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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景色

川端康成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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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晴天。风,却把竹林吹拂得摇曳不止,破坏了他要描绘的景色。

然而,他把色盒盖上之后,还是不想去移动一下那副三脚架。这是一座架设在溪流上的桥,红漆都剥落了。要是等侯来山涧的人,这座桥是绝好的地点。

尽管竹林在摇曳,杉树却平静如常。晨曦早早造访竹丛,黄昏则捷足先登来到了杉树林间。此时正值白昼。白天是属于竹林的。竹叶宛如一丛丛蜻蜓的翅膀,同阳光嬉戏作乐。

这时候,有风也有阳光。

他定神注视着竹叶在冬日的阳光下跳着古典式的婀娜多姿的舞蹈,把自己在要画的风景被破坏之后油然而生的那股子愤懑,忘得一干二净。泼洒在竹叶上的阳光,像透明的游鱼,哗啦啦地流泻在他的身上。

他一来到这个山峡。马上发现稀稀落落的竹林,是此地景致的特色。

竹林的稀落,是山峡感情的一种装饰。

他看惯了京都近郊的“千里竹林”,对竹林并不稀罕。但是,这贫瘠的山上的竹林,一般都是稀疏地挺立在山的突角上。如果把这山谷当作峡湾,那么竹林就相当于海角的尖端。

想到这里,他不免隐约感到微微摇曳的竹叶,散发出一股海潮的气味。

竹林就是这座山的优美的触角。它恰似染房的爱情,染了这座山。

一个城市装扮的女子,从溪畔的石子路上走了下来。

“姐姐……不是姐姐吗。”他对这位女子快活地喊道,“不是千代子的姐姐吗。”

她一时呆立不动,耸起了肩膀,马上又谦和地弯下了腰,正要郑重寒喧,这时他笑了起来,冒冒失失地靠近过去,学着洋式的礼节,同她握手。

“我想,你一定会经过这座桥的。因为到温泉去只有这条路。”

姐姐——这个词是淬然脱口而出的。同她是初次见面。再说,要同千代子结婚的事,他不但没有征求她双亲和姐姐的同意,甚至连告诉也没告诉一声。然而,他却冒冒失失地靠近了千代子的姐姐。

“请等一下。”

他说着折回桥上,去取回冷冷清清地留放在那里的三脚架。他把三角架折叠起来,挟在腋下。画布茸拉下来。色盒打一开始就挎在肩上。

“这地方的确风景如画啊。在风景如画的地方画画,这是你的行业,真是天堂呀!”姐夫用平庸的目光,瞧了瞧山,又瞧了瞧他和画布。

“我喜欢这里的色彩。冬日处处景色凄凉,不免使人感到黯然神伤,真扫兴啊。这儿的景色却很雅致,令人神往。我觉得这地方在日本也是少有的。”

他边走边折了一枝梅花。

枝上绽开了六朵梅花……他用手指尖不停地转动着。一停止转动,梅花的雄蕊不禁使他愕然。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梅花的雄蕊。

一根根雄蕊,宛如白金制的弓,曲着身子,将小小的花粉头向雌蕊扬去。

他拿着梅花,手搭凉棚,眺望着蔚蓝的天空。弓形的雄蕊,宛如一轮新月,冲着蓝天把箭放射出去似的。

他无缘无故地想起浅草团十郎的铜像来。也许是美的紧张和丑的紧张形成对照的关系吧。

他看了梅花图,顿时豁然开朗了。

一个盲人按摩师擦肩而过,他们三人都回头看了看。

盲人是用棍子顶端戳着地面,歪歪扭扭地走到他们跟前的。可是他踏上桥板时便将棍子扛在左肩上,右手扶着栏杆探索着,好像钢索车似的滑过桥去。

三人吓得呆若木鸡。然后又高声笑了起来。

到歇息的时候了。

由于是星期六晚上,温泉旅馆十分拥挤。姐姐姐夫订不到房间。虽然已将桌子、长方形火盆搬到走廊上,可是四铺席半的地方,也只能铺上两个睡铺。

是女归女,男归男睡,还是夫妇归夫妇睡呢?

