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少女开眼-->肉眼与心灵的眼睛
肉眼与心灵的眼睛
一
秋千越荡越高,礼子的身体好像几乎倒立在空中,却又轻盈地飘浮在那儿。
“真美呀!先生。红叶像火海的狂涛……我就像飞过了一片火烧云。”
说着,她铺展开裙子下摆,从高处荡下秋千。
男式旅游装十分合体,没有卷到膝上。但在裙子里面飘着一样白色的东西,一方轻柔的丝绸,宛如一只大白蝴蝶,从黑呢裙的下摆展翅欲飞。不能想像那是女人的内衣,它仿佛散发出青春的纯洁的气息。
“先生,您呆呆地坐在那儿,老气横秋地看得着迷了吧?您不晓得红叶的美呀?”
“噢?”
高滨博士笑道。
“不打秋千,就看不见红叶的美,真可怜……”
“火红的山都在摇晃呢。”
“这是都市病,是现代人的病。难得在幽静的大自然中陶醉,如果不锻炼自己的身体,就感觉不出大自然的美。”
“活生生的,连山都是活生生的。”
博士抬头仰视,用激昂的声音说道。
礼子在空中向正下方探着身子,使劲儿地蹬着踏板,差点儿要说这就是活生生的明证。
一个年轻轻的生命倏地从博士的头顶上飞闪而下,还没等博士反应过来,礼子已经轻盈地飘荡到对面的空中。
“不运动,什么事物都不美。先生是患了老年病,要是先生也踏上秋千试一试就好了。”
她呼吸急促,歌唱似的说。
“打秋千观赏红叶,是小姐您的奢侈呀。我这样眺望景致,也非常好看。像我这样安闲,对大自然体味得很深。你那样飞来飞去……”
“先生您才奢侈呢。我要亲自飞进美景里去。”
“你当然可以。不过老人也有可堪回首的往事啊。”
“哎哟,回忆,那才叫奢侈呢。正因为您有那种美好的回忆,所以才不打秋千的吧。”
“你真是舌尖口快啊!”
“可是,先生在医院里给人诊治过回顾往昔的眼睛吗?”
“这话真厉害。”
“我都知道了,先生。我母亲请求先生为我治疗心灵的眼睛。”
“不,我不过是肉眼的眼科医生呀。”
博士苦笑着支吾过去。
礼子又倏地从博士面前荡过秋千。
二
“先生,我可没有什么心灵的眼睛呀。我不需要那种东西。眼科医生不管心灵的眼睛,这很对。多余的心灵的眼睛会模糊人的肉眼的。”
“好像正相反,是肉眼把心灵搞模糊了。”
高滨博士轻轻地反驳道,像要启迪出对方的话似的。
“眼睛是烦恼和罪恶之门,早就有人这样训诫了。”
“这真冤枉。因为所谓的心灵的眼睛,就是失去了原形的妖怪,把自己的丑恶转嫁到肉眼上,真是太冤枉了!”
“如果没有心灵,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对,先生。把肉眼同心灵的眼睛分开不好吗?”
“那哪成呢?眼睛不就是心灵的窗子吗?”
“哎呀,尽管如此,先生,您是科学家吗?虽然您光眼球就摆弄了几十年,可是先生您自己的肉眼和心灵的眼睛都是失明的。连红叶的美先生都看不见呀。”
“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艺术家的美感,也没有画家的眼力。”
“大错特错了。您没懂我的话吗?”
“你是说,盲人同白痴,哪个更幸福吗?”
“开玩笑!如果真能看出红叶的美,就不会开玩笑了。”
“可是,没有心来感觉它美,怎能看出美呢?”
“看得见呀!虽然我没感触到红叶的美,但是却看出了它的美。”
“白痴!那只是映在窗玻璃上的景色罢了。即便是照相机,也有拍摄者心灵的眼睛呀。”
“是纯粹的眼睛吗?”
“是,是纯粹的眼睛。”
博士点点头,假装糊涂。
“那是什么?”
“秋千。”
“秋千?”
“是的,秋千。先生您也玩玩秋千多好!身体在空中这样飞来飞去,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看见的只是美丽的色彩。心不存在了,就只剩下眼睛了。什么山呀,红叶呀,全忘得一干二净。美丽的色彩和我一起在转动。”
那是刚出生的婴儿所见到的色彩,那是盲人睁开眼睛初次见到的色彩吧。
这样想着,博士重新观赏着红叶。红叶的色彩是多么鲜艳啊!从金色到鲜红,所有的色彩,一如婴儿洗澡水那般纯净,这就是所谓的“纯粹的颜色”吗?
红叶烂漫,然而一个叶片也未凋谢。满山红叶似锦,无比绚丽,倒也十分寂静。其中若是一点也没有少女运动的身影,那么博士也许更加百无聊赖了。
礼子宛如一只金花虫在五彩缤纷的黄金屏风前飞舞。
三
医学院学生们从屠宰场以每个五分的价钱买来猪的眼球,做眼科手术练习用。
当然,是死猪的眼球,但把它当作活人的眼球。
于是,这样专心致志地做小手术时,已经根本无须考虑对方的眼球是人的还是猪的,是活的还是死的。只是一只眼球而已。不,不知不觉地连那是一只眼球都忘了。
手术器械大都是掌中小玩意儿。像表店和仪器店里的精密器械一样,有时做手术需用放大镜。
虽然没有像外科大手术那样的有失手杀人的危险,但令人担心的是,如果手术稍有偏差,便会把患者的眼睛弄瞎的。
为防止手指颤动,高滨博士从年轻时起就戒了烟酒。尽管如此保养,可年龄不饶人。手指头发硬了,即使他有多年的经验和锻炼,但直感也迟钝了。
一般来说外科医生精力充沛地工作的寿命要比内科医生短。眼科医生高滨博士也已经到了愿把小手术让给年轻人的年纪。
即便是手术器械,例如格雷菲氏线状刀,做白内障手术也只能用一次。也有磨过再用一次的情形,但是不能使用三次。因为这种锋利的手术刀使用一次就钝了。
比垂柳的叶还小,比野菊的花瓣还大的手术刀。
使用前有必要试试手术刀的刀刃。方法是把冰囊皮绷紧,然后把手术刀垂直立在上面,试试手术刀能否利用自身的重量把它自然切开。若不能顺利切开,则手术就不能圆满地完成。用这种小手术刀能细致入微地在角膜和巩膜之间,即黑白眼珠之间的界线做开刀手术。如果手术刀照肉眼难以觉察的程度偏了一点,或切入过深,就会真的导致失明。
或想到要切,或是手感觉到在切的时候,就已经切过了头。一想到这是活人的眼球,怪可怕的,手指一颤抖,手术便失败了。
高滨博士想,也许真的可以把做这种手术时的医生的眼睛和患者的眼睛都称做“纯粹的眼睛”。如果心灵的眼睛生出杂念,手指就不听使唤。精神统一的极致,是天真无邪的境界。心灵的眼睛与肉眼是澄清合一的。
“纯粹的眼睛,这话说得真妙啊!”
博士说。
“眼睛在医学上被看作是脑的一部分,是脑向前方的分支。有句谚语说得好,眼睛是心灵的窗子。所谓纯粹的眼睛,不就是肉眼和心灵的眼睛不分离的统一体吗?”
如果把眼科手术视为人类极小的活动,那么礼子荡秋千便是极大的活动了吧?然而消除杂念这点则是相同的。
以这样的速度让身体在空中剧烈运动,的确会让人出神的。恐怕对红叶的美只有惊叹而已。
秋千的绳子已很旧了,但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有危险,这也许是由于礼子在秋千上的快感传导给博士了吧。
“心不存在了,倒挺痛快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想说,说什么都行!”
礼子朗声说道。
四
“没有心的人会说些什么呢?我很想听听呢。”
博士答道,声音里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觉。因为猛然间,他心里阴沉沉的。
寒冷地带的山上,红叶层林尽染。礼子宛如这秋色中的一片嫩叶。她充分具备嫩叶之美。可是,自己老年时仍具有红叶之美吗?在红叶和夕阳面前,不感到羞臊吗?
这棵老树和那棵大树的树龄都比自己的岁数大几倍。
博士这样思忖着,又看了看树干。
“妈妈……先生,我妈妈还健在吗?”
礼子从空中说。
博士仿佛睡醒了似的问道:
“妈妈?你妈妈吗?”
“是的。”
“你说你妈妈还活着?别开玩笑呀!”
“真的是我妈妈,是我的生身母亲。”
礼子忘记自己是在秋千上,恍恍惚惚地站立在空中。
“危险!”
博士不由得挺身而出。
但是,眼看着礼子快要掉下来时,她却轻轻地坐在踏板上。接着,身体一面随着秋千绳摆动,一面说:
“她还活着哇。”
博士沉默不语。
“她在哪儿呢?”
“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
礼子鹦鹉学音似的嘟囔着。
“如果这是真的,那也不该用话捉弄人呀!”
“因为你问得大突然了。”
“先生也说谎呀!在这么美丽的红叶当中还说谎。到底不许问怎么的?都怪秋千。在红叶当中飞来飞去,这死亡一般的美丽,使我忘掉了一切,连渺小的自己都不复存在了,不知为什么,‘啊,妈妈!’一喊,就像她突然出现在眼前了……”
“这就叫纯粹的眼睛啊。”
“嗯,可是我却什么也没看见,好寂寞呀!”
礼子侧脸靠着秋千绳子,说道。
“有眼睛却看不见自己的妈妈,这是可悲的瞎子啊!先生,您能为我治疗这双眼睛吗?看不见妈妈的模样,即便是有心灵的眼睛,也等于失明啊。我从一生下来,就背了一身谎言,这样我怎么能真实地生活呢?”
“我完全理解,不过……”
博士改变了声音,正要说下去,只听得一阵踏着落叶渐走渐近的脚步声。
随着悄悄的脚步声,从树阴里走出来一个少女。
五
那个少女像是来窃取秘密的人似的,探着脚走。她一边伸手一个一个地摸着树干,一边从树阴里走出来。
“谁?”
博士刚要出声,可是仔细一看,少女并没有露出要隐藏自己的样子。
她微微仰着头,像是专心谛听天堂里的声音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下都不眨。
虽然不是面目清晰可见的近距离,但是那张映出红叶的脸,留给博士的印象是,她是一位和蔼可亲的清纯少女。
博士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一只野生的鹿带着一副天真的面孔来看人间。
少女像是为了要堵住博士的嘴,而突然出现在这里,但礼子对此却毫无知晓。
“可是?……那以后的事情请讲给我听听好吗?”
她一面催促着博士,一面自言自语似的说。
“就‘可是’这一句话,也很难得了。这是我听到的妈妈的事情的第一句啊。”
“不,我要说的……”
“先生要说什么?虽然那个人还在,但只是对我来说她不在了。对吧?这就是我的幸福吗?真可笑!”
“这么自以为是,一点儿不像礼子。你母亲绝对是独自一个人。”
“对,说的是那个人呀。我不再叫她妈妈。一面打秋千,一面净想打听那个人的事。如果不打秋千,我就不会问那个人的事了。”
“甭说伤心话了。”
“伤心?唉呀,我会伤心?先生也太小看我了。现在我脸上那么悲伤吗?”
说着,礼子快活地回过头去。
秋千绳子像是自然而然地垂下头似的,静止不动了。
“如果特别怀念那个人,那就离家出走呗。如果没有那个人就觉得活着寂寞的话,那就死掉算了。那种温柔的感伤,我可没有。虽然我可怜那个人,但又总把她给忘了。”
“即使你有十个母亲,你也想泰然处之吗?”
“是的。有一百个异母兄弟,一百个异父兄弟……那也一定挺快活的。”
“是啊,礼子也当个有一百个孩子的母亲吧。那才是纯粹的母亲。”
“不过,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礼子脚刚一触地,便离开了秋千,走出五六步便止步,一面剧烈地摇摇头,一面说道:
“大家都贴近来跟我捉迷藏,我可受不了!”
博士默然不语,快步下了山。
礼子走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您生气了吗?对不起,先生。”
“没生气。有个奇怪的姑娘,你没注意到吗?”
六
“奇怪的姑娘?”
“对。”
“你说奇怪的姑娘?”
礼子回过头去,说:
“没有啊。有人走过去了吗?”
“如果有人走过去了的话,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可她是从红叶中被发现的。”
“我打秋千时被人看见了吗?真讨厌。”
“不,她那样子像在出神地眺望着天空,聆听着小鸟的声音。”
“莫非小鸟叫了?”
“好像没叫。”
“唉呀!”
礼子敏捷地转过身来,说:
“听见了吗?先生,我讲的话被人听见了吗?”
“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那个姑娘是来偷听的。”
“您说什么?来偷听?”
礼子极力反驳。
“先生没把这事告诉我吧?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博士慑于她的气势,说道:
“我想提醒你,不过,那个姑娘一副十分天真的样子,不像是在做偷听之类的坏事。再说,也没靠近到能听清咱们讲话的程度,只能听见声音罢了。”
“声音被别人听见也够讨厌的。”
“因为要来人,所以沉默了一会儿,那时又不想说了。也就是说,把你所说的纯粹的眼睛搞模糊了,我觉得这太可惜了。因为心灵的眼睛突然睁开的时刻不多,很宝贵呀!”
博士安慰道。礼子也柔声柔气地说:
“可是,被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那种时候,你所想的所说的才是‘真’呢。假如你还有一个母亲,你又为此而暗自苦恼的话……”
“我没什么可苦恼的。”
“这样倒好,反正,如果你一想起那个人,最好就保持刚才在秋千上的那种心情,充满爱心。刚才我被你的话感动了,所以不想因为有人来偷听,就打断你的话。”
“真讨厌!先生想把我看成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吗?那些话只是陶醉于红叶和秋千时说的。那个人的事,平时我想也不想,也没对任何人说过。我不想向别人让步。”
博士心里爱怜地望着礼子。
“一想到被人偷听就讨厌。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我要去见见呢。”
礼子耸了耸肩,突然上山去了。
博士目瞪口呆,只是目送着她那极富个性的倔强的背影。
刚才那个少女一面用一只脚蹬着秋千,一面梦幻般抚摸着秋千绳子。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少女突然身体惊恐地缩成一团,像是为了防范危险似的。
七
礼子突然厉声厉色地问道:
“你,偷听我讲话了吧?”
“嗯。”
少女坦率地点了点头。
“真卑鄙!竟偷听人家的秘密。”
礼子的声音都颤抖了。
“对不起。”
可是,少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死盯着别人的脸看什么?喂,为什么要偷听呢?能说出理由你就说吧。”
“嗯。”
少女又前仰后合地点了点头。
“哟,你是说你偷听有理?”
礼子讥笑道。
“我想听。”
少女平静地回答。
“因为那声音很像我妈妈。”
“咦?”
少女出乎意外的答话,啪嗒落在礼子的心中。
“你说像?我的声音?”
“嗯。”
“像你母亲的声音吗?”
“听起来很像。”
“是吗?”
礼子诧异地望着少女。
一旦气得冲昏了头脑,像小孩子打架似的,两眼眩晕,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了。这就是脾气暴躁的礼子。
刚才也如此。被少女出人意料的话语挫伤了锐气,礼子觉得少女这时才仿佛浮现在眼前。
实际上给礼子留下的印象是,仿佛少女刚从别的星球突然来到这里似的。
少女圆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像对人和蔼可亲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礼子,并且,似乎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还像在用目光搜索着某种今世所没有的奇异的东西。
因为少女的眼神像樱花般天真烂漫,所以礼子无意中回看了她一眼,便无端地感到一种像被吸进深不可测的忧愁的深渊似的恐怖。正在吃惊的当儿,她问道:
“你眼睛不好吗?”
“嗯。”
“你是睁眼瞎?”
“嗯。”
少女点了点头。
“一点也看不见吗?”
“嗯,什么也……”
“是吗?”
礼子也点点头。
“太美了!你的眼睛,真美啊!”
接下该怎么办呢?该说些什么呢?
“你想打秋千吗?”
“不。”
“我来帮你打吧!”
说着,礼子抱住了少女的胸脯。
“你能打。来吧,挺容易。”
“我只想摸一摸它。”
少女边说着,边摸到了礼子的手。
于是,少女的表情隐隐约约地快活起来。
八
所谓双目失明,如同全身失明。正是因为眼睛能看见东西,所以人才会有生动的表情和动作。人体的内部与外界,如果没有光线通过,那么人的灵魂将封闭在黑暗的深渊里,而不能浮现于人体表面,沉睡着。
然而,即使外部的光线射不进来,人有时也会从自己体内发出光来。双目失明的人,全身能发挥眼睛的功能。听觉聪颖,触觉敏锐。比如说,有的盲人就像这个少女似的,整个面部表情给人的感觉犹如心灵的眼睛。
正因为如此,高滨博士只看了这个少女一眼,就觉得她是一个天真无邪、和蔼可亲的人。
礼子刚才突然感到恐怖,其原因也即在于此。
她睁开了一双大眼睛,可什么也看不见。
礼子吓得毛骨悚然,像活人突然地变成木偶人一般。
而且,这是一双大睁大开的眼睛。
双臂搂住少女的胸部,礼子总觉得有点儿困惑。少女的胸部意外的有一种强烈的用手触摸的感觉。
从下向上推似的抱着绷硬隆起的乳房,与其感到吃惊,毋宁说是感觉像在抱着绷紧的感情的疙瘩。
因为灵魂出口的眼睛被封闭了,所以胸部被塞得满满的,使人觉得沉甸甸的。
“你说我的声音像你母亲?真是咄咄怪事。”
礼子从少女身后,窥视着她的表情。
“所以,你刚才是想听我的声音吧?”
少女默默点头。
接着,她摁着礼子手的手掌轻轻地使了点劲儿,通过那肌肤间的稍微接触,仿佛传达了一种爱。
“你不想打秋千吗?”
少女心旷神怡地说:
“小姐的手真美啊!”
“哎哟,你不是看不见吗?”
“我从没摸过这么柔软的手。”
“是吗?”
“气味真好!”
“是香水味儿吗?”
“不过……”
“你的手一下子就暖和了。本来冰凉的,可是却比我的还暖和了。”
“嗯。”
“喂,你希望我做点什么吗?”
少女仰望着礼子,说:
“嗯,请让我摸摸小姐。”
“让你摸摸?……啊,是啊,你看不见嘛。”
九
“怎么摸都行,只要喜欢你就摸吧!”
礼子绕到少女面前,靠近她,任凭她抚摸自己的身体。
“嗯。”
少女有点犹豫,羞得两颊绯红。
礼子也不由得避开了少女的手——二十岁的姑娘,即便是父母,也不能随便摸她的身体的。
少女的手在空中比划着。手指尖紧张地颤抖着。绯红的脸上,带着天真的喜悦。
礼子马上亲切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摸摸你好吗?”
“嗯。我母亲她们说话的时候,总是握握我的手,摸摸我的头。”
“是吗?……看不见表情,听别人说话就像听假话吧。”
“不过,我都能听懂。”
“多可爱的手。”
礼子把少女的手像看红叶似的展开,说道:
“你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吧!”
虽然不那么柔软,但感觉有点像幼儿的手。
“你想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吧?自己抚摸自己吗?寂寞的时候,只好独自抚摸自己吧?”
“自己?”
少女歪着头问。
“眼睛从什么时候不好使了?”
“天生的。”
“啊?”
礼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
“什么也没看见过?一次也没看见过?我简直难以想像。对这个世界上的各种事物,你是怎么想的?”
少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这么美丽的红叶都看不见呀。可是,你知道自己很美吗?”
“嗯。”
少女直率地点点头。
“这就是幸福。你真美,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礼子之所以用听起来带讽刺味道的口吻讲话,也许是因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一个看不见礼子的美的同伴吧。
“可是,美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吧?”
“可是……”
少女使劲儿地握着礼子的手,非常高兴地说:
“我从来没遇见过小姐这么美的人。”
“哎呀!”
盲人仅凭握手就比视力正常的人能察言观色,能更仔细地了解对方吗?
礼子左手被少女握住,右手抚摸着少女的头。
少女就像虔诚的信徒抚摸圣像一样,轻轻地抚摸礼子的胳膊一直到肩。
少女的脸上现出了微笑。
礼子轻轻地捏着少女的耳朵,问道:
“你是这村里的人?”
“不是。”
“在这样的山里面,单独一个人做什么呢?危险呀!”
“等母亲。”
“你母亲?”
“嗯……不过,小姐为什么对我这么热情呢?”
十
“为什么对你热情?你这么一问,我也不好回答呀。”
礼子仿佛自己也陷入沉思似的微笑道:
“不知道……不过,这算热情吗?我可不是那么热情的人。真的。”
少女摇了摇头。
“初次见面,不觉得我可怕吗?会对你干什么?什么样的人呢?你看不见也就不知道吧?”
“小姐有种让人留恋的气味。是香味……”
“让人留恋的气味?你是说让人留恋的气味?”
“嗯。小姐身上真的有一种年轻、美丽的气味,跟我妈妈一样,是一种温暖的气味。”
“哟!”
“每当遇到有我喜欢的气味的人,我就高兴。就好像能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我想是叫做幸福的东西。”
“是吗?”
“小姐能看清楚的呀。”
她的声音里有着强烈的反响。
然后,她目不转睛地仰视着礼子。她俩离得这样近,以至于少女突出的下颌几乎要碰着礼子的咽喉。
脸上的汗毛清晰可见。一滴泪珠,顺着少女的脸颊流了下来。
啊,失明的眼睛也会流泪,盲人也会哭泣——礼子感到不可思议,她的心被震撼了。
少女又一次肯定地说:
“真能清楚地看见。”
说着,她突然捂住了脸。
“仔细看看我,我相信你心灵的眼睛。”
礼子说着,抱住了少女的头,反倒只问了句很平常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初枝。”
“多大了?”
“十七。”
“十七?个子挺高呀。我也是大个子吧。”
“嗯。”
“刚才我生气了。我在自己心灵的眼睛上穿着一副钢铁的铠甲。你晓得吗?自己的弱点不愿被别人偷听。”
“我只听你的声音。”
“是吗?我的声音和气味都像你母亲吗?”
“嗯。”
“你说在等你母亲,她马上会回到这儿吗?她去哪儿了?”
“铁道大臣进了监狱,妈妈参拜神社去了。”
“啊,铁道大臣?”
礼子对初枝突如其来的话语大吃一惊。
“嗯。”
然而,初枝却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很多人在一起。”
“你母亲呢?”
到底是初枝的头脑有点不正常呢?还是关于她母亲的话题是一场悲哀的梦呢?抑或是一个人浪迹山里了呢?礼子顿生疑窦。但是,看初枝的外表,只是和服的下摆短了一点,其他并无异常之处。
“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我也许能给初枝小姐带回来美好的幸福呢。”
礼子摁着初枝的肩膀,说:
“即使你母亲回来,让她一起等着。一定呀!对啦!你母亲怀疑可就糟了。把我的名片留给你。”
十一
礼子愤然登上山去,很久没有回来。她抓住那个奇怪的姑娘,究竟要干什么呢?高滨博士也担心起来。他等得不耐烦,便返回去了。
连声音被人听见都很讨厌,要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就连博士也对礼子的激愤感到愕然。他皱着眉头想,逞强好胜也要有个限度。
转而一想,又觉得实在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个不想让人深知的秘密。礼子最终成了同这个秘密激烈斗争的参与者。
从户籍上看,礼子是圆城寺子爵的嫡子,而实际上她是庶子。
高滨博士想,这是为了弥补这一缺憾,而激发她的贵族式的自尊心吧。
她尽管有着贵族般的美貌,但是她那种莽撞的举止显得很野蛮。也许是因为她体内流淌着无可否认的她母亲的血液吧。
总之,她是个与现在的圆城寺家族不般配的棘手的人物。礼子几乎把妨碍爵位的贫穷和家庭内部的混乱无序,都置之度外,独自坚持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
子爵把她打发到高滨博士的别墅,意在多方规劝礼子。子爵在信中写道,如果可能的话,现在有一门亲事,想征得礼子的同意。
然而,博士甚至暗中认定礼子还有一个母亲。也许这样对不起子爵,不让礼子知道倒好。
博士一面这样思忖着,一面缓步登上了山。
虽然是座小山,但是可以观赏红叶,眺望景致,因而成了这个温泉区的名胜。山顶上有秋千和长凳。
“先生!”
礼子从远处喊着,跑了下来。
“那个,那个女孩,是个盲人。快!先生,马上给她治一下……如果她眼睛睁开,该多高兴啊!”
“盲人?这么说来,她是有点儿不正常。”
“先生这样的名医也有疏忽呀,难道您没看出来吗?”
“我只是从远处瞥了一眼……看见其人,就知道她是盲人,即使是眼科医生也……”
“先生太冷漠了。那么可爱的姑娘不该让她失明。”
礼子拉着博士的手臂,催着他走。
可是,来到秋千跟前一看,初枝已经不见了,哪儿也没有。
“我那么嘱咐,可她还是骗了我。如果不相信我,那就让她一辈子眼睛瞎着好了。”
“你说过要领眼科医生来吗?”
“倒没那么说。因为我怕先生诊断后说没治了,反而会使她更加伤心。我只说过要给她带来美好的幸福……”
接着,她摁着胸部,说道:
“看,先生,我这儿都湿了,是那个姑娘的眼泪。”
川端康成-->少女开眼-->分离的姐妹
分离的姐妹
一
“因为铁道大臣入狱,去参拜神社了。”
初枝的话并非胡说。由于这话太离奇,礼子有些吃惊,但这是实话。
那桩私营铁路案的审理,最高法院的最后判决,耗费了八年时间,原铁道大臣穿着囚衣,身陷囹圄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年近七旬的老政客住在晚秋的单人牢房里,只有一张席子,没有一丝热气。
一等勋章以及所有显赫的头衔悉数被剥夺。政界要人的下狱,与其说是大树因腐朽而折断,莫如说它令人联想到政党衰败的态势。
当初枝的母亲到原铁道大臣出生的家里去探望时,聚集在那里的人群中也有人目瞪口呆地说:
“喔,阿岛?”
也有人白眼相加,认为她是来奚落对手的倒霉来了。
阿岛虽然只不过是长野市一个叫花月的饭馆的女老板,但她无疑是原铁道大臣多年来的政敌之一。她的饭馆是反对党的集会场所和选举办事处,颇为有名。
随着政党势力的衰落,如今花月饭馆也萧条了。
原铁道大臣虽然位居中央,但他以大政党支部长的名义要弄权势,连县的政界也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并操纵反对党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如此,阿岛的探望颇有些异常,令人怀疑是否怀有某种阴谋。
然而,勇敢而豁达的阿岛对于人们的种种猜测佯装不知,郑重其事地寒暄道:
“我带女儿去温泉,顺便来拜访一下。”
当她刚要回去的时候,一名县议员叫住了她。
“阿岛!我们这些竹堂会的志愿者,现在要去参拜神社,为先生的健康祈祷,你也一起去吧。狱中的先生如果听说你也前来探望,他会感慨无量的。”
所谓竹堂,是原铁道大臣写汉诗时用的号,他家乡的会也被命名为竹堂会。会员中不仅包括政治上的追随者和掮客,也有许多因家乡出了一个竹堂而引以为荣的人。他出生的家是竹堂会的总部,他的胞弟现住在这里。
阿岛说是女儿还在等着,就先回到旅馆,带初枝出来,但在去神社途中,又改变了主意。
尽管是去参拜神社,但她不愿意让初枝去参加为一个入狱的人祈祷健康的活动。而且,她也不想让双目失明的女儿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
让她独自呆一会儿,她也会觉得寂寞,但还是让她在生长着红叶的山上等着。阿岛一个人去了。
大约五十名竹堂会的成员,身着和式礼服,在神前正襟危坐。为了向神明倾诉老政客的心境,由一名干事高声吟诵竹堂亲笔写成的入狱诗。
“……黑暗中却见妙姿……”
它给阿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
这首汉诗,曾刊登在今天的晨报上,阿岛也看见了。
入狱之前,原铁道大臣拍了一张身着带有家徽的黑礼服的照片,写上抒发感怀的汉诗,分发给亲朋好友。如此高龄,难以指望再从铁窗中生还,因而这张照片也可以视作一件悲壮的遗物。
照片当然醒目地刊登在报纸上。
“哎呀,老多了,神气也不比当年了!”
阿岛看着报纸,有些目不忍睹。
也许会成为模范囚徒,也许会在两年刑期期满之前获释,但是,深知政客末日为何物的阿岛,联想自己的往日,不由得感到一阵忧伤。
阿岛也是作为政党要人的小妾而生活过来的。
当政客下台或触犯国法时,往往“哈哈大笑”,说什么“大彻大悟”,这种心境如同陈腐的汉诗中的词句一样平庸。阿岛只将它视之为舞台上的礼节和程式。
政治就是演戏。
想起这些,今天早上有关原铁道大臣入狱的新闻报道,真像是一个曾经活跃在大舞台上的名角在进行告别演出似的。
当在报纸上看到那首诗时,并没有任何感觉,但一旦有人在神前吟诵,那句“黑暗中却见妙姿”倒使她想起双目失明的女儿。
阿岛仿佛自己看见了那种“妙姿”,并深受感动。
不多时,神官郑重将护身符授予了竹堂会的代表。
马上要将它送到监狱去,竹堂老人要贴身戴上。
随后阿岛也为初枝求得一个同样的护身符。
竹堂会的人们说,现在要举行一个小小的宴会,遥为竹堂先生送行,邀请阿岛参加,但她谢绝了。
“啊,对了!阿岛那里也有操心的事啊。芝野君近来怎样?”
有人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打听一个照顾阿岛的政客情况。
“哦,谢谢!”
阿岛只应付一下便告辞了。
长满红叶的山,就在这一古老神社的后面。
初枝站在秋千前,轻轻地像投掷似的推开踏板,踏板向前荡去又荡回来,当碰到她的膝盖时,再推出去。她一直重复着这一同样的动作。
好像孩子在独自玩耍,而且,空秋千悠来荡去,显得格外孤寂。
然而,初枝却显得很快活。一听到阿岛的脚步声,便从远处兴奋地喊道:
“妈妈,快来!刚才我遇到了一位小姐,她的声音和身上的气味,同妈妈一模一样!”
“谁到这儿来过?”
阿岛问,环视了一下四周。
三
“我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小姐,真的,妈妈!”
双目失明的女儿说。
“你说‘看见了’,我倒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看上去你的心情那么好,我想你确实是看见了。会不会是那位小姐浑身闪光,你好像看见了什么,心里怦怦地跳。”
阿岛不禁又环顾了一下周围。
她看着初枝的脸,这张面孔曾被一个近在咫尺的人,着迷似的看过,似乎使她心荡神驰,这时连阿岛也觉得附近好像有什么人似的。
“妈妈,您说,我并不是什么也看不见吧?”
“嗯,是啊。”
“那位小姐说我看得很清楚。是不是因为她的声音和气味都很像妈妈?”
“初枝,你呀!是不是认为凡是你所喜欢的女人,都像妈妈呢?”
“不是的,没有的话。”
初枝使劲地摇着头。
“我非常了解妈妈。只要是妈妈,我比视力正常的人看得还清楚呐!”
“够了,够了!”
阿岛轻轻地甩开初枝的手。
初枝又握着母亲的手说:
“小姐一摸到我,我就高兴得浑身发抖。”
“她摸你了?”
阿岛惊讶地又望了望初枝。
只见她脸上虽有泪痕,但那双失明的眼睛像是获得了新的生命一样,闪烁着润泽的光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一个城市里的小姐,对于这个眼睛失明而又未曾见过世面的农村女孩,难道只是梦幻般地惊奇于她的美丽吗?
阿岛慈祥地问道:
“是一位什么样的小姐呢?”
“什么样的小姐,妈妈您好好看看,以后再详细告诉我吧。”
“可这里谁也没有啊。”
“她说马上就会回来的,让我在这儿等她。”
“她是这样和你说的?”
“是啊,她说要给我带来幸福……”
“带来幸福?”
阿岛想说,那是在嘲弄你的,但她却坦然自若地笑着说:
“那她是到什么地方寻找幸福去了。哪儿有这种像被狐狸迷住的事,好了,回去吧!”
“不!她说即使妈妈来了,也请您和我一起等她。”
“你是说等那位小姐?”
“是啊,她还说不该引起妈妈疑心,还给了我这张名片哪!”
“竟有这种怪事……”
“可小姐也喜欢我!”
“名片在哪儿?”
阿岛一眼看到初枝从怀里拿出的名片,顿时变了脸色。
初枝感到情形不对,便问:
“妈妈,怎么了?”
四
“不!没什么。”
阿岛马上毫不在意地笑着说:
“这小姐真不应该,她以为你眼睛看不见,在戏弄你呀:你看,这不是男人的名片吗?”
“哟,怎么?”
“她愚弄你哪!好了,走吧!”
阿岛搂着初枝的肩膀劝道,但初枝却牢牢地站在那里反抗着。
“等等,妈妈!我在等小姐!”
“她不会来的呀!这种人,你就是等到天黑她也不会来的。”
“会来的,肯定会来的,我们约好了的。”
“约好了?那是骗你哪!”
“骗我也没关系,我要等她。我想让妈妈看看那位小姐。凡是我想看的东西,难道不全是妈妈看过后,再详详细细讲给我听的么?”
“所以呀,那样一个愚弄初枝的人,别再看了!”
“不,我不回去!”
初枝像撒娇的孩子似的摇晃着肩膀。
“我从没有向别人说过谎话,如果不等她,就等于欺骗了小姐。”
“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可我还想再见一次那位小姐。”
“不行啊!你太犟了,不听妈妈的话了?”
当受到阿岛这不讲情理的斥责时,初枝感到母亲确有些不同寻常,于是,便顺从地点头说:
“是吗?那就回去吧!”
让妈妈牵着手,默默地走了。
听见了小鸟在啼鸣。
阿岛这才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看上去是下到了小山的背后,落叶松林的黄叶,随着鸟群的飞过,悄然无声地飘落在地上,肉眼几乎看不见。
阿岛好不容易镇静下来,这时才意识到她在紧紧用力地握着初枝的手。
当阿岛看到初枝似乎已从梦中醒来,幻觉消失了,只是为母亲的忐忑不安而担心,无精打采沮丧的样子时,她想对初枝说:
“她的声音和气味当然像妈妈了,因为她是你的姐姐啊。”
为什么要那样不顾一切地逃离那里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见上一面又有什么不可以?一个一出生就分开的孩子,只靠看一眼,是不会认出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的。
是不是现在就返回去,躲在树阴下,暗中看看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呢。
从阿岛的内心深处,突然涌起埋藏在心底的爱。
然而,她想身边带着初枝,这是不可能的。
初枝虽然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又什么都能看见,即便隐藏起来她也一样能看见。
不管怎么说,阿岛对于两个孩子的相逢,还是感到了无法形容的喜悦。
五
阿岛作为一个母亲,连自己的孩子,取名叫礼子都不知道。
这个孩子未等吃足自己的奶水便被圆城寺子爵家领去了。对于这对母女而言,不如说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幸福。
一个年轻的艺妓生孩子,首先就是一件不成体统的事。所以,阿岛认为即便自己陷入流落乡下的窘境,也还是同孩子远离为好,她常常以此聊以自慰。
然而,当初枝出生后,那个已经分手的孩子反而在心中复活了,她将初枝当作两个孩子来疼爱,她想这次再也不会放手了。
双目失明的孩子,谁也不要。
而且,这个失明的孩子,仿佛永远活在母亲的体内。人世如同母亲胎盘内一样,是黑暗的什么也看不见。初枝确信,一切事物都同母亲所说的一模一样。
母亲的眼睛就是女儿的眼睛。
初枝怀疑自己是否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她似乎生活在母亲以语言为自己所描绘的梦幻世界,也就是母爱的世界里。
对于母亲来说,难道还会有比她更可爱的孩子吗?
阿岛总是告诉初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好人,没有坏人;只有美,没有丑。
初枝相信母亲的话,她像住在天堂里一样,纯洁无瑕。
现在想来。应当说是超越了幸福,初枝几乎是残酷地被阿岛欺骗了。
令阿岛始终感到惊奇的是,初枝的这种内心世界,虽然无疑是不健全的,但它并非冰冷和贫乏,而是温暖的和丰富的。
阿岛有时甚至觉得,为了使她在精神上能够健康成长,眼睛能看见东西,也许反而会成为一种多余的累赘。
然而,阿岛一看到名片,便逃出来,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连走在一旁的初枝的心也从母亲手中落下,一片漆黑,不知扶住什么才好。
阿岛一回到旅馆,便催着初枝去洗温泉。
她想,泡在温泉里,自己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通过裸体的充分接触,也可以使初枝放心。
初枝像一个吃奶的婴儿似的寻找着母亲的乳房。
那种手感似乎在问:
“怎么了?妈妈!”
正在这时,旅馆的女佣隔着玻璃门说:
“老板娘!长野的电话,给您接到浴室里来吧!”
“不,请接到房间里,我马上就去。”
阿岛回答着,两手抓住初枝的肩膀说:
“喂,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不嘛,如果有人进来怎么办?我害怕!”
说着,她和母亲一起站了起来。
“没事的,你就泡在水里。”
阿岛把初枝放进浴池里,自己披上宽袖棉袍,来到走廊时,心想真糟糕。
这个电话阿岛不想让初枝听到,但也不愿让账房的人窃听。
六
是姐姐吗?电话的对方是阿岛弟媳的声音。
“喂,你可不能不小心提防着哟,姐姐!听说在暗中调查一切呢。”
她开口便急匆匆地说,阿岛故意高声笑着说:
“你说暗中调查,又玩的什么花招呀?瞧你那声音,被人听见了,不也太丢人了吗?”
“你身边有人吗?”
“人倒是没有,但如果有人在账房里搞点恶作剧,那么全都会被人听去的呀!”
“哎呀,是吗?那可糟了!”
“不至于吧!这样的旅馆,不会……没事的!”
阿岛说,她想如果有人在帐房里窃听,这也是对她们的讽刺。
将外面打来的电话接到房间时,如果账房里也拿起一个听筒,双方的对话就会全部泄露了。阿岛作为一个受政治家庇护的女人,是具有这种窃听经验的。
但是,阿岛的弟弟是一个在长野附近的乡村种植苹果的人,他的妻子,对于这类事情做梦也未曾想到。
经过阿岛的提醒,她突然放低声音,像说悄悄话似的告诉阿岛:据说有人通过各种有关渠道,暗中调查了花月饭馆的营业情况。
“你说些什么呀,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不就是为了公开全部秘密才到这里来的吗?”
阿岛笑着企图搪塞过去,但弟妹却不无遗憾地说:
“还在挑唆厨师呢!”
“是吗?”
“问他能不能辞离花月,到那边去……”
“啊,为什么?那是一个有些喜欢铺张的厨师,对于旅馆来说不大合适吧。”
“总而言之,你可要认真对待哟……对了,还有,东京来电话了,说请姐姐从你那儿直接挂电话……马上就挂吧!”
一说东京,就知道是芝野。
“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说姐姐如果能去,最好到东京去一下。”
“是谁打来的电话?”
“是个女人的声音,年轻的。”
“是吗。那就这样吧!你现在马上给东京挂个电话,问问是不是十分紧急。对方如果说越快越好,你就告诉她,我明天早上就动身。这样一来,我就不回去了,从这里直接走。请你给初枝准备三套衣服,今天晚上让女佣把皮箱送过来。只是,请你再打一次电话告诉我东京的回复,明白吗?初枝的长衬衣的领子什么的,请你好好看一下,拜托了。”
阿岛不想让初枝留在饭馆里,让她寄居在这个弟妹家中。
因此,穿着打扮和接待客人营生的母亲很不相称。今天出来穿的也是下摆略短的棉绸衣服。这身装束是无法带她去东京的。
阿岛总是焦急地等着闭店,每天晚上都要回到苹果园的家里。双目失明的孩子更容易感到寂寞,尽管身体长大了,但仍然像个婴儿似的撒娇,结果很难离开母亲。阿岛到饭馆里去不是迟到,就是不去。即使人坐在账房里,心中也总是牵挂着初枝,将生意抛在脑后。
花月饭馆之所以不景气,这也是原因之一。
阿岛急忙赶回浴室,初枝在雾气中只伸出头来,好像害怕似的缩成一团。
七
“是舅妈来的。她担心初枝会不会从楼梯滚下去。我说,她咯吱咯吱地嚼着烤鵣鸟的头,怪模怪样的。舅妈觉得很有趣。”
说着,阿岛便下到浴池里,边替初枝擦着脸上的汗,边说:
“你瞧这脸红的,像苹果似的。”
初枝对于妈妈故意到远处去听电话,一点不感到奇怪。
“您没看到有人吗?刚才有人来开门,我哎呀大叫一声,那人便逃走了。好像是来登山的学生,带着一股岩石的气味。山上下雪了吗?”
“嗯,高山上下了。”
“哎,妈妈!红苹果和红叶,那个更美?”
“怎么说呢?”
阿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人是最美的,颜色也漂亮吧?苹果擦过之后,虽然也会变得很光滑,但是它却不能像妈妈一样,仿佛能吸住我的手似的。水果之类的东西无论怎样去抚摸,它也不会使我这样放心。”
阿岛不由得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胸脯。它虽然还很光滑白皙,但由于脂肪的堆积已变形了。
“快出去吧!让我帮你洗洗,从哪儿也看不到这里,只有院子里山茶花在开放,跟初枝一样的花呀!”
阿岛虽然这样说,但初枝这样赤裸着,同那孤寂的花毫无相似之处,尽管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不感到惊奇。
初枝闭上眼睛,边让阿岛给自己洗脸边说:
“院子的泉水里有鲤鱼吧!是红鲤鱼吗?”
“哎哟,你什么都知道啊!”
阿岛回头看去。
“是啊,其中也有红鲤鱼呀。”
“鲤鱼在水里,不知道是不是也能看见外面?”
“水的外面么,是啊,会是怎么样呢?”
阿岛随着从初枝的胸脯向下洗去,心想如果是这样,人真该算是最美的了,仿佛现在才发现似的,爱心使她的手都麻木了。
天真无邪的心灵的眼睛,好像在整个身体上大睁着,闪耀着润泽的光芒。所谓年轻,就是要使每一根手指都长得完美无缺的意志吗?
阿岛把初枝的脚后跟放在自己那柔软丰腴的两腿之间,一面为她洗着趾间,一面想,让这样一双可爱的脚,去同众人一样走过人生之路,实在是太可惜了!
说起来,阿岛曾走过了一条特殊的人生道路。那是要比一般人更为命途多舛的一生。
由于初枝是盲人,命中注定她肯定要走过一种特殊的道路,等待着她的无疑是比母亲更为暗淡的人生。
然而,阿岛要使初枝走上出人头地的路。她认为初枝拥有这一价值。
而另一方面,出于对残疾女儿的怜悯,她又想,既然今日如此,干脆把她杀死算了。
然而,初枝见到了礼子姐姐,如果她们彼此都感受到一种奇妙的爱情,或许初枝已经向着新的幸福迈进了一步。
如果是这样,阿岛觉得自己眼前的困境已经无所谓了,能够以平静的心情到账房去商谈关于自己的花月饭馆的事了。
八
这间叫梅屋的温泉旅馆的女老板,早年在长野做艺妓时,曾在花月饭馆受到特殊照顾,遇事阿岛总是像亲人般的关怀她,如同自己的妹妹一样。梅屋所以能打出铁道部和其他两三个旅游会以及产业工会的指定旅馆的招牌,也都是阿岛奔走的结果,而且还为她介绍去不少客人。
不仅阿岛对她有恩,而且两人都具有比男人还有主见的性格,所以彼此可以做到无话不谈。但是对这次这件事,梅屋的照代却似乎不甚感兴趣。
“虽然这是您的一番好意……但我真想什么时候能有那种高贵的身份,能参与您的计划呢。姐姐可不是交游不广,只能到我这儿来的人呀!”
阿岛明知她在装糊涂,却故意坦率地说:
“你瞧吧!从岁末到新年这一段生意旺季,银行里干杂务的人硬是泡在账房里不走,要把饭馆的营业额全部拿走,被人蔑视到这种地步,你想我这生意还能做吗?真是岂有此理!同样是营业额被拿走,如果交给阿照,我还会心平气和些。”
“可是,对于银行的监督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照代一面在地炉上烫酒,一面拿一个酒杯放在阿岛面前。
“来一杯怎么样……姐姐可不是为这一点小事就害怕的人啊!可能是因为和竹堂会的人们去参拜神社,格外发了善心吧。姐姐还没有那么老朽,可要打起精神来呀!初枝……那孩子是不是现在就该送到东京的弹琴师傅那儿去?人家说她天分不错。”
“嗯,让她坐在贴金屏风前弹琴,这主意倒也不坏。”
阿岛在心中描绘着那梦一般的情景,排遣着内心的愤懑。
“还有人说要把初枝培养成为巫女,开一门邪教呐。这么说来,长相有些像神,而且直觉灵敏。”
阿岛笑着,而原想嘲讽她要害的照代,没想到反被阿岛将自己的内心深处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十分气恼。
阿岛突然参加为原铁道大臣祈祷健康的活动,并非出于慈悲之心。那是因为她想照代迟早会同当地有权势的人商量,所以希望缓和一下竹堂会人们的敌意。阿岛知道无论任何人,只要看上初枝一眼,就会忘却原来的恶意与图谋的,所以她把初枝也带来了。
如果将花月饭馆卖掉,或交给债权人,阿岛就将变得两手空空。所以,阿岛的想法是,或者和照代共同经营,或者改成公司,自己享有权利股。但由于控制花月饭馆营业收入的银行,和为照代充当后台的银行家同属一个系统,因此只要在这里让照代清楚地知道,虽说是花月饭馆的贷款,但实际上却是芝野用的钱,就无疑会产生负面的效果。
听说照代已经调查了花月饭馆的内部情况,阿岛虽然很不痛快,但对于她的野心却更加了解了。
“听说你要我店里的厨师到你这儿来,为什么?”
听到阿岛这样问,照代惊讶地仰起脸。
“倒不是要他来,不过经过厨师的裁量,就连一份生鱼片,也可以变成两份或三份呢!”
“啊?我可真服了。你的处境也不错了……”
“说到底,女人就是小气呀!连女佣也注意厨房里的节约呢。”
不多时,长野的电话来了。
一想到要乘明天早上的火车带初枝去东京,不知为什么,阿岛真想大声叫喊。
九
礼子和高滨博士乘坐比初枝和阿岛晚一班的准快车回到了东京。
到达上野车站的时间,相差不到十分钟。
本来阿岛也想坐那班准快车的,但初枝说:
“还是每一站都停的更好些。”
初枝希望火车尽可能地多停几站,听到站务员报站名的声音和上下车旅客的脚步声。
这就是不能亲眼看见的旅途印象。
只是由于这一原因,礼子和初枝这对姐妹,不知何日再有缘重逢了。
然而,阿岛却想,迟早会让她们相见。
对于此次东京之行,阿岛甚至怀有一种叛逆的心理,将它作为暗藏在心中的快乐。
阿岛现在开始怀疑,即使永远不让礼子知道她还有一位生身母亲,不让初枝知道她有一个姐姐,这种谎言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让谎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是可怕的,但是,谎言果真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这也是阿岛在回顾自己的过去时那无奈而又悲观的心情。
两个孩子的相见,给阿岛带来了无比的快乐。她自己也觉得正如照代所讽刺的那样,上了年纪,没志气了。但是,她又想,难道只能珍惜这一份普通的人情,度过女人的大好时光吗?
不,这是出其不意地遭到了自己无法抗拒的强有力的一击。阿岛又在重新考虑了。彼此之间并不知道是姐妹关系,但礼子和初枝却难以想象的两心相通,这是上天对坏母亲的惩罚。对于母亲来说,令她感到忘我的喜悦,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长野送来的漂亮衣服一到,阿岛便立刻给初枝穿上,高兴地说:
“初枝这么漂亮,真想请那位小姐看看呀!初枝也想吧?”
“嗯!”
初枝点点头,突然快活地说:
“我告诉您遇到小姐的事,该不会有什么不对吧?妈妈。”
“啊,当然没有……妈妈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小姐,我们躺下后再好好聊聊。”
“真的?可以说吗?”
初枝一直谈到很晚。第二天早上,也就是秋天的早上,天很凉。让妈妈牵着手穿过柳树林阴道去车站的途中,甚至还在谈礼子的事情。
另一方面,礼子在火车里也想起了初枝。
“天生的盲人,如果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东西时,不知会是怎样的。”
“说的是啊!最近我曾经为一个四岁的男孩做了手术,当把手伸到他眼前让他看,问他是什么时,他并不知道,用手一摸,才说:‘啊!是手。’连站在面前的父亲也不认识,当父亲喊他‘宝宝’时,听到声音,他说:‘您是爸爸’。”
高滨博士说着笑了。
十
“啊,爸爸?……”
礼子不由得用孩子般的声音,模仿着博士的口吻说。
“真是一个动听的故事啊。……如果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就是爸爸,该有多高兴啊!”
“是的。而且,父亲也好像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傻呵呵地说:‘宝宝,能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父子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我想会是这样的。就以我来说,突然母亲出现在我眼前,如果别人告诉我说:‘这就是生你的人’,不知道我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哎呀,又说这些无聊的话……再不说了,大夫。这种事情是无法相比的呀!”
“是啊。因为至今从未见到过任何东西,现在一下子全都看见了,这简直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刺激吧!譬如那个孩子,对于看到的一切东西不是感到稀奇,可能是由于害怕而大喊大叫,这且不说,他也许还会大发脾气,真的为眼睛的复明而愤怒。”
“真令人羡慕啊!我也想像他那样发一通火呐。……为什么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能看见这些东西。”
“因为不要说是自己的父亲,连人是什么形状?不!形状和颜色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孩子全不知道啊!”
“哎哟!那么,人类究竟是什么形状的?大夫,您真的知道吗?真的。”
礼子活泼地笑着,又说:
“如果有人真的知道,我就嫁给他。回家以后,请大夫就这样告诉我妈妈吧。”
“那你是要跟照相机结婚了?”
“是的。也许跟照相机结婚要比跟照片结婚要好呢。听传说,有个比我高三个年级的人,曾经在华族会馆同照片相亲……对方的管家带着新郎的照片和订婚彩礼来了。这位穷困的贵族小姐的父亲只是笑嘻嘻地接了过来,相亲仪式就算顺利地告成了。大家以为这位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定是在国外留学,谁知是住在精神病医院里……我非常喜欢这个神话。大夫,您不认为爵位之类的东西,在我家里已经成为神话了么?为了不失去神话,我乐于去做那个神话中的小姐。”
“别说傻话了……你的亲事同那种婚姻,完全是两回事嘛!”
“我不是在说傻话,对于贵族,大夫您并不了解啊!我不论去做什么,这一生都想一直当贵族。”
礼子信口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近乎冷漠的愤怒,使她脸庞的侧面显得更加气质高雅。博士悄悄地望着她的侧影。
“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家,那个寒酸的家……要回到那里去吗?”
礼子摇了两三下头。
“大夫,就像那个复明的孩子惊奇地喊爸爸似的,我也想如同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一样,看看自己的家和亲人们……”
“什么意思?”
“意思?没什么,不说了……可是,大夫,那个叫初枝的人,如果眼睛复明了,再遇上我,是不是也认不出来呢?”
十一
“只靠用眼睛看吗?”
“是的,不听我的声音,也不触摸我……”
“这个,怕是认不出来吧。”
“可是,那气味呢?”
“啊,还有气味呐。”
博士笑了,似乎不知道礼子究竟想说什么似的。
“她说,我身上有一种和她妈妈一样的使人感到温馨的气味,一种令人依恋的气味……她还说,一遇到身上带有她喜欢的气味的人,就高兴得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她是这样说的。”
“也许是那样的吧。”
“我问她,你看见什么了?她说,‘我想应该是幸福’。那么宝贵的幸福,我也想看看,不过……”
“那是一种谦虚的想法。”
“哎哟,大夫!尽管她看不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但没有谁的心比她更高傲的了,她是那么刚强。”
礼子又在反驳着博士,而且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她一再强调说,小姐,我真的清楚地看到您了。这样一来,连我也觉得似乎是真的。但是盲人说看见东西,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倒是个很难理解的问题。比方我们常说梦见什么了,她所说的‘看见’是不是和‘梦见’的‘见’字的意思有些相似呢?”
“盲人也哭……就类似这种情况吧?”
“啊,也可以这样说吧。完全没有视神经的人,包括没有眼球的畸形儿,是很少见的。因为脑内有视觉中枢,所以,即使是盲人可能也会有看东西的感觉。而且看不见的程度也有不同,患病的部位也是各种各样,失明还有先天和后天之分,他们在心理上都有相当大的区别。视觉中枢在后头部,就是枕枕头的地方,从那里直到眼球表面之间结构可是相当复杂微妙的。相机虽像是仿照眼球构造制作的,但它粗糙得很,远不如眼球精密,所以,还是应该和人的眼球结婚的呀!”
“好吧,如果能有真正反映真实的眼睛,我就嫁给他!”
“任何眼睛都能看到真实啊!”
博士颇有信心地说。
火车下了碓冰岭。
一旦从隧道中出来,红叶便霎时间把车窗里映得一片通红。
也许盲人在复明那一瞬间的惊喜,大约比这还要光彩夺目吧。礼子在想。
“太遗憾了,大夫,真的……她会不会一生永远是个盲人呢,只因为她不等我,所以才受到惩罚的。”
“但是,不经过检查是不会知道结果的。”
“算了吧,反正也不会再见面了。”
“我已经吩咐过别墅的看门人了,很快就会找到是谁住在哪里。”
“是吗?那样不珍惜我的爱心,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不管她了!”
当礼子到达上野车站的时候,恰好是初枝刚刚进入附近松坂屋的美容室的时间。
母亲在家里等着礼子,已经不耐烦了。
十二
母亲一走进礼子的房间便说:
“大夫呢?没有请他送你回来吗?”
“啊,送我到门口,他说爸爸不在家,妈妈又好像有客人,所以……”
“就那样回去了么?你也不挽留,这多不好,礼子,也真拿你没办法。”
“我都说了呀。妈妈拜托大夫为我治疗心灵的眼睛,所以,他应该向妈妈通报病情的……大夫好像非常热情地替我检查过了。”
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头发的礼子,在椅子上一下转过身来,站起身向母亲这边走来。
母亲似乎觉得有些目眩,垂下了视线。
“苹果真漂亮!刚才看过了,是礼子带回来的?”
“那个呀!那是大夫送的。说是有黄香蕉、红香蕉,还有白龙和星王等很多品种,还有梨吧。有鸭梨……最近长野也盛产苹果,不亚于青森呢。”
“我想拿些招待客人……”
“好啊。哪一位?”
“这件事呀,你爸爸不在家,真难办啊!”
“您找他不就得了吗?我也可以打电话。”
母亲心想,原来她知道父亲的去处。她惊奇地望着礼子。
礼子突然将双手搭在母亲肩上,使劲地摇晃着:
“你不打起精神来,我不依你,妈妈!”
“好吧,好吧!谢谢你了!”
母亲点点头。只见中国地毯上的花卉图案在摇曳,踏在那上面的礼子的脚,不知为什么显得很有生气。
礼子牵着母亲的胳膊,走到被秋天的阳光照得通亮的长沙发边。
“妈妈,您真没有必要跟高滨大夫商量。妈妈,您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把我打发到您想要我去的人家呢?还瞒着我……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的。”
“又来了,说些什么没头没脑钻牛角尖儿的话呀?”
母亲惊讶地试探似的看着礼子。礼子的脸稍微红了,眨了眨眼说:
“噢?我真是这样想的呀。迷惑不解的妈妈倒是可笑的啊!”
“那你说,本人的意志也很重要……”
“不存在什么本人的意志。”
“你是在挖苦我吗?……现在我更加痛切地感到它确实是重要的。说实话,现在的这位客人就是为了你姐姐离婚的事来的。”
“是吗?”
礼子一点也不显得惊讶,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换换衣服,您先出去一下,妈妈。”
可是,她跟在母亲后面也出去了。当父亲接了电话时,她突然叫喊般地申斥着父亲:
“爸爸,你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在旅馆里的父亲,由于刚刚同女人接过吻,声音显得懒洋洋的。
川端康成-->少女开眼-->爱的萌发
爱的萌发
一
那是一位奇怪的客人。
礼子好像一只受惊的猛兽冲撞铁笼的门一样从电话间里冲了出来,妈妈对她讲了那位客人的事。
虽然听到礼子那像是不问情由地责骂父亲的声音,可是来到礼子身旁,却故意没说她爸爸的事。
“礼子,你从房子姐姐那儿听到过一个叫有田什么的人的事吗?”
“我不知道啊。”
“因为事情很奇怪,所以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敲诈呢。有这样突然由本人来提出这种事的人吗?”
“什么本人啊?”
“嗯,这很奇怪。简单地说,据说是村濑君因为嫉妒那个叫有田的人而提出离婚……”
“是吗?”
光顾着生气而忘记一切的礼子没听清妈妈所讲的话。
爸爸的愚蠢声音与女人的耳语声仍留在耳畔,她真想把那样的耳朵揪下来扔掉。好像连旅馆房间里的不洁净的气味都通过电话听筒传了过来,沾到自己身上了一样,礼子怒火中烧。
妈妈已习惯了礼子这样,所以毫不介意地继续说下去。
“是什么意图呢?我们还没有从村濑君那儿、从房子那儿听到一句有关那种事情的话,可这时他本人却突然露面了……还是来房子的娘家。真搞不懂如今的年轻人做的事。”
“年轻吗?”
“是个年轻人。因为听他的话还有条理,所以不是疯子什么的,不过……他说虽然村濑君怀疑他,但他绝对问心无愧,请咱们有个精神准备。可能他是怕村濑君会把他的事当作离婚的借口,所以事先来提醒我们注意吧。”
“哼,是认真的吗?”
“是一本正经的,到此为止还可以,但是后来就更怪了。……他说,万一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而离婚了的话,那么让我同村濑夫人结婚也行。他说让他结婚也可以呀。”
“哟,有意思。”
礼子一副才听到妈妈的话的神情。
“打电话叫姐姐来怎么样?”
“来这儿?但是房子从没讲过这种事啊……而且,他连条件都附上了。说他也可以接受孩子。”
“妈妈您是怎么回答的呢?”
“总不至于回答说谢谢吧。如果真提起离婚的事,那么这位来辩解也是可以理解的。可首先,突然听到这些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位先生一定很喜欢姐姐。”
她们边说边在走廊里走着。这时,花梨的气味从苹果筐里散发出来。
礼子的胸腔里吸满了强烈的花梨气味,她像苏醒过来似的说:
“我去见见那位先生,妈妈。”
二
花梨的气味甚至飘到了水果店前的马路上,所以礼子买了三四个,放入苹果筐里。
礼子一闻到那很像榅桲的浓烈的芳香,从父亲的电话里感受到的那种肮脏的气味便顷刻消失了。
“我去见见那位先生。”
礼子又一次说道。
看着只闻到水果的香气就突然神情快活起来的礼子,妈妈总觉得这孩子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她说:
“你还是不见他为好。这可和那种半开玩笑似的事不一样啊。”
“可是,因为妈妈您好像根本不了解那位先生……”
“是啊。但你不该见什么不知根底的人。”
“我太了解他的德行了。他可能是因为太喜欢姐姐了,所以脑筋有点儿怪。”
礼子满不在乎地说着,从水果筐里取出一个花梨。
“把它放进衣柜里,气味好极了……还有啊,听说爸爸马上就回来。”
“那么,礼子你就不用去见他了。不管怎样,让他等你爸爸回来……”
“马上就回去,这是爸爸的口头语啊。同爸爸相比,我一定更能理解那位先生的话。”
“你说更能理解?礼子,你打算说什么呢?要是说出一些太出人意料的话,那事后可就麻烦了。”
“可要是对方离奇古怪,那我也没办法啊。”
“不好好问一下房子有关那个叫做有田什么的人的事,我们可不能不经意地讲什么话啊。因为也不知道哪儿有什么好计。”
“唉呀!听妈妈讲这样的话真是可怜。您思虑得再周到也没有什么大用处啊。”
妈妈凄凉地苦笑着。
“是因为我劝阻,你才想见他的吗?”
“嗯,是的。”
礼子两只手握着花梨,出了餐厅。
妈妈叫住了她:
“喂,不考虑一下我的话可不行。因为礼子你现在也是千金小姐了,那个叫做有田的人可能还会散布一些多余的话。”
“嗯。”
礼子点点头,毫不客气地返回来,她一边将花梨亮到妈妈眼前,一边说:
“好味儿,是香喷喷的一直冲到脑袋里面的浓烈味儿。就该这样生活,妈妈,即使只有这种心情也好……”
随后,礼子回到自己房间,换上一身华美原西服连衣裙。她照镜子看了看耳朵周围是否被火车的煤烟弄脏,又在那儿戴上一个花形头饰。
她将黄色的花梨在钢琴的白色键盘上咕噜噜地滚动了两三次。接着,兴致勃勃地猛烈地敲着钢琴。
然后,她来到客厅。
她右手手心里握着一个花梨。
三
关上门,转过身子,礼子停了一下。
这是一副指望自己的美丽照遍整个客厅的冷淡的表情。
有田一副睡醒了的模样。脸上浮现一种近乎无礼的单纯的惊愕。显出好像礼子的出来使房间里一下子明亮起来,那么他自己的脸也不由自主跟着明亮了似的迟钝的眼神。
妈妈站起来,有礼貌地介绍说这是房子的妹妹。
有田慌忙起身的一瞬间,水果盘里的苹果从桌子上滚落到地板上。他满不在乎地看着。
礼子侧过身去,她为了忍住笑,走到屋角的装饰柜那儿摆放花梨。
“啊,是那种水果呀?”
有田突然怪声怪气地说。
“我还以为是小姐身上的香味呢……对不起。”
礼子忽然大笑起来。
但是,一听到随之而笑的有田的笑声,礼子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和不甚了解的男人一起笑,这让礼子冷冷地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并让她有种不洁净的感觉。
虽说如此,礼子却有一种温暖的感受。
回头看的话,就又可以看见在那里的有田了。不知为什么,光是这样想,都让她大吃一惊,但在脸红之前,她好像嘲弄似的转过肩去,主动走到与有田正对面的扶手椅子那儿。
“您是为了我姐姐的事来的吗?”
“是。”
有田有点儿目眩似的低下了头。
“因为您的来访不合乎礼节,所以我妈妈对此很是怀疑。”
“礼子,别说这些没礼貌的话。”
妈妈在旁边责备道。
“可是,这位先生很失礼啊。突然就说什么人家身上的香味……”
礼子强硬地说道,可一想到此刻这个人还在闻着自己身上的香味,她就恨不得逃出去。
但是,有田非常认真地说:
“因为您是和水果一起进来的……”
“您认为有像花梨一样好气味的人吗?”
“啊。”
有田轻轻点头,说:
“当时我太不留神了……”
“是啊。可能你在对姐姐的事情上,也有大意的地方吧。”
“不过我想把花梨的香气与小姐的香味混同起来也没什么关系的。我就是这种人。”
“唉呀!”
礼子一表示惊讶,有田就以爽直的口气说:
“我突然来访,似乎给你母亲添了麻烦,但我想你们不用对我感到吃惊。”
“可是,我妈妈尊重礼节。她认为违背礼节的人是由于他本人缺乏修养。”
四
“所以,就算对女佣什么的,妈妈也倍加严格地要求她们有礼貌。在当今社会上,只有求得自己家安安静静地、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就像是哪怕在全城烧得一塌胡涂的骚乱中,仍烧香、点茶一样。是吧,妈妈。”
礼子回头望着妈妈。
“让妈妈说,好像礼节也是有规律的。妈妈这样的人,不这样做,就一天也不能安静。所谓礼节,就是尊重事物的顺序和世间的秩序的心……它成了妈妈的信仰。”
“啊。”
有田点点头。
礼子并非想要斥责有田没礼貌。只是想说些使对方感到意外的话,以便在这空隙间恢复自己的平静。
不管有田的来访多么唐突,连礼子自己都怀疑自己的感情是否有些过于激动了。或许这个人是姐姐的情人,但是,他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礼子想要在心里清楚地明确这些区别之前,先冷静地观察一下有田。
她这样想着,但即使重新审视,有田身上也没有一丝冷漠。她的目光不由得温和起来。
胖乎乎的耳朵,下巴颏上的胡茬,反而给人以孩子气的感觉,因此让人以为这是一张可以放心审视的脸。可礼子却突然被那双眼睛吸引住,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的眼神并不锐利,但却像会说话似的。
不管怎样,礼子直觉到这个人不会给别人带来不幸。
“妈妈还是那种无法认直接受不循规蹈矩办事的秉性。……我来听听。”
“啊。”
有田微笑着,随随便便地说:
“这不是让小姐听的事情。”
“唉呀,您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吗?”
“嗯,是这样的。”
“依我看,你更像是个孩子。刚才我问了妈妈,听说村濑君因怀疑你和我姐姐的关系而要和姐姐离婚?还说要是真是这样,你会同姐姐结婚?”
有田脸红了。
“但是,村濑和姐姐都还没有告诉我们这样的事。见到姐姐,我要好好问问。”
如此,这件事似乎很明显地结束了。
但是,礼子接着说:
“可是,您认为姐姐还是离婚的好,是吗?”
“礼子。”
妈妈责备道。
有田对回答很犹豫。
“村濑君的家庭情况怎样,小姐你……”
“嗯。我也不是不知道。”
“那么,你怎么想呢?”
“我当然认为还是离婚的好。”
礼子直截了当地说。
“可是,你很清楚我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吗?”
五
礼子郑重其事地一个劲儿说着,有田温和地听着。
“是啊,这可能是我那种把水果的香气当成是小姐的体香的粗心见解,但简而言之,你姐姐是个幻想家。”
“唉呀,……房子姐姐是个幻想家吗?妈妈。”
礼子一副被蒙混了的神情。
“姐姐那般地幻想着什么呢?”
“幻想着人生的幸福吧。”
“嗯,夸大其词了。你是看不起姐姐才这样说的吧。你认为她是个不谙世故、浮躁的傻瓜吧?”
“不,我是认真地这么想的……说什么好呢,拿我来说,在村濑夫人身旁时,我也会自然地感到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人世间寻求幸福。这实在是很难得的。但我想村濑夫人是过于幻想幸福了,因而招来许多误解。”
“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礼子说。但是她有些感触。
有田那莫名其妙的话语不过是他成为房子那妖妇般魅力的俘虏的自白罢了。
抑或是真正理解房子的人的话语呢?
诚然,姐姐不仅在心里幻想幸福,而且倾向于立即就体验幻想。礼子突然想到,说起来,这种天真烂漫的女人味儿好像放荡不羁的行为吧。
“我不大理解您所说的,也就是说,您认为姐姐是个可怜的人吗?”
“不。我从村濑夫人那儿得到了非常丰富的感受。”
这对礼子来说,听起来又很突然。
正在这时,女佣进来告诉说,村濑夫人打来了电话。
妈妈和礼子不由得面面相觑,但是,有田却毫无表情。
“失陪一会儿。”
妈妈出去时给礼子递了眼神,但是礼子却没有站起来。
“听说是姐姐来的电话,姐姐也知道您来访的事吗?”
“啊,我想她大概不知道吧……”
“是吗?”
礼子诧异地看着有田。
有田爱姐姐吗?他与姐姐是什么关系呢?他突然造访房子的娘家,可事情紧迫到这种程度了吗?离婚的事真的发生了吗?妈妈不在时礼子满脑子想弄清这些。但是,年轻的她很难说出口。她等待着有田开口。
六
然而,有田却沉默不语。
礼子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真的还不明白您今天为什么来……是为了姐姐?还是为了您自己而来的?”
“作为我来说,要是不来一次这里,不好好把话说明白,总觉得不舒服。”
“可以认为这只是您的好意吗?从这话可是很难体会出真正的含义啊。”
“你说真正含义……我可根本不希望平地起风波,不希望村懒夫妇离婚啊。但是因为你姐姐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我负责任的人。”
那么说,有田与姐姐之间还是有着他必须要负罪的事了?礼子边想边说:
“姐姐可能是这样。但是,刚才您不是对妈妈讲,即使被村濑君怀疑,也绝对不会有亏心事吗?”
“是的。”
“奇怪啊。那么,有什么责任呢?……你比姐姐更是幻想家啊。据你说,姐姐是在幻想人生的幸福,那你是在幻想着人生的什么东西而进入我们家的呢?”
礼子的语气变得很激烈,这时,女佣进来叫她。
妈妈一见到礼子,马上就说:
“你看看,连你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吧?”
“并不是那样的。”
“不服气?你明白他的话吗?”
“明白。对方是个即使我胡搅蛮缠,他也能认真回答的人。”
“我可不认为他认真。刚才房子来电话,我问了一下,好像她和有田并不是那么熟的朋友。我一说他来了这里,房子目瞪口呆,她在电话里笑得厉害……”
“是吗?”
礼子像是反抗着什么似的说:
“姐姐笑了吗?可是我不知道房子姐姐和有田这个人哪个更诚实。”
“有田这个人看上去也太死心眼儿了。”
“嗯。他是被姐姐耍弄了吧?姐姐说要是你想和我结婚就请去我的娘家。说因为自已被怀疑与有田的事,所以可能会跟村濑离婚。”
“哪能有那样的……”
礼子突然摇头说道:
“讨厌,妈妈!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窝囊?”
妈妈像是被刺中要害一样,垂下了眼帘。
“有那么让人生气的事吗?如果见到房子,立刻就会明白……”
“嗯。我现在就去姐姐那儿。……她是打电话让我去吧,是那件事吗?”
被礼子先发制人,妈妈只是点点头。
礼子要去整理行装,可突然又返回客厅,站在门口说:
“因为我妈妈难以和你对话,所以请你回去吧。我要好好问问姐姐。”
不一会儿,礼子乘上了来接她的姐姐家的车。在途中刚要超过有田时,她突然停下车。
“不上来吗?我去姐姐那儿。”
礼子像命令他似的说道。
七
有田诧异地看着礼子,但是他却很随便地上了车。
“您去村濑君那儿,我也一起去,好吗?”
“嗯。”
礼子一瞬间点点头,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说了句:
“对不起。”
她做梦也没想到要邀有田去姐姐家。她连自己都很吃惊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停下车让他上来。
不过,无意中叫住有田,这声音一定是出自于礼子的孤独感。
意识到这一点,她很悲伤。
礼子当时就觉察到房子姐姐的电话,不用说又是“那件”亲事。妈妈不好意思明说,礼子看到妈妈那副窝囊样儿,只是可怜她。礼子顶撞妈妈,顺便将客厅里的有田也赶了回去。即使没有妈妈的催促,她也要赶快去姐姐家。礼子就这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面胡乱地穿上外套,一面在镜子前摇头,“啊,这个家也净是谎言!”忽然她觉得自己那张被谎言所包围的美丽的脸看上去十分怪诞。
接着,礼子又想,也许那个奇怪的男人有田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吧。
礼子心情略微平静下来,查了查钱包里的纸币。
因为她想起了这之前姐姐的话:
“礼子,我给你换换钱吧。至少和我一起走时,请你拿些没有皱褶的钱币。”
但是,子爵家却是到了要从礼子姐姐家派车来的窘迫。
那辆车一开动,礼子便一面想着有朝一日要出人头地给姐姐看看,一面闭了一会儿眼睛。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很寂寞。她现在才感到自己一点儿也不真心爱父母和姐姐。与生俱来的孤独感袭上了心头,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恰在此时,礼子看见了有田,于是她突然停下车。她感觉像是看见了温暖的东西一样。
但是,有田一坐上车,礼子又不知如何是好了。毕竟不能命令他马上下车吧。
不久,汽车从市谷开往四谷见附方向,沿护城河行驶。
秋天午后的阳光顷刻变得稀薄,天空虽然还很明亮,但是都市疲劳的影子微暗地飘荡在大地上,这是极不谐调的孤寂时刻。
看着这街市,礼子觉得对不起有田,她由衷地羞愧起来。
“真对不起!但是,我带您去,好吗?虽然您说村濑君疑心?”
“那没关系,可您是为了我而特意去的吗?”
