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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门秘术

不题撰人

繡像閨門秘术

  序

  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司晨,为家之索。”此专为妇人女子而言,欲令其克尽妇道也。惜世之人未能尽遵古训,而又于内则诸篇,不获悉心详读,悟厥义旨,以致悍泼者有矣,嫉妒者有矣,淫贱者有矣。闺门大义日渐浇漓,可胜浩叹!或者曰:此非有法以处之,不克化其恶习也。自古妇教之书,靡不胜举,然皆深于理而不深于情,近乎雅而不近乎俗,贤者蕙心兰质,不难卒读,加以上承姆教,自能则而效之。若愚者则不然,无怪乎不明大义矣。

  于是沪上书局主人有鉴于此,因作闺门秘术小说一部,皆以俗情二字,历叙贤愚臧否,用佐女史子万一。庶若辈知所感悟,悍泼者化为循良,嫉妒者化为和顾,淫邪贱者化为贞静,亦闺门中之绝大幸事也。阅者幸毋认为邪说也可!

光绪辛丑仲春甬上月湖渔隐序

  第一回  老书生传家有道  贤仆妇为主多情

  自来家齐而后国治,家不齐而能治国者,从来无有。

  故大舜观沩汭,文王咏关雎,其本原皆自家庭始。迨至春秋列国,篡弑纷争,父子兄弟之间互相残杀,故末几而并为六国,又未几而并于秦。秦至二世,楚汉纷争,汉至桓灵,复又失国。魏武篡位,子孙不昌,晋代以来五胡肇乱。历观前世,其得国者莫不兴于家庭,其失国者亦莫不败于家庭。是以煮豆然箕,病相煎之太急;斗栗尺布,伤同类之不容。立国如此,治家可知。所以姜耾大被传为美谈,张公百忍称为盛事。他如孔融让梨,黄香扇枕,郭巨埋儿,以及木兰从军、緹萦代父这些忠臣孝子、烈女节妇,无不载之丹书,垂之青史。可见人生于世总要有点作为,无论为臣当忠,为子当孝,及兄弟姑嫂妯娌姊妹之间,亦无不宜孝友和睦。俗语有言:家有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其言虽俚,其味甚长。

  你道小于这些话岂无故说的么?只因唐朝安禄山造反以来,当时兵乱纷纷,各家迁徒,有钱的一家而逃,没钱的孑身独往。道路之间,那些拖男带女、携老扶幼的情形,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独有山西大同府有一家姓华所住的那条街,当时人称为华阁考街。盖因他家上代做过宰相,入閣赐第,故尔相沿日久,即以阁老做了街名。这人家老夫妇二人,丈夫名叫华童,虽末中举,也是个县学生员。妻子王氏,生有三个儿子。长子名叫为兆璧,次子名叫为兆琨,三子名叫为兆瑗。这兆璧年方一十六岁,平日却不出外附学,兄弟三人皆是他父亲在家课读、生就了天姿聪敏,这也不表。惟有这第三子孝顺友爱的情形,实在令人可钦可敬。就是那寝则同床、食则同席,那些外面好看,还不能比他三人。

  这日弟兄三人正在书房念书,忽听门外锣声响亮,人声鼎沸。那一片吵闹之音,远远而来。华童听了十分诧异,忙今兆璧出去观看究是何故。兆璧答应一声出了大门,早见街上家家关门闭户,来往跑的人无不哭声震耳。

  兆璧看见这般情形,知道不是好事,忙拉住个熟人向他问道:“你们如此匆忙,又如此啼哭,究为的何事?”那人正在跑得匆忙,被他拉住,只得向他说道:“大相公你还在此缠我,现在安禄山造反,大兵已离城不远。你还不快快回去搬家逃命呢!”兆璧听了这话,真是出世以来只听人说过从未见过的事。一听贼兵已离城不远,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跑回家中向他父亲说道:“不好了,外面那些人奔逃哭喊,皆因安禄山造反,贼兵离城不远,故此各家关门闭户,预为逃难了。”

  华童听了也就魂飞天外,随即进房告诉他的妻子。此时王氏正与他两个女儿春姑、秋站在厨下煮饭,听说造反,大家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华童道:“你们不必害怕,古来道得好:水来土掩,将领兵行。我们既无兵权,又无地方之责,只好逃往他方暂躲兵衅。但你们母子均可去得,我却不能。只因我虽未中举,受皇家的官责,也是个县学生员,岂不知见危授命!你们大家可赶紧收拾,所有动用什物可不必带,只将那简便的细软带去就是了。此刻出去离南门不远,出了南门先到守坟的陶家暂住一宵,不过一二十里地方即到他家,等至明日探听风声,然后再往他处逃走。我是在家耑等贱来,以便尽节了!”又将兆劈叫了过去,分付他许多的话,叫他等贼平之后,务要用心念书,以求上进。家庭中弟兄姊妹务要和气相待的话,又说了一回。

  兆劈说道:“爹爹即然不逃,孩儿也是不走的。就请母亲同兄弟去罢。”华童道:“这是何故?我方才已经说过,你们非我可比。我究竞是个县学生员,自應尽节图报。你现在年纪尚轻,且你母亲等人一路前去无人照应。

  总要你同去助同招呼,你为何不去?”兆璧道:“我看父亲所说的话虽是正理。但是父亲既能尽忠,孩儿就不能尽孝么?况且还有两个兄弟,尽可同母亲前去,儿子是不去的了。要去连父亲大人一同而去,父亲大人不去,儿子也不去。”

  你道兆璧为什么这般说法?只因他知道华童的性情,说出话来,皆是牢不可破的。因此他也说不去,欲要华童见他可怜,或者回心转念,也未可知。那知父亲执意不从,说道:“你欲行孝道,先违了父命,便不是个孝子!”

  兆璧被他父亲教训了两句,晓得不能挽回,只好在一旁痛哭不已。倒是兆琨灵机说道:“爹爹欲想尽忠,我看这事不为报国。”华童正被兆璧惹得要动气,听了这话,格外的怒道:“你这畜生,如此年幼,知道些什么?怎的说我不为尽忠?”兆琨连忙跪下道:“我看父亲虽然以死报国,却是与国家无益。且未至那尽忠的时分,不过是些草寇,若能此刻暂避其锋,倘得遇了机缘拿了兵符,那时扫平这些丑类,方是为臣尽忠的道理。如谓一个个皆是以死报国,国家到无人办事了。儿子是看的这世面,故尔说父亲不为尽忠。在儿子意思,还是大家一齐逃走的好,以便后来代皇家出力。”华童被兆琨这一阵哭诉,反倒没有话说。只望着大家发怔。王氏同了两个女儿见了这般,也乘势就顺住兆琨的话说了许多。华童叹了一口气道:“古来忠孝两字本难两全,欲求千载只在一时。我之心下早有定见,现在虽可同你们一起出去,但是到了那身不由已的时节,也只好各行其是了。”说完了,与王氏等人忙忙的带了些金银首饰,华童先将祖宗的影像请了下来,先在前走,大众出了大门,将门倒锁,旋即跟住那路上的人,出了南门。

  此时天已过午,走到日落的时分,方到陶五的庄上,也就乱纷纷的惊慌不定。陶五看见华童合家皆来,忙的上来迎道:“我们这里午前就听见这个信息,那里大路上纷纷的人逃出城来,只是不见主人出来。满想等一夜,明日再不到,打算进城去接了。现在既来了,真是好极了。

  快快的请进去,里面房间早已腾出来了。”说了,众人遂走进草房,陶五的妻子儿女也就把王氏同春姑、秋姑三人,同至里面。陶五又叫他儿子进来送茶送水,伏伺他父子等人。忙了一会,已至上灯的时候。华童那里吃得下晚饭?无如陶五苦苦的相劝,勉强吃了些稀饭,胡乱唾了一夜。

  次日天尚未明,庄外人喊马嘶,一队队的人过去。华童听了向陶五说道:“你们出去探听现在城中怎么的了?”

  陶五答应了,还未出门,只见他儿子已跑了进来,说道:“昨晚有人去打探得贼兵大队已经到了双桥镇,就于彼处地方住扎下来,并未入城。今日府大老爷已将四面城门紧闭,调齐兵丁站城,专等省中大兵前来救应,然后开仗呢。”华童听了点点头,兆璧同兆琨弟兄们低低的说道:“幸于昨日求得父亲出了城来,不然如今关在城中,那时如何是好?”过了一日,城中仍无信息,贼兵也不攻打城池,彼此各相探间。

  到了第三日,陶五便约了庄上几个人至城外附近看看动静。去了好一时,只见喘吁吁的跑回来说道:“我们此地还不能住呢。那知贼兵外面虽不攻打,却是在贼营中控了地道,直通城内。昨日已经挖好,今夕五更就调齐众贱,将西南北三门围困得十分紧急,单留一东门不困。听说东门就是地道,现在大约已经埋藏好了,若今日攻打不下,晚上就要放地雷火炮,轰开地道了。城中如今还不知道,若果如此,这里岂可住得么?”

  王氏太太说道:“虽然住不得,只是没有他方去处,如何是好呢?”陶五道:“离此一百五十里有座汤家镇,我有个兄弟在那镇上开了个小杂货店,到了那里可以叫他寻找地方住下,比在这里好多了。我们是一定到他那里去罢,不知主人的意下怎么的?”王氏道:“既然是有如此去处,我们就准于明日前去罢了。”华童听他们议论,只是不开口。到了晚间正要吃晚饭之际,忽听一声如天崩地裂一般:将桌上的碗盏悉皆裂碎,远远的嘲响之声不绝于耳。陶五说道:“不好了,一定是地道轰开来了。”

  正说之际,庄上已四方鸣锣,说今夜贼人怕要来打劫庄子,预备各家出人防堵。如果贼人前来就与他开仗。陶五听了这话,只得叫他儿子出去应名,自己在家与他妻子,将家中妻子房中什物及家中常用的车辆收拾出来,专等明日清晨推王氏太太并两个姑娘到汤家镇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除恶贼宽以济猛  仗大义公而忘私

  话说陶五叫他儿子前去应名,以防贼人来劫庄,同众人护庄拒敌。他的妻子就与他在家内收拾,专等次日天明与王氏母女众人一起上汤家镇来。到了二更时分,庄上人已齐集有三五百人,大家手执农器,又在大路口堆了两个草堆,引起火以为灯球,预备与贼厮杀。华童在房中听得吵闹之声,忙向陶五说道:“我同你出去看看,究竟这些人怎么的布置。”陶五就同他出去观看。华童到了庄口,见人倒也不少,却皆是乌合之众。只要贼人一至必然四散奔逃。因向陶五道:“这些人既然如此齐心,可有人为首么?”陶五道:“怎么没有?就是这庄上的首户曹员外家的曹大相公。”华童道:“既然有这个人,你可带我去,就说我有话向他面谈,包管贼人前来,杀得他心惊胆破。”陶五听了这活,只怕他不肯出头,既肯出头代他保护,岂有不愿往之理?”连忙说:“这个容易,曹大相公就在面前,我去要他来就是了。”说了即刻前去,不多一时领了一个三十多岁上下的少年人来。

  华童忙向前问道:“考兄贵姓,可是姓曹么?”那少年道:“小子正是姓曹,单名叫个德字。”华童道:“既是考兄兴此义举,要保全这一座庄子,何以不思妙策以备拒敌、只用此乌合之众,岂非逐之投死么?”曹德道:“不瞒老丈说,小子虽年近三十,从未见过这般事情。因众位乡邻举我为首,故尔出来为个领袖,实不得已而为之。老丈如有指教,求即说明,好赶紧设法。”华童道:“我看这里大约也有二五百人,何必一定全堵在庄口?前面树林甚宽,最好将这些人于树林埋伏一半,分一半往后山。等那贼人前来,先叫山上人喊呐起来,四面应声的必多。贼兵听见必然害怕,疑有无限的人马,必然四处的奔逃。然后再从树林内抄出来,从后赶杀,岂不是好?”

  曹德听了这话,欣悦无止说道:“老丈此计大妙。”随即出了庄口,将那些强干少年埋伏在树林之中,年纪较大的全令上山以备减呐。此时此话一出,真是比将令还灵,不上半个时分业已分拨停当。华童复又进来向王氏说道:“我现在作了一件妄为的事,能照我打算,也是这庄上的造化。但不知贼人今夜可真前来?”陶五道:“不问他来不来,我们总是明日大早前行,此处地方依我看来,总总住不得的了。一则离城太近,二侧这庄子有名的富足,到处晓得的,总不是个好所在。”华童道:“且至明日再说。”

  大家一夜也不曾睡,深恐贼人前来,等至三更,远远的又有吵闹之声。陶五听见只是乱抖,华童忙令陶五道:“我同你到后山且去观看。”说了拖了陶五就走。陶五心中虽然是不敢去,无如拉住他不得放松,只得与他来到后山。贝那些人全在山中躲住。华童寻到曹德问道:“此时可有消息么?”曹德道:“方才听见有些声音,如今又不听见了,不知为何。”正说之际,已有人上山向曹德道:“城已为贼破了,只是未曾占着。现已到处抢劫,方才那片响声是在毛家集打劫的。此刻又不知到那里去了。”这人还未走,又有一人慌慌的上来说道:“贼人自毛家集去后,又到刘家桥,过了刘家桥大约就到这里。我是听见逃难之人说的,我们这里好快些预备罢。”华童听到就与曹德分为四处,地方宽阔,声音方应得远,又叫两个胆子大的人取了两个小锣,到前面大路上打听,一经贼兵前来,就急的敲锣传送信息,好令山上知道。两人答应前去。约有四更光景,早听锣声远远的敲来,庄上的人知道贼人已到,随即喊呐起来,树林里面已招呼好,叫他们此时不可出来,等贼兵退了才好出来追杀。

  原来贼人用了地道轰开了府城,到了里面见人家已搬空了。无处打食,只好仍然出城到各村庄市镇打粮,一路上就听人说,这庄上十分富足,可以前去。众贼早存了这一条心,故此到刘家桥见无什么劫掠,随又到这庄上走。离庄口不远,忽听得一阵锣响,知道他们早有准备,忙令并力向前。走到庄子里面,那里知道是个空庄子。再听得后面山上有喊呐之声,应得四面人声鼎沸,好似千军万马一般。那贼首知道不利,急的打了一个暗号,叫众人望回逃走,只见后面众贼随着号令纷纷退去。树林中埋伏的那些人看得清楚,等他们方跑过去,忙把草堆烧然,一声喊呐齐出树林,从后追杀。那些贱人疑惑不定,不知有多少人马在后面追杀,便也拼命望前直走,因此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有被庄汉打死的、杀伤的。一直赶到天已大明,跑去二三十里,方才各转回庄来。一路上尸骸遍野,血流成河,反比官兵杀得利害。就此一阵,杀的贼众足有大半。

  众人回到庄来,皆到陶五家中来谢华童。惟有曹德格外敬重,欲将华童一家老少等接到他家去住。华童道:“你们不必如此,只因我命不如人,未操寸柄,若早荷天庇佑得拿大权,这些草寇也未必敢如此猖獗。现在众贼既逃,料想他是还要来的。你们不可因胜了他一仗,就毫不介意,可仍然埋伏在那里。怕他今晚前来报仇。我现在还有一条计策,我看那大路前面有座木桥,可赶快将那木桥拆毁,顺住河堤再挖宽一丈,做为护庄河。贼众就便前来,见桥已拆断不能行走,必投小河而走,小河的道途窄狭,一面令人于午前把小路口挖下一面大坑,上盖芦席一面,覆上泥土,贼众一涌而来,必不防备,陷塌下去。小路两旁也有树林,可将乱柴乱草堆集林内,每处埋伏数十人,但看贼众一经跌下坑内,必然人声鼎沸,那时乘机将干柴草等物截断路口,放起火来,庄上各人但见火起,便各执兵器杀将出来。一面有火阻住去路,一面又截住厮杀,前后夹攻。任他贼人再多,总要杀他皆绝。”

  华童分付已毕,曹德与那些众人无不称道拜服,登时遵照办法。果然是人多好做活,不到向午时分,各事已经齐全。华童又与曹德到各处看了一回,又指了些破绽,然后大家各回家中饱餐饮食,一面又让人进城打听昨夜贼众去后,又往那里打劫,探听实在,方好办事。那人去不多时,慌忙跑来说道:“贼众自昨夜打败之后,心不甘服,今早便往城中抬了无数的大饱,要来攻打这所村庄。现在已经齐集众前来了。”华童听了便说道:“如此看来,你们快些仍去原地方埋伏,贼众由大路前来,见桥已拆毁,必投小路,那时有他的火炮更好,以火济火,你们大家放火之后,切记向后跑走,千万莫图杀人,但看火焰腾空,引动他的大炮,那一声响就要伤人不少的。”

  分付已毕,各人答应一声。华童也就回到陶五家中。

  不多一时,只听得远远人声鼎佛,皆晓得是贼人前来。大家也就寂无动静,耑等叫贼众受计。原来賊人果因昨晓受亏,今又前来报仇。走到庄口见迎面一条大河阻住去路,贼众齐道:“我们人多,往各处取些树木,顷刻就可将桥搭起,好渡过去。”倒是賊首说道:“等将水桥搭好,庄内的人已跑个干净了,那里还怕有条小路可赶投那里去罢。”贼众听了这话,皆向小路而来。本是乌合之众,又无纪律,便纷纷投小路而去。行不多远,只见壅塞不进,贼首正叫人去问,只见前面的人前来报道:“此处已有了埋伏,跌入坑去的不少了,不能再进了。”贼目听说。忙的招呼退后,那知后面又吵嚷起来,说道路口已被火阻住,不能退出。这一声喊,把那些贼人只骇的魂飞天外,个个搶步逃命,所有的炮火皆弃在地下。只见顷刻之际,火焰飞腾,可怜那些贼人皆烧得叫喊连天,无路可走。接着引动火坑,隆隆之声惊天动地,不足三两个时辰,把两旁的树木烧得干干净净,所有贼众十分之中只有三分逃走的,其余皆烧死在里面。

  华童等人在庄内听得外面响亮,只不出来。等到人声稍息,然后与曹德引了众人鼓噪而出,只见那些贼人已是尸骸遍野,赶叫众人把尸首拖去,挖了个大坑掩埋起来。此时曹德以及合庄的人格外感激。曹德定要请华查到他家中去住几时。华童道:“老朽绝不能去相扰,现在可令人再去打听,如城中贼众已经退完,仍然搬进城住。不然昨日已向陶五说明,齐到汤家镇去,料想贼人受此大创,断不敢再来此地了。”曹德听了这话,不好再留,只得叫人进城去看。不知城中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慕文名轻财借屋  谋生计设帐课徒

  且说华童同曹德设计保庄,将贼众烧除殆尽,诚心欲求他家中居住,华老绝计不肯,只得令人一面到城中探望,一面预备酒筵请华童夫妇儿女去耍顽一日。华童因他实心相请,也就不得推辞,只得答应那王氏太太同春姑、秋姑两位姑娘前去。

  到了次日。打听人回来说道:“城内的贼虽去了,但所有的房屋全行被他烧毁无存。”华童听了这话因道:“自来草寇类多如此,因此难成大器。”随向陶五说道:“我们是定要往汤家镇去了。”说了这辞别曹德,回转陶五家来。

  过了一刻,玉氏太太与两位姑娘也就回来。彼此又收拾了一晚。

  次日天明,陶五与他的儿子推了两架太平车子,一车推的是人,一车推的是琐碎东西。其余的人皆骑的是骡子。王氏太太与春姑、秋姑上了太平车,大众的人挑了什物,将大门倒锁起来,一直上大路,向汤家镇而来。走了一日只走了一半路程,只得找了个客店住下。

  次日,又走至午后。已离汤家锗不远,陶五说道:“我先走一步,好叫他那里先为预备。”说了,把骡子加上一鞭,赶往前去。大众又走了二三十里,已到场家镇头。只见远远的陶五同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前来迎接。到了面前,陶五向华童道:“这篇是我兄弟陶发。”那陶发见说是主人前来,忻快之极。

  陶五道:“这镇上现成有一座房子,是两进两厢,主人欲住,价钱又贱,且与我兄弟的店行相近。”华童道:“既有这所房子,就代我谈定便了。能今日到里面去住更好,免得又打扰人家。”陶发道:“主人不必如此!小人虽是个小生童,供应主人一两日也还可以支持得下。现在已将店后房间叫我家女眷移空出来,主人只管去住。”

  说了,已至镇上。

  到了杂货店门首,陶发的妻子已经出来迎接。王氏太太与两位姑娘进入店后,陶五的家小一齐也将东西从车上卸将下来,般到后进厢房中放下,以便随后陶五自家居住。陶发又叫小伙计烧水煮饭,与大众饮食。一直闹到初更以后,方才妥当。华童父子就在店堂内住了一夜,他两个女儿与他的妻子就在后面房中居住。

  到了次日,华童取出十两银子,嘱买柴米。陶发那里肯收,说道:“主人这般客气,反叫小人们心中不安。等你老家寻定房子,然后再行治备不迟。”

  华童见他真心,只得全行收下,说道:“难得你们如此,只好随后再说了。”因叫陶五领了自己,先到了空房里看了一看,果然就在间壁。看了一回房子,虽不宽阔,也还够住。忙问陶五道:“这房东姓什名何?租价若干?”

  陶发道:“这房乃是本镇的董事。姓汤名唤德元,号为善夫。也是个县学生员。”

  德元虽不与华童同县,却是同案,彼此谈起来都是认得的。这日早间,汤德元正在家中无事,忽见陶发走来。汤德元忙的立将起来问道:“陶老板,今日到此有何见教?请坐了。”陶发坐下了问道:“太爷家那所房屋,从前招呼我们代寻租户,但不知要多少租金?”

  汤德元见他问得有意,说道:“大驾前来,谅有人要租,究竞是谁人,这要租的人如果人品端方,我的租银决不计较多少。”

  陶发道:“不瞒太爷说,这人说起来太爷也晓得的。就是府城中那个华阁老街上的华童老先生。只因近来遭了兵荒,城内的房子为烧之一空,现在回去无家可归,故我家兄将他家人皆带到此,姑且避乱。原是他要租这房子,人色可是不要说得的。太爷但把租价说明,便成交易了。”

  汤德元听得华童,忙的说道:“原来是他,却是好极了!我与他还是同案的弟兄,虽然末见过面,久已闻名。你代我去说。就说我不要房租,请他来只管居住,我还有话与他说。能请得他来更好,否则我就前去会他。你先代我去说。”

  陶发见他这般光景。很是得意,于是就答应出门而去。回到店中,将汤德元的话与华童说了一遍。华童道:“这如何使得!他的品学名望我是知道,但是白住他的房子怎么能行!既然是他请我去,我就同你去走一走。”说着就起身同陶发来到汤德元家中。汤德元己在门口盼望。

  看见他们前来,连忙高声叫道:“前面可是华案兄么?”

  华童忙的答道:“小弟正是华童。”说了,已到了门口,让进门内。来至书房,彼此见礼坐下。

  汤德元道:“久幕大名,无缘得见。今日相晤,蓬户生光!”华童道:“仰企声华,同深景仰。若非被灾至此,一时也不能相见,今日得仰芝颜,足慰生平之愿。”彼此谦逊了一回,家人献上茶来。汤德元道:“方才陶老板道及尊意,欲租小弟住房。此事正合鄙意,即请入宅便了,所有那些俗例,你我二人虽未能免于俗,然以老哥前来,尽可不必客气!且此房空住也是无用,随后还有许多事件奉求。”

  华童道:“台从之意可感之至!但小弟生平介介自守,虽盛情可感,多少之间务必见示。若全然不取,则知我者反为不知我也!”

  汤德元还是不从。陶发从旁说道:“汤先生不知我们这主人的耿直,从来不肯如此的。你老人家还说明白了,免得他老人家为难。”汤德元见他两人如此说法,只得说道:“既然如此,只取十两银子足矣!其余一切不必再议。”

  华童见他说出价目,也不过谦。当时谈了些闲话,告辞而去,到了陶发家内,随即启箱取了十两银子,交付陶发,送将过去。

  午后,陶五又同他儿子到房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本来无有物件,当日就到房子里去了。从此华童就在汤家镇居住。每日除了在家课子之外,就与汤德元来往闲谈。无如积蓄无多,又遭兵乱,带出来的银钱数月以来已将用完,又不肯启口与人通融,除了与汤德元来往之外,其如镇上之人皆是不与不取。

  光阴易逝,看看又是腊残春至,汤德元知道他的景况,便说道:“我等舌耕以度日,除读课以外,无别事可做。现在兵火将平,小弟在这镇上人地还熟,莫若明春老哥将前进房子腾出,开门授徒,也可博得些修脯。”

  华童道:“小弟也想到此,惟恐是强驽之末,未必有人前来。”汤德元道:“这事在小弟身上,断不致无人入塾。”华童当时就答应下来。到了次年过了灯节之后,汤德元先将自己的两个儿送来入学。那些镇上人家,看见汤家子弟也来从这华老先生,一个个也来托汤德元引进。

  汤德元又代他择那好的答应下来。不上几日已是一堂济济,桃李盈门。华童就此课读起来。

  其中学生以汤德元两个小孩子姿质最纯,其余虽非上等,也不离于中材。惟兆璧弟兄三人十分聪明。平日一早起来,先在内室里洒扫一回,然后就出来读书。汤德元看见兆璧这般人才,知道他必成大器,故此另存了一个心思。因他有两个女儿,长名蕙徵,次名兰馥,却与兆璧、兆琨两人年岁相仿,因他初到此地,且是如此贫穷,虽有择婿之心,却未敢起口。每日无事皆来看他文字。

  这日清明放学,汤德元在家祭祖己毕,来华童家中约他出去踏青。华童正那里对景生愁。想道:“人生贵适志,我命中没有功名之分也就罢了,为什么又遭兵燹!弄得家产荡然,羁身在这地方。虽承汤德元代我招呼,罗致这许多学生,偏生他两个儿子不能上进,叫我何以对他!”一人闷闷的不乐,坐在书房中纳闷。兆璧见他父亲这般样子。知道他的心事,也就不敢开口。父子两人闲坐在那里。可巧汤德元前来约去踏青,华童只得同他出。汤德元也把兆璧兄弟一起带去。

  离镇有三四里多路一个伍员庙,凡到四时八节,这镇上的人皆到那里游玩。当时众人一路行来,真是春风杨柳,天朗气清,好一派气概!荒野之间,也有放风筝,也有打秋千的。不多一时已到了伍员庙门首。大众进了庙门,有和尚迎入。到各处游玩了一番,然后到方丈献茶,华童又问了这庙中的胜迹,和尚一一说明。正要与汤德元告别回去,只听外面人声吵闹。众人回头一看,独少了汤德元的两个儿子。汤德元怕他二人在外生事,赶忙的出去,已将一个卖荸齐的老头子打伤,睡在地下。许多的闲人将他拉住,向方丈里拖,汤德元看见,忙的上前招呼,众人方才放了手说道:“他家中大人来了,那就有了着落。”和尚看见,登时就出去解和。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伍员庙小子行凶  汤家镇老夫害病

  话说汤德元的儿,长名汤俊,次名汤杰。这汤杰姿质虽愚。也还不敢在外边滋事;惟有那汤俊,平日在家不肯读书、虽然勉强送他进馆,一经放学,仍是在外胡闹。今日因是清明放学日期,怕他出去闯祸,故此汤德元自己带了他二人出来。那知他进了伍员庙,他二人等华老先生与他父亲坐谈,又向和尚谈玄之际,他就趁此出了山门,见前面有个老头子在那里卖荸齐,汤俊向汤杰道:“他那里有这东西,我们前去吃他—饱。”汤杰道:“你有钱么?”汤俊道:“我没有钱,你只管吃,包你没事!”

  汤杰也是个小孩子。听见他哥哥叫他去,他就随着后,到了卖荸齐担子面前,汤俊向老头子说道:“你这东西怎么卖法?”那老头子道:“一钱一串,不甜不要钱。”

  汤俊道:“既然这般说法,我先吃吃看。”说了,自己取了五六串与汤杰分吃。那老头子以为他平日总是弄惯了这个样子,今日又是节期,小孩子身上应该有钱。当下未曾阻挡他。那知他二人将荸齐吃完了,回身就走。那老头子喊道:“相公,你忘记了荸齐钱还未把我呢!”汤俊上前道:“你方才说不甜不要钱。我已经上了你的当!吃了下去,真是一点甜味儿也没有。你还同我要钱么?”

  老头子见他说这话,晓得他图赖,连忙站起身来将他拉住不放他走,他举起手来,就将那老头子向后一推,不曾推倒。汤杰看见,便也赶忙的上来,将那老头儿背后的衣领一把拖住,向后就坠。汤俊见他兄弟来助,他接着奔上来将那老头子胡须扭住,又向前勒。那个老头子真正遭瘟,一个在后坠,一个在前勒,诸公请想想那种神情,老头子可下得去么!只得喊道:“你这两个小孩子野种,那里来的?吃了我的东西不给钱,也还小事,为什么还要来打我!”

  汤俊见他叫詈起来,复又伸出有手,在他脸上结结实实的打了两下。虽是个不出书房的小学生,偏生的气力最大,不知怎的一巴掌就把那老头子口中打出血来。

  在先,那些站闲的人看这两个小孩子胡闹,虽不在情理之中,似乎尚还可发一哂,此刻见他们认真打起来,一个个皆不答应,说道:“老头子,你就蹲下来让他打,不怕他是那一家的!到了那时。总有人来出头。”就此一句,你言我道,顷刻之际,同站闲看的人围了一个大圈子。那吵闹之声达于方丈之内。

  此时,华童与汤德元走了出来。见了这般。那些闲人见他答话,知道是他家的人,故皆说道:“既有人出来,这就有了着落了。”遂将以前的话,对汤德元说了一遍。汤德元直气得发抖,忙的上前去招呼了众人。华童也就将他两个儿子喝下,先行带了进庙。外面汤德元又复还了荸齐钱,又与些闲人道了谢。那些闲人方才散去。

  汤德元进了庙内,见汤俊被华老先生教训了几句,坐在那里不敢启口。汤德元因在外面,也不好怎的督责他,只得大家一起回来。到了镇上,与华老先生各自分头回去。

  不说汤德元回家教训汤俊弟兄,惟有华童与兆璧转至家中,闷闷不乐说道:“汤案兄为我如此费想,把他的儿子来从我,欲把得上进,偏这两个小孩子淘气,今日当住我师傅之前竟敢这般胡闹!叫我两人的面子怎么的过得去?”

  那知年老之人不能受气,加之在路上又受了些风寒,到了上灯的时分,就身起热,晚饭也不能吃,竟自上床睡了。兆璧与他母亲前来问长短,整整的烦噪了一夜。到了五更时分,方才出了的汗,朦胧睡去,大家方才放心,以为就此可以好了。那知过了一刻的光景,华童忽然在床上大叫了一声,复又拗起来,满脸通红,就向外跑。

  兆璧见他这般慌慌的,赶紧前来扶住叫道:“爹爹外面有风,不好出去的,再盹一息,待周身透足了就可全元了。”

  华童只是不答,口中不停的胡说。王氏太太见丈夫这个样子,也是吃惊。只得母子几个将他代拖代拉送进房去,敷衍了一回,请他睡下,把被代他盖好。只听他口中乱说,浑身是汗,又如炙炭一般。兆璧只得出去请个大夫来看视,无如人生疏,不知那个的脉理高明,复又到汤德元家去告知,他的父亲病了,求汤家代延个大夫。

  汤德元自从昨日回去后,就将汤俊责法了一顿。怎奈妻伶爱,打了不到二三十下,就做好做歹拖过去了。

  汤德元本想早起到书房仍请华童责法他一顿,方才起来,兆璧已入了大厅,遇着德元告诉了一遍。汤德元知道华童是一个书呆子的性情,必因昨日斗气,赶忙出来。与兆璧出了大门,拣镇上一个有名的医生,姓鲁名叫达光,将他请了,一同到华家来,与兆璧出了大门,来到华家。走进里面,兆璧的母亲且避了过去。

  鲁达光到床面前,先将华童的气色一看,就说道:“这病是受惊而致。故此发这谵语。”说着坐下,细细的诊了一回脉,兆璧连忙问道:“先生看家父这病轻重如何?”

  鲁达光因他是个小孩子,不敢吓他,遂说道:“这是受了点虚惊,又吹了些风,本来久弱多烦,又夹了些痰滞,几件凑在一起,故此得了这般瘟的病症。所幸还不大妨事,但是将这帖药服下去,身热退了,不发谵语,那就有效了。”说完,与汤德元走了出来,开了药案药方,然后兆璧送了药金,告辞而出。

  此时兆璧的母亲在旁听得清楚,忙的出来对住汤德元道谢,复叫兆璧出去配药,汤德元也就说了两句闲谈,复将书房内的学生各放回家。

  兆璧取了药方,不多一时将药配好了回来。春姑、秋姑忙的引火煮服。那知华童足足的睡了一天,只是不醒。

  众人叫了好一会子,慢慢的将药服侍醒下。大家皆坐在床前等他出汗,一直等到他上灯的时候,翻来复去,总没有汗出。到了三更时分。从前人事虽不清楚,也还不十分糊涂,现在反更昏迷不醒。任你再碱,他全不答应。

  再摸他的身上,仍如炭炙一般。大家只急得痛哭。

  好容易过了一夜;到了天明,兆璧复又出去到鲁达光那里,将病原说知,仍请他来诊视。鲁达光绉眉道:“非我故意作难!昨见尊大人之症就知沈重,因伯你年纪幼受急,不敢遽然说出。今日这般正是危险之症!且到府上看视如何。惟是尚要汤老先生请来作主好些。”兆璧听了这一句话,只吓得魂不附体。忙的又到汤德元家中,把大夫鲁达光所说的话一一细述了一遍,立即请他同来。

  汤德元听见了此一番言话,也是受急。只得随了兆璧来至鲁大夫家,邀了鲁达光同去。

  三人来至家中,王氏太太正在那里啼哭。鲁达光道:“不必如此!病势虽然沈重。但家中人不可乱哭!”说了,又细细的诊了脉,看了舌苔,然后方才出来对着汤德元道:“你先生总要代他们这里作点主才好。此病非是我推辞。必得再请一人帮同斟酌,我兄弟一人可不敢担此重任。”

  兆望见他这般,忙向他磕了个头,说道:“先生务求不必推辞,家父身羁异地,寒舍又仅倚家父一人度活,求先生鉴我苦衷,开示一方。”汤德元又代他转求了一会,鲁大夫故为艰难:“只因病势沈重已极,我宁可说过一句,药方我开就是了。”于是又沈吟了一刻,开了一张药方,说明了炮制各法,因又道:‘好丑就看这一方儿!如果午后有点汗,可送一信与我,以便更改药方。”说完了辞了出来。

  汤德元见了如此光景,总而言之,事从根上起,明知这病是因他儿子那天在庙所闹之事而得,只得也不回去,助着兆璧照料一切。

  此时,陶五的弟兄也得了此信,忙的赶来看视。大家在那里望着华童出汗就有转机,等至日落西山,偏他身上要想有一点汗也没有。

  如此又过了一夜,大家皆说这病是由伍员庙回来发的,或者于庙中遇着了什么,最好到那里求求句。兆璧听了这话,也觉有理。次日侵早,自己一人带了香烛又至庙中,默祷了一回,并允许了愿方才回来。饭后又请鲁达光来看。

  话休烦叙,一连过了三四天,一些儿转机也没有。眼睁睁病在垂危兆璧母子儿女只是痛哭,想不出一些法来。

  到了第四天,兆璧见他父亲如此病势,又想起后来光景,真是伤心,便说道:“如我父亲真有不测,这一家人口如何度日呢?”要想自己寻死,与父亲同归地下,又有母亲同兄弟姊妹等人。思前想后,只得一人暗暗的痛哭。因怕他母亲看见,格外烦闷。

  又过了一日,他父亲仍然不好。忽然之际,兆璧想起一个法来代他父亲治病。那知诚心感格,居然将病治好。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孝子疗亲两番割股  娇娃救母一样诚心

  话说华兆璧见父亲如此病重。一人暗暗悲苦。到了第六日,忽然想道:古人有割肝供母之事,可以疗治亲病。我虽不能割肝,何不默祷神灵,割股煎药,或者神明伶佑,令我父亲病好也未可知。想到此地,反而把愁闷解了许多,专等夜静无人,去为此事。想罢就起来,复到房内服侍了一刻。见他母亲只是痛哭,反以闲话解慰一番。

  那鲁达光与汤德元也不时前来探望,华老那般的病势,皆是见着摇头咂嘴。惟有陶五真是难得;倒定身子日夜在他家照应伺候。

  这日,到了上灯时候,头次药已经吃下,二次药尚未煎好,兆璧的母亲照应了几个通宵,他也是五六十岁的人,此时真困倦起来,在那里打盹。兆璧见了,忙将他母亲叫醒说道:“你老人家今夜先睡一睡,好在此有我们在这里,明日也要人招呼。你老人家此时可就去睡罢。”

  春姑、秋姑坐在床面前,陶五此时已经回去。兆璧就对两个姐姐说道:“你们在这里看住,我到外面去求神!”两个姑娘答应了,他就一人出来,到了前边书房里面。先将香烛点然,取了笔砚,跪在香案前写了一道表文,无非是华童得病的缘由以及服药无效的话。末后,就将他家中的苦况,以及他诚心割股,求神保佑的话写了一篇。复又剪了烛花,一人祷告了一遍。将表文在香烛内焚化已毕,取了药罐子,放在桌子上,又找了把利刃,复又跪下,将衣服解了,打出左膀,露出皮肉,又叩了几个头说道:“弟子华兆璧,因父病沈重,别无良策治理。只求神明保佑,速赐病痊。”

  说到此处,忍不住的落下泪来。复又带泪祷告已毕,就将利刃先在大膀子上用力一截,已有二三分之深,即将利刃一旋,已经割下一块内来,赶忙将刃放下,把那块肉丢在药煲之内,又忙的抓了一把香火把刀伤掩住,以白布扎好。又磕了几个头,把脸上的泪痕揩净,又将衣服穿好,端了药罐定进房来,在火炉上煎好了。伯春姑及秋姑二人看出破绽,不敢使他们伏伺,便独自一人到床前用力将父亲扶起,又叫了两声。华老微微的把眼睁开,兆璧就将煎好的药漫漫儿的灌了下去,又将华童放下睡好盖被,这才出来收拾外面的香案。

  莫说无神却有神,就因兆璧这一片诚心,发愿割股,不但兆璧膀上割下一块肉,连一些痛也没有,便是华童服下此药,不到四更时分忽然哼了一声。春姑赶着进前去叫,华童把眼睁开说道:“我好难受呀!”

  兆璧在外面听见他父亲说话,知道是醒过来了,真是喜出望外,赶忙的跑进房,到了床面前叫道,“爹爹现在怎么的了?”华老见是儿子兆璧,说道:“浑身如火炙一般,心中十分不好过,你快去倒些茶来我吃。”华老吃了,又问了两句话,面又向床里睡去。兆璧知道有些转机。格外不敢怠慢,就与他两个姐姐坐在房里。

  过了一会,取个烛台看看,不多一时,天已大亮。渐次的华童身上微微有汗,脸上的红光又减了许多,各人自是欢喜。王氏太太因已天亮,也就起来,叫两个女儿去睡。兆璧却无心去睡,赶忙的就到鲁达光那里,告诉夜间的情形,请他来加减药方。鲁达光听了这话,也是代他欢悦,就跟住兆璧前来。先来诊了脉,便疑惑道:“这脉可真也奇怪。昨日微细万分,眼见要沈下去,怎么过了一夜,就如此转机?并非我自谦,那药方断不能如此神效,总是你家祖宗神灵保佑。你们放心罢,虽不敢说十分不要紧,这五分数总可包了。只要再出点汗,得点小便,那热就可渐次的退了。”

  却好汤德元已来,大家又谈说了回,鲁达光复将药方改换,加减过了,辞了出去。兆璧一人心中明白,明是昨夜割股的道理,蒙神明保佑,故此有如此见效的快速。因鲁达光说的话很有些道理,便请汤德元稍坐片刻。

  他忙的取了药方,将药去配好回来,随即煎出,与父亲服下,从此人力天工,两下凑合,他的父亲就日渐全可,慢慢儿的又进些饮食。不上半个月,所病若失了。

  大家正要择日子谢神,那知王氏太太因他夫主病中辛苦太过,又受了些寒凉,他夫主的病势方好,他又病将起来。可怜兆璧方才十六岁的小孩子,一连出这两件大事,如何经受得起!别无法可想。只得一人暗地里痛哭。

  从前他父亲抱病的时分,他母亲还可助着照料,而且还解劝宽他的心,怕他因此又将反病起来,故此内外皆是兆璧一人照应。谁知他母亲的病执与他父亲的病一般无二,兆璧只得又将鲁达光请来看诊。头两天服下去的药也是一点效验也没有,到了第三四天格外的沈重。加之他父亲呼长喊短,要人服伺,真个不是人过的日子。

  兆璧心下想道:“前日父亲的病好,分明是割股之后有起色的,现在母亲如此,何不再将右膀割下煎药!”主意打定,预备夜间仍做此事。那知春姑自他父亲病好之后,心下虽是欢喜,实是疑惑,暗道:“我兄弟那晚在外面进香,好一会子又将药罐子拿了出去,然后进来方才煎药,随后服下就好了,莫非他放了别的什么东西?”自己一人在那里疑惑,而且连日见兆璧那右手总有些负病的样子,心下早巳明白,只是不便询问。此时见他母亲又病,心中说道:“我父亲有病明是兆璧割股好的,现在母亲有病,我何不也如此诚求神明!”主意想定了,也就预备这日晚上前去割股。

  且说兆望日间将药配好回来,先将头次煎好与他母亲服下。到了傍晚时节,先叫春姑做了饮食给他父亲吃了,又过了一回,服侍他睡了,复又与大众照应了一回,各事已竣,又将两个兄弟安排去睡了。已到初更之后,又歇了一息,乃向春姑说道:“你在这里面稍坐片刻,恐怕母亲醒来。前日父亲的病是我求感格的,今日我再去进香,你们不必出来。”

  春姑道:“你前几日已经辛苦,你在此处稍坐,外面进香等我去罢。好在敬神只要诚心。总可感应的。”兆璧见他姐姐说了这话,心中着急说道:“夜静更深,你一人到外面进香如何可行!而且不甚雅道。我虽辛苦了几天,也还不见怎的呢。还是你在里面的好。”

  春姑见他一定不肯,知道他是又想去作那事,不由的心中一酸,滴下泪来,说道:“你的用心我全知道了。

  你也不必瞒我!但我虽是女流,也是父母亲生,岂不能报答!只要神灵保佑,也自可有效的。”说着不等兆璧再说,自己一人先出了房门,将香案排好,点起香烛,就要磕头。兆璧见他已知,道:“你既有心发这大愿,格外好极。我前日是先写表文焚化之后,然后方割股的,今日你也要如此,我们两人就同写一道申表便是了。”

  春姑答应兆璧,就取了笔墨,将病原以及二人诚心虔求的话写好了。两人遂叩头祷告一番,将煲药的罐子取了出来。兆璧仍是取那前日所用的利刃,春姑只好取了一把快剪刀。各人脱去衣服,露出手膀。究竟兆璧是男子,将刀抓在左手,认定右膀上割了一块下来,放在药罐里面。春姑接住在左膀子上也割了一块下来。两人急忙将香灰掩住,彼此互相扎好。春姑先将药罐送到房中,预备剪药。这里兆璧在外面又磕了几个头。将香收拾清楚。姊弟二人煎好了药,轻轻将他母亲喊了两声。

  秋姑的年纪虽然小两岁,倒也很知人事。知他姐姐和哥哥两膀割下肉来,不能用力,他就端了药碗,执了勺子,慢慢的将药给他母亲啖下。复又与他母亲盖好衿被,说道:“你们两人如此辛苦,现在天还早呢,有我在这里伺候,体们可歇一刻去罢。母亲如果醒来,我再来叫你们便了。”

  兆璧道:“我全不困倦,倒是姐姐去睡的好。明天还罢人呢。”春姑道:“我只熬了两三夜,尚不辛苦,你是里外受亏了,还是你去睡罢。”兆璧见二人苦苦相劝,他明明放心不下,只得在旁边小床上倒着身子躺在那里,稍微歇息,耑等他母亲出汗。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得祥梦魁星照命  相佳婿医士为媒

  话说春姑与兆璧两人割股进药之后,春姑便令兆璧前去歇息。兆璧见他两人苦苦地相劝,就在旁边那张床上倒着身子躺在那里。究竟辛苦太甚,神一凝,朦胧之间便自睡去,不知不觉好似一人将他喊出门外道:“我家星君请公子前去说话。”

  兆璧不知何人,只得随着那人前去,却又不知那人是谁。又似从前家里的旧仆王敬。仔细看来,又不十分相似。正在疑惑之际,那人已停了脚步说道:“到了,请公子在此等着,我先进去说一声,然后再领你进去。”

  兆璧听说也就止住脚步。抬头一看,好似一座大衙门。六扇大门甚为宽大,门外对立了两个石狮子,对面照壁上立了一个五彩的挂印封侯,心下暗道:“我这里是从未到过,又没有熟人,何以有人请我!”正自疑惑,向里面探望,只见领他来的人已走出来说道:“星君请公子进去。”兆璧听说,便跟了那人进去。到了大门里面,便是一所五开间的大厅。穿过厅房后面方有大大的院落。院落以上又是一座殿阁。那殿阁高耸半空,下面一座七级台。上了台阶,到了殿口,那人便上去说道:“华公子来了。”只听里面一人道:“着他进来。”兆璧听了,急的走上台阶,见殿上正中生了一人,冕旒冠带,五绺长须。两旁排列多人,有掌簿书的,有执笔的,还有坐在案旁翻阅文卷的。

  兆璧见了,总料是有司衙门,赶忙地向上跪下,口中说道:“华兆璧蒙星君呼唤,不知有何分咐?伏求明示。”

  只见中间那人说道:“我这里非有根基行孝的人不能到此。昨晚。本星官查察人间善恶,见汝等焚香祷告,割臀疗亲,真堪嘉尚!特奏上帝,将尔等的爵禄加增。汝形病势从此可好。惟恐汝等不能始终如一,故此唤尔前来,晓谕尔一番。”

  兆璧还来听完,忽然殿后跳出一人。两只眼睛如铜铃一般,手中执定如铁笔一枝相似的物件,望着兆璧喊道:“华兆璧你来了!”说着,跳到面前,对定兆璧一吓,一身冷汗,大喊一审,醒转过来。乃是南柯一梦。

  春姑正在旁边煽风炉,忽听兆璧大喊起来,惟恐惊了他母亲,忙过来问道:“兄弟为什么?敢是着魔不曾!”

  兆璧还未答话。那知早把他母亲惊醒。在上翻转身躯喊着春姑道:“你快来代我把被掀过去,我身上怪热的。”春姑即上前伸手在被窝内一摸,果然出了一身汗。当下说道:“请你老人耐烦些,现在已经出汗了。等了一刻退了汗,再掀盖罢。此刻未出透,不能骤然掀被的。”他母亲无奈,只得又过了一刻,又叫倒了一杯茶饮下去。神明感格,从此人事更清楚起来。加之鲁达光脉理又好,日前来诊视,对病发药,不足十日,居然饮食大进,厥疾顿愈。夫妇二人俱皆欢喜无限,惟有兆璧心下疑感道:我向来从不做梦,那日晚间那梦前半光景也还罢了,但是后来被那人在顶上点了一点,实在可怕。也不敢向人说起,只得自己思想,实在委决不下。

  又过了半月的光景,他的父母皆已精神充足,便拣了四月十五日酬神。第一天,汤德元鲁达光以及那些学生家的父兄,知道师父师母病愈酬神,皆说次日大早全来道喜,还要吃面。到了十四这日,兆璧就买了些动用什物,以便次日应用。

  到了次日一早,先设了香案。春姑姊妹又在厨房将祭品端正妥当,就想代他兆璧端至家堂,怎奈他父亲性情古怪,说敬神不要女流在面前,故此兆璧便去端正祭物,无如他两膀受伤,祭品又重,端在手中挣扎,两处伤口疼痛异常,只得抢一步进堂前,将祭品三牲之类放在桌上。只见他把脸一苦,忙的跪到房内去了。

  他父亲见他这般辛苦,反而大怒道:“我今酬还愿,做了些小事你就苦脸,现在又院到里面却是何故?”

  兆璧见他父亲发怒,又不敢说,只得仍然出来相助为理,用力太纪,创伤迸裂,顷刻之间,血流透袖。又是四月天气,把件月白夹衫皆染透过来。还是他母亲心细,见他做事总有保痛之状,便留神细看。只是他衣服上血斑点点,早巳透露出来,赶忙把他拉过去,代他拧衣袖卷起来一看。不看犹可,这一看却忍不住流下泪来道:“我的儿痛煞你也!你怎的这般狠心,下此毒手!怪不得你如此苦脸!原来受了这般重伤。”此时他父亲也走过来看视,免不得也生了怜恤之心。

  兆璧见说,还恐两老伤心,复掩饰说道:“孩儿并不见痛!方才因用了点气力,故尔如此。只要稍歇个一两天就可好了。你两位老人家不必愁苦。”

  说了,等他父亲磕了头,自己也来磕头。此时汤德元大众已来,先代夫妇二人道了喜,然后方去闲谈。华童就将兆璧剖股的话告知众人。鲁达光道:“如何?我前次看你的病危险非常,怎么次日就大好起来!当时我就道总有道理,原来是令郎如此。怪不得神明保佑,实为可敬!”

  汤德元在旁听说,又欢害却又感慨。你道为何如此呢!他忻悦的是他久存了意见,想将他女儿配与兆璧,亦是不便启口。此番病中,他十分照应,只要约人一说,谅华老断不好推却的。只要他答应了之后,随后有这般孝顺才貌的一个女婿,也不落在人后。此是忻悦的意思。他感慨的,因他的年岁已与华老相仿,虽有两个儿子,只是百般淘气,一点人事不知,设若一朝不谐,免不得门庭败落。想到此处,所以感慨系之,一人坐在那虽呆呆的乱想一回。

  不多一刻,禾已晌午,里边的面已烧齐备了,就请大众入座。华童道谢了一番,面后,彼此谈了一刻闲言,然后众人告别回家。

  且说汤德元见了兆璧,越看越执定主意。想道:“我不趁此时将话说明,后来为人抢了去,岂不是白白的费心思么!”随到家中将这意思对他妻房说明。次日一早起来就到鲁达光那里说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兄台可肯援引否?”

