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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欧洲十九世纪中,商战最剧之时,而大陆之东,支那之地,忽有不学无术,恃其天真烂馒之身以出,而与环球诸巨商战者。翳何人?翳何人?其惟我浙之胡雪岩乎!

  君名光墉,世居浙江,雪岩其号也。由商而宦,保膺道员,以钦赐黄褂入朝。闻虽以一身兼商宦之间,而经营事业,仍占商家之地位为多。故其先后若曾文正、左文襄、李鸿章,或以谥传,或经海外新民之口而以名传,而惟君独以号传。以谥与名传者,犹有凭藉朝廷位望之意。而以号传者,乃能独立宇内,四顾无援,一本其商家之信义,使妇人女子,无上下老少,皆如探喉而出,名为某某焉者也。

  夫以君之冒险进取,能见其大,使更加以学问,而又得国家保护之力,以从事于商战最剧之舞台,我中国若茶、若丝、若金银镑圆,商业之进步必大有可观,岂必一蹶不振,竟至于是乎?乃或始赖其力,终且背之,甚者更下石焉。于国家保护之力既不可得,而君亦争闲使气,不为文明之冒险,而近野蛮之冒险。论者或归罪于土木声妓,奢侈太过。而孰知奢侈报小,顽锢祸大乎?浙人士或有借门下食客之盛,曲摹其闲情别致,以传写生平者,而于中国商业社会上最大之影响,或略焉而未详,则是书亦乌足传也?

  然于不足传之中,而读是传者,或得因其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之后,以想见其当年鼓动商会之机力。又安必竟见为不足传者?况谈言微中,如筹饷协赈,以及匪后难民之局,钱江义渡之捐,一切我浙诸善举之于今为烈,更自有可传者在乎。

  嗟嗟!自君一败,而中国商业社会上之响绝音沉者几二十年,正不知受亏几何?纵偶有一二海上经商,略涉商学以问欧洲之津;然胆脆量狭,枝枝节节而为之。欲如君向之冒险直任,即集当今诸商董而问之,亦佥自谓勿如也。然则,胡雪岩之望亦重矣哉,其入人亦深矣哉。迄今雪岩之成而败、败而其后又渐兴,昭昭在人耳目,妇孺类能言之。独至商会之无力,有足令人抚髀长叹者。

  中国梦梦,吴山沉沉。安得雪岩再生,鼓舞全浙,以大开商务学堂之实业也?叹未竞,有告于旁者,曰:“全浙无学,而独有安定学堂者,额虽少而具完全无缺之冀望。”令且兼设师范,以补前者蔡征君有志未逮之缺点。兹非其后人藻青部郎所创捐,而好义之种性且留贻未有艾欤?然则天道好还,积善余庆,大可为胡君家声继起之光。

  后之人慎毋以雪岩之败为挥霍大戒,而危燕釜鱼,厚藏以赍盗粮,且终其身大惑不解也。是又见《胡雪岩外传》者所当盥漱三诵,自得言外之意也夫。光绪二十九年春,浙东市隐书于海上之寓庐。

第一回 精测绘湖山入画 托寓言月夜逢仙

  支那富饶之地,除粤东外,当推江、浙两省。而浙江又较江苏加胜一筹。西湖濯秀,代出奇士,甲第连云,人物隽雅,洵称第一。豪华之家,往往食客数百,不少孟尝君其人。

  同治间有一位名士,姓尹名芝,乃湖北人氏。学问淹博,三通六艺,无不精晓。曾为京师某王爷门下清客。凡王治园辟地,山林花鸟,皆是他一手布置,精巧绝伦。因此名重天下。

  这回因浙江一位富室聘请,来杭改造一座大园。那园本来是这位富翁新造的,因不合意,须得重新拆造。他便一面雇工,命将所有新造亭台尽行拆去,自己一面先绘起图来。费了许多心血,绘了四五种图式,终合不得这位富翁心愿。

  他也便搜索穷了,心想:“浙江的人口口只称赏西湖为天下第一名胜,到底西湖的胜处却在那里?”有人说是西湖名胜之区虽指不胜屈,但山林奇郁,总要算飞来峰为第一个胜景。

  尹芝听得此说,暗暗点首,即日便带了家僮,袱被买舟,直抵飞来峰,借云林寺暂时安榻。每日向前山后洞,搜奇探胜。至晚回寺,便参以心境,绘成一片奇山怪壑的图样,心里颇为得意。这夜,月色大明,心里没事,觉得雅兴勃发。便呼家僮尹儿去向三天竺沽一壶酒来,自己却抱着琴,径先往冷泉亭上来凭栏小坐。把琴横在膝上,先呷口酒,便和准冰弦,鼓起《广陵散》派头的一曲流水来。

  刚弹了两段,忽闻亭外有人咳嗽。停琴看时,却是一位白衣老叟,曳杖而来,飘飘然有如神仙态度。看他径走入亭来,与自己似曾相识的,笑道:“尹先生连日辛苦了么?”尹芝忙推琴起立道:“也没什么。敢问老丈尊姓?”那老者道:“我姓袁。先生不知道么?”尹芝唯唯,便也不好多问。

  那袁公道:“连日见先生在此山前山后测量形势,闻说是替某富室治一园亭,意欲仿此,凿石为山。可有此意么?”尹芝道:“是。”袁公笑道:“但不知这位富翁是那样一类人物?

  ”尹芝道:“老先生难道不知道么?如今普天下的富绅巨室,都赛他不过。况当今圣眷正隆,荣贵无匹。若讲起他的姓氏来,连孺子妇人也都知道的。”

  袁公笑道:“这人到底姓甚名谁,便有这等势耀?”尹芝伸一个指头道:“便是胡君雪岩。当日国家收还伊犁,俄人多方狯展,关内外防营需饱孔殷,协借迫不及待。旋又议给伊犁守费,饷力愈难。而山右陕豫各省却当荒旱,西征之饷几难为继。三次均经胡公一手措借华洋商款,至千二百五十余万之多。

  当蒙圣恩予以极品,赐黄马褂入朝。此外,钱江义渡难民局,指不胜屈。凡浙江最大的善举,不是他为首倡,也是他为协助,由是名噪天下。人皆以胡君可信,以金贵交代收储动以万计。

  迄今凡十有八省,各省皆设有金银等号。使石崇、邓通尚在,想亦无过于彼。”

  袁公笑道:“原来就是此人!但先生可知道他的来历?”

  尹芝蹙额道:“若讲他的来历,也却是从艰难辛苦中来的呢。

  当初他老大人在日,家境也并不素封。当此公弱冠时节,也曾弃儒为商,在某钱铺学徒数年。继以故旧吹嘘,得入前浙抚王中丞之幕。因其为人有古道风,得中丞赏识。当时贼匪乱临城下,中丞早拚捐躯以报君民,将细累家事重托此公。讵适奉运饷差遣,回而城已陷。胡君遂将饷转运江苏,以济急需。嗣为人所诬,谓以浙饷运售江苏,私得重价。于是逻者四出,君固尚未自知。适四边不靖,遂挟赀遨游国外,聊复贸易。后贼兵溃散,时难中官民苦无所归者以千计。君独力开发火轮,四方接渡,造德亦匪鲜浅。致有今之荣贵,使其老母妻儿得共安乐,亦天报之耳。”

  袁公听罢,不禁呵呵大笑起来,道:“原来先生只知其来历如此。实对先生讲,此人本与我契好,但目下移气养体,大非昔比了。土木经年,宅第埒于王侯。支那风气未开,人事尚难与大道争胜。且此老立于商战之世,素来不明商学,全靠这些天生的宿根,动要与外人争衡。窃恐骄奢事小,顽锢祸大,逃不过盛极必衰的道理,冰消瓦解便在指顾之间。先生却不知棒喝醒他,还要替他治这园亭。先生休矣!”尹芝听说,不禁愕然道:“老丈虽如此说,只是他正在热中时候,怎能瞥地将冷水浇醒他呢?”

  袁公笑道:“既先生不信,且看后日罢了。”说罢,便曳杖欲行。尹芝忙一把扯住道:“依老丈说,当如何?”袁公道:

  “呸!你等同在黄粱未熟时,还问我什么?”言罢狂笑一声, 竟化为白猿而去。

  尹芝不觉愕呆了半天。适尹儿沽了酒到来,才定一定神。

  打四下一看,只见明月在天,林影满地,四山无人,瀑雷自吼。

  回忆前境前言,犹在耳目。

  其时夜已过半,远听寺钟已打百八。恐再遇着山魈木客,便抱琴携酒,踅回僧舍。坐下细想一番,不禁奋起道:“罢,罢,既不能当热中下一冷语,不如退休,免后人讥笑。我明日就此起身,还做我的王侯清客去的干净。”又想到:“我已教他把以前所造亭台拆毁尽了,如今我不替监造起来,可也没得这理。”想着,便又进退两难起来。忽想到了道:“有了。我昔年在此曾有一位好友,姓魏字实甫,住在湖墅。他也是胸中有丘壑的,工于营造布置,何不就荐他去了此一事,岂不甚好?”

  主意定了。次早起来,便叫尹儿收拾起琴樽书剑,竟先回到城中元宝街胡府,见了雪岩,先将绘图呈上。雪岩看了大喜,说:“果然能照此造成,真是移湖山大观于几席间矣。”言次,尹芝便托辞须回乡探问母病,只索走遭。此间图样既成,只需一监造之人,亦无大关键。因把魏实甫保荐了上去。

  雪岩苦留不住,只得允如所请。款留一日,当晚大排筵宴。

  即请尹芝缮写一帖,飞骑前去请魏实甫来。因此一番,有分教:

  食客三千门下满,金奴十二书中看。

第二回 借衣冠热中魏实甫 望门墙冷窥胡雪岩

  却说胡府家人接了请魏实甫的帖子,趁着斜阳未下,飞马赶出武林门。到了湖墅,好容易找到魏家。门子便一片声喊“接帖”,进去。直到了一所小小厅上,也不见一人。喊了好半日,才见走出一人来,年纪四十上下,一张削刮脸儿,两片短须,滴溜溜一双眼睛。见来的家人是戴着红缨帽子,仿佛官差形景,当是什么包揽词讼的案件发了,忙问:“什么事?什么事?”那家人道:“我们大人差来请你们老爷的,快进去通报。

  ”那人道:“慢呢H是来请的,该有帖子。知道是那一位大人呢?”那家人听说,便把帽子摘下来,向帽笼里取出帖子,递与他看。

  那人接来一看,见是尹芝的一张条子,并胡雪岩请吃酒的帖子,心里放下了一半。因道:“你们大人请酒,可有什么事件么?”那家人不耐烦道:“你知道什么!你进去回你老爷去就是了。”那人道:“慢呢!我知道什么事,该送封礼儿不送呢?”那家人性急不过,只得说道:“是请你们爷去商量监造园子的。罢了么!”那人点点首道:“这个哦,晓得了。你先去替回一声,就来。”那家人定要他进去回了出来。那人不禁笑起来,指着帖子封签儿上,又指指自己鼻子道:“这魏大老爷即实甫的便是我,你叫我还回谁去?”那家人听说,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那么就请过来,家大人等着呢!”说毕,便出门上马自去。

  魏实甫见他去了,便一手擎着帖子狂笑进去,找着他母亲、妻子道:“可想不到么?胡大先生来请我去造园子呢!想不到,想不到!”他母亲陆氏早嘻开了嘴,连心花儿都开了,讲不出话来。他妻子宋氏,小名纯翠,赶着问道:“胡大先生是谁?

  你去替他造园子,你又不是泥水木匠,你有什么好处呢?”魏实甫笑道:“好嘛,连胡雪岩胡大先生胡大人也不知道。亏你,亏你!那好处多呢。他家里有的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只要巴结得上,便要他些来家里做假山子堆,他也肯的。你们还愁少了什么。快去把衣裳换上那套出门穿的绸子的,不要把这粗布衣服给人看见,知道是我魏大老爷的宅眷,伤了牌面啊!我的那副袍套呢?快拿来我穿了去呢。”

  他母亲见他说得要紧,便去把他一副旧袍套取了出来给他穿。魏实甫接来一看,不禁顿足道:“这样的袍套,怎好穿了到大户人家去?真正要命!往常也不做一件好衣服,这怎么处呢?”他妻子也看不过,道:“怎样处呢?便马上做也来不及吓!现成买去,此刻也没有钱在这里。我看你没,还是去间壁富户翁莲生那里去借一套来穿罢。他那个倒是簇新新,现甩剪刀的呢。”陆氏道:“只怕他们不肯借穿呢。”魏实甫道:“你们真正……他晓得我到胡大先生家去,他要不知道,知道了早早送上门来了!”

  刚才告知原因,不一刻,果然见翁家的一个丫头叫做轸儿捧了衣服过来,说:“衣服连靴帽,全套都在这里了。”魏实甫接了衣服,正忙着穿戴,也不暇去应他。装束停当,偏生又少了一乘二四大轿。刚要唤轸儿时,却不道已经去了。待劳他母亲借去,又怕他年老了走不快,只得穿着大衣,自己跑出门去。

  到了街上,又忽觉跑的不雅相,摆踱了四五步,到了翁家门首,便飞跑进去。顶头撞见了轸儿,拦住道:“大相公跑那里去?”魏实甫道:“我和你们大爷借乘轿子坐一坐,到胡大先生那里去。”轸儿道:“你站在这里,我替你去回。”魏实甫正在心不是心的时候,一会子轸儿出来道:“回过了。说就叫我们的长班马上抬了去快些。”

  魏实甫喜出望外,又亲自去门房里请了两位长班来,好言央告着抬得快些。那两个轿班想他胡府里荐荐看,所以分外巴结,抬上肩飞也似的进了城,径望大街直上,过望仙桥,向元宝街而来。只见四拐角上真有一只石元宝横嵌在地下,那街道可有四匹马可以并行,中心凸起,两边低下,也像元宝心的形势。街道上全是青石海漫,两面墙脚石砌有一人多高。一片黑墙,打磨得和镜子一般,人在那里走都有影子。仰面看那瓦脊,竞要落帽,可有五六丈高,气局实是巍峨。

  当不得轿子快,没看旁的,早已到了门首。见对面开着一座大方井,墙门圈可容得两乘轿子进出,四边石器都雕的极细花样,磨得绢光雪亮。使两扇大门的铰链,也是膏铜浇造成的花篮兽。进门,见门楼下有许多兵役坐着,看是布政司的号衣。转弯抬入二门,见已有一乘八轿歇着(在)地下。那轿子便也靠着旁边歇了下来。虽有许多管家人等站着,因魏实甫没投帖子,都不来接问。魏实甫也不及理会,下轿向四下一看。

  见是七开间一所极宏敞的大厅,正中悬着御赐的匾额。

  方待看时,猛听背后有人喝问自己的轿班道:“是什么人?