“不是。”
礼子略为迟疑了一下,说道:
“是为了我的亲事。”
“嗬。”
有田又呈现出一副迂拙的惊愕的神情。
车子已经进了村濑家的大门了。
“瞧吧,会让姐姐大吃一惊的。”
礼子煞有介事地说,随后轻快地下了车。
八
礼子被带到宽敞的客厅,从榻榻米踏上去的感觉来看,与她家的不同。手工制作的京都式房间的厚榻榻米上,中间用灯芯草编成的表面大概都是纬纱。门楣亮窗文雅而陈旧,但是宣纸拉门上的流行画的情趣却不太高雅。
姐姐房子穿著作为二十八岁的人来说过于花哨的大花纹衣服,有点儿小工商业区人的打扮,但是因为她是新日本样式的脸庞,所以很相宜。优美修长的身躯里有种非凡的妩媚。
进入客厅时,房子只是像探寻似的扫了他们两人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微笑道:
“欢迎,有田君,好久不见了……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呢?”
“我硬带他来的,因为他去了家里。在电话里妈妈那样说了吧?”
“唉呀,是吗?”
房子放心地眯起眼睛,像是要询问礼子似的回头瞧着礼子。虽然知道这是狡猾的习惯,但单眼皮突然变得可爱起来,看上去真是天真烂漫。
房子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礼子。
“礼子,你今天好漂亮啊。”
礼子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甚至觉得就连钱包里的纸币都被看到了似的。
“今天不请姐姐您给我换钱币也可以了吧?”
“讨厌的人。”
房子以笑掩饰着,她一面站起来,一面说:
“请吧。”
她不耐烦地等待礼子来到走廊上。
“你也真是个胡闹的人。和有田君一起来,也得看看时间和场合啊。”
“我知道。但是,那个叫做有田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问怎么回事?我和他两个人大摇大摆地坐车直接坐到正门……”
“姐姐你在诱惑他吗?”
“讨厌!”
房子轻轻地抱着礼子的肩膀,好像很高兴似的边走边说:
“我没诱惑他啊。我真的喜欢他。”
“是啊,可是……”
“唉呀,像礼子这样的人是不会了解有田君的长处的。礼子这样的小姐只是见过他一两次,无论如何也……”
“可是,你为什么笑了呢?听说当妈妈告诉你有田君到我们家时,姐姐在电话里笑得厉害。”
“因为我高兴嘛。”
房子兴致勃勃地说。
“高兴也不能笑吗?有田君就有那么一种毫无道理的钻牛角尖劲儿。……你是为了有田才显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儿吗?真可笑。我有点儿估计错了。”
“有田君说的事果然是真的吗?你听妈妈讲了吧?”
“所以我变得很高兴啊。”
房子用像是演恋情戏一样的声音笑着,但是突然好像很正经地说:
“不过,礼子现在你可不是挂念别人的事的时候啊!……喂,伯爵夫人。”
她伸出手,接过礼子的手提包,打开钱包查了一下。
“唉呀,就这么点儿……可怜的伯爵夫人呀!”
随后,她邀礼子进入内宅,将一百元新钞票放入礼子的钱包里。礼子带的钱还不到十五元。
房子再次看了看礼子的装束,说:
“村濑正在院子里请伯爵观看猎犬呢。去看看吧。”
九
一想到矢岛伯爵也在等着,礼子不由得羞得双颊绊红。她好像慌忙把话岔开似的说:
“唉呀。姐夫也在家吗?”
“嗯。很难得吧。这也是因为狗的缘故。……今天早上他刚从海关领回一只狗。真辛苦他了,亲自到横滨去。他已经着迷一整天了。是只英吉利猎犬。听说当这只狗的父亲在伦敦评定会上得了冠军时,伯爵刚巧在场。所以你姐夫高兴极了。他现在正洋洋得意地向伯爵炫耀呢。”
“是让他看狗,顺便也让他看看新娘吧?”
礼子想到了这辛辣的讽刺,但是没有说出口。
这并不是抱有偏见。姐姐可能是为了装作没看见妹妹那处女般的羞涩才讲有关狗的事吧。
然而,十分清高的礼子,在这可以说是像第二次相亲的重要时刻,感到了自己像是和狗放在了一起,她对此深恶痛绝。这也是因为在这桩亲事上圆城寺子爵家有短处的缘故。
礼子听说狗已到了横滨,便想起自己的相亲也是在横滨的码头上。
那是礼子一家去码头迎接矢岛伯爵第三次回国时的事。
礼子的母亲是可称作日本礼节之嫡派的某子爵的得意门生,在未婚时作为师傅的助手也曾出入高贵人家。她曾教过矢岛伯爵夫人茶道。在成为圆城寺家的人之后,仍与之保持一种朋友关系,但是,随著作为公卿华族的子爵家家境的急剧败落,与富裕的大名华族的伯爵家断绝往来已经有好久了。
因此,对于全家出迎伯爵的船,礼子感到不可思议。
随后立刻就从深水码头去新宏伟宾馆进午餐。
年轻的伯爵一面大胆地看着礼子,一面说:
“每次我回到日本,都痛感日本这个国家只有民众没有贵族。即使看我们朋友中的女人的脸,也是如此。这次到达港口后很快地便能见到像礼子小姐这样的人,我很受鼓舞啊,日本也诞生新的贵族了。”
他旁若无人地说道。
“因为在日本没有所谓的贵族生活。我们完全窒息了。我想礼子小姐仅凭她那张贵族般的脸庞就足以招致各方面的敌视,因而生活得很艰难,不是吗?”
一想到自己的家庭生活远非是贵族式的,礼子就羞得难以自容。
但是,伯爵的话不仅煽起了她的虚荣心,而且她对伯爵那闻名遐迩的荒唐行径也闪现出一丝同情,难怪他如此啊。
可事后得知这是相亲,自己的照片曾被送到伯爵的海外旅行目的地时,礼子很窝心。
今天是与伯爵第二次见面。
房子在返回客厅的途中,突然说道:
“刚才也笑过了,伯爵还记得小时候他和我一同洗澡的事呢!”
十
“我完全忘记了那件事。……他跟他妈妈也常来咱们家玩儿,从那时候起伯爵就是个淘气包儿。他提出要和我一起洗澡,我可不同意。在澡堂里,我说数到二百就出来,可伯爵却说要坚持数到五百。我那时还没有上学,所以是六七岁时的事吧。那时你还没出世呢。好容易数到二百,他数到一百后,再回到一重新数起,也就是说数两遍一百,他很得意。但那样就一直也不肯从澡盆里出来。据说妈妈很担心,她来到洗澡间一看,我昏倒在水蒸气里不能动弹了。伯爵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着昏过去的我呀。刚才听伯爵说起,我想起来也是有那么一回事。”
房子愉快地一个人笑了。
礼子羞红了脸。因为这听起来简直像姐姐在欣赏自己青春期的回忆。
在要让妹妹与那个人结婚的现在,还满不在乎地讲这些。姐姐的人品令礼子讨厌。
在有了这桩亲事以后,房子对礼子的态度便反复无常了。因为一直被姐姐用“妾生子”这样的蔑视的眼光看待,所以变得更加好胜的礼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姐姐奉承。
这不仅是出于如果礼子与伯爵结婚,那么娘家即子爵家就会得救,自己也会有一门体面的亲戚等自私自利的想法,同时房子也万分羡慕将要一跃而成为贵妇人的妹妹的好运了。因而好像是自己的事一样的热衷于此并得意洋洋地来回奔走。
“比起我,姐姐嫁给他怎么样呢?”
礼子很想现在就嘲弄嘲弄姐姐,但她却用一种拐弯抹角的讽刺口吻说:
“那位有田先生说姐姐你是个幻想人生幸福的人。”
“唉呀,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说什么呢?”
“是吗?幻想这个词儿里不是有很多含义的吗?我认为他看姐姐看得很准啊。”
“有什么含义吗?对于男人来说,终究是无法理解女人的幸福的。因此,看来似乎是幻想。男人因为不知道幸福就存在于单纯之处而犯难地猜疑着。礼子要是受男人的思维方式影响的话,那可就要哭着过一辈子了。”
“我打算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哭。……可要是姐姐你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的话,我真是羡慕你。”
“唉呀!成为伯爵夫人,这不就是很奢华的幸福吗?落魄的子爵的女儿……你总是马上就说真正的、真正的,这可是句坏口头语。看看男人,即使辛苦一辈子,也无法从子爵晋升到伯爵啊。”
礼子无言以对。
“我这样的人被卖到平民这儿,很幸福地生活着。女人啊,从身体构成来看就和男人不一样,在明白这些之前,就是说大话也没有用……”
“可是,你和姐夫之间不是很不融洽吗?因为有田君而闹离婚……”
“要是真到了那样的话,也就那样吧,那我将全心全意地爱有田君,过日子。”
“有田君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学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当两个人回到客厅时,有田打开套廊的玻璃窗,正望着院子。那边传来了犬吠声。
十一
房子打开电灯,来到走廊上,站在有田身边。
“有点儿冷吧?请原谅,请您回去吧!我们这就要出去。”
她一面说,一面在蹲下去的时候用手轻轻碰了碰男人的肩膀,她又小声说道:
“你去我的娘家了?真难得。以后我可以去你家。”
“啊,我刚才就想告辞了。”
“真是对不起有田君。好像变成我把他骗来了似的。有田君只以为是他自己的事,他是为了姐姐而来的。”
说着,礼子也来到走廊:
“对不起,莫名其妙地把您邀来……”
幽深的庭院里笼罩着暮色。在假山的树丛深处,可以看见茶室。环游一圈,可以看出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庭园。但是,看来现在的主人是完全委托给了花匠,好像对草木山石并没有感情,总是精心修整得连一片落叶都没有,这反而使人感到秋日黄昏的冷清。
右边低矮的树篱对面是宽阔的草坪。主人的兴致好像在这里。这儿风光明媚。从花坛、林阴、树、背阴棚等的配置上看是西式庭园,但是不如说是猎狗的训练场。芦苇繁茂的池塘是水猎场。
靠围墙处,并排着涂油漆的狗舍,狗舍前面金属丝网里是狗的运动场。
这狗舍远比贫民街的大杂院漂亮得多,在木板铺的雨天散步场地的里面高出一阶的是狗的寝室。地板没有一个节子。养狗的人每天把玻璃门擦得犹如贵重美术品的鉴赏室一样。
有两三只比女人的身价贵十倍以上的进口犬。主人很珍惜狗,不让它们进行实际打猎那样的激烈活动。这狗是专门用来配种的。它一次的交配费用要比最淫荡的娼妇贵上数百倍。
经过训练的珍贵的狗,例如,西欧猎犬一面敏捷地悄悄靠近嗅出的猎物,一面微妙地摇动细长的尾巴,催促猎人注意,然后又乖巧地抬起一只腿,指示猎物的所在。西欧猎犬的这种技巧,与塞特猎犬靠近猎物后,突然蹲下来,瞄准目标的那一套技巧等,都是竞争形体优雅的装饰。
房子的丈夫村濑,热衷于狩猎,这从资产阶级的心理来看,作为一名优秀的猎犬饲养者也很闻名。因为有住在雇主家里的饲养狗的男孩,训练委托给了兼作猎人的养狗员,所以没有自己动手的烦恼。
但与矢岛伯爵相比却是天壤之别。伯爵已经是遍游世界的狩猎家了。
他与以英国贵族的猎狐俱乐部为首的欧洲诸国狩猎协会会员齐名。
他也曾加入过非洲的猛兽狩猎组。是国际动物学会的会员。伯爵家那富丽堂皇的客厅和走廊里满是世界珍禽异兽的标本。
他并不喜欢狩猎和动物学。这是天生喜欢大胆冒险的表现。是豁出去地奔放不羁地幻想的表现。
因此,伯爵是英吉利轻型飞机俱乐部会员。
对于这样的伯爵来说,普通的猎犬根本不放在他眼里。但是村濑像是在让这位大狩猎家观看新进口的猎犬的各种狩猎技巧。可以从客厅的走廊上远远看到这些情景。
礼子为了送有田,在长长的走廊里走着,她突然像是很寂寞似的说:
“不让有田君回去不行吗?姐姐?不知为什么,我想和他在一起。”
十二
但是,房子只是看了礼子一眼,没做声。
就这样走到正门的大厅,礼子又问:
“有田君来,这对不起姐夫吗?”
“村濑倒没什么关系,只是有田会感到为难的。”
“不,因为我是个粗人,所以竟和您一起来了,真是太失礼了。”
有田道了歉,但是刚从大门往登车台阶迈出一步时,他仿佛有些困惑似的回头张望着。然后,用那种像是在寻找远方的人的眼神抬头看看礼子。
“这也可能是和刚才我去拜访您家这一举动一样古怪而又多余的话,您放弃这桩亲事好吗?”
“嗯。”
礼子像遭到突然袭击似的点点头。
“那种人碰着什么就毁坏什么,他绝对不会懂得小姐的可贵。仅仅接近他,就已使你受到伤害了。”
说到这里,有田从正面看了看礼子。
但是他突然转身走了出去。
礼子抓住身边的屏风。
“有优点啊。”
房子一面目送着有田的背影,一面若无其事地说:
“但是他跟伯爵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之中的人,所以只能那样看。”
大门的电灯刚一熄灭,礼子就不由得跑出了门外。
门前的登车台阶还很亮,但眼前忽然变得微暗起来,这是因为礼子感到自己与有田之间的联系像被突然切断了一样。
她跑出去,一直跑到了登车台阶路石的尽头,紧紧抓住那儿的裸柱,小声叫道:
“有田君。”
有田颇感意外,不假思索地返了回来。
这使礼子高兴得无法形容,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似乎仅仅说了些随便的话……”
“不,我想谢谢你。可像刚才你说的那些,我太明白不过了。但,这真的是非常手段。这桩亲事不仅仅是伯爵家和我们家的非常手段,即使为我自己,也是如此。你说我会受到伤害,可我已经伤痕累累了。你以为我不清楚伯爵是什么样的人吗?”
礼子一下子倾吐出来,她眼眶湿润了。
十三
“请你们不要在大门口做这种不体面的事!”
房子也来到登车台阶,说:
“礼子,你刚才不是说过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哭的吗?”
“我没哭啊。哭什么!姐姐并不了解我真实的心情。妈妈和其他人都认为,让我嫁给那种人好像我就很可怜似的。……只是这点令人遗憾。”
“我可是羡慕极了。礼子是不是有点过于害怕伯爵了?因此将自己当成了悲剧中的公主……”
“唉呀!我可不怕啊,我只是认为他是和我一样的可怜的人。结婚的条件我全都知道,不光是金钱的事……”
“你所说的非常手段?是那件事吗?”
“嗯。可怕的是我害怕有田君,我不太了解这个人。”
“有田君?”
房子诧异地说:
“可是,你叫住有田君,想要干什么呢?对我来说他很重要,所以请你别把他当成玩具。”
礼子像是被捶了一下,严肃地抬起头来,说道:
“唉呀,这可不像姐姐说的话呀。”
“你才不像平日的礼子呢。请你痛快点儿吧。你找有田有什么事吗?”
“有。……我想请有田君看看我和伯爵见面的情景。”
“你疯了吗?这又不是在演戏,不需要观众。”
“是演戏,一场精彩的戏剧。让他看了,他就能理解演员的心情了。”
“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
房子看着有田,以苦笑掩饰着说道:
“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固执倒还罢了,但是胡说起来就让人为难了,要不是伯爵那样的人,还根本娶不了她呢。”
几乎要说这是一对般配的猛兽夫妻了。
礼子那双仍被泪水润湿的眼睛深处,闪烁着任性的光芒,十分美丽。她好像没有听见姐姐的话。
“要是有田君认为这桩亲事还是作罢的好,就该赶快毁掉它。临回去时只留下些奇怪的话就溜走,这太卑鄙!”
“真烦人啊。有田君与这桩亲事有什么关系呢?”
房子严厉地责备道。
“是吗?难道有田君只是做出常识性的判断,说些多余的话吗?这像是在侮辱我。”
“礼子,这不是东拉西扯吗?你说的话一点也不合道理啊。”
“这可奇怪了。难道我说的都是谎话吗?”
礼子自嘲般地笑了。
有田在旁边悄悄地说:
“小姐,那么我替你毁了它吧。”
“嗯,请你毁了它吧。”
礼子转过身来。
一只白狗从与庭院交界的树篱下边朝她脚下跑去,一直朝大门方向逃去。
村濑仿佛大吵大嚷地从院子里跑出来。
有田突然高声地吹了声口哨。狗猛地站住,返回到有田的身旁,摇尾乞怜。
从树篱中间的门里转出来的村濑,慌忙抓住狗的项圈。
院子里传来伯爵的笑声。
十四
听到笑声,礼子突然转身进入正门。
因为大家全都被狗吸引住了,所以谁也没有看她。
伯爵的大笑声愉快、豁达,越来越近。
“你可真丢人!只为一只狗就惊慌失措……”
经房子这么一说,村濑终于镇静下来,但仍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啊,吓了我一跳。……伯爵也太厉害了。是他突然惊吓狗,狗才逃的。”
“那是因为你痴迷地给他看无聊的东西。被笑话了吧。”
村濑似乎有点儿害羞,抬头看看有田。
“啊,谢谢。多亏您我才得救了。反正这只狗今天早上才到横滨,还不习惯日本人。可是,一听到你的口哨,它就乖乖地回来。有田君,你喜欢狗吗?”
“抓住了吗?”
矢岛伯爵从院子里出来,拿着驯狗用的皮鞭。
狗像是很害怕似的低耸着肩,退缩了。
“唉呀,您,到这种地方来太失礼了。”
房子一副缓解气氛的样子。
“这个人用口哨一叫,狗就回来了。”
“啊?是医狗的吗,一起去横滨的那位……”
伯爵看也不看有田一眼。
“我听说华族有不能当兽医的愚蠢的规定,可因为最近也有男爵以养狗为业的,所以这是从前的事了吧。”
“哎呀,礼子呢?”
房子若无其事地转向一旁。
“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了?”
这话立即见效。一听说礼子,伯爵的脸色就变了。房子一眼就看透了这些,但是她却和颜悦色地请大家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她自己带头,领着他们穿过院子去里边的偏房。
村濑由于无法抓着狗的项圈而拙笨地走路,所以说道:
“有田君,对不起,请你让人从狗舍里拿拖网来,好吗?”
“不要紧,放开它试试。”
说着,有田在狗耳朵周围轻轻敲了两三下,又吹起了口哨。
狗一面在有田的脚下来回走动着,一面跟着他去了。
在暮色浓重的庭院里,可以清晰地听见有田的口哨声。
站在套廊里观望的礼子趿拉着木屐下来了。
伯爵也吹着口哨回头观望,因为看见村濑和礼子来了,所以走进亭子里等待。
房子说起弟弟正春因讨厌学习院而进入一高的事。
“我常同妈妈说弟弟和礼子换一下性格就好了。”
“不过,那样我就麻烦了。因为根本就没有能够管住我胡作非为的厉害的女人,于是亲戚们才给我物色了礼子。这是最后一招好主意……”
因为礼子走近了,所以伯爵中止了谈话。
有田从旁边经过,因看到与伯爵并排站着的礼子过于美丽而惊呆了。礼子不仅是重新补了妆,她与刚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般的美丽,如同在崇高的战斗之前光彩熠熠。
诚然,这样的话她应该同伯爵结婚,有田不知为什么如此感觉,他有些目眩。
“喂,傻愣着看什么呢?没礼貌!”
说着,伯爵走出亭子,扬起了鞭子。
刹那间,有田把伯爵甩了出去。接着,两人扭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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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东京
一
初枝平生第一次来到东京,却全然看不见东京。
东京很大,不大容易触摸到。
从上野车站下车,初枝触摸到的,依然是给她领路的妈妈的手。
已经习惯于由妈妈牵着手的初枝,几乎不会依赖拐杖独自行走。当然,这次也没带拐杖来。
刚一踏上月台,东京的噪音便突然袭到。看不见的街市上疯狂的喧嚣声似乎从四面八方直扑自己而来。
从空气接触皮肤时的感觉,可以分辨出东京与长野街道的印象不同。似乎成群的人们都在注视着自己,由于这些人的呼吸而心里憋闷。
初枝胆怯地紧依着妈妈,一直走到站前汽车站。她轻轻地抬头望了望天空。
“天阴吗?妈妈?”
“不阴,是个好天啊。”
春天的小鸟、花,夏天的树香、水果——这些都是初枝住惯了的果树园中的家的印象,以此来判断东京,终究是靠不住的。
因为总是一心期盼光明,所以初枝也有盲人特有的静静的光的世界,但是东京的巨大影子一瞬间却使之黯然了。
“因为是去爸爸那儿同大家见面,所以初枝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听阿岛这样说,初枝天真地点了点头,把嘴凑到妈妈耳边小声说道:
“东京全都是漂亮人儿吗?”
“傻孩子,竟担心这事儿……像初枝一样美的人可不多呀!大家都很惊讶地看着你呢,没觉察到吗?可是正因为长得美,才更应该打扮一下哪。”
走到了广小路的松坂屋,便是卖化妆品的柜台了。
初枝闻着各种香料的气味,想起了在满是红叶的山中遇见的礼子。
“妈妈,来了东京,也就能见到那位小姐了吧。这儿也卖小姐用的那种香水吗?”
初枝第一次快活地说道。
像是在寻找着礼子的香气,初枝梦幻般地摸着香水柜台上的玻璃止步了。
周围的顾客和店员都好奇地回头看着初枝。有人竟忘记了她是个盲人,只是出神地看着。
店里拥挤着很多人,致使空气极其闷热。初枝看不见色彩缤纷的女性服饰品,只是不由得感觉交织在一起的各种商品的香气很华贵。她在心中默数着楼梯的阶级,随妈妈来到了一楼半的美容室。
看来顾客很多,阿岛边在等候室里坐着,边观望着进进出出的东京人的妆扮,心中盘算如何为女儿化妆。
不久轮到初枝了,阿岛一直跟进了洗发间。
“这孩子眼睛看不见,又是第一次来,就请您多费心了。”
二
三面遮挡着的窗幔,低矮的椅子,对面墙上的镜子。阿岛牵着初枝的手让她一一触摸,然后向美容师请求道:
“不好意思,可以让她握一下您的手吗?这样她心里就踏实了。”
“这位会把初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位和蔼可亲的好人啊。”
“请你摸吧。”
美容师微笑着,温柔地把着初枝的手,宛如握着温暖的小鸟,仿佛惊诧于那会说话的手的感觉,美容师朝镜中的初枝望去。
这孩子竟看不见镜中映出的自己如此美丽的脸庞,美容师想着。一边让她一一触摸器具,一边依次说明女徒工们做的事:
“用这个粗齿梳子梳开头发,然后按摩头部,滴上这瓶中的肥皂水洗发。”
因此,即便是电吹风震耳欲聋地轰鸣,热风直吹头发,初枝也没感到害怕。
洗发后,移至化妆的椅子上。
虽然美容师耐心地告诉说紫光线美容术就是在玻璃管里通上紫色电流后,电流闪光接触面部。但是当它像火花一样不停地刺到脸上时,初枝还是吓了一跳。可随后发出的臭氧,却是好气味。
一会儿到了化妆的时候,初枝虽看不见,但女儿家的幸福感却溢满了胸怀。
四周弥漫的香料味儿,也确实使人仿佛置身于女性的花园中一般。
干燥机、照明装置、电烫机等机器的声音,再加上熨发火剪的呜呜声,窗幔拉动声,年轻人的话语声等交织在一起,现在连初枝也能感觉到东京女性的华美气息了。
阿岛出神地欣赏着初枝的化妆。
“初枝,妈妈不守在身边也没事儿吧,我要给你买点儿东西去。”
说着,出去了。
阿岛因为买卖的关系,一向对女性服饰的流行很留心,可此时也为东京女孩们变得如此华美而深感惊奇了。
环顾商场一周,净是想买给初枝的东西。
不如说净是想让她看的东西。
想到女儿无法选择自己喜爱的东西,只能欣然穿着全是母亲挑选的衣服,阿岛心里便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只有现在才感觉到这失明的女儿多么惹人怜爱。
阿岛回到美容室时,美容师正在给初枝盘头发。
因为是结婚的季节,所以也有人在这里帮助新娘穿衣服。初枝为了稍许整理一下和服也进入穿衣室。室内仿佛还残留着新娘身上的芳香。
“打扮得这么漂亮,爸爸也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阿岛又牵着初枝的手出来了。
因为孩子有残疾,又是私生子,所以阿岛总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领到人前,可一考虑到马上要去的地方,又不免后悔是否妆化得过于浓艳了。
当感到汽车拐了弯儿后徐徐驶入大门时,初枝便立刻问道:
“我闻到药味儿了,妈妈,这是医院吗?”
三
“对,这里是大学的医院,一所最漂亮的大医院。”
“来医院做什么呢?”
阿岛没有回答,似乎有些茫然地环视了一下窗外,突然停下车。
拉着妈妈的手走着的初枝,听到右侧有年轻男子的声音。樱花的叶像是散落了。左侧好像有个稍高的土堤,林中的秋风迎面吹来。
“不是去医院吗?”
“嗯,初枝感觉到了吗?宽阔的运动场,很多大学生在做各种体育练习,充满活力地跑啊、跳啊,你能听到,是吧。”
“嗯。”
初枝止住步子,抓住运动场的栅栏侧耳倾听着。
沿运动场向右拐,初枝意外地被妈妈带到了满是枯草的小丘上。
小丘后面有一个岸边长满繁茂大树的池塘,对面是耸立着高高钟楼的大礼堂,阿岛让初枝详细地了解了周围的景色后说:
“坐在这儿等一会儿妈妈好吗?我马上就回来叫你。运动场就在眼前,你不会感到冷清的。学校中的人谁也不会来这儿,学生又都是些成绩优秀的好人。请稍等一会儿,好吗?”
初枝点了点头。
她觉察到,如果此时自己显露出心中的不安,妈妈便会更加难过。
事情是这样的,爸爸在这所大学的医院住院,但是如果没有爸爸家里人的允许,初枝是不可以去看望他的。这些可以从妈妈的话中体会出来。
阿岛伸出手握了一下坐在枯草地上的初枝的手,初枝的手冰凉地颤抖着。阿岛用刚买的披肩围住初枝的脖颈。
“冷吗?”
“不冷。”
“你听听学生们的运动吧,挺热闹的。”
妈妈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初枝相信妈妈说的,认为爸爸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然而,她与爸爸间却没有多少亲情。关于有没有父亲这样有关自己身世的问题,初枝平日是不像世上其他这类孩子那般痛苦的。因为眼睛看不见,又住在远离世间的偏僻地方,加之过于依附妈妈一个人,所以心中便一直很满足。
因而,像现在这样遇到父亲这一问题,说初枝茫然不知所措,不如说是感觉到了自己所看不见的妈妈生活中的一个侧面更令她痛苦。
一想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初枝就更觉得自己很悲哀。妈妈一直没回来。
运动场上传来学生们的声音,充满年轻人的蓬勃朝气。可不知为什么,初枝反而感到很恐惧。
“妈妈,妈妈!”
她叫着。
“怎么了?”
学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四
也许是因为从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的缘故,或像沉入黑暗的深渊,或像孩子半夜惊醒时一样可怕的寂寞间或袭上初枝的心头。
现在也是如此,初枝下意识地叫了声妈妈。可被学生一问,却又被吓得突然缩成一团。
学生似乎也很惊讶,好像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微红着脸,又一次问:
“怎么了?”
像惊扰小动物一般吓坏了初枝,学生也无法就这样一走了之。
“你不是在喊妈妈吗?这附近没有女人,她是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了?”
学生感到自己说的话很可笑,便忍俊不禁。哪有这么大的迷路的孩子啊。
可他又总觉得在初枝的身姿中,有点儿幼小的迷路孩子般的感觉,而且是四顾茫然的感觉。
“对不起。”
初枝羞怯地低声说着,回头仰望着学生。
学生刚从小丘上方的路下来,从初枝的背后转过来,这时才看清她的脸庞,可似乎又大吃一惊。
那双大眼睛直视着前方,像是在寻觅着远方的什么东西,而且那秀美的脸庞突然凑过来,有种清纯的、和蔼可亲的感觉。
可妆却化得很鲜艳。
学生有所感触,
但在留意到少女是盲人之前,他想也许她是疯子吧。
那双一下也不眨的大睁着的眼睛里,充满着纯真的爱与忧愁。
学生感觉似乎要沉入那双眼睛里,虽被认认真真地盯着,却好一会儿忘却了羞涩。
初枝忽然垂下了眼帘。
看着她那无依无靠的样子,学生问道:
“你眼睛不好吗?”
“嗯。”
“所以一个人在这儿就……从哪儿来的呢?”
“长野乡下。”
“你说长野?信州的?……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所医院看眼睛的吗?”
“不是。”
“是和妈妈一起来的吧。如果因为同妈妈走散了而很为难的话,我替你去找吧。”
“不了,妈妈去医院了。”
学生坐在初枝旁边,窥视着她:
“那让我带你去你妈妈那儿吧。”
“不了。”
“可我从上边走过时,你像是在悲伤地喊妈妈,所以我想怎么了,就过来瞧瞧的。”
“嗯。”
初枝点点头,想要转过身来,可感觉到年轻男子的气息就在近旁,于是低下了头,悄悄说:
“您是这儿的学生吗?”
“我吗?还只是一高的学生。”
五
学生似乎留意到,原来这女孩是个盲人。
“制服也不同。进了大学戴的是大学生的制眼帽,高中的帽儿是圆的。”
初枝依平日的习惯无意中伸出了手,可又匆忙缩了回来。
“摸摸也没关系的……”
学生摘下帽子递了过来。
初枝从这一顶帽子中着实感触良多。
不但学生的身影浮现出来了,而且好像触摸到了他的心。
抚着那留有体温的,并且染着油脂的帽里儿,初枝脸红了。
从帽子里传来一股超出失明少女那纤细直觉的奇异的亲密感。
初枝不由得低声说:
“好旧的帽子……”
“是啊,已经胡乱戴了三年。明年春天,我就上这所大学了。”
初枝摆弄着帽子的徽章。
“这是柏树叶,嗯,这两头细尖,这儿上有两个圆粒的是橄榄,你明白吗?”
“嗯。”
“可是,即便是和人说话,你也看不见对方,这滋味很不好受吧!”
“不过,人们差不多都会让我用手触摸一下,这样我就能了解对方了。”
初枝天真地说。
“原来是这样。”
学生似乎也认为确该如此,于是朗声说:
“你是用手触摸说话啊!”
初枝点了点头,但因想到学生没让自己触摸,反倒有些害羞似的说道:
“只从帽子,便可了解了。”
学生因这句不可思议的话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初枝,他总觉得这少女已经完全占据自己的心了。
“你真是个天真单纯的人儿。眼睛看不见,可怎能这么纯真呢?”
然而对于初枝来说,正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若不能诚挚地信赖他人,那世间就会一塌糊涂,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有这么美丽的眼睛却看不见东西,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家的老朋友中有位叫高滨的眼科名医就在这所医院,请他给你好好诊察一下,怎么样?”
“我从出生时起就看不见……”
“原来是这样。”
学生痛惜着,转了话题。
“你在东京有熟人吗?”
“有。”
初枝犹豫片刻,从旁边的手提包中取出一张名片。
“是这位小姐……”
“咦?这不是礼子、我妹妹的名片吗?怎么回事?”
初枝瞬间紧紧握住了学生的手。
六
“妹妹?您的妹妹?”
初枝重复着。
“啊。”
“可是,你怎么会有我妹妹的名片呢?”
“在山上从她那儿得到的。”
“是了,是了,她从信州的温泉也给我寄过明信片。刚才不是提过一位叫高滨的眼科医生吗?礼子就是去他的别墅。”
“真想见见小姐……”
“这很容易,请您随时来。”
“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是有名片吗?她叫圆城寺礼子。名片上清楚地标明了地址、电话。”
“圆城寺礼子……”
初枝悄悄地低声说。
“是什么字?可以往这儿写吗?”
说着,在学生的膝上展开手。
“嗯,……开始是圆字,会吗?一圆两圆的圆,然后是城池的城字……”
初枝紧闭两眼,仿佛看着发光的字雕刻在心上似的,一一点头。
“可是……”
她握住了学生的手指。
“还是让妈妈教我吧。”
好像留恋于这饱含着童稚爱心的习字,学生抬起了头。
初枝眼中忽地现出一抹阴影。
可初枝左手仍紧贴着学生的膝盖,右手温柔地握着学生的手指,像是在梦想着纯真的幸福。
手拉着手,却又像忘记了这是在大白天的小丘上,别人会看见等等。
这种无戒备的依赖感暖融融地传递过来,学生只是不可思议地感到少女的手竟是如此美妙。
“如果你想见我妹妹,那马上就和我一起到我家去吧,或者打电话叫妹妹来这儿也可以。虽说她是妹妹,可和我只差一岁,装模作样当姐姐,很可笑,瞎逞强,真没治!”
“可是,她却温和地对待我。这样漂亮的小姐,我还没见过哪!”
初枝眺望着远空,就像礼子在那里一样。
盲人想看的时候,即便是那里没有的东西,也会随时浮现于心间的。
“礼子和你的性格完全是两个极端,这样也许反而很好吧。怎么也想象不出你们俩见面时的样子。”
“小姐的声音和气息都很像妈妈。”
“像你妈妈?”
“嗯,所以我格外地想念她。”
学生诧异地沉默着。
“妈妈!”
初枝突然站了起来。
学生惊讶的是,这女孩竟能如此听辨出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朝小丘向下望去,那被称作妈妈的女人,正因极度的愤怒和悲伤而踉踉跄跄地走着。
学生自我介绍说是这名片上的礼子的哥哥正春,但妈妈却只是惊慌失措地催促着初枝,打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七
初枝和阿岛在筑地的信浓屋安顿下来。
正如其店名,这是家长野出身的人经营的旅馆,与阿岛是老相识了。这里也是关照阿岛的花月的信州政治家和实业家们常住的地方。
阿岛常和这些伙伴一起玩儿。喜好奢华,又有股巾帼不让须眉劲儿的阿岛,在女人当中也颇有人缘。每来东京必会的艺妓也有几个。还有阿岛初出道时的伙伴,现在已成为艺妓楼或酒馆老板的女人。
要是被大家认为完全变成了乡下人,是十分委屈的,因此这些方面的应酬,阿岛竟奢华到了与身份不相称的程度,这也是由于她生性喜好热闹的缘故。
现在也是如此,刚刚在房间里松弛下来,芝野官职显赫时代的那些美好回忆便立刻浮现在脑际。
阿岛总是不停地往各处打电话,心想今晚大家狂欢一场也许可以解忧消愁吧。
这是平常的惯例,可惟有这次却在旅馆里垂头丧气的,觉得的确是输了。
然而,那颗男人般的春心,已被在医院里遭受的打击摧垮了。
“戏园子都在这附近,去歌舞伎座看看吧!”
初枝只是摇头。
像个忘记了语言的人似的,初枝在汽车中也一直沉默着。
也没有必要问:“爸爸怎么样了?”
不许她见爸爸,这一点从妈妈的样子来看,初枝就明白了。
可是,见到那位学生为什么会令妈妈那么惊慌失措呢?这让初枝困惑不解。
阿岛像是在敦促初枝似的,说道:
“银座街就在跟前呀!”
“我看不见呐……”
“哎呀,虽然看不见,可初枝不是个百事通吗?”
“哪儿也不想去。我很疲倦了,已经想和妈妈睡下了。”
“大白天就开始……”
阿岛以笑来掩饰着,可初枝的寂寞却感染了她。
初枝是想躺在床上,完全地感受到妈妈的身体,就像回到母体内似的找回妈妈的心。
对于以妈妈的眼睛作为自己心灵的眼睛,并且只依赖于此而生活的初枝来说,不了解妈妈的心情,犹如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中断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岛拉着初枝的手,说:
“这样说来,妈妈也累了,睡一小会儿也行啊。”
“对不起,妈妈。我做错了什么事儿吗?”
初枝像是要摸妈妈的身体,可却突然趴在她的膝上。
“不!初枝一点儿也没错,都是妈妈不好。所以,我不是对那学生也说了嘛,一定去拜访……”
八
妈妈是对学生这样说的,初枝也听到了。不像是为逃离那种场合而现编的托词。
妈妈的声音中含着一丝苦涩。
名叫正春的学生的答话,初枝也听到了。他是一高新闻部委员,最近每天都来作同一高毕业的大学教师谈话的笔记,回去时稍微运动一下身体再走。因此如果下午上医院顺路来小丘的话,随时都能见面,而且还可以一起去他家,他住在一高南寮六号等等。这些话都对阿岛讲了。
阿岛还没全听完,就催着初枝道别了。
然而,正春和妈妈可不像毫不相干的人初次见面。初枝感觉到了这种迹象。
可是因为妈妈一副极其狼狈的样子,所以初枝甚至觉得与正春见过面都是在背叛妈妈。
请他看礼子的名片,他竟碰巧是她哥哥——在自己看不见的人世间,不知为什么好像张开着一张恐怖的大网,初枝只好偎依在妈妈的膝下。
初枝想要忘记似乎有什么秘密的妈妈的样子。
“不,是我不好。”
初枝摇头说。
阿岛那只抚摸着初枝脑袋的手仿佛在诉说着。
“叫礼子的小姐就是初枝的姐姐啊,我一定让你们俩见面。”
可她嘴上却说:
“哭可不好,好不容易化妆得这么漂亮……”
接着,捧起初枝的脸,说道:
“喂,打起精神来,绕东京玩一圈儿吧!咱们只坐车转转。要是一点儿也不晓得东京是什么样儿,你睡觉也不会安稳的。”
阿岛是想看看礼子的家。
她想,即便只是从门前经过而不进去,失明的初枝也会感觉到点什么吧。
母亲不光是感伤,可是做了这样的事,阿岛觉得应该委婉地向两个女儿表示歉意。
阿岛将礼子的名片递给司机,她家的地址立刻就清楚了。作为子爵家来说是过于简陋了,尽管如此,却也是素净淡雅的街门式样。
因为汽车在门前缓缓行驶,所以初枝把头转向妈妈看着的方向。
“怎么啦,妈妈?”
“没什么。”
“这是哪儿啊?”
“已经可以了,快开吧——”阿岛向司机示意。
礼子父亲年轻时的影像与在大学里见到的正春的面容一起浮现于阿岛心间。
在大学医院里濒临死亡的芝野的身影,也浮现出来。
阿岛想在初枝父亲的有生之年,求得对私生子的承认,可是一想到这是很难办到的,就觉得由此也可以看出上天对坏母亲的惩罚。
芝野大概是肺癌,已经到了常常神志不清说胡话的地步了。
阿岛思忖,为了初枝,采取什么手段好呢?
九
芝野家从父辈起就是政治家。
地方民会改为县议会是在明治十二年,那时,县的年收入只有三十八万元。因自由民权的呼声强烈,娼妓也被解放,散居于长野市内,所以风纪管束成为一大问题。第一次县议会连日讨论的结果,是延至翌年再处理。
又因没有会议厅,所以在师范学校礼堂初次见面的四十五名议员,多为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芝野的父辈也是其中之一。身着当时流行的毛料西装,得意洋洋。
然而,父辈只是作为地方县议会的政治家而告终。
作为后继者的芝野也是从县议会起步的,由于父辈的恩泽,芝野老早便成为中央政界人物。
阿岛生下礼子,漂泊至长野的权堂后不久,便从芝野那儿接过一个店铺,因此,与芝野同甘共苦了约二十年。
阿岛的花月饭馆日益扩大之际,芝野也在东京修建了本宅。不久,芝野升至政务次官。阿岛大摇大摆地出入于本宅。因热衷于政治,竟到了忘记妾的身份的自卑的程度。这也因为唯独阿岛是芝野十分需要的女人的缘故。
阿岛不仅作为政治狂的女名人而大受赞扬,而且实际上也已充当了芝野助手的角色,他俩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外界认为,即使芝野不在,只要有阿岛,就足以解决问题了。地方的政客们总将一切问题都委托给花月的阿岛。
阿岛为了芝野,常常全然不顾是非曲直,出色地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事情来。这种不计后果的蛮干反倒是女人的长处,政客常有的阴谋诡计经她一参与,便有一种使赌局能赢的希望。
然而,芝野的顶峰就是升上政务次官其后便开始倒霉了。在政党内部的影响也急转直下,这不光是由于他财力的拮据,还因为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驱使而幻梦般地没落了。
政党本身也衰落了。
芝野成了卧病在床的人。
如果是肺结核,可初期微热却未出现,如果是肺坏疽,可痰却不臭,加上多年的剧烈的神经痛以及鸦片全硷等的毒害,他近来面黄肌瘦、萎靡不振。入院检查说可能是肺癌,只有等死了。
于是,事到如今,芝野作为被政治抛弃的人而受家属照拂,阿岛便成了无用的人。已经不是她出风头的时候了,即使来探望,也抬不起头来。
为芝野而效力的这二十年,究竟是被什么驱使而成为了一场被欺骗的恶梦呢?
尽管如此,当接到芝野的传唤时,阿岛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让初枝见父亲一面了,于是便下决心把她带来了。可来后竟是让她卖掉花月,把钱寄来这样的出乎意料的一番谈话。
难道芝野竟穷困到只能依靠这家店铺的地步了吗?阿岛现在才大吃一惊。不过她提出了承认初枝身份的条件。
芝野夫人佯装不知道有这样的孩子,并且拒绝让她与父亲见面。
“到了现在,她是谁的孩子我也不知道,真不好处。因为连我家的孩子我也只好让他们退学参加工作了……”
“学校这点儿小事,太太,我会让他们好好毕业的。”
阿岛一气之下,说完便回来了。
十
然而,阿岛跑出医院后,也这么想。芝野夫人只是太惧怕自己才说出那些令人讨厌的话吧。对于丝毫不像政客的妻子、只一味小心谨慎的夫人来说,这是很有可能的。
过分忧虑,又因护理病人而十分疲倦的夫人一看到阿岛,一定非常害怕。马上就想:“啊,竟有这样的女人!”也不知她要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难道连丈夫死后的一点点家庭安宁也要扰乱吗?
如果两个人之间摆着丈夫的话,夫人还可能承认阿岛的存在,可这时要承认这孩子,将来要一直与她有关联等等,一想到这些,夫人总觉得非常可怕。
“这样的太太根本不在我眼里,可是……”
阿岛想起有时也有正妻与妾的地位颠倒的事儿。
“哼,如果让太太蟋缩在厨房的狭小空间里,把芝野和我所做的事情全都讲给她听的话,她一定会气绝的吧。”
乖乖地离开医院,阿岛感到很无聊。
就连礼子的事也是如此。战战兢兢地从门前经过而不入,实在可悲。再返回去直奔子爵的家门会如何呢?
虽然表面上气势汹汹的,但内心里却只是感到孤单,好像徒然地向上挥拳一般。汽车经过新会议厅旁边时,阿岛想起了再也不可能出席这里的议会的芝野。
阿岛从耸立着会议厅建筑物的高冈上走下来,她向初枝讲解着皇宫和诸官署的景致。礼子的家渐远了,阿岛不由得松了口气。
“你没觉得给你名片的小姐和在大学里遇到的学生在相貌等地方很像吗?因为他们是兄妹呀!”
“还是小姐漂亮。”
初枝像是沉思着。
“可是,我一点也不晓得学生的长相。对小姐却觉得看得很清楚……”
“哎呀,真奇怪,怎么口事呢,比起学生来,初枝准是更喜欢小姐。”
阿岛心里却说,因为是姐妹啊。可此时初枝两颊微微发红起来,她急忙说:
“虽然看不见学生,但我想他不像小姐。”
阿岛见到正春,犹如他父亲子爵年轻时的影像在自己心中复苏了似的。阿岛思忖,“那样的话,礼子就像是当年的自己吧。”
回到旅馆,这天晚上两人早早便睡下了。
初枝半夜时轻轻地低声说:
“爸爸情况很糟吗?”
“唉呀,还醒着哪?我以为你早睡了呢,可是……”
“爸爸没救了吧?我知道妈妈您是这么想的。”
初枝摸着妈妈的胸口,说:
“我想死在妈妈前边。”
第二天,阿岛一个人去了医院。依然闷闷不乐地回来了,什么也没对初枝讲。
到了夜里,阿岛写着像是给礼子的信似的字句:
“失明孩子的那颗不可思议的心,使这孩子把小姐您当做自己的姐姐一样地爱恋着。”
她写了又撕掉,撕了又重写。
“喂!初枝一个人也可以去见那位小姐吗?”
十一
“妈妈不能跟着一起去吗?”
对于初枝来说,比起让之野家承认私生子这件事来,还是先让她与礼子姐妹相认会更高兴吧。
因为不理解见到礼子、止春时妈妈的惊慌失措,所以初枝很不安。看到她这个样子,阿岛觉得再隐瞒下去是很痛苦的。
可是,既有出于对收养礼子,教育她成人的人情上的原因,又必须设身处地为礼子着想。
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可阿岛明白,正是由于这种果敢的行为才屡次打破了芝野的窘境。
应该相信两个女儿,让她们见面。
当天早上,赶制的带碎花的花绫长袖和服与宽幅简状带子等一起,从松坂屋送来了。
阿岛走到旅馆的大门口,对送货的人说:
“我还订了丧服,您回去后请转告一下,那也急着要。”
阿岛心想,也不知自己能否出席芝野的葬礼。她回到房间,还想继续给礼子写信,但仍只是一个劲儿地撒着成卷的信纸,最后还是心不在焉地胡乱写了几句:
“你是初枝的姐姐。……你们是姐妹啊。”
接着,阿岛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写下这一行字,小心折起,放入了给初枝新做的和服带子里。
“这样就没问题了。”
阿岛像是在惦记着让初枝拿护身符,她帮初枝换衣服。
“对方是子爵的千金,身份不同,你要有思想准备。”
阿岛这句话包含了多种意思。
她托付了前天开车经过礼子家门前的那位司机。
先拐到大学医院。
到了运动场旁边的小丘,却未见到正春的身影。
“要是那个大哥在的话,能请他和你一起去就好了,是不是我们到得太早了呢?”
“今天是星期天呀,妈妈。”
“原来是这样,难怪总觉得静悄悄的。”
阿岛笑着,又查看了一下初枝的着装,然后托付司机道:“途中有奇怪声音时,请您详细解释一下,到了子爵家后,请马上给我来个电话。我在尾崎内科名叫芝野的住院患者那儿。”
阿岛一面目送着初枝坐的小汽车,一面想把自己对生下来就不管了的孩子礼子的爱也装上去。
大概是星期天的缘故吧,芝野的孩子们也都聚集在病房里。大学生长子和即将从女子学校毕业的小女儿,还有已出嫁了的长女三个人。
阿岛对长子说:
“我已经向你母亲请求过了,关于孩子的事……”
“在这儿说这些也没用。又有亲戚们的意见。”
芝野夫人急忙遮掩着,随后看着小女儿,说:
“这孩子也说绝不想要个瞎眼的妹妹,又说要是能看见东西,也一定是个艺妓。”
“哎呀,妈妈!”
长子到底制止了母亲。
“可是,为这个人的幸福着想,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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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动的美人
一
礼子不在家。
初枝无精打采地由司机牵着手想要回去的时候,正春从庭院中跑了出来。
“啊,欢迎欢迎。你一个人吗?你妈妈呢?”
话音里带着兴奋。
“今天是星期天,我好不容易回来,本想告诉礼子妹妹见到你的事,可她却出去了。没办法,只好收拾一下温室。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请!”
正春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用制服裤子擦了擦手。
“手太脏了,我洗洗去吧。”
“不用。”
初枝摇头说。
但还是想把被正春拉着的手抽回来。
“可是,如果小姐不在家的话……”
“你好不容易来了,也该进来坐一会儿呀!况且我又知道妹妹的去处。你一个人来的吗?挺不容易吧!”
“嗯。”
正春的手冰凉,沾着土,有点儿粗糙,又隐约透着些肥料味儿。
“我以为你会来,第二天我在小丘上等了好一会儿呢。”
正春边安排初枝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边说着。
“可是看到你妈妈十分生气的样子……”
“没有啊!”
“我很吃惊,你妈妈不是惊慌失措地将你拉走了吗?”
“嗯。”
“今天你是瞒着妈妈自己来的吗?”
“是妈妈送我来的。”
“你是来见礼子的吗?……”
正春一副不可理解的神情。
初枝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很冷吧?我们去礼子的房间看看吧。”
正春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窘态,站了起来。
初枝虽然心里想着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但还是被引导到了远离正房的西式宅邪的二楼。
开开门,刚步入房间。
“哎呀,我闻到花梨的气味了。”
初枝有声有色地说。
“这是花梨吗?很强烈的气味啊。”
“嗯。我们家也种这个,很好闻哪。”
初枝流露出快活的神情。
这里也有礼子身上的香味儿。喜悦充满了初枝的心间,她好像见到了故乡和礼子。
她像眼睛正常的人一样,一个人不管不顾地朝那香气袭来的化妆台的方向走了过去,试着摸了摸镜子。
正春大吃一惊。
“危险!还是让我带你摸这些东西吧。”
初枝高兴地点点头。
“小姐去哪儿了呢?”
二
“你问礼子啊?”
正春说了一半,有点犹豫。
“她和妈妈一起出去了……”
他还不太理解礼子与初枝是怎样一种关系的朋友。
“她们看能乐去了。我打个电话告诉她你来了吧。”
“不必了。这样看看她的房间,就像见到她一样。”
“这是西装衣柜,是固定安在墙上的……对,一拉这个把手就能打开了。没关系的。哎。”
正春从旁边伸出手,打开了柜门。
初枝突然好像目眩似的满面生辉。正因为初枝也是女性,虽然看不见华美的衣裳的色彩,但却有一种明快之感。
礼子的体味也随香料味一起从衣柜中传了出来。这也使得初枝像被年轻的光照耀着一般。
衣柜里放有两个花梨。这果实的强烈气味中也饱含着一种令人呛噎的青春的气息。
正春连装着零碎服饰品的抽屉都试着打开了,他仿佛现在才对礼子的奢华感到吃惊。
初枝出神地站着。
不仅是在想念礼子,而且像是在憧憬着礼子的美。
看她的样子似乎已沉迷于危险的诱惑中了。回头看着初枝的正春,觉得自己做了件轻率的事,不免有些后悔,可又感到初枝身上的女人味突然浓郁起来了。
他很难再拉着初枝的手带着她触摸各种东西了。
“都是些无聊的东西。你现在可能感到很新奇,可要是眼睛能看见东西的话,你一定会觉得礼子的这块小天地也是很可怜的。”
“不会有这样的事。我很清楚。”
“唉,在我们家肯定只有礼子房间中的家具格外考究。但这也正是妹妹的悲剧。”
初枝不由得点点头。
“我们家的人全都认输了,可妹妹却还在独自斗争着,真是悲壮啊。其实,今天就是为相亲的事而出去的。我反对这件荒唐的事,可妹妹却打算冒这个险。”
正春说话间,感觉自己那颗对妹妹的怜悯之心与被初枝吸引的心合二为一了。
“看到你,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更加理解妹妹这个人了。你和妹妹做朋友,要是能使她心境平和下来就好了。”
初枝仍只是点点头。
“我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自己的房间了。”
正春笑道。
“对了,只有我的温室还保留着。因为我不在家,所以也没工夫照管,荒芜得很,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虽然只是庭院一隅的一个小温室,但却被秋日晒得暖暖的,里面还有一些花草。
三
只不过是个有屋顶的长约二间、宽约一间的小规模家庭温室而已。却也是大谷产的石头铺地,用杉木材修建的。两侧棚间的通道狭窄到无法并行两个人的程度。
“中学时代,我很热衷于园艺。一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就躲在温室里。我喜欢热带植物。但是,自从搬到学校宿舍以后,这里的好植物大多枯萎了……”
初枝摸了摸大大的仙人掌和它那叶肉很厚的叶子。
“刚才在我家走动时你感觉到一股贫寒味儿了吧。”
正春快活地笑着。
听妈妈说是子爵家,可单单在这家走廊里走走就可以感到好像是一座比妈妈的花月饭馆简陋得多的建筑物,因此,初枝也深感意外。就算饭馆与住宅不同,也让人感到过于寒酸了。有种过堂风冷冷地吹着,屋里空空如也的感觉。
如此说来,这家的人心也很涣散,只有礼子房间有的那种华美的气息,诚如正春所言,反而显露出一种反常心态,初枝有些困惑了。
“妹妹的房间和我的温室,唉,都是一样的。”
正春一边薅掉蒲包花的枯叶,一边说着。
“不过同我逃进温室、摆弄花草相比,还是奢侈地装点自己的房间、衣物,任性地活着的妹妹更加勇敢啊。我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女人的鲁莽。你羡慕我妹妹的房间可不好呀。”
“可是,一进到房间里,我就觉得小姐好像在那里一样。”
“那么,这间温室怎么样呢?这里似乎充满了我许许多多的回忆。已经荒芜了,有种衰败的气息……”
“嗯。”
初枝摸索着抓到一枝蔷薇花,半晌儿未动。
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与土、肥料、植物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感觉到温暖、静谧和清澈。
有些冷清的屋子里洋溢着正春的青春气息。
初枝睁大着眼睛,两颊微微发烧,天真地憧憬般地伫立着。
正春似乎害怕靠近这样的初枝。
“温室也真的快要忙碌起来了。外面一冷,各种害虫就要躲进室内,又要留心保温。但是,因为我不在家,妈妈想让花在新年开放,所以梅花、水仙、牡丹、平户樱花等也都拿进来了。这是报春花、香雪兰……”
接着正春又让初枝触摸这些花,可初枝觉得与其说是触摸这些花,不如说是在抚摸着正春这个人。这种纯真与温暖顺着初枝的手和肩膀传导过来。
正春不由得抱住初枝,突然吻了她。
四
初枝惊慌地想要躲开,可正春的手臂牢牢地留住了她,初枝只能向正春的面颊方向稍微滑一下嘴唇。
初枝左手抓着正春的上衣襟儿,只是往下拉着。
初枝右手的手指张开,指尖向上立着,抓着正春的手腕,瑟瑟发抖。
好像全身仅剩下手指尖有力量了。
当两人的嘴唇再次吻合时,那点力气也消失了,初枝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正春有些愕然。他感到初枝的大眼睛似乎落入自己的眼睛里了。
顷刻间,初枝那温热的泪水润湿了他的脸颊。
但是,正春既不觉得后悔,也不感到悲伤,只是随着心跳的声音,青春的活力汹涌澎湃。
幸福来得太突然,正春总觉得初枝也会就这样地消失而去似的。
初枝轻轻闭上了眼睛,正春像是很惊恐,不由得松开了手臂。
初枝像掉了魂的人似的,向后倒下去,她将胳膊肘儿支在搁板上。
绯色合欢的花盆滚落下来。
绯红色的房花散落了。
“危险!”
正春大吃一惊,刚要抱起她,初枝便嗖地转身从温室里跑了出去。
她像是要逃离异常的恐怖一样,灵活得让人不可思议。
正春呆呆地站在那里。
但是,初枝迎面撞上温室出口附近的百日红的枝干,“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她就那样像死了一样。
“唉,我竟对连逃走都不能的、眼睛看不见的人……”
正春跑了过来,想要抱起她。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做了什么……”
可是初枝却推开正春的手,想要爬起来,却又倒下去了。她紧紧地抓住一把土哭泣着。
正春嘴里断断续续地顺口说着什么,也坐在了那里,他将初枝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初枝仍是紧抓住自己随手碰到的东西,抽泣着,她好像留意到这是正春的膝盖,于是埋下头,一动不动了。
“请你原谅我,真不知道怎么道歉才好,可是,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正春的声音一个劲儿地颤抖。
初枝顺从地站了起来,由正春牵引着走了出去。
但是,她的两只手却紧捂着脸不撒开。
初枝又被带进了礼子的房间,正春只好给和矢岛伯爵一起观看能乐的礼子挂了电话。
五
不能让弄乱了身姿的初枝就这么回去。
初枝自己无法整理好衣着、补妆。只有等礼子回来让她帮忙了。
正春这样思忖着。但是给礼子打电话却不仅是为了这一点。
这是因为他涌现出一种按捺不住的想要讲出刚才发生的事的冲动。
他十分想拉着初枝的手端端正正地站在人前。
与其想要夸耀青春爱情的正当,不如享受这意想不到的幸福。
接电话的礼子对正春这种兴奋的说话方式深感惊讶。
“怎么了?哥哥你一到家,就该立刻来这里……”
“那种场面,敷衍一下就算了,你不能回来吗?”
“我回不去呀。……所以,请你带那位失明的女孩来这里吧。没关系的。”
“去那种无聊的地方……我希望你停止这次相亲。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这个婚约解除。”
“哎哟,在电话里突然逞强起来,真可笑。哥哥能破坏得了吗?”
礼子茫然若失地笑了,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真格的,请你把她带到这儿来吧。”
“我能做这种可怜的事吗?”
“有我护着她呢,没事儿的。高滨大夫也在这里,不是正好吗。我等着你们。”
“高滨博士……”
正春反问的时候,电话中断了。
对,高滨博士,正春怀着好像初枝的眼睛复明了似的喜悦,回到礼子的房间。
初枝正站在镜子前面。
而且,正在把弄乱了的和服重新穿得整整齐齐。
这对于正春来说应该是件令他惊讶的事。
失明的少女独自一个人打扮,比健康的女人更有些惹人爱怜。
“啊。”
正春走近过来,好像又要抱紧初枝似的。
“我给礼子打电话了。她让咱们两个人马上过去。眼科医生也去那儿了……”
“让我回去吧!”
声音像要消失了似的,初枝朝化妆台的椅子上倒下去。
看到镜子中那张苍白的脸上,面颊的白粉被泪水弄脏、口红因接吻而向旁边溢出,正春不由得百感交集。
初枝用颤抖的手指尖儿摸了摸脸。
正春好像留意到了似的,用纱布将初枝唇边的污迹擦拭干净。又默默地将粉刷、口红笔递给初枝。
初枝手握着这些,又哭了起来。
正春的泪水也涌了出来,在他道歉的时候,看到初枝微微摇了摇头,于是他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初枝。
“我想看见,想看见正春!”
初枝断断续续地小声说。
两个人到达能乐堂时,《日本》刚要结束。
六
这是长尾家的能乐堂,长尾家可以说是矢岛伯爵的最重要的亲戚了。
这所能乐堂不是那种舞台建在院子较远的前面,从客厅观看表演的老样式。虽然是建在个人宅邸内,但在观看席的椅子后面还设有贵宾席,甚至还设有休息室。与其他能乐堂相比,观众席很狭窄,可正因为简单素雅,反而让人感觉很舒服。
由于将要与矢岛伯爵达成婚约,因此礼子等人也受到了邀请。
因为想要把礼子委婉地介绍给矢岛家的亲朋好友,所以话说得好听一些,便是把这看作是一种定婚仪式,说得刻薄一些,便是在当面查验礼子是否相配。
仅仅因为与伯爵有婚约这一点,就足以招致好奇与侮辱了。
不用说,嫉妒、羡慕这一对的女人太多了,但这又是件极不合常理的事。就常理而言,伯爵绝对不适合结婚。
伯爵已经被束缚住手脚,处于一个不同众人商量就无法决定任何事的境遇了。
这些人一齐挑剔新娘的举止是很出名的。给伯爵提媒的不知有多少。礼子也是这些人寻宝时被发现的宝贝之一。
“要是这位小姐的话,伯爵大概会心满意足的吧。”
一个人这样说,另一个人也很放心的样子。
“这比什么都强。找到这样的人了吗?”
但是一见面,互相之间都感觉到了各自内心里的诡谲的讥笑。
既不是稀世贤妻,又不是绝代佳人。这位小姐倒像是个勇敢无敌的驯兽员。
矢岛伯爵家与圆城寺子爵家的不般配已经是不言而喻了。作为折服伯爵的手段只剩下结婚这一条路了。否则的话,爵位和财产都岌岌可危。
替伯爵家担忧的人想在婚礼前同礼子见上一面。
今天的能会即是为此。
也有人怀着一种观看华美的牺牲的心情。
礼子当然也有精神准备,她目不斜视,一副因得胜而骄矜的神情。
这时,正春虽然也逞强进来了,但是拉着盲少女的手穿过明亮的座席这件事着实令他脸红得不得了。
舞台上,后部主角义经的幽灵,拾起随波而流的弓,同能登守作战的阿修罗也平静下来。
“春夜拂晓,波涛滚滚,疑是敌人来,却是海鸥成群;疑是轰鸣声,却是海风阵阵……”
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初枝感到突然,又加上响器的伴奏声、谣曲的声音、能乐演员用脚打拍子的声音等,使初枝害怕得心惊胆颤。
有种庄严的感觉紧逼而来。
礼子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啊,小姐。”
初枝放心地小声说了一句,坐下后仍不松开手。
“刮起了猛烈的晨风。”
退场的伴奏音乐也结束了。
这时礼子抱着初枝肩头,带她来到休息室。
因这盲少女在身旁,所以礼子就更加令人刮目相看了。
七
人们认为初枝是一位值得同情怜爱的天才音乐少女,或是演奏琴鼓的名手。
并把初枝作为礼子的一种奇特的陪衬来看待。
温柔地怜爱初枝,使得礼子更加光彩照人,并给傲慢的她增添了风趣。
如同没有穿惯的长袖和服反而更能衬托出礼子的美丽一样,仔细看起来,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初枝也不比礼子差。
被这样的礼子吸引住之后,人们开始注意到初枝的美貌。
看到初枝,任何人都不由得出神地感到悲哀。但这并不是因为可怜她失明,而是感觉到她那种天真的平易近人的劲儿。
有初枝在身旁衬托,礼子那富有挑战性的美貌也隐约变得高贵文雅起来,缓和了人们的敌意。
礼子的母亲放下心来,对正春耳语道:
“她是谁呀?”
“说是礼子在信州遇见的。我想让高滨大夫给她检查一下,所以硬把她请来了。”
“是这样啊?我也好好拜托一下高滨大夫。”
妈妈也没有注意到正春不寻常的样子,只是很喜爱地看着初枝。
矢岛伯爵也一面在心中“嗯、嗯”地嘟囔着,一面好像有什么人生发现似的惊讶着。作为礼子的附庸,这姑娘不能占为己有吗?一股杀气腾腾的恣意放纵之情突然抬头了。他心中甚至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幻想:和这样的两个女孩一起过上奢华的醉生梦死的生活又如何呢?
“是你的梦中情人吗?”
伯爵拍了拍正春的肩膀。
“要是有什么麻烦的话,就到我这里来吧。从现在开始,特殊口味可让人为难了。”
正春勃然大怒。
但是将初枝交给礼子之后,他也不由得放心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初枝见到礼子后会如此平静,但不知为什么,见到初枝和礼子,总让人感到她们两个人之间像是流动着一种自然的爱情。
然而,初枝可绝对无法平静下来。
与其说她对同正春接吻感到愤怒或遗憾,不如说她不管怎样只想回到妈妈身边。
断然拒绝返回的话,似乎是在侮辱正春,这会令初枝很难过,因此她好像在半梦半醒中被带到了能乐堂似的。
初枝有种想要逃入礼子怀中的想法。
旁人看不出来,惯于依赖他人的初枝是如此地心惊肉跳。
从正春和初枝进屋时起,礼子就一眼看穿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很不一般。
初枝并没想瞒着礼子,她那只被握的手在默默地道着歉。
“我那样地与你约定,可你那时候为什么却离开了山里呢?”
礼子一边说着,一边向高滨博士递眼神儿:就是这个女孩。
“你不想要我给你的幸福吗?”
八
高滨博士点点头,从对面的长椅子那儿走了过来。
他若无其事地停在初枝面前,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初枝眼睛的转动。
博士对初枝也很眼熟。
在满是红叶的山里,虽然相距甚远,看不清相貌五官,但那身姿的印象却是无法忘怀的。
那天身穿短衣襟、铭仙绸衣服的山里的女孩,今天却穿着混杂在这所能乐堂的人们中间也不太显寒碜的中长袖和服。虽说如此,但那种好像在热衷于倾听天堂里的声音的神情却是一样的。
从初枝的面部到其胸前,总有种丰满的感觉,这使得博士联想起能乐的那种平静的激烈感。
礼子和正春紧张地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博士的脸。
初枝不知是谁在看着自己,她有点目眩似的低下了头。
博士若无其事地说:
“穿和服观看能乐,礼子也真够奇特的了。”
他笑着返回了座席。
接着,对用眼神询问情况的正春小声说:
“好像能看见东西。”
“能看见?”
正春几乎蹦了起来。
“能看见?您说能看见,大夫?”
博士对正春的大嗓门感到很为难,于是来到走廊上。
正春紧跟在后面纠缠着。
“真的吗?大夫。她能看见东西吗?”
“我说能看见是指她好像知道明暗及光线射来的方向。也就是说,可能有手术成功的希望。假如视网膜是健全的,故障只出在水晶体的话……”
“所谓水晶体是指瞳孔吧。那么美丽的……”
“对,是瞳孔的镜头。比方说黑色白内障,只看一下,是看不出与普通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啊,但是,这个人是先天性的。先天性黑色白内障的病例很少见。”
“要是先天性的就不行了吗?”
“不见得全都如此。总之,不仔细检查就无法下任何结论。但就我刚才的观察表明,检查一下,也不是徒劳无益的。不至于这样就没救了。”
“谢谢,大夫,谢谢您了!”
“请带她到医院来吧。”
正春连连点头道谢之后回到了休息室,也不顾周围,就突然握住了初枝的手。
“眼睛会睁开的,你的眼睛会看见东西的。”
初枝有点儿恍惚。
正春像是在责备她似的,说道:
“你的眼睛会看见的。怎么在发呆呢?”
初枝吃了一惊,点点头。
初枝觉得正春的一股强大的力量滚滚流入自己的心间。她感到似乎自己的眼睛睁开了。
先天的盲人现在怎么也没法安静地思索能看见东西意味着什么。
惟有火热的喜悦之情洋溢着,初枝感觉就好像自己身体里有一双大眼睛睁开了一样。
正春嘴唇的感觉新奇地复苏了,但是现在已然没有任何恐惧和悔意了。
“太好了!我所说的幸福就是指这件事呀。”
礼子也说道。
初枝又点了点头。
九
然而对于初枝来说,比起对自己的眼睛能看见东西这件事的惊讶来,还是对刚一听到这件事时,正春变得一点儿也不令她恐惧了这件事的震惊,更让她感到是确实的幸福。
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坏女孩,也不知该对礼子说什么才好。
一想到自己曾用礼子的白粉和口红修补那因接吻而弄乱了的唇形,初枝就害羞得脸上火辣辣的。
但初枝也有一种想让礼子看看她的化妆品涂在自己脸上的幼稚的勇敢劲儿。
“参观小姐的房间时,我闻到了花梨的气味……”
初枝欲言又止。
“是吗?那是从信州买回来的。这件和服上也熏着味儿呢。”
礼子将一只衣袖举到了初枝面前。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在东京见面了。我拉着高滨大夫回到秋千那儿时,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很窝火,心想就让这种撒谎的人一辈子眼睛看不见算了。但是,现在太好了。”
虽然礼子的衣袖遮住了光线,但初枝却感到一种五彩缤纷的亮丽。
“啊,她是快要结婚的人了。”
一想起正春的话,初枝便从那长袖和服中感悟出礼子那颗聪明的心了。
“还回去观看能乐吗?”
矢岛伯爵站在礼子面前。
“我怎么都行。”
礼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可怎么也忍受不了这种装腔作势的老古董。”
“可是,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吗?”
“任务?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任务啊。出于什么意图让我们来,这一点我也明白,但如果我不是很自豪的话,就不会出席了。”
一种以自己的结婚为武器来蔑视世俗成见的腔调。
伯爵以礼子为荣,想要炫耀一番,却又不表现出那种神情,只是豁达地站着。对众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与礼子两个人如同理所当然地集中了一切赞美目光的美丽的雕像一般,摆出一副高贵文雅的姿态。
伯爵对礼子有信心。她也是冷冰冰的一副骄傲自得的样子,丝毫也不把伯爵家的亲朋好友们放在眼里。
“真是个好天气,到哪儿去痛快地玩一下吧!这位小姐也一起去吧!”
因为伯爵这样说,所以初枝突然抬起头看了看,满脸的不安。
双人静夫人舞就要开始了的信号响了。
“我送这位小姐回去,还有好多话要说呢。”
“她是哪儿的人呢?”
“嗯,她是住在我心里的人,一定是……”
礼子好像在逆反着伯爵似的,拉起初枝的手站了起来。
伴奏者在镜厅中,调乐器的声音、镜厅、从后台通往舞台的过道栈桥、舞台的样子等等,正春向初枝大致说明了一下。
接着,又告诉她演奏笛子、小鼓、大鼓的人和伴唱的人都已经各就各位了。
“你能感觉出我妹妹的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正春在初枝的手掌上用假名书写着。
初枝点点头。
怎么样呢?像在询问这句话似的,正春握住了她的手指。
初枝摇摇头,好像很难过。
我也这样认为,正春想要以手来传达他的这种想法。
十
他们四个人按正春、初枝、礼子、矢岛伯爵这样的顺序并排坐着。
礼子的妈妈留在走廊里与高滨博士站着闲聊。
“您怎么认为呢?”
“您是指伯爵吗?他是个很了不起的汉子啊。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礼子小姐看上去格外美丽。我想您不必担心什么……”
“这样行吗?礼子好像很合伯爵的意,可我对这种中意的方式却很担心。礼子也是突然改变主意的。她自己主动提出同意这桩婚事,这可有点不寻常。我真不了解她的真实想法。因为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所以就不一样吧?在信州,她对您讲到过我们的那些事吗?”
“唉,实际上……”
博士犹豫着。
胆小的母亲低下了头。
“还是如此啊。那样聪明的孩子立刻便会明白了。她姐姐房子是个浮躁轻率的人,没法依靠她,正春又因为厌恶家里而逃了出去。这两个人虽然都可怜我、照顾我,但反而像是在责备我,家里到了这种地步,全都是因为我没志气。同他们相比,只有礼子到现在仍然苛刻要求我,尽提出一些办不到的事情来和我商量,虽然总让我为难,但她对我的态度中却有股认真劲儿。真是个使人发怵的孩子啊。”
博士点点头。
高滨博士从学生时代作为家庭教师住进圆城寺家起,一直是他们家的老朋友。由于在子爵家境败落之后仍然与之保持交往,因此现在博士是夫人那些辛劳故事的亲人般的听众。
“所以,对礼子的恣意任性,我反而以一种高兴的态度来放任她。让这孩子离手儿真有点寂寞。不被礼子叱责,不和她争吵,我就好像突然软弱下来了似的。看伯爵的那个样子,即使他娶了礼子,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他啊。”
“不会这样的。这种人出乎意料的爽快。只要打破了常规,对任何事情都会感觉良好的。”
“好像礼子有种与伯爵开战似的想法。她总认为没有自己战胜不了的人。要是错一步,也不知道礼子这样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因此我就更加担心了。这次的相亲也是如此。以礼子的性格是决不会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做家庭的牺牲品而结婚的可怜相的。所以我还不清楚她是不是装出一副自己主动要求的样子来。”
“是啊。她也许是对贵族怀有某种幻想吧。不,称之为幻想,这是我们平民的想法,对小姐来说……”
“据说要是正春辞去爵位就好了。我丈夫还在做梦,他认为若是解决了借款,靠伯爵的亲戚们的支持,这次也许能出任议员呢。”
舞台上,后部主角静夫人的亡灵附在摘菜女子的身上,讲述着以往的故事。两个女人形影不离地跳着双人舞。
礼子的妈妈听了一会儿传到走廊上的伴唱声之后,说道:
“那个失明的女孩怎么样了呢?礼子好像十分喜欢她似的。”
“真是个打动人心的和蔼可亲的女孩啊。”
“我见到那孩子,便想起一个人……”
十一
因为圆城寺夫人像是很难开口,所以博士一副不可理解的神情。
“哪能有这样的……”
夫人慌忙否认了,好像连自己都感到很羞耻似的,把手放在客席的门上。
博士也突然察觉到了。
“莫非是……”
但是博士已经回想不起来礼子生母的容貌了。
到底还是女人啊,博士对夫人的敏锐感很惊奇。
可能夫人在领回礼子的时候同其生母见过一面吧。
只见一面就能一生也忘不了那个女人吗?
这盲女与那个女人长得很像吗?
