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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醒世恒言》 清 心远主人 编次

上函

第一回 琉球国力士兴王

第二回 高宗朝大选群英

第三回 九烈君广施柳汁

第四回 世德堂连双并秀

第五回 栖霞岭铁桧成精

第六回 桃源洞矫廉服罪

第七团 三世仇人面参禅

第八回 张一索恶根果报

第九回 睡陈抟醒化张乖崖

第十回 五不足观书证道

第十一回 死南丰生感陈无己

第十二回 庆平桥色身作孽

下函

第一回 假同心桃园冒结义

第二回 错赤绳月老误姻缘

第三回 猛将军片言酬万户

第四回 穷教读一念赠多金

第五回 黑心街小戏财神

第六回 龙员外善积遇仙

第七团 真廉访明镜雪奇冤

第八回 李判花糊涂召非祸

第九回 新丰市名扬豹略

第十回 昆仑圃弦续鸾胶

第十一回 申屠氏报仇死节

第十二回 雪照园绿衣报主

第一回 琉球国力士兴王

大凡有奇举者,必有奇识;有奇气者,必有奇才。乃天地间浩然正气所钟,有不可得而掩抑者。既不与操莽同科,亦不甘草木共朽,斯真天下大丈夫的举动异乎寻常万万也。如今人但知张子房后来兴了汉家王业,身为帝者师,那个椎秦的力士,遂泯泯无闻。噫,岂真无闻也哉?吾得之汉野史矣。

话说秦始皇灭了六国,杀伐凶残,天下大乱。其时韩国有个张良,宇子房,状貌如妇人女子,而胸藏韬略。每愤不得荆轲、聂政之流为友,以快其愿,乃遍游四方,竭数年之力,散千金之赀,广求豪侠之士,而不可得。一日渡江游越,忽见丛人聚观,团圞围裹。中间一人,手执铁椎挥舞。子房有心,挨身入看,但见其人:

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拔不倒金刚菩萨;目似铜铃,睛如黑漆,看不过焦面鬼王。人称力士,手持铁椎,欲左则左,欲右则右,轮如千军万马;斩金如雪,击石如泥,搪着的粉骨碎身。正是:侠骨果堪酬一剑,英风自足长千人

舞罢一回,将椎放下,向众人道声:“列位请了。小子姓陈,原是陈国人氏。力能扛鼎,气足食牛、人都呼我为陈力士。忿恨天下纷纷,壮士无立锥之地,英雄失用武之场。小于炼此神椎,百发百中,闷坐至愤懑时,遂向闹市舞弄一番,博些银钱,沽酒一醉,以遣闷怀。今日来到贵地,望乞列位慨然。”连问三声,并无人应。力士叹道:“休矣,休矣。人称越人多吝,其此之谓乎!”遂收拾巾帻、衣服,举椎向东竟走。子房看得明白,料道此人不凡,急急向前一把扯住,邀进酒馆坐定,说道:“在下姓张,名良,字子房,韩入也。适间见力士专用好椎,邀来坐定饮酒。”力士乃道:“既蒙高谊,唤酒保取酒来。”当时酒保摆列嘉肴旨酒,促膝而饮,欢洽生平。力士吃得大畅,问道:“群雄将起。未知何时定乎?”子房答道:“秦皇暴虐,大造阿房恣怨,长城筑愁,四方鼎沸,万姓尘蒙。唯冀慨允,意欲借足下椎,以当荆轲之匕,不知力士可行此乎?”力士道:“此事甚易。吾之神椎,百发百中,不能避的。但天下大事难与争衡。古云:识时务者呼为俊杰。椎秦之后,君当自往建立功名,某自往海岛遐荒,另寻机会。”

二人说毕,子房筭还饭银出门,竟赴长安进发,一路上免不得晓行夜住。力士将椎密藏身边,不与一人看见,不题。

且说秦皇此时正在南浮沧海,东禅泰山。一日,回到博浪沙地方。但见:

旌旗耀日,戈戟参天。恭恭敬敬,簇拥着一朝天子;齐齐整整,摆列着百队臣僚。闹哎哄六街三市,雄纠纠万马千军,看不尽龙车凤辇,说不了短剑长枪。

却说张良和力士,探听得始皇封禅回朝,正在博浪沙中相遇,二人遂挨身立定,专俟始皇驾到,力士遂提起神椎,望空一下,如天崩地裂之声,误将副车一乘,打得粉碎。众多随从、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始皇大怒,即时传旨,大街小巷逐户挨查,毫无踪迹。有得许多形似可疑者,尽行诛戮。又传旨颁行天下文武官员,细察民间有素善弄椎、强有力道士。概行枭斩;其有知而不举者同罪。星夜传喻天下,又杀了许多无辜。

一日,颁行到陈,陈令吴素闻治下陈力士神椎,乃暗暗差人捕捉。地方禀称:“此人并无家业,云游四方,不知何往。”令无忧虑,不较隐讳,只得上表自陈道:“臣治下有陈力士者,平素弄椎,但其人不事家业,云游四方。臣今画影图形搜捉,待获之日,遵旨施刑。”始皇见表大怒,敕限陈令尹大索十日,如若不获,遭大将李纯统兵十万,将本处地方不论军民老幼,尽行洗荡。陈令尹得旨大惊,只得挨门逐户,昼夜搜求。看看到了七朝八日,并无踪影。朝廷差了李纯屯兵本界,到期苦无陈力士,即纵兵洗荡。其时惊动陈民万万,莫知所措。只见郊外一人,姓陈,名胜,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召号众人,大声叫道:“朝廷因一陈力士末获而欲洗吾千里之民,是激我辈反也。今势在燃眉,若不举事,则坐以待毙。吾将救百万生灵,愿从者俱来!”陈胜说毕,只见纷纷聚集,顷刻数万。陈胜大喜,遂拥众作乱。先设计将李纯杀了,号召四方,莫不响应。后来楚汉兴兵,竞以灭秦。其发端皆由于子房借力士神椎一击之力也。

且说张子房见椎中副车,大失所望,于人丛中忽然不见了力士,怏怏不乐,竟往丰沛云游去了。单表陈力士见椎不中,知事不济,撇了子房,急忙转身便走。自思秦皇毕竟大索天下,除非海外,一则可以躲避藏身,二来得以相机立业。星夜走到闽越地方,经由海口,泛舟东渡,来至一所,乃海外琉球国。沿革国王有三:曰中山王,曰山南王,曰山北王,俗尚勇力,好剽掠杀人。力上泊舟登岸。正是中山地方。其主昏虐无道,奸臣当国,大失民心。又探听得其国有彭山岛,最称险隘,竟自来到彭山岛地方住下。日前铸就一推,在岛内不时戏舞,自称:“某本天朝椎师,偶来此地。你众人有愿学者,当传汝妙技。”说毕,又舞一回。起初时,人椎并见,半晌间,只见椎不见人,果然是星驰电闪,虎跃龙飞。众人齐声喝采,争相罗拜投师。力士就住在岛内,搭起台来,朝夕与众人讲习武艺,教演椎法。彭岛上下,共聚有数万人,一个个铜头铁额,虎臂熊腰,能争惯战,椎法强精。力士暗喜,登台召集众人道:“我见你国王无道,万民失所,况兼你等椎法俱已精熟,闻本地金银与铜锡同价,今将金、银、铜、铁、锡各打成椎,每样一万枚,号为五金兵,杀奔琉球国内。砍了国君,剪除奸侫,为万民解愤。某与诸君,共享富贵。时不可失,愿与诸君图之。”众人齐声答道:“椎师此举应天顺人,我等各愿努力向前。”力士当日计点本岛兵五万,选了头目,分为五队:金椎总中军,银铁二椎为先锋,铜、锡二椎为后队,择日起兵,杀奔琉球城下。立下五寨,力士自总中军,差银铁二椎兵,将四门团团围定,令铜椎兵往山南埋伏,防山南王救兵至,即出挡住;令锡椎兵往北山埋伏,防北山王救兵至,即出挡住。

却说国内守城官军望见尘土蔽天,椎兵突至,急急将城门闭上,流星飞马,报与国王。国王闻报大惊,登时聚集文武,商议退兵之计。有上相出班奏道:“水来土掩,兵至将迎,臣领倭兵退敌。”国王准奏。上相出朝,整点倭兵十万,开城迎敌,正遇银椎兵,混杀一阵,不分胜负。次日,上相又出兵厮杀,正与银椎兵战到五十余合,不提防铁椎兵彻了围城兵马,竟来助阵。上相首尾受敌,支架不住,拨马便走。却被铁椎兵赶上,手起一椎,将上相打死,杀了倭兵数万。飞马招知国王,国王大惊无措,只得传令紧闭四门,差倭兵死守。乃放起狼烟数把,传到山南、山北二王。二王闻知中山王国乱,唇齿之邦不可不救,即刻点起精兵杀来。却说山南王离城数日,忽然半路遇着铜椎兵杀出,两下交锋良久,山南王大败,被铜椎兵一椎打来,正中山南王马尾,将王掀下马来,椎兵一齐向前活捉而去,余兵各自逃散。山北王亦被锡椎兵打死,枭了首级,俱各回兵,赴中军帐献功。力士大喜,各记了功劳簿。将山南王权且羁住寨内,待打破城池,自有发落。

却说国王,探马报知南北二王俱被杀退,心中忧惶无计。群臣奏道:“外无救援,内而死守,必败之道。今计城中尚有精兵二十万,愿我王倾国而起,御驾亲征,无有不胜。”国王准奏,全身披挂,即刻点起大兵杀出城来。早有椎兵报入中军帐内。力士闻知,乃聚五寨兵马,传令:“胜负雌雄,在此一举。上前有功,退后必罚。”乃亲自提椎出马,摆下五兵降势,按东南西北中,分拨金银铜铁锡,各依队伍而进。国王各分兵对敌。力士出马当先,望着中军杀来,正遇国王。更不打话,两马相交,战到三十回合,力士卖个破绽,诈败而走。国王不知,纵马赶来。看看将近,力士大吼一声,回手一椎,正中国王顶门,连人带马,打成肉泥,逐率兵杀转。倭兵见中军旗倒,四散逃生。力士统领五金兵杀入城中,但见城中军兵尽皆投服乞命。力士连忙出了安民榜,不许妄杀—人、妄取一物,违者枭示。但查平日害民奸党,尽行诛戮。其中山王妻子,迁之城南,岁给廪饩。众椎兵遂请力士正位。力士乃自称大力王,国号仍名琉球。择日升殿,大赏有功将士,擢五兵头目为值殿将军。仍将山南王取出赐坐,以宾礼相待,说道:“某见中山王无道,特来救此一方民。山南、山北,确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即命接宴款待山南王,备鞍马送回本山。又差使到山北,今立山北王子为主。

大力王自居王位,治国安民,文修武备,暗暗差人到中国,探听得秦国已灭,正值楚汉交锋,项王挫败之际,张子房在汉王幕下为军师。遂差官兵,将奇珍异宝进贡,随致书于张子房。差官领命,将书呈送军师府中投递,子房接书展看。书曰:

琉球国大力王陈力士,致书于汉张军师幕下:念力士与君侯萍水相逢,谬承重托,不料误中副车,迄今怏怏。恭闻君侯功名彪炳,遐荒知己,雀跃殊深。力士自向年东渡,见中山无道,遂慨然训练五金兵,唾手而得,军民推戴。尚号大力王。建立数年,无一善政,望君侯不吝金玉,时加提诲。海岛小臣,幸甚,幸甚

子房看毕大掠,叹道:“我料此人义侠不凡,终成大事。”遂修书裁答,令差官拿回。

却说倭使自转本国回话,随将张军师回书呈上。大力王开看,书曰:

大汉军师张良复书于琉球国大力王殿下:夙仰雄风,有怀靡已。忽接德音,喜从天坠。当年祖龙虽云幸脱,而沙丘之魄已夺于一击之间,英雄举动,岂得以成败论乎!近闻琉球即位,创业开基,深可庆贺。良托圣天子洪福,马到功成。但人生驹隙,富贵浮云,良少年与赤松子游,善辟谷,终当急流勇退,云游蓬莱。贵治虽遥,当图把臂。谨布复,曷任神驰。

大力王看毕,大喜。亦思人生光阴有限,岂可恋此浮名?想蓬莱在望,回首非遥,每日与群臣整理国事。暇时修真养性,专候张子房到来。

忽一日,巡海倭兵报称:“海上有扁舟自南而下,内止一人,素服道装,亲自荡桨,泊在岸口,口称要见大王。”大力王料道:“此必子房至矣!”遂摆驾出城迎接,果系子房。二人相见,喜不自胜。大力王乃迎接子房进殿,纳头便拜,子房慌忙跪下回礼。大力王急令左右扶起,自便低首八拜道:“念力士一介之夫,爰掌一国,其愿毕矣。今愿拜君侯为师,相从骥尾,不辞劳苦,云游访道。”子房道:“君王既为一国之主,安能脱身?”力士道:“某向年谋取琉球,初非利己,原为伐罪锄奸,救民水火。其时中山王子尚幼,某恐人心不服,反生他变,只得自立,将其妻、子,迁之城南,岁给饩廪。今其子已长,闻颇贤,可以继立,某安得久假不归。”遂令人迎请中山王妻、子到殿,将国事逐一交付,自便更换道衣。文武群臣、军民人等。再三恳留不住。中山王子只得摆宾款待,又将金银宝贝差倭使赆送。子房、力士一概不受,但收拾随身布衣、草履,便要起身。王子率领文武官员,一直送至海口,军民无不攀辕堕泪。子房、力士自上小舟,作别去了。王子君臣自回朝治事不题。

子房二人驾了扁舟,遍游海岛。寒暑迭更,桃梅作历,来到蓬莱仙境,遥望翠壁参天,奇峰蔽日,果然是:

仙境不同凡世界,道心须下死工夫。

二人舍舟登岸,转入山湾。行了数日,但闻些鸟语花香,绝不听鸡鸣犬吠。二人又行了十余日,只见前面一山,高可接天,上有二童子,俯视山下。叫道:“来者莫非大汉军师张良、琉球国王陈力士么?”二人吃了一惊,抬头答道:“某等正是。请问仙童,何以知之?”仙童道:“我师知汝二人功成学道,今日当来,特差我等在此接引。可从山之东麓取路上山,便是蓬莱绝顶也。”二人闻说,大喜,随从东麓上山,与童子施礼毕,仙童向前引导。来至蓬莱殿,一同进内。殿上坐着亦松子、黄石公。子房迎见,仙风道骨,比前授履时,更自不同。二人向前拜了仙师,仙师道:“汝二人夙有仙缘,今成证果,急流勇退,俱得长生。”遂命仙童摆列仙酒、仙肴,与子房、力士洗尘。阶下奏起仙乐,二人如身在云端。自觉尘心尽绝,道气不凡,俱得长生不老,位立仙班矣。

看官,你道子房、力士皆能成证仙缘,却是为何?此正天地间一点浩然正气,亘古长生,视富贵如浮云,弃功名如敝屣,从来义侠可以证仙,所以俱得身步蓬莱,名登仙府,岂寻常者所能到乎?诗曰;

到头问功业,老子其犹龙。

汉鼎在何处,身名向赤松。

卷舒任吾意,壮节表苍穹。

力士岂不奇,千载慕英风。

虽为琉球主,应是一代雄。

安得终泯没,青史显高踪。

总批:斯人泯没久矣,得此表章一番,愈见英雄;奇勇奇谋,久而弥显。

第二回 高宗朝大选群英

功名天定不须疑,文字难凭正与奇。座主梦中糊眼处,朱衣晴里点头时。

发于子孙,一毫也不爽。诗曰:

谁人不愿登天榜,多半穷寒却为何?