  把轿子靠到这里来干什么事?”实甫回头看时,一个长干黑须六品顶戴的家人,在那里喝问。后面并站着几个叉腰凸肚的悍役,也装着威势,眼钉(盯)着自己的轿夫。那个轿人早吓的口也不敢开,一味子忙着把轿子打退出去。

  魏实甫因随机应变,上前陪笑道:“是在下。投帖的家人失跟到来,帖子在他手内,所以在下在此略等一等。既经动问,敢请代回贵上一声,说是承大人唤动的魏某已到,伺候传唤。”

  那管家打量他一眼道:“魏,什么名字?是什么前程干谒咱们大人有什么事?才好去回。”魏实用道:“在下叫魏实甫。

  前程说来惭愧,是个奉旨钦准南北乡试的监生。并不敢干谒大人,是适奉大人遣差传唤来监造园子的。”那家人便不再问,因回头道:“便去回一声。”那一班子都一齐答应声是,早进去了。一时回出来,高喊一声道:“请!”魏实甫心下突突的跳了两下。那六品顶戴的管家便先在前引导魏实甫进去。因这一番,有分教:

  尽将珠玉装楼阁,多买珊瑚斫画栏。

第三回 入芝园初仰丰仪 做工程严除弊窦

  却说魏实甫跟着那管家进去,转入厅后。见迎面居中朝南一个极大墙门,两边备躗,均有小小的两座石库便门。西面又是一座大墙门,望去里面是一带回廊甬道。东面是一座月洞门,上面榜着“芝园”二字。那管家便从这门进去。

  魏实甫跟入看时,见进门一道抄手游廊,迎面有一座短短的花墙挡着。向花墙角上转出,接一座短短的石桥,装着碧瓦栏干,两边扑着两株梅树。过桥便是一座白石露台,上面是一所三开间的四面楼阁,两边缝墙都是太湖石砌成冰纹的。再回头一看,突见一座高楼飞出云际。原来对面是一座怪石的大假山子,可有五丈多高,再盖上一座三层的高楼,所以突目。

  待再看时,那管家已向那露台东面绕去。见是接着两带游廊相夹,中间露一线天井,种一株大洋枫树。正是新秋天气,那叶红的十分可爱,遮映着一口六角雕栏的石井。一面一带曲曲的花墙。那墙洞内及墙上滴水檐,都嵌着彩磁极工细的人物花卉,开着一座长八角式的洞门。入门,只见修竹数竿,绿荫满院。一所朝南的三槛精舍,窗户都是黄杨紫檀坯子的,雕琢极工极细,嵌着五色玻璃,而多蓝色。觉得仿佛置身在潇湘馆中了。那管家只向院门口站住道:“尹老爷客来!”听里面接应了一声,出来一个垂髦小厮,却是尹儿。便向魏实甫道声:

  “请。”实甫才踏进门去。那管家归自去了。 实甫进得门来,也不暇四顾,但觉静悄悄的没些人声。及走入中间,才见尹芝从左首房内笑迎出来。见实甫居然公服,因笑道:“怎么要这样装束来?雪翁先生听说你是着大衣来的,他懒于去换,便服又不便相陪,所以请你在此小坐,更了衣再请过去讲。”实甫刚进门没开一言,便被尹芝说了这一番话,不禁自觉汗颜,早把脸儿涨红了,急道:“那我没带便衣怎么处呢?”尹芝笑道:“不妨,且坐下了。我有着,给你换去。”

  因命尹儿去房内取出一套罗衣,给他换上。

  实甫坐下,尹儿送上茶来。然后各道契阔。寒暄了一会,实甫才觉脸色定了。尹芝方说到正文道:“兄弟此番来,是承雪翁先生谬嘱。因这园里那座假山叠的太老实些,没有丘壑,那大池又贮不满水,意欲将此园重新拆造。我意思也不须全行拆造。不说别的,便这些花墙、石础、阶砌,做的时候都是千牢万固,用枭浆打住的,拆下来包管坏了没用。不过这山却是没一点空灵奇气。我因此向飞来峰小住多日,把那山前的丘壑缩紧,已绘成一图在此,意欲请你代劳,监造起来。我试把图你看怎么?”说着,便自走进房去,从文具内抽出一幅素绢画的卷子来。

  魏实甫接来看时,果然是一片好山,奇状百出。注着亩弓地位,洞窟高低,大小尺寸,竟把一线天、百狮洞诸胜都收入里面。不禁顿足称赏,因道:“别的不去问他,这假山石子须得形状奇突的方可用得,不知道可有的预备下没有?”尹芝道:

  “这个尽多着呢!府后门街牛羊司巷那所大空园子堆着不少, 任你选用便了。尚有前月新办到的松皮石笋八十一株。还没有用着,你也替他布置种去便了。”魏实甫点首,因道:“我且和你把这园子大势看看明白去,回来大先生问时好回话。”尹芝道:“这倒不妨,也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明日你住在这里了,怕不好仔细看去。”刚说着,听有人在门口报道:“大老爷来了。”魏实甫忙低问:“是谁?”尹芝低声道:“便是雪岩。”

  实甫便心里动了两下,跟着尹芝站起来等候。

  从窗外游廊上踱进一个胡雪岩来,果然好一副模样。身体肥胖,面貌堂皇,两道浓眉,一张方脸。只下颔略形尖些,却有一部好髭须盖住,越觉方福。双目灼灼有光,精神颇足。那身上衣服,倒也并不华丽。身后面跟着一个俊俏可爱眉目如画的小丫头,一手提着一支烟袋,一手执一柄轻罗小扇,款步跟随进来。

  两人迎上去接着,雪岩便满面笑容道:“说魏先生来了?”

  随即一眼射到实甫身上,道:“这位可是的?”实甫忙退一步道:“不敢。尚未拜见,请上面见礼。”说着便待侧身拜下,被雪岩一手拦住,才各罢了。三人分宾主先后坐定,早有两个小厮捧着两个茶盘至楹外面伺候多时,此刻使送上茶来,分头摆下,便垂手退了出去。那小丫头却早自婷婷袅袅的站在雪岩身旁,将那小扇儿轻轻的替他扇着。那一双俏眼,却似含情凝眯的,颇不自胜。

  实甫方看得出神,只听雪岩向自己问道:“尹先生画的那张山图,想必赏鉴过了。如今要照此建造起来,可要多少日脚方能成就?”魏实甫道:“只要工匠手多,应用石料俱备,至多五十天可以告竣了。”雪岩点首,因道:“照此日限,须得多少工匠动手?”魏实甫道:“但有一百二十人足矣。先以十人一圈,捣和枭浆五日,尽够敷用,随后即分四十人搬运石料。

  此山照图计有洞壑四处,宜先延聘清客胸有丘壑者四人,分监一处。每一处派工匠二十名,大约五日可成一洞。合力计之,二十日四洞俱成。预备十日假期,以备改作,其不须改作者,放假十天,余十天以便结顶。但此山形势既高,不无死伤人匠,当结顶之日,运石已完,即以运石之四十人并入工作,庶不致延宕日期。”

  尹芝道:“工匠既多,不无有学徒下手混入,恐百二十人中只六十人可以用呢。”魏实甫道:“要杜这个弊端,也极容易。其匠作工资定例,一概不许先支后领,每日于日晡后散工之际,当场给发工资。于园门口置八尺高凳一张,每散一班十二人,将十二人工资排列凳上,命各自取,不得辗转递手。那年轻学徒势必无此长手,凡取不到者即作罢论。”尹芝不禁大笑起来道:“好便是好法,但是有种上手身矮的,可不冤苦?”

  实甫道:“只(这)也是屏弃劣材之一法。凡人身矮及手足短缩,必无力;石作无力,便无所用处,自然该斥退的了。伊一次取不到工资,下次势必不斥自退了。”雪岩一面吸着烟,一面听着,到此不禁呵呵大笑道:“好极,好极!果然胸有丘壑,名不虚传。明日便传总管进来,应用什物作料及工匠人等,可请代为吩咐下去,以便早日开工。”魏实甫应诺。

  其时已是薄暮,早有三四个家人,各捧着一具大长木盘,中间摆满了各色洋灯心子,已点齐了火。四五个小厮都手提着绿油小老虎凳,向凡有檐灯之处一齐分头摆下,站将上去,向盘里取了灯搁上。一霎时,早把满个园子高低内外都点得如星桥火树一般。三人再谈一会子,便有三个小厮掌着羊角风灯进来,回说席摆在大花厅上,请定席去。于是雪岩便让两人同行,命小丫头添掌一灯照着,一齐至大花厅上小饮。因此一番,有分教:

  园门许客题凡鸟,镜槛分头贮美人。

第四回 乘兴踏月访佳人 把酒对花谈故事

  却说魏实甫自入胡府之后,尹芝便自起身回京。这里芝园里面,早大兴土木,起造假山。除魏实甫而外,又添了冯凝、程马雚、蔡蓉庄三位清客,将四洞分列嘉名,一曰滴翠,一曰颦黛,一曰皱青,一曰悬碧,各自监造一处。

  魏实甫当日虽说得容易,到底哪里五十天工夫赶得起来?

  再加这位胡大先生的心思是极活络的,才造好了一处,便请人去赏鉴。但有人说一个不字,立刻鸠工拆去,再行改造,定要到穷奇极巧,无可批摘的地步,方才算了。那些工人遭跌死压死的,也不知有了多少。幸亏这位大先生有钱,一个个的都替他们好好成殓,并安给他的父母妻子,因此那些工匠也多肯尽心竭力的造做。等造完备,自非一日之功,且暂时按下。

  却说魏实甫自那日进了胡府,由来两月有余,也没得空闲回去一趟。衣服铺盖都是在胡府中新置起来的,手头也搅了好些钱,场面便很像起来了。这日散工之后,没甚大事,便邀着蔡蓉庄和冯凝、程马雚三人,出府来闲逛。

  其时已经天晚,四人互相计议道:“天已晚了,也没甚去处,咱们不如荡到庆余堂去坐坐,看怎么样?”魏实甫道:“庆余堂是什么去处?”程马雚笑道:“亏你在府里蹲了这几十个早晚!”蔡蓉庄道:“也不怪他不知道,只怕连冯凝兄也不十分知道这府里的底细呢!”冯凝低声道:“是,我正要问你呢!

  听说老东是讨了一位什么螺蛳太太,才陡然间好起来的。有的讲,说他两个,一个是青龙,一个是白虎,凑拢来所以发的。

  可有这事没有?”程马雚接着笑道:“这些他知道什么,我却明白的很!若要问我时,须得好好的请我一个吃局,我才讲给你们听。”蔡蓉庄道:“果然我也欲要问问这些故事。既如此,咱们去庆余堂什么,不如到吴美儿家去玩玩,便喊他去搅点子好酒菜,替他润喉怎样?”于是大家说好,便四人同行。

  出元宝街,迤逦转东,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看是一片空地,尽处小小的一个朝北墙门,上面画着一个八卦。两扇金漆的避窃门却是掩着,门楣上标“吴公馆”三字。魏实甫低道:

  “咦,这是什么所在?”程马雚笑道:“你莫管着,进去便知道了。”说着,便把那门轻轻的叩了两下。

  听里面问了声道:“倽(啥)?”程马雚应了声:“我。”

  便听呀的那两扇门开了一扇。却是一个极可意的小女孩子,看见程马雚,便嫣然的笑道:“喔唷,倪当是倽(啥)人,落是程大少。”又回头见蓉庄道:“唷,蔡大少搭冯大少才来里一淘。

  ”说着,把一双水波的媚眼向魏实甫身上转了一遍,便嗤的一笑道:“进里向坐嘎。”于是一手扯着程马雚,先向里面走去。

  魏实甫等跟着进来,看是一所小三间厅屋,虽不华丽,却也收拾得精致。转入厅后,向东一座秋叶门。进去,是一所小小书室,也有回廊抱山、好花扶月的景致。帘子里现出一点灯痕。那女孩子便唤道:“阿姐,程大少来哉!”帘子卷处,见一人掌只羊角风灯,扑向窗外来看。远望不清楚。及至向回廊绕到窗口,魏实甫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你道那人是什么样一个人?只见:

  春山凝黛,秋水含青;眉似蹙而笼烟,眼欲笑而凝睇。双肩削玉,着轻罗尚怯秋风,那堪凭汝;小口绽红,唤小玉似闻春燕,况是呼郎。比飞燕之轻盈,等玉环之肥瘦。若使五云楼上住,分明一个画中人。

  那魏实甫看着,只见他见了程马雚,便含情一笑道:“难得!

  一径勿曾来哉,今朝倽(啥)格风吹得来个吓?”程马雚笑着,也学他苏州口音道:“故两日未西北风哙。”说着,已一齐走入房内。美儿因见魏实甫是生客,不便向程马雚撒娇,但暗暗怒之以目。却被蔡蓉庄看见,因道:“哎,美阿姐,你也不要去怪他了。此刻我替你请了他来,并且来借你的地方来讲故事的,你也好听个新闻。快,还不把酒来请我。”美儿哼了声道:“要讲故事,俚自家格故事倒多得野哚,像前夜头格注事体,阿要讲出来拨勒大家听听。”说着,一手靠在妆台上,一眼直注向程马雚脸上,去看他脸色。程马雚果然红了脸,苦苦的央告,叫他不说。美儿也便一笑罢了,才转身向魏实甫问了个姓(好),又笑谈一会。

  却见方才那个女孩子进来,向美儿耳语几句。美儿点点头。

  那女孩子出去,美儿又唤他转来道:“荔伎,耐转来。”魏实甫到此,方知道他唤做荔枝。见他转来,美儿又向他耳语了几句。荔枝点首出去。冯凝笑道:“这又什么鬼鬼?的了。你只管自己交代买菜去,回来我不爱吃,可又不是白费了心不见情。

  ”

  美儿笑笑不理,顺手去理鬓发,猛记起道:“坎坎耐哚来浪说倽(啥)格故事,倪倒要问声耐哚看,耐来浪胡省庵屋里向,阿晓得俚有个姨太太姓吴格来浪?”冯凝笑道:“姓吴个是有格,伊为仔搭格程大少要好勿过,故歇一径住来里外势哉。

  ”美儿因向程马雚道:“阿真有概事?”程马雚笑道:“耐阿要听俚瞎三话四!”美儿因知道冯凝是取笑的,自己因嗔了冯凝一眼,随又向程马雚道:“当真阿有一位姓吴格来浪?”程马雚点首道:“有格。”因向冯凝道:“你问的那位螺蛳太太就是了。”

  冯凝未应,美儿皱着眉儿问道:倽(啥)个罗四太太?阿是吃格螺蛳呀?”程马雚道:“蛮准。”美儿笑道:“阿要好笑,倽(啥)落要起第个名氏格口虐?”程马雚笑笑,因道:“素概我搭耐哚说明白子罢。”

  正说着,适值荔枝送上酒菜来,请用夜膳。荔枝先斟一杯,刚待送与魏实甫去,程马雚便且不说,笑着先从荔枝手里擎的杯子来呷口酒。却被美儿用手把他肩头一拍道:“说口虐!”程马雚把头一撞,荔枝不曾留意,一脱手,把个粉窑的一只小酒杯子,滴溜溜地向程马雚怀里滚下地去,一时便哄然大笑起来。不知那酒杯破也不破?

  结得新知良宴会,且谈旧事佐芳樽。

第五回 八万金落成大假山 十六院标题新匾额

  却说那只酒杯子跌在地下,倒不曾打破,却把个美儿笑得和花枝儿似乱颤。有一会才各笑定了,方才相让入座。

  饮次,众人间起方才的话,程马雚方才一长一短的说数出来道:“这螺蛳本来姓吴,住在螺蛳门头,所以人人唤他做螺蛳的。手头也很有几个钱。专门借人放息。那些人欺他是个妇女,多被图赖不还。可巧嫁到胡大先生后,事事精明能干,可不是阅历得多么?”美儿道:“伲一径也惦记煞俚,想去望望俚,就是为个蓦生造次格,勿好意思走得去,耐今朝去,阿好搭伲带个信拨俚,说伲惦记煞俚,尚望俚出来个辰光,到倪搭来趟,阿好?”程马雚点首道:“这个容易的很,我只向他的丫头讲声便了。”美儿欢喜道:“好。”

  一会子谈长说短,不觉天已明了。四人同用了早膳,便起身告辞,一笑而别,径回胡府来。先后向门房里销了号,便进园子里来,见众工人都早齐集上工了,立谈一会闲话,便各自监工去了。

  过了两日,那座神工鬼斧的假山竟自落成,便托总管进去报明。一时传话下来,说着各工人暂行退出,听候给奖。定于明日在大花园上设宴,替四位师老爷酬劳。并着总管把园子内外各处打扫干净,铺设齐备,以便请客赏鉴标题。一面着书启房发帖出去,专请名士高人,并不邀动官宦。只因官宦场中都是批胸无点墨的,邀了来不过是请他吃杯酒,讲两句大话的事情。若要他题一个字,便似要了他的命去一般。胡雪岩虽是个富翁,不解文墨,却也洞悉人情,知道这个弊端,所以单请那些骚人名士到来。至于是哪两位名土,在下却也记不了这许多。

  大约百家姓上的姓,也都齐备快了,所以叙来也不用指名摘姓的了,这且交代明白。

  到了次早,诸名士俱络续到齐。雪岩尚睡未起,便派他三个兄弟出来陪话。那些名士也知道这席不能白白吃的,便都打叠腹稿,唤两个抄吏备纸笔伺候。一众人便相率出厅,先向各处游玩一番,庶看个大局,好打主意。

  遂从园门口看起。见入门第一处是个四方半亭。两头俱接着抄下游廊。向南去是一带随山随高的游廊,上去便是新造好的假山上面。向北游廊上转去,却是一座小小的暗阁,便题了个“绿暗瑶厢”的小额。出来向东走去,便是大花厅的后轩。