对睡铺问题,他暗自觉得可笑。看姐妹俩怎么样解决这个问题吧。

无论是千代子的姐姐还是姐夫,他都是初次见面。姐姐和姐夫倘若不同意妹妹这桩婚事,大可以说不知道这回事。

“我先睡啦。”

他第一个钻进右侧的睡铺。

姐姐解开了宽腰带。她根本不避讳他。她没系窄腰带,松开了衣裳的下摆,一只手抓住窗框,另一只手把袜子脱掉。然后,钻进左侧的睡铺。她当然不会钻到他的睡铺里。

她的脖颈比千代子的白皙。她一躺下,簪上的珊瑚珠活像晶莹的滴珠。

千代子一声不响,不自然地钻进了姐姐的被窝里。睡觉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对不起,我就在这儿吧。”

姐夫说着挤到他的身边。

他惧伯男人的肌肤,紧绍肩膀,四个人都不自然地沉默不语。

良久,姐姐不时地拽被子。

“千代子,你再靠近这边点嘛……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大概是没两个人同睡过吧。”姐夫高声笑着说。

“冷吗?”

“冷呗。”

“我给你暖暖身子。请千代子同我换个位置。”

姐夫说罢,满不在乎地钻到妻子的被窝里。看到千代子睡到他的睡铺上之后,他又说:

“咱们彼此将就着点吧。同肌肤冰凉的女人在一起,也许会失败的啊。”

大家都笑了。

千代子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将脸扑在枕上。她的秀发打在他的下巴颏上。他轻轻地眨巴着眼睑。

“我真佩服姐夫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家伙的母亲如果看到这个场面,也准会高兴的。”

“瞧你这个无赖!”姐姐娇媚地喊道。

千代子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指尖。

他把灯关掉。千代子将他的胳膊拉过来,垫在自己的脑袋下面。

他的脑子里描绘出一幅图画:在两张并排的卧铺上横躺着被拥抱着的姐妹俩的躯体。这是多么美的姿影啊。

这小房间很昏暗,荡漾着一股蒲湿的花似的香气。他像植物似的呼吸着。

他越发羡慕温柔的女子的身躯了。他多想变成姐姐或妹妹啊。果真能变的话,该不知有多么新鲜,喜悦将会使他全身发颤。

他想起梅花的雄蕊。于是,他又谈到了团十郎铜像的故事。

“浅草的观音堂里,立了一尊团十郎的铜像。它使出浑身解数叉开双腿,是一种叫‘暂’的什么舞台姿势。我每次看到这副模样,觉得它实在太辛苦了。一年到头那样使劲扭着脑袋,实际上也受不了吧。我很同情团十郎啊。”

四个人都心满意足地笑了。至于他同千代子的婚事,谁也没谈论一句。

旅馆里的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看见了一张红色汽车的画,就问千代子:

“姐姐,这是月票吧?”

“那是红色车身的公共汽车。”姐姐把竹笼子抱在膝上,她嗅到了新鲜香菇的气味。她那从脸颊到下巴颏的线条非常柔和。

他从后面敲打着塑料窗。

姐姐点点头。同时,汽车也开了出来。

今天,车后吊着一个新轮胎。只见姐姐在轮胎上方的塑料车窗窗口,招了招手。

她的手扬来扬去,似乎在说:“我落下的东西?……啊,是千代子的事吗?”

山嵛菜铺的姑娘背着一个大背篓,从溪流那边归来。

她哼嗨一声,将东西从背上卸了下来,放在木板地的店堂里,把山嵛菜的茎、叶和根断开,然后摊开,像牛棚里的碎麦秆一样。

汽车驶过下游模型般的白桥。川流不息的红色,仿佛把沿着街道一直伸向远方的开阔的山峡也吞噬了。

“我并不喜欢红色。不过远远望去,有时候也是挺美的。”

“姐姐太爱穿红衣裳啦。”

“不过,多亏她……咱们坐马车去吧。”

“坐马车到哪儿去?”

“到哪儿都行。”

马店坐落在村子的尽头。

檐前的小鸟笼里。两只像是昨天刚刚逮来的绣眼儿展开双翅,胡乱地扑腾着。

“喂,咱们买只绣眼儿吧。”

“要是看到马儿……”

于是千代子模仿他的口吻说:

“喂,咱们买匹马儿吧。”

野绣眼儿立在笼子里的红梅枝上,啁啾鸣啭。

“是只雄鸟。”

“你能辨认吗?”