  鲁达光听说道:“老先生何必如此谦逊,有话但说不妨。”

  汤德元道:“人生在世,不过为的父母妻子。小弟见华案兄的长子兆璧,世兄实在令人可敬。不但品性好,随后这人总不在人之下。小弟两个弱女,意欲挽兄台执柯作为月考前去与华老一说。因婚姻之事不便面谈,特来相求。”

  鲁达光听了称道:“先生眼力不差!这般乘龙佳婿,岂有当面错过之理!能作成这事,随后连我皆与有荣耀焉,你先生不必烦思,包管在我身上便了。我饭后就去。

  总在今晚明早,必送喜信与你。”彼此又谈了些闲话,汤德元回转家去。

  这里鲁达光到了饭后,将各家的病一一诊完了,便来至华家。华老知道鲁大夫到来,躬身出来迎接,进去分宾主坐下,华老道:“昨日不恭,多多简慢。只好随后再为补谢了。”

  鲁达光道:“说那里话来!小弟虽非儒林中人,也还不落流俗,专是徒哺啜的。但汤先生为的尊处很费了心。”

  华老道:“如这般情同骨肉的至交朋友,当今之世可实在不多。”

  鲁达光道:“你先生既知汤先生情同骨肉,可知汤先生有一件要事要求尊处的呢。”

  华老道:“真不知道。我们两人本来至好,可算得无言不谈。但你先生所说不知究为何事?尚望你老兄说明,以便遵行是了。”

  鲁达光道:“非为别事,只因他此时最爱的是大令郎,加之昨日听说又有割股疗亲之一事,不但孝行可嘉,而且他日必然高发。他有两个女儿,欲与先生两位令郎结婚。虽非通家好友。只是联姻之事不便于当面言谈,所以托小弟前来介绍。我看此事不但门户相当,而且男女也实在相称,十分相配。汤兄的女媛我虽然只见过一次,品貌固好,惟有持家一切以及敬上慈下的行为,凡与汤先生见好的人,无不知他有这两个贤孝的女儿,但不知你先生意下如何?”

  华老听说,沈吟了一刻说道:“汤案兄的意思我是感激之至。惟有一件现在不便许可。门户虽然是相对,贫富却又悬殊,他家虽非大富,也还广有田亩房屋。我是个一贫如洗。加之遭此兵荒,就是那数间房子也皆拆毁无存。现在此间不过暂作栖身!难得汤案兄如此多情,我看小孩子年纪尚幼,若能后来稍有进益,那时再来报命尚亦不晚,还求先生善为我辞便了。”

  鲁达光见华老有心推脱,复又说了许多旁衬的话,总要将事和谐方才罢休。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行聘礼泰山惬意  逢考事乃父谦辞

  却说鲁达光见华老有意推婚,不肯应允,当时说道:“先生此言差矣!俗语有言,会择婿者择儿郎,不会择婿者拣田庄。汤德翁之意正合此言,且他甚以两个儿子为念。常言虽有薄产,但是后人大不争气,特恐继起无人,行将败矣。故此要把两个女儿栋两位佳婿,随后也好代他稍争体面。你先生如此推却,岂不辜负了他那番用心!

  至于说贫富不敌,汤先生也不是势利之人,断非那流俗,争竞聘礼。不过今日之言便定了儿女终身大事,你先生如此固执,某窃为先生不取焉。”

  华老为鲁大夫说了这一些的话。几乎无言可答。加之汤德元待他好处,正是少有少见,现在又要招女儿与为媳,若执意不从,不但汤德元心中不好过,自己也似乎薄行,只得说道:“儿女之事虽我为主,然必须与贱内相商方可行事。今日先请你先生回去,明日定有回复便了。”鲁达光见他这般说法,就立起身来告别。

  这里华老便进来与兆璧的母亲王氏太太述及此事。王氏太太道:“我看这事是推却不得的。无论门第相当,平时的照应,即以我们两人病中而论,承他家那番美意也是可感可敬的。今日他又不争你的聘礼,一心要把女儿把我家,岂可回却!”

  华老道:“我不是无情,只因他两个儿子太不争气!我现在教他念书全不能上进,心中已是对他不住。若再成下亲来,我的责任岂不更大?日后不能成功,外人反议我存了私心,故意不竭力教训。那时如何论法?”

  春姑在旁听见了这话说道:“爹,这事倒不必,自他本来是这般,又不是从小在这里上学的,父亲既有这意思,明日等鲁达光先生来将此话与他说明。如果汤伯伯一定不移,定要把女儿与我家,随后就是汤俊不能上进,外人也不能抱怨我家。”

  华童道:“话虽如此,惟恐汤伯伯听了这话格外作气,那时我怎么对他得起!”

  春姑造:“父亲明日先与鲁先生商议,好在不是我家先说的。鲁先生今日就说过,汤伯要做此事也是为的两个儿子,父亲同他说这句话,正是此对彼答的道理。”

  华老听了这话也似乎有理,当日无话。次早不等鲁达光来,就到他医室内去。彼此招呼坐下。华老道:“今日造府一则走谢,二则特来报复台命。”

  鲁达光站起身来,先说了岂敢的话,随后问道:“先生与令夫人商议,昨日之事也该定妥了?”

  华老道:“承汤案兄的美意,好是好极了,但有句话先与兄台商议,请兄台代为婉达。如可言则言,如不可言再为计议。”

  鲁达光见他不吞不吐的,忙的说道:“先生有话但说不妨。小弟自可见机而言。”华老于是就将昨日家中商议之话告知鲁达光。

  达光道:“此事是先生深虑。岂有子弟不成就反怪先生之理!且汤先生常于我面前说他的两个儿子不好。今日他必然前来讨信。等他来时,我当婉为说及便了。但婚姻一层,怕是推却不去的。”华老道:“但求先生将此话言明,随后皆好商订。”被此又谈了一回,正要别去,却好汤德元迎面而进,又为他看见,鲁达光忙的招呼道:“汤先生,请进来坐!我正要到你那里去,你来得正好。”说了,汤德元只得坐下。达光道:“昨日承托之事,小弟已经代达了。华先生甚为感激,但华先生却有一件事委决不下。”

  汤德元道:“华案兄有何意见,但说不妨。小弟的意思。鲁兄尽知,若不是因这两个畜生太不争气,我也不如此之急。知弟莫若师。华案兄也是通家,谅该知道我之用意。实在见他那位令郎令人仰慕,故此相形之下,更想为儿女了其首尾。”

  鲁达光正要用话从他儿子纳身上引来,却好他自己先已说出,正是机锋相对。忙说道:“华先生所虑也是这个意思。因你待他这番美意,万不能推而却之。只因令郎在他那里上学,全未能稍有进益,已经孤辜万分,若再做下亲来,随后更难报命,故尔因此踌躇。”

  汤德元听了这话,不由的伤心起来。说道:“两位兄长在此,岂不知小弟为人!随后岂有埋怨别人之理!我与华兄如此至好,儿子是他自己不好,女儿虽不贤淑,也可相助为理。若不能应允,则更令我难堪了。”

  华老见汤德元说道:“此地也不能再不应承。”遂忙的用话解说道:“弟无有不肯,不过是内人等多虑。既承美意,我们就一言为定便了。”汤德元见他已允,甚为欢喜,鲁达光道:“汤兄虽然不以聘礼为意,但我既作这冰人,华兄也该稍有点聘物,随后也图个吉兆。”说了就在案上取了个历本,拣四月二十八日,此是定日,说道:“后日就是吉日。最好就是这日被此行了庚书,随后就格外亲热了。”这是鲁达光的意思,怕华老日后反悔。

  华老也答应下来道:“小弟本来寒素,别无贵重聘物,只好临时聊胜子无罢。”三人又谈了一刻,各自分手回家,华老到了家中就将这话与王氏太太说知,大家也是欢喜。

  到了二十八这天,鲁达光到华家先道了喜,领了庚书。华老道:“小弟别无聘物,只有家传的玉狮子一对。

  虽不是上品,也还洁白可爱,今日权且以此物为聘。日后看小孩子的造化便了。”鲁达光见了那玉狮子果然是一对美玉,忙的道:“甚好。”随即带了庚帖聘礼,便望汤家而来。汤家此日尚还热闹。一来汤德元在镇上要算个首户人家;二来他以为与华家接亲,欲令众人知道,后来兆璧高中,外人说他眼力不错;三来昨日在鲁大夫家中听见华考的言语,因为儿子不好,有推却之意。他回到家中来。就将两个儿子着实教训了一番说道:“你两人不学好,带累了众人。”今日故意买东买西,说随后的家产悉与兆璧去。要想汤俊二人发愤好学,一心上进。有此三层,故比华家热闹,挂汀结彩,贺客盈门。鲁达光方走进来,汤德元便忙升放鞭炮,行三道茶的礼节,就将庚书放在当中桌上。各人行礼已毕,然后排好酒席。鲁达光入席用酒。到了午后,汤德元方将庚帖收好,用了一对金凤凰做了回礼,取金玉相当之意。鲁达光带回华家交纳。从此做了亲眷,华汤两家格外亲密。

  光阴易过,春去秋来。自从大同去年被了兵乱之后,已有一年的光景。贼众亦已肃清。国家举行考试,今岁正是岁试之年。华老虽已出学,只因兆璧已得弱冠,该应巴结功名。过了八月之中秋节,学台行文,饬令大同府转示所属,限以九月初一日,一律举行县试。此件公文一出,各家考生皆是芸宙课习,准备临场。汤家镇离府城也不过数十里,不一两日也知了这个信息。

  汤德元在外听见,忙忙的跑到华老家中道:“今日听说上宪的来文,令子九月初一日县试。兆璧兄弟两人今年也该应考了。”

  华老听见这话,遂说道:“功名两字我已视同雪水。当此窘境出考,一来不光又用度若干,且小孩子的工夫尚未纯熟,不能操必胜之券,再等一二年,科试出来,那时工夫也长进许多。或可一战而得。”汤德元听了这话甚不高兴。当下说道:“你老哥说来工夫好,便元人不入学上达的了,莫说兆璧此时尽可出考,便使功夫真末纯熟,也该令他去观观场,使他自知发愤也是好的,怎么说出这般话来!你的功夫不为不好,怎么屡战不胜!可见一半要人力,一半也要造化的。若论境遇不好,这些须考资我还供应得起。”说着,一定要兆璧、兆琨二弟兄出考。

  华老见他这片热心,也不好十分推却,也不肯遽然答应。你道他什么用意呢?只因兆琨数月以来,前番被他父亲责罚了一次,又见他父亲加意欢喜。兆琨他本非呆小子。岂不知道改悔!故近来甚肯用心念书。加之他父亲竭力开导,勉强已可作文,满等下次科考,令他兄弟二人一起出考。就是工夫不佳,兆璧可以在场内代他修饰修饰,能得了一步功名,他也可稍尽其心。所以此次不肯令兆璧兄弟前去应考,就是这上用意。现在被汤德元说了这一番话,甚是踌躇。

  汤德元见他仍不答应,又道:“不论肯与不肯,既然做了我的女媳。我这点主意也可做得。我明日先带他进城去报名,临期你不去,我送他兄弟赶考便了。”说了自己竟出门而去。寻了门斗,先代兆璧、兆琨两人报名。不知考试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老秀才成全后进  小童子照应同人

  话说汤德元自作主张,硬去带兆璧弟兄两人去报名。

  华老也无法可阻,只得预备考具,临时令他二人前去。

  且说大同府有个廪生,姓吕名璜,本是个诗书子弟,只以家道不丰,加之品性又不端正,故此倚着这廪生,每逢考试,大肆欺压,包揽认保,无所不为,籍此敲诈钱财,以为生计。此次访得了华童结了汤德元这门亲,满想因此生出枝叶来,得一注财爻。后来,经门斗告知他:“华家是世代书香。虽然汤家有钱,却是无事,何能妄生枝节?我看汤家镇现有一户,虽然不比得汤家富足,也还不相上下。闻得他家今年有人应考,倒可生发生发。”

  吕璜一听,忙的问道:“这人家究竟是谁?”门斗就将花名册子掀开来与他一看道:“就是这个名字。”吕璜一望,乃是李大椿三个字,就把他放在心中。这且不表。

  单说华童见汤德元报名已毕,忙着这几日叫兆璧做双篇改文字。闹个不了。不到几日,已是月底。这日,汤德元一早就来说道:“我前日进城去寻客栈,却巧遇见这镇上李家的一个小子,也在那里寻下落,预备应考。这人家甚窘,靠着母亲做些针线度日。他却竭力用功,以图上进。我见他寻了许多地方,皆因租价太昂,实在为难,故此叫他与兆璧同寓。所有房饭我已与他言明,不必出钱,皆是我备。那里不花用些钱?这成全人家也是好事。今日他已收拾齐整,专等你们一齐进城。这里可作速预备,那里还有许多事呢。”华老听见他说了这话,也是道好。旋即,招呼厨中预备了中饭,以便饭后入城。

  春秋两位姑娘早已知道,忻忻悦悦,忙了中饭。汤德元也在他家吃过了饭,又将李家小子的东西搬运在一个地方,然后雇了两辆大车子,引了两名家丁,就向城中而去。走至上灯的时分,已入了府城内。到了客店住下。

  次日,正是二十九日,晚问即须宿场。那知李小子早上出去,到夜不归,一直等到上灯时分,总未见回来。

  心中甚是疑惑。若说小孩子贪顽,他又非不知事的小子。

  正在那里盼望,只见他匆勿回来,向住汤德元大哭。

  众人吃了一惊道:“你为的什么如此样子?”他道:“我至保师那里画结,他说我身家不清,不肯认保。若定要他认保,须送他五十两银子方可画。我说我是寒士,他说我是镇上的首户,不然何以同汤某人住在一起?我便苦苦的哀求他,反说我礼貌不周,挺撞保师。将我保结扯碎。照此看来,明日是考不成了。”

  汤德元一听,怒道:“他说你身家不清,他又未指出你的实迹。这是无故压考!难道就罢了不成么?我同你去,看他有何言谈?”随即起身,先叫兆璧兄弟两人安睡,他就与李家小子到吕认保那里去。

  原来这李家小子就是李大椿。吕璜听门斗说,他家有钱,故此约了几个同堂的廪生宿考。汤德元带了李大椿,先行了师礼,然后汤德元问了姓名。原来这廪生姓黄名叫瑞安,平日也与吕璜一类,见汤德元出来问事,以为有了著想,随即通了名号。汤德元道:“李相公这张结是派在你先生名下,闻得尚未作押。想因小孩子年轻,礼貌不周,此时兄弟率引他前来。令他陪礼。一切总求包涵。”说着打了一拱,复又叫李大椿来叩头。

  黄瑞安被他用礼逼住,无话可说,只得说道:“汤兄也是我辈中人,此中苦情也该尽知。无论他是否开荒冒籍,即是我辈世家,也有一个礼节,不能叫我白白的。”

  汤德元道:“既是如此。黄兄先画便了。他却是个赤贫寒士,所有的菲敬我代他奉上。但有一件,小弟却是成全人家的功名。诸公如果不信,随后访他的家道就知道了。”黄瑞安倒要把结取出来执押,反为吕璜一句话道:“县考在你手中,府考不能还在你手中。现在将这张结画松了,随后人家不好画。你今日要画,向后惟你是问!”

  这话还未说完,接住又是几个人,你言我语。反把黄瑞安弄得不敢动笔。

  汤德元见了这般,作急起来,骂道:“今之世已是诗文扫地。幸亏还有这班人考。振振皇家的文风。如你们这般糊涂,岂不失了自己的体统!难道你不肯押,李大椿就考不成么?”说了就怒冲冲的把李大椿带走。出了大门,说道:“我现在预备带你花钱到老师那里想法,若再不行,领你到县里请他先行收考。有话随后再说。”

  李大椿感激万分,随后来到县学。汤德元进去与老师说了半会,争奈老师与廪生—气,仍是推辞不行。汤德元也就不望下说,赶著回来,代李大椿具了一禀状,先叫也安心睡觉,他就一人带了家人来到县内。本来,汤德元是汤家镇的董事,衙门里面也时常去的。却皆因公谒见,从未请托私事。门后见他进来,就代他禀了本官,然后请见。汤德元取出禀状告诉了实情,请大同县先行收考,其余场后理结。县官见是成全寒士,也就答应了。

  汤德元告辞回厅,到了更鼓时候,将他三人喊起,吃过饮食,汤德元又教了李大椿几句话,令他先回。然后各人携了考具,一起来至考棚,专候开点应名。兆璧、兆琨两人先行,应名进去。又点了十来个名。只听上面喊道:“李大椿”三字,李大椿一面应名,  —面赶著跪下,说道:“童生结印未齐,求父台成全。”大同县早因汤德无请托过了,也知此事明是保师勒索太多,故此未允画押,乃故意问道:“印结为何不全?为什么不到保师那里画押?”大椿道:“童生实是寒士,廪生无故索诈。”大同县将脸色一沈说道:“那有这样事情?国家定例本是论才典,难道为廪生生财之道么!本县先行收考,明日移学再核。”李大椿听见这话,真是喜出理外。忙的站起身来,接了卷子,进场去了。

  这里又将众人点完,然后封门命题,那知华兆璧、兆琨弟兄两人,昨日一路进城,正是困倦不堪,到了城内,夜间贪睡,衣服又盖得太少了,就受了重凉。昨夜宿场不无饮食停留,此刻进场又受了感冒,等到题目下来,两人已是腹痛得很,一字也不能下笔。兆琨年纪还小,尚无得失之心,惟有兆璧心中受急。众人起讲皆已作好,他的草稿还未起全,腹中又是一阵阵的痛来,忍不住的要哭。场中各人疑惑他文章作不出来,或是枪手未到,故尔这般受急。

  李大椿向来笔神速,一会功夫,就将起讲作好,来看他两人的文字。只见他两人弯住腰在那里要哭。问明原由,方才知道,说道:“你们不必受急,先将这场混过了,二场你们自己再来争那高下罢。此刻,我代你两人作个手。”兆璧是不肯,李大椿急道:“难道你两人交白卷不成!你又不是不会作文章的人,一时得病,谁没朋友相助。”说了,回到自己桌上,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遂送与两人抄写。兆璧取过来,拣了一篇,先与兆琨,自己取了一篇,勉强在卷上抄了。那腹内仍是不息的痛。挨到午后,始觉稍好。二题下来,却是自己的亲笔。加之字迹又好,真个是清华朗润夺目,非常的出色。到了上灯的时分,兆璧也就写完了。接住,李大椿亦来观看。彼此看了一回,皆是锦心绣口,风舞莺翔。各将卷子缴去,专候放牌。

  过了一刻,三声炮响,各人出场。汤德元早带着家人来接见。他三人出来,甚是欢喜。进了考寓,兆璧就将弟兄在场内生病的话告知汤德元,说头篇是李大椿代笔。

  汤德元听了这话,点了点头,接下说道:“可见代人好就是代自己好,若非我助他,他不得进场。显见兆璧不能缴卷,足见人要行好。既他助忙,想来文字必佳,你可取来我看。”三人就将草稿呈上。汤德元越看越得意。

  三篇之中,仍是兆璧第一,李大椿次之,兆琨又次之。兆壁道:“不怕大同人才再多,大约首列在这三本卷内。”谈了几句,大家睡了,专等发案。不知首列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  九  回得案首快婿高标  说苦情良朋设法

  话说李大椿三人出场之后,等了两天,盼望发榜。这日在客寓午饭,忽然门外有人叫道:“这里可是华相公、李相公的寓所么?”汤德元一听,赶急的跑了出来问道:“那位在此?”方过腰门,只见门斗已匆匆走进来,向住汤德元拱手道:“恭喜,恭喜!从来没有这般的巧事。前三名皆被你寓中占了。”汤德元一听甚为欢喜。因问道:“究竟案首是谁?”门斗道:“李相公第一,华兆璧第二,华兆琨第三。这可不是奇事么!你先生可以招呼他们,明日预备复试,我还有别事,不能久坐,再会罢。”说著告辞就走。李大椿等三人得了此信,好不得意。汤德元一面令人与华童报信,一面又安排他三人宿场等事,夜间进场。烦言少叙。

  次日夕阳未落,三人又早出场。等了两天,榜发出来。乃是兆璧第—,李大椿第二,还是兆琨第三。一连考了四场,终场帖了长案,榜首印为兆璧所得。次日,便去谒见县主。

  且说县主姓夏名国华,也是两榜出身。用了个即用知县,选了这大同县缺。头场看了兆璧那份试卷,心下十分踌躇道:“如此文字,定是发品。但有一层可疑,为何这两篇文字不出一人之手,恐其中必然有人枪代。”欲要不取,又怕委屈人才。若是取列中流,又觉不妥。故踌躇再三。将他取在第二名。李大椿取了榜首。后来几场实是兆璧自家的文字,皆比大椿稍胜一筹。所以终场发榜,仍是兆璧取了榜首。此时进见,夏国华见了兆璧一表人才,实在可爱,又兼文字绝佳,便先与他谈了一会。接住又望大椿、兆琨两人,也气格不凡,将来皆不落人之后。一一向过,复向兆璧何道:“你今年实岁几何?家中尚有何人?”兆璧起身来答道:“还有双亲在堂。”国华又问道:“你必是与你父亲同来的。”兆璧道:“父亲病后未能远行,是同家岳来的。”

  夏国华听见这话很觉诧异,问道:“你岳家是谁?”兆壁告知了名姓。夏知县道:“原来是他。你此回去可与他说知,请他明日来此,本县有话与他相商。”

  兆璧答应,告辞出来。将这话说与汤德元,也不知何意。

  过了一日。夏国华早令人来请汤德元。汤德元只得同了来人前去。到了县中,夏国华迎接进去,彼此分宾主坐了,当下问道:“此次榜首华兆璧闻说是老先生的令婿,但不知他那兄弟可曾聘亲么?”

  汤德元见他问得奇怪,乃道:“生员尽知兆琨尚未问名。”夏国华听说,满脸含笑说道:“既然如此,下官有一事奉商。只因华兆璧兄弟将来总要发,兆璧既为你先生的快婿,这兆琨尚未问名,或者天假有缘,亦未可知。只因下官有两个女儿,年已及笄,尚未择婿。本欲兆璧为婿,无如已为老先生预选。只得不得已而思其次,拟欲与兆琨为婚,就请你先生作伐。但语多冒昧,尚望见容。”

  汤德元见说,乃道:“老父台的分付,晚生无不竭力说项。但成与不成,此时可不能预定。只因那华案兄十分高介,秉性与人不同。如要遂愿,当即前来回复便了。”

  夏国华又道了“费心。”汤德元方告辞出来。一路上得意非常,心中暗道:“见得我眼力不差,不然这个女婿是为人家抢去了,岂不可惜!”不一会已到客寓。先将这话与兆璧说知,然后收拾行李回去,因到府考还有数日,故此先回去一走。

  那知李大椿的母亲因家计太窘。又逢儿子应考,不无要钱应用,不免赶作些针黹,从此受亏。不到数日就得了亏症。等到李大椿回来,病已成真,不能起床。可怜这寡母孤儿全无依靠。李大椿真正急煞,别无设法,惟有母子两人痛哭。

  这日,兆璧午后来到他家,预备约他一起前去府考,只见他母子二人正在那里痛哭。问起情由,方才知道。兆壁道:“虽然如此,功名是不易得的。既然如此,府考又不能不去。”

  李大椿道:“功名两字我也不想了,但求我母亲病好。虽终身贫贱,皆心所愿的。可怜我母亲苦苦多年,满想我得些功名,使他老人家可以晚年欢娱,则我也可稍尽为人子之道。谁知天不从人愿,得了这个病症,使我如何是好?”说着,又痛哭起来。

  兆璧见了也带伤心,忙道:“你家别无一人助你照料,日夜皆须人招呼。你自己怎么经得起?我且回去商议,你莫作急。少时就来。”说丁,辞出回到家中,将李大椿母亲的话告知王氏太太。说他无人无钱,现在母子两人在家对哭,病势又重,如何是好?

  王氏太太听说忙道:“将人心比自心。我与你父亲前番有病,若不是汤伯伯家那般照应,也是与他家一般。且李相公这人随后总要发达的,你两人前日场中又承他照应,你可将你父亲请来,让我同他说。我想将他母子二人接到我家中来,你两个姐姐在家也没事,可同伏伺。他母亲若能一两日后病执稍好,就令大椿同你们一起进城府考。”

  兆婆答应。到了书房,来请华童。华童到了里面,王氏太太就将方才的话与他说知。华童道:“既然如此。只兆璧一人去,怕大椿的母亲还不肯来,你最好同兆璧一起去请他来,横竖没多远的路,成全人家功名,照应人家孤苦,这事何乐不为!”王氏太太见华童答应,就叫春秋两险姑娘将自己住的房间让出来,与李太太住,自己搬到他母亲房中同住。忙的吃了饭,与兆璧两人慢慢的来至李家,到了门口,兆璧先进去说知此意。

  李大椿听了,忙的出来迎接。将王氏太太请进内房坐下,说道:“劳动伯母亲临,如何报答!现在家母方才睡熟,请你老人家稍坐片刻。”王氏太太答道:“我坐—’刻就是了。莫要惊动了你母亲。”大椿赶忙的献上茶来。

  忽听房中微微的哼了一声,大椿忙的进去,见他母亲已经醒来,要茶喝。大椿就出来倒了一杯茶进去。他的母亲便问道:“什么人在外面谈心?”

  大椿见他问起,即将兆璧的意思并王氏太太自己来请的话告知他母亲。李太太说道:“既有人来,你为何不喊我,岂不慢客!现在还不扶我起来。”

  兆璧在外听见,赶著走入来房中,请教了一声伯母,说道:“你老人家不必起来,家母已进来了。”大椿抬头一看,果见王氏太太已经进房内。李太太连忙招呼,随着大椿的口气喊道:“伯母请坐!只因病体在床,有失远迎,望祈恕罪!”华太太一面谦逊“岂敢”,一面去看李太太,虽然出自小家,颇有端详的气度,不愧是个守节抚孤的寡妇。随问道:“姐姐这病,闻小儿谈及是积劳所致,非静静将息不可。尊府无多人,令郎又欲出门应考,岂非无人照应!欲想冒昧,请姐姐到寒舍调养。此时两个小女很可伏伺,好让令郎安心前去赴考。”

  李太大听了这话,十分感激,乃道:“小儿多承尊府并令亲盛情,已是图报不尽,此时再去打搅,于心实有不安。此事断难从命。”

  华太太道:“姐姐不必推辞。你我皆是寒士人家,岂不知道苦况!现在请你前去,不过较有照应。你怕打搅,随后令郎发达,那时再说便了。此时姐姐不去,令郎也就不能前去城中府考,而且他一人日夜伏伺,若将他劳苦了,那里如何是好!还是请姐姐到舍下的好。”

  李太大见他这一片诚心成全儿子的功名,真正感激不尽。只得说道:“此事只好遵令。今日已迟,明日再来造府罢。”华太太怕他多话作烦,坐了一刻,也就告辞回来。适值汤德元在他家内,说及夏国华爱兆琨为婿,特来说知此事,好停两日进城府考时回复他信。

  华童只是不允,说道:“我是寒士人家,与你家做亲还不出范围之外,若与仕官人家做亲,那种闺阁骄傲气习,令人生厌,随后家庭必不会好的。而且在他手内考,外人议论,这孩子的名次是由请托得来。这实不能从命!你可代我回答,须等小孩子有了进益,方可议及此事。请他另择高婿。”

  汤德元见他说了这许多话,知他是个骨董皮气,不便再望下说。却好华太大进来,汤德元连忙站起身来,彼此招呼已毕。便谈起李大椿的事情。汤德元也说:“甚是。我本有此心,因两个小孩子吵闹非常,将病人请家去,反不能静养,只得你家接来,倒好极了。”过了一夜,次早兆璧先到大椿家内,同他一起收拾得零星物件搬至华家,其余东西仍丢在原处屋中,然后雇了一乘小轿,慢慢的同兆璧将他母亲搀扶上轿,一直到华家而来。不知病势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为寒士县令成全见贤郎太尊说合

  却说华兆璧将李大椿的母亲接来,到了门首里面,华太太与春秋两位姑娘皆忙的迎将出来,将李太太扶下轿来,搀进房内。李太太已是喘息不止。春姑娘又忙的倒了一杯茶,请他饮下。定了一回,这方才喘息稍定。又睡了一刻,然后说道:“承二位姑娘的情,多多得罪。又来打搅府上,真是报答不尽的。”

  两位姑娘忙道:“不敢。”外面已开发了轿钱。从此,李家母子就在华家居住。华太太与两位姑娘照应,真真无微不至。

  过了两天,汤德元又到他家来催,说明日务要进城,再迟便赶不上,就要误事了。

  兆璧兄弟本来各事齐备,就因李大椿牵绊,因此至今尚未动身。此时,听见汤德元来说,只得又进房来,对李大椿说知。大椿只望着他母亲要哭,不忍前去。还是他母亲道:“我近来这两日病势稍好,有这两位姑娘照应,你尽可放心前去,难得人家这片好心。若能博得个功名,我就死也是瞑目的了。”说了,也忍不住的流下泪来。

  华太太听见他们母子伤心,赶着前去解劝道:“吉人自有天相,吃了五谷未有不生灾之理。相公明日止管放心前去,家中自有我们照应,不必想到苦处。有病的人不能作烦,你出去罢。”

  李大格见了这般,也不敢再说。只得揩了眼泪来收拾考具。

  汤德元回家,雇了前次的那个车夫,次日一早,大家动身。临行,大椿又在他母亲面前说了许多的话。如病好则罢,若不好赶急令人喊他。又代华太太磕了头,抹了眼泪,硬了头皮,与兆璧、兆琨出门而去。进得城来,仍在原住客寓住下。只因李大椿县考的保结尚未了结,加之夏国华托汤德元为媒的事情要前去回话,次日汤德元就一人去到县里,投进名帖,里面请见。夏国华早就迎了出来。彼此分宾主礼坐下,先谈了些闲话,然后问道:“日前奉托执柯之事,先生想已说成,现在如何说法?”

  汤德元道:“晚生将父台的盛意已与华案兄言明,他说,寒素之家不敢高扳。二来小孩子年纪还小,尚无半点寸进。此事只好从缓再谈罢。”

  夏国华听了这话甚为不悦。乃道:“怪不得你先生前日说他高介,即此一端已可慨见,但今我虽牧令,内眷人等却无一些仕官习气。我也是个寒士出身,若有趋炎附势的行为,也不与华老先生家结亲。你先生岂不知道么?至于说小孩子尚无寸进,有此气度才华,未有不发达之理。你先生已经选了一个快婿。难道就不能代我为媒么?此事还要奉求竭力进言。只要华先生许可,其余繁文末节一概依从台命便了。”汤德元见他如此,实在不好推辞。只得说道:“俟晚生回去设法去说再来报,惟有李大椿保结一事,还要求父台成全。现在他母亲又得病在床,苦不可言。”就将李大椿的细情并李太太守节的苦志抚孤望成各节,一一告述了,与夏知县得知,求他竭力设法。因县考各事未清,府考更有话说。

  夏国华道:“此事不难,我立刻上府将此事的苦况与太守说明,求他行文到学,勒令学师传廪,保画押便了。若再宕延借口,随即一面扣保,一面详革。”

  汤德元听了,忙急的立起身来,代李大椿作了一揖,说道:“如此不但李大椿感激,连晚生也受大情,图报而莫能尽者也!”夏国华道:“这事也是我份内之事。”就此汤德元告别了出来,回到寓所,将此话述知了李大椿。果然到了午后,府里行文到学,指名说廪生勒索借端阻考,着该学迅速传集廪生,将未画之结一律画齐,送府察核。

  学里老师接了这文书,晓得有人通了风,赶宽将吕璜这船人传来,将文书与他们看了,叫他们赶紧下台,完了这事,免得临时掣肘。大众见老师如此,只得招呼门斗出来转圜,将结复行取出来。到了汤德元寓内,说了许多的好话。汤德元也不与廪生刻薄。当时就封了二两银子为贽敬交与门斗带去,请将此事办好。

  到了晚间,门斗又将结送来。汤德元封了盖印的采仪,将结缴入学内,此事方了。从此一来,果然府考好了许多。三场考竣发出府榜,乃是李大椿第一,华兆璧第二,仍是兆琨第三。此榜一出,那些同类各人皆知道他三人的名声,有志的皆要结交他们,藉资砥砺。就有前十名的前来拜会,汤德元就招呼他三人一一接见,然后又去回拜。闹了两三日,府里又来传见。他三人复又谒见了府太爷,拜了门生。古人说得好:“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就是这县府两考以后,那府属中人皆知道有个华兆璧、华兆琨、李大椿。各事布置已竣,方要回转家中,忽然学院公文已到,定期月半后开考,按临合属。这个风声出来,汤德元道:“我们不必回去,免得两头花销。就在这里等考罢。”兆璧兄弟也甚为愿意。

  惟有大椿不放心他的母亲的病势如何,乃向汤德元说道:“小侄离家已经多日,家母之病不知如何?要想回去一看。一则省问母亲,二则也好给华伯伯送个喜信。”

  汤德元因他思念母亲,也不好阻他,乃道:“今日已迟,明日你再去罢。”正说之际,忽然府里来了一个号房,持了名片说:“我们大老爷请汤先生即刻过去,有要话说。

  现在县中夏太爷也在那里呢。”汤德元一听,晓得仍然是夏国华为媒的事,又请府太守说项。回道:“你先自回去,我立刻就来。”

  那个号房答应,先自去了。汤德元向李大椿道:“你明日回去极好的事,我此刻到里去看他们如何说项,你好回去与华伯伯说知。”随即换了衣冠,带了家人来至府内。汤德元见礼已毕坐下,果然夏国华也在那里。

  原来这知府也是个两榜出身,与夏国华同年,姓万名叫万钧。当日见汤德元进来,先叙了几句寒喧,然后问道:“方才听得夏年兄说,华兆璧就是你先生的令婿,真是难得!此人不但此次高进,随后也尚不可限量。先生得此快婿,也可算心满意足的了!”

  汤德元赶急谦道:“承太守栽培!”万钧又道:“前日夏年兄奉托你先生为媒之事,此务求竭力说项。我们本是通家,他令嫒也极贤淑。今日,下官特来做个毛遂。将来事成,男家就请你先生为媒,女家就让下官执柯。现在先请老先生代为致意华老先生,改日下宫再去造府拜上。此不过因夏年兄择婿甚殷,故此再三相托。仍望老先生致意于华老先生,就说下官与夏年兄皆是寒士出身。岂肯使女儿辈有富贵傲人的习气!请他只管放心。今日请你先生来此,正为此事。”说了,夏国华又出来说了许多的话,然后方才告辞出门。

  汤德元回转寓中说道:“此事是推不去的了。”便招呼兆璧:“你弟兄明日在寓静坐,不要出门。我要同李相公一起回去,将此话说定方好回复。”一夜无话。次日大早,与大椿同回家中去了。到了午后,已至华家门首。汤德元不即回家。便先与李大椿进去。里面听见车辆声音,华老先生忙的出门来。望见是他两人回来,问道:“两个小孩子呢?”汤德元就名次并学台按临的话一一告述与他得知。大家十分欣悦。华太太忙向李大椿道喜说道:“这一来你母亲的病格外要好得快了。这两日比你走的那天好了许多了。”李大椿赶忙谢了华太太。随即来到他母亲房中。他母亲早就听见他回来。接着,春姑送信与他说:“李大椿取了第一名。”他的母亲岂不欢悦!此时大椿进房,他已在床上坐起。大椿问了连日的病势,见他精神好了许多。也就放了心。

  李太太说道:“我这病皆承他们照应。你且出去,给华伯母磕个头谢谢。这种恩情世上没有的。你还到汤家去一趟,谢谢他家代你办理考事。若不是这两家出力,你怎么考得起来!”大椿答应,随即前去不提。

  单表汤德元见了华老先生,就将大同县夏国华与万知府二人的话细细的述了一回道:“这事是万推不去的。你的意思他两人皆已晓得,不过怕仕官家气习骄傲,守不得贫穷。他们已经说到这地步,谅来也不至十分骄傲。”

  华童听道:“行虽可行,只是须等院考后,兆璧等进学,方能行聘。”

  汤德元道:“这个容易。只要你答应,其余皆妥。”华老又将他妻子叫出来,告知了这一番话。华太太也十分愿意。

  当日,汤德元回家。次日,仍同大椿入城。先到客栈。然后来至府内,万知府接见已毕,汤德元说道:“昨晚太守惇言,晚生已与华童言明,但他虽可承允。必须俟岁考后,兆琨入泮,方可行聘。今日晚生特来复命,求太守转达夏父台是了。”万知府说道:“既然他允了,其余也就无话。”随就令人去请夏国华。可否夏知县允从其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报喜信弟兄呕阿姐  送贺礼府县拜亲翁

  却说汤德元将华童答应亲事的话回复了万知府,随即着人去请夏国华来。不多一会,夏县令已到。万钧向他说道:“适才汤先生来说,华老先生允虽可允,但须等兆琨入泮之后,方肯行聘。且无许多礼物,只好仍照书生的规矩,特地请你前来,告知应如何办理,年兄还请自酌。”夏国华道:“既然华先生应允,早迟却也无妨。至聘礼一节,更不争论。横竖两家俱是书生本色,日后就敢烦太尊与汤先生作合便是。”彼此又谈了一会,大家退去,汤德元回到寓所。

  过了几日,学宪按临,兆璧与兆琨、大椿三人进场考试,两三日后,发出榜来,三人俱高取入泮;仍是兆壁第一名,得了榜首,大椿进在第三,兆琨进在第六。报子到门,自是欢喜不尽。汤德元代他们开发了喜钱,然后静候奖赏,领了花红,复令三人亲往府县谒见。此时夏国华格外欢喜,当日摆了酒席请他三人饮酒。座中又谈论些诗词杂作,然后回来。次日回转镇上,当晚门斗到华家报信,华童虽然欢喜,尚不过形于色,惟有玉氏太太与李家太太再也欢喜不了彼此道喜不提。但说李太太定要扶着出来谢华家夫妇提拔之恩,汤家也得了信,上上下下皆说姑爷进学,老爷可算心满意足的了。内中只有汤俊弟兄不甚高兴,两人不言不语坐在那里。

  到了晚间,那仆妇皆来与蕙徵说笑道:“姑娘身家要高了,现任的秀才娘子,明日姑爷高发,干万记着我们伏伺这一场,必要提拔我们。”蕙徵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满脸通红,心内却十分快活。却巧摆了晚饭来请他两人吃饭,兰馥先走了出来,蕙徵被众人说笑了一回,实在害羞,不肯出来。那些人见汤俊两人坐在那里,故意笑道:“今日我们家姑爷进学,家里这样欢喜,那一天我们家里相公进学,还不知怎样呢?”那一个道:“要他们用心,还怕这功名不是稳的么?”汤俊仍不开口,汤杰格外小些,听见如此说项,骂道:“你们这些人只会恭维姐姐,随后也不是你们嫁他,好不好与你们什么相干?好不希罕。养了女儿总不是好事。家私被他占了还是小事,从不能为着兄弟,总想丈夫做官发财来欺负我们。你们再说,我就爽性不学好,将你们乱打一阵,让姐姐使他家新秀才同我讲理。”汤俊本不开口,听汤杰说了这许多话,也是气不过,说道:“你不懂了。你只晓得秀才,还不知道秀才的兄弟还更阔呢。明日妯娌们一顶轿子到府里,一顶轿子到县里,岂不快活?还有我们兄弟在眼里?趁早此时不要说,防着后来吃苦。”汤杰听了,更加动气道:“你们伯,我是不怕。他不过是个毛秀才,我也看不见。”此时蕙徵在房内被众人取笑了一回,接着两个兄弟说了许多呕气话,又不便与他争论,不觉大哭起来。他母亲晓得他受了委屈,忙来拦道:“你们两人当真要闹么?再说我就来打你一顿,看你怎样?”汤杰格外性急,也就哭道:“儿子再打些不要紧,这要有个好女婿就没事了。”

  汤太太听了这话,也是动气。那些仆妇晓得是他们惹出来的祸,赶着将汤俊弟兄拖了过去。忙着又劝蕙徵,蕙徵倒反哭个不止。闹了一大晚,这才没事。

  过了两日,汤德元带着兆璧三人回镇。所有镇上的人俱来贺喜,皆因汤德元是镇上的首户,又是董事,听说府里又与华家结了亲,那个不来恭维。独有李大椿的母亲格外比平常好了许多,说道:“我虽不想大富贵,但是苦节多年,见儿子进了学,也算我对得起他父亲了。”

  只搃是汤华两家提拔之恩,故此病势又减了许多。接着,华童叫兆璧两人祭祖拜客,闹了两天。然后李太太又叫大椿备了几件供点,回到自己家中祭祖。复又到汤家磕头,回来又拜华童夫妇,自家各事方了。

  接着,次日大同府下乡,有事顺便到镇上,先拜汤德元,然后乘轿至华童家内。号房取了帖子,敲门进去说:“府大老爷前来拜会。”华童取过帖子,见是万钧,赶着说挡驾,那知他自己已下轿进来,阻挡不住,只得行礼坐下。叙了寒喧,又后将兆璧弟兄喊至面前,行礼已毕。万钧随即取出一百银子说道:“这是下官些须芹敬,为两个贤契发兆。今年一过,明年即逢大比,那时再为道贺便了。”华童道:“诸蒙太尊青眼,已是感恩不尽。这许多厚赐,实不敢当。”万钧道:“这是我与两个门生藉资膏火,何必如此谦让?闻夏年兄明日即来道喜,下官先来告知一声。前日汤先生所说之话,你先生谅该知道。这举诚是美事,佳儿佳妇,老先生晚景可算是少有的了。”

  华童忙又谦逊了一回,只得将一百两银子收下,万钧告辞起身。那镇上的人这一议论,自不必说。你说府里送银子,他说府里送贺仪,这个说五百。那个说一千。顷刻间,你传我我传你,把个华家已是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了。接着第五日,大同县又开锣鸣道而来,也与万钧一般。才将名帖递进,他就下轿进去。华童知道挡驾不住,只得见礼坐下。夏国华开口就认亲戚,道:“亲翁几时得着令郎喜信,小弟早知他两人是不凡的。汤令亲谅该常来。”华童见他如此,只得随着他的口气一一回答。

  却巧汤德元得信亦赶着前来作陪,三人谈了一会世务,然后夏国华向汤德元道:“小弟今日前来,一则与华亲翁拜府道喜,闻女婿入泮,特具薄仪呈送。”说着叫人送上,乃是蓝衫雀顶以及发兆各物,另外又是一百两一封两封银子。又道:“这薄敬聊为见面之仪。随后高发,再为申贺。”华童见了这样,心中十分着急。道:“我本是个书生寒士,要这蓝衫雀顶何用?这样浮华,还说是书生本色。”欲待不收。又明明使他难以为情。而且又是推辞不去的,只得谦让了一回,然后收下。

  夏国华又问了李大椿的话,华童与汤德元一一说知。

  他也送了五十两银子,叫他好好读书,当时李大椿又出来叩谢,然后夏国华回去。那知就此一来,反惹出一件大事。

  本来这镇上向来有个巨窃,混名叫三眼虎。无论你家房屋高大,他皆能想法进来偷窃。昨日见府大老爷到华家来,听见外面说一千的一百的,他已垂涎,要想动手加之。今日夏国华又带了许多人,抬着礼物走过之后,左邻右舍又喧嚷起来。这三眼虎格外拿定主意!想今夜前去动手。到了晚间,先在镇上打些酒,买了些菜,饱啖一顿。到二更时分。正值二十以外,夜间又无月色,他就在家中带了家伙,来到华家门口。先走了两次。见街上人还未静,不好动手。又到他房子后面小巷内望着,两头无人,忙在身边取出铁拨子,要想拨出后门。拨了两下,知是闩上有钉子,知一时拨不开来,只得取出两根绳子,两个铁圈、一付铁钩子。先将钩子扣好,然后将两个铁圈紧系在绳子上面,举起手将绳子望上一摔,两个铁钩早钩在墙上。三眼虎就将两脚套进圈内,一口气猱升而上,早扒到屋面。复将钩子取下,又向里面墙上钩好,仍然抓着绳子系了下去。到了里面,正是厨房的院落。他便侧耳向内室细听,只见灯光未熄。华童虽然睡觉,李大椿与兆璧三人还在李太太房内闲谈。三眼虎见了,只得躲在厨房里,等他们睡静再去动手。不多一会,果然大家去睡。此时己交三更,三眼虎还伯众人未曾睡熟,随手在地下取了一块石子望屋上掷去,一声响亮,然后又滚了下来。再听里面,毫无动静,知道他们睡了,他就忙进了堂屋,慢慢摸着的房门,将门闩拨下。

  才要推门,忽然格喳一声,反吓了一跳。惟恐惊动里面,赶着跑了出来,又听了一回。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遇小贼盗物免追   念旧情舍财相助

  话说三眼虎来到华家行窃,才将房门一推,只听咯喳一声,赶着跑了出去,仍到厨房内躲着,那知早惊动里面。因华童本来是个细心人,忽然府县前来拜会,又送了许多礼物,怕有小人前来,故此留心防备。忽听房门响动,赶着起身喊道:“兆璧,你起来,外面门响,怕有人行窃。”谁知兆璧睡得正熟,喊了两声,只是不响。

  华童作急,只得自己起来,取了火种,点了灯,先在房内一看。见门闩已拨了下来,甚是疑惑。忙又穿了衣服。

  到房外四处一照,并无形迹,心中暗道:难道不是有贼?或者他们临唾时忘却上闩,因此被风吹开,也未可知。却又不敢自以为是,只得又到院落各处看了一番,然后又来到厨房细细查看,却一点形影没有。华童见毫无形迹,也就放心回转房中,仍然将门关好去睡。

  你道三眼虎究竞躲在那里?先在跑到厨房潜伏在柴根以下,因后华童出来各处寻看,他知道总要寻到厨房里来,就躲入柴后,将两大捆柴遮掩着身体。华童虽来寻找,断不料他躲在那里,因此未曾寻出。三眼虎见华童又进房去睡,知道他除了疑,格外放心大胆起来。约到四更时分,便在窗外听了一会,只听房内鼾息如雷,知道众人俱已睡熟,他此次却不去拨门,即刻出门到厨房里面取了两碗水,先将窗格窝用水浸湿,然后将门拨去,轻轻的推开窗格,真是一点声音没有。他就此扒入里面,便去将房门闩拨下,又将华童等人的鞋子取过来放在旁边,又端了一张椅子倒摆在房门口,随摸到一张木柜,使出开锁的手段,将锁开下。先将手伸进里面去摸,却巧夏国华与万钧送的礼物全在里面,那三百两银是他两人的贺分,亦在里面。三眼虎好不欢喜。当时取了出来,放在一处,然后各处寻找,把房内所有的衣服又包了一个衣包。

  正要出去,忽然华童睡醒,要起来小解,眼睛一睁,只见窗格大开,直一惊不小,忙喊道:“有贼,有贼!”说着便坐起身来,即刻下床要去追赶,那知鞋子已不知去向。再望外面一看,只见有个黑影子一闪,早已出了房门。华童此时也不顾有鞋无鞋、忙着下了床,望外就跑。

  谁知走到房门口一绊,一个斤斗跌在地下,不由的哎哟一声。兆璧才在床上惊醒,赶着起来一望,见他爹爹跌在地下,随即将众人喊醒。这才大家起来点了灯火,来扶华童。只见他半裁身子在里,半裁身子在外,已跌晕过去。众人这一惊不小,赶着抬到床上,用茶汤灌醒。此时李大椿也赶着过来,华童道:“你们不必忙我,快去赶贼。”众人这才晓得,追赶出去,已是无影无踪。所有那些衣料贺分均皆偷去,所幸华童未曾跌伤,却是气得不了。说道:“偷去东西还是小事,我晓得做下这门亲来就要闹热。昨日送来这些东西,今晚就出这事。”大家闹了一会,已是天亮。

  那些邻居,皆晓得华家失窃,顷刻间,汤德元得信前来,华童就将被窃的话说了一遍。汤德元道:“那镇上本有个巨窃出名的,唤做三眼虎。这事尚不难办,你不好办,我代写信进城就是。叫夏国华追缉,怕他不带你办么?”华童道:“罢了,你说这话,倒反不象你我们的事。本来这些浮华物件收下来也是勉强,此刻再惊官动府,倡扬出去,反为人晓得。”当时华太太也出来阻拦,说道:“我们这些人家并末办过人,倚官仗势,现在既然县里做亲,格外不必。遥想这些窃贼,总是为穷所致,随他去罢。”汤德元听两人如此,也就罢了。那知华童因夜间受了惊恐,又加之寒凉,不到两三日工夫,就大病起来。兆璧兆琨这一急非同小可,只得又去请鲁达光来看。

  鲁达光初看时还说不妨事,谁知日重一日,药无效验。加之天气又冷,年老人经不起,到了七八日上,竞是痰气上阻,不省人事。兆璧与华太太真是哭个不止。春姑秋姑两位姑娘仍是焚香求神,全无效验。兆璧没法,这晚间又想割股,以期病愈。不料到了三更时分,华童忽然痰望上涌,喉中咕咕有声。众人晓得不好,赶着过来看望。见了这样情形,忙叫人到汤家送信。汤德元本来这两日天天来的,今日回去,不多一会就得着这信,赶紧与大椿一起前来。进了房门,喊了两声,华童把眼睛微微睁开,一声长叹,两目紧闭。兆璧兆琨与华太太母女见华童已死过去,这一哭非同小,惟有两个姑娘与兆璧弟兄跌足捶胸,哭晕过去。李太太也是伤心,只叫李大椿将兆璧劝住,说道:“办后事要紧。”兆璧哭道:“我今年长到十七岁,全是依着父母过的。现在遭了这件大事,一切俱不懂得,叫我如何是好?”汤德元也劝道:“你不要作急,仍是我来赶着开了单张,预侯明天出去买办。”

  又写了一信送到县里,并将被窃的情由叙在里面,等到天明派人前去,不提。

  华家本来寒素,加之又是一偷,连着又病了几日,所有点银钱已是干净。此刻遭了这事,虽然汤德元置办一切,仍有许多零碎事件皆要钱用,不能件件皆向汤德元开口,华太太母子十分着急。李太太见他们这样,知道内里的细情,先同大椿商议,然后与华太太说道:“你们不必作燥,前日夏老爷送大椿五十两银子还未用着,你们此时没钱,尽可取去先用。我在这里承你们的照应,恨不能毁家图报,只恨无产业可变。”华太大还是不肯;说道:“你们银钱是不容易来的,而且我们此时用去,暂时无钱可还。明年大椿乡试拿什么钱用呢?你的好心我领情便了,这钱可不能用的。”李太太道:“你不必过谦,譬如这银子未曾送来,也要过呢,你们现在只管取用。”说着进房,将夏国华送的原封银子取出来交与华太太。

  华太太因他是实心,也就借用。过了一会,汤德元已将棺木衣食俱已办妥,择定次日辰刻大殓。到了午后,那国华已经得信。因衙门有事,自己不能来,赶着叫他儿子前来拜尸,又送了一百两银子赙敬,令华家先行收用,随后再亲来叩奠。汤德元当时接见,问了名号,乃是叫均祥二字。随即拜尸,说了来意辞去。次日天明,兆壁等人就成殓发丧入殓,大家又是痛哭一场。盖棺已毕,就将灵抠停在家中,择地安葬。从此,兆璧就勉力接着华童的馆地,在家课徒。