立德立功才立命,云泥福报不差讹。

当初宋高宗南渡以来,建都临安。固天下初定,要简选人才,高宗斋戒了三日,在御前焚了一炷御香,对天盟誓。把一个七宝拼成的玲珑玉净瓶内安着三个试官名字,高宗向天拜了四拜,御手将金匙取出一个来,内侍展开呈上,高宗看时,却是同平章翰林院知制诰学士,姓张名悫,乃是山西应州人,是个少年科甲,向负天下才名,由探花及第出身,受知先帝。高宗随点他为今科主试,考选天下举人。张悫面君谢恩,衔命出了朝门,进入贡院。其时又遴选十个分房试官,张悫做大座主。正值建炎三年,南渡初临,修文偃武。张悫预先各省直行下文书,说新主御极,务须天下举人个个要取齐会试。这十个分考官,乃是马伸、张澂,吕颐浩、韩景仁、吴弼,陆修、陈纪,俞宁、赵赞、李士庚,齐入到棘闱之中,都欣欣得意,磨拳擦掌,要捡选得意门生,到了试期,只见那四海英雄,序了省分,按了名数,鱼贯而来:

人人争道,才大如山,决登高第

个个夸说,学深似海,定夺鳌头

却说一个河东南阳府举人,姓杨,名邦乂的,当初曾在本地城西天王庙里读书。那天王庙其来已久,是个上方古刹,从北宋到今,也有百年多了。那正中殿上,塑着一尊金身佛像,跨着一个青鸾,也不知是何故事。偶遇黄梅雨久,殿上漏了,将那佛像淋湿,连那青鸾两翅都塌损下来。邦乂终日在那庙中,看见心下不安。但自己是个贫儒,要思量妆塑好青鸾两翅,乂展转思忖道:“如要修整青鸾。岂有不修整佛像之理,既要修好佛像、青鸾,若不翻盖殿上瓦好,恰不依旧漏坏了,打筭起来,少也得一二百两银子,如何得有?”喜得自己是个举人,粗有些体面,谅来独力难完。先取两数银子,叫家人去裱褙店中,制了几个化缘册页,自己做了一篇序文疏引,先自写舍助十两银子,持了缘簿,到各乡绅,各同年,各现任走了一转。不数日间,也就化有三百多金。托与一个住持僧人,唤做古心长老。这古心长老甚有德行,主张此事真个分毫不苟,不只一月,就先修盖了殿宇,妆好了佛像,接好了青鸾两翅,焕然一新。临了又请了几众高僧,做了三昼夜道场,叫做圆满功德。也是杨邦乂无心中一点善心,刚刚修理工完,已是春闱将动,因此就约了同宗一个兄弟杨锡,入京作伴,同去会试。其年又因南渡开科,修文盛典,与旧例不同,不论定是举人,凡有文学素志上进者,府县准与报名申请,即白衣亦许入试。却有夏县人胡寅,河北人杨臣,江右娄寅亮,湖南朱弁、司马朴,浙西胡安国,历城县人范宗尹,剑南李回,众人会齐入场。大座主张悫出的考试题目,策论俱全,临了一个题目,乃是“东宫出游上苑”,或表或赋或诗,任人所献。马伸第一房看起,看了若干卷子都不中意,单只取中了夏县胡寅。又选中那河北人杨臣,看他卷子真个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满心欢悦,将他这个卷子时刻不离,即睡在床上也将来细玩,决意要将他中在第一。韩景仁这一房取了司马朴、朱弁。张澂取了娄寅亮。却值吕颐浩房里接着那杨邦乂的卷子。

这杨邦义在场中作文,甚是得意,篇篇一笔挥成。做到这“东宫出游上苑”的表文,中间出了一联道:丹穴呈样,丹凤览辉丹陛;有了首联,再也对不就下句,为这一句整整思了半日,没有头绪。忽然只见半天里,有一只青鸾,向他头上叫了一声。飞过去了。邦乂忽地心中省悟,登时落笔写道:青宫启瑞,青鸾翅接青霄。自己写完,看了一会,也信以为似有神助,决取状头。谁知遇这吕颐济是专一忌才之人,一向又与这邦乂有些夙怨,看了这篇文字,自己想道:“此卷若到别房,无有不中的,天幸落在我房里;若中了他,反增我一敌,不如将他这卷拿来毁了罢。”思量一会,恐有错误,不如投入井里,才好灭其形迹。即忙将来袖了,连连走出房门,行了一段多路,不见有井。正在那里往东过西,行来步去,又不好问得随从的人。抬起头来,却好见对面大主考张悫也缓步出来,各房寻察,恐有私弊。不想正与吕颐浩劈头相遇。张悫便问道:“贵房到那一边去?”颐浩一时相见,不曾打点言语,没甚回复出来,只得向袖中取出那一本卷子来道:“本房看得一个奇才文字,特特先来请正老大人,决然要求中头名,诚恐别房呈送,占了他的名次,求老大人鉴赏,取他压卷,不知果中得么?”张悫一手接了,立住脚展看半日,大加称赞道:“通篇云锦,俱是天丝织成,中间丹凤、青鸾一联,真真似有神助,不落人工,决取第一,再无疑矣!”登时就接了他卷子,放入袖中而去。吕颐浩大失所怀,怏怏而返,心中倒要置之井中,谁知恰好倒替他荐了第一。老大不以为然。回房中细细的又看了几卷,都不中意,最后又拿着一卷,乃是浙西胡安国的卷子。那胡安国的道学文名,天下皆知,人人信服的。吕颐浩看了几遍,其中俱是讥刺执政之言,极其切直。颐浩怕得罪时宰,又怪他不避忌讳,又不肯中他,不敢再拿出门,私下就取个火来烧了。这才是:

才高不是非高第,争奈无缘合试官。

当时有个笑话道:“王莽开科取士,文昌帝君到夭帝处告病,天帝说道:‘还是主文衡者才识得真正文才,若告了病,何神可代领此职?’只见旁边转过五圣财神,上前跪奏道:‘若梓橦神告病,臣可代管。’天帝笑道:‘卿虽广有钱财,这贤才第一关,如何你去管得!’只见那五圣袖中拿出一个元宝,呈将上去,道:‘这个乃是真文。’天帝也笑将起来。”只因流传了这个笑话,就耸动了一个北直臭财主的儿子,小名唤王丑儿。这王丑儿家中巨万家私,吃不了的是米谷,用不尽的是金银,穿不完的是衣服,单单只不晓得读书。他自也道:“有得受用酒肉罢了,读什么书?”偶然一日,同着几个帮闹的到妓家去嫖。一进那妓家堂中坐了,两个妓女出来,开口叫声:“相公。”一个帮闲的倒也曾读过些书的,失口笑了一笑。这王丑儿勃然火怒,道:“你这一笑,分明却是笑我了?可恶!可恶!”两个妓女上前劝道:“这倒是我二人得罪了!”王丑儿道:“怎么是你们得罪,难道这‘相公’二字, 我就当不起么?”又是一个帮闲的道:“罢了,罢了!相公请息怒,里边吃酒去罢。”王丑儿听得他故意的叫‘相公请息怒,”越发气得了不得,因此怒吽吽大嚷的把脚乱跌道:“你们都一伙来取笑我么?”两个妓女再三求告,连连就摆上齐整东道,王丑儿气呼呼只是吃酒,只不开言。那些帮闲的也不理他。倒是隔壁房里还有一个妓女,名唤爱生姐,年纪十六七岁,颜色也好,聪明伶俐,一一听得外边这些动静,他又闻这王丑儿是个财主,要思量起发他的;也怪那两个冒冒失失、不知高低,轻易开口叫人。他就慢慢的走将出来,向众人道了万福,走到王丑儿身边坐了。道:“官人,有意来这顽耍而去处,怎不欢喜饮酒,倒不快活起来?待我生儿说个笑话儿,笑笑罢。”因此,就把那文昌告病的笑话说完了。又道:“官人家里有的是真纹,怕不今科高中么,那些酸子有的是文才,少的是元宝;官人拼舍了几百个元宝,难道不是个真正举人哩!”王丑儿听说元宝就好换得举人的,忽然把桌子拍了一下,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你年纪儿小,甚会讲话,我今年就要换了个举人,然后来娶你。”众帮闲的一齐也都笑将起来道:“有理,有理。我们众人都在心去打听,看有房官贪钱的,觅他一个关节,有何难处。”

过了几时,帮闲众人合了一班光棍,妆扮做房官的相公家人。私下觅个幽僻寓所,打听了吕颐浩的来历,就冒了吕颐浩的名色,在外来寻售主。其时已是七月中旬,北直大相国寺里做盂兰大会,看了七日七夜道场,王丑儿同着些人,在那里看和尚做作,忽见山门外两三个人持着火把,东寻西望的,各处找人。王丑儿在黑暗中,看见那拿火把的,就是他家中帮闲众人,因此就叫道:“你们在此寻谁哩?”众人听了,一齐赶来,轻轻说道:“我们那处不去寻官人,却在这里闲耍。外面有件天大喜事,要见官人说话哩。”王丑儿就跟了众人出外,湾湾曲曲走了四五里路,寻到那伙光棍的口下处,见了那假相公,做张做势的说了些机密言语,王丑儿也不甚听得明白,便一口应道:“银子尽有,只要事成的,在三日后再来。”丑儿走了出来,连夜回家,众人捣鬼了半夜。次日,忙忙收拾了若干元宝,又私下买通了贡院员役、管号监军,顾倩了代笔朋友、传递众人也不知费了多少银子,总是不计其数。到了三日,又带了一拜匣银子,日间恐人知觉,等到半夜里,点个小小灯笼,同着两三个帮闲的,又寻到那下处,兑足了数目。那个假相公亲手交出一个三寸长的折儿,又用一个寸楮封儿,上面用了一个图书,喝开众人,亲自交与王丑儿手里,道:“兄可拿回家里去看,却不可与一人同看,千万牢记,不可误兄自家之事。小弟今夜就回敝乡去了。”王丑儿付了银子,欢天喜地拿到家中。等不得分付众人,各自去饮洒安歇,忙忙走到自己卧房,连妻子也叫他先去睡了,自己点了一枝红烛,慢慢的将那封儿取出,—层层用心用意的拆开了时,上面有诗四句,写着嘲他,道:

堪笑痴心王丑儿,天鹅妄想占便宜。

千金承惠君休想,榜上无名请自归。

好笑王丑儿,用若干财物,使了多少心机,费了若干酒食,耽了许多惊恐,单单买了三寸长一封字儿。不拆犹可,拆开看了,却是嘲笑他的言语。看完了又气又恼,恼的是众人弄他,气的是自己莽撞;本待声张起来,此事又声张不得的。若再遇众人,拿了讹头,做了把柄,却好又受官司吃苦,带了直枷受罪,只得一拳头打落牙齿,只好自己咽下肚内去了。到了次日早起。几个帮闲的上前笑吟吟道:“相公,恭喜,恭喜,相公再一个月后,准是新举人了。相公,相公,你高中了时,却不可奚落我们哩,我众人不都是有功之臣么?”王丑儿听了,更加怒发,忍耐不住的道:“我如今想你众人,却也都是一伙,我如今受你们骗了,你们日后少不得也要吃我些亏。”众人听他言语不好,也不问其由,一齐上前结扭住了道:“如今就此吃你些亏罢。你倒要买举人,明日到连累我们吃官司。你好好拿出昨日那个帖儿来,我们当官结煞。古人道:自首免罪。你若不拿出时,少不得是我们去出首了,请相公明日自去贡院门首,受用一个独桌筵席,有何不可!”王丑儿极了。不敢做声,抖做一堆,道:“罢了。罢了。这是我自家不是,不该埋怨你们。我做东道,陪你们的话罢。”连连分付家人置办酒食,又进房里,拿了几封银子出来,分与众人。众人只嚷的是“出首”,“谁要你酒食”,’谁要你银子。”几个人内中做堪的,做好的,又拐了这王丑儿许多银子,吃了一日酒食,好似饿虎咽羊羔,饥鹰餐蚱蜢,那里在他心上,把个王丑儿弄做猢孙傀儡一般。吃完了,袖了银子,立起身来,拱一拱手道:“我们今日又扰了盛东,承赐了买嘱。以后若到爱生儿家里,只说今秋决然不叫‘官人,’决叫‘相公’便了。”哄地一声,众人散讫。只气得个王丑儿嘿嘿无言,做声不得,只好把与后日买举人的看样罢了。此事阁过不提。

却说吕颐浩忌才,又不肯中这胡安国,倒只简那口气嫩嫩的、后场不甚博洽的、经旨也只模模糊糊的,又中了几卷。满意说:“这些人的文字,乃是个少年无学的,却是年少之人可以长久,日后也好得他些气力;若中了老成有识的,不是要居我高位,就日后也气短了,枉费我今日之心,有何益哉!”因此草草的只顾酣酒睡觉,将好文才的卷子尽皆折起。随手中了几卷,其中却又中了两个:一个是历城范宗尹,一个是江右李回。那各房也都中了几个得意的门生。阅卷己毕,纷纷将卷呈上堂去,大座主却也一一依这些房官鉴赏,都判了个“中”字。

张悫只因当日未人场时,圣旨命下,着他典试,就有一班的乡亲、相识、朋友,知交私下来谒见,说道:“尊亲既是典试棘闱,与众亲有光多矣。但得幸示一言,待某等亦得少沾光荣,造就桑梓,感德不浅。’张悫就故意的作色大言曰:“丕休哉!”立起身来,拂衣而入。这些众人,也有会意的,就文中用着这“丕休哉”一句的,张悫寻见,也都取中了。有那不解意的。仍旧不中,岂不是买举还须中举人么,却也算不得张悫打意为私。还好笑那首房马伸,只因将次放榜,那些家人恐防一时收拾不迭,忙忙的将他铺尘(陈)一卷,并些衣服预先收拾起了,捆做一捆,叫个听事甲首,抬了出去。却将马伸最得意的那杨臣一卷,误卷在枕头之下,早早已拿出去了。马伸到那临填榜时,各处再寻这一卷,任你翻转那间试房,也再寻他不出。叹了一口气道:“也只是此生之命,不该高中罢了。”谁信道吕颐浩有意要埋灭那杨邦乂的,倒得中在第一;这马伸加意要中这杨臣,极爱着他文字的,却没处寻他卷子。真真的岂不是鬼神所使么?

后来杨邦乂出守建康府,有那守臣杜充,因御兵无策,就率了合府官员百姓,束手受降。这杨邦乂刺臂上之血,大书衣裾曰:“宁为赵氏鬼,不作他邦臣。”临了,就掣剑自刎而死。乃知青鸾感灵,不但报他修葺之功,乃是成就邦乂为一个忠烈之士也。其胡安国到第二科,就得中了高第,官为给事中,在高宗朝,上时政论二十一篇,中间直指吕颐浩不建国本,坏弃民心,阻塞贤路,不备边隅,许多过失。其时吕颐浩已进位平章,见了胡安国这道表章,勃然大怒,奏过高宗,说:“胡安国以小臣而建言国事,越职妄言,居下训上,罪不容诛。姑念新进书生,不谙国体,贬他去提举仙都观。”安国虽遭贬窜,削其给事之位,其鲠直之名播于天下矣。其张澂榜中所取娄寅亮,俱以安国忠直,独有见于国本未立,慨然思之:“何宗祖之后,倒不曾为天子,都是太宗的子孙享有天位?”因此造膝赛请高宗曰:“太祖以神武定天下,让与太宗。而太祖之子孙不曾享祚,如今反凌替不堪,太祖在天之灵,安肯顾歆而佑陛下乎!”此等议论,乃启北宋以来数百年未发之论。书奏上去,高宗览之,不觉侧然感动,即命宗正官选育太祖之后,名伯琮者,育之宫中,后即封为贵州防御使建国公。那司马朴、朱弁,奉使燕山,闻得道君皇帝崩于五国城,遂服斩衰,朝夕痛哭,操文以祭,词极痛切。金人亦以为义而不责,闻者皆为感悼,挥涕泪焉。只有那范宗尹与李回,力赞秦桧之贤,劝其大用,辅相本朝,高宗因而称为佳士,误国用人,共罪不浅。至于邦乂诸人所膺同榜者,个个是铮铮豪杰也。这一回大约(脱字若干)

要念存仁德,广行方便事,

花发因沾润,栽培心上地,

明明格上天,自己利人全。

苗生为得泉,福寿永绵绵。

总批:口人莫把“阴隲”二字看得小了,不肯上紧修(疑此下有脱文)