“当然能辨认喽。孩提时,我在家乡的山上听惯了各种小雄鸟和雌鸟的鸣叫,也就记住了。”

家乡的山姿……然而,近来他的画里充满了无关的幻影。与其在梦幻中描绘家乡的山川,莫如把眼前的马粪画下来。

庭院里,空马车卸下了车辕,撂在那里。

今天也起风了,红梅的红色花瓣吧嗒吧嗒地飘撒在马厩里。他瞧了瞧马槽。花瓣当然落在上面。

透过马厩,可以看见那后面的一片草木凋零的原野。这原野,一望无垠。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点着了一张薄纸片。

那是野火。火焰如游丝,飘忽不定。不过它留下了黑色的痕迹,扩散开去。

“柳绿花红,花红柳绿。”

这是当时的口头禅。因此,千代子马上接口说道:

“柳未绿,花未红,当心,当心。”

不知是什么时候扔下的火柴盒,在脚下冒火了。

突然,大象和骆驼从乡村街道上走了过来。

千代子在山茶林里摘了一枝山茶花,刚走到街上,眼前忽然出现了这庞然大物。

她“哎哟”喊了一声,紧紧揪住他的和服袖子,急忙转身绕到他的后面,仿佛要把他推回到山茶林似的。

大象滴溜溜地转动着尾巴。这尾巴酷似驯马师的皮鞭。

骆驼走两三步一抬头,活像上古时代的武将。

大象好似农村姑娘,腼腼腆腆地把前腿向里收拢,然后叉开后腿撤尿。那姿势极像神社门前的牌坊。

“啊!”

千代子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这是一只大公象。孩子们叫喊着退到路旁。

“哟,瞧呀,那山茶花。”

红山茶花漂浮在尿上。千代子一惊。那是一朵落花。她紧闭双唇,稍稍吊起眼梢,一本正经地凝望着那朵漂浮着的山茶花。

既然如此,干脆去骑骆驼吧,骑在两个驼峰之间,别有一番风味。

“真是上古时代的旅人啊。”

“大象和骆驼的脚步,令人觉着它们好像是穿着各种旧草鞋行走。”

“骆驼也好,大象也好,跑起来都比马快。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呀。”

“唔,那是啊。当你看见它快跑的时候,可不就觉得它的腿跑得快吗?这些家伙就像是上古的遗物。古人的眼说不定看到了它们迅跑的姿势呢。就说人吧,如今还不都是装出一副比骆驼跑得还快的脸吗?”

“像那只猿猴吧。”

一只小猴得意洋洋地盘腿坐在大象背上,温驯地一动不动,活像一个令人厌恶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这么一来,连释迦牟尼也可以放心到极乐世界去喽。”

“为什么?释迦牟尼不是极乐世界的主宰吗?”

“据说释迦牟尼曾讲过:鸟和枭共栖一树,亲如骨肉时,我才圆寂。蛇、鼠和狼都同住一穴,情如手足时,我才涅槃……如今,象和猴是那样地融洽呀。”

“象和猴本来不和睦吗?”

“谁知道呢。”

但是,大象隆起的曲线好似一座小丘,充满稚气,的确是又大方又丰满。

“啊!”千代子从后面拽着他的外褂。

“真长啊!”

骆驼伸长脖颈,把嘴伸向荞麦地旁的瑞香花。

“它大概懂得瑞香花香?”

瑞香花含苞欲放。

总之,脖颈本是U字型,突然伸成一条长长的斜线。这条线看上去忽然变得秀美极了。修长修长的。

“那只骆驼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的圣人嘴脸……”

“再装稚气点就好了。”

“山羊叔叔。”

“只指颚须而说的吧。”

此外,骆驼还有一撮鹦哥般的平头额发。

大象鼻子,有时像尺蠖一伸一缩,有时像绦虫一盘一张,也好像动物学教科书里的绦虫头。它把鼻子卷起来,可以看见蚶子般的嘴。它的嘴不停地动,犹如平静的海在舐着光滑的岩石。又宛似蜗牛在吸吮着什么。

骆驼的嘴才吃青草。

“大象的眼睛令人讨厌啊。骆驼的眼神远比大象温和柔顺。大象眼睛可阴险哩。”

大象用团扇般的茶褐色大耳朵扇动着脸颊。可脸颊并不凉快。它那双似乎没有骨头的腿上,仿佛穿了一条又肥又大的旧裤子。

“恐怕这是流动动物园吧。”

“也许是吧。”

“准是个马戏团。”

不知不觉间,他和千代子也同孩子们及村里人在一起,跟着大象逛大街去了。

一只小狗满脸稚气,仰望着大象噔噔地跟了上来。

“大概是去港市吧,货物未能装上汽车,才让它们步行去的啊。”

大象伸长了鼻子,将炭包从炭铺的屋檐摔落下来,又轻而易举地把路旁的合欢树拔掉。

“哎哟,它不是要吃,而是要烧合欢树呀。”

南边,层峦叠嶂。到达山岭,得走三里半地。到港市,还得走十一里的路程。山颠的峡谷里,雪也已经融化。也许鹿儿透过树缝在窥视着翻山越岭的大动物呐。

大象背着睡神行走。它拖着那个耷拉得像个松软袋子的臀部,映着从竹林子上洒下的光斑,摇摇晃晃地走了。

“它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回程也得走这条路吧?”