博士不清楚,是否礼子与初枝有像是一母所生的地方。
“自己一有弱点,就不禁开动起羞耻的神经来了。”
夫人又一次否定道。
博士觉察出夫人是在杞人忧天。
“不至于吧。小姐也只不过是像喜爱木偶人似的喜欢那孩子罢了。”
“嗯,我第一眼看见她时,也觉得她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正春可是头一回对女孩子如此亲切啊。那个腼腆的孩子……”
她竟担心到了这些,博士以笑掩饰着说:
“这是因为对方是个盲人啊。”
“嗯。不过,我真想让这样的女孩在我们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呢。她也许可以教会礼子和正春,什么是纯真的爱情。”
夫人背朝博士,稍稍打开了门。
“怀念昔时的和歌,重复歌咏那微贱的、微贱的麻线球,把古时变成今朝……”
两位静夫人翻弄长袖起舞。
即便听到正春对两位静夫人的装束的解释,如年轻女子头上戴的能面、静乌帽子,擦金箔、嵌色金银线刺绣和服内裙、窝边儿腰带、蔓草扇子等等,初枝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子。
但是,静夫人之灵与摘菜女子如同影之随形一样跳着相同的舞步,这种幽婉的妙趣与义经的悲剧性的恋爱故事使得失明的初枝也有了切身的感受。
吉野山的胜手社中收藏有静夫人跳舞时穿的舞衣。静夫人的亡灵附着在想要摘嫩青菜供奉神佛的女子身上,穿起令人怀念的舞衣跳起舞来。本应看不见静夫人的幽灵,但她却是华丽的主角,摘菜女子虽是配角,但与静夫人同样装束,取代了主角的地位,有着无可比拟的美丽。
“山樱花落,风吹如雪,花之轻风,请访阿静之遗迹,请访阿静之遗迹。”
曲终了,但初枝像是追逐着奇异的梦幻一样,痴迷着。
第四个是隅田川。
思恋自己的孩子梅若丸的疯女人,从京都一直流浪到关东的隅田川畔时,听说那孩子埋在河岸边柳树下的墓冢里。因为是母亲悲叹哀伤的场面,所以礼子遭遇伯爵的劝诱,她决定回去了。
她不愿因此而想起生母的事情来。
“我借用一下礼子小姐。”
伯爵采取了强硬的态度,这使得礼子的妈妈很难拒绝。
但是,礼子却不松开初枝的手。
“妈妈,我去送这孩子。”
伯爵很生气。
随后,礼子上了初枝的车。伯爵无奈,只好请正春上自己的车,大家还是决定去信浓屋旅馆。
十二
有人称能乐为“不动的舞蹈”。从全神贯注的肃静而深刻的能乐表演中,同视力正常的人用眼睛着相比,盲人听起来可能会通过那些强有力的谣曲、伴奏、用脚打的拍子等得到更强烈的印象吧。何况这对初枝来说还是第一次。
乘上汽车后,双人静夫人舞的幻觉仍没有消失,初枝感觉就连旁边的礼子看上去也不像是人世间的,而像幽冥的人一样。
而且,只剩她和礼子两个人的时候,初枝感到不能不对礼子说自己与正春之间的事,她的脸颊自然而然地红了起来。
礼子像是在温柔地安慰着她一样。
“你还真清楚我的地址呀。的确是一个人来的吗?”
“嗯。”
初枝点点头。
“可是,我觉得好像昨天曾从您家门前经过。虽然不十分清楚……”
“唉呀!真怪呀。从门前经过的话就该顺便进屋坐坐啊。你是和谁一起来的吗?”
“嗯,和妈妈。”
“是吗?要是你妈妈也一起来就好了。我好像能看见你妈妈是怎样疼爱你的,真想见到你妈妈啊。她在旅馆吗?”
“嗯。但是,问过妈妈之后……”
初枝面带愁容。
“妈妈问我能否一个人去小姐家。”
礼子不解地说:
“你们打算马上就回信州去吗?”
“嗯。”
那么,要是和正春之间有什么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不行,立刻就……请高滨大夫检查一下,要是能治愈看见东西,那初枝可就脱胎换骨了。你就会打开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切都将从此开始。”
“嗯。”
“你明白眼睛能看见东西意味着什么吗?”
“不明白。”
礼子与初枝两个人同乘一辆车,这也是因为她怀着一种想要知道初枝是如何看待正春的想法,但是一看到初枝纯真的样子,她就无法触及这些事了。
“你刚才一边观看能乐,一边跟我哥哥说话了吧。”
礼子先拐弯抹角地提出有关自己的事情。
“对我这次的婚事很反对吧?”
初枝有些为难。
“嗯,没关系。我很高兴,反对是当然的。但是,我感到不可思议。你既看不见又没讲话,怎么能判明那个人不行呢?”
初枝点点头。大眼睛里浮现出一抹想要诉说什么似的色彩,目不转睛地看着礼子。
“小姐。”
“是啊。我很感激。”
回到信浓屋旅馆后,阿岛仍没有回来。
看见在大门口迎客的年纪大的女佣,伯爵似乎大吃一惊。
正春和礼子都去了初枝的房间,只有伯爵单独留下来,在楼梯的后面与女佣站着讲话。
“喂,求你了。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我不会做什么坏事的。”
女佣笑着伸出一只手来要钱。她曾在伯爵常去的酒馆做过女佣。
“正好啊。那个失明的女孩是怎么回事啊?”
“好像和老板娘交情很深。”
十三
礼子说她想要等初枝的妈妈回来见过面后再走。她想要安排好,想让初枝第二天就能接受高滨博士的诊察。
但是矢岛伯爵却紧催着礼子。仅凭绕道到初枝住的旅馆这一件事,就足以使他的自尊心神经质地颤抖了。
而且,正春和初枝又显露出一副毫不亲切的神情,这也令他感到厌恶。
失明的少女纯真得像朵可爱的鲜花,但却有种奇异的魅力,深深打动人心。
从一开始她就有一种看上去像是在男人那里,而又像影子一样难以捕捉到的感觉。
“哼!”
不知为什么,伯爵有些嘲讽情绪,就连礼子安慰初枝,他也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无言的反抗,他那想要打垮礼子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看到严肃地站在房间里,不想坐下来的伯爵,正春说道:
“我跟这女孩的妈妈好好说一下。”
“是吗?可我也想见见她妈妈。”
礼子一边从正面认真地看着哥哥的脸,一边站了起来:
“你是说爱她,在她眼睛能看见东西之后……”
礼子好像在说这些似的。
伯爵一乘上汽车立刻就说:
“据说她是长野那家名叫花月饭馆的老板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简直像掌上明珠一样地疼爱着,这真可笑。她是名叫芝野的众议院议员的小妾所生的。据说是因芝野濒临死亡才从乡下来到东京的……母亲去大学医院探望病人,失明的女孩却一个人出去闲逛,这不是很怪吗?”
礼子很奇怪伯爵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但她沉默不语。
“把正春君留在那儿,没事儿吧?”
伯爵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
礼子反驳道:
“哥哥靠得住。”
“这时候信用可不值钱呀!”
“唉呀,我的意思是说他不会让人不幸的。和我不一样,哥哥可是个诚挚悲悯的人。”
“所以,他就当然是一个能诚挚爱人的人吗?”
伯爵看着礼子严肃的侧脸,说道:
“但是,对方可是一个令人操心的人哪。”
“哎,你说她是个过于纯洁的人吗?”
伯爵不满地漠然置之,沉默不语。
只剩初枝和正春两个人留在房间里时,初枝耸着肩,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
接着,她悄悄地哭了起来。
此刻,她心里已经原谅了在温室里的那次接吻。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对于初枝来说,只觉得十分悲伤。
她想让正春摸摸自己的手,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衣架上挂着初枝和妈妈的衣服。梳妆台附近也有像是女孩携带的物品。
正春温和地看着,仿佛那是初枝的肌肤一般。
“假如你眼睛能看见东西了,那就请你第一个先看看我。”
初枝连连点头,用紧握着的拳头拄着膝盖,像是要倒下去似的。
正春拉着她的手,不禁抱住了她。
过了片刻,初枝请求正春回去。她无论如何都想要一个人等待妈妈回来。
正春刚走,妈妈就回来了。
十四
不用说,初枝已经停止了哭泣。
正春不在身旁,初枝却反而更觉得他就在近旁,她好像插上了幻想的翅膀似的,轻轻地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毫无意义地触摸着各种东西。
即使被桌子绊倒,她也只是“痛啊,好痛啊!”地叫着,自己感到很可笑,于是便笑个不停。
看不见也无妨,在客厅里咚咚地走动,狼狈地撞在东西上,想必很可笑吧。
不知不觉间初枝也没听见妈妈回来的脚步声,可拉门一打开,她就跳起来迎了出去。
“唉呀,你的情绪真好啊。为什么这么高兴呢?”
“妈妈。”
初枝来回胡乱摸着阿岛的脸。
“我能看见妈妈了。真的会看见的。”
接着,一口气把今天所发生的事全都讲了出来。
阿岛拉着初枝的手频频深深点头,初枝的话大致讲完之后,阿岛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似的,直盯着她,沉默着。
初枝突然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她逐个抚摸着妈妈的手指,低下了头。
“站起来一会儿!”
阿岛说道。
初枝稍微摇摇头。
“你在小姐那儿补妆了?”
“嗯。”
“好极了。”
阿岛好像沉思着什么似的。
“哎,初枝试着一个人独自去爸爸那儿吧。因为初枝像是有好运气,所以那位也一定会感到满意吧。妈妈已经做什么都不行了……”
初枝追着母亲那似乎要消失到远方去的声音。
“要是不和妈妈一起,我就再也不去任何地方了。”
“在你爸爸有生之年,把初枝的眼睛治好吧!”
“嗯。”
阿岛不相信初枝的眼睛能治愈,简直到了恐惧的程度。
她也不相信另一个女儿礼子曾经来到这个房间里等待过自己。
阿岛为了听听礼子的事,悄悄地来到了账房。女佣露骨地揭发着矢岛伯爵的色迷心窍。她甚至连正春与初枝之间的事也对阿岛委婉地暗示了。
但回到房间时,阿岛已经平静下来。
“稍微站起来让我看看……”
接着,她替女儿解开衣带,突然如卖春的女人一般惊讶于初枝身体的手感了。
“初枝很幸福呀!”
初枝搂住母亲。
“不行,不赶快换衣服会着凉的……”
阿岛快活地说着,拍了拍女儿的后背。
“小姐去哪儿了呢?”
十五
驶经地藏坡,上了山手本町公路,意大利领事馆前边就是布拉弗宾馆了。
从横滨的繁华街道到港口的汽船,左侧的景致一目了然。
在外国人住宅群的房顶上端,可以看见天主公教会的尖塔。礼子心想,弗爱利斯女子学校也就在附近吧。
汽车从那条大道向下行驶到宾馆的庭院。
“日本人很少来这里。尽是些西方人,没那么多麻烦倒挺好的。”
但是,寒碜破旧的木制正门却让人感到这个地方像是个没落的外国人公寓。
“好像这里的菜肴是横滨最好的。”
一进入食堂旁边的休息室,一只猎犬便突然狂吠起来。
礼子大吃一惊,紧抓住门呆立不动。而伯爵则同壁炉旁边的女人随便地闲聊起来。
那女人像是个犹太血统的德国人,作为刚三十岁出头的人来说,她有点孤苦伶仃的。
狗的身体很长,是一只像短腿爬虫类的令人恐惧的猎獾狗。
在女主人摆放得十分整齐的鞋子旁边,那只小狗也并着脚掌异常大的两只前腿,直盯着礼子。因为它好像是两边一样地垂着大耳朵,所以更显得老气横秋。
伯爵出去以后,西洋妇人朝礼子微笑了一下,就又悄悄地看起英文报纸来了。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了。被狗吓了一跳之后,礼子反而恢复了平静。
“让你久等了。听说这里有一间明亮的房间。”
随着伯爵的劝诱,礼子来到庭院。
在草地的向阳处,有群鸽子在嬉戏。
顺着朝南的倾斜的踏脚石走下去,有一处绿色屋顶的、远离主楼的房屋。可以看到套间的里间中那张白色的床。
“就近下边洼地的对面是鹭山。一直可以眺望到本牧的绿丘那儿。”
伯爵打开了窗子。
所有这些山丘都笼罩在暮色当中,洼地的背阴处冷冷地浮现着白色的洗濯过的衣物。
但是,围在礼子脖颈上的黄貂皮却沐浴着明亮的阳光,像一圈暖暖的光环似的使她的脸色很柔和。
男服务员送来红茶后走了。遥闻远处港口的汽笛声。
从山丘上的客房中突然传来了年轻的西洋女人的娇喘声。伯爵也因其过于挑逗而扭过脸去。
“我想让你妈妈听听有关我的事……”
“嗯。”
礼子虽然点头,但仅仅是被带到这里来,这一点已经使她感到屈辱了。
“但是,我感到理解你与让你了解我是一回事儿。”
礼子边用手摆弄黄貂皮,边说:
“我可没想过让人理解。”
“那是我的说法不对。所谓爱……”
礼子出声笑了:
“我还什么都不想回答……”
“你说什么?”
伯爵转过身来。
十六
“不要从我这里强行夺走任何……”
礼子平静地说。但是,她的声音却像女人般地颤抖着。
伯爵没有料到,他似乎感觉到了礼子的妩媚。
“你真是提了个聪明的要求啊。”
他温和地笑了。
“哎哟,我最讨厌故作聪明了。”
“这是因为你的对手我是个有名的傻瓜。请你讲话再粗野一些吧。”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可别轻视我!”
“为什么?”
“请让我回去吧。”
伯爵佯装不知。
“可是,我们不是快要结婚了吗?”
礼子沉默不语。
“我嘛,可不是那种轻易就结婚的男人啊。但如果有人认为可以和我这样的人结婚的话,那么我便会因此而相信这个人。但是,我不会后悔的。我讨厌为过去的事道歉。若是提出那种要求的女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过下去的。”
“嗯。”
“我觉得这次和你的谈话很有趣。我只要是按周围的人说的那样做,就能自然而然地同你结婚了,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事了。这是因为能让人们这么想——那个男人也是一遇到自己喜欢的小姐就很轻易地结婚,变得像猫一样的老实——是很幸福的。”
“幸福?有那样的幸福吗?”
“是幸福啊,至少对我来说……是孩子般愉快的幻想。”
伯爵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猛走着。
“这些多管闲事的家伙的结论是,只有礼子这样的人才能镇住我。这是因为你看上去很厉害的缘故。可以说,试着把两个难以处理的人配在一起,是孤注一掷了。这一点,就连你也觉察到了吧。”
“嗯。”
“所以我很愉快呀。猛兽对猛兽,相互嗅着对方的体臭。但我可丝毫也不认为你是个难对付的小姐啊。我完全看透了,没有人比你更有女人味儿了。”
“你什么也没看透啊!”
“当然看透了……我把我们的结合看作是一种超脱,是对无聊的世人的反叛。他们想以你的力量来折断我的翅膀,但是,让他们看看,你怎么反倒成了我的翅膀了呢?”
西洋女人的娇声又传来了。明明像动物似的,却有种像是发粘的人味。
伯爵像是要压在礼子身上似的站着。
“这么美,真是一种反叛。”
礼子突然闭上了眼睛,刚要躲闪,就已经被抱了起来。
“不要强行夺走任何……”
她干脆地说道。
“这么轻啊!”
伯爵像是在试试自己那种神奇的力量,摇撼着礼子。
食堂七点开饭。
尽是些寂寞的西洋人。
坐在窗边的餐桌前,礼子那双刺人般清澈的眼睛连眨动都忘却了。
十七
伯爵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削着苹果皮。
只有他那双手,在礼子的眼睛里活动着。
自从遇到初枝以来,礼子便对手有了一种新的感情。手可以比眼睛看见更多的东西,可以比嘴说更多的话,这些都是初枝的手教给她的。
她一想到刚才伯爵的这双手毫不费力地就把自己抱了起来,觉得很奇怪。
“我要和这双手过一辈子吗?”
礼子感到寂寞得浑身发冷。
伯爵的手同其清秀的脸庞极不相称,骨节突出,但皮肤却很光滑,泛着精悍的白色。
礼子感到无法估量这双手曾抚摸过多少女人,于是将视线转向了夜幕笼罩下的窗子。疲劳感顿时袭来。
她几乎没有动筷。
伯爵也心不在焉地说:
“今天没见到你姐姐呀。”
“嗯。”
“怎么了?村濑夫人倒是顶热心地为这桩亲事奔走……”
“她不是没得到邀请吗?”
“不会是那样的吧,我还以为你嫌她讨厌呢。不是吗?”
“不是。”
“听说你和姐姐并不是同母所生的。”
礼子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狠狠地看着伯爵,说:
“我不知道。”
伯爵若无其事地笑道:
“这对我来说不成什么问题。”
“你怎么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呢?”
“这太令人吃惊了,我是你的未婚夫呀。拘泥于这种事情太无聊了。”
“我可没想到要知道你的秘密。”
“我也是如此。但是,据你姐姐讲,你好像也知道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你母亲的消息吗?”
“我真的不知道这些。”
“这也许是多管闲事,但我可以帮你找你的妈妈。一点儿不费事。”
“为什么要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呢?别做这种不体谅人的事……”
礼子声音颤抖,有些嘲讽似的站了起来。
“真想让你给我找一双能升天的翅膀啊!”
回去的路上,伯爵像是报复所受到的屈辱似的,在车里连看也不看礼子一眼。
“送你回家吧。”
“不。我要去姐姐那儿。”
“去村濑家?”
是因为姐姐房子对伯爵说出了关于生母的实话而马上要去抗议吗?就连伯爵也对礼子的厉害劲儿感到吃惊,但他那反而想要征服礼子的欲望却愈加强烈了。伯爵又出乎意料地甩出一句话:
“那个像兽医一样的男人怎么样了?”
“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个男人好像仅仅看到你站在我身边,就有一种病态的嫉妒似的。”
“是吗!”礼子想起了有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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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与女儿
一
礼子来到筑地的信浓屋旅馆看望初枝,是在那以后的第三天。
阿岛考虑:为了躲避礼子和正春必须换一家旅馆才行。尽管如此,但心里却无时不在等待他们来访。
即使不用麻烦他俩,初枝的眼睛任何时候都可去请医生诊治。只是出自母亲想通过姐姐把妹妹的眼睛治好这一愿望才一天又一天地拖延下来。
初枝盼望他俩的到来好像焦急万分,甚至夜不能寐。可是,由于存在与正春的一层关系,因而难以开口说出来。阿岛虽也抱怨正春,但更觉得初枝实在可怜。
他们的事根本不可能有结果,而且初枝又如此软弱,根本谈不上什么恋爱,所以,阿岛不想粗暴地加以干涉。
“小姐一个人?”
“是的。”
“就说初枝她不在,你替我谢绝她怎么样?”
阿岛对来传话的女佣这么说,却又慌慌张张地收拾起房间,坐到镜子前面整理衣襟。
礼子称有事找初枝的母亲,被带了进来。
听到她的脚步声,阿岛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犹如祈祷似的,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
“如果礼子长得像自己,而且,如果礼子觉察到这一点的话……”
然而,映入阿岛眼帘的却是四周顿然生辉般的欢悦。
阿岛只觉得她美丽绝伦。
被高贵的美貌所打动,阿岛一瞬间竟忘了她是自己的孩子。
于是,阿岛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
抑或出于某种不可思议的安慰感,抑或出于某种满足感,她心中充满纯朴的激动,在那激动的心底,强烈地感觉到了她还是我的孩子。
“初枝实在太蒙您处处照顾……”
阿岛自然而然地弯下了腰。
“谢谢!”
而且,又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声:
“能生养出如此美丽的姑娘,真要谢谢这位母亲。”
阿岛也听到了这句话。
“初枝多次说起过小姐您,所以我也不觉得是初枝与小姐见面。”
“是怎么说的,关于我的……”
阿岛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目不转睛地望着礼子说:
“说小姐是不是浑身闪闪发光……让小姐您抚摸,便痛快得全身发颤。她让我和小姐您也见见面,好好地谈谈,看看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敢当。”
礼子羞红了双颊,避开阿岛热烈的目光。
“不过,可以说初枝她是能看得很清楚的吧?比视力正常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吧。”
“因为她只想看自己喜欢的东西嘛。”
“嗯。”
礼子犹豫了一下又说:
“她说,我的声音、我的气味都很像您……”
二
“初枝是这样说的。真的很像吧?”
“啊,怎么讲这种不礼貌的……”
阿岛胸口怦怦跳,一想到自己不可能发出与礼子相似的声音,便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那孩子凡是她自己喜欢的人,不管是谁都觉得像我。”
“是吗?”
礼子瞟了一眼阿岛后,立即低下头沉思。
“不过,很幸福啊,凡事都能那样以母亲来……”
“眼睛看不见就永远是孩子嘛。”
“真令人羡慕!”
“能让小姐羡慕,兴许那孩子也会感到自己是真正幸福的。”
“您只有一个孩子?”
“是的。”
阿岛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在低下头的同时,使劲地把礼子的手拉到身旁。
“疼爱得要命吧。”
“是的,那孩子真的好像是生活在我眼睛里似的。她是把我的眼睛作为自己的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的。也请小姐您让她到您的眼睛里呆一会儿。”
阿岛笑着掩饰过去。
“好的,我很乐意让她呆在我自己的眼睛里。”
“不过做母亲的,都是这样的。”
“是的吧。”
“小姐的妈妈也是这样的吗?”
“对。我的任性可把她坑苦了。我想我的眼睛如果也看不见反而对母亲有利。”
“哎呀,您说什么呀?”
阿岛好像怕生硬地冲撞了礼子而悲伤地说:
“能长得像小姐这样楚楚动人,您妈妈已经高兴得不得了啦。”
然而,阿岛委婉地表露出自己感到幸福的话,反而触痛了礼子的创伤。
如今子爵家所剩下的财产,难道不是惟有礼子的美貌了吗?
礼子忽然像是想避开影子似的,眨了眨眼说道:
“要是初枝到我的眼睛里,那改变将相当大,要厄运临头的哟。您肯定会感到为难的。还是请初枝让我来改变她的好……”
“无论怎么改变都行。那孩子好像不愿意让小姐离开自己。”
礼子点点头。
“那么,是我心里装着别的人啦,肯定是……”
礼子想起了在能乐堂对矢岛伯爵说过的话。
“我是一个孤僻好胜的人,有人说有谁像我的话,我一定会生气的。我就有这种不可救药的清高的毛病。不过,初枝说我像您,我一点也不反感,真是不可思议。我想那大概是一种非常亲近的爱的表达方式吧,确实觉得十分欣慰。”
“谢谢。”
阿岛从心底表示感激。
“哎呀!”
礼子吃惊地凝视着阿岛。
三
“她说我们体味相似,视力正常的我,却无法那样分辨出来……”
礼子抬起左手贴近鼻子闻着。
“确实有体味。大概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吧。说我身上有一种她熟悉的体味。初枝是这样说的。”
“哦。”
两个人靠得很近,中间只隔一个小小的泡桐木火盆,阿岛有点暖融融地闻到跟高贵的香料混合在一起的礼子那生气勃勃的体味,马上觉得仿佛连心也陶醉了。
自己年轻时的情景不禁历历在目。
“我的……您闻闻我的体味看。”
礼子爽快地伸出了一只手。
阿岛宛如见到可怕的东西一般,迟疑了一下。见此情形,礼子也面红耳赤。
“初枝求我让她摸一摸,我觉得她是个很可爱的人。”
阿岛点点头,轻轻地拿起了礼子的手。并不需要把它贴近鼻子。
其实是极其柔和的肌肤接触的感觉,却感到仿佛触电似的强烈,于是,礼子的手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种亲切的血脉相通的感觉。
阿岛产生了自己的生命复苏成年轻的礼子一模一样的感觉。
“体味如何我不太清楚,但我的声音难道不是跟您很像吗?”
阿岛脸色苍白,突然颤抖起来的手落到了火盆边上。
“小姐您怎么能说那种盲人说的话呢。”
她笑着,精神为之一振。
对于生下来便被遗弃掉的孩子,如今提母亲的爱心,岂不成了孩子撒娇任性的幻梦了吗?尽管并非亲自哺育,却成长为如此美丽的大姑娘,对此惟有弯腰鞠躬,暗自深致谢忱才是。
礼子却无法理解阿岛刚才的态度。
礼子曾认为跟初枝天真无邪和可亲的相似的东西,在做母亲的阿岛身上也会存在,但令人不可思议的却是一种难以捉摸的亲情。
一见到阿岛的耳垂、眼框、鼻子等等总有与自己相似之处,内心深处便产生一种恨不得快点溜走的压抑。
阿岛好像突然想到似的说:
“前几天初枝跑到小姐喜庆的地方去打扰,一定给您添麻烦了吧。”
“哎呀,初枝把这事告诉您了?”
礼子并不怎么害羞,“初枝,说她反对……”
“啊,岂有此理!”
“没什么关系的。”
阿岛抬起头认真地说:
“不过,甚至连我都有这样的感觉:像小姐这样漂亮的姑娘无论嫁到谁家都有点可惜。”
接着,犹如诉说什么似的,不觉在礼子的手指头上握得紧了些。
礼子从火盆边抽回自己的手。
“今天也是初枝一个人?去了什么地方?”
“啊,她去大学医院了。”
“哦?是我哥哥带她去的?”
“不是。”阿岛露出了一副显得畏怯的痛苦神情接着说:
“去探望病人。”
“是吗?那正好,我马上也要去那里,回家时顺便拐到眼科医生那里一下……”
“嗯。”
阿岛欲言又止。脑海里浮现出被护士牵着手在医院走廊里行走的初枝的形象。
四
而且,当初枝进入病房一看,恰巧芝野家的人都不在。
芝野的心情好得出奇,意识也十分清楚。
缘分不深的父女俩手拉着手,连户籍也给改了过来。
这不过是阿岛的空想。
叫初枝单独去医院,无疑太残酷。然而阿岛认为倘若初枝是个走运的孩子,那么将会遇到出乎意料的天助。让她去见礼子已获成功,所以阿岛让她去见父亲,也使用了同一手段。
双目失明的姑娘单独前来探望,见到她那副令人感动的样子,甚至连芝野家的人也总不至于会把她赶回来的。阿岛相信初枝的人品无论怎么看都不至于招人憎恨,这才让她单独去的。
要让她见上一面,如不让她见上一面,那么在与芝野夫人等人的争论过程中,一旦至关重要的芝野一命归天,那将无可挽回。
不过,阿岛也担心初枝会遭到看护者们的粗暴对待,恨不得自己追她而去。礼子这么一催促,正中她下怀,于是便急急忙忙地为出门收拾起来。
“医生讲要不诊察的话,便无法下断言。不过,看来有治好的希望。”
礼子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从矢岛伯爵那里听来的,说初枝是国会众议员的妾所生的那些话。今天初枝单独会见其父,她像有什么事。
“现在邀您去医院谈,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吧?”
“哪里的话,只要初枝的眼睛能看见东西,搭上我的老命都无所谓。只在她小时候请医生看过一次,就死心了。如果请高明的医生医治后这孩子能见光明,那么长期以来让她失明便是我的罪过。我对女儿该怎样道歉才好呢……您说是吧?”
“唉呀,怎么能这样说呢。”
礼子吃惊地转过头去。
阿岛正在拢头发。
两个人的脸如同重叠般地映在镜中。
阿岛一下子站起身来。
礼子也亦然产生了一种不忍正视的莫名的感觉。
“确实感到很惭愧,没法儿向女儿道歉。”
阿岛缩着身子蹲在房间的角落里,拣起了围巾。
指望芝野家的人都不在病房,这如同让初枝野猫偷食鱼似的去偷偷获取父爱。不是在不知道是亲妹妹的情况下,已经让初枝从礼子那里偷偷地得到了作为姐姐的爱了吗?
阿岛真想大声喊叫一下。
初枝现在会怎么样呢,恨不得早一点赶到医院好好地帮她一把。
被护士牵着手,初枝走在医院的走廊上,这情景与阿岛想象的一模一样。
但是病房里的情形却并不像阿岛所想象的那样美妙。
初枝一推开门就有股阴森森的气息笼罩全身,她惊呆了。
听到了女人的啜泣声。
五
芝野死了。
就在刚才他断了气。已经履行完职责的医生刚刚离去。
仅差一步,初枝没能赶上和父亲临终时的见面。
趴在床上哭泣的是跟初枝年龄相仿的小女儿。
病危报警持续了好几天,而且又是突然咽气的缘故,临终时在场的人很少。只有两三位让人想起芝野那显赫的政治生涯的探视客人。
带初枝来的护士默默地松开手,正欲离去,但一见初枝无人扶持要倒的样子,马上又从旁边抱住她。
“危险!”
接着扶着她从垂首立在床边的人们的前面走过,把她带到了芝野的床头。
谁都没说任何话。
站稳后护士退到后边,初枝开始用手摸起来。
她那颤抖的双手只徒然地在死者胸部的被子上摸来摸去。
初枝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父亲的脸在何处。
好像实在不忍目睹下去,芝野的长子把初枝的手拉到枕头旁说:
“是父亲。”
初枝冷不防一把抓起蒙在死者脸上的白布。把另一只手紧贴在父亲的脸上。
“啊!”
死者的冰凉吓得她缩回手,但马上转而又用双手死死地夹紧父亲的脸。
“讨厌!”
小女儿拨开初枝的手。
但初枝好像根本不在意,继续抚摸父亲的脸。
“讨厌死啦!你要把爸爸怎么样?”
小女儿哭喊着拽住初枝的手腕要将其拉开。
长子犹如安抚似的抱住妹妹的肩膀,妹妹在哥哥的胳膊当中边挣扎边喊:
“可怕!太可怕啦!”
接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可怕!”
听到她的哭声,一瞬间人们毛骨悚然。初枝的动作的确令人不寒而栗。
让人产生一种超越悲痛,仿佛死人眼看着要起立走过来似的恐怖。犹如怪异的巫女在施妖术。
“已通知阿岛了吗?”
有个人在战战兢兢地说。众人皆默不作声。
“那可不行,我去打个电话。是筑地信浓旅馆吧。”
那说话的人急匆匆地走出去。
初枝将双手合掌在胸前的父亲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抚摸了一遍。
眼泪一个劲儿地在失去血色的双颊上流淌,而且发出清莹的闪光。大概是一种用失明的双眼便要去看的异常的心理紧张吧。
初枝好像已使尽气力,头顿时无力地垂落到父亲的胸口上。
是不是昏过去了?有人不由地向前探身。
初枝根本不知道周围有人。
“可以让我们来处置吗?”
医院的护士问。
将芝野的尸体用酒精擦净,在鼻孔等处塞上棉花后运往太平间。
阿岛和礼子是在那以后才到的。
礼子本来站在走廊这一头等着,但一见到推开病房门的阿岛的样子,仿佛受邀似的走了过去。
六
病房空空如也。
比看不见人影更让人感到空空如也的是一种冷飕飕的气息。
阿岛握着门把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怎么回事?”
从背后往里一看,礼子也变了脸色。
“会不会到手术室去啦?你看还摆着来探望的人带来的东西嘛。”
不过,死亡的迹象却一清二楚。
病床尚未收拾,当然房间的消毒还没结束。
窗帘低垂,令人觉得欲把死亡的消息暂且封锁在这间房里。
一股激愤涌上了阿岛心头。
屈辱使她咬紧了牙关。
倘若此时芝野家的人在场,那么她就要声嘶力竭地叫嚷。
“为什么不通知我?为什么在他死的时候不让我在场?”
她气愤万分,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已干涸,两眼直冒金星。
她踉踉跄跄地走进病房。
会不会精神失常?礼子担心地跟了进去。
“啊呀,初枝,初枝她在这里。”
礼子从长椅上拿起一个手提包递到阿岛跟前。
“是初枝的吧。”
“啊,初枝……”
阿岛一把抢了过去。
而且当她用双手紧紧抓住凝视着时,手指直打哆嗦。
眼梢上吊的眼中有一个纤弱的身影在晃动。
“初枝?初枝她来过是吧。”
阿岛犹如瘫倒一般坐到长椅子上。
那上面杂乱地脱放着男人的帽子和女人的大衣。
一想到初枝终于在父亲临终时见上一面,总算还好,阿岛的心情便稍稍平静一些。
接着她陷入了极度的孤寂之中。
礼子问了问从走廊经过的护士,回到阿岛身旁说:
“说大家都去太平间了……到那里去好吗?”
“哦。”
阿岛精神恍惚。
“太可悲啦!”
“是的。很抱歉,把小姐带到这种地方来。”
“我要告辞了。今天不是看眼睛的时候,等那边的事告一段落以后,我再来邀她。”
阿岛也跟着起身,默默地在长长的走廊上走着。
出了大门以后,不知为何她还与礼子并肩而行。
“这个,小姐,如果初枝的眼睛能治好的话,可不可以立即就让她看到东西?”
“立即?”
“今天,或明天,最迟能在后天之前……”
“哎呀。”
“如果能行的话,想让她见一眼父亲,哪怕是遗体也行。趁他还完好如生的时候……”
“哦,是这样?确实应该这样。”
礼子大受感动,她回头对阿岛说:
“我马上就去问高滨先生。您要在太平间呆一会儿是吧。一会儿我就去给您回话。”
阿岛目送着礼子那生气勃勃的背影。
无意之中说出了“父亲”这个词,这下子无论自己还是初枝的身世统统都让礼子觉察到了。想到这里,阿岛真想干脆追上前去把一切都向她讲明。
太平间被不太高的树丛掩盖着。
七
牵着初枝的手把她领到太平间的是护士和司机。
到礼子家去时也是这位司机,他对初枝很热情。
跟着运遗体的担架从走廊的后门去后院的路上,芝野的长女对弟弟小声说道:
“那女的也跟来了,这行吗?”
“哦。”
长子暧昧地点点头。
“这不行!如不处理干净利落……现在稀里糊涂地让她进来的话,将来会纠缠一辈子的,以后要惹麻烦的。”
“嗯。不过,对她来说,无疑也是父亲啊。虽说是瞎子,却是一个比想象的要好得多的姑娘。”
“并非那种感情方面的问题,你想认她做妹妹?这太轻率啦!”
“并非由我一人说了算的事。况且父亲还有遗嘱呢……”
“我反对。你要像个男子汉。”
“叫我怎么办?”
“让她回去!把她赶回去!”
“怎么能于那种粗野的事!”
“年纪轻轻的却一副人情味十足的样子,将来你会惹麻烦的。”
“多两三个妹妹,也不必大惊小怪嘛。”
长子豁达地笑着说:
“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她那样真诚的悲伤。”
“令人作呕!你就被那发疯似的把戏给骗了?”
颤抖的双唇不停地上下磨擦,抽泣着往前走的小女儿,突然转过身大声叫嚷:
“哥,你这个软骨头。我赶她走!”
哥哥慌忙拉着妹妹的袖子,默默地指了指担架上的遗体。
潮湿而背阴的路。
小女儿的叫嚷声当然也传进了初枝耳中。
初枝已想回去了。她怀着在漆黑中行走的心情,宛如被噩梦中的人们所包围,劫持着前往远方一般。
盲人的直觉已疲惫不堪,她丝毫不知正跟何人在一起行走,心中只清晰地看到一张死人的脸。
那冰凉的触觉仍留在掌中,她也并不认为那是父亲,她的心似乎渐渐地冻僵了。
她连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何会那样不顾一切地去寻找父亲的遗体。手掌中鲜明地留着的只是与其是爱情不如说是近乎恐怖的印象。
那是初枝的手第一次触摸死人。
“台阶。”
司机站下,蹲下身子从袜子上轻轻地握住初枝那不同寻常的不稳的脚,把它移到台阶上。
那里就是太平间。位于医院的隐蔽处,这座树阴下的建筑物里充溢着类似殡仪馆的阴森。
进入走廊的第一个房间一看,白墙四周的房间正中只有一个放置尸体的台子。
在这里入殓不如早点回家,因此有的人去约灵柩车,有的人去取留在病房里的东西,芝野夫人有点难以启齿地问:
“就这样离开医院可以吗?”
“付钱吗?那事待以后再办吧。都死了人了。”有人这样回答。
夫人的双眼不知该往何处看,便垂下了头。
“你,呆乎乎地站在这里干什么?”
小女儿堵到初枝面前。
“你算什么人?”
初枝惊讶地皱起眉头。
“芝野君、芝野君。”
有人在入口处呼喊。
八
“啊,有田。”
长子来到走廊上。
有田难以进入室内,就在门口对芝野的遗体鞠了一躬,向芝野的儿子表示哀悼:
“我是到研究室听说你父亲病情恶化的。往医院打过电话,于是才知道刚才……”
“是吗,不过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说大概是肺癌。”
“要不要解剖一下看看。”
“不用。”
长子吃惊地抬头望着有田。
他觉得在此无法谈话,便向走廊尽头走去。有田跟在他的后面,像是要结束谈话似的说:
“听说主管的医生叫加川。是我有些熟识的人。有什么事我可以向他转达。”
“哦。”
剩下跟医院有关的事就惟有付款了。有田大概是担心此事,现在他深切地感受到有田的真诚亲切。
太平间并排大概有五六个房间,无论哪个房间门都紧锁着。
长子把臂肘倚在走廊的窗框上,木然地眺望着树阴。
小女儿见有田来了,气势有所收敛,但仍转过身逼问初枝:
“你是谁?”
初枝根本不侧身,瞪着一双大眼睛。
“你给我回去!”她对着初枝的耳朵吼着说:
“你是瞎子还是哑巴、聋子?”
充满仇恨的肌体的火焰在燃烧。初枝真想看清对方的面目,她的眼睛不停地眨巴。
“装什么傻!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闯进病房。而且,不吭一声地上来就对爸爸乱抓乱摸,实在令人作呕。快给我回去!听见没有?”
“爸爸……是我的爸爸。”
“唉,太讨厌了。你脸皮太厚啦!”。
小女儿一筹莫展,她愤怒地拽住初枝的袖口。
这时,小女儿突然被人一把拽住领口,刹那间被硬拖到了走廊上。
疯狂的力气加上神速的动作,小女儿喉咙被自己的衣领死死卡住,发不出声来,两只胳膊在乱舞。
拖她的人是阿岛。
阿岛来到太平间的入口处,见到初枝受侮辱便气得头脑发昏拼命扑上前去。
谁都来不及阻拦,只是一瞬间的事。阿岛拖着小女儿一步步后退时,一脚踩空台阶,突然摔倒。
小女儿同时摔倒压在阿岛身上。
阿岛恰如倒吊在石台阶上一般,石头棱角把她的后背骨懂得生痛,她的头碰撞在石台阶下的地面上。
她木木地感到头昏眼花,用麻痹的手整整凌乱的下襟。
压在她身上的小女儿想用手支撑在阿岛的胸部上站起来,一瞬间,发觉撑的是阿岛的身体,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容分说地边骂边乱揍阿岛。
阿岛脸部挨揍,起初还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但很快心头便涌上一股凶残的愤怒。
她一把抓住小女儿的头发,突然将她推倒,歇斯底里地对她猛揍。
小女儿悲痛地喊了起来,犹如撕破了嗓子一般。阿岛的拳头紧攥着一个小石块。
“妈妈,妈妈!”
初枝喊了两声突然倒下了。
九
拉开凶暴的阿岛一看,小女儿已筋疲力尽一动不动了。
“夏子、夏子,要挺住!”
芝野夫人抱起小女儿摇晃着她的头,手上粘满了血,她喊道:“啊!血,血!”小女儿的脚从她手上滑下来。
“夏子、夏子!”她把小女儿抱在胸前喊:
“叫医生、快叫医生……伤得很重。叫医生!”
“还是直接抱夏子去,快!”
长子欲抱妹妹走,没料到竟如此沉。
有人伸手帮他。
有田拽住阿岛的一只胳膊说:
“芝野君,芝野君,你爸爸那里不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吗?你妹妹,不要紧的。”
经他这么一说,夫人也好像觉察到了,转过头来对芝野说:
“你留在这里!”
可一见到阿岛马上又说:
“唉呀,怎么会弄成这样?快把这疯女人给我带走!”
抓住阿岛另一只胳膊的是大学的警卫。
有田抓住阿岛的手腕使劲摇晃。石块一下子从她的手里掉下来。
可听到阿岛的牙齿在咯嗒咯嗒颤抖的声音。
夏子被亲戚中的一个男人抱着走,芝野夫人从一旁托着夏子的头踉踉跄跄地跟去。
警卫瞧着有田的脸向他打听阿岛的情况。
“是他家亲戚吗?”
“是吧。”
“总之,我们要将她暂时看管一下。”
有田一松手,阿岛便从警卫手中挣脱,向太平间奔去。
芝野的长子和有田跟她后面追到太平间,只见初枝倒在芝野的遗体旁。
初枝已失去了知觉。
长子不禁往后退。
初枝天真无邪地沉睡似的面孔有一种宁静的美,美得简直令人生畏。
有田不加思索地跑进去,轻轻地把她抱起来。
“多漂亮啊!”
有田看得出神。
初枝的双颊隐约泛红,合在一起的眼睫毛就像润湿了似的楚楚动人。
“初枝,初枝!”
阿岛被警卫和长子抓住的身体在拼命挣扎。
“请放开我,再也不会干什么事了,请放开我!”
有田来到走廊上,在阿岛的跟前将初枝的头对她摆动了一下。
“不必担心,只不过受了点惊吓而昏睡过去。你瞧……”
阿岛的两条胳膊仍然被拽着。她把自己的脸往初枝的脸颊上蹭着。
初枝安稳的呼吸让阿岛心头发热。一接触到初枝那温暖的肌肤,阿岛立即把自己的脸埋到初枝的颈部哭起来。
“不会有任何事的。我送她到医院里去,让她安静地躺一下。”
有田这样说。
阿岛难为情地低头说: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小姐她……”
长子松开了阿岛的胳膊。
“你也该镇静一些才是呀。”
警卫劝慰了一下阿岛后,对长子使了个眼神。
“我要暂且看管一下她。”
十
警卫也是一副为难的神色。
虽不了解底细,不管怎么说是在正值主人死去这一最不幸的时刻所发生的事,所以不想过多地兜揽。
只不过在查清小女儿的受伤程度之前必须看管一下阿岛。
不知谁通报的,警察从对面赶了过来。
看见警察,阿岛惊呆了。
她想跟有田去,并且警卫也没有粗暴地死拽住她的手,但是她自己却挪不动脚。
“是怎么回事?”
警察温和地询问,但那警服却给阿岛以自己是罪人的打击。
听不见阿岛的脚步声,有田转过身来。
初枝被他的双手轻轻地抱着。
由于失去了知觉,因此初枝看上去更像稚气未脱似的依偎在他身上。
“她,你不用担心。”
有田往回走了三四步。
“芝野君,你跟他们好好说,让她母亲马上来医院。”
说完又大步地离去了。
初枝叹了一口气,睁开了大眼睛。
有田微微抬起头快步向前走,没有觉察到。
初枝感到自己的身体消失,飘向空中似的。
就在产生虚幻的瞬间,她听到有田胸口急促的呼吸声。
于是,初枝的心脏跳动也猛地激烈起来。
尽管如此,她依然像丧失手脚的人一样被紧紧地抱着。
“妈妈,妈妈呢?……”
“啊,你醒过来了!”
有田站住了。
听到有田说话声,初枝好像才知道自己是被男人抱着似的,大吃一惊,不由地要站起来。
然而,有田的双手并没有松开。
初枝的大眼睛令他惊讶不已,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妈妈呢?”
“哪里都没事吗?不痛吗?”
“哎。”
初枝心里头仍然觉得空荡荡的,再加上一接触到有田的比别人更强烈的男人气息,她就心慌意乱地猛蹬脚。
“我能走,放下……”
但是双脚一着地,马上捂住额头摇摇晃晃起来。
“危险!不行啊!”
有田又不加思索地把她抱起来。
初枝用双手捂住脸,一阵沉默。
突然一种女人的害羞涌上心头,反而浑身发软手足都麻痹了似的。
“还是到医院躺一会儿好。”
初枝摇摇头。
“我要一杯葡萄酒来吧。”
“妈妈她?”
初枝想起了刚才的恐怖情景,握紧了颤抖的拳头,用胆怯的眼神搜索着。
“妈妈她怎么啦?请把我放下!”
她那悲戚的眼神让有田吓了一跳。在此之前他根本未曾想到她是个盲人。
“你妈妈她,马上会来医院的。什么事也没有。”
说着,有田迈着有力的步伐向前走去。
十一
礼子来到太平间,看到入口处沾湿的石阶旁边好像是血,虽只不过是血滴,但由于是在这种场所,因而让人觉得有点恐惧。
仿佛一股冷风从走廊的尽头吹过来。
而且这里静得让人感到没有一个活人,她胆战心惊地迈上台阶,不禁吓了一跳。
只有一个青年人坐在遗体旁边。
“唉呀!”
礼子毛骨悚然,犹如身在梦中。
“请问,初枝小姐在吗?”
青年人也惊讶地立起身。
与其说是为悲伤,莫如说正在因某种痛苦垂头丧气而突然遭人窥视似的,在他看来礼子的美貌反而更可畏。
“请问,芝野家的人……”
“哦,我就是芝野。”
“啊?”
礼子对他弯了弯腰,问道:
“初枝小姐已回去了?”
“到医院去了吧。”
“医院?初枝的妈妈也……”
礼子一副惊讶不已的神色,可是一见到芝野家的长子的充血的眼睛,马上说:“对不起!”仿佛逃跑一般,跑到户外。
从运动场方向传来了学生们朝气蓬勃的声音,礼子长嘘一口气抬起头。
在原山上御殿的左方、水池边沿的古树树枝上早已染上了夕阳的色彩。
“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要回家。”
礼子使劲晃了晃脑袋,她想把太平间那带酸味的气息全都抖落干净。
那夕阳映照在砖墙上发出弱光的就是病区。
站在这里眺望那景色,不知何故礼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阿岛房间的镜子。
就是那面照得阿岛和礼子的脸颊仿佛重叠在一起的镜子。
两人均显得狼狈,猛地离开镜子。那是一种好比意外的肌肤接触,为了躲避体温感觉的神经质的羞愧。与其说觉得亲切,不如说觉得厌恶。
现在想起这情景,就觉得它与家人之间的嫌恶相似。宛如家人在大街上偶然相遇时,显出一副奇异的表情一般。
“够了,已经。”
礼子又嘟哝了一声。
病房和太平间都笼罩着阴影。
就礼子的性格而言,与这些人打交道犹如发现自己的弱点,是令人生气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心里却牵挂着初枝。
心里想要回家却朝病房的方向看,只见有田略低着头从正门走过来。
礼子不由得想喊他,但看到有田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就默默地站在路旁。
有田从她前面走过去。
礼子微笑着目送他后喊了声:
“有田!”
但有田并无吃惊的表示,他正面注视着礼子说:
“啊,那天真是太失礼了……”
“不,我才是……”
礼子脸上泛出红晕,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十二
两人自然都想到了矢岛伯爵。
自从在村濑家的院子里伯爵和有田揪打以后,礼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田。
有田无疑是在对那件事道歉,但怎么会弄到那种地步,现在在礼子看来也简直像一场梦。
然而,当时却并不感到奇怪,礼子一直在看两个男人打斗,甚至还有过一种异常的快感。
而且,由于发生了那种事,今天又在这里突然遇见,这使礼子对有田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但是,却不想再提及那件事。
似乎在默默地相互试探。
于是,拼命挥舞鞭子的伯爵的形象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礼子一面欲拼命抹去这形象,一面却莫名地感到羞耻。
自那以来,与伯爵之间的亲事正在发展,这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有田的地方,但今天与有田这样一见面,却仿佛有一种不太光明正大地在干什么事似的感觉。
“遇到您正是时候。刚才我看见了令人恶心的东西。”
礼子说着抬头望着有田,好像是在表明因此才显出这么一副脸色似的。
“看见了什么?”
“太平间。”
“太平间?”
“嗯。在死人旁边,只有一个人,他儿子单独坐着。”
“啊,你是说芝野,他是我的后班同学。”
“哦?您认识芝野?”
“对,那儿子我稍微……实际上我也刚刚去哀悼过。”
“芝野的……”
“对。你跟芝野是熟人?”
“不。您没遇到一位失明姑娘?”
“见到了。”
“她母亲也……”
“对,也来了。”
“唉呀,已经回去了吗?”
“不……”
有田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他们的事我基本上都了解,您对我说也不碍事吧。”
“我对情况一无所知。”
“为那个失明姑娘的事,我刚从眼科的高滨医生那里口来。那姑娘的母亲求我说,如果眼睛能治好的话,哪怕是遗体,也最好趁处理之前让她见一眼父亲。”
“那眼睛能治好?”
有田吃惊地站住了。
“如果不去检查一下是不好说的。”
“那么,马上请医生给诊断一下……糟糕!她已回去了。”
礼子也被逗微笑了。
“即使说得再紧迫,可据说在举行葬礼之前要让眼睛看见也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能治好……我就是为回话而去太平间的。”
“和那姑娘是一种什么样的相识关系?”
“什么样的……用嘴巴是无法讲清楚的,不过她很讨人喜爱哟。”
“讨人喜爱,是吗?”
有田那笨拙的语言一涉及到爱情,便将话题马上一转,又说起初枝在太平间昏过去,自己把她带到医院去的事。
两人从运动场旁边向右拐,朝山风的方向走去。
十三
那是初枝和正春第一次见面的小山冈。
礼子在前面往上爬。皮鞋踩在枯草地上打滑,爬了不一会儿工夫就气喘了。
说初枝昏了过去,那么是有田抱她去医院的吧。想到这里,礼子的耳畔响起了在横滨的饭店,自已被抱起时矢岛伯爵说的“这么轻啊”的声音。
然而,有田正在为把太平间发生的事情说到何种程度合适而困惑,并没有注意到礼子的表情。
“本来应该让她在医院休息一下的,我发现自己乘坐来的汽车从身边通过,就对她说在车里休息一下再回家,于是就把她交给了司机。”
“哦!这么说她是醒过来了?”
“带她去的途中,是在我没发觉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的呀。”
听他那开玩笑的口吻,礼子也笑了起来。
“那挺好啊。”
大概是由于盲女那柔弱的心经不住父亲去世的悲伤而昏倒的吧。礼子只是这么想。
“那么,她母亲是怎么了?”
有田没回答。
“那些人好像连芝野去世的消息也没通知她是吧?”
“这种事我一无所知,请你直接去问他们。”
礼子耸耸肩,转过头去。
有田依然还是一副平静的神色。
礼子显得有点扫兴,她蹲到枯草地上。
有田原地不动地站着,自言自语道:
“那姑娘的眼睛会看得见的吧?”
礼子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关怀,于是就说:
“我哥哥也很喜欢那姑娘,也很想治好她的眼睛,正在为她想方设法。”
“是吗。”
有四点点头,坐到礼子的身旁。
礼子把一只已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即便礼子仅仅站在我身旁,那人好像也会产生一种病态的嫉妒。”礼子想起了伯爵说的话。
当时听到伯爵这么说时,礼子确实曾有过心里为之一震的感受,但是今天有田就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却好像无法探索其嫉妒来自他身上的何处。
觉得他好像远离自己,那远距离感反而令人产生一种亲近感。
“那以后您见到姐姐了吗?”
礼子若无其事地问。
“嗯。那天晚上她来了。”
“那天晚上?”
礼子吃惊地又问了一遍,她感到自己发出了粗野的声音,有田却平静地说:
“伯爵他生气了吧?我后来相当后悔,那会给您添麻烦的。”
“哎呀,不过,我让你跟姐吹,不是我求您的吗?”
“不,是我卑鄙。当时……伯爵挥舞鞭子是理所当然。”
“为什么?”
礼子提高了嗓门。
十四
“当时并不明白,但事后一考虑,无疑我是在用卑鄙的目光瞧他的。本来没打算看伯爵的,我的眼睛只看礼子你,于是伯爵也就同时映入我的眼帘,因此,这更加不礼貌。您一站到伯爵身边,我马上像是不认识伯爵了。我感到一下子连伯爵的优点也全看清楚了。当时我感到难怪你俩要结婚,你们结婚是理所当然的。”
“是因为我确实感到非常惊讶。不光伯爵自己,甚至连礼子你跟伯爵一并肩而立,马上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显得格外漂亮。”
“哦。”
礼子感到有田他越来越袒露真心。
“不过,当时有田你不知为什么好像忽然有点悲伤似的望着我们。”
“没有什么悲伤的,我只不过看得入了迷。心里直感叹实在太漂亮啦!”
“真拿你没办法!”
礼子红着脸笑了。
“我用那种愚蠢的眼光去看,伯爵大概是感到受了污辱吧。”
“只要我漂亮就行是不?”
“嗯!”
有田回过头来。
“不过,那一天,我不知怎么搞的,感到很寂寞,又哭又莫名其妙地生闷气……后来因为要去见伯爵,心想怎么能示弱,这才重新打起精神,如同洗过脸一般。”
“哦?”
“总是在我心情不佳时,跟有田你见面。”
“啊?”
“有田你也是这样吧?那一次你好像是在爱姐姐,今天好像是在爱那位盲女……”
礼子一用轻快的语调开玩笑,就如同敞开内心深处的门扉似的,甚至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
可有田感到实在意外,惊讶地说:
“您为什么讲这种话?”
“我讨厌。那种事……”
从敞开的心扉里自由奔放的想法汹涌而出,礼子连声音也遽然变得明快起来。
“尽管如此,有田你现在已经放弃不再与姐姐谈的打算了吗?”
“不,我想还是中止为好。我一看到当时你们两人,就觉得似乎有一种我这种人无法弄懂的东西。在不能与她结婚的人身旁,是不可能看上去显得那样漂亮的……”
“你要是又讲这种话的话,那么在这里我就漂亮一下给你看。”
礼子信口开河地说着说着,她的眼睛由于激烈的闪烁已湿润了。
礼子直截了当地对目瞪口呆的有田说:
“伯爵认为有田你在嫉妒,所以才挥舞鞭子的。”
“嫉妒?”
有田注视着礼子。
礼子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如同战斗似的一与有田的目光相遇,迸发的火花使双颊明显地红润起来。
有田觉得眼花缭乱,他站起身,一股力量涌上身来。
川端康成-->少女开眼-->初枝的手术
初枝的手术
一
举行芝野葬礼的那一天,阿岛在信浓旅店闷闷不乐。
不用说,芝野家那边连一声通知也不给。
可是,阿岛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在翘首以盼。肯定会有许多人对阿岛未到场而感到不可思议,因此也许会有人打电话来叫的。
阿岛不禁想起了在选举等聚会场合,正室连监督厨房的事都无法胜任,阿岛比正室还正室,那种发号施令的情景。
桌子上有好几篇报上剪下来的文章。
都是有关追悼芝野的报道。
由于他并非资深的现职政党政治家,这些报道的篇幅,在想起辉煌的过去的阿岛看来未免太寒酸,剪下一看尽是些令人寒碜的豆腐块文章。
而且阿岛的内助之功只字不提。
阿岛感到自己的一生也已被葬送于黑暗之中。
即便这一切无可奈何,但作为遗嘱上自夫人下到小女儿,连年龄都写得一清二楚,却漏掉阿岛和初枝的名字。
难道对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怪现象也只有默默忍耐?
可一想到芝野活着时,在其政治生涯中自己可称得上最重要的家族成员,阿岛便不感到悲哀了。
“妈妈,您心情不好吧?我们去看戏好吗?”
无法看报的初枝连今天举行父亲的葬礼都不知道。
“好啊。要是初枝想去的话,这种日子看看戏也不错。”
“我想穿穿这身和服。”
初枝从房间的一角抱来一个纸包。
却不晓得那是黑色丧服。
好像要体会一下两件重叠在一起的衣裳重量似的,初枝把它放到膝盖上,开始解开包装纸。
绉绸的手感使她抑止不住少女的快乐,用手指量着袖口的长度。
“这套是妈妈的吧?”
“是的。”
“我的什么花样?”
“花样?花样嘛,对,对,非常漂亮呀!”
“袖子是不是有点短?”
“哦?不会的。”
她大概把它当作颜色鲜艳的春天盛装了。初枝举起丧服的袖子,把它贴在一只胳膊上比划。
阿岛已经无法忍受,她紧握拳头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初枝还在解包装纸上的细绳。
“这是衣带吧?好缎子,哎呀,绣满了刺绣……妈妈,这么多刺绣!”
她笑容满面。
“刺绣我太喜欢了。刺绣的花样,我也能摸出来。”
无疑那是适合年轻姑娘的装饰品,但是初枝却看不见刺绣用的也是黑丝。
“要是去看戏,穿这和服可以吗?”
“这个嘛,不过,去看戏什么的,还是以前那件和服比较合适。”
“是吗?因为那件袖子长?”
“摆到正月再穿吧。”
阿岛盘算在正月之前替她重做一件和服,若用与丧服类似的绉绸,配同样刺绣的衣带,初枝会被蒙混过去的。
“小姐请我看能乐,我都听懂了。”
“哦?初枝是想穿这件和服,才邀妈妈去看戏的吧。”
阿岛哭笑着说。
“你那么想穿就让你穿吧。”
二
黑色丧服反而使女人更显得冶艳。
让初枝穿上身一看,阿岛大吃一惊。也许是件不分年龄的无色彩和服的缘故,看上去初枝似乎突然年长了二三岁,更像个漂亮的妙龄姑娘。
仿佛个子也长高了似的。没想到胸脯竟已较得如此丰满,阿岛给她系好衣带,又替她拉了拉衣襟。
“初枝的确长大啦。看上去像个大人了,妈妈可不乐意啊。”
“哦?”
初枝呆站着,陶醉在穿着新和服的感觉之中。也许是新衣带等扎得她的身段更显得亭亭玉立,看上去似乎有点装模作样。
“老往下垂,滑溜溜的,是纯白纺绸吗?”
阿岛吓了一跳。还好初枝尚未觉察到是丧服。
她的神情与丧服极不协调,犹如是在穿过新年的盛装。
黑色和服中露出崭新的纯白衣襟,衣襟上面蔷薇色的双颊溢满笑容。
她的头发当然显得更黑亮,甚至连眉毛、睫毛都显得比平常鲜艳。
看到她那张香艳的脸,连阿岛都忽然消失了丧服的感觉,初枝的冶艳不禁令她瞠目惊视。
“与你实在太相配啦!走几步给妈妈看看。”
“好。”
初枝欢欣雀跃般地来回走动。
“叫你们活该!她父亲死了,因此穿上丧服却使这孩子显得如此漂亮,丝毫没有悲伤的样子。”
阿岛端起肩膀,心里在这样喊叫。
内心感到痛快,如同正以初枝的年轻生命为武器向芝野一家复仇一般。
“有什么好为他们悲伤的!”
阿岛挺起胸脯,抬头望着初枝。兴许是黑色和服更明显地展现出了女人身体的成熟,也许是因为初枝那不同寻常的装束才更加显眼。
阿岛对此也感到惶恐,但心里总觉得不能示弱。
“行啦,坐下吧。”
“嗯。”
初枝摸索着,一把抓到母亲的肩膀就说:
“穿上新和服,马上就精神抖擞,妈妈您不穿穿?”
“嗯。”
两个人就这样闯去参加芝野的葬礼怎么样?
然而,眼前一浮现出芝野的小女儿在灵柩前低垂着扎着绷带的脑袋,阿岛马上就泄气了。
即使并非大不了的伤,阿岛却无法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去面对。
那么,像上次那样让初枝单独去吧。
肯定会有人怜悯她,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火葬场的。
即便初枝单独一人,也要让她去参加父亲的葬礼的想法越来越强烈,阿岛心灵的创伤又开始疼痛了。
倘若现在自己在此以死谢罪,让初枝手执遗嘱前往,芝野家的人也许会作出让步,作为为芝野的死而悲伤的孩子之一来接纳初枝的。
“初枝,别去看什么戏了,跟妈一起演戏吧。”
三
初枝反问:
“演戏?”
“嗯。初枝穿着漂亮和服,不想做点事吗?”
阿岛凄惨地苦笑了一下,但是要演戏的情绪早已消失殆尽。
感到后脊梁骨阵阵发冷。让初枝手执遗嘱去参加芝野的葬礼,这想法未免太狂妄。乘她出门不在家,自己是否真能死掉呢?即使是异常简单地自杀。想到这里,阿岛不禁感到恐惧起来。
宛如窥视自己生命的秘密,在那里只看到一片空旷。
“危险!”
自己生命竟如此脆弱,令她不寒而栗。
难道自己已变得如此不顶用?
并非如此。阿岛想起或糊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或一时心血来潮选择自尽的许多女人。
初枝从后背倚靠自己肩上的身体重量让她觉得惟有这才无比珍贵,她一把紧紧地抓住初枝的手,动作粗野地把她抱上膝头。
“很沉啊,初枝你……”
“要是像妈妈那样发胖,可就麻烦啦。”
“我要是不这么胖的话,怎么能抱得起来初枝?她已经长大了。”
分什么嫡子、私生子,这算什么!
有的可参加父亲的葬礼,有的不能参加,这又算什么!
这只不过是人们人为制造的无聊惯例而已。
盲人也罢,视力正常的人也罢,又有多少差异?
即使她不能看见,但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为初枝而存在、与初枝的生命融为一体的。
活着便是一切。
犹如要拥抱那一切似的,阿岛隔着丧服轻轻地拍着初枝那年轻充满朝气而温暖的后背。
“痒痒的,妈妈。”
初枝哧哧地笑着扭动着身体。
就父亲的葬礼的日子而言,那是不严肃的声音。
“初枝,不玩点什么有意思的?”
“模仿演戏?”
“好的。”
她想就模拟烧香吧。
“稍往后退退,坐到那儿。”
阿岛站起身正准备自己也穿上丧服,这时,脑海里又出现妾与私生子身着丧服在葬礼的日子里自尽将会如何的妄想。
阿岛把丧服放在膝头上,朝芝野家的方向垂下头。
于是她又感到胸口闷得慌。好像二十年来同甘共苦的女人的真情还是惟有以死才能体现似的。
“妈妈,干什么呢?”
“啊?”
阿岛转过头去:“初枝不也来鞠个躬?”
“为什么要鞠躬?”
“什么为什么……身穿这和服,显得很娴稚,所以想看看你鞠躬的样子嘛。”
“是这样?”
初枝老老实实地双手触地,微微一笑。
接着抬起头,马上就伸出手去,触摸到了母亲的脸颊。
“啊,妈妈您在流泪吧?”
翌日早晨,阿岛带着初枝去给芝野上坟。
四
初枝闻到了令人倍感亲切的落叶的气息。
大概某处正在焚烧堆扫在一起的枯叶,传来了烧火的声音。
初枝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苹果园的家。
“是雾吗?”
“不。清晨大概起烟霭了。有点潮湿。”
阿岛仰视着天空说,“不过,太阳已照到了五重塔的上方。”
初枝也仰起头。好像有五六只鸽子般大小的鸟从寒冷的展空掠过。
她们站在谷中的墓地芝野家的坟前。
芝野搬到东京住以后才迁的坟,因此坟前的石碑还不太旧。
初枝的手一触摸,指尖就被露水沾湿了。
为了避讳见人,阿岛才一大早就出来。
初枝闻到了花香,在花前蹲下身来。
“啊,有这么多,新鲜的花……”
初枝用手摸着摸着,手指尖不由得颤抖起来。
“妈妈,爸爸的葬礼是昨天吧?”
“嗯。”
“是吗?”
初枝双手触到石碑台石上说:“葬礼的日子,我们却那样疯闹?”
“并没有疯闹。”
“连葬礼,妈妈都不对我说?”
“不说,你也该知道的。从你父亲去世的那天算起,昨天前后就是葬礼日。”
“我知道。”
“那么,莫非初枝也是明明知道却故意默不作声的?”
初枝明显地发牢骚道:
“我不感到悲伤。”
“这可是在墓前。”
阿岛好像顾忌四周,加以责备:“你爸爸会听见的。”
然而,阿岛好像现在才发觉:太平间发生的事也好,有关父亲的也好,自那以后,初枝只字未提,如此看来,她是为了照顾母亲的心情。
“给你父亲供上香回家吧。”
“好。”
阿岛把香点着递给初枝。
初枝闻了闻,在母亲的帮助下把香插入石筒中。
昨日燃剩下的香被露水打湿已变软。
“回长野后,再也无法来上坟了。”
初枝伸出手又去触摸石碑。
“好啦,初枝。一旦眼睛治好,无论墓还是别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看见的。”
“嗯。”
“多想在你爸活着的时候治好你的眼睛。”
“爸爸他,我已看得很清楚,已可以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记得?”
“记得。他在这里呀。”
初枝双手离开石碑,把手掌按到母亲胸前。
阿岛略感不快,往后退了一步。
初枝张开的手掌湿乎乎的有点脏黑。阿岛慌忙替她擦去在墓石上沾上的脏灰。
“这,是黑色和服吧?是吧,妈妈。”
初枝从自己的肩部往下抚摸到手腕。
五
“快!”
阿岛从初枝背后给她披上了大衣,慌慌张张的仿佛欲把丧服遮藏起来似的。
“天冷,回去吧!”
“好。长野已经下雪了吧?”
“山上嘛。”
“什么时候回?”
“这个,必须请医生治初枝的眼睛……给小姐挂个电话怎么样?”
从谷中的墓地出来来到上野公园。
从图书馆旁边走到美术馆前面的广场上。听说这里樱花每年都盛开,初枝摸了摸两三棵街树的树干。
“樱花开时再来赏花,到那时初枝也能看见什么东西的话,就太好啦!”
初枝觉得与自己无关似的,用手指在摩挲老树皮。
连与老树皮摩擦的触觉也像是对初枝的安慰。
此处高台仿佛浮在城市杂音的海洋之中,附近听得清晰的却只有车站的铃声。连车站工作人员的叫喊声也乘着晨风带来了哀愁。
“眼前就是上野车站。到高台边沿就会看见火车的出站进站口。”
“是吗?火车的车顶上是积着雪开过来的吗?”
初枝侧耳倾听。
“还未到雪一直不化驶到东京的时候。”
坐在路旁樱花树下的长凳上,宽阔的枯草地上的亮光让人也感到太阳已升高。
从动物园传来的猛兽的咆哮声犹如要把附近的喷水声压住似的。公园里游人稀少。
“这,是黑和服吧。”
初枝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
阿岛沉默不语,她的目光落到了露在大衣袖子外面的丧服上。
“妈妈的也是这样的吧?”
“从这里径直走下去,松饭店就在附近。给你重买一件和服来换这件。”
“行啦,不要。”
初枝拽住阿岛的衣袖,好像缠住不放似的追问:“妈妈,还有事隐瞒吧?”
“隐瞒?”
“就像这和服……穿着这样的和服装欢乐,我认为妈妈太可怜啦。您下是哭了吗?”
“欺骗初枝是我不好,但是……”
“叫外人看起来会觉得可笑的。一想到连妈妈都这样骗我,就感到害怕,就什么也弄不明白了。”
“怎么会有那种事!”
“可是,自从来到东京以后,妈妈您变了许多。老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哭是吧?我都一清二楚。”
初枝一反常态,口气生硬,拼命瞪大眼睛搜索天空,而且直冲着太阳。
阿岛朝初枝的同一方向抬头望去,立即感到异常晃眼。
“我对什么爸爸不爸爸毫不在乎,可是……”
“是吗?”
阿岛表示怀疑,注视着初枝的侧面。
六
阿岛心想,若不是穿着丧服,就在这给礼子挂电话,直接从这里绕道去大学医院。
母亲的眼睛便是女儿的眼睛,一直生活在母亲替她描绘的梦幻世界里,即生活在母爱世界里的初枝,由于此次的丧服等事,好像已渐渐怀疑起母亲来了。
这样一来,仿佛永远在母亲腹中的失明孩子的坚定的爱情也将产生裂痕。
湖面的冰到处都在破裂,惊呆的孤零零的一个盲人站在正中央。无疑在初枝心中萌发了这样的不安。
阿岛焦急万分,也许治好眼睛能看得见东西这正是此时的救星。
一回到旅店阿岛便立刻打了个电话,但是礼子不在家。
“我已经拜托他们,等小姐一回来马上对她说我们想见她,所以兴许她今天晚上就会来的。”
阿岛替初枝解着衣带,心中不免产生几分担忧。
本来约好在太平间等她回话,不料却出了那种事,礼子会不会生气呢?
迄今为止,礼子那边仍杳无音信。这会不会是因为让芝野的孩子受伤的事传到了礼子耳中,令她讨厌了?
“去你的,这种和服丢给收破烂的算啦!”
阿岛自己也脱下和服使劲地扔在一边,望着初枝说:
“连叠它都觉得讨厌!”
“上坟很累人啊。”
换完衣服,阿岛点燃一支香烟抽着,可依然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妈妈出去一下就回来。我不在时如有客人来,请他留言好啦。”
“哦?”
初枝面带愁容。
“不会有什么事的。好像是一个你爸原先手下的人,得知我来到东京,便一定要见一面。他大概很替我们担心。”
“担心什么?”
“你问担心什么,那人大概觉得你父亲去世了,初枝你肯定会陷入困境的。”
初枝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马上会回来的。”
阿岛已站起身,但一想到也许会被初枝怀疑,马上又摆弄摆弄围巾说:
“告诉他初枝并不怎么悲伤,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妈妈出门了,一旦小姐来了怎么办?”
“这个嘛,你只要照小姐说的去做就行啦。”
初枝抓住拉门送母亲出门,屏住呼吸聆听母亲的脚步声。
仅凭此也可知母亲她用心良苦。
已近中午时分,阿岛却出门去把中饭的事丢在脑后。她明知初枝单独一人会有麻烦的,却疏忽了,这可未曾有过。
旅店的女佣不一会儿就送来饭菜,说要来照顾初枝用餐,但初枝一个人不想动筷子。
那以后又过了个把小时,做梦也未想到正春来到房间。
“一个人?”
他把初枝抱起来亲吻。
七
“无法给你写信,真令人头痛。”
“为什么啊?”
“我说,你不是看不见吗?”
“呀,”初枝把脸贴到正春胸口上说,“对不起,是把失明给忘了。”
“我也是不在初枝身边想初枝时,怎么也不觉得你是盲女。认为自己喜爱的人是盲女,这是很困难的。”
“我倒觉得正春好像也是盲人似的。因为视力正常人的事我不懂嘛。”
“这跟我无法相信初枝是盲女是一个道理。”
“对。”
无论哪句话都在传递深厚的爱情信息。
“刚才我一回到家,就听说从初枝这里给礼子来过电话,告诉妹妹说一回家就想见到她。妹妹回家反正会很晚,所以我就来了。”
“她到哪儿去了?”
“还是为那事。对方是初枝前些天也遇到过的。”
“你不阻止她吗?”
初枝犹如小孩一般感到不可思议。
正春大笑起来:
“说什么去阻止……不过,要是能阻止的话,请初枝你去阻止阻止。”
“好。”
初枝明确表态,当然令正春感到吃惊。
“她可不是一个肯听别人话的妹妹。简直就好像准备反叛社会,非与矢岛伯爵结婚不可。我实在有点难以理解礼子的心情,可是……”
两人的脸颊紧紧相挨。
正春一讲话,其气息就让初枝感到发痒。
“妹妹她好像有事,所以我才天赐良机来到这里。写信不行,打电话嘛会被你妈妈听见,自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我都来到银座散步,一直走到可看见这家旅店的地方,但是,我无法从这儿的门前走过而感到内疚……”
“哎呀!”
初枝用手掌去触摸正春的脸颊。
“凉手。”
初枝嘟哝了一声,慌忙缩回了手。
“我爸爸去世了。”
“听说了。从礼子那里。”
正春抱住初枝的胳膊不由地放松了。
“我的手触摸过冰冷的爸爸。”
“啊?”
“爸爸好像附在这上面……”
说着,初枝摊开手掌让正春看,接着又说:
“对爸爸我并不悲伤……我开始贪心了。对正春你,自认为还是很了解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用眼睛看看你。”
“是的。我们约定:一旦你眼睛能看见,最先要看我。”
“好,所以,今天就想拜托小姐她……”
“那么,马上去吧!”
八
高滨博士和蔼可亲地迎接他俩,与正春谈了谈大学的入学考试啦,最近观看的能乐啦,然后转过头对初枝亲切地微笑道:
“还记得那山上的秋千吧。礼子小姐指责我是庸医。因为只从远处看了一眼,所以不知道你的眼睛不好。”
“当时,你如果在秋千那里等的话,也许现在就已经能看得见东西了。”
“真的吗,大夫?”