  且说这夏均祥,虽是夏国华之子,却是势利小人。这日到华家来后,见他家房屋又小仆妇全无,回转衙门,大不愿意。便与他母亲说道:“有我家这样门第,何患无高门做亲。爹爹糊涂,将妹子配与这个贫穷人家,不但外面难看,日后还要是我们的累。”夏国华的妻子倒好,说道:“你不要这样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爹爹从前还不如他那样呢,后来发达起来,不到几年就补丁这缺,安知这兆琨随后不如你爹爹一样么?他家此时遭了这事,理应亲戚帮忙,你怎么说出什么话来?如被你爹爹听见,岂不生气。”均祥仍是不愿意,暂且不表。

  单说夏国华公事办毕,晚间回转上房,便问均祥道:“今日你到华家去,可见什么人?华童身后事一切谁人主持?”均祥就将汤德元代办的话说了一遍。夏国华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前日我到他家道喜,他尚十分精神,现在竟然永别。但是他一死,这一家人口如何是好?你妹妹虽未过门,也是他家的人。我想明日前去看视一番,然后与汤德元商议代他家想个常久之镶方好。”均祥听见,更不愿意。一言不答,回转上房而去。

  不知夏国华代华家想出什么法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贤夫妇仗义疏财  坏儿郎嫌贫爱富

  说话夏国华因兆璧家无人照应,想与汤德元商量代他说个长久之策,均祥心下很不愿意,皆说日后总要累他,一言不发,回转上房而去。夏国华虽见他那样,却也不在意。夏国华回到房中,将这话与他夫人赵氏说知。

  赵夫人道:“应该如此。且女婿年纪还轻。你我二人不能常在这任上。日后落在他们手里,也怕不妥。”夏国华见说,乃道:“你怎么说出这样话来?”赵夫人也不敢将均祥的话直说出来,只得说道:“我不过这样虑,难得在你手里办了更好。而且华家尚未行聘,你明日到他家去,得便可与汤德元说,现在丧事之际,原不能说及亲事的话,但必须彼此有点聘物,方免外人说论。“夏国华道:“这事我早想到,本想早晚去催,不料他就病故,此时只好说去看罢。”一夜无说。

  次日,夏回华一早就乘舆到汤家镇来。到了华家门口,下轿进去。兆璧因在七中,不便出来,却好李大椿在家,使出来作陪。夏国华当在灵前行礼己毕,问了得病原由,李大椿一一回答。夏国华又问道:“汤先生现可在家么?此次全是承他照应,实在可敬。可请贤契就此先去一走,说我立刻就去,与他有话相商。”李大椿答应前去,一会儿回来说道:“汤先生即刻过来,请老师稍待片刻。”夏国华答应。此时无事,就入帏与兆璧兄弟谈了一会。兆璧只是痛哭,他复安慰了一番。却好汤德元巳来,两人见礼坐下。

  先谈了些华童仓猝之事,然后夏国华问道:“现在各事虽承老先生粗有布置,但日后方长,这一家人口如何设想?且兆璧兄弟均是可造之才,若靠目前课徒度日,岂不有荒自己功课。因此小弟前来与老先生相商,须代他善取一法。”汤德元听说,格外敬重。道:“晚生久有此心。拟想七满之后、先代他择地权厝,然后将华亲母及兆璧兄弟接至寒舍。另请一位先生同小儿等一齐读书。”

  夏国华道:“能先生如此便好极了。我看亲母太太年已垂迈,还有两位小姐均须人照应。小弟虽一官匏系,又恐迁调无常。拟致送千金为他弟兄读书之费,另送婢女两名听凭使用,这事俱仗老先生代管。”汤德元满口答应。

  当时又进帏与兆璧说知,真是感激万分。然后夏国华又与汤德元说了行聘的话,道:“此时本不该道及,因既为亲戚,若全无一点聘物,恐致令人评论,请先生与亲母太太说知,随便什么物件,均可为聘。小弟这里先有一物呈上,免得日后又劳大驾。”说了在身边取出—支珊瑚玉笔交与汤德元道:“这聊取笔走龙蛇之意罢。”汤德元接了过来,交与大椿,叫他送至华太太那里。大椿接了玉笔。将夏国华的话一一与华太太说知。华太大当时也就收下,取出一对羊脂玉镯交大椿送出去,为回聘团圆之意。夏国华收下,又谈了一会,这才告辞。

  这里七满之后,汤德元果真在南镇本乡择了一块地。

  拣了吉日,将华童灵柩厝下。看看已到年底,匆匆的过了年,便在家中腾出一进住宅,把华家母子兄弟姊妹接来居住。李大椿也就一齐过来,夏国华所说一千银子也交与汤德元生息。那两个婢女,长名庆喜,次名顺喜,送过来伏侍华太太与春秋二位姑娘。从此众人又在汤家居住读书,专等服阕,以图上进。

  且说大同府中有个富绅,姓叶名开泰,有万贯家资。父亲叫叶槐,现为吏部天官之职。满朝文武非亲即故。这府城虽遭兵乱,所幸他家财产俱在外府州县,故此一点未曾失落。这开泰平日在家武断乡曲,无所不为,专门穿插衙门,代人家暗通关节。却巧夏均祥也是势利小人,见他家如此豪富,就与他结交。那知开泰虽已二十八岁,却由数年前绝弦,至今尚未复娶。家中有个篾骗,姓王叫王瑶,浑名叫做王活嘴。因他在开泰面前百般讨好,如有不遂他意他就百般播弄,去害那人。那怕他之前说这人好到十二分地步,只要一点不合,登时凭着一张嘴又把他说得不可救药,因此叶家上下人等皆叫他王活嘴。

  这日叶开泰当面就将他父亲的家信说他年已花甲,至今尚无孙子,如本地有人家可以说亲,就叫开泰续娶一人以图后嗣。开泰看了这信,就向王活嘴说道:“老王你意中可晓得那家有姑娘,代我少爷做媒,随后也落得酬媒礼。”王活嘴见他来问,便笑道:“有是有一家。只怕少爷没有本领结这门亲。”开泰当时就道:“你太看不起人了。莫说我家有如此家财声势,就依你少爷本领人品而论,还怕娶不到一个老婆?”王活嘴道:“不是这等说法。现在大同县夏国华有个女儿,名叫瑶云。生得十分美貌,而且知书识字,下书成章,若代少爷说项,岂不是门当户对?那知这夏国华老爷糊涂,把了本地一个酸秀才为妻,连聘礼都不要人家的,还送几千银子与这人过活。往复夏均祥在我们面前谈说很不愿意,怕日后受他的累。少爷请想,岂非一块羊肉落在狗嘴里些。如果代少爷做媒,岂不是件美事。”叶开泰被他说得动火,忙道:“你能想法代我将这媒做成。我包重重的赏你。”王活嘴道:“少爷可不要抵赖,现有一条妙计可如此如此。或者可以挽回。”叶开泰听了大喜道:“你此时就去请他前来。”王活嘴笑嬉嬉的走出去,一直来至县衙前,也无人阻挡径到书房里而。却巧夏均祥在家,彼此见面。

  王活嘴向均祥说道:“少爷本来却常到衙门,这两日为何不到我们那里去?今日我们少爷特属门下前来奉请小酌,聊作叙会。”均祥道:“老王你不知道近日我家出了—事,心下十分懊恼,故无心出门闲走。”王活嘴听了,故意问道:“老太爷如此居官清正。又得你少爷料理各事,那里什么意外的事呢?。除此一件,其余各事更不必劳心的。钱是有的,力是有的,还有什么懊悔的事?”均祥道:“老王,这事可不能同你谈。”

  王活嘴听他说到这里,明知为华家这门亲事。复又故意笑道:“我知道了,大约少爷的尊阃,平时十分做作,不能听少爷随心所欲。少爷欲想纳宠,又苦于父母挟制尊阃太严,因此不甚高兴。此事是极容易的,你少爷早同我说,只仗门下这张活嘴,将尊阃夫人请出来,我同他嘴对,可以利害说之,包管他能听我话,听凭少爷自主便了。”均祥听说骂道:“你这死囚,几日不遭打你就来作贱少爷。现有心事,你偏来胡闹。”王活嘴又故意正色道:“究为何事,不妨告诉门下,或者可代设想方法。”

  均祥道:“好在你不是外人,我以前也与你说过,就是我爹爹将我妹子配与那个穷鬼华兆琨这事。我本不愿意,无奈他一定做主,要与他结亲。这也罢了,那知华家的老子于前日复又死去,家中一无所有。我父亲又送一千银子,还给他两个婢女代他料理丧事。你想现在末过门就如此用钱,随后岂不受累?”

  王活嘴听了道:“怪不得少爷如此烦闷,原来如此。便是门下,听见也是呕气。少爷这样门第人家,还怕没有高门做亲?却与这穷鬼配匹,非是我说,趁早想别的妙法,免得日后受累。”均祥道:“我岂不知道,争奈毫无善策。你有主意,略可代我设法,随后总有好处与你。”

  王活嘴道:“主意却有一个,只怕少爷不行。”均祥道:“你且说来。”王活嘴道:“如少爷说华家是个极穷的穷鬼,我劝少爷爽性此时抛撒几个钱,着个人到他家去悔亲,允他几千银子。他是个穷人,未有见钱不爱的。若知好歹,允了这事,登时叫他写了笔具,把银子与他断了往来,若是不允,那就如此如此。怕他不行么?但是尊大人面前要说明方好。”

  夏均祥听了,因道:“你这主意虽好,惟恐我爹爹不行。”活嘴道:“我们且说说看,好在叶家不比旁人。或者老太爷肯行,也末可料。少爷此时切勿声张,我此时先去回叶公子,明日再来与尊处太爷面谈。非是我小人见识。此事如此行来,不但随后无累,少爷的前程怕是不稳的么?”均祥笑道:“果能如此,我随后也不忘你。”

  彼此正谈之间,忽听大堂敲点,知是夏国华回衙。王活嘴道:“门下暂且告别,恐怕老太爷请少爷说话,明日再见。”不知王活嘴想出什么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篾骗嘴设计求亲  势利虫直言挺父

  话说王活嘴别了夏均祥,回到叶家,将均祥所说的话说了—遍。复向开泰道:“少爷明日早间可先具衣冠,去拜夏国华。见面时不必说这事。但言老大人在京,时常家信中提及。说老伯居官清正,不日就申奏朝廷迁调他处。然后出来让我前去说项。”叶开泰听说,甚是得意。

  到了次日就具衣冠乘了轿。到县衙会夏国华。夏国华虽知道他如此作为,不与他往来,奈因他是地方上绅士,怕有别项事件,不能不出去会他。只得也穿衣服,延入花厅。见礼已毕,叙了寒喧,夏国华问道:“公子前来有何见谕?”叶开泰道:“只因家父屡次来信,在部中闻老伯居官清正,甚是钦佩。日前已代老伯申奏朝廷,想不日就有升迁的信息。小侄一来请安。二来为老伯道喜送情。”

  夏国华明知他向来捕风捉影,又不好说甚么,只好随着谦逊了—回,叶开泰告辞而去。

  接着外家丁又来说道:“叶少爷那里王大爷请见。说有要话与太爷面商。”夏国华听了想道;适才叶开泰在此,为何不说明,却教他前来,这是何故?乃道:“你们出去代我挡驾,说我有公事要办。他有话说,请他存下便了。”

  那个家丁出去,将这话与活嘴说明。活嘴道:“请再进去回一声,非我一定要见,乃是叶少爷有话不便面说,故请我前来面言。”家丁无奈。只得又进来向夏国华说知。

  夏国华推辞不去,只得说道:“请在书房便会罢。”家丁领命前去请王活嘴进来。彼此相见,活嘴便向夏国华道:“适叶公子前来请安,实有一事相求,因命王活嘴故着晚生前来代达,父台可知道否?”夏国华听了就不愿意。乃道:“话要说明,方能明白。他又未说,老夫何以得知?”

  活嘴忙陪笑道:“这事在晚生看来,到是极好的美事。目今叶公子断弦,只因选择太苛,至今未曾胶续。前日叶大人从都中来信,说他年力已衰,尚未见有孙儿,特催叶公子即速聘娶。信中并言明父台有位令媛贤淑,才美可称绝世。且父台政声卓著,指日高迁,嘱公子挽媒求说,好结朱陈。故今日公子先来请安,却又不便启齿,是以嘱晚生前来代达。父台明见,这不是件极美之事么?莫说门第相对,就是叶公子这样人才,想父台也是得意的。”

  夏国华听了这话。心中骂道:你们这些篾骗恶少。打算老夫不知你的作为,却来妄想。岂不是做梦。何况我的女儿已经受聘,就是养老在家,也不能与他做亲。当时却不好说,只得哈哈大笑道:“叶大人盛意虽好,只是说迟了。小女已于去岁受聘华家,只好请叶公子另择高门罢。”王活嘴听了笑道:“做亲本是两家愿意,父台何必说此欺人之谈。不肯做这门亲,明说也不妨,难道令媛终身是不嫁的么?”夏国华听了他说这话,甚觉动怒,乃道:“你何以如此荒唐。老夫女儿已于前月受聘了华家,此事岂可说谎?叶家有如此门第,何患无人家做亲。你说这话,敢是我女儿硬派与他家做亲,不应许配与别人家么?老夫还有公事办,不能与你闲说,你请便罢。”说了将衣油一拂,进了后堂。王瑶被夏国华说了这几句话,满脸通红,自己没趣,只得回转叶家,将这话与开泰说了。开泰道:“这事我晓得不行,只好别人家再谈罢。”王活嘴道:“少爷何如此懦弱,难道被他这顿教训,就将白白的美人让人不成?”叶开泰道:“本是人家已经受聘,岂能勉强?”活嘴一笑,走了过去,就写了一封书信,递过来与开泰道:“你将这封信寄至都中,请老大人作主,怕他还不行么?”开泰接过来一看,忙转喜道:“人道你是活嘴,这话一点不差。但是夏均祥这人,你须与他说交才好。”活嘴道:“这个不要你说。包管成功便了。”

  你道他写的甚么?原来作开泰口气写与叶槐家信,说他首妻身死至今未续配,现在大同府要代他做媒,将夏国华之女配与他为继室,请求父亲看亲戚之面,先代夏均祥捐一官职,并请来信托府里为媒的话。皆因夏均祥这人势利,活嘴想了这个主意。等京内部照回来,他预备送与均祥,使他瞒着他父亲写下婚书,然后将叶槐的信送到府里,再请府里说项。若夏国华答应,不谈;设若不肯,有个华均祥这亲笔婚书,不怕返悔。夏均祥是个糊涂人,见有这现成的官,又有钱,必然肯行。就是闹了出来,俗语云:虎毒不食儿,夏国华到了那时,不肯也是肯的。至于华家,格外不怕。一则他穷,把几干银子就定了事,二则有这等声势,他就是告官告府,也不中用的。王话嘴便将这主意说与叶开泰听,开泰不胜欢喜,登时依着他的稿子,写了一封家信寄至都中,暂且不表。

  且说夏均祥见父亲把活嘴教训了几句,一径自回到上房,就知道不妥,也就进来故作不知。向夏国华问道:“今日叶开泰来过之后,王活嘴过来何事?”夏国华道:“总是你平时与这班人来往,今日说出无伦的话来,岂不可恼?你妹子本已许与华家,他说代你妹子做媒与开泰做继室,并言叶槐在京中来信代我保奏升官。这岂不是小人见识。我做的是皇上家的官,难道还要受他挟制?下次这班人来,不准外面通报。”夏均祥听了他父亲说许多的话,冷笑了一声,也不开口。夏国华正在气头上,见他冷笑,格外动怒,骂道:“你这畜生,如此模样,难道为父的话错了不成?”夏均祥接着道:“不是说爹爹的话错,但恐爹爹怜爱妹子,误了妹子终身。到那时,要好不见好,莫说华家如此贫穷,我看那个兆琨也没有什么出息。与其随后吃饭吃不饱,穿衣穿不暖的时候妹子怨恨爹爹,不如趁此时早打主意。并非儿子怕受累,日后有钱周济也就罢了,设若没有,自身遂不能顾,又添着这个穷亲戚,岂不累上加累。古人云:亲望亲好,邻望邻高。又道:女扳高门。况且我家又未与华家行茶过礼,有什么不了之事?辞了这家,再与那家受聘,有何不可?”

  夏国华听见这番话,真气得浑身发冷,连声骂道:“你这势利畜生,只知道目前的富贵,我怕你随后要想代华家拾草鞋还不要你呢!现在我还未死,你就如此。设若我一口气不来,这个妹子还有他说的话么?就要依你,不问人品好歹。只要发财富贵,就把妹子与他。”说着气哼哼的取了一根门闩,望着均祥打来。此时赵夫人也赶着出来拦道:“你这畜生还要在这里胡说。女子是我与老于养的,自然由我们着主,与你何涉?快代我滚进房去。”

  均祥的妻子见了这样,明知是丈夫不好,赶忙也将他拖了过去。这里赵夫人又来劝国华,说道:“女儿都是你养的。有不好的事,尽教训管,何必动这真气。”说着也就格他拖进房中,夏国华仍是气闷不已。

  且说夏国华的女儿名唤瑶云,今年一十六岁。虽不能诗书满腹,下书成文,也还粗通文字。至于女工礼节,无不精巧端庄。平日在家,向不以富贵骄人。所有那些仆妇婢女,皆宽以待下。自从去岁夏国华将他配与兆琨,虽知华家贫苦万状,他却无半句怨言。常言人生贵正直功名,自古之穷富是不能常久的。后来听了华童身故。他就十分愁虑,惟恐兆琨兄弟无人管束不肯读书上进,时常一人长吁短叹,暗中流泪。后来知道他父亲送了一千银子,又知汤家将他全家接了过去,他又十分感激。再据送去的两个婢女回来说,兆璧兄弟用功异常。而且一家和好,两位姑娘与太太皆怜爱下人,汤家各人俱好,从此他全家也就放心,眼巴巴只望兆琨起服,就可进取功名,这皆是他的平时心事。今日忽听见哥哥与父亲吵闹,起初不知为何事,还想出来解劝。后来听见均祥说受累,又说误了妹子终身,知道为他的事,就细细的再听,乃知均祥要将他改配与叶家。这一听如同冷水浇身,回到房中忍不住流泪恨道:哥哥太为势利,安知华家后来不好?却存了这个心肠,要想毁亲,难道我同你一样嫌贫爱富么?想到此处,越发心伤,惟恐兆琨不能发达,父母死后落在哥哥手内,不得终局,一人在房中整整的哭了一夜。不知瑶云哭出什么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华夫人还金除后累  夏小姐设法济穷人

  话说夏瑶云见哥哥要代他悔亲,整整哭了一夜。次日,赵夫人见他两眼红肿,晓得因为昨日的事,只得解劝了一番。却巧夏国华也来坐一回,当下说道:“非我今日年老昏昧,我儿虽是娇养成性,却要晓得女儿心中大义。你那哥哥终不是成材,随后就是华家贫苦、只要书生清白,做了秀才娘子,也比得那贪官污吏被万人唾骂胜了许多。”瑶云见了爹爹说了这话,知道是怕他嫌华家穷,故用这话劝他。昨日哭了一夜已是伤心不已,此刻又听见这话,不禁大哭起来。赵夫人见了也是心疼不过,只得又劝解了一回,老夫妇出去,倒是夏均祥的妻子颇知大义,昨晚劝了他丈夫一夜,说道:“你家本来是寒士出身,现在爹爹功名显达,也算是祖宗庇佑。怎样忘了本来面目,要想悔起亲来?”均祥被妻子诉说一顿,也觉没趣,一早就出门去。此时夏国华还怕有后患,赶着到书房,写了个名帖,叫人往汤家镇请汤先生来。就说有要话面谈,家人答应前去。到了镇上,却好汤德元在家,说出来意,里面回出话来:“家内有事不能分身。明早定来,“这两人本是常来的,汤家人等俱皆熟悉,过了一会,派来两个丫头,亦出来问道:“老爷来请汤先生何事?”来人见没人在旁,就将叶家的事与两个丫头细细说了一遍。

  顺喜当时听道:“幸亏老爷有主意,即日将礼聘定。若不这样,免不得少爷反悔。可怜这里两位相公日夜功苦,满口说要功名发达。”这华太大听见,当时并未开口,回到房中,将这说与两个姑娘知之。

  他们三人暗自谈心,并不提防华夫人听见。于是华夫人母女也各自悲苦。华太太也叹息道:“穷字本是读书人本分。前因夏亲翁慷慨提携,送了这一干银子与两个婢女,本是亲戚应为之事。因他诚意而来,故此收下。现在他儿子既如此势利,虽然夏亲家绝无心意,日后难保不贻为口实。趁此汤伯伯未曾前去,仍将这银子取回,请汤伯伯仍然送去,我母女二人针凿也得苦度日子。”春姑听了,也说甚好,随即华太太过来与汤德元道:“适才夏家来请伯伯,有何事故?”汤德元道:“来人但说有事面商,待明日见面方可知道。”华太太不禁泪下道:“先夫在日,本无心与仕宦结亲。只因夏老爷见爱甚深,又值伯伯从中说合,故此做下这门亲事。不料先夫病故,又承两家相助照料,我想久久累人,终非了局。且不知两个小儿有无出息,今日先与伯伯说明,可将夏家一千银子并两个婢女,明日伯伯进城依然送去。我家向来寒素,十指女工还可为小儿读书之费。等日后彼此商发,再领情便了。”汤德元听说,殊为诧异道:“嫂嫂何以如此见外,此时忽复送去。岂不负了夏亲家美意?”华太太道:“宁可此时辜负。日后方免累人,但烦叔叔代去的好。还有一言,现在住尊府,于心久抱不安。前住之房,既蒙借住,拟想改日仍搬回那里。贫贱自有命,到了极苦时节,小儿等也好发愤。”汤德元见他这样,疑惑家中有人得罪了他,忙向华太太道:“亲成本有助相之义,亲母何以说出如此话来?有谁说了闲话,但明说不妨。”汤德元也不知何故,华太太道:“次日早间进城便知底细,但这话务求伯伯说了。”德元只得随应了,于次日早间进城来到县内,夏国华请入花厅,谈了一会。德元问道:“父台昨日呼唤。有何见谕?”夏国华叹了一口气道:“昨日相请非为别事。古人说儿女情长这四字,真古今一辙。但不知近来令婿弟兄文字有何长进,故请你先生来一问,二则有事奉托。小女今年已有十六岁,虽受有聘,却依然在室。特恐小弟年老,一朝水远长别,后顾堪虞。拟想将小女重托先生,待华家起服,即卜吉于归。”

  汤德元听了,格外不解。在家被华太说些葫芦话,进城又听了这些话,正想回话,只见庆喜顺喜进来说道;“那边太太说怕这里婢女不多而入前去,恐这里无人使唤,遣婢女回来,说已托汤大爷说过了。”国华问道:“亲母何以如此见外,有何话说,请先说明。”德元将一切说了一通,国华拍案赞道:“巾帼中丈夫于今可见。就此一端,可知这人家不可限量。”德无道:“父台何以如此惊疑?”国华道:“先生有所不知,必是奴婢说露实言,以致亲母如此高介,免为后人借口。”遂将昨日之事说了一回。德元方才明白,说;“华太太既有此心,必是不肯挽回,如何说法?”国华道:“既是一定送来,权且收下,日后仍请先生代收便了。但是一家单住,仍是不妥,这事还要转托。”当时德元辞去。

  且说夏瑶云见顺喜二人回来、心中格外难受。顺喜见国华说了汤德元的话,知道小姐难受,忙把他衣袖一挪向外去,瑶云也跟出来。顺喜道:“以上事情,姑娘谅必尽知。姑娘虽烦也是无用,但他还了一千银以后,不过靠针黹过活,明地帮,必不肯受,只好暗地帮他。他家有一老家人陶五,所有针线均是他出外卖。暗地将陶五说通,凡有金线叫他全送至衙门。多多给他价钱,岂不是好。姑娘将东西收好,至赔嫁时带去。就是华太太也知道他一片苦心。”瑶云听道:“好却是好,万不使少爷知道,恐生别端。”顺喜答应。到了次日。德元将银子送来说道:“亲母择定明日迁居,只好先将银子收下罢。”

  国华无法,含愧道:“也好,好叫这畜生日后无可籍口。”

  说着将银子叫人送与均祥,说道:“叫他从此放心,断不日后累他。”均祥自知冒失,不问好丑,一言不出,收了下来。德元看了甚不喜悦,只得告辞回家。

  次日华太太仍与大椿母子搬在陶发家间壁居住,兆壁兄弟知道此事,日夜攻书。可怜两位姑娘每日见不上多钱。日过月消,光阴转瞬一月有余。忽见陶五笑嬉嬉进来道:“今日城里有个大户人家,有几位小姐出阁,所有针线无一不要。太大明日使小人拿去,岂不多卖几文?”

  华太太听了甚为欢喜。从此做了针线,两三日就叫他去卖,比往时好了几倍,不但钱多而且易售。这日又叫他拿去一双花鞋,到了晚间不回,大家十分盼望。至次日午后方回,华太太问道:“你此次何以搁延?”陶五即将袖中拖出一包绸缎道:“那家说太太买料不便,就可拿这些料随即做了。”华太太也不在意,过了几次又拿好些衣服回来,说:“太太做针线太忙了,没工夫再做衣裳,叫我将这衣服带来,请姑娘只管穿这件东西,在他家也不算稀奇事,只要随后针线做好些是了。”一连几次均皆此说,那知这日几乎露出真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因贪淫设计赚书童  思雪忿唆词虐婢女

  却说陶五常将衣服等类带了回来,总说买户人家知道他们赶做针线,没工夫再做衣服,只要他们针线做好些就是了。一连数次,也不以为意。这日陶五去进城,两天只不回来。华太太在家盼望,过了三四日,仍不见他回来。你道是何缘故呢?只因夏均祥有个书童,名叫狗儿,虽只得十五六岁,却百般刁顽,善伺主人之意。加之看见庆喜由华家回来,生得有几分姿色,满想与他牵搭。无如庆喜虽是个婢女,却是另具眼界。虽经他言语挑弄,他却全不理会。故狗儿虽存了此心,终不能到手。

  这日均祥不在家中,单有狗儿一人在书房内看门,均祥的妻子不知均祥出门,适值晚风起,取件衣服,叫庆喜送去。庆喜走至书房,见少爷不在里面,就向狗儿问道:“少爷那里去了?衣服在这里,少奶奶叫我送出来的。”说着将衣服丢下就走,狗儿看见一人前来,又见无人在旁,真个色胆如天,邪心顿起,故意上前接他衣服,将庆喜两手紧紧抓住,说道:“今日不依我,断不能让你走。好姐姐,你可伶我罢。”说着就将庆喜抱将起来。庆喜想要喊,又怕被外人听见,真是情急计生,当下道:“你且放手,总好商量。你若如此,我是万万不可行。又少停—刻,等少爷回来进了上房,我定来便了。”狗儿还是不肯,庆喜道:“你果真如此,我就大喊起来,看你怎样?”狗儿只得放下,又千姐姐万姐姐喊了许多,叫他等少爷进去。务必出来。庆喜答应着。红着脸进去回复了一声,就到瑶云房去。

  瑶云正要喊他有事,见他气喘吁吁的进来,诧异道:“你到那里去,怎的这样神情?”庆喜见问,就哭下来。便把狗儿欺负的话告知了瑶云,瑶云听了登时就要去告知他母亲,逐他出去。庆喜连忙拦道:“小姐不要着急,这一说出,不但害臊,而且这人是少爷最宠的人。到那时。不但少爷不说他放肆,反要袒护他的。我现有一计在此,包叫他吃个大苦,还不敢说。”瑶云见说,也觉有理,就言嘱道:“你须要小心,不要遭了他的毒手。”庆喜答应出去,停了一会,均祥回来,进了上房。狗儿真个是谨遵台命,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房,两个眼睛动也不动,直望外看,专等庆喜出来,便好行了苟且。等到二更以后,果见庆喜进来,把手一招道:“你跟我来。”狗儿一听。如得圣旨一般,当时就跟着他去。穿过明巷,到了上房腰门口。庆喜道:“你把长衣服脱去,先让我拿进去。”狗儿见他如此,也不知是何用意,糊里糊涂就把袍子脱去。庆喜拿进里面,复又出来,低低说道:“你大脚走路太响,被人听见不是耍的,也脱下来,好轻轻的走。”狗儿也就遵命脱下。让他拿了进去。庆喜暗道:这厮该要吃苦了,不使他如此,他不死心。过了一会,又出来低低的道:“姑娘快睡,你在此再等一刻。”狗儿疑惑他说谎,作揖道:“姐姐不要哄我,你就带我进去罢。”庆喜正色道:“谁来哄你。如果哄你,倒不带你进来了。你着急就走。”

  狗儿连忙陪笑道:“我不走,我不走。”就先光着袜子,站在那里静等。

  又过了好一会,只见庆喜穿了一件小篮身短袄,出来道:“你快快把短衣脱去进来。”狗儿到了此时,又冷又有风吹,好容易见他出来。又见他只穿短袄,总以为他里面铺排妥当,直等进去干那美事。就忙忙的脱了里衣。只留了一件短夹裤。庆喜道:“连短衫也脱去,那里这样怕冷,不怕随后碍事么?”狗儿听了,已是乐不可言,还顾什么冷不冷,只留了一件,又递在庆喜手里。庆喜又道:“慢慢的让我看—看,有人没有。”抢一步进了腰门,只听吱咙一声,将腰门关上。狗儿此时知道上当,耍喊又不敢喊,只得战战兢兢倚着门阑,望里说道:“好姐姐,你把衣服还我罢,下次再也不敢生这邪心了。如再不还我,就要冻死了。”正在外面诉说,忽听上房里吵嚷起来,说道:“有贼,腰门适才响的,不要让他逃走。”说着就有许多人望腰门跑来,狗儿一听,真是三魂出窍,也不能顾得冷,赤着身子,只望外跑。走到书房门口,忘却门槛,一绊,一个斤斗跌在地下,可巧一块石子碰在面门上。登时鲜血滚了下来。狗儿惟怕后面有人进出,爬起来跑到书房里,俏俏的摸到自己床上,将被盖好。抖了一会,方才不抖。心下越想越怒恨,道:“庆喜,你如此狠毒,你不行就罢了,为什么叫我吃这苦。随后遇在我手里,不叫你认得我不算了。”次日又找了别的衣服穿好,只不敢开口。

  且说庆喜自做成圈套,用这主意叫狗儿吃苦,等他把衣服全行脱去,他关门之后将衣服送进房去,由他先喊叫起来。瑶云明知他是诡计,也就在房中喊人。里面那些管家婆子、大脚老妈,听见吵嚷,一起跑出来,寻找了一会,见无人影,这才没事。从此狗儿恨庆喜犹如切骨,可巧这日陶五又到衙门里去,将华家的针线包在一起,来找庆喜。庆喜出来将东西取了进去,然后又送出一疋布料给陶五带去,另外一锭银子给了与兆璧兄弟用功。

  本来他家上下皆晓得这事,惟有瞒着狗儿与均祥两人。夏国华夫妇与均祥的妻子虽知道,却亦不问不闻。不料这日庆喜与陶五谈心,被狗儿看见,心下想道:不在此时报复他,等待何时?又不敢突然去报,伯庆喜机巧会说,敌不过他。等庆喜去后,他就跟着陶五出了衙门,赶上一步将陶五抓住,道:“你好大胆,这样一所衙门,由你与丫头通奸,私偷上房的物件,现在老爷知道了,特着我来拿你。快跟我走,免得吃苦。”陶五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他本是个乡间人,到衙门里来已是缩头匿脚,加上狗儿又用了几句吓诈话,吓得他格外害怕。说道:“我,我不是歹人,我实在不敢私偷上房的物件。你太爷看我可怜,饶我去吧。”狗儿见他可欺,就愈加恐吓道:“这不行,现在老爷喊你,且去见了老爷再说。”陶五见如此说,恐吃苦,只得大爷长大爷短的只顾哀求,狗儿道:“非我不做人情,你先把实情告诉我。究竟是那里来的,或者代你谅谅人情。”陶五到了此地,不由的不说,就将庆喜叫他送针线送衣服的话全行告诉了一遍。狗儿这一听,心下说道:我且把他扣留下来,等少爷回来,如此这般一说,不怕他不生气不动手。就向陶五道:“照此看来是不怪你了,但此时先跟我来,把物交与我,你这人也是可怜,我代你求求情看罢。你若走了,那时吃苦却不要怪人。”

  陶五被他一吓一哄,就跟他走进去。狗儿把他带到自己房内,说道:“你在此坐着,我去就来。”陶五还疑他是好人,仍是千恩万谢的托他前去。那知狗儿出了房门,复到书房,专等均祥回来。等至日午过后,均祥由外面走进,狗儿故作谅慌的对均祥说道:“少爷怎么到此时方回来,把小人的眼睛要望穿了。”均祥道:“你有何事,这等大惊小怪的?”狗儿登时跪下说道:“求少爷开恩,小人方敢诉说。”均祥甚是诧异,道:“你有话但说,总有我承当便了。”狗儿道:“非是小人多言,若再不说,少爷的家财给人要送完了。”均祥听说。更加吃谅,叫他快说。狗儿就将陶五衣包取了出来,硬说庆喜与陶五串通,将小姐所有的金银首饰三日两日就着他送往华家。在前还不敢开口,今日见他们加倍放胆,怕少爷的家产终久被他偷完,小人受少爷的思,故此昧死说出。现在陶五还在此地,被小人留住,少爷只要拷打庆喜,就知底细了。”均祥听了这番话,焉得不动情?当下说道:“这总是老爷糊涂,做了这事,不是你说,我全不晓得。你不必怕,我自有主意。”说着先走进去,向着自己房内换了衣服,也不问夏国华在家不在家,取了一根藤条到书房,随即喊人道:“你快去叫庆喜出来,有活问他。”那人见他一脸怒容,知道不好,只得进来呼唤。

  此时庆喜正在瑶云房内看华家的针线,忽听少爷喊他,连忙问道:“喊我何事?”那人低低说道:“你小心,不知为着何事动怒。”庆喜心里害怕,疑惑是狗儿说了什么坏话,只得向瑶云道:“如有什么事件,姑娘千万出去说个情。”瑶云便同他一起到了赵夫人那里,说道:“哥哥不知何事,要发作,庆喜他现在不敢前去。”赵夫人道:“你又末作犯法事,怕他怎的?你且先去,有我不妨。”庆喜听了这话,就大着胆来到书房,只见均祥坐在上面,见他进来骂道:“你这贱货,得着人家多少好处,就代他做鬼?少爷若果看老爷太太的面子,不与你这东西计较,你眼里就瞧不起人。若不把你处死,还要被你骗去呢!”说着举起藤条满脸满身的乱打起来。不知庆喜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听信谗言公子鞭婢   致触盛怒老夫责儿

  却说夏均祥听了狗儿的话,把庆喜喊出来。浑身乱打。庆喜还不知为着何事,只得哭喊连天。均祥打得兴起,骂了一阵,又将他浑身衣服扯去,向着脊背乱打。此时上房里早巳听见,瑶云惟怕为他的事,不好出来。赵夫人忙问道:“外面究为何事,如此毒打?”均祥的妻子也不知道,赶着出了房门,望书房就走。赵夫人也就跟了出来,走进前面。只见庆喜倒在地下,均祥还未放手。

  徐翠连见他这样,赶忙上去将他拦住道:“他虽是个丫头,究竟是个女婢,有什么不好明说,让别人订他。你为什么这样打法?”赵夫人见了,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骂道:“你这畜生!还了得。丫头是我用的,有什么话,为何不说就无法无天的打人,你服界里还有我么?”均祥见他母亲说了这话,手里虽不敢再打。嘴里却不逊说道:“有了女儿,那里还有儿子。家产被人家份完了!也不代儿子想想。”赵夫人听见又牵涉到瑶云身上,可就动了真气。便站起身来,走到均祥面前,揪住他就打,道:“你说何人私偷家产,不能无影无形的乱打人。难道妹子是由你作主的?”

  母子正在吵闹之际,却巧夏国华由外进来,听见书房嘲嚷,忙至里面观看。只见赵夫人揪住均祥,庆喜满脸伤痕,站在旁边痛哭。徐翠连见夏国华进来,晓得就要弄出事,赶忙起来喊道:“爹爹请坐。”夏国华也末答应,向赵夫人问道:“庆喜为何打得如此?”赵夫人正在气头上,也不问如何,便骂道:“说是你这老糊涂养了这个女儿,爱上那个女婿,被儿子看不起人,他背后天天常说家私被人偷完,现在没地方出气,把丫头乱打,我家向来未曾打过下人,你养了这个好儿子,不能顺他的心,就这样胡闹。”夏国华听了这番话大怒,也就上来将赵夫人推过去,说道:“他既说有人偷弄,想必他是晓得究竟谁人偷弄,叫他将人交出,不然我这官也不做了,这样儿子有什么望想。”说着在均祥手里把藤条夺过来,就向均祥身上乱打。均祥虽不敢回手,仍然说道:“要我交人,这事容易,现在先把物件取出来与你们大家观看,人还在这里未走。”这话一说,庆喜这一慌不小,两只眼睛只望着赵夫人。早见均祥在书架后把陶五那衣包取出来放在地下。说道:“还说不累人家,做什么面子将—千银还来,却是暗地里如此打算,我全不晓得。”

  夏国华本来知道这事,伯瑶云面上难看,故一向皆末提及。此时见均祥洋洋得意,好似捉到贼赃一般。忙着望身上拉道:“你这畜生,怪不得你如此发狂,陶五原来被你藏住。昨日我会见汤德元,他说华家既同你做亲,为何叫家人夺他银钱。当时我还说没有这事,那知就是你做了出来。他家把针线卖去做些银钱度日,你反说他是偷弄我家钱财,你打算我不晓得,反来拿丫头出气,这事你非出于自己,总是被狗儿的唆使,你快快将陶五交了与我。”说着叫人去找狗几,众人见老爷动了真气,平时有与狗儿不甚和睦的登时就去了。几人把狗儿唤来,夏国华就先把狗儿捆起,也是没头没脸的乱打了一顿,又望着均祥来打,喝令要交陶五。狗儿望见这样,知道是自己闯的祸,只得苦苦哀求,说:“陶五在我房内,我因他与庆喜谈心,把衣服银子与他,故此追了出去,将他拦了下来。”庆喜向来机智。看夏国华向身上拉去、连忙说道:“陶五我在华家是本来认得的,他卖针线之后,到别处有事,将物件存在我处,随后来取,我自然还他。狗儿本同我有仇,我因为碍难启口,未曾禀知老爷太太,只问狗儿就知道了。”夏国华听了明白。喝道:“不准你开口。等陶五来。我自晓得。”随即又叫狗儿去喊陶五,狗儿没法,只得去喊,那里有个陶五的人影。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连忙跑回来说道:“陶五明明在我房中,不知谁人将他放走了。”夏国华听说,随向均祥骂道:“你们主仆两人串通一气,看不得人家这点银子,夺下来又怕不妥,反寻丫头出气,我先将你打死,再与这奴才算帐。”举起藤条复向均祥乱打起来。

  均祥见狗儿交不出人来,不怕再会说也无话说了,只得两手挡着头听他乱打。打了一会,有些累了,家人只得上来拉住说道:“这事虽是少爷鲁莽,总是狗儿播弄是非。老爷已罚责过了,还请息怒。”接着徐翠莲也就跪下哀求。这才撒手。众人将赵夫人请了进去,又将夏国华搀扶出来,到了书房内歇息了一会,仍然气个不了。你道陶五在狗儿房内为什么不见,只因瑶云见赵夫人出去,在书房内闹起来,就叫顺喜前去看为何事。顺喜走到那里。正听见说陶五在狗儿房内,连忙跑进来告知瑶云,说道:“若把陶五喊来。说出实话。那就不好了。我此时前去赶紧将他放走,好叫没有对证。”瑶云听见,甚是有理。就叫他快走。顺喜就跑到狗儿房中,将外面事忙忙的告诉了陶五,叫他起紧出去,故此狗儿找他时已不知去向。

  均祥自己越想越呕,到了此时,反疑惑是狗儿捏造谣言。

  被父母打闹了一阵,望首狗儿站在旁边,真个没处出气,举起藤条,又打了他一阵。狗儿这真是无处伸冤,只恨自己不该要害庆喜。闹到终局,还是自己吃苦,只得垂头丧气走了出去。到了晚间,瑶云见父亲仍未进来,自己又不好出去,只得在赵夫人房中流泪。夫人道:“你不要在此伤心,仍是我同你前去请你爹爹回来。”说着,搀了瑶云来至外面。夏国华见着女儿满脸泪痕,实在可铃,知道他因自己尚未进去,前来请他,也就随着他两人回转上房。彼此又解劝了一回,这才安睡。

  且说庆喜受了均祥恶打,回到房中哭个不止。瑶云由赵夫人房内回来,见了这样,明知他为着自己的事受了委曲,不由的一阵心酸。又哭了起来。庆喜道:“姑娘倒不必伤心,我遭打并不妨事,只是陶五虽然放走,他那银子未曾带回去,到了家中何能回报?华太太与两个姑娘若要说出这事,格外亲戚上生疏,这件事倒要打点主意才好。”瑶云叹口气道:“古人有言,好事多磨,书生命薄。我到了这时,也没主意了。只好听天作主罢。”

  主仆两个想到此处,真是凄然。彼此又谈了一会,已交四更,方才安睡,暂且搁住。

  单说陶五被顺喜放出来,知道里面吵闹,忙忙的出了衙门,跑回镇上。不敢到华太太那里回复,只得来到自己店内。此时已是上灯时分,陶发问道:“哥哥昨日出去,何以到此刻才回?”陶五见店内有人。不敢说出实话,随便回答了一句,到后面先与他妻子说明,叫他那边去,恐怕华太太来问。至关门以后,陶发进来说道:“华相公来了好几次,说太太不放心,问你可曾回来。你为什么不肯过去?”陶五就将城里的事对陶发说了一遍,因为将银子丢去,不好前去回复。陶发道:“这事容易,我这里还有几两散碎银子,你先取去,将这趟差糊过去,随后再想法子。”说着,走进房内。取了出来,叫他就此前去,免得华太太悬念。陶五道:“此时已经夜静,敲门打户不大稳当。还是明日去罢。—夜无话。

  次日复又等到上早时节,方才取了银子里面去。华太太正要叫人来问,见他已经过来,连忙问道:“你这两日那里去的,东西无处卖不算件事,人不回来倒是令人盼望。”陶五假意说道:“因从前那家别有人去卖,我伯这里立等钱用,故此在城里找了几家方才卖去,价钱仍是不多,就在身上。”将碎银子取出来,华太太也不知道,还当他是真话,就随他去了。到了次日,忽然汤德元进门说道:“适才县里着人来请,说是夏国华现在有病,请我去有要话面说,不知何事。你们可有信带么?”华太太听说道:“伯伯前去,就请代兆璧等请安便了。本来彼此末通过信,现在不便措词。夏亲翁病势如何,伯伯回来请送个信与我,让大家放心。”汤德元答应回去。要知夏国华病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贤父母二次济贫穷  劣儿郎两番贪富贵

  话说汤德元来至华家,说夏国华有病前来请他去,有要话面谈。你道夏国华果真有病么?皆因均祥大闹之后,赵夫人越想越代华家忧虑,说道:“外面做针线的人家,大半借此添为零用,从无有靠着针指养活一家人口的。华太太虽然有骨气,不肯把话与人说,现在因有个陶五,他卖买每月到此地来几回,瞒着他说卖了几两银子,还可以度日。现在被均祥闹坏,陶五是不便再来。华家去做针线,那里有这人家,要这许多,你终要代他家想法才好。古人说雪中送炭真君子,锦上添花是小人。莫说是女婿,就是别人见了这样孤儿寡妇、也要帮的。”夏国华听了遂说道:“你这话何尝不是,只因华亲母高介太甚,不好过为委曲。如要接济,还得瞒着这畜生方好。好在汤家与华家相近,明日我去请他。”

  一夜无话。次早起来,便差了个心腹家人,托词有病,到汤家镇来请汤德元,立等会话。复叫那人在那里坐等。俟汤先生来时请至内书房会话。那人领命而去。汤德元果然信以为真,就到华家来送信。立刻随着来人进了衙门,来到书房。只见夏国华坐在一张榻上,汤德元看见。赶着问道:“父台何以欠安?此时曾否稍好?”夏国华起身笑道:“小弟何尝有病,因有一事末了。又恐耳目不便,故此托词奉请。

  说着就将瑶云设计叫陶五寄银钱以及送衣服被打的话前后说了一遍,然后又道:“今日请老兄前来。非为别事,因华亲母如此立意,若再送钱去,不但他不肯收,而且反不知他的高介之意。拟想请先生回去,说我抱病在家,将兆琨带来,姑作看视我病,等他来时,多少给他点银两,以为见而之仪。在我既措词得当,在他又可以领受,故此与你先生相商,不然他一家人口如何了得?小弟并非不可责备儿子,犹恐亲戚那里格外生疏。随后求全反晦。”汤德元听说,甚是钦佩瑶云。乃道:“父台义方之训,故此令媛十分贤淑,有此好心安慰两边的父母。

  但现在既不能照旧。我怕兆琨又未必肯来。”夏国华问道:“你先生何以晓得?”汤德元就将适才计信的话说了一遍,因道:“就此一端,已可概见。此时即好就近打算,仍在陶五身上着想。”夏国华听了这话。知道他的用意,随即在身边取了二千银子钞票交与汤德元,道:“请先生带了回去,平时仍着陶五买卖零用与他。等他日后起服时,再为设法罢。”汤德元也就答应,将银票收去。

  告辞出来,那知恰巧遇见均祥。他两人本来认识,彼此见面,只得招呼。均祥见他进来,甚是疑惑,当时也不好动问,回转书房闷闷不乐。到了午后。夏国华有事出去,只见狗儿又来说道:“叶少爷那里王大少爷叫人来请少爷立刻过去,现有帖子在此。”说着将帖子送上来,均祥正在那里纳闷,难得有人来请,随道:“你出去回他,我就过来。”狗儿答应前去回话。这里均祥随即换了衣服,来至叶开泰府内。王活嘴上前笑道:“少爷如此公忙,许多时不来会面。莫非有了什么意见不曾?”均祥道:“老王你不要说这话,只因家父管束太严。故此不克分身。适才若非家父有事出去,此时还不能来。”王活嘴笑了一笑,彼此谈了一会闲话。开泰忽然进来,活嘴向均祥问道:“令亲近来可好?”均祥道:“你问的是谁?”活嘴道:“你那今妹婿近来向该高发了。”均祥红着脸道:“你还不知这事,我是情愿的么?由你那日去后,家父着实教训我一番。”他就把前后话告知活嘴,活嘴笑嘻嘻说道:“我这里有件东西,是这里老大人由京中带回来的,可取出与你一观,不知可否合意?”均祥也不知何物,乃道:“请教请教。”活嘴就走到书房,取出一个信封,递与均祥道:“请你先看。”

  均祥抽出来一看,乃是一张部照。上写夏均祥的名字,实足的一个员外郎。因诧异道:“老王,这功名那里来的?是多少银子?为何这里老伯代我为力?”活嘴道:“少爷还不知道,皆是我们少爷出的力。前日请我与尊夫人求亲时,不料不能成功,就于前几日写信进京,说现在与某家结亲,请爷爷看亲戚面上,捐纳官职,所以老大人代你少爷纳的这个部照。现在亲既不成,这照存在此地,也是无用,故此请你前来领去,随后好坏看你少爷自己做罢。”均祥见了这件东西,好不心喜。想道:若是做了亲,自然更有照应。可恨爹爹老糊涂了,硬把妹子把了华家。心下如此想着,不由的外面凝神。活嘴见了,复又说道:“世间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若是你两家做了亲,随后官官相护,是不要说的。就是我跟着做个冰人,叶公子也要把点好处与我,何况你是个亲戚。可惜你不会想主意。若在我手里,总要想个善处之法。把这事做成功,方免得随后懊悔。”

  均祥正在疑惑,见他说了这话,乃道:“老王你既有主意。就代我想。随后果然成功,我终重重的谢你。”王活嘴见他说出这句话来,说道:“少爷不必说这趣话,我主意虽有,你听见还怪我离间你们亲戚。在知道的,固知我为你;不知道的。岂不说我骗人?你请去罢,我这主意不好教人。”均祥听了,甚是着急,道:“你还不晓得我是不情愿的,你有主意,只管说来。包管不干你事。”

  活嘴道:“这事有两个办法,你还怕的家中父母不肯答应,还怕华家有人出头。”均祥道:“谁怕华家?只因父母做主,怕翻悔起来,父母不肯答应。你可将两边的话说与我听了,若果能行,定然依你。”活嘴道:“若怕华家这倒容易。听说那里贫穷万状,叫人哄他进城,逼着他写一封退书,与他几千银子就完了这事。这个银子也不要你出,自有叶少爷会钞。若怕父母不行,俗说虎毒不食儿,你在此地,先把婚书写下,且莫声张,这里老大人另有书信与府里。到那时,我们少爷自然前去请他为媒,彼时夏老爷肯行,好极;若仍不肯行,就说你己受了叶家的聘,就将这部照呈上与他观看,随后功名富贵皆在这上头。他见有这许多好处,难道不图后事,将你打死不成?”均祥听说很为有理,说道:“婚书此时一人书写太不成事体,总之你这主意我定然照行便了。但是你们要说趁这两日就说,迟恐露了风声,又有变动。这部照我先领情,你代我道谢罢。”说着又坐了一会,这才告辞而去。

  这里均祥已走,叶开泰从后面出来,王活嘴道:“如何?此事可是有八分了,但事不宜迟,少爷明日就去。”

  开泰笑嘻嘻的答应,一日无活。

  次日大早,就具了衣冠,乘轿来至府内,投帖进去。里面随即就请,彼此见礼己毕,先叙了些闲话,然后开泰取出来一封书信,踮起身道:“家父有一事奉求。特嘱小侄前来面恳。”大同府即在手内展开一看,说道:“世兄这话说迟了,夏县令的令媛己由本府作媒,配与华家。怎么改悔得来?此事只好别图罢。”开泰听了这话,着实不高兴。只得说道:“这事但请老伯代说一声,行与不行,也就算了。”大同府因他是个吏部的公子,不好当面数说他,只好含糊答应。送了他去后,进来想道,人说叶槐的的儿子不归正路,果然如此。这事是我做媒而成,如何翻悔得去?听说华童现在已死,人还救困扶危,岂可欺负寒士,一人想了又想,深怕开泰又找别人去同夏国华说话,其中有变,自己说道:不如明日仍是将他传来,把这话说明,好叫他知我的心意,

  当时想罢,却巧次日衙期,夏国华一早巳来谈过公事,万钧向他问道:“闻说你那亲家刻已病故,现在还有何人?”夏国华一一回明。万钧复又叹了一口气道:“人有暂时祸福,那知华兆琨遽尔丧父。但善后事宜,想皆是年兄过问了。虽然贫富不同,究不久拂人兴致。”夏国华听他说话有因,疑惑他知道均祥的事了,也就说道:“卑职也是寒士出身,岂不知寒士之苦?而且是大人前次作媒,岂敢不始终其事。”万钧见他说出这话,也就把叶开泰的话告诉与他。不知夏国华怒气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万太尊因公黜职  夏令尹恨子亡身

  话说万钧见夏国华不以华家贫穷为怨。倒甚是钦佩,因将叶开泰的话告诉与他,“这人动以乃父势力压人,今日前来,还说叶槐来托。莫说此事由我为媒。就便非是,也不能助桀为虐。所以请你前来告知。”夏国华听了这话,怒道:“此子欺吾太甚。前曾自己前来说合,被卑职狠抢白了一顿。现在又请大人,只是他以上压下的意思。这事如何行得?难道我这官受他挟制不成。所恨华家现在服中,不然招赘前来,也免得他妄生异念。以后他如再来,请大人与他说明,就说卑职不是小人,向不会趋炎附势,叫他少生妄想。”说罢火气不止,乘轿而回。

  到了衙门,进入上房,只见均祥笑容可扔,望着徐翠莲说道:“人总说叶公子人品不好,只有我一人说他是好人。朋友分上,也算得顾交情的了。我同他虽然要好,断不料他如此照应,现成的宫捐了在此。”说着将王活嘴与他那员外郎的部照取出来与徐翠莲看,随即又收了起来。却巧夏国华在万钧那里听了一肚子气话,回来见他如此高兴,知道又是他通同一气,便上前骂道:“你这畜生,不问祖业的世德,只要得人点好处。随便什么卑污的事,总是做的。我再实告诉你,那种心思不要再想。若再如此,我将女儿带定,拼着这官也不做便了。”均祥听说,虽不开口,反而把那官照取出来观看。夏国华那里容得,立刻走上前去,一把夺了过来,扯得粉碎。

  均祥见此,却更伤心起来,说道:“华家也不是我家祖宗,是什么了不得的贵人,看着好人家不站亲,你糊涂,我不糊涂。不瞒你说,我是定要把叶家了。他这功名,就为这事而来。就是把我杀了,叶家也是要紧的。”

  这些活一说。夏国华方知道万钧说的话,明是他叫叶开泰去说,便举起手来望着均祥就打。此时赵夫人与徐翠莲听了这话,俱吃惊不小,恨不得也把均祥打死才好。无奈见他父子如此,深怕国华气出事来,只得上来解劝。国华可真动了真气,一连几拳在均祥背上打下,均祥被打不过。就把身子一让,望前一跑,国华随后赶来,被均祥的脚跟一绊,一个筋斗跌昏过去。众人这一吓不小,赵夫人见了也就一头望均祥怀中撞去,哭道:“你这忤逆儿子,要你何用?预备这老命同你拼了罢。”均祥见老子跌昏过去,也就吓昏,忙着同众人搀扶进房,用姜汤灌了一会,方才醒来。此刻惟有瑶云哭得死去活来,徐翠莲也是抱怨均祥,说他太觉孟浪。设若闹出事来,怎样得了?均祥到了此时,也就有点悔心。次日一早起来,至夏国华房内敷衍了一会。赵夫人见他虚心陪礼,疑惑他也就懊悔。趁着又痛责了一番、劝他不可势利。安知华兆琨随后不能富贵,叶开泰随后不会贫穷。又比了些古人,使他不要存这妄想。均祥在房中听了一回,这才出来。心下想道:我横竖末与叶家受聘,我此刻再去回他,也不妨事。主意想定,一直来至叶家。王活嘴见他又来,总疑万钧昨日与他父亲说通,料有什么话前来回信,忙向前问道:“事情如何?我们这位少太爷如热锅蚂蚁一般,巴巴的望回信呢。”夏均洋摇头道:“不行不行,昨晚就为达事,小弟已被痛责一番。而且万钧这人做事不力,他说是他从前为媒,不但不代这边说话,而且劝家父一定不移,不要将华家弃去,故此家父格外坚信。”活嘴道:“你为何不把叶少爷为你的话说知?难道白白的受他个员外郎不曾?况且叶大人所为何事?现在半途而废,岂不令人动恼。前日你又在此允过,这事不行,恐这里不肯答应。”均祥着急道:“此事不容我做主,至于官照一节,我父亲已经撕去。纳资多少,随后如数奉上便了。若是一定要想这事,小弟实无一法可想,只好请你们想法罢。”

  活嘴见他甚为着急,加之昨日叶开泰回来,听他那口音,万钧已是力辞,知道此事不甚顺手,乃向均祥道:“此事即好再为商议,但有一层,你究竟心下如何?”