第三回 九烈君广施柳汁

功名谁不说天成,只为天公也不平。牖下老儒犹伏读,场中乳臭已知名。

满腹珠玑难煮字,通神白镪便邀荣。却亏九烈神功广,天下寒儒尽更生。

凡人功名都说有个定数,却也有不定的;若说都不定时,却也似有个定数;只得暗暗里听那造物的颠倒罢了。故此有那记诵几篇熟烂文字,就得高科得意,人人道他原系才高;有那辛苦穷经的,倒老死牖下,人人说他文才原不济哩。自此便怨着那天公不平,岂知是自己原有才无命。但若论那十二岁为丞相的,自秦到如今,也只得一个甘罗,不曾闻有第二;若论那八十余岁中状元的,自宋到今,也只得一个梁灏,后来却也无双。可见功名难得,就如登天之难;易的也似拾芥之易。看起来,或者也真有个天数么。正是:

贫通得丧不由人,暗里教君听鬼神。

时运若逢君莫笑,铁生光彩木逢春。

却说儒生的禄籍,都是梓潼神所掌,还有一位九烈君,识人善恶。有那文齐福齐的,这九烈君用绿柳之汁,染他衣上,这人就得脱白换绿,中了高第;若不遇得这九烈君用柳汁染衣,任你才华,终身不得一荣显哩。当时晋齐帝,名重贵,禅位与后汉高祖刘知远为帝。其时,国家多乱,四方反侧尚多。知远既殂,其子承祐为隐皇帝,即了天位。即位之后,这隐皇帝最不喜的是文臣,尝临朝笑曰:“此辈文臣,授之握算,不知纵横,何益于国家而用之乎!”只因他这一句说话,把天下读书人的气都丧了。其时却有河南汝宁府上蔡县姓王名章,这人读书半世,未得显荣。也进京秋试了几遭,再不能一第,其年又去会试,值兵戈遍野,行李萧条,家中母妻无可指望,只求神明,愿这王章得中。

却说那王章取路上京,一路过了许多府县。这日行到山西潞安府管下壶关县,有一个太上真人之庙,土人说道:“庙中神道最灵。”王章便进去祷告了一番,不觉眼中流下泪来,说:“我若今番不中时,我自身也不足惜了,只是家中母亲、妻子如何度日,伏乞神明暗中庇佑则个!”祷告出来,依旧取路去了。

却说这太上真人,真个灵感,听那王章祝告。心下也自恻然。慧眼照见王章,果然是满腹经纶,一腔忠孝,未沾绿柳之膏,难上黄金之榜。太上真人却知道,功名一事须凭那九烈君,他若肯将柳汁染衣,才得荣显哩!我须去与这王章说个人情。于是驾了云头,竞到九烈君祠前。九烈君相见了,太上真人说道:“如今隐皇帝不喜文臣。却有那汝宁王章,苦苦向我哀求,定要保佑他前程贵显。我想此事乃尊神所掌,特来替他相恳,不知肯为此子染衣么?世上荐贤的,都是怜才盛心,我也不避嫌疑,特来作荐。”九烈君道:“我这柳汁乃上帝所命,如何敢轻易与人。”太上真人笑道:“这用舍人才,乃是帝王之事,上帝那里来管这闲事。假如汉高皇把儒冠当溲溺之器,秦始皇就坑了若干的儒生,烧了万千的典籍,那时节的上帝,怎生不来救护?如今隐皇帝不喜文臣,岂不又苦害了天下读书的人,口尊神又吝惜这柳汁如金,难道那些读书之人一腔热血,倒不贵似这草木之资么?着真是文才广时,尊神便贵惜他,不轻与人也罢了。如今现是人才鲜少时节,就是那好善的,也要广结良缘,佛门中也要度尽一切。尊神可听我一言,便广施一广施么?”九烈君笑了一笑,便说:“敬听真人之言,就结一日善缘罢!”却是这九烈君道为爱惜人才之心,不肯泛施了,就使天下之人,虽得这黄榜容易,凭他慧眼所照,定是会元,方在才施与他,也还不肯一概浪费。就请了太上真人一同升云,先赶上那王章,与他染了衣服之上。真人又托了一梦,嘱付王章几句言语,然后向五方儒生身上,各各染了几点儿,就要转下云路回去。太上真人又说道:“还有所余的柳汁,借我看看。”将柳汁在手里,便对九烈君道:“这余剩的,待我做个方便,使不德罢。”于是将一柱杨柳,醮了柳汁,洒去了。方在正洒去,又走遍五方乱洒。九烈君连忙道:“不可乱施了,反误了真正人才。”那真人那里肯住手,虽是真人一片好心,却忒滥觞了,竟不管是读书的,不是读书的,但沾在身有浓浓的柳汁,便做到玉堂品位,不见甚难,却也是忒造化哩!太上真人不住手的直染完了,然后谢了九烈君,转云而去。却是这九烈君捡选文人,也生了许多文人之气,只因这太上真人多染了那些没要紧的人,就生出许多事哩。其时王章于路正行时,忽然得了一梦,又得九烈君染了他衣服,到京就得中了进士,直做到了隐皇帝的宰相,迎请了母妻到京,寿享荣华,自不必说。

这王章倒的是书生出身,有义利之精微,识君臣之大节,身清白,秉正去邪。不幸又生出一个贵州后阡府人,姓郭,名威。其人生得身强力大,有万夫不当之勇。怎见得:

黑面异形,绿林杰士。飞身走马,试剑悬锤。能敌万人,志雄天位。

不但是杀人不展眼的魔君,思量做草头篡大位的皇帝。

这郭威专会使枪弄刀,就蓄了无君之心,竟要谋反。与一个山东东昌府清平县人,姓史,名弘肇,武夫出身,一字不识的,探听得隐皇帝不喜文土,他就谋求进身,直做到天平军节度使。史弘肇为在朝枢密副使,引进小吏王殷。王峻、孟业一班小人,都在隐皇帝左右。这隐皇帝原是其母李氏所生,乳名唤做咬脐的便是。一日,隐皇帝设朝,开口对这两班大臣说道:“我父王高祖,自天福十二年即了帝位,今四方强寇尚且未除,都是那些吃莱事魔之辈,舞弄文法,识得几个字,变坏祖宗制度。口谈周孔,行同盗跖;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贪功名,恋妻子;多取财帛,不顾百姓;结党朋谋,不思为国。以致盗起四方,皆是这干文士之罪。朕虽不如秦始时为坑焚之惨,但我断然不用此辈,专任武臣及九流异术之人,以佐朕太平。汝诸大臣所见以为何如?”其时有左丞相王章,即出班上奏道:“陛下差矣,国家致治,右列将而左列相;上天列曜,西武而东文。文能安邦,武能定难,不可偏废。若专信了武臣异术,实为国家之害,臣不敢奉诏。且臣非为私,实公论也。”史弘肇叩头上奏道:“如今四方寇起,而王章以为不可任用武臣,陛下何不即令王章赋诗以退之乎?据臣所见,长枪大戟可以杀贼,安用毛锥。”隐帝听奏大喜,即诏王章,免官出朝,退居私第,不得干预国家一切大政,如有宣召,方许入朝。王章只得谢恩去了。自此专任郭威,为奋武侯大将军,史弘肇为宿卫典兵官,统领羽林禁军六十万,出入带刀入朝,百官侧目,不敢仰视。

却说关右有个星士,名唤瞽一灵,夤缘着弘肇门下一个总旗官,说道:“我瞽一灵善识天文,精通阵法,吉凶先见,祸福无差。你若能引我进见,倘得收用,连你不日也有个将军位号,你可肯么?”那总旗叫做赵存德,即应道:“我有什么不肯?只是要一百两银子,我就引进。”瞽一灵道:“如今先送你一半,若得用了时,再找你罢。”果然赵存德就引他进见。这瞽一灵叩头,对史弘肇道:“星士却有密言,不可当堂就说,须同到密室方敢上言。”弘肇就引他到里面书房。瞽一灵道:“今大将军郭,乃应天而生之人也,百六之运将有所归。将军乃是大将军位下第一个辅佐,第二个就是星土瞽一灵了。乞为引见大将军,只半年兵起,就可正号。但此密谋,惟将军知之可也。”弘肇久有比心,不曾开发,倒是这星士一言指迷,心下大喜。即同他去见了郭威,指陈天命所在。郭威甚喜,就拜他为军师。瞽一灵首举总旗赵存德为冲锋校尉,又荐一个旧交贩盐买卖的,名唤陆尔固,为督操都指挥。郭威又命王殷,王峻为左右侍卫,孟业为陆军纪功官,遂对史弘肇说:“妆掌禁军,兵权在手,朝中更无畏惮,只有一个王章,已是击去了相位。即于立春之日,隐帝出城郊祀,汝可在内举事,我引大兵截其归路,尔我大事可成矣!”瞽一灵拍掌笑道:“此举甚合天心。’

不说郭威等众人希图谋反,却说那王章被黜,闷闷不悦,回到室中,对母亲说了这般事体。其母说;“吾儿今已致位宰相,比当时贫困到今,就不做官也罢了,何必闷怀。”王章才对母亲说:“儿向年入京时,曾到山西潞安府一个太上真人庙里祝告,愿得荣显。后来行至半路,梦见那太上真人来对我说:‘你祝告之官已都知了,我去九烈君那里,借了柳汁,染子之衣,后日必然荣贵。但到那隐帝弃文用武时,你又怨我哩,你若果有反日回天之力,你自去应试便了。’其时惊醒,骇知神道如此灵应,不想到京,果中高魁,做到宰相。如今隐帝早朝。说要弃文用武,因此逐儿回家,这也罢了。想起那太上真人说我有反日回天之力才去应试,这一句话有些难解,因此忧愁。”其母说道:“有什么难解,即是朝中弃文用武,眼见得隐帝的江山有变了;回天反日。是要你保佐兴王的意思,可不是幺?”王章醒悟,即对母亲说:“如今隐帝有个皇弟名赟,见居昭德官,儿去求见,以保后日之事便了。”于是忙忙就去朝见皇弟。皇弟说道:“文武二途,固是不可偏废,如若用了异术之人,一发不好了,如何可以为国?卿可在我左右。万一朝有大事,还是卿可图之。”自此王章只在昭德宫侍着皇弟。

忽然立春之日,隐帝出城,郊天祭祀。这史弘肇就点起禁军,一齐杀入。郭威领了大兵,据住城外吊桥,喊声大起。弘肇这些兵士素无纪律,四下乱杀,且不去顾自家主将行事,各自都去抢掠财物,掳劫妇女。那陆尔固、赵存德都是些小人,也随着众人去抢夺去了。史弘肇见身边兵士都四下散去,不来顾他,心下慌了,开了城门,去投郭威。这昭德宫有皇弟赟,同宰相王章在内。听得喊杀连天,知是朝中有变,即奉了太后之命,出来即了帝位。传旨乱兵一概不究,把四门暂掩,分付近侍内臣,各处寻访隐帝还位。其时隐帝在郊坛之上。郭威大兵一动,先到郊坛。隐帝不知何处乱兵。正待传旨召史弘肇率羽林军救驾,措手不及,早被这些乱兵齐上杀了。郭威却待入城即位,正遇弘肇走了出来,心中大怒,就把弘肇杀了。左右侍卫王殷,王峻看见杀了弘肇,二人心慌,恐怕也要杀他。就往外逃走,不知去向。瞽军师见大兵都散,知事不成,连忙对郭威说:“天命尚未,可速入城,迎皇弟即位,还不受反贼之名,也可保得不死。如今弘肇已诛,大将军都归罪弘肇便了。’郭威依允,即收集人众,先收殓了隐帝,然后上了一道表章,只说:“逆臣弘肇,臣已手诛,先帝梓宫,臣巳就殓,谨勒兵待罪。”王章劝皇弟就势收诛郭威,以免后患。皇弟曰:“彼爪牙尽去,又何足畏乎?”遂不诛之,下诏慰取入朝。皇弟传谕:“今后务须文武协和,二途并用;如复水火异心,将相有隙,必加重罪。”王章自思:回天反日之言又验,即上表言太上真人及九烈君之灵,乞赐敕封,以彰威赫。皇弟准奏,即差王章自往。王章赍了敕命,先来潞安府太上真人庙里,焚了诰命,修整庙宇;又到九烈祠前,也上了敕封扁额,回朝复命。

却说这九烈君受了诰敕,驾云头来访太上真人说:“好好一个世界,我所以珍重柳汁不肯轻染人衣者,正为这些酸措大功名到手,就不顾国家利害,只图自己富贵,坏天下、家国的,都是这些人了,然还有能知君臣大义的。如今是真人一味好施,虽只成就了一个王章,不至紧要,误将那郭威,弘肇、瞽人,小吏一干人都沾了那抛散功德,就弄得隐皇帝无辜而死,江山几希属了郭威,杀了无限生灵,这都是真人的过失哩。”真人也愀然道:“我见那些寒士,受尽灯窗之苦,不得一命之荣,甚是可悯,故此相劝广施。谁想这些人,真个忘本哩。次后那些愚人,也是我一念慈悲,也与他沾染了文人绿汁,那知就弄得颠倒乾坤,这倒是我为好的不是了。尊神以后仍旧宝惜,莫轻为人染衣罢。”九烈君遂相辞而别。后人有诗说道:

最是文人行最轻,不希贤圣只图名。

君恩未沐灯窗苦,才得身荣货利争。

废坏江山浑不管,酿成祸乱世遭兵。

太上真人功是过,劝君须念染衣情。

总批:定天下事者,固是我辈;而坏天下事者,半是经生。那得真人一一斟酌,自然有成无败。然天地间亦曾有此理否?

第四回 世德堂连双并秀

世间惟有弟兄亲,合气连枝一本因。

堂上开颜欣悦体,室家和乐羡旁人。

紫荆花下宜兄弟,彩服庭前顺雨亲。

请看异地同胞者,谁似当年质与文。

大凡人家难做,皆因乖戾之气,骨肉伤残。父母分遗家产,也有会营运的,也有不会营运的;娶个妻子,也有贤慧的,也有不贤慧的。就致兄弟同心不能永久,家财所以无成,外人便要欺侮。故此说人家中,和气致祥,自然兴旺;若要和气,先要同心。父母自不必说了,只有那兄弟不和的,常为听了妻言,以致骨肉相争,连枝乖戾;也有连那夫妇不相和睦的,家道也难成就。总不如兄弟既翕,和乐且耽,自然天佑吉人,祖宗默地之下,得还你个和气之报。况那交朋友的,有如同胞。兄弟本是一体,也分不得个厚薄;朋友有那贵贱异情的,兄弟却也分不得贵贱。故此几个同气连枝、同着父母的胞胎,连着父母的枝叶,却如何倒离异起来,假如人家一件东西,人定争护着,爱惜着,说是我的。好笑一个亲弟兄,到不知是怎的理。诗曰:

兄弟同心土变金。黄金易得罕同心。

劝君花酒交无益,不若还思手足亲。

先朝浙江临安府临安县,有弟兄二人姓周,其兄名尚质,弟名尚文。不幸他父亲亡过了,母亲喻氏。兄弟十分和气。兄娶吴氏,弟娶孙氏,妯娌也都和睦。只因他兄弟二人本分为生,人又忠厚,世上好人少,只见仁柔的就欺侮他。那仁柔兄弟见了刚狠之辈,又肯让他,因此二人的家事,渐渐零落了。母亲极喜他弟兄和气。当不过年荒物贵,斗米三四钱,弟兄二人支吾不过,妯娌间就渐渐有些参差起来,争长竞短,有个你我之分了。兄弟二人看了光景,心下都有些知道,屡屡的各自去劝慰着妻子,不可如此,伤了情分。那二人妻子道:“情分,情分,只是叫人饥寒难忍哩!”起初还是意思不善,日逐一日,言三语四,先是妯娌就争论起来,夫妻也闹个不住。尚质对尚文道:“如此过日,岂得个好哩。只因家计萧条,就无了仁义。我如今要出外做些生意,若趁得些钱杪,家有盈积,依旧大家欢喜相聚,可不好么。只是母亲在堂,你可在家孝养。古人说得好: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各自去做事,努力向前,无贻父母之忧便好。不然,如今乱世,患难切身,你也难救我,我也难顾你哩。求人不如求己。况且大丈夫也无有依傍于人之理,只如今世上有谁人可依傍得的么!”兄弟尚文也应允了。便说道:“兄长放心前往,我自会在家营运。”尚质便收拾些衣饰,变卖作本,苦不甚多,只有得三四十两银子。择个日子,去到山西,做些毡货生理。家中置了一杯酒儿,与母亲说了,弟兄原是不忍分别的,也说不得这太平话。硬着肚肠,各不洒泪,出了城门,搭船取路,向山西而去。