  那后轩天井中也新补下了一座假山,数株石笋。靠西的墙是假山石做的峭壁,却嵌着一块六尺多高的秋叶式石碑。程马雚走上来指说道:“这门是新开的,通里面正院的翻轩。外左厢藏春亭,那亭子也是因这门露相不好看,新盖起的,却用五色玻璃门窗遮蔽过去。这边却没法想,所以做了这块假碑。”众人都道:“甚好。”说着,蔡蓉庄上来,请这一干人向东首的花墙洞门出去。

  接着是一道夹廊,从大花厅前面石台下六角井边起直接过来,到墙开了一座洞门。进去却是一所朝南的大三间西洋式的楼厅,天井里的花木扶疏。左首墙角起了一座半圆亭子,装满朱红栅子。里面关着一双金翠孔雀,就是前儿德藩台送的。众人因拟了个“锁春院”的匾额。

  回出,从游廊上向东进一个小门,便是当初尹芝住的所在。

  天井对面花墙上新开了一座月洞,进去看时,却也添造了一座半圆亭角,容得一席,补种几株芭蕉,有一对鹤在那里哈口感哈口感的叫。众人因榜那亭叫做“绿梦亭”,榜尹芝住过的所在叫做“洗秋院”。

  出来,仍向(沿)那游廊向南走去,却是一带曲曲的花墙,便是洗秋院和绿梦亭的围墙外面。都造了回廊,一直婉蜒到假山上去。半中间高处,悬空的扑出一座亭角。亭外面一座牌楼,仿佛和西湖上“日月光华”的神气,因题了“水木湛华”四字。

  再上去,到了山顶,第一处便是一座三间楼阁。靠山口凌空架出一座月台,却用青石亭柱、一直从平地上竖起来的,望下去便有十分危险之势。众人都赞:“好个所在!”因便题这台叫做“扑凉台”,题那楼阁叫做“冷香院”。

  向东进一重月洞门,是一所三开间正厅,四面用石栏围着,望下去正对延碧堂正面。那边的飞楼画阁,碧槛红窗,都隐约在花梢树杪之间,芳菲可爱。众人因题这处叫做“荟锦堂”。

  冯凝上前道:“这上面还有三层楼着,须得题个匾额。”

  蔡蓉庄道:“荟锦堂后面下去,便是悬碧洞,还有一所镜槛,也须请题。”魏实甫也来指东首垂花门道:“那边也有一座镜槛,后面下去是皱青洞,也须题额。”众人见他各人都赶看献胜,因笑道:“下面山洞,且待把这些院子题完了,再去赏玩。

  如今先上这楼去看看。”

  冯凝听说,便忙去开了中间的落地风窗进去。见中间一座云石嵌成大十景槅子,天然凑成的一幅山水。转过槅子后面,是一所翻轩,低窗绣槛,精细极伦,却不见楼梯。众人刚待问时,冯凝已把那十景槅子横面一块嵌云石的门随手一推,便呀的开了,现出楼梯。原来这槅子是夹层的,特地为遮藏这楼梯地步。

  上得楼梯不多步,便是第二层楼。看那楼板却都是用磨砖砌成的,并非木板。四面绕转赶台栏杆,全是用红砖琢出空心花儿的。向赶台上一望,满园的景致,连里面的上房楼院都在目前。认得高而无顶的是座晒台,高顶而圆的是亭子。唯东南 一座大楼,飞檐四起,碧瓦盖顶,玻窗五色,层层相映,四面楼栏又与别处不同。却是蔡蓉庄指着那楼道:“那便是当初在下监造的那座百狮楼,是敝东太太住的所在。敝东吩咐须得与寻常迥异。所以想出用一百个紫檀磨成的狮子,用黄金做了眼睛,装做栏杆,便觉光彩四射,华丽莫及。”众人都赞好极,因题这第二层楼叫做“蹑云”二字。

  再上第三层看时,那满园的景致却都被树木遮蔽了不见。

  只见远的所在,如江干、湖墅、西湖、吴山等处,都列在几案之前。正是十一月初旬天气,一阵朔风,把人的衣裙都倒吹起来,几乎要乘风飞去的光景,便取这楼名叫做“御风楼”。

  下来,便从刚才魏实甫指的东首垂花门进去。看是一所横长的精舍。中间落地风扇,两旁却是和合低窗,用紫檀打成葵花?子,嵌着五色玻璃,并用黄杨木嵌上花结子。那窗日臼都是用云铜铸成半个香炉式子的,用大螺蛳镟在上面,很觉古媚。

  那窗楹踢脚却用紫檀独块板,雕空五云捧月的花样,用云石嵌在里面,便觉异样精致。进内看时,中间也不用分间,两边云石砌墙,嵌了两大块金边大镜,可有八尺多阔,五分多厚,是英国的一位钦使送的。两面镜光互相激映,一层一层的,也数不出有多少层次。再居中悬着一架十三居的水法塔灯,是日本定造来的。府里共有三十余架,因地方大了,挂着也不留意。

  此地有了这两面镜子映起,便觉好看。况这灯又全是湖色洋磁描金花的,六角挑起水法龙条,上面擎着灯,下面坠着磁做的檐铎,风吹起来,满园子只听得琳琳琅琅的响着,真便是王宫后院也赛不过此。众人称赏了一会,便题了个“影怜院”三字。

  走出前天井,向循山游廊上走去。魏实甫道:“那里下去,便是园门口出去的岔路了。这山上的楼阁盖在此了。请打后面下去,到各洞品题去。”于是众人都跟着魏实甫,仍穿过影怜院,打假山洞里走入,便由山坡转弯抹角,直下山去。两边都有栏杆扶手。那栏杆又比别家不同,却是用铁杆子做了中心,用五色彩磁做了竹节式的,按着用处长短,是烧成的,再也不能移截一点,但不要打碎,便经一百年也不会霉烂。

  向山下走去,不多步,便是平地。抬头看那山洞,可有三丈多高,二丈多宽。结顶的山石都是奇形怪状,形象百出。有的像狮象,有的像人物,有的像凤凰,有的像鬼怪,一块块都是凌空扑出,险伶伶要打下来的光景。其实便是五丁去开他,一时也开不下来。

  众人都赞好极,因道:“这一番改动,自是可观!但这许多奇石,却又从那里去采办来的?”蔡蓉庄道:“这里四洞的石子是四处去找拢来的。这悬碧洞的石头是贡院西桥赵文华的祠堂里去买来的。那顶上面石额上的‘绿天’两字,还是原旧生成的呢!”大家仰面望去,见顶上面一个小孔,和一线天相似,旁面有一块平石,凿着“绿天”两字,都点首称妙。蔡蓉庄又道:“此地夏日乘凉最好。所应用的石桌凳,已专人去宜兴用紫沙定烧去了。”

  正说着,见两三个小厮从洞口石桥上面跑进来道:“快些,老爷来了!”众人忙迎出洞来。因这一番,有分教:

  堂成燕雀梁争贺,壑隐龙蛇格不齐。

第六回 造镜槛艳夺乌铜屏 缠莲钩春在红芸院

  却说小厮报说雪岩来了,众人迎出假山洞来。见他用两个小厮扶着,轻裘缓带的款步到来,果然是好个从容模样。一面走着一面看。那座石桥是盖在水面的,两边却不用扶栏,曲曲折折的通入洞去。上面那假山石子都做得奇形怪状的直扑下来,离桥面只不过恰恰一人高的地步,下面一泓清水映着山石,青的和锭花-般。再有许多翩翩雅度的名士站在石桥尽处迎他,便仿佛自己是个神仙洞主的一般,心中很觉欢喜。一过桥来,便和诸人接见。谈笑之间,山洞俱作瓮声。因问蔡蓉庄道:“这洞可便叫做悬碧?”蓉庄指着横面一个石洞道:“悬碧是在那边过去,此处就叫皱青洞的便是。”诸名士都道:“好个‘皱青’两字!”

  于是雪岩命蔡蓉庄引道,从右首石道上转去,便是刚才蔡蓉庄指点有那“绿天”两字的悬碧洞。雪岩四下看转。竞是无暇可指,但只是点首不已。蔡蓉庄和魏实甫、程马雚、冯凝等都觉头上插了纱翅的一般,十分得意。

  转向西首山嘴里转去,见鸟道暗处,开着一井,四边围着石栏,做成了方池的式样。却用一支铜管,一头放入井内,一头从山壁上直盘上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用处。雪岩回问蔡蓉庄时,蓉庄且不回答,径引着转出鸟道。见是一个奇壑擘成的大洞,四面峭壁嵌满了碑迹,顶上面都有石乳累累下坠。还有泉水从石乳上润下地来,一滴滴作响。众人方知那铜管的用处,是仿那过山龙样子造的。因问:“这里光景便是‘滴翠’了?”

  蓉庄称是。雪岩点首道:“这才算人力可以夺天工了!”

  再转入西去,却是一带暗道,黑不通光。走五六步,转过一角,才有一线光亮从顶上透下。迎面有一扇石扉掩着。蓉庄上前开了,顿觉别有天地,与各洞不同。靠西危岩下起造了一所半边跌角的楼阁,那楼却望石洞上直穿上去,望不见顶。下面立脚是青石凿成的平台,围着红栏。那窗楹都用狭长式的,嵌着一色蓝玻璃,便仿佛是神仙家的丹房。阶下种着一株六尺多高的珊瑚树,宝气耀满一洞。再有一只白鹤,躲在山石背后,在那里偷看人。蓉庄早先上前去,把那阁门一齐打开。众人打眼望去,见那阁子却又是四面开门的了,那面也有一株珊瑚树,长短相似。阶下也很觉宽空。也有一只鹤、一群人在那里。

  “至走入阁内看时,方才明白,原来这阁子的两面轗壁却是两大块镜砖做的,把前面的栏杆山石树木门窗都映入里面,便和四面开窗的一般。看那山色,越显得黛绿相映,如同美人新妆似的。因名这洞叫做“口虐黛”这阁便名做“镜槛”。

  雪岩左顾右盼的赏鉴了一回,想起隋场帝的乌铜镜屏的艳事,便不禁魄荡魂摇起来,因道:“这园里数处,要算这里绝胜了。”因问:“这楼上去是通哪里?”蔡蓉庄道:“便是冷香院的后轩平地。打前面出去便通水木湛华的游廊。”雪岩因问上面几处却题了什么匾额,那跟着的两个抄吏忙呈上册底。

  雪岩接来看时,见取的名目却用院子,又仿佛似隋扬帝的十六院的一般,暗自屈指一算,恰恰连内里住院,刚正十六所院子,只少了一座迷楼。但是大太太住的那座百狮楼,五花八门,曲折无穷,也可谓工力悉敌的了,想到此处,不觉一手拈着髭须,满面都堆下笑来。因吩咐小厮们传话出去说:“午席便这里开下一桌,冷香院一桌,余多的便荟锦堂、影怜院两处分开了就是。”众小厮一片声答应了是,早便退了两个出去,一个叫做瑞儿,一个叫做双子。

  程马雚本来知道这两个乃是胡雪岩最得意的小厮,穿房入户,没一处不到的。程马雚因受吴美儿之托,便留心。他两个出去,自己就推做解手的模样,丢下众人出来。向远一望,只见那瑞 儿和双子两个站在桥亭上,望那池子里看着笑。

  程马雚慢慢地走到背后,笑问道:“你俩个在这里做什么?”

  瑞儿回头见是程马雚,因指着池子里道:“你瞧,这池子底里怎么会得和镜子一般,晶汪汪的?那金鱼儿游着不好玩吗?”程马雚道:“这池子本来盛不满水,前儿你老爷吩咐下来,是魏师爷想这法子,用点铜做了底,所以才贮得这样满的水。”双子道:“那么这金鱼儿又是那里来的呢?”程马雚道:“这是我去办来的。这池子里五寸长的共有二百头,三寸长的有四百头,你瞧放着还看不见鱼。”瑞儿道:“你买这许多鱼也不给我们两个玩。”程马雚笑道:“你爱这个容易,明儿我去买些来送你。

  只是我要托你们两个一件事儿,不知道你们可肯不肯?”双子笑着,吐吐舌头道:“好嘛,鱼没送到手,便要托我们事体了。

  ”程马雚也笑道:“这不是这么讲,便不托事儿,你要两个鱼也不值什么,难道一定要送了鱼才好托你们事儿?这鱼算什么?

  你只要替我讲句话,明儿你要什么我都依你。”双子因向瑞儿道:“你不响,听他讲呢!”

  程马雚因四下看看,见没人,便扯他两个向桥栏上坐下道:

  “吴姨太太院子里你可进去么?”瑞儿道:“我们这里的姨太 太没有姓吴的嘛。”双子也一样说。程马雚道:“那么光景你们叫太太的了。”瑞儿道:“太太是姓陈呢!”双子笑道:“呆吗?嫁了我们爷,自然是姓胡了。”程马雚道:“不是,不是。”

  因不好讲得螺蛳两字,因道:“那么总是姨太太里面的了,你且把各位姨太太的姓背给我听。”瑞儿笑道:“这就难了,我也背不了这许多。”因屈着指头道:“哪,一位是戴姨太太,是现下在那里缠足的;一位是朱姨太太,是绍兴下方桥朱郎中的女儿;一位是宁波的周姨太太,还有一位叫宋娘子,还有顾姨太太、倪姨太太,兰溪姨太太、福建姨太太、苏姨太太、大扬州姨太太、小杨州姨太太,还有角落头姨太太。”程马雚笑道:

  “怎么叫做角落头姨太太?”瑞儿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讲究。”又道:“是他住在一个角落头的一所院子,人家都叫他角落头姨太太的,想来就是这个缘故。”双子在旁听着,早格格地笑个不了。

  程马雚道:“那么他敢是姓吴?”双子道:“不是,他是姓郭。”瑞儿把手一扬,佯嗔道:“皮呢!”双子还自笑个不了。

  程马雚没奈何,只得硬着头子低问道:“可是他们叫他做螺蛳的那位姨太太?”双子急掩耳道:“放屁,放屁!给老爷听见,可不要一顿儿活活打死!”瑞儿道:“你末,背地里讲讲怕什么来?这样大惊小怪的,倒要给人听见呢!”程马雚笑道:“到底瑞儿好,没孩子气了。归根可是不是?”瑞儿道:“你说的那位么,他是我们叫太太的。”程马雚道:“那么你怎么说姓陈?