  均祥被他逼的无法,乃道:“我无不可,只是不能作主,仍是请你们另聘高门。免得彼此牵累。”说着坐也不坐,即辞别出来。这里活嘴与开泰道:“事情成不成倒不妨事,惟老夏将部照撕去,令人可恨。这不是明明的看不起老大人与少爷么?堂堂的一个吏部府,不如一个酸秀才。被旁人听见,也是齿笑。”叶开泰被他这一起唆弄,登时动怒起来,说道:“我好好代他捐官,用了许多银子,反被他撕去,这事做不成,我断不住在这大同府内。老王你有何妙计。代我想一想,终要叫这夏国华认得我方好。”王活嘴笑道:“这事有何难办。少爷写一信进京,专人送去,就说万钧与夏国华贪财枉法,虐毙平民。叫老大人奏上一本,将他两人参革。然后拣个熟人补了这两个缺,随后一切就好办了。”开泰道:“你这话不行。前日那封信内说他如何好法,请我爹爹帮忙,现在忽然说他两人如此,我爹爹岂不疑心?”活嘴道:“越是如此,方好说话。就说他两人从前骗你,允你亲事,等到后来,反脸不认。明是他们仗着从前宽厚,以为可欺,故尔如此办法。老大人还在京中,那里知道细底?少爷又是他的儿子,岂有不信之理?”开泰听说,喜不可言,就教他起了草稿,随即写好,次日叫人进京投递。

  那知叶槐得着这信,全不想道儿子的坏处,以为总是府县不看他情面,不到几日上了一本,说万钧与夏国华狼狈为奸,贪财枉法。皇上鉴奏,龙颜大怒,随即传旨,将他两人革职。这个旨意一下,部里行文到了本省督抚,当即将他两人撤任。这日夏国华正在公堂理事,忽然府里匆匆来了一人,说:“大人请老爷赶速前去。”夏国华也不知何事,随即退堂,来至府衙。万钧请他到监押房内说道:“贵县曾得京中信息否?”夏国华道:“未曾闻见。”万钧道:“适才京中来信,说叶愧于某日奏了一本,说我两人狼狈为奸,现已开缺,想不日就有人前来接理。我想这官并不足重,但是他如此欺君,岂不可很?这不是明明因求亲未曾遂心。用了这个毒计来报复我们。员县可赶速回去料理交代,等后任来此接印之后,仍回家乡,免得在此遭他毒手。”夏国华听了这话,觉得很对不起万钧。本是自己的事,连累他参官,当时谢了知府,告辞回去。心下想道:这明是均祥惹出来的事,我这一官岂容易得来?被他如此闹去,若非万钧关照,不但此刻受累,设若帮同叶家向我说亲,那时也不是了,幸亏他古道,虽然将官坏了,也免得个嫌贫爱富的名声。自己一人越想越气,到了衙门,走进里面,赵夫人上前问道:“万大人传见何事?”夏国华叹了一口气,就将这话与他说明。赵夫人倒不以为意,说道:“你也有这样年纪,回家乡去也好,免得在外辛苦。不过华家这事,随后又费周折。”夏国华闷闷不乐,只恨均祥如此惹祸,要想富贵,及致吃亏。

  均祥此时见了父亲这样,也是懊悔。过了几日,新任府县均已到任,两处移交清楚,万钧先回家乡而去。那知夏国华卸任之后,又恨又气,本想把琐事理毕也就回原籍,谁知老年人作不得气,不到几日,就得了大病,气喘痰涌,不省人事。赵夫人直是日夜痛哭,均祥无法,也只得请了医生前来诊视。谁知一连三日,卧病不起,到了第四日,就呜呼哀哉了。赵夫人与瑶云等哭得死去活来,只向均祥吵闹,都说他是祸根,硬把老子气死。均样到了此时,已是悔之无及,只得请人置办衣棺。汤德元在镇上也得了此信,进城吊丧,一面打听参官的缘故,方才晓得为着夏家得罪了叶家,故此挟仇妄奏。心下又代他怨恨切骨,又甚为感激。且说均祥见父家已死,叶家事情已是说绝,兼之叶家又在本地,遥想断无法想。悔恨一会,等到终七之后,将官囊计算,只落了数千银子,预备择日送柩回籍。那知七还未满,这日新任县官忽然前来上香。夏均祥只得陪着行礼,然后又说出叶家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贪污吏欺心毕露  忤逆儿故态复萌

  却说新任大同知县,乃是浙江绍兴府人氏,姓洪名鹏程。这人虽是进士出身,只用了个榜下知县,却是钻营谄媚的小人。自中进士之后,他便说:“现在世情,不是人力,就要有钱,方可升官补缺。我们这穷进土,若不谋几封京信,虽分发外省,也断不行。”他就在京中寻了门路,拜与叶槐做了门生。却巧分发山西,就与他求了两封信,把本省的督抚请他照应。奈因到省数月未曾出缺,正是无处安插,却巧大同县知县被叶槐参革,此缺例应外补,就把洪鹏程请补上去。又是叶槐的门生。自然稳准,不会批驳。那府缺却是内选出来,也是叶槐的同年,叫刘用宾。当出京的时节,叶槐就拜托了这人,请他到任以后,照应儿子。又寄了一信交与他,请转他交洪鹏程。所以他两人得了部复,就来上任,次日先到叶开泰那里拜会,百般趋承,只想开泰家中有信进京,在家信中代他说些好话。

  这日王活嘴听见夏国华病故,就欢喜非常,来到开泰书房,见着说道:“少爷只愁那件事不成。现在可是无虑了。”开泰还不知何事,忙问道:“究是何事?如此欢喜?”。活嘴道:“夏国华前日交卸之后,原想料理两日,搬回家乡。那时倒代你着急,深恐他去远就不好说话。那知他就得了一病,昨日晚间已死,现在夏均祥一人作主。只要把他些好处,还怕此事不成么?”开泰摇头道:“不行不行。夏国华这官明明是我爹爹参奏,此刻他又死去,均祥岂不恨我?从那日来过之后,至今日俱未前来,我怕这事也是徒然。”活嘴道:“你不必问,我包管代你办好。”开泰以为他这说瞒话,不过想格外要我,料想不能成的。那知王活嘴辞了出来就到县里去会洪鹏程。

  洪鹏程见是叶开泰那里的人,怎敢怠慢,随即出来接见。行礼已毕,王活嘴道:“父台莅任以来,敝居停日日称道说,彼此以后均可关顾。前日有家信进京,甚说父台的德政,想不日就要高迁的。”洪鹏程本是小人,听见这话,已是心痒难挠,连忙起来谦逊一会,说道:“本来考师厚恩,加上世兄如此青眼,格外感激的了。”王活嘴接着说道:“这皆不算甚事。”王活嘴又显出十分懊恼的样子,洪鹏程连忙问道:“究是何事,何妨说明。如可尽力,敢不帮忙?”活嘴就将夏家求亲的话对他说了一说道:“这事如能做成,不但我们少爷承情,连我们老大人总要感激。屡次家信催他择婚行聘。奈他选择太苛,故至今未定。难得现在有这人家。父台能从中为力说成此事,岂不是连老大人皆欲感激?”洪鹏程听了这话,就满口答应道:“连日衙中例行事件尚未布置大定,且夏家又是新丧,遽然前去。也不便说话,稍等几天设法便了。”

  王活嘴又嘱了一回,然后回来。

  过了几日,又听见夏均祥要料理回籍,他又来至衙中催促,故此洪鹏程到夏家上香。均祥以为他是新任知县,念同寅情面特来行礼,趋陪之后,又出帏来谢。洪鹏程赶着说道:“本县尽礼来迟,诸望恕罪。”均祥谢了一句道:“苫决昏迷,不敢回拜。”只得仍进帏去。洪鹏程坐了一会,也就回衙。到了晚间,忽然县里来了一人,拿着洪鹏程的名片说:“洪老爷给这里少爷请安,请少爷终七之后进衙,有要活面谈。”家人将话传了进去,夏均样也不知何事,疑惑仍是交代上的事,随即招呼家人出去说:“后日尽七,稍停两日,本要前去面谢的,有话临时面谈便了。”过了两日,夏均祥就去谢洪鹏程,将他请进,彼此叙了寒暄。洪鹏程开口便问道:“闻说尊大人在此官声颇好,何以与叶大人意见不合,至受此屈?现在岂不为难,究竟是为何事?何妨闻谈一回。小弟与他家本是师生,如可转环,定当为力。现下虽在服中,起服之后,老哥也要出山为官,有此一条梗塞,终非好事。是以前日请足下过来,好在俱是同寅。岂不能彼此兼顾。闻说令妹还未出阁,以后有许多心事,何不趁此把疑团除去?”均祥见他说这话不是无因。乃道:“这事也难理解。

  小弟只因先君在日古道自居,所以不能尽如人意。老哥要问此事,叶府王瑶全行知道。老哥问他便知底细了。”洪鹏程本是个刁顽人,见他说这话,后又道:“王瑶也曾略言一二,只是怕老哥主意不定。若果可行,叶府那边总可想法。我看老哥自己打点主意才好。”

  均祥听他说这话,明知他晓得以前事件。虽是夏国华为这事气死,他究竟是个势利人,心犹不死。心下想道:我父亲现在己死,格外无人靠背。能将这事做成,不怕叶家不照应我。也就说道:“这事小弟本来情原,但是华家那里须人说项,将事平妥,方才能行,不然终有纠葛。”洪鹏程知道他已是答应,也就说道:“只要老哥做主,那里总有我作主便了。”夏均祥当时并不迟疑,也不顾他父母的意思,与他妹子的名节,反而谢了洪鹏程,满口请他为力,告辞出来。这里洪鹏程随即着人把王活嘴请来,将夏均祥的话对他说知。活嘴道:“这事不难。闻说华家的媒是万钧与汤德元两人做的,万钧现己革职,不在此地。这汤德元乃是镇董,只要父台将他传来,说以利害,那怕他不行?”洪鹏程又问了些细底,活嘴辞去。

  随即传了号房到汤家镇去请汤德元,可巧汤德元不在家。

  原来汤德元因夏国华交了二千银子代华家生息,仍叫陶五买卖针线把银子与他家度日,华太太全不知道,随后夏国华身死,他叫兆琨前去吊唁,华太太仍是不行。说他既嫌我穷,此时何必前去。等到兆琨发达,那时我不去,他便要来。汤德元虽不便勉强,那知汤俊全不留心。

  在家听父亲议论夏家儿子,虽然不好,夏国华却为他用了苦心,连自己官被参了,现又身死。华兆琨去也不去,未免薄情。而且这两千银子还存在这里,我亦不好深说。

  汤俊听了这些话,次日来至华家,便—长一短,告知兆璧,这才大家明白,华太太更加难受。因道:“人家穷不得,一穷便受人欺。还是夏国华正道,若与他儿子一般,如何说法?现在他家既如此,我不知这二千两银子也罢,既已知道,还是送去的好。”当下又把汤德元请来,与他说知。汤德元道:“这事夏均祥本不知道,你此时送去,虽是好心,日后他反说不止二千两,那真有口难分辨。我意不如仍存在此,以后加倍还他。何必现在去寻话说?倒是让兆琨去一趟,尽点心就是,死者面上也过得去。况这事赵夫人未必不知,不过是均祥一人势利,其余皆无此心。若决意不去。人情上未免太薄,我意等他们临行时去走一趟为是。”华太太听了这番话也甚有理,因即答应。

  这日汤德元进城,正逢夏国华七期,他便前去行礼,并打听出丧日期,夏均祥也就告知了日子。汤德元回来,又去告知华家。那知城里有了变动,前来请他,他却不知。比及回来,听说洪鹏程请他说话,甚是疑惑。道:与他尚未谋面,忽然请我,有何话说?听说他与叶家一类,莫非就代他说话么?正在疑惑,只见兆璧走来,说道:“夏家有人来请兆琨。”汤德元一惊。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汤德元被诱入官衙  华兆琨受捆羁僧寺

  活说汤德元由家回来,听说洪鹏程请他说活,正在疑惑之际,忽见兆璧匆匆跑来说:“夏家有人来请兆琨。”

  汤德元吃了一惊,说道:“适才洪鹏程前来请我,此时夏家又来请他,莫不是那里不怀好意,你回去叫你兄弟慢些前去,等我进城看是如何再定行止。”兆璧依着此言回去。次日汤德元就具了衣冠,来至城内。先到衙门里面投帖进去,早有洪鹏程走出来,见礼已毕,两人坐下。洪鹏程决不谈起华家事情,只讲了些闲话,然后又摆了酒席,请他入座。

  汤德元见他这样殷勤,倒反把疑心丢却,就开怀畅饮。兼之洪鹏程加意相劝,等到席终时节,已是酷酊大醉。当时就叫人将他送进书房,派人看守。一经转醒过来,务要赶紧前来票报,莫把他放走。你道这是何意?原来王活嘴从县里回去之后,就将均祥同洪鹏程的话告知叶开泰,说他已经着人去请汤德元,料想这事不怕不成。叶开泰连忙说道:“这事如何行得?汤德元是兆璧的岳丈,而且与夏国华一般皮气,岂肯答应这事?倘若那时不行,走漏风声,被他两家知道,岂不格外难办?”活嘴当时也就会悟,想了一想,说道:“少爷不必害怕,我包有主意便了。”说着又到县里把叶开泰的话说过,乃道:“此事仍须如此如此,方可行事。”洪鹏程答应,叶开泰欢喜。

  随后便怎说,皆是允的。当时又叫一人到华家去冒充夏家的人请兆琨过来,这人去后,自己又到夏均祥家内说道:“适才老哥的意思,已与那边说明。但是怕根脚不清,总有后患,故此前来商议个法儿,好叫两边全无后患。”

  均祥道:“小弟本是愚人,向无主意。老哥有何妙策,无不进行。”洪鹏程道:“我本要去请汤德元来,叫他从中设法。后因他是原煤,另改了一策,现又专人去请兆琨前来,即是冒的尊名。设若他不肯来,还须如此方好。”

  说着就在均祥耳劳说了许多话,均祥也就一一点头,说:“只要他来,定然照办,但是汤德元不可放走。”洪鹏程也就答应回衙。

  次日果然汤德元一人前来,就把他灌醉,放在书房里面,随即又叫人出城说“汤先生叫我前来送信,他今日在城内有事不能回来,夏老爷的棺枢明日就动身回籍,这里有张名片,请这里二相公明日早间进城,到城外福寿庵内送枢,汤先生就在那里坐等,务必总要前去。”说着将片子放下匆匆去了。华太太仍不放心,还怕来人说谎,又叫兆璧到汤家去问,果然未曾回来。大家惧信以为真,皆劝兆琨前去汤家。又将衣服送来与他穿扎,华太太此刻也只得让他前去。

  次日一早,就叫陶五喊了一顶小轿与兆琨坐了,带着礼物一路而来。离城不远,到了福寿寺内,只见几顶轿子摆在门口,兆琨也就下轿。走到里面,有一人取过了名帖,将他领到一间屋内,说道:“相公在此稍坐,灵抠顷刻到了。”兆琨不知是计,就在屋内坐下。

  过了一会,不见有第二个人来,心下就有些疑惑。再喊陶五,也不知去向,只得自己走了出来,预备去找陶五。还未走到院落,只听呐喊一声,说道:“莫要放他走了。自己不想想你是何等人,欲来做亲,若要我家小姐把你,岂不是梦话。”说着走来三四个人将兆琨抓住,末后一个少年穿着一身素服,看见众人来抓。连忙说道:“你们慢些动手,只要他依着我们,仍然放他便了。”兆琨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夏均祥前来,知道受了他骗,只得上前说道:“昨日贵介呼唤,说岳丈回籍在即,嘱小弟前来叩送,为何此时不见动静?忽有多人来此,何故?”

  夏均祥冷笑道:“谁是你的岳丈,也不怕羞耻。堂堂的知县女儿,与你这穷鬼做亲,何不自己望望可配不配。实对你说,现在我家小姐要另聘高门,你若知些时务,就此写了婚书,免得眼前吃苦。少爷还要送了几十银子,给你一口饭吃,若是不肯答应,也莫想出这庙门。”兆琨听了这话,虽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很有见识,遂挺身向前骂道:“你这不孝的孽障,你妹子已聘定我家,是你老子作主;现在被你气死,仍是不知罪过。你这银子来哄那个?你除非将我治死,要我退婚,那是做梦,我华家也比得过你家。”说罢骂不绝口。均祥见他如此,料想不能如愿,随即呼喝一声,叫众人来捆他。“少爷好好与你劝说,你不肯听,难道你有翅飞得出去么?”兆琨全然不睬,仍然大骂。那些家人见这样,也难挽回,只得依着均祥的话,捆了起来,将他放在一间僻静屋内。

  这个主意就是洪鹏程出的,叫他前来逼兆琨写退婚笔据。无如兆琨宁死不写,只得将他捆好,放在一处,来见洪鹏程,叫他想别法。洪鹏程道:“这事不难。”随即唤过家人说道:“叶少爷与夏少爷的事情你总知道,昨日晚上与你说的那话可曾办好?若是定妥,明日就叫人下去。”那个人道:“家人昨晚说了一夜,应了他许多好话,方才答应,可算是定准,再请老爷先生坐问一回再看。”

  洪鹏程甚是得意,向均祥道:“不是如此办法,如何除得后患。”均祥连忙问是何事,洪鹏程道:“前日王瑶来此,就虑到此地,怕华家不肯行事,汤德元说是此事如何行得,所以不与他知道。若汤德元从中作梗,岂不误了两家事件。故此想了一条妙算,先把他两人骗来,分在两处。若兆琨写了退婚,万事俱无;若是不行,小弟即叫监内大盗犯人出来,允他银子叫他在堂上招供,说是有他两人在内做案,然后反脸将他拖至堂上。三拷六问,定成死罪,到那时候,一命呜呼,还有谁人代他理论?”均祥听了,甚是得意,反向洪鹏程谢说道:“老哥这样主意,不患不成。小弟暂且告别。”说着辞去,教人到寺内看守纪琨。

  且说华太太见兆琨出去一天未回,总以为与汤德元在城内耽延,等至第二天,仍不见回来,方要着兆璧到汤家问信,只见门外敲门,连忙出去询问,早有两个公差进来。问道:“这里可是姓华,我们县太爷有公事在此,请你看罢。”说着取出票子交与兆璧手内,华太太见那种祥子,不是好事,只得也走了出来询问,但见兆璧看了票子,面上大惊失色,随向公差说道:“这事岂不冤枉,我家虽是贫苦,却系世代书香,父子俱在庠,岂能做这等不法之事?且所咬之人,全不认得,何以说我与他同类?就是你们公差,也该访得出来。我华家可是做这事的人?”华太太起着问道:“什么票子?你说与我听。”公差随即冷笑道:“你不必问他,我告诉你罢。前月王家店出了一起盗案,追办得紧,我们县太爷到任没几时,就得了此案,只顾比差破案,可怜我们三日一比,五天一拷。钱也不知用了多少,苦也不知吃了若干。到了本月初十外,缉获到盗犯,一堂审讯,方供了出来。那知是你两家主谋窝赃,现在有活口对证。还装什么哑迷?从前既做了这事连累我们吃苦,此刻还从那里赖?请你快的同我走。我们也是奉上命差遣,概不由已,可不要叫我们动手。

  华太太这一听,叮得魂不附体,连忙说道:“你们公差也要积德,不能信强盗胡说。我家虽暂住此地,通城里也该晓得,可是个犯法的人?一味的冤屈好人,到临时也该有个报应的。请你先去将情形对县太爷说知,请他再行审讯,这事我们决不敢做的。”公差道:“你们说的倒好,就是不能听你。你会说到堂上说去,却没得人替代你信,你自去罢。”说着又进来两三个人,拿出铁索子锁了华兆璧。拖了就走。不知兆璧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华兆璧因盗诬扳  洪鹏程升堂审讯

  却说公差将票子与兆璧看过,不由他分说,取出链子将他施走。华太太见了这样,知道儿子总要吃苦,赶着追了出来,喊道:“你们公门中人,正是好修心的,我家世代书香,便说是我家为强盗,全无天日,岂不冤屈死人?”间壁陶发听见,走出来见兆璧被人拥出前去,已是大惊失色,旋见华太太出来如此说法,不知何事,忙来询问。华太太一头哭一头说,陶发方知底细。说道:“我哥哥昨日与二相公到城里去,至此刻末回,大约已是遭了这事了。这事如何是好,相公从来连门也不出,忽然遭了这事,明是有人扳害。现在前去免不得吃苦,这是怎好。”那些街坊邻舍见了这样,明知是个冤枉,无不代他叹息。内有知事的说道:“你们此处不中用的,常言道:钱能通神。快些凑些银子,找个人先到衙门口把原差说通了,送池些茶敬,请他临审时候照应相公些。相公是个读书人,何尝经过大来历?只会动笔,不会用力的。那时见了堂上吆五喝六的,格外说不话来。如何行得?”华太太道:“我家向来无人,谁能前去?家中又无积蓄银钱,此时怎样是好?”说罢放声大哭,陶发见他这样,说道:“太太不必着急,还是我去,我家十几两银子还拿得出来。”说着跑进店内,取了银子,从后追去。

  到了城内,只见衙门口班房里面拥着许多人在那里谈论,有的说这样一个少年,从那里说起,何尝象个强盗?有的说总有原故,且听堂上如何供法就知道了。陶发听见,便知尚未进去,赶忙分开众人,挤了进来。见兆璧锁在柱子上,口内说道:“你们这些人何太无礼,私自用刑凌辱,我也是个有功名的,难道不知国法么?你们可知道殴辱斯文,扳职买盗是何等罪名?”陶发连忙喊道:“相公的冤枉在堂上要说情楚,清是清,白是白,老爷也要详情。”兆璧回头见是陶发,知是家内叫他前来,说道:“你在此处等着,待堂上审过,好歹送个信与我家内,随他怎样办法,只得听天由命。。陶发答应着,即问:“你们那位是原差,小的有句话说。”那些人见他来问原差,知道有点意思,忙应谊:“我就便是,你有何话说?”

  陶发见这人有四十多岁。一脸的横肉,歪着帽子,敞着胸口,便说道:“头翁请这里来。”说着出了班房,那个差人也跟在后面。到了旁首巷内,闭发问了尊姓,那人道:“我即叫个赵四,你有话快说,—刻老爷就要升堂,我们要上去回话。”陶发就在怀内取出银子,说道:“这一点些微茶敬,请头翁先行笑纳,井无别事奉托,只是我们小主人真是个冤枉。他是读书人,未尝经过这些事,到了堂上,请头翁照应一点,行些方便。”说着将银送过去,赵四接在手内,试了一试,道:“只点银子来送那人?我们被着这官事拖累也不知用了许多钱,现在案已破拿,只点东西够那里用?请你仍回带去,我们有本事自会寻钱,没本事也只好任老爷做主。肏娘的。眼睛也不带,不想想这是多大的事,这样腻呀腻的,老子没工夫同你说白话,你滚罢。”陶发见他说嫌,还想向他说随后再补,那赵四已昂昂然走进班房。陶发急得没法,只得仍在门口等侯。忽听里面一声喊伺候,那三班六房全行进去。过了一会,又是威武一声,点声一响,煖阁门开,宁国县升坐大堂。先问了一起命案,然后传盗犯华兆璧,由堂上喊了出来,班房内听见,蜂拥着兆璧来到丹墀底下,叫他跪下。

  兆璧见是公堂,只得跪下。洪鹏程叫他抬起头来,问道:“你叫华兆璧么?”兆璧道:“生员是叫兆璧。”鹏程冷笑道:“你还是个生员,我看你把这两字不说出来犹可遮遮羞,难道说了这生员两字,做大盗的就不治罪么?你究竟做了多少案件,快些供来,免得本县用刑。”兆璧道:“公祖所说何话,生员世代书香,祖上也曾入阁为相,虽自己未能发达,也是圣人门徒,岂敢做出犯法事来?公祖传我来此,还不知所为何事,叫我从那里供起?”洪鹏程听了冷笑道:“你这锋利的嘴也不愧做个盗首,见了本县仍如此刁猾。现在明明实据,你尚抵赖。前月王家店被盗,破门直入,刀伤两条人命,有证在此。昨日将为首的强盗老蛮子获住,明谋你弟兄,主谋汤德元是窝家,还从那里咬赖?”兆璧听见又牵着汤家,知道这是仇人明算暗害,连忙说:“公祖要秉公审问,生员实是冤枉。莫说不敢为强盗,连这老蛮子认都认不得。若说汤德元是窝家,这是格外离奇。他是我的岳丈,家中很有田地,岂能做了这事?只明明是人陷害。我岳父前日被公祖请来饮洒,至今尚未回去。公祖岂忘记了么?拿着好人硬行诬扳,这事如何行得?”

  洪鹏程见他口头利害,拍着公案怒道:“你这不安分的强盗,不将你抵实,你总有话辨白。本县将从盗提出来与你对质,看你怎样辩法?”随即标牌交快役到监内将老蛮子犯人提到,在堂上跪下。洪鹏程问道:“前日你供王家店施园长家时,你说什么姓汤与姓华的,本县现在俱已获到,他说并末与你同谋,你为何前日诬扳?你知这人是谁,快快说来,免得本县用刑。”老蛮子将头一转,望着华兆璧就减道:“大相公,你害得我好苦。前日你说不碍事,犯案有你抵挡,我们方去做了这事。末后分赃,你与汤先生得的双分,我们吃了这些苦,被大老爷提来受刑拷打,非是故意要饭你,只是苦不过了,才将你说出。你此时若不认,岂不又要累我们。我看你也就供了罢,免得眼前吃苦。在这地方想赖也赖不过去,那天银子同衣服明明是你叫你兄弟拿去的,难道就不认么?”华兆璧听了这话,真是急得不能开口,很不上去将他打死,骂道:“你这狗强资,你妄言害人。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已是没得活命,还要前来扳人。我在何处与你同谋?你知我家住在那里?是何名姓?岂由你妄在堂上胡说。”

  老蛮子道:“相公你是赖不去的,你记不得你同我说是你弟兄俱是秀才,丈人又在镇上当着董事,与太爷总有往来,只要将事做过,随后莫说没得破案,就是破案也由你华兆璧抵当。你那时如此说法,现在全不认账,岂不被你害死。你说我不知你的住处,你不是同汤先生住在一个镇上?还想抵赖。”兆璧见他一口咬定,仍想辩白,只见洪鹏程在堂上喝道:“你这刁顽强盗,现在人证在此,还不供认,你以为你是黄门秀士,不能用刑,本县拼着这顶乌纱不戴,看你招也不招。”随手在刑杖筒内取出几根签来摔下,左右耀武扬威七上八下将他拖下,格着裤子打了六十下。可怜兆璧,是个读书子弟,何尝吃过这样苦楚。打到二三十下,已是鲜血直流,皮开肉裂。打完将他推扶起采,洪鹏程问道:“你招是不招?”兆璧道:“生员真是冤任,叫我从何招起?莫说用刑苦打,就是将我治死,我也不能担这强盗罪名。即公祖做官也要详情,分个皂白,若听人买盗扳人,天理昭彰,将来总有个报应。叫我招,只有冤枉两字,别的一句也没得。”洪鹏程见他如此口硬,又说买盗扳人,这句话刺着他的心,便怒道:“抬大刑来伺候。”左右一声答应。不知兆璧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用严刑公子认供  见冤枉老奴痛哭

  话说华兆璧受了几十下刑杖仍不肯招,洪鹏程大怒,叫左右将大刑抬来伺候。左右一声吆喝,早将夹棍抬了上来。老蛮子在旁说道:“大相公,我看你全行招了罢,这般刑杖我是吃过苦的,受了苦还是要说,横直是你同我们做的,何不硬着嘴说。”兆璧大声詈道:“你这死囚犯,受了谁人买嘱。在堂上害我?要想苦打成招,我华兆璧即死在此地,也不够你的心思。皇上定律:凡在学的生员,不能私自用刑,岂不知天上有天,那时皆有个明白。”洪鹏程被他这一番詈,遂将惊堂乱拍。叫“将他夹起来,”左右遂将兆璧的左腿褪将下来,套在圆洞里面,一人将他身子扳住,后面两人拖住两膀,左右四个人抽着两根绳子,专等堂上招呼收紧。洪鹏程道:“你招是不招?本县这般刑法不是好受的,劝你好好招来,免得吃了这苦还是要招。”

  兆璧那里承招,只是“冤枉”喊不绝口。洪鹏程到了此时,只是忍心害理的叫下面收绳。两旁一声答应,遂将绳子抽起,只听得哎呀一声,冤枉两字喊尚未了,兆壁己昏了过去。差人连忙上票道:“犯人现已昏了,请老爷示下。”洪鹏程明知他受不过此刑,只要得他认了供,居心也不欲害他性命,只要候叶家把亲事完了,那时再慢慢想法把他弟兄与汤德元放出。不料头一个就遇着兆壁如此嘴硬,系不得已而用刑,现在见他昏去,叫他赶紧放绳,役人答应将绳放下,即将他的头发打开,取了些水来,对任兆璧的面门喷了两口,只见停了一刻,兆壁把两只眼睛微微的睁开,哼了一声,道:“冤杀我也。”

  众人见了他醒来,连忙说道:“兆璧,我看你还是招了罢,现在已经吃苦,难道再受二回么?”兆璧仍然不睬,洪鹏程喝道:“再把他给我夹将起。”下面仍又将他套上,将索一收,可怜一个白面书生,现在脸上比那死人还不好看些。面皮如白纸一般,一点色也没有,一副眼睛紧紧的闭住,地下血如泉涌,两条腿早已破裂,要想一点好肉也没有。

  洪鹏程见了如此,又叫松刑。众人仍然照着前次用冷水喷面,等他回阳过来,那知兆璧出身未经受过这般刑辱,一连受了两次夹棍,此刻昏去不见醒来。差人怕担不是,只得又来禀道。洪鹏程忙叫烧了红灰,用酷喷烟,等他慢慢的醒来。差人如法制度,烧过后半会子,方慢慢的叹了一声。已没有前次雄壮。差人见他有了呼吸,渐醒过来。洪鹏程仍又叫他招供,此时兆璧真正难挨,只得大哭道:“我本是无罪之人,受了这般冤屈,三番两次动用严刑,叫我从何说起?也罢,与受这凌辱,不如招个胡供。随后身死,也比这爽快些。”差人见他说了此话,连忙说道:‘你既看得到此,快说了罢。或者老爷尚可开恩,你若这般,怕的是吃刑苦吃不下去。”兆璧只得说不该于前月起意,同老蛮子等人同谋打劫施园长家产,杀死事主两人,次日分赃若干,并有汤德元与兄弟兆琨同谋为盗等情一一说了。招房照他言词做成胡供,先与洪鹏程看过,然后拿下来,叫兆璧手印,旋即上了镣拷,钉好监牌收禁。众人把兆璧扶下堂来,那里能走,一步一步望前便挨。

  差人又末用钱,也不问他苦与不苦,疼与不疼,拖住他直望前走。兆璧无奈道:“你们也有良心的,应该也知道我这冤枉。现在两腿这般苦疼,叫我如何的走法?求你可慢些行罢。”那些人因他未曾用钱,反詈道:“谁能耐你这般待,老子家内也有婆娘孩子,当门户的不过是混碗饭吃,伺侯你一天一个钱也还未看见,既知对不起人,就该爽快些招,也免老子们费事。到了此刻,还要装腔做势的。照你这般,多遇个罢,连老鼠也养不活了。快些走罢。”兆璧到了此时,也是身不由主,可怜走一步,血迹一块。好容易走到了二门口,早有一人上前哭道:“大相公你怎的招了这冤屈?受了如此严刑,听说你招了供了,随后性命怎的能保?太太知道,岂不要苦坏了。”

  说完放喉大哭。兆璧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陶发。忙的说道:“你不必悲苦,此亦我的命该如此。但是太太那里必要先行瞒住,待日后再说。我这里无人探望,你闲时可常来看看,我家中托你照应,我从此不能见面了。”

  说得声音愈苦,不禁泪涌下来。那些闲人看见,莫不凄惨,皆云:“此人决不象是强盗,何以县官硬要他招供?内中必有情节。”无奈事不由己,也只得在旁叹息。

  陶发还要抓住说:“二相公现在那里?为什么强盗要诬好人?将来太太怎样好?”那些差人推推挤挤。不由他分说,已将兆璧收进监内。陶发望见,只是大哭,站在监门外。内中有好人说道:“你在此处无益,我看你仍是想个法儿,问是那个管监,花几两银子,放你进去,会一面,然后请里头禁子代他洗洗伤痕,随后再代他想法子,即站在此地也无用。”陶发听得有理,揩了泪痕,出了衙。见有个看门老翁,上前问:“请问老兄今日值日头翁是谁?管监的性什么叫何名字?”那人道:“今日值日的是李春,管监的也是他,现在此,你问他何事?”陶发道:“方才那个受刑的是我小主人,遭了这般的冤屈,他是个念书人,如何能受这苦。想找个禁子进去,代他铺监。”说了泪汪汪的滚下来,那人道:“不行不行,从前是有犯人进监,这要有钱都放进去。如今老爷到任,就下了谕条,一概不准探监,怕露了风声,生出事端,故此不能进去。你要想为此事,我指你明路,等到二更时候,你再来,我代你见李大爷去,看他有何法想。陶发见他这般说法,只得出了衙门预备。

  忽见一大堆人簇拥着一人进县衙来,陶发上前一看,那知是兆琨。手膀捆住,被人拖住向前宜跑。陶发看见急得要死。哥哥方进监,兄弟又为提来,也不怕人挤,上前去将兆琨一把抱住,死命的不放。大声哭道:“二相公你出来几天了,为什么大相公受这般冤屈,你又如何为人抓来?”兆琨连忙问道:“你说什么?大相公怎的冤屈?”

  陶发也不能多说,只得将要紧的话说道:“县太爷说他是个强盗。只了夹棍苦打成招,将他收在监内。”兆琨听了此话,大喊一声,詈道:“夏均祥,你害得我好苦,你既嫌贫爱富。当日你老子做主时你为什么不阻他?现今将老子气死了,却用这般毒计来害我,少不得有个报应。我兆琨生不能食你之肉,死在阴间同你理论。”陶发听了许多的话,方知是夏均祥为了叶亲事故而设计谋害,正要上前再问,兆琨已经到了班房。只见两个差人匆匆的跑进说:“你们将他看好了,老爷立即升堂,我有事即刻就来,务必锁好。”众皆答应一声,那差人去后,这里预备刑具。来至堂上站班,忽听威武一声,开了煖阁,洪鹏程二次升堂。随即传人将犯人带上,衙役答应下去。到了班房,将兆琨拖了进去。不知兆琨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福寿寺僧人盘底细  大同县门吏鞠供情

  话说陶发见人拥着兆琨来到大堂,脆在下面,也随着众人挤在面前,以便听个实信。只见洪鹏程问道:“你们这斑狗强盗,一个意思起见,何无人在内谏沮?我看你轻小年纪,倒是快些招来,免得使你哥哥吃苦。”兆琨不等他说完,连忙回道:“公祖说谁为强盗2生员是前任夏国华女婚。由去岁入泮,一向在家读书,怎么就我主谋为盗?公祖也要秉公面讯。十载寒窃,巴结了这个知县,做岳丈也不容易得的,上有天理,下有子孙,做父母官考为的是代人伸冤,不能望着冤枉用刑拷问。公祖说我主谋为盗,究竞何凭何据?不能听一面之辞,害人性命。”本来兆琨比兆璧胆大,加之口头又利,句句话皆刺着洪鹏程的心。鹏程听了这一番话,不由的动怒起来。

  骂道:“你这狗强盗,自己做了犯法事,还丢别人的丑。

  前任夏太爷虽然身死,决不致要你这强盗为婿,然则冒充他,还挺撞本县么,现有你哥哥的供在此,还去向那里赖。若是不招,莫怪本县无情,怕你这两只狗腿,当不住刑。”

  兆琨道:“苦打成招,这也不是居官的好处。公祖说国华不是我的岳父,现有媒证可凭,那是假不来的,你料我不知里面的底细,我说你听。现夏均祥嫌贫爱富,欲想退婚,他父亲不是这人。昨日将我诱进来在福寿夺内,逼我写退婚,我不肯行,故而将我捆起,关在黑暗房中。

  想出这个主意,买盗扳人害我弟兄的性命,你们这狐群狗党,就要靠着叶家过一世的日子?我看阳世虽可欺人。

  阴司也不容逃脱。我华兆琨年纪虽轻,却是一身清白,不是那些贪官污吏助强欺弱起来。你要我认这番供,半句也没得。”

  你道华兆琨何以如此清楚?只因那福寿寺系夏国华停柩之地,不料被均祥诱来捆在那一间房内。自知陷入计中,心内想道:我拼死这退婚不写,谅想他不敢将我怎样。一人睡在床上,也就不问别事。自己胡思乱想、只望陶五进来将此事回去通报,好请汤德元想法。那知到了晚间,陶五不见进来,忽听外面众人喊道:“王大爷来了,请进去坐罢。”又听那人问道:“夏小爷到那里去了?华家那个小于可写不肯写?”众人道:“现在捆得那里,夏少爷被他说了许多话,无法可想,故而把他关在这里。”

  那人道:“何必如此周折,现在县里已经说明,还怕他怎样。既然如此,等我前去叶少爷那里听回信去。”这人却是王活嘴前来讨信,这些话被兆琨听在耳内,方知是叶家瑶云为婚特教夏均祥来做这事。无如被他们捆住,也没法争论。到了二更时分,来了一个和尚,劝了他一番,说“鸡蛋不必同石头碰,我是好话。除去夏家女子,何地做不到亲,定要与他作对。恐自己吃苦小事,还连累别人,这是何苦。听说汤先生已遭诡计,锁在衙门里面,专等你写了退婚,方肯将他放去。现在叫人提你哥哥去了,不是我多话,此刻让他些,等日后功名发达,再行报仇不迟。”说着暗暗叫人送饮食与他吃。兆琨问是何人,怎样认得我,肯前来照应,和尚道:“我不是别人,就是汤家镇那个伍员庙的僧人。汤先生是我家的施主,前日听说你们进城,我就有点不放心,后来问了叶家管家的,方知你们这段事情。我说到了,你自己斟酌,恐怕他们来看见,说我走漏风声,我要去了。”说毕就走。

  此时兆琨方才明白。捆了一夜那里睡得着,次日饭后,就来了许多人,俱是衙门口装束。拥进来将兆琨锁起,说道:“你家哥哥现在堂上受了大刑,供认同你为盗,你还躲在这里。快些同我们前去,不要装模做祥的。”那时身不由主,被众人拖到衙前,却巧遇见了陶发,告知他兆璧事情,他所以方大喊骂着夏均祥。此刻在堂上又说了这许多话,洪鹏程怒道:“本县不用大刑,你抉不肯招。左右,代我将大刑来伺候。”众差人一声吆堂,将夹棍摔下,兆琨看见喊道:“我系在庠生员,既未犯法,且未革去功名,何得轻自用刑?难道不知定律么?这样无辜诬良为盗,我怕你这狗官也做不长久。”洪鹏程被他骂得实在难过,不问清红皂白,就叫人用刑。左右也就与兆璧一样的办法,把长衣脱去,露出左腿,套在夹棍小圆洞内,两旁又威武一声,一起收绳子。但见兆琨哎呀两字未喊出口,把脸一变,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差人依旧取水喷醒,兆琨慢慢醒来。洪鹏程又叫他认供,他只是大骂不止。说“你受了人家多少贿银,就忍心害理诬良为盗,现在一件实据没有,叫我从何招来?”

  洪鹏程听了冷笑道:“你们真不愧是个弟兄,先前他在此也是如此说法,你既然要真凭实证,本县就把你们对证。”

  随即又叫人将老蛮子提了出来,方至堂上,望着兆琨喊道:“二相公,你怎么也犯了案?那事是过重了,不能逃脱。也不能怪这老爷追得紧,只因施园长那里追得太凶,我看你从实说罢。大相公已经认了供了。”兆琨听了这话,恨不上前将他打死。骂道:“你这些囚犯受了谁人的买嘱,扳我弟兄?终久总有个皂白,我华兆琨宁死是不能认供。

  这事头上有天,你们这狗官如此害民,随后也要象我华家遭这横事,子孙亦要为盗被杀的。”说罢骂不绝口。洪鹏程在堂上被他这一顿,怎能忍得下去,把惊堂拍翻,只叫“拿大夹棍来,将你夹死,看你还会狡赖。”说着又夹起来。兆琨仍然痛骂,直骂到昏晕过去方才住口,差人见了这样,又用水喷烟,才醒转过来,仍然无供。洪鹏程还要用刑,忽然背后来了一人,说了两句话,随即标了监牌,将他送监内,退堂而去。

  你道是为何事?只因他审这华家弟兄,王活嘴却在里面。先前见兆璧拷出供来,他就喜之不尽。说道:“只要有一人肯认,公事上就好做了。”此时见兆琨绝口不认,反而大骂不止,他怕洪鹏程真把夹死,被亲属告了上控,反为不美。而且汤德元从前日醉倒之后,后来虽将他关锁在里面,终不是常事,故请洪鹏程退堂商议。彼此见面,活嘴道:“不料这样的小孩子,却如此挨刑。我看既有了兆璧的口供,就可以申详上宪,也不必送他性命。但将他两人监禁,待叶家事办毕,然后再想法开活便了。惟有汤德元如何设法,若是放他,则养虎成害。不放他,就要归这案讯办。怕人多口供格外难定,公祖有何主见,好从速施行。

  洪鹏程道:“在小弟看来,到有一计在此。先将汤德元过一堂,无论他招与不招,即将他收禁。叫老蛮子到他家作起脏之说,晚间授意禁卒,叫他如此如此办法,岂不两全其美?”王活嘴道:“公祖办事甚为妥当,但是不过损点阴骘。然华氏弟兄真是两个好汉,用到如此严刑,满口尚是硬话,真是世间罕有之人。俗语云:心不偷,凉幽幽。所以他们如此硬法。然亦难说,若不如此办法,大事何以得成?”鹏程道:“但是上宪过堂时,还要叶公料理。”活嘴答应辞了出来,回去报信。

  且说陶发在堂上听此审法,方知是夏与叶两姓共谋暗害,后见被夹棍两次,恨不能上去替他,急得满面流泪。所幸末后末认供,将他收禁,陶发也就跟了出来,只恨不能同他进监。好容易等到挨晚时候,衙门内来往的人不甚多了,遂访到李春家内,预备买嘱入监。不知陶发果得进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洪鹏程诬良为盗  汤德元负屈入监

  话说陶发来至李春家内,问道:“李老兄在家么?”却巧李春正由衙门回来,谈论这事,听见外面有人,连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来找?”陶发赶着上去说了来意,道:“我这两个小主人实在冤枉,现在遭了这个横事,就是头翁也该知前任夏太爷的爱婿,哪知反害了他性命,他又是个读书人,这一来岂不要死在里面?”李春听他要去探监,忙道:“老哥不着急,我正为这事踌躇。你说这华家可是那阁老街华童的相公?”陶发道:“何尝不是?可怜我老主人去岁才死,现在就遭了这事,岂不伤心?”李春跌足道:“不料这个糊涂官害了这样好人,我实对你说,那个华大爷是我的恩人,我不是他救我一家,早没有性命。你要进去探监,那是不能够。你快回去安慰太太,这里总有我代他料理,包教两个相公没得吃苦是了。”陶发听他这话,仍是半信半疑,说道:“虽承头翁如此好心,只是回去太太问道,教我拿何话说?”“你就说十年前那个上吊的李春,现在管监,他能照应相公,太太就知道了。倘里面有什么话说,或明日或后日,来此我告诉你是了。”

  陶发听他十分恳切,只得千拜托万拜托出来,看见天色不早,怕没得出城,赶着一气跑到城门口,所幸还未上锁,他就求了门兵,放出城去。黑夜内一人跑回镇上,到了华家门口,将交三更。只听里面哭声震耳,原来陶五同兆琨进城,被捆在福寿寺内不得脱身,到了第三天,真是饿得要死,见来一个和尚,将他放走。回到镇上,见兆璧被人捉去,知道难逃法网,又将兆琨的话说了一遍。华太太与两位姑娘听见,所以在此痛哭。陶发敲了好半天门,里面方才听见。开下门来,见是陶发,华太太连忙来问。陶发已大哭不止,说:“不好了,我家两个相公好受苦了。这样冤枉,性命还不知在哪里呢?可怜他两个被两次夹棍,焉得不招。”说着又哭个不止。华太太见他这样,疑惑两个儿子已经没命,只见望后一倒,“我的儿呀”,一声还未喊出,已昏晕过去。陶五急道:“究竞相公怎样了?说得不清不楚,现在到底怎样?”陶发一听遂止了哭,上来将华太太灌醒。

  两个姑娘又言道:“你把进城的话前后说一遍再哭不迟。”陶发道:“我是急得说不出来了。”于是就慢馒的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却是与陶五所说的差不多,惟审的时候话不同。华太太听毕又哭个不止,还是陶发的妻子过来解劝一番,说道:“现在既遭了这事,相公还在狱内,要想法进去铺监,方不得吃苦。”华太太道:“我是女流,从未见过这样事件,教我从哪里办起?”淘发又将李春的话告诉了大众,华太太听了方才明白,止了哭,道:“这人果是李春,或者还有照应。从前这人住在我家间壁,那年穷得设法,在家上吊,被我知道,送了他十串大钱,方可过年,后来他就上了这门户。但是随后怎好?两个人性命不能白白送死,还累汤伯伯受此冤屈。现在尚不知下落,你们要到他家去问问方好。”华太太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到了天亮,陶氏弟兄方才回去。吃过早饭,来到汤家问信,刚至门口,只见许多公差围着一堆,内有一人牵住一个犯人,说道:“赃在哪里,你快说来,好进去动手。”犯人道:“明明的是我们放在他大厅后面,现在如何没得,定是他换了地方,你们何不进去搜一遍。”

  众人听毕,就一齐轰了进去,不问清白,乱抄一气。

  但听里面吵嚷道:“你家丈夫做了盗首,被犯人供出,你们还不知事,难道不准进去就不查么?”那个道:“不要睬他,将他拖过来是了。”只见又进去几个人,先把汤太太捆起来,然后把两个姑娘拖在半边。汤氏弟兄欲上来拦阻,怎禁得那一班如狼似虎的差人快役,你一拳我一掌,推了过去,嘴里骂道:“怪不得老子做强盗,连儿子惧如此可恶。”说着七手八脚,乱翻一阵,所有些衣囊首饰全行带去,只剩了些硬器物件。一家哭个不休。众人说道:“这些物件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原赃既有了,我们且去回明了老爷。”说着又把犯人带去。陶发见得清楚,那个犯人就是在堂上乱扳人的老蛮子。来至里面,见众人哭个不休,赶忙上前请安,将昨日在城内看见两个相公受刑认供以及在寺被捆的话说了一遍。可怜蕙徵小姐听见兆璧受了这样苦楚,大约是不得活命,自己父亲又不知下落,“真是天杀我也”,睡在地上乱波乱碰。

  陶发道:“他们究竟何时来的?我昨晚出城已是不早,并未见着这斑人来。”汤太太道:“我们这几天不见老爷回来,已是急得没法了。今日饭前听见你的妻子来说兆壁被人捉进城去,是因强盗诬扳,我想他是小孩子家,又无仇人,哪里会有这事。正预备亲自去问,到了下午时候,本坊地保就带了许多人来将门口扎住,说你家案已破了,明早等起过赃方许出人。今日天将亮就来了,这班人将里面东西全行搜去,这不是飞来之祸么?究竟是谁人暗害我两家?”陶发又把叶开泰的话说了一遍,汤太太听了,格外悲苦,忙道:“现在惟有派人打听究竟、老爷还是在县里,还是在哪里,得个信息方好想法。”陶发道:“如在县里,只要未曾害命,都有人照应,只好仍是我去一趟罢。你们两家既遭了这事,我看还要搬远些方好,恐怕仍有人来暗算。”汤太太道:“此时也计不及此,只请你打听个信来,随后再说。”陶发只得又进城来,先到李春家问他昨夜监内如何光景。李春道:“你家两个相公倒不碍事,我己派人在里面照应。但是那位汤先生却有些难办呢。”陶发忙造:“我此时就为他来,现在怎么说法?”