行了二十余日,到了山西平阳府临汾县,寻个主人家歇下。次日,对这主人说:“要收毡贷。”付了银子,领这周尚质到各乡收货。本钱不多,刚刚三四日就收完了。尚质道:“难道为这些少东西,就回家去不成,不免将些货来贱卖了,就在本处再收几帐,然后回去。”一边就收了三回帐。生意渐好,也就有六十两多了。自己思量倒是去北京不远,就到潞州府,买了些潞绸口到京中口口利的。不只一日,到了京中,那口口口口口尚质心中欢喜道:“家中缺乏,我兄弟不知在家如何支持,这些本利,分文不可动,再凑得有百金之数,就好回家了。”一日,有个新选官的要去上任,特特要买潞绸二十匹,送礼用的。来寻着尚质,尚质道:“有在这里。”那人就兑足了六十两银子,每匹三两。尚质收了银子,把潞绸付他去了。

过了几日,尚质拿这银子复到山西,又思制货。主人家接着,打开银子看了,都是假的,京中人唤做潮银,只有二三分程色;还有一大半是唤做鼎银,乃纯是白铜炼的。尚质半年辛苦,将本都送了,大哭一场道:“如何是好,我一身也罢了,只是家中母亲、兄弟指望着,怎生区处?”说罢又哭。倒是路旁来了一个过客,他也是临安人,偶然到京援例,身边带着援例的银子。在马上见了尚质光景,便动了恻隐之心,下了马,问他缘故,尚质一一说了。那过客也道:“可恨那用假银的,天诛地灭他才好。只是你如今多哭也没干,如今又没处去寻他。不如同我到京,必有相助之处。”尚质听言,即忙下拜道:“敢问官人上姓,仙乡何处,到京贵干?”那人道:“我也是临安县人,一向在下乡五都居住,因此你不认得我。我姓李,名世修,号石卿,到京去援例,带些微资,就图选官。你今同我去罢,我看你一点仁心,满身义气,虽是暂时贫困,终有好日。”因此尚质就同这李石卿—路进京。恰好遇着新主即位,覃思广被,如有纳监者,准免一半,多收人材,新颁诏款。李石卿大喜,笑对周尚质道:“我将这新天子的覃恩,替你做了方便罢。我带来原是五百金之效,如今都上纳了,就连足下尊名也报了去。若得挂选,也少不得周旋足下。”尚质感谢道:“那得恩人如此施惠。”

不说尚质在京,已得人扶持,却是这尚文在家,甚是烦难。自己思着道:“兄长去久,不知生意何如,如今地方,贼盗甚多,音信难寄。家中虽是烦难,只是孝养母亲之后,倒是嫂嫂要看顾他哩,兄长不在,岂不是我之事么。”就在门首开个杂货铺儿,分文无私,自己宁受着饥饿,只是有了母亲、嫂嫂,才顾着自己。那嫂嫂起初时嗟怨,后来倒也感化,有仁义了。在家中也一心的绩些麻,织些布,帮家过活。母亲却时常记念出外的儿子。尚文也晓得老母之心,时时安慰,千方百计要老母欢喜。有个母舅喻安仁,一向漂流在外,不知去向。忽然一日,倒乘了高车驷马,做了官回来,却是一向无有家舍的,问着了姐夫家里。周尚文忙忙出去看时,却是母舅回家,接了进来,与母亲说了,欢喜得了不得。连忙问道:“舅舅做的甚么官,一向不知你到那里去了。”喻安仁道:“我也不想有此地位,一向在闽中做客。遇着一个尚书公,到兵部去上任,见我能事,就参我做个内书房,伏事他到京。一路上有土寇生发,我穿了戎服,出外也杀了许多土贼,护送到京。尚书公念我有功,就与我一张札付,题请一本,选我在这里临安都司。如今先见了姐蛆、两个贤甥,明日就去开司到任。”因问:“大甥如何不见,姐姐家中俱安好么,怎生样过日?”尚文便说:“兄长已往山西生意去了,一年尚未曾回来,家中甚是艰难,连衣食也都不足哩。”喻安仁道:“既然如此,我又无家眷,一同到衙中去住,我也有你们,好彼此照管。”尚文便问母亲,母亲道:“最好。”因此就到都司衙门内住下。只是这尚文,一心念着兄长,不见回家,心下不快。幸喜家中遇得舅舅做官,也好度去了。喻安仁到任半年,遇着倭寇作乱,沿江守备严整,只是定海缺个水兵守备。喻安仁就申文到抚院,将外甥周尚文名字申了上去。院里准了,尚文就去做了水兵钦依守备,杀了海外许多倭寇,有功升了浙西参将,驻扎温台等处,防守地方。喻安仁督兵有法,选委得人,升了总兵。

却说周尚质在京,因是覃恩,就得相选。李世修选了个山东照磨,周尚质选了个苏州府太仓州同知。周尚质谢了李世修提携之德。世修道:“萍水兄弟,何谢之有,他日亦有相望于兄,未可知也。”因此两人作别,各自都到任所去了。这周尚质生意折本,那里想到今日到有为官之日,遇得着李世修这样好人,可是容易得的么。才是:

失路他乡遇好人。有恩有义肯施仁。

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

尚质领了文凭,出了张义门,过了芦沟桥,到了太仓。连忙修了一封书,封了三十两银子作盘缠,又取了俸银二十两奉与母亲,就要接母亲,兄弟、妻子一同到任上。差了四个的当差人,到了临安,访问到他家中,只见大门关着的,上面贴着“钦命防守浙西温台等处地方参将府”的封条。差来的人见了,就去问着两边的邻里,说:“这是太仓周老爷的宅子,怎生贴着参将府的封皮?”邻里与这些差人说了一遍道:“现今做参将的,就是周二爷,你们列位却是那里来的?”差人也将来因与众人说了,那些邻里道:“说来正是他的大哥哩。他去山西做客,—年不回,怎生也得就做了官?”有人说道:“他弟兄两个且是和气,做人忠厚,这也是皇天不负善心人哩!”就对着差人道:“你若要见他时,须要到温台走一遭。”差人只得别了众人,又过了钱塘江,一路上去到了温州,见了参将周爷,呈上书去。尚文慌忙拆开看时,知是兄长已做了官,来接母亲。心中大喜,就引了差人,进到衙中,对母亲、嫂嫂说了。一家欢喜,焚香拜谢了天地。母亲道:“两个儿子都做了官,如今大儿子又来接到任上去受享,太仓离此不远,便同了大媳妇到太仓去住几时。”差人听了欢喜,便接了太奶奶,一路小心伏事,叫船,雇夫。尚文又差了五十名管下的兵士,一路用了参将府的职事,好不风宪。到了太仓,尚质拜了母亲,欢喜自不必说,也与妻子相见了,说:“如今才不叫你受苦了。”又问兄弟如何不来。母亲又将舅舅为官荐他,如今现做温台参将,一一说了。尚质笑道:“今日也得个忠厚之报。”做了几时州同,就升了苏州府的通判,又同母亲上任。兄弟尚文,因防海有功,升了两广参将,出守闽粤。王命紧急,尚文不及来辞母亲,就在上江叫了船,去广东到任去了。

却说那李世修在山东做照磨,升了镇江府通判,却好与周尚质同任一处。周尚质闻知,差人去送礼为贺。其时李世修一个儿子,在临安乡试,中了第一名解元,名唤李连壁。到京会拭,中了二甲进士,选了礼部主事,在京为官,便是积善济人之报。尚质在苏州,又做了三年通判,升了本府同知,又做了两年有余,掌管一年府印。

一日,尚质想起当年贫困之时,日日不能去怀,如今天幸,也足糊口,不如回家教子去罢。公堂冤业,何苦任怨。不意兄弟在广,也有此心,也上了一个辞官的本。尚质的辞官本,就央着李连璧上去。李公又为他兄弟上言,当初怎生受贫和气,异地同心的仁德事体,及今辞官的缘故,并他父亲李世修周济的事,备细上了一本。圣上看了大悦,一一准奏,就给一个“世德堂”的扁额,令本府建坊;伊父李世修,济客施仁,又荫一子入监,以报其德;周尚质兄弟,俱准致仕。圣旨下到苏州,尚质拜谢了天恩,先收拾了行李,辞了上司回衙。上司都喜他知足不辱,急流勇退,都有厚赠。尚质择了个吉日起身,只三四日就到了临安旧居。兄弟尚文也在广起身,迟了三个月,也到家了。兄弟二人,整整十年的远别,相见之际,悲喜不胜。尚质道:“自别吾弟到山西,也积有数十百金,想到要回家,不想被人用假银换去,却好遇得恩友李石卿相救,得有今日。惟念吾弟在家苦楚,喜得又遇母舅如此周旋,感恩不尽。”尚文也对兄道:“自兄长去后,家中艰苦,弟心中也不以为难,只念兄长出外辛勤,也不料有为官之日。皇天有眼,忠厚逢时。我在任上,分文不敢妄用,也积有千金,都是圣上所赐的俸资,都留在此,以待兄长裁处。”尚质也向房中取出一个小小竹匣儿,也积有俸金数百金,递与兄弟道:“此是我十年心力,却也不敢自私,留为吾弟之用。”说毕,置酒聚会。那母舅喻安仁,也因年老告病在家,一向寻个大宅子住了。又将钦赐的“世德堂’扁额,用朱红金字制成,悬挂中间。大家欢悦,遂将俸资置得数百亩田产。教子读书。过了几时。李世修因受了儿子封赠,不便为官,也回到临安祖居,就不在下乡住了,遂与周尚质兄弟世为婚姻,来往不绝云。

总批:人家手足异心,皆因妯娌斗气,此际须有分晓,自然兄弟同心土变金也。

又批:莫贪锦绣鸳鸯被,愁见离披花萼楼。请看文质彬彬,那得不为君子。

第五回 栖霞岭铁桧成精

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筭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教我,些子疏狂。百年内,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阴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首词乃古人所作,细思作词之意,亦非无故。难道是勉强之言,真个不思名利,倒要求闲么!其中却有深意,也不好向人解说,要人人自己去思量。但只今听小子说个故事,就只当解说他一般。昔时有个权相,在生时,权倾人主,位冠百僚,顺他者生,逆他者死,金银山积,美女千人,富贵已极。到临死时,想着生前许多事业,看了美妾家资,心下已明,眼中流泪,倒番转身来,朝着里床叹口气道:“一场扯淡。’噫!

这场扯淡谁能识,不到黄河死不知。

说话的说这故事,也道生前扯淡罢了。还有那死后为非的,就是那昙花记上,说卢杞之后还多卢杞哩。如今才说那宋高宗南渡来的时节,建都临安,就是如今浙江杭州府钱唐县。城西有个西湖。怎见得西湖风景,当时有个口号:

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

今日打从湖上过,画工还自少工夫。

相传此诗是一个高丽国来的禅僧所作。其余的名人题咏甚多,俱载《西湖志》上,不能尽述。却说西湖有里六桥、外六桥、十里苏堤、南北二峰,名园画舫、杨柳桃花。春三二月,佳人才子,宝马香车,载酒携朋,赋诗饮酒;堤桥之上,走马飞仙,酒楼弦管。夏时有十里荷花,八九月有三秋桂子,冬天有残云霜林。真个是日费斗金,四时玩赏。只是如今回想风流,不堪重忆。有诗叹曰:

西湖犹是旧西湖,强半游人履齿疏。

乘兴偶来寻乐地,隔帘何处旧当垆。

闲话休提。单表北山之麓,栖霞岭下,有宋岳武穆王坟庙。武林一个士子,姓倪,名宾,读书其侧。慕王之忠,时过而诲焉。仰见泥范武穆,铁铸桧卨,叹道:“公道在人。人之欲不朽奸邪,甚于存忠贞也。”拜谒坟庙毕,以扇戏击二奸道:“老奸,老奸,宋何负汝,而汝必欲亡宋?王何负妆,而汝必欲殒王?从古奸邪,未有若妆之不朽者矣。”众多游人闻之,咸鼓掌大笑,争取砖石、瓦砾,掷其头面、身臂而去。是夜阴雨霏霏,冷风飒飒,铁桧忽眼中流泪,作声呼万俟卨道:“宋将亡,王将殒,天生我与汝。贵居高位,生杀自由。只图目前快意,那知身后遂有许多议论,无端铸形于此!日间被倪生之辱,诸人之挞,实所不甘,倘为土木妆成,不几粉身碎骨矣。今虽屡遭毒殴,尤幸留此完躯,不若及早弃此顽铁,跳出灵魂,无待世人碎铁敲金,那时躯壳不全,魂魄无依,悔之晚矣。况今天下方乱,我辈有权。王綦无灵,必不拘追。”万俟卨应声答道:“我亦久欲出世,今其时矣。但昔与子为人在阳,夸为鬼当在阴,阴司十殿阎君甚明,谅不能往。我闻得地藏王,他居在十王之上,慈悯为心,不忍睹地狱中事,时时闭目,岁只一开,开只一日。我与你得做他判官,可以阴弄地府之权,变化天下人耳目,仍令王辈贼身,我辈善终。日间倪生辱吾,吾与你先取他魂而去,以泄吾忿。”秦桧应声道:“好。”二鬼遁出灵魂,离了王坟,竟赴倪生书馆。时方三鼓,尚见灯影辉煌,书声嘹亮。二鬼正待向前,忽见半空中闪出一位金甲神人,暗中拦住喝道:“何处鬼魂,敢来相犯!”桧,卨大吃一惊,慌忙跪下告道:“二鬼系武穆王坟铁铸秦桧、万俟卨也。日间被此生戏辱,不忿,意图报复,有犯尊神,伏乞饶恕。”金甲神喝道:“二鬼速退,不得无礼,此生他日贵显,非汝辈所能侵犯。”桧、卨喏喏连声,谢罪而去。

阴风飘荡,竟往地府,探听得地藏王菩萨慈悲恻隐,闭目凝心,一切生杀予夺,善善恶恶之事,皆听于判官决断。其时左判为曹瞒,右判王安石,历任俱满,仍得复生凡世。菩萨正在敕令,举所知以自代。桧、卨大喜,欲思钻刺,非钱不行,二鬼商议无策。桧思良久,道:“某向年谋害岳家父子之后,日夜不安,曾设罗天大醮,延僧请道,超度忠魂,烧过金银冥资一千万。谁知岳氏父子死而为神,又道是雠家贿赂,分毫不用,尽弃之破钱山下。他鬼见之,亦鄙为贪污之物,咸不肯要。吾与你进之曹、王二判,求以为代,岂不美哉!”卨大喜,遂与桧同作书致二判。曰:

宋丞相秦桧、御史大夫万俟卨,致书于地藏王府左判曹公,右判王公曰:用人之道,以同类为相亲,庶前后一心,首尾不紊。恭闻二公,荣任及瓜,深以为贺。桧、卨从栖霞而来,相去万余里,所遇牛头马面,鬼使夜叉,咸颂二公,口碑载道。桧等不忝,妄冀续貂,倘蒙荐拔,戴德靡涯矣。菲羾冥资千万,聊以侑柬。统惟茹鉴,曷任瞻驰。

写毕,挽鬼使呈送二判。二判接书观看,大喜得人,又得许多财物,随载书回答。书曰:

地藏王府左判曹瞒、右判王安石,复书于宋丞相秦公,御史大夫万俟公,曰:久仰高风,识韩无路,福星惠临,有失倒屣。不佞叨任及瓜,日在觅知己以自代。若得二公任事,有藉于包荒者多矣。即当择期候代。辱惠多仪,附此申谢,不宣。

曹、王将书,命鬼使复上L桧、卨,桧、卨得书大喜,重赏鬼使而去,准备候代。且说曹操、王安石登时便举秦桧为左判,万俟卨为右判,奏上地藏王菩萨。菩萨末及生日,尚未开目,便令交代任事。曹、王随差鬼使各役,迎接桧、卨到殿,逐一交代已毕,二判自赴轮回殿转生。桧,卨朝王莅任,点看卷案,专掌人间死生祸福。二判喜不自胜,且在地府弄权,雌黄忠佞,变幻贤愚;又查看生前党伴,凡如孙近、王伦辈,一切放出,令其扰乱乾坤,毒害忠良,为我辈生色。谅倪宾虽贵,终不出我辈之手,遂将祸福簿上翻看,倪宾等一班名下,尽行改注水火刀剑,凶伤恶死等项,不题。