  ”瑞儿道:“姓陈的是正太太,不是这位太太。”

  程马雚道:“那不问了,我托你便去这位太太面前通个信儿。

  说他有位姑娘,叫做美儿的,便住在这里后门口转弯的衖儿里。

  说带个信望望他,出府去的时候,请他过去谈谈,别的也没什么。”瑞儿道:“这个容易,回来我看见我姐姐,叫他说声起便了。”程马雚道:“你姐姐是谁?”双子道:“他姐姐便是眉儿浓浓的,笑眯眯儿,鹅蛋脸儿的偶儿。”瑞儿嗔了一眼道:

  “偏你有这许多讲说!”因回头向程马雚道:“我有数了,明儿给你回信。鱼可不要赖了。”程马雚连连点首,见背后有人走来,三人便自分手。

  瑞儿和双子两个,便一溜烟向延碧堂石台上跑过。出园门,一直对冲,向北便门里跑进去,大厨房里喊了摆席。一面叫双子去外面吩咐管家们伺候开饭。自己却整整帽子,抖抖短衣,向园门对冲那朝西的墙门里走进,是一带左右坐廊的甬道。正当开饭时候,丫头们都在各房伺候,自不出来。便在腰门口探望了一下,见也没有人出来。心想进去,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儿做个引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打叠起一副正经脸儿,低倒头颈,顺便向戴姨太太住的红芸院来。径从备衖里左首小墙门内走进,便是红芸院的后轩。进门,见居中垂下软帘,里面静悄悄地,略有些脚步声和呻吟苦楚的声气。因向门帘缝里一张,见左首房门口站着几个丫头,在那里望房里看。

  瑞儿悄悄地踅向左首玻璃窗外望去,见遮着一带粉红绣花的窗帏。从隙里望去,见是两个丫头夹扶着戴姨太太,在圆桌边四围转,荡圆圈子。心里知道是刚用毕饭,又缠紧了足的缘故。

  原来男女平权之风尚未行到中国,故胡宅的缠足是一桩极考究事,家里有一个大脚的,便以为耻,竟不知万国九洲什么叫作天足世界呢!所以一个个连太太、小姐以至丫头,都是纤不盈握,娉婷可爱的。这胡大先生又要精益求精的考究,务必要那双脚尖儿瘦得如一支笔头儿似的,才合他的心意。这戴姨太太本来是与朱姨太太并宠的,因要占人头地一步,所以分外的用心在这一双小脚上,专门雇下两个老妈子给他缠足,已经小的不过三寸了。因布条子缠不紧,用白纺绸扯成条子,拿来缠着,便觉又薄又软。缠紧过之后,一定又要走他松来。痛了走不来,便叫丫头们夹扶着走,两个一班的轮流扶搀,走松了再缠。夜间疼的了不得,只把那双小脚搁在床栏上养力。后来果然缠到要人魂夺人魄的地步。这大先生爱的如香枕儿一般,不忍暂时释手。那两个婆子都得二百块钱一个去。这是后话,顺便叙明。

  却说瑞儿见了这般形景,便也不敢进去打谎,忙蹑手蹑脚的回出。刚走出门,瞥地有个人把他脑后拍的打了一下。瑞儿回头一看,不禁嗤嗤的笑将起来。欲知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且抛上客哄堂饮,来捉痴儿悄地行。

第七回 睡鸭炉求沽得善价 走马楼分派住诸姨

  却说瑞儿从红芸院转身出来,突被一人向脑背后拍的打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戴姨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奴儿。因嗤嗤的涎着脸笑道:“好嘎,嘴唇儿点的血红,敢是叫我给老爷带去下酒吃吗?”奴儿把帕子向嘴上一掩,啐了一口道:“你还这样臊呢!太太瞧见你在窗子外面张他,着我带你进去打嘴巴子呢!”瑞儿着了忙,连道:“嘎,好姐姐,这怎么处呢?快回去说我早出去了。”奴儿见他真个慌了,因笑道:“原来你也只有这一点儿胆量,下回敢不要顽皮了!”瑞儿对笑对揖的道好不已。奴儿因低声道:“你这会子不时不节跑来干甚么事?

  回来看见,可不要疑心到呢?”瑞儿道:“你么,自己在那里鬼,他们晓得什么?况且我此刻正正经经的来看我姐姐来的。”

  奴儿道:“你姐姐刚在这里,听说他太太着他到甥王爷那里去了。有什么事,回来我替你讲就是了。”瑞儿因把吴美儿嘱代致声的话说了,奴儿应允,瑞儿便自出来。

  刚到宅门口,只听外面一叠声喊瑞儿,忙跑出去接应。却是账房里谢师爷叫。瑞儿即忙到账房,只见萧山老谢芙明在账桌上架起眼镜,一手打着算盘,一手向指缝里夹着枝笔,桌上铺着一张红单,把个头旋来旋去的看着打着。瑞儿见有事着,不敢进去。等谢芙明打好了账,自己回过头来,看见道:“吾来哉啊,呕得吾格许多辰光,吾来浪作好个事体?”瑞儿道:

  “将将老爷着我到上房去了来。”谢芙明把他看了一眼.因把那篇账又看一看,递与瑞儿道:“吾驮格篇账去,问总管勒驮四百两银子,吾搭胡升两个人去办去。”瑞儿接来看,开着的是一篇绸缎账,是做园子里各处门帏披垫用的,便接了自去。

  谢芙明见此刻没事,因适才蔡蓉庄的哥子蔡颜庵来请他去看一件骨董,一则是大先生吩咐下来的,不敢怠慢,二则那该骨董的人又是他萧山同乡。便叫自己小厮长生出去喊轿,自己慢慢地随后出来。见轿已备好,便坐上轿。舆夫抬起轿子,长生跟着。走出大门,谢芙明便吩咐到华光巷赵怀宝家里。轿夫答应,径到地头。长生认得赵家,便先飞帖子进去。谢芙明随即落轿,大模大样的径入内厅。

  恰好赵怀宝正和一个客人同靠在正中炕上吸鸦片烟,见芙明到了,便一齐跳下地来。一看那客人,也是认识的同乡,叫做来柔卿的,一手好书画,也是善考博古金石的朋友。相见之下,各道契阔。赵怀宝便让谢芙明吸烟。芙明本来是有烟霞癖,就也不逊让,竟倒头睡下。见有一筒打好着,便拿来吸着。却嫌气味不佳,便唤长生把自己的烟箱拿来打开。长生便坐在踏脚上替他打烟。

  谢芙明因问赵怀宝道:“颜庵话吾有只鸭炉来咚,有弗有架事?”怀宝摇摇首道:“勿成功个。我买来呵三百银子咚,其说话即肯三百,阿怕其是个呆人咚哉,胡大先生里勿挣两连,到哈块起挣呢?阿柔卿哥,吾话才弗才?”柔卿不禁笑将起来。

  英明听他这样说,因把烟枪丢下,欻地坐起,笑道:“怀宝哥,吾话未实概话,到底吾未哪概套一件东西,也驮打出来拨我看看。才话道好个。我末也驮来话声价钱看。”柔卿道:“概也弗错起个。”

  怀宝因便笑点点头,叫小厮长龄进去捧了出来。自己亲手接了,郑重其事的摆在中间圆桌。叫芙明来看。柔卿便也跟着来看。见那鸭炉只不过斤巴重的古铜造的,也看不出什么好处。

  却是笑明有眼色,把来仔细一看,确是宣外铜质地的,那鸭子两只眼睛是两粒透灵的宝石,奕奕有光。因只是点首。怀宝却嘻着嘴接连的问道:“那话?”芙明道:“还好。吾要其多少银子?”怀宝伸一手道:“我也良心蛮平个,五百。”英明道:

  “五百末也弗值格,我看格两连吾也落得大方些。竟格照本钱 送得伊,伊也晓得好个,别地方照应些吾就来咚哉。”怀宝却还剌剌泥泥的不肯,经柔卿做了个屏风,才脱口应允了,还带便买个情与芙明。英明便向身边掏出一个皮匣,取出一叠票子,检了张恰恰如数的递与怀宝。怀宝接来看时,清和坊阜康金号的,因便收下。叫长龄把那炉子用紫檀嵌银丝的木匣子装了起来,摆在芙明身边,便丢开,别谈闲话。

  芙明让柔卿过来吸烟,柔卿因问道:“格片阜康,到底有格多少进出?”芙明道:“概倒我也勿明白。拢总胡府里是有三十二爿典当,十八爿金号,都从阜康里通个,吾想交关弗交关?”怀宝道:“其经手哈自?”芙明道:“经手是外头请个。

  其总管是其外甥范毓峰来咚管个。”柔卿道:“范毓峰才勿才就实范老五个倪子?”芙明点首。怀宝道:“我倒也要问声吾看打口留,其勒话胡雪岩个娘还来咯口留么?”芙明正在吸烟进斗,但只点首。怀宝道:“阿还有个甥王爷是其好个人?”芙明把烟吸完,慢慢地道:“甥王爷就是老人太太个内侄,胡雪岩个表兄弟,姓叶,住咚哼头柳翠井巷里。人家为伊阔气落,呕伊王爷,单实拨伊养养鸟人有四个咚,唤得什个鸟匠。其个鸟笼也实天下少有个,象牙做个笼丝,白玉做个笼钩。所以人家话,做其个鸟,也实前世修来个。”说的两人都笑起来。芙明又道:

  “要话伊屋里个家谱,一日一夜也话不完。”因站起来道:“ 起哉,歇日再作那活。”怀宝主还要问时,芙明已自走了。

  怀宝送至大门,使自转来,立刻叫长龄去阜康里,把票银取来,随即拿二百两专人送与蔡颜庵去。却把一百两和柔卿对分了。原来那只鸭炉是蔡颜庵从无锡

  惠泉山茶会上收来的,只花了五十两银子,因自己是府里看骨董的副手,不好自己出面。却教赵怀宝做了卖主,让谢芙明看去,那便失了眼,也不干他事。因此一番做的有味儿,落后蔡颜庵便老用这把刀子,做些假骨董字画,甩人进去求买,自己从旁吹嘘,总总得了善价而去。不多几次,便被他骗去了 几千吊钱。这胡大先生府上该的骨董,谁还敢批一个不字,明明是假的,大先生当他真的夸耀,人家也不敢说了。所以胡府上的珍珠贵宝,先前那真的好的果然不少。后来你也哄他,我也骗他。大家都就心照不宣,你不说破我的,我也不说破你的。

  所以胡府上出去的人,都会发了财。不然,钱有的是胡家的,他们进出见,那里便会和芝麻似的,身上脚底粘了出来呢?这是闲话。

  且说那日诸名士题园之后,雪岩甚是得意。因那镜槛造的有趣。想起隋朝的迷楼来,心里实在羡慕的很。一日,想到住宅里的楼屋原来是走马楼,处处都通的,地方曲折又多,也不亚子迷楼风景。便叫各位姨太太一律搬上楼去住了。却把儿女的房户都搬过来,住了平地院子。主意定了,便开下单子来给各房看,是写得列列清楚:

  红芸院给大小姐和二小姐住

  凝香院给三小姐和四小姐住

  澄碧轩给五小姐住

  安吉院给二房住

  春晖院给二房两位小姐住

  古香院给二房大少爷和二少爷住

  后面藏翠轩给二房三位小少爷住

  对薇轩给三房和一位小姐住

  左边带青山馆给三房两位少爷住

  碧梧院给四房住

  绮红轩给小姐住

  静绿轩给本房大少爷住

  红药山房给本房二少爷和三少爷住

  这个条子一下,各房丫头便都擎着条子,各自分头去照此施行不提。

  且说那各楼原有匾额题名,极容易记认的。雪岩恐那地处有宽窄,路途有远近,各房势必争霸宽处,因也派下一单道:

  红芸院之软尘楼给戴姨太太住

  凭香院之梦香楼给太太住

  澄碧轩之麝月楼给宋娘子住

  安吉院之百狮楼仍太太住春晖院之花影楼给朱姨太太住古香院之

  攀桂楼给倪姨太太住

  藏翠轩之玉笙楼给兰姨太太住

  对薇轩之醉春楼给顾姨太太住

  带青山馆之扑翠楼给周姨太太住

  碧梧院之秋声楼给福建姨太太住

  绮红轩之听莺楼给苏州姨太太住

  静绿轩之琴梦楼给小扬州住

  红药山房之宝香楼给大扬州住

  因这一番分派,有分教:

  十三楼阁花成队,一万金铃护不牢。

第八回 德律风传儿女话 侵晨雪请高堂安

  却说胡雪岩把诸姨搬上走马楼住下,自己便和穿花蝴蝶似的,东眠西食,几至没一刻儿空闲。

  过了几日,因这楼上再没有岔路可以抄近走的,譬如要到梦香楼去,却定要走过软尘楼,要到麝月楼又定要走过梦香楼。

  自己虽是雨露均匀的,无奈这些女儿家总免不了一些醋意。因 想了几日,又想出个好法子。仿那洋人的法子,用一座大德律风摆在正院楼上,却用十三枝电线通向各房。那便只要自己认定德律风的门子,该给那房知道,便对那一个风门讲一句。该唤他来,他自然便来。或唤他在那一座楼上等他,便知道了到那座楼上去。定了主意,便立刻专人去请外国人打样,着洋匠做去。

  果然是有钱的好处,不上一个月,竟已置备妥当,便向各楼通了电线。试验之下,实是灵便,不但可以传话过去,并且可以传回话转来。谁的声音,竟是谁的声音,也不曾变了一点儿。雪岩自是得意。

  这日正是十二月下旬天气,雪岩把正楼打扫干净,居中摆下座极大的圆桌。这桌子中心却特为挖空了,用一架占铜的宫熏补在中间。四围设下十四个座儿。每一个座儿旁边都有一架宫薰、一盆子大梅椿。又四角排列下四架立台。这立台又是比众不同,下座是古铜铸成一只三脚蟾,从背上插起一支铜杆,是做成夔龙样子,把尾子弯将转来,挂下一张明角灯球,下面坠着七八两重猩猩红金丝大穗,便觉古雅异常。又用四座大着衣镜屏做了围屏。正中敞梁上挂下一座十五副的水法塔灯。到上灯时节,楼窗四面一齐点上五色磁壳的檐灯。楼里面各灯点上,映入镜屏里面,真觉月宫里也没这样的好看景致。

  雪岩上来,便叫丫头们把德律风的十二扇风门打开,先打了报钟过去。不一刻,那十三处的钟都陆续先后回报转来。因便打话过去,请各姨到来共宴。一刻百狮楼的回电转来,说有事,恕停一会子来席。随后各姨回电。都说来了。

  稍过片刻,早见软尘楼的戴姨太太和梦香楼的螺蛳太太,都用两个小丫头扶着,款步而来雪岩一见,先笑道:“有了这德律风,可便当的多了,也省了丫头们跑的落乱。”戴姨太太尚未开口,螺蛳笑道:“刚才那报钟猛可地响将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呢!”正说着,麝月楼宋娘子和花影楼朱姨太太、攀桂楼倪姨太太、玉笙楼兰姨太太、醉春楼顾姨太太、扑翠楼周姨太太陆续俱到。落后秋声楼福建姨太太、琴梦搂小扬州姨太太、宝香楼人扬州姨太太等,也都到齐。一式都穿的大毛四出风的粉红平金花的袄裤,都不着裙子。

  原来胡雪岩有一个脾气,他生平最厌恶的是裙子。他说一个女人穿了裙子。便像了半截美人了。所以除他老太太之外,自太太起,以至丫头婆子,都是不穿裙子的。到现在杭州女人 多不着裙子,还是他开的风气呢。再加这几位姨太太的莲钩,都是缠得穷工绝技的,缠得小而又小,但用裤脚笼着,露出-点水红菱似的鞋尖儿,果是令人魂销。

  以先的服式,原是各房从早晨去老太太院子里请安的时候,预先着丫头们去各房约齐。螺蛳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戴什么花样钗环,大家便都跟着他穿戴。

  如今有了德律风,但见螺蛳穿戴起了什么,便有丫头打话向各房通知。所以今日十几位姨娘都穿了一样颜色的袄裤,头上都戴枝累金丝的衔珠风钗。每人带四个丫头,一个捧着锦绣的坐褥,一个捧着白银的脚炉,一个掌着羊角风灯,都有红字着楼名,一个提着镂金烟袋,一串儿走来。灯光下只见珠翠腾辉,锦绣耀目,一个个部生得粉装玉琢,黛绿脂红.也分不出谁好谁歹。

  雪岩见诸姨俱已到齐,因太太未到,俱不敢入席。不得已再用德律风打话过去。回电转来,却竟因有小恙,已自睡了。

  雪岩知道他意思,恐怕有他在座,使诸姨不便畅乐的缘故,也就由他去了。那诸位姨太太见说太太有恙,便要前去问安。经雪岩阻止了,便各派一个丫头前去问安。这里便自安排序次,团团坐下。一时珍馐错杂,水陆俱陈,真个是花香人语,满室皆春。

  雪岩饮到半醺,也就情不自禁。或与这个凭肩,或与那个调笑。螺蛳略稳重了些,雪岩便拂然不悦道:“今儿太太不来。

  大家该潇洒些,怎么你倒装起太太的形景来?”这一句话讲出.