正春情不自禁地向前探身。
“检查一下。”
接下来高滨博士又温和地问:
“你家人或亲戚当中有眼睛不好的人吗?”
“没有。”
“像你爷爷啦、姨妈啦,现在不在你家住的人当中呢?”
“没有。”
初枝回答得有气无力,羞红了脸。
初枝和母亲两人生活在一起。母亲应该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可是,除了苹果园的舅舅以外,初枝从没见过其他任何亲戚。做父亲的芝野还是那种情形。有关父系亲属什么事从未听说过。根本不知道普通的亲戚来往这种事体。
初枝胸口堵得慌。
博士却毫不在意,他像走形式似的询问道,现在身体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过去有没有得过发高烧的病?有没有得过神经性疾病?一会儿工夫,诊断结果好像已出来了。
“是天生失明。那么,到那边让我检查一下。”
说着站起身招呼护士。
护士在博士给她使眼神之前,根本未想到初枝是个盲人。她慌忙牵住初枝的手。
门诊的时间已过,因此显得很安静。
“这儿是视力检查室。你也能早点看到视力表就好啦。”
墙壁上挂着国际视力表。地板上画着间隔一米的五道白线。
可是,初枝以为那里是什么都未摆的房间,径直走了过去。
其隔壁就是诊疗室。
不需要望诊,博士连视诊、触诊也是简单地过了一遍。
按眼睑、结膜、角膜、虹膜这样的顺序做了检查,毛病还出在水晶体。
“由于似乎是相当厉害的近视眼,所以手术后,也许反而对视力恢复有利。”
博士走进下一个暗室问:
“暗吧,觉得暗吧?”
“是的。”
接着检查光觉。
如同手电筒的仪器在初枝眼睛的上下左右忽亮忽灭,问她是否感到光和暗,问她光来自何方。
初枝都能正确地做出回答。
“太好啦!有光觉,而且投影良好。”
博士话音爽朗。
“从学术角度讲你不属于盲人,并非完全性失明,即并非全盲。不过,关于盲人的定义因国家、因学者不同而有许多差异……”
九
接着打开暗室灯,开始了运用斜照法和透照法进行的检查。
聚光镜头的光直照到初枝眼睛上,她的头被嵌在金属框架中。
“水晶体呈黑褐色反射。”
反射镜的光一照到瞳孔上,好像整个脑袋都闪闪发光似的。
博士通过反射镜正中间的小孔观察。
“可见眼底。”
初枝心中有点害怕。
“是黑色白内障。”
结束诊断的博士把手按在初枝肩上,让她自己站起来。
“也就是说,这好比照相机的镜头模糊了,如同窗户上上了毛玻璃一样,因此只要将它取下来就行啦。”
初枝仿佛做梦,她有点被人诓骗的感觉。
“手术用不着担心。因为有时一天都要做好几个白内障手术嘛。”
正春急不可待地在房间内踱来踱去,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问:
“大夫,怎么样?”
“还是一种白内障,动手术吧。”
“动完手术能看得见吧。”
“应该看得见。”
“看得见?”
他用力拉过初枝的手,而且连初枝踉跄也不顾。
“太好啦!太好啦!”
“对。能治好眼睛让病人欢喜,作为医生也是非常高兴的事。”
高滨博士也微笑着望着他俩。
“马上告诉她俩,让她们也高兴高兴!”
正春抓起了博士桌子上的电话机,然而阿岛和礼子均未归。
“怎么这样!这种时刻还在外面闲逛。”
正春像是在斥责。
“真是太好啦,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啦!”
说着,又一次握住初枝的手。正春那生气勃勃的喜悦之情传遍了初枝全身。
“的确,要是稍微偏离一点儿,要是水晶体混浊的话,就会看不见。如此漂亮的白内障实在没见过。如不像这样眼贴眼似的看是发现不了的。”
博士想给激动的正春降降温。
正春羞红了脸。贴那么近看初枝眼睛的不是只有自己吗?他想起了接吻。
“大夫,手术马上就能做吗?”
“这个嘛……”
“请在今天马上就做,我想要让大家大吃一惊。”
“这恐怕做不到。”
博士笑了笑,他对正春说好好商量后再来住院。
一走出医院,正春走得就像是在跳舞,所以令初枝感到宛如在空中飞行。
“爬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山冈上去吧!”
“好。”
“我要把那温室里的花,全部带去。当初枝的眼睛一睁开,最先看到的就是那些花。”
“好的。”
“山冈。”
正春犹如抱着初枝似的,他俩登上了山冈。
十
翌日,初枝住进医院。
在手术之前需做各种检查和准备。
例如不能咳嗽,一旦咳嗽便会影响到眼睛,就无法保持伤口平安无事。
结膜囊的细菌检查不用说相当重要,甚至连泪水也做检查。
“初枝的泪水很干净,没问题的。”
正春在开玩笑说:“我也想通过显微镜看一看初枝的泪水。”
对尿里是否含蛋白质和糖也做了检查。因为担心创口难以愈合,担心化脓。
眼压和眼底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必须尽可能准确地做出手术后恢复视力的预测。
从内科来的医生给初枝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
护士又号脉又量体温。
再加上住院医生的查房。
这样初枝显得挺忙活。
身体健康的初枝竟住院真有点儿可笑。当然并不躺在病床上,反倒活蹦乱跳的,但是很快就被医院特有的气氛感染了。
眼睛看不见的初枝比常人更讨厌让人摆弄身体,却总有一种一切听凭别人的心安,也有一种以我为中心的任性。
凡到病房来的人都为自己着想,可自己却不用替别人着想。
这样一来可以坦率地流露对现在自己身边的人的爱,这是一种甜蜜的享受。
病房里现有三个人,他们是阿岛、礼子和正春。
阿岛一个劲儿地向他俩致谢。
“确实托你们的福,初枝也算没白活在这个世上。”
“话又说回来,一旦眼睛看见了,初枝难道不会变成另一个人吗?真有点可怕啊!”
礼子心想:要是我自己的话,恐怕要发疯了。
正春气势汹汹地说:
“怎么会变呢?做了白内障手术后,那个人第一次见到人世间的印象好像确实有意思,西方的哲学家们也写过类似的话,说从中学到了意外的见解……”
“我也同高滨医生谈过类似的话。说那叫纯粹的眼睛。要是能再重见光明,我也愿意姑且当个盲人。”
阿岛也面带微笑地说:
“对初枝来说好比是第二次出生在这世上,也许会很幸福的。”
但是,一想到芝野在这家医院刚死去不久,整个医院的人都知道自己跟芝野的小女儿那不堪入目的打架,她便对此感到羞愧,就连到走廊上去都觉得不好意思。
“是明天做手术吗?”
正春大声嚷道:“用不着小题大做,不能给我们今天就做吗?让明确诊断可治愈的眼睛,就那样拖着不手术,哪怕只拖延一个小时,不也是罪过吗?我去跟高滨医生交涉。”
正春离开了病房。阿岛和礼子面面相觑。
为正春和初枝那渺茫的恋爱而怜悯的心情,她俩是息息相通的。
“一旦眼睛能看见,初枝也会变得坚强起来的。”
礼子握住初枝的手。
初枝不由地点点头说:
“趁现在眼睛还看不见,请小姐再让我好好摸一摸。”
十一
回家途中,正春和礼子心思各异地眺望着小山冈。
池边树丛对面的大礼堂上有个时钟,礼子望着它,问道:
“三点多啦,哥哥回学校宿舍吗?”
礼子心想兴许有田在,想顺便去研究室看看。
“不,住家里。已约好要把温室的花剪来。”
“给初枝?我替你带来。”
“哦,不过,我说的是要全部……”
“全部?”
“说全部其实也没多少。”
“是的,哥哥的温室已是一片荒芜。”
“是荒芜了。”
“毁掉它怎么样?实在看不下去妈妈衰弱无力地在替你照料。变得越发凄凉了。”
“妈妈她,尽管那样,难道不也是一种乐趣?”
“哥哥一下子把花都剪掉,是不是发疯了!”
正春如同一吐为快似的说:
“难道家里的人不都已发疯了吗?”
礼子惊讶地转过头去,突然大笑起来:
“哥哥,你要这样说的话也无妨,可是……”
接着明显地提高了说话声音:
“哥哥今天没去学校上学吧?”
“没去啊。”
“跟初枝约定的光是花?温室的?”
“约定?”
“约定就是约定嘛,哥哥太懦弱。嘴里不明说,心里却有约定。”
“我做应当做的事。”
“可是,跟那样的盲女孩做什么恋爱游戏,太残忍了!”
“什么叫恋爱游戏?你才是尽在玩违心的游戏!”
“对象不同呀。我跟比自己弱的人什么也不做。我讨厌干那种如同毁坏木偶的事。”
“人强与弱能那样简单地弄明白吗?生命力这玩意儿是更难估量的。”
“你是不是打算给木偶注入灵魂?”
“我只能跟你说一句我决不轻视她。”
“初枝她没有任何抵抗力,犯不着轻视。这跟我蔑视伯爵截然不同。”
“讲这种话,你才要注意呢。”
“初枝她妈妈,知道哥哥你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
“嗯。你大概要问为什么她明明知道却不吭声吧?”
正春冷不防被礼子这么一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太可怜啦,我非常理解阿岛这个人的心情。”
“对礼子说过什么话吗?”
“还用得着说吗,她十分清楚哥哥的恋爱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所以静静地旁观着。这并非她是接客行业的女人出身才这样。而是太疼爱自己的女儿啦。哥哥你太自以为是了。”
“为什么?”
“好好考虑考虑就知道了。”
十二
夜里的气温已到了要生暖气的地步。
由于这里是眼科,不会住有致命危险的重患者,尽管如此,可毕竟是医院的深夜,所以有点阴森森的。
传来了喊痛声和破冰声。
“热得难以入睡?”
阿岛起身调节了一下暖气。
“已两点了。初枝刚才就不停地在翻身吧?”
“因为我没睡过床铺。”
接着一打开枕边的台灯,初枝就伸出来一只胳膊。
“妈妈。”
阿岛正准备回到那长椅子上铺着出借给看护人的被褥的硬硬的睡处去,于是边抚摸着初枝的脸颊边说。
“这里都红了,很精神啊。”
“好像有点害怕,老睡不着。”
初枝说着不知不觉地关了电灯,把母亲的衣袖卷到自己的手腕上。
“很高兴。”
“哦、哦。”
阿岛摸索着睡到初枝的床铺上。
可是,阿岛却为刚才初枝那艳丽的姿态感到吃惊,心中有点恐惧。初枝明显地变了。
“怎么了?妈妈。”
“初枝你显得这么漂亮还是第一次吧,再开一次电灯好吗?”
“不要嘛。”
“怕什么?不是觉得挺快活吗?”
“一想到眼睛也许能看见,就不知道该考虑什么好,所以有点害怕。”
“是吗……可是,眼睛能看见是自然的。”
“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有点令人害怕,小姐她也是这样说的。”
“不会有这种事的。”
“是不是像重新出生似的?”
“是吧。”
“妈妈的肚子又要痛了?”
初枝把脸贴在阿岛脸上撒娇。
初枝开玩笑的这句话,阿岛听起来似乎也是话中有话。
阿岛不禁想起了正春大声说过的话:“让明确诊断可治愈的眼睛就那样拖着不手术,哪怕拖延一个小时,不也是罪过吗?”
就那样失明一拖再拖的,也许不仅仅是初枝的肉眼。
“可以再次感到痛这是令人高兴的,不过这次却不是妈妈生。”
“谁生?”初枝又戏谑道。
“上帝。”
“上帝?”
初枝鹦鹉学舌地讲了一遍后,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工夫便安稳地睡着了。
翌日,初枝的饭食是粥和牛奶。
让她喝下了蓖麻油。
医院的护士给她洗澡,梳头,做明天手术的准备。
“您头发长得真漂亮,这么长。”
护士把初枝的头发放在手上看。
“明天,对,对,是后天,您自己就能看到了……您带镜子了吗?”
“嗯。”
“绷带一取下,我立即给您看镜子。”
大概护士也很喜欢初枝的裸体。娇嫩的皮肤的颜色让人看了会产生一种并非嫉妒,而且并不认为是病人的喜悦。
“到时候您可不能过分惊讶啊。”
十三
护士把初枝洗好的头发编成三股辫子。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今晚您好好休息。”
护士说着让初枝放心的话,不由得为病房摆满鲜花而吃惊。
手术的日子早饭和午饭都不供给。
到了下午,护士推着一辆胶皮轮的运送车来接初枝。
“请坐上去。”
“走着去好啦,又不是病人嘛。”
礼子笑着这样说,所以初枝被阿岛牵着手走去。
正春和礼子也不由得跟着空运送车护送着走去。
来到手术室前面,高滨博士特地出来迎接。
“我来做,绝对没有问题,马上就完。说是局部麻醉,其实仅仅是眼球,很简单,就像是变戏法似的。”
他满不在乎,接着又冷静地说:“两只眼睛一起处理也可以,还是先做一只看看情况再说。”
“是。”
阿岛对博士颇具权威的态度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感,她朝半开的门扉往里一瞧,只见呈现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镶白瓷砖的宽手术室正中央,有一张涂珐琅的简单手术台,清洁得令人感到冷冰冰的。
手术台上铺着白布。
水开的声音表明正在煮沸手术器械。
年轻的助手和护士们穿着鞋底形状的木拖鞋,正在做准备。从他们的动作中可以看出自然和认真。
手术服上配白帽子,还戴口罩。
一听到木拖鞋在白瓷砖地上走动发出的声音和金属器械的声音,初枝的肩膀都要打颤了。
“那么,就让你妈妈等一会儿吧。不会比拔牙痛的。我都已经当爷爷了,会好好照顾你的。”
博士像抚摸初枝后背似的进入准备室。
护士让初枝穿上了消毒服。
博士也脱下西装,边谈笑风生边从指头到胳膊肘进行消毒,然后换上了手术服。
初枝觉得博士洗手竟花了半个小时,如此仔细令人吃惊。
“头发梳得真可爱啊,与你很相配。”
在博士说话的过程中,护士已让初枝仰面躺到了手术台上。
空气似乎有点稀薄,脸上失去了血色。
“这房间很漂亮的。下一次治左眼时,这里你也完全可以看清楚了。”
可卡因的药水被滴到眼里。
在用牙刷般的东西洗着眼睑。
“是的。开始剪眼睫毛。眼睫毛很长,剪掉有点可惜。不过马上又会长出来的。”
博士像哄孩子似的说着。
护士的剪刀剪得初枝痒痒的。
眼睑被翻过来,那里也进行了消毒。
从脸到头部都蒙上白布,只露出右眼。
要做水晶体全摘除法的手术。
眼球渐渐无力,已开始麻痹。
十四
白内障手术根据病情可分为截囊法、线状摘除法、瓣状摘除法、水晶体全摘除法等手术方式,其中水晶体全摘除法是难度最大、最高级的手术。
该手术方式因为不切开水晶囊,而是连同囊就那样全部摘除,所以无术后复发白内障之忧,即无在手术后残留白灰色的模糊,瞳孔变混浊之忧,是理想的,但是也存在在水晶体摘除后,流出玻璃体——瞳孔后面的眼球的黏糊物的危险,若非熟练的医生,是不会轻易做的。
然而,高滨博士无疑对自己的经验和本领充满自信。
而且,也许是初枝的美貌让博士较之线状摘除法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这种手术方式。为了让手术后的瞳孔完全清澈透亮,采取水晶体全摘除法是最佳的。
博士采取巴拉盖式法实施手术。简而言之,犹如用一圆匙吸住大豆把它猛拉出来。
往眼睑和眼角处注射了普鲁卡因,助手便把像小钩子似的开睑器钩在眼睑上,把眼睛拉开到最大限度。
“喂,你眼睛稍微朝下……”
虽然听见了博士的声音,但眼球被金属器械压着,只有迟钝的感觉。
用比垂柳叶小、比野菊花瓣大的锋利的线状刀切开了角膜和结膜。在结膜的创口上缝上了缝合线,切除了虹膜的根部。
初枝只有一种眼睛麻痹、后头部发硬的可怕感觉。
接着博士把好像圆匙的手术器械伸入瞳孔前面的前房,紧贴住水晶体。此匙为真空装置,一通上电流就会犹如吸盘似的把水晶体吸住。
一旦吸住,就把此匙在眼中转一转,然后拉出来。
凸镜头型的水晶体从眼中拉出来,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紧紧地收缩成圆团,跟大豆一般大小。
在那一瞬间,初枝想要“啊,啊,啊!”地喊叫,想要跳跃。
她看见了!
多么惊奇,出生以来的黑暗终被冲破,四周充满了灿烂的光芒!她浑身热血沸腾。
这才叫疯狂的感动。她想拼命地跳跃,但头被牢牢地固定着,一动也不能动。
嘴巴也被白色杀菌布堵着无法出声。
“安静……看见了是吧。好啦,手术已经结束。”
博士麻利地把缝合线打上结,点上生物碱眼药水后让她闭上眼睛。
眼睑上涂上升汞凡士林后,护士娴熟地给她缠上绷带。
“看见了这多好啊。漫长的黑夜终于亮了。可别太惊讶,不静下心来可不行啊!”
博士的话音中也洋溢着紧张手术后的喜悦。
“要绝对安静。决不能用手去触摸眼睛哟。”
初枝就那么躺着被抬到运送车推到走廊上。
“妈妈,看见啦!看见啦!”
初枝宛如婴儿出生发出呱呱声一般喊着。
她双眼都缠满绷带,不禁令阿岛她们吃了一惊,但听了初枝的喊声,大家露出了笑容。
“不能太兴奋啊!”
护士规劝道。
可是,新的血液在初枝胸中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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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光
一
在病房安顿下来不久,高滨博士就前来探望。
据护士介绍,高滨博士查房,一周也只有一次。何况要请博士执刀做手术这种事,若非幸运或受特别关照,根本无法指望。
年轻医生和护士们对博士的态度显得毕恭毕敬,着实令阿岛吃惊。
毫无疑问,由于跟礼子家的关系,博士才主动为初枝悉心诊治。
尽管如此,阿岛不能不想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嗬,简直就像花店。”
博士快活地笑着走进来。
“这很好。因为是第一次看得见东西,作为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印象,一下子让她看见这么多花。”
正春羞红了脸。
博士用鼻子闻闻那些花香,用手轻轻地触摸触摸,说:
“把绷带取下让她稍稍看一下吧?不,还是等到明天欣赏为好。要是过分激动而无法安静下来,那可就糟啦。”
接着,他坐到初枝旁边亲切地问:
“疼吗?”
“不疼。”
“唔?会有一点的……肚子饿得够戗吧。可以喝点牛奶或葛粉汤这些东西。”
说着,又回过头来对阿岛说:
“不过,要绝对安静。今晚请通宵值班,在她睡着时无意中手碰到眼睛可就麻烦啦。这一点要充分注意……也有把手绑到床上的。”
阿岛出去买葛粉。
“刚才确实看见了吗?”
“是的。”
“清楚?”
“是的。”
然而,什么叫看得清楚,初枝并不懂得。
“看见了什么?”
只见这世上洒满了光辉。
手术室漆白的天窗、博士的脸和手,也许这些都已映入她眼中,但印象最强烈的是明亮的光线。
“你兴许可以不戴眼镜。”
“她要戴眼镜?”
正春好像有点不服气。
“对。一般情况下,摘除水晶体折射力将会下降,即会成为强度远视。要戴凸镜片的眼镜。因此,如果是十八D至二十D的近视患者,摘掉水晶体反而恰好变成正常视力。总之,要等以后再检查,她是强度近视。”
“给初枝戴什么眼镜,这怎么行。”
“可是,美貌的姑娘戴副眼镜,这也挺好啊。”
博士搭了搭初枝的脉。
“心脏跳得很欢哪,你要让心情平静些。”
“是。”
“现在你最想看见什么?”
已约定今生第一眼最先看见正春。初枝双颊泛起红晕。也想看见母亲。但是这种话难以启齿,就说。
“我想看一看什么样的东西叫美。”
“美?确实。”
博士点头微笑。
“什么样的东西叫美,我也想听听。”
二
高滨博士边用心玩味着初枝的话,边透过窗户眺望了一会儿天空。
“确实我们也很想听你讲讲对最初看见的这世界的印象,甚至可以把眼科的医生和学生都集中起来请你演讲。”
“不过,先生,这种事情不是并不稀奇吗?”
礼子这样说。
“嗯。论白内障这种手术是这样的。但是像她这样的人却很罕见。看上去像她这样纯真的人,在眼睛看不见的人中间是没有的。简直如同一张白纸。清澈的试验液也会一下子就变色……”
说到这里博士猛然打住。大概已发觉讲得太过分,便急忙换一种口吻说:
“白内障手术好像很早以前就有了。从与基督生活的时代相差不多的古代就已经开始。”
“是基督第一个做的吗?”
“他是上帝,用不着做手术这样的麻烦事。只要他讲一声有光就行,只要他说一声有神光马上就有光。请视神光为善。因为是上帝的孩子嘛。在古代或将水晶体剥落到眼球后面去,或在眼中将其切碎,或吸出来,像现在这样的手术方式,最初是法国的一位名叫杰克达彼尔的名医做的,这也是在二百年前的马赛,想起来了,是在1745年8月8日……”
阿岛买到葛粉和牛奶回来了。
博士还在仰视着天空,说:
“已是一派凄凉的冬天景象。兴许还是在长出嫩芽、花开的春天做手术,让她认为这世界是美丽的为好。但是,树木和花用手触摸也可感觉得到。天空是无法猜测的吧,像星星什么的……”
“是的。她好像对从天上降下来感到不可思议。在下雪天,天气非常寒冷却站在屋外,对着天空张开双手。她就是那样子看雪的。”
阿岛边溶化葛粉边说,“虽然失明,小时候却很喜欢跑到河里去。大概她认为像人这样有生命的东西在活动是理所当然的,对水在流动好像感到非常高兴。”
听者心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一位失明的女童站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中,伫立在雪中,在触摸无法看见的自然界的生命。这情景既令人感到可爱又深感悲哀。
正春等人真想猛地紧紧抱起那女童。
“请视神光为善,所以,请你的眼睛也视这世界为善,哪怕不美也要……”
礼子接过博士虔敬的话说:
“第一次看见肯定任何东西都是美的。我们的眼睛已变奢侈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能看清事物的真相,这难道不是长处?能看见形状和色彩这是懂得真的线索。过去初枝想象的是梦幻世界。”
“礼子的意思是请看真相吧?”
“对。”
“这样一来真善美都齐了。就把它作为初枝小姐的有意思的作业吧。”
博士笑着出去了。
初枝请母亲帮忙拿着玻璃吸管喝下了葛粉汤。
从前额到半个脸颊都缠满了绷带,可爱的嘴唇尤为显眼。
而且她那滑溜溜的喉咙令正春喘不过气来。
派遣的护士来到后,正春和礼子回去了。
三
由于须彻夜看护初枝,为稳妥起见,雇了一名派遣护士,但阿岛让那人先睡,自己在看护。
病房里只留下初枝枕旁的一盏小灯,月光洒落进来。
“多好的月夜啊,月亮美极了!”
阿岛从窗帘的间隙窥视。
“是吗?让我看看……”
初枝把双手尽量伸到头的上方。
阿岛一拉起窗帘,月光便洒到初枝手上。初枝的手掌在活动,好像要抓什么东西似的。
这就是初枝所说的看。
无论盲人的触觉再怎么敏锐,难道真的可以用肌肤感觉到透过玻璃窗的月光吗?
“天有点冷,别干这种傻事啦,眼睛不是能看见了吗?”
阿岛把初枝的手塞进被窝。
大概是高滨博士交代的,值班护士来问眼睛痛不痛?睡不着觉的话,要不要打一针?
然而,只请护士用导尿管导了尿,初枝立刻就睡着了。
阿岛在椅子上放上坐垫一直坐到天亮。
她以手托腮凝视着初枝,她的头几乎压在初枝的睡脸上,一种爱的安详在心中油然而生,她感到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宝贵。
在缠满绷带的脸上长着一只显得非常天真可爱的小鼻子,真想把它摘下来欣赏欣赏。
初枝梦魇般地发出带鼻音的声音,她醒了。仿佛欲推开阿岛的脸。
“是妈妈啊?”
“嗯,做梦了?”
“妈妈还没睡?”
“要是,你手碰到眼睛就会麻烦的。”
“对,我都给忘了。”
初枝想让母亲笑一笑,可又仿佛倏地想起了似的,问:
“小姐和正春真的是兄妹俩?”
“为什么?做什么梦了?”
“不像吧?”
“像的。毕竟是兄妹嘛……”
“他俩的手相当不同。”
“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么?深更半夜的你说什么呀!”
“男人和女人?并不是这个原因。”
初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不语。
阿岛十分明白初枝的话中那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觉。
正春和礼子异母,而且初枝和礼子同母。盲姑娘若用心去触摸,可感受到其中的微妙。
“初枝对正春和礼子两人的感情不一样,才产生那样的看法。”
“要是那么神经质的话,可就麻烦啦。眼睛看见后,一下子所有的东西都看得见了,你就会不知所措,还是要更糊涂一点。”
“你说过最想看看什么样的东西叫美?”
“对。”
“看了那以后,最想做什么?你已经变得跟世上平常的姑娘一样了,想不想出嫁什么的……”
然而,阿岛把这些话憋到心里没讲出来。
在邻室金丝雀的抖颤的鸣啭声中迎来了晴朗的早晨。
礼子也送来了一个装着黄道眉的鸟笼。
值班医生查房时,对初枝说给你换绷带吧,可初枝不愿意。
四
因为约定第一眼要见正春。
但是此话难以开口,她用带悲哀的声调问:
“先生呢?”
“是高滨先生吗?已经来了。跟先生好好商量后再换吧。”
年轻医生心想是女孩,所以只依赖教授,未免有点太任性了,但由于是教授特别关照的患者,他也就没换,出了病房。
邻室金丝雀还在不停地鸣叫。从远处传过来又继续传向远处,其鸣叫声在空中轻快地回转,宛如可用肉眼看到一般。
受其啭声的感染,初枝房间的黄道眉也鸣叫起来。黄道眉的叫声令人想到深山的幽静。
正当阿岛昏昏欲睡之际,高滨博士与正春一同走进来。
护士推着巡诊车过来,可博士连诊察服也未穿,就像是一位随便的探望客。
“怎么样?睡好了吗?”
护士解开了绷带。
“马上会看见的。”
说着取掉垫药棉。当眼睑裸露出来时,初枝喊道:
“正春!正春!”
这是纯洁的爱情迸发的声音。
“是我。在这里!”
正春好像要压到初枝身上似的,向前探身,注视着初枝的脸。
初枝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啊,啊。”
第一次看到人的脸。
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惊恐抑或是喜悦,因异常激动,初枝的脸犹如盛开的鲜花,熠熠生辉。
她挥舞双手,猛地碰到正春的嘴唇上,由于眼睛看见了,她却反而无法估计距离。
“嘴,这是嘴?”
初枝好像小孩子。
一想到这就是自己曾吻过的嘴唇,她便忘却了羞涩,脸上泛出无法形容的微笑。
“是我,是我啊!”
正春一个劲地说着,仿佛要把自己印入初枝眼中。
“妈妈,妈妈呢?”
“在。”
阿岛伸出头去。
“妈妈,啊,看见了!”
然而,由于长期失明养成的习惯,初枝为了确认自己看见的东西的存在,禁不住粗鲁地来回抚摸母亲的脸。
阿岛握住她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她自己的双眼,由于泪水已模糊得看不清东西。
“好,冲洗一下吧。”
博士略观察了一下初枝的眼睛,确认前房业已形成,就说:
“恢复良好,已不要紧啦!”
护士一冲洗完眼睛,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
“你看,漂亮吧?请看。”
初枝又伸手去触摸镜子。
她的手也映入镜中。
护士把镜子递给她。
“可以让她喝点苹果汁吗?”
阿岛问博士。
“没有关系。用礤床擦碎。”
“初枝,这是长野老家的苹果。”
初枝把它也拿在手里仔细打量。
五
这就是山上积雪融化的水溢满小河时,开满芬香的花而结下的苹果?这就是自己在房屋周围的树木中间转来转去,像对待朋友似的,用手一棵棵触摸过并铭刻在心的苹果树上,日夜期待它渐渐长大的苹果?这就是自己与家人一道边唱歌边采摘下来,用脸颊摩蹭过的因日光照射果肉暖烘烘的苹果?这就是她曾问过“妈妈,你说红苹果和枫叶哪个漂亮”的苹果?
“太漂亮啦!这就是色彩吗?”
与苹果相比,无论正春还是阿岛、或是博士,人的脸色就无法称其为颜色。
“就吃这个?”
初枝感到难以想象。
“对。初枝有生以来是头一次看见吃的东西。这是绯红衣。”
绯红衣品种的苹果很漂亮,在黄地上出现鲜明的流红飞白和纹路,并有锈色斑点。
拿着那苹果的手也映入另一只手拿着的镜中。
“请也看一看我温室的花。”
正春说着抱过花瓶。
“花?啊,多漂亮!”
艳丽的色彩已令初枝惊愕不已,只感到光彩夺目。
“好。今天就到这里……一下子看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东西,这有点可惜的。明天再看。也许以后不再需要绷带了。”
听博士亲切地笑着这么一说,护士便灵巧地给她又扎上了绷带。
初枝看见东西仅为三四分钟。然而,初枝觉得刚才的三四分钟比出生以来迄今为止的岁月还要长。
现在即使被绷带蒙住眼睛也已不再是盲人。由于受光的刺激,眼睛略有点痛,闪闪发光的色彩一齐闯入脑海在飞舞。
博士对她说道:
“好像看得很清楚哪!”
初枝却弄不明白什么叫看得很清楚。只不过看见了而已。
“很美吧?”
“是的。”
“让你看见像我这样的老人的丑脸,真不好。”
博士笑着出去了。
然而,初枝无法区别老人的脸和青年人的脸。倘若用手触摸倒可区别,但用眼睛去看却弄不明白。
她尚未习惯用眼睛看东西。
光看了正春、母亲、博士、护士以及苹果和鲜花,就惊奇得如同看遍了人世间的一切。
可是,其形状却丝毫未能记住。
黄道眉正在恬适地啼呜。
阿岛和正春都默不作声。
刚才激动得忘了有人在场,正春把自己的爱情暴露无遗,现在面对阿岛他感到羞耻。
“今天我就告辞了。”
他唐突地站起身。
阿岛送他出去。
于是,正春好像受到指责似的,说:
“对不起!”
“哪里。”
阿岛低着头说:
“实在太谢谢您啦!可是,要是老不去学校的话……”
“啊?”
正春转过头去。
六
“学校?学校五天十天不去也没任何关系。跟小学和女子中学不一样的。”
正春心里想说的是:不是把温室的花都剪来了吗?那就是我把自己的感情统统献给初枝的证据。自己一无所有,已完全都在初枝身旁。
“不过,您家里人会担心的。”
“才不是那样的家。”
“哟,您说什么呀,连对小姐,见到小姐我都不好意思。”
“礼子吗?”
这时,正春才发觉已来到大门外边,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又朝那小山冈对面的树林走去。
“妹妹说我太天真了。”
“不,我们才是异想天开……初枝那样子,跟娇生惯养的婴儿完全一样。是我不好。”
“要是因此而初枝受到责备,那我就太卑鄙了。”
“不会责备她的。”
阿岛高声说道,但马上为自己的声调感到吃惊,眼睛朝下看。
“不责备虽然不好,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不加责备悄悄地过去。”
“悄悄地过去?”
“嗯。她是一个智力发育不如常人的失明孩子,从做母亲的角度来讲也有许多不便……而且,像我这样的人,跟普通人的母亲不同。”
“可是,初枝已不是盲人。”
“哦。托您的福……不过,即使眼睛看得见,像她那样子跟盲人也没什么两样。”
“妹妹也这样说我,说……把那样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作……太残忍了。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责任重大。”
“谈不上责任,这种……我认为确实应该好好感谢您。”
“你是说要我死了这条心,从此作罢?”
“我并不是讲那么难听的话。”
“我不干。”
正春声音颤抖,显得略带口吃。
“我、我、我想娶初枝。”
“谢谢。”
阿岛一副毫不惊愕的神情,从心底里表示感谢,她弯下了腰。
“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得见时,就如愿地见到您,对那孩子来说,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这种幸福的事啦。”
“把她嫁给我?”
正春松了一口气。
“一想到那幸福,就感到真有点不敢当。今后的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为了它,哪怕去掉初枝的性命都可以。我认为现在的幸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初枝她是一点儿也不会惋惜的。”
阿岛仿佛自己对恋爱殉情似的,两眼泪汪汪。
“所以,我决不责备初枝。也许不是个好母亲,因为像我这样的人多少年来看的尽是女人们的可悲爱情,所以才会这样说的吧……”
“所以,请不要让我和初枝悲伤。”
他们来到不高的树林的凉亭旁边,阿岛目不转睛地俯视漂着落叶的水池。
“不,这么一点悲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况且对年轻的男人来说……”
七
从阿岛讲的悲伤根本算不了什么的话音中,反倒听出一种深深的悲哀,因此,正春瞬间感到难以违拗。
阿岛受的苦和她的年龄像一堵墙挡在年轻的他面前。
因此,更使得正春要一不做二不休,他急不可待地说:
“如果,为我两三天不去学校都担心的话,那么,初枝的事,是我的一生……我甚至打算休学,因为不知道将会怎么样。”
“我也感到很难受。让像您这样的年轻人这么说……”
这让正春感到意外。虽说离应当结婚的年龄相差还远,但爱心早已异常强烈,这样的人一定要被当作迷途的孩子一样对待么?
“我决不是舍不得初枝。打个比方说,您说要想吃初枝,我甚至可以把她做成菜献给您。”
阿岛微露笑容说,“初枝也会乐意被做成菜的,即使让她给您作女佣都行。”
“女佣?”
“对,迄今为止她是个盲人,所以什么也不会做,可是,会老老实实地干活的。”
“请别说笑话。”
“并不是开玩笑。不过,我是说那孩子她也一定会说请把她放到小姐身旁的。”
“那样的话请把她交给礼子。今后我一定按自己所喜欢的,让她学习。我也可以教她。”
由于曾经是盲人,因此现在仍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天真无邪,把这样的恋人按自己所希冀的进行塑造,这该是一幅多么幸福的蓝图!
“结婚时讲娶这个词,只有像初枝这样的人才真正配讲娶。”
“那种事,您首先要好好考虑能否做到……”
“肯定能做到,因为她最先想看的就是我的脸。明天也让她从首先看见的东西中间进行选择。”
“不,不应该讲请您允许才对。身份不同。”
“身份?你不知道现在我家已很悲惨?一旦到了我这一代,我准备辞掉爵位,但不知能否维持到那一天。”
“再说,初枝是个残疾人。托您的福,现在眼睛能看见了,但能不能一辈子都看得见?水晶体双眼都要摘除掉。过几天请您看,她的眼睛就像鲷鱼眼珠似的,呆滞无神。”
“我喜欢上初枝,那时她还是盲人。”
“让您也成了盲人的话,实在太对不起您家人啦。”
“我并不认为已成为盲人。因为我知道初枝的优点。礼子待她如同妹妹,我母亲也很喜欢她。”
“正因为如此,才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啦。”
“说句不礼貌的话,这是自卑的想法。初枝她已经忘却了身份和盲人这种事。您从自身的经历来推测,让孩子悲伤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请您就当初枝已因手术死去,就当已将她遗弃,把她让给我。我无法想象初枝离开我,今后将如何生存下去。决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请允许我明天也像以往那样去探望。请您别加干涉,再看我们一段时间好吗?”
“好。我知道了。”
八
阿岛与正春分手后,不禁想到刚才确实应当态度更加强硬。她对甚至连自己也像女孩似的,陷入了感情的旋涡而感到后悔。
然而,出自代替失明的初枝看东西,那无论何事都替初枝着想的多年来的生活习惯,阿岛目送着正春离去的背影,恨不得自己变成初枝追他而去。
“请您明天也来。我再也不说什么了。”
之所以这么想,也是她自己那久远的日子又重新复苏的缘故。
让年轻的阿岛生下礼子的是那个圆城寺子爵,正春就是子爵的儿子。而这个正春说要得到初枝。
从正春的脸庞和肩膀上看到了昔日其父的模样,阿岛心情无法平静。
难道不是如同从被残忍地砍断的枯木上又长出了嫩芽吗?父辈的爱将在子女身上结果。
阿岛有一种复仇的感觉,这回怎能让初枝轻易退缩。
“不过,兄妹俩怎么能结婚……”
这太可怕了,同时阿岛也觉得令人恶心。
无论怎么看正春和初枝都像是兄妹。两人的父母结合在一块生下了礼子。礼子是正春的异母妹妹,是初枝的异父姐姐,她俩是地地道道的兄妹。如此说来,正春和初枝不也可称为兄妹吗?
虽然他俩并无血缘关系,但从感情上讲却难以使人那样相信。
对礼子来说,将是自己的妹妹成了兄妻。
若说身份不相符合的结婚可以成立,大概就是来自那种关系,但正因为有那种姻缘,所以才是不能允许的可悲的爱恋。
无论正春、礼子还是初枝都不知道此事。
阿岛在为“不想让初枝重蹈自己覆辙,况且对方又是那人的儿子……”和“让孩子们完成父母未完成的爱,这可是一段奇缘”的这两种想法而感到左右为难。
难道以初枝复明为契机,把她交给已经来到的命运之神不好吗?
也许初枝是个带着幸福而诞生的孩子。
初枝既非像当年的阿岛身为艺妓,正春也没讲想纳她为妾。总不至于以待客行业出身的女人的卑屈的胸怀去妨碍女儿的命运吧。
正因为阿岛对年轻人的爱之脆弱和发发可危看得太重,所以才更加清楚地懂得不管将来结果如何,都应尽情相爱的可贵。
她想到了刚才自己对正春说的“因为像我这样的人多少年来一直看的尽是女人可悲的爱情……”的那些女人,可转而又想她们是生活在花柳界这一特殊世界的女人。就这样边想边心不在焉地走着走着,猛然间眼前出现了白色绷带。
一看到人头上的绷带,所有的人都像是初枝,她惊愕地收住脚步。
那人是芝野的小女儿。
怎么还为看那伤来医院?阿岛倏地垂下头,想说点什么,可是夏子耸着肩膀,只瞪了阿岛一眼就快步走了。
“她也是初枝的姊妹。”
阿岛想追上去向她道歉。只见她穿着女学生的棉袜子怒气冲冲地踩着地走过去。阿岛目送着她那强劲的脚步。
“迈着那么强有力的步伐,恐怕伤已经快好了吧。”
路两旁是冬季凋谢的樱花街村。
初枝早已急不可待,一见到母亲马上就说:
“妈妈,还是人最好啊。看过之后一想……”
九
初枝令人振奋的声音感染了阿岛,她问:
“哦?人?”
“对。苹果和花,是很漂亮,令我吃惊。可是没有记住。人的脸看起来可怕,但是……”
初枝露出一副有重大发现的喜悦神情。
“太可笑啦。”
“是人脸?”
“对,事后一考虑,它记得最清晰。”
初枝不知说什么好,受苹果和花的鲜艳颜色的影响,在她脑海里人脸宛如摇曳的光环,若隐若现。
仿佛是诞生某种美丽的东西的象征。
对人脸产生了一种令人压抑的亲切感。
不禁想到人就生活在苹果和鲜花般的色彩世界里。
“眼睛似乎是活的,它总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里边吗?”
“哦,也许到了半夜它会从脸上溜出来,飞来飞去的。”
“真可怕。爸爸他变冰冷已死去。在那遗体中如果只有眼睛还活着……”
阿岛毛骨悚然。
“你说什么,胡说八道,真讨厌!”
“妈妈和正春相当不同吧。怎样的不同?”
“脸一人一个样,大家都不相同。”
初枝的眼睛尚无法分清楚,这情有可原。
初枝脑中的视觉中枢,由于受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强烈刺激,猛地苏醒过来,但是却没有跟记忆中枢的联络。给见到的东西作出判断,分清是母亲还是正春,这是记忆中枢的功能,因为初枝未曾有过任何记忆,所以现在即使突然可看见,也无法分清它是什么。
倘若他们二人默默地站着,哪人是母亲,哪人是正春,凭初枝的眼睛却无法加以判断。
“用手摸一摸……说,啊,手。甚至于站在眼前的父亲也不知道,一叫孩子,凭其声音才知道……啊,爸爸。”
高滨博士曾对礼子讲过这样的一个孩子,初枝就如同那孩子一样。
要想凭换绷带这么点儿时间就记住人们的脸,根本不可能。
仅仅是留下了人脸这一惊奇的印象而已。
“我认为看见了它,刚才单独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镜子当中也有我的脸,这让人可怕。”
“漂亮吧?”
“一点儿也不漂亮。”
初枝伸出手触摸了一下母亲的脸,好像既放心又纳闷,说:
“不错,还是妈妈。”
那天夜里初枝兴奋得无法安眠。
做令人眼花缭乱的梦,讲梦话。
翌日,礼子和有田一同来探望。
有田好像已忘却在太平间发生的事,只说了声“恭喜你”,便站在初枝床铺旁。
闻到强烈的男人气味,初枝红了脸。
主管医生来查房。
“今天高滨先生休息。他让取下绷带换上金属丝网罩。喏,就是这个。”
说着给阿岛看了看福克斯氏绷带格。
十
初枝手术后的恢复良好,已无虹膜脱出、玻璃体脱出及前房出血的危险,因此,不用纱布和垫药棉,可换戴金属丝网罩。
那是为了不让手等碰到,保护眼球的,它与金属丝网的眼镜相似。如同水中眼镜,框架紧贴在眼的四周,让眼球活动。
而且透过金属丝网可看得见东西。
等医生护士处理完毕一走出去,初枝立即就仿佛被什么东西迷住,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朝着远方喊道:
“小姐!”
“哎呀,我不就在这里吗?”
“嗯,看见了。”
接着,初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礼子。既像一副吃惊的小鸟似的眼神,又像是一副与心脱节的空虚的眼神。
“小姐。”
“挺好吧。”
初枝微微点头,伸出手去。
“啊,大衣,这是……”
她犹如撒娇般地用手指摆弄着,忽然又闭目沉思了一会儿。
“是这件吗?那一次您穿的?不一样,这件新。”
“对。不闭上眼睛分不清吗?”
“是新的吗?”
于是,初枝用手去触摸看见的东西,突然目光炯炯,光彩熠熠。她天真地贪婪地望着。
“多漂亮啊!”
然而,初枝既不知道那外套是黑颜色,也不知道它有光泽。在她看来黑色也一样华丽得闪闪发光。
“是什么布料?”
“是毛皮。是一种叫普鲁沃德·迪尔①的动物的。”
①音译,为一种亚洲绵羊的名称。
“毛皮?生活在山上吗?”
“不知道生活在哪里。”
“有这么大?真可怕啊!”
“把许多张小毛皮拼接在一起的。”
对此初枝好像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她专心致志地盯视着。
礼子犹如自己的心底被看透似的,双颊绯红。
那是矢岛伯爵赠送的大衣。价格约为六七百元,但现在的礼子已买不起。毛皮一色看上去显得很整洁,都是上等货。
“初枝,不礼貌哟。”
阿岛站起来责备。
但是初枝却不可能弄明白什么地方不礼貌。她对礼子脖子上围着毛皮、戴着帽子都感到很稀奇。她甚至连人的衣物与人体的区别都不知道。
可是,初枝一看到浑身黑色服装衬托出来的礼子那蔷薇色的双颊和红嘴唇,就不由得“啊、啊”地喊着扬起手。
那手也猛地撞到礼子的胸部。初枝连间隔和方向都无法判断。
“小姐。”
礼子的美貌令初枝惊愕不已。
“妈妈,妈妈!”她转而又呼喊阿岛。
“哎?妈妈?是妈妈吗?”
她睁大眼睛瞪着母亲呼喊。
“妈妈,像小姐,很像小姐啊。”
阿岛与礼子对视了一下,便立刻移开了视线。
十一
“初枝,瞎说什么,没礼貌的……”
阿岛脸色苍白,用发颤的声音严厉责备初枝。
“戴着那种金属丝网罩,能看清楚吗?”
“网罩?啊,这个?”
初枝情不自禁地使劲要把金属丝网罩眼镜摘掉,可是带子牢牢地系在头后边。
“啊呀!乱来的话,眼睛还要瞎的!”
阿岛慌忙按住初枝的手。
听人一说网罩,才发觉在眼前确实有网格。可是,眼睛刚刚能看见的初枝并未注意到那样的障碍物。
“不!我看得清楚,跟小姐很像!”
初枝用过去从未有过的强硬口吻说道。
“跟你说不像。”
“像嘛。”
“初枝。什么叫像什么叫不像,你见过几个人的脸。在你看来人的脸都相似,女人的脸都相同吧。你不会区别。女人你只见过小姐、护士和我,你懂什么?”
“是吗?”
初枝悲伤地眨巴着眼睛。
“小姐。”
“哎,说像也没关系的。初枝好不容易才这么高兴……”
礼子摆出一副调解的架式,柔声柔气地说道。
阿岛脚跟打颤,不知自己的脚该往何处落。
“啊,可不能这么说。她讲的话确实太失礼了。”
“一点也不失礼。”
“不,初枝,快向小姐道歉!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说像小姐……”
“妈妈也漂亮啊。”
初枝天真烂漫地说。
“这孩子真拿她没办法。初枝你给我住口!”
“怎么啦?”
一种近乎愤怒的情绪涌上礼子的心头,“我相信初枝的感情,即使是她妈妈也请别伤害它。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的。说我的声音和体味都跟您相似,初枝有点离不开我似的,很喜欢我啊。我也曾以为大概是由于眼睛不好的缘故,可是当她眼睛能看见了,一看到我仍说我像您。再没有比这更纯真的话啦。这又有什么不行呢?”
从阿岛与初枝的争论中可以感觉到那股认真劲,礼子觉得纳闷,但她自己也让她们的认真劲儿给卷了进去。
而且,礼子又回想起往日的情景:在信浓旅店,当自己和阿岛的脸犹如重叠似的映入镜中而感到狼狈,忽然离开镜子的情景。
她产生了一种令人心焦的厌恶感,恨不得严厉地把阿岛痛骂一顿。
可是,这时初枝却喊道:
“小姐,确实看得很清楚。”
初枝用天真亲昵的目光凝视着礼子,那目光使礼子的情绪平静下来。
那眼神充满了神秘,不仅是对美丽的东西的憧憬,而且也是对远方的亲情的憧憬。
好像惟有右眼打开了新的心灵的窗口。
礼子终于平静下来,说:
“黄道眉叫得很好叫,你见过吗?”
“不,还没有。请让我看看。”
十二
黄道眉那朴素的羽毛在初枝眼里也是极漂亮的色彩。
从小喂养大的小鸟,已很驯熟,在礼子提着的鸟笼中生气勃勃地飞来飞去。说是飞其实并未展开双翼,只是轻盈地在栖木上跳来跳去。这令初枝感到惊奇,简直就像魔术。她想是不是没有羽毛。
“这么小吗?”
活泼地来回跳动让她看得入迷。
初枝想起了在傍山的苹果园中的家,听到过的各种各样的鸟翅膀的声音。
盲人比视力正常的人更加感觉到大地和天空无限广阔。难道就是像这么一点大的小鸟在那辽阔的天空中飞翔?初枝无法相信。
“样子好像挺难受,叫人害怕。”
“黄道眉?不是一副很惹人喜欢的样子吗?”
手持鸟笼的礼子身后的长椅子上摆着花瓶和盆栽的花。
枕头旁的床头柜上也摆着温室的花。
初枝认为在病房以外的世界里到处盛开着像这样的花,到处都结着像苹果这样的水果。
“花不动吗?”
“这个嘛,因为时开时落,可以说也在动吧。”
礼子已极自然地从自己与阿岛是否相似的争论中摆脱出来,因此仿佛同初枝一道欢乐似的,作了回答。
“妈妈,请让花动一动给我看。”
“即使说让花动,也……”
阿岛也笑了。
礼子使劲地摇晃了一下西洋樱花草花,只见红色和紫色的小花瓣纷纷散落。那掉落到地面的过程,初枝只能认为是花活动着。
礼子仿佛像观看某种美丽的水滴似的,望了一会儿落花后,又转过头来望着坐在长椅上的有田说:
“初枝,这个人你还记得吗?”
“嗯,从体味上可以知道是他。”
“在来这里的途中,我曾到他的研究室去过。他说很想看一看你眼睛能看见东西的情形。”
“哦。”有田有点羞涩地说,“祝贺你。”
他曾到太平间来哀悼,由此看来是与芝野家有关系的人,为此阿岛有点发窘,但马上又唠唠叨叨地讲起表示道歉的话。
有田只是一听而过,他接着说:
“你眼睛看见东西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啊。”
“嗯。”
初枝顺从他的话,点了点头。
然而,有田讲这话,无论是阿岛还是礼子都万万没有想到,叫他突然这么一说,她俩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请变化得更大一些。”
“嗯。”
初枝好像醒悟过来似的,注视着有田,不由得红了脸。
“是吗?是怎么变的?”
礼子这样问。
“问怎么变的?这很难表达清楚。不过,确实不同了。”
“那是理所当然的嘛。”
礼子突然提高了嗓门。
“眼睛第一次能看见嘛,肯定会变的。现在对凡是能看见的东西都会产生强烈的感动。况且,上一次她是在失去知觉的时候吧。这是不好相比的。”
“你说的是这么回事,可是也并非那样。”
有田平静地说。
初枝感到了莫名的忐忑不安。
十三
初枝的眼球底的网膜健全有光感,所以白昼与黑夜、背阴与向阳的区别,虽然朦胧,毕竟还是知晓的,但是她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个世界竟如此明亮。
“只要说有神光便会有光,请视神光为善。”
初枝相信从高滨博士那里听来的圣经上的这句话。光只能认为是上帝的奇迹,它无比珍贵。
与对这明亮的光的惊奇相比,无论是人的脸,还是花的颜色根本不值一提。
就光明为当然的存在而言,物品的美或丑陋只不过是在此基础上的奢望。初枝所说的漂亮只能是对这光明的恩宠的感谢。
因此,所有的一切都美丽得闪闪发光。
初枝的眼睛尚不能准确地判断人脸上的喜悦与悲哀。她当然已感觉到礼子的美貌,就连那也并非判断的结果,首先还是本能的爱情在起作用。
实际上,对现在的初枝而言,新生的眼睛是纯朴的心灵的窗口。由于窗口打开心飞向广漠的天空,反而显得空旷。在那天真的眼中只洋溢着光明。
“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经有田这么一说,她觉得确实如此,才点头称是的。
自身发生了变化,因此她感到有一种东西在心底猛烈燃烧。因此,直到昨天性格和感情似乎都已消失殆尽。
惟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明,而且是一种无论是谁都会去爱的乐趣。
“请变化得更大一些。”有田的这句话有点喜不自禁、放荡不羁的味道。
礼子早就看穿了这一点,她对有田反唇相讥,可是初枝由于莫名的忐忑不安并未察觉到。
令人奇怪的是,有田看起来就好像是正春。
若闻闻体味或听听声音或用手去触摸,正春与有田会有很大差异,可是一用眼睛去看就总觉得无法区别。初枝的眼睛尚无识别正春的能力,尚不懂得通过理性和道德来区别,仅凭本能。
而且她沉醉于光明之中,看到的仅为异性而已。犹如雌性动物,感到有田的魅力。
初枝连自己都觉得不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厉害,不禁闭上了眼睛。
看到初枝突然显得很有女人味,礼子便催促有田说:
“让初枝疲劳可不行,我们回去吧。”
“不嘛。”
初枝拽住礼子的大衣。好像为自己的娇声感到吃惊,羞涩得连脖子根都红了,一个劲儿地摆弄着礼子的大衣。
“小姐。”
“你,变了可不行哟。要珍惜心灵的眼睛呀!”
“对。……这毛很柔和。”
“这叫什么普鲁沃德·迪尔,是亚洲绵羊的胎儿的毛皮。”
“啊,太可怜……”
“残酷吧。我想你会觉得厌恶的,刚才我就没有说。”
礼子的话给人一种冷淡的感觉。
送走有田和礼子后,阿岛过了很长时间还未回来。
初枝拿着小镜子专心致志地在玩,这时正春走进来。
“啊,就你一个人?可怕,可怕啊!”
说着张开双臂贪婪地抱紧初枝,像一团危险的烈火在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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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
一
下午两点过后,医院小卖店的咖啡厅里已经没有客人了。
阿岛不知道有田同芝野家究竟有什么关系,虽有几分犹豫,但是她觉得这件事如果通过有田传给芝野家反而更好,所以她便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
说到底,尽管这是一桩不可能成的婚姻。但是,不管怎么说,她想让芝野家的人们知道,初枝被子爵家的继承人爱上了。她认为,这至少可以为直到父亲临终时还蒙受侮辱的私生子出一口气。
“这么说来,如果让她成为芝野家的孩子,也该算是门当户对了。那就暂时不要按照我个人的意见表示拒绝,先同芝野家商量一下,也许更好些。”阿岛窥视着有田的脸色说。
“是啊!芝野的儿子倒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但是,至关重要的父亲去世之后,还能让孩子入籍吗?”有田冷淡地说。
“那样做不是很好吗。我家的爵位如果能派上用场,也很有意思啊!可以和芝野商量一下,就说有这样一门亲事,请认下初枝,哪怕是作为养父母也好。”
说着,礼子也笑了。
阿岛贸然断定,礼子也在支持正春和初枝相爱,她说:
“哪里的话!按顺序来说,芝野家将要到府上去求亲,不知要给您家里添多少麻烦!”
“只要初枝的户籍能更改过来,管它以后的事情会怎样。”
阿岛似乎从高处被推落下来。礼子又说:
“不过,初枝即使成为那家的孩子,也不见得会幸福。”
“那倒也……”
阿岛点点头。
“首先,这个时候提出像初枝这样一个人和您哥哥的事来,会妨碍小姐飞黄腾达的。”
“不,别说了,说点正经事吧!什么是我的飞黄腾达呢?”
“您不是正面对一桩美好姻缘么!”
“不知道是不是美好。初枝反对,哥哥也一样。有田先生甚至说要毁掉它。这就是飞黄腾达?”
“小姐您是怎样想的呢?”
“我不认为是飞黄腾达。”
礼子仿佛是在嘲弄着自己内心孤寂似的微笑着,声音低沉地说:
“我不愿意为了我的飞黄腾达,去毁掉初枝的爱情,做梦也没有想过。我最讨厌让别人为我做出牺牲,如果有必要,牺牲的应该是我。”
“啊?”
“但是,我的事和初枝没有任何关系,别把它们搅和在一起。我并不像初枝那样幸福。”
阿岛惊讶地看着礼子。接着,她含蓄地谈到昨天见到正春,说他想娶初枝时的情形。
阿岛的话,从表面看来,是把礼子作为子爵家的小姐,而且是初枝的恩人,十分尊敬,而她的内心深处却在企盼着自己的女儿、初枝的姐姐能理解她的苦闷心情。
二
然而,阿岛这番类似倾诉的谈话反而惹恼了礼子。她甚至把它听成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从事接客生意女人的口吻。
“初枝真可怜啊!”
她略带讽刺地说。
“我跟哥哥也说过,初枝妈妈的心情我很理解。哥哥那种人,实在是太天真了。”
“不,那种事……”
“是啊,您为什么坐视不管呢,也该想想呀!”
“是的,我正想向小姐道歉。”
“哎哟,是哥哥不好呀。”
“您哥哥要我暂时保持沉默,看看再说。”
“他倒是会打如意算盘!”
“我只是一心祈求,希望能不责备初枝,使事情能悄悄地得到解决。”
“是啊,请不要责备初枝。”
“您这样说……”
阿岛低下头去,但仿佛在探索着礼子的内心想法似的。
“那就是说,小姐也是这样想的啰。”
“我吗?我是反对的呀!”
“那怎能受得了呢!”
“但是,我如果是男人就要娶初枝。”
“什么?”
“把初枝给我吧。”
礼子若无其事地说。
“好吧,您要乐意随时都可以。”
“是吗?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阿岛不由得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出于礼子这样一个任性女孩一时心血来潮的爱情,还是她有更深层的考虑呢,阿岛完全被搞糊涂了。
好在一件重要的事,竟以玩笑的方式收场了。
“如果给了我,那不论是哥哥还是其他什么人,我可谁也不会给的哟!”
“好吧,随小姐的便。”
阿岛快活地看着礼子。
礼子站起身来。
“有田先生,你可是证人啊!请你好好记住刚才的约定,不然,日后妈妈又舍不得就麻烦了……”
“您放心好了,就是小姐忘记了,我也不会忘的。我要尽快告诉初枝,让她也高兴高兴。”
礼子一面送着阿岛,一面自言自语地说:
“还挺高兴呢。”
接着,她仰脸望着有田。
“处理得干净利落吧?”
“是的。”
“讨厌,您是那么想的吗?”
有田苦笑着向前走去。
“我可是认真的呀,我真的想得到她,我感到愉快。”
她仿佛在眺望着远处的天空。
“您瞧,没有成为悲剧,事情就结束了。”
“比起别人来,倒是你自己不要投身到悲剧中去呀!”
“哎哟!”
“你也干净利落地处理一下自己的问题怎么样?”
“我总是干净利落的啊!”
礼子独自笑着说:
“虽然是好不容易刚刚得到的,不知道该不该把她送给您。”
“说什么傻话……”
“为什么?您不肯接受?”
三
“你虽然那样说,但我却没有真实感。那样一个小孩子能为人妻子吗?”
“这事你不该问作为女人的我呀,不是要让她给您这位男人做妻子吗?”
“别说了!”
“我希望男人能相信任何女人都能成为自己的好妻子……”
“一种无聊的自信。”
“并非无聊。所有的女人都认为自己能成为好妻子的呀。”
“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会怎么样?”
“现在的年轻人?您也说这种令人遗憾的话呀!”
“礼子也那样想吗?”
“是的。”
“做矢岛伯爵的妻子吧?他的好妻子该是什么样。”
“就像我这样的人……对方就是这么看的嘛。”
“实在愚蠢。”
“可是,您真的非常了解伯爵么?在您的心目中,是否有一个除社会传闻之外,由您亲眼目睹的伯爵呢?”
“这倒是没有,不过,那是大家一致公认的呀!”
“那才叫愚蠢哪!我觉得作为妻子最难能可贵的,就在于她能从不同于社会传闻的眼光去审视对方。您说是吗?只有妻子对于丈夫的传闻最缺乏深刻的真实感。难道这不就是能够共同生活的秘诀吗?”
“这话完全像是出自一个已婚女子之口啊!”
“我是现在的年轻人呀……您把伯爵扔出去,然后便互相扭打在一起。在那场殴斗过程中,您撞到他身体时有何感觉?如果谈这个,我倒是愿意洗耳恭听。”
“哼!”
“那就是伯爵呀,不是社会上传说的伯爵。”
“这件事我道歉。你们确实应该结婚。当礼子站在伯爵身旁时,我就是这样想的,上次我也曾说过。当正在扭打时,偶尔看了礼子一眼,我猛地一激灵。你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看着我们。你的美过于清澈冷峭,是一种残酷的美。心中一惊,我便松手不再打了。回去时我很悲伤。”
“你恨他?”
“可惜不是。”
“伯爵说,如果再遇到您,还要再打一场……”
“要是他愿意,我可以奉陪到底。”
礼子的眼睛闪闪发光,回头望着有田。
于是,礼子在观看那场格斗时显现的美,又再次令人眼花缭乱地洋溢在身上,连脚步也加快了。
走出大学的后门,两人已经走下通往蓝染桥的宽阔的坡道。
礼子仿佛是在控制着自己似的说:
“哎,有田先生,你可真够懦弱的。我们不是在说你的事吗?我想把那个童话里的新娘送给你呀。”
“这可完全是个童话啊!”
“你撒谎!我哥哥也许是迷上了童话,但你却不然。你不是在爱着她吗?”
“我对于你这种以一双慧眼作出的观察,感到不快。就像你心甘情愿地使自己陷入不幸一样是你的弱点。”
“那么,你为什么说要初枝进一步改变自己呢?这岂不等于说让她爱你吗!现在她就是这样的呀。如果连这都不明白,你可真够迟钝的了!”
当两人来到位于上野公园后面的有田家时,礼子的姐姐房子正在这里。
四
有田家里只有他和妹妹两人一起生活,另外雇了一位老保姆。楼上有两个六铺席的房间,楼下大致也一样。妹妹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书。
房子听见脚步声,便从楼上匆匆下来,不料碰上了礼子,
“哎呀,是礼子?你不是去信州了吗?”
礼子也吃了一惊,但房子却先红了脸:
“我只以为你去信州了,村濑没有约过你吗?”
“我拒绝了呀。”
“村濑说,礼子也一起去,可……”
“我还以为姐姐也一起去呢。”
“打猎之类的事,我从来没有跟着去过。连村濑打回来的鸟,说什么我也不想吃。”
“是吗?”
“他们是今天早上动身的。”
“噢。”
“伯爵非常失望。本来么,礼子如果不去就没意思了。”
“有他自鸣得意的猎犬不就行了吗?”
“你说的是有田先生吹口哨召唤的那只狗吗?伯爵舍不得让它参加那种疯狂的狩猎的。也许因为礼子不去,伯爵才拿狗出气而粗暴地使用它。村濑会不会担心得捏把汗呢……”
有田也只是在楼下脱掉大衣,便上楼来了。
大家围坐在一个陶制的大火盆周围,房子和礼子互相注视着对方的手,但又谁也不能将手缩回去,只是这样无言相对。礼子连坐垫也没有铺。
然而,房子生性就忍受不了这种“比赛”,所以她若无其事地说:
“第一次吗?”
“什么?”
“到有田先生家里来呀。”
“不,是第二次。”
“是吗?今天你们是在哪儿见面的?”
“在研究室。”
“研究室?”
房子好像被妹妹的大胆所压倒。
“有人去医院探望病人,我顺便到他那儿去了。”
“啊,就是那个盲姑娘吧?”
“已经复明了啊!高滨大夫给做的手术。”
“嗯。是长野一个什么饭馆的女儿吧?对了,伯爵还说,打猎回来,要带礼子去那个饭馆看看,他还盼着哪!村濑没有告诉你吗?”
“在电话里听说了。可是,伯爵盼什么呢?”
“你不是迷上了那个盲姑娘了么?”
“但她和她母亲都不在家时,去她家做什么?讨厌!”
“既然是饭馆,吃顿饭总可以吧!”
“低级趣味!”
“那么礼子照顾一个盲姑娘就不是低级趣味了?”
“即便是趣味,如果一个盲人复明了……”
“可真是很不错的嗜好呀!”
“有田先生也说想看看那孩子复明后的样子,我们一起去探望过了。”
“好奇的人可都凑到一起了,她就那么可爱?”
房子突然发出轻轻的笑声,松了口气。
“让我也看看那孩子。”
五
丈夫今天早上刚刚外出打猎,趁他不在家,房子就跑到有田这里,一个人在楼上的书房里等着有田回来。
这当儿,礼子对此一无所知便闯来,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房子做梦也不曾想到,礼子会跑到有田的研究室去,而且两人结伴回来。她本该与村濑和矢岛伯爵去信州打猎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两人没完没了地互相猜疑着。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房子只能将礼子当作孩子对待,但她却是个难于应付的妹妹。
有田又是给礼子拿坐垫,又是到楼下取红茶茶具,但并没有显出特别为难的样子。
于是,房子和礼子谁能先相信有田是清白无辜的,谁便是胜者。
房子微微地眯缝眼睛,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礼子。她的这一习惯,使她的单眼皮突然变得有些孩子气,显得年轻了。礼子最不喜欢那种谜一般的似乎在引诱男性的毫不反抗的表情,她感到是一种侮辱。
“你真应该同他们一起到信州去呀!”
房子含糊其词地说。
“乘坐今晚或明早的火车追赶怎么样?伯爵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追赶”这个词儿,礼子听着非常刺耳。
房子看到礼子变了脸,便解嘲似的说:
“很漂亮的大衣呀!”
有田一面倒着红茶,一面说:
“同矢岛伯爵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么?”
他在问房子。
“是的。”
礼子从旁明确地肯定。
“是么?”
有田将茶匙掉在茶盘里。房子假装未看见的样子。
“太可笑了!定了就是定了,如果你再不认真些,可就不好办了。”
“我比起姐姐来,可是认真的呀。”
“你要那样想,那是你的自由。不过想一些无用的事未必算是认真吧。既然终归要同他结婚,那就老老实实地嫁过去不是更好吗?”
“我自以为是老实的。”
“是这样的么?”
“伯爵向姐姐抱怨过什么吗?”
“抱怨?那个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也不会说的,可是……”
房子好像要结束这场谈话似的说:
“到年底已经没有几天,春天快到了,至少在年底以前做好准备才是。村濑也是这样说的。”
“是吗?”
礼子的脸红了。
“准备?你指什么说的?”
“你瞧,又说烦人的话。”
“那些准备不是全由对方给做吗?”
礼子好像在拂掉屈辱似的说:
“我家能做些什么呢?”
“既然那样,你就更应该像点样子呀!”
“那就拜托姐姐了。”
“我接受,但你有和盲姑娘玩的时间,还是乖乖地到信州去吧!”
六
“关于这件事,村濑似乎也想借打猎的机会,好好同伯爵商量一下呢。所以,礼子如果不在,怕是不大好谈,吃亏的首先是你呀!”
房子的话说得十分露骨。
它可能意味着,礼子是否在伯爵身边,会直接影响到伯爵出钱的多少。
在信州山中打上四五天猎,让伯爵和礼子有一个互相接近和了解的机会,看来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但是,另一方面,也像是一个十分狡猾的诡计。也就是说,仿佛是把诱饵吊在鼻子前面,企图把猎物勾引出来似的。
关于这桩婚事,伯爵家究竟要送给子爵家多少钱,应该由媒人和伯爵家的管事处理安排,伯爵是无从知道的。
所以就企图利用打猎之机,去同伯爵直接商谈。他们想利用伯爵的弱点,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一切都满不在乎大肆挥霍的人,再加上只是热衷于打猎,就会更加无所顾忌。而且,在草木凋零已经下雪的山上,礼子的美将会更加光彩照人。大概这也是包括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所有这一切都被礼子识破了。
要把自己出卖给伯爵这件事,她无疑是一清二楚的。当然,她已下定决心要超越并战胜它。伯爵的地位和财富对于礼子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对于这一点,她的想法是现实的。
然而,她是在富贵之上编织着自己的幻想。她自己也意识到,当想到一旦获得这份财富,要为所欲为时,便会产生一种危险的自暴自弃的情绪。
然而,当财富成为诱饵,要去信州时,她的自尊心毕竟受到了伤害,于是突然拒绝同行。
“对方早就该下聘礼了,之所以迟迟不下,是不是因为礼子态度不好?”
房子全然不顾有田的在场这么说,倒不如说她也是说给有田听的。
“这件事是不是有田先生也有责任呢?”
“是的,不错。”
礼子突然脸一沉站起身来,看着堆满书籍连落脚之地都没有的隔壁房间说:
“我等着有田先生帮我毁掉这门亲事呢。”
“又……”
房子以笑掩饰着愤怒。
“礼子你呀,你以为只要歇斯底里大发作就能战胜别人吧,你对于世间的事未免过于任性了。”
礼子装作听不见的样子说:
“坐在这样的书堆里,真够可怜的。我看有田先生该把这些书全都烧掉,也去打猎。”
“看,你说些什么呀?你给有田先生添了多少麻烦!”
“不知道我和姐姐,究竟是谁给他添麻烦?”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房子抓着火盆沿儿抬起身来。
礼子一下子扭过脸去。
“我失陪了。”
“还早呢,附近的博物馆在搞屏风展览,去看看吧!”
有田认为还是到外面去更好。
“前些日子我向礼子道过歉了。我想我并不是轻率地看待她同伯爵的婚事。刚才也听到礼子对伯爵的看法,但您所担心的事是不存在的。”
他对房子说。但是礼子却像抢过有田的话头似的说:
“你说些什么呀,你也够糊涂的了。”
房子吃了一惊,心想如果自己不在这里,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七
对于博物馆展览的古代屏风,此时,无论是房子还是礼子,谁也没有心情心平气和地去观赏。礼子虽然试图去想象古都宫中人们、自己祖先的生活,但却没有切身之感。
他们一起来到银座,有田说他要去参加一位朋友获得学位的庆祝会,便冷淡地告辞了。
街头到处是年底大甩卖,显得十分繁忙。
房子为礼子买了一个年轻人用的色彩鲜艳的鳄鱼皮制手提包。
回到家里打开一看,手提包里放着一张一百元的崭新的纸币。
礼子不由得脸红了,环顾着四周。姐姐究竟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呢?礼子想哭。
分手时,姐姐还再三叮嘱让自己去信州,这钱是不是给自己做路费的呢?
当想到如果自己去信州打猎,姐姐就会到有田那里去时,心里突然产生疑团,现在姐姐会不会从银座返回有田家去了?
再说,即使有田参加晚餐会,时间也未免太早啊。
自己是不是被他们两人巧妙地甩掉了呢?
“啊,真烦人!既然这样令人伤心,还不如早点儿结婚的好。”
礼子躺在床上,望着天空。
枪声在雪光耀眼的山里和清澈的天空中回响,礼子在想象着伯爵他们打猎的情景。
“最叫人痛快的是去打猎,跟伯爵好好地吵一架。”
告诉母亲说要去信州,立刻做好旅行的准备。路过美容院,又整了发型。
从美容院窗下传来一阵大甩卖乐队奏出的不和谐的声音,使人意识到夜幕已降临,礼子心中忐忑不安,开始感到困惑了。
“请勒紧一点儿,做一个活泼的发型。”
她好像给自己鼓劲儿似的说。
“哟!您要外出旅行吗?”
“是去打猎呀。”
当她来到上野车站时,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绕到大学医院去了。
伯爵他们说,顺路要到长野的花月饭馆去,她想把这件事告诉阿岛。
然而,这似乎也是因为并不想去,而有意拖延出发时间的一种借口。
正春在病房里。
无论是阿岛,还是初枝,见到礼子夜里还来医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很惊讶。
阿岛显然很狼狈。白天和礼子说了那样的一番话,当天晚上,正春又久坐不走,这一切都使她有一种秘密被发现了的感觉。
正春也很不好意思。
当礼子开门进来的那一瞬间,看见了病房中的一副平和景象。
正春坐在初枝枕边,阿岛和护士坐在墙边的长椅上。只点着一盏小台灯,房间里有些昏暗。但正因如此,它更具有一种朴素的亲切与温馨。
而这一副平和景象,却被礼子破坏了。
“初枝的眼睛感到疲劳。一切都是第一次看见……”
说着,阿岛急忙站起来去开电灯。
“不必了。”
“可是……”
“还是暗点儿好。”
礼子厉声厉色地说。
“他们让我看星星呢。”
初枝好像是在别人的帮助下在看星星似的说。
阿岛打开灯,初枝又对礼子那漂亮的手提包看得入了迷。
“这是鳄鱼的皮呀!”
“唉,真可怜……”
礼子显出不喜欢的样子。
八
譬如说,将羊毛剪下来,再织成呢绒,这倒无所谓。可是要用羊的胎儿或鳄鱼皮,原封不动地制成服饰,这对像初枝这样突然复明的人来说,无疑是野蛮而残忍的。
尽管如此,可初枝并不知道,鳄鱼皮是经过熟和磨,再染成红色的。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仿佛相信真的会有身体颜色如此美丽的动物。
她相信围在脖子上的银黑狐等,就是原来野生的样子。
“让你这么一说,我这副模样不是像个鬼了么。”
礼子看着自己的身体,想起了一幅在裸体上披着野兽毛皮的令人生畏的画。
“她还在吃粥,但今晚的菜是鲽鱼,她嫌鱼鳞的痕迹恶心,说什么也不肯吃。现在和过去不同,凡是吃的东西,都要一样样地看过。与其说是好奇,还不如说是害怕,真拿她没有办法。”
阿岛像是为初枝说情似的笑着。
然而,初枝却被从未见过的夜空里的星星的神秘所吸引,根本没有留意礼子那不高兴的神色,手里握着礼子的手提包,甚至忘了递给她。
“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了。”
初枝听到后,才急忙还回去。
礼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新的手提包带了出来。大衣和围巾另当别论,房子居然连自己没有像样的手提包这一缺憾都发现了,礼子立即买来配齐自己的服饰。但她却不能对此由衷地感到高兴。这就是礼子的性格。
那么说来,立即穿上伯爵送的大衣去信州,是出于赌气,虽然穿着它去打猎有些可惜,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初枝妈妈,您出来一下!”