且说其时正当南宋之末,天下纷纷,贾似道专国柄,奸佞比肩。幸有倪宾,已登黄甲,入阁为相,正色立朝。弹劾奸邪,无所顾忌。每忿似道,巨奸蠹国。边境日危,不忍坐视。乃先期赴岳王祠拜祷,告道:“倪宾读圣贤书,惟以忠义为本,近见奸邪贾似道当权,牵引匪类,国事危如累卵。某愿上书,乞除奸党,伏祈神佑,保护本朝。倘不幸而天颜震怒,某之魂魄得与神相依,死无恨矣!”祝毕出庙,次早,随具疏入奏。疏曰:

臣倪宾上言,国家之事,败坏极矣!相臣贾似道,藉口伊、周,效尤操、莽。贿赂公行,败亡隐讳。天下安危,人主不知;社稷利害,群臣不知;军前胜负,列阃不知。近者,樊城失守,襄阳继叛,江南江北之险,拱手既去,而天下之势,十尽八九。所谓平章军国者,日与奸党笑傲湖山,日与群妾踞斗蟋蟀。天下共忿:以为不斩似道,患未平也!愿奋乾纲,即斩群奸之首,竿之藁街,以泄军民之愤,然后擢用忠良,整顿国事。天下幸甚,微臣幸甚。

疏入,先经贾平章看过,随匿下不上,大笑:“此人丧心病狂,且教你受杀身之祸。”遂假传圣旨一道,矫称:倪宾通连外国,诽谤朝廷,登时绑出午门枭首。倪宾自知必为权奸所害,亦不为意,叹道:“某得与武穆齐名,死何足惜,其如宗社之亡何!”乃仰天呼号而作歌曰:

天生忠佞,势不两立。国之将兴,朝有正色;国之将亡,鬼瞰其室。

武穆之亡,倪宾之屈。反覆阴阳,君民俱厄。

歌毕受刑。见者莫不流涕,群臣侧目,其敢谁何。贾似道扬扬得意,尽将倪宾用事一班不附己者,尽行问罪斥逐。不数年后,宋室遂亡。

其时倪宾被害,一点忠魂,竟赴阴司地府。只见夜叉小鬼,拉枷带锁,纷纷相告道:“我地府向来曲直攸分,是非不乱。自曹操、王安石作判后,放出许多奸党,弄得乾坤颠倒。却又受贿,举了秦桧、万俟卨代任,铜头铁臂,惨刻倍常。又放出若干奸邪,搅得阳间阴府不干不净,如何是好!”倪宾听罢,大吃一惊道:“从来天地无私,判断人间善恶,如何地府反用人间巨奸大恶,纵容擅权至此!轮回之祸,何时而已。”只得向前,细问鬼使道:“请问列位,适间所说曹操等四人作判擅权,搅乱阴阳,但此四人乃阳世莫大奸雄。欺君卖主,蠹国殃民。世人都道此辈死去,必受阴司之苦;又道阴间有刀山地狱、水火地狱、抽肠拔舌等一十八重地狱。专为此辈而设,如何反来此地又得做官,仍弄出生前手段,却是为何?”鬼使道:“来魂有所不知。只因地王闭目修真,却被曹操等百计钻谋为左右判,这也是时衰鬼弄人之故也。至桧,卨两人,时人恨入骨髓,将铁铸就其形,跪在岳王坟前。是五殿阎罗王,将他魂魄附在铁躯壳上,使他知世人唾骂挞辱。此事将近百余年,想是受了日精月华,复遁来地府。地主也不察贤愚,不亲政务,任其所为。如今宋室将亡,也是他放出群奸作祟;又将忠良名下,俱注定凶伤恶死,将来陆秀夫、文天样等一班忠义,俱不获善终。”倪宾听罢,大怒道:“待我写道表章,奏明地主,除了奸佞,世界便清。”鬼使道:“不可造次。表文奏上,菩萨闭目不看,生杀予夺,皆由二判,恐你反受其害。你若有手段,须至七月三十日,系地主诞辰,其日开目一日,彼时上表面奏,可以无碍。”倪宾应允,预先写就文表,候至菩萨诞辰入奏。疏曰:

宋故丞相臣倪宾上言:窃闻天地无私,报施不爽。忠良受屈,而天府可申;奸佞弄权,而阴司必罚。故云:“君子乐得为君子,小人枉做了小人。”臣自魂游地府,忽见鬼使夜叉纷纷相告。左判为秦桧,右判为万俟卨,不胜惊骇徬徨,大声叫屈。桧者,百计害人;卨者,狼心济恶。此辈自当万劫轮回,千秋禽兽。不意钻营地判,生死在尔囊中;毒乱人寰,祸福不由天上。愿地藏教主速赐驱除,毋使滋蔓。臣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却说其日正当菩萨诞辰,二判在殿参拜,不料倪宾突如其来,菩萨开目升座,二判措手不迭,只得呈上倪宾奏章。菩萨展看,吃了一惊,大怒道:“是我闭目修真,却被顽铁成精,误用此辈,也是苍生劫数。”敕令牛头马面。将二判剥去衣冠,痛打铜锤一百,仍使业风将桧、卨三魂七魄。吹付铁身躯上。登时写表,申奏天帝谢过,并荐倪宾生前直道事君,死后谠言去佞。相应为神。查得钱唐西湖北山岳武穆王祠下,缺一土地,即以倪宾为之。玉帝准奏,敕封倪宾为西湖北山土地,掌管山灵水秀,拘系铁奸魂魄,万劫不许擅离。倪宾得旨,谢了天帝、地主之恩,离了地府,竟赴西湖北山之麓,皆系归日熟游之地,又得居忠王祠下,喜不自胜。即赴王祠参谒,又见桧,卨依然端跪坟前。倪宾自思:此辈恶孽,荼毒生灵,留他完躯,诚恐岁久又复成精作怪,遂驾云升天,将前情备细启奏。岳王是夜率领阴兵,将铜鞭连肩带脑击碎其半,于是桧,卨之魂,永世不得再为之祟矣。

总批:既云顽铁可以成精,何俨然肉身人徒与草木同腐耶!

第六回 桃源洞矫廉服罪

归隐 心远主人著

得趣临河水,长歌赋考槃。放形林麓外,天地自为宽。

其二

何事居泉石,长安路已遥。好将王佐业,经济问渔樵。

其三

饮酒学陶潜,归来三径闲。醉乡无限乐,不晓换江山。

其四

蹈海称高士,居山亦隐沦。桃花开遍未,住久不知秦。

人生在世.出处大节,最要分明。出者,忠孝显扬,功名表著;处者.节廉清白,河水盟心。乃为丈夫之行。然世上又多有一种托意逃荣,比求进之心更切,昔人所以有北山移文之诮,终南捷径之讥也。出也不成个出,处也不成个处,进退两负,贻笑后人。总是那甘心石隐,避俗耽空,原是一个最难之事。眼看着繁华富贵、美色黄金,安得不爱?一旦顾了那君父大伦上,就弃了荣禄,清洁盟心,终身享着清虚寂寞,与糜鹿为群,与木石为伴。你道千古而下,有得几个隐君子哩!

如今却说那晋陶潜,字渊明,原是陶侃之后,别号五柳先生。当晋末解组归,三径荒芜,力耕自瞻,衣不谋寒暑,屋不蔽风雨。先生挈妻子处之,悠然自得。性嗜酒,家贫无以给,每兴至.爰采菊盈把,俄有白友人王弘持酒至,遂开樽对酌。至醉,白衣人亦酩酊而去。时以诗自娱。有“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之句,旋有“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辞”之咏.

其时有个宰相姓陈,名荃,乃是战国陈仲子之后也。一日偶见渊明诗,常叹道:“渊明一贫至此哉!非我不能富贵他。”乃命驾至郊外,来谒先生之庐。渊明出迎,捉襟长揖,分宾主坐定。命童子采菊英,掇松实,煮香茗而进之。陈荃道:“某先始祖清修苦行,表表人间,终穷且饿,不能自立。祖妣君,辟纑勤苦,朝夕不谋,舍甘茹蘖,弃逸就势,一生已矣。今及子若孙,几不克振;数世至余,余乃翻然改行.悔先始祖之迂道,不近人情。人喜的是富贵,他偏要让齐国;人喜的是功名,他偏要居於陵;人喜的是饮食,他偏要吐鹅咽李。自我观之,何苦如此!我如今专会逢迎上官,要结内相,贪财墓禄,乃得到今日地位。你看我回转成名,含糊作相,珠履三千,金钗十二,好不炫耀也,好不富贵也。新主上重加赉予,赠某始祖以大廉侯爵,子孙食邑万户。今子耻以五斗折腰,赋《归去来辞》,挈妻子而隐,又何迂也。余见子诗,特过相访,若能从我同游当世,必然成子功名,许你富贵,反掌间耳。”渊明谦逊答道:“某虽不才,颇有自得之处。且某之自处,与公祖异。某性耽山水,酷爱琴书;等富贵如浮云,视功名于流水。一觞一咏,何乐何忧;兴废存亡,付之一瞬;丰歉得失,瞠乎若忘。贫虽居六极之一,而闲实为生平之安。山蔬水藻,菊臭松姿,某自乐此,他匪所知。”陈荃见其志已决,遂作别而去。渊明亦毫不为意,歌咏自得,如与尘世膜不相关,居十余年。

一日,见春光明媚,桃柳争妍,乃携妻子,闲游诸山。至一河曲,流水一湾,清彻如镜,惜不得驾舟一泛。徘徊久之,忽闻欸乃声自芦苇中出,遂候之。登舟远驾,始而流泉一掬,仅可容刃;既而浩渺沧波,一碧万顷,日晡月升者数昼夜。渊明与渔人问答,老妻和稚子游观,山水有缘,寝食都废。穷尽水际,便得一山。渔人道:“可以登矣。”渊明遂与妻子舍舟登岸,渔人鼓枻而去。渊明转入山湾,忽见一洞,洞内外植桃盈千。时方仲春,桃花正当盛开,渊明喜不自胜,乃作《饮酒》诗曰: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渊明游玩桃花深处,题诗已毕,正欲入洞遍玩,忽闻仙乐声喧,自天而下。仰见仙童玉女,焚香执幡前导,后有一仙女,乘云御风而来,自称九天玄女娘娘,奉上帝敕命,诏渊明及妻孥,道:“晋处士陶潜,并妻若子,入洞接诏。’潜等惊怖,俯首进洞,见人物熙皞,屋宇辉煌,别是一天世界。俄有青衣数十人,捧卷案.袍服迎候。见渊明至,咸跪接,请更衣冠。迎至一殿,殿高数十仞,翚飞画栋,迥非人间所有。渊明亦莫知所之,但从青衣人至殿下,仰见殿上摆列香案。青衣人禀道:“此当俯伏接旨。”渊明乃令妻、子俱伏地,玉女乃开诏宣读,诏曰:

朕维仙凡霄壤,廉佞雌雄,特设桃源,渡凡夫之捷径;弘施宝筏,作廉士之津粱。兹尔晋处士陶潜,独清独醒,不甘心事二君;一食一瓢,自愧身糜五斗。廉介清风,忠贞皎日,敕为桃源洞主。尔妻姜氏,食勤作苦,相夫子以正直;乐道安贫,效唱随而靖节。齐眉佳偶,接舆同调,敕为桃源洞君。受事之后,恪恭厥职。花落花开。变尽世人面孔;水流水止,涤清大众心苗。毋使怠荒,自贻陨越。慎之,慎之!故敕。

渊明叩头,嵩呼谢恩。接诏毕,送娘娘归天,令妻子进殿后,自乃升殿入座。但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孰谓求之则得;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敢云得志勿为。烈烈纠纠,摆两行金瓜武士;齐齐整整,列数队青衣隶人。左边有洗心房,涤虑房、脱胎换骨房,异人间兵刑户礼;右边有仙酒库、名泉库、奇花瑞草库,非寰中货帛金钱。碧波千里,同山水而隔尘氛;白日中天,其升恒而销俗气。真个是仙源有景谁能到,世上谁人是隐仙。

却说渊明登殿,诸役叩头礼毕,有吏胥捧上桃源公案一宗,禀道:“本洞开辟,自无怀氏、葛天氏;各千余年,接管有巢父。许由;历数千年,有伯夷、叔齐;又数百年,有长沮等。前又数十年有黔娄、原宪,以主洞事,又百十年,遂之屈原。以上诸位,今俱升擢天曹。”又一吏查遍桃潭地土,户口册,计百万三千六百里,户口一千五百万。岁供仙酒名泉,奇花瑞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洞中居民,从无怀、葛天时来者,皆草衣水食;从巢、许时来者,俱半业渔樵;夷、齐时来者,更廓首阳,左右居民,亘百余里。后又有闻风而来者,植灵草奇葩以为食。沮、溺时,民来无几,俱业耕;娄、宪时,民来寥寥,多业儒;屈原时,民稍有术数气习,然来时俱在洞内,洗心涤虑,脱胎换骨,扫尽尘累,齐称廉民。外有一人,名陈仲子者,自战国时匍匐携妻而来。其时,屈洞主恶其避兄离母,夷弃人道,叱之洞外。其族虽繁,不入本洞户口,见居源之下流,耕食凿饮,自以为是,经今数百年。渊明闻之,惊讶道:“何物小子,敢污吾仙境,速召其族俱来。”

须臾,隶人拘至殿下。洞主喝遭:“汝乃矫廉灭伦之辈,见弃于孟夫子,不思改过从善,习父子兄弟之常,何乃遁居于此,此地乃清风高节之乡,长生不灭之境,岂尔所居!今尔族已繁,流风将炽,终恐为世之大患,且汝子孙名荃者,奸邪害国,靦颜人世,汝因孙显,冒食大廉侯爵,举世颂尔为廉士,人道几沦于禽兽,皆由尔矫伪之风所化,非族灭尔类,不足以绝其教。”仲子诉道:“某齐人,本廉士也。孟夫子不察,称曰:恶能廉。某遂忿而问津子此,迩来数百有余年矣。初来时,洞主系孟氏之党,不理是非,摈诸洞外,因居源之左侧。后来屈原洞主乃楚人,不识齐士,亦不容入洞,然尤得居源左,自成一家。今洞主何遂至族灭我,我罪殆不至此。若以廉士而受族诛,举世贪污者将何如?”洞主喝道:“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惟人为大;人之所以为大者,以其有人伦也。今汝离母避兄,无亲戚、君臣、上下之分,单单恋着你一个妻子,同去辟麻,这个叫做廉么?若是这等为廉,世上不顾母亲弟兄,不顾君臣上下,只去恋着妻子的奸道,多得紧哩。一个人既然没了人伦,件件都不见得好了。据我看汝做作,只好当得个曲蟮儿,不然也像得个蛴螬虫儿罢了,如何冒认个廉?岂有没人伦的虫类而叮以为廉哉!以尔之行,是谓矫廉。矫廉之弊,流毒最大,似是而非,罪浮于真。”乃执笔作判。判曰:

齐陈仲子者,矫廉千誉,欺世盗名。行灭人伦,罔识君亲之大;蛴螬虫类,宁知孝悌之常。赖半李之余生,趦趄仙境;偕辟纑之佳配,遗弃于陵。离母避兄,肺肠殊难洗涤;目盲耳眩,酒泉岂识仙名。郑声乱雅,紫色夺朱,天谴在所必加,吾刑尔当族之。

判毕,喝令武士押出陈氏之族,尽行诛戮。其时陈氏之党,几无噍类,世界亦为澄清。咸识亲戚、君臣、上下之伦,不致为矫廉之说所误。于是洞主快然,日与洞君酌酒赋诗,无为而治。人间仰先生之风者,靡不顽廉懦立。上帝嘉之,每欲升攉,只因代任者甚难,至今仍以先生主其事。先生复于源之东西,开拓数千里,以俟后之问津者。诗曰:

清流入耳思高枕,远岫当窗眼倍青。

已识桃源问津少,达生今且醉刘伶。

总批:时事日非,江河日下,吾恐世间假廉士亦不可多得矣,奈何!昔人指终南山为仕途捷径,良不诬也。

第七回 三世雠人面参禅

冤冤相报几时休,三世英魂死尚留。

人面有灵为点化,禅师今日也回头。

圣人说:父母之雠,不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而斗。是说那冤仇不可不报的缘故。伍子胥当日,因楚平王杀其父伍奢,以为非其当死之罪,后来借吴王之兵而伐楚,启平王之墓,鞭平王之尸,以报父雠。论起来,君父同尊,那鞭尸之举,也觉太过。又有申包胥为君报仇,哭秦庭七日七夜,泪尽继之以血,秦人感动,败吴存楚,口口复国。这都是为君父报雠的好处。

如今说一个为自报雠的,直报了三世之后,方才解释。乃是汉景帝一个大臣晁错,极有胆智,忠心贯日,口口尽忠,谋略盖世。人尽称他为智囊。口口口口口口智如囊中盛物,出谋无穷。口口口当日文帝诸子,封为七国,最强的是吴王濞,楚王戊、胶西、菑川、胶东、济南、赵王等,合谋起兵。七国诸侯俱思谋反,景帝因无防患之计,一日召了诸宗室贵臣,并大小内外诸臣:“如有善谋奇计。能制服七国之反于未萌之先者,可以息无穷兵戈之惨,朕当授以上赏,超秩拜官。”问了数声,无人答应。有太子家令晁错,向前启奏道:“莫如削地之计为上。初,先帝汉文时,吴王濞世子入见,得侍陛下于东宫,与陛下饮博争道,大失恭敬之扎,陛下当日为东宫时,即引博局提杀之。吴王称疾不朝,文帝赐之几杖,以愧其心。臣思吴王不朝,于古法按之,罪当诛戮,先帝不诛,其德已为至厚矣。吴王不思改过自新,今反益骄恣,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其天下亡命,谋思作乱。今陛下削其地,彼亦反,即不削地,彼亦要反。不如削之,则反急而祸小;若不削其地,则反迟而祸大,断断然矣。”景帝又令公卿列侯、宗室群臣列议可否,奏闻。又迟了几时,众臣俱莫敢建一策、出一谋者。晁错又上奏道:“往年,楚王戊为薄太后服,居丧不恭,肆行无礼。前年,赵王亦犯罪,俱削去一郡。胶西王卬以卖爵事,冒罪行私,削去六县,此故事也。为今紧要之计,孰若先削吴地,乃为上策。上安天子,下安诸侯,以臣所见,莫此为最,他非臣敢知也。”吴王打听得朝中却是晁错建谋设议,深以为恨。会景帝允了晁错主谋,削地之令已下,吴王恐惧无已,因就发谋举事。遣六个使臣,赍了六封密书,说着胶西、胶东、菑川诸国,皆起兵相应,以诛晁错为名,罪状四布。但只说乱臣晁错,离间亲王,有违祖制。因合兵进至荥阳。景帝当初曾受文帝之命,说国家设若有事,当以大任委之周亚矢,此人堪为大将,能捍卫国家。及七国反书上闻,景帝就拜亚夫为大将军,总督天下兵马以讨之。

却说当时吴王濞却有个辅相袁盎,此人原是个小人出身,极是残忍不忠,一向与晁错有夙怨未释。盎乃求见量帝上言曰:“臣曾观吴楚相遗的书,大意说高帝分王诸子,兄弟各有分土,广狭一遵旧典,原无逾制。今乱臣晁错,擅小诸侯,建议欲削少其地,以故起兵谋反。但得陛下诛斩晁错,复其故地,彼即罢兵还国。为今之谋,独有斩错发使,赦七国之罪,下诏弗复减削,则兵可无血刃,陛下可高枕而卧矣。陛下又何惜一人,而使四方人民遭兵革之惨乎!”景帝默默无言,思量一会,不觉为袁盎所愚,倒说道:“吾诚不爱一人以谢天下。”遂遣中尉召晁错,命袁盎监斩于东市。晁镨知是袁盎所谮,含恨甚深。初起还望公卿大臣有人伸救,后来见是袁盎监斩,便道再无生路了。袁盎一见了晁错被刑人绑缚而来,笑对晁错说道:‘竖子,你建得好奇计!今日亦知死于袁盎之手乎?”晁错怒目睁睛,咬牙大骂曰:“死贼袁盎,独不闻齐襄报九世之雠耶!”袁盎大怒,立命将晁错来腰斩了。景帝闻报说已斩了晁错,心中亦觉懊悔,日日在宫惨然不乐。随有谒者邓公上书曰:

吴为反计,四十余年不朝,蓄之心者久矣。虽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晁错患诸侯强大,势不可制,故请削之,即强干弱枝之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此贾谊之所以告宣帝也,岂非一日之谋而万世之利哉!陛下不思高祖裂地逾分之过,今错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泄雠,此天下之耻,窃为陛下不取也!今错已斩有时矣,七国之师果曾卷甲而归乎?

景帝亦知为袁盎所卖。遂切责之。后人有诗叹晁错无罪有忠,杀之可惜。诗曰:

建议抒忠反受殃,英魂不肯慰泉壤。

未平七国身先死,千古令人惜未央。

自后周亚夫屯兵荥阳日久,直待听了赵涉之谋,大破吴楚之兵。吴王走东越,东越杀之。赵、楚、胶西王皆自杀,胶东、菑川、济南皆伏诛,此是后话。

却说那晁错虽被袁盎所诛,怨气不散。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当下即附在袁盎衣袖之内,随着袁盎监斩回到家中。天色已晚,袁盎自以为得计,洋洋快乐,即命掌灯开宴。正宴之间,却与一个爱妾同饮,忽然闻得这爱妾满身血臭,便问了一声,忽见一个无头之人,立在面前,不看见是爱妾了。袁盎大吃一惊,还道是自己眼花,立起身来,往后要走,只见那人一手提个人头,照着袁盎面上,打了—下。袁盎蓦然倒地,这爱妾忙忙去扶时,自己也惊死了。随有袁盎家中之人一齐来看,只见那无头之人,还在那里左右乱打,吓得这一干人,魂都不在身上,那里还敢向前,闹了一夜,次日天明,近前看时,袁盎七窍内俱流出鲜血,死在地上;那个爱妾,也休想活转了;房中夫人、幼子,也都被惊死。这乃是那晁错报怨于当世的缘故。

晁错报了冤仇,一点英魂走出帝城,一路上还怨气未息。帝城城隍知他忠义,即命金水二星官,指引晁错英魂往三国投胎。转世为司马懿之子司马昭,相着魏国,封为晋公。生杀由己,手握大权。那时,袁盎亦转身生在魏国,为镇西将军,姓邓,名艾,善于用兵。司马昭欲平西蜀,问计于司隶校尉钟会,会荐邓艾有将才,可用。司马昭即命邓艾率兵平蜀。邓艾遣自阴平小路,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凿山通路,改作桥索,山高谷深,至为艰险。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将士皆攀木逾崖,鱼贯而进,遂拔江油城,降了蜀将马邈,平了蜀地,刘禅出迎。艾至,平了一个大国,其功不为小矣。当日曹操、司马懿举数十万之众,劳数千年之心,难于收复;艾一旦平之,功烈盖世,自以为裂土封王,指日可待。不料司马昭忽然用诏书一道,槛车一乘,囚艾入京。才到半路,司马昭命一个武土卫瓘,手特大刀,一刀将邓艾砍为两段。司马昭闻得杀了邓艾,鼓掌大笑。此真是宿业所招,又报了二世之恨。司马昭回魏,魏主以平蜀之功封在司马昭身上,进爵为王。后来司马昭身死,也只为当时怨气深重,报了二世,心还不歇。

到三世之上,晁错竟自改头换面,做了一个老僧,深明佛理,极会参禅,法号归空大师。在川陕之间,讲经演法,开悟指迷,解冤释结。那袁盎也转到第三世了,却是做了一个贫人,独自一个,又无生意,又无家舍,终日捱在一个古庙里安身。也是他孽冤未断,悔气所遭,偶然行到一个山上,山中树木丛密,四面无人,连那鸟雀也无有得飞过。又走丁一回,只见有一大池清水,他正走得枯渴,身上又热,因脱去衣裳,先掬了两口吃了,又走入池中洗一个浴。不洗犹可,洗完了浴,穿衣起来,就觉得一个膝磕上像有些微微动惮起来,自己也不以为意,渐惭走出山头,仍到了旧住的古庙之内,身子倦了,睡倒在地,不觉一睡,直睡到次日天晓,尚未得醒。睡梦中只听得有人叫他道:“袁盎,袁盎,可醒来,我肚饥了,却要肉吃哩。”叫了一连几声,这贫人只道真个有人叫他,连连挣醒应道:“是谁,叫谁?”只听得又说道:“我要肉吃哩。”看时又不见人。这贫人吃了一惊,爬将起来,一个膝磕上,疼得了不得,低头看时,只见膝上不是一个膝碴了,却是一个人面在上,有眉,有眼,有耳鼻,一张口倒开得有血盆样大,连连喊道:“我要吃肉哩。”这贫人一见见了,就吓死去了。死去倒也罢了,一会又醒了转来,又听他唤叫。这贫人低头又看,却又惊死了去。一会又醒将来,心下慌了,拼着命往外走出。一走走到市镇之上,向着路旁人说道:“如此古怪的事,你们众人可曾见过么?”因撩起衣裳与众人看时,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是何缘故,只听得他口中又会声唤要肉吃。一个人就去取了一块生肉,放在他口边,他就会吃了下去。不吃时,疼得要死要活,吃下去就不疼了。众人可怜他,便道:“若是吃下就肯不疼,我们在此日日舍与他吃。”自此日日有人舍他,疼便不疼了,只是怎得他离身?

不说这贫人在此受苦,却说那归空大师,真个德行又坚,佛法又妙。其时天子闻他名行,特差两个中使,召他入禁中谈经说法。一日,果见天花乱坠下来。天子看了,就拜将下去,拜了一拜。这归空已是道行园浦,将次升天的了,也是无心之中,不合受了天子这一拜,就要堕下地狱里去。那时天子拜完,归空告别了,返道下山。却好不东不西,巧凑行到那贫人所住古庙之下,只听得怨气呻吟,鬼哭不已。别人都不听见,只有这归空听得。自己暗忖道:“古怪,古怪!如何此地似有怨鬼之声哀号不已,是何因缘,感动我心,何也?”不免就向这古庙中入定一回,看他有何来历。就举步入庙,焚了一枝定香,入定去了。却说这贫人夜来得其一梦,梦见一个戴幞头、身上穿着红衣,自称我是你三世的前身,叫名袁盎。只因私怨上斩了那晁错,故此他死不放我,寻我报了三世冤仇。如今你生这膝磕上的叫名人面疮,亦是晁错下的毒手。如今晁错已到在这庙里了,他修行已将成道,前日却不该受着天子之拜,就要堕落轮回,他如今尚不知道,你明早去对他说,叫他速修受拜之罪,可免轮回之苦,还好成功。我特来点醒他回头,这三世已后,叫他便饶放过了,我与他就消释了罢。牢记,牢记。”这贫人一身冷汗,惊了醒来,句句记得。等不得天晓,就入到庙里看时,一个和尚坐在那里,入定才醒。见了这贫人,便道:“你来了么?”这贫人向前,指着膝磕道:“他要向大师参一个三世禅,若大师肯许时,他也有报大师的所在;若果然报得大师时,你也可消释那三世的冤愆,自今三世以后,你也可饶放我了。你若不放舍慈悲,我这膝磕也不来点醒你哩。”归空在入定中,已是明白这三世之事,却不曾悟那受拜的缘故,便开口道:“如今与你往返了三世,也便与你消释罢了。只是你这膝磕若能果然点醒我时,我今日就叫这人面离了你身,也当得个善报于你。”只见那人面向前开着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只你不该受着那天子之拜哩。”归空听这一句,就心下明白,点一点头,道声:“住口。”即将面前点未完的香,递与这贫人,道:“你将这香烟,在那人面上熏着他七窍,就登时好了。”这贫人大喜,接了半枝定香在手,忙忙就去熏着那人面时,可霎作怪,一会里便眼也闭了,口也合了,鼻孔也平得没了。立起身来,一些也不疼了,就像一向不曾生疮的,果然好了。再要去拜谢那大师时,看那归空,已是坐化在椅上不动了。只因那人面与他说破,道他不该受天子之拜。因此晁错一灵顿悟,就与那袁盎才解了那杀身之恨,只得又去夺舍投胎,再修一世。若不急急另去悔过修持,就落了地狱轮回,永世不能成道了。如今却知这袁盎,只因私怨上杀了一人,就受那三世的恶报,世人也该知警醒哩!这人命可是任意杀得的么?诗曰:

莫将私怨害他人,结得冤雠三世深。

当权尚要行方便,何况无辜杀直臣。

总批:无辜杀人,固是可惜,还有一种,亲父兄为人手刃不知者,此更何心也?

又:杀戮世界演此说者,当作贯顶醍醐。

第八回 张一索恶根果报

天堂地狱杳茫茫,善恶由人做一场。不死不生囚犴狴,些儿狱吏赛阎王。

看官,你道我如何说此四句?只因世人侈口招施,动称为善的死后上天堂,有许多快乐;为恶的死后入地狱,有许多苦恼。其理未尝不是。但善人原是良心不昧,听说这些言语,愈加敬重天地,日省于心,夕惕干内,却从自己本心上发现善根,不消人勉强他。所以为善惟苦不足,久久便有积善之报。所以《孟子》说“强为善而已矣。”《易经》上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好善之人,自不必说,恶人闻了此等言语,反以为怪,何曾肯十分里信他一二分?一切置之度外,日日怀着侥幸之心,任意作为,只说道“阴司里事是渺渺茫茫的,那里便有此事!”岂知阳世间现现放着天堂地狱,人都不曾觉得,但混混的过了些不明不白的日子,到得那祸患临头,懊悔已是迟了。还有一种至死不肯懊悔的,岂不与禽兽无灵者同是一般?如今且待小子,特为世间人,一提醒出来,大众可不回头么!诗曰:

为恶若无报,狱中无罪人。

为善若无报,朝中无宰臣。

只此眼前事,天堂地狱分。

世间良善辈,提醒此根因。

明朝北直隶顺天府大兴县,有一恶人,姓张,名震,号长男,充当东厂里一名番手手,乃是口口府差在外面,专一缉访官员私下的事体。这张震一生积恶,倚宦官的威势,私制非刑,专恃口诈为生。袖里常是带着一根铁索,出外口口口口不离手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人就替他起一个插号,叫做张一索.自此无论犯罪不犯罪的,都以一索呼之,他也欣然得意,倒自说道:“若要发积,诨名叫出,我如今也待发积了。”长安道上闻他名字者,无不畏惧;各衙门衙役遇着公事,都要听起一股使费与他。却也奇巧,娶着一个妻子汪氏倒贤慧,一心向善,好的是念佛看经,斋僧布施。时常早晚,每每苦劝丈夫:“改恶从善,不可害人,不得好报,莫疑心说天理不近哩。”这张一索天也不怕得,那里肯听信妻子言语,一些也不以为意。日日在外,缉探得稍可生发的,轻轻一索拿回,用起非刑吊拷,直索诈得称心满意,威逼他写了服辩,才肯松放,以此为常。