  李春道:“昨日你走之后,老爷夜间升堂,就把他从里面捆了出来,说他是这案内盗首。汤先生先前还要辩白,后又将他两个弟兄提出。他见受刑重,想必是没得供,我若不招也要吃苦,就哭了一场,招了一趟胡供,收在监内。惟有老爷现在要办这人。”说到此处,就低低向陶发说道:“只皆是叶家的主谋,说他是个媒人,将他治死,以后方无对证,故此老爷听了他话,教我们将他毒死。这是如何说法。”陶发一听,赶忙跪下求道:“头翁务必要积德,他已经家产抄尽,望留他一条性命。”说着跪在地下,哭求李春。原来这些法则皆是王活嘴出的,那日汤德元听说堂上提兆璧来,抢头一看,果是女婿,见他两腿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听他说道岳父冤枉煞了,与其目前凌辱,不如到阴司同这一班狗官算账,此刻就认罢。汤德元听兆璧说免得吃苦,所以也就招了一堂胡供。

  洪鹏程令收入禁内,叫李春将他治死。李春答应下来。不知汤德元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李禁卒报恩救命  洪县令入狱验尸

  话说洪鹏程将李春喊了下去,叫他用金钩脸子将汤德元治死,允他一千银子,买嘱他不要声张。李春当时答应下去,心内想道:他是我恩人华大相公的岳丈,何能下此毒手。所以此刻见陶发苦苦哀求,乃说道:“你且起来,我代你想法。我们虽在公门中吃饭,也知将恩报恩。从前受了华府恩德,救我一家性命,如今焉能见死不救。但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已。惟有做个瞒上不瞒下的事,我们老爷不过是要送汤先生的命,只要将一时混过,就不妨事。这个金钩脸子乃是官府的私刑,遇到难办的事,详不出去,又不能不办,谕我们下这毒手。说出来也是可伯,我但告诉你,绝不这样做。每到临用的时候,先将犯人绑老虎凳上,脸朝上,背脊朝下,叫他手脚不得活动,然后用草纸一百张,一大碗高梁酒,先把草纸在他脸上蒙好,一口酒一喷,将他七孔盖紧,不许伸气,随后盖一起,喷一起,只要一个更头,喷上七次,蒙上七次,这一个人就活活的闷死,然后将纸揭下,用水代他洗去酒味,那个脸上就同病死的一般。即是好忤作子也想不出来这个法则,最为利害。汤先生要弄就在晚上动手。”

  陶发听说要晚上动手,连忙跪下哭道:“头翁真真不能,他已经是冤枉,不能再送了他性命。”说着磕头不已,李春赶忙将他扶起,道:“你叫我说,底下还有话呢。”陶发仍是不肯起来,苦苦哀求,请他不要动手。李春道:“本来是要这样办法,只因看华太太面上不能如此,只好此时你赶回去买口棺木,预备在此等到明日应用。”陶发听见,又连声大哭起来,说:“你倒叫我去买棺木,还说是不动手,这不是哄我,去要送他性命。”李春急道:“你不听我说了,就这样乱哭。我叫你买棺木,是遮人耳目。我这里有粒丸药,叫做闭气丹,眼下去,一昼夜不省人事,如同酒醉一般,呼吸气一点没有。今夜四更天,我进监叫汤先生吃下。次日早上去报老爷,请他前来相验。他看见人已没气,自然说是死了,就将棺木盛殓起来,抬出城去,等至晚间人静时候,再将他救了出来,逃往他方躲避,俟这里想出别的法则,再行翻案。你此刻赶速回去罢。”

  陶发听了这话,方才放心,又是干托万嘱,爬了起来,回去预备。

  这里李春来到县内,洪鹏程说道:“昨晚同你说的话,务必要做到了,不但本县重赏与你,叶少爷那里也有赏的。”说着到了里面,取出一张银票,递与李春道:“这是一千两银子,你先拿去,待事成后,叶少爷那里也是这样。”李春接在手内,请了一个安,说道:“老爷的恩典,叫小人办事,怎敢办得不到。但是府里要有人去料理方好,免得过堂翻供。”洪鹏程道:“这事已经说好,你但放心做去是了。”李春答应出来,自己想道:这样的贪官,做了这样的坏事,不弄他些银子弄谁的去?我先拿了他再说。走出衙门,来到钱店,将银子兑了,将来预备破案时,拿这银子到别处安身。又上街买了些酒菜,到了上灯时候,来至监内,将兆璧弟兄与汤德元大家吃了。

  兆璧道:“恩公如此徇情,设若有人来查。岂不是恩公的干系?”李春道:“相公也不是江洋大盗,遭了这冤枉,谁人不知道?“说着,又叫小夥烧两盆水来,代他二人将腿上伤痕蒸洗、敷上了好药,然后扶他二人坐下。摆了酒肴,说道:“相公同先生吃一杯,连日苦楚受足了,现在既到此间,愁也无益。”

  可怜他三人如坐针尖一般,那里吃得下去?怎禁得李春苦劝,只得稍饮几杯。兆璧道:“恩公昨日说我家陶发前来问信,今日不知可曾进城?”李春不敢将汤家被抄的事说出,只得回道:“适才回去,你家太太虽然在家盼望,所幸被大众瞒着,尚不知你认供收监,说是在城内等讯,稍停几日就回去的。只好先将这几天糊过,随后慢慢的再说。”华氏弟兄听见,不由的纷纷泪下,哭道:“母亲呀,你老在家盼望,不知今生可能见面了?早知如此,这门亲事也不做了。”二人对面哭个不止,汤德元看见这样,格外伤心。李春又劝了一会,说:“你们虽然认供,终久没得死罪。不过是个年灾月晦,过了这个月,能够换个好官,或通个大赦,就可以出去。”说了多少好话,方把两人劝住。

  吃了点酒饭,李春又叫小夥家代他们铺床烧茶,各事已毕,然后李春方将洪鵬程的话对他说知。汤德元哭道:“我与他又无深仇大很,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今日若不遇着恩公,我三人的性命是没有了。虽然这样说法,设若彼人看破,岂不连累恩公?我该因命里遭殃,死了倒是好事,免得再牵累恩公。”李春的心下听得这话,想这人倒有点良心,说道:“你们莫这样说法,我已打算好了,就是破了机关也不怕。只要出了这监门总好设法。”又把洪鵬程给他的賞银预备拿此逃往别处的话说了一遍。道:“该因你们派有救星,你能出去,也好在外面想法。或是叫人进京上控,或者等钦差过境浮水喊冤。只要遇见好官,就可将他们救出。”汤德元听他这派话,也甚有理,到了此时,也不知这丸药真是有用没用,只好听天由命,答应依他。

  李春就在身边取出来与他服下去,过了一会,真是如睡觉一般,昏了过去。看着脸上变了颜色,兆璧还疑惑是真死去,正要大哭,被李春忙赶上前拦住,叫他不要声张,说这事本是官叫我瞒着人做的,你们若哭起来,岂不是被人知道?他设若疑惑,又要叫我送你两人性命。一个还可混得过去,两三个人怎样瞒法?你们还是将家火上了,各人归号,明日就是来相验,问了你们,均回不知。兆璧弟兄只得答应归号。过了四更时分,李春将他们安排好了,然后向他说道:“我到里面送信,好叫他相信。”兆璧点点头,叫他前去。李春出了监门,来到大堂后面,果见洪鹏程还在签押房等候。

  走了进去,在旁站下。洪鹏程见他进来,赶忙问道;“办的事怎样了?为何到此刻始来?可曾结果停当么?”李春道:“已没事了,特来见老爷复命。明日究竟若何报法,还是说他畏法身死,还是说他暴病?”洪鹏程想了一想道:“横竖明日是要验的,就说他得了暴病罢,仍叫他家属领回,免得后来公事上又多一人。”李春答应,看出来正是合了他的意思。先回家将自己朋友找来,皆是明日值班的人,恐怕他们看出破绽,每人送了几两茶敬,请他们不必追求。又说些好话,大家明知这事冤枉,谁人没得良心?见了这个样子,又得些银子,自然同声答应。

  次日一早,李春又进监内,先打了报呈,说汤德元暴病身故,请官入监相验。到了辰刻,里面就喊伺候,传齐招房忤作一众人等。洪鹏程来到监中,在狱神堂口坐下,先将李春喊上,问了两句,然后叫忤作开验。大众已受了李春的重托,也不翻来覆去的细看,草草的将汤德元衣裳脱去,周身相了一回,忤作高声报道:“验盗犯一口,委系暴病身亡。”洪鹏程也故意下来看了一回,以为是金钩脸子送的性命,就叫招房填了尸格,出了监门,来到大堂上面。三班排衙已毕,传出堂谕,着汤德元家属领棺埋葬。原差取了差票,就到汤家镇来。不知汤德元活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领棺柩起死回生  备文书捏情定案

  话说洪鹏程相验之后,来到大堂。传了堂谕,叫家属领尸埋葬。原差接了差票,随即出城来到镇上,找到汤家。只见有个人站在门首,上前喊道:“你可是汤德元家内的人么?”那人抬头一看,说道:“你问怎样?”差人道:“你眼睛也不睁,这样的粗卤法。问你自然有事,我们是县里来的,你家汤德元遭了那个案件,现在监内得了暴病,昨日夜内死在里面,我们老爷开恩,免得葬在冈子上,传了堂谕,叫你们家属前去领尸呢。”那人一听哭道:“我主人果真死了,可怜遭了这冤枉,却死在那个里面,苦也不苦。”说着转身一路哭到里面去了。差人见了这情形,皆以为人死未有不伤心的,这得跟了进来,催他速去收殓。里头汤太太等听了这,也哭个不止。想了半天,又叫那人带着汤俊进城前去,又取出一包银子,不到十两光景,汤太太哭道:“我家那样家产,遇了这飞祸,即弄得清净,现在人又死,连买棺木的银子都不够了。”说着,又放声大哭。

  差人望见这样,遥想也榨不出油来,只当空跑的,只得随着那人回到城内,在四拼店内买了—副棺材,薄薄儿的,喊人拾到衙里面门,然后原差将他两人带到堂上,具了领状,方到监内来收殓。此时李春正在里面,听说家属来了,抬头—看,正是陶发同着汤俊走到里面,见汤德元死在地下,汤俊也不知道这底细,见父亲身死在地下,焉得不哭?哭了—起,众人将他劝住,动手把汤德元收殓起来,随时抬了出城。到得镇上,就在祠堂里面停下。陶发开发了力钱,把扛夫走了。汤太太与两个姑娘就来到祠堂内,穿了孝服,哭了一回。那些镇上亲戚朋友,听说汤家遭了祸事,汤德元身死在狱内,现在领棺回来,无不个个叹息。惟有华太太与李大椿的母亲哭得十分利害,一个是因儿子同受这祸,现在尚在车内,不知性命如何,故此伤心。一个是因带他儿子考试,用了多少钱,作了多少难文字,又将他母子接在家中居住,这样好人竟不能好死,故此你对我哭,我对你哭,哭个不休。闹了半天,到了上灯以后,大众方才散去。

  忽然陶发从外面进来,望着两位太太说道:“你们不要哭了,现在有人来了。”华太太听此,忙住声向外一看,早有一人走了进来,汤太太问道:“这就是李头翁么?”陶发道:“怎么不是?”汤太太方欲上前谢他,早见那人望着华太太磕头下去,说道:“恩公现在此地,我李春不知恩公在此,一向少来问候,望恩公恕罪。”华太太再细细一看。忙道:“你就是李春么?”李春道:“怎么不是?自从那日蒙恩公搭救,后来就在县门口帮着人做个夥计。因前年闹兵乱,之后无人充当这门户,故而我上了。那知这两年华先生已去世了,现在相公又遭了这祸,如此好人,天老爷也不公道。”华太太听他提起儿子话来,不由的又哭起来,道:“这都是这夏均祥害了我家好苦,若不是碰在你手内,岂不送了性命?可怜汤先生也是个好人,无辜的被累在里面,你道可怜不可怜。”李春听他这话,大约是不知此事,遂向陶发道:“这里可有外人么?”“这皆是我们家内的人,请你就在此刻动手罢。”

  李春道:“你莫着急,先将门关好,恐怕有人进来,露了风声不是顽的。”陶发答应,就出去将词堂门关好,上了大闩进来。此刻汤太太方把这话对华太太李太太说知,大众道:“这个李头翁真是难得,担着这样的石子救人的性命,不知随后将何以报德?”李春谦逊了一会,自己又各处望望,然后叫众人过去,他就与陶发把棺柩抬了下来,用力将盖子掀去,在身上取出一位丸药,放在汤德元口内,赶忙又叫他烧些水来,又拿一床大被将汤德元盖好。不到半个时辰,只听棺材内微微的响动,又过了一会,有了声音,陶发真是喜出望外,就要上来揭被。李春赶着阻住道:“你莫着急,现在还未大醒呢。”汤太太听见他两人如此说法,就与华太太走了过来。只见李春弯着腰将头低着,好像同人说话一般。约有一盏茶的光景,但听叹气一声,说道:“闷死我了。”众人见汤德元活了过来。谁不欢害。来看李春,已代他将被掀了,让他坐起,赶忙把开水乡来把他喝,好似牛饮水一般,一连喝了几碗,方由棺内出来。望着李春说道:“不是头翁救我,已为阴司之鬼。”说着就跪下来,代他磕头,被李春一把早已抓住,道:“千万不要如此,此地耳目太多,日久难保无人知道。今日一夜已过,难于逃走,明早先躲起来,等到晚间仍要逃往他处,方可安身。我在此不能耽延,还怕里头找我。”

  华太太见他要走,复又拜托一回,请他在监内照应。

  李春满口教他心内不要烦,自然有我报效。说罢辞出,与阁发来到县衙,暂且不提。

  单说洪鹏程见汤德元已死,自以为这事无碍,随即着人去请王瑶叶开泰来。他们早己得信,知道用了毒手,把这三人办下牢内,现汤德元已死,正要叫王活嘴到县里问他如何申详,却好着人来请。活嘴赶着前去,进了衙门,彼此见面,话嘴道:“连日费心办究,这事敞东十分感激,正要前来奉谢,不意尊介已去呼唤。但是现在如何详法,方可妥当。”洪鹏程道:“小弟已叙得稿子在此,转请老哥前来观看,好回复世兄,看他意下如何。”

  说着,到签押房内将稿子拿出,交在他手内。活嘴取出一看,上面写着为申详从盗图劫刀伤事主事,于某月某日,本邑王家店施某夜半被盗破门劫去衣物,当时拒盗被伤两人,勘验属实,派差缉获得盗首老蛮子某人,堂上供出同党打劫,华某先后一齐被获,现在供认不讳,惟是非首犯应减一等法律,着永远监禁,所有老蛮子一名乃是案中正凶,应当拟抵云云。

  活嘴看毕,道:“就是活了这两个人头了,但是敝东事情定妥,也不要他的性命。至于府内,敝东已当面说知,只要公祖这里详上,无不准的。”洪鹏程笑嘻嘻的谦让了一回,说道:“不是小弟夸口,这点见识还有的,如此详就是了。但是要紧的事件,请他要赶快办,怕的日久生变。”活嘴答应称是,辞了出来,去回复开泰。这洪鹏程就依着原稿,行了详文,送到府里。府里也是与叶家有世谊,又是叶槐的同年,就照原文复详上究,不到一月光景,回文已经发回,将兆璧兆琨定了监禁的罪名,永远不放出来,老蛮子着即斩立决,洪鹏程好不喜欢。说道:“今日可以去见开泰,代他办了这件事情,看他如何说法。”随即传了伺候,乘轿来到叶家拜会。号房将帖子报进,里面喊话,到了大厅,早有活嘴迎了出来,说道:“不知公祖驾到,有失远迎。敝东现在书房里面,请进去坐罢。”洪鹏程招呼已毕,就跟了他进来。见开泰已在那里等候,彼此见礼,分宾主坐定。开泰先行说道:“连日这事诸多费心,感激之至。家父那里已写信去,所有感情全写在上面,想不日定有好音。”洪鹏程谦逊了一番,然后将回文拿出,与他观看。就此一来,夏瑶云几乎有性命之忧,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言罪状老母生悲  说苦情阿郎行诈

  话说洪鹏程将回文取出与叶开泰观看,说道:“这事小弟已代办毕,但夏家那里请世兄早打主意方好”。王活嘴在旁说道:“此事我已与均祥说过,此刻最好请公祖再去告知他,这事已毕,随后还想请公祖为媒,不知尊意若何?”洪鹏程道:“此刻前去可矣,若随后仍须要请别人,况耳目不便,事情在我手内办的,现在又做这媒,岂不为人议论。我此刻就去是了。”随即起身告辞。开泰送出大门,一直来到夏均祥家内坐下。却巧均祥在家,彼此先谈了些闲文,然后就把回文又拿了出来,说道:“尊府从此可免一后累了。叶府那里已经去过,诸事听这里信息,请老哥从速打算。”均祥道:“小弟无有不行,惟是家母那里须要说通,方好行事,总在这两日,定有回信是了。”洪鹏程又叮嘱几句,告辞回衙。均祥心下想道:我不趁此这样说法,随后就不好措词了。想罢,来到后面,却值赵夫人在外面坐着,向均祥问道:“即才洪老爷又来何事?”均祥冷笑了一声,即不开口。徐翠莲见他这样,看不下去,说道:“母亲问你话,为什么不开口?”

  均祥道:“不是我不说,真是说出来,丢了自己的脸面。爹爹在时,爱重了这个女靖,现在做出这样事来,性命还不知在何处。”赵夫人听了这话,着急道:“你说话为什么不清不楚的,究竟他做了甚事?”均祥道:“无非是做强盗。”赵夫人骂道:“你这死畜生,全没得好话说,他那样一个念书人,手无搏鸡之力,怎样会做强盗,岂不是你遭踏人家?”均祥道:“我遭踏他,我有脸面些。实对你说罢,不独他是强盗,连汤德元还是强盗呢。前月王家店施园长家被盗,后来捉住刀伤事主的强人叫做什么老蛮子,一堂审讯,就供了出来,是汤德元的窝家华氏弟兄主谋。前日洪鹏程派差下乡,将他三人提来,先前还抵赖,后来被老蛮子对质抵住,用了两夹棍,方才认供。在堂上还说是我家女婿,幸得洪鹏程看前后任的情分,说他是冒充,本来该拟斩罪,现在从宽定律,改坐长牢。你看可恨不可恨。可怜妹个终身怎好。兆琨是永远不得出来的,然则即丢在家中养老么?”

  赵夫人这一听真是意外的事情。哭道:“他那个人决不是个强盗。这总是有人仇害。你既与洪鹏程认识,就该托他审问清楚,怎样糊里糊涂就定了罪名?只不是冤屈死人?”均祥道:“官也不是我做的。谁教他认了口供。

  一字人公门,儿牛拔不山。他在堂上亲口说的,岂能偏护?现在洪鹏程不从我家追究。已是实足的人情。叫他不办兆琨,事主也不肯答应。我看倒是这样好。免得后害了我一家。”赵夫人被他这一起说。虽是心下疑惑,无奈他说得确确的、也只好烦在肚内。又怕瑶云知道,均祥出去,暗地下又叫人出去打听,那知这些人惧是均祥的心腹,所有几个忠心的家人,见均祥所为不善。

  得请假到别处去了。这些人见均祥说了这话。皆知其用意,此刻赵大人叫他们去打听,随即说“太太你老人家,不知外面的事。我们已经知道。只是个敢说出,现在是华家通同为盗。少爷说的话,句句是真,我看太太千方不要说是女婿了。设芳施园长家知道。再牵涉我们来,那是格外不是了。”赵夫人被他们这阵说,就信以为真,心下想道:人真不能科定。那样—个文墨人,就会做了这事。岂不是坑害我女儿?按下慢表。

  从说瑶云从他父亲死过之后,看见哥哥如此坏法,家虽可发达,目下又如此之穷,听说哥哥又要将家搬回原籍。如此一来,与华家又离了远些,左思右想。心上难安,不觉得了—病睡在房中。每日终朝只是痛哭。赵夫人见了这样。虽白般劝解。无奈他的心病是终久化不开的,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只是不得效验。此刻均祥说了这许多话。明是要叫他听见悔心。却巧他在后进房中眶着,所以全未听见,赵夫人也就招呼上下人等不准漏点风声,怕他知道自寻短见。惟有庆喜晓碍此事。心上恨道:我看这事决然不确、就是有了这祸,也是被人陷害,我看这情形怕的就是家鬼弄家神。照此看来,我们小姐真苦煞了。

  不说他暗地一人瞎想。单说赵夫人与均祥说话之后,见他母亲似有活动的神情。当时也不开口。一宜走出大门来找活嘴。到了叶家,却巧王瑶不在家内,丢了信息,请他晚上来有要言面谈。自己回来,走进书房,徐翠莲前来问道:“华家那事究竟是真是假?不要被人扳害?”均祥道:“谁哄你们,今日洪鹏程已将上宪的回文与我看过,定了永远监禁的罪名,还假的么?你看这事如何是好?从前叶家那样说法,直是不肯。现在遭了这事,我想还是走条路方好。你千万此时不必说着,等到外面话说定,再与太大说知。”

  徐翠莲道:“你又来了,无论华家是真是假,就是代你妹子另行聘人,我看叶家总不肯做亲,你父亲功名坏在他家手里,若是真做这亲,外人岂不说你无耻?宁可过两年回乡去,另聘人家,万不能聘与姓叶的。”均祥见他不同心路。怕他又露了风声,乃道:“我不过这样说法,还怕叶家不肯呢。”正谈论间,忽报王太爷来了,徐翠莲也不知是谁,转过后面躲避。活嘴进了书房说道:“失迎失迎,适奉呼唤,有何见教,洪知县想必来过了。”均祥道:“来虽来过,只是细情欲同你商议。现在家母面前已是如此说法,外面虽觉无话,但恐疑信参半,日后访出实情,此事怎能成功?且舍妹现又抱病,若着急,恐不能行。特地请来想个法儿,如何与我母亲说知,总要先行下聘方好。”

  活嘴低着头想了一会,道:“我看这事不必犹疑。过早固不好,过迟也不好。我们不如以下月二十为度,总在那几天择个喜期,数日前行聘礼,就过年庚帖。但要同令堂说明,令妹面前可不必说及,就是行聘那天,也说是华家迎娶。只要过了门,就是令妹知道,也是生米煮成熟饭了。令堂这两天也不必说起,稍定数日再谈。”

  均祥还斟酌不定,活嘴道:“我们替人家做事,总有点胆量。令抹与令堂总是个女流,难道还怕他们么?我此刻还有别事,一言为定是了。”说着匆匆别去。均祥听了活嘴的话也甚有理,一人想道:我父亲既不在,理应由我做主。到那时母亲肯行就罢,不肯行时我就直上,还怕怎样?从此在家绝不提起。光阴似箭,转瞬已到下月初十左右。瑶云的病渐渐已好了许多,这日母女闲谈议论回籍之事,均祥假意说道:“我看此刻也不必急急回去,华家现在虽在服中,一两年后也是要娶的,不如等他娶后再行回去,免得两头来往。”赵夫人见他说这话,以为他是有意哄瑶云,安慰他的心,也就答应道:“你能如此例更好了。”大家谈了一会,瑶云以为是谈他的心,也不好插口说话,只得与庆喜转回房去。

  均祥见他已走,向赵夫人道:“母亲可知二子说这话有何用意?”赵夫人道:“我那里知你有什么意思,何不明说?”均祥道:“不瞒母亲说,先父亲在时,闹了几次,一定是看上这姓华的,现在丢了这个脸,妹子也有这样大的人,当真的养老么?人家总想有个好亲戚,彼此可以照应。就是父亲把妹子与华家,也不过是想兆琨发达,后来有个靠傍。现在父亲已死,除儿子外就无别人撑这门户,外面亦无路走,不能坐吃山空,也要想点事做做方好。从前叶家求亲,皆不肯行,目下华家是自己遭踏,就是把妹子另行择配外人,也不能议论我们。在儿子意见,还是把叶家的好,不但妹子终身有靠,就是儿子也有个帮手。所以特来与母亲商议,总要疼儿子些好。”那知这一番话,居然把赵夫人说动。不知赵夫人意思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定佳期母子欺闺女  听实话夫妇露真情

  且说夏均祥在赵夫人面前说了一番苦情,以为把妹子与叶家做亲,兄妹两人皆有好处。赵夫人听他如此说法,乃道:“虽是这个说法,华家现在还有人在此地,难道就不晓得?不前来争论?到了临时,闹了出去,岂不是为人耻笑?而且你妹子也未必肯,你倒要想想才好,不要乱来。到临时上台,不得下台。”均祥道:“只要母亲答应,这事未有不成的。华家既做了犯罪的事,莫说他不敢来,怕遭牵累,就是前来,我也有话回他。从前虽然做亲,却因是个好人,读书上进。现在犯罪为盗,永远监禁,我家就肯把人与你家娶,你家怎样娶法?且从前不过是句话,又未行茶下礼,立定婚书,还怕他怎样?至于妹子那里,也可想法。或说华太太现在有病要他家去冲喜,或说兆琨被人聘请到外路作募,暂时不能回来,故此要娶了回去。妹子是个女流,那里晓得这样清楚?只要过门之后,把脸一开,做了少奶奶,他看见叶家那富贵,再把华家的事细细告诉他,想他也是个明理的。”赵夫人究竟是妇道,被儿子这样一说,也就没得话说了。但招呼道:“做虽这等做法,惟是不能露风。你妹子的性情你是晓得的。”均祥见母亲肯行,已是喜出望外,连忙回说“晓得”。走了出来,叫人去找王瑶。

  一会工夫,活嘴已到。均祥就把方才的话对他说知,叫他赶紧前去办理。活嘴也是欢喜,心下想道:我想了些主见,今日方才成功。眼见得两边的谢媒拿准了,随即说道:“你这里既然说通,那边无不答应的。就是这里银钱不足,既是亲戚,也无不可通融。”均祥听他说到此地,也就对了心意,低低说道:“不瞒你说,如做这事,我一应妆奁尚未备办,你能代我借二三十银子,随后定然奉赵。”活嘴道:“此事不必烦心,我即刻回去,同令亲说过,先送一千银子与你这里先用,随后如数奉上便了。”说着起身回去,不多时果然前来,道:“现有白银一千,权望收用。”均祥得着这些银子,心下岂不快活,连忙来到后面,将银子交与赵夫人,道:“这是人家礼帖,怕无人置办妆奁,故此先送这一千银子,让我做面子,随后还有二千。这头亲事从那里找去!”赵夫人也无话说,收了下来。

  次日一早,活嘴又来笑嘻嘻的说道:“吉期是定了二十一的,十九过礼通信,所有一切妆奁,概不争竞,请你照办是了。所有媒人,就是小弟与洪鹏程。”均祥一一答应,又谢了昨日的银子,然后话嘴辞去。均祥想到今日已是初十,不过有个日子,虽然说不争竞妆奁,面子也要做的。连忙进来与赵夫人商议,先开了衣单以及动用物件,然后说道:“抹子那里也要告诉他一句才好,还有多少事件要他自己做的。到了临时匆匆忙忙,他疑惑起来,反为不美。”赵夫人也以为然,母子二人空房中议定,一同来到后面,在瑶云房中坐下。庆喜就有点疑心,说道:从来我们少爷末到后面来过,今日前来莫非是前日的事情?他就一人站在旁边,看他们动静。赵夫人先说了些闲话,然后喊庆喜道:“今日华家有人前来,你晓得么?”庆喜会意,也就答道:“听说前面来客,不知是那个来此,太太说华家来人,是为何事呀?”赵夫人道:“你这丫头倒呆了,难道小姐把人家定了,还有总不娶的么?现在本省学宪爱你姑爷的文才,特地前日着人来请他同去阅卷,考试之后,仍要带他进京,大约有三五年才回。华太太现在回家在急,因此择了二十一的日期。人真不可貌相,那样一个少年孩子家就有人来访他,还可送一千银子做聘金,所以有钱做这件事。你少爷已经答应下来,此刻与我来这里告知你小姐的。”

  赵夫人说毕,就对着瑶云道:“你可听见,娘儿们在这里有甚害羞,你要什么东西,可对我说,好同华家去要。”瑶云听见这番话,自己不开口,心里甚是疑惑,道:华家现在服中,怎么能做这事?难道不怕违例?只因均样坐在此地,不好动问,只得低着头,一言不发。庆喜在旁也是疑惑,连忙问道:“太太说华家要娶,他家现在还未除服,何以急急要娶?”这是庆喜有意问他这句话,看着脸色,赵夫人本是被他这句话问得唐突,暂时回不出来,两个眼睛直望着均祥。均祥赶忙说道:“你不听太大适才所说,他家是因学宪请姑爷进京,有三五年才得回来,此时虽是说娶,不过是瞒着外人,完全其事,也不是惊官动府的,那有人来问他。”庆喜见均祥强词说项,也就不敢再说。答应道:“原来如此,只是太勿促了。”均样还怕他追问,故尔牵着别话混了过去。然后同赵夫人出来,议论别事去了。

  这里瑶云听见均祥那些话,格外疑惑,见房内无人,望着庆喜道:“你才听见,那个里头说话,大约总有缘故。华家不知怎样说法?”庆喜此时虽然明白,也不敢骤然说出,只得劝道:“小姐你莫疑心。难道夫人还把苦你吃不成。我看这事倒是真的。”瑶云哭道:“你莫来哄我,我已早看透了。你听见个么,可告知我,也好早些打算。”

  庆喜道:“我真未曾听见,既然小姐疑惑,好歹还有几天,让我慢慢打听。有什么别情,来告诉你是了。”瑶云只是痛哭,就要叫他去问。庆喜道:“这是不能着急,你问急了,反而没得消息。我看小姐后且安息安息,无论怎样,总要有几天辛苦。现在哭也无益。”说着代他铺好了床,伏伺他睡了。自己一人却是纳闷,想了一会,道:前日我明明听见兆琨遭了祸事,定成永远坐牢之罪。现在忽然来娶亲,做鬼也想不到。连太太都跟在里面说诳。我打听真了,若果有别事,却苦了我们这位小姐了。看看天已不早,正要收拾去睡,忽见前进腰门未关,心下想道:此刻人已睡熟,我且悄悄的在门外听听,看少爷在房内说什么话。想罢,一人捏着脚步子来到前进,隔着板壁细听,先后都没有动静,

  过了一会,只听里面有银钱声音,他就转过身来,在板壁缝内探望。只见均祥取了一大包银子,在灯下戥那分量。徐翠莲在旁问道:“昨日已经送来一千银子交与太太,今日这个又是那里来的?”均祥笑道:“你们不听我说,耽搁这几十日,现在可想法了罢。可见这门亲事做的是好,这个银子也是活嘴今日带来的。”徐翠莲道:“你的主意是不错,就是太毒些。人家好好的功名,硬说他是个强盗。虽不害了他的性命,已是抄家受刑。我看这个事是做不得的,我们家中还是一个人不曾晓得。若是过门之后,在叶家闹起来,我看你那个罪也不容易受。”

  均祥见他说了这话,连忙用手代他把嘴遮住,道:“你真疯了,现在方且瞒着,今日我们在他房里说话,庆喜这坏丫头最刁,还说是服中不能娶亲。看他那样情形,已有几分疑惑,你此刻再这样说法,若被他听见,岂不误了大事?”徐翠莲道:“我不过同你闲谈,那里有这样巧法。我看你也要留神些才好,华家多少也要把他点银子,让他家有碗饭吃。你想可怜不可怜,两个儿子活活的坐在牢里,汤德元又被洪鹏程用金钩子治死,叫他一家靠谁照应?”均祥见他仍是不住嘴的说,着急道:“好祖宗,我晓得了,你可不必再说。我现在眼睛跳呢,早知道不告诉你的。唠唠叨叨闹个不清,现在外面不知有人没人,我出去看看去。”说着自己取了烛台,就往外走。

  庆喜一吓,赶忙望后就跑。才出了腰门,忽听天上叫了一声,寒毛直竖。均祥即“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下,手中烛台已抛去多远。徐翠莲忙跑出来问道:“你怎么这样?”均祥睡在地下,呆了半天,扒起来就跑进房去,随即将房门关上。不知究竞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听鬼叫阿父显魂  惊恶梦女婢定计

  话说庆喜听见天上叫了一声,寒毛直竖。再听均祥跌了一个跟头,复行跑到房内,关了房门。徐翠莲问道:“你才说出去,怎样就跌了下去?”均祥道:“不要说了,我们睡觉罢,总是你兜搭。说了这许多话。你不听见鬼叫,这一声好落在我心里一般,才出房门,好像有个黑团子在我面前一幌,烛台就息了。你道怕人不怕人!”说着扒上床上就睡。又叫翠莲多点几个火起来,仗仗胆子。

  翠莲听他说这话,害怕上床去了。庆喜在外听得明白,身上直是一阵一阵乱抖,说道:这明是老爷显灵,不准他出去,不然我被他看见,却还了得!这是他们做的事,怎样这个毒法,弄来弄去,还是嫁与叶家,把人害到如此地步,只是如何是好?若不告知小姐,到了临时,眼见又是一命。告诉了他,又怕不得安静。一人想来想去,没有主意,呆呆的站在天井内瞎想。

  忽然天上刮了一阵冷风,那种凄凉的声音,实在可怕。风才过去。又是叫了一声i此时庆喜倒反不怕,大着胆子望着天上说道:“婢子庆喜听见姑娘遭了这事,若是瞒着到底,随后无事,请老爷就不必在这里喊,婶子就随着太太们办事;若是因华家冤枉,小姐不应把叶家,仍是说明逃走的好,就请老爷再喊一声,婢子立刻就禀知小姐。”那知这话还未说明,接着恶毒毒的一声从头上叫了过去。庆喜寒毛一竖,就在天井内跪下磕了一个头道:“老爷既如此盼咐,婢子就遵命办了。以后总要求老爷保佑。”说到此处,心里一阵凄惨,不由的落下泪来,站起身来,走进房内。只听瑶云在床上乱哭,庆喜反吓了一跳,疑惑他已经听见,只好上去喊道:“小姐小姐,你怎样了?”瑶云还是哭个不止。听他那种声音,又不是醒着样子。庆喜只得复行下来,取了烛台,再到床前将帐子掀开。

  瑶云睁开眼睛,问道:“你还未睡么?”庆喜知他是做恶梦,说到:“我早唾了,适才被你哭醒,究竟何事,这样苦法?”瑶云道:“我方才做了一梦,好像仍在衙门里面,听见外面升堂,说道:这个冤枉不小,我正要叫你去问,只见老爷走来,说道:华兆琨招了,你千万保重。说着举起拳头,在自己头上打了几下,说我不该累他,我见老爷这样。也不知为何事,所以着急哭了起来。

  正在哭得不了,又来了一只恶狗,向我腿上一咬,我一吓惊醒,此刻还是有点痛呢。你看这梦可不蹊跷?我怕总不是好事,今日少爷说华家这事,此刻就做恶梦,显见是我爹爹前来点化。从前他闹了那几时,从老爷死后一直未曾谈起华家。现忽然如此好法,明明的是欺人之谈。难道他家肯在服中做喜事?我母亲此刻也顺了他们,只瞒着我一人。今日我实对你说罢,若真是华家便罢,如有变动,也不想活命。我拼着死也不能受他们欺骗。”说着哭了下来。庆喜见他如此,也就说道:“你不必如此说法,我也不敢告诉你。他们实是不存好意,可怜华相公是受了冤枉了。”瑶云被他这一说,如同丢在冷水一般,反而哭不出来,直望着庆喜发怔,用两个手抱住他道:“好妹子,你可快些告诉,究竟怎样冤枉?”庆喜就把前日均祥如何在前进说华兆琨为盗的话,如何同王活嘴定计陷害,后来怎样同太太说苦情,以及适才在前进听他夫妇两人所说的话以及鬼叫,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瑶云这一哭还是小事,那知心里急很了,只见哭着哭着,一口痰一起吐出许多鲜血出来。庆喜见了这样,格外可怜。又不敢吵嚷,只得慢慢的倒了一杯茶,先叫他吃了,又在他背后轻轻的捶了几下,说道:“小姐,你这样急法,就是死去也无用,趁早想法要紧,或者可以救得出兆琨来。”瑶云道:“我也不想活命了,只有一死,全我一节。你叫我想法救他,我也是一个女流,怎样认得东西南北,如何救法?”说又哭了起来,庆喜道:“你此刻不要哭了,我就是有主意,也要与你商议。但是这样哭法,如何好说?”瑶云被他说了这话,也只好忍着眼泪。

  问道:“你且说来我听。”庆喜道:“我适才在天井内,已是那样祷祝你,梦中老爷又叫你保重,这明明是有生路。我看现在三十六计,是走为上着。”瑶云见他说这话,乃道:“你主意虽好,只是我从未出过门,晓得那处是安身之地?而且道路迢迢的,这样鞋脚,如何好走?”庆喜道:“小姐,你倒太迂了。你平时多读古书,古人中有多少女扮男装逃了出去,后来在半路上遇见好人,终久仍然团聚。那些话虽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我看小姐只有这条生路,此地离京城虽远,也不过一个多月就可到了,能够到得京城,遇有好人,得了门路,将华家冤情请大臣奏上一本,把洪鹏程革职,将他兄弟放出,那时小姐也落个好名,岂不一举两便?就是遇不到人,寻不到门路,到了实逼虎比的地位,然后再死,也就尽了自己的心,且可以对得住华家了。”

  瑶云听他这话甚是有理。说道:“但是我一人不能前去,一则路上怕人撞见盘问,要有个帮手回答。二则银钱带在身边,倘遇歹人。一人独力支持不住阿。”庆喜道:“这个你不必多烦,我平时既恃小姐的爱,倒不得个患难相同么?自然是我同走,盘川倒是要多带。我这里凑凑也有百十两银子,你我两人也可以够用了。惟有一层,明日小姐还要与平时一样,不可时常的啼哭,怕他们生疑防守,那就不得出去了。我看这两天总不必想走,最好等到十九这天。华家过礼之后,所有的人俱到前面观看,忙忙砾碌那时节,小姐就在房中打好包袱,我偷出去买上两身男人家衣服,由后门进来,晚上众人忙了一天,也就辛苦要睡,我们这晚改了装束,由后门出去。先到僻静地方住他一夜,次日天明出城叫船,只要开行一二百里,就可慢慢行了。”两人足足商议一夜,不知不觉东方又发白了。

  瑶云就叫庆喜同他一床睡下,只因一夜过来,已是辛苦,一直睡到夕阳西下,两人方才起来。这且不提。

  单说均祥听鬼喊之后,赶紧叫徐翠莲多点了两盏灯,自己到床上睡去了,却心中只是上下乱跳。徐翠莲道:“我看你这事真做不得,明明的是你爹爹不服,前来显个灵儿,你看可见死后在阴朝地府也不瞩目,你道可怕不可怕?况你到了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爹爹于九泉之下?”均祥被他这说,心里格外乱跳,身子亦抖起来,只见两手抓着翠莲不肯放松。二人只好躲在被内,睡了一夜。

  次日起来,虽有翠莲从旁劝解,均祥仍是不改初心。

  一早就出去找王瑶,彼此见面,先开了礼单,请他交开泰照办。开泰本是有钱的人,加之活嘴如此撮弄,又是天官府内各事不能寒酸,又说是因着华家穷才把你家,你要格外放宽阔些,女家看见方才羡慕。拨乱反正,总是他一人热说,想开泰答应置办,他才好从中取利。现在见均祥又开了一张礼单请他带去,活嘴取过来一看,上面也值二三十银子舶东西,就坐了一个坏心,向均祥说道:“这单子我拿去也可,但是你又要里子,又要面子,这事却难应手。前日已送了你二三千两银子,现在又开上这许多东西,虽是开泰可以应允,难道我就白担这个干系么?”均祥见他说得有因,乃道:“老王,你不这样说法,你的事我惧明白,只要你能照我单子办全了来,他若允了,我就打个八折请你,这又何妨。”活嘴哈哈的笑道:“我不过这样说法,你到认真起来,教我好不过意,你请回去,包你不得误事是了。”说着均祥望活嘴拱拱手道:“直等十九过礼再会。”说罢,便转回去了。不得几天已要到正日。不知瑶云可逃得出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过采礼瑶云害病  行巧计庆喜改装

  话说夏均祥与王活嘴开了礼单,允了他的神福,专等十九过礼。不到几天,竟已到了正日。这日大早。均样就叫家人把前进腰门关锁起来,因国华的棺柩供在里面,今日是个喜事,怕又忌惮。又叫将书房打扫洁净,预备媒人起坐。虽不张灯结采,也还铺了红毡。各事齐备,只等男家人来。

  过了辰脾时分,只见家人持了名帖进来,门口车马声音嘈杂,人声又是吵嚷。知道是聘礼来了,赶忙招呼“有请”。早见王瑶与洪鹏程两人穿了盛服,走进门来,到了书房,行礼已毕,吃了三道茶,然后招呼将礼物摆上。

  那些叶家人等皆穿红扎绿,一诽一排的端了上来。四邻老老少少俱来争看,热闹异常。那些绫罗缎疋珠翠金银计有二三十端,众人摆至桌上,然后一同上来道喜。均祥叫人发赏,闹了一会,方才把这些锁事弄定。又向洪鹏程说道:“小弟因在服中,未便请人相陪开盒,亦未另请全福,就请两位大冰累手。”王瑶哈哈笑道:“你倒会得省事,若说全福,我也有三四个男女,就像我多养两个便了。”说着笑着,就与洪鹏程两人站起身来,在中间开了盒子,取出庚阳。均祥道:“先父现已物故,各事应由小弟作主,虽然如此说法,却也要禀明家母,请两位少坐一刻。”洪鹏程道:“理当如此。”说着,均祥就取了庚阳盒子,走进上房。

  只见那些家人婢仆,这徐翠莲全拥在屏风后面,争着你说这件衣服新鲜,他说这副首饰好看,就叽叽喳喳说个不了。均祥见着问道:“太太在那里呢?”翠莲忙应道:“太太还在房中,我同你去。”两人就一齐走至赵夫人面前。均祥先把叶家礼单逐一念与赵夫人听了一遍,说道:“有这样子,也算看得下去了。庚帖在此,特地来请母亲的示怎样写法?”赵夫人道:“你现在是个家主,我一千岁是个女流,你着怎样写就怎样写是了。但是既开下盒子,那些首饰东西也要拿一件与你妹子看看,还要教他戴下子,这也是一个俗套。”均祥道:“我原不懂这些事,既是俗例作的事,就请母亲同媳妇去做罢,外面有客,无人相陪,庚帖我就写了。”随即又走了出来,当着洪王二人写了生庚。里面赵夫人与徐翠莲就将拜盒拿在手中,同到瑶云房内。只见瑶云睡在床上,满脸的泪痕。赵夫人看见,就叫徐翠莲将他拖起,问道:“庆喜到那里去了?”

  瑶云嗯了半会,说道:“我今日浑身发烧,觉得有点不爽快,叫他们出去顽耍,我这里似乎清净些,免得令我烦恼。后来肚痫,要姜汤吃,没人去要水,我叫庆喜去了,大约停一会也就回来的。”赵夫人听他说这话,疑惑是真情,也就不往下问,但把那些头面簪环取出随意代他带上几件,说了两套吉祥话,然后仍自出来,照应各事。

  且说庆喜从前日与瑶云定计之后,又将所有的首饰同金银包了一包,又将二人的东西摆在一处,又做了两双紧脚的鞋子。足足忙了几天。今日早上就同瑶云预备,等人来时,他就出去买办衣服,又教了瑶云几句话。方才瑶云回答赵夫人的话,即是同庆喜商议定了的。不多一会,大宾已到,他就趁着众人取了一包散碎银子走出去了。走了两条街道,只见来来往往,许多热闹,不觉到了一家衣店,随即进去,拣了两套衣服,兑了银子。又怕店家疑惑他是女流,买男人衣服何故,故意说出夏家与叶家做亲,不日喜期就到,我有个兄弟要去打集,衣服褴缕,所以代他买两套衣服。店面人家只要有生意做,也不问他真假,庆喜就将衣服包好,然后又到一处买了两双小靴子,包在一起,即由原路仍从后门走了进来,却好没有一人碰见。

  进了房内,见瑶云仍在床上啼哭。庆喜上前问道:“可有人来问你么?”瑶云道将前事说与庆喜知道,且道:“我照你说的话回答,他们并未疑惑。我看你此时也到前面走走,有什么话也好听听。”庆喜一边答应,一边就将衣服交与瑶云,叫他收好,他就一人来到外面。正见众人来与老夫人道喜,他也随众人磕了两个头。赵夫人问道:“小姐姜汤吃下去,现在可好些么?”庆喜道:“小姐也没有什病恙,因今日是个行聘的日期,又听见出嫁急促,心内总有点烦闷,只是怕人多吵闹,清净一人,静息两天就可好了。我看太太们倒不必常去看他,好像有点害羞,其实这事人人都是有的,有什么碍紧。“这句话把众人说得哈哈大笑,赵夫人骂道:“你倒老脸不怕羞么?明日就叫你陪小姐去,看你看见羞不羞?”庆喜也红了脸,笑道:“我不过这样说法,你们就来笑人。”赵夫人道:“你既叫我不要去,现在男家那些东西你就代我带了去,好让小姐自己收好,后天仍是要带到他家去的。”

  庆喜见了,正合己意,就接了过来,回转房内,向小姐说道:“莫说无神却有神,我们两人出去,正恐银钱不够,却巧巧的太太叫我把叶家的首饰拿来与你收藏,这不是天缘凑巧,叫我们多点盘川?”此时前面已经摆酒请媒。另有那些抬盒的家人在门房里开筵,一桌添一桌,闹个不清,到了下午的时节,方才可以没事。均祥也备了靴帽冠带去做回复,等大众人等出门,然后均祥方到后面来,与赵夫人说道:“有了这个样子,也算看得下去了。

  但是今晚要早点歇息,只有明日。后日就是正日。明日就有伴娘人等过行那些仪注,今日母亲也要去告知他一切才好。”赵夫人道:“这些我知道,现在你妹子浑身发烧,有点不爽,老实让过今日,明早与他说知罢。免得他又要作烦,又要啼哭。”均祥见母亲这样说法,也就不去勉强。

  大家吃了晚饭,赵夫人又到瑶云房内淡了一会,问长问短,瑶云有时答应,有时仍是流泪。赵夫人总以为女儿家出门总是这样情形,看了那种可怜的样子,也就哭了下来。仍是庆喜灵便,从中解长劝短,把他们两人眼泪止住。说道:“小姐今日一天不晓得怎有这样苫楚的,我看太太仍是走罢,不是婢子说不近人情的话,母子们在一起说苦情,多是越说越伤心的。且小姐只有明日一天在家了,后日格外辛苦,还让他此时静养些个才好。”

  赵夫人听庆喜说的话极是有理,忽然欢欢喜喜的说道:“怪不得你小姐喜欢你呢,你真能说得到人心里去,倒是我走的好。”说着就走出来,向前进去了。

  庆喜等赵夫人走后,随即将房门关了,在房内检点了一回,又将衣服拿出先叫瑶云穿了,看是合身不合身,自己又穿上一套,彼此看了一会。好者小姐的身材与庆喜仿佛,庆喜在买的时候就有个数目尺寸在心内了。两人看来看去,似乎没有破绽。又将紧脚的鞋子穿了用宽带子扎紧,然后将靴子穿上,觉得空处太多,又取了些棉花塞在里面,走了两步,虽然不甚便当,也还可以能走。两人正在这里收拾,忽然庆喜说道:“不好了,我怎样单把这件忘却,如何是好?”瑶云见他这样,倒吓了一跳,忙问何事忘却。庆喜道:“身上脚上俱可以充得过去,惟有头上没有方巾,如何走得出去?被人看见,这不男不女成何道理?”瑶云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如梦方醒,立时又哭了起来,说道:“你这事害我不浅,除了今日,就莫想逃走罢。”

  两人正在那里着急,急见桌上摆了一件东西,庆喜走前一看,遂连忙喜道:“这不是鬼使神差,叫我们好走么?”原来是均祥同赵夫人来说话,一时身上恶暖,遂将帽子除下,摆在桌上,后来因庆喜有盘问之意,他恐久坐露出马脚,就匆匆走出去了,随后又听见鬼喊,吓得急急忙忙上床就睡,次日早上忘其所以,又换了一顶帽子戴出去了。岂不是天假之绿?庆喜且喜且说,即便取了与瑶云戴好,甚是合头。瑶云道:“我虽有个。你却何如?”庆喜道:“只要你有,那就不碍事了。我从前小时还有一顶帽子在此,却是未改装时节用的。现在还将就可用,只要出城,一两天到了别处,就可先买一顶。”说着寻了出来,庆喜看看天时已有二更以后,忙催瑶云动身。不知可走得出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全节义二女逃命  说冤情众人议论

  话说庆喜找出从前所戴的帽子戴在头上,看看天色不早,说道:“小姐,我们走罢,若再耽搁,到了夜深,不但路上无人不便行走,还怕他们睡醒了,听见响动,起来查问,那时怎么好走?”瑶云听见这话,两眼的眼泪又直流下来,说道:“我今一十八岁,从未出过大门。今日为我哥哥逼我,我要受得一番苦楚了。不知后来可被人晓得。我虽是要保重我的身子、也是顺我爹爹的主意。古人云:从一而终,现在出来,知道的说我是个大义的人,不知道的,不知说出我什么话来呢,教我抛离父母,远奔他乡,也还不晓得救得出华家的命来不。”想到伤心之处,两只眼睛就如死的一般,定了光了,站在房门口,要走又舍不得走,要不走又不得能够。庆喜在旁着急道:“小姐,事已如此,还有什么犹豫不决?现在尚未出门就是这个样子,后来路上遇有艰难,怎样说法?”