  大家便众眼成城的看他脸色。螺蛳本不是自己要装体面,被雪岩这么一讲,不禁满脸通红起来。待分白一句,却又恐反恼了雪岩;待不说,又觉委曲。生怕合席因了自己不欢,便忍着气推醉起来,一语不发的竟自回梦香楼去了。雪岩待喊人去追回来问他,经戴、朱、倪三姨劝住,雪岩方才罢了。丫头们忙送上酒来,诸姨都引逗着雪岩猜枚,才把螺蛳的气忘了,依旧欢饮。

  直至自鸣钟打了十下,雪岩方始尽欢而起。诸姨也便一齐站起,一个个都望他同回房去。不道雪岩已自沉醉,却随手靠在偶儿肩上,教他扶着。各姨知道是仍回梦香楼住去的,便和应试的举子见榜上没名的一般,一个个把头垂下,没了兴采。

  偶儿扶着雪岩,便早有梦香楼的丫头,打起红绸软宕提灯,在前引导。各姨便落后随行,各自归楼睡去。

  却说雪岩扶醉走到梦香楼来。才进门,便闻见一股浓香参(渗)入鼻管,把酒醒了一半。入门,见满楼灯火齐明,暖腾 腾地打着熏炉。房门口早自两个贴身的丫头可儿、伶儿,把软帘卷得高高的伺候着。偶儿扶到房门口,便换了伶儿扶入房内。

  雪岩打眼向地下一望,见螺蛳不在,上面大床上却垂下了红帐。

  旁边矮凳上摆着一对大红平金缎的小鞋儿,并那猿俐狲的膝裤等件。衣架上搭着刚才那件平金粉红缎的袄儿。心里便知道是早经睡了,因便叫丫头们替自己宽了大衣。可儿忙送上一盏参汤,雪岩饮了,便自进床去睡。

  伶儿便自熄了各处挂灯,回房睡下。不多刻,天己明了。

  再朦胧一会,已是满窗日影。听备衖里的各房丫头来未去去的脚步声,真个和走马一般,便自起来。早有三等丫头听见,替他送脸汤水进来。伶儿披了衣服,站在地上,觉得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尖冷异常,因向玻璃窗外一望。原来那满窗刷亮的,却不是日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大雪。望下去,只见高高下下的飞檐画甍,都变做粉装玉琢的了。看了一会,心里觉得开爽了许多,因便向靠窗梳妆台上坐下。小丫头进来,替他打散绾发,梳洗起来。

  却好门帘动处,偶儿进来。伶儿看他已是梳洗过了,粉团儿似的一张脸,却被风吹冻的红春春。脑后拖着一条红线扎根的大辫,添着一挂大红散线的辫须。头上戴一顶白绣团鹤翻檐小帽,额上缀一颗钻花,脑后缀着一块羊脂玉压须,压着一穗大红散线帽须。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花绣小袖袄儿,罩一件元色四出风大毛背心。下面大红花绣裤儿,笼着一双宝蓝平金的纤鞋,却真小的可爱。手里捧着一个银丝竹节手炉儿,含着笑叫冷进来。

  怜儿打量了一眼道:“大早起来,哪里吹了风来?”偶儿摇摇首道:“没下楼去呢。”伶儿因问太太起来了没有?偶儿又摇首道:“睡着呢,没有声息。”一面说,一面便站立伶儿背后,看小丫头绛桃替他梳头。那绛桃却因头发是冷的,手里握着,早把指尖儿都冻僵,待挽那头时,便再挽不好。见偶儿站在旁边,更自乱了手脚。偶儿看不过,把手炉儿向桌上一放道:“走开,不中用的蠢才!”绛桃只得把头发递给他手里,站开一步。偶儿把头发重新打散,用梳子通了两下,便用油拓子润做一绺,随手拈根扎根子扎起根来。带眼见伶儿正把自己放下的那个手炉子捧来摆在膝上,却把一双纤手在炉盖上翻来覆去的烘。

  偶儿一面扎着,一面道:“姐姐,我要请教你一句话儿,咱们太太敢有个姑娘在外面?”伶儿道:“谁说的?”偶儿道:

  “本来我也不知道,前儿我听我弟弟瑞儿讲,说这位姑娘小名 叫做什么吴美儿。说和太太是多年不见面的了,想进府里来望望,又嫌不好造次。想着太太出府去的时候,到他那里转转去呢。我说太太也没这些心思,所以没敢回上去。”伶儿道:“这个便回回也不值什么。”偶儿因便不语,替他扎好根,把那一绺腻发,从稍子起,一套一套的卷在手上,一气儿套上根子去,用支簪儿别了,便随手向四围掀了一转,因对绛桃道:“怎么我便一梳就梳好呢?”绛桃不敢多说,见偶儿已走去,向妆台侧首坐下,便自上来替伶儿簪戴首饰。

  伶儿把手炉递给偶儿烘了,自己拿帕子拍一拍衣兜,便把帕子缩在袖里,因向偶儿道:“你瞧瞧去,太太醒了没有?回来不要老太太那里请安的人齐了,独太太不到。”偶儿道:“早呢,怕什么!”伶儿道:“那么你试到老太太那里张张,瞧去看是时候了不是?”偶儿点首,略勾留了一会,便仍捧着手炉子出来。竟穿过软尘楼后楼,向穿楼里扶梯下来,便是红芸院后轩的左首。顺便到前院来给大小姐和二小姐请安,却都尚睡未起。

  刚待转身,见一个小丫头从后面跟将出来,把自己的衣服一扯。偶儿回头,看是二小姐身边文杏,因道:“做什么?”

  文杏却含着一眶眼泪,一声儿不语,只扯着他走。偶儿不懂,只得依着他扯去。直到澄碧轩旁边花墙夹道,才站住,回身向偶儿道:“姐姐,你想可有这样的事?把我们小姐委曲到这样一个地步!”偶儿骇异道:“谁敢委屈了你小姐来?你告诉我,我给你告诉老爷去。”文杏道:“原是老爷委曲了他,还告诉谁去呢!”偶儿笑道:“这就没得说了。到底为什么事,老爷便会委曲了他?你讲我听。”文杏道:“你想瞧,老爷便有了这五位小姐和三位少爷,那一位小姐和少爷不是老爷亲养的?

  怎么便也要分出个高低来?大小姐许给了陈家,是好好的门第;三小姐许给了上海郁家,也是个有名望的;四小姐许给了顾家,也是清高的宅第;五小姐是小呢,不讲他。论理大小姐许给了,就论该咱们小姐了。偏又把两个好人家去跳档儿许给了那两位小姐。如今却把个当铺子里的小郎儿来给咱们定了亲事。姐姐你瞧,咱们这么样一个人家,这么样一个小姐,怎么有出这样一个猥灶猫的二姑爷来呢?”说着竟自哭了。

  偶儿也觉奇怪,因道:“这是几时的话?你可不要听差了呢!”文杏道:“那里会听差来!你们一径子蹲在楼上,自然不知道。便是前儿,红也缠了,因那小郎儿家穷,绷不起场面,所以就悄悄的过了礼,不举动。原是那当里的朝奉王六先生做了大宾呢。”偶儿道:“那么可也古怪,想来这小郎儿总有一着好处在呢,不然老爷那里肯?”文杏道:“有什么好处呢?

  听人说,老爷不过见他会吃。因前儿同桌,见他一下子搬下了五六大碗干饭,老爷便爱上了他,竟一口子把个咱们小姐许了。

  这可不是那里来的冤枉呢!”说着又咽泣不已。

  偶儿也没得什么说了,半晌道:“好罢,事情已是木已成舟的了,便你哭死也不中用。倒是你好好的慰慰二小姐,把些故事讲给他听,和那王三小姐把彩球儿抛着了化子身上,后来这化子竟会做了皇帝。可知一个人总不是一眼望得到底的。明儿那小郎儿中了状元,那时你小姐可不快心呢!你去,回来我来讲给他听,教他不要把自己身子懊恼坏了。”文杏点首道:

  “小姐自昨儿和前儿,都整整的哭了一夜。看照这样,可不要 哭死了!当真你来劝劝他才是。”偶儿点首,便自丢下文杏,竟回向红芸院的夹道里出来,到老太太住的正院里来。

  进门见照厅上还没甚人,两面抄手游廊上挂着许多的鸟笼,都有鸟儿在那里加食添水。阶下两三个婆子,在那里扫雪。向正院里面一望,兀自垂着帘子,里外面统静的鸦雀无声,知道尚不是请安时候。

  原来胡府规矩,每日早晨,合府大小男妇都要到老太太这里来请安的。大约总在九十点钟时候,老太太起来,梳洗将毕,合府自雪岩一辈起,以至下一辈孙男孙女,俱络绎到齐,先在两廊下静候。各人都有丫头挟带着皮马椅褥。诸姨先到正楼及百狮楼、梦香楼请安,下楼顺向各房问好,至此一同会集。一律坐用绣褥交椅。下一辈便是红皮交椅,比雪岩坐的略低下五六寸光景。等老太太梳洗毕,坐出正院中炕,便有八个大丫头八字儿排立两旁。另有六个大丫头出来,一齐打起正中的三幅帘子。却准上面双龙捧日的那座大自鸣钟打了十一下,于是两廊下候着一班儿辈,都鹭序鸳班的上去,分两排请安毕,八字分开站住。各人带的交椅,都就一字斩齐的铺排下了。总是老太太开口问些雪岩外面的事务,又问些螺蛳的家务事情,以下如苏州,兰、闽等诸姨,是一无话分的。

  这是什么缘故?因胡府一家内外家政事务,全是螺蛳一人一手,掌理得井井有条,所以请安的时候,总是他有话问些。

  你说这合府里的人敢不要趋奉着他?便是他房里的丫头出来,也是不同。所以别人再不敢一早到正院里来偷望一眼。只偶儿,一则是螺蛳宠爱着当做干女儿,二则又是老太太不常赐珍宝物件与他的?自是占人一步。此刻他看时候尚早,便不进院去,径从照厅的中门里款步出来。见园门开着,心想这园改造过了,我倒没来走一趟。此刻打量没人,因便信步走人园门里来。因这一番,有分教:

  镜槛藏花春有影,玉楼映雪月无痕。

第九回 掷果误投怀王爷涎脸 看花齐拍手公子开心

  却说偶儿散步走入芝园,一看果然好个景象。只见桥横玉带,庭绕珠栏,那高高下下的花木,都变了万枝琼树,一座大假山也成了冰岩雪山献,一派的雪光,耀得眼光都酸了。心里想道:这好的地方,怎么也不请太太来逛逛,可不埋灭了景物?

  因见去延碧堂的石桥旁两株梅花开得极盛,便想去折一枝来。

  无奈那桥上铺满了一寸光景的雪,走不过去。

  呆看了一会,忽想:“这个雪,原是天上落下,干干净净的,便踹过去,也搅不坏鞋子,怕什么呢?”想着,便一手提了手炉子,一手扶着栏杆,款步走去。那栏杆上的雪,本来是粉薄的,扶着还不觉冷。偏那石桥上雪,厚的足有一寸,一脚踹下去,早把他的一钩纤笋陷的没了影儿。欲待不走过去,又舍不得那梅花。便蹙着眉儿,不顾好歹的踹了七八步,便走过了桥去。

  看那梅花真开的可爱,却被雪压着,垂下枝来,似有意待人来折他似的。因便把手炉子放在树根雪地下,把手来折这梅条。才用手一攀,那梅梢上的雪,早和粉团儿似的满头满脸打将下来。忙别转脸儿,挨着冷,拗了一枝在手。回身用帕子拍去了身上的雪花,去提那手炉子时,见那一块玉似的雪地,却漾了一个大窟窿,不禁吃吃地暗自好笑。

  待望延碧堂的石台上走去,只见前路茫茫,一白无际,几无插足之地。看还是绿暗瑶厢近些,便踏雪径向延碧堂右边石栏上绕来。走上石砌,便向卷篷下站住。低头看那双鞋儿,已和凌波的罗袜一般,早把脚尖儿冻的疼了。便暗自埋怨,想把鞋儿脱下来烘烘干,又怕这里有人撞来,走不去。便打定主意,忍着冻,提了手炉,执着梅花,转过延碧堂后,向锁春院走来。

  进门一看,见没有人,便入左边房内,看有现成铺设着一张美人榻子,并立着一面大着衣镜。因先自照看,见自己的脸儿白娇红艳得和梅花相似。顾影自怜了一会,便向美人榻上坐下,将梅花放在枕边,就把那双小鞋儿褪下来,向手炉儿上烘了,便盘膝儿坐着,等他燥来。

  看看窗外面一对孔雀,在那踱来踱去的,侧着头只是看他。

  见榻几上有一盆子香橼摆着,因随手捡了一枚儿,照准那只看他的孔雀打去。猛听啊吓的一声便不响,忙从榻上站起来看时,却不是孔雀叫,是一个人捧着脸儿,在游廊上站着揉痛。偶儿慌了,忙问:“谁吃我错打了?”那人听说,把手放开回转头来看时,偶儿不禁吃了一跳。原来那人不是别个,便是大家叫他甥王爷的便是。

  他因爱这一对孔雀,不时走来看他。今儿进来,可巧吃偶儿打了这一下。正待发作,瞥回头见是偶儿,便把一腔火丢向爪洼国去了,因笑嗔道:“好嘛,谁教你到这里来玩的?”说着已走进房。偶儿穿鞋不迭,便笑跪在榻儿上磕头央告。甥王爷看他可爱,便一榻儿坐将下来,一把搂住道:“你往常做得那么样规矩,今儿可在我手里!老实向我说,你大早起到这里来,和谁睡着?”偶儿被他这样一说,不禁急的脸红道:“王爷也会得取笑儿,回来不要给人听见了,当是真呢。”甥王爷笑道:“真假我不问,快把嘴来,同外国人的亲呢亲呢罢了。”

  正在玩笑之际,忽前面有人唤香官。偶儿忙推开他道:“快,大少爷来了。”甥王爷怕真有人进来看见不雅相,便放了偶儿,笑嗔道:“好,你不依我,回来我和你算帐!”偶儿红了脸不理。一面忙穿上鞋儿,站下地来。对镜子理理发鬓,把帽子整了整。自觉满脸都是羞红,热灼的了不得。因仍把梅花拿在手里,笼了手炉出来。却见甥王爷尚在前面游廊,同着一个老婆子向延碧堂走去。便站住一步,让他两人远去。便从延碧堂后面,转向绿暗瑶厢里出来。

  却好在游廊上与那刚才同着甥王爷走的那婆子撞着。近前一看,却是大扬州房里的婆子,叫倪嫂的。见他穿着一件元色羊皮背心,下面宝蓝裤儿,乌蓬头鞋,高插一技金耳挖,却把两只手都叉在背心里面,俏角角的走来。看见偶儿,因问道:

  “姐儿,你看见了香官没有?”偶儿摇首说:“我没瞧见,你 问他什么?”倪嫂见问,因向四下一看,见没人,因低声道:

  “刚才老爷在吾们太太那开会,你们太太说,要替老太太做生 日了,着吾喊大爷去来,吩咐他话。吾到得大爷住的那个带青山馆去说,那批丫头子也不知道作甚的,概吾玩,说:‘大爷鞋子是在床前,那人却不知道那快去口留。’吾可不能这样的回上面去呢,我所以来找他。却满园子喊转,也没得。这是甚么讲究?”偶儿笑笑不语。

  倪嫂又四下看了一看,伸手握着偶儿的手道:“你可真个不知道吗?吾告诉你来,可不要对人家讲去。吾听他们说,大爷合四太太房里的胡嫂有得交情呢。你可听得说没有?”偶儿不禁缩脖子一笑,吐吐舌道:“哎吓,咄咄!丑死人了。可真有这事吗?”倪嫂道:“怎么不真?他天天这个样,晚晨睡觉,把双鞋子摆在床边,他人便到对过那个亭子上去,干这个把戏去了。”偶儿只一味的憨笑,不置一语。倪嫂又笑道:“姐儿,你看吾比那胡嫂怎样?”偶儿忍不住嗤的笑了,怕他厌烦,便一手甩脱了,夺路走去。

  刚走出园门,迎面见香官从对面宅门里带着两个小厮出来。

  头上戴一顶拉虎皮帽,上面缀一颗大红绒球,面前缀一粒桂圆大的珠子。身上着一件蜜黄开气袍。罩着一件天青团鹤四方大毛出风马褂,脚下登一双薄底靴儿。越显得面如傅粉,目似点漆。偶儿忙上前请个安道:“老爷适在宝香楼等爷呢。”香官点首道:“我去过了。”偶儿道:“那么倪嫂还在园子里找呢,爷这会子到那儿去?”香官笑道:“你干你的法,管我什么!”

  偶儿便低下头,待自走去,却被香官一手拦着道:“你恼了吗?