一日,到海岱门一个兰生酒馆,同着几个伙计进去吃酒。只见西首座上,有二人低声悄语,在那里商议公事。一个仆者执壶旁边立着。张一索便用心坐在他贴身一座,倾耳窃听,听得田甫挽钱乙,干办前程,打点吏部,得用若干银子。钱乙说道:“要做黑虎跳,须得五百两银子,就选得主簿,乃是现缺;如要做活切头,须要上千哩,我都有脚力可做。”这些言语,不提防张一索在侧边暗暗听得,便立起身来,向袖中取索。那钱乙乃是做白日鬼的惯家,抬头起来,一眼看见风色不好,竞往馆外走了去了。一索却把田甫主仆二人捉住,拿到家中吊起,喝道:‘如今功令森严,你等做得好事,我明日送你到老公公那里,直要问你个死罪,还要受个一套儿哩。’田甫抵赖不过,只得苦死哀求饶命。一索道:“你要我饶,送我五百钱银子,便饶了你罢,不然就先结果你二人鸟命。”田甫哀告道:“须放我出去,揭借百金相谢。”一索道:“自古说善钱难舍,不教你受刑,如何肯出钱,我先与你一个酒笮鼻,再与你一个火焰山,不怕你不拿出来。”一面说,一面便把田甫二人倒吊起来,拿过烧酒,往鼻孔内灌去,这唤做酒笮鼻。二人苦熬不过,哀求饶命,一索不理,放下酒壶,又将草纸燃着,向鼻孔熏蒸,烧酒着烟,苦不能禁,这便叫做火焰山。

二人疾声大呼,只求放下,愿送千金。一索不慌不忙,将二人放将下来,喝道:“快拿银来,饶你性命。”田甫道:“须放我出去,方好送来。”一索不允,乃将田甫用索捆住,锁在后园空房内,放其仆出外取银。汪氏再三苦劝,一索只是不理。原来这田甫是福建人,距京五千余里,一贫如洗,只靠那借京债,干办前程。不料被张一索拿住不放,只将其仆放出。共仆得了性命,奔回下处,盘缠又无,相识又少,寻思一回,苦痛一回,如何救得主人出来?眉头不展,茶饭不沾。店主人见田仆如此,心下十分疑心,向前动问缘由。田仆遂将前情一一告诉,如今无计可施。店主人听了大惊,答道:“原来如此。这张一索专一诈人钱财,害人性命,奉承当事,结交大老,财势弥天,罪恶不顾的。你主人若无数百金与他,定然性命不保。”田仆见说,泪如泉捅,泣道:“这却如何是好?”店主人看不过,说道:“你若无钱救主,不如告他一状。这里止有中城察院赵青天为官正直,不要钱,不怕人,不听情面,还好救得你主人出来。”田仆听罢,如梦方觉.即往写状店内,备说情由,挽其写就告纸一张。次日,竟赴中城察院叫屈。本院姓赵,名良。为官廉明刚正,不避权贵,直是铁面冷心,军民感戴。当时看了田仆状子,拍案大怒,叫把田仆带起,即差快手四名,立刻锁拿张一索,教出田甫,一同到院听审。

且说公差领了按院差牌,竟到一索家中,直进内层,撞着一索,不由分说,登时锁住,问道:“你拿的田甫在那里?”一索再三推赖。公差竟进内房细搜,闻得后园之内,有痛唤之声,便向园中大叫道:“那啼哭的,莫不是田甫么?”田甫听见,急忙应道:’可怜我难人田甫,死在须臾,望乞饶命。”公差听见,一齐抢入园内。周围一看,并不见人,只见竹林下有矮屋几间,黑暗暗的。便走近前,一脚踢开看时,田甫正高吊在梁上。登时解放下来道:“是你造化,再迟一日,准定性命难存。”田甫不知就里,纳头便拜道:“列位何缘救我草命?”公差道:“是你仆者告到本官中城察院,差我等来取你,一同赴院审问。”田甫得了性命,大喜,跟同公差走出前厅。一索摆列酒饭停当,又托出五十两银子,向四个公差恳隶宽限一日。公差道:“我本官性如烈火,谁敢迟延?登时要去回话。”一索只疑公差作难,又添了若干银子,四人将银子分了,仍将一索缚起,押到衙门。传禀进去,赵良升堂开门。先有替一索讲情的书扎,倾刻堆满案上。赵良明知是一索挽来的,一概取火当堂烧了。公差押解田甫等一班人犯跪了。赵良先问田甫,田甫禀道:“小人是福建福州府,三考已满,在京候选。不料命蹇,遭逢张一索,无端拿到家中,百般吊拷,什么酒笮鼻,什么火焰山,种种非刑,逼诈小人一千两银子,将铁锁锁在后园黑房内。幸得青天老爷公差救出,不然性命丧千异乡矣。”赵良喝问一索道:“你如何无故拿平民,私用非刑,打诈财帛,王法何在?”一索抵赖道:“小人是东厂番子手,因这田甫央人要做黑虎跳,夤缘吏部衙役,小人便拿他送官,并无打诈等情。”赵良喝道:“田仆是你家放出,田甫是你家搜出,何曾送官?私置极刑,该得何罪?”即令重责五十板收监。两班皂隶见本官发怒,不敢作弊,尽力打了五十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田甫主仆二人,无辜释放。将张一索发在死囚牢内,狱卒也不敢松放,日间脚缭手肘,夜间便上匣床,任他上下使用,各处央求书札分上,赵良只是执法不饶。下役凛凛畏罪,那个敢宽了他?一索妻子汪氏,日日啼啼哭哭,送饭到监,不得见面,只好递与狱卒。狱卒恣意自家吃了,只与他二餐薄粥度命。

看看关了一年有余。汪氏一日探听得赵良出巡在外,遂用重贿买嘱狱官、狱卒,要求一见。狱官便私下放进汪氏,夫妻相见,二人抱头大哭。汪氏看见丈夫浑身伤损。手足拘系;又见监中百般刑具,并各众罪犯形状都是活鬼一般,乃泣对丈夫道:“我当初劝你为善,有那智明长老圆觉和尚,常是说道:为善的上天堂,一般样穿衣吃饭,父母、兄弟,夫妻、儿女欢聚一处,这都是在生忠孝仁义之人;为恶的入地狱,受诸样苦楚,披枷带锁,忍饥受冻,百体损伤,亲人难见,这都是在生欺诈恶狠之徒--你平日一句也不肯听信。我今日见你在此受苦,皮肉开裂;日间手足缭锁,送来酒饭,都被狱卒吃了,忍受饥饿;黑夜上了匣床,分毫转动不得;夏则毒蚊叮咬,冬则百体冻僵;日夜耽着鬼胎,不知存亡死活;昏昏沉沉,黑黑暗暗,举头但见土墙,不曕天日。只此一处,便是活地狱了。”汪氏说一回,哭一回。一索道:“我若这番得出此牢狱,定然学做好人,不复再为前非了。”夫妻二人说了半日,狱卒催令汪氏出去,汪氏只得含泪而别。过了几时,赵察院出巡回衙,取出张一索,加责八十板,向了三年满徒,登时押解起身。一索整整当了三年徒满回家,汪氏力劝丈夫卖了东厂顶首,做些买卖。一索勉强依从,权且出了衙门,与妻子商议道:“京师五方杂处,百货流通,不如开个牙行接货。若自有现银应客,利息自然加倍。”汪氏道:“牙行买卖甚好。古人云:人来投主,鸟来投林。须要公平正直,生意才得兴旺。”一索择个吉日开张,挂水牌一面,上写“各省杂货牙行,现银应客。”日往月来,也积有千金家当,夫妻二人快活过日。

一日,忽有个松江布商,贩布一千捆,值银三千两,闻得张一索行内有现银应客,竟来投下,将货都发在张家行内。一索欢喜,摆酒相待接风。也是这商人悔气,却好是日皇店内失贼,盗去松江细布一百余捆,掌店的李公公,便是张一索旧日的本官。其时李内监差人四下缉访,张一索闻知这个消息,陡起不良之心。又发凶贪之状,一直把那改恶从善的念头,又撇到东洋大海去了。正是:

败子回头金不换,恶人为恶水推船。

张一索复起了一个行恶念头,竟走到皇店内,见了李内监,禀道:“小人昨夜接了一个松江客人,贩布一千捆,见放在小人行内,但无凭据,不好起他真赃。今日特来请了公公图书印记,待小人今夜将他布袱侧边暗暗都印了公公图记,明日公公处差人竟来起赃,拿本客送官问罪,这算做小人的小孝顺。”李内监大喜道:“待起了布来,我赏你五百两银子。”一索拿了图书回家,独自一个,不消两个更次,暗将布上都用了印号,布商那里得知?到了次日侵辰,只见皇店差捕如狼似虎,一哄赶到一索店内,起赃拿贼。先把布商缚起,喝道:“好大胆的贼!你盗了皇店内的布,那怕你生出十颗驴头来。”布商吓得魂不附体,只得分辩道:“此布乃本商血本,逢关纳税,遇路起夫,现有通关税票为证,如何是皇店内货物?”差捕道:“且叫你看了证据,自然做声不得。这布一进皇店,捆缚上就用了掌店公公的印号图书,如今你自去看。”布商道:“这货都在我手里过,有甚图书?”布商便逐捆番将下来,明明布捆结上印着“掌皇店内监李印记”八个字在上,布商一见,顿足叫苦,不知高低。差捕不由分说,将布商锁了,送去见公公,将布尽行起到皇店内。李内监大喜,写了文书,参送刑部,登时将布商盗劫钦置货物,立时处决。一索过来见了李内监,李内监大喜,遂分付掌家,立取五百两银子,赏赐一索。一索决不肯收,再三推辞,叩头说道:“小人不愿领赏,求得公公抬举,发书一封,与军政衙门,得选一武职,感恩不浅。”李内监也依了,即时写了一封书,付与一索。一索到家,不与妻子说那谋首布商之事是他所为,只说李公公的恩出望外,如今许我为官。汪氏也喜,一索连忙备了贿赂,上下使用,然后将书投入戎政。一来真是钱可通神,二来又仗着太监的威势,戎政尚书便替一索题了海口防倭守蚤。圣旨—下,张一索小人登时就沐猴而冠,同妻汪氏起程赴任。

原来海口防守,专管通番往来的船只。一索自到任之后,但遇通洋的船,尽行放去,一只也不拦阻,也不要他纳税使费,耽耽只侯回转之日,将船只尽数留下,商人俱坐他一个私通洋贼的罪名。暗用一班恶役,俱送到海水深处。如此数年,不知害人性命多少。忽然一日,也是这一索的时辰到了,有人报称察院赵良新升福建巡抚,不日上任。张一索闻报大惊,急切回避不得,只得大着胆,仗着李内监的脚力,一同所属官员迎接,参见赵良。赵良一时也就不认得,一索却自心虚,退立在后。却是这赵良到任三日,行香已毕,回衙就枕,忽得一梦,梦见数百鬼魂,上下淋漓透湿,各持长弓一张,索子一根,向前作泣诉之状。忽然雷震一声,把众鬼惊散,只见面前都是一派汪洋大水。赵良惊醒,细思此梦跷蹊。鬼者冤魂也,上下身湿,又见大水,此必堕水而死之鬼魂也。弓而长,张姓者也;各持索子一根,闻雷骇散,此必张震,屈害多人,故梦中来告也。次日升堂挂牌,即日巡视海口。一竟来到张震管下地方。张震心怀疑虑,只得小心迎接。赵良周围巡阅一番,但见海边泊着空船百有余只,大小不等。便问张震道:“此是何船,空泊在此?”张震答道:“此系民船。”赵良道:“既系民船,如何有船无民?”张震心慌,一时无可回答。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海潮一拥,东滩西涨,将船都吹向上流下边一个滩上,涨起白骨骷髅有百十余堆。赵良叹声说道:“舟虽无恙,舟中之人皆白骨也。”喝令左右,即将张震捆起,一打成招,登时抄没家资数百万;奇珍异物,都是向年客商海外贸易来的,不计其数。赵良即便上疏入奏,奉旨参送刑部,三法司官问成凌迟大罪,关下天牢,免不得依旧缭扭在身,夜间依热匣床安置。汪氏依先哭哭啼啼,送衣送食,不能见面,关了两年,受尽牢狱之苦,到了刑期,取出到西牌楼下,碎磔于市。汪氏赴妙慧庵出家为尼,得善终焉。正是:

未来过去总难知,其把当前错一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总批:人道公门不可入,我道公门可修行。古人之言信不爽也。张一索倚官肆恶,应受此报。人能效张一索转念存仁,倚官行善,则救人患难,真无量无边矣。善恶分途,一念之微,而借风使帆,为力更易。善者勉之,恶者戒之,则普天下皆一团和气也。何快如之!

第九回 睡陈抟醒化张乖崖

是非莫问门前客,得失须凭塞上翁。

引取碧油红旆去,邺王台上醉春风。

这一首诗,乃是魏国公韩琦出镇长安,有人献此诗,盖劝其辞分陕之重,而为昼锦之荣,不欲其仕而欲其隐也。公以为然,即日辞了相位,出守相州,取此人有规劝之意,而魏公能用之故。如今人若送上官的诗,那里有如此规讽的?可惜此诗,是个无名氏所作,不传名姓,定是古高隐之士所为也。又有处士魏野,献寇准丞相诗曰:“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亦是此意。总不如后唐时,李存勗移了粱祚,有个异人陈抟,字图南,长兴年中了后唐进士。少有大志,遨游四方,负经纶之才,抱安民之略,后见世代乱离,就隐身不仕,直到武当山,住了几时,每闻一朝革命。颦蹙数日,心下不安。人有问他的,笑而不答。周世宗召他入宫,赐号白云先生。一日骑着一个白驴儿,从着恶少年数百,欲入汴京,不知他要作何事。行到半路上,闻得行人说道:“如今又不是周朝世界了,换了宋太祖赵匡胤,做了皇帝。”陈抟闻言,大笑一声,直从驴上跌了下来。人问他何故如此大笑,陈抟拍掌曰:“天下自此定矣!”因此就不向汴京去了,回到金陵太平府当涂县城东一个小庙住下。住了也不知年数,同伴的也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他也都不在意。

这庙后有个大池,左首有几间书房,有一个未逢时的宰相,姓张名咏,江南人,在内读书。陈抟因为着这个人,特来点化他,故住久在此不去。这张咏年方弱冠,生得神清气爽,骨格不凡。若论他才学,真个词坛飞将,业坛雕龙,便是寇莱公丞相,尚且向他求教。张咏教寇准丞相说:“《霍光传》不可不读。”可见这张咏,也不是个寻常人哩。陈抟一日替他取号,叫做乖崖。人问他道:“怎生叫做乖崖?”陈抟写下四句道:

乖则违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

自此张咏就取号乖崖。二人时常谈些道理,陈抟也再不露些神奇圭角。其时正当春尽,遇了久南,后面一个人也无,蛙声震天,聒个不住。乖崖闻得,甚不耐烦。陈抟走出来道:“张先生,你厌这蛙声么?我与你除了就是。”向那佛前取了些旧纸幡儿,扯做一条条儿,中间扯个孔儿,一把拿了许多。往后面池中抛了下去,朝着池边,口里不知念了几句什么说话。次日早起,只见无数青蛙,一个个都套着纸枷儿,浮了起来。陈抟命人捞起,放到城外大江里去了。又是一日,偶与乖崖对食,陈抟失口嗽了一声,喷出一口饭来,登时变作数百个大蜂,向外飞去。陈抟饮了一口茶,将口张开,那些飞去的大蜂,依旧飞到口中,陈抟嚼之,仍旧是饭。乖崖见了骇然,方知陈抟是个异人,十分起敬。乖崖书房卓上,有个磁净瓶,插着一枝花儿,日火干了,陈抟取瓶在手,向天井石上一抛,打得粉碎。乖崖吃了一惊,他慢慢向地下片片拾起,在水里洗了一回,依然片片凑好,将来放在卓上,仍旧是个好瓶儿,一些不损,将花插好,新鲜像才开的一般。那乖崖大笑。