  瑶云被他催得设法,只得望着前面哭道:“不怪女儿心恨,远离父母,只因哥哥逼我太甚。今生不能报答养育之恩,只好来世再为母女罢。”说着望前面磕了两个头,又拜了几拜,随后又望空磕了几个头,说道:“菩萨有灵,保佑华家婆婆精神康健。到得京中,得了门路,早回此地伏伺他老人家余年。”祷祝已毕,站起身来,庆喜道:“你可大着胆子,不要害伯,让我先把腰门轻轻开下。”然后再把后门开了下来,两人出了后门。

  只听街上己交三鼓,路上走路的人业已稀少,渐渐已要净街。瑶云又是个小脚,虽然穿上靴子,却是用棉花塞住的,走一步,哭一步,好容易走过了大街,那知匆匆的忘却了带个灯笼。先前在街上还不在意,此刻到了背巷,又是生路,可怜瑶云只是要哭,庆喜只得慢慢的挽扶他走。走到城门的时节,已是关得铁桶相似。瑶云格外着急,道:“城门现在已闭,今日一夜如何是好?设若因不得出城,明日大早家里叫人迫了出来,偏偏路窄,被他寻至,那时岂不羞死了人?”庆喜道:“小姐,你莫要这等着急,我现在己被你弄乱了,你看前面不是有个客寓的招牌,让我前去问他一问,看他还是住人不住人。但是一件,你千万不可开口,我们两人装着过路的是了。”瑶云答应,跟他到了客寓门首。庆喜走进里面,问道:“你们这里可有单房么?”店小二听有客人,前来说到:“有有,客官行李在那里?好说明了,请进来坐,让我前去发行李。”

  瑶云见小二问有行李,心下着死了急了,怎么是好,眼见得要露马脚了,我们是个逃奔出来的人,那里有这些东西?只见庆喜连忙回道:“不瞒你小二哥说,我们少爷是初经此地,今日午后才到的,马头船尚泊在城外,因进城探亲,耽搁迟了,不料城门已关,若再回到亲戚家去,又怕牵留,明早不得动身,所以没有行李。今宵在你寓内找个单房歇宿一夜,所有房钱被褥应给若干,明早一同照算是了。”小二听他如此说法,赶忙应道:“既是这样说法,就请里面坐下,这里有现成干净被褥。”说着领了他们二人到了单房里面。送上两碗茶来,随即就取了两床被褥,将床铺掸扫,一会就代他们铺好了。复行又送上两把夜壶,说道:“客官夜里小解,就可顺便些了,免得要到天井,恐怕受凉。”瑶云道:“承你照应。但是有公桶,可拿一个来,恐其夜间我们大解。”小二答应着,也就走到外面,取了一个公桶前来。庆喜等他出去,随把房门关好,低低的向瑶云说道:“小二这人送尿壶与我们,你想想叫我们怎样用法。亏你及时灵便,叫取个公桶来。”瑶云此时已是满肚愁肠,现在进了客寓心才放下二分,那里还有心说这种趣活,遂望庆喜骂道:“总是你这死丫头想的瞎孔,不做人做鬼,以后天天都要做鬼事了。现今他既送来,还说什么顽话?也不知道害羞不害羞。”说着两人就打开被褥,和衣而睡。

  岂知两人心中俱是有事,那里还能安然睡去?只听外面转了三更,又打四更,霎时间又是五更,离天亮已是不远。瑶云想想自己,又想想家中,复又想想华家,真是千头万绪聚在一起,两只眼睛不住的流泪。庆喜见他这样,急忙上前说道:“莫要哭,莫要哭,随后日期长呢,此刻把两只眼睛哭肿了起来,明日早上怎样走法?我还有句话要与你说,明日一早起来,你只好静坐在里面,等我出去把船找好了,然后再用轿子前来接你,我们方是做主补的模样。”庆喜说这些话,明知有点锁碎,却也因瑶云在此流泪,故意儿来替他解解闷。

  那知正说之间,只听间壁房有人喊道:“李五哥哥呀,你晓得今日外面有一件奇事么?”说着就有一人答道:“你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的?”那人便叹了一口气道:“现在人心难问了。俗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做官做府的,也不晓得代人申冤理事,只知钱是好的,有钱各事才能如意。现在我们这县大爷做的事,你可晓得么?他把华家弟兄硬说是个强盗收在狱中,先前我们以为他糊涂,不过是听断不明,那知今日才晓得,仍是为的前任夏老爷女儿的事情。”那人道,“你又来了,夏老爷的女儿又与他什么相干?”这人道:“你听我说,夏老爷的女儿本来把与华兆琨,后来华家穷了,夏老爷的儿子夏均祥又有点嫌贫爱富,看叶开泰那样豪富,因此就叫王活嘴替他做媒,把妹子配与他,又允他一千银子。叶开泰知道夏小姐十分美貌,心中已是想他,又怕华家这头不断,后来有害,故尔请洪太爷做出这毒事来。据说送洪太爷五千银子,你看可是钱能通神,闻得明日已是吉期,可怜华家兄弟仍在狱中,他们这里倒成了夫妇了。”旁边又有一人说道:“难道华家就没有人么?现在京城里有个九门提督。叫做什么赛龙图的包清义。这人专代民间分理曲直,何不前去喊他一状,请他奏知皇上,把这狗官革职充军,岂不可伸这冤枉?”那人道:“你倒说得轻巧,这是多远,华家若有钱进京。倒不受这气了。”两人正说得高兴,又一人道:“你们睡罢,不要论东说西的,防着有人听见。”说着众人已不开口。

  瑶云在间壁听见,犹如刀纹一般,望着庆喜道:“你听听,我若是与我哥哥一样行为,更不知破人说出多少话来。现在京中既有这一位清官,我们一定投他去是了。”

  庆喜遂点头道:“天不早了,我们两人闭了眼睛,定定神罢。”不多一会功夫,已听见鸡叫,主仆两人爬将起来,先解了手,把靴子脱去,重行把小脚放开裹好了,然后复又穿上。耽搁一会,外面已有人起来。庆喜招呼瑶云在房内坐定,自己先出了房门,向小二道:“我们少爷还未睡醒,你不要惊动他,我出城去找我们那只船去,即刻就回来的。”小二应诺。此地幸而路熟,忙忙的走出了城门。原来大同府西门城外,却是水路的码头,河边底下来来往往无限船只。庆喜到了前面,看见一只三官舱的平船靠在河下,忙去向道:“这船有人么?”里面听见有人雇船,连忙应答。只看见走出一位老翁道:“我们由潞河到黄河装卸的,你这客人要到那里?”庆喜道:“我要进京。”船家道:“不对,进京要由洛水向东,然后起旱。我们这船是由大同到黄河卸载的,去虽可去,却是多走多少路程。过了黄河,还是要起旱,方得进京。你们若是着急,这船是不能坐的。”

  庆喜心下一想,这人倒还老实,若是家内晓得,着人追赶,必是望前赶去,不如多耽搁几日,跟他这船走倒还稳当。想着就与船家说道:“我们本不着急,黄河那里我们也有个亲戚,你能让我们搭载,也可顺便去走走。但是船价与饭食两人共要苦干,说明了免得后来争论。”

  船家把他一看,知道是未曾出过门的人,而又不知路程,说道:“一共二百银子。”庆喜听了这话,心下想道:人前听说进京要走一两个月,现在又远路走,也还不多,随向船家说道:“既然这样,就与你二百银子,不许再搭别人了。”船家见了这样好客,那里肯放他走,连忙答道:“叫他去搬行李。”庆喜道:“我们就在这城内不远,这里有几两银子权做定钱,你且收着,我们即刻就来。”说着转身进来到客店,请瑶云上船。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离客店弱女奔波  上盗船歹人害命

  话说庆喜定了船只,转回寓内,见瑶云是真未出房门,仍在房中坐着,进去对他说如此如此,他也不知道东西南北,听庆喜摆布。当时便开发房钱,又叫小二喊了一乘小轿,然后两人出城,来到船上坐定。庆喜怕船户又像昨日客店小二询问他们的行李,先拿出几两银子与船家,说道:“不瞒你说,我们这少爷前日才到此地,因有个亲戚在此牵绊不放我们前去,今日到此还是瞒着他们呢。故尔行李未曾带来,我这里有儿两银子,请代我们置办两副铺盖。”船家道:“这个容易,我代你去办是了。”随即拿了银子,买了两件行李。庆喜道:“你们几时开船?我们少爷不情愿久坐的,越快开行随后赏犒越多。”说着又取了有五两一定银子,交与船户道:“我看你们就此开罢,这银子先赏你们买点心吃,晚上泊岸时节,再赏你们。”

  船上的人等见他们如此阔法,虽有些小事,也就不办,只图赏犒,进忙起篷开船。只见前面三四个少年伙计恐后争先。闹个不清。老头儿就在后面拿舵,即刻之间就运行起来了。瑶云此时见一路风景甚佳,往来船只络绎不绝,也觉得耳目一新。加之庆喜向拿舵的船家问长间短,也不十分寂寞。

  在路上走了有四五日路程。到了一个大湖。其名叫做绿详湖。水面全是碧绿,对面也看不见崖岸,船户一早就向庆喜说道:“管家今日要过这太湖,请你同少爷说一句,发点赏犒,与他们伙计吃两杯酒,好用心弄船。”

  又道:“是这湖不比寻常,只能以巳午末三个时辰过去。

  若早间大雾未揭,开到中间难认东西南北,不好前走。过迟,这湖内又有歹人。此刻先让他们吃饱了。叫他们多出点力,就可平平安安从速过去,没有耽搁。”庆喜听见这活,有些害伯。心下暗暗想道:我今厚待他们些,他们也知好歹。无论他是真是假,早些过湖,免得殚惊受怕。你看这湖面如此宽大,望见已是可怕。连忙在身上取了一锭元宝,正正五十两重,交与船户道:“你拿去赏他们,叫他们多吃两杯罢。却是今日总要过这湖的。”老头子接在手内,嘴里是千恩万谢的说好话。心里十分的疑惑,道:我生长五六十岁,阔考也不知看过多少,倒未曾看见过这样人将元宝犒赏,这个里头总有原故。一人正在后舱痴想,忽然一个伙计从船头上爬到后舱来。看见老头子手上拿了一锭明亮亮的元宝,他就在他后面拍了一下,低低说道:“现今停船无事,我们上岸走走。”老头子就站起身来,拿了银子,同他走到岸上,找了个僻静的茶坊坐下。

  伙计问道:“你这银子可是客人与你的?”老头子道:“正是”。伙计道:“你看出来么?”老头子道:“看是看出来了,怕的是那句话,你看连行李还是我们替他买的,遥想黄货不少,只是要看实在来才好。”伙计道:“你休疑惑,明明是个歹子,只怕的东西都在身上,要下手就在今日。”老头子道:“虽是这样说法,也要脚踏实地。而且做这些事还要值当,若是徒耽坏名,也落不到多少钱文,何必做这坏事?”伙计道:“你休疑惑,你不动手,我是要做的,我们终年辛苦,也落不到几多几,难得遇见这个桃子,又怕起来,我怕以后不得再有一个了。”说着叫走堂的烫了两壶酒,切了许多牛肉,同老头子吃着谈着,把老头子说得高兴起来,便道:“一定做,但是我心最软,毒手怎样下法?我在外面看着往来的船,你们在舱中动手罢。”伙计道:“这个不消你说,我自理会得。”

  说着又来了两个伙计,他又把这番话告与他们二人,他们也说做得。又打了些酒,吃了些点心,约会在湖心里动手。

  会了茶钱,四人一起上船。老头子先上船,对庆喜道:“伙计们见你少爷赏犒这许多银子,好像出生以来头一次,生怕以后没得吃,你看吃的这头死酒。”庆喜道:“这也难怪,他们终日劳碌,那里有闲钱买酒吃。你同他们说,只要走得快,抵了对岸仍照这样银子赏他们是了。”老头子听见这话,赶忙喊道:“前头伙计听见么?里面少爷说的到了对岸还是要赏的,你们快些弄罢。”把篷一打,船比先前走得快的许多了。只听风声起处,浪头比船头打得还高。瑶云深坐闺中,那里见过这样利害。听见风浪之声噌杂,十分险峻,脸色吓得变色。庆喜虽是害伯,只因已到了此地,只得勉强坐着,即显出那种样子也是无益。而且怕人看出破绽来,如何是好7向午时辰,湖里风越刮越大,船身子两边摇摆不定,庆喜在舱板缝内望外一看,那里看得见边岸,全是一片汪洋,湖中连一船只往来都没有,心下也就怕了起来,说道:“若见船户生了歹心,要我们的性命,真是连救命的人都没有。

  正在害怕之际。只听前面有一个伙计唱道:“终日终朝浪里游,银饯总是没来由。今朝幸有肥羊在,抛下湖心压浪头。”唱毕喊道:“老头儿说是少爷赏我们银子,现在到岸还远,你叫他先拿出来与我们看看,好让我们开开眼界。这样大模大样的,左又是少爷,右又是少爷,全说些阔话来吓我们,我们着实不耐烦呢。”瑶云本来睡在里面害怕,忽又听见前头那些伙计南腔北调,格外吓得鬼的一般。庆喜听见他们念了四句诗,方才知道是上了歹船,赶忙望瑶云道:“不好了,我这是没命了。”

  他二人正怕得要死,老头子在后面说道:“世上的少爷不知道怎样多法,谁晓得他在船上这样和气。乎时你却未曾看见那个气派,不是用片子送官,就是叫家槌打。

  你们既不愿意,随你们怎样说法。”说犹未了,只听见三四个伙计在船头上把舱板一掀,口中只是骂声不绝,搬出一块大石头来,一人又抽出一把大刀,在船头上磨了一会,随将舱门推开,先把刀朝里一幌,骂道:“你们这两个囚囊,装着这个样子来吓那个?还疑惑老子不晓得你们的底细么?你们有多少银子,快拿出来,免得老子动手。”瑶云见这样狠形霸道,浑身已吓软了,犹如犬羊遇虎,动也不敢动一下子。

  那个伙计走上前来,就把庆喜揪住说道:“你快快把银子送了出来。还可饶你性命,若是延宕一刻,要想活命万万不能。”庆喜被他抓住,浑身直抖。只得跪在地下,说了半会工夫,才说到:“大大王爷饶命,我们二人本是孤客,盘川虽带了几多银子,除把你们而外,只剩了二三百银子做路费,到岸的时节,也是要把你们船钱的,何必用此毒手害我们性命?”说着,只在船舱内磕头。那人道:“你倒会捏进呢。老子晓得你是个坏鬼。特地与你试试。你不到那个地步,你也不肯拿出来。”说着又将外面两个人喊了进来,说道:“你们办那个瘟少爷去,我来送他回去。”两人答应一声,也进了舱中。

  只见这人把庆喜身子一提,两只手就在他身上一起乱摸,然后代他把长衣脱去。庆喜到了此时,知道没命,深怕再把短衣脱去,那就要露本来面目了。而且脚上靴子又是假的。设若全行脱去,露出一双小脚,这样是什么人?人见是个女扮男装,那时被他们轮流污辱起来,要死还没处死呢。赶忙说道:“王爷请你放手,我将银子全把你们是了。”那人道:“怕你不把,仍是要叫老子动手。你既这样说,快快拿了出来。”庆喜此时已身不由己,只得在身上将所有的银子全行拿出来,说道:“王爷请你们饶命罢,身上实在只有这些银子。”他们道:“你没有了,你那瘟少爷还有呢。代我快些交出来。”瑶云此时见著这样,已是吓昏过去,呆呆的瘫在舱中。庆喜见他不动,也就上来把瑶云长衣脱去,将身上金银全行拿出,放在桌土。复又跪下道:“你们也是父母所生,岂没有一点良心?这些金银送与你们,可以饶我们性命罢?”众船户齐笑道:“你还做梦呢,老子肯饶你们性命,你们就不肯饶老子性命了。只要抵岸,好个瘟少爷就要惊官动府来吓我们。你老实些说,还是要吃活鲫鱼,还是要吃糖心蛋?”庆喜听了,不懂这话,说道:‘只求王爷饶命就是,饿两天也使得,那个敢要吃这些东西。”船家道:“你倒会牵呢,你若不懂,听老子说话。活鲫鱼是将你两人捆在一起丢下江,糖心蛋是将你两人肚子破开来。听你们两人自拣,这就是老子有良心了。”庆喜听见,叫了一声“我的妈呀”,望后一倒。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绿洋湖因财害命  白渔村逃难逢生

  活说庆喜在船上被强人将银子夺去,要送他们的性命,问他还是要吃活鲫鱼,还是要吃糖心蛋。庆喜一听,知道没命,望后一倒,哭道:“我的妈呀,今g儿子死在这里了。可怜你老人家,无依无靠,要想儿子见面,今生万万不能。”哭着又把瑶云抱住,说道:“今日我与你一同死在此地,家中还一点不知。”说了又哭,哭了又说。

  这是他的鬼计,想耽搁时刻,能有来往的船看见,可以叫他救命。

  那知哭了一会,并无一个船往来。只听那三四个伙计说道:“你倒死到头上,还是这样拿牌子,老子怎么能等你?”说着,上来一把提起,放在桌上,左手顶住心口,右手提起苗刀,嘴里说道:“老子叫个王三刀,你记清楚了,好到阎王面前告状。明年此月此日,就是你的周年了。”说着就把刀望下要破肚子。只听老头子喊道:“王三,你不要这样着急。这糖心蛋他既吃得不快活,我们又要费事打扫血迹,我存点好心,仍是请他吃活鲫鱼罢。”说着,上前来把王三一推,自己说道:“老师父来结果你们。”顺手就在桌肚里拖出一根麻绳,约有三四丈长,大指头粗细,打了一个钩子,先将庆喜套上,扎了几道,然后又把这头也打了一个圈子,将瑶云拖了过来,捆好,两人脊背对脊背捆在一起,捆过之后,王三又道:“你代我放生罢。”那两个伙计听见,遂将他两人提起出了船头,两边一望,说道“去罢”,只听窟笼—声,早已抛下湖心,把些水点子打得满船,然后众人取了衣服,将船仍然开去。回头又到别处分赃左了。

  单说庆喜同瑶云两人捆在一处。被强人抛下湖心,自知必死无疑,只得把两只眼睛闭了,准备归阴,去见阎王。那知吉人自有天相,瑶云虽是避母逃奔,却是为华兆琨受了冤屈,不肯嫌贫爱富,而且父亲显灵,叫他这样行法,他所以要守那妇人从一而终的规矩,不肯再嫁叶家。今日虽遇见强盗抛在绿洋湖中,谁知叶家前日过礼的时节,有一副头面却全是真珠穿成的,当中还有一颗避水珠。这样珠子,是从前叶家点状元之后,皇上见他是个少年科第,又是才貌双全,应对如流。故着他去敕封辽国的辽王。辽王因他是个大国使臣,不敢轻慢,除平常货物之外,别又拣了这颗避水珠送与叶槐为馈醘之物。随后叶槐回籍扫墓,就把这珠子存在家中为传家之宝。叶开泰好摆体面,故尔把这珠子穿到头面上,做聘礼。过来的时节,赵夫人即交与庆喜转交瑶云收着,庆喜就代瑶云装在棉褂子里面。

  现在船户虽把他金银搜去,却只脱了外面的长衣,这个褂子却未脱下。两人在绿洋湖内自知必死,那知过了一会工夫,仍同游鱼一式在水里飘浮。先前还听风浪之声响亮,后来越听越小,以为是沉到底下。又过了一会,身子反而不动,风浪声音忽然没得。瑶云从船上王三拔刀的时节已是吓得昏了,连丢下湖心他都不晓得。庆喜此刻实在疑惑,身子何以不动,连耳眼鼻孔内何以一点水总没有,心下暗暗想道:莫非被泥塞住,只是心未曾死。

  正要在湖底下睁眼睛朝上望望,忽听见远远有人说道:“你们快来,这滩上不是人么?”又有一人道:“不错,我们快去问他,看是何以这样。”说着已到面前,庆喜睁开眼睛一看,乃是一座芦滩,却还疑惑尚在湖底,那知自己与瑶云虽捆在一起,倒已睡在芦泥上面。究竟是何缘故?大约皆因那颗珠子是件宝贝,见水就分开去了。加之绿洋湖不是直斗,那两个伙计将两人抛下湖时,却在下水这边。一阵风浪,直往下流。流到湖叉子里面,四面俱是芦滩,风浪一息,水退了过去,所以把他们两人搁在滩上。

  这也是他们命不该绝,又来了个救星。你道来的是谁?却是一只小小的渔船,船上老夫妻两个,平常在湖内打鱼为生,见湖滩上睡着两人,知道不是遇劫的,就是自寻短见的,故此两人赶忙过来询问。庆喜见有人来,真是死里逃生,赶忙喊道:“恩公救命。”渔婆听见还能说话,问道:“你这两人是那里来的?为何捆在一起?又因何睡在这滩上来?快些从实告我。”庆喜道:“不满恩公说,我们是大同府人,因进京探亲,在半路上遇见强盗船,把我们金银行李物件劫去,将我们捆在一起抛在湖中,故尔漂流至此,只是我的主公此刻已昏晕过去。求恩公贵手代我们将绳索解开,好救主人性命。”渔婆听见这话,连忙同那渔翁将他们二人解了下来。先把瑶云抬到船上,然后扶着庆喜上船。随即两人又将船开去。老渔翁向庆喜说道:“我家离此不远,你们可先到我家住一夜,弄点姜汤灌你主人,好让他速速醒来。。庆喜只得千恩万谢的依着他。说不多一会,转了几个湾子,已到一个村落前面。

  渔婆喊道:“老头子,你把船扣在树上,你先去抬一张竹床子来,好同你把抬到家中。”渔翁答应着,取了一根绳子,在船头一扣,那一头就扣在岸边的树上,跳上岸去,一直往前就走。约有一顿饭的时辰,果见老翁取了一张竹床子,后面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来,跑到河边,跳上船头,喊道:“爹爹叫我来抬人,就快些抬罢,莫要死在路上。”那个渔婆道:“倒你来就说出这些晦气话来,人家不是有造化,湖心里早就死了,你不要乱说。同你爹爹抬罢。”那个小孩子果就与渔翁将瑶云搭在竹床上,两人系好绳子,慢慢的抬到岸上。这里庆害同渔婆也就随后跟来。

  走不上多远的路程,见一个小小草房,约有三四间房屋,门口却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虽是乡村人家,容貌颇不丑陋。望见大众回来,赶忙上前喊道:“奶奶,这两位客人既遭难到此,我已经将水烧开,冲好姜汤,快点抬到房内灌罢。”那个渔婆笑嘻嘻答应,到了里面,叫他们将竹床放下,自己前来,先将瑶云扶起,然后叫庆喜倚在他后面。那个男小孩子已端了一碗姜汤来,他就取了一个瓢子,把瑶云嘴橇开来慢慢的望下灌,复行用于在他胸口抹了几下。

  过了一会,只听瑶云肚里响了两声,鼻孔内微微的有点呼吸。大众说道:“好了,这人还不碍事。”庆喜看见,已经欢喜,心中只是感激。停了一刻,又灌些下去,只见瑶云身子一动,叹了一口长气,两眼早已睁开。众人忙说道:“醒过来了。”决喜看瑶云果然醒过来了,连忙喊道:“少爷,我们有生路了。这是一个好人家,将我们救到这里来的。”瑶云此时眼睛虽已睁开,却还不能说话。听见庆喜如此说法,又看那房子,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一阵心酸,要哭又哭不出来。渔婆走来,又代他抹了几下,只听见放声大哭。庆喜怕他露马脚,赶忙喊道:“少爷,此时已得了生路,可不必哭,难得这些人将你灌醒,也该谢谢人家。”瑶云那里忍得住,哭了一会,好容易才依人劝不哭。庆喜见他这样,只得叫他仍然睡在床上,自己下来向渔婆说道:“我们主仆绝处逢生,得蒙恩公解救,此恩此德,没世难忘。但不知道恩公尊姓,此地离城还有多远。”

  那个渔婆道:“我们这里叫做白渔村,我家就姓白,渔翁叫做白长年。我们夫妻打鱼为业,儿媳就在城内包大人家做活。这个一男一女,就是孙子同孙女儿。你们两人由大同府进京,这路已是走错了,怪不得遇见歹人。

  此地离京城还有二千多路,由湖心到此湖尾,也有几百里了。人到何处不相逢,你们就在我家歇息几天,再进京也不迟。我们忙了半天,尚未问着名姓。”庆喜道:“我们少爷姓李,叫做李俊英。我是从小伏伺他的,也叫个李德。”渔婆道:“难得这个忠心为主。你的主人,现今已醒了过来,谅必没事了。古人云吉人自有天相,此活一点不错。你们淌下几百里来,尚能活命,这也是义仆为主的道理。”庆喜道:“好说,现今天色已晚,老翁可以同村上邻翁多饮几杯酒,速速回来安息罢。”渔翁道:“我自理会得,只是你同你少爷受吓之后,倒宜早点安歇。

  我已叫人拣了一间干净房子,你可同少爷去睡罢。”那知就要露出马脚来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脱缎靴露出红绫  赠棉衣奉酬金叶

  话说庆喜同瑶云亏白渔村的人救了下来,到了晚间,老渔婆叫庆喜去吃晚饭,庆喜道:“实在吃不下去,请你们找个地方让我同我们少爷睡睡,就感恩不尽了。”渔婆听见这话,随又在旁边一间厢房内铺了一张草铺,又叫庆喜将瑶云搭过来。看他两人身上只有一个衫子,怕他们寒冷,又拿出几件布衣服叫他们穿上,然后看他两人脚上还是穿的靴子,说道:“你们这脚上已经湿透了,我家老汉还有两双鞋子在家,可以拿来与你们换换。”说着就叫孙子果真取来。

  庆喜听他说了这些话。急得心内乱跳,赶忙拦道:“老太不要费事。我们这靴子是穿惯的,穿人靴子不合脚。

  你们辛辛苦苦,好容易做双鞋子,与我们两人弄坏,那时如何对得起,快些莫拿。”老渔婆道:“他们一双布鞋子能值几何?你也太多心了,我们虽穷,只点本钱还有,不过穿一下子,等明日将这双靴子晒干就可换的,那里就这么秘吝?”他的孙子听见祖奶奶这样说法,随进他房内取出两双鞋子出来,送到庆喜面前,一双送到瑶云面前。两人齐声说道:“我们来代你脱靴子。”说着弯下腰来,提起两人小腿,不由分说,就动手来脱。瑶云到了此时,虽想不开口,也不能够,忙道:“不要动手,让我脱罢。”那知不等说完,已代他脱下。

  这一脱非小,早把两双金莲尖苗苗的露出来了。那两个小孩子倒不在意,谁知孙女儿十分灵巧,进着向老渔婆说道:“奶奶,这个男人家为什么也学我们裹脚?”老渔婆听他孙女一说,低头来看,果见两人俱是小脚,惊慌道:“你们究竞是谁?为什么改了男装?这个里头总有缘故。我是老实人,向来不会害人,你倒是从实说来。就是有什么事也好想法,怎样遇见强盗的?”瑶云到了此地,羞得满脸通红,只得流泪说道:“老太大千万存点好心,莫要向外人说及。我实是受了苦楚,方才如此。”老渔婆道:“你倒是从实告诉我,究竟是那里来的?”瑶云道:“说来也是伤心。我本是大同县知县夏老爷之女,只因配与此地华家,我哥哥嫌贫爱富,父亲死后,与叶家同谋,买盗扳赃,将华家坐了长牢,又将我另配叶家。我虽女流,也知礼义。一女怎能配二夫?若依他们,即为不贤。

  欲不依他们,无奈不得由己。左思右想,只得私逃出来。

  想到赛龙图包大人那里去告状,走到绿洋湖,遇见强盗,捆在湖心,此时绝处逢生,得恩公救难,真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说罢泪如雨下。

  渔婆听毕这话,忙道:“原来是位小姐,真是失敬。你既存这个志气、怪不得命不该绝,我还说是位公子呢。你们不必怕我,这孙女虽是村中人物,倒也有点聪明,叫他陪伴你们,倒是把这潮衣服脱下来好。”说着,又取了两件衣服出来,与他更换。庆喜看见这渔婆一团的好意,说道:“老太太,我两人承你搭救,无可报答,若是不嫌,就收我做个义女,随后也好报报恩德。”渔婆道:“这是从那里说起,千万不敢,当真是折煞我了。”庆喜道:“老太太你不必谦恭。女儿已下拜了。”四拜站了起来,就娘长娘短喊个不了。渔婆见他如此殷勤,也就听他喊娘,亲热起来,当时又把他孙女同媳妇的裹脚取了出来,与他们更换。又叫他们烧水洗用,然后叫他孙女儿陪伴了一会。忽听门外有人敲门,瑶云在房中吓了一跳,疑惑又有什么人来。渔婆道:“你们不必怕,这就是老汉回来了。我去开门去。”随即走了出去,将门开下。

  白长年走进门来,问道:“那两个客官可睡么?”渔婆道:“睡却末睡、你到这里来我同你说话。”白长年听他老伴儿喊他,也就随着他进了厢房。忽见救的两个男人家变作两个姑娘装束,连忙向渔婆说道:“你这般大年纪还是如此高兴,人家是逃难的绝处逢生,已惊吓不小,此时也该让人家睡了,怎么改这装束取笑,岂不有慢贵客。”那个孙女儿笑道:“爹爹,不是奶奶拿他取笑,他们实是女儿家。适才告诉我们多少话,听见实在可怜。你不相信,我与你看。”伸手就把弓鞋的一双小脚搬了起来,说道:“这不是一双金莲么?”白长年见了也其是惊疑,忙向渔婆问道:“究竟是怎么说法?明明是两个客官,忽然变做女的,难道是女份男装不成?”渔婆道:“何尝不是。”

  就将适才瑶云对他说的话告诉老汉一遍。白长年道:“世上也只知钱好,就不问天理良心,只要有钱随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可怜这华相公,真是冤枉。也难得你们两如此好心,冒这大险。但是进京甚不容易,所有的钱已被强人劫去,这里进京也有二干余里,两个孤身客人怎样走法?你们今日权过一夜,我倒有个法子,代你们想条走路,明日去问问我媳妇看,再来告诉你们。”瑶云哭道:“恩公这样救难扶危,真是修得儿孙满堂。不瞒恩公说,我们现钱虽被强人劫去,却还有东西可以变钱,只求恩公想法,得到京中,那就可以无碍了。”

  说着把自己的褂子拿在手中,将衣缝处撕开,伸手进去一摸,拿了一包金叶出来,说道:“承蒙搭救之恩,无以为报,这里有一包金叶,可值数百两银子,请恩公权行收用,免得终日在风浪内受苦,若还不够,也可添点东西变卖变卖,置点产业,总比这打鱼安乐许多。”老头子见他这样多情,那里肯受,说道:“老汉生来苦命,靠这打鱼为业,从不受人银钱的。虽承你的好心,我算心领是了。你们日后还要许多钱用,我明日就去代你打听,看进京去可有便船,来送信与你。”

  庆喜见白长年说此满话,心下想道:“他是一个渔人,那里有这便人能够有进京的便船,这明是来说谝话。”连忙说道:“爹爹如此说法,但不知这便船要在何处访问?”白长年听他如此称呼,忙拦道:“姑娘你怎样这般喊叫老汉,实是当受不起。”庆喜道:“我已拜太太为娘了,难得你两个老人家这样大年纪,又这样好心搭救我们,真是求还求不到呢。拜为母女,也好尽点孝心。”白长年见他如此亲热,也就笑嬉嬉的由他去喊。说道:“你问我在何处访问,我实对称说罢,我们这里是直隶省管束,县名长乐县,当朝包大人祖籍就是此处,我的儿在他家看门,媳妇就陪伴包大人的小姐。你们到这里,正听说包大人早晚就要回来。若是不回来,我再代你找船进京,岂不顺便。”

  瑶云一听,真是出诸意外,忙又说了些好话,然后大众方才睡觉,一夜无话。

  次日早间,白长年起来吃了早饭,来到厢房外面。瑶云与庆喜还未睡醒,白长年就招呼了他妻子,说道:“我进城去就来,他们醒来。你告诉他是了。”说着,叫孙子关好了门。自己进城而去。

  这里瑶云因在船上这两日不敢睡,已是辛苦,加之日夜受了这大惊,好容易遇见这两个好人,说明来历,有了个安身之地,所以心神一定,就睡着过去。一直等到太阳下地,方才醒来。看看天已不早,赶忙喊醒庆喜,起身梳洗。见渔婆走进来说道:“可怜你们是惊吓狠了,所以这般辛苦。我那老汉今日一早就进城去,说代你到包大人家打听,若有实信,饭后即可回来,你们可放心罢。

  这总是你们存的好心,故而如此巧法。”瑶云与庆喜听了这话,自然感谢不已。接着那个孙女送上茶水,与他两人洗脸。庆喜赶忙接了过来,说道:“多谢你姑娘,我们承你一家的情,教我们如何说法。”那女孩子也笑嬉嬉的站在旁边,等他们梳洗,方才过去。早见外面走进人来,众人抬头一看,正是白长年打听回来。欲知后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白大娘回家询实信  包小姐放轿接佳人

  话说庆喜与瑶云在白渔村过活,次日老渔婆叫白长年进城到包大人公馆中打听,看有便船可以进京。众人正在厢房谈论,只见白长年由门外进来。老渔婆赶忙上前问道:“你去打听出来现在究竟有船没船?”长年道:“舱却没得,我到访了一个好机会来。听见媳妇说他家小姐与小奶奶出月初十外要上夫人的冬坟,打算在我们这里歇脚,请我们家里那位小姐陪他们,便中将这话说知,岂不是好?”老渔婆听见,也是欢喜。瑶云见他们这样说法。忙说道:“耽延一二十天,原不碍事,但不知他们可是一定来?设若不来,那就格外耽误了。只请你们代我雇只稳妥便船,还是让我进京爽快。所有盘川,我这里也有点首饰,请你们代我上街换些银子来也就可以够用。”

  老渔婆道:“你莫要如此着急,我们这地方除了包府上京,以下没有人家来往的。现在没有便船,除非是另雇他船。倘再是像那歹人的船只,虽你们的福气大,命不该绝,那一吓也就吓死了。还是听我说,在这里等等,他们是必定来的。一年四季上四回坟,皆在我家歇脚。你莫要烦,包你不得误事是了。”庆喜听了这话。也就劝瑶云耐心守两日,此处倒比进京摸瞎路好些,能够包小奶奶与小姐看我们苦楚,或写信到京,或派人送我们前去。

  这包大人家的人所托,更比外面切实,倒是在此处等侯为妙。瑶云见众人如此说法,只好耐守两天再说。白长年向渔婆说道:“小姐送我们许多金银,我适才告知我媳妇,他欢喜得了不得,叫我多办几样菜请请小姐,莫要怠慢人家。他说等有便告一两天假回来,代这位小姐请安呢。”瑶云听了这话,回道:“难为恩公搭救,已是感激不尽,那里敢受这话。”渔婆道:“小姐你未曾见过我那媳妇,真是上好的心肠,专肯救难扶危的。明日他回来,你看看就知道了。”说着果真杀鸡网鱼闹个不清,办了五六样菜。到了中上,请瑶云吃饭,说道:“我们乡间不知行礼,没有人陪伴,就请我这干女儿陪罢。”

  庆喜只得答应道:“本来我是不敢,既是干娘这样说法,我就陪小姐吃是了。”瑶云心里也不知多少苦楚,恨不得立刻就代华兆琨伸冤,让他出狱方好。此刻那里有心吃这东西,无奈人家好意为他办了几样菜来,只得勉强稍为吃点。当时又把渔婆的孙女叫到一齐来吃,问问他的名字,乃是叫如意两字。吃了之后,如意又带他两人到门外闲步一回。本来他们是初到乡间,看见一望多远的那些牛羊树木,也觉有些野景。正向前面走来,忽听如意高声喊道:“我家妈妈来了。”说着就望大路迎去。

  瑶云见他喊叫,也就顺着他向大路去看。果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笑嬉嬉的走来。却比渔婆干净许多。芽一件布挂子,一双脚虽是整板,倒还峭正,远远的望着如意问道:“爷爷回来么?”如意道:“午前就回来了,你快点来,我家有两位小姐在家呢,前日还会穿靴子。”他两人听见这话,满脸通红。思想实在无味。因他是个小孩子,也只好望着他笑。

  如意向他妈妈指道:“就是这两个人。”说着已到了面前,只见他妈妈问道:“这就是夏小姐?请进来坐罢。

  我们乡间多有怠慢,请小姐原谅些个。”瑶云忙道:“好说,我们是遇难的人,得尊府搭救,已是感激不尽了。这话怎敢当受得起?”众人一齐进门,到了家中。老渔婆见他媳妇回来,也就出来问道:“你说过两天方可回来,怎么今日就回来的?”他媳妇道:“我听公公说这位小姐来了,要打听便船进京,我因没得便船,想着小姐的事情,也不能耽搁,故此回明了小姐,告假回来一走,请小姐在此耐烦几天,他们出月定来的,我怕公公说得不清,特回来问明白了,能在先遇巧。同我们小姐说了苦请,等来的时节,就更好说了”。

  瑶云见他来问,不兔又一阵伤心。两眼流下泪来。庆喜见他自己说不出来,只得在旁把他前前后后的话说了一遍。只听他说道:“原来如此情由。小姐莫多心,你那哥哥也太狠心了,嫌贫爱富已不是人做的事,怎么又害人到这步天地。万幸你小姐存点志气,不肯改换心肠。若不是这样。可怜华家岂不是冤沉海底?”庆喜道:“我们小姐就是这样心肠,才背着家中逃了出来,受这苦恼,总要求你嫂嫂帮忙才好。”如意的妈妈忙说道:“姑娘称呼,万不敢当,怎样叫起嫂嫂来了?”渔婆听他们说法,就把昨日庆喜认做干娘的话告诉他一遍,方才知道。

  当时谈了一会,天色已晚。过了一夜,次日早上又向瑶云说道:“我现在仍进城去,先将你们这话得便告知我家小姐,他也是个好人,保不住听见这话也舍不得你们的。”当时又拜托了几句,见他进城去了。

  没有两天光景,忽见如意的妈妈又跑回来,进门就叫道:“夏小组在那里?”瑶云听见,赶忙出了厢房,应道:“白奶奶,在这里呢,请进来坐罢。”白家媳妇随就进了厢房,道:“人总是一样心肠,我前日回去,我们包小姐就问我为什么事忙忙的回去。我就把小姐的事告诉与他,他就可怜得万分,说你实在难得。不嫌人家穷,不爱人家富,只顺着父亲的遗命,冒死为丈夫伸冤,又遭了这些险,真真是听见连眼泪都吊下来了。当时就叫我回来接你们进城,到他家去。我说我们虽是个乡间人家,也知道好歹,承夏小组送我们许多银钱,也该留他住两天,尽尽我们的心,好在小姐们前月就要上坟了,那时到我家歇脚,彼此见面,就接他家来,岂不是好。那知包小组等不得,随即将我这话就告知我们少奶奶去。少奶奶听见,也是可怜你小姐。一逼二追,叫我回来接你们两人进城,慢慢的问你们苦情,好写个禀帖,进京票知大人,代你们伸这冤情。现在连轿子都喊了,我先来送信,矫夫一刻就来。”

  瑶云听见这话,又惊又喜。喜的遇见这条门路,可以代丈夫伸冤。惊的自己是千金之女,如何背母私逃。到他家去,免不得也有点惭愧,而且衣服褴偻。正在犹疑的时节,外面轿子已到,问道:“这就是白奶奶家么?”老渔婆听见,也是欢喜异常,答应道:“是在这里,你们等一等。”还未说完,又是一个女子走进,向他媳妇说道:“白奶奶,我们小姐怕你一人照应不到,特地又叫我来请夏小姐的。这里有包衣服,小姐说怕天凉,乡村风大,请夏小姐多穿两件。”瑶云听见,真是出人意外,连忙答道:“承你小姐的情,这样周到。你姑娘几岁了?”那个丫头道:“我今年十四。”说着就指着庆喜问道:“白奶奶,这位可是你说的庆姐姐么?”白奶奶道:“怎么不是?”庆喜见他来问,也就说道:“承你妹妹记念,但不知妹妹叫何名字?”那丫头道:“我们小姐随便起的,叫做慧儿。”庆喜道:“原来是慧妹妹。”说着,慧儿已将衣包递与庆喜,说道:“请你姐姐代小姐穿罢。还有好几里路,轿子也等了一会了。”

  庆喜见有这个机会,随就代瑶云拣了一身素净衣服,代他穿好,两人再三向渔婆道谢。渔婆将他二人东西交代清楚,又说了些好话。瑶云想着自己又要出乖露丑,回想在家时节如何光景,只为哥哥做出这件事来,遭了多少磨折,含着泪与渔婆告别上轿。如意见他两人要走,更有恋恋难舍之意,望着他妈妈说道:“这位小姐去了,不知几时才来。我要跟他们一起进城去呢。”说着眼泪滚滚的下来。他妈妈见了这样,倒也可怜。却好慧儿也欢喜如意,根撮他妈妈将如意一齐带进城去。大众见瑶云上了轿,渔婆一家叹息一会,方才回去。他们跟随之人,也都随后跟了走。到小中时节。早已到了城中。转过几个街道,离包大人家已是不远。后面白奶奶忙喊道:“住轿。”

  不知瑶云到包家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入包府弱女安身  出家门阿儿着急

  却说瑶云在轿内看见进了城门,转了几个弯子,后面白大娘赶着住轿,知道是到了包府门首。轿夫遂立住了脚。后面众人皆已来到,先进门叫看门的中将将中门开好了,然后出来,叫将轿子升了进去,一直升至大堂,去肩下轿。

  只见慧儿早跑到了里面来送信。这里庆喜也就赶上一步,将瑶云扶了下轿。早听得后面出来了好几个人,皆是穿红扎绿,环佩叮当。到了屏风口,止住了脚步。白大娘大声说道:“我们小姐同了少奶奶迎接夏小姐。”瑶云看见,赶忙扶着庆喜,抢上几步,进了屏风。先招呼了一声,然后到了后面堂屋中央,见上首一位少年美妇,约有二十七八岁光景,开了一个元脸,粉白的面皮,樱桃的小口,穿一件绿湖洒花棉袄。

  只见白大娘指住年少的美妇说道:“这就是我们大少奶奶。”瑶云上去称呼了一声嫂嫂,彼此见了一礼,又拜了两拜。回过身来,见下首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生得如花似玉,品貌绝伦,中等的身材,一双小脚真如金莲一般,笑盈盈的先着瑶云叫道:“姐姐请坐!”白大娘接住又说道:“这就是我们的小姐。”瑶云也彼此见了一礼。

  随即庆喜也就上来与大众叩头。

  原来这包清义就是这武强县人氏,由翰林院开坊,用了京职后,因苗蛮不靖,他就投营效力得了功劳,反授了武职,在京做了九门提督,生平一秉至公。祖上本有些田产,他就叫子孙在家中度日。他自己一人在京专为国为民锄奸嫉恶。凡民间有冤枉事倩,他就代人理直。不问再大的官职,不犯官法就没事,若是有点错处,他就奏知皇上。轻则降级,重则参官。连宫内的嬪妃、太监也怕了他的,与那些外官更不必说了。所以恨他的人往日总要想设法害他。怎奈主上知其清正,即有人参奏,不是留中不发,就反把原奏的人申斥。故此,百姓因他姓包,就代他起个名字叫为赛龙图。夫人王氏早年亡过,现在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子名叫为凤生,生得眉清目秀,牙白唇红,那一种聪明,也是世上少有少见。到了十四岁就入了学。本年却巧恩科,随即连捷中了举人。次年会试,接着中暸进士。殿试的时候,字法又好,本来閱卷大臣把他摆在前名,预备选元,只因卷子上误写了一笔,故此点了翰林,也在京中供职。娶妻刘氏名叫蜚枚,乃是大学士刘林之女。招赘之后,就接回武强县家中居住。

  一女名叫翥鵉,也是聪明绝顶。比他嫂也好看许多。虽然生在豪门大族,却不以富贵骄人,遇见穷人以及避难的,无不成全周继,姑嫂两人皆是如此。当下与瑶云见过了礼,见瑶云那种美貌端庄的样子,真是个大家气派,随即叫丫环送上茶来。翥鵉先启口问道:“姐姐府上是大同呀?”瑶云答道:“妹子祖籍是浙江,因父亲为官山西,授了大同县缺,故寄居在大同。但不知姐姐青春几何?今日造次拜府,心甚不安。”

  翥鵉忙的说道:“那里话来!妹子今年一十六岁了。

  日前得知于白奶奶,谈及姐姐遭难,真是可怜!难得姐姐如此苦心,可敬,可敬。”

  蜚枚在旁也接着问道:“你出来时,这华家公子可曾出狱?”瑶云此时见问他事情,当时脸就一红,不便说出。

  庆喜赶忙代他答道:“少奶奶的明见,若是华家公子能够出狱,我们小姐也不吃这辛苦了,遭这惊吓了。只因叶家一定要谋害华公子,我家少爷又无主见,故此作下这慢慢的事来,前日在绿洋湖遇见强盗,真是绝处逢生。难得这白奶奶一家好心,将我们主婢救起。今日又来打扰小姐与少奶奶。这恩真是报之不了的。”说着,家人又送上点心。大家入座,又谈了一会,本来瑶云气度温存,加之翥鵉又因他是个遭难的女子,格外可怜他的。两人越谈越加亲热。到了饭后,翥鵉就叫白大娘在他自己房中添了一张床铺,取出自己铺盖,与他铺好,庆喜就与白大娘住在一个房间内。

  蜚枚见瑶云有服在身,忙的又叫人代他裁了几件衣服,招呼裁缝去做。三人谈谈说说,直到二更以后,方才歇息。

  次日,瑶云见他如此好心,就叫庆喜拣了一对玉镯,一对珠花,送与他姑娘。又取出几两金叶子,令人换了银子,赏与大众家丁。那些男女婢仆见瑶云如此宽厚,也就欢喜伏伺。过了两天,瑶云又将苦情对他姑嫂说知,请他写信进京,求包大人代华家伸冤。两人正预备得便修信,忽然京中来信说,主上因苗蛮作乱,又令包大人出关征剿,早则来春方可回京。众人一听,已是放心不下,那里还有心思代瑶云写信!因此瑶云就在包家居住,直等到包大人得胜回朝,奉旨到山西查办,那时归里祭祖,瑶云方得代华家伸冤。这是后话。姑且不表。

  再说夏均祥自十九过礼以后,以为与叶家高扳,已是心满意足。一天下来,到了晚间自然辛苦。过了一夜,次日大早,就起身预备,忙办喜事。众家人婢女看见少爷起来,一个个也就起身。内有个打杂的王二,到后面挑水,忽见后门大开,心中想道:又不知什么冒失鬼,清早出去也不关门。自己挑了一担水回来,仍然将门闭好。

  到了厨房,问那厨子也末出去。知道不好,急忙跑到前面查点人数,也是一个不少。只得将后门大开的话告诉众人。均祥听见,说道:“莫非有贼进来偷了东西么?你们到小姐房中去看看。”

  此时,徐翠莲起来了。也就听见说道:“让我前去看来!”匆匆的叫了阿顺两声,来至后面。见东西一件不少,心中疑道:“莫非是打杂的说谎?”接住又喊庆喜,叫了几声,总不答应。口中詈道:“你睡过去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家小姐喜期在迩,还是这般学懒。”说了,信步已到房门口,用手把门帘一掀,再由里面一望,这一跳,惊的不大不小,连忙的叫道:“你们快叫少爷来,小姐不在房中!”均祥听见,犹如作梦一般。脸也不及洗,跑到后进来看,那里有个瑶云?再找庆喜,也是没有。大家此刻慌乱了一回,皆到赵夫人房中去报信。赵夫人尚在床上,说道:“真的假的,究竟那里去了?”也是连衣服不及穿,忙的到后进来找寻,连个影子也没有。

  赵夫人见了这般,遂大哭道:“此皆是你们逼出来的,一定要与叶家做亲,他总是听见华家出了这事,想到自己没有出头的日子,不是出去跳井,就是别处上吊了。你们快些代我去找。若我没有了这个女儿,莫想活命。”说了,就望均祥一头撞来,说:“是你的主意要送他,把妹子逼得如此,你好好将妹子交来与我!”均祥此时,也是急得两眼流泪,忙的令家人各处去找寻。众人只得城中城外四路分头寻。找了一天,一些影儿皆没有。

  此刻均祥真正受急,哭得满脸泪痕,说道:“你们皆抱怨我,说我逼妹子如此。那知我也是为好起见。若能够把与叶家,不但我们皆好,就是他自己也可一身富贵,比华家总好过百倍。现在不知不觉的走了,明日人家就要来娶。没有人与他。这是如何是好!”一头说,一头哭。也想不出个法儿。

  那知这般一闹,叶家此刻早已得信,忙的叫伴妈过来探望,究竟是与不是。伴妈来到夏府,只听见门房唧唧咕咕在那里捣鬼,知道就是不妙。走至里面,又见赵夫人满眼流泪。徐翠莲也是哭著,站在赵夫人背后在那里解劝。伴妈知是外传不假,只得向赵夫人道:哪边叶府知道这信,特地叫我前来询问。现在既然这般如此,明日就是吉日,也要设个法儿回报男家,免得临时说话。”

  赵夫人道:“你问我怎的,我千岁也是个女流。他既能把妹子许配叶家,现在妹子不知去向,只问他去!”伴妈见他说了气话,碰了一面孔的灰。只得过来问均祥。均样急得要死,忙的道:“你先回去,在叶少爷面前就说小姐有病,恐怕明日不能过门,先将少爷安慰住,请王太爷快来,我有要言与他商量。”伴妈听了这话,只得回来请王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遇良辰新人无下落  恨前事门客设计谋

  话说伴妈由均祥那里回来,到了叶家,只得照那均祥的活对叶开泰说了一遍。开泰道:“这事如何可行?我的良辰吉日早已看下。现在忽然更改,也不是平常小事,怎么能行?”随即叫人去喊王瑶,说道:“媒人是你做,如今忽然要改日期,不是拿人作耍?你代我前去同夏均祥说,务必明日要人抬回。如果无人,莫怪我不看面情。”

  王活嘴接住道:“此事要有话头,均祥不能更变。让我先去一遭,就可晓得。”说了,叫了两名轿夫,乘了上去。一刻工夫,已到夏家门首。内里家人见活嘴已来,忙的把他请到书房,报知均祥。均祥见了活嘴,放声大哭。

  说道:“王哥,此事如何得了?承你盛情,想出这个法子,把华家那里弄平定了,以为可以无事。那知晚上不知不觉舍妹与丫头不知去向,叫我怎的对得起叶家?特地约你过来,代我设个法儿,好将此事混了过去方好。”

  王瑶听了这话,也是吃惊不小。摇头道:“这事怎的当得住?仍须要忙速去找。叶家用了这许多的钱,尚还事小;惟他以人为重,没有人交出来,怕是担代不住。我只好暂且告别,莫担误了你们寻找的工夫。”说了,一人气不出言,即走出书房,上轿而去。

  均祥到了此时,知道不得过去,只得自己又坐了轿子,来到大同县内,见了洪鹏程,托了此事。求他转求叶开泰宽限几天,等找到了,然后再行选日迎娶。洪鹏程那里肯去?说道:“小弟为你们两家的事,用了许多的心力,方才办了。体难道不知这底细么?令妹既然心不甘愿,也该早为防他,方是道理。怎么被他走了,还不晓得闺门之女夜半私逃,这是什么体面之事,仍到我这里来求情?这事不能过去。但此事你们有约在先,我不过成全其事。随后怎的。只好你两家自去面谈。”说了,站起身来,举起茶杯送客。均祥又碰了这钉,连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只好把心耐了过来,拼着打官司用钱。想了一回,也受急,也伤心,只得仍回家中着人去请王瑶,预备送他些银钱,好求他转圜。

  那知王瑶回到叶家,一路上想道,这小夏平时刻薄万状,我代为了这件事,又弄了几千银子,先前还说道,等后来说成功了,他就截绝不提。今日出了这事,不在此次上弄他的饯,更等何时?想定了这主意,轿子已到叶家门首。下了轿,一直来至开泰的书房。开泰见了他回来,忙的问道:“怎的说法?”王瑶道:“人心实在难知。

  小夏是个哄骗,把少爷的聘礼骗了过去,忽然将人藏了起来,反说他自己逃走。此事谁能信他?显见他又将妹子许了与别人家,这银钱是被骗的了。外人听见岂不羞杀!少爷的一个妻子反为别人娶去,用了银钱,仍然落空。就是老大人晓得了,少爷也不得安然的。这明明是均祥欺我们无力办他,用些假话来哄我们。此事如何行得?少爷到要自作主,就于今日要将话说定,明日就是吉日,误了喜期,有一世的不顺遂。”

  正说之际,门口又进来报道:“洪大老爷来拜,有要话面谈。”叶开泰被王瑶说了这一番话,即急得暴跳如雷,说道:“小夏你不把人送娶,不叫你认得我,也不叫叶开泰了。”听见洪鹏程又来,正是要请他发作。忙的说道:“有请。”家人答应了出去,早见洪鹏程进来,见叶开泰怒容满面,知道他已经晓得此事,忙答口道:“这岂不是荒唐么?我看此事断不致于如此,定然别有原故。只剩今日一天,不将话说明白,如何行事?”