礼子将阿岛叫到走廊里,交给她五十元钱,说是表示慰问。
阿岛惊慌失措地推辞着。
“哎哟,您瞧!初枝不是已经给我了吗?按理说,应该全部由我照顾,可是……”
“我原想等她两只眼睛都治好之后再送给您,作为给您陪嫁的一点心意。”
礼子当即变了脸色。因为她是一个让伯爵拿出嫁妆费的人。而更主要的是,当她拿到房子姐姐给的一百元钱时,原想将它全都送给初枝,可一旦往外拿时,却减掉了一半。她痛切地感到自己的无情,她的自尊心被撕裂了。
她并非在生阿岛的气,而是在责备着自己的无耻。
但毫不知情的阿岛却被礼子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坏了,赶紧恭恭敬敬地收下了。
阿岛以为礼子说希望得到初枝,一定是出于对住院费用的担心,想提供帮助,而又以玩笑的方式加以掩饰,其中却包含着同一位年轻小姐极不相称的菩萨心肠。阿岛感动得热泪盈眶。
对于现在子爵家的小姐来说,五十元也不能算是一个小数目。但是,尽管说困窘,毕竟还是跟普通人家不同。她为亲生的女儿感到放心了。
阿岛喋喋不休地说,长野的店铺虽然不景气,但疗养费还不必担心。礼子打断了她的话。
“今天晚上我去信州。”
“啊?现在就要走吗?”
“是的,坐晚车……也许我会顺便到长野的饭馆里去哪。”
“哎哟,这是哪儿的话!那不是能请小姐们去的……”
“叨扰一顿饭总可以吧!”
“啊,是。”
阿岛心里七上八下,话都说不出来了。如果一旦礼子发现是自己的孩子可如何是好呢。
由于是夜晚,走在没有空车的大学校园里,这时,礼子突然想要从有田家门前走过。
九
风尽管不很大,但它却在街道上的夜空中呜呜作响。这是天阴欲雪的冬天的声音。
屋檐栉比的商店,大甩卖的红旗迎风招展。礼子避开谷中的大路,走上背胡同里昏暗的坡道,忽听到猛兽的咆哮——已来到动物园附近。
那声音似乎是一种巨大的愤怒从地下传来,而且它带着大自然的荒凉与寂寥,礼子的心中产生一种共鸣的感觉。
尽管是用人类的服饰装扮着野性,但在此时此刻,又会诱发兽性。
走在路上,寒气仿佛从脚下传遍全身,但礼子却并不觉得冷。
“那样就很好嘛。”
礼子想起了初枝病房中的平和景象。
“我是被自己的梦欺骗了,认为那样做也算不了什么。”
初枝天真无邪地爱着正春。认为初枝见到有田,心中便产生了危险的动摇,这是礼子的多虑。正如有田所说,是自己“以慧眼作出的观察”,礼子觉得很可笑。
然而,当她意识到之所以作出这种观察,正是出于自己对有田的感情时,礼子似乎生起气来,但又觉得很愉快。
从大学医院到上野车站,如果横穿马路走过去,并不很远,但为什么要从有田家的门前绕过,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好像躲在拐角处墙下似的停下了脚步。有田家的楼上没有灯光。
礼子突然加快脚步,目不斜视地穿过门前,心在怦怦地跳,几乎喘不过气来,心情舒畅极了。
她甚至想要吹着轻快的口哨向前走去。
“姐姐没有来。”
寒风吹在发烫的面颊上,非常舒服。一切阴影都消失了,只惦记开车时间,飞一般地匆匆赶路。
当她正要向公园方向拐去时,一个人挡在她的面前,几乎撞个满怀,原来是有田。
“哎呀!”
有田已经十分随便地握住了礼子的手。
这样迎头撞上,使礼子有一种他投入了自己怀抱的感觉。
有田将手搭在礼子肩上向前走去,礼子顺从地跟随着他,自然而然的温暖使她感到周身无力。
“刚刚回来?”
“嗯。你该进去等我,可是却……”
“那……”
“天这么冷,谁会走路回家呢?”
“不冷呀。”
“我早些回来就好了。”
“庆祝会很热闹吧?”
“是的,你刚来吗?”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家,从门前走过的。”
“你骗人!”
“哎哟,真的呀!”
有田用一只手开了门,搂着礼子的肩,想要推她进去。
但是,礼子却似乎在抗拒地说:
“不。”
当有田要将她抱起时,她说:
“不要,不要嘛!我现在就要到信州去呀!”
十
有田不由得松开了手臂。
“去信州?”
“是的。”
礼子用燃烧般的目光凝视着有田,但紧接着不知为什么,她猛地转过身去跑开了。
“再见!”
礼子的声音伴着寒风传来。
有田惊愕地呆立着,但当礼子稍一回头的瞬间,他猛地追了上去。
礼子略低着头,径直走去。
“请等等!”
礼子听到声音,又小跑了起来。
有田从后面粗暴地抓住礼子的肩膀。
“别,别这样,放开我……让我去!”
当她刚要挣脱时,有田却使劲地搂住了礼子,并吻了她。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上野公园里。
遮在两人头上的大树树梢,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礼子在抽泣着,有田在亲吻中感到她的嘴唇在颤抖。
由于奔跑过后的亢奋,礼子气喘吁吁,而且又因透不过气来,似乎很难受。
有田放开她的脸,礼子好像昏过去似的面色苍白,突然将头投入有田怀里。
全身的重量完全落在有田的手臂上。
“我已经得到你了啊!”
有田激动地说,礼子微微点头,断断续续地说道:
“到亮的地方去,带我去……”
“亮的地方?”
“这里太暗了!”
“是啊。”
有田抬头望着大树那重重叠叠的枝桠。
“到亮的地方去吧!”
礼子觉得一个到处都在燃烧着熊熊火焰、光彩夺目的地方。仿佛近在咫尺。
但是,当有田松开一只手臂时,礼子别说走路,几乎顺势瘫倒在地上。
有田从腋下把她紧紧地抱起,又一次吻了她。
“好了,好了!”
礼子在毫无意义地嘟哝着。
她的嘴唇已经不再冰冷和颤抖了。
于是,连有田的手臂都感觉到礼子的身体里充满了新的活力。
她抓住有田头旁的西服衣领,久久不放,但嘴里却说:
“我能走,已经能走了。”
“即便你能走,我也要抱着你走。”
“不要,我能走!”
礼子摇头说道。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礼子像对着远方发问似的:
“这什么会是这样呢?”
“你说为什么?想开些吧!你要知道,就是为了这样,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呀。”
“想开?我偏不!”
“礼子你呀,又要恋爱,又要结婚,你要得到的太多了啊!”
“那是胡说!”
“我没有说错呀。”
“不对!许多事情都让我伤心。”
近处又传来猛兽的咆哮声。
“真痛快!连身体都受到了震撼。”
礼子停住脚步,像在做梦似的侧耳倾听。有田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礼子的这副样子。
来到动物园的墙边,这里虽然没有行人,但却很亮,有田松开了手臂。
十一
然而,对于路灯的光亮,礼子却毫不在意,剩下的只有热情洋溢的自己。
稍一离开有田的手臂,她便不由得感到一种恐惧,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空壳。不知为什么,她似乎从梦中醒来了。
“真冷啊!”
礼子低头围紧了毛皮围巾。
有田又在那上面用手臂紧紧地围住她,仿佛是用自己的胸脯去温暖礼子的后背似的,从后面靠近她。
礼子猛地回过头来望着有田,只有眼睛在微笑。她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感。
她的微笑仿佛在说,她已完全属于有田,这使礼子有些难为情,她故意说道:
“好寂寞呀!”
有田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
“又来了,总是问为什么。”
“哟,对不起。”
礼子轻轻地摇一下头,顺势将脸靠在有田的手臂上。
“我没有想到礼子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是吗?”
“真是个好人啊!”
“真的?”
“谢谢你!”
“啊?”
礼子仰望着有田。
“不过,我有什么好呢?哟,是我不好。又在问为什么了……”
一辆空车开过来,停在两人的旁边。
礼子任凭有田胳臂从后面轻轻推着,顺从地上了车。
“就不要去信州了吧!”
“好的。”
礼子点点头说。其实她早已把去信州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有人在车站等你吗?”
“不。”
“那就是说,可以不必去车站了?”
“是的。可是,你能陪我一同去信州吗?”
“是啊,也许我真该去见他,让我把这一切全都告诉他。”
有田在认真地沉思着。
“今晚动身,明天下午就可以回来,是吗?只是我有一项刚刚开始的研究,离不开手,如果停一天,就又要从头重新做起。又不仅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由几个人共同分工搞的实验……”
“是吗?没关系的。伯爵带着枪,有点危险呀!”
礼子用笑掩饰过去。
“别去信州了!”
“好吧,我单独哪儿也不再去了。”
有田紧张得结结巴巴地说:
“我呀,刚才听到你姐姐的话,还以为你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再和你走在一起我很难过,尽管离开会的时间还早,但我还是去了,不过,心里总是不踏实。我像逃也似的离开会场,跑到上野车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其实,即便你也去了车站,难道我还能阻止你去长野吗?只是不由自主地去看看去长野火车的开车时间。回来一看,你这不是来了么。”
说着,他握住了礼子的手。
十二
“当时我想,这是来同我告别的啊。但是我似乎发现了我正在苦苦寻找的东西,一下子就抓住了你。因为你向我说‘再见’,所以我才能拼命地去追赶你。所谓真实,就是在那样一个偶然的瞬间,除去一切伪装而突然出现的,是吗?”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从你家门前走过。但是我如果不说再见,也许要成为真的再见了。”
“或许是吧。”
“不,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礼子摇摇头。
“但是,包括科学的发现也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如果是科学的发现,就是说找到了千真万确真实的东西了吧。”
“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就那样地寻找我吧!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认识一个科学的真理也许和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一样的。实际上,这种情况也是经常发生的。”
“我可不喜欢这样。”
“而且,你又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人。”
“哎哟,我认为你才让人难以捉摸呐!可是我不想让你那样看我。”
“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是觉得她神秘。”
“不嘛!我要你把我当作一个天真的孩子来对待。”
礼子撒娇的样子反而洋溢着复杂的美,有一种异国情调。
汽车已经来到上野广小路人群拥挤的地方。
向着同上野车站相反的方向驶去。
“明亮的地方,到哪里去呢?”
“明亮的地方?”
礼子又问了一遍。
礼子被吻着,她断断续续地说:“这里太暗,带我到亮的地方去吧,”这只是她内心的反映,未必真是希望到亮的地方去。她虽然想要站到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但那种地方在东京是不会有的。
“我只是那么想的。”
“我到你家去吧!”
“我家?我家可又黑又暗啊!”
“那样做不是更好吗?”
“真烦人!你又要突然说什么结婚也可以之类的话,让我妈妈大吃一惊。”
礼子愉快地笑了。
她虽然想起有田突然来访,说要和房子结婚时的情景,只是觉得可笑而已。她由衷地相信有田不是那种人,既深爱着姐姐,又去同妹妹接吻。
“我还是想去府上亲自求婚。”
“你如果那样做,可就全完了呀!”
“当然其中还有与伯爵有关的问题,这一点我有思想准备,但总觉得如果不按照顺序来办,你也太可怜了。”
“不能去。我本该去信州的。”
“但是,如果你答应跟我结婚的话……”
“算了吧,别再想什么结婚的事了!”
有田愕然,默不作声。
“你生气了?我还想谈点更愉快的事哪。”
汽车驶抵帝国饭店门前。
礼子一想到豪华旅馆中的矢岛伯爵,便突然挺起胸脯,一个人首先不管不顾地向服务台走去。
“有一位冢田先生,没有来过吗?”
“啊,好像不在,请稍等。”
饭店的人查了住宿名簿。
她原打算胡诌一个姓冢田的人,装成来访的客人,然后就回家的,但对于这种要小聪明的机智,连礼子自己也感到无可名状的厌恶。
一个在大厅里和外国人一起喝酒的男人,在贼溜溜地偷看着礼子。
十三
初枝的左眼和右眼一样,手术做得很成功。
两眼从取下绷带到戴上金边眼镜的经过也都同样顺利。
一天,矢岛伯爵突然来到病房。
阿岛从未见过他。初枝虽然在能乐堂见过一次,但当时她还是个盲人。
然而,当他身着猎装进来的那一瞬间,阿岛心想:“是不是……”初枝闻到了伯爵身上的山野气息。
虽然伯爵腰间并未围着子弹带,但从他的样子看上去,是刚刚打猎归来,从上野车站直接顺便来的。
“我是矢岛。”
简单地寒暄过后,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初枝,伯爵显然动心了,“这就是梦中的女孩吧!噢,眼睛已经能看见了啊!”
初枝像病人似的躺了几天,再加上复明的强烈刺激,显得有些憔悴。但是,正因为如此,她的样子更像获得了新的生命一样。她带着新鲜的好奇心,网中的眼睛,闪烁着幼稚而锐利的光。
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使她目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庞具有一种奇异的美。
初枝从伯爵身上感受到一种杀气。她虽然不知道伯爵身上穿的是猎装,但她却吓得像一只被盯住了的小鸟一样。
“她还怕人啊!”
伯爵朗声笑道。
“我去过长野你家了,他们还用我打到的小鸟做菜了哪!”
回过头来他又对阿岛说:
“你就是花月饭馆的老板娘吧。”
“是。”
“你认识圆城寺子爵的小姐吧?”
“不,不认识。”
“那是你的孩子呀!”
伯爵满不在乎地信口说道。
“我是偶然知道这件事的。所以今天急忙赶来了。”
阿岛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哀求般地向他使眼色,离开病房上走廊去了。
伯爵也随后跟出来,漫不经心地说:
“我还觉得小姐照顾一个失明的女孩很可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哪里话,那种事……”
说着,阿岛便逃离走廊。
“难道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吗?你和小姐,母女俩偷偷干着什么勾当,还假装不认识,也太过分了。”
“那、那种事……小姐她什么也……”
“怪不得我觉得奇怪呢。有一次我和小姐见面时,我说我可以帮助你去寻找母亲时,她像受到侮辱似的生起气来。可能是因为在偷偷同你见面,故意生气给我看的吧。这也太小看人了。”
“小姐也和您一起到信州去了吗?”
“没有啊!她可能认为跟你私下见面的事会被发现,感到内疚吧。子爵家的人谁都不知道,都说小姐的母亲已经断绝消息了。也许只是对我这样说的吧。”
阿岛不知如何摆脱这一窘境,两腿似乎在发抖。
十四
阿岛心想,昨晚礼子一身外出旅行的打扮,说是马上要去信州,顺便来医院探望,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从那以后再没来过,只以为她去打猎了。是不是在长野知道自己是她的亲生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情。阿岛心里十分不安。伯爵会不会因此隐瞒了礼子也曾一同去过花月饭馆的事呢?
伯爵看到阿岛狼狈不堪的样子,便单刀直入地说:
“你是在防备着我呀,那种卑鄙的事别再干了。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正室的孩子,但一旦提起亲事时,我当然要了解一下她亲生母亲的身世,而且毫不费事地搞清了。但是,时至今日,我不愿意再把它当作问题去刨根问底。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并不是出于好奇,特地跑到长野去看小姐母亲的。只是听说那是盲女的家,顺便去吃顿饭而已。不过,你的事情既然被揭穿了,也就算了,这也不错。”
阿岛心想,既然事已至此,如果再隐瞒下去,反而只会使秘密更加扩散。她暗下决心,只能让这个秘密掌握在伯爵一人手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实在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必要道歉嘛。”
“不过,小姐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是生了她。请你千万不要告诉她像我这样一个人是她的母亲。这一点请您务必……”
“哼!”
伯爵带着怀疑的表情看着阿岛充满真情的脸。
“那么,就是说你是在欺骗,并且在操纵着小姐了。”
“哎哟!您怎么能这样说。”
“难道不是吗?这件事你瞒着小姐,让她去照顾你自己的失明的孩子。这不是罪过吗?你也太狡猾,太阴险了!”
“是,那也……”
一时间,阿岛竟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才好。
“为了这件事,我也心像刀绞般地痛苦,总是默默地在心里祷告着。也曾想过干脆让自己死掉,把女儿托付给小姐,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妹妹。不知是奇遇,还是小姐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我这样人的血,把初枝当作亲妹妹一样地可怜她……”
阿岛全然不顾是站在走廊里,竟哭出声来。
伯爵像是再也不想听了似的皱起眉头。
“丢人现眼的事别再说了。在乡下,花月饭馆也算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听说你要卖掉?”
“是。”
“反正你的借款我已经替你还清了。”
“什么?”
“花月饭馆的借款呀。那边的银行里有我的熟人,谈到了你的事。听说你对你家老爷尽心尽力,我很佩服。想卖也可以,不过,银行那边的问题我已经帮你解决了。”
阿岛为之目瞪口呆。
“我为你解了忧,你要答应我。因为现在你也勉强算是我的母亲了呀!”
伯爵若无其事地笑了。
阿岛匆匆忙忙地唠叨着,但伯爵根本不予理睬。
“帽子放在房间里了,再去看一眼那孩子就回去。”
初枝枕边的小桌上,放着木偶人之类的新年摆设,她在病房里迎来了新的一年。
阿岛把伯爵作为即将成为礼子丈夫的人,催促着初枝:
“快道谢呀!”
初枝目不转睛地看着伯爵,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
“噢,真可爱!”
伯爵微笑着走了出去。
川端康成-->少女开眼-->新鲜的世界
新鲜的世界
一
新年来到了,医院也像迎来吉日良辰似的,显得格外悠闲。
护士办公室也带有几分女性的色彩,金盏花在开放,装点着羊齿和蜜橘,还有人在打毽子。
初枝已无需再戴金属丝网的眼镜了。热水澡洗去了卧床休息期间身上积下的污垢。对于初枝来说,这是名副其实的新的一年。
买了一个涂着红漆的小镜台,她专心致志地在化妆。亲手打扮自己,这连做梦也未曾想过,实在是一件新鲜事。
初枝一面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一面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研究着“人”。
由于房间太暖和,阿岛不由得昏昏欲睡,这是由于过去一年的疲劳的缘故吧。
“妈妈,您别打盹儿好不好,我不喜欢!”
“啊,真舒服!真想代替初枝当一回病人呀!”
说着,阿岛上床伸直身子躺下了。
初枝已经下床了。
“妈妈,您可别闭上眼睛啊!”
“哎呀,你就让我睡一会儿不行吗?”
“不嘛,您一睡着了,脸就变得不好看了。”
“不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感到不安。”
“是吗?”
阿岛睁开了眼睛。
“你不要强人所难好不好?我怎么会有像初枝那样年轻的睡脸呢?”
“您如果那样说,我会伤心的呀!”
“眼睛能看见东西是件好事,不过也有麻烦了。那种神色不好,这种表情不行,你要是这样整天只看着别人的脸色,你会讨人嫌,会早死的哟!”
“那人家不是能看见东西了么!”
这无疑就是初枝的爱。
在初枝的眼中,还不习惯于人们忧愁时的神情。她一味地在追寻着母亲快活开朗的面容。
然而,阿岛还牵挂着家乡的事。女服务员领班将年终联欢会和新年宴会的次数都一一通知了。自己虽然不在饭馆里,可大家总会设法应付的。但是,还是经常像坐在账房里一样,心里总是在盘算着。
而比这更令阿岛不安的是,据说矢岛伯爵代她偿还了借款,这实在不能不令人吃惊。虽然饭馆里的人和债权人都已通知过她,但实际情况她还不清楚。
初枝看到纸币也感到十分稀奇。
“呀,真漂亮啊!”
对于“金钱”,她毕竟还不曾拥有实感,所以她是一个同阿岛的辛劳相去遥远的人。
过去,初枝“认识”字母和简单的汉字,那是人们写在她的掌心里,或是手把手地教给她书写的。但现在一旦亲眼看到铅字,她可能认为完全是一种奇怪的特别的东西,反而难以辨认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亲笔向礼子等人写了贺年片。
初枝似乎比平常小学一年生初次写字时,感到更为天真无邪的喜悦。
正春进来了,虽然是新年,他仍然一如往常,戴着那顶旧帽子,披着学生斗篷。初枝尚未能摆脱盲人的习惯,未开口说话便先伸出手来迎接正春。
“可以走路了啊!”
“嗯,已经可以到外面去了。”
但是,眼睛复明后,初枝走路反而显得更加困难了,她仍然被正春牵着手。
病房的窗前坐着一位女病人,一面专心致志地诵经,一面向着太阳顶礼膜拜。
初枝回过头来说:
“听说那个人快要失明了!”
她第一次离开病房来到庭院里。
那位视力一天天衰退下去的女人向着太阳顶礼膜拜的身影印在正春心中,而初枝却完全没有留意,只为眼睛的复明而忘乎所以。
看着初枝的脚步,与其说是她在地面上行走,不如说是像初次看到土地一样,好像穿行在云彩里。
她分不出高低,也算不清距离,触摸不到正春的手,心中就会感到不安,只有两眼在闪闪发光。她马上便累了。
“咱们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吧!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初枝的山丘啊!”
“哎呀!原来它只有这么小!”
初枝觉得有点意外。
“那里是个运动场,现在是寒假,所以空无一人。上次我们见面时,你听到了学生们的说话声音了吧?”
“是啊!看来这里一点儿都不空得慌。那时,在我的想象里它要比这大得多。”
“所以你才那么伤心地呼喊妈妈,是吗?”
“是的!”
一抹红晕涌上初枝的脸颊,她依然凝视着仍被自己握着的正春的手,目光中似乎带有几分惊奇。它已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只独立的手了。
正春毕竟有点儿不好意思,一面把手抽出来,摘下帽子递给初枝,一面说:
“这就是你原来曾经触摸过的帽子呀,现在亲眼看到了,它脏得让你吃惊了吧!”
“初枝,你说过,只凭帽子就知道是我……”
初枝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又像昔日失明时一样,用手抚摸着帽子的内侧。
那里还留有正春的体温,油腻腻的。一顶旧帽子向初枝诉说着多少故事。她仿佛从一个令人留恋的梦中醒来,反倒失去了复明前往日的安宁。
初枝眼泪汪汪。
“你怎么了?”
“眼睛一下子就累了,我觉得眼睛一睁开,似乎变得爱哭了!”
“别胡思乱想!”
“可是……”
初枝擦着眼泪说:
“你和妈妈站过的那个水池边在哪里?”
正春猛地一惊。
上次已经同阿岛约定不要斥责初枝,但她到底还是和初枝谈过了,要初枝放弃同自己的恋情。
“就在这下面。”
说着,正春站起身来。
“你妈妈可曾提起过我?”
“嗯。”
初枝的脸又红了,但她瞪大眼睛望着树丛右侧的大礼堂。
初枝完全感觉不到自然与人工的区别。
她并不认为那些庞大的建筑物是由人类建造的,而好像是自然地从地下长出来的。
“哎呀,难道那都是由人来建造的么?是怎样建起来的?”
“什么怎么样?”
他们来到水边的树阴下,正春将初枝拥到怀里吻了她。
然而,初枝却大睁着一双发呆的眼睛,大概她仍在望着那些建筑物吧。
正春感到毛骨悚然,他放开初枝,带着她向正门走去。
三
大银杏的林阴树叶子已经落光了,长满细细枝条的光秃秃的大树向空中伸展着,这使初枝感到有些可怕。她虽然曾经触摸过银杏树,但从未想过它竟然如此高大。
“哎呀,那里有东西在动!”
她隔着林阴树望着远处喊道。
“噢,那是电车呀!”
电车似乎是在无声地滑行着。它当然会发出声音,但是在初枝的头脑中却怎么也不能将电车和声音很好地联系起来。
一切都是如此。她不习惯让眼睛在耳朵和鼻子的配合下去理解事物,她只用眼睛去看,然后独自任意地作出自己的解释。
直到最近复明以前,耳、鼻和手感曾经出奇地敏锐,它们曾代替眼睛去观察世界,而如今除去眼睛之外的所有一切感觉都像丧失了似的,显得迟钝了。
正因为如此,当接受正春的亲吻时,她才茫然若失地大睁着眼睛望着礼堂。
大学设在路边的这条街,如果没有学生,还不如说是一条安静的大街。但是,这里却有电车和汽车在行驶着,这就足以让初枝感到害怕了。
刚刚走出正门,她便立即转过身来,抓住门边的石柱,眼中闪出好奇的光芒,似乎不抓住一件坚实牢固的东西,身体就会腾空而起似的。
身穿新年盛装长袖和服的小姐们,从汽车窗中一闪而过,初枝感到一种稀世罕见的美,比起西方人初次见到日本和服,还要惊喜百倍。
“多么漂亮啊!”
“街道吗?”
“噢,当然!街道也……”
“你说的是这条街,是么?”
正春像从未见过似的重新观察这条大街,两旁杂乱无章地排列着旧书店之类的店铺,还有大街对面的小胡同,那里有一个紧挨一个的已经发黑的屋顶。
“难道不漂亮吗?”
“初枝认为只要有了颜色或形状,一切都是美的,对吧?你所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美的。”
正春笑着说。突然,亚当站在恋人夏娃墓前说的一句话涌上他的心头:“夏娃所在,皆为伊甸。”
如果自己爱着认为一切都是美好的初枝,那么,自己是否也曾认为:
“初枝所在,无处不美”呢?
正春认为冬天的本乡大街一点都不美。但是,这种认识是否有充分的根据呢?
和初枝所不同的,只不过在于生来眼睛就正常,在观察事物的过程中,习惯于自我完成对美与丑的判断,如此而已。然而,这种审美观点难道就是真理吗?
对美的认识,根据每个人的天赋或教养,有高有低。这种差异,以及对丑恶的憎恶,对低级趣味的蔑视,无疑都在证明人类对美的憧憬之心在进步。
但是,正春认为值得怀疑的是,将美丑划分为各种不同程度的文化人的眼光,和将一切都看作美的原始人的眼光,究竟哪一个是真正懂得美呢?
“正像初枝所说的,这条街或许也很美。因为人类都喜欢美好的事物,所以无论是盖房子,还是做一件东西,人们总会自然地想尽可能地做得完美……”
认为它并不美的看法,或许就是视力正常的文明人的悲哀。
“该回去了,眼都花了!”
初枝说。
四
“真想同初枝一起到处走走看看啊!你一下子就看到了整个世界,恐怕再没有比你能发现更大世界的人了!”
“那你什么都不肯教我。”
“你总是提一些孩子气的问题,说什么礼堂是怎样建成的,让人没法马上回答你呀!”
“真没有想到一切都是这样美啊!”
“当你刚刚做完手术后,不是曾经说过,真想看看究竟什么是美吗?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
“是的。”
初枝似乎在沉思,突然她闭上眼睛停住了脚步。
“只用手触摸,虽然也能知道,不过最令我吃惊的是,人和其他东西竟如此不同。”
“也许是这样吧。”
“鲜花、天空、星星,还有点心,这些东西的美,我一下子就知道了。”
“你说的是同人相比?”
“还是人最美,不过……”
初枝在身边的长椅上休息。正春说:
“那可能是因为人拥有复杂的内心世界吧!”
“是吗?这种东西我可看不到。”
“不是看,对于人的内心世界是要凭感觉去了解的。”
“那就是说,不需要看也可以了?”
“你真让我吃惊。初枝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只会照东西。而看东西是要用‘心’来看的,无论是看的人,还是被看的人。这固然很难说清。”
“是的。”
初枝点点头说。
“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总是做梦,梦见的是眼睛又失明了。我都瘦了。”
“你妈妈也笑你,老是一个劲儿地照镜子。”
“是的,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时,总觉得失明时的我和儿时的我又出现在镜中了。”
“可是,这样下去会对你身体有害的。”
“可我总是想看。”
“那你也只能看见现在你眼前有的东西呀!”
“我可不那样想。还有,正春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看东西都是一样的吗?”
“啊,这个么……”
正春一下语塞了。
“到底是怎样的?每个人看见的东西都一样吗?”
“我想是的,你不是也问过高滨大夫吗?”
“我一说所有的一切都是美丽的,护士小姐就笑我!”
“那就是她们的不是了!”
“不过,我有点儿担心。”
说着,初枝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镜子,她丝毫没有一般女人在人前照镜子时的忸怩,完全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我变了吗?”
“是啊!刚才我可真吓了一跳,以为你变得不喜欢我了。”
“哎哟!”
“妈妈申斥你了?”
“没有。不过,该出院了。”
“庆祝一下吧!”
“出院后,我该回信州了吧?”
正春的双脚好像是突然被绊住了:
“不能回去。”
“那怎么办呢?”
五
一旦被问到该怎么办时,正春一时也拿不出具体的主意来。
今年春天他将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马上就结婚是很困难的。
他也曾有过浪漫的梦想,和初枝两人离开家,躲进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巢里,或是远走他乡。但是,让初枝背离那样一位母亲,实在太不应该了。这对母女,完全是同心同德的两个人。
最稳妥的是让初枝回到长野,去静静地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
但是,连礼子都曾向自己提过意见,至于父母的反对就更是可想而知了。还有,从最近的谈话中,他也知道了阿岛的想法,她是想使正春和初枝都不受到伤害,悄悄地了结。
然而,年轻的正春却觉得,如果现在让初枝回去,就将成为此生的永别,因而他只有用感伤锁住自己的心扉。
“如果两个人能走得远远的,该有多好啊!”
“到哪里去?”
初枝稚气地问。
正春尝到了无依无靠的滋味。她只是爱着自己,但是到了关键时刻,初枝是否能有下定决心的力量呢,对此,正春深表怀疑。
“初枝,说说你的想法!”
“说什么?”
“你说是什么?爱情这东西,它不会像草木一样,自然地开花结果的啊!如果放任自流,它迟早会消失的。”
“你说得对!我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东西了,无论什么地方我都能去呀!”
“说说倒是容易,但是,说不定会要丢下妈妈的哟!”
“你说什么?”
初枝的脸上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
“可是,要是你妈妈不同意呢?”
听正春这样一说,初枝仿佛第一次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几乎要哭出来,但突然间又拼命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那是绝对不会的!”
一种发自内心的呼喊,那声音使正春不能不相信。他想,刚才两个人出来散步,也是阿岛同意的,上次她的话,说不定只是一种谦辞。
“如果那样,初枝也好好求求妈妈吧!”
“怎样求呀?”
“就说要和我结婚……不答应就去死,能说吗?”
“哎哟!结婚?”
初枝用颤抖的声音嘟哝着,脸色苍白。眼睛鼻子全离了位,一副死人的模样。正春见状,不由得结结巴巴地申斥道:
“可是,可是,初枝,你原来是怎么想的?”
初枝紧闭双唇,低下头来,身体似乎一下子缩小了,那样子显得很可爱。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一股暖流染红了她的脸颊直到脖子。
“原来初枝就没有这种想法么?”
“我什么也没说呀!”
“啊?”
初枝像个大人似的直截了当地说。
“幸福不幸福,未来的事情怎么会知道。”
“不,我真的很幸福!”
初枝斩钉截铁地说。
当初枝回到病房时,有田来了,正在同母亲谈话。
六
初枝通体发光似的,孩子般欢蹦乱跳地回到了病房。
她乐得手舞足蹈,在昔日盲女的脚步里居然表现出喜悦,这实在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当她突然开门进来时,给人的印象,完全是一个视力正常,而且心情也十分轻松的少女。
走出去时还是脚步蹒跚,这该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啊!她好像获得了一次新的生命。
“妈妈!刚才正春带我到电车道那边去了!”
她红着脸,躲避着母亲的目光,而她自己却仿佛没有注意到。
不消说阿岛立即便识破了,肯定同正春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多让您费心了!”
初枝也大大方方地同有田寒暄后,便动手为正春叠斗篷,整理帽子。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做这些事,她高高兴兴地忙着。
阿岛吃惊了,这孩子一旦复明了,居然变成这样。想着想着就要笑,可心里却是一阵隐痛。
初枝忘记了自己为众目所视,竟然袒露无遗地表明自己已经属于正春。叠斗篷时手的姿势,也饱含着爱情,而她自己却仿佛并没有意识到。
接着,她就在斗篷旁拘谨地坐下了。
“喏,小姐也同有田先生一起来了,她说顺便到高滨大夫那儿去一下。”
阿岛说。
“唷,真高兴!”
“小姐可为你操了不少心啊!”
阿岛仿佛是在抑制着初枝飘飘然的情绪。
“初枝过去是因为眼睛不好,所以什么都不懂吧。小姐说,能不能暂时留在东京,学习点知识。”
“好的,我真希望学习。”
“哪有那么简单,你又不能再去上学。”
“请正春教我呀!”
“那当然也可以,不过人家学校里功课也很紧张,会给他添麻烦的。首先需要考虑的是初枝的住处……”
“什么住处?”
“出院之后,总不会让初枝一个人住到旅馆里去吧!”
“一个人?”
“是啊。所以小姐说,能不能让你暂时寄居在有田先生家里……”
这实在太出乎初枝的意料了,一时间她无言以对。
“有田先生的妹妹,正在高等师范读书,将来要做女子中学的老师,初枝可以跟她学习。有田先生也同小姐谈过了,他说可以让初枝寄居在他家里。还不赶快谢谢人家。”
“噢!”
初枝心里忐忑不安地望着有田。
“妈妈!您的意见是……”
“妈妈想按着小姐说的办。”
“不,不么!我一个人呆着,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上次小姐同妈妈说过,她说她希望留下初枝,所以,妈妈已经把初枝交给小姐了!”
“是吗?”
初枝望着正春,似乎在询问他,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吗?
七
但是,正春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遇到了晴天霹雳。
“小姐说要让初枝留下来?”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好像是在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于是,脸不由得红了。
那肯定是与自己和正春的结婚有关。妈妈和礼子可能谈到了那件事,于是初枝便问道:
“小姐是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前几天来的时候呀!”
“啊,就是到信州来的那一次吧?”
究竟是否去过信州,从最近伯爵谈话的情形来看,有些暧昧。阿岛担心如果让正春知道了,也许影响不好,便说:
“不管怎么说,初枝应该感谢人家啊!”
“啊!”
“初枝也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听妈妈这样一说,初枝更是不得要领了。刚刚同正春约定结婚,现在又要寄居到有田家里,初枝心里不由得充满了不安。
对有田,决不是讨厌他,但心中不安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被抛得远远的。
初枝想,这也许是礼子对自己的照顾吧,在有田家里接受一些教育,然后再同正春结婚。但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将同正春分手的预感。
“我总觉得学习怪可怕的。”
“学习怪可怕的,说得真好!”
有田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
“确实如此,教育,对于像初枝这样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点也不错。”
正春提高声音说:
“搞得不好,只能玷污她的优点。”
“搞得好,结果恐怕也是一样的。”
“有田先生,你就是根据这种想法,让初枝寄居到你家里去的吗?实在太遗憾了。”
正春顶撞有田说。
正春对有田没有特别的好感,只是在房子姐姐家里见过他三四次。听说他在房子的丈夫村濑的公司里充当一个类似顾问的角色,村濑曾经骗取过有田的两三项专利。但是,自从听母亲说,他突然到家里来,并提出要同房子结婚之后,正春便十分讨厌他,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荒唐的学者。
如今面对着这个人,正春不由得有一种压抑感,然而却又弄不清有田为什么会有这种力量,所以便产生了逆反心理。
正春做梦也未曾想到礼子会同有田接近。
因此,他对于礼子竟说将初枝托付给有田这件事更无法理解了。
“礼子没有常性,真不知道又会想出什么主意。”
阿岛劝解道:
“初枝能受到小姐的关照,实在是求之不得。但是,这件事还是让我们先回信州,好好商量一下再说吧!再说,给小姐添太多的麻烦,也……”
“回信州去吗?妈妈!”
“对呀!你不想亲眼看看自己的家和故乡吗?”
说到这里,礼子和高滨博士一块儿进来了。
八
高滨博士情绪很好。
他说初枝今明两天就可以出院。
“手术后的偶发症看来也不必担心了。原来的高度近视,反而有利,眼镜也不必戴了。”
说着,他回过头来对正春说:
“正春君,你不喜欢让她戴眼镜吧。不过,在最近处看东西,譬如读书什么的,恐怕还是需要眼镜的。因为没有了水晶体,就不可能进行调节了。”
正春心想,原来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当同她接吻时,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啊!
阿岛一见到礼子心里就发怵。矢岛伯爵在长野打听到礼子就是阿岛的女儿,他是否将这件事告诉了礼子。阿岛虽然曾要求他一定保密,但阿岛并不相信他能够对此缄口不语。
然而,现在她却无法坦然地面对礼子。
“本来就是自己的孩子……即便让她知道了,又有什么不可以?”
这样一想,她的心头便涌上了一种几近愤怒的沮丧。
“高兴吧!”
礼子快活地拉住初枝的手说。
“初枝的脸真是光彩照人,跟去年相比,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乎想要对人说,‘没有谁比我更爱这个世界了’!”
礼子从初枝的眼睛里,发现了刚刚燃起的爱的火花。
初枝也从礼子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坦诚。
“你说要让她寄居到有田家里,你是怎么想的?”
正春似乎是在质问礼子。
“我收留了初枝,我会妥善安排的。”
“既然如此,难道不能让她到我们家里来吗?”
阿岛和初枝各自从不同的意义上都猛地一惊。
“好啊,那也可以考虑呀!”
礼子平静地回答。
阿岛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
“总之明天也罢,先回信州去……”
“那样也好!”
礼子点头。
“我一定会去接你的。可别忘了,初枝可是给我了呀!”
“好的。回到家时,虽然大雪已经覆盖了一切,但我还是想带她到山里的温泉,让她稍微镇静一下神经,在东京受到的刺激未免太强烈了……”
“是啊!好好看看家乡的山,会把一切都忘掉!”
礼子和阿岛面面相觑,两人爱怜初枝的心是相通的。
“这回眼睛也好了,能打秋千了!可以凭自己的力量飞向空中了。”
“可是,秋千已经被大雪埋上了吧!”
高滨博士站起身来,说:
“再来东京,还顺便到我这里来啊。见到你,就感到眼科医生的工作实在令人愉快。为了让我这个老人高兴,也要再让我看看你呀!”
说完便走了出去。
现在,初枝也可以来到走廊,亲眼看见博士的背影了。
第二天,阿岛和初枝便回长野去了。
来车站送行的,有正春和礼子二人。
九
驶进上野车站的火车,有些车顶上已经覆盖着积雪。
初枝母女将回到那雪的故乡。
由于还是新年期间,所以有不少滑雪的旅客。
“你不来滑雪吗?”
初枝问正春,那声音硬邦邦的,实在不像是同恋人告别。
“你说志贺高原吗?”
“是啊,长野附近还有一个饭绳山呢!”
“是古时要饭绳①的人住过的山吧!在户隐山前面,对吗?我曾经在户隐的神官家里留宿过。从那里来到有鬼女红叶的鬼无里,一直走到据花川的深处。”
①哺乳类食肉目小兽,形似黄鼠狼,但体形小得多。
“前不久,到善光寺温泉的电车才刚刚通车。”
阿岛插话说。
礼子也从旁说道:
“用细网捕鸟的期限就要到了吧?”
“是啊,会怎么样呢?客人们吃小鸟好像是在秋天。”
接着,她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松本一带好像要比长野更盛行吃烤鸟。最近这次狩猎,您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没有去呀!”
“是吗?本来不是准备得好好的吗?”
“是啊。”
礼子扬起眉毛,像是不再理睬似的闭上了嘴。
阿岛思忖着,伯爵到底还是独自去了花月饭馆啊!
“真是奇妙的缘分,受到您这样的热情关照,不过,下次再来东京时,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同您亲密相处了。”
“你好像是在试探我,我不想听。我不是一再说过,很快就会接初枝回来吗?”
“不过,您嫁到矢岛先生那样的人家去,我们就很难接近了。”
“那是我的自由。”
然而,或许是连礼子也为自己语气的激奋而感到吃惊,她把手放在初枝肩上笑着说:
“我既没有陪嫁钱,又没有嫁妆,只有带着初枝去出嫁了,你说是不是?”
“如果是那一位,我不愿意。”
“哎哟!真不该忘记,初枝原来就是反对的呀!”
“是的,上次他来时,妈妈告诉我,说这位就是小姐未来的丈夫,还让我问候他,向他道谢……”
“来过?你说是伯爵吗?”
礼子脸上显出诧异的神色。
阿岛脸色变得苍白。礼子像是在追问阿岛:
“伯爵到医院去了吗?他做什么去了?”
“这个……”
“你不能不瞒我吗?”
但正在这时开始剪票了,初枝一行被人们推揉着,慌慌张张地被拥进了站台。
“那么,你曾向他道过谢了?”
礼子在初枝耳边悄悄地问,初枝摇摇头。
“是吗?你不情愿不吱声,对吧?太好了!”
正春和礼子离开车站,默默地走过上野广小路,进入风月堂咖啡店。
十
礼子从服务员拿到桌上来的日本式点心中,挑出一两样,然后望着正春说:
“初枝还是个孩子呢,真是个孩子!”
“可是,已经十八岁了啊!”
正春似乎有几分内疚地说。
尽管来到车站送行,但是那种告别方式,使正春觉得接吻、订婚,仿佛都是逢场作戏,一开始就感到不满意。
初枝对于在车站上所见到的一切,尤其是自己将要乘坐的火车,都惊奇得瞠目而视,就像远古时代的人突然被抛进现代的文明都市一样。
人群也令她陶醉。原来世上有这么多人啊,真让人头晕眼花。她觉得人群好像吼叫着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袭来。
阿岛平时因带着双目失明的女儿外出,所以总是坐二等车。但今天由于考虑到礼子等,改乘三等,所以必须在站台上跑着,争先恐后地去抢占坐位。
初枝被阿岛牵着手,似乎脚不沾地地跑,那样子非常怪,有的人竟停下脚步看着笑。
幸好正春跑在前面,先占好了坐位。
初枝从车窗茫然若失地看着正春和礼子,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在被送行似的。
阿岛实在看不过,便催促她说:
“初枝,还不同人家告别道谢呀!”
初枝听到后,突然将上半身探出窗子,伸出两只手去。
初枝分别握住正春和礼子的一只手,但这似乎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情,于是又将手伸向他们的面颊,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手掌体验着,温柔地抚摸着他们。
初枝的眼睛不知不觉地闭上了,泪水沾湿了她那重合在一起的睫毛。
这依然是盲人的告别方式。
尽管眼睛复明了,而初枝的心态或许还不能与之相适应。
初枝这副样子,使正春不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拍初枝的肩膀,或抚摸她的脖子。
初枝感到正春的抚摸,是在用整个身体向自己做出回答。
正春一面回忆着刚才的一幕,一面对礼子说:
“说起来,十八岁已经不算是孩子了。”
“可初枝是在最近的手术之后,才刚刚出生的呀。连哥哥也还是个孩子呢!”
刚满二十一岁的礼子,把同她相差一岁的正春,总是看做弟弟。
另一方面,随着火车驶离东京,初枝显出了不安的神色。
“妈妈,不知为什么,我好像把一切都忘记了。您说不要紧吧!”
初枝全然不晓得人类的追思和记忆大都是由亲眼目睹的往事构成的。
她强烈地感受到眼睛的作用只是如同昨天正春所说的那样。
“它只能看见现在眼前的东西啊!”
由于眼睛的突然复明,能够看到现实的一切,而过去和未来却似乎完全消失了。
人类正因为有了眼睛,才能够生存在每天的现实之中。而初枝还没有变得如此坚强。
告别了正春,车窗外现实的风景从眼前掠过,她单纯地想,正春是否也会这样消失呢?
十一
譬如,本来是地球围着太阳转,而往往误以为是太阳绕着地球转。
从车窗里向外望,似乎高山和田野在流动,大地好像是以火车为中心,画着圆在旋转。
但是,谁都知道,活动的不是大地,而是火车,所以人们才能稳坐在火车上。
就连初枝也决不认为,大地是向着同火车相反的方向跑去。
从信州来东京时,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当然能感觉出火车在动,不过,她做梦也未曾想到,窗外的风景也似乎在动。
对于视力正常的人来说,本来是日常的区区小事,却令初枝非常惊奇,完全是崭新的景象。虽然她也知道,由于火车在奔驰,所以似乎大地也在动,但是她的感觉却不同于常人。也就是说,她感到高山、田野真的在动的程度,要比任何人都强烈。
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现在的初枝来说,她眼中的一切莫不如此。
刚才也是这样,仍同失明时一样,如果不是闭上眼睛,触摸到对方的肌肤,心中就无法产生即将同所爱的人分别的那种激情。换句话说,睁开眼睛,就不能那样真实地回忆起同正春恋爱的情景。
初枝尚未习惯于一面用眼睛看东西,一面思考问题。
由于眼睛复明,反而弄得失魂落魄,甚至可以说变成了精神残废。
虽说如此,但现在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是那么充满着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又不断地注入初枝体内。
她的生活方式似乎只承认眼前刹那间的存在,但是没有比她更水灵鲜活的人了,她与动物的顽强颇为相似。
在初枝看来,草木凋零的冬季仿佛也是花红柳绿的春天。
“真美!那边的山真是美得惊人!”
这时,同正春分别的伤感已经无影无踪了。
阿岛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见到初枝的样子,连阿岛也觉得在东京发生的事情,真像是一场恶梦。
“妈妈,到处鞠躬,脖子都疼了。”
初枝一面笑着说,一面捶着自己的肩膀。
“回到家,咱们就用被炉。”
不管怎样,真想把腿伸进被炉里,尽情地睡上一觉。
对于礼子的关怀当然是由衷地感谢,但这对于一向习惯于以大姐姐身份照顾别人,而且由于芝野的缘故一直施展着胜过男人本领的阿岛来说,在东京的那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胆地向人鞠躬礼拜,使自己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心里难过极了。
当初枝发现了雪时,阿岛便同看得入迷的她一起眺望着远处的山顶。阿岛感到一个顽强的自我仿佛又复苏了。
“礼子即便知道她是我生的,又有什么可怕的?”
她为自己的怯懦而感到气恼。
“下次什么时候再到东京去?”
当听到初枝这样问时,阿岛心不在焉地答道:
“这辈子不想再去了!”
“可是,人家不是要来接的吗?”
初枝红着脸,坚信不疑地说。
“是啊!那么,初枝一个人也能去吗?”
初枝默默地陷入沉思。
去年年末,银行或其他地方该来催还款的竟然一个也不曾来,阿岛联想起矢岛伯爵说的话,又产生了新的不安。
十二
一旦分手,恨不得立即随后追上初枝,礼子也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爱她。
天真的初枝那圆圆的喉头又浮现在礼子眼前,她的心里涌上一种颇似恋情的感觉。从第一次遇到初枝时起,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盲人的触觉格外敏感,也许是一种强烈的肉体的依恋吧!
一想到正春对于初枝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礼子就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烧。
接着,从初枝那柔软的喉头,又想到有田颏下那粗糙的皮肤和发青的须痕。
她恨不得马上就见到有田。
“哥哥,初枝的那只黄道眉,你要带到学生宿舍去吗?”
那只黄道眉是礼子探病时带来的。初枝说,让它跟着乘火车太可怜,便又还回来了。
“你能每天早上都给它喂食吗?”
“是啊,如果死了可真糟糕!”
“动物总会死的呀!”
“那也不好啊!”
“你要把它当作初枝留下的纪念,好好照顾它才行。”
“纪念?”
“对呀!在黄道眉活着期间,初枝的纪念就会存在的。”
“说些什么?有这样说话的么?”
“正在放寒假,你只在元旦那天回家露了一面,再也没有回来过,妈妈可想你了!”
“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都赶在一起了,每天和同学都关在宿舍里。”
“那倒也是,不过……”
“我说的是真话,和同学们互相鼓励着,学习效果会更好,回家去怎么能行。”
“初枝回去了,你还能定下心来学习吗?”
正春沉默了片刻,决心向礼子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说真的,我想跟她结婚。”
“是吗?”
礼子微笑着,并未显得格外惊讶。
“难啊!她母亲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表面上挺客气的。不过,她倒是说过,既然把初枝托付给礼子,一切都可以按照礼子的意图去做,所以,我想她不会坚决反对的。”
“自私鬼!那是你的误解。”
礼子好像生气了似的站起身来,走出风月堂。
但是,正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所以,我才不愿意让初枝寄居到有田家里,我不想让别人扭曲她的性格。如果有必要在东京受教育,可以留在我们家里,我们俩一起去住公寓也行。”
“你不安安静静地走路,黄道眉不是太可怜了么!”
“噢!”
正春这时才意识到手里还提着用包袱皮包着的鸟笼呢。
“不管怎么说,虽然我不知道有田的为人究竟如何,但是我可不想让初枝同他有什么瓜葛。”
“听说有田和别人一起从事研究工作,不知在研究什么?”
礼子像是与己无关似的问道。
“是不是在研究橡胶?”
“橡胶?”
“我也不太清楚……”
顺着这个话头,正春又谈了有田获取专利之类的事,然后便回宿舍去了。
刚一分手,礼子又随后追上来,叮嘱正春说:
“哥哥,你如果去信州看望初枝,可只能告诉我一个人哟,一定啊!”
“嗯!”
川端康成-->少女开眼-->雪中公园
雪中公园
一
有田到大门口迎接,礼子原以为他会马上就拉住自己的手,而他却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说:
“啊,你来了!”
“我刚送初枝回来。”
“是吗?”
“哥哥说他同初枝订婚了。”
礼子兴致勃勃地说,但有田却默不作声地向楼上走去。
“你不感到吃惊吗?”
“我都被你哥哥批评了啊!他不是很担心么,说如果初枝住在我这儿,会玷污她的优点的。初枝自己也说怕学习,真是漂亮话……”
有田将头伸到陶瓷的火盆上,笨拙地吹着炭火。
“让我来吧!”
“不用,我多年住公寓,升火盆还是挺拿手的。”
炭灰都落到礼子的膝盖上了。
礼子很兴奋。她不时产生一种冲动,想要伸手摸一下有田那落着炭灰的头发。
“听说你在研究橡胶?”
她觉得很可笑。
“是啊!我只是帮别人一点忙。不过,说起橡胶,现在各个国家都红了眼似的,苏联也正秘密地在全世界寻找。有可能成为橡胶原料的植物,据说只发现四种,由于气候原因,不知是否能在苏联生长。没有橡胶,潜水艇和飞机都无法生产,包括军舰,每个房间的门都是用橡胶制作防水装置的。所以,在战时工业中,橡胶占三成或更多的比例。代用品之类的东西虽然已经研制出来,但人工橡胶还没有试制成功。”
有田抬起头来。
“橡胶的研究还有奖金,所以大家都在拼命地竞争。关于废橡胶的再生方法也在进行着各种研究。”
礼子一面重新摆放着火盆里的木炭,一面问道:
“听说你在研制给军舰涂的油漆什么的,还获得了专利呢!”
“啊,是耐火材料,不是油漆。是一种用来保护锅炉的涂料。军舰的锅炉是用耐火砖制造的,不过因为火力太强,耐火砖也有可能出现裂纹。锅炉耐火砖的周围是铁板,在耐火砖和铁板之间留有一个空隙。但是如果火从耐火砖的裂缝中漏出来,就会使铁板熔化,引起火灾。所以,在航海过程中,当耐火砖还很坚固时,就得更换锅炉。耐火砖价格昂贵,需要几千元。一艘舰上有好几个锅炉,费用相当庞大,于是我便想出一个使耐火砖更加耐用的方法。那就是耐火涂料。算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发明,只是将四种药混合在一起,随着温度的升高,这四种药一个个地熔解,就像平时吃的黄酱一样。假设在一定的温度下,第一种药开始熔解,包在耐火砖的表面,使它得到保护。温度再继续升高,第二种药又可以防火,接着是第三、第四种。就这样在耐火砖上包上一层类似耐火玻璃的东西。耐火砖一旦出现裂纹,熔解了的药自然会将它们堵上。”
礼子点点头。
“这种涂料不仅用于军舰的锅炉、商船,还有工厂的锅炉也可以使用。原料都很便宜,我想重要建筑物也可以涂上它,用于防火。”
“那么,这项专利你是怎样处理的?是不是被村濑家的我姐夫骗去了?”
二
“啊!”
有田只是毫不介意地笑着:
“村濑还求我研制另一种涂料,也是船上用的。无论是军舰,还是轮船,一旦出海,就会沾上许多牡蛎,当驶进船坞时,要除去这些牡蛎,是非常麻烦的。他一直在考虑会不会有一种能清除牡蛎的涂药,进口货倒是有,只有这样……”
说着,他用手比划着:
“一小桶就需要几百元,那东西用起来可是不得了,而且还不太有效。”
“这项清除牡蛎的发明也完成了么?”
“哎,有点眉目,不过,也还得慢慢来,要把它涂到铁板上,沉入可能有牡蛎的海里,没有一两年时间是不能见分晓的。这种实验又不能在研究室里进行。”
“如果成功了,可以在全世界出售吧?”
“这只是一种设想,如果能成为专利,就……耐火材料倒是下了许多工夫,也有信心。现在村濑正在为我向国外申请专利。他还说要创办一个专门生产这种涂料的公司,正在东奔西走地筹集资金哪!”
“是成立新的公司吗?”
“他好像有这个打算。村濑在现在这个公司里,地位相当高,不过,创办一个新公司,自己成为公司的主人,岂不更有意思!”
“他倒是有意思了,可你怎么办呢?”
“他说他想接受我的专利。”
“你不能卖给他,千万不能卖给他呀!”
礼子仿佛是在央求有田似的摇着头,这反而使有田吃了一惊。
“噢!不过,最初我并没有想申请专利,只是想将这项权利提供给海军也可以。因为村濑不厌其烦地同我谈,所以我就交给他了。又不是武器,即使外国人知道了它的生产方法,我看也无妨。”
“不过,我觉得这项专利到任何时候都应该归你自己所有,不该交给村濑姐夫的!”
这时,礼子突然产生一丝疑念。村濑总是认为有田与房子之间有不正常的关系,并以同房子离婚相威胁,房子也纠缠有田,似乎很爱他。而这一切,是否是企图利用有田的发明才能,由夫妻二人合谋策划的圈套呢?而有田是否如同被蜘蛛网缠住似的,使专利的权益全被剥夺了呢?
“你自己不能生产吗?”
“我吗?你是说由我自己办公司吗?”
“是呀!既然是那样有价值的专利,我想会有许多人肯出钱的。”
有田坦率地笑着说:
“那么,礼子就设法凑点钱给我吧!”
“可以呀!让我找找着。说实在的,学校里有不少同学是资本家的小姐,让他们同家里说说,说不定还真能成呢!”
有田越发笑起来了。
“连村濑为了筹款也费了不少心血啊!”
“那是因为我姐夫在企业界没有信用的缘故,他是一个喜欢捣鬼骗人的企业家。他不是正在诓骗你,企图骗取你的专利吗?公司陷于困境,同你的发明无关呀!是他人不好的缘故。”
“礼子既然有这样一番抱负,你就来当女社长,咱们大干一番吧?”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啊!”
礼子似乎在认真地幻想着事业,眼睛显得愈发明亮。
三
“只要海军肯买,那也是一项很有把握的事业啊!”
礼子颇为自信,坚定地说。
所有的军舰锅炉都用上有田的耐火涂料,还有轮船、工厂,以及建筑物等,不久就要推广到全世界。
“那种涂料是什么颜色的?”
“黄色最耐火,如果用黑色会显得很脏,所以还是黄色好些。”
礼子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无数涂成黄色的汽缸和建筑物。
“你不想让使用你发明的涂料的船只,航行在全世界的海洋里吗?”
“当然想啊!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礼子会成为一个涂料商啊!”
“为什么?你没有这种欲望吗?不想赚钱吗?”
“当然希望,但是即使将专利转让给村濑,我也可以得到一笔钱。它足可以使我在五年、甚至十年间,毫无后顾之忧地把自己关进研究室里。”
“你已经拿到这笔钱了么?”
“还没有,因为村濑创办公司,正需要钱,至于我这方面,等他有了一定利润之后再说不迟。”
“那可不成,稀里糊涂的,你又要上当受骗。如果转让,他就必须给你一定的权利股,使你足以能成为公司的董事,我去替你谈判。话又说回来,如果自己不生产,究竟太没劲。”
有田吃惊地望着礼子说:
“连权利股什么的你都懂啊?但是,我可当不成涂料商噢。人类中的每个人都有他各自的才能和天赋。我虽然想到了耐火涂料,但未必就有生产和销售它的本领。再说,搞涂料又不是我的专业,只不过是在工作间歇时,像写一首俳句或和歌似的想出来的。你可以到专利局去一下,或是读一本有关发明的杂志看看,申请专利权或新产品专利的,每一年何止千万。这些发明也同人类一样,需要碰运气。一项好的发明,未必就能在社会上得到推广,使发明者发财。当然,特别出色的大发明又另当别论了。像发明家所梦想的那样能获得利润的,也不过是百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对于我来说,比起董事室来,研究室坐着会更舒服些!”
“不过,正由于它是适应时代潮流的军需工业,总不至于亏损吧!只要海军肯用,就很不得了啊。”
“会怎么样呢?不过,如果用上它,无疑会节约经费,而且会防止某些事故的发生。当我在参观军舰时,曾想实在太浪费了,我要试着做点研究,就这样开始着手这项工作的。全世界在战争科学这个领域里,越来越进行着拼死的竞争,所以军部和科学工作者之间的交往也越来越多。军部也进入我们这方面来,许多优秀的科学工作者也到军部那方面去。”
“你也在研究战争科学吗?”
“不,科学就其本质或结论而言,我想它的正道,绝对不是为战争服务。但是,譬如说,军备一方面是为了维护和平,但同时也在挑起战争。研究战争科学的目的虽然是为了减少军费,使士兵避开危险。而眼前的实际情况却是使军费不断增加,使战争变得更加残酷,简直是在研究杀人。正因为如此,所以有些优秀的科学工作者,往往成为研究工作的牺牲品。”
“是吗?你呢?”
礼子皱起眉头。有田突然带有几分凄寂地笑着说:
“你问我吗?如果失恋了,我也要为战争科学献出自己的生命。”
“失恋?为什么?喂,我不是在这里吗?就在这里,我不许你说这种话!”
礼子被有田拥入怀里。
四
有田送礼子回家,走在黄昏中的公园里,雪花飘落在脚下,但尚无需撑伞。
礼子边听着来自上野车站方面的声音边说:
“初枝乘坐的火车恐怕也落雪了吧?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正进入信州?”
“可能已经到了轻井泽或小诸一带了。”
“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故乡的雪山啊!”
“是啊!”
“哎呀,正是夜间,她怎么能看见呢?”
礼子朗声说道,她为自己的心不在焉感到可笑。
“我亲自送她回信州该有多好!在刺骨的寒风中,她会惊奇地发现映入她眼帘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如果呆在她身边,我也一定会心情愉快,就好像自己的眼睛也复明了似的。”
礼子的这番话,无疑是在寻求宣泄激情的对象。她以一种无比伤感的类似旅愁的心情说:
“真想上哪儿旅行啊!”
有田默不作声。
“我真羡慕初枝啊!我希望你也能使我的眼睛复明,我也是盲人。如果有那样一双眼睛该有多好,让积存在心中的一切,都从这双眼睛里流失得一干二净。从此以后,再映入眼帘的全都是真实的东西。”
这时,有田真想说,你如果在爱我,那么,你现在的眼睛就近似你所说的那种眼睛。但他没有说出口来,却问道:
“你所说的全都是真实的东西,那是……”
“希望你能骗我说,这就是真实的,这就足够了。”
“有时我想,最受骗的难道不是我们吗?可以说,有些科学上的发现,也是受大自然的欺骗。现在的科学论者太喜欢出风头,摆出一副人生的一切问题自己都可以解决的架势。”
礼子觉得他为什么如此迟钝,为什么一点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那么,你到我家里来,说要同房子姐姐结婚,那是被什么蒙骗了呢?”
“是我迂腐的道德。”
“迂腐?可不是道德,而是迂腐的感情。我更喜欢后者。”
礼子说这句话时,对姐姐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
或许在姐姐身上存在着一种秘密,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抓住像有田这种男人的弱点,使他盲目地燃起激情。礼子突然想起房子那温柔润泽的魅力,仿佛有切身之感。
就连初枝也会使爱她的人感到温暖与安宁。
或许只有自己,穿着满身带刺的铠甲,在里面拼命地挣扎,等待着有人会用枪刺穿它。想到这里,礼子不禁生起气来。
“上次我来时,这里的猛兽吼得可真吓人啊!”
有田默默望着动物园的墙。
“今天倒是很安静。”
礼子好像为睡在墙内的那些动物的野性的不满而感到悲哀。
礼子这种若有所失的心情也感染了有田,但他却漫不经心地说:
“你哥哥同初枝的婚事将会怎样呢?”
“我自有安排。”
礼子斩钉截铁地说。
有田惊讶地回过头去。
五
“上次你说过,要让他们的恋情不以悲剧而告终。”
“是啊!我认为像初枝这样的女孩,既很容易伤感,但又很容易接受他人的安慰。”
“不过,你曾开玩笑说让我娶初枝,这种玩笑我想不会使初枝得到安慰吧!”
“噢,是那一次!那是我突发奇想。今天看来,也许是出于我的嫉妒吧!”
“希望你不要那样想。如果让你这样一位小姐产生自卑的心理,哪怕是一点点,那么,我们相爱就是错误的。”
“哎哟!我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啊!”
“没有的事!”
“为什么?”
“这并不是你的真实想法,难道不是么?即便你同我结婚,而你却降低自己的价值来到我的身边,那将是痛苦的啊!”
“你是指什么说的呢?”
“你必须按照你自己的本来面目去生活,否则……”
“哎!如果你爱我,难道你不能说:‘我要让你活得更像你自己’吗?”
“当然,我是这样想的。”
“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然而,有田的话在礼子听来,仿佛有一种答非所问的感觉。
昨晚,本来要去信州,却来到有田的家门前,也曾在这里徘徊,但那时却比今晚更加令人感到寒冷和孤寂。
然而,礼子却未像昨晚那样向有田倾诉自己的感受。
穿过上野公园,来到广小路,没有遇到空车。
灯火映照在被雪淋湿的柏油路面上,虽冷但却明亮。
礼子脸色苍白,只有双眼似乎马上要喷出火来。
当两人的视线相遇时,有田猛地一惊低下头来。
“真想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啊!”
礼子再一次地嘟囔道。
“今晚怎么不说想找一个亮堂的地方了?”
“哟!”
礼子欲露出轻松的笑容,但突然感到脸上一阵滚烫。
“在那之后,我去同学家过夜了。你虽然把我送到我家门前,但我出门时刚说过要到信州去。我觉得不大合适,不好回去。而且我也不愿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进家门,所以我便会朋友家住下了。”
有田好像很吃惊。但这时开过一辆车来,坐上后,有田漫不经心地说:
“太对不起了,在东京,实在找不出一个能够陪同小姐一起去的光明的地方。你那些朋友们,怕是有许多贵族和资本家的小姐吧!她们都是在什么地方谈恋爱呢?”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
礼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着汽车的向前行驶,礼子沉浸在一种类似芳香的感觉之中,她一面抵制着似乎即将丧失自我的诱惑,一面说:
“关于涂料的事,希望你能再好好地考虑一下啊!”
“嗯,既然这样说,我就把专利送给你吧!”
“好吧!我接受了。”
在大门跟前,礼子告别了有田。
两三天后礼子收到了初枝的来信。
六
初枝在信的末尾写了这样一段话:
字写得忽大忽小,而且不成行,真是太难了。字也不会写,所以只得让妈妈坐在身边,一边学一边写。这封信从上午一直写到晚上,妈妈积压了许多事,一次次地走出去。女服务员们看到我写字都感到很新奇,都乐意教我。只写了这么一点,手就疼了,女服务员们还给我按摩了呢!
她可能还没有回到苹果园的家去,暂时留在长野的花月饭馆。
初枝在信中还说:当试着弹琴时,眼睛一看着琴弦,手指就不能很好地拨动它,一个劲儿地出错。闭上眼睛弹时,也弹不出像原来那样好听的声音。她说:
这或许是休息的时间过长了的缘故吧。眼睛看不见时,那样喜欢的琴,现在因为尽是令人高兴的事,所以弹起来反而觉得太麻烦,这使我很生气。精力十分充沛,走起路来就想跑,别人看了直发笑。
初枝在信中还说,听说她眼睛复明了,艺妓们都前来祝贺,顺便亲眼看看这一奇迹,十分热闹和轰动。同她们一起走路,或被带到她们家里去作客。第一次看到电影之后,眼睛特别疲劳。一些常客们也感到新奇,将初枝叫到宴会上去。
礼子读到这里,不禁皱起眉头。
“这可不行!怎么会这样……”
初枝只是为艺妓们艳丽的衣着所吸引,甚至哑口无言。
她是天真烂漫的,虽然写出字来,但并不知道这些文字的意义。正如同她这孩子般的笔迹一样,她本人也毫无顾忌地一味地在欢闹着。
然而,在她身旁吵吵闹闹的却都是花街柳巷的人们。
“是不是一回到家里,马上就成为饭馆的老板娘了?”
礼子心中在责难阿岛。
礼子曾经很佩服阿岛,认为她所以能那样地将初枝抚育成人,是出于她对自己过去的深深悔恨和对残疾女儿的怜爱之情。但当她一旦坐进花月饭馆的账房,是否便会自然而然地过上另外一种生活,同自己在东京所见到的阿岛判若两人呢?
“若是盲人,将无罪过”,初枝之所以未被家中生意的风气所沾染,与其说是因为被寄养在苹果园的舅舅家里,不如说是由于双目失明的缘故。
信中还写道:
梳头的女人也来祝贺我,硬是给我梳了一个桃形的顶髻。大家都称赞说,虽然是第一次,但对我很相配,非常漂亮。妈妈还带我到照相馆去,拍了一张纪念照,等冲洗出来,虽然不好意思,但我会寄给你的。这个房间里也有镜子,映出我桃形的顶髻,那好像不是我,而是一个木偶人。
“桃形顶髻?”
肯定会十分可爱。但是一想到脖子被白粉涂得雪白时,一个颇似卖淫妇的初枝的形象便突然出现在礼子眼前。
“这样的照片如果寄到哥哥的宿舍里,别人会认为哥哥在玩艺妓呐。”
想到这里,礼子不由得生起气来。
从初枝的信中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同恋人正春分别的悲伤。
也许是出于少女的羞涩,也许是还不会用文字去倾诉感情,但是,礼子总觉得初枝真是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七
“看上去那好像不是我,而是一个木偶人。……说得太对了!”
礼子觉得初枝信中的话,好像是她自己的一种下意识的悲哀。
“不知是污水,还快活地游着哪!”
正春哥哥那里不知接到什么样的信了,礼子想打电话问问。
礼子感到让初枝回长野是个错误,心中很遗憾。是否是只顾跟有田沉浸在热恋之中,而削弱了对初枝的爱,从而酿成这一无可挽回的事实呢?
“哥哥也不好,胆小鬼!”
如果说,礼子本来就反对正春和初枝的婚事,而且认为绝无成功的可能,那么初枝成为脖子上涂满白粉、梳起桃形顶髻的女人,岂不更好,但她却觉得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初枝因复明而刚刚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所以她现在所看到的一切,犹如在白纸上着色一样,什么她都觉得新鲜,这惊人的势头,将造就一个全新的初枝。
正因为如此,正春才说希望由他自己去教育初枝,甚至想只让她看到自己想让她看的东西。
礼子也有同样的想法。在初枝身上存在着诱发人们产生这种爱情的东西。
“可是,这本来就是一场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梦。由于初枝是盲人,她生活在梦的世界里,本身似乎就是梦,所以被梦迷惑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比起让她回长野更成问题的,该是使她复明了。
“如果不复明,初枝也许会更幸福,活得会更加真实吧!”
然而,礼子又拼命地摇起头来。
“不,那是谎言。说什么如果成为盲人,就将不会有罪过,全是骗人的鬼话。初枝即便成为艺妓,无论怎样堕落,看得见总比看不见好。不可以有这样怯懦的想法,绝对不能!”
她在激励着自己,但却抹不去心头的感伤。
初枝曾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想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正春,如此萌生的恋情好像是一缕纯洁的光芒,令人感动得流泪。
相比之下,自己倾注在有田身上的感情,却被世间的毒素玷污了。
“如果哥哥在初枝复明的那一瞬间,同她一起去殉情,该有多么美好……”
礼子对初枝的清纯怀着十分痛惜的心情,甚至想自己死掉算了。
此时,她头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索性去做矢岛伯爵夫人,以疯狂般的傲慢为所欲为,以此作为自杀的手段。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离奇的妄想:让遍体鳞伤的自己,去拯救已经坠入深渊的初枝。然后两人相拥而泣,否则,“真实将一去不复返”。
这也可能是由于有田的爱的方式是温和的,因而使礼子产生了歇斯底里的不满。然而,仍是处女的礼子,当然不会想到这一点。
必须立刻去接回初枝,礼子心急火燎地想。但又不知艺妓究竟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她想家里曾有过这类内容的书,便到父亲的房间去取。
出人意料的是父亲今天竟坐在桌前查阅文件。
“呀,爸爸在家呀!”
“嗯,来得正好,我有话对你说。”
八
然而,礼子抽出一本书来,装作没有听到父亲的呼唤一样,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一会儿,父亲进来了。
“学习什么呢?”
拥有那样既贫乏又品位低下的书橱的父亲,竟侈谈什么学习,礼子觉得实在可笑。
父亲走近礼子身边,略微掀起书的封面:
“什么?研究卖淫妇?”
“是我刚才从爸爸那儿借来的呀!”
“读这种东西,算什么事?”
说着,便要夺走。
礼子用胳膊肘压住书不肯放开。
子爵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慢慢地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他一副长脸,看上去显得很大方。年轻时一定很文雅。但是,到了这个年纪,落后于时代的风貌,反而使他有些不合时宜,显出一副运过时衰的模样。由于耽溺于酒色,皮肤松弛,看上去有些窝囊。虽然他本来是个老实人,但由于屡遭不幸,人也变得狡猾了,自有其可怜的一面。背也有些驼了。
但是,乍一看来,容貌仍很漂亮,三个孩子都是美男美女,高贵血统的遗迹,依然隐约可见。
“好久没有到小公主的房间里来了,偶尔进来,却好像来到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
子爵一面看着礼子房间周围的陈设,一面笑嘻嘻地说:
“这里是我们家里的另一个世界啊!”
“爸爸也还想着我们这个家么?”
“很遗憾,我一直在想着。只是笨人想不出好主意来。不过,我一时疏忽,竟忘记了家里还有这样漂亮的房间。你不是说你外出时总锁门么?”
“没有的事!”
“是么?总而言之,这里很不错。等礼子出嫁以后,这个房间就归爸爸了!”
礼子冷淡地没有做声。
“读这种东西,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担心矢岛君会放荡啊?”
礼子严肃地抬起头来,但又着无其事地缓和下来。
“爸爸,您看!书中说,根据昭和七年的调查,娼妓有五万二千人,艺妓七万五千人,陪酒女郎六万八千人,女招待九万人,总共是二十八万五千人。它虽然远远少于女工的八十九万人,但比国有铁路员工总数的二十万人和矿工的二十万人要多得多。书中还说,全国男女中学生各为三十三万人,还有从幼儿园到大学,各种官公私立学校的教师总数为三十三万九千人,同这些数字相比相差无几,几乎相当于陆海军军人的三十一万人。”
“是吗?”
“真令人吃惊啊,岂不是和女中学生的人数差不多了么?”
“不过,这本书出版很久了,现在远不止于这个数目。这种书你是不该看的呀!”
接着,子爵郑重其事地说:
“你也许已听妈妈说过了……”
“什么事?”
“有人传出一些实在岂有此理的闲话,说礼子同一个年轻男人去过帝国饭店。”
礼子吓了一跳。
“而且还多管闲事地向矢岛君汇报了呢!”