千代子的语调好像是谈论亲人的事似的。

千代子拎着色盒和瓶子,随他来到了涂红漆的桥上。

瓶子是汽水瓶,是在旅馆里要来洗画笔用的。千代子把他的黑发丝带系在瓶口上。

颜料把水弄浑浊了,她拎着瓶子到小溪边换水去。她向对岸的山茶花扔了一块小石子。花儿没掉落。

松林在一片深褐色的昏暗中,隐隐地露出了一线亮光。

“等杉树的花粉像沙尘般飘散的时候……我就完成这幅画。”

“啊,这么悠闲……颜色全变了,还可以吗?”

“颜色,有的是嘛。”

他全神贯注地凝望着一派春景。

松木高耸。他并不喜欢它那种高度。那种高度的忧郁情调,不合他此时此刻的心意。他的风景画的写实手法,眼看从杉林的一角被破坏了。

他把杉林画成低矮的问荆草,而且他主观上是想把它画得明亮些。可他又认为这样不行。

他发现逆着阳光看竹林,分外奇妙。而顺着阳光看,则平淡无奇了。

倘若不是逆着阳光,那就看不清竹叶和阳光跳起古典式的轻柔的舞步。

也许,不把一片片竹叶的形态表现出来,就画不出它的美。

但是,他从这太阳的波光中,回想起来的,不是日本画中的竹,而是印象派油画中的青翠的树林和平静的海。是一幅洒满点点光斑的林子和海面的画。

不,比起油画,他更想念音乐。是日本的乐器。琴、尺八①……

“什么,尺八不是用竹子做的吗?没意思。”

他笑个不停。

竹叶间的光斑翩翩起舞时,逆光看去,真是蔚为奇观。柔和的阳光透过竹叶的景色,使人如痴如醉。

可是,他的风景画必须摒弃这个山谷的染房所喜爱的艳丽颜色的影响。竹林是幽寂恬静而明朗,却不是淡然无味的。竹林要比松林难画得多。

①类似我国的洞箫。

梅树从桥旁探出身子,向溪流倾斜,展现在他的眼前。

它好似窗玻璃的框架,支配着这风景的画面。为了把他紧紧地捆绑在写实的范畴里,它担任着风景测量器的角色。

花朵盛开。

但是,在他的素描中,花儿被抹杀了。梅树作为风景画的近景,大得令人怀疑是个什么怪物。

作为一个风景画家,他对这样的梅树并不觉得稀奇。距离眼睛太近的东西,总像是大怪物。

他不看近处的梅,却观赏远处的竹丛和杉林。在他眼里,梅花如烟似云,很快就会悄然逝去。

也许是梅花的雄蕊曾叫他惊愕,他突然若有所思似的。

“它要消亡到哪儿去呢?”

梅花如烟似云,莫非全都渗透到他的内心深处?

倘若果真如此,岂非正在描绘竹丛和松林小景的,不是他而是梅树?因此,这幅画与其给它取名《竹松小景》,不如叫《梅树》更为确切。

“啊,谁看了我这张画,恐怕也不会想到画中竟有大象和骆驼通过吧。”

“附上说明书就好了。”

“如果标上《大象骆驼通过梅园》这个题目,一看就会明白啦。”

他一仰脸躺倒在草原上。

“不对头呀,这是一张不折不扣的写实画啊……喂,咱们回东京就举行婚礼吧。”

“举行婚礼简直就像为了解闷似的。”

“我真想画一张人体画。”

千代子虽不是模特儿,但有一次她在他的画室里居然找不到自己的腰带了。她只好把他的布腰带缠在自己的绸单衣上,到大街上的菜店去买萝卜。我想画那种姿态的千代子。

千代子猛然推开了玻璃门,赤着脚从溪流的澡塘的门槛上走了过去。

“看来玻璃已经擦过,变得明亮了。”

“没有擦嘛。”说着她从和服袖子里拿出了一把新牙刷。

“旧的扔掉算了。”