  王瑶道:“既然是父台,即求父台亲去一趟,以利害说知。使他悟醒过,免得彼此反脸。这不是明明欺人么?将妹子藏起,骗人家的聘物。”洪鹏程因是叶开泰的事件,回不过去,只得忙急的到了他家,照看王瑶所说的一遍话,硬说他将妹子藏了起来,预备另受别家之聘。

  均祥到了此时,满肚苦楚说不出来,只得求洪鹏程代他说情。洪鹏程见了这般光景,晓得难说,只得仍然回到叶家回信,求他自己办理。叶开泰这一听,岂能罢休?加之王瑶从旁撮弄,叫他到府里去请刘用宾,提均祥到堂押交。开泰听了这话,甚是有理,随即作好了纸,来到府中。就将这番话说与刘用宾得知,求他忙即照办。

  不然我就写信进京,禀明家父,也是要求世伯费心的。

  刘用宾本来与叶槐同年,补这缺时,又全仗叶槐的力,此刻见开泰有了这事。自然满口答应,说道:“世兄且请回去,明日只管发轿到夏家娶人,等至饭后,他还拒将人送出,那时本府就立刻捉他,此刻出了公事。若他醒梧,复将妹子与世兄迎娶,岂不是又多此一举?上下耽搁也不过一天工夫。他若知时务的,也就转圜了。

  开泰见他说下这话,甚为有理,只得拜托了几句,就回家与王瑶说知。王瑶道:“话是不错,只是有一件先要防备。小夏不是好人,怕他见事不妙,私自逃走,到何处擒他?不如今日先将他抓住,明日娶到了没事,娶不到人随即交与大同府,免得误事逃脱。”开泰就信这话,又叫过一个家人,拿张名帖到府中,说声就求他今日提人。

  家人答应下去,这里仍然预备桂灯结彩,好娶新人。

  且说均祥见洪鹏程来过,说了些利害,请王瑶去,活嘴又不来,心下急的坐卧不安。想了一会道:“我妹子逃走,害我到了此时想不出法来。不如我也逃走,过了一两年之后,等叶家另娶了别人或我家妹子,我家妹子找着,然后再行回来,岂不是好?所有母亲等均是女眷,谅他也不能奈我怎样。想毕也不开口,等到晚间取了几百银子,装了一个包裹,一人不声不气瞒了众人,方要开门逃走。那知刘用宾在衙门接着叶开泰的名帖,求他赶紧就办,怕夏均祥逃走他处。刘用宾只得依着他的意,派了三班到他家门口一带防备。

  此刻夏均祥自己负了个包袱,方才出了大门,早为府差看见,上前抓住说道:“我们府大老爷要你前去。”说了已围上几个,将他困住。均祥看见了他上来,知道是叶家的,打算要想回头也不能够。只得跟着来至府内。刘用宾因他是夏国华之子,留他些面子,将他迎进书房劝说他一回,叫他不可存那坏心,将妹子乱嫁人家,骗人钱财。均祥为他说得无地可容,欲想分辩也辩不出来。

  到了次日,叶开泰也不问青红皂白,就一早抬了一乘花骄至夏家门口,定要娶人。赵夫人看见儿子一夜又未回家,女儿又要逼着招娶,这一急,哭得死去活来,只要寻死。好容易到了饭后,叶家家人在门口一带打听,知道瑶云真是逃走,想亦无益。只得将轿子仍抬了回去。

  叶开泰这一气非凡之怒,说道:“我用了几千银子,不能娶不到人。”仍然到了府内,请刘用宾审问。刘用宾只得升堂,将夏均祥带出说道:“本府看你是世家子弟,不肯伤你面子。原想你改换心肠,将妹子交出,仍是好好的亲眷。你竟将妹子藏起,另字人家,难道没有国法,听你乱行的么?”说了就叫礼房上来,先打他五十下手心,问他招也不招。礼房答应了一声,即将均祥伸出手来打了五十下。均祥那里吃过这苦,打得大喊连天,放喉大哭说道:“晚生实不敢作荒唐之事,妹子确是私自逃走。

  太守不信,容访是了。”

  刘知府冷笑道:“你倒会巧辩。你怕本府不知道你的行为?既然肯改把叶家,你就不肯再更字别个么?若不从重究办,世间婚姻皆变乱了。”

  均祥听知府说了此话,明明知道他是为华家贫苦才安顿叶家。照此看来,又是骗了叶家的钱财,把别人家去了。欲从辩白,只奈前番事件打了自己的嘴,只得在堂乱哭。刘知府道:“你这刁顽东西,用这苦计前来哄人,你的妹子究在何处?若不从实招来,本府就要用刑了。”

  均祥听见格外着急,说道:“就是将晚生治死,这事也是—起疑案。妹子真是逃走,总要求太守成全。”说了只在地下磕头。刘知府见他如此,也见可伶。莫非他妹子不甘愿嫁与叶家,果然逃走也末可知。我且将他看管起来再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遭管押李坤设法  受贿赂王瑶谎言

  话说刘知府见均祥在地下叩头,那种可怜情形也实难安,就说道:“你的妹子既然是果真逃走了,本府先将你发交礼房看管起来。从速令人寻觅。限你十天,无人交出,就定你赖婚、骗取财物的罪名。”均祥深怕再吃苦,只得答应下来。刘知府随即将他交与府经历看管,一面令人到夏家再细探了一番。

  且说均祥交到经历厅内,经历姓李名坤,虽然是个佐杂人员,却是心地忠厚,最恨的是趋炎仗势倚富欺贫。

  自从夏国华参官之后,他也晓得是叶槐下的毒手,后来均祥与叶开泰、王瑶串通,谋害华兆璧与汤德元,他皆晓得,早已气得忿填胸怀。只因非自己的事不能干预。加之刘知府又与叶槐同年,大同县怎么详法,府里就照详批准,从不驳斥。他就看不下去,每次上衙门时节,皆面求知府,请他把夏家这案亲提自审。无如刘知府一心袒护,说了几次也不见施行。随后也不便再说,只是一人闷气,心下说道:“叶家虽是个不正经之人,不是均祥想依傍他的富贵,王瑶也不能想出这败礼的事来。这明明不是叶家害兆琨,乃是均祥害的。岂有此理!不顾父亲的遗命,不问自己的声名,竟将妹子字与别人。“平时,他一人在衙内细思,总思想不出一个法来,代华家伸冤。

  却巧,今日瑶云逃走,叶家抓住均祥要人,府官就把均祥叫他看管。李坤见他进来,两手被打得红肿,满面泪痕,勉强着人收拾了一家房子,与他居住,故为不知,上前问道:“世兄为的何事致受此累?现在令亲如此豪贵,闻得太守又与叶大人是同年,何不要叶公子出来说情?世兄又是世家子弟,官宦儿孙,不比那些穷秀才,受了冤屈无处伸的,没钱没势自然被人嫌恶。世兄何不令人前去?”

  均祥听了他这一番话,明勿句句皆是詈他,回心想了一想。也怪自己良心不仁,把个华二公子害得身罹牢狱。到了今日,还是报应在自己身上。虽然被他一顿抢白,只是无人代他说情,解此冤结。又晓得这李坤向来为人忠厚,想了一想,莫若仍是求他从中调停的好。还未开口,先落下泪来,说道:“老伯所说,小便无不明白,只是悔恨不及!事已至此,求老伯看先人面上,代小侄在府宪面前说说情。妹子实是逃走,一定要人,实在交不出来。”说了,又向李坤叩头。

  李坤道:“不是我看情分,但是你细细想想,你父亲的功名也是为你参了,身子也为你气死了。华家人也是你害的,你的妹子也是你逼走的。这几件事,问问是何罪名!你的心实为不良,因想叶家后来的提拔,你如今弄巧反成拙,以为外人皆不知道你的事,那晓得无人不詈,无人不恨!你父亲在,要望住你痛哭呢!”这一番说得均祥无地自容,满面飞红,说道:“小侄之罪万死莫辞!

  只求老伯仍看父亲之面,成全成全。”

  李坤见他这般可怜,也知道羞悔,说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父本是与我同寅至好,见你遭了此事,岂忍坐视不问!但是人虽交不出来,他家那些聘礼想来总在家内。我看将他原来的东西如数照还。另外给他几千银子,以为买人之说,请他办人。所以那一个王瑶还要买买他的贿方好。是这样子,我只好与府大人说说看。”

  均祥听见也无法可施,想道:“横竖是他家的,均在母亲那里,再陪他几百银子也是有限,只当父亲从前少积了些,免得在此受这些刑苦。”连忙的道:“只要老伯肯成全小侄,所说怎般,再没有不依的。”

  李坤当时教他在此先住几天,等等外面寻找如何,若逾限仍然末获,再去说情。

  又过了几天。到了第九天上,那里找得见个瑶云!惟有王瑶恨均祥,当初代他忙了二三干银子,随后一点酬劳没得,故此时一逼二追,撮叶开泰追案。

  这日,开泰又自己坐轿到刘用宾衙门中来。见面之后,说道:“夏家如此怠玩,明日已是十天,仍不将人交出,小侄实不甘,总要求老伯赶紧代追。就是家父那里也好写信禀告。”

  刘知府见他着急,只得说道:“世兄不必着急,先请回去,我即刻再提讯究是了。”开泰又拜托了一回,然后回来。刘知府道:“明日方是限期日满,今日且不必提他。

  但叫人去催催便了。”随即叫了一个家人,到经历厅去说,叶家又来催案,如若明日交不出人来,那就难免吃苦了。

  均祥听见这话,只得又请李坤去说。李坤到了晚上。带了一个跟随便衣到衙门里面。刘知府正在签押房中,见他进来,也就让他坐。李坤问道:“大人方才又去催案,但这事大人还要真办?均祥是有可转圜,卑职前来非为别事,只因夏国华虽死,却是离任未久,他儿子如今遇了此事,未免有个免死狐悲的景况。而且华兆琨一案,大人也是明白,难保均祥的妹子不因此怀恨。设若事闹了出来,大家不免干系,这又何必?以卑职看来,还是弥缝了事的好。”

  知府被他此番说得在情在理,乃道:“本府非是与夏均祥为难,亦因叶开泰那里迫案太紧,不得不如此办法。

  老兄既然如此说法。谅必总有个好主意。何妨大家一谈。”

  李坤道:“开泰本无什么见识,皆是他那门客王瑶所为。若大人将他传来,以利害说之,使卑职再令均祥买嘱了他,此案即可完却。”

  刘知府听了这话,遂道:“老兄且在此少待,我立刻令人去唤了他来便了。”随即叫人取了名片,去请王瑶。

  过了一刻,王瑶已到。彼此分了宾主坐下。刘知府先开口说道:“方才令东催夏家的案件,老兄想必知道。此事虽然曲在均祥,内中情节尚多,本府也不过因同年之面,不顶追求。现在瑶云逃走,明是因积恨所致,设苦追很了,闹出事来,不但本府代着处分,就是叶同年之面孔也不大好看。我看还是从宽商办为上计。”

  王瑶正要与知府辩白,李坤接住说道:“王兄素来忠厚,无事不肯成全。而且此事内中有他办的,难道他不知道此事么!求大人赏卑职与王兄商办。”王瑶见李坤说了此活,知道另有意思,忙回口道:“既承大人如此指示,晚生与李经历商办奉复便是了。”

  刘知府见他两人皆答应去了,当时就举茶送客。王李二人退了出来,到经历处暂坐。

  均祥在那里只是着急。见了王瑶前来,忙的赶上一步道:“王兄,你来了么?”王瑶也就招呼与他坐下。李坤就把刘知府对王瑶说的复述一遍。均祥道:“这事总要王兄相助,叶府上那里就没事了。我虽是糊涂人,代我调停我总知道的。只要请王兄把这事办妥,总有个大大的谢劳就是了。”

  王瑶见他说出这句话来,知道要借重于他,说道:“我们是君子不羞当面,你究竟谢我多少?说明在先,办成之后两下交代,不似你前番银子到了你的手中,随后也不提不问。”

  李坤听见他们如此较量。把个公事就如做买卖一般,心中恨不得走上去打王瑶几个耳光。亦因均祥苦苦哀求,要代他将此事弥缝起来,只得耐住性子,将昨晚与均祥退还聘礼,以及再送几百银子的话告诉王瑶。王瑶因受了买嘱,说道:“这法用却用得,只好前去说说看。但是,谢我多少,说明了。”均祥只求事情平妥。也就允了他五百银子。王瑶答应下来,告辞回去。见开泰正在那里急躁道:“今日已十天,人还不见!我是个吏部天官的公子,娶个填房,如此难法,老王也不知道那里去了。”

  王瑶看见,急的上去说道:“少爷,我看你莫想娶了!

  这事闹出大祸来了。你跟我来。”说着,起手将开泰拖到小书房内,故作惊慌之色说:“瑶云逃去还是小事,如今华家听得你娶瑶云为妻,心不甘服,钻出几个当地的,到京中去告。京控说你十款,—是买盗扳赃,二是强占有夫之女,三是倚父仗势。四是穿插衙署,还有那些私和人命,勾串强人的说话。如今人己约齐钱,汤家出告,是兆琨的母亲告我。今早得了这个信息,忙了一天,才把那坏鬼接住了,求他们缓两天动身。我看这事真闹起来。

  不但少爷没命,就是大人与府县也有处分。莫若善为处治。且放下瑶云。均祥还在府中,可作我们的意思,就说少爷一定要人。被我们解劝,仍将原聘退回。虽然不得其人进门。也不致于失了钱财。就是华家闹起来,也可赖得过去。”这一番话,说得开泰不知允与不允。究竞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还聘物贪财反去财  受官刑害人仍害己

  话说王瑶捏造了一派的话,恐骇开泰,说这亲事倒是不娶为妙,免致后患。开泰见他说了此番话,只得说道:“既是华家要告京状,不过仗的那些坏刀笔,你千万把这般人平服出去,莫使他们入京。我父亲那里只知道我要娶亲,何尝晓得做出这些事来!若还被他知道,格外不得了。你要用多少钱,就答应他们就是了。”王瑶仍故作为难之状道:“怕他欲心太大,只好做到那里再说。

  此刻先到府内,将夏均祥的聘礼要过来方好。”

  开泰当时就催他速去。王瑶也就忙忙的跑出书房,走上大街,向府衙而去。一人在路上一头走一头想,好不忻快!他们两家总是人财两空,只落得我受用几千银子聘礼,虽然把他那个五百银子与他买人的,我方才未与他说及这件,可送我吃点心了,末后还可以开一篇花帐,说代他了事,凑用的足有二千银子,真是快活死人!

  走着思想,已到经历衙门。进去见了李坤,说他怎的为难。怎的说法、然后开泰方才允肯,但是明日一并要交完的,务以晨刻为度。均祥见开泰已经答应了,自己也是满口应允。王瑶又叮嘱了他几句,叫均祥明日连谢差一起带来,然后回去。这里均祥专待次日当堂保释,交代礼物,一夜无话。

  次日,李坤先去见刘知府,说明了前后的话,随即请他传齐人证,当堂保释。刘知府就照他行事,把叶开泰请了来,说了一番。果然满口应允。随又在经历厅内提出均祥,两造讯明,定于明日午堂交还聘物。均祥答应找保释出,满想回去,将原聘送了出来。走至家中,赵夫人因他多日末回,后来招呼家人打听,知道被叶家告控,看管在经历厅内。赵夫人虽是恨他,到底有点不忍心。膝前只有一男一女,女的已经逃去,儿子又为府里捉去,焉有不伤心痛哭!徐翠莲更是不用说的。这两天如同害大病的一般,只望把这事弄平服了,好让均祥回来。此刻见他进了门来,问道:“怎么能够回来的,现在究竟怎的说法?”均祥遂将前前后后的话细细儿的述了一遍。

  赵夫人听了这些话说道:“别项物件皆在我身上,惟有那副头面与珠花尚在瑶云房中。日前过礼之后,我交付庆喜的,不知可在家中?到是快点看看去。”

  均祥一听这活,知道就不是好事,急忙与徐翠莲跑到后面到处寻。那里有这两件东西!均祥急得在地上蹬足说道:“好容易请李坤想了这个法子,允了王瑶的神福,方可免了这苦楚,今日若没有原物,岂不是要我的命么!眼见得此事不得开交了。”说至此处,把两个眼睛急得通红,泪汪汪的立在房中。

  赵夫人也没得什主意,倒是翠莲说道:“我想了一个法子,不知可用不可用?我也有一副头面花式,与叶家的也是一般。珠花是买得到的。赶急去买一副来。只要明日在堂上交代过去,随后他就辨出假的来也不怕他。”

  这一句话提醒均祥,忙的上街买了一对珠花。同徐翠莲的头面放在一起。又将聘礼采绸首饰等物取了出来。过了一夜,到了次日,匆匆的叫人带上聘物各件,来到府中,先与李坤见了一面,连他也瞒得定稳。只等叶家的人来,就当堂交纳。候了一刻,叶开泰与王瑶二人一齐到来。先在经历厅内坐,叫人报到府里去,请知府大人升堂。

  王瑶怕均祥过于打折头,抽个空子向均祥说道:“我代你将此事办妥,但是那谢银可与我了。”

  均祥见他来要,当时一想,忙的说道:“实不满你,银子是现成,匆匆的出来,忘却带在身旁。待升堂之后,请你到我家去是了,定然与你。”

  此时均祥真忘记带出。王瑶听了这话,冷笑道:“我不应该多这一番事,不怪你忘却,只怪我不识人!再会是了。”

  正说之际,府内已经升堂,大家只得前去。到了堂上,刘知府问均祥道:“你可曾将原物带来?”均祥答道:“已经如数在此。”当时就打开包裹,一件件照原物呈上。知府看了,点过数目。仍然叫叶开泰来。

  王瑶在旁眇了一眼。只见头面上颜色虽与那个一般,惟有中央那珠子迥不相同。赶上一步道:“前日是晚生经手,交与均祥的。此时仍当由晚生交与开泰。”走了上来,将头面细细的一看,果然不是原物。当时就反脸说道:“夏均祥,你为人未免过于刁顽!为你这事,府大人好容易开恩,将你放了,原物交还,你为什么将叶家的头面换去!中央那颗珠子你晓得值多少银两?你就吞下!怪不得你将妹子收藏起来。”此句话一说出来,均祥吓得脸也变了。

  叶开泰上来一望自己的东西,岂不认得!也就反脸向刘知府说道:“老伯的明见,只此一端,已可见均祥刁恶险猾!这头中央那颗珠子乃是一颗避水珠,还是家父敕差外国时候那外国国王相送的。小侄因婚姻大典,故尔将他嵌上,现在原物没得,只求老伯作主。”

  此时,李坤、刘知府皆动起气来,刘知府说道:“本府因你们两家皆是官家之后,免得时常求叩公堂,现在连我也哄瞒起来了,这还了得!”

  李坤也道:“你太不顾廉耻!父亲、妹子死的死,走的走,本厅代你出来调处,担了多少的干系,你还是存不良之心,实在可恶!”

  均祥此时无可辩白,只好将瑶云带去的话述了一遍。

  众人道:“岂有此理!若果真有此,你就该早早言明,为何以假头面瞒混大众!这明是你吞没了。”

  刘知府本来要代开泰追人,因李坤谆谆的相求,故尔答应。此刻见均祥又如此刁顽,遂把惊堂一拍,喝道:“你这不顾廉耻的东西!本府不将你重办,何以警戒别人!”忙叫书吏责他手心。书吏上来,打了他五六十下,然后刘知府向叶开泰道:“世兄先行回去,这人不重办他,不肯将原物交出。今且限他三天,若逾限定然照例惩治!”

  叶开泰当时告退辞出,刘知府亦即退堂。均祥仍交经历看管。

  此时李坤也十分的恨均祥,说他太不顾羞耻,不但不问他,而且比寻常看管的人尤狠些。到了三天之后,那里有个头面交出?此次上堂不比从前打手心。因他自已没有功名,所有叶开泰代他捐的那个功名,执照又被夏国华扯去。此刻,知府即叫差人将他上了天平架子。两旁答应了声,已将刑具抬来。均祥只是哀求,差人早将两手顺在背后,两条腿跪在地下,喊一声上。只见均祥大叫一声:“痛死我也!”已昏了过去。

  知府见他受刑不过,叫人将他放了来,用水将他喷醒,问道:“你可交不交?”均祥道:“此物是为妹子带走,无从可交。现在惟有一死!我也自知理屈了。”

  知府笑道:“你还以死恐吓谁个!本府偏不俾你死,就叫你受受话罪!”随又叫人取过一副铁练,代他上好,收入府监,备文上宪,说他临期赖婚,吞没聘物。从此,均祥就在大同府监内,要候李大椿点了状元之后,救出华氏弟兄,那时他方才出得来。

  再说汤德元自从为李春救活之后,仍将棺柩停在祠堂之中。柩中用了许多土泥装好,每逢七期,汤太太与汤俊各人仍然穿孝哭祭,以掩外人之耳目。汤德元即从那逃回家中,躲在一间僻房之中。次日,令人将那华家太太请了来,将细情告诉他一回,说是夏均祥嫌贫爱富,同王瑶想出这个瞎孔,遥想兆璧、兆琨两条性命,总不至有碍。惟是要有人上控方好。

  华太太听了,虽然稍稍放了点心,只是两个儿子总不得出牢,不免有些盼望。过了两天,汤德元仍是怕在家中不甚妥当,离家中五六里地方,有个萧家洼,汤家的仓房也在那里,就连夜的搬到彼处居住。自己想道:“我两家遭了这冤枉,想不出一个出头的路子来,岂不可恨么!”过了几天,听得县中风声息了,上宪的申文已经回头,兆璧与兆琨定了永远监禁的罪名,因在乡间无人认得,就将仓房开了,在门口闲望,远远的看见来了一个人,见汤德元立在门口,喜不自禁,大声叫道:“老伯,我来了!”汤德元细细的一看,欣悦非凡。欲知此人是谁。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给川资伯母多情  遇患难英雄受辱

  话说汤德元因家中耳目不便,怕露了风息,故尔搬至仓子内居住,向晚无人来往,将门开了,正出去闲望之际,见远远的忽然来了一个人,叫了一声“老伯“。汤德元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李大椿,忙的问道:“你怎么来的?”大椿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老伯怕人知道,特地移居于此,我这两天末见你老人家,故此到此探望。”

  原来大椿自搬至汤家之后,虽然华太太仍将女儿搬回陶发问壁那房屋居住,李太太总未搬了出去。他说的一句倒比人更进,说只要儿子好,再受些人家恩情,也可补报。只要补报得到,随后人家自不得借口;若是儿子不好,就是不借人家光,后来也不免为人议论,故尔他终末搬。平日在家,只劝大椿念书发狠,说到一切功名总算数,总要发狠上去,方能为祖宗争光,报人家的恩德。所幸大椿也是至孝,顺著母亲的意思,不是念到三更,就是念到半夜。

  后来,汤德元遭了冤枉,汤家为官家抄没,大椿就恨恨在心,说道:“我有一天出使皇家,总要将这些贪官污吏参革净尽。至这些恶差鱼肉乡民,皆是县官不好,他果能一秉至公,赏罚明正,他怎敢这个样子!”因此越想越气,越用心念书。后来,听得汤德元死在监中,他就恨不得与洪鹏程拼命。及至领棺回来,又见汤德元为李春救活,就根不得代李春叩头,说这人如此重义,将来有一天为官,务要将这人提拔,总总情形也说不尽,总总也是个好心肝。

  此刻,见了汤德元,两人谈了一回。德元问道:“听说学宪几时录遗,你是岁考进的学,今年是恩科,你是初次下场,倒要录遗。你还要预备盘川前去乡试。”李大椿道:“录遗消息,我久经听见了,闻说是七月初十,如今还早。等过了三四月,到午节之后,忙这事尚还不迟。”

  汤德元道:“我恨不得此时就考,俾我早些中举进京,能够发达,也好为我们伸冤。可怜华家哥哥此次是不能与你同考,尚不知何时方可出此牢门!”一面说一面眼泪荡下。

  李大椿看见,也不免凄掺。赶忙劝道:“老伯不必烦恼、吉人自有天相、不过迟早些个,如今惟有华太太仍是独自住在外面。虽然尚有两位姑娘陪伴,只是那孤苦的情状,今日目不忍视。”

  汤德元叹了一口气道:“我岂不知他苦楚!只因他立志甚坚,真是令人可敬。若再勉强接他回去,不但他不肯,反不知道你我的用心了。只好你回去,就说我说的,请你伯母仍照往常周济他些。我家遭了那些差人一次抄掳,所幸田亩还在,年中的用度总够了。此时天已不早,你可赶紧回去罢,免得过晚,路上难走。没事时候常到我这里来,可以与你谈谈。”

  大椿答应着,转回镇上,将汤德元的话与汤太太说知。还未说完,忽听门口闹了起来。忙的出去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汤俊弟兄与人打降,将人打伤。故此闹到门口前来。李大椿见那些被打的人虽是眼泡皮浮,却皆是不善之辈。只得打招呼陪小心说了许多好话,众人方才散去。

  这里大椿找着了汤俊兄弟,劝说了一回,说你父亲既是这冤屈,你该愤志念书,代父亲理楚方是正理,为何又与人殴打!人家把你打伤固不上算。你把人家打伤人家自然闹到门上来。这是何必!”

  汤俊道:“我看现在此间倒是强狠点的好,我爹爹与华家两个哥哥那般忠厚,尚且遭这冤枉,真是满腹诗书抵不得一场战斗!我从今日起,虽不在外惹祸招非,那些书本子我是不念了。练些膂力武艺。等候皇家有事,也好出力,代朝廷办事。而且听说伍员庙内新来了一位和尚,武艺十分精通。我日内就去拜他为师。”

  李大椿见他说些硬话,晓得是个风马牛不得入彀,也就不说了。那知汤俊到了次日。果然把所念的书全行烧去。一天未曾回舟,到岸旁寻找到伍员庙去了。汤太太是溺爱惯了的,也只好随他无收无管的学武。

  这里,李大椿看见这般光景,想想两家的好处,我若不在这科发达上去,代他伸了这冤,也不可为人。每日在家埋头伏案。光阴易过,不到数日工夫,已是六月天气。城中门斗又来送信,说道:“学宪于七月初十日按临省城开考遗才,你须初七日先行到省,方来得及。”

  李大椿听了此信,又是半忧半喜。忧的是终年依傍汤家,饮之食之,所有他母亲作点针线,售出来也不过零用而已,此一番考遗,至少要二十两。这笔巨款从何出处?真的是已经场期伊迩,能够一举成名,就可从此改换门庭了。独自一人只是闷闷的坐在书房,想想自己何以如此命苦!好容易遇见好人提拔,我今又遭了这事,眼见得无钱下场了,这是如何是好?

  一人正在那里呆呆的瞎想,只见汤太太走了进来,望见他发痴,忙喊道:“大椿,你在此想什么?”大椿出着神,忽然被他一叫,倒骇了一跳。一看见是汤太太,急忙的立起身来道:“不想什么。”汤太太道:“我晓得你的心思。方才听见门斗来说,场期定了。你因为无钱前去,可是不是?你莫呆想,我家虽遭了此祸,正想你发达,代我们出气,眼见得兆璧他弟兄二人是不能同你去考的了。”说就红了眼眶,走过来言道:“你预备几时去?如今麦租可以下来,明日叫人去催。先要几十两银子家来,好与你动身。你此刻查点查点,看看有什么要置买的,要收拾的东西,查出来好预备齐全,况且你母亲又时常的有病,临时匆匆,莫要忘了带去。”大椿答应了就说道:“承伯母如此成全,真是感激不尽了。”说完,汤太太去后,大椿又将这话告知他母亲。母子二人真是感汤太太之恩实不浅也也!大椿又到镇上约了几个熟人结伴同行,赴省过考。一个叫于德全,一个叫贺琼瑶。还有一个姓方,名字叫为同正。三人皆是他平日的至好。约齐于七月初一日启程。先期又到仓房内,见了汤德元,告别了一番。

  德元见他一人前去,也不免想到兆璧弟兄两人。当时,也是酸酸楚楚,谆谆嘱嘱。大椿回来,本想还到华太太那里告别,深怕又惹他的伤心,只得求他的母亲,等他启程之后,到他那里打个招呼。各事安顿停妥,到了三十日这一天,汤德元叫人送信家来,与大椿发兆,又嘱他一到省中就赶紧速速来信。大椿一一应允。

  晚上,汤太太就办了几碗菜,皆是取的吉祥话头,说了几句。未了,送出来四十两银子与他为路费。

  次日一早,大椿先在家祖宗神面前磕了头,然后与汤太太并他母亲告辞。汤俊在伍员庙内知他动身赶考,也赶紧来代送行。大椿临动身之际,又劝了他一番,方才雇了两辆车子,与于德全三人启程前去。

  在路非止一日,已到了山西省中,选了一所宽大的房子住下。次日,招呼于德全的家人,先到街上,买了柴米动用什物。到了考试的时候,所有进场应用物件也要预备置办起来。于是李大椿便同于德全等三人出了考寓,到街坊上闲逛一回,兼备办些东西。三人信步走来,只见六街三市颇为热闹。及至考棚街一带,那些前来赶考之人互相买卖,尤觉拥挤非常。李大椿等买了些零碎东西,又逛了一会,打算回寓。忽见路旁中有许多的人在那堆著相打,又听一人大声骂道:“吴熊你这杂种!赊欠了咱们的东西,不想还钱,还要硬行抢物!咱今将你这杂种打死了,看你到那里去喊冤!”李大椿等便上前一看,只见有四五个店伙围住一个后生在那里打詈。那后生也暴跳如雷,詈不绝口,却不十二分动手。那些店伙包不敢过于近前。李大椿看完,便走向前问道:“你们所为何事,如此打詈?有话尽管说话,何必如此呢?而况相打没好拳,万一的打伤了那里,两边皆不好,你们且各自撒手,有话说话。”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新解元高居魁首  大主考喜得门生

  话说李大椿在路上见众人乱打吴熊,逼他还欠帐,劝解了他一番。吴熊赶忙上前道:“尊公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如此慷慨,叫小人何以克当?”大椿就将姓名告诉与他。吴熊道:“小人本非无赖之徒,只因生平好武,专爱交结朋友,故此将家产用得净尽。近来因老母有病在家,欲思食物开味,苦又无钱,只得出来赊欠。今日老母又欲吃蜜饯各物,不料该店不肯再欠,我性急设法,所以硬自取。那知他们人多,就来打我。不是小人夸口,只要小人将两手一举,就要把这一干人等打倒。奈因我自己理屈,不敢还手。”

  大椿听了他这一番话,原来有一番原故在内。并不是假话。心中想到,英雄没路,皆多如此,何不相助相助他,也值不了许多。随就送他道:“我这里有几两碎银子,你好带去侍奉母亲,能够别图生路,得个出头所在,也不负为人一世。向来酒食朋友,是从来依赖不住的。”说了,就在怀中取出三两另二钱银子递给与他。

  于德全三人见大椿如此,也说道:“他是个寒士。方且如是,我们何不也周济他几两,方为处处行方便之理!”

  每人也取出数两官纹交与吴熊。吴熊千恩万谢的方才收了,道:“吴某今日萍水相逢,得蒙恩德,他日若有寸进,断不敢有忘大德,但不知这三位是何姓名,好为他日相逢之地。”大椿道:“老兄也不必再问,些须之赠何足言谢!”说了,几人向东而回。

  过了几天,已到初十之日。这日五更天,进场考试。

  到了头牌时分,各皆缴卷出场。三两日之间,各人皆取为一等。门斗送了信来,大家欢天喜地,预备乡试。

  光阴易过,瞬眼又到了八月初头。这一日,见了主公,进了贡院,大家评论了一回,说道:“我们几人之中,不知有人能像今日?就是主考,前也不过同我辈寒窗苦读,一朝腾迹,就有如此显荣,想他队前也是意料所不到的。”你言我语,羡慕了一番,然后各将应用的书俱查好,摆在考篮里面。

  到了韧八,俱皆饱食战饭,争取状头,来到贡院门口一望,人烟无际,负笈而来,听得号炮三响,监临升坐。这里一府两县,点名给卷。李大椿四人也挨着名次入场考试。封门已毕,题目纸发了下来。四人各在号中索思了一会,然后一挥而就,真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

  一连三场皆是如此。

  到了十五以后,众人出场回寓,彼此将文稿录了出来,互相评阅。四个人中间惟有李大椿顶好,方正中式,其余文字虽然可中,却皆是中流人物。于德全说道:“本来这步功名可遇而不可求的。只要夺得魁首,我们就是名在孙山外,心中也甘服。”大椿又谦逊了一回。

  次日,因发榜日期还早,又将文稿誊了一篇,写了一封家信寄国大同、专在省中等侯发榜。

  到了九月初十之外,每人在寓中皆各坐卧不安,愁眉不展,或将自己场中文章念一回、觉得自己得意,复行前后细看,又似乎有许多字句之疵。不禁又烦闷一番,叹气连天,挠腮抓耳,说不尽那些坏品。又等了两天,这一日,众人正在寓中吃完晚饭,因无心顽要,预备早些睡罢。还未进房,忽听外面脚步吞吞人声跑跑的,听见人问道:“可曾发哪?”有人答道:“已经发了。”

  大椿与众人听得清楚,满面颜色,浑身的冷汗,心口如同小鹿儿乱撞,噗咚噗咚的乱跳。要想叫家人去看,深怕不中,格外难过。大家皆说不出口。只见你望住我,我看住你,呆呆儿的,各人皆立在堂屋之中。忽然门外一声高叫:“方相公在家?”方正中听得清楚而且明白,忙的走出去,答道:“谁人叫我?”早有人跑了进来说:“方正中中了八十七名的举人。现在榜尚来曾写完,我仍要去打听呢。”说了那人飞跑回去。

  方正中听见自己中了,也不问众人难过不难过,得意洋洋的走进房中,拾了灯笼,飞走出去。这里三人听不见自己的名字,实为相形,无地可以自容。

  停了一刻,又有人来报道:“李琼瑶也中了五十三名。”李琼瑶听见,也是跑了出去。还未上街,接住又有人来了。于德全也中了二十一名。此刻,只有李大椿一人未中。望住他三人皆出去等看发榜,自己一人只不见报到,心中思想好不悲苦,道:“此次我前来满想一举成名,上慰祖宗在天之灵,母亲的苦节,乃竟不从人愿,我何以回得家乡,见得汤家众人!”说到此处,不觉流下泪来,一人凄凄惨惨酌在那里暗自的痛哭。忽门外又一声吵嚷,连来了许多人,吹吹打打跑入门来。大椿疑是代他三人报喜的,急忙的起身,要向房中去睡眠,早有于德全喊:“恭贺,恭贺!”一把抓住大椿。

  大椿格外的着急道:“你们也丢人的脸面!人家不中己极难过,你还抓住人来嘲笑。这个是何道理!”大众听见了各人皆大笑起来,说道:“你莫要急了!解元为你夺得来。”说了,那个送报的果然将报条放在桌子之上,请他开报。

  大椿说道:“我就开了!”一看,方知他已中了解元。

  此刻之际,险色转了过来,笑嘻嘻的前来启报。众人抓住他说笑了一回。那些门斗提塘学书等人,均各坐在房内争要报钱。大椿只得敷衍了他们一番,然后取出几两银子先与他们茶点。随后,再等回家之时再为添补。那些人也知道他是一个寒士,榨不出油水的,只得答应了下来。

  方正中等人却是加倍的开发。四人齐来考试,如今一齐皆中,岂不忻悦!忙忙的闹了一夜。

  次日一早,各人具了衣冠,前去贡院赴鹿吟宴。见了主考,原来这个正主考是吏部尚书王国均,副主考是翰林院侍读唐必正。这两人皆是少年科策,历任清班,生平却是正直无私。王国钧虽与叶愧同部,向不像他为人,擅自作福作威。近来也因案与叶槐不合,主上也知道他们的性情。两人常在一起办事,必有商议,故此将他放了这主考,以便场后入京再行升调。此两人到了山西,心中想道:“主上如此恩典,教我们执掌文蘅,就要为国家求点真才,方可以报答天恩。昨日发榜以后,就想见见这新科解元。此刻,正在鹿呜大宴的时候,当即招呼手下人等,解元如果到来谒见,你们把单帖引了他,到别处书房,不必与大众在一起。我有要话问他。”

  家人领命之后,外边执帖的已将各举人帖子呈了上来。惟有李大椿的帖子另是一人。领到左边书房里面。王国钧与唐必正将众人分班见过了,后然回到书房。李大椿早见两个主考进来,赶着起身,在红毡上站定,磕了四个头,行了师生之礼,两主考也回他四个揖,方才坐下。

  王国钧问道:“前见榜上籍贯,贤契是大同府的人氏,但不知与吏部尚书叶槐家相隔多远?”大椿因是初次见面,劈口就问叶愧,想到,他虽是我的老师,我看他也不是个好人,不然何以将叶槐摆在心中!只得勉强答应道:“门生家居村落。虽然晓得其人,却是未曾见过面。”两个主考道:“原来如此,如见他是不认得的。”也就不往下问了。随又将他文字如何好法,笔力又如何工稳,条封又如何明白,称赞一番,然后又问他何日赴都。

  李大椿道:“门生本想即由此入京,因川资不足,仍须回家筹措,方可启程。大约至迟年底也要抵京了。”

  王国钧见他言谈各事皆是率真,全无半点虚假,互看他的文字,又是渊博宏通的。心中想到,这人倒不可限量,将来必定可成大器。既得了如此的门生,何不就提拔提拔?说道:“我两人进京复命,也不过在月之底、来月之初就要动身。你此刻再去,复又赶来。设若有川资还不碍事,若再无处可以设法,岂不误了时日?若是这般设想,不必回去。可随同我一齐前往,岂不是好!如果后来果能联捷,那时更不必虑乎此。即使不第,有我二人,也不致令你空手还家。”

  李大椿听了这话,真是喜出望外,忙的起身道:“老师如此就是门生的恩人了。”王国钧也就谦让了几句,随叫他回寓安排,以便一起动身。告辞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附官舟入京登鼎甲  见师尊为友诉冤情

  且说李大椿见王国钧叫他一同入京,真是喜出望外。

  随即回寓,与方中正等说知,三人道:“这就是你的局运,应该你要高发了。不但得中解元,而且老师又如此看待,只是你那里说起?但是我们家产虽比你稍好些,却带来盘川也只够在此处用度。你既有人带你进京,想必是不回去的了。我们却要回去一趟。一则要取盘川,二则也该回家祭祖,你有什么信件,今日可写好了,我们明日不走,后天是定要行的了。”

  大椿听他们回去,就在灯下写了两封家信。一封与华家太太。问问他的精神,以及兆璧弟兄信息如何,末又写了一行说,自己虽然中了举,所幸老师赏识,将来能进步,两兄受屈或可代伸,请他不必过虑的话。一封写与母亲,告知中举以后事情如何办法,以及同主考到京的话。未了,也写三行,汤氏伯母及全家请将此信与阅。他因汤德元是瞒住人住在仓房,故用了暗语,封好交与他三人带了回去。

  不说华太太、李太太大众接字,大椿等主考起马日期一齐动身。却说到了月底,主考出了贡院,拜客已毕,随即叫家人来送信大椿,说后日一早下船,约他明晚将东西搬上船上等侯。大椿得了此信。本来收拾停当,次日下午的时节,就先行独自一人上船。第三天早上,果见省中大小官员开锣喝道,皆至马头上恭送。两个主考谦逊了一番,然后放炮鸡锣,升旗拔锚,慢慢的将船开行在路。行程非止一日,终日大椿与两个主考官谈说今古,投契之至,无意中又把叶开泰在大同如何作恶的话告知了王国钧,王国钧更是不平,皆说我等未通其巧,总有一天将他父子恶迹奏知主上。

  谈谈说说,这入日已抵京中。王国钧先叫人将大椿的东西撤到自己公馆,将大椿送在儿子光荣房内居住。次日,就叫光荣带他到各街上游玩。从此,终日就在他家用功。

  两月一过,又是腊月春回,二月初头,各举子复试已毕,李大椿又取了一等。揭晓之后,方正中与于德全三人已由山西来了。因场前无暇,未曾前来,这日各人具了衣冠,来至王国钧府内,谒见老师。然后又把大椿的家信交代下来,彼此往前。不知不觉已是三月初头。到了初八这日,仍同乡试一般,各备考箱进场考试。

  这年大主考却是赛龙图的包清义。他早是个有名望的翰林院,虽是年老,眼界尚还不错。三场考完之后,所有各房的房师已经纷纷荐卷,呈了上来。包公主政先看许多的卷子,皆不十分称意,末后看三本,不由的不拍案叫道:“我道是这回绝无佳文,那知竟有这本文字!不独气字光昌,精警名贵,其中这抱负也是不可颃颉的。今科会魁不是此人是谁个!”接住又看了两本。皆是得意万状,无乃文字虽好,总比不足先前那本的文字佳妙。看了几次,提起笔来,从头至尾圈到末了,再三细想,方才批了出来。那知这三本卷子,就是李大椿与方正中、于德全的文章。

  过了几天,将试卷看完了,择了龙虎吉日,发榜揭晓。这日,大椿正与王国钧谈论场中文字,国钧也是说他必中,而且不得过低。他们在里面谈论,外而报子早已报到。那些家人听说李少爷又中了会元,各皆代他忻悦,忙的跑入书房通报。

  此时大椿这个欢喜,自不必说了。国钧尤为快意,说道:“足见我的眼界不差,仍是你中了会元。真个是文章有价了。”随即取了一百两银子,让他开发各事。话尚未了,只见方、于两人已经喊进来。王国钧忙问道:“你们中在那块?”

  他两人各报了名次。一个中在十一名,一个中在三十二名。只有李琼瑶一人末中。三人又同出去看了金榜,约定了次日去见老师,赴琼林宴。忙了几天,随即殿试。

  那知问卷大臣仍是派的包公。加之大椿三人楷法又好,先将前十本进呈御览。天子看至大椿三人的卷子,也龙颜大悦。到了胪唱这天,巧巧的就是他三人中了鼎甲。李大椿是状元,于德全是榜眼,方中正是探花。

  当时在金銮殿谢恩己毕,天子见他三人皆在二十岁左右,真是少年秀俊,才品超群,心中大喜。随敕令穿宫太监,打扫六街三巷,候他三人退朝走马游街,加之九门提督又是包公的员缺,那些巡捕委员皆晓得李大椿是包公的得意门生,格外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那京城内看迎状元的人如山似海一般。

  三日已过,少不得要去谢正主考、拜同年等事。到了包公衙门,先在头门就下了马,先将门生帖子递了进去。不敢直走正门,从角门穿入后堂,面见了包清义。叩头已毕,包公见得了三个门生,岂不得意!随即问到大椿的年貌籍贯。众人一一对答。

  包公笑道:“天下竟有这般奇事!三个鼎甲全出在大同府内。这可算人才极盛的了。如此一来又要教这狗头夸嘴。”

  大椿见他笑容可掬,忽然变了怒容,说这狗头又要夸嘴,不知所说何人,也不好问。当时告辞退了出来,各回寓所。

  王国钧见他回来,多远的就问道:“老包今日可曾得意?乡榜是我赏识,可算英雄所见了。”大椿道:“这是两位思师提拔,门生是无德无能。”当时到了书房,就写了一封家信,用了马封递到山西。次日大早,大椿还未能起来,已有人拿了帖子匆匆的跑进上房,说包大人来拜会。只听里面说道:“请!”王国钧已走了出来。家人到了外面一声高叫,随了帖子,将包清义领了进来。

  王国钧看见,赶忙起身笑道:“恭喜又得了一班桃李呀。可知此三塌甲是那里的人氏,那一科中举的?”

  包公笑道:“你不必瞒。我辈眼力总还不差,只可笑老叶也妄行夸嘴,说他家乡人才美盛,你道可笑不可笑!

  后辈如同他这般为人,倒是不发达为佳,免得活造达许多罪孽,但不知李大椿现居何处?我想传他问问底细。”

  王国钧道:“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要见这人殊为不难。”随叫家人将李少爷请来。包公方知住在他家,回头来见。大椿已经到了面前,就在下首坐下。

  包公问道:“贤契既生长大同,可知道有个叶槐么?他家儿子品行如何?可曾积有产业?”

  大褚见他两人询问。真是巧不可言。当时跪了下去说道:“不满老师的明见,门生近来就有一种冤枉还未伸出。”当时就把他如何被华兆琨提拔县考,复因华兆琨如道受请,汤德元与万钧做媒,后来夏均祥嫌贫爱富,叶开泰如何买盗扳赃害了华汤二家,洪鹏程又如何定案的话,前后细细述了一遍。

  包公听了怒道:“反了,反了!堂堂一个吏部之子,居然知法犯法,强娶有夫之女!洪鹏程身为邑宰,反助奸子为虐,严刑拷供抠辱斯文,真是暗无天日!我不将此事奏知主上,何以为民除害!”

  王国钧道:“你不必受急!此人的行为我久经知道,至今未曾启奏,因思主上甚宠用他,设若奏事不行,反为受害。我看今日天恩甚好,早晚必欲召见这个鼎甲。那时等主上问及山西的民情。由李大椿面奏主上,彼时总要派大臣查覆。能够临到你我两人,这也是他的恶贯满了。”包公听了这话。也甚有理。方要回衙,忽见军机处有人送信说,主上明日召见三鼎甲。不知李大椿如何代华家伸冤。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大钦差奉旨查办  新状元衣锦荣归

  且说李大椿正与王国钧谈论之际,忽然外面家人跑了进来,说明主上召见三鼎甲问话。

  包清义听了说道:“此事倒意想不到。前日游街,金殿上并末得着什么。此刻忽然召见,大约有什么恩旨。”

  复又问大椿道:“你前日游街之后,到各衙门投谒,曾到叶槐那里去过?”

  大椿道:“我因他为人不端,且不是我的老师故旧,虽然与他同乡、却向无半面之交。”

  包公道:“你们倒要提防他。莫非他在主上面前说了什么,所以有明早召见?”王国钧也是如此说法。

  大椿道:“这也不必过虑。古人说得好,头戴乌纱帽,身售帝王家。只要为国家出力就是。他进了谗言,也只有竭力报效而已。如果有这般,我倒可以摆布他了。”

  当时包公谆嘱了他们几句,然后回去。这里大椿与方正中、于德全三人皆预备次日早上朝金阶面主,一夜无话。

  次早五鼓,穿了朝服,到了午门,在朝房会齐,等主上升殿。不多一时,只听景阳钟响,各官皆分班朝见,匍匐金阶,三呼已毕,皇上向太监问道:“昨日召见新科鼎甲,可曾前来?”

  太监忙的奏道:“现在金阶见驾。”主上龙目一看,早见三人跪在地下。随即说道:“传孤旨召卿等前来非为别事,只因御史黄如永奏劾吏部尚书叶槐,说他纵子为恶,误国殃民,列款申奏。想他乃是个六部大臣,岂不知道知法犯法!昨日看卿等籍贯,皆是山西大同府,与叶槐系属同乡,谅无不知叶槐的儿子之理。究竞为善为恶,卿等一一奏明。如果实是与原奏相符,虽是大廷朝臣也不能因而宽宥。卿等可细细的奏上。”

  主上这句话一问,叶槐虽主上信臣,却是伴君如伴虎,果真所为不轨,也是不能徇情的。此刻叶愧听说御史列款参他,主上又当面问这三人,此刻必须三人代他说话方才无事,因即上殿,浑身淌汗,两眼只望住大椿三人,深怕他三人说出坏话,登时就要问罪名。

  大椿听见问是这话,心下好不欢喜,心说道:“我此刻不把华家的冤情奏知主上,更等何时!”遂道:“臣等皆是身长大同的,系与叶槐同乡,却不敢妄奏,又不敢心存袒护,请主上将御史原奏参折赐臣一看,其中所列何款,俾臣得一一指明。”主上准奏,随叫军机大臣将原折呈上,复看了一回,然后叫太监递与大椿。大椿接在手中展开一看,内中却是奏他纵子为恶,误国殃民,列了十款。求主上将他革职查抄等语。

  大椿看了,就奏道:“原奏所列十款,臣虽不能悉知,但其中纵子为恶,诬害良民,这两件的实据不但人皆尽知,即是大同三尺孩童那个不知!”

  主上见他如此回奏,不禁怒形于色,说道:“叶槐既然如此不法,卿家可一一奏来。朕待他如此厚恩。竟尔不思报国,若不照例惩治,何以为民除害!”

  大椿见主上如此追究,就在金殿之上将华汤二人的冤枉,以及王瑶与叶开泰买通了强盗,扳害良民这一番所为前前后后述奏。

  主上当时雷霆大怒,说道:“前者叶槐奏劾夏国华贪赃枉法,因此将他革职,那知他是所欲不遂,证劾廷臣。

  现在他儿子反与洪鹏程谋害文人。似此不法,何能容恕!”