“哎哟!是有人请我吃过饭,请我参加过舞会啊。”
“人家说,那早就过了晚饭的时间了!”
礼子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
九
“啊,那是拜访一位姓冢田的人去了。”
礼子满不在乎地说,但是就连她也笑不出来了。
当时,无疑是出于瞬间的灵机一动,装作来客的样子来到饭店的服务台,借以摆脱危机,但实际上这是对有田的侮辱。事后回想起来,决非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为什么会想出这种主意来,对于爱耍小聪明的自己不由得讨厌起来。作为补偿,礼子反而想主动投入有田的怀抱。但是,她觉得一度被自己巧妙地摆脱掉的有田,可能不会再次陷入圈套。
尽管如此,那件事究竟是被谁发现了呢?礼子感到忐忑不安。
“冢田?冢田何许人也?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父亲的意思是华族中没有冢田这个人。
子爵家的日子已陷入每月各项开支总是拖欠的窘境。即便如此,他仍然熟记着近千家的华族名单。这也是由于他年轻时曾在宫内省的宗秩寮工作过的缘故。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现在自己却被宗秩寮盯上,成为受警察监视的人了。
他破口大骂贵族院和华族会馆,借以发泄对于不幸身世的积愤。
连交际费也很拮据的子爵,不能出入于东京俱乐部、交询社和日本俱乐部等地。他十分珍视华族会馆,将它作为一个满足自己虚荣心的社交场所,频繁地利用它。但由于太无节制,从而在与会馆有关的事项上欠下大笔债务,给干事造成麻烦。结果,他便恶毒攻击华族会馆,说什么,会馆是由德川一门掌权,令人不快;竟堕落到举办婚和宴会、向公司出租房间的地步;只为全体华族几十分之一的常客服务;甚至连出席天长节之类庆祝宴会的也不过百人左右。他还说:
“还曾有过那样的时代,尚友会的会员一旦出入华族会馆,便很难当选议员了。”
然而,子爵所熟悉的华族会馆,还是昭和二年改建成现代建筑以前,也就是鹿鸣馆迁出时代的建筑物。因此,他是把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以前的情况,当作现在的事加以痛骂的。觉得现在的会长好像仍然是第十六代德川公爵似的。
礼子边想起这样一位父亲,边说:
“冢田可不是华族呀!他是大阪的一位有钱人,但他在学习院学习,是我的朋友。”
“大阪?那就是暴发户的低级趣味了!”
“他刚结婚,是到东京来蜜月旅行的。”
礼子在撒谎。
“有半夜到那种地方去拜访朋友的道理吗?和你一起去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您这样问我,是不是矢岛说什么了?”
“我在问你和你一起去的那个男人是谁?”
“朋友啊!”
“不管矢岛君怎样说,这难道不是你的不检点吗?你现在正处于关键时刻,不注意自己的行为不好办啊。这种问题,无论如何辩解也是说不清的。村濑也非常担心。至于矢岛伯爵,因为为人宽宏大量,所以听说他只是一笑了之,但村濑却连重要的事也无法再谈便回去了。”
“什么事?”
“想请伯爵帮点忙,村濑好像在办一个新公司。”
“是不是有关涂料的?”
“不错,可你怎么会知道?”
子爵惊讶地望着礼子。
十
“村濑还说,如果能办成,还希望我也去帮忙哪!”
“爸爸,您也……”
礼子惊讶地反问道。
子爵有点儿难为情地说: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搞什么公司了。就以村濑为主,如果伯爵再从旁帮些忙,总算孩子们的事业吧,所以我觉得挂个名权当祝贺,也未尝不可啊!”
仍是明显的不服输。
对于村濑的事业,父亲究竟能起什么作用呢?他肯定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上已经碰得头破血流,甚至连自高自大的气力也都失却了。
近来,父亲说话时妄自尊大的口吻,令人听来反而有点儿低三下四的感觉。
礼子觉得这很可怜。
“我也想参加呢。”
她在奚落父亲。
但出人意料的是,子爵竟以颇感兴趣的语气说:
“太好了!让矢岛君把他所持的股用礼子的名义。不!应该让他将礼子的那部分另外出资。关于这个问题,最好由礼子同矢岛君好好谈谈。”
“能让我当社长吗?”
“社长?喂,我们可是在谈正经事哪!”
“我是认真的呀!不过,那个公司会有发展么?”
“好像挺可靠。因为它是拥有专利权的军需品呀。据说,接受村濑关照的那个人,好像是一个发明的天才……”
“关照他?那是骗人的!”
礼子似乎是在反驳。
“是么?反正村濑说过,这个人公司一直在用他,帮助他。他虽然不太懂人情世故,但不失为一个天才。不仅限于涂料,今后还要让他发明各种其他东西。过些日子,如果是有利可图的专利,就全部由这次新成立的公司来搞。”
“那位发明家将怎么办呢?”
“由公司收买他的专利呀!”
“他要是不卖呢?”
“不会有那种蠢事的。他怀才不遇,是一个具有学者气质的人,可能不会过于贪婪。”
“没有的事。我如果成为他的管理人,不出售专利,村濑姐夫该哑口无言了吧!”
然而,子爵认为礼子是在开玩笑,他充耳不闻,未予理睬。
“说实在的,由于涉及到新公司的问题,村濑也希望你早点儿举行婚礼。”
“是吗?”
“这不是别人的事,是礼子的婚姻大事啊!”
一股破坏性的抗拒心理涌上礼子的心头。
她一本正经地望着父亲,冷冷地斩钉截铁地说:
“爸爸,和我在一起的就是那个人!”
“他?”
“是的,是有田。爸爸也应该知道这个人。不是曾经有一次突然到家里来,说可以同房子姐姐结婚的那个人吗?”
“你说什么?”
“当时爸爸正在饭馆,我曾经打电话找过您,可您没有回来……”
“什么?你到底将那个姓有田的人……”
“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他把全部专利转让给我,我可以大大地赚上一笔。这要比同伯爵结婚对爸爸更有利啊!”
子爵被弄得目瞪口呆。
川端康成-->少女开眼-->专利权
专利权
一
从那以后过了十天,礼子被姐姐请到她家里。
村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又极力不想得罪礼子。房子满面笑容地从旁看着这一情景。
在一般情况下,房子总是温柔地微笑着。礼子不知有多少次被这种表情所蒙骗。从幼时起,即使受到姐姐的捉弄,但一看到她那张笑脸,反倒使礼子觉得那可能是出于自己的偏见。
因为礼子是庶出,所以房子压根儿就瞧不起她,这是绝对的,永远无法改变的。
因而,当她看到丈夫拿礼子无可奈何的样子时,不禁感到可笑。
“你不是说过让我也看看那个盲女孩么?怎么啦?”
房子带有几分嘲弄地说。
“出院回信州了。”
“是吗?礼子该有空闲了?还是又发现什么新的玩艺了呢?”
礼子一想到她是在讥讽有田,便不由得勃然大怒。为了让姐姐慌神儿,便说:
“哥哥说他要同那个女孩结婚,姐姐知道吗?”
“正春吗?”房子眯起眼睛说,“现在就想纳妾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要是有了孩子,又是个麻烦!”
礼子气得几乎浑身发抖,她强忍着。
更可气的是,房子好像若无其事地用温柔甜美的声音,讲出如此恶毒下流的话来。
“呀,那孩子可真是个美人。也许还很可爱吧!”
村濑以调解的语气从旁插话说。
“在农村说来,花月算是个很不错的饭馆了。至关重要的礼子没有来,虽然很扫兴,反正是礼子疼爱的女孩的家,所以想顺便去吃顿饭。一打听有个双目失明的女孩的饭馆,立刻便找到了。老板娘虽不在家,但受到大家的欢迎。伯爵提到在观能会上见过那个女孩,大家还拿出照片给我们看。那孩子要是睁开眼睛,一定非常漂亮。可是,正春不会那么热心吧!这种事情,没问题的。”
礼子默然无语。
“礼子也是在行善,但她却引诱正春,这岂不是恩将仇报?大概是她母亲不好。”
“一定是礼子一时高兴的游戏。正春可是个认真的孩子噢!”
房子打断丈夫的话头说:
“生来眼睛就看不见,都治好了。究竟是什么病?”
“还是白内障的一种吧。”
“白内障?就算是长野吧,也有红十字会的大医院,为什么拖到现在不治,实在太奇怪了。”
“一定是放弃了吧!”
礼子说。她此刻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
见此情景,村濑又把话引回正题:
“不过,礼子不来,实在太遗憾了。就连伯爵,枪都瞄不准了。真是有辱名猎手的声望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不想去了呀!”
“恐怕不是不想去吧!是不是对于新年之前伯爵家就要来送聘礼这件事……那可要怪礼子了。”
“可是这个岁末爸爸情绪很不错啊!”
礼子说着,脸红了起来。
二
就连村濑也苦笑着望着礼子。
“连礼子也知道爸爸的这些事啊!”
他似乎带有几分讽刺意味地说。
“可是,爸爸对贵族院还抱有野心,所以还是有希望的啊!”
房子依然用她那柔和的语调说:
“妈妈也非常担心,她说只以为你去了信州,结果听说第二天你就回来了。”
“听说你是为去信州而离开家的。妈妈高高兴兴地打来电话,房子便向信州的旅馆发去电报,我们估计大概第二天一早你就能到,便去车站接你,可是……伯爵又是个急性子,我也很难堪啊!”
“对不起!”
“伯爵不是一个能听得进辩解的人,但也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
礼子默默地低下头来。
“为什么不来?”
“我不想打扰姐夫谈判生意。”
“谈判?”村濑佯装不知,“谈判?谈判什么?”
“公司决定成立了么?”
“什么公司?”
“爸爸都告诉我了啊!”
“那件事,那要在你举行婚礼之后再说了。我只是想如果伯爵能同我们结成亲戚,大家在一起做事,我们也可以分得些好处。所以先决问题是你们的亲事啊!”
村濑像是在岔开话题似的笑了。
“在亲事没有确定之前,不宜同伯爵谈公司的事。”
“是那样的么?”
“关于这件事,伯爵同你说了什么吗?”
“是的。”
礼子眼珠一转,撒了个谎。
“说那似乎是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公司,应该尽可能多持有一些股份……”
“太好了!但愿如此。可你什么时候见到伯爵了?”
村濑诧异地窥伺着礼子的神色。
“我没有见到他呀!”
“那,那为什么?”
“我想反正有必要对专利好好研究一下,所以就同有田先生见面了。于是他便把专利转让给我了。”
“啊?”
“所以我才未能到信州去。”
礼子勇敢地抬起头来。
“你在说些什么呀?”
“有田先生的专利归我所有了。”
村濑笑了起来。
“他说将专利卖给我,而且签了文件的呀!”
“可是我已经付给他押金了啊!”
看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村濑也认真起来。
“那笔款是伯爵出的吗?”
“是的。”
“别说傻话了。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过,无论是伯爵,还是有田,都不会做出那种不道德的事。即使你买了专利,因为事前我已经签了协议,所以你那边是无效的。”
村濑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显然已经狼狈不堪了。
房子此时也被吓得目瞪口呆,只是木木地望着礼子。
三
礼子心里痛快极了。
她只是出于极端的反抗心理才信口开河的,但却立即见效了。
然而,从村濑的狼狈中,礼子已经意识到有田的发明颇具实际效益。
“哎哟,您用不着生气呀!谁也没有说抛开姐夫另外成立什么公司啊!”
“哼!”
“我想把专利作为我的权利股。”
村濑一下愣住了,接着又放声大笑起来。
“礼子还有个了不起的军师哪!在小姐面前玩弄诡辩,出坏主意的骗子,会是谁呢?这可是关系到伯爵夫人的人品啊!”
村濑已经完全坠入五里雾中了。
怎么也想不出矢岛伯爵或是有田是那种能背着村濑,搞阴谋活动的人。是不是有人在幕后操纵呢?
或许是伯爵企图毁掉同礼子的婚事,愤怒之余,玩弄手段,不消说礼子家,还有村濑,都要让他们败落。即使伯爵没有这种意思,伯爵家的那些管事的人,如果知道这是一桩很可靠的事业,说不定会企图夺走。
但是,即便如此,让礼子购买专利,这实在太可笑了。礼子是否被某些可疑的走狗利用了?
“这种事,你和礼子怎么谈也解决不了问题呀!问问伯爵或有田吧!”
“不过,至关重要的专利可是在我手里噢!你总是跟在伯爵后面,不同我谈,所以我心里不满意。”
礼子愉快地微笑着。
“那实在……可你从有田那里用多少钱买了那项专利呢?”
“他让价了,只算二万三千元。”
“嘿,真是漫天要价啊!二万三千元?它不过三千零一点,说得倒跟真的似的。”
村濑笑着,若无其事地离开座位走了出去。
他如果给伯爵或有田打电话可怎么办呢,连礼子也觉得出乎意外了。
当感到房子在用她那温柔的谜一般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时,脸上不由得一阵阵地发冷。
过了一会儿,房子轻松地抛过来一句话:
“礼子!那以后你同有田又见面了,是吧?”
房子的这种直感,出奇的敏锐。
礼子被吓得缩成一团,无言以对了。
“出二万三千元给有田,你真心想同他结婚吗?”
“不对,不是的!”
“是吗?村濑这个人这么大岁数了,实在太糊涂,你说是吗?由于利欲熏心,一点都不了解礼子的心情啊!”
“我根本没想让他了解。”
说着,礼子突然站起来,走到廊下去了。
“礼子的精明强干可真令人吃惊啊!”
“真想走得远远的!”
“有了二万三千元,可以到西方走一趟了。”
姐姐说话总是危言耸听。
“关于有田的长处,我当然十分清楚,但同他结婚是不行的,你可要好好考虑一下啊!”
说到这里,村濑回来了。
“不愉快的事以后再说,先谈谈下聘礼的事不好吗?”
他兴致勃勃地说。
礼子随便穿上木屐,踩着踏脚石到庭园去了。
当回到家时,发现一张雪山远眺的风景明信片,原以为是初枝寄来的,翻过来一看,却是正春的笔迹。
明信片来自信州。
四
从村濑方面来看,他也有疏忽大意的地方。
他没有从有田那里拿到有关专利的合同书;彼此之间不是必须交换文件的关系;而更主要的是村濑并不认为有田是需要采取那种形式的人。
所以,事出突然,他十分惊讶,认为是恩将仇报,非常气愤。
村濑当然是半信半疑地听明白了礼子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从一个小姑娘的口中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不能不令他感到遗憾。
想尽快把有田叫来,可他又去九州视察旅行,不在家里。
于是,他又给伯爵挂了电话。
“是关于前些天求您帮忙的那个新公司的事,想同您见一下面。”
伯爵听罢,满不在乎地说:
“啊,如果是那件事,我已经大体清楚了。你跟我家里人商量一下不好吗?”
“是,它还同圆城寺家也有点儿关系,所以,我想还是同您直接见面……”
“是礼子吗?什么事?”
“实在太不像话……礼子说,他把那项专利买下了。”
“谁买了?”
“是礼子。”
“买了?买那么个东西做什么?”
村濑认为伯爵是在装糊涂。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她说,是您给的钱,用二万三千元买的。”
伯爵半晌未吱声。
接着,便在电话里朗声笑了起来。
“这太有意思了,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吗,你说呢?她什么时候买的?”
“究竟是否真买了,还不清楚呢!”
村濑已经急不可耐了。
“您给礼子钱了吗?”
“没有啊!”
“就是说,您没有给过她!”
“这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您说没有关系?”
村濑不由得抬高嗓音说。
“反正为了这件事,我想马上同您见面。”
“是吗?”
矢岛伯爵立即填了一张二万三干元的支票,给礼子寄去了。
房子对于礼子有关专利的话,压根儿就没有相信。她已经看透了,是礼子同有田的恋情,促使她说出那番话的。她对礼子那坚决的态度,也只不过是作为一种衡量爱情强烈程度的尺度,从旁观望着而已。
房子尽管是个有些荒唐的女人,但在这些方面,她却是很务实的。
即使礼子从有田那儿拿到专利,结果也不会对丈夫的事业构成威胁。她甚至认为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就是因为不重视有田,偶尔让他狼狈周章,也算活该!”
她甚至产生一种暗自拍手称快的心情。
关于有田和礼子的恋爱关系,在丈夫面前暂时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这并非仅仅是由于她自己也有短处的缘故,其实他们夫妇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如此。
一看上去,房子似乎是一个没有比她更容易与之坦诚相处的女人了,而实际上她却圆滑得无以复加,一下便会溜掉,她不会让薄情的丈夫捉住。她所珍爱的只是自己作为女人的生命而已。
有田从九州回来,已是二月底了。
村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有田同伯爵见一次面,让他说明一下专利的问题。
五
伯爵的客厅,同他的国际动物学会会员和轻型飞机俱乐部成员的身份极其相称。
在宽敞走廊的墙上,装着一排豪华的玻璃橱,里面陈列着鸟兽的标本。虽然有些杂乱无章,但有除此地之外无从见到的珍奇,所以在动物学家当中也是有名的。
伯爵十八岁时,从学习院刚毕业,随即去了英国,进入剑桥大学,原想学习外交官的课程,但却走错了方向而耽溺于哺乳动物和小鸟的研究中去了。
这或许是他天生的兴趣,但也是游手好闲的结果。
与研究相比,他更爱好狩猎。而比起狩猎来,他更感兴趣的则是狩猎中的社交活动。
第五个年头他回国了。实际上这等于是被那些为伯爵放荡不羁的两性关系而担心的人们给遣送回国的。
习惯于异国自由氛围的伯爵,当然在这个令人拘束的家里住不惯,日本的贵族生活令人窒息,也同这位具有天才气质的空想家的性情格格不入。
一年过去了,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便到热带研究旅行去了。
回来后不久,因父亲去世,他继承了爵位。随后又去了西方。
有关伯爵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为了维护家庭的名誉,除了让他出国旅行之外别无他法。可以说他是被放逐的。
礼子一家来到横滨码头迎接伯爵,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回国了。
他在欧洲曾参加过飞行比赛,也去过非洲进行探险。
还有,他甚至计划驾驶飞机从英国回来,后来被人劝阻而作罢。
在走廊墙上的标本橱窗里,还挂着狩猎猛兽和飞行的纪念照片。
有田坐的椅子上,也铺着豹皮。
“啊,是你呀?”
伯爵直视着有田。
村濑代替有田为上次的扭打陪礼道歉,对此伯爵也漫不经心地说:
“欢迎你呀!这里比起村濑家的院子要宽敞些,不过不要再继续打了吧!”
有田微微地笑了。
“听说你把专利卖给礼子了?”
“是的,我送给她了。”
“要那种东西,想要做什么呢?”
“该是一种爱好吧!因为我这项专利反正也是出于爱好而想出来的。”
“爱好吗?”
伯爵联想到自己有关动物的研究。
“不能说什么爱好,这种话不应该出自学者之口。”
“村濑一定要我来,并说明情况,我把文件都带来了。”
有田赶紧将文件拿到伯爵面前。
伯爵竟接也没有接,只是瞥了一眼。
“可是,譬如发现新品种的植物和动物,也仿佛是一种可笑的命运啊!即或人类没有发现它,它也好好地在自然界中存在着。有人偶然路过发现了它,这个人便成为发现者,于是便以这个人的名字为这一植物命名,这对于自然界来说,难道不是一种耻辱吗?至于科学的发明,也大致如此吧!”
“是吗?我倒不这样认为。”
“我这个人物,通过冒险旅行什么的,变得野蛮了。譬如说,有时我觉得同解剖动物的学者相比,用动物做菜的人度是真正的人。还有,发现动植物,研究它究竟属于什么科,还不如看看这东西是否能吃,亲口尝一尝,更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本能,岂不更了不起?”
“啊?”
“礼子她……”
伯爵突然把话停了下来。
六
“礼子也属于野蛮一伙的呀!作为一个公卿华族的女儿,确实如此。”
有田原以为伯爵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听他这样说,有些扫兴。
“是这样吗?她可总是把真实这个词挂在嘴上的呀!”
“所谓科学的真实可不是凭想象的呀!她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同现代的烦恼进行斗争的样子,那只不过是她的一切正在同她的虚荣心发生着冲突而已。”
“您就是以这种想法,想同她结婚的吗?”
“是啊!只要满足她的虚荣心就行。作为女人,难道还有比这更可爱的吗?”
伯爵那充满自信的语气,使有田不由得感到一种压力。
伯爵又毫不隐讳地说:
“因为村濑也在,我可以这样说。礼子是庶出的孩子。这一点就动物学而言,我以为反而更好。说起来很可笑,圆城寺这一家,几百年以来,似乎都只是在公卿之间结亲的,血统已经衰败退化了。不管怎么说,礼子的母亲好像是农民或贫民家的女儿,能使这种卑贱的血统混进来,是件好事啊。她那不计后果的争强好胜,就是两种血统矛盾的反映。因为她生长在穷人家里,所以现在是那副样子,但是我想她会成为一个称心如意的贵族的。”
接着,他又回过头来对村濑说:
“结婚之后,我想尽快带她到国外去,让她彻底洗掉日本圆城寺家的污垢。”
“是,那太好了!”
村濑也有点儿瞠目结舌了。
“我是讨厌科学的。动物学另当别论,但是……”
说完,又望着有田说:
“希望你不要再向礼子传授那些一知半解的科学,使她变得高贵,女人的翅膀还是轻一点儿的好。”
有田面对面地正视着伯爵,但从容不迫地说:
“关于专利的说明下次再谈。今天我来这里,实际是想谈有关礼子的事。”
“是吗?原来我就知道。”
“礼子无意结婚,可……”
“这事与你无关。”
“正因为有关系,我才说的。”
“那就是说,她想同你结婚了?”
“是的。”
“有田!你胡说些什么?”
村濑惊慌地怒斥有田。
“这个人一涉及到这类问题就是个妄想狂。有一次他还说要同我妻子结婚,跑到我妻子的娘家去,说了许多出格的话,闹得四邻不安。……真是荒唐之极。”
“没关系的。”
伯爵说着,扬起了眉毛。
“不管他跟礼子如何,都没有关系。”
“是。”
“这个人崇拜礼子,我早就知道。”
伯爵说着说着,声音变得越来越激昂。
“喂,你听着!可是,你是不正派的,是肮脏的!”
“你才是肮脏的!”
有田也沉住气,斩钉截铁地说。
伯爵昂然地站起来,
“喂!决一胜负吧!”
“悉听尊便。”
“哼!谁跟她结婚就算谁胜,你看怎样?”
伯爵在冷笑。
七
“结婚一方算是获胜吗?那也成吧!既然你的想法是那么简单的话……”
“有什么简单不简单的?你们好像断定礼子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女人,所以自以为在尊敬她。那是你在自我陶醉。她本人也许作出这种伪装而自鸣得意,但结果却很麻烦哟!”
“按照你一贯的作风,就是说,结婚就等于是对女性的破坏,但礼子可不是轻易被毁掉的女人啊!”
“这倒挺有意思!”
伯爵像是在同情有田似的笑了。
“无论怎么说,就凭你能认真地爱上我的未婚妻这件事,我承认你是个绅士,仅此而已。结婚以后,她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关于这一点,请别见怪……”
“当然,我是不会想活在别人妻子孤寂的回忆之中的。”
“是么?那么胜负已定,你回去吧!”
“从一开始我就反对这桩婚事,礼子也说让我能使这件事作罢。”
“那是她在嘲弄你呢!”
“嘲弄人的是你。”
“我?我嘲弄谁了?”
“你嘲弄人生。你一直生活在嘲弄之中,是一个可悲的人。”
“你少出言不逊!我不会像你那样嫉妒别人的幸福。”
“那可能是因为你连自己身边人的幸福都不能为之着想的缘故吧!礼子即便一时认为同你结婚也未尝不可,但那决非是为了爱你,不过是出于一种试图向你挑战的诱惑而已。”
“这倒是很有趣的观察。”
“那是礼子的自暴自弃。”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似乎是你的爱好,看问题总是那么悲观,像个女人似的。也许你自以为是个骑士,把礼子从悬崖上解救出来。但是,像你这样的人是驾驭不了礼子的,你没有翅膀。”
“礼子如果同你结婚了,她会觉得自己就像飞在天空里一样。”
“难道那不是女人的幸福吗?”
有田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伯爵说:
“就这个问题,无论同你怎样再谈下去,对于我来说,只能是一些虚情假义的话。”
“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争论了。”
“但是,我放心了。也许我们从此不再见面,可我今天彻底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是一个出色的人,我即使同礼子结婚,你也不会毫无意义地感到悲伤。”
“你说什么?”
伯爵说着,便握住拳头站起身来。
“你有勇气到院子里去吗?”
“当我知道你对礼子的爱是那样淡薄,就没有必要再争了。我只是感到非常幸福。”
伯爵动手打了有田。
有田却一动不动地挨他打。
村濑抱住了伯爵。
出现如此意外的结束,村濑固然有些困惑,但他估计这样一来,反而会促使伯爵尽快同礼子结婚,帮助自己筹办新公司的。
只要暂且将礼子监视起来,不让她同有田见面就可以了。
“这人是个疯子,明天也好,你同礼子见一下面……”
他对伯爵耳语片刻。
伯爵点点头,走出了客厅。
第二天傍晚,在东京会馆的法国餐厅里,伯爵同礼子见了面。
八
窗外正下着春雪。
这是一顿略早些的晚饭。虽然已经过了下班的高峰期,但迟归人群手中的雨伞依然连成一片,对面皇宫前的广场,已是暮色苍茫。
“就你自己吗?”
“是的。”
寒暄一番之后,礼子说:
“虽然正被监视,但今天是特殊情况。”
“你一个人来,我们可以尽兴地谈话了。”
“我说了,如果不让我一个人来,我就不见你,所以才……让你久等了吧?”
“不!大雪天约你出来。”
进门处的玻璃橱窗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鲜鱼。
伯爵站在橱窗前:
“你想吃点什么?”
“什么也不想吃。”
说着,礼子向里面的餐桌走去。
伯爵向侍者点过菜之后,便在礼子面前坐了下来。明显带有敌意的礼子脸上,仍然残留着从下雪的户外所带来的寒气,露出一种难以接近的美。
“前几天,真是多谢了!”
“啊!村濑在电话里说,礼子用那些钱买了专利,虽然不了解情况,暂且寄去了。”
“那都是我信口胡说的。”
“我想到了。”
伯爵像看着一件耀眼的东西似的望着礼子。
“好久不见了啊!信州也没去,新年也没到我家来……”
“哎!”
“那个双目失明的女孩有信来吗?”
“有的。”
礼子将视线移向窗外。
“她虽然生长在多雪的地方,但今年却是第一次见到雪,好像非常惊奇的样子。”
“不过,听说长野街上,雪并不太大。”
“你到那个女孩家里去了吗?”
“去了。托礼子的福,还大受欢迎呢!”
伯爵窥伺着礼子的神色。
她是阿岛的亲生女儿,是初枝同母异父的姐姐。对这一切礼子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现在是否应该触动她的这一要害,伯爵不知如何是好。
“村濑君总是醉得不省人事。那天一起去花月饭馆的还有长野的银行家们,但因为村濑一下子就酩酊大醉,所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对我来说也算是幸运的吧!”
然而,看样子礼子似乎并未解开这个谜。
“礼子是否还让那个人,就是花月的老板娘,再继续经营饭馆,还是让她停业呢?”
“什么事?”
礼子说着,抬起头来。
伯爵心想你是在装傻,但却平静地说:
“我在征求你的意见。”
“可是,那种事情……”
“啊!以后再说也可以。我们结婚之后,总会为她们做出安排的。”
礼子突然脸色变得苍白,眼中的光辉渐渐消失,双颊微微地红了起来。
放在面前的汤,她也一动未动。
“这个还给你吧!”
说着,拿出了支票。
那只手在颤抖着。
九
伯爵用指尖轻轻地将支票弹落在礼子的膝盖上:
“别人在看我们,多丢人。”
“可是……”
“即便你对村濑是信口胡说的,那也很有意思呀!你把这个交给有田,替我买下那项专利吧!”
伯爵想说,其中包括两人分手时送给有田的补偿。
“或者,你就替他买下花月,怎么样?”
“花月?”
“是啊,我去的时候,花月饭馆正在出脱呢!”
年底,父亲好像已经收到了一些钱,还送给自己一件羊绒大衣。当她返还支票时,礼子那落下支票的膝盖上有一种疼痛似的感觉。
“如果不把这个还给你,我就无法说真话,请不要强制我做任何事情……”
“是的,礼子在横滨曾说过,‘不要强制我做任何事情’。”
这番对话唤起了伯爵的回忆。被抱起的礼子的身体虽然很轻,但它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又似乎显得很重。
“我按照你的意见去做了,但现在我很后悔。你如果不是这样美丽,也许我不会如此后悔。”
礼子脸红了。
在爱着有田的当今,回想起在豪华旅馆里,被伯爵轻轻地抱在怀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居然毫无令人作呕的感觉,连自己都觉得岂有此理。
“总之,我曾经心安理得地一切都听从周围的人,让礼子也为我额外操了不少心,所以想直接见一面,尽快把事情确定下来算了。”
“我并没操什么多余的心呀!”
接着,礼子毕竟有些语塞了。
“我不能同你结婚,还要请你原谅……”
伯爵虽然猛力打击了她那大无畏的气势,但她并未显得惊慌。
“是为了有田的缘故吗?”
“不!”
“你是说要同有田结婚吗?”
“不是!”
礼子不由得摇摇头。
“说实话,昨天我跟有田见面了。他借口说明有关专利的问题,来向我宣布要同礼子结婚。”
礼子抬起头来。
“可是,我不同意。就是礼子说要同那个人结婚,我也决不答应。”
“我并没有说要同他结婚啊!”
“是吗?”
伯爵说着,站起身来,离开法国餐厅来到大厅里坐下了。
“这种无聊的游戏就到此为止吧!因为我们都是有翅膀的贵族啊,只有升天。那种拣破烂的人,同礼子的性情格格不入。”
“即使没有有田,我也要拒绝你。因为我开始爱惜自己了。”
“难道不是正因为如此,你才同意我们的婚事的吗?只有我才懂得怎样使礼子活得更好。只要有这个信念,我就不会由于你的犹豫不决而退却的。”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是,我正爱着有田。”
“你不是说过不同有田结婚吗?”
礼子点点头,准备回家了。
“我送你回家吧!因为你还被监视哪!”
伯爵别有用心地笑道:
“我的意思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动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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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情人
一
花月饭馆位于权堂的十字路口上。越过高高的木板墙,可以看到二楼的宴会厅,庭园看来并不太大。但是,房子的外观要比想象的漂亮,正春不好冒昧地进去。
正晌午的饭馆门口鸦雀无声,静得令人扫兴。
初枝马上从里面跑出来:
“呀,欢迎你!”
说着,便坐了下来,解下围裙,熟练地向正春行礼。
“请……”
正春吃惊地看着初枝的头,她梳起了桃形的顶髻。
“妈妈呢?”
“啊!她出去一下,傍晚就会回来。”
“房子很不错呀!”
“哟!”
初枝同正春的视线相遇时,连脖子都红了。
“请吧!请上来呀!”
正春一面点头,一面望着仿佛是在两人的家中迎接自己的初枝,总觉得有点儿难以想象。
尽管是突然来访,但她却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天真的举止中流露出无法隐藏的喜悦,好像要突然扑进自己怀中似的,十分可爱。
初枝抬起身来,用膝盖跪在那里,莞尔而笑。
“让你跑了这么远的路,真是……”
“嗯,和朋友到这儿来温习功课,顺便来看看。”
初枝只是点头。
“妈妈也会高兴,她会大吃一惊的。”
正春总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不满,用眼睛向初枝示意。
宽敞的走廊亮堂堂的,正春不好上去。
“出去走走好吗?”
“啊?”
初枝显出诧异的样子,立刻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这已经完全是视力正常的人的动作了。
“马上就来,请等一下!”
说着,到里面去了。
正春来到大街上,手舞足蹈,飘飘然的。
初枝只披着一条围巾,从后门快步走来,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没有留意,去浴池洗澡归来的艺妓们寒暄着走过去。
“你去善光寺吗?”
“善光寺?”
“嗯,从这里上去,左边就是。”
正春边向那个方向望去边说:
“每天都在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眼睛能看见了,尽是些让人高兴的事啊!”
“有许多话想写信告诉你,但会被母亲看到的吧?”
“是的。……几点的火车到这里的?本想去接你。”
“我是昨天来的。”
“昨天?怎么?你住在旅馆里了?应该住我家里的,真可笑!好吗?到我家里来……”
初枝天真地说。
“但是。”
“舅舅家里很安静,你可以安下心来学习。”
“只要见到初枝就行了,真想见你啊!”
“哎!”
初枝也点点头。
道路被一座高高的山崖挡住了。
二
登上山崖的石阶,便是城山公园。
这里是善光寺东面的一处高地,村上义清的家臣、信浓守横山的城堡曾建在这里。长野市的礼堂、商品展览厅、气象站和广播电台等也都汇集在这个公园里。
虽然是樱花胜地,但在背阴处积雪尚未消融,从善光寺山间平地刮上来的风,也带来一股寒冷地带彻骨的寒气。远处群山上的积雪显现出一幅烟波浩渺的景象。
“那是犀川,接下去是干曲川……”
初枝指着街道的对面。
“听说从这里可以看到一市五郡……我经常到这里来看旭日和夕阳,真美啊!”
“很冷吧?”
“嗯,但是,向远方眺望,宛如梦幻一般,让我想到许许多多的事情。”
然而,由于这里依然是残存着点点积雪的草木枯萎的冬天,尽管是一望无际的放眼远眺,但正春仍感到一丝寂寞凄凉。
但是,当正春想到刚刚复明的初枝,出于第一次看到故乡山河的惊奇,站在这个小丘上,竟忘记了寒冷,憧憬着未来的样子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也涌上了他的心头。
“春天就要到了!”
“是啊,可春天是什么样子呢?”
“就跟初枝一样呀!”
正春坐在身边的长椅上。
“我要把这里的景色牢牢地记住。因为它是初枝畅想未来的地方,但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是吗?我可是像照片一样,把它印在心里了。”
“志贺高原是在那一带吧?昨天一下车就赶紧去滑雪,浑身有些痛,就住在上林温泉了。”
“行李放在旅馆里了么?”
“也没有太多的行李。”
“马上就取来吧!今天就住在家里……”
“是啊!”
正春不知如何是好了。
“如果现在就去,傍晚就可以回来。”
“可是,对妈妈不好吧,多难为情呀!”
“你说什么呀!妈妈肯定会高兴的。”
“是啊!我本想只去看看初枝,可我还有事想求妈妈,所以……”
“哎!”
初枝点点头,高高兴兴地站起身来。
“我先回去,换换衣服就来。”
“为什么?”
“这身衣服不知行不行?”
说着,初枝有点儿面红耳赤,看着身上的衣服。
茧绸和服上罩着绉绸的短外褂,上面带有孩子衣服上常见的大花,像是家常穿的衣服。
难道说她是要同自己一起去旅馆,想到这里,正春有些吃惊。
“算了,我自己去吧!”
“我不可以去吗?”
初枝单纯地反问道。
“可是,你陪我去上林,可够你受的呀!”
下了城山,来到长野电气铁路善光寺下的车站。
正春刚买完一张票,初枝随后便拿出钱包来。
“算了吧!我一个人……”
“不!我跟你去。”
初枝像孩子撒娇似的说。
三
小布施一带的栗树林,依然覆盖着白雪。
仅用了一个小时,电车便到了终点汤田中,然后又换乘公共汽车,路过汤田中、安代、涩等有温泉的地方,但切身感到暴风雪即将来临。
在道路两侧鳞次栉比的温泉旅馆,找出仅有的几个向阳处,晾着滑雪板。
公共汽车无法爬上上林温泉的陡坡。
正春和初枝被丢在坡下的路上,下车的旅客只有他们两人。
“要从这里上去,路可是滑得很呀!”
说着,正春要牵起初枝的手。
“没关系的,即便是眼睛看不见时,还能走雪道呢!”
初枝生气勃勃地眺望着耸立在志贺高原一带的群山。
“原来是这样一个地方啊!小时候曾经来过,可什么也没看见呀。”
“初枝若是会滑雪就好了。山上还有雾凇哪!”
“走着上去不行吗?”
“上山反正是要走的,不过你那身打扮……”
“我想去看看。”
在雪山的映衬下,初枝的桃形顶髻显得格外可爱。
“山让人害怕,不敢目不转睛地看着。如果没有雪,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坡越爬越高,刚才路过的涩和安代也尽收眼底。
再前面,还可以看到远方五岳山上的积雪。
从越冬的樱树林阴路上拐到旅馆门前,初枝突然两颊绯红,在那儿站住了。
那样子似乎要在这里等候,让正春去整理行李。
“你不进去吗?”
尽管正春很为难,但初枝态度坚决,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可是,旅馆的女招待却若无其事地说:
“欢迎光临,请!”
把拖鞋摆放在初枝面前,初枝却突然顺从地进去了。
从对着正门的走廊过去,穿过庭院,正春的房间是一间茶室式的厢房。
初枝缩着双肩,也不用火盆烤手,敛声静气地坐在那里。
“很冷吧,快进到被炉里来!”
“不!”
“洗个澡暖暖身子怎么样?”
初枝默不作声。
“可是,太冷了!”
“不要紧的,你去洗吧!”
“是么?那么,我就去了。”
正春结结巴巴的,像逃走似的离开了房间。
正春在澡盆里望着自己赤裸的前胸,心跳得厉害,不由得觉得好笑。他把嘴贴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喝下咸咸的温泉水。
他来不及擦干身体,便匆匆地出来了,可是当看到初枝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心在受到冲击。
初枝走出房间,正若有所思地站在庭园点景石上。
正春刹那之间感到:
“难道她想逃走?”
然而看上去她虽准备逃离,但又犹豫不定,一副心情紧张的样子。
“哎哟!已经洗完了?真快呀!”
初枝面色苍白,带着几分伤心的微笑,低着头,随着正春回到房间里。
“怎么了?为什么跑到院子去?”
初枝抬头望着正春,想要微笑,但马上变成一副哭相,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正春站在那里,把初枝搂在怀里。
四
当初枝被正春亲吻时,她双手松弛无力地垂在身后。似乎要晕过去了。
正春搂着她的脖颈坐了下来。
“真糟糕!好好的头发,全给毁了!”
初枝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带着婴儿吃奶般认真的神情仰起脸,合起的眼皮下,眼球在滴溜溜地转着。
实在太可爱了,这时正春的心情也稍微宽松下来,他突然试着用指尖捏了一下她的眼球。
初枝吓了一跳,睁开眼睛。
“你再转动一下眼球!”
“我不!”
初枝用她那被泪水湿润了的充满热情的眼睛笑了,接着,便将脸伏在了正春的膝上。
她用双手轻轻地握住正春的衣服,口里喃喃地说:
“这是正春的气味!”
初枝或许依然摆脱不掉双目失明时的感情,而在她的这种表达方式里,包含着沁入正春肺腑的东西。
正春回忆起往事。
在温室里第一次接吻时,初枝似乎要晕倒,但她突然转过身向温室外跑去,身子轻得出奇,完全看不出是个盲人。
可是当接近温室出口时,迎面撞上了一株百日红,扑通一声摔倒了。
好像要就此死去似的。
“啊!让一个眼睛看不见,连逃跑都不可能的人……”
说不定现在也和那时是一样的。
当正春洗澡时,初枝跑到院子里,好像在犹豫着想要逃跑似的站着,她的身影深深地触动了正春的心。
然而,那种少女特有的不安,当初拥抱时,便突然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一股纯真的暖流,注入了正春的膝头。
正春觉得她似乎在责备自己的疏忽。
“啊,是这样的!”
他心中充满了怜爱之情。
“我真不该这么晚才来接你……”
“我以为你已经不会来接我了。”
“为什么?难道会有那种蠢事吗?”
“可路太远啊!”
“远?你以为因为远我就不会来了,真够气人的。如果我真的不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我还能看见许许多多的东西。”
“你就是用这些来解闷儿的吗?”
“是的,对不起。如果不是这样见到你,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不知道正春会是这样的。是我不好,请原谅!”
这一番道歉的话,出自一个似乎完全靠不住的恋人之口,但是,它却洋溢着少女的天真。
“不,是我不好。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在见到你之前,说不定我也没有意识到是这样爱你。”
“我什么也不想再看了,什么都不看了。”
初枝把脸贴在正春身上磨蹭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这是初枝特有的语言。她的意思是说,只想留在正春身边,永不分离。
“到东京去吧!”
“嗯。”
“马上就去!”
“嗯。”
初枝抬起身来,用手掌紧捂着脸,走到镜子前。
她拿起正春的湿毛巾,胡乱地擦脸。
“哎哟,红成这样!”
初枝连自己都感到吃惊似的笑着,突然兴冲冲地进到被炉里。
五
初枝并没有像礼子接到她来信说已梳起桃形顶髻时所想象的那样,连脖子都涂得雪白。相反,她只是化淡妆,白皙的肌肤依然可见。奇怪的是连那些头上戴的略似雏妓用的木梳和簪子,看上去也都显得有几分豪爽。
不过,用湿毛巾擦过之后,令人感到脖子上还留有白粉,而脸却露出了本来面目,她生气勃勃,神清气爽,所以正春也看得出初枝十分快活。
红红的脸庞像曾被磨过一样地光彩照人,正春未曾注意到,她今天早上才刚刚剃过。
“是不是胖了?”
“是吗?”
“脖子有点儿。”
正春说着,便伸手去抚摸她的脖子。
初枝紧紧地缩起脖子,但却把下巴稍稍扬起,恬适地接受正春的抚爱,半闭着带有几分羞涩的眼睛。
“远远离开我,居然还能胖,你真坏!”
“哎哟!”
初枝变得严肃起来,把脖子从正春手中抽回来。
正春的掌心里留下了白粉。
初枝突然站起来,又走到镜子前,这次是胡乱地擦了脖子。
接着,又拿过手巾,给正春擦手。
正春笑了起来。
初枝兴致勃勃,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她说的全是有关自己身世的事,但不时跳出一些正春并不相识的人名,她毫不介意对方能否理解,只是自顾自地欢闹着。
那副模样完全像是一个彻底安下心来的孩子。
而且,随着眼前幸福的来临,回忆似乎一下子都被唤醒了。
双目失明时的回忆中,夹杂着复明以后的事情,正春听着,不由得笑了。
“复明之后,你最快乐的是什么?”
“一切,都……”
初枝高声说道,但随后便低下了头。
“穿衣服时也很高兴,自己亲手穿衣服。”
“那种事情也……”
“因为那是一面看着自己,一面穿的嘛!”
也许她的家里经常有艺妓出入,所以初枝的穿着也带点儿她们的风格。
“你不是说要寄给我梳着桃形顶髻的照片么?怎么回事?”
“被妈妈说了一顿,她说不该把那副打扮的照片寄给你。”
“是吗?”
初枝说,她在东京时曾看过一部电影。惊人的是,影片中出现的市街风景,她依然记得很详细。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更多的事情详细地写在信里呢?”
“人家不是不会写字么。”
初枝不禁摇摇头,随后又说,虽然没有读过小学,但从小时就喜欢请人读书给自己听,所以,小学教科书至今还能完全背下来。
接着,她又满怀深情地回忆起曾经读书给她听的女招待员们。
正春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地被她引入了梦境。他忘记了触摸初枝的手,只是愉快地想像着带初枝去东京以后的生活。
拉门突然黑了下来。
风声从高原方向滚落下来,打开拉门一看,暴风雪即将来临。
“哎呀,真厉害呀!”
初枝畏怯地正要站起身来。
正春看到外面云彩剧烈变化的情景,不禁吃了一惊,他将初枝抱入怀里。
六
“喂,怎么办呀!”
一股邪风透过初枝那长长的衣袖,她牢牢地抱住正春。
随着雪打在拉门上的声音,转眼间拉门便被打湿了。
“这不行,你等等。”
说着,正春急忙去关套窗,由于套窗太旧,所以滑动不好,他竭尽全力去拉,但风雪仍旧扑面而来,这时,他身体里似乎涌上一股令人痛快的冲天干劲。
房间里突然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你在哪儿?初枝!你在哪里?”
正春从旁边的三铺席房间大声喊道。
“我在这儿坐着哪!”
“在哪儿?我一点都看不见。”
“哎呀!”
初枝站起身,轻松地走了过来。
“眼睛正常的人反而不方便了。”
“我算服了。”
说着,正春粗暴地搂住初枝的肩:
“怎么了?为什么在发抖?”
“我害怕。”
树木摇曳的声音越来越狂暴,凛冽的寒风掠过天堂,在呜呜作响。
“你瞧,身上湿成这样,快换换衣服吧!”
初枝从屋角的浅筐里拿来了正春的宽袖棉袍。
“真让人吃惊啊,你能看见吗?”
在一片黑暗中,正春有一种仿佛在接受一个神秘女孩服侍的感觉。
当正春脱下西装时,初枝坐在一旁,低头等着。
原来初枝也会做这些事情,正春觉得很不好意思。她那副像是一个小妻子的模样,使正春感到初枝已经属于自己了。
突然,她的动作变得像个成熟的女人。
初枝没有靠近正春的身后,而是用她那很不利落的动作,帮助正春穿上了棉袍。
还没有来得及系上带子,正春便将她拉了过来。
“哎,你要做什么?”
初枝仍很害怕。
每当暴风雪打到套窗上时,她都吓得直哆嗦。
正春几乎要说,就该这样。在呼啸着的暴风雨的猛烈冲击下,他的手臂变得强而有力,崭新的爱情之火在熊熊燃起,到了几近残忍的程度。
或许是由于痛苦的缘故,初枝用手指抓草垫的声音依稀可闻,接下来便是可怕的寂静。
不一会儿,初枝便俯下身子,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但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才清醒过来的正春,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初枝用肩膀甩开,爬到屋角去,在那里仍然抽泣不止。
正春垂头丧气地坐着,突然站起走了过去,把初枝抱起来。
初枝已经不再反抗了,身子缩成一团,仿佛要钻进正春的身体里去似的,把脸捂起来。
可能是旅馆的账房打开了开关,电灯突然亮了。
初枝急忙离开,双手蒙着脸,把头插进被炉的被子下面。
正春不由得抚摸着她的后背。
一直在咆哮着的暴风雪,令人感到十分遥远。
七
过了一会儿,初枝仍然捂着脸,走到了镜台前面。
失去血色的双颊,皮肤仿佛一下子变得粗糙,眉毛也似乎变得稀疏了。
尽管如此,当初枝面对镜中的自己时,心中还是松了一口气。
于是,她又独自流下泪来。然而,她发现这次流出的泪水却是温暖的。
她擦了一下略微浮肿的眼皮,接着便想整理头发,用了很长时间,但她那既不熟练又毫无把握的动作,怎么也无法使头发成型。
索性将头发全部解开,带着头油,紧紧地扎了起来。
头发掉了许多,初枝把它卷在手指上,一面摆弄着,一面像个使性子的孩子等人来招呼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不冷么?过来吧!”
“好的。”
初枝将头发卷成的圈拿给正春看,然后猛地回过头去说:
“剪成这样了!”
“为什么?”
“我自己剪头绳,这么个小剪刀,可难剪了!”
说着,将剪刀装进怀镜的套子里,接着又把梳顶髻用的假发和簪子麻利地用纸包了起来。
正春这时才意识到,头发弄成这样,如果回到家,一切都会被人一眼看穿。不知初枝是否想到这一点。但是,他又想,看穿了又能怎样,原本就没想要隐瞒。他在鞭策着自己。
正春想,初枝还处在应该穿水兵服的年纪,不由得头脑中浮现出东京早上电车里的那些女中学生的身影。
话虽如此,但初枝已经发生了这种情况,正春认为一切都应由自己负责,即便是在阿岛面前,也必须堂堂正正地面对她。
初枝只将膝头伸进被炉,拘谨地低着头。
尽管正春知道初枝已经原谅了他,正在等待他的温存,但他却难以启齿。
如果不是暴风雪使房间变得漆黑,如果不是初枝给自己穿棉袍……这些辩解的话刚到唇边,而正春却突然闭上眼睛,使劲儿地摇头。
“头疼吗?”
初枝小声问道,那声音似乎卡在嗓子眼儿里了。
“不,我是在向初枝道歉哪!”
“摇着头道歉?”
接着,两人又默然无语了。
初枝感到身体不舒服,再加上冷,每当风声传来,她的心似乎就紧紧地缩成一团。
正春带有几分凄楚地问道:
“你伤心了?”
初枝扬起脸来,惊讶地望着正春。
“你哪儿都不能去了噢,我不会放你到任何地方去!”
初枝顺从地点点头,这时一阵大风刮来,套窗几乎要被打破。
“那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到东京结婚呗!”
好像这件事已决定下来似的,初枝低下了头。
“要不要给妈妈挂个电话,让她来接我?”
正春想,她多么像个孩子啊!他无言以对了。
八
正春又想,天下这么大的雪,初枝究竟到哪里去了,阿岛肯定在为她担心。不管怎样,还是应该打个电话。这样,自己也能下定决心,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正春做梦也未想过,会马上带着初枝从这个旅馆私奔。
既然事已至此,初枝将会按照正春的想法,什么事情都能去做,即便说一同去死,她恐怕也会很轻易地就表示同意。也许可以认为,还不如现在就痛下决心,两人一起逃往东京,那样反而会免遭日后的不幸、对于恋爱来说,机会是至关重要的。
然而,正春却一刻也不曾背离过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去做的想法。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两人之间的爱情是纯洁的。私奔会使初枝遭到人们的嘲笑,说她是个品行不端的姑娘,被看做是两人通奸。这对于初枝来说实在太可怜了,而且同她的为人也极不相称。
正春原想先把初枝叫到东京,依照自己的想法使她富于教养,把她培养成为一个他理想类型的女人,然后再结婚。而一旦触犯了她的身体,总觉得是自己强迫她成为一枝早开的花,扼制了它的茁壮成长,甚至使之由此而枯萎。对于未来家庭的担忧,也使他那柔弱的心在阵阵抽缩。
这实在是一个少年的富于憧憬的梦。
如果没有这场暴风雪,恐怕一生也不会结合。
然而,在归途中先到长野,向阿岛坦白一切,然后再说服父母,让初枝到东京来,这一顺序至今也没有改变。
他认为只要是真心实意,总会被人理解。他相信如果说清楚,不论是谁都会同意的。
若是这样,看来应该更早些来接初枝才对,不用说那是由于钱没有指望的缘故。
他害怕对金钱的担心,将会立即摧毁像初枝这样一个女孩所拥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颇像一个日益没落家庭的儿子所持有的想法。
在正春爱情的深处,也同样存在着这类家庭血统的弱点。他的梦想也是由此而萌发的。
如果通过电话联系,阿岛来接初枝,正春就可以抓住时机,毫无顾忌地去面对一切。
但是,电话不通。
“说是因为暴风雪,线路出了故障。”
正春拿着壁龛里的耳机,回过头来说:
“我已经同账房说过了,电话一通就马上接过来。”
“嗯。”
初枝点头说:
“暴风雪有那么厉害?”
“光听这声音你还不清楚么?”
“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不会回不去的,不过你再等等好吗?高原的天气可是瞬息万变的呀!”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初枝微笑着,脸色也明朗多了。
“没关系的。”
刚刚镇静下来,初枝感到正春这个人,仿佛已经铭刻在自己心中了。
电话接通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
正春由于心中忐忑不安,听不清阿岛的声音。
“声音太小,能不能让初枝听电话?”
初枝微微红着脸站了起来。
“妈妈吗?喂,喂!我是初枝。喂喂!我是初枝……是的。”
九
初枝一面在电话里说,自己同正春到上林温泉来了,一面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对正春说:
“妈妈吓了一大跳!”
“我见到她,会说明一切的,你先替我道个歉好吗?”
“好的!喂喂,不是的,我们来取正春的行李。对,想让他住到我们家里。好,我回去。喂喂,听不见,一点也听不见,妈妈您说什么?”
可能是由于暴风雪的呼啸,连声音都被刮跑了。
“哎,听见了。这边的雪太大了,我想让妈妈来接我。”
“那可不得了,太对不起妈妈了。我背你也行,我们回去吧!”
正春感到很内疚。
“没关系,妈妈说她马上就来。……喂喂,您要正春听电话吗?好,现在就换他来接。”
“喂,我是正春,是我。”
正春拿起了耳机。
“我是阿岛,您是少爷吗?”
阿岛的声音听起来离得很远,而且似乎在颤抖。
“初枝给您添麻烦了。”
“不,实在对不起!”
“初枝就拜托您了。”
“好的。”
“喂,初枝拜托您了!”
“是,太对不起了!”
“现在我就过那边去,请……”
电话中断了。
“妈妈说把初枝拜托给我了。”
正春把手放在初枝肩上,又回到被炉里。
拜托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正春总觉得好像撞上了一堵现实的墙壁似的,低下头来。
正在这时,旅馆的掌柜和女招待员送来了晚饭,穿着雨衣,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装饭菜的提盒上也落上了雪。
“雪太大了!”
“她回不了家,正伤脑筋呢。”
正春为了同初枝两人在一起而不好意思。
“她母亲要从长野来接她,没有问题吧?”
“哎呀,那可不得了!我去接接她吧!”
“嗯,我去接!”
“别去了,您会感冒的。”
“不,我和你一起去。她说马上就从长野动身,车到这里时,请你告诉我一声。”
正春向掌柜请求道。
在被炉上的方盘里摆好了饭菜,女招待员向初枝看了一眼说:
“拜托您了!”
正春在独自微笑。
“你笑什么?”
“她说‘拜托了’,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初枝也不由得笑了,带着几分羞涩侍候正春吃饭。
正春很快就戴上滑雪帽,遮住耳朵,和旅馆的掌柜一起走进暴风雪中。
阿岛乘坐的汽车说不定是在路上抛锚了,迟迟未到。
十
潲过来的雪打在身上,正春觉得脖子和后背都很痛。每当狂风刮来,地面上的积雪便被卷走,像在挥舞着一块魔幻的白布。身体似乎也要随之腾空而起,站都站不稳。帽子上也立刻落满了雪。
阿岛如果赶不上这一班车,还需要等一个小时。如果先回旅馆,然后再出来,还有一段坡路,实在太麻烦。
掌柜一再让正春回去。
“在这狂风呼啸的夜晚,把小姐一个人留下,她会感到孤单的。如果电灯再灭了,换做你,你试试看!”
“但是,她妈妈肯定会来的呀!你说,这种天气汽车能通吗?”
“难说呀!一般来说是不会通的。”
“说不定在中途抛锚了,我们再下去一点看看,怎么样?”
“行啊!”
掌柜有些不情愿地说:
“脖子和手都要冻断了,好像去救援遇难者似的。”
“别说些不吉利的话了!”
虽然提着灯笼,但已被雪遮住,只能看到脚下,抬不起头来。
正春抓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冻得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当他突然听到汽车鸣笛时,不由得跑了起来。
汽车轮子上装有链条,像爬行似的转动着。
阿岛还穿着木屐。
“糟糕,忘记带鞋来了。”
掌柜将事先准备的雨衣给阿岛穿上,一面脱着自己的高腰胶靴,一面说:
“请您穿上这个。”
“不必了,这样更好走些。”
说着,阿岛便脱下术屐,只穿着布袜,精力充沛地从车上跳下来,站到了雪地里。
“好久不见了,本该去东京向您道谢,可是……”
见面的寒暄立刻被风刮得无影无踪,阿岛摇摇晃晃的。
树叶落光的枯树像是哭号般地在远处呼啸着。
“请你牢牢地抓住我的肩!”
正春让阿岛靠近自己。
雪打在脸上,阿岛不禁缩起脖子,躲进正春的怀里。
“对,就这样!不要紧吧?”
“不要紧,对雪已经习惯了。”
掌柜拿着阿岛的木屐、雨伞和手提箱,跟在后面。他说:
“那台车,怕是回不去了。”
“是吗?原来就说不能开,大家央求着才开出来的。”
“真是太对不起了!”
正春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没什么。如果只是行李,让家里的男佣人来取不就得了,初枝也是个死心眼儿的孩子……”
阿岛被正春抱着,痛苦地踏上坡道,突然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那是对年轻时光的缅怀。
就是眼前这个正春的父亲,似乎曾在什么地方,也这样地抱住过自己。或许是由于暴风雪的呼啸,浮现在眼前的这一景象显得格外鲜明。
正春仍在衷心地深深谢罪,他为了让自己的心情,能通过阿岛丰腴的肩膀,沁入她的心中,他亲切地抚慰着阿岛向前走去。走着走着,觉得阿岛好像是自己的母亲,同初枝所犯下的过失,她也会原谅的。这样想着,连滴水成冰的寒冷也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到了旅馆后,首要的是先到温泉里暖一下身子。阿岛邀初枝一起去洗。
“我,我不洗了。”
初枝摇着头说,脸也红了。阿岛心里直接感受到一种冲击。
十一
“是么?”
阿岛的腿缩成一团,面向另一边坐着。
但是眼前漆黑,感到头晕目眩。
正春正在房间的角落里脱衣服,连内衣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
“怎么了?跟妈妈一起去吧!”
“嗯。”
初枝抬头望着正春,眼睛里突然闪过一缕类似成熟女人的神情。
阿岛似乎不想面对他们两人,便迅速拿出肥皂,说道:
“一会儿再向您问候,我先去暖和一下。您瞧,这副怪样子……”
她轻松地笑了,肩膀颤抖着走出房去。
尽管她一不留神摇了头,但为什么不愿意和妈妈一起去洗澡,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看着妈妈出去后,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你应该和妈妈一起去的,可是……”
说着,正春站到她旁边,初枝用肩膀一甩,哭起来了。
“这可是奇怪了!”
“妈妈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正春这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知道了更好啊!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还要向妈妈提出请求哪!”
正春坚定地说,但他刚刚见到的初枝那强烈的羞涩,反倒是一种成熟女人的神色,他像要逃离似的。
“我去暖暖身子。”
“别去,你过来!”
初枝用急促的声音喊住了他。
“你看!我都冻僵了,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久。”
“好的,对不起,你去吧!”
洗澡间里静得很,只能听到刮风的声音,阿岛在哪里?
“妈妈,妈妈!”
正春喊道。
隔着一堵木板墙,从女浴室传来了应答声。
阿岛正在澡塘里闭起眼睛沉思着。
不知不觉眼睫毛湿润了,一听到正春的声音,急忙将热毛巾蒙在脸上。
她对在隔壁澡塘里的正春,产生了一种肉体的憎恶。
“我先出去了!”.
正春匆匆地上来走了。
留给阿岛的是无可言状的寂寞。
将如何处理初枝这无法挽回的过失,她虽然感到痛心,但不知不觉首先出现的却是来自她那从艺妓到为人妾,直到做饭馆女老板这番经历的决心。而且,她至今仍然认为初枝是一个残疾孩子。
阿岛明白正春所说的话,而且,她对于两个年轻人爱情的前途也看得很透彻。
从澡塘里一出来,阿岛的晚饭也已经准备好了。
“哎哟!就我一个人?初枝吃过了吗?”
“嗯。”
“不再吃一点?”
“是啊,吃点吧!”
阿岛递过筷子去时,她却摇头说:
“等妈妈吃完了我再吃。”
阿岛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只扒拉了一碗茶泡饭。
接过妈妈手中的碗,初枝不好意思地也吃了茶泡饭。
阿岛心想,刚才她同正春两人在一起时,可能什么也未能吃下,不由得可怜起初枝来。
十二
阿岛在眼前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对正春,还是对初枝,她都不想使用粗暴的语言。如果有可能,她想带着初枝悄悄离开这里,躲到一个地方去。
“瞧你那样子,头上全是油,不过,若是现在洗了,怕是要感冒的。”
好像与己无关似的说。
正春郑重其事地开口说话了。
“实际上,有件事想求您,”
“是。”
“这件事不论怎样,都希望您能答应。”
初枝脸色苍白,表情僵硬地低下了头。
“如果您一定不同意,那我们就走投无路了。”
“哎哟,瞧您说的……”
“我想您已经知道了,我想娶初枝。”
阿岛稍稍沉默一会儿,便弯下腰来鞠躬。
“谢谢您!”
“那您同意了?”
“有一次您也曾经这样说过,好像是在大学里的水池边上。”
“是的。”
“记得那时候我就把自己的种种心情都同您谈过了。”
“可是,那只不过是一些委婉的客套话,对于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是不会起什么作用的。”
“是吗?我可是心里流着泪同您谈的啊!”
“哭也好,笑也好,我只希望您把自己摆在初枝这个年纪来考虑这个问题。”
“是的,那当然,我在一心为初枝的幸福着想。”
“那您还……”
正春再也说不下去了。
“请您原谅我。现在跟那时,情况已经不同了。”
阿岛在被炉下不禁握紧了拳头。
但是,她又想尽可能地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来:
“啊!也没有什么不同,情况还是一样的。”
正春好像挨了冰冷的一鞭子似的。
“只要让这孩子多伤心一点,事情也就过去了。”
“你在说什么。用那种卑躬屈节的想法让事情结束,我讨厌。”
正春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反过来责备阿岛。
“女孩子越是遭到不幸,事后越会怀念对方,她决不会怨恨您。”
“请不要侮辱她!那也许是您的经验,但请您让初枝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初枝突然伏在被炉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在这个孩子面前,请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阿岛恬静地抚摸着初枝的头,说:
“女孩子也有她自己的羞愧。今晚就哄着她,让她静静地睡吧!你看好吗?”
“对不起。”
正春也诚挚地道歉了。
“可是,您即便不同意,我也要娶初枝。只有这一点,要当着您的面说清楚。”
然后,他好像从下面看了初枝一眼。
“怎么样,初枝?希望你也听好,对吗?初枝也是这个意思吧?”
初枝连连点头。
阿岛带着初枝,到另外的房间睡觉去了。
十三
只有枕边的一个类似小型纸罩座灯的小灯,初枝睁着大眼睛,不时听到雪从树枝落下的声音。
“妈妈!您不生气吗?”
“啊,我倒是想生气。”
“那您就生气吧!”
“初枝啊,我真想把你杀了!”
“好啊,您就杀吧!”
“行吗?”
“行啊!”
连初枝那似乎越想越苦恼的声音,都使阿岛大动肝火。
“别说了,厚脸皮的东西!”
初枝握住被头,蒙上了脸。
一阵狂怒,使阿岛周身瑟瑟发抖,仿佛想要把这样一个女孩彻底碾碎似的。
然而,平静的怜悯之情又像一缕清泉流过她的心里。
“我没有生气呀!反正今晚就这样吧,快睡吧!”
“我不!”
“初枝也太窝囊了!”
“妈妈不睡,我也睡不着呀!”
“你说什么呀。你可记得有过那么一次你比我晚睡的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仔细想想看,你认为能同他结婚吗?”
初枝背过脸,半晌不做声。
“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小声嘟哝着。
“你那样含糊其词的,怎么办呢?”
“不是含糊其词啊,是因为妈妈说不同意嘛!”
初枝转过身来,凝视着阿岛说:
“结婚什么的,不结也成啊!”
“你是说如果妈妈不同意,你就想逃到东京去吧!可……”
“没有的话。妈妈不会不同意的!”
“不要自说自话了,人家也是有父母的呀!”
“正春的妈妈人也很不错,那次观赏能乐时,曾经见过面。”
“我也没说她是坏人呀!”
“小姐待我也很好,只是不知他父亲怎么样。”
“别说得那么简单,傻瓜!”
阿岛猛砍一刀似的说。
“您狠狠地骂我吧!”
初枝把脸紧贴在枕头上。
这个房间在正房里面的走廊尽头,但还住着些前来滑雪的客人,打麻将牌的声音依然可闻。
“只要是男人和女人,谁跟谁都可以结婚的。”
阿岛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希望初枝也能这样想才好。”
“我不那样想。”
“你要这样想,把一切都交给妈妈。正春还是个学生,如果再做出什么轻率的事来,就会身败名裂的呀!”
初枝点点头,乖乖地睡了。脸上显出未曾有过的疲倦。
阿岛仿佛像自己失去了贞操似的痛心。同正春父亲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依然历历在目,这使她难以入睡。
第二天早上,是一个耀眼的雪后晴天。
在正春的房间里吃早饭,白雪反射的阳光暖洋洋的。三个人都觉得昨天晚上似乎是一场梦。
川端康成-->少女开眼-->挣脱困境
挣脱困境
一
阿岛心想,正春正面临着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即便为了这一点,也必须让他平安无事地回去。
为了初枝的缘故,如果正春放弃学业,或考试失败,那么,阿岛的处境将会更加困难,初枝也会被视为坏人。
阿岛做出一副被正春的热情所感动的样子,同他约定道;
“好吧!等您考试过后,即便您不来接,我也要带她去东京。在这以前,请什么也不要告诉您家里人。”
一个下雪的早晨,正春离开上林温泉,连花月饭馆也没有去,便径自回东京去了。
阿岛让初枝在给正春的每封信里,都只是鼓励他努力学习,准备迎接考试。
不久,正春传来了好消息,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大学。
看到初枝那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样子,阿岛也说:
“还不是因为初枝那样虔诚地为他祈祷吗?”
她认为这似乎真的和初枝爱情的力量有很大关系。
而另一方面,轻易不相信男人的阿岛,又觉得即使是正春,他的身体里也流淌着父亲子爵的血,如果他同初枝目前的恋情一旦破裂,后果如何将不堪设想。
但阿岛又产生了新的奢望。她感到如果笼统地断定,归根结底两人不可能结合,也许未免过于轻率。
“也许像他所说的那样,应该让初枝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去生活。自己也总觉得初枝好像是一个天生有福的孩子。”
“真愚蠢,都这么大岁数了,简直是白活!竟和初枝一块儿做起小姑娘似的梦来!”
对于自己的自说自话有些可笑,但是,正春同初枝结婚果真就是一件坏事吗?并非神明的自己是无从知晓的。
初枝虽然从道理上也已认定同正春结婚无望,但事实却与之相反,年轻的生命力好像突然迸发了出来。
眼睛仿佛又一次复明了似的,湿润的双眸闪烁着新的光辉。正春似乎已融入初枝体内,正在茁壮成长。偶与母亲的目光相遇,脸上便泛起红晕。诸如此类的表情已经说明初枝不再只属于阿岛自己了。
如果再拖延下去,正春大概会利用春假来迎接初枝。
阿岛决心在此之前去东京。
此外还有其他事情。矢岛伯爵由于礼子的缘故,为花月饭馆偿还了借款,这件事也不能就此不了了之。芝野对此似乎也有耳闻,胡乱猜疑阿岛已经换了新的靠山,曾派人来通知,饭馆是属于芝野的,至少应该打个招呼再采取行动才是。
再说,也有的政客得知花月饭馆的生意兴隆起来,表示愿意负责照料阿岛。又说,如果阿岛无意接受,那么照料她的女儿初枝也可以。
阿岛让初枝寄住在苹果园家里,一个人独自出发了。
从碓冰来到上州郊外,随着东京的临近,春意也越来越浓,梅花已谢,嫩芽萌生。
阿岛到了筑地的信浓屋,便和礼子通了电话,她马上就来了。
“你怎么了?”
礼子看了看阿岛,眼睛便往下瞧了瞧。
二
阿岛虽然还是来找了礼子,但是,她在火车里曾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不知究竟应该首先同谁见面,是礼子,正春,还是他们的父母?
对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许多话要说。
用初枝的话来说,妈妈来东京,最高兴的无疑是正春。而且,如果不弄清正春的想法,也无法同任何人交谈。
然而,事到如今,阿岛母女很有可能被看作是引诱正春,在子爵家策划一场阴谋。
正春若是以那种劲头,向父母直截了当地提出要跟初枝结婚,那肯定会导致悲惨的结局。
“如果通过同父母的谈话了解了初枝的出身,那位单纯的学生不知会怎么想。”
阿岛心中无数了。正春会为初枝那卑贱的命运胆战心惊而逃之夭夭么?还是能够负起甚至于他父亲让阿岛生下礼子的责任,并将它视为自己的事,而用和初枝结婚来加以补偿呢?
“这是在渡过一座危险的桥。”
阿岛闭上了眼睛。
子爵夫人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如果将事情谈清楚,或许她会以同为人母的心情,出人意料地表示同情。对于这位二十年来抚育礼子成长的人,如果不首先向她俯首致歉,便提出初枝的事,是不合情理的。尽管如此,时至今日,还要让自己的女儿跟子爵家纠缠不清,使这个弱女子受到威胁么?说不定她会像遭到报应或受到诅咒似的,吓破了胆而晕厥过去。
“这简直是一个希望渺茫、极不可靠的主意!”
阿岛泄气了。
按顺序考虑,是否应当首先会见子爵呢?那个人在男女之间的事情上,一向反复无常。如果遇上他心情好时,也许他会说:
“这倒是一桩很有意思的姻缘,就让他们结婚吧!”
“孩子们正在圆着他们父母未能实现的美梦,你不觉得仿佛又看到昔日的我们了么?”
阿岛想要跟子爵这样说,但这完全是一个小姑娘的幻想。子爵即便将礼子留在自己身边,但迄今为止,他是否还记得阿岛的存在,她毫无把握。
由于正春和初枝发生了这种事情,只是为了让子爵大吃一惊,阿岛也想会会他。那样或许会使自己产生一种快感,觉得痛快淋漓。
二十年前阿岛曾发誓,为了礼子的幸福,自己将永远销声匿迹。但是,那种人与人之间的约定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活着,就有可能重逢。”
然而,阿岛并不想纠缠于往日的情思之中,那样被搭上的是初枝的清白。
于是,阿岛还是决定首先同礼子见面。礼子寄予初枝母女的不可思议的亲情,彼此间血统的联系,这一切,归根结底,可能成为阿岛的精神支柱。
阿岛的心中翻涌着难以轻松言说的波澜。这一点礼子也有所察觉,眼睛朝下看着,但她仿佛在驱散飘浮在两人之间的乌云似的,一字一句地说:
“听说哥哥去长野打扰你了?”
“不!啊,那一次真是太对不起了!您哥哥生气了吧?”
阿岛勉强地微笑着,窥视着礼子的脸色。
“他只写给我一张美术明信片。”
礼子若无其事地冷冷地说。
三
正春是否将初枝的事开诚布公地向家人谈过了?对此,子爵家的气氛又如何?阿岛想从礼子那里委婉地探听出这些。但是,礼子却不是这样的对手。恰恰相反,倒是阿岛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都已被对方看透了。
只是默默无语地对坐着,她的聪明伶俐就足以令人头晕目眩了。
阿岛以她特有的不服输的性格想说:
“看来这孩子也曾尝受过生活的辛酸,怪可怜的!”
如果不是她那撩人的美貌,也许母女早已相认了。阿岛暗自思忖着。
“您哥哥真是可喜可贺。成绩是那么优秀,实在太棒了!”
“嗯。”
礼子冷冷地说。
“初枝也非常高兴。因为她眼睛过去一直看不见,所以表示高兴的动作也显得那么可笑,像个孩子似的……”
“真想她啊!为什么不带她一起来呢?初枝,她变了吗?”
“变了!”
阿岛十分肯定地说。
“您哥哥什么都没有提到过吗?”
“哥哥那种人,关于女人的事他什么都不懂。”
“哎哟,那可是没有的事!他的心可细了。”
“我可不知道。怕不会是他的自私任性吧?”
礼子冷漠地说。
四
“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是的。”
“告诉我!”
然而,那是难以启齿的。
“请您去问您哥哥吧……”
阿岛的声音在颤抖。
“是吗?”
礼子并未显得惊奇。
“这么说来,你就是为了这件事,从长野来东京的了?”
“我并不是怀着十分坚定的信念,能够明确地告诉您就是为了那件事来东京的。”
“如果是那样,你就更坏了。”
“可是……”
“方才突然接到你的电话,我当时就想,会不会是为了那种事情。”
“对不起。为了这种事和小姐见面,无论从顺序或道理来说都是不应该的。但是,一想到初枝将陷入可悲的境地,不知为什么,我只是一心想见到小姐……”
“讨厌,别说了!有什么可哭的,哭什么?”
强烈的愤怒涌上了礼子的心头。
“你说初枝变了,就是指这件事说的?”
阿岛点头。
一种肉体的羞耻感,突然使礼子透不过气来。
“坏母亲,你真是一个坏母亲!”
“初枝还在梳着桃形顶髻么?”