  ”偶儿抬起头,见他满脸都堆着笑容,因道:“我末,那里敢恼爷呢!”香官因顺手把脸上抚了一下。不防那两个小厮,都一片儿喊声“噎好”。偶儿不禁满脸都红了,从香官胁下夺路奔入宅门去了。香官因笑着回首看看两个小厮,笑嗔道:“怎么在家里也这样的胡闹起来?”那两个小厮都只缩着脖子,格格的笑。香官便不再讲,放步向甬道上出来。

  到大厅斗门口,略站一站。那两个小猴儿,早哼么哈六的喊伺候出去。香官随后出来,见两旁的管家都站班伺候着了,一排儿上来打千请安。香官略一点首,因问马备了没有。那些管家一叠声应道:“备下了。”香官便不再问,紧步儿走出大门。天井里早有两个马夫,夹带着一个雪花儿马等着。香官一跃而上。马夫送上鞭子。香官把踏凳一扇,那马儿便得得地走去。那两个小厮也忙各上了马,随后赶去不提。

  却说雪岩等一干人从老太太那里请安下来,便都约在园里大假山上赏雪。早有丫头们上去,把冷香院及芸锦堂、影怜院等处都铺设定了,打起地炉。随后雪岩及诸姨并三房六口子及甥王爷俱到,便一齐挤在荟锦堂里。早乌压压的满地都站了人,幸而椅座尚多,便各依次坐下。子是先计议,老太太的生日当如何做式。大家也都没甚主意。还是螺蛳说:“老太太有了年纪,理当替老太太做些功德。不如做堂水陆大斋。再当此隆冬天气,施舍些米的为是。”雪岩说好。甥王爷却说:“舍米果然是好,当我来替你们拨发。但老太太大庆,亲戚家知道,总要来贺喜的。也得设个寿坛,唱几本戏,才像个样儿。”雪岩道:“这也不错。”螺蛳道:“那么我已着香官去云栖吩咐设坛去了怎么呢?”甥王爷道:“那么便在云栖唱七天戏,设七个寿堂,开七天贺,也没有什么。”螺蛳未应。雪岩道:“就这样也很好。”因问三个兄弟意见如何?那三位本来也不十分管事,都说甚好。子是便照此定了主意。一面吩咐外面去定戏班,一面请甥王爷去酌量办米施舍。这里便大开筵宴,一齐坐下席来,且暂按下。因这番举动,有分教:

  且上园亭开雪宴,预传鼓吹到云栖。

第十回 摆体面连朝奉差委 剃眉毛拼命来哄堂

  却说那日雪岩在荟锦堂赏雪宴后,连日无话。

  那甥王爷奉了舍米的差委,便在云栖山门外立下一厂,着香官监视。又于本府左近设立了一厂,命蔡蓉庄和冯凝监视。

  又向湖墅设一厂,命魏实甫监视。又江干设一厂,命程 监视。 自己却得了个总理的名目。其实也不曾理得什么事,倒作成了 那个魏实甫,自从湖墅设局起后,把米施舍一半,变卖一半,早弄下了好几个钱,因便装潢门弟,招留奴婢起来。那一派气象,竟与对门借冠服的翁莲生家相埒了。

  一日,正在厂里监视粜米施舍,有两三个汉子争多嫌少的闹嚷不清,势将和粜米的人扭打拢了。实甫因挺身出来弹压道:

  “什么事?便胡闹的这样!”厂里的人道:“他两个前儿来, 说是一家有五口子,讨了五斗米一个去。昨儿又来,却改了个姓,说家里有着八口子。他们没察出,又给了他八斗一个。谁料他今儿又来,说家里有十口子了,定要掮一担子米去。被我们看破就是前儿来谎米的人,因此不肯给他。他在这里硬要呢。

  爷在这里,请爷作主。”实甫因看着那两个汉子道:“那个不兴。便算米是该派舍给你们的,怎么你家里人一天便会多上这许多来?”那汉子哼了一声:“爷也替我少说罢了。咱们家里生来是几口子,正是几口子,咱浑家又没去开门养汉,那里便一天会多上许多人来?”实甫道:“那我不管。你前儿已来要了这许多米,随你几口子,一天儿也吃不了。怎么今儿又来要米,这可不是胡闹吗?”那汉子道:“爷省吗,咱们要去的米是一家几口子一粒粒分着吃下肚子去的,不比似爷,拿了米去变了钱……”正说着,满厂子讨米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厂里人只面面相窥。

  魏实甫那里下得脸去,便气涨了,大叫道:“反了,反了,左右快给我拿下!”厂里人初犹不敢下手,当不得那汉子兀自挺撞不休,左右只得用权拿下,当场交与地保管押起来。这一下子不打紧,倒把满厂子讨米的人激变,呐一声喊,一拥而上,竟不由分说,把厂里的人不拘上下大小,抓起便打。有些乖巧的,却只顾尽量抢米,把一厂的米抢的净尽。魏实甫见势不对,忙乘间走了,待奔入城去告救。

  到得胡家,便着管家入去通报。不一时雪岩出来。实甫抢先谢罪,并把刚才索米滋事的一番情节回明了。雪岩若无其事,说不妨事。一面教人拿名片去县里把人放了,一面教把甥王爷请来商酌其事。

  一刻,甥王爷到来,雪岩接见。因问这几处厂里怎样。甥王爷道:“别的也没什么,只是这些讨米的人太贪心不足些。

  今儿去了,明儿又来,甚至一日来两三次的也有。强的得了米去还吃不了,拿去变钱,弱的却连一颗儿也吃不到口。便是这个,须得计议个妥善章程才是。”雪岩点首道:“这也不但此,便是司事吞吃的,我也打量着有了许多。那里有一半儿真散给穷民的!别的不问,便是蔡蓉庄一个儿,也舞的弊不少了。他前儿替我买的那些古画骨董,昨儿王六先生看见,说全是假的呢。”

  魏实甫听了这话,犹如顶上打了个焦雷。待替蓉庄回护几句,一则见自己破绽,说也无益;二则恐搭一句牙,又疑到自己身上来。因便落得缄默。

  雪岩又道:“便前儿那只鸭炉子,颜庵替我做下价,教芙明去买来的。那里知道昨儿客来,我兴抖抖的喊人捧出来给他赏鉴,谁知道他才看一眼便还的,点点对对说是在惠泉山茶会里亲见颜庵拿五十吊钱买的。你说,怎么后来又会落在那什么赵怀宝和来柔卿的手里。这还不是舞弊么?好,他也占的我的钱。有了,你们对他讲,教他兄弟两个家里去享几年子小福去罢。这里厂里,便着程进来办理。所遗江干一厂,着乃鑫、乃鋆两个孩子办去罢。”这话一说出口,早有人飞报蔡蓉在、程马雚知道去了。

  这里雪岩因笑问魏实甫道:“你瞧,我历来去留朋友的事件,办的公不公?”实甫只落得满口恭维,再也不敢多说一字。

  雪岩忽记起一件事来,国向实甫道:“我忘了一个大功的朋友。

  ”实甫道:“敢是说尹芝先生吗?”雪岩道:“他倒和我信札常通的。就是前儿监假山工程把作的,那个叫什么捷三,那人现在哪里去了?”实甫道:“这便是郭连元,一月前已蒙东翁大先生恩荐,到左宫保大人营里去了。”雪岩拈须道:“喔,郭连元便是捷三,这就罢了。我先还当是两人呢。”还说:“连元已受抬举了,却没有好处到他呢。”说毕,呵呵大笑。

  却好管家进来,报说程马雚来了。雪岩传命请见。程马雚入来。

  相见礼毕,遂依次坐下。开口便也告了一番米厂的难办处。雪岩道:“那就该着实定个妥善章程下来才是。”程马雚道:“章程也算妥善了。江干一厂是分为两局的,一局专发凭票及填明姓氏、年貌、里居、口数;一局专凭票给米,对验年貌,有不符者,即扣留不给。那里料他还有法子,把凭票改大了升斗领去,次日又来发票局里领票。今儿是本色脸儿,明儿他便打上些颜色,装做病了的模样,教人认他不出。甚至今儿髭须的,明儿把髭须剃了再来。”说的雪岩大笑起来,因道:“这剃髭须的法子倒也想得极通,咱们何不就仿他的法子,每一局里派下四个待诏,索性限定三天散讫。每人都给五斗米一个,凡已得了米去的,把他眉毛剃去,做了记号,那他第二次再来,便一望而知的了。”甥王爷拍手称善,因便吩咐管家传谕各厂,照此办法行去。

  这里雪岩因湖墅闹了事故,想魏实甫再去时,定要吃亏,因复改章。蔡蓉庄所遗一厂,着甥王爷和冯凝两个办理,复命乃鑫、乃鋆

  两人襄理。江干、湖墅两厂,命程马雚和魏实甫对调,各厂再添发五百担米一处。各人领命,便都出来,各自照办去了。

  过了三日,平安无事,大家便都陆续到来销差。蔡颜庵和蓉庄两人,便也入府告辞回籍。蓉庄却留赠一柄亲手镌劂的象牙折扇骨子,上面套的扇面便是颜庵画的。后来胡氏中落后,这扇被人偷出去卖,还值了五十两纹银,可见蔡氏兄弟的手段也就不平常了。

  又过了一天,不料这些穷民被剃了眉毛,都弄的不像个人了。起先因要这五斗米,权且忍耐着,听他们剃去。此刻见米也散尽,又是年关到了,正没法子弄钱,却好剃去了眉毛,便在这眉毛上想法子。依旧是湖墅里那个汉子为首,对众人道:

  “胡大先生有钱,舍这许多米,那里管是谁得了去。前儿那魏 家小龟子吃我骂走了,他还没剃咱们的眉毛。如今换了这程小子来,他替魏小子报复,剃咱们的眉毛。难道是地皮上的草吗,随他割去罢了?可知咱们身上的一丝一发,都是父母的遗体,那里好毁伤了一样?何况眉毛是一个人五官里最要紧的物事,吃他剃了去,你们不到毛厕里自己照瞧,还像个人吗?”众人道:“这也没奈何,剃也剃去了,还讲什么?”那汉子道:“论理,干我什么事,我也没吃他剃了眉毛去。若剃了我时,我可有饭吃呢!”众人都道:“正经我们合诈他去,可去得么?”

  那汉子道:“去得去不得你不(甭)问,只问你们敢去不敢去。”众人都一片声拍胸道:“去,去,去!”那汉子跳起来道:

  “既这么着,快把我的眉毛也剃掉了,我替你们出头去。”真 个便有人把他双道虬眉一齐剃去,便率着一干人,可有三百余个,径到胡府门口来。

  一到门口,便发声喊,一拥入去。把门上人吓了一跳,忙出来问什么事。众人一口子叫:“快把程小子和魏小子两个交出来,不干你们事。”门上人再欲问时,一众人已蜂拥而入,在大厅上鼓噪起来。雪岩正在大花厅上延碧堂,和程马雚、冯凝、魏实甫、谢芙明等讲话。突闻外面人声鼎沸,当什么大事,忙着瑞儿出去看来。

  瑞儿领命出来一看,见满厅都挤满了人。因站在高处喝道:

  “老爷有话下来!”众家人听说,忙东拦西阻的教他们止声。 好一会子,才渐渐把声浪平静了下去。听瑞儿高声朗朗的问道:

  “什么事?好好的讲来,咱替你们回上去,再做理论。”那汉 子挺身道:“你家大人舍米给咱们穷民吃,原是行的好事,怎么叫这两个狗男女出来苛刻我们,还把我们眉毛剃了去?如今没的说,米我们去买来还你,你只把我们眉毛还来。不呵,教这两个狗男女出来,吃俺也把这毛拔的一根不剩,才罢了手!”

  瑞儿道:“这不干两位师爷事,原是咱老爷出的主意。”

  那汉子道:“噫,好吗!”因指着那上面的御赐匾额道:

  “你不自己瞧吗,什么叫乐善好施。你们施施米,把人眉毛剃 了,叫人一世不得好日。这还是乐事吗?善事吗?”一个道:

  “哼,老哥,你知道什么,这匾原赐的是‘勉善成荣’四个大 字。后来换了这个,你怕还不知道吗?”众人便都哼个不住。

  瑞儿道:“住了!咱问你到底闹些什么?待要怎样?”那汉子道:“咱要眉毛还来,要什么呢?”瑞儿道:“哼!你昏了头了,也不看清楚了什么地处,这里敢是你们讹诈得下的地方么?”那汉子道:“咱怕什么,砍了咱的头,不过碗大那么一个疤,你家有势耀,叫你那大先生出来讲话。咱不耐烦和你这小狗奴才吵嘴!”瑞儿见弹压不住,只得走下地来,进去回雪岩去。

  这里管家等见用势不得,便做好做歹的开导他们说:“咱府里没有讲不了事件。不要只一味子胡闹。你们无非为剃了眉毛,听了讲,说不得好日了。凭在咱身上,替你们回去,给些钱,你们做生计去,也就值得了。”众人见说出一个钱字,便都软了下去听讲。还是那汉子说:“既爷们这样讲,是了,烦你把这番苦衷回上去。说咱们也是出于无奈,才来惊动府上,一切总看过一层。我们总是愚民,不知道礼节。明儿上面有话来,烦你传唤一声就是了。”正说着,甥王爷头戴一顶红绒缬拉虎皮帽,平金寿宇图四方马褂,泥金黄一股原袍子,脚下一双粉底京靴,脑后拖着大辫,额前缀着珠圆帽花,眉似笼烟,目若点漆,颇有种英俊气象。一手笼着马蹄袖儿,一手握一管 京八寸的荷包烟袋在嘴里吃着,出来站定。先把眼光向人丛里溜了一转,猛可地把双眉竖起道:“出去!站在这儿管甚么事?

  ”早有管家们过去好说,将他们一干人拦出阶沿下去。甥王爷又看了一眼,见众人额上都光秃秃的没了眉毛,实在不成个人相。心里好笑,面上却愈板将下来,回头喝问管家道:“怎么还不撵出去,待怎么样?”仍是那汉子出头,扑地先跪在甥王爷面前道:“小人们那敢怎样,只一世不得好日了,求爷体恤下情,代小人们作主。”甥王爷道,“哪有这话!我对你讲,你若说是来求周济点儿,倒不值什么。你若竟说是纠众索诈,你可知道王法么?”因回头向家人道:“你们向账房讲去,叫酌量着周济他们几吊钱就是了,出我的账。”众家人一片声答应个是。那汉子带着众人,都如山角崩的磕下头去。甥王爷也不理会,竟掉头走入里面去了。

  这里由账房里的酌量每人发给了五两银子一个。账房先除了九扣,管家们又扣下了三成,那汉子吃没了一半,到得那干人手里,只得几钱儿一人了,也就罢去不提。正是:

  法如无弊皆安化,人若有心不滥穷。

第十一回 做生日云栖设坛 发死昏佛龛看戏

  却说胡府自散米之后,已届年节,外面各友都只顾了账目,里面各房只顾了热闹。咱一支笔也就记不了这许多,便记也只不过是赏灯开宴等事。也是部部书里所有,人人心里想得到的事。

  惟庆余堂里看灯的一节,是从十三日上灯起,直至十七日落灯止,竟有举国若狂,趋之如骛之势。其实也并无别的灯彩,不过就是胡府平常所点的那些各种洋灯,以及琉璃做的葫芦、蝴蝶、花篮等各式檐灯罢了,哪里有外国水月电气灯的明白如昼一般。这边府里的花园里,也从十三日起,准外人进来看灯闲玩。这些城乡人都没见过,个个称是星桥火树,琼字瑶台,尽人游赏,高兴的了不得。

  里面自十五夜元宵起,演了三夜堂戏。因班子好,便连落定了老太太做生日戏文。一等灯节落后,略养静几天,便先着甥王爷和香官带领魏实甫、程马雚、冯凝等,去到云栖料理一切。

  先收拾下十余所起坐房间,预备居住。又排设起七个寿堂来。

  分作七日。第一日,一个是文职三品以上官员拜贺的,一个是武职三品以上拜贺的所在。所请知客陪宾,多是三品以上。如来客是三品的,即请三品的知客。如来客一品、二品的,便请一、二品的大员作陪,以免拘碍礼节。还有两个寿堂,是五品以下文武职官拜贺的。再有一个是候补选文武职员,一个是现奉差委之佐贰人员,均各有身分相埒的人作陪。第二天是各庄铺号伙友作贺的日子。也分作七处,是丝、茶、盐、钱、药、绸、棉等业。第三天是应洋人作贺,也分七处,是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国。第四天是各衙局朋友,也分七处,是刑钱账征书教等一处,吏户礼兵刑工六科书吏一处,各厘局司事等一处。第五天是憎道女尼等。第六天是亲朋友戚。至第七天才是女眷作贺。

  所以雪岩和三个兄弟及子侄辈,俱从第一日便到云栖。里面开堂庆寿,设筵演剧,殿上鸣铙动钹的,设放水陆大醮。头山门外面,却也搭起一台,开锣演剧,做给地面上看。二山门内也是一台戏文,是演给随来的客官以及轿班差役人等观看。