  当即传旨一道,着包清义依原折所参,前往查办。如果属实,先将华兆璧弟兄释放,即速复奏。吏部尚书员缺,着王国钧兼理。叶槐看缺听候查办。这旨一下,那些清官忠臣无不人人称快,退出朗来。

  且说包清义奉了这旨,晓得不能耽搁,只得回了衙门,将公事交代已毕,预备次日启程。那知李大椿退朗之后,到了王国钧家内,国钧道:“老夫在京多年,满想除了奸贼,只恨不逢其便,谁料今日却在贤契手内,真可喜之至!”

  李大椿道:“门生虽是为了华家弟兄,却也是实言奏对,可算是公私两尽。此刻包老师前往查办,门生拟想趁此请假一走,不知道与例可合否?”

  王国钧道:“向来鼎甲皆有请假修墓以及省亲之说,现在天恩甚厚,加之贤契又包公的门下,明日贤契单奏请假。若主上不肯,再谓包公一奏,说代你同往查办。那时也就再无不准的了。”

  大椿听了这话,当晚就缮成折稿,录写清楚。次日五鼓,上朝请价。主上将他原折一看,不觉龙颜大悦道:“原来卿家有如此贤母!无怪有此才学。既欲修墓省亲,着赏假三个月,与包清义同日启程。所有查办事件亦令同为询访。该母苦节子嘉,着照修撰原官加三级的丝典。”

  旨下,大椿当时就赶紧谢恩,退了出朝。晓得不能片延时刻,就与包清义约了第三日启程。此时,方正中与于德全也欲请假,只因皆是鼎甲,已经走了一个,若再要请假,怕主上不肯。只好写了几封家信,交大椿带去。

  这里包公见大椿同行,路上有了一人为伴,而且又是自己得意门生,点元末久,就放了钦差,一同查办,心下也十分得意。

  到了第二日,忽然家中由武强寄来一信,乃是他的儿子包子升从京里出来,回家祭祖。来的这信先言了些家中田地的话,后来就将白长年路救汤瑶云,为儿媳及子接到家中居住,询问姓名人氏,乃是前任大同县夏国华之女,所有奔逃之故,乃是为叶开泰所逼,又将前后的话写在信上,请他得便奏知主上,以便搭救华氏弟兄。

  包公看完了,天下竟然有如此巧事!我现今承旨查办,正为这些事件。那知夏国华之女已在我家,足见得这叶槐是恶贯满盈了。此女如此贞节,实为可嘉!随即写了回信,打发家人送回家去,说他已经奉旨与李大椿查办,所有瑶云令他安心耐守。查办回来,绕道家中,再行定夺。此信寄了之后,次日已是动身。一早先入朝请训,然后与大椿两人一齐启程。那京中大小文武官员咸至叩送,故此许多人员来到饯行。闹了一刻工夫,方才回街。

  大椿又到方、于两处辞行,然后又来至王国钧家内,着人发了铺盖,叩谢国钧已毕,方才告别出城,在店内等包公一齐启行,向山西进发。这一路之上经过地方,无论文武大小官员莫不亲自接送。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这日已至山西省城,巡抚见是包公查办事件,晓得他性情古怪,不好惹他,只得出去迎接。彼此见面,包公就将圣意说了一通,请他将洪鹏程调省,委人署理。

  巡抚一听,知道是为叶家的事件,要想袒护,怎奈是包公向来不徇情面,只得先将洪鹏程调回省来。随于晚上修了书,明日借着代包公开头站二名。先将此信暗送与开泰,叫他速即想法,免得临时楚苦。另外又叫刘用宾传齐各人证等,候包公抵境,以便审讯。

  这话一传出去,那个大同府中皆晓得包公与李大椿来查叶开泰的劣迹,要与华家伸冤。当时刘知府得了此信,也就派人到汤家镇为大椿择了公馆,好让回来居住。

  不知李太太听见如何说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报喜信改换门庭  理冤情奏参府县

  话说刘用宾得了巡抚的密书,赶急令人到汤家镇拣了公馆,预备李大椿回来居住。

  其时李太太自从儿子乡试去后,中了解元,家中得了喜倍,已是忻悦非凡。当时那些左邻右舍皆来道喜,李太太口口声声亏得汤府提拔,又自己到汤太太那里与华太太家面谢。惟有华太太得了此信格外的悲苦起来,因思自己的儿子兆璧不在人下,人品也不落在人下,现在遭了这事,不但不能去取功名,而且身在牢狱之中,越想越苦。到是他的女儿劝道:“此是各人的命运。大椿若不是我家与汤家提拔,他不能到此地步,但愿他高登黄阁,那时方才好与两家兄弟伸冤,此也是待人好如待自己好的果报。”

  这里李太太几天之后,又亲自暗暗的到汤德元仓房谢他。过了几天,于德全各人又回来了,说王国钧见大椿无盘川会试,教他一同入京,暂时不能回家,所有一切事情,请家中姑且耐住,待他进京之后,回家来再说。大家听了此话,格外的喜出望外,个个皆说是李太太苦节多年,所以有此般好儿子表扬门户,将来太夫人是做准的了。

  及至过了新年,叠叠的喜报报来。先是中了进士,后来点了状元。不但镇上邻舍甚好,皆来应酬,连城中的府县以及那些大绅士俱皆亲自到来贺喜。真是:雪中送炭真君子,锦上添花滥小人!忙忙碌碌的几天。

  此时,洪鹏程已有点害伯。晓得大椿与兆璧是师兄弟。恐怕他在京动他手脚,就担带不住,登时来到叶家与开泰说知。开泰正因他为媒不成,后来瑶云逃走,他又不代他上紧迫究,已有恨他之心,见他此时来说这话,他反说道:“老哥乃一县之主宰,他虽是个状元,敢将父母官怎的么!而且我这事又未成功,怕他什么!你只要派人将瑶云找到,送与华家,不但设事,尚还可以升官呢。”

  洪鹏程见他说了这些碰钉子的话,就不向后谈了,出来到了府中。刘知府也因为此事忐忑,见洪鹏程说道:“我到有一主意在此。不知贵县意下如何?”鹏程道:“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刘知府道:“我听见这李大椿乃是赤贫的寒士,连房子的住处皆无。现住在汤德元家。本府的意思可每人送他一千两银子,以一千为贺礼,让他母亲收用,其余一千代他在镇上拣一处稍大的房子。代他买下。以便他回来居住。他见我们如此恭敬,也不至念恨前仇了。”

  洪鹏程道:“大人所见极是有理!卑职回去就兑足一干两送过来,请大人一同送去。”刘知府果然答应,回去之后就送了一千两银子到府中来。

  这里刘知府将他送来的一千两同了自己的贺礼。派了两个心腹家人,取了一张名帖,叫他到李太太那里请安送礼。这家人领命前去,将府县的意思启凛李太太。那知李太太全然不收,说道:“我家本是寒士,要这一千银子来无用,所有官府的盛意我算是心领了。”

  这家人无法强得李太太收下,只好将贺礼银子仍然一并带回。知府见李太太不收,格外的受急。那知过了两天,就得了抚台的公文。主上放了包公为钦差大臣,大椿为副钦差,一同查办事件。接着又将洪鹏程调省。知府知道是华家一案发作,知道自己也不得安然,只好先行派人到镇,拣了个大公馆。李太太与华汤两家知道此事,真是喜之不了的。李太太说道:“怪不得前刘知府叫人来送礼与我,我因他是个小人,怕的收了后来有事,碍于情面,那知大椿已放了钦差。”

  不表他们在家欣悦,单说包公叫巡抚将洪鹏程一面调省,先在省中将别的事件查办了一番,然后与大椿来至大同。一路之上皆有各官迎送。这一日到了大同境内,早有刘知府领了那新来大同县王云路出孩迎接。包公座船抵了码头。号房呈上手本,包公道:“叫他们各人回衙办事,本大臣明日进城。”

  刘知府听见他不见,心中只是乱跳,说道:“不好了,这个痨瘟官做不成了。”只得派人在码头伺候打听。一面又叫人到镇上送信,说钦差已抵了码头,明早即荣归府第了。此皆刘知府讨好的意思。

  那知李大椿并不回来,只与包公在船上住了几天。每日饭后,皆换了清衣小帽,两人上街私访了一回,晓得瑶云逃走之后。夏国祥也看押了起来。包公在此时方才将瑶云逃在他家的话告知了大椿,两人商议了一回,早巳招呼了刘知府备轿伺候,他两个就一早乘轿。用了状元及第钦差大臣的衔牌,府县的衙役皆来伺候,呜锣喝道,一路而来。所以大同境内那些百姓旨携老扶幼前来观望。有的说若不是放了钦差,虽然中了状元,也不能在家乡鸣锣喝道;有的说他从前那般穷法,县考时还有人勒索他的钱,不肯画结,现在大约欲报仇了,这些坏廪生也要吃吃苦,方晓得呢。你言我语,议论不清。

  不多一会已到行辕。只见六角开门,三声炮响,两边鼓乐齐鸣,八个轿夫抬了两顶大轿,到了里面大厅下轿,所有合城文武官员旨来站班迎接。包公与大椿皆招呼了一会。进内堂,随即传出话来,单传知府进见,所有的各官明日天明来辕伺候,拜折入京。

  众人一听,皆各回衙,只有刘知府战战兢兢走入内堂,先代包公请了安,然后又来与大椿行礼。大椿因他是本地的府尊,不肯拿那钦差的样子,所有一切事情,均由包公作主。

  包公与刘知府坐下,问道:“贵府到任以来官声甚好,本饮差早有所闻,此次奉命也是为的贵府事件,但不知洪鹏程受了多少买嘱,方肯为叶家出力,贵府既为大守,谅必悉知,可一一说明,好让本钦差明日奏知主上。”

  刘知府听了这活,明明詈他与洪鹏程狼狈,又逼他自己供认。一经说出,明日奏本一上,这四品黄堂就不稳了,吓得面如土色,两个额角上面汗珠子直流。急忙除了纱帽,跪在地下道:“卑府该死,自知有罪,只求大人成全。”

  大椿在旁故为惊讶道:“公祖何必如此?包钦差闻得公祖为官清正。向来不避权贵,为民伸冤,故此请公祖前来。此刻公祖如此惊恐,难道是包钦差听的不实么!”

  刘知府见他两个全说些坏话,只得磕头如捣蒜。“卑府糊涂,卑府该死!现在人证已经传齐,听凭二位钦差发落。”

  包公正色喝道:“你们这班狗官,主上用你,为何不代民伸冤,也是罪无可逭!为何倚仗权贵买盗扳民,害华兆璧兄弟,你既为府尊,难道就该如此么!本钦差先将你顶戴摘下,明日拜折,就在你大堂审讯。此时下去,将叶开泰、王瑶二人提案管押,恐他闻风逃逸,若再疏忽,立即参革!”

  刘知府只好听今,道谢了几声,又请了安,回到府中,顾不得同年,只得出了两张火签,立将王瑶、叶开泰提来,交经历司管押。又招呼新知县王云路,先将华家兄弟二人放出,请入书房。那知兆璧两人早已有人通信,说李大椿放了钦差,代他们伸屈理事,此刻王云路请他们出来,那肯出牢?说道:“这是主上定例,监禁地方不等案件理结清楚也不能出去,横直明早就可晓揭。在此间多坐一夜也不妨事!”

  刘知府听见了这话,遥想明日堂上定要吃苦,深伯华家弟兄乱咬他一阵,更没命得快些,只得硬了头皮,等明日包公审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王活嘴审供掌嘴  包大人问案救人

  话说刘知府因华氏弟兄不肯出狱,只得硬住头面等到明日,候包公来审。这日一早,先到行辕禀知人证齐全,请示何时坐堂审讯。里面传出话来,着于辕门等侯。

  刘知府只得在官厅上坐等。不多一会工夫,那些合城的正印官员皆来伺候。三梆发过,包公与大椿并肩坐在公座。各官参见已毕,然后摆了香案,更换了朝服,望关叩了头,就在公堂上面将折子封好了,交付折弁,立刻启程入京投递。此时,各官皆站在两旁,惟有刘知府不知包公所奏的何事,已十分害怕,又打听不到。等他二人拜过了折子之后,脱了朝衣,又有个差官从里出来喊道:“包大人分付,叫刘知府回衙,先带齐人证,在大堂伺候。”

  刘知府答应了就忙的回来。那里行轿的人众已将执事排好了。只听放炮三通?两位钦差登了八抬之轿,八名轿夫扛起一直向宁国而来。所有街上那些百姓个个听见是审讯叶家案子,皆来府衙看审。直到衙门之首,那些闲人已是拥挤不开。王云路与吏目还要逐走闲人,包公在路上看见,随即招呼不必赶散,好与百姓看看也好,方晓得为恶的人终久总有个报应,只不准他们吵闹就是了。

  包公一声分付,真是言出响应。所有外人皆在头门外站立,一点不准吵闹。只见包公到大堂下轿,也不到里面吃茶,见堂上有两个坐头,就在上首一个坐头坐下了。大椿也跟住坐在下首一个座头。一班文武官员又上堂来参见。包公先把华兆琨这一案的原卷细看了一回,随即标了签子提均祥。两边武威了一声,就走上来一原差,在案前打了一个扦儿,将提签领下,到府监内将夏均祥提出。均祥也不知道是为何事,吓得魂不附体,跟住原差到了堂上。

  只听原差大叫道:“夏均祥告进!”这一声喊进了去。

  堂上也是一声么堂喊进。原差就将夏均祥跪在丹墀之下。

  此时李大椿一句口也不开,专让包公询问。包公见均祥到,问道:“你就叫夏均祥么?”均祥道:“是。”包公道:“闻得你就是前任大同县夏国华之子,为什么犯法,身罗牢中?你可将实供招了出来,本钦差是奉旨前来查办你这一案。卷中注的是赖婚行骗,沈溺聘物,究是真是假,为什么将妹子收起来,不把叶家?”

  均祥听了这话。并不知堂上坐的是何人。疑是叶槐不肯干休,特地巡抚派查审来追这案。又听他说是钦差,早就没了主意。只得战战兢兢的说道:“聘礼虽然是收下了,实是为妹子卷逃不知下落,叶家不肯答应,故将职员送府监禁。职员自知理屈,只求大人作主。”

  包公道:“照你说来,你的妹子是字与叶开泰为妻子,为何你的妹子终不愿意,携了小婢而逃?这其中必有情弊,你可快快的说来,免得在此吃受官刑之苦。”

  均祥一听此话,晓得包公知他底细,吓得汗流浃背,呆了半天,说道:“这皆是我妹子勿好,连累了众人。”

  包公还未听他说完,把惊堂一拍,唱道:“你这无耻的东西!你妹子被你逼走,还将这罪名移在他身上,你还有什么良心?准道依你把与叶家就是好人么!你再不说出实言,本钦差就要用刑了。”

  均祥复听了这话,如同作梦一般。也不知他究竞是帮何人,听他说的话,又不是叶槐那一路的人。两旁的皂隶又如此威武,只吓得他浑身发抖,说道:“妹子逃走是真,职员不敢强逼。”

  包公冷笑道:“你还说是不逼,你将妹子把与两家,叫他安得不走?究是谁人主谋,叫你如此做法,害了好人,买嘱强盗。你道本钦差全不晓得?你一味的混牵,若不用刑何以直供!”说了,叫左右看夹棍伺侯。两旁威武一减,早将夹棍摔下。

  均祥此时方听他说钦差两字,乃是端为华家的事情而来,心下想道:“我里外总是有罪,不是这活嘴桃弄,我也想不出这毒主意来,我不说他说谁!”赶忙在地下求道:“求大人息怒,情愿供了。”就如何嫌贫爱富,买盗扳脏,王瑶如可主谋,串通洪鹏程用刑害那华家弟兄,监毙汤德元,一五一十在堂上供得清清楚楚。

  包公有心要活均祥,因瑶云同在他家中,且闻夏国华是个好官,若把均祥定了罪名,这国华就无了后嗣,故此听了这话,假意怒道:“照你说来,全是这王瑶的主意了。你且跪在一旁,好让王瑶前来与你对证。”说了,又在人名册上点了一点说:“提王瑶!”两旁答应了,早将王瑶跪在地下。

  包公喝道:“你这刁钻死囚,乎日依附主人,端为恶事。已是罪不容诛。为什么想出这般主意,叫主人娶有夫之女,谋害生员!如今均祥在此,你有何赖!究竞将开泰多少银钱,平日开泰为了多少犯法的事件?快快说来,还可宽恩。若还一味狡猾,先砍了你这狗头,然后再将那些狗官恶少定罪。”

  王瑶见均祥是可忌之人,心思同他辩白,或可赖得过去,忙的道:“小人向来安分,不敢为非。至于瑶云,此事乃是均祥求小人为媒,骗取财物。所有从前的事件,小人一概不知。这总均祥板害,且行聘在华兆琨定罪之后,小人只知他有个妹子,并不晓得已经受聘与华家。断理此案,又是两位府县判结,况小人失却访察,不合为媒,小人情甘治罪。若说小人买盗扳人,主使主人,小人实为冤枉!这全是夏均祥的主意,求大人拷问均祥就知道了。”

  包公听毕笑道:“你这狗头,倒会狡赖!怪不得人称呼你为活嘴,本钦差偏不能随你狡赖,看你这嘴怎么活法!”说了,将脸一变,叫左右掌他的嘴,只见两旁的原差七手八脚将他拖倒,一五一十打了二三百个耳光,已是血流满面,牙子打去。包公又叫推他回来。原差答应,又将他推上来问道:“你的嘴可活也不活?究竟招与不招?”

  王瑶忙的嘴道:“小人从此不敢做活嘴了。情愿招了!”当时,也就前后细供了一遍,说不该买嘱老蛮子,扳害华兆璧弟兄,监毙汤德元以及赚钱行聘的话。

  包公听了叫他函了口供,又叫王云路带去收押,又叫带叶开泰来见。他二人皆已供认,免得抵赖不过,也就供了一回。包公立即叫书办做了一张清供,亦叫叶开泰函了口供,又叫经历仍将开泰与均祥两人带去看管,然后退堂,到里面坐下。

  大椿向包公说道:“此案已经各犯承认,应得将华氏兄弟释放。”包公道:“此事理应主上等推文回来再行开释,但兆璧身受无辜,久因狱中,也不是,且待我奏本主上。

  李大椿见包公已允,当即请包公在衙内稍坐。叫人再预备两乘轿子,同自己一齐到大同县内。王云路听说钦差到他衙门,赶着禀辞,预先回去,在头门外问候。

  这里大椿到了县衙,不问别事,就叫王云路同进监内,亲自代兆璧弟兄开了刑具,领他出来。先到里面换了衣服,后行坐轿到了府衙,见了包公。

  兆璧上前叩头谢恩道:“生员含冤一载,设非大人审讯,真是冤沉海底。”说着两人跪在下面叩了四个头。

  包公见了他两人相貌堂堂,实是一个鸿儒,说道:“本钦差也是奉旨前来为民除害,此乃皇上恩典。本钦差何敢领谢!”当即扶他两人起来,又分付几句,叫他二人回去,好好的用功。

  壁琨弟兄二人答应退出,大椿仍叫轿夫将他弟兄二人抬回家中。自己复来复命,仍与包公回到行辕。

  次日早上,在行辕内又设了公座,把叶开泰、王瑶与夏均祥三人全行提了出来,复了一堂。然后将刘知府传上,说道:“你为一邑太宰,就该察吏治民,怎么冤情不代人伸,禁卒作弊?也不知道要你这狗官有何用处!”

  刘知府被包公詈了两句,不知禁卒什么弊,也不好回答。包公见他这样子。晓得他尚未明白,又问道:“究竟汤德元因何监毙?”

  刘知府听了,还不知道,只得又将众人口供说了一遍,包公道:“照你说来,这汤德元是真死了!本钦差倒要将汤德元出来与你看一看。”说了,招呼差人传汤德元。

  两旁答应一声。不知汤德元如何出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拜奏折批定名罪  建牌坊表扬贞节

  话说包公将刘知府詈了几句,叫人将汤德元传上堂来。两旁答应了一声。果然片刻之际,已将汤德元传到,当住案前立下。

  包公向刘知府道:“你说汤德元已死,为什么还在此地?”刘知府见了如此光景,真不知汤德元到底从何处而来。只得两眼呆呆儿的望住钦差。钦差笑道:“若不是这禁卒弄弊,岂不是误了人命!”说了,就将救汤德元之人喊将上来,赏了他五十两银子,仍将汤德元送回。

  原来汤德元在仓房内听说李大椿放了钦差,来到大同理结这个案子,心下已是十分欢悦,只恐怕自己装死过的,公事上不好说,自己不得露面了。一人正在那里想不出主意来之际,却因兆璧弟兄已由大椿救了出牢,打发轿子送他回来,即分付他两人,随将汤德元带入城中,以便明日早堂出来露露脸,好叫众人知他未死,故今日包公复行间讯,是专为此事。不然。也就拜折复命了。此刻,各事已竣,仍叫刘知府带回,听候复讯。一面移文到巡抚,说刘用宾夤缘权贵、办事糊涂,着于遇省中拣员候补。不多几天,自有新任来接手。这且不表。

  包公于各官去后,就与大椿将这案细情叙成奏稿,说叶槐教子不严,武断乡曲,陷害良民,强娶有夫之女,着将叶槐革职,其子开泰充三千里遇救不援;王瑶刁唆犯法,买盗扳人,所有开泰恶迹皆是他一人的主谋,拟了个斩监候;洪鹏程与刘用宾皆纵容贵权,听断徇情,两人一并革职;夏均祥嫌贫爱富,凡事同谋,理宜充三干拟罪,因该父夏国华为官清正,且家有老母,着从轻发往军营效力。夏国华前被叶槐诬告,仍着开复原官。华兆璧弟兄无辜受辱,着赏给花红银缎,以示矜恤。

  两人将稿拟定,到了第三日,在行辕拜折,进京听候旨意。未了包公又请了三月假,绕道家乡扫墓。这个折子发后,大椿因这几天公事未清,故未回去。此刻各事已竣,先叫人回去送信。次日一早。穿了朝服,用了状元及第与钦差大臣的全衔执事,先与包公各到衙门回拜,然后又到各处绅士以及同年同乡人家拜会。忙了一天,第二天方能坐轿望汤家镇而来。

  此时,府县官见是荣归府第,个个前来恭送。到了上午的时候,已经到镇。早有办差的家人走上来道:“府官大老爷已经代钦差大人拣好了公馆,特来启上老爷得知。请大人示下。”

  大椿听见如此,知道是刘知府格外恭敬,无奈全不领情。当时叫办差的人退去,所有公馆一切铺陈的物件,全行带回。自己仍叫轿夫到汤府门首下轿。

  到了里面,早有汤德元与两个儿子汤俊、汤杰以及华氏弟兄各皆迎了出来。各人皆悲喜交加。到了里面,华太太与汤太太以及他的母亲皆在屋中盼望。他一入堂中,先叫家人在家神主祖先面前点了香烛。自己行礼已竣,随即将主上的诰封请了出来,设了香案。先代李太太叩了四个头,然后起来,请李太太换服。又将圣旨奖慰他母亲的苦节,并封赐建坊的圣旨念了一遍,李太太授了诰封,也就于香案之前望阙谢恩。方才大椿望住汤德元等人行礼,一直到兆璧兄弟,皆是一一见礼已毕,各人又代他道了喜。

  闹了一刻工夫,只见汤德元说道:“不是贤侄今日荣归来理这冤情,老夫是不能再见天日了!”

  兆璧与华太太也说道:“亏他如此,又与包公亦皆如此的好心,实为古今少有少见,可感可敬。”

  大椿道:“这不是小侄的作为,还是老伯与小弟伯母等提拔照应之恩。不然,小便也不能如此发达。”

  众人又谦逊了一回,问他如何回奏复命。大椿又说了一追,个个皆知道,已办了那均祥了。

  大椿道:“不是小侄办不明,只因有个原故,夏国华乃是我的恩人,前次若不是他用应,那县试我就考不成了。若此刻符均祥定了重罪,他家就要绝后代了。虽然罪不容诛,只因夏国华面上,故尔如此从轻办了。二来随后也叫兆琨兄弟好与他见。”

  众人不解此话,忙问是何原故?大椿乃就把瑶云逃走,半路遇盗后,在白渔村被救,现在瑶云仍居住包大人家中的话说了一回。这句话连大椿先前也不晓得,因昨日包公拜折之时,与大椿说了方才知道。众人个个称赞瑶云是一个女中丈夫,全不嫌贫爱富。华夫人与兆琨听见了此话,也十分的欣悦。大家正在后堂谈论之际,只听外面锣声响亮,吆喝一声向门口而来。早有一个家人匆匆进来说,包大人与城内各官皆来道宫。

  大椿听见,忙的来至大堂上迎接。幸巧汤德元晓得他回来,总有地方官来家拜会,已于前几日将家中客堂收拾得齐齐整整。

  此时,大椿赶忙出去。只见包公在前,随后就是刘知府、王云路,各人皆已进来。到了厅上,见礼已竣,皆道:“令堂太太多年的苦节,受了诰命,自应前来道喜!”

  当时,叫大椿去请太太出堂受贺,大椿再三挡驾,然后献莱。汤德元见时候已经不早,随即令人设上酒席。众人入座,包公叫大椿选了建坊的日期,说圣命在身,不能久延,趁此将这事办了,仍要回京供职。

  大椿因自己尚无产业房地,只得在父亲坟上拣了一块宽阔地方,与乡人买下,复行将他祖坟先自修好,拣定了本月二十的日子,建坊入词。

  此刻,各官在汤家饮酒。看看天色将晚,不及回城,却好刘知府代大椿拣了一座公馆,在此镇亡,离他家不远,就请包公与众人住了一宿。

  大椿次日一早,又亲自带了汤德元与兆璧弟兄前去叩谢了一回。包公方与各官回城,端侯二十日建了坊之后,就与大椿一同起马回京,绕道山西原籍扫墓。

  光阴易过。不多几日,已交二十日子。这天,阖城官员上自包公,下至捕役,皆到镇上,见李家建坊,口里皆称他车马盈门,衣冠满室。大椿先到坟上看匠人格坊竖好,然后上了圣旨碑,设了香案行礼,随即又排了全副执事,将旌表的牌位设在亭前。鼓乐喧天,开锣喝道。由镇上抬进城来,送入县学节孝祠内。所有各官亲自恭送,忙忙碌碌的又是几天。

  大椿等家事办了,方与包公定了二十六日启程,回京供职。

  此时,汤德元见大椿已经发达,拟将蕙微与他为妻。

  只因自己仍是一个老儒,两个儿子又不肯上进念书,怕说出口李太太不肯,反难为请。只得先与华太太商议。

  华太太道:“此事不难,我看他倒不是势利两字中的人,而且你我两家皆有前情,李太太未有不允的。”到了建坊之后,华太太就来至汤家,明说代李太太道贺,顺便就将汤德元的意思告知了李太太。李太太随即把大椿减去,说了这话。母子二人皆谓受思甚重,既是汤伯伯如此好意,只好遵命是了。

  华太太听见了此话,也是欢喜,说道:“急急完姻也来不及,先行定下,等进京之后,放了外官,那时再行迎娶。”当即回信汤德元夫妇,大家莫不情愿欢喜,就于二十五日那天行聘。请了于德全同方正中的父亲二人为媒。到了二十六日早上,大椿方要告辞,众人预备入城,同包大人一齐进京。那知尚未启程,早有一个差官匆匆的跑进门来说,圣旨下来,包大人快请李钦差赶速前去接旨。大椿一听,那敢怠慢,只得穿了朝服,飞轿入城。

  到了行辕,香案已经摆好,专等他来行礼宣读。包公见他已到,也就不再担延,忙的叩了头,二人跪在地下,恭听宣官读完,二人站起身来,将圣旨收了过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讨强人包公挂帅  中奸计王龙遭擒

  话说包公与大椿接旨己毕,宣旨官开读,乃是山东边境龙泉山有个强人名唤英雄豹,平日招兵买马,集了许多狂徒,打家劫寨,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地方官屡次带兵征剿,奈他本事高强,常将官兵打败。后来,更肆行无忌,竟敢占踞城池,谋逆造反。地方连夜告急到省,巡抚奏知主上,请派大员带兵征剿。主上深恐别人不能得胜,包公虽是文墨出身,却是精通稻略,颇识机宜,故主上命他为元帅,前往救援。所有该省官员兵丁该令他一人统属。

  包公接了旨意,格外不敢停留,随即先派了差官为前站牌,叫沿路各官从速招募兵丁,以便过境亲自去验看,带往山东备用。复又拜了个折子,奏留李大椿随营效力,助办机宜。

  到了二十日这一天,大椿方与包公别了家内各人,一直向山东进发。一路之上,地方官各人预先接了头牌的消息,赶忙招募兵丁,好让他前来训练成军,前往克敌。沿路而来,收的兵丁不到二三干人。及至了山东离龙泉山不远,果见—耸高的所在。上面旌旗密布,刀剑分明。

  山下有许多的营盘,全是抚标的兵将,听见说包公奉旨前来,一个个皆来迎接。包公在马上点了个头,叫他们退去。自己叫带来的二三千人扎了一座大大的营盘,单备次日上山。

  且说抚标统领戴国栋,其人是山西人氏。手执一柄开山大斧,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带着十个营头,皆是少年精锐气足的人,以为可以攻破此山头。那知他心存不正。见英雄的山上富足,人马又多,自己虽为统领,却是居人之下,不得自如。每每有心去顺这英雄豹,与他拜为兄弟,里应外合夺取城池。英雄豹也晓得他的意思,故此就送他多少金银,要他为内应之说,所以虽有此十个营头在彼,暗地全是与英雄豹通的。

  此刻包清义至此,也不知其中底细,将营头扎下之后,就传戴国栋前去问话,说道:“这般一座小山,有十个营头,何以攻打不下!这分明是你不肯出力。明天待本帅亲自带人去打如何?”

  戴国栋听包公责备不肯出力,忙回道:“不是将无用,怎奈他山上人众,十分猛烈,若与他攻打,必然损伤兵丁的性命,故此暂行停战。若元帅不信,明日开仗就可知道了。”

  包公也不相信,当即传下号令,明日五更埋锅造饭,天明前去攻山。分付已安,戴国栋退了出去,回到营中,忙的写了一信,将包公的话全行写明,说明日大早就要开战,叫英雄豹速为准备。英雄豹得了此信,自然分付各处埋伏。

  到了次日早上,包公在大帐传令已毕,取了令箭一枝,喊道:“陈家榜!”只见左右两旁早有一个人走出来,到帐下请安已毕,说:“末将在此伺候,元帅有何分付?”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包公虽是个文官,从前辽邦作乱,朝廷就派了他前往征剿去的。后来,又接着做了九门提督。乎日,带那班兵士一同练习打拳弄棍,操演阵法,手下有个先锋叫为金毛吼王龙,两膀有三四千斤的膂力,手持一支长枪,虽不能算万人莫敌,也可是个上将人员。包公此次奉命查办,他也跟到了山西。此刻来剿这龙泉山,一路上所招募的兵丁也归了他统带。

  当时,包公将令箭交在他手中,说道:“赶快带了一百名长枪手,前去骂战。英雄豹若亲自下山来会战,胜他是极好。若不能胜,赶速回头另想别法,千万小心!”

  王龙领令出了营门,上了战马,到沙场上詈战。那日,这山上早巳得了戴国栋的消息,连夜设了埋伏。听见有人来索战,山下小娄兵飞跑上去。到了聚义厅上报道:“现在敌兵已有人前来攻山,请大王赶速下去会敌!来将甚为猖狂,求大王示下。”英雄豹听见此报,立即披衣上马,提了一支摈铁枪奔下山来。到了战场,果见一人勒马摇枪,耀武扬威,在山下猖獗。

  英雄豹上前喝道:“来者何人?爷爷这枪下不杀无名之将!或是晓得爷爷利害,就此献出城池,尚可恕你狗命。若有半个不字,就立刻要你为无头之鬼!”

  王龙大喝一声,詈道:“无知的草寇,如今天兵到此,还敢如此猖狂!若早下马受缚还可从轻恕你狗命,若尔执迷不悟,闻本将的姓名,你坐稳了,我乃是大元帅麾下先锋王龙是也!”

  英雄豹哈哈大笑:“我道是什么鬼头,居然这般前来。

  那知也是个无名小卒。不要走了,吃我一枪。”说了,一枪望王龙喉中刺来。王龙见来的利害,不敢怠慢,也举起手中之枪,望前一隔架过去。两马过门,双枪并举,彼此对面。王龙也舞起长枪,用了个绞龙出海的势子,一枪当英雄豹的胸口戳下。英雄豹也是个好手,赶忙用了大鹏展翅的枪法。两下将枪一横,一个盘旋向外一拦,早将王龙的长枪开去多远。两人在山前你走我去,战了有二三十个回合的光景,英雄豹渐次战王龙不过,将枪一紧,一个枪花跳出圈子,将马一拍向山后逃走。

  王龙那里肯放,从后加上一鞭,紧紧追来。到了山后,但见英雄豹在前面林中一闪,连人影也全不看见了,忙的又拍马追去。方到面前,忽然之间坐马望前一倒,一个筋斗,从马上跌下坑去。晓得不好了,方要向上来战,早有两旁一派锣声,出来数十把挠勾手,将他搭起,用绳子捆了,拖入大帐而去。

  英雄豹见擒了王龙,反到阵上讨战,要包清义亲自出马。包清义正在大帐盼望,忽见逃回的兵丁来报说:“不好了!王将军被山上强盗活捉去了。现在有人在外詈战,请元帅赶速派人出去会敌。”

  包公一听,这一惊不小,说道:“此人乃是我手下头等上将,现在既然为他捉去,还有何人出马?”只听旁边一人喝道:“强盗捉了我父亲,这般不共之仇,岂可不报!”

  说了就走了出来,就要讨令出马。元帅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王龙的儿子王乃虎。包公见他讨令出马,论他的武艺,与王龙相似,只得准令,令他前去。那知出了营门,与英雄豹战不及十数个回合,又被英雄豹诱入树林,用乱箭射死。

  小兵报至大营,包公愁眉不展。只好又将戴国栋叫来,要他出马。戴国栋至此之时也不好回,只得假意出去上马,与英雄豹战了几个回合,仍然败了回来。

  一连十多天的光景,皆是如此。戴国栋只想把包清义营中粮草断绝,那时与英雄豹约定日子,里应外合,破了大营,好进取城池。这且不表。

  且说汤家镇自李大椿与包公走后,看看已交七月天气,去年大椿乡试却是恩科,今年恰逢正科,却有华兆壁兄弟经包公审案伸冤,救出狱来,又奏知主上说,他无罪受辱,给他花红彩缎以全体面,仍着一体乡试。这旨意包公走后没多时,就到了宁国中。此刻,刘用宾因案革职,已换了一位曹廷佐补授这大同府。兆璧弟兄二人未能乡试,彼时虽过了这官事,却亦未曾起服。此时适当起服。故与兄弟二人拣了七月十五的日子,到省候试报考。大收这一日早上,已从汤家镇上启程,向山西省城进发。不知两人的乡试科运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下文闱弟兄同入选  考武试手足共登科

  话说华兆璧弟兄因这年正科乡试,又蒙包公代他伸了冤屈,故于七月十五日一早即从汤家镇启程,向山西省中进发。在路非止一日,这一日已到了省中,拣了一洁净的店房住下,次日报名送考。到了二十日,乃是大收之期。两人因录遗未曾来得及,深怕大收不取,就不得乡试。那知入场不及半天工夫,就将文字做好了交卷出来。数天之后发案,弟兄两人皆取在一等。两人复又预备买卷子填亲供,以及场内动用的什物皆预备齐全。

  到了八月初八日,汤德元因在家无事,怕他弟兄初次乡试,不晓得规矩,他就雇了一辆大车前来照应。到了省中,听说他两人已经取了大收,也就放心。初八日一早,又将他两人的书箱,以及动用饮食又检点了一回,然后招呼了家人,备了饭菜,叫他二人饱餐一顿下场,夜中依住灯牌应名给卷,入场归舍,弟兄候封门巳竣,题目下来,真是纯熟练就的工夫,毫无思索,举笔来写了三篇锦绣文字。到了初十日出场,先将文字交与汤德元看,自命两人今科必中。三场己竣,龙虎日子发了大榜,知道兆璧中了第八名的经魁,兆琨中了三十二名的举人。

  这个报子送来,自然是欢天喜地。汤德元分外高兴。两个女婿如此高中,岂不快活!当时在寓内发了钱文与报喜之人,以及赶鹿鸣宴拜同年,认老师等事,整整忙了几天。李琼瑶听说兆璧兄弟皆己中举,晓得他们总要进京会试,故尔前来,以道喜为名,约他一同前去。汤德元本想自己送他们前往,又因家中乏人,现在李琼瑶来约同伴,甚为得意,就与他说定一准下月十五日起程。

  这日,李琼瑶来时,汤俊还在面前听他与人说话。等他去后,找汤俊与汤杰己不知去向,疑惑他又到伍员庙去习练拳棍,急令人前去找他。回说来经至此。大家听了此言,管个个受急起来。又叫家人到各处找他,那里有个汤俊?汤德元深怕两人又在外面惹祸,足足的找了一夜。次日大早又找,仍然没有。到了中饭的时节,有个熟人从城中而回,汤德元问他,一路上可见我两个畜生?那人道:“我看是看见,当时我还问他道:‘到那里去?’他说今年武闱乡试,他进省去考的。我当他说的顽话,也末与他认真。照此看来,他明明是进省去了。”

  汤德元一听,虽然受急,只是晓得他这两个儿子管教不住了,且听得他在武员庙内学了许多的武艺,或者此次前去,胡乱得了一点功名也末可知的,例反不去找他,将这话与汤太太说知。次日又带了几百两银子跟着几个家人,随后进入城去,以便到省找他两个儿子。

  那知汤俊见兆璧又中经魁,兆琨又中了举人,两个姐夫皆有功名,自己不会念书,已经呕气,现已学会了这些武艺,又逢乡试有个武闱,何不也去顽顽!故此,二人商定主议,在家中窃了些银钱,瞒了父亲,来到省中。

  那些门斗,从前汤德元考的时候,到他家来,故此他也认得,到了省内也就选了个寓所,买了两匹好马以及弓剑杂技各物,预备临场考试。到了考外场这一天,门斗就代他两人将名字报过,又代他约了几个同考的人,以便互相照应,好称他两人的银钱受用。那些人见他如此,也落得与他交结交结。

  这日,到了教场,早有本省巡按同了提督具张公案,在演武厅设好,一阵阵的试。先射步箭,那些老先生也有中的,也有不中的,也有中的多的、也有中的少的。点到汤俊的名字,答应上去,自己在演武厅口唱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身上的带子紧一紧,靴子拔一拔,在汤杰手中取过一把弓,五支箭,下了厅口,对住靶子,一连射了五支,就中了五支,而且全中在红心之中。两旁看的闲人无不个个喝采,说道:“我们的会元是俾他抢去了!”汤俊射完下来,汤杰跟手上去。在巡按之前,打了个扦,仍然下了厅口,依着汤俊的步位射去,果然名不虚传,弟兄二人皆全数射中。巡按看得清楚,好不欣悦!

  当时录入名册上做了记号。

  到了第二日,又看马剑,第三日又看杂技,俱皆出人头地,好一个少年英雄!当时在教场上夸奖了几句,数日后发榜,双双的汤家两人皆在榜上。乃是汤俊第一,汤杰第四。一个中了武解元,一个中了武经魁。

  这榜方才挂出,那些亲戚至好皆来道喜。仍然汤德元照着兆璧弟兄的例子加倍发给,也是忙了几天,然后散去。此时,镇上得了此信,皆知道汤俊弟兄赌气考武,中了解元、经魁。总说汤家多好福气,儿子女婿皆已中式了。

  过了两天,汤德元已引了他两个儿子回来,又治酒请客。忙了许多天,已离冬月十五不远。德元又取出几百两银子交与他郎舅,四人同琼瑶一齐入京会试。一路之上谈谈说说,非止一日,已到京中。琼瑶仍与家人在原寓的地方住下。让兆璧弟兄二人复试。

  到了三月初八之日,三人一同入场。十五之后,三场完了,回到寓内,各将文章评论了一回,皆是笔走龙蛇,意境别出的文字。迄至四月初五日发了大榜,却是李琼瑶高中第八名的贡士,兆璧中在五十二名,兆琨中在六十名。三人皆榜上有名,十分欣快。

  接住复试朝考殿试,几场下来,俱皆各候胪唱。那知他三人之中,惟有兆璧字迹最好,殿试这天,所有的卷子皆不及兆璧这一卷写作皆妙。阅卷大臣就将他入于前十本之中,进呈御览。

  主上看见各人的卷子不是字好文不好,就是文好字亦不妙,惟有兆璧两般皆妙。再看年貌却又与上年的状元相似,也是宁国府人。不由的龙颜大悦。就将他放在第一名上。次日胪唱,众大臣将殿试的前十名领入午门,听候唱名。只听得头一声唱来,就是华兆璧三个字。兆壁听见赶忙上去,站在一穷,等三鼎甲点全一齐谢恩。那知第二名就是李琼瑶,第三名就是兆琨。不但他三人喜出望外,连朝廷大臣皆说,古今未有的盛事。两次三鼎甲,全在宁国府中,真是国家之庆事。

  当时,主上赐了花红。游街之日,拜老师,往会同年。闹了几天。方才没事。那知文的方了,武事又来。接住,汤俊兄弟场期已到了,正月这天,都穿了新鲜的衣服,佩了新式马鞍,左摆弓右插箭,那种少年英锐的气格,实是看见可爱。到了教场,只见各省举子皆在那里等候。不多一时,武闱会试大臣先接次上名已毕,皆各上马比试马剑。随即,又考步剑,以及各项杂技。这番大考,究竟是个都中十几省人全在此地,却比乡试时好手多了许多。无奈汤俊的本事是伍员庙的僧人传授,与众不同。不惟如此,加之年纪又小幼,又见衣服华美,那个容貌也是不要说的,故试官看见他如此好法,预先就存个另眼相待。直等到各人考试已毕,发出榜来,汤俊反在汤杰之后,汤杰中在第六名,汤俊却中在第十二名上。随即御呈殿试,主上见他弟兄两个年貌、武艺无一不佳,查查他们籍贯,是大同府的,故意要做这盛事。也就将汤俊点了状元,钦赐御酒三杯。汤杰乃是进士出身,用了二等侍卫。两人谢恩出朝,自此游街已毕。正在五人一起请假回籍,那知包大人那里告急的奏本来。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论功加赏诸将凯歌  奉旨完姻回门集庆

  话说华兆璧弟兄与汤俊弟兄中了状元之后,正预备请假回籍,刚值包大人告急的文书上来,说戴国栋私通强盗,里应外合,于二月内连打了几个败仗。幸得兵心坚固,防守甚严,虽然打了败仗,尚还可以自守。后来被戴国栋将强盗约入营中,放火内乱,故特大营炸去。如今退入山东登州立足。贼势浩大,万祈赶速派员,领兵前来救援,否则不但生灵涂炭,且恐城池不保。

  主上得了这个文奏,当即在殿集那两旁的文武。有兵部大臣郭怀尚奏道:“臣见新科状元汤俊武艺精通,宜求主上加封他御前都指挥,引兵二千,将官二十,星夜驰往接应。”

  主上听了这句话,沈吟了半晌道:“卿等那个肯保奏他?联恐汤俊年轻,末谙兵法,可于武班中拣久历戎行者保奏听用。”

  郭怀尚听说主上不叫他去,又奏道:“臣见汤俊虽是年轻,武艺却是出众超群,除了此人,不是军中老耄,就是本事平常。若说他未谙兵法,有包清义在该处,可令他统属,自然无妨。”

  主上听了这话,也似乎近于有理,即刻传了一道旨意,叫兵部拨派二千精兵,又派将官二十名,令汤俊弟兄为御前都指挥,星夜引兵而往,接应包清义。

  旨下。汤俊弟兄二人本是少年豪气,也不知道吉凶胜败,得意洋洋,就拣了第三日启程。华兆璧弟兄与李琼瑶也说是受国家知逼之恩,也该为国出力。就请汤俊奏报起程时,将他三人奏明皇上,情愿随营前往效力。皇上正为汤俊是个武员,不知谋略,难得他三人情甘报效,当时即准奏一同前往。三人谢恩已毕,到了第三日,拔队起程。

  你道郭怀尚为什么要保奏汤俊?只因他中武状元之时,兵部是他顶门老师,例有二千两银子费敬,汤俊全然不理,说我的功名是主上赏的,要送你的钱何为?郭怀尚不知他圣意优隆,不敢奈何他怎么的,故借这个兵险事情害他的性命。那知反成全了他的大名!

  在路浩浩荡荡,非止一日。这日,已离登州不远,早有探子飞报包公营门内,说主上派了新状元都指挥汤俊带兵前来救援。包公一听,不知此人是谁。

  李大椿听见了“汤俊”两字,又惊又疑,忙问道:“听说是那里人氏?”探子匆匆忙忙也末打听,只得包公领了合营兵将上前迎接。方才出了大营,早有飞马前来说道:“统带万不敢劳大人远接,但请李大人前去会话便了。”

  大椿这一听又是惊又是喜,道:“此人必是汤贤弟来矣!难得这是老师的后辈,殊可不必去接了。”包公听他说这话。也就不去。

  大椿辞了包公飞马加鞭,到了二十里之外接住大队。

  早见汤俊在前探望,两人远远的看见,说不出那忻悦的光景。大椿就代他道喜,并问带兵的缘故。汤俊一一细说了一遍。

  接着,后面华兆璧、李琼瑶皆出来。大众见面,真是意想不到。此时李大椿方知道他三人又中了鼎甲,这一喜非凡。二人并马而行,慢慢行到大营。包公又出营来接。汤俊先叫下手偏将依住包大人的营址安下营来,众将领令前去,然后汤俊领了众人到了大帐,与包公见礼,述了圣意,听候包公调用。

  包公道:“贼兵本是乌合之众,前番大败,乃因内乱。

  今有大人带兵前来,自然可以指日剿灭了。”

  汤俊再三谦逊道:“皆是深沐皇恩、何能如此称呼!仍然师生称呼为当。”包公也就答允了。

  次日早上,就升帐拨队前在。一路上的城他,虽为英雄豹踞住,却是随占随散,故而将城池末失。行了四五里路,已抵龙泉山下,此次威名不比从前。四五千人依山下寨,把龙泉由四处困住。

  次日,汤俊也不等传令,就自己一马当先,冲出营来,手执两柄烂银锤,号炮三响,摇旗呐喊,飞走而来。山上昨日又见来了兵将,早就防备了。此刻见有人来讨战,忙的跑上山来通报。

  英雄豹一听,正要出马,戴国栋说道:“小弟自上山以来尚无一点功劳,今日之战何劳大哥自去?”说了。提了开山大斧,跳马下山会见。

  两军相对,汤俊道:“来者何人?快快通名上来。”

  戴国栋哈哈大笑道:“你这无知的小徒,认不得我戴爷爷国栋么!”

  汤俊大怒詈道:“我正要捉你这反叛,碎尸万段、你如今来得正好,放马过来!”

  戴国栋听见骂反叛二字,也是大怒。举起斧头,当面砍来。汤俊见他来得凶猛,不敢轻战。举好双锤,用了剪古式就向上一架。叮呤一响,火星乱跳,早将戴国栋的斧头开了过去。戴国栋见一斧不中,已知道来人的本领,不敢怠慢。方要起第二斧砍来,见汤俊用了个流星式,双锤一齐打来。裁国栋忙的将斧头架开,架了半天方才架了开去。晓得战他不过,拨马欲逃,怎禁得汤俊是伍员庙异僧传授的,虽然戴国栋有万夫不当之勇技,也不是他的对手。见他欲逃,忙的将鞭加一下,那马就纵上一步,突的过了戴国栋的马头,舞起锤头,向后一摔,早将戴国栋打死于马下。汤俊就趁势冲上山去。

  那些小兵见国栋已死,忙的飞奔报与英雄豹。英雄豹听了,这一惊却是不小,说:“戴贤弟那些本领,尚死在敌人之手,眼见得此个山上是难保的了。”这个小兵未走,第二个小兵又来报道,敌人已冲上山来。

  英雄豹没法,只得提了长枪,上马下山迎敌。出了山门,见汤俊已到半山。两人见了面也不答话,举起各自兵械挥杀起来。汤俊本来猛勇,加之年轻要功,就将平生之力运于两膀之上。两个灿银锤如同火流星一般,只见上下左右不住的向英雄豹打来。英雄豹见势子不好,心下一怕,手上一软,又被汤俊一锤打中背上,叫了一声“哎哟!”血如泉流,跌下马来。

  众山兵见大王已死,所有那些大小头目明知无用,一个个皆喊饶命。甘心归降。汤俊杀得性起,还要追杀。包公在营中得了消息,忙的叫汤杰传出来止住汤俊道:“所有归服的小兵一律归为队伍,有不欲归顺的仍放他归里。”随后包公又亲自前来查点了仓库,放出王龙。所有戴国栋、韩龙的家小皆斩去首级,带京示众。又将山寨烧去,然后回营,记了功劳。先派人入京报捷,这里将息三天,随后拔队回京。

  一路那些地方官皆道书生戎马,称道不已。到了京中,先将兵丁在城外住扎。包公与汤杰入朝复命。主上奖叙了一番,说明日早朝论功行赏。他二人退了出来。

  次日早朝,上朝面主,加封包清义为振国都招讨,汤俊着补授都指挥员缺,加封三代,华兆璧弟兄今即报效有功,着开坊补授左右庶子,李琼瑶着一级升用。众人叩恩已竣,项各告假回里。那汤德元处已寄了信来说,太太因他五人皆中了鼎甲,将春姑、秋姑求李太太为媒,把汤俊弟兄为妻,叫他接信后,与大椿一同告假回家。

  大众得信,次日上朝,就将此事奏明,主上也大悦。

  令赏给花红采缎,奉旨完姻。那知包公因瑶云在自己家中,又奏明为煤,将女儿翥鵉与李大椿为妻。大椿又奏明已经聘定汤氏之女,求包公另图快婿。天子因包公有功,不肯拂其美意,就下旨与汤氏一并受封,不分正副,皆从本夫封典。这个旨意一下,众人只得叩恩退出。包公也告假,先与大椿、兆璧两人绕道武强县家内,将瑶云及女儿一并送到大同回家。而于那天的吉日,你嫁我娶,也说不尽那金榜标名、洞房花烛的快乐。所有合城文武官员,各来道贺,车马盈门,其一时盛事。

  过了三天,各新郎上朝谢恩。惟有瑶云嫁时,乃包公备的妆物。自己家中赵夫人与翠连虽然晓得,却不好意思来问瑶云。过了三天,就双双的坐轿归宁。到了自家门口,回想前番逃走时,如何凄惨,如今天从人愿,可见得人总要有一点真心方可成人。到了厅上,见了夫人,双双叩头。母女也免不得痛哭一番。一个说不该听信你哥哥之话;一个求母亲恕罪,当日不告而逃。倒是翠连因均祥仍未放回,只得求瑶云看母之而,求兆璧设法,瑶云回去与包公说知。果然王云路将均祥放回。后来各家男女皆孝顺父母,敬重翁姑,夫妇和睦,子孙昌盛。后来,兆璧弟兄及大椿各人皆宫居极品,传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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