“噢,那是,那是梳头的女人们梳着玩的。”
“看到初枝的来信,我心里感到有些孤单寂寞。让初枝留在店里,我是反对的。因为,她眼睛刚刚复明,她所看到的一切,都不加分辨地认为都是美的。”
“那……”
阿岛语塞了。
“您这番话,对于初枝来说,实在不敢当。但是,她如果能同艺妓们多一些交往,我反而有时会感到轻松的。”
“真烦人!我们不是已经约定把初枝交给我了吗?你可要小心谨慎替我带好她呀!”
阿岛这时才轻松地笑了。
“原想早些去接初枝,但找不到可以安顿初枝的地方。有田那里哥哥又不同意……”
“可是,小姐很快也要举行婚礼了吗?还那么关心初枝。”
“举行不举行还不知道呢。”
“您说什么?”
阿岛抬起头来,脸上不由得现出一副快活的神色。
“听说是一门很好的亲事。”
“全是胡说,你再说些真话好不好!”
“到了我能够说的时候,我会说的。”
“我看你是有点毛病吧!我不想让任何人为我的事操心。”
“是。”
“更重要的是你要照顾好初枝。我也希望让初枝到东京来,可哥哥又是那副样子,靠不住啊!”
礼子说着瞥了阿岛一眼。
“你或许曾经是个坏母亲吧?”
阿岛好像突然被击中要害,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她在拼命地喊叫。
阿岛感到鞭子劈头盖脑地抽打在自己身上,但奇怪的是她心中却觉得无比的舒畅。
礼子好像怀疑是自己为正春和初枝撮合的,但却无法辩解。说是阿岛不在时,正春带走了初枝,或者说初枝只是天真地随他而去。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它只能使阿岛更加难堪。
阿岛被礼子骂做是一个“坏母亲”,这似乎不仅是对初枝而言,同时也包括礼子自己。阿岛只是怀着一种令人心痛的快感默默地听着。
礼子怀着几近憎恶的激愤,怒火中烧。
“你把像初枝那样一个孩子……你想把她怎么样?讨厌,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礼子既不是谴责哥哥正春,又不是庇护初枝。她只是表现出一个被玷污了清白的女人的愤怒。
“初枝竟会那样……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啊!”
“可初枝也已是一个出色的女性了呀!”
阿岛有意嘲讽礼子,但是,在礼子的愤怒当中,仍然包含着倾注给初枝的爱。因而,阿岛又说:
“可是,初枝甚至还不知道为自己的错误而伤心呢!”
“是啊,因为她就是那样的天真。”
礼子仿佛为初枝而害羞似的,双颊泛红。
“哥哥一定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惩罚?千万别那么说!”
“那么,我该怎么想呢?为了初枝,怎么办才好呢?结婚吗?”
阿岛低下了头。
“结婚对于初枝来说,大概不合适吧。”
“是,她是一个那么不懂世俗礼仪的女孩……”
“如果认为只要结婚,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男人也未免过于任性自私了。反正我要去见哥哥。”
礼子好像一刻也呆不下去似的,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当阿岛出去送她时,礼子装出一副对阿岛不屑一顾的神情。
五
阿岛一直到翌日下午,始终坐在旅馆的房间里,等候着礼子的回音。
乘坐夜车的疲劳虽然显现出来了,但总也睡不踏实。
阿岛拿起报纸,上面的字迹马上变得模糊了。想要给初枝写封信,但要说的话总是断断续续地浮现在脑海里。什么事也不想做。
礼子留下的厌恶的感情,使阿岛大伤元气。
甚至正春和初枝间发生的事被礼子识破,都觉得似乎是一种轻率的出丑。
“下次再见面时,是否要使出最后的招数,告诉她,‘你是我的孩子’。”
然而,她又觉得这样的现实,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虚无飘渺地消失了。
什么地方在燃放焰火,是一个沉闷的春天。
阿岛给圆城寺家挂了电话。
“小姐在家吗?”
“啊,她外出了。”
刹那间阿岛心想,这样反而更好,于是她要求请子爵听电话。
“您是哪一位?”
“阿岛……”
一不留神,竟脱口而出,但她马上便改口说:
“您就说是一个经常受到小姐关照的人。”
阿岛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按着额头,心想:“这下全完了。”
二十年的苦守节操,即将毁于一旦。
电话里传来了子爵的声音:
“喂,喂!哪一位?”
“我是阿岛。”
“啊,哪一位?”
“礼子的母亲。”
“什么?”
“喂,喂,我是阿岛!”
“什么?你到底是谁?”
“我是礼子的母亲。”
“你弄错了吧!”
“我是二十年前同您分手的礼子的……”
“没有这个人。”
“是的。喂!一个本不该在人世上存在的人,为了这一生只求您这一次,又出现在世上了……”
“说些什么混话!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是个疯子吧!”
“好吧!如果您要我成为一个疯子,我就作为疯子同您见面……”
“我不会搭理疯子的!”
“二十年来我一直销声匿迹……但现在我完全不是要以礼子母亲的身份同您见面的。”
“你从刚才一直说你是什么母亲,如果是母亲,就不要挂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堂堂正正地到家里来嘛!”
“什么?那样做可以吗?”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根本就不存在那么个人。你说一直受到礼子的关照,是什么意思?”
“是啊!即使母女分离,但想到自己的孩子还活在人世上,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值得庆幸的。”
“别装傻了!原来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破坏礼子婚事的就是你这家伙呀!”
“岂有此理!”
阿岛嘟囔道,但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实际上我也想谈谈这件事。”
“你说什么?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都到现在了你还有什么仇怨?”
“见了面再告诉您!”
“你在威胁我。你到底要把礼子怎么样?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道理把礼子作为工具来利用!”
子爵虽然骂骂咧咧,但最后还是约定在柳桥的酒馆里相见。
六
柳桥的松叶,是一家从未听说过的酒馆,可能是刚刚开业的。
“圆城寺老爷可有电话来过?”
阿岛在大门口问道,但女佣却露出一副暧昧的表情,走进里面去了。
阿岛试图从这种接待方法、酒馆房间使用的木材质量以及家具陈设之类,去探索子爵落魄的程度。
由于她在经营花月,所以十分注意房间的情况,也是很自然的。
然而,当她一打开纸拉门,便立即走到走廊的栏杆边上站住。
“到底还是这么美,这大河……”
她颇有几分眷恋地说。
“是的,不过白天并不干净。”
“春意盎然,以后会更美,樱花已经开了么?”
“会怎么样呢?很少外出,所以……不过,过往的船上还没有见到赏花的人们。”
“是吗?圆城寺老爷平时总叫什么人来?”
“这个……”
女佣望着阿岛。
“您是说要叫艺妓来吗?”
“不,回头再说吧。”
女佣走出房间,阿岛佯装不知,望着大河。
大河沉积在下午昏暗的光线里,眼下的河畔虽然没有垃圾,但却让阿岛浮想联翩。国技馆的圆屋顶和对岸的混凝土墙壁,都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小火轮溯江而上,从驹形到本所的公会堂一带云雾霭霭,隅田公园虽然看不见,但那里的樱花可能已经开放,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年轻时的种种回忆,涌上了阿岛的心头。
她好像又回到了自己身为艺妓的昔日,还有同芝野等同伴尽情到处游逛的年代。由于初枝的事,她那颗抽搐而悲观失望的心,突然振奋起来了。
不一会儿,子爵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像电话里那样粗暴。
阿岛一眼就识破了子爵那色厉内茬的本质。
只要见面,他就算是输了。
“呀!”
说着,他随随便便地坐下来就说:
“你,真的是阿岛吗?”
阿岛中止了她那郑重其事的寒暄和问候。
“我女儿只看了小姐和我一眼,就发现我们有相似之处。”
“女儿?你有女儿吗?”
子爵颇有兴趣地端详着阿岛。
“看上去你没有经过什么操劳,又胖,又年轻!”
然而,子爵并非像阿岛所判断的那种人。他是一个软骨头的老好人,对任何人都不怀有敌意。但另一方面,他又具有令人难以捉摸之处。他只是喋喋不休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一遇到关键问题便含混其辞。
尽管自己的家庭不知正在受到怎样的威胁,但他却完全装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用好奇的眼神望着自己,这似乎可以说是寡廉鲜耻。但是,这也是他的生活中并无固定目标的证据。
“你认为我没有受过苦吗?”
阿岛莞尔而笑。
“你住在东京吗?”
“不,我一直在长野,经营一家饭馆。”
在这种场合,作为初枝的母亲,阿岛必须尽可能地表现得诚实。
“噢?”
子爵好像在重新观察着阿岛的穿着打扮。
“这样说来,你是发迹了。嗯,很好!”
“刚才在电话里听您说小姐的婚事……”
“必须同你商量吗?”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七
“听说是一门很不错的亲事啊!”
“那又怎么样呢?你是不是一直在虎视眈眈地窥伺着礼子嫁到这样一个人家去的时机呢!”
“哎哟!”
阿岛一时惊呆了,但她随后便说:
“我是为了小姐的幸福,反对这门亲事的。”
“你想把你的这种反对卖多少钱?我们彼此都不年轻了,有什么话就直截了当地说吧!”
“我希望您不要说有损您自己人格的话!”
“噢?我是一个始终遭到阴谋诡计的伤害而倾家荡产的人,所以我希望受到公正的待遇。”
“要把礼子出卖给那样一个臭名昭著道德败坏的华族、游遍世界的浪荡公子,未免太卑鄙了!”
“礼子是这样说的吗?我也是从你开始因为女人而遭殃,但是却未曾想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受折磨呀。”
阿岛以发自内心深处的无比的蔑视看着子爵。
于是,她突然又回忆起当年自己那颗年轻的痛苦的心。正是出于对子爵的尊敬,当时虽未说出口,但当不得不分手的时刻来临时,她希望和他一起去殉情。
“怎么回事?你那眼神!”
阿岛受到子爵的大声喝斥,吓了一跳。
“你不了解现在女孩的心情,尤其是贵族的女孩。”
“礼子是我的孩子。”
“你现在那个女孩多大了?”
“你说初枝吗?十八岁了。”
“和礼子差几岁?你很快就生下一个不知是什么人的孩子,还说礼子是你的女儿,亏你说得出!”
“你居然说出这种话,还算是个贵族吗?”
“怎么样?刺到你的痛处了吧?”
“让一个同自己分手的女人,很快就生下别人的孩子,这难道不是男人的耻辱吗?”
阿岛感到一阵连脊背似乎都僵硬了的愤怒。自己往日的真实思想仿佛全都在眼前土崩瓦解了。
“您同过去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
“我认为一点也没变!”
“礼子被这样的父亲嫁出去,真是太可怜了。那孩子表面上虽然刚强,但她内心的悲哀,我十分清楚。”
“最令人头痛的就是女人这种自以为是的同情。礼子生来就继承了你身上所有的坏东西,再受到你的挑唆,就更加坏了。”
“她既然那么不好,您随时都可以把她还给我!”
“哎,我说!你以为二十年来是谁把她养育成人的。”
这时,就连阿岛也低下头说:
“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即使天各一方,作为母亲,也还在心中默默地抚育着自己的孩子。”
“你不是在说梦话吧,这不是找茬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些难听的话骂我呢?”
“别装傻了!您企图利用礼子的亲事进行讹诈,偷偷地和礼子见面……”
“小姐并不知道我是她的亲生母亲,只要矢岛伯爵不乱说。”
“你说什么?真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坏蛋,居然连伯爵也不放过,还在暗中打他的主意。”
“当我不在家期间,他到长野去了。据说他在那里花天酒地。当时我饭馆里的人同他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你这家伙可真令我吃惊,你竟把伯爵也勾引到长野去了?”
子爵被弄得瞠目结舌。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八
看上去,或许子爵自以为凭自己的慧眼已经彻底识破了阿岛毒辣的阴谋,但这反而令人感到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在为一个恶人而感叹。
当阿岛想到这是一个轻易地上当受骗、被人操纵、屡遭厄运的人时,竟觉得自己对他的气愤,倒有些可笑了。
无论是礼子,还是矢岛伯爵,好像都没有将阿岛母女的事告诉子爵。仅就这一点,阿岛觉得伯爵毕竟还算有点骨气。
“你居然将魔爪伸向了矢岛君,这实在太可怕了。”
“哎哟!你说什么魔爪……”
阿岛笑起来了,但她突然想起,花月饭馆已经受到了伯爵的救助,而这也是由于她是礼子生身母亲的缘故。
如果没有伯爵的帮助,饭馆将会落入照代或其他人手里,现在阿岛怕是连栖身之处都失去了。
然而,阿岛内心在辩解:接受了伯爵的资助,将会使这门亲事成功。于是她不顾自身的利害,为了礼子,希望婚事告吹。
“说真的,您问问小姐,一切便都清楚了,小姐一直把我们当作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
“你竟说出这种明显的谎言,脸皮也太厚了。既然她跟你们形同路人,为什么还听信你的话呢?”
“小姐只是可怜我女儿。”
“你女儿?你居然把你女儿也当作诱饵?”
看样子,初枝和正春的婚姻,最终只能是一场梦,阿岛闭上了眼睛。但是,她认为不管怎样总是应当将实情说出来。于是她扼要地谈了礼子和初枝在小山上相会,直到初枝复明这一期间的情况。
“哼!听说好像高滨博士治好了一个盲人……”
子爵显出一副十分意外的样子。
“那就是你的女儿吗?”
“是的。初枝曾到府上去过。”
“看来女儿并不次于母亲,真够胆大包天的。”
“在观赏能乐的集会上,还曾见过礼子的母亲呢。”
子爵越发吃惊了。
“这样说来,我好像听说有这件事。就是招待伯爵的那一次吧?你是说她利用姐妹的关系,甚至在礼子提亲的场合,也在出头露面吗?你可真是经过精心策划,布下了天罗地网啊!”
“如果她们知道彼此是姐妹,谁也不会这样做的。这里我带来了一张初枝的照片,您不想看一下吗?”
子爵扭过脸去,但他向桌上的照片瞥了一眼,不由得像被吸引过去似的伸出手来。
一张是复明后,出院之前拍的,略显憔悴,眼睛流露出初次见到世界的喜悦,犹如绽放的花朵,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纯洁。
另一张是这次阿岛离开长野来东京之前拍摄的,脸颊丰满了,受到与正春恋情的滋润,充满着可爱的憧憬。
“噢,不像她母亲,是个挺可爱的孩子呀!”
子爵尽管说着令人生厌的话,但他感到一缕柔情涌上心头,这孩子仿佛和当年的阿岛很相像,他回忆起年轻的时代。
“这双眼睛看不出有什么不好呀!”
“不,托您家小姐的福,现在已经同正常人一样可以看见东西了。她对小姐像亲姐姐一样地敬慕和依恋,令人感动。”
九
“亲姐姐?”
子爵又不耐烦了,放下了初枝的照片。
“是的。小姐也非常关心她,也许是她不想离开初枝,甚至说要我将初枝交给她。”
“这些人都在你的阴谋诡计摆布下,瞒着我干些什么事,真是难以理解。”
“如果小姐在家里什么都不肯说,难说这不是正说明做父亲的实在太坏了吗?”
“你希望同礼子见面,这还情有可原,但你还让她接近你女儿,这未免有些过分恶毒了吧!”
“你如果那样理解,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无论是礼子还是初枝,都不知道彼此是姐妹,可她们不知为什么都是那么互相被对方吸引着。当看到这些时,有一种既可怕又可悲的感觉。小姐是那么刚强而又聪明,可初枝却糊里糊涂,什么都不懂。更何况她们初次见面时,她还是个盲人。也许因为她是个残疾人,所以小姐才可怜她。但是,总觉得血缘关系这东西实在太可怕了。”
“血缘?她们不该有什么血缘关系。”
“是的。这我知道。但是孩子们自己却无从知道这一点……”
“二十年前我们就已经彻底分手了。”
“当然。时至今日,我丝毫无意自称是礼子的母亲,或让她们姐妹相认,我可以从内心发誓。但是,现在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做不到这一点。”
“你是利令智昏了吧!”
“不,如果是那样,问题反而简单了。是你家少爷……”
“正春怎么了?”
子爵不由得探出身子。
“怎么说呢?反正少爷喜欢上初枝了。”
“你说什么?”
“初枝也很爱慕少爷。”
这个阿岛只会说令人讨厌的话。子爵被弄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
“你简直是个魔鬼,你这家伙究竟要……”
说着,他的拳头在颤抖。
“你连正春都引诱,你是要毁掉回城寺一家吗?”
“对不起!”
阿岛不由得低下头来道歉。
子爵好像要摆脱一场噩梦似的用一种茫然若失的声音说道:
“这不是真的。正春不是那种孩子,他不会陷入女人的圈套,是一个正派的儿子。”
“您说得很对。但是,初枝也是一个纯洁的女孩。正是由于他们都还不到那种年龄,所以我就更加痛心。”
“正春对我来说,是一个过于出色的孩子,受到你们的引诱,这能让人容忍吗?”
“二十年前,为了礼子的幸福,我只当是死了,隐匿到乡下去。对于初枝来说,也是一样,只想让她死了这条心。所以虽然小姐使她眼睛复明,我们感恩戴德,但不想为府上添麻烦,便回到信州去了。如果一切就此结束,初枝那朦胧的恋慕心情,或许很快便会淡忘了。可是,少爷到长野来了。不凑巧,我不在家。初枝想请他住在我家,便傻乎乎地陪他一同到温泉旅馆去取行李。可又赶上一场暴风雪。我接到旅馆的电话,马上赶过去,但已经晚了。”
子爵沉默了许久,突然低下头来。
“明白了。对不起,是我不好。”
十
由于子爵突然改变了态度,阿岛反而慌了神。
“不,都是我不好。对于第一个女儿礼子来说,我是一个等于不存在的母亲。而对于这一个死也不想分开的初枝,我仍然变成了一个坏母亲。”
“那恐怕不是的。”
“很不好意思,我没有脸见您……索性让初枝永远是个盲人,或许那样更容易死了心。”
子爵又拿起初枝的照片,有些好奇地看着。
“难以置信,这不是一个毫无罪过的孩子么?”
“罪过?什么罪过都没有。无论是她,还是你家少爷。”
以怜爱的心情看着儿子的恋人,而且她母亲又是早年同自己有过瓜葛的女人,子爵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但他却说:
“如果你的话是真的,这实在太残酷了!”
“不过,初枝还不懂得为自己的错误而悲伤呢。”
阿岛在重复着曾与礼子说过的同样的话。
“对不起!”
子爵双手扶着桌子的两端,郑重其事地鞠躬致歉。
“我道歉,替正春道歉。看在我的份上,请你饶恕他吧!”
糟糕,一不留神,让他占了上风。阿岛惊慌失措了。
“正春还是这样,是一个刚入大学的学生,幸好成绩优秀,品行也不错。我不想让他重蹈我的覆辙,从现在起就为了女人而贻误前途。”
阿岛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初枝并不是艺妓。”
“那倒也是,但她不是你的女儿吗?”
“我的女儿?”
他是说是一个艺妓出身,开饭馆的,为人妾的女人的私生子么?
“您的意思是说让她接受早年的我同样的命运吗?当时,我曾经是个艺妓,而初枝却不是。”
“算了,算了!”
子爵一反常态地安抚着阿岛。
“你不认为岁月这东西很奇妙么?二十年前我们曾经有过交往,甚至有了孩子,而如今却又重逢,互相交谈,真是难以想象啊!”
“是谁强迫我忘掉那一切呢?”
“那时还有个面子问题,还有家庭和亲戚。再说当时我家也不是现在这种样子。”
“所以,有时我也觉得好像孩子们将要实现他们父母曾经化为泡影的梦想。我想起了我们的过去,枯木也有开花的时候。”
“你说什么?这是为了早年的事复仇而搞的阴谋诡计吗?”
“什么复仇?那种……希望您多少也可怜一下女人的心!”
“你的意思是说让他们结婚吗?”
“我知道这是可望不可求的事,但是……”
“混账!”
子爵满脸通红,把初枝的照片哧哧地撕得粉碎。
“喂!你如果要敲诈就公开地敲诈好了!”
然而,子爵刹那间又平静下来了,好像在窥视着阿岛的脸色。
“你未必是当真的吧?身份这东西你该明白吧。”
十一
“是的,我太明白了,它甚至使我伤心。就是为了它,我一生都难以见人。”
“年轻的男人,为了女人而贻误终生,这你也应该十分清楚。”
“但是,女人又会怎么样?”
他所答非所问地说:
“你在打这些坏主意之前,一定把我家的情况都调查清楚了吧!”
“怎么?”
“你肯定知道,所以我也不必隐瞒。你以为我多大年纪了,还只不过五十上下么。无论是搞政治,还是搞实业,如果有了机遇,还正是干事业的年龄,将来也有可能功成名就。但是,我是一个落伍者,没有希望重新振作起来,似乎是在自暴自弃。只是把儿子正春作为惟一的慰藉而活着,寄希望于他的未来,勉强抚慰着内心的不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然……”
“而你却把它给我打得粉碎。作为复仇的手段,你确实击中了,因为那是我致命的要害。”
“但是,对我来说,初枝是我的命根儿啊!”
“你说你觉得好像孩子们将要实现他们父母未能实现的梦想。但是,我对正春的期望是要他作为一个堂堂男子汉干出一番事业,而不是年纪轻轻的就沉湎于女色,搞些愚蠢的勾当。他要代替我活着,使圆城寺家族复兴。”
“如果是这样,那你就不要干出以卖礼子来贴补家用的勾当。”
“你说谁出卖她了?这桩亲事是对方恳切地提出希望,而且在你出来捣乱之前,礼子本人也是同意的。至于礼子,我也有意见。你说你为礼子做出了牺牲,可在我家里,是将她同其他孩子一视同仁地抚育大的。而她长大后,虚荣心极强,对于家庭的窘境漠不关心,同自己身份不相称地穷奢极欲,为了这个,我妻子不知操了多少心。而且,凡事她都同我对着干,从心底里蔑视我,是我家的一个异端分子。只是礼子的存在,你已经充分地对我家复仇了。我说的是真话。”
这种情况阿岛不是未曾想过,但当对方明确地说出后,一时又无言以对了。
无论考虑任何事情,阿岛都习以为常地站在礼子一边。尽管有时也从子爵家的角度观察礼子,但最终总还是不免偏袒她。
“你旁若无人地骚扰礼子,这已经不得了了。你还要把手伸向正春,饶了我吧。即使正春不会成功,我也爱他,不想贻误他的终身,也不想让他从现在起就为女人而受折磨。”
“您好像是认为我们在引诱少爷似的。”
“总而言之,我道歉!求你了!对你那个初枝,我要尽可能地付给她赔偿费。你饶恕我吧!”
子爵再一次郑重其事地鞠躬道歉。
阿岛勃然大怒,血都似乎在倒流了。
“赔偿?你说赔偿?初枝的爱情……还有少爷的爱情可以这样了结吗?请你……”
“你把女儿的贞操都用来作施展阴谋诡计的工具,还有资格谈什么爱情吗?”
阿岛疯狂了,捡起桌上初枝的碎照片,向子爵掷了过去。
十二
阿岛是怎样回到旅馆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透骨疼痛般的疲劳,使她竟昏睡了十二三个小时。
当她被初枝打来的长途电话唤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了。
“妈妈,您可倒好,悠闲自在地睡懒觉,人家担心得睡不着……”
“是吗?”
“您什么时候回来?”
“啊!”
“我去可以吗?”
“到哪儿去?”
“真是的,除了东京还有哪儿呢!”
“不行……喂,喂,你可不能一个人来!不要干那种事!”
“不要紧的,我想去!”
“不行!妈妈很快就回去……”
“哪天?从昨天开始天气转暖了,积雪融化成黄色的水,河都涨满了!”
“是吗?”
“东京已经开樱花了么?”
“妈妈哪儿有心思赏花呀!”
“是啊。”
初枝语塞。
“喂,喂,我见到小姐了啊!”
“哎呀,她问起我了吗?”
“是的,她问你是不是还梳着桃形顶髻……喂,她还问为什么没有带你一起来。还有,她说那件事她会尽力帮忙的。”
初枝没有回答。
阿岛仿佛看见了电话另一端的初枝痛心的样子。阿岛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
“喂,喂,妈妈!”
停了一会儿,又说:
“拜托……”
“我知道了。”
“您跟正春……”
“好的,你安心等着吧!”
阿岛一听到初枝的声音,从昨天以来的怒气,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
然而,接踵而来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拜托……”
初枝的语气,像是从山谷里传来的回声。
自已被怀疑,并遭到辱骂,被说成是“复仇”、“奸计”、“魔爪”、“引诱”等等,而初枝又丧失了清白,这该是怎么一回事呢!
“坏母亲,真是个坏母亲!”
礼子那厉声的叫喊,刺痛了阿岛的心。
虽然想同正春见面,但那样一来,只能是越发遭到怀疑。
至于同芝野家的亲属或矢岛伯爵见面,也感到厌倦了。
芝野葬礼的那天,也是在这个旅馆里,给初枝穿上了丧服,骗她说是新年的盛装。但是,现在她的眼睛已经复明了。不仅仅是肉眼,也包括一个女人心灵的眼睛。
阿岛心想,就这样回去,将怎样面对初枝呢?正当她闷闷不乐时,礼子来了。
礼子显得十分激动,像穿着铠甲似的,沉默了一会儿,脸颊上的胭脂比平时更浓些,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真实的心情。
“听说你见过我父亲了?”
她粗暴地说。
十三
“见过了!”
阿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礼子垂下了眼睫毛。
默默中,阿岛意识到礼子对自己复杂的责难。那或许是阿岛自己内心的影子。
从昨晚到今早,子爵是否已经坦率地告诉礼子,阿岛就是礼子的生身母亲。
但她又想,大概不至于,子爵也不会干出那种蠢事。但是,礼子的神色看上去确实非同一般。
对于礼子那异乎寻常的聪明,有时阿岛会十分敏感地有所察觉,但有时无论如何也都看不透。
阿岛想进行一次大胆的试探。
“同我根据小姐的谈话所想象的,可是一位大不相同的父亲啊!”
“是吗?他轻视你了?”
礼子冷冷地说。
“那倒没有。不过……”
阿岛又前进一步:
“据您父亲说,小姐是府上的一个异端分子。”
“是啊。”
礼子轻轻地避开这个话题。
“我这样说,也许很不礼貌,听说小姐看不起您父亲。”
“是吗?可这种事情怕是同你无关吧。”
“啊,可是,他连对我都能说,难道不正说明问题很不一般了么?”
“别说了!我还不是不幸到连自己父亲都看不起的女儿。”
礼子仿佛是让对方窥视自己的内心世界似的说。但是,她却不给人以任何可乘之机。
“但是,你是否为了一旦我父亲成为初枝的公公,才打听这些事的?”
这真是一出巧妙的突然袭击。
“我父亲很喜欢哥哥,所以,不要紧的。”
“啊?”
“父亲好像同你说了许多粗暴的话。”
“不!”
阿岛扬起脸说。
“突然同我父亲见面,这事不像是你做的。见面的结果会怎样,难道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看来子爵还是没有将自己这个秘密的母亲暴露给礼子,阿岛放下心来,但另一方面,也不免有些遗憾。
“昨天我见到哥哥了。哥哥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也要跟初枝结婚。”
礼子生硬地说:
“我父亲也许会同意的。”
“啊!”
阿岛反而显得有些出乎意料,但却不由得探出身子,她对于自己的失态感到吃惊。
“今天早上我跟父亲谈过了。”
“谢谢您!”
“道谢的话以后再说吧。首先要弄清初枝真的结婚之后,这桩婚姻是真正幸福的……”
礼子的语气中,不知为什么包含着一种冷漠。
但是,阿岛正沉醉在这一意外的喜悦之中,没有听到礼子的话。
“一切都交给我吧。”
“是。”
阿岛热泪盈眶,正当她行礼时,礼子已经准备回去了。
十四
“礼子,您……”
或许现在已经可以这样招呼她了,但她却说:
“小姐,请您稍等一下。”
阿岛抬头望着礼子。
“我给初枝挂电话,请您和她说句话,不知道她会怎样高兴呢!”
“是吗?”
礼子背对着阿岛,准备穿大衣。
阿岛急忙站起来,从后面帮她穿,当接触到她的肩膀时,手指微微地颤抖。
礼子比初枝略瘦些,但是却富有弹性,显得气质高雅。
阿岛望着礼子脖子的皮肤,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礼子不由得缩回了肩膀。
“小姐来之前,初枝也来过电话了。”
“是吗?但是,能不能让初枝高兴,还说不清楚哪!所以……”
礼子冷淡地说。
“再说不久就会见面的。”
“真是一切都让小姐……”
阿岛稍微停顿一下。
“不过,究竟应该怎样办才好呢?”
“你说怎么办?对了,暂时你先不要同我父亲直接见面。”
“啊?”
“还有,可以把初枝送到东京来吗?”
“好的。刚才在电话里还说想来东京呢。”
“倒也不必那么急。”
“只要您认为合适,我随时都可以带她来。”
“好吧,你就当是把初枝送给我了。我们不是早已约定了吗?”
“是。”
阿岛突然露出怀疑的神色。
送走礼子后,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安。
也许是由于根本意想不到的喜悦,但是阿岛想起礼子的样子有些令人难以捉摸。
昨天那样大吵大闹的子爵,竟被礼子说服。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屈服的。
父女之间肯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是不是子爵大动肝火,向礼子说了些什么呢?
肯定是事后心情不好,所以礼子才那样冷漠。而且,礼子好像有事在瞒着阿岛。
是不是礼子第一次得知阿岛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她可怜同母异父的妹妹初枝,为了这母女二人去威胁父亲呢?还是以牺牲自己为代价,而一味蛮干呢?
“事到如今,怎么能让礼子背起沉重的负担,而自己却自顾自地高兴呢?”
阿岛又胡思乱想了。
“哥哥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要和初枝结婚。父亲喜欢哥哥,所以,不要紧的。”
如果像礼子所说的那样,正春真能一心说服父亲,那倒是阿岛求之不得的。而正春会那么顽强吗?这是值得怀疑的。
在这种情况下,问题必须涉及到礼子的亲事。于是,阿岛查过电话号码簿,给伯爵家挂了电话。
伯爵答复马上见面。
十五
阿岛被让进豪华的客厅,她泰然自若,以一个花街柳巷女子的眼光去观察富贵和权势的心情,又突然回到了她的身上。
阿岛就花月饭馆受到关照一事道过谢之后,紧接着便说:
“关于我的事,您没有告诉小姐,实在太感谢了!”
“嗯,没有什么可谢的。她不愿意让我知道你的存在,那会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甚至更加主动地为了忘掉另外还有一个母亲的不快,还想同我结婚哪!”
“啊!”
“所以,你出于卑劣的动机反对我们结婚,真是大错特错了。你不该肤浅地去看她的虚荣心。我们的婚姻如果不能成功,让礼子产生敢于这样做的念头,你也是有责任的。”
为所欲为的伯爵,居然能有将对方观察得如此透彻的眼光,这使阿岛深感意外。
“她要从有生以来像垃圾堆似的生活中一步登天了。这不是你出头露面的时候。”
阿岛虽想将伯爵对自己的侮辱顶回去,但却被他那充满自信的气势压倒了。
“我也并不是以小姐母亲的身份接受她的照顾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但是,如果我们结婚了,那么你就更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了。这一点希望你能清楚地知道。”
“小姐如果永远像现在这样,该有多么……”
“那是你的卑劣想法。我们的幸与不幸,不能用你的尺度去衡量。像你这种女人,往往自以为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但是,你同我们经受磨练的环境是不一样的。”
阿岛虽然强压怒火,但她仍若无其事地说:
“大喜的日子已经很近了吧?”
“快了!”
“日子已经定了吗?”
“是的。”
伯爵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葡萄酒。
“你那个饭馆想怎么处理?还打算继续办下去吗?”
“啊?”
阿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如果礼子已经决定结婚,而且,初枝的亲事也有进展,那就不再是阿岛一个人所能擅自决定的了。
“我想听从大家的意见。”
“大家?大家是谁?”
“那个……请您放心!我不会再以小姐母亲的身份给您添麻烦的。饭馆租出去,有了好买主,上次您替我垫付的钱,我也能奉还了。”
“马上就这样理解,你们这种人实在讨厌。”
“那总不能就此不了了之。”
“如果我可以不关心她母亲的经济困难,那么只出那一点儿钱,实在太便宜了。我不想让你感恩戴德。算了,不谈这个了。你那个可爱的女儿怎么样了?”
“实际上……”
礼子一旦结了婚,说不定初枝要住到伯爵家去,想到这里,阿岛不知该怎样说下去才好。
十六
“初枝受到小姐的许多照顾……”
阿岛说不下去了。
“那如果是她的一种爱好也好嘛!不过,以前我想也和你说过,你的做法,未免太狡猾、太阴险了吧!”
“子爵好像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我即使是为了小姐,可曾针锋相对,不甘示弱地干过什么事吗?”
“你见过子爵了?”
“昨天见过了。”
“昨天?”
伯爵像是在盘问似的。
“有什么事吗?”
“一方面是想知道小姐的婚事究竟怎么样了。”
阿岛壮起胆子看着伯爵。
“你反对吗?”
“我反对。”
“彻底反对吗?”
“您说不能用我的尺度衡量,但是,不论是贵族家的女孩,还是艺妓出身的,就一个女人的幸福而言是没有区别的。”
“你就是为了这个,到我家里来的吗?”
“我能够为她尽力,恐怕也只有这一次。就是拼上性命也一定要保护她,难道能够容忍让她落入你的魔掌吗?”
她的肩膀都在瑟瑟发抖。
“这倒很有意思!”
伯爵用激动的眼神笑了。
“你不了解作为当今的贵族,同世上低级的庸人们进行斗争的我和她的心情。这毫无办法。但是,你如果还留有自己是礼子母亲的恋恋不舍的情分,你可以告诉她,‘我是你的母亲。’她听到后,如果高兴还好,不过,她肯定会感到是一种下贱的侮辱,而大为愤慨。到那时你就会觉醒了。”
对于阿岛来说,这是残酷的要害,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
她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长期以来一直忍气吞声的愤懑,一下子爆发了!
“即便我不说出来,我们的心是相通的,礼子和初枝两姐妹的血也是相通的。如果你想动礼子一指头,你就动动看!”
“你不认为那是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女人的梦想么?”
伯爵站了起来。
“你回去吧!等你冷静下来之后,也许我们还可以虚心坦怀地打交道。”
阿岛此行与其说是为了礼子,还不如说是为了初枝,但却出现了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然而,阿岛似乎已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有了阔步前进的力量,心里感到十分痛快。
不管初枝的前景将会如何,她都下定决心,首先毁掉礼子的亲事。
虽然觉得应该同礼子和正春见面,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很难把握自己会说些什么。
阿岛回长野去了。
她准备带着初枝立即返回东京。
“那个伯爵我也见过了。”
阿岛牵着初枝的手,脸扭向一旁说:
“听说他跟小姐举行婚礼的日子已经定了。”
“哎哟!为什么?我不喜欢,不喜欢这种事!”
初枝好像难以置信似的:
“为什么呢?”
“妈妈也不能让小姐遭到不幸,初枝也要报答小姐的恩情啊!”
初枝连连点头。
川端康成-->少女开眼-->嫩叶凋零
嫩叶凋零
一
有人说,户隐升麻①已经开花,并采了回来。
①户隐升麻,长野县北部的户隐山上野生的一种草,开花。
长野师范的校徽和校旗,都使用了它的图案,是带来雪融信息的花。
附近一带还都埋在积雪中,在隐约出现的黑土上,淡紫色的花朵在开放。花萼和花瓣都是六片,雄蕊也是六个,用手一摸,它们便会向内侧倒下,是一种具有感觉机能的雄蕊。
因为它是喜阴植物,所以总是生长在榆树和掬树等茂密不透光的树阴下,一旦受到强光照射,一天便会蔫的。
在长野的附近,户隐山和黑姬山都有这种花,是天然纪念物。
初枝一面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它那笔直的茎,背面那白色的叶,以及雄蕊的感觉运动等,一面想着,和眼睛复明那天所看到的正春温室里的花相比,还是这山里的花显得更加谦和、优雅和高洁。
城山公园的樱花尚未凋谢,安茂里的杏花又盛开了。
山风吹拂嫩叶,小鸟高声婉转啼鸣。
初枝第一次亲眼看见的春天,仿佛在她的心中茁壮地萌发出人生的幼芽。
每天面对的镜子上,也充满了光明,她感到自己的美丽终于属于自己了。
眼睛看不见时,只有母亲是将自己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惟一途径,而现在春天的大自然变得如同母亲一般。
本来她一直在非常狭窄的门道里走,可是现在却突然面对着没有门的广阔天地,这使她理解母亲内心世界的直感反而变得迟钝了。
由于赏花季节的来临,阿岛在店里也很忙碌,但初枝已经能自己给正春写信,有时出去寄信,顺便看看到善光寺朝山拜庙的香客们,然后回家。
“昨天不是有鸽子飞到我们家的屋顶上了么,今天我在山门前遇见那只鸽子了。”
“有那么多鸽子,能认出是哪一只吗?”
“我记得很清楚。”
“是吗?”
阿岛心想,这孩子又说起像失明时的话来。
“什么时候去东京啊?”
“如果天气好,后天早上去。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阿岛阴沉着脸。
因为昨天晚上收到了一封有田寄来的奇怪的信。
信的大意是,有些事情十分可疑,据说作为让正春和初枝结婚的交换条件,礼子将被迫同矢岛伯爵结婚。问阿岛是否同意。
“愚蠢透顶!”
阿岛大吃一惊,仿佛冻僵了似的。
“如果是这样,礼子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倘若她不知道阿岛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初枝是妹妹,无论如何礼子也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阿岛心中又重新滋生了对礼子父亲的憎恶。
可是,阿岛事后回想起来,在大川端见面时的子爵,使人感到他对正春也怀着殊死的爱心,子爵也是个孤独的人。
这样一个人寄托于儿子的希望,真是忘我与执着交织在一起,这种感情,悲惨更甚于美好。在这一点上,无疑同阿岛是一致的。
即便如此,说如果礼子同伯爵结婚,就可以承认正春和初枝的关系,阿岛不相信这话真的是子爵说的。
她对有田的来信表示怀疑。
二
尽管是一封十分乏味的短信,但阿岛还是翻来覆去地看着,最后她终于意识到有田是在爱着礼子。
这是阿岛极不应有的疏忽。
“你对有田先生怎样看?”
阿岛对初枝说。
“有田先生?”
初枝仿佛在追寻着自己的梦想。
“如果去了东京,见到有田先生,他是不是又要说‘你变多了’?”
“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变了吗?”
“嗯。”
初枝点点头。
“不,没有那种事,你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变么。”
阿岛在驳斥她。
“我是在问你关于有田先生的事呢。”
“怎么说才好呢?”
她想起在大学医院的太平间里晕倒,被抱出去时,闻到的有田身上超出常人的体味。
“我讨厌有田先生。”
“是吗?如果小姐结婚的话,他和矢岛先生哪一个更合适?”
“那当然是有田先生了!那个人虽然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却可以让人感到放心啊。”
初枝的眼神变得仿佛像一个成熟的女人。
“小姐不是曾经说过要我寄居在有田先生家里么?连小姐都信任他。尽管什么都不说,他也能善意地理解别人。”
“是这样的。不过他倒不太像是个能被年轻女孩喜欢上的人啊。”
“哎哟,为什么?难道孩子们不就是喜欢那样的人吗?他可是一位见过一面就难以忘掉的人啊!”
“啊?”
阿岛重新看着初枝,说道:
“小姐如果那样说,你能寄住到有田家去吗?”
初枝紧闭着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那你不是对有田先生印象很不错吗?”
“正春不同意。妈妈也是知道的,却……”
“是这样的。”
阿岛笑着,好像在嘲弄初枝似的说:
“可是,在正春之前,我就和小姐说定,把初枝送给她了。如果你不按照小姐的意思去做……”
初枝像是在反问似的点点头。
“后天到东京去,就让我寄住在有田先生家里吗?”
“那倒不一定,但是总不会马上就同正春举行婚礼吧。”
初枝面红耳赤地跑了出去。
阿岛望着初枝那飘动着的衣服下摆和那双白皙的脚,一边用簪子胡乱地搔头。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到梳头店去了。
当晚霞染红信浓上空的时候,矢岛伯爵的汽车出人意料地开到了花月饭馆的门前。
由于去年年底伯爵在打猎归途中来过花月,所以女佣们都认识他,连忙跑到初枝房间来。
“妈妈呢?”
初枝脸色苍白。
“还没回来。你快点出去迎接吧,好吗?”
“我不。”
三
初枝迟迟不愿出去,这当儿,伯爵已经被让进里头的厢房里了。
花月饭馆地处市内,院子并不太大,却勉强地修建了厢房,这也算是芝野政治生涯的遗迹。
由于必须踩着踏脚石才能过去,所以现在也很少请客人住了。厢房共两栋,每栋都有一间八铺席和一间三铺席的房间,两栋间隔只有两间①,它们掩映在庭院的树阴中,似乎洋溢着略微湿润的泥土和嫩叶的芳香。
①长度单位,每间约为1.818米。
当伯爵一走过院子,初枝便悄悄地拉开了二楼的纸拉门。她的手在颤抖。
伯爵坐在木板窗外的狭窄走廊上,一面脱鞋,一面隔着石榴树枝,抬头望着初枝的房间。
初枝仿佛弯下腰来向着伯爵行礼。
树木大抵上都已是满枝嫩叶,只有石榴老树才刚刚萌发出红色的幼芽。
“姑娘在家吧。”
伯爵望着二楼的白色纸拉门。
“是的。”
女佣也抬头望着。
“好像比我看到照片时更漂亮了。”
“是,因为后来她的眼睛复明了。”
“嗯。手术之后不久我曾见到过。上次打猎回去,顺便去了医院。”
“是吗?”
女佣整理好鞋子,刚要出去时,又说:
“现在我马上就告诉她,她从未见过客人,所以……”
接着,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
“老板娘也快回来了,但是不是要我把上次的那个人给您叫来?”
“不要艺妓。”
伯爵不高兴地说。
女佣来到初枝的房间,催她出去应酬。
初枝不由得想要躲起来,靠着墙缩成一团地坐着。
“他干什么来了?”
“这个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不像只是来玩的,是不是找老板娘有事。不知为什么好像在生气,挺吓人的。”
“他一向都是这样的。”
“可是,和上次来时的神情不同啊!”
“他大概不会有什么理由从东京赶到这里来发脾气吧!”
女佣似乎很吃惊地说:
“我们的饭馆能维持这种局面,全亏了人家,你是不是该出去见一下。”
她窥视着初枝。
“用不着打扮,换双袜子吧。”
说着,打开了衣柜的小抽屉。
“我不去。等妈妈回来再说吧。不行吗?”
初枝紧张得似乎连乳房都变僵硬了,但这种不安,女佣是不会明白的。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她叫住了女佣。
“好的,我现在去取火盆。”
院子里的电灯亮了,房间里有些昏暗,伯爵用右手指摸着胡茬,靠在桌边。
“太黑了。”
“是,真对不起。”
说着,女佣打开电灯,初枝坐在门坎边低头行礼。
“欢迎您!”
“啊,好久不见了。”
伯爵那双疲倦的眼睛炯炯有神。
四
“你已经不怕人了啊。”
伯爵的话虽说有些生硬,但声音却是柔和的。
“在医院里见到你时,看什么东西好像都晃眼似的。”
女佣边给火盆加木炭,边说:
“您换衣服吧!”
说着,便伸手去拿放在屋角的棉袍,但看到伯爵不理不睬的样子,像是有所顾忌似的退了出去。
初枝也要一起站起来。
“再坐坐吧!”
伯爵叫住了初枝,半晌不说话。
他暗中观察着初枝那在胆怯之中又含有女性羞涩的神情。
伯爵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冷冷的嘲讽的阴影。
“听说你要和正春结婚?”
初枝猛地扬起脸来凝视着伯爵。
她的眼睛里闪现出孩子一心要倾诉什么似的纯真。
“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那样一来,也许我会成为你的姐夫哪!”
初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也反对我的亲事,是吗?”
伯爵像逗弄孩子似的说。
“你对礼子这人的脾气什么的摸准了吗?”
初枝一时不知所措。
“不,一点都不了解。”
“是么。那是个坏女人。连你不也被当作玩具了吗?”
初枝像想起来似的说:
“那您为什么还要和那样一个人结婚?”
“嗯?”
伯爵这时才快活地莞尔而笑。
“你可能是不希望我和她结婚,为了她,你才这么说的。但我却觉得你是为了我说的,你真是有意思。”
“请不要说小姐的坏话。”
“当然,我不是那种人。我有武士的修养。”
伯爵爽朗地笑了。
初枝再一次感到伯爵身上的杀气。
然而,现在似乎还有一种温和的悲哀,被傲慢控制着,所以,初枝总觉得恶魔般的恐怖阵阵袭来。
“她对你那么热情,总让人感到她像是在欺骗她自己。”
初枝低着头。
“她认为自己的哥哥应该同你结婚,这事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你听你妈妈说了吗?”
“没有。”
“她呀,说什么如果不让正春和你结婚,她自己也不出嫁。”
“什么?”
初枝被弄得茫然若失。
“了不起的一出戏呀!”
伯爵似乎在讥讽似的笑着。
初枝一阵头晕眼花,她未曾想到要去抓住伯爵这番奇谈怪论的真意。
“小姐,小姐她……”
伯爵突然闭上了眼睛。
“真是一个梦幻般的人啊,你呀!”
五
“你以为那样一个自强自爱的人,能够为了他人去嫁人吗?”
伯爵颇有几分厌恶地说。
伯爵觉得,自己一旦认真地说出如此庸俗的话,就说明自己的高傲与自尊已经丧失殆尽,暴露出企图忘却礼子幻影的可悲的软弱,他感到无比气愤。
然而,初枝却一点也不理解。
她只是像突然碰上暗礁似的震惊,心想礼子究竟是怎么了。
伯爵仿佛不可思议地看着初枝,说道:
“你认为你和正春君,真能够那么轻易地结婚吗?”
“不。”
由于初枝的回答太没意思,伯爵反而有些扫兴。
“真能想得开呀!”
他小声嘟囔着。
“和你这样在一起,觉得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国家,比信州更远……”
初枝听到他说自己想得开,便想起正春,再也坐不住了,身体也好像在隐隐作痛。
“说起远方,我曾去过南洋和非洲,但像你这样的人,我觉得只有日本才有。”
伯爵的视线停留在初枝那仍似少女般的修长的腿上,说:
“我如果和礼子结婚,想到国外去住一段时间,和她在日本生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意思。”
言外之意似乎是说这就是悲剧的证明。
初枝忽然回过头,仰望庭院树木上面的天空,发现已是薄暮时分。
“我去喊妈妈。”
这时,女佣送酒来了。
“妈妈呢?”
“啊,梳完头,好像又到别处去了,不过也该回来了。”
初枝趁女佣斟酒的机会,想要站起来,可是又被叫住了。
伯爵对女佣毫不理睬,索然无味地喝着。
“初枝,你出来一下。”
一个小女佣来接她。
阿岛心神不定地整理着腰带:
“真够浑的,你怎么能出去呢?”
“嗯。”
“他干什么来了?”
“不知道。”
“他和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
一时间,初枝无法回答。
“算了,不论你听到什么,他说的话你都不能相信,那是个野蛮人。”
阿岛面色苍白地走出去了,当她从院子走过时,又一次用力地向下拉紧腰带。
“欢迎光临!”
阿岛和蔼可亲地莞尔而笑。
“啊,上次我们是吵了一架分手的呀!”
阿岛向女佣使个眼色,看着她出去之后才说:
“那次实在是对不起了。”
说着,拿起酒瓶。
“请喝一杯!”
六
“饭馆生意怎么样?”
“啊,托您的福。”
阿岛虽然通达世故,但她内心里却紧张得要命。尽管她力图掩饰自己戒备的神色,但她完全无法理解矢岛伯爵这个人究竟为什么到这里来。
“只是您自己吗?”
“嗯。”
女佣送来了饭菜。
“鱼是从哪儿进的?”
“从东京和新泻两地进的,没有什么能合您口味的东西……”
“这个呢?”
“那是楤树芽。”
“这里高新泻很近吧。”
“啊,不算远。”
“到新泻去玩玩吧,明天怎么样?”
“明天吗?好啊!”
阿岛看出了伯爵那急不可耐的心情。
“把她也带去吧。”
“啊?”
阿岛若无其事地笑着。
“您说初枝吗?带个稍微机灵点儿的人去不好吗?”
“你又提出条件来就不好办了,说什么那是一个当着母亲的面也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
“跟小姐说的吗?怎么会呢?”
“机灵的女人我可不要。”
伯爵像在发泄积怨似的说。
“上次你那样气势汹汹,可现在你还是坚决反对吗?”
阿岛心想,伯爵是否是为了缓和自己的反对态度到长野来的。于是,她试探地说:
“可我是无能为力的。”
“谁说没有力量,你不是把回城寺家闹得天翻地覆么?”
“为什么?”
“你也该适可而止,同她断绝关系吧,你看怎么样?”
“我和小姐的关系,在二十年前已经断绝了。也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关系。”
“可是,事到如今,为了你女儿的婚事,不是还在利用她吗?”
阿岛的心受到冲击,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想,看来有田信中的话也许是真的。
“把一切都干净利落地处理了,你看怎样?”
“是。”
这样说来,伯爵是不是圆城寺家为了埋葬正春和初枝的爱情派来的呢?
“干脆让一切都付诸东流吧。”
“那就要看水的情况了,哪里有那种水呢?”
阿岛信口说出莫名其妙的话,她像是在支撑着即将倾倒下来的大厦。
“大家都在误解我,把我当成坏人……您是说让我将一切都在溺死我两个女儿的水中付诸东流吗?”
“正因为你揪住她们不放,所以她们无法游动,只要你能松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阿岛仰起表情痛苦的脸。
“希望您能说清楚些。”
“慢慢谈吧。哪个温泉最近?”
“户仓、上山田,还有汤田中和涩。”
“今晚就住在那里,你也来吧。”
阿岛虽然感到奇怪,但并未吱声。
“让她也一起去哟。”
“您是说初枝吗?”
“那我也不能单独和你去呀。”
七
出了长野的市街,当汽车过了丹波桥一带时,阿岛后悔不迭,不该带初枝来。
伯爵眺望着春天没有月亮的星空下,犀川那朦胧的景色。
“多长的铁桥啊!”
“是的,据说有三百多间①。夏天还有纳凉的焰火呢。”
①见前文注释。
“过了桥就是川中岛的古战场了吧!”
“是的。”
阿岛回头看着初枝,问道:
“冷吗?”
初枝似乎不由得缩起脖子,默默地望着窗外。
过了八幡原,距离户仓温泉还很远。
阿岛想,伯爵说不能和自己两人一同去,虽说是开玩笑,但如果真的只有两人,肯定又会争吵起来,吵架的结果似乎对初枝也不利。
如果有初枝在身边,气氛会得到缓和,可能也就不会发生口角了。
要去的是名月馆,这也使阿岛放心。
同名月馆之间是老关系,十年来彼此互相介绍客人。当在电话里通知要陪客人前去时,对方说务必让初枝也一起来,想让眼睛已经复明的初枝,看看姨舍山和千曲川。
当初枝手术后回来时,名月馆还送来了祝贺的礼品。
如果不想让初枝听到自己和伯爵的谈话,就让她留在账房里也可以。
阿岛这样想着,便没有坚决拒绝伯爵那咄咄逼人的劝诱。
伯爵只带一个小旅行包,好像是从车站直接到花月饭馆来的。
阿岛由于还没有弄清伯爵特地从东京来长野的目的,所以,当汽车行驶在散发着麦香的原野里时,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初枝穿着这个新年在东京刚刚做的漂亮衣裳,在如此寂静的夜晚,坐在车上,会像精灵一般引人注目。阿岛暗自想着。
“坐火车就好了,坐汽车走这么远的路,还是第一次吧?”
“是的。”
“酒全醒了,夜里好像还有些冷啊!”
伯爵也合起了外衣的领子。
过了千曲川,汽车进入城市脚下户仓、上田山的温泉街。
进入名月馆最里面的房间,伯爵立即去了浴室。
阿岛留在房间里,急忙跟名月馆的老板娘说:
“请把这孩子留在你那边。”
“好啊,请吧!”
老板娘笑着。
“完全认不出来了。连认识初枝的那些女佣们都在议论着,只以为是那位客人从东京带来的美人哪。我带她过去,让她们大吃一惊。”
“还有,我们的房间尽可能安排到离这里远些的地方。”
“为什么?不至于吧。”
两人面面相觑,老板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阿岛,你们也去暖和一下吧。”
“好吧。”
三人肩并肩地下楼去了。
八
“男人洗澡都很快。”
阿岛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又从楼下返回来了。
女佣正在房间里整理伯爵脱下的西装。
“麻烦你了!”
阿岛也坐在一旁,刚要伸手帮忙,只见从袜子到衬衫的袖扣,所有的地方到底都不一般,她轻轻地摸了一下上衣的呢料。
女佣也似乎在迎合着阿岛的想法: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啊!”
“是啊!”
“初枝小姐又那么漂亮,太幸福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会不会是在胡乱猜疑,认为伯爵是初枝的什么人呢。
阿岛来到走廊里,隔着玻璃眺望着千曲川。
旅馆院子的尽头,连着河堤。千曲川流到这里,河变宽了。
听着湍急的流水声,阿岛想起了河滩上开着夜来香,点着提灯的夏天。
“雨蛙已经叫了吧?”
“是啊,这倒没有留意,不过白天也有客人出去划船。”
“是啊,是啊,还曾经在河滩上给我们烤过桃花鱼哪!”
正当酒菜备好时,伯爵已洗完澡回来了。
阿岛关上了纸拉门,非常拘谨地侍候他喝酒。
“找个年轻人来,您看怎么样?”
“不是带来年轻人了么?”
“那是个不中用的孩子……”
“我喜欢啊!”
伯爵像是开玩笑似的。
“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阿岛突然用带刺儿的口气说:
“我没有藏,这家旅馆,我们是老关系,大家都对她感到惊奇。”
“真是一个少见的女孩。”
伯爵含糊其辞地说着,突然又换成激烈的口吻。
“为了你女儿,你最想做什么?”
阿岛好像遭到一击似的,抬起头来。
“我说女儿,也许你不知道是指哪一个,我说的是圆城寺家的。”
“不论您说什么,我的情况您是知道的,我只能暗自为她的幸福祈祷罢了。”
“再坦率一点谈谈吧。”
“我是求之不得的。我还想问您,您来长野究竟有什么事情。”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就是因为你反对我的亲事啊。”
“我只是为小姐的幸福着想,可是……”
阿岛放低声音,焦急地环顾着周围,她实在难以想象,伯爵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谈到幸福,你和我的看法是不同的。总而言之,你是要反对到底喽。”
“我无权干预。”
“你别回避。你下决心不论采取什么手段,甚至把她杀死,也要毁掉这门亲事。看你上次到我家来时的那副架势……”
“你没有必要那样羞辱我。”
阿岛面红耳赤。
九
“羞辱?难道不是你想羞辱我吗?”
伯爵显得颇感意外的样子。
“上次你不是曾大言不惭地说,为那孩子尽力也只有这一次了,豁上性命也要保护她吗?”
阿岛心想,他又拿出打架的架势来了。她虽然克制着自己,但却感到十分懊恼,认为他是在纠缠不休地嘲讽一个为人妾的女人的无助与无奈,肩头感到阵阵寒气。
“您就是为了嘲弄一个弱女子到长野来的吗?”
“谁嘲弄你了?我是来输给你的。”
“我这种人,存在和不存在是一样的。但是,我只相信小姐不是一个会误入歧途的人。”
“怎么回事呢,她很像你,也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她把让正春和你女儿结婚作为自己出嫁的条件提出来,能认为这是理智的行为吗?”
“那、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阿岛仿佛像是要抖掉什么似的。
“她父亲那样说,是企图蒙骗她。”
有田的信中所说的和伯爵的谈话有些不同。
比起伯爵,阿岛更相信有田。
“他甚至企图利用初枝作为他的刑具,让礼子屈从一桩她并不情愿的婚姻,使她遭到陷害,事后他又佯装不知。”
“要利用别人作为工具的,难道不是你吗?我认为又是你在唆使她提出那种无理要求呢。”
阿岛挣扎着力图拨开疑云,搜寻着礼子的身影,但就在此刻,她这当儿,觉得自己似乎都不存在了。
“谁跟小姐说了我们的事呢?”
“不知道。至少我没有说。如果你自己不告诉她,我想不会有人说那些闲话的。但是,如果她不知道你是她母亲,大概她也不会那样同情你的女儿吧。”
“小姐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吗?”
阿岛似乎是对着一个远方的人说话。
伯爵拿起酒杯,温和地说:
“那太意外了。我还怀疑你早就乘机接近她了。”
“可是,你认为这事能成吗?”
“您指什么事?”
“正春和初枝结婚啊!”
阿岛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斟酒。
“她不像始终在操劳的你,她还在梦想。你女儿不是乖乖地放弃了吗?”
“放弃了?”
阿岛像追问伯爵似的仰起脸。
“您和初枝说什么了?”
“是的,因为我喜欢她。”
伯爵低声说道。
阿岛突然像被人从高处推落一般。
“她?”
然而,两人做梦也未曾想到,初枝就在走廊里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十
初枝虽想要逃离这里,但只是呆立着一动也不能动。尽管好像要当场倒下,但腿却麻木得像木棍似的在抽筋。
只听见自己心脏可怕的跳动声,身体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然而,连她自己也来曾意识到竟步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隔壁房间外的柱子边上。
想要靠一靠,一不留神碰上了柱子,一种异样的恐怖传入体内,吓得她连忙缩回手来。
晚风吹着玻璃门,阵阵作响。初枝犹如一张薄纸,像是要被吹破似的,浑身发抖。
她已经没有去思考自己是在偷听似乎与己无关的事情的余地了。
伯爵与阿岛的谈话,是踏毁初枝的粗暴的脚步声。两人的声音回荡在初枝自己清冷死寂的心中。
阿岛只以为初枝还留在账房里。
“是你的女儿,初枝哟。”
伯爵泰然自若地说。
“初枝?”
“让初枝做替身,你看怎样?”
阿岛气得连唇边都痉挛起来。
“替身?”
她茫然若失地小声说。
由于过分的惊恐,伯爵的话似乎没有听到。
“那样一来,一切不都解决了吗?你两个女儿的亲事也可以彻底毁掉了。”
“哟,您说些什么呀,光会开玩笑。”
阿岛终于像一个从事接待客人营生的女人似的笑了。
这是摆脱突然袭击的一种对策。在笑的掩饰下,她一面摸清伯爵的真意,同时也想自己做好思想准备。
伯爵也好像掩饰不住内心的动摇,但还想虚张声势,便倨傲地说:
“这也许是异想天开,不过,你既然有那样坚定的决心,要毁掉我的婚姻,这也不失为一种手段。你能做出那种牺牲,我也可以退却。说到牺牲,无论如何初枝和正春是不能结婚的,这样看来,我的主意说不定反而会帮你解围呢。”
阿岛只觉得膝头一阵阵颤抖,从下腹直到后背,僵硬得跟一块木板一样。
可怕的怒火燃遍全身。
“正春不是你女儿的哥哥么?你让他和你的小女儿结婚,你不觉得这是一种病态么?你同圆城寺家人们的联系,全都是病态的。也就是说,是错误的。你应该彻底解决一切问题,痛痛快快地让它付诸东流。”
阿岛没吭声,但如果再继续沉默下去,几乎会闷死,于是她像倾吐痛苦似的喊道:
“魔鬼,多么可怕的魔鬼!你、你这种人……”
纸拉门外的初枝,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如果你认为我是个魔鬼,也可以。你要把哪一个女儿交给魔鬼呢?是姐姐,还是妹妹?”
“我给你?我、我杀了她。”
“喂,你稍微冷静些再想想吧!”
“我杀了她也不会给你。”
阿岛握紧了拳头。
十一
“你即便杀了初枝,如果也不能破坏我的婚姻,那你岂不是徒劳无益么?”
“那是人说的话吗?亏你还是个华族……”
“我只是不像你那样会说谎骗人。你也不必恼火,静下心来反省一下。你向所有的人一味辩解,到处卖乖,哗众取宠,打着如意算盘。你应该为回城寺家做的事,总之只有让你自己销声匿迹。但是,你一旦出现,你就只能成为一个坏人,遭到怨恨,难道不是吗?而且,你如果挑唆圆城寺家的人恨我,就会像你所希望的那样,亲事自然告吹。礼子将认为遭到你和初枝的无情背叛,而感到懊恼。但是,归根结底,你能够为她做到的,恐怕也仅此而已。多么彻底的断绝关系呀。有头无尾是不行的。正春君也是一样,不应该恋恋不舍,让他厌弃初枝,会使他受到失恋的伤害更轻些。你是一个必须忍受这样痛苦的人。”
伯爵用沉痛的语调在劝说着阿岛,但他的神情却像是在玩味着自身的悲剧。
“是谁求你来说这番话的?”
阿岛茫然若失地说道。
“真糊涂啊!我会受人之托跑到长野来吗?我是因为喜欢初枝啊。”
“初枝?”
阿岛好像忽然想起似的,刚才的话原来与初枝有关,她急忙摇头说:
“那种事情可不行。即使我怎么样,初枝、初枝她……”
“是做礼子的替身呀!”
“别说了!恶心人!”
“你也该像个做接待客人生意的女人,怎么样?”
“无论是做什么生意的,孩子总是一样的。只是听到你说的这番话,初枝就不知该怎样向小姐道歉才好。她无法辩解。”
“又是辩解,难道你不知道正是你们的辩解,才使她无法交代的么?”
“无论是礼子,还是初枝,都是我的孩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用不着谁来教,我也懂得母女之道。”
阿岛拼命地想要挺住。
“如果我的话触怒了你,那是因为我说得不够委婉。我所以不想让别人介入,直接来同你商量,也是我的一番好意。”
伯爵仿佛反思似的,略微迟疑了一下,又说:
“初枝这孩子,是个奇怪的女孩。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这种感觉。”
“失陪了。”
阿岛突然站起身来。当她要走下楼梯时,膝盖在不停地颤抖。
和初枝两人的房间,正好在伯爵房间的下面。
因为很暗,只以为初枝还在账房里玩,可打开纸拉门时,听到了轻轻的鼾声。
“初枝!”
阿岛站着向下看。
“初枝,睡得真香。”
初枝将被子蒙到脸上。
阿岛坐在枕边。
“初枝,原谅我……”
十二
然而,初枝却纹丝不动。
“初枝!”
阿岛将手伸到被头上,感到微微的温暖,不由得放下心来,但由于自己的指尖抖得厉害,所以未敢摸她。
“无罪的孩子,睡得多么香甜!”
阿岛一面小声说着,一面拭去泪水。
令人难以置信的寂静浸透了全身。
走廊的灯光透过纸拉门照射进来,只有略微发白的额头露出来,看着似乎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觉得她仍然是那个失明的女儿。
不光是母爱,还有大自然和将近二十年的过去,是这一切挽救了阿岛。
“真的要原谅我!”
她又说一次,在暗淡的光线下郑重其事地低下头来。如果初枝醒着,她会因不好意思而不会这样做的。而且,这并不仅仅是为了向初枝道歉,也是要使过于激动的自己镇静下来。
没有信仰的阿岛,当她这样膜拜初枝时,觉得伯爵说出的那些残酷的话语,都是荒诞无稽的。
“他也被魔鬼缠住了。”
她恢复了惊人的镇定与从容。初枝对于他的话,是耳不听心不烦,香甜地睡着了,看上去完全是自然的样子。
但是,阿岛后背仍然感到很冷,她决定到温泉里去暖和一下。
“初枝!”
她又喊了一声,但还是没有回答。
阿岛原想今晚就回长野,才从伯爵房间里拂袖而去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么晚叫起初枝回去,也未免过于羞辱了伯爵。
在浴室里脱下衣服,膝盖还在颤抖着。疲劳都集中在后头部,在热水中一泡便扩散开来,眼睛也睁不开了。
“礼子。”
不知怎的,阿岛的不安又一下子转移到礼子身上。
“礼子的替身?”
对于伯爵的那番话,阿岛只能认为它与其说是残酷,还不如说是近似疯狂。
由于过于残暴,阿岛总觉得那中间有一个可怕的谜:为什么为了那样一件事,伯爵特地到长野来呢?
然而,阿岛觉得伯爵的话,似乎好歹也算合理。
如果牺牲初枝,确实将会使两桩婚事都烟消云散。万一礼子为了生身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妹妹,要投身于一场不幸的婚姻,那么,初枝必须要舍身报恩。
“一个饭馆的姑娘,被人那样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如果不是让这样的污水泼在初枝头上,正春也许不会死心的。
而且花月饭馆已经接受了伯爵的关照,把初枝交给他,任其摆布,甚至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阿岛无论面对哪一方面,都似乎被卷入黑暗的漩涡,她用两肘支在浴盆沿儿上,按着额头。
伯爵此时也是忐忑不安。
甚至连女佣在隔壁房间铺被褥的声音,都似乎令他感到不快。当他去厕所时,听到楼下有女人在抽泣。
这肯定是初枝,便从里面的楼梯下去,他想阿岛也一定在房间里,便打开了纸拉门。
十三
房间里只有初枝一人,她被吓得用撕裂般的声音喊着,抬起身来。阿岛的床铺是空的。
“啊,对不起。”
初枝将两手支在身后,向壁龛的方向滑去。
两只大眼睛被吓得闪出绿光。
它像是一双动物的眼睛,反而使对方杀气腾腾。
由于伯爵刚刚喝过他装在旅行包中带来的小瓶烈性酒,所以,初枝看上去似乎有一种异样的美。
初枝可能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偷听的走廊里回到房间,并躺在床铺上的。连外褂也没有脱掉。
走廊的灯光从没有关紧的纸拉门的缝隙中照射进来,浮现出初枝的侧影,这实在是难以抵御的诱惑。
伯爵闯入房间里。
初枝缩紧双膝,当将要转身的一瞬间,碰翻了壁龛里插花用的瓶子。
当瓶子里的水流到她的手背上时,她吓得刚要站起来,便又倒下了。
伯爵的手接触到她的身体,她只能从缠绕着的袖兜上咬着自己的大拇指,连颤抖的力量都失去了。
“喂,喂!”
她觉得似乎有人在召唤她,睁眼看时,伯爵正在摇着她的头。
初枝跳了起来,但她踩住了衣襟,踉踉跄跄地刚要逃走,却撞在墙上倒下了。
这完全是盲人的动作。
她挥动了两三次手臂。
“妈妈!”
她想喊,但嗓子紧得发不出声音来。
“啊,好痛,这是怎么了,胸口痛!”
伯爵说着,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可以问问你妈妈。但是,我不会向你道歉。我是为了对礼子那东西进行报复才到这里来的,可是……”
“小姐。”
初枝小声说着,这时才清醒过来,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那个小姐什么的,不要去管她。她只是告诉我,你是一个奇妙的女孩。现在我是这么想的。我要为你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
初枝突然重新坐好。像周围的寂静一样,几近死亡的愤怒气氛迫近伯爵。
猛然间传来千曲川潺潺的流水声。
旅馆的老板娘也来洗澡,阿岛被她拖住聊了好半天,当阿岛回到房间时,初枝不见了。
床铺散乱着。
阿岛大吃一惊,她翻着衣架下的浅筐,初枝的衣服也不见了。
“糟了!”
阿岛连忙跑到楼上一看,伯爵的房间十分安静,他已入睡了。
浴室里也没有初枝的身影。
女佣们也说没有看见她。
初枝的草鞋还放在鞋箱里。
从院子登上河岸的木门在开着。
“初枝,初枝!”
阿岛一面疯狂地喊着,一面惊慌失措地在河堤上搜寻着。
初枝的声音似乎回荡在春夜的四面八方。阿岛下到河滩去了。
川端康成-->少女开眼-->樱花丛中
樱花丛中
一
“初枝!那不是初枝吗?”
打招呼的人是有田。
“怎么了,就你自己?妈妈呢?”
有田每天早饭前有出去散步的习惯,到谷中的墓地或上野公园去走走。今天早上为了买面包,便走下坡道,来到广小路。这时,他发现一个姑娘走在前面,有些行人甚至停下脚步回头望她。
连电车道对面店里的小伙计,也取下橱窗的闸板,抱在手里,向这边张望着。
现在还不到公司职员上班的时间,清晨的电车以轻轻掠过的声音向前驶去。
在只照射在街头屋顶的朝阳下,已经开了七分的樱花有些发白,显得生机盎然。
工人打扮的男人们,目不斜视匆匆赶路;什么地方似乎在修建钢筋建筑,不时传来敲打金属的声音。但是,此时此刻,都市的气氛仍未现实地体现出来。
它给人的感觉与黄昏恰恰相反,也许仍然应该称之为清晨的黄昏时分。
昨夜可怕的残梦,仿佛无谓地出现在这一时刻,她神情恍惚地走着,这就是初枝。
由于极度的恐惧和疲劳,昨晚初枝一乘上火车,便昏睡过去。
正因如此,她没有发狂。是神赐予她的一场睡眠,是来自生理的自救。
初枝不顾一切地逃离了名月馆,当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来到户仓车站。
她买了一张去长野的车票,乘上半夜行驶的火车。
她连自己弄错了上行和下行而坐上了反方向的火车,也没有注意到。
一觉醒来,一切顺利,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
“这是东京,是小姐住的东京。”
她一门心思地想着这件事,居然很镇定,还付清了手续费。
真正的初枝被伯爵“杀死”之后,另一个初枝又站了起来,她像一个被某种装置驱动的偶人似的,向前走着。
“你已经完全能一个人外出走路了。”
有田说。
他看到初枝仿佛是在云端里走路的样子,只以为那是由于她刚刚复明的缘故。
然而,她的脸色苍白清冷,使有田感到情况非同寻常。
“你妈妈还没有起床,你就一个人出来了?什么时候来东京的?”
“刚才。”
“刚才?”
初枝脸上的微笑,比她那离奇的话语,更令有田吃惊。
“你说是刚才?是今天早上吗?”
初枝用发呆的眼神盯着有田。
“你妈妈呢?”
初枝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想到小姐那儿去。”
从她十分纯真的声音回响中,传来了某种悲剧性的东西。
“小姐。”
初枝喃喃地说。
有田再也不问什么了。
他仿佛是带着一个稍加粗暴对待就会消失的幻影似的,悄悄地扶着她走了。
“你先到我家里休息一下,我替你找礼子。”
进入散发着酱汤香味的正门,当有田牵住她的手时,初枝呜咽着有些神志不清了。
二
有田的妹妹朝子,连围裙也未来得及脱下,便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只见来了客人,刚要在门口跪坐下来,又立即改了主意而抱起了初枝的肩膀。
让初枝在饭厅里坐下,便赶快备好早餐。
朝子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从她那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为初枝又摆上一份餐具的动作看上去,她是费尽了心思的。那是一份只有女人才能领会的好意,这对于痛苦得心在流血的初枝来说,更加感到温暖。
“什么都没有,我也是学生,就像全是男人的家庭一样。”
受到这样随意的招待,初枝也不由得拿起了筷子。
但是,当把酱汤端到嘴边时,初枝哇地一声恶心得要吐。
她是不可能咽下食物的。
眼边红红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初枝按着紧系腰带的胸口,躺倒下去。
朝子还以为她不喜欢吃酱汤,有些吃惊的样子,但又急忙跑上楼去。
传来了关套窗的声音。
朝子马上就下来了,用不容分说的语气催促着初枝:
“快去躺一会儿,你太累了!”
朝子在楼上为初枝铺好的被褥旁,一面为她解着腰带,一面说:
“你看见公园的樱花了么?”
“这是我的衣服,你就当作睡衣穿吧。”
朝子在棉绸夹袄的外面套上一件浴衣。
“我哥哥到研究室去,就剩我一个人,你就好好休息吧!要我帮你换衣服吗?”
初枝像是在护着自己的身体似的,缩起肩来。
“不要。”
说着,她目不转睛地仰头望着朝子。
当朝子从楼下取来粗茶和水时,初枝已经换好了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床铺旁边。
“哎哟,你不躺下怎么能休息呢。脚冷吗?我灌个热水袋吧!”