  里面才是请来客看的。所演的戏,却是里外一样的,里面演什么,外面也演什么,以免那些人说好嫌歹的吵闹。但是这云栖地方,本来是清静佛地,除去钟声梵呗,鸟语松涛,别无异响。

  此番把里外三台戏一齐唱起,那鼓乐之声以及车马节旄之影,早就散满一山。这地方上人,便都当做神仙降临了样儿,个个携儿挈妇,挤来观看。

  到了第六日上,老太太和各房太太以及小姐丫头们出来,总共不下百余乘大轿,并经统领拨营护卫出来。到了云栖山门口,早就挤的人山人海。但见万头攒动,和啧啧称羡的声音。

  老太太等轿子直从大殿里穿过。到内堂下轿,先着丫头们看定了房间,安顿下来。然后出来,率同小辈等,向各处礼佛毕,才回内院坐息。计所来的是四房四位太太,及螺蛳、戴、倪、朱、顾、宋等姨,以及本房大、二、三、四、五小姐及二房两位小姐,以及宝王官、兰生等,及三房二子一女,四房炳生官及佳官等,俱各带丫头婆子,共有七十余人,也就记不下许多名字,姑从简不表。

  这夜,殿上僧众施放五方瑜伽焰口。里面所有诸亲友早就散讫,戏已停演。老太太因香官说连日的戏好,便高兴起来,立时传话下去,当晚重复开锣,把三班戏子眷那头等名角,并入一班,就在正寿堂里登场开演起来。四下排设下筵宴,正中是老太太一席,左边一席甥王爷两口子,右边是雪岩和陈氏一席,左排第一席是二房两口子一席,右排第一席是三房两口子坐了,左排第二席是四房两口子坐了,以下便是戴、朱、倪、顾、宋各据一席,再下一排便是四房一总九位小姐、十位郎君,也是摆列各分席面坐了。每一席旁总有三四个丫头站着伺候,斟酒送菜。满堂里灯烛辉煌,珠园翠绕的充满一室。堂下演的正好,抑且座无外客,真个天伦乐事,莫过子此的了。

  那戏班中有个唱花旦的金小翠,生的好一个台面,由来演了六天戏了,出出都唱的出神。所以无论什么人都单爱瞧他的戏。当第一天在内堂演剧的时候,被人传说出去。于是外面的人都说胡大先生不公道,把好角色藏在里面自己看,不放出来与人家赏鉴赏鉴。却好传到雪岩耳朵里听见,次日便着小翠去到二山门台上唱了一天,第三日又着去头门台上唱了一天,第四天才回进来。昨儿又在二山门唱了会儿,轮当头山门唱。因日间被雪岩传了进来,便退下一日,待明日补唱去罢。 此刻正在台后闲看,被老太太看见,因赞道:“好个孩子,怎么不演一出?”雪岩听说,忙喊管班呈牌子上来,亲手接了,请老太太点。老太太笑道:“这个也不用我点,只叫他把最擅长的唱来便了。”香官因出席上来道:“这小翠演的小宴甚好。

  ”老太太笑道:“敢便是杨妃醉酒么?”香官道是,老太太因点点首道:“就小宴很好。”才出口一个“好”字,早有丫头们一叠声递传下去。

  台上接应着,便把刚才做的戏半腰儿截住。手锣响处,萧鼓登场。只见绣帘一动,早有一个好台面老生,扮了唐明王,携着个千娇百媚的杨玉环出来。老太太忙架起副老花大圈子的眼镜看时,果然好个声色,不禁点头称好。甥王爷早助着兴致喝一声彩。那些阶下的小厮等,也就跟着一片声喝起彩来。早有管家们捧着一盘锞儿和赏牌上来,满台和雨点似的散去。那小翠儿越做越出神了,做那醉软了样儿,口里衔着一只玉杯,把腰儿软扭转来,便像身子是粉条儿做的一般。满堂纷纷喝彩不迭。连香官也都不拘礼数,喝起彩来。

  老太太自是高兴的了不得。等这出下来,便叫停演用膳。

  因唤金小翠上来,仔细赏鉴了一会,问了些闲话。复又赏了个金表,着他明晚再演。日间且到头山门演去。话毕,金小翠退出,这里也就用膳毕了。却好外面的五方焰口也散了,便各自归房安息。一夜无话。

  次日,诸亲各眷的女客陆续俱来祝贺,也就不下六七十人。

  香官因今日是女客贺期,与自己没相干,心里舍不下不看金小翠的戏,便带两个小厮踱出头山门来。看时,见满台下乌压压的站满了人,小翠正在登台演出《海潮珠》的戏。看那做齐王的小丑,是叫小猫儿的,正在奇形怪状的装做。因看自己没得站处,又生的矮小,瞧不见,回头见山门正中供着一座佛龛,里面坐着一尊老佛,凸着肚子,对着他呵呵的笑。因笑道:“对不起,请开,借我坐一刻儿。”因对小厮们道:“搬开去,搬开去!”小厮笑道:“爷,这个菩萨不是玩的呢。”香官那里肯依。小厮们拗他不过,只得一齐上去,七手八脚的把尊弥勒怫笑呵呵的扛下地来。早哄动了看戏的那些人,有的骇异,有的好笑,便觉哈哈嘻嘻之声,震动天地,连小翠在台上望下来看见,也不禁抿嘴儿笑了。香官立在佛龛上坐下,正见小翠在那里忍笑,早故意的一叠喝彩叫好,远远的调情儿。惹的那些看戏的人连戏都不看了,只挤着回转脸昂起头来看他,你谈我论的笑个不了。

  早有老成的管家看家,知道自己是讲不相干,只得进去把这节故事回上雪岩知道。雪岩不信,即着瑞儿出去看来。一时瑞儿回报,说:“爷真个把菩萨扛开了,自己坐在那里呢!”

  雪岩怒道:“咳,这畜生真太胡闹了,快给我去拿他进来!”

  正说着,双子已早听的明白,忙乘闲逸出。见大殿阶下有马系着,便不问谁的,解了一个跨上,一溜烟跑到头山门口。

  跳下来一看,见香官正坐在佛龛里面,稳稳妥妥的看戏。忙跑近喊:“爷快下来,老爷出来拿你了!”香官听说,吓了一跳,疾忙跳下地来道:“这,这怎么处?”双子道:“快逃回家去的为是。”香官已是手忙脚乱,见双子有马牵着,他一脚跨上,向双子手里夺过鞭子,狠打一鞭,径向人丛放马跑去。那两个贴身小厮怕有疏虞,连忙也解了两个现成人家的跟马跨上,随后赶去。远远望见香官的马在前,出躺子大跑,两人高声喊着,也不见应。

  原来香官在前面马上听得背后马声人喊,只道来追拿自己的人,一发狠命的加鞭疾走。看看天色傍晚,猛不防草地里飞起一只老鸦,那马一个眼岔,径向义冢坟堆子里乱喘进去。香官急收那催手时,那马便应手竖起一个牌头。香官叫声不好,早已连人带马向坟窠箩里滚了进去。

  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说。正是:

  富贵纵教人艳羡,骄奢何待鬼揶揄。

第十二回 发寒热香官逝世 惊炎凉左爵赉书

  却说香官连人带马滚下坟堆子去,早吓得一身冷汗。那马只顾自己爬起来,跳了几步,见地下有草,早埋倒头在那里吃草去了。自己却把腰子跌酸痛,打地下一看,原来是一个坟头上的凉食瓶子掉在地下,却正垫在腰里,所以痛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正待挣扎着坐起来,瞥闻马铃声响,有两个马飞也从堤上滔转过来。香官恐是追来的人,忙躲在坟里,等他过去。直听得铃声退了,看看天色已晚了下来,便支撑上马,加一鞭急奔入城。

  到府见那两个马拴在门口,便有些胆怯,不敢进去。刚下马迟疑间,只见自己的两个小厮出来接见道:“哎吓,爷,好找吓!我只道爷跑到那里去了,急的了不得!爷往哪里来的?”

  香官至此,才知道那两个追马就是他两个,才把心放下了,投鞭径入府来。一班管家都站班伺候,香官也不理会。回至带青山馆来,睡下床去,不由的腰里酸疼,叫声哎唷。丫头们问时,才知道是掉下马来过了。

  一时喧传出去,早惊了几位姨太太,想雪岩不在家里,倘或有些长短,干系不下,便都前来问安。如苏、兰、大扬州、周、郭、闽七位,都先后到来问好。香官只推说起不得床,谢了罪不见。落后四房里剩下着管屋的胡嫂到来。才趁空儿缠绵了一会,不料这夜便发起寒热来了,见神弄鬼的整整闹了一夜。

  次日便越加沉重,竟真个起不来床了。至下午雪岩等一大批人回来,也不能出去迎接。

  至晚,雪岩才知道香官病了,便着人先来看视。见说真个病重,于是大家都发急了,连老太太都一起前来看病。见香官只是热的发昏过去,满口子说的呓语。老太太因埋怨雪岩,说不该昨儿吓他太甚。一面延医,一面添派丫头伏侍不提。

  谁料这香官自此一病,竟病的长久,至二月初旬尚未复原。

  却值小考到了,香官听人都说要考去,便自己也要进场与试。

  雪岩禁他不住。见病体也七八分好了,只得依从了他。却好那当铺里的小郎二姑爷自定亲之后,也早弃商而儒,此番也去应试。两人在场内遇见了,甚为投契。至五月间道考过了,揭晓出来,香官竟与那小郎同登泮案。雪岩等一家都喜之不已。却好香官这年刚正二十岁,便替他做生日,带便开贺,仍传了金小翠的班子,演了三天戏剧。

  过后不道香官因劳瘁过度,旧病复发,竟一日沉重似一日起来。雪岩等自是担忧。正为香官担忧间,猛不防一道讣闻到来,说是二姑爷作故了。其时雪岩正在院里,因高兴,和螺蛳及大、二、三、四、五位小姐同席用晚膳。接到这道讣文,雪岩不由的把碗筷一放,喟然长叹道:“不料这孩子竟不长寿!”

  二小姐在旁,看见讣文,心里痛了一下,想起当初定亲的时候,已是自叹不辰,今日才进了个学,便又身故了去,却教自己做了望门孀媳,不由的心里一酸,咽声大哭起来。大家也只有惋惜,没得别的劝解。哪里知道这位二小姐过子伤感,竟就此得了个怔忡的病症,嗣后便舞手蹈足,不知礼节起来。雪岩见他真个疯了,也就没法处治,只抱怨自己罢了。

  过了几日,丫头们报说香官的寒热越发重了。医生已自回复。雪岩便分外着急,到处赶接名医诊视。终究药石无灵,不上数日,可怜把一个粉团儿似的郎官,竟淹淹的下了世了。报入上房里去,便满屋子造了反似的,自老太太起,以及各姨诸姐,一齐奔到,放声大哭。那香官却早已溘然长逝,无声无臭的了。于是即便赶办衣衾棺椁,次日落材,三朝理忏,七七超度。因他是长子,吩咐合府里都挂轻孝。停上一年,才出了材,给他安葬落穴不提。

  一日,却好假山司务郭连元,从左宫保大营里奉差到来公干,顺便寄封信与雪岩。雪岩当即厚视连元,命账房里排席请他。自己袖书进来,到梦香楼上,就灯下拆开。螺蛳在旁,见他看毕,便把封信搁在一边,发声长叹,螺蛳因问是什么事。

  雪岩道:“宫保也算知我了。他说是盛极必衰,是古今必然之理。咱们家里眼下也算盛极的了。但朝中和我不合的人多,深恐一旦有甚疏失,势必不了。教我趁此把(给)三个兄弟将产分析了,并置备些恒产,为日后地步。我虽也有意思,只是教我一下子那里好和兄弟们讲的分析两字?”螺蛳道:“这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定理。即如当初老爷在宁波的时候,二老爷却在苏州候补,三老爷和四老爷又各自一处,何尝本来是合在一处的?如今虽合在一处,日久终免不得树大枝多的分出去住。况这屋子又不见甚大,至子日后分枝,不如现在便分定了的干净。”

  雪岩因道:“这宅子果然太小,如今已是挨挤得满满的了,明儿几个孩子成了亲,也就住不下来。所以我打算下半年便把大女和三女四女都嫁了出去,也可宽空些出来。便是那园里锁春院旁面,望仙桥直街的那所剃头铺子和酒栈的屋子,不肯卖与我的可恶。”螺蛳道:“那个我曾听说,那两所屋子是有钱的主子该的,断不肯卖,倒也不必讲了。只是我想起来,咱们府里的用度,如今竟太大的收不小了,什么前儿除夕,各房送压岁钱,竟都向账房支了元宝来送。总共十几房,竟领去了五十余只元宝。再那赏给丫头们的赏封,也竟拿了金锞儿,十锭五锭的,也不问个价值的赏给。照此,那里还搅的下去?虽咱们府里不愁的没钱,到底也抵挡不住。像年底结下账来,庆余堂折了七万,阜康折了十一万,再加京城、上海、镇江、宁波、福州、湖南,湖北等处银号,也亏了不止数十万两。不是我讲,若竟托信了人,如范姑老爷那么样搅去,恐三五年下来,也就招架不住了。”雪岩便点首无话。这夜没兴睡了。

  次早起来,梳洗毕,便下楼来,挨班到正院请安过了。雪岩走出外厅坐下,叫管家请谢芙明到来,因问各处银号报册,是怎么样亏折了的。芙明也回不出所以然。及查到清册,都是因开销过大的缘故。却惟上海和宁波两处亏耗最大,因当时不则一声。待芙明退去,立即着人去把范毓峰和魏实甫、程马雚三人请来。不一时三人俱到。雪岩因叫三人计议个整顿那两处银号去的长策。三人先都缄默不语。到底范毓峰是雪岩的外甥,容讲得一句话,因便保举魏实甫、程马雚前去查核整顿。雪岩见保举得尚是不谬,因便点首,就此重托了程、魏两人。实甫、程马雚自是兴头,略推了一句,也就分别到上海、宁波去了。

  不多几天,就有户部尚书阎敬铭奏请拿办的折子。幸而护理江督曾制台是与左爵最要好的朋友,极力保全,得蒙浙江巡抚刘中丞一气相生,同上一封免拿的折子。看来还多是左爵的力量呢。唉,勿可话保全商家,老成人到底有些识见了。正是:

  漫说胡家关系小,朝廷无人莫做官。

附 录

  户部尚书臣阎敬铭跪奏,为已革道员侵取公私款项,请旨拿交刑部治罪,以正国法,而挽颓风,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从前亏空各案在于官,官所侵者国帑,而不及民财。近来亏空流弊在子商充官,复以官经商,至举国帑民财皆为所侵吞,而风俗乃大坏。二三年间,各书商以亏空之人并未严惩,任其事外逍遥,相率无所忌惮。每因存借汇兑银两,聚积益多,遂萌侵蚀奸计,藏匿现银。辗转效尤,纷纷倒闭歇业,京外屡为骚动,市井益为萧条。迭据疆吏奏咨,实为从来罕有之事。

  而败坏风气,为今厉阶,则自已革道员胡光墉始。

  查胡光墉籍隶浙江,出身市侩。积惯架空罔利,最善交结官场,一身兼官商之名,遇事售奸贪之术,网聚公私款项,盈千累万之多。胡光墉起意侵欺,突子光绪九年十一月间,将京城、上海、镇江、宁波、杭州、福州、湖南、湖北等处所开阜康各字号,同时全行闭歇;人心浮动,道路嚣然。

  臣部以胡光墉经手公款必钜,即飞咨各直省扣抵着追。嗣后各省开报亏欠公款数目,由浙江着追者共银一百六十一万三千九百余两;至亏欠江海、江汉两关及两江采办军火电线经费、采购柔秧等银七十八万六千八百余两;由各省关自行着追者尚不在内。其亏欠绅民私款,据两江总督声称,都中有八千万两,至亏欠各省绅民私款若干,未据报部,尚不在内。

  臣复以胡光墉所亏公私各项款目纷繁,总以扣还公款为先,尤当以追缴实银为断。迭经行催,牍累数尺,而胡光墉居心狡诈,任意宕延。迄今已满三年,仍未扫数完缴。由浙江着追公款尚欠四十九万八千一百余两。由两江着追公款尚欠二十万八千一百两。若任其亏空,不予严惩,年复一年,公款必致无着。