他在浴室的廊子上大声喊叫。

“唉呀,这家伙一副女人的模样。”

飘来一股木头气味。那是川上木材厂的木屑味。

“真讨厌。你错拿了我的手巾啦。”

脱衣室里又扬起了千代子尖厉的话声。

她大概是不想用他的手巾揩拭自己的肌肤吧,她把它展开,像一面旗那样遮住前面身子,然后从石阶上噔噔地走了下来。今早,莹白的乳房上不是染了透明的色彩吗。

他“唉呀”一声,望着溪流的小石滩说,“什么呀,春天来了。”

“是啊。”她也望着窗外说。

“就说我吧,总算是个好媳妇,规规矩矩地把新牙刷买来了。”

他合起双掌,无所顾忌地打起水枪来。

温泉的气味很是浓重,似乎还夹杂着岩石的气味。

到溪边垂钓小鳟鱼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

千代子听说过“三月咬穗垂”这句话。就是说,只要穿着下摆破烂的和服在溪流中一站,小蹲鱼就会一拥而上,咬住穗垂(衣衫的破片)。春天竟能钓得这样多的小蹲鱼。

千代子也同旅馆老板垂钓去了。尔后,将用红斑、紫斑、黄斑点缀得鲜艳夺目的鱼排列在一起让他观赏。

“比你的调色板艳丽多了。”

村子的空地上,搭了一间临时小屋,上演歌舞伎。

“我邀请了京都的朋友。请你也一起去。”

“京都的朋友?”

“他们将在今天到达。”

她所说的京都的朋友,是一对年轻夫妇。

妻子的肌肤滑腻滋润,细嫩光洁,仿佛要渗出带味的露水般的汗珠。

因为舞台上穿着红衣裳出场的女子小便失禁,把舞台都染红了。

这个夜晚,仿佛有一股游丝从这一片红色中升腾起来。

走出小屋,千代子不知不觉地握住了他的手,轻声地说:

“是那样湿啊。那位太大把她丈夫的外套袖子盖在火盆上烘烤,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打进小屋起直到刚才,一直握住不放。一见面就这样子,真有点怪哩。”

“也没什么奇怪。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杂技团来演出时,她也把他拉出去了。

杂技演员带着猴子和狗。

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长着一副玩偶般的脸,发出玩偶般的声音,她让狗倒立着走钢丝。一个观看表演的老太婆突然扯开嗓门喊:

“懂了。啊,看见啦。别演了。多可怜呀,何必让狗也受这份罪呢。”

姑娘哭丧着木偶般的脸。

月夜归途上,雨蛙鸣个不停。

千代子早就学会了模仿雨蛙的鸣叫。

他边走边观赏春天的植物。

“你把这个同珊瑚珠并排插在发髻上试试。”他将桃叶珊瑚果递给了千代子。

冬日里,不知多少次将那样的红果攥在手里。

在黄瑞香花结出黄色花蕾的时节,他为了让她看看那没有叶子的灌木,特地领她走了山路。

“这种花从结蕾到开花,需要一个月。到了寒冷季节,成了秃树才开花,真够有耐性啊。”

看起来梫木的花穗活像小粒的白贝。

“你抓起来试试,软得像团棉花,你会觉得吃惊的。”

这腼腆的花丛,实在太好了。但是,木兰、绯樱、紫云英这类刺目的花儿,一旦盛开,就像大都会似的,使人眼花缭乱。此时他也想踏足深山的石谷,去寻觅款冬花了。

树木的幼芽也是如此。枫树或扇骨木嫩芽的红、柿树嫩芽的绿……对他来说,像初生婴儿的颜色,是一个奇迹。五天当中总有一天,山野的林木一旦构成色彩摈纷的喷泉或阳伞,他也就不再赏景了。

这种时候,他总是茫然地望着房间的窗口。黑松的芽像支铅笔。罗汉松的嫩芽像蜻蜓的翅膀在飞翔。

一天,以为是白色的羽虱满天飞,却原来是绵绵春雨。他折回来取雨伞。不,是来叫千代子的。

“喂,去看竹林吧。”

被濛濛细雨打湿了的竹林,宛如一片绿色的长毛羊群,正耷拉下脑袋在宁静地安息。

“多优美的宁静啊!”

他悄悄地将手搭在千代子的肩上。

旁边的水田里,刚从泥土里钻出来三四十只青蛙,浑身沾满泥浆,不合季节地鸣叫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