初枝摇摇头,连忙脱下袜子。
她那天真无邪带有几分孩子气的动作,让朝子感到无可名状的可爱。
掀开被子,用哄孩子睡觉般的心情,将手轻轻搭在初枝的肩上,似乎要用手抚摸的感觉让她放下心来似的。朝子随后便下楼去了。
“哥哥!”
她在门口小声喊道。
有田走过来,朝子拿着初枝的木屐,把正面拿给他看。
只见那上面烫有“户仓温泉名月馆”的字样,是一双红带子的在院子里穿的木屐。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又回到饭厅里。
“她就是初枝吧?以前哥哥说过要住在我们家的那位?”
“嗯!”
“怎么回事?”
“在上野车站附近遇到的,会不会是私自离家出走的呀?”
“真可怜,她累坏了……”
朝子那聪慧的眼睛里显出了忧郁的神色。
她不化妆,容貌也并不十分漂亮,但却闪现着智慧和娴静的光芒。
“该给她家里拍封电报吧!是长野吗?”
有田点点头,开始吃饭了。
三
朝子读书的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正在放春假,有田到研究室去了。
“你要好好照顾她啊!”
有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不要问她多余的事。”
“好吧,如果是她,我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
“我很高兴呀!她喜欢亲近人,从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这个人好像是来找我的。”
“是么?”
有田路过上野车站,给阿岛拍了封电报。电文的大意是,初枝平安,勿念。写完后,他又略想了一会儿,又加上了“请原谅”三个字。
有田想象着,初枝是为了要同正春断绝恋爱关系而出走的。他又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写了那封信,才使阿岛下了这番决心的。事到如今他后悔了。
方才初枝曾说“我想到小姐那儿去”,他将这句话单纯地解释为初枝的本意是想见到正春。
如果自己没有遇上初枝,她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想到这里,有田感到后怕。
朝子送走了哥哥,想让初枝能安静地休息,她进到饭厅隔壁的房间里,人虽然坐在桌前,但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她牵挂着楼上的初枝,强忍着不去看她,但却一次次地站起身来去看饭厅里的挂钟。
十点多了,还不见初枝有起床的迹象。
“已经四个小时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她突然不安起来,轻轻地上楼去,只见初枝正睁着一双大眼睛:
“哎哟!你醒了?没睡着吗?”
“睡得很好。”
初枝微笑着说,突然又觉得不好意思似的,准备起床。
“没关系的,别动!”
朝子将手放在被子上,按着她的胸。
初枝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天真地仰脸看着朝子。
春天正午的阳光从套窗的缝隙间照射进来,房间里暖洋洋的,初枝的双颊浮现着柔和的蔷薇色。
“不饿吗?”
“不。”
初枝摇摇头。
随后她便起来,坐在草席上,好像想起来似的鞠躬道谢。
“多谢了!”
“说什么呀!吓了我一跳。”
朝子笑着说:
“有精神了!打开一下套窗好吗?从我家楼上也能看见樱花呀。动物园里夜间的樱花最美。只有樱花开放的季节,公园在夜间也开放,今晚我们去看看吧!”
她不得不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出这番话来。因为初枝那几乎要哭出来的情感,深深地打动了她。
“没有关系的,不要换了!”
初枝正要换衣服,却被朝子制止了。当朝子打开套窗,她猛然站到暖洋洋的走廊去。
“已经给你妈妈拍去电报了,你放心吧!”
“妈妈。”
初枝小声说着,肩膀颤抖起来了。
四
有田拍出的电报,由长野的花月饭馆用电话传达给户仓的名月馆了,但是却没有立即告诉阿岛。
只让阿岛知道初枝已平安地回到长野去了。这也是旅馆人们的良苦用心。
昨天夜里,阿岛曾倒在千曲川畔,那里是千曲川的下游,距名月馆有相当一段路程。
急昏了头的阿岛,认准初枝是投河了,也许是她看见初枝的幻影出现在夜间的水面上,于是,她也想随之走进河里。
衣服的下摆被河水沾湿了,鞋被冲走了。
事后回想起来,一半像是在梦中。但是阿岛还记得两只脚像被冰冷的水绊住了似的,她大吃一惊向后退去。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她才得救了。
当她醒过来时,听到了前来接她的旅馆掌柜的脚步声。
“哎哟,实在对不起,惊动大家。”
掌柜对于阿岛这沉着稳重的寒暄反而感到茫然了。不过,她似乎是当有人走近时,才苏醒过来的。在那之前,可能是晕过去了。
由于衣着不整,觉得不好意思,阿岛从屋后的木门进去,逃进房间。
名月馆的女老板笑着走进来。
“听说初枝已经回长野了呀!刚才打电话问了车站。因为当时上下车的人很少,卖票的人还记得。哎,这就好了。”
“是吗?”
刚一安下心来,阿岛便打起寒战,浑身发冷,上牙打下牙地发起抖来。
“给家里、长野的家里也打电话了么?”
“是的。”
老板娘一看到阿岛憔悴苍白的面容,便撒了个谎。
“听说初枝已经回去了。”
“是吗?”
阿岛感到起满鸡皮疙瘩的脸硬邦邦的,浑身每一个关节都痛得钻心。
“这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不然,会生病的哟!”
半夜,阿岛便发起高烧来了。
但是,由于刚刚闹腾过,便没有再去叫起旅馆的人,一直忍耐到第二天早上。
头脑里还是乱得很,没有料到自己是生病了。一心想着初枝能够平安无事,实在值得庆幸。枕头都被她哭湿了。
旅馆老板娘觉得总是这样瞒着阿岛也不是个了局,于是便给花月饭馆挂了电话,而对方却说,初枝没有回去。
花月那边也大吃一惊,于是,又是打听各种线索,又是派人去车站,忙乱之中,天已亮了,这时收到了有田的电报。
名月馆的女老板在电话中得知这一消息。
“东京,您说她去了东京?”
她感到十分意外。
“那是不是坐了上行的火车呢?奇怪呀!听说买的是去长野的车票,如果是东京,方向也不对啊!”
“是啊,可是……”
“喂,您说是一个姓有田的人吧!”
“是的,是有田。您就这样告诉老板娘吧!”
“那,是一个什么人?可靠吗?”
“啊,我想我家老板娘可能认识他。”
老板娘不想让阿岛听到这个电话,便压低声音说:
“我想最好不要马上告诉她,从昨天夜里发高烧,而且又特别疲倦……”
五
花月的女佣拿着耳机,好像跟身后的什么人在商量。
“喂,是不是由我们这边陪着医生去接她。”
“啊,那倒不必了。不过,如果方便,请派位医生来也好。”
“好的,我也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家里人都很担心。”
“是啊,我不知道啊!一点都不清楚。”
名月馆的老板娘冷淡地说。
“是的,这样惊动您,真是……一同去的客人,昨晚也住在您那边吗?”
“是的,他好像很早就到另一个房间休息去了。”
不消说,老板娘已经估计到昨晚的那场风波是由矢岛伯爵引起的,所以她总想打探点消息,但又觉得有点卑鄙,于是便作罢了。
关于花月饭馆接受了矢岛伯爵帮助的传闻,也传入名月馆老板娘的耳朵里了。所以,如果解释为阿岛企图将初枝交给伯爵照拂,初枝由于惊恐而逃了出去,这是最简单的了。昨天晚上的阿岛,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
但是,阿岛不会选择多年来一直关系密切的名月馆作为干那种事情的场所,而且是自己说希望初枝也能同来,将她邀请来的。
老板娘告诫女佣们,绝对不许走露风声。
然而,到了早晨,伯爵听说初枝失踪,阿岛病了时,连他也神色大变。
在得知初枝的去向之前,他在房间里闷闷不乐,默不作声。
“真够糊涂的,怎么能把这种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呢?”
老板娘申斥着女佣,自己去了伯爵的房间,说初枝已经回长野去了。但她没有提到东京来电报的事。
伯爵听到后,立即独自离开了旅馆,临行前留下一封信,并说:
“将它交给阿岛。”
阿岛也没有出去送他。
旅馆的老板娘来到阿岛的房间。
“我让客人回去了,对吧?”
说着,摸了她那滚烫的额头,但伯爵的信却没有拿给她看。
从长野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佣。
红十字医院的医生稍后才到。
医生说,高烧的原因虽然还不清楚,可能多半是由于精神受到刺激和过度疲劳引起的,只要安心静养,估计不会有大问题。
当阿岛得知初枝在东京的消息时,已经是事发后的第三天了。
“听说是在一位有田先生家里。”
“有田先生?在有田先生那儿?”
阿岛在卧床上坐了起来。
“如果是有田那儿……”
初枝可能又在接受礼子的照顾。
那样的初枝居然独自去了东京,这对于阿岛来说,简直像做梦一样。
身体还支撑不住,脑袋里空空的,只觉得一阵阵地嗡嗡作响,阿岛两手支在身旁。
解开了头发,像病人似的束起来,头顶上露出一条头发稀疏的缝儿。
旅馆老板娘好像颇有顾虑似的皱起眉头。
“来信了呀,要不要给她看看?”
说着,对阿岛的女佣使个眼色,便出去了。
一共有三封信,是初枝、有田和伯爵的。
六
让您担心,实在对不起。
请寄来衣服、钱,还有日常用的东西。
现在我穿的衣服是借有田先生妹妹的。
她是一位将要成为女子中学老师的小姐,对我非常热情,她教我写这封信,但我想早些寄出去,等不及了。
有田先生说,我最好先不回去,暂时留在东京。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关于这件事,有田将要写信详细告诉妈妈。
初枝像通常小孩子习字一样,信写得有点儿冷淡。
当她写到这里时,似乎不知该怎样写才好,涂改了几次之后,又接着写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了东京。
本来买的是去长野的车票,见到来的火车便糊里糊涂地上去了,也不知是上行的,坐上车便睡着了。
在上野遇到有田先生,他带我到他家里来了。
妈妈,一切我都想开了。
这次来东京,也许是想向礼子小姐道过歉,然后就去死的,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想同任何人见面了。
真对不起妈妈。我特别害怕,吓得不得了。
妈妈为我操了多少心啊!我是个双目失明的孩子。
我要坚强起来,好好安慰妈妈。
我已经不哭了。请不要惦念我!妈妈也对礼子和正春死了心吧!
他们两人说不定怎样憎恨我哪!
按有田先生说的,我暂时留在这里,可以吗?
我不敢离家一步,只听着有田先生的妹妹同我聊天。她叫朝子。
我将一切都忘记了,精神很好。
阿岛又重读了一遍,发现字写得哆哆嗦嗦的。
信写得虽然像谜一般,但从文字深处却传来了初枝的深深的恐怖。
阿岛打开了有田的信。信写得很简单,大意是见到初枝的样子,觉得让她独自回长野很不安全,所以暂时将她留在家里。
信中还写着这样一段话:
她似乎总是认为自己做了什么相当坏的事,所以,我尽量告诉她:像你这样的人是决不会接近世间罪恶的。
矢岛伯爵的信,用的是旅馆房间准备的信纸。
“是封留下的信。”
阿岛忽然脸色苍白,读着读着几乎晕倒。
我做了对不起初枝的事。这件事由我负责。当我来到长野一看才发现,我并非完全是出于对礼子进行报复的心情,才想得到初枝的。初枝的姐姐礼子,最近对我进行了蛮横无理的侮辱。等你平静下来之后,到东京来,我们再谈。
阿岛坐了起来,带着近似疯狂的眼神,整理行装准备回家。
七
初枝的信,近乎童话一般,但她当然不会知道如何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情。
不仅如此,初枝似乎生来就不会表现自己的坚强,自然地任凭他人去感受,这就是初枝。
初枝使这种感觉散发出鲜花般的芳香。
自己不做坏事,别人也不会对自己做坏事。她就是以这一纯朴的观念去同这个世界相联系着的。
因此,当遭到那种不幸时,这一联系便扑哧地断开了。
而且,连自我也迷失了。
犹如在支撑着破碎的心,总觉得周身疼痛,很快便像大病初愈似的,年轻的生命又回到了她的体内。但是,初枝却连这也觉得像是罪恶,而为之恐惧。
“唉呀!”
初枝夜里一次次地跳起来,惊醒了朝子。
有时还踢开被子逃出去,头撞在墙上,茫然若失地坐在那里。
这和撞在户仓名月馆的墙上倒下时是一样的。
“你紧紧抓住我睡就会好些。”
朝子说着,握住了她的手。
钻进被窝,关上电灯,初枝马上便会哭出来,所以只能一直开着灯。而朝子由于不习惯而难以入睡,有时初枝的睡脸让她看得入迷。
初枝显然是患了恐怖症。
一听到路上行人或后门口推销员的声音,心脏就突然停止跳动,以为会不会是伯爵或正春。
现在她也害怕同正春见面。
尤其是钻进被窝以后,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怖情景,又历历在目。
为了逃离伯爵,她拼命地捕捉住正春的幻影跑开。
她只有尽可能强烈而真实地追忆和描绘同正春接吻和拥抱的情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方法驱散伯爵的影子。
只有那种肉体的幻想,才使初枝获救。
于是,初枝万分苦闷地怀念起正春来。
由于自己遭到玷污,不可能再与正春见面了,反而使她真正懂得了跟正春在上林温泉发生的事情。
初枝那颗幼稚的心,突然像成熟的女人一样感到疲劳。
“连正春也和伯爵做同样的事……”
一想到这里,初枝愕然失色,觉得自己像恶魔一样,羞愧难当。
然而,无论是有田,还是妹妹朝子,从这样的初枝身上,只能看到一种经过磨练而变得清澈透明的纯洁。
有田对初枝说:
“到动物园去散散心,怎么样?”
但初枝却不想离开家门一步。
她只从楼上的走廊上,越过邻家的院子和屋顶眺望樱花。
“昨天夜里怎么样?不再做可怕的梦了吧?”
“是的。”
“我原想整夜都握着你的手,但我一睡着了,好像非得松开不可。”
朝子说着,笑出了声。
初枝也随之微笑。
春日里的栏杆也是暖和的。
“我不让妈妈离开。”
“是啊,妈妈嘛!”
朝子好像嫌晃眼似的眯着眼睛仰头望着街上的天空。
八
在街角的向阳处,孩子们在吹着肥皂泡。
这仿佛是一个应该到海边去游玩的好天气。
“妈妈也该接你来了吧!”
朝子摸了一下初枝的耳朵。这里也有一缕春光,透过耳朵可以看见血色。
朝子觉得当初枝喜欢的人接触到她的身体时,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安慰。这与其说是女孩子的癖性,还不如说是对失明时的一种留恋。
然而,当有人从身后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时,她却非常害怕。
朝子朦胧地察觉到那似乎是肉体将会受到伤害的恐怖。
“即便妈妈来了,你也暂时留下吧。哥哥说了,你要寄住在我们家里。”
“好的,小姐她……”
“你是说礼子吧。她也时常到我家里来。不过,像我这样平凡的女性,有些难以同她交谈。”
朝子爽快地说。她好像要主动地进一步向初枝吐露秘密似的。
“初枝,你知道吗?我觉得她好像是我哥哥的恋人,一点也不般配,是吧?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不。”
“是吗?那种事情,哥哥对我什么也不说。等哥哥回来,你逗逗他!”
初枝脸微微地红了,沉默不语。
“像那样一位碰一下手都会折断的娇小姐,我想哥哥是不会跟她结婚的。”
“不,不会的!”
初枝摇摇头。
她那种认真的样子,连自己也感到吃惊,当她猛地垂下视线的一瞬间,初枝的心吓得缩紧了。
从孩子们吹肥皂泡的那个街角上拐过来的是正春。
初枝尽管想躲起来,但仿佛像触了电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正春。
正春边走边找着门牌。
初枝几乎要从楼上喊出声来。
朝子被初枝激动的样子所感染,也凝视着正春。
当正春进门后,初枝像猛醒过来似的,逃到房间里面去了。
她缩成一团坐着。
“怎么啦?是谁?”
朝子正感到惊讶时,门口有人在说话。
“来了!”
朝子答应着,匆匆下楼去了。
“我是圆城寺。”
正春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来的,他的声音低沉,强而有力。
“有田先生在家吗?”
“啊,我哥哥到研究室去了。”
“是吗?我想见一下初枝小姐。”
“是,请稍等。”
看来好像是礼子的哥哥,初枝又吓成那副样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朝子迷惑不解地上了楼,只见初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说是圆城寺,请他上来吧!”
“我不同意。”
初枝小声说着,自己忽然站起身来。
九
连初枝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来到门口,刚好同正春打个照面。
“请进!”
朝子对正春说,然后又回头对着初枝。
“请到楼上吧,虽然房间很乱。”
“不,不必了!”
正春说着,但对朝子却看都不看一眼。
“出去走走好吗?”
“好的。”
初枝点点头,人已走到门外的铺路石上去了。
朝子也感到沉闷紧张。
“初枝,你到哪儿去呀?”
因为朝子的话带有几分责难的语气,所以正春也意识到不该不告诉去向。
“到哪儿去呢?”
他在问初枝,但初枝却只是呆呆地站着。
“对了,我们去博物馆吧!就在博物馆的院子里。”
正春很不自然地快活地说。
朝子对正春带有几分讽刺意味地向初枝说:
“初枝!尽可能早点儿回来,我不放心啊!”
初枝像吃了一惊似的回过头来,看了朝子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悲哀。
朝子想要跟在他们后面,但还是上楼目送着他们走去。
“哎哟,你忘记换衣服了!”
她不由得想大声叫住初枝,但还是忍住了。
初枝比朝子长得身材高大,穿着朝子的衣服,袖长和袖兜都显得有些短。而且是素气的棉绸经过翻新的衣服,还是浆过的。
仔细看时,真是一个可怜的背影。
朝子从来没有听到哥哥谈起有关初枝和正春的任何情况,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两人是恋爱关系。
然而,看上去,初枝却像丢了魂儿似的被拖着走去。
当两人的身影向着音乐学校的方向消失后,朝子急忙关好门。
然后,她便匆匆赶到博物馆门前,但她毕竟没有进去,坐在公园树阴下的长凳上,从那里可以看见博物馆的门。
这时,公园里正是赏花人多的时候。
博物馆里也有许多来自农村的参观团体,正春并没有进入表庆馆,而是到正在施工的主楼的后院去了。
两人很少说话。
两颗心紧缩成痛苦的硬块,稍一碰撞便感到疼痛,但又找不到可以交流的头绪。
“听礼子说你来了,但我没有想到会是真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对不起,我是一个人来的。”
“正因为是一个人,不是更应该告诉我吗?不过,你一个人来了也好。你应该让我去接你呀。”
初枝苍白的脸扭到一旁。
“听说前些天你妈妈来过,那时,她也没有跟我见面。据说她和我父亲、还有礼子都谈了我们的事情。”
“对不起。”
“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来了?难为你竟找到了有田家。”
“嗯。”
眼前的路似乎云雾朦胧,初枝像是踏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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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活的小鸟
一
非但阿岛对正春的父亲采取了那种会面方式,而且,甚至礼子也要他设身处地为初枝着想,因此,正春遭到了父亲的严厉训斥。
父亲的愤怒异常疯狂。其中包含着不能单单认为是儿子恋爱,仿佛是自己的愿望遭到践踏,过去的罪过被揭露似的狼狈。
看上去他突然衰老,在旁人眼中甚感可怜。
骂礼子的话语中也充满了刻骨憎恨。
毕竟未脱口说出礼子是阿岛之女,但礼子已经对其冷冰冰的态度感到毛骨悚然。她已变得十分意气用事。
姐姐房子见父亲勃然大怒,如同往常一样,笑着说:
“爸爸您也太死心眼了。礼子那不合拍的正义感,也许以为是那姑娘对母亲表示孝顺,如果她提出只要不答应正春结婚,自己就不结婚的无理要求,不如将计就计,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礼子这孩子表面上显得很聪明,心里却没什么主见。因此,她与伯爵的婚礼若能早日举行,反而有好处。正春他结婚,反正要等到大学毕业之后。是三四年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
对这种极平常的主意,子爵心里也觉得的确有理,可他却又说:
“不过,礼子是那个女人的女儿,而且还对我讲那种话,你想想看,哪能对谎言也轻易点头?”
“嗳,爸爸。礼子会认真地考虑那种事吗?”
正春离开大学宿舍回到家。
较之父亲的愤怒,他更不忍心看到的是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
虽一开始就有那种心理准备,可实际上障碍一挡在面前,思念初枝的纯情就反倒憋得愈发难受,然而,却不能下定决心踏上不顾一切地向前迈进的道路。
随着为初枝感到良心受谴责之痛苦的加剧,空想也就变得愈发美妙。
当从礼子口中得知初枝独自一人来到有田家时,首先也是自己的懦弱受到了责备。他怀着对初枝祈祷般的心情谢罪。
“哎,怎能让那样的姑娘独自出门。”
他对自己的窝囊感到懊悔。
起初正春以为:由于初枝也懂得两人的恋爱靠不住,无法静心等待才突然跑出来的。
正春为初枝的痴情所感动,对身为男人的自己深感羞愧。
然而,连做梦也没想过已紧紧拴在一起的两人竟会分离。
他现在还是那个仍身着高中旧制服去见初枝的正春。照理已该穿上大学新制服让她看一看,却感到不好意思。
连对礼子也无法坦率地说出“我去见初枝”这句话,便悄悄地溜出家门。
跟初枝一见面,看到的是她皮肤干巴巴的,在向阳处几乎要倒下。初枝那身躯的空壳里,只剩下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
“怎么会这样痛苦呢?”
心想那是由于无法承受对恋爱的担心。
他垂下头,嘴里却讲出了见外的话。
这样,初枝的反应是毫无喜悦的过分冷淡。
二
正春对爱情的良心就如今的初枝而言,早已成为无缘的独角戏。
初枝从躯体深处痛苦地涌上来的是一种盲目的难受。
正春认为自己给初枝播下痛苦的种子,这固然不错,在初枝看来,有正春在这里才是痛苦。她只想逃避开。
犹如被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所诱惑,她忽然跑了出来,可与他并肩而行却只能觉得痛苦,仿佛感到只有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两人才能真正地互相挨着。那是隐隐约约的可悲的惟一依靠。
“让你一个人受苦,对不起。”
在树阴的长凳上,正春想要握住初枝的手,初枝惊愕地躲开身子。
正春诧异地环顾四周。
“很安静吧,在市内竟有这样的地方,真令人惊奇。”
昔日庭院的景致一如往昔,树木茂密。
在深处的德川将军庙里筑巢的鸟儿,展开白色的翅膀正在飞翔,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里竟无行人踪迹。
四周一片静谧,主楼施工的声音也渗入了郁郁葱葱的绿叶之中。
“能见到你太好啦。只要能见面……”
说着正春欲拥抱初枝肩膀,初枝又一次躲开身子。
而且,她哭了起来。
可是,好像害怕什么似的,突然又止住哭泣。
正春心里有些纳闷,问:
“到底怎么了?”
“我,已经……”
初枝嗓子哽咽。
“我,已经和……”
无论如何,后面的话也讲不出口。
“让我回去,我要去遥远的地方。”
“对。真想一起去远方。”
“不对,您今天来干什么的?”
初枝突然顶撞他。
正春吓了一跳。
“什么来干什么的?来见你,怎么说来干什么的?一离开你身边,我不是只想见到你吗?”
初枝好像连那话也没听见,面无表情地说:
“一切都不行了。我已经……都变成了这模样啦。”
这是一种不让正春接近的执拗的声音。
正春感到有点出乎意料。
感到在初枝身上出现了异变。
接着,正春就像要战胜自己的不安,突然用激烈的口吻说道:
“你什么也没变,哪里都没变。不是就这样活生生地坐在这里吗?”
于是,初枝这个有棱有角的活人,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灵。
“怎么会变!你不就这样坐在我眼前吗?”
“不。”
初枝摇头。
“已经不在,确实不在了。”
“什么,你瞧!”
说着,正春猛扑上去,抱住她。
“这是什么?你的身体,是我的人,你瞧,在这里……”
三
接着,正春仿佛要确认初枝的存在,使劲儿摇晃她。
“这不是你吗?”
“不一样,已经,不一样了。”
初枝摇头否定。
“什么地方,怎么不一样?”
然而,当他一接触到初枝的脖子,冷汗沾满了他的胳膊。
初枝浑身发抖,她猛地拨拉掉正春的手。
“请您,什么也不要再说……”
“我什么话也不说。不管你发生什么事,什么都不说,可是,一见到你,简直就像是我让你受苦似的。”
“嗯。”
初枝点点头,抓住长凳靠背抽泣。
“对不起。”
正春感到初枝已完全关闭了自己身体的所有窗口。
自己的心灵无法与她相通。
“你到底是因为悲伤而哭还是因为厌恶我而哭,弄不懂啊。”
正春焦躁不安。
初枝悲伤得心痛如绞,深处尚有显然冷静的地方,正春的声音传到那里也犹如与己无关。
初枝感到奇怪:自己已说到那种程度,可为何正春还不明白。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是为安慰自己,他才故意佯装不知,这样一来,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卑鄙,不能再沉默了。
“我……不能再见您。只想单独呆一会儿。”
“你变心了?”
“嗯。”
“那,来干什么的?独自跑到东京。”
“不知道。逃出来的。”
“逃出来?是妈妈叫你跟我断的吧。”
“不,矢岛先生……”
“矢岛先生?矢岛他怎么了?”
“他来过。”
初枝发出了刺耳的哭声。
正春仿佛突然遭到抛弃,面色苍白。
令人无法置信。
正春做梦也未想到过,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的男人会把初枝视为女人。他甚至是那样粗心大意,只在心里爱她。
在自己几乎要消失的一瞬间,出于强烈的愤慨,他突然猛揍初枝。
初枝如同一块湿布软弱无力地倒在长凳前面。
哭声也倏忽停止。
正春目瞪口呆。
缓过劲儿来一想,自己只不过口头上承诺同初枝结婚,置她于长野不管不问,自己又为她干了些什么呢?
难道不是让初枝独自受苦吗?
倘若没有跟自己的关系,姑娘也就不会有视她为女人的男人。
“啊,完蛋了!”
他后悔不迭。
初次接吻时,从温室逃出来摔倒在地的初枝也是这副模样。
四
初枝脸朝下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闻到了春天泥土的芳香,她眯缝着眼睛,只见长凳下面开着青苔花。这是多么小巧的花啊。
被正春一揍,郁积在心中的痛苦大概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以女人特有的一种羞耻心,猛地想要统统发泄出来。
一知道他已完全失望后,她的心情便平静下来。
她觉得自己太卑鄙,而另一方面正春却很高洁。对现在的初枝来说这是一种安慰。
“什么事也没有,是我不好。”
过了一会儿,正春这样嘟哝。
好像确实什么事也没有。
在鲜花盛开的风和日丽的大白天,一点也找不到初枝已变得那样的实际感受。
由于无法捉摸的失望,年轻的心尽在徒劳地跳动。
“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正春对自己自言自语。
除了安慰初枝,现已别无他策。
“是你妈妈不好吧。”
初枝惊愕地抬起头。
“妈妈?跟妈妈没关系。”
“可是,你妈妈不在你身边吗?”
“妈妈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很痛苦。”
“你才痛苦呢。再也不要回长野去了。初枝,你单独能住公寓这种地方吗?待会儿我去见礼子,跟她商量商量。”
说着说着,正春胸中又燃起新的怒火。
初枝受过矢岛伯爵的侮辱,可怎能又让初枝和自己一起去见自己的妹妹呢?
一想起受屈辱,见初枝身体并无特别变化的迹象,这样躺在自己的眼前,不禁产生一种莫名的憎恶。
“你准备趴到什么时候!不成体统。”
初枝吓得一哆嗦爬起来朝对面站着。
“小姐?”
初枝压低声音呼唤。
“就是死也不能再去见小姐!”
“可是,因为礼子与矢岛有过婚约,所以我要跟她讲,你别吱声。如果礼子嫁给他的话,这种……”
正春声音发颤。
“啊!”
初枝几乎要摔倒,拼命叫喊:
“小姐她……小姐她……”
“不,别为那种事发火。婚事这样一来也就告吹了。那反而对礼子有好处,礼子很喜欢你,就像喜欢妹妹似的。”
“小姐是我姐姐。”
初枝眼前发黑。
“对啊,你们两个人难道不能变成真正的姐妹那样吗?”
“不。是我真正的姐姐。”
“所以嘛……”
“不对。小姐她是我妈妈生的孩子。”
“唔?”
正春目瞪口呆。
五
从树木中间的长凳上往博物馆大门方向眺望的朝子,无意中转身朝美术馆方向一望,吃惊得几乎要站起来。
和一个男人一起从那正面大门走下来的好像是礼子。
朝子从长凳上起身走过去。
朝子是第一次看到礼子身穿和服盛装,远远望去一眼就认出来是她。
从台阶中间笔直走下来那得意洋洋的派头像她,最富特色的还是她向男人微微颔首时,肩部以上的动作。
礼子像是在跟同行者告别。
“在回家途中想不想顺便去我们家。”
朝子想起是锁了家门出来的。
那男人好像让车在等,他强迫礼子与自己同行。
朝子既然已走出树阴下,来到草坪中间的路上,无论如何已无法再躲避。
礼子一看清是朝子,便突然离开男人身旁。
朝子加快脚步迎上前去。
“怎么看都觉得像您。虽然您身穿和服,还是第一次看见……”
礼子回头瞅了一眼自己的身姿,忽然随便问了一句:
“初枝呢?”
“嗯。”
朝子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呀?说请暂时不要去打扰她,你哥哥说的,因此我才没去看她的。”
“嗯。”
礼子突然改变语调说:
“那一位就是矢岛。刚才在里面见到的。一位朋友的哥哥在展出旅欧作品,应朋友之邀我来看展出的,说矢岛是他在伦敦的老相识。”
礼子心想,朝子肯定会从有田那里听说填有关伯爵的事,便笑着对她说:
“我的朋友见我被矢岛逮住,她便逃跑了。就那样想来欺辱我哟。”
然而,有田未曾对妹妹谈起过礼子的婚事,所以朝子听不太明白,却也清楚礼子是在为自己跟这个男人呆在一起而辩解,便说:
“对不起。关于初枝的事想跟您商量商量,能否抽空儿来我家一趟?”
“好的,我正准备过一会儿去看看呢。”
朝子正在为是否把正春来了的事毫不隐瞒地说出来而犹豫不决。
“作为我来说,对初枝能住在我们那里,感到很高兴,但是,听说在这以前,您曾对我哥说过请把她交给你管。”
“曾想教她各种知识,是个挺可爱的人吧。”
“是的。长野的她妈妈来了一封信,说要来接她回去,不知怎么回事?”
“是我哥哥的恋人呀。您听说过?”
受到礼子坦率的话语的感染,朝子也大胆地说:
“其实,您哥哥刚才来了。”
“哦?”
“可是,他俩的神情都不对头。十分担心就跟到了这里。”
“现在到哪儿去了?”
“进了那边的博物馆。”
“博物馆。”
两人同时回头朝博物馆方向望去。
六
嫩叶掩映的博物馆大门无法看得清晰。
礼子返回到矢岛伯爵身旁说:
“我就在这里告辞了。”
“是谁?那个人。”
伯爵出自虚伪的自尊心这样问道。礼子直言不讳地说:
“是有田的妹妹。”
伯爵连看都不看一眼朝子,说:
“在这里见面真是幸运,本来还有几句话要跟您说的,真遗憾。”说着,露出了嘲讽的神色。
“我正在犹豫,到底该不该特地叫您,跟您说话。”
礼子默不作声。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向您道歉,这一点要跟您讲清楚。”
“哎呀,什么道歉,这种事是不适合您的嘛。”
“嗯。不过,我是体会到女人真正价值的人。像礼子你这样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只会在意外的地方破坏周围的人的命运,是人生的害鸟。”
此人怎么会讲这种话!礼子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伯爵。
“你到底也不会明白:要使四邻平安地生活下去,惟有跟像我这样的男人结婚。我们这些人比起普通的鸟,要在更高的天空中飞翔。于是就连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感到寂寞……”
“这我也知道。不过,我已爱上了有田。”
礼子坦率地这样表白。
“爱?哼,凭你的性格能那样随随便便地说‘爱’这种话吗?问问你自己的良心好啦。”
礼子气得浑身直哆嗦,紧闭双唇,一副准备挑战的眼神。
“那种话只有你那失了魂的躯壳表明无能时才会讲。”
“我洗耳恭听。我想这是你的悲剧……”
“哼,我不能讲爱礼子这种话,若是初枝我倒能爱……”
“初枝?”
“是初枝呀。”
伯爵犹如砰的扔掉一块小石头似的,说完这话后正要离身朝车子走去。礼子慌慌张张地回头一看,初枝和正春走了过来。
两人面色苍白,沿着博物馆的围墙走在宽宽的路上。
看起来他们甚至忘却了相互安慰各自分离的心。如果有人从一旁对他们大喊一声,他们马上就会应声倒下去。
垣墙旁的杜鹃已长齐嫩叶,樱花在枉然谢落。
两人一声不吭。
礼子和伯爵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朝子急忙朝他们走过去。
正春突然低头行礼,脸微微发红。
“是来迎接的吗?”
他这样无意义地问。
初枝心不在焉地转过脸去。
“初枝,是小姐哟。”
朝子小声嘀咕。
初枝睁大了饱含着无法形容的亲情的大眼睛,旋即又为悲哀所笼罩,她朝礼子走去。
伯爵难道会看不见?
正春和朝子不安地望着礼子,跟在初枝后面走来。
七
正春马上发现了伯爵。
他由于愤怒手指尖颤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正值春季展览会时节,赏花的人也经过那里。即使光礼子自己,也够引人注目的。
一接触到正春那憎恶的目光,伯爵马上身不由己地摆出一副准备干架的架势,眉毛不停地抖动。
他以为正春已经知道自己的事。
尽管如此,初枝到东京来对伯爵来说,仍然是突然袭击。
“初枝!”
礼子呼唤着走近她。
初枝看见了伯爵。
她心里吓了一跳,可是,她的手已被礼子拽住了。
初枝的手冰凉,且微微出汗,一种异常的恐怖传给了礼子。
礼子转过头去望伯爵。这时她感到初枝的身体向自己倒过来,难过得仿佛要向自己倾诉似的。
礼子感到心里发出一种声响,眼睛在激烈燃烧。
伯爵眼睛看着一旁。
初枝和礼子眼睛极其相似。她们的目光好像要刺向伯爵。
难道由于是姐妹的关系?难道是女人对待侮辱的极端的愤慨?
正春见初枝朝伯爵走去,正欲自己抢先猛扑上去,因为礼子拽住了初枝的手,这才强忍怒火站在原地不动。
然而,这却是若无人跟伯爵扭打在一起就无法得救的奇异的一瞬间。
面对这种敌意,伯爵也未后退。
伯爵想对他们大骂一顿残忍的话后,迅速钻进车子,但是由于对方三人因强烈的屈辱已猛然反扑过来,他无法逃走。
必须彻底战胜它。
“初枝!”
伯爵满不在乎地叫喊。
“初枝,是我。”
接着,毫无顾忌地走过来。
“我找这孩子有事。跟我一起回去吧。”
初枝为他的气势所压倒,倏地闭上眼睛。
“要干什么!”
正春挡在伯爵面前。
“是你!”
也许是害怕众人目光,伯爵仅冷冷一笑。
“是你就好。我的事你去问她。”
“什么!”
正春铁青的双颊肌肉绷得紧紧的,嘴唇在不停颤抖。
这时,初枝出人意料地挣脱掉礼子的手,正面盯着伯爵,一字一句地说:
“我,我……初枝已经死了。”
四周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初枝挺直腰板站着。
“初枝。”
礼子把手搭在初枝肩上,只觉得如同一块化石般硬邦邦的。
“为那种事值得死吗?回家吧。”
伯爵乘上车。
初枝还站着一动不动。
谁都不吭一声。
朝子灵机一动叫了一辆空车。
一乘上车,初枝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垂下了头,却扭着身子说:
“我,独自到一个地方去。”
八
有田的家离美术馆很近,步行只要四五分钟,礼子尚未找到安慰初枝的话语,车子就到了家。
初枝一下车随即独自一人先跑进朝子房间。
正春和礼子被迎到楼上。
两人脸背着脸,沉默不语,在这种场合,亲骨肉的感觉更令人喘不过气来。
说是亲骨肉关系,那上面却产生了新的断层。
正春小时候就暗中听说礼子是异母妹妹,每当看见做姐姐的房子露骨地蔑视礼子,就感到一种良心上的耻辱,而故意袒护礼子与她亲近。后来反而为这位与自己一岁之差的妹妹的美貌所吸引,也许这是存在微妙隔阂的原因。
正春有时甚至把礼子有一种对什么复仇意味的倔强视为自己一家人生活的一个侧面。
然而,说什么礼子是阿岛的孩子,是初枝的姐姐,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第一次现实地面对命运的暴力,正春的基础崩溃了。
如今难道那要成为必须与初枝断绝爱情的理由?难道那将成为必须彻底付诸实施的理由?甚至其判断也是从极端走向极端。
“对小姐,请什么也不要说。就这一点拜托您啦。我将要去很远的地方。”
在博物馆后院,初枝仿佛由于孽缘而浑身发抖,这样对正春说。
即使没说让他不要说的话,正春在这里也不会对礼子说的。
就这样和礼子默不作声,只会更加令人难受。
“我是太自以为是了。正像礼子你曾经说过的那样。”
“是啊,我们就像是把初枝推到厄运的陡坡上去的人。”
礼子一吐为快地说:“哥哥,您不是女人,很幸福啊。”
三个女人有三种悲哀,在得知礼子为初枝的姐姐的现在,更令正春感到心里憋得慌。他反省自己正是表演悲剧的丑角。
“对礼子也不知该如何道歉,都是我从旁插了一杠子……”
“别说了,怎么讲这种话。再没有像她那样轻信人家的诚实人了,初枝不是毫不怨恨哥哥吗?”
“不是怨恨或生气的问题。”
“那么,是什么问题?哥哥难道不是无法安慰她吗?从博物馆出来时,你俩那脸色,又怎么解释?”
“那是……”
正春把想说那是由于得知初枝是你妹妹这句话咽在了喉咙口。
“可是,像她这样的姑娘,遇到那样的不幸,能轻易安慰得了吗?”
“是的。”
礼子使劲儿点点头。
“她眼睛看得见东西是那么高兴,说所见到的一切都很美。她曾那么盼望春天来临。现在不就是春天吗?”
“一想起这些,兴许眼睛看不见还是很幸福的。”
“没出息。”
礼子叫喊着,她仰望天空,眼泪汪汪。
“花不正开着吗?哥哥你向初枝打听过春天是美丽的吗?要是她现在仍像过去那样,春天看上去还很美,那该多好!”
九
“初枝,你不到楼上去吗?”
朝子边沏茶边喊初枝。
初枝倚在朝子书桌上眺望着庭院里的麻雀。
“不。我不想再见到他。”
“哦?”
朝子自己上楼去了。
初枝的话音比想象的要爽朗,因此她放心了。
从刚才的情景,朝子也大概揣测到初枝的事,用不着去张望拉门里面的初枝。
“初枝她……”
礼子漫不经心地问。
“唔。”
朝子暧昧地答了一声,由于无话可讲,便问道:
“要我去叫她吗?”
“算啦。”
礼子对着正春说:
“哥哥,您还是回家去好。”
“嗯。”
突然被礼子这么一说,正春红了脸。
正春感到礼子并非作为自己的妹妹,而是作为初枝的姐姐留在这里。
“我看还是暂时不要去惊动初枝为好。”
“不过……我哥快要回来了。”
朝子这样缓和了一下气氛,可是正春已站起身。
“初枝,他要回去啦,初枝。”
朝子在喊。这时正春站到大门口等待,但初枝没出来。
“她就拜托你们啦。即使她母亲来接她,也请坚决不要让她回去!”
正春对朝子这样说。
留下的礼子来到初枝所在的房间。
初枝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颊。
礼子在初枝身边随随便便地坐下便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初枝仿佛被她吸引,转过头来。用手捂的地方虽然红了,但却无哭的痕迹。
“把我的衣服给你带来了。都是一些平常穿的西服,不多。”
礼子说道。
初枝乖乖地点头。
“把我的让她穿了,可穿着走到外边,不是袖子短,就是太素气,显得很可笑。”
朝子也站在后边笑着。
礼子摸摸初枝的肩膀说:
“没有可放的肩褶么?”
朝子说:
“是把我穿过的旧和服接长的。”
“男人们都是虚情假意,一切都是谎言。”
礼子满不在乎地说完这句话后,又接着说:
“初枝,我替你化妆吧。”
初枝愕然,瞟了一眼礼子。
礼子从楼上取来手提包,动作粗野地硬让初枝坐到镜子前面。
温暖的泪水沿着初枝的双颊淌下来。
“高滨大夫,就是给初枝做手术的人,他总说想听初枝谈谈做完手术后看见各种各样的东西的感想。待会儿我们去看看他吧。”
初枝摇头。
礼子佯装没看见初枝的神情,说:
“去吧,还可去接接有田呢。”
由于没擦掉眼泪就往上涂白粉,连睫毛也变白了,初枝皱起眉头。
十
高滨博士单独呆在医院的教授室内,好像是以打发春日下午的疲劳为乐。
“来得太好啦。闲极无聊正在看麻雀呢。”
博士温和地望着初枝。
“哎呀,我也……”
初枝受他感染微笑着说,“刚才我也在看院子里的麻雀啊,看过后才来的。”
“这令人高兴。对,确有这种事。经我做过手术后复明的人,在某个地方跟我在同一时间也正在看麻雀。”
博士那张老人般的脸庞因感激而显得容光焕发。
“那种事是当然的。不过,平常往往容易忘记那当然的事。你说得太好啦。那样想的话,我也一样,无论看什么东西都是很难得的哟。”
初枝点头。明亮的心灵之窗顿时敞开。
是这位老人使自己复明的记忆,强烈地苏醒过来了。
而且,还有一种现在也看得见东西的喜悦。
“请也常到老人这里来呀!”
“好。我也是来到先生这里后,才想起了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的。”
“那太好啦。因为不光是眼睛嘛,甚至连人活在世上这种事,平常也会忘记的。”
初枝再次点头赞同。
博士兴致勃勃。
礼子反而感到有点扫兴。难道博士看不出来初枝由于悲伤而憔悴不堪?还是故意视而不见呢?
同时,礼子感到其中也包含着自己的一种类似嫉妒的心情。
一种暧昧的嫉妒。那是一种对初枝天真无邪的坦率,反而惊诧,觉得具有奇异的生命力的心情。
“这样就好。还是带她来的好,正如我所想象的那样。”
礼子对高滨博士的名医派头深感钦佩,她催促初枝离开了医院。
现在,初枝对礼子是自己的姐姐这件事也感到很高兴,从心底涌现出来的亲情,使得她不知怎么说才好。
初枝紧挨着礼子,漫不经心地用手去触摸礼子的和服。
她们坐在长满嫩叶的银杏树下的长凳上等候有田,有田马上出来了。
“绿树映在有田的脸上。”
初枝有点孩子气地这样说,脸微微泛红。
礼子吃了一惊。
从初枝的声音也可知道她心灵之窗敞开着。那声音里有一种呼唤自己心上人的亲切感。
“我们刚才去过高滨大夫那里。”
礼子若无其事地说。
“是吗?初枝她……”
有田疑惑的目光望着初枝。
“我给她化的妆。”
“是吗?”
有田信步往前走。
初枝独自一人环视着树丛和天空。
“我哥哥去过您家。”
礼子小声对有田说。
“怎么办好呢?”
“嗳,顺其自然吧。”
“什么叫自然?”
礼子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激昂的声音。
“有田你说的自然指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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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燕分飞
一
打那以后又过了两三天,阿岛来到东京。
有田提前离开研究室,一回到家立即带上初枝到上野车站去迎接。
在朝子学校放假期间回故乡去的奶妈也已归来,跟朝子俩在准备晚餐。
大概压根儿也未曾料到初枝会到月台上来接自己,阿岛只顾从车窗口把行李交给车站搬运工,连初枝跑到跟前都未曾发觉。
“哎,初枝!”
阿岛大吃一惊,呆立在那里。
她的脸色非常不好。初枝吓了一跳。
阿岛毕恭毕敬地跟有田寒暄。
“离开一段时间,我就觉得这孩子还是盲人似的,这孩子倒先发觉我,简直就像是在撒谎呀。”
阿岛笑着往前走。
她正面望有田的脸都觉得难堪。
“太不好意思啦,实在是给您添了意外的麻烦。本应早点去府上拜访,可因为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那可得多保重。现在不要紧了吧?”
有田朴实地说。
初枝默默地握住母亲的手。
柔软发胖的阿岛的手冰凉。初枝的手掌心在微微出汗。
自从初枝深夜从户仓的旅店逃出来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见面。初枝一个劲儿地往阿岛身上靠,仿佛以此来安慰自己的母亲,这让阿岛感到意外。
见有田一会儿吩咐车站搬运工,一会儿叫车,笨手笨脚地替自己忙乎,令习惯照顾男人日常生活的阿岛,反而感到心里不安,但是初枝却好像理所当然似的,毫不在乎。
这也让阿岛觉得不正常。
“实在是尽给人家添麻烦啊。”
听阿岛这么一说,初枝马上点点头。
上野公园的樱花业已凋谢。今天连拂动飘落在地的花瓣的微风都没有,而且连地上的尘埃也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又是傍晚时分了。
城市的天空略有薄霭,远方的天际渐呈朦胧。
阿岛若无其事地说:
“初枝,这是樱花。”
“哎。我每天都看。”
到了有田家后,因朝子是女人,而又是在榻榻米上初次见面的毕恭毕敬的场面,阿岛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而初枝却显得十分随便,甚至跑到厨房里去。
阿岛感到非常纳闷。
赶快从大旅行包里掏出初枝的换洗衣服。
“是前天吧,小姐她给我送来了各式各样的衣服。”
“那样,尽给人家添麻烦,你真够戗。”
阿岛不由得语气粗暴起来。
“什么呀,我向她借旧衣服穿嘛。”
“没治的孩子!”
阿岛见晚饭四人一起吃,饭后连初枝都一起帮着收拾,便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心。
她深深感到这家的祥和犹如春天的夜晚一般。
二
一换上松快的和服,有田又显出一副书生的样子。
虽说是一家的主人,却并非年轻夫妇,而是兄妹俩过日子,因此家里总有一种让人感到美中不足,然而又让外来客人感到容易亲近的气氛。
从厨房的碗碟声中传来的初枝的声音,显得格外娇滴滴的,阿岛呆在客厅,犹如上当受骗似的。
然而,阿岛由于弄不清楚有田对于初枝逃到东京到底知道多少底细,于是只能反复讲这样的话:
“确实,那孩子一下火车,恰巧有田先生打那儿经过,她的运气真好。如果不是您把她捡回来的话,现在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不,不,她比您想像的要坚强得多。即便没遇上我,也会去礼子小姐那儿的吧。”
有田不拘礼节地笑着,“可是,今后怎么办呢?礼子小姐好像也很担心。”
阿岛非常想听听礼子现在怎么样,她说了些什么。
“不能再让小姐为我们担心了。我心想利用小姐的盛情从一开始就不对。我打算也那样好好地跟初枝谈谈之后悄悄地在乡下过日子。”
有田在默默思考。
“我准备不跟小姐见面就回去。”
“可是……”
有田说完便中途打住,瞧了瞧阿岛脸色后,又说:
“您累了吧。今晚请早点休息……改日再商量,如果我也能帮上忙的话……”
“谢谢!”
阿岛低着头悄悄地起身走出去。
从放在朝子房间的大旅行包中拿出了初枝的和眼等物品。
初枝也和朝子一起来到客厅坐下。
庭院板墙上头的夜空因上野车站的灯光很明亮,时而可听到火车站的汽笛声和铃声。
四人就着阿岛带来的特产——荞麦面点心,喝着粗茶,虽然很平静但漫无边际的闲聊也往往无话可谈,阿岛于心不安。
有田轻轻地起身去了楼上的书斋。
“初枝,把你的和服拿出来吧。”
听阿岛这么一说,初枝便到隔壁房间换和服。
过了一会儿,阿岛问朝子:
“您哥哥的学习很忙吗?”
“不,在家里不怎么忙。”
“那么,我有点事。”
“唔,请。”
朝子站起身,在楼梯下喊:
“哥,初枝妈。”
阿岛上楼去了。
朝子边帮初枝系和服带子边说:
“都快睡觉了,不是不换也行嘛。”
“嗯。不过,我一穿小姐的衣服,妈妈她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
“咦,初枝你也考虑那种事?真叫人吃惊。”
“我妈妈跟有田有什么话要讲?”
“这个,”朝子搂住初枝的肩膀说,“哎,别回去,就在我家住着。请在我家。”
三
看起来有田家并不宽敞,阿岛打算跟有田谈过话后搬到信浓屋旅馆去住。
然而,到了楼上的书斋跟有田面对面一坐下来,阿岛却不禁对涉及到初枝所受的侮辱的事踌躇不定,不知怎样开口才好。
还是有田先说:
“前天,正春和礼子到家里来了。”
阿岛点点头,说:
“那么,初枝见到他们了吧?”
“嗯。我当时不在家。”有田略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听说正春把初枝托付给我妹妹了。他说即便您来接,也请坚决不要让她回去。”
“啊,怎么能……”
“所以,即使您说要带她走,如果不得到正春的同意,我们也不能把她交给您啊。”
有田仿佛开玩笑似的这样说。
在阿岛听来这是对自己的温暖的安慰。
“初枝在上野车站附近一遇见我,马上就说要见小姐,我看她那模样非同寻常,就对礼子说暂时不来见为好。”
“哦。从接到电报的时候起,一想到这一次又要给小姐添麻烦,就感到于心不安。”
“那种事别放在心上。不知怎么回事,礼子很擅长应付初枝。虽说我家朝子也是女人,对初枝照顾得也挺不错,但好像无法做得像礼子那样好。前天也是礼子赶紧把初枝带到高滨博士那里去致谢的。”
“啊,是吗?”
“在这以前,无论我们怎么劝,她连公园的樱花都不去看,寸步不离家门。”
阿岛垂头说:
“因为出了她单独跑到东京来这种事。”
倘若初枝已将此事和盘托出的话,现在阿岛就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我就是为向大家道歉,才来的。”
有田沉默不语,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
初枝的婚姻早已变成残酷的梦幻而消失,阿岛现在想知道的是礼子的婚事。
她不便向有田打听,而且矢岛伯爵的名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觉得初枝在东京无为地多呆一天,只会给小姐她们多增加一天的麻烦。”
“不管怎么说,眼下初枝是最可怜的,因此,为初枝着想这才是最要紧的。”
为有田的盛情所感染,阿岛连急着要表达的话也说不出口。当天晚上也就住在了有田家。
在楼上的房间里,只剩下初枝和母亲两人时,初枝既像是又回忆起那可怕的夜晚,更像是无法忍受羞耻。
她一钻进被窝,立即熄了灯。过了一会儿,响起了暗自哭泣的声音。
“妈妈,请原谅!我把一切都讲了。”
初枝的声音硬朗得出乎意料。
“在户仓讲的话,我听到了。说小姐是我姐姐……”
四
阿岛也早有心理准备:大概会是这样。
初枝得知礼子是自己的姐姐,这固然不坏,然而那又是多么残酷的获悉方式。
偷听到和伯爵谈的那种话后,又那样遭到伯爵欺侮。
为何没能更早一些把她有一个姐姐作为光明正大的幸福告诉她,让她高兴呢!
“都是妈妈不好。虽然没有必要对初枝隐瞒,可是,对礼子家要尽情分。而且,想让初枝以为我是仅有初枝一个孩子的妈妈。礼子是我的小孩,这一点不错,但是,我只不过生下了她,连奶也没让她吃上几口,都二十年没见面啦。”
“是我做得不对,我对正春也是那样道歉的。”
“说了些什么?”
“都说了。连小姐是我的姐姐也说了。他不知道这件事,很惊讶。小姐她是知道我是她妹妹,才那样对待我的吧?”
“不是的。她做梦也没想到过初枝是她妹妹,我是她母亲。”
“那是不是算欺骗了小姐?”
“说什么欺骗。那样认为的话,是完全不相关的外人的偏见。小姐和你之间的爱不是通过欺骗产生的。”
“是的。”
“初枝你是一直不知道有姐姐而长大的,就算现在知道了,可是今后也将根本没有希望像正常的姐妹那样相处下去。”
“嗯。”
“虽然可悲,可话又说回来,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你是实实在在地以一种美好的心情与姐姐相处过来的。因此,就凭这一点,就凭这一点嘛,初枝你不认为还是有姐姐这个人存在的价值吗?这也许对你有点勉强。”
“对,我是那样认为的。不勉强。”
“看到不知道是姐妹的你们俩像血缘相通似的情形,妈妈高兴得简直心里害怕,总感到好像是自己的罪孽遭到谴责,不过我还是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是我的错误,给初枝带来了不幸。”
初枝把手伸向暗处,去摸身旁被窝中的母亲。
“妈妈在户仓生病了。但也并不是不能更早一点儿来接你。我心里犹豫不定。感到自己无法与两个女儿见面,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多余的人。我想如果初枝在有田这里,既可以跟小姐见面,而且姐妹间存在的那种奇异的力量兴许对初枝有利,心想还是我不在更好一些。”
“妈妈!”
初枝感到胸口堵得慌,她搂紧阿岛。
“我也见过那个人,但已一点也不怕他。他是和小姐一道从美术馆出来的。”
“跟小姐?”
阿岛热血沸腾。
伤害了初枝,竟还能跟礼子一道外出,算什么男人!
“你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瞧着?”
“我说初枝已经死了。”
“初枝?那个人才该死。”
翌日早晨,阿岛去了矢岛家。
出现在客厅的伯爵面对满怀杀机的阿岛,身不由主地摆出一副对付的架势。
五
然而,伯爵还是悠闲地坐到阿岛面前的椅子上,说:
“怎么样,下决心了?”
“下了。”说到这里,阿岛恨不得把对手捅死,却问,“什么决心?”
“太可笑了。你不是为说这事来的吗?是的吧。那女孩要委身于我吧。”
“还讲这种话。”
阿岛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极其冷淡地说:
“不适可而止的话,你会很危险的。”
“你才要适可而止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总在做故作高雅的美梦。不客气地说,你为什么要生下两个女儿。你用外来的道德责备我,这也是愚蠢的照葫芦画瓢,那样固执己见,是打错了算盘。为了你自己的体面,甚至让初枝背上空空如也的包袱,不是徒然增加痛苦吗?”
“初枝的事,我已打算不再对你讲任何话了。”
“就连我对那女孩也有所感动,我确实在想,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虽然被礼子骂得相当厉害,即便如此,我仍然要表示一点感谢。我并非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个粗暴的男人。说到对你的两个女儿,如果对她们的长处我都发表过一个见解的话,我就不至于要那样遭你憎恨。什么样的男人能把握女人的真实,你知道吗?礼子的父亲对你怎么样?正春那样的毛孩子又算什么东西!礼子那样的姑娘,即便是一时心血来潮,主动想跟我结婚,这也是有所感动的缘故。”
“我要讲的是礼子的事,你对初枝干了那种事后,竟然还能会见礼子。”
“那可是我要说的话。初枝跟礼子好像很热乎地一起回去了,但那是故意假装的。”
“礼子什么都知道。”
“连和初枝是姊妹也……”
阿岛一时语塞,但马上又说:
“初枝是打算作今生今世最后的诀别,才去见一面的吧。由于你的缘故,我和初枝都丢掉了对小姐的依恋。”
“是不是如同我所说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了?不需要永远为不自然的母女关系所困惑嘛。”
“是的,小姐的婚事也彻底告吹,一了百了啦。”
阿岛把悲伤深藏起来,提醒伯爵道:
“如想到替别人当了牺牲品,初枝也会死心的吧。对那孩子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报恩。”
“你是戴着陈腐的情理假面具,故意来讲令人讨厌的话吧?”
“现在,我也作为礼子的母亲明确表示解除婚约。由于初枝认为自己已死,我就增添了袒护礼子的力量。”
“对于礼子的事,她有名正言顺的父母亲,我用不着同你商量,关于初枝的事我是永远不会逃避的。当然也出于惩罚礼子,才做了那种事。但是,你也可以把初枝和礼子分开来考虑。等你心平气和,能用常人的眼光来看待时,我们再见面也行。”
伯爵起身,连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岛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
六
从伯爵的口气中阿岛感觉到他和礼子结婚的念头已经打消,所以也就不再与他顶撞。像是被赶走似的,她走出客厅,忽然感到脚下的草坪变得朦胧起来,水灵灵的绿色奇怪地在眼前膨胀开来。
她朝石门方向蹒跚而去,抓住了门廊。上面的铁皮略带温热。
“危险!”
随着一声叫骂,汽车猛地急刹车。
驾驶员伸出脑袋在咂嘴。
阿岛慌忙躲开,身体倚靠在土坡上,往车里一看,只见车里有男女二人,作为夫妇,女方显得未免太年轻,太妖艳。
那是礼子的姐姐房子和村濑。
然而,阿岛和房子互不相识。
这对夫妻正在为礼子的亲事而奔波。阿岛当然不知道这些事。
阿岛沿着洋式土坡下到门前的广场,这时,身穿和服裤裙的工读生追上来。
“对不起,伯爵要我问,您在东京要住到什么时候?住哪家旅馆?”
“你?”
“您有什么事吗?刚刚来了客人。”
“很冒昧,请问客人是谁?”
“是村濑先生。”
“村濑先生?”
阿岛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后说道:
“总住筑地的信浓屋旅店,不过,今天晚上我就要回故乡了。”
一回到有田家,初枝飞奔到大门口迎接阿岛。
“妈妈,到哪儿去了?出了什么事?脸色不对头。”
“怪讨厌的,眼睛能看见,光注意人家的脸色。”
“对,对。还是眼睛看不见时更了解妈妈。”
阿岛好像要打岔,便问:
“一个人留在家里怎么样?”
“很有意思呀,一直在学习。”
在朝子的书桌上摊有打开的小学理科教科书及参考书。
阿岛朝它瞟了一眼。
“今天,朝子小姐从学校回家途中绕道去别的地方,回来要晚。她在做家庭教师。”
“是吗?初枝又是她家里的弟子,她很忙呐。”
“是的,一周要去三次。”
“不那么干活,是不是有困难?”
“指金钱方面?不太清楚。”
初枝摆出一副既幼稚又严肃的面孔,仰视着阿岛。
“我说,妈妈,朝子不在家,所以,妈妈不做几个晚餐的菜请有田先生尝一尝?”
“对呀。”
阿岛忽然望了望初枝,说:
“好,就这么办。不知道有田先生喜欢吃些什么。您跟奶妈一起去上野的食品店买点东西来。”
说着,把钱包递给初枝。
“初枝,听说过村濑这个人吗?”
“村濑?”
初枝大吃一惊。
“那不是小姐的姐夫吗?妈妈,是到小姐那里去了吧?”
“不对。”
阿岛摇摇头,似乎在掩饰自己的狼狈。
初枝满脸疑惑,默不作声。
她不再追问,邀奶妈出去了。
七
下面轮到自己动手了,阿岛到厨房一看,在见惯豪华餐馆的她看来,奶妈和初枝采购来的东西,简直像小孩过家家玩似的拿不出手。不过,她又想这大概就是家庭生活。
“这里太狭窄啦,你到那边去。”
厨房很小,初枝也进来动来动去的话,便会身体相撞无法操作。
有田从研究室回到家。
初枝跑到门口,双膝完全着地,说:
“您回来啦!”
于是,就像习惯成自然似的,轻松愉快地鞠了个躬。
“哦。”
有田略显惊慌。
初枝把装有田平常穿的衣服的无盖筐拿到客厅。
像把它推出去似的搁到有田的脚跟前,她有点一本正经地坐到离他稍远一点的地方。
“好啦好啦,你不要忙乎。”
有田笨手笨脚地更衣。
初枝不好意思地瞧了瞧有田脱下的西服,无奈地耸着肩,支起腿准备去叠。
有田慌忙阻止。
“请不要管它,真的。”
“哎。我是在学朝子小姐的做法。”
然而,初枝却不懂西服怎么叠,她红着脸仰视母亲。
“真是没用的人。”
阿岛笑着伸出手。
阿岛对初枝的所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是初枝每天见朝子这么干,今天她不在家,自己代替她来做。但是,在阿岛看来,初枝起这种念头,这本身就令人难以置信。
在有田喜欢自己亲手做的菜的晚餐桌上,阿岛显得有点难为情,在回避有田的目光。
初枝麻利地把用过的脏碗碟收走,她干得很带劲儿,样子有点可笑。
初枝认为,在母亲面前显得萎靡不振未免太难受,她甚至认为急急忙忙地干活将是对母亲的一种安慰。
而且,在这狭小的家里也只有学朝子那样去干活。
干起活来觉得很愉快。
自从那天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到伯爵之后,奇怪的是初枝的恐惧感竟很淡薄。
一旦下决心断绝和正春的关系,痛苦也就减轻了。
现在惟有专心致志地回想所爱的人那既甜蜜又悲伤的梦,才能拯救自己。那是一种惟有年轻女人才有的浸透全身的想法。
在朝子十点多回到家之前,三人一直都在海阔天空地闲聊。朝子回来后,阿岛郑重其事地说:
“我并不是谁都见过面了,而且也于心不安,就这样悄悄地回去的话,不好吧。”
“请您去见一见礼子小姐。”
“正像您所说的,我要去道歉,同时也要跟她作今生今世的诀别。”
“哎呀,说什么今生今世的诀别,我不喜欢听,而且,初枝是我的学生,不能中途退学的哟。”
朝子也附和哥哥这样说。
八
初枝的眼睛看过裾花川、犀川、千曲川,现在用它初次看东京的大河,像腐烂的油一样的淤水令她惊愕不已。
初枝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阿岛眺望这条河会唤醒遥远的记忆。
阿岛心想,大概连礼子也不知道她自己是在这河岸上诞生的,因此才特地选择该处作为跟礼子告别的场所。
在面朝河的走廊上摆上坐垫坐下,初枝向有田请教对岸显眼的建筑物的名称。
时值暮春,无论水色还是水的气息早已显得暮气沉沉,这一切对阿岛而言倒也值得怀念。
正春和礼子略迟一会才到。
正春头戴大学生方形帽,身穿新的大学生制服。
“恭喜您!”
阿岛最先这么说。
初枝头也不抬,正春胸前的钮扣却在眼底闪闪发光。
五个人好像话都堵在嗓子眼里讲不出来,因此,礼子便正面注视阿岛,说:
“曾经承诺过的事,您不会忘吧,说把初枝交给我的。”
“啊?”
阿岛吃了一惊,她的目光正好与礼子相遇。
“先发制人啦,”有田微笑着说,“实际上她说跟你见面心里很难受,想悄悄地回去的。我也对她说那可不行,因此才下决心来跟你告别的。”
“而且,还想向您表示道歉……”
阿岛再次低下头。
“的确,太对不起啦!”
初枝受母亲的感染,也低下头。
“哎,需要道歉的是我们,真不敢当。”
礼子皱起眉头。
正春慌忙说:
“都是我不好。不过,由我道歉,这令人遗憾。我从心里那么喜欢初枝,竟然不行。”
初枝情不自禁地欲摇头否定,她抬起头。
可是,阿岛依然双手触地,而且连身子也伏下去,看上去仿佛在痛哭流涕。
“妈妈!”初枝实在看不下去便喊叫,“妈妈,别这样!”
阿岛犹如被人猛击一掌,连忙正襟危坐。
初枝的喊叫声震惊了所有在座的人。
“对,赶快停止道歉比赛。”
礼子也斩钉截铁地这样说。
“还有,告别的话也应该停止。”
正春感到心里也满是想要倾诉的话。
“说什么告别,要是能那样轻而易举地做到的话,我对人生也就再没有什么可相信的东西了。”
正春心想,自己讲的这句话也包含阿岛和礼子之间的母女关系。
可是,无人把它明确地说出口,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而已。
“如果不能请你们允许我们告别的话,我和初枝只有一死而已。我们想在远方思念着你们,生活下去,是吧,初枝。”
初枝也坦率地予以首肯。
女佣已开始上菜。
不知不觉地从河水中感觉到黄昏已悄然来临。
九
阿岛留下初枝,自己独自回长野去了。
最终还是不得不服从礼子的话。
正春显得有点被礼子压制。自从得知礼子是初枝的姐姐之后,对自己跟初枝的恋爱,他也怀着对礼子负疚的心情,后退了一步。
正春心想,作为自己的妹妹,礼子一定会予以制止的。
有田认为礼子的做法太鲁莽,把初枝留在东京该怎么办呢?
可是,有田对把初枝放在自己家里却根本不在乎。他还可从旁进行观察:那大概是礼子的性格有意思的地方。
而且,礼子强硬地从阿岛那里抢夺初枝的口气中,充满着一种悲剧感。
阿岛的心也是被礼子的激情所打动的。
“初枝是不是还想在小姐身边呆一段时间?”
听阿岛这么一说,初枝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当是小姐的孩子好啦!”
阿岛半开玩笑地说,“请多多关照!这孩子的命运自从她眼睛能看见之后,我就无法把握了……”
而且,还存在跟正春这么一层关系,把初枝单独留下,便犹如把她置于险境,但阿岛相信初枝也会有精神准备的。
从她与礼子的姊妹关系来看,既然已到如今的地步,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让她俩走到底为好。
像这样重新振作,把出头之日托付给命运,这也是阿岛过去生活的一个侧面。
对姊妹的血缘关系,阿岛作为非同寻常的母亲,只有怀着已经挣扎到终点的信念来感谢两个女儿了。为此她离开了东京。
一回到长野,阿岛便马上从被褥到梳妆台,把初枝的东西都邮寄了过去。
不久,那初枝曾住过的山村的家的四周,也开满了苹果花。
上野公园里花落后长出嫩叶的樱花树景色已十分浓郁。
今天开始下起来的雨,也已猛烈得如同初夏之雨,租住的简易修建房漏雨了。
雨水沿着墙壁渗漏到朝子房间的壁橱里,初枝慌忙把里面的东西搬出来。
她漫不经心地翻开一本落满尘埃的妇女杂志的卷头画看着。
“啊,是爸爸?”她突然喊道,“这是爸爸?”
那是一幅芝野作为政治家声名显赫时代的家庭照片。
初枝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照片。
在那所医院里触摸父亲尸体时内心深处的冰冷感觉突然又苏醒过来,初枝就那样睁着大眼睛,浑身发抖。
“这就是爸爸?”
两手在死人胸部的被子上抚摸,抓起盖在死者脸上的白布,用手掌死死夹紧死者的脸,把父亲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抚摸,头无力地垂落到父亲的胸口——初枝回想起这些,马上把杂志扔在地上逃出房间。
有田一回到家立刻就问:
“怎么了?脸色发青。”
“可怕。”
“雨?雨有什么可怕的。”
下这么大的雨,朝子是无法从去当家庭教师的人家回来的。
有田刚在书斋坐下,便从楼下传来了初枝的喊叫声,他急忙下楼来。
初枝从被窝里爬出来,一见到有田便马上紧紧地搂住了他。
十
“爸爸,爸爸。”
初枝梦呓般地顺口呼唤着,睁大眼睛四下张望。
她满头大汗,连额上的头发都已湿透。
“怎么了?”
有田双手抓住初枝的肩膀使劲摇晃。
“爸爸,可怕,爸爸……”
初枝把脸贴近有田胸前。
有田的手指头往她的脖子上一碰,便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湿透的滑腻感。
“做梦了吗?是你爸爸的……”
“梦。梦?”
初枝犹如从梦中惊醒,头忽然离开有田,摇了摇说:
“跟做梦不一样。爸爸在枕头边走。这样一来,我的头皮就一阵阵发麻……他还从我被窝上面通过。我胸口堵得难受……”
“那就是梦啊。”
“不。”
初枝仍在摇头。恐怖笼罩她全身,可爱得酷似小孩。
“那声音是……”
有田问。
“不。可怕。”初枝仍搂着有田说。
“是雨声。雨漏到壁橱里,在用盆子接水。”
“由于那声音,你才做了可怕的梦。”
“可是,我并没有睡着啊,确实,爸爸到这里来了……”
“那就是梦。怎么会有那种荒唐事呢,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吗?”
初枝顿时浑身无力,坐到有田脚旁。
并且,抬头仰视有田。
“朝子还没有回来,你一个人是无法入睡的吧。到楼上来。”
初枝点头,她伸手去拿被窝旁边的和服,但因为有田在身旁,就仅在睡衣上套上一件和服外褂,低着头扎紧了窄腰带。
她宛如一个尚未睡醒的人,站起身光脚踩到了睡衣的下摆上。
有田的手扶着她的肩膀,踩着楼梯台阶上楼。从缝隙间传来雨点敲打那里的玻璃窗的声音。
已是五月之夜,榻榻米和墙壁都微暖、湿漉漉的。
“没有法子,就请你睡在这里。”
有田坐在书桌前面指着自己的被窝这么说,他回头一看,只见初枝身子缩成一团坐在枕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怎么啦,你不睡?”
“嗯。我害怕。一睡着爸爸就会来的。”
说着,初枝挪到席沿边说:
“我是第一次看见爸爸的照片,登在壁橱里的杂志上。因为他去世时,我眼睛还看不见……”
“请坐到这边来。”
有田起身让初枝坐到书桌旁。
“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考虑,脑子要糊涂一些才行。头脑里尽是些可怕玩意儿,这可不行。”
初枝的脸色终于变得明朗了。
十一
阿岛一看到当天早晨报纸上刊登的矢岛伯爵将于近日与订婚的礼子结婚的消息,便失魂落魄地坐上了火车。
径直从上野车站坐车赶到伯爵宅邸。
阿岛打算杀死伯爵,却没带任何凶器。她忘记了做那样的准备,觉得凭自己的愤慨和憎恨,就当然会致伯爵于死地。
因此,当工读生到里面去通报,让她在外面等一会儿,对此她也感到少见多怪。她气势汹汹像擅自闯入似的,正要跨进大门,只见礼子站在那里。
出现在阿岛那充血的眼睛里的并非活人形象。
犹如某种崇高的象征。
因此,阿岛毫不惊愕,只是为礼子的美貌所感动,冷不防站住发愣。
“妈妈!”
礼子呼喊。
阿岛似乎清醒过来,心想确实是礼子。
“妈妈!”
分明是呼喊自己的母亲的声音。
第一次听礼子喊自己妈妈,霎时间阿岛不由得低下头,说道:
“小姐。”
“我,都知道。请妈妈回去!”
礼子厉声地说。
“回去?小姐你才是,怎么能呆在这种地方……你什么都不知道。”
礼子像在催逼阿岛,自己穿上鞋子。
“小姐,我把那男人……”阿岛声音颤抖,“小姐,那家伙把初枝、把初枝……”
“我知道。”
礼子冷冰冰地说。
阿岛身子摇摇晃晃,说:
“初枝是小姐的妹妹。”
“嗯,我知道。”
“尽管如此,却连你也要跟那男人……那种事决不允许!就是死我也要保护小姐。”
礼子背朝阿岛,昂然挺立。
阿岛身不由己地朝向她那一边,说:
“小姐。”
“什么也不用再说啦,我全都知道。”
转过头来的礼子,脸色铁青。
“妈妈,我在替妹妹报仇。”
阿岛大吃一惊,犹如身体被尖锐物刺中似的,拽住礼子的手。
“报仇?报仇的话,由我来干。怎么能让小姐您也去跟那种男人打交道……初枝她是以为自己做替身才认命的。”
“什么替身,真是多此一举。”
礼子甩掉阿岛的手。
“为那样的事,跟那男人结婚,这太可怕了!”
“结婚不结婚,现在还不知道,可是,妈妈你什么也不明白。我恨妈妈!”
阿岛受到沉重的一击。
“只要这个世上没有那个男人存在就行。那样的话,可请小姐大胆地寻找幸福。初枝,就拜托您啦!”
“我的幸福,妈妈是不会懂得的,初枝将跟有田结婚吧。所以请您让她跟有田结婚,她跟有田,肯定会幸福的。我来拜托您啦!”
“哎,您说什么呀!”
出其不意,礼子已跨出大门。
阿岛跟在礼子身后。
“请回去,妈妈,再见!”
礼子敏捷地复又转过身来,独自一人径自走出了门。
“再见!”
强烈的阳光下,礼子的身影也十分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