  况现在京外各约由商号汇兑者尚多,非惩一儆百,流弊无所底止。

  查刑部诈欺官私取财条例内开,京城钱铺将兑换现银票存钱文侵蚀,闭门逃走,立行拘拿,送部监禁,一面将寓所资财及原籍家产分别行文查封,仍押追在京家属,勒限两个月将侵蚀藏匿银钱全数开发完竣;若逾限不完,无论财主管事人及铺伙侵吞赔折,统计未还藏匿及侵蚀票存钱文,原兑银数在一万两以上,拟绞监候等语。胡光墉开设银号,用计侵取官私银两,重于钱铺,侵蚀兑存票钱,同时闭歇,遍及各省,官民受害者甚多,不独京城一处。且扣满两年未缴,久逾两月限期,侵匿公私款项更不止一万两之数。律以京城钱铺侵蚀银钱之例,其罪已无可逭。

  又查律载内外诸司统摄所属,有文案相关涉及非所管百姓,但有事在手者,即为监临;又其职虽非统属,但临事差遣管领提调者,亦是监临主守各等语。又律载起运官将长押官及解物人若有侵欺者,计赃以监守自盗论等语。查胡光墉前以江西候补道员管理上海采运局,月支薪水银五十两,与各省局用文移往来承领各项公款,又有差遣管领起运之责。于亏空事发之后,始行革职,迄今延不完缴,以监守自盗,罪更难容。

  相应请旨饬下浙江巡抚,一面速将已革道员胡光墉拿交刑部,严追定拟治罪,一面将胡光墉家属押追着落,扫数完缴。

  并请饬下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浙江巡抚暨各直省督抚,将胡光墉原籍财产及各誓顿财产查封报部,变价备抵,毋任隐匿。其亏欠绅民私款,迅即开明数目,咨送刑部,以凭查追。

  所有胡光墉侵蚀公款未缴数目,臣部另开清单,恭呈御览。

  再查中外通商以来,商务较重,一切公款或由商号汇兑,或交给管领,或承办采买,常与外国洋商交涉;又有官员兼营商务,凑集公私股份,开设行店公司,均有汇兑管领购办交涉之事,若不严定章程,何以杜绝亏空?并请旨饬下刑部,按照臣部所指各节,严定罪名,通行各省,俾知炯戒。臣等为整移风俗,力杜亏空起见,理合恭折具陈,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奏。光绪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具奏。奉旨;依议,钦此。

  江督咨覆革职胡光墉应缴扣存水脚行用补水银两请准免其追缴据情查复由

  为咨覆事,案准户部咨钞议覆左宗棠奏,革道员胡光墉应缴扣存水脚行用补水银两,请准免其追缴一折,声明请旨饬由新疆、陕甘确切查明,将行用补水水脚银两原借之初,有无批准案据送部备查?水脚一款,既称无须三万,究竟应用几何?

  前两次扣存之款,究竟实数若干?迅速查核明确声覆,以凭尽数追缴。并准陕甘总督部堂谭钟麟咨问前由,请查前案,经行部咨各等因。承准此。

  查上年冬间,户部因胡光墉所开各处阜康票号同时闭歇,咨查该革员经手华洋借款,分别查明扣底。正查覆间,适准陕甘督部堂咨会,请由户部追还胡光墉于光绪七年预扣商款现存之补水银四万余两,当经本大臣爵部堂转咨户部在案。

  兹奉前因,在户部度支综掌,苟有碍于成例,即不准于核销。本大臣爵部堂何敢置喙?惟查借用商银,事不常有,前值收还伊犁,俄人多方狡展,和战未定,而国内外防营须饷孔殷。

  前督办大臣左宗棠奉旨陛见,其时局势一更,协借迫不及待;旋又议给伊犁守费,饷力愈难,是以定借商款,以济一时之急,俾可腾挪清欠裁勇。明知耗用颇繁,而既赖以集事,未暇与之细较。

  其光绪三四两年所借之五百万及三百五十万,恰当山右陕豫各省同时旱灾,西饱顿形减色,几难为继。前督办大臣左宗棠深恐因饷哗噪,一面慰谕各军,一面贷银接济。情形迫切,虽其所费较多,而其所全甚大。此三次息借商款,开支外费之所由来也。

  窃计每次借项,多至数百万两,决非市商所能遽集,尤非一手一足所能为功。商人与官交涉,兑出现银,每多顾虑。在官以谓给息相还,综核极为受累;在商则谓挟资求利,到处务欲取盈,计较锱铢,必思渥沾利益。又惧官事恒有变迁,非其素信之人从中关说,未易破其疑团。所谓行用补水,乃势之所必然。至若保险水脚二者,皆轮船之定章,特数目多寡之间,有不可一概论耳。

  以胡光墉素业商贾,不足深责,部议早已洞烛无遗。而为公家屡借巨款,咄咄立应,是其当日声名架空,可以动众,究之就中点缀,所费当自不资。动支虽累矩万,人已亦可想见。

  譬之人家,遇有急需,不惜厚利称贷,而事难凑拍,竟莫能解其厄。于此能代筹的款,彼受惜者纵令格外吃亏,亦所甚愿。

  而现款断非易致,在贷借者声援广布,百计图成,虽或优得使用,及至前后牵算,仍归浪掷,斯亦人情之常。

  胡光墉所借之银,三次共一千二百五十万,数称极钜,若仅委员之虚名,而其平时交接酬酢丝丝入扣,一旦缓急相依,即竭力以图,骨节向不灵通,所假无几,奉公非不谨饬,而揆之事机,则犹投一滴于巨壑也。胡光墉之挥霍,好沽名誉,人所共闻,此番倒闭,中外骚然,岂彼始愿所及料哉?亦由贪多务得,不复细针密缕,遂至一蹶不振。统观今昔,其藉以屡救陇塞之困乏者在此,因而身家破败,公私交怨者亦在此。

  现在清厘数目,就胡光墉三次所支之数,合之诚多,如陕甘督部堂谭钟麝之驳斥,户部之核追,不宽既往,正为严儆将来,自是慎重饷需之道。只以前两次支项均经胡光墉具报,有案可稽,七年支项,系属援案开报,今以滥支从中追缴,于理诚当于情转若可矜。

  盖此等支用,前督办大臣左宗棠知其仅能以公了公,故未核驳。迄今事隔数年,忽据着赔,不独胡光墉业已穷途无措,即其备抵什物,骤易实银,徒作纸上空谈,追缴亦属具文。且彼恃其早经报销,将不咎己之浮开,必先怨官之失信。在胡光墉一市侩耳,曾何足惜,而纪纲所在,或不得不慎重出之。夫统筹出入,严在违例浮支,司农之成宪也。宏济艰难,时须原心略迹,天下之公道也。

  军兴以来,所有荡平剧寇,类皆开单报销,实事求是,核与则例,转难吻合,为户部所稔知。前督办大臣左宗棠进规西域,所以迅奏肤功者,仰赖庙谟坚定,无复掣肘之虞。而迭当各省歉荒,强邻逼处,亦幸得借款之可恃。庸有私子胡光墉乎?

  似亦可以共谅矣。

  总之借用商银,事不常有,从前军务倥偬,往往有例之所碍,而势之所必需者,并须当机立应,否则少纵即逝。一切用款,难于预计,多未奏咨立案,实心实力,第求协于机宜,不能计较一时一事之盈亏也。

  户部经权互用,近因海字肃清,定以条奏之限,从苛绳旧案,务在谨守新章,所有甘肃、新疆历次借款,开支经费,已久汇单奏销。若胡光墉之罔市累人,固须惩以自戒,而此番案属因公支用,非等侵吞,以视户部现办章程,系在旧案准销之例,应请户部鉴核,转予斡旋,奏请免追,嗣后不得援以为例,以昭大信,出自卓裁,相应咨覆云云。

  饬知号商领存公款业已全数清缴请免置议折稿奏为号商领存公款,业已全数清缴,私款并无控追,可否免其置议,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查光绪九年冬间,江西候补道胡光墉所开杭州阜康及各省银号同时闭歇,稔知亏欠公私各项,为数甚钜,当时律以官法,立将该员参革究追。原属正办。惟闻其开设典铺不下数十处,资本不少,诚恐事急生变,寄顿隐匿,均在意中。因密商升任藩司德馨亲至其家,婉词开导,令其将所领公款数目,及各典资本全行开送。经臣约略核计,尚足相抵,立即指定数目,各归各款,派员前往监收,以免店东伙计隐匿挪动。遂将民间逐日赎取之资,积有成数,解存省城厘捐总局,分别缓急,随时批解。事经两年,始得一律清完,毫无蒂欠。

  正在核办间,于光绪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接准户部咨开,奏请将胡光墉拿交刑部治罪,并将原籍财产查封报部,变价备抵一折。光绪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奉旨依议钦此。行文前来,即经密札杭州府知府吴世荣,督同仁和、钱塘两县严密查封。

  一面札饬厘捐总局,将胡光墉应缴公款完欠数目,开单详报去后。即据该局开呈清单,除甘肃息借洋款扣留行用案内尚欠银七万余两未经追齐外,所有京外公款及本省公项,由浙着追者均已一律扫数全清,即经咨明户刑二部,查照在案。

  旋据杭州府详称,先据胡光墉家属呈报,该革员于光绪十一年十一月初一日在籍病故,奉札后,督同仁、钱两县亲诣查封,见其停柩在堂,所住之屋,租自朱姓。逐细查点,仅有桌椅箱厨各项木器,并无银钱细软贵重之物。讯据该家属胡乃钧等供称,所有家产,前已变抵公私各款,现今人亡财尽,无产可封,奉追尾欠,具限认缴。并据声明,胡光墉在日,统计欠缴京外各款,共银一百五十九万二千余两,以上二十六典货本器具屋基抵偿收缴清楚。其扣存行用银十万六千余两,已解三万五千两,现缴银二万两,余欠五万余两,认限本年三月底一律缴清。至亏欠绅民私项,除文宅充公银十万两业已缴解清楚,其余私款,已据折扣变抵归还,并无控追之案,请兔置议等情。

  据此。

  臣查已故革员胡光墉开设银号,领存公款,数逾百数十万,迨各铺倒闭,尚不迅速完缴,律以监守自盗,罪有应得。惟念该革员系以典资作抵,其不能立时缴完,由于陆续赎取,与有意违抗者有间,业已缴解清楚,情尚可原,私款并无控追,其事已了。

  溯其承办西征转运,亦尚著有微劳。今既身故,可否免其置议,伏候圣裁。除饬将认缴尾款依限清完后,再将封存家具发还外,所有号商领存公款,全行清缴,应请免议缘由。理合恭折具奏,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谨将应缴官项及典架本分数,缮折呈请宪核。

  计开:

  一、应缴两江督署官项库平纹二十万两,已将广顺、泰安、公顺各典备抵。

  一、应缴上海道署官项库平纹二十万两,已将羊裕、裕丰、悦来、大和各典备抵。

  一、应缴浙江塘工局及各善举库平纹二十万两,已将大成、大生、万和各典备抵。

  一、应缴直隶练制饷钱念壹万五千文,已将公义、余庆及海宁裕丰各典备抵。

  一、应缴浙江纲盐局官项库平纹七万一千两,已将庆生、恒生生各典备抵。

  以上共计应缴库平纹九十九万一千两制钱二十一万五千文一、应缴天津筹防赈捐各局官项库平纹十二万两,已将公济、大亨各典备抵。

  一、应缴福建善后局官项库平纹二十万两,已将同庆、源生、庆余各典备抵。

  一、湖府属双林镇大成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十四万六千二百六十四千文,抵浙江塘工局及各善举。

  该典管总赵少珊,管包金子及。

  一、湖属德清城内公顺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十八万四千一百九十一千文,抵两江。此典已禀请两江爵阁督宪左移请查封,备抵金陵官项,理合声明。

  该典管总施蓉斋,管包余锦坤。

  一、湖属新市镇庆裕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十三万六千六百八十千文,抵福建。该典管总柴筱屿,管包项晋山。

  一、湖属新市镇恒生生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七万二千三百三十四千文,抵纲盐局。该典管总周尚卿,管包程达泉。

  一、湖属新市镇同庆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十五万四千六百七十四千文,内有拼股二成,应除二万九百三十四千文。该典管总陈辰如,管包陆鼎英。

  一、海宁城内义慎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九万五千九百五十二千文。该典管总戴雨霖,管包程树基。

  一、海宁城内裕丰典九年八月止计存架本钱七万二千三十千文,抵直隶练饷。该典管总宓显章,管包张林山。

  一、海宁州硖石镇万和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八万一千八百六十千文,抵上海。此典已由上海道宪查封,备抵上海道署官项,理合声明。该典管总施少愚,管包项云岩。

  一、嘉兴府属石门城内大亨典九年八月止计存架本钱十一万六千七百五十九千文,抵天津道筹办赈捐。

  该典管总孙棣生,管包邵瑞和。

  一、嘉兴府裕大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八万九千六百三十千文,此典现奉饬由藩司查封,备抵宁绍台道官项。该典管总沈炳斋,管包孙禾伯。

  一、石门湾大生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十一万五千九百三十二千文,抵浙江塘工各善举。内有拼股一成,计应除一万一千五百九十三千文。该典管总沈笔生,管包李子久。

  一、杭州城内公济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八万八千三百七十九千文,抵天津筹办赈捐。该典管总潘子韶,管包唐茂承。

  一、杭州城内广顺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六万三千三百六十千文,抵两江。此典已禀请两江爵阁督宪左移请查封,备抵金陵官项,理合声明。该典管,总周晓江,管包吴清远。

  一、杭州武林门外泰安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八万三千二百六十一千文,抵两江。此典已禀请两江爵阁督左,移请查封,备抵金陵官项,理合声明。该典管总苏鉴之,管包孙琢斋。

  一、杭州府属塘栖镇公义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十万七千一百四十一千文,抵直隶练饷。该典管总江雨亭,管包程开铎。

  一、金华府城内源生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七万六千三百三十千文,抵福建。内有拼股六成,计应除钱四万五千七百九十八千文。该典管总孙品三,管包叶起熊。

  一、衢州城内余庆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六万三千四百四十一千文,抵直隶练饷。该典管总董香士,管包王济川。

  一、衢州府属龙游城内庆生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五万八千二十五千文,抵纲盐局。该典管总王锡之,管包叶成之。

  一、苏州府属黎里镇悦来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九万十九千文,抵上海。此典已由上海道宪查封,备抵上海道署官项,理合声明。该典管总朱诗舟令,管包闵秉搓。

  一、镇江府城内裕丰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八万六千四百二十八千文,抵上海。内有拼股二成,计应除钱一万七千二百八十五千文。此典已由上海道宪查封,备抵上海道署,理合声明。该典管总黄念斋,管包吴松山。

  一、镇江城内祥泰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四万六千六百十四千文,内有拼股四成半,计应除钱二万九百七十六千文。该典管总黄桂卿,管包杨俨如。

  一、镇江府丰裕典九年九月止计存架本钱八万七千三百七十九千文,抵上海。内有拼股二成,计应除钱一万七千四百七十五千文。此典已由上海道宪查封,备抵上海道署官项,理合声明。该典管总吴草堂,管包贺荫生。

  一、湖北兴国州乾生典拼股六成半,计钱七万八千文。

  一、湖北德河镇乾泰典拼股五成,计本钱四万子文。此二典亦由藩司查封,备抵宁台道官项。

  一、湖南□□阳乾利典拼股三成,计本钱三万千文。

  一、杭城公济衣庄计架本钱四万五千文,此店亦由藩司查封,抵宁台道官项。该庄管总李炳。

  以上典当二十三铺,衣在一铺,共计本钱二百三十四万四千九百四十八千文,内应除拼股钱十四万四千六十一千文,计实存架本钱二百十万八百八十七千文。又湖北三典,拼股钱十四万八千文。共计钱二百二十四万八千八百八十七千文。应缴官项,有盈无绌。

  存架本息钱不在其内。其裕大、义慎、洋泰三典,及乾生、乾泰、乾利三典,可以多除。惟恐或有不敷,应请裕大、义慎、祥泰一律查封,缴款存库,以备抵数。其乾生、乾泰、乾利,系属拼股,请免查封。如有不敷,再请查抵。理合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