时值四月初八日,乃是佛的生日。陈抟虽是玄门,那庙中却是和尚,遇这佛生日,大做道场,厨下做斋设供,甚是忙忙的。众和尚叫陈抟道:“你也来烧烧火儿么,立着看忙怎的。”陈抟笑着,就去烧火。一个童子不知好歹,挨着身子,也来灶下坐了,二人一同烧火。这童子倒也不是凡人,有缘遇着陈抟,也蒙点化。却说二人坐在灶下,童子看这陈抟,从早晨烧火到晚快了,也并不曾添着一根柴儿,只见锅里菜也熟了,饭也好了,汤也有了,茶也泡了。童子便道:“你怎生再不添柴,如今锅里蒸着馒头,要烧快些哩。”陈抟就去后面柴房,霎时把一房干柴,约有一年烧的柴,都添在灶里,也不见灶小,那锅内还是冷水。那童子道:“你倒如此会弄喧头,一日不吃饭了,你果子儿好歹也吃一个么。”陈抟笑道:“你想是要果子吃了。这当涂县那里有一件好果子?我去取些别处时新果品与你吃。”就将火筒吹得旺旺的,他就将身子一跳,竟往灶中火光里跳了进去,把个童子就吓倒了。半歇方才醒转来。看时,只见陈抟依前坐在烧火凳上,叫童子道:“你可来吃果子。”却向袖中,一件件取出递与他。只见是福建鲜荔枝、生圆眼,北京火辣槟,山东苹婆果,河北雪梨,胶州火枣,又是浙江鲜杨梅,四川广安梨,堆了满地。童子道:“你方才怎生往火内跳去,这果子又是那里来的?”陈抟道:“莫说你不晓得,莫说当潦县内人不晓得,莫说天下九州的人也是不晓得的。你只顾吃罢,今日还不是你问我究竟的时候哩。”童子听了,觉得他言语有些来历,略略点点头儿,正要再问些言语,却被乖崖坐在书房里一句句都听得明白,连忙跑到灶下叩头下去,要求陈抟传道。又说道:“你毕竟是个神仙了。”陈抟被他说了这一句,抬头看了乖崖一眼,也不回言,即去取了两张素纸,先扯一张,将火筒上的烟煤画了自己一个形像,递与那童子,又将这一张纸写下四句道:

自吴入蜀是寻常,歌舞筵前救火忙。

乞得金陵养闲地,也须多谢鬓边疮。

写完了,递与乖崖,道声:“我去也。”依旧向火焰中跳了去了。乖崖懊悔道:“生生把一个活神仙放去了。”怏怏不已。自此屏除声色之好,澹莫名利之心,专意学道,把那读书二宇,也置不理。最好这神仙之事。才说这童子姓傅,名霖,自这日得了陈抟遗像,终日对着看那遣像,便心中顿然开悟玄妙道理,日有所得,日与乖崖谈心说妙。但乖崖看他所写四句,全然不解其意。傅霖道:“此是仙家秘诀,日后自有应验。”

却说陈抟这一去,直到华山顶上云台观中,闭门独卧,一睡定是数月,或至半载方醒,最少也须一月有余,宋太祖屡召不起。宋太宗召以羽服,见于延英殿,随延入禁中,扃户试他,三月始开看,只见他熟睡如故。太宗亲自唤醒他,即仰卧着开了眼,对着御前歌道: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铺地;震雷掣电鬼神惊,臣当其时正鼾睡。闲思张良,闷想范蠡;说甚孟德,休言刘备;三四君子,只是争些闲气。怎如臣向青山顶头,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且一觉睡。管甚玉兔东生,红轮西坠。

歌毕大笑。太宗也大笑一回,送陈抟到中书,见了宰相宋琪。琪问曰:“先生得玄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么?”对曰:“愚不知吐纳之术也。假令人果能白日冲天,亦何益于圣世乎!今遇主上博通今古,君臣共心,致理大道,莫出于此。”琪以此言奏之,太宗益加爱重,赐号希夷先生,敕令还山。时张咏离了江南太平府,与傅霖作别,免不得还为着这功名之事,要入京去应举。傅霖道:“此处也非修道之所。”也自向青州九仙山中去了。

乖崖到京,中了举人。心下一意向道,闻得人说:“日前太宗召到陈抟,赐号希夷先生,三日前差大行送还华山去了。”心中甚是怅然,也不等着会试,取路直到华山,要去寻访希夷。行了几个月,到了华山,只见希夷睡在那里树阴之下,枕着一块石头。乖崖等到天晚,不敢作声,希夷开眼笑道:“乖崖,你来何为?”乖崖应道:“要来分取华山一半哩。”希夷摇首道:“还未,还未!”随命童子向房中取了几支川笔,数张蜀笺赠之。乖崖笑曰:“毕竟要驱我入闹处乎!先生还有甚教咏么?”希寅笑曰:“你退不得李顺时,却来寻我。”乖崖不解,再要问时,希夷又睡着了。

乖崖只得下山,一路回到京师,复要去会试。一日行得天色晚了,错过了客店,只见前面有些人家,他就叩门进去,要求借宿。只见一个老人家,出来开门相见了。那老人面有忧色,里面只闻隐隐悲哭之声。那老人道:“客人别家去宿罢,我心中有事,甚不耐烦。”乖崖道:“我是入京会试的举人,天晚借宿一宵,明早便去,那里不行方便的所在?就是你有甚心事时,随你有天样大的,我也好替你排解,说甚不耐烦。”那老人只得留他坐下,排出晚饭来吃过了。乖崖再三相问:“你家有甚事体?”那老人引乖崖到侧边书房坐了,方才说道:“不瞒先生说,拙老原是个解粮的军户,前者解粮进京时,误带了一个恶奴同去,拙老又不合侵盗了官粮数十石回来。如今功令森严,若侵盗了十石以上,就要砍了。拙老侵盗了数十石,只有这恶奴同去,因此是他知道,别人都不晓得。如今这恶奴因着这庄事,要拿我的讹头。因拙老有个女儿,今年十八岁了,这恶奴勒要小女与他成亲便罢,如不允把这女儿与他时,他就要去出首了。因此小女不肯,在内哭泣,就是拙老也不肯的,只是难处这恶奴哩!”乖崖听了,笑道:“这是小事,有何难治。你只哄他说:‘今日有客在外面,不便成亲,准在明晚把女儿与你就是。’待明早,我自有处。”那老人欢喜进去,真个如此说了。次日早起,乖崖预将自己行囊内,放了许多石块,袖中藏了五两重一锭银子。吃过早饭,对那恶奴道:“我的行李甚重,只烦你挑过前面岭上就回。”即取那锭银子递了与他道:“这个送你买酒吃,过了岭头,就不要你挑了。”那恶奴见了这锭银子,只要挑两里山路,有何不肯?欢天喜地接了银子,挑了担儿就走。一路想道:“得了这锭银子,回来成亲,有何不美!”乖崖骗他挑了,行到岭上。左边岭下,俱是悬崖峭壁,岭下深坑有百丈,极其险势。二人到了岭上,乖崖有心落后一步,让他向前走不数步,乖崖在后面,用力把那恶奴身子一推,那行李内俱是些石头,迭一推就连着行李担儿,头重脚轻,趁势一跤,跌了下去。这乖崖弃舍了一担行李、一锭银子,那恶奴眼见得不能活了。恶奴思想犯上,只落得粉骨碎身。乖崖已是除了一害。

行到京中及第,初任杭州,又知成都府,再任干城。所到之处,皆有异政。历任兵部尚书,拜了相位。后因蜀中山寇作乱,人心摇动,圣旨命张咏以相臣开元帅府,镇守蜀中,正应那希夷送他川笔、蜀笺之意也。却说西蜀强寇,极其骁悍,为首一人,叫名李顺,善会使行妖法,常是青天白日,忽然天昏地暗,对面不能相见。李顺就领了山寇,杀入城中,劫了库藏,掳掠妇女,肆行劫掠,接连把巴州,益州几处破了。乖崖到蜀大怒,募了敢死士数千,人人与他重赏,选日出师,要从夜间杀贼营垒。乖崖轻骑向前督阵,敢死士一齐奋勇杀入,看看杀到贼巢,只见一阵烟起,李顺披发仗剑而来,满口吐出火光,近前的都被烧死;乖崖勒马要回,却不认得原路,把马倒打向西边跑去了。跑了半日,只听得一派笙歌聒耳,里面有人饮宴。乖崖知走差了,回马要走,却被里面的人看见了,慌忙扯住了马,请将乖崖进去。只见灯烛辉煌,筵席齐备,两行歌舞,十二金钗,贼人留住乖崖,请他上坐饮酒,乖崖脱身不得。却说那李顺一面喷火,不见了乖崖,即奔回营饮酒。有人报道:“乖崖在内。”他就在外面喷了一口火,喝声道:“疾!”这火直飞到乖崖身上,几乎烧着了乖崖。忽然记得希夷先生说:“退不得李顺时,却来寻我。”如今寻他不及,我且叫他一声,必有灵应,不然他如何晓得我有今日之难,即忙向南叫道:“希夷救我!”言未了,只见火光之内,一个白须老人,踏着一片莲花,披着一个幅巾,手中拿着杨柳,连连洒下水来,就灭了火;一面又将柳枝向乖崖身上一拂,就将乖崖带在莲叶上,救回城中去了。李顺看见火都烧着,明明是个神仙救了去,他就悚惧不敢为非,登时散了众兵,弃了妖法,独自入山修行去了。

乖崖到了城中,方才如梦始醒,记得希夷当初写下四句,前两句自吴入蜀、筵前救火,都已应了,又见李顺兵都散去,想着第三句说话,即上一本,乞守金陵,暂养病患,以图后效。圣旨准着金陵暂住。乖崖到了金陵,忽然两鬓生了满头的疮,痛不可言。希夷已知乖崖将去世了,即先到青州九仙山,度了傅霖上山,成其大道;即着傅霖直到金陵宛州,被褐骑驴,叩门大呼曰:“语尚书,青州傅霖来。”阍吏报与乖崖,乖崖出来见之,曰:“傅先生天下士,汝何人敢呼姓名。”霖笑曰:“汝尚记希夷‘鬓边疮’之诗乎?希夷命我来报,子将去矣。”乖崖醒悟‘鬓疮’之语,已知数定了。即取笔作诗一首以赠傅霖曰:

前年失脚下渔溪,苦恋明时不忍归。

为报巢由莫相笑,此心非是爱轻肥。

又作一诗,即烦傅霖寄与希夷曰:

世人大抵重官荣,见我东归夹道迎。

应被华山高士笑,天真丧尽得浮名。

诗完,遂掷笔而逝。傅霖自回华山,与希夷做了弟子。时值真宗要祀汾阴,遣使到华山来召希夷,希夷只不言语,对使者写了二句,令他持去复命。写道:

九重丹诏,休教彩凤衔来;

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

自此陈希夷再不下山,遂与傅霖同证了仙籍。各处闻他二人白日上升,启建若干祠宇,至今太平府当涂县小庙,改作希夷观,有遗像一幅,羽流奉为至宝,供在观中。有个当涂知县,在彼做了三年知县,把那些百姓刻剥钱财,地皮也卷了三尺,贪酷了不得。闻得这希夷观遗像,乃是陈抟先生亲手自画的,千方百计算计这观中道士,毕竟取了去。任满回窜,行到长江,忽然狂风大作,江中白浪滔天,座船将覆。半空中来了希夷先生,取去神像,方才风止。那县官家小,吓得魂不附体。幸喜船不曾坏,忙忙回船,仍复至县内,重新修理希夷观,厚赠那些道士,永奉香火。又到南京城内,寻访高手画师,另自画了一幅希夷仙像,仍旧供奉在观内,至今此像尚存。故此希夷庙宇,各处也建得有,惟太平府当涂县者,比别处更盛云。

总批:惟是夙有因缘的人,一点便化;张乖崖之于希夷,犹苏长公之于佛印也。若遇世人。枉自舌根说破。即撰此书者,只恐悟后仍迷,那得一齐俱彻。

第十回 五不足观书证道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无常风送波.

一笑到头谁是我,明明至理你知么?

人生在世,日图三餐,夜图一宿,别无他事,这就与草木何异,虽生在世,就是不生的一般。这种人,生他何用!又有一等,营营求利,无了无休,至死不以为足的,此等世上最多。看起此二样人,都唤做不曾醒悟。若比那随缘知足,淡然无求,与那立德立功、建忠孝之业于不朽者,又是两样人,庶几可以言道。然大约容易入道的夙有根器之人,自然大道亲而势利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多是那一种贪心不止的,竟没个回头日子,积了千金,要积万金,未了一世,思传百世,最是愚迷不醒哩。诗曰:

桑田沧海有升沉,人世何劳太用心。

竭力谋来难得实,谁知过去已成尘。

江南有一个士人,不知他的名姓。半生落魄,性喜耽书,穷古极今的异书经史,无有不曾览到。便是天竺国有座《高丽藏》,藏中载着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天文地理,谶纬术数之书,足足周览了三遍。一日,已是将书都看完了,忽然拍手大笑一声,便弃了尘世,立刻证仙:东游瀛海,西至桑榆,自然无为,胸如天地。这士人不肯言出姓名。但自号为知虚子,自谓知得盈虚消息之理,世界上的人也不知他是甚等样的人,曾看的是甚等样书,习的是那一家教,知虚子只是无忧无虑.游行自在,不以世情为念。

偶然一日,行到一个焦思国中,见那一国的人,无非都是忧愁思虑之态,没一个是得自在的。知虚子按落云头,住了云步,就生怜悯之心,欲与那些人说法。那国中人正当欲海翻波,愁城密砌之际,四方八面皆罗刹、诸天天魔、众鬼起兵围困,国中之人内无粮食,外无援兵,生死不得的时节。仰首见一神人,手执杨枝,拂下甘露,渐渐的只见罗刹人马远远散去。那神人身披羽服,头带华阳巾,手执柳枝,下在国中.脚踏凡地。那国中人民蒙他退了外兵,只是内迷难化,一齐向前叩头,求神仙指引,若得出此迷城,万劫不忘大德。知虚子微微笑道:“你们众人只道我真个就是个神人么?我就是那江南人氏,一向在虚无山上读书,见了古今许多事业,却也都归于乌有。只是那古今的人,一点名利心、贪痴心、私欲心,嫉妒心、作害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良之心不肯消灭,如今就造成你这焦思国。你这国中人,还是有缘国度,我今日与你指破迷城,大家醒悟,就不能同上西方,也强似沉迷苦海,你众人可道好么?”众人又一齐向前礼拜,恳求说法,拿了许多酒食、果品,齐来供献。知虚子道:“这些烟火食,不入吾口者有年矣。如今连烟火之气都不愿闻,可速速持了开去。”众人又去折了一枝鲜花,插在瓶中,供在面前,知虚子又闭目不视道:“去,去!何物草木之妖,敢近吾慧眼。”众人见他不受,就去取了一文钱道:“出家人当以化缘为事,我们便舍一文罢。”知虚子一发不要了。众人向前怒嚷着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我们却也不希罕你说什么法,讲什么经,你自去罢。”知虚子听了大笑道:“我不要你们物件,尚然如此动气,我若要你们财物时,待怎生样气哩。”

忽然众人当中,也跳出一个读书的人来,道:“你这神人,也不过是叫我断绝那酒色财气的意思,谁不知道?你道是仙机玄妙,凡人不解,我读书人更聪明似你,难道就参不你透么?你虽说要人断绝了酒色财气四件事,就可成仙,你怎知道这四个宇,自开辟天地以来,直到如今,却是断不得的。若是人人效你,都去断绝了这酒色财气时,连那混沌也都死了,还有甚么世间,有甚么人类,还要你讲甚么法,度甚么众生!你是神人,你道我讲得不是,你就与我另讲一回么.你不知道.古人说得好: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这四句话,可是离得那四个字的么?你与我讲明白,我先拜你。”

知虚子听了,又微微的笑道:“据你这个人,道是知我意思,却也还不知我意思哩。你既是聪明晓事的人,也可同大众站立在一边,听我演说。”知虚子先把手中杨技,拂了一拂,道:“我曾见一部书上说,当初晋朝时节,有个范丹,做了一个莱芜县令,生了四个儿子。为官清廉寡欲,一意爱养百姓。及至回到家中,一文私蓄也无,连那饭甑中尘,都生起来有三寸多厚,父子五个,终日受饿。饿了时,还在那里读书,说:‘人生在世,节义为重,生死为轻;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若论那无耻之人,嗟来求生,呼蹴愿食,做这等样人,便羞也羞死了,何况饿死!又有那杀人劫财的,你便希图财宝,那被劫之人,该死的么?又有一种人,看了父母受馁、受寒的,公然不理,自己去与妻子吃得饱饱的。这个人心已是死的了,难道不该饿死了他!前一日,那着青衣的在那里行酒,满座的人坐在那里饮酒自若,就像不认得的。只有一个辛宾,抱头大哭,难道满座众人,有酒食吃的,至今还长寿不死乎?可见如今已都死了。辛宾的忠烈之名,却比那吃酒食不顾而死的,好道也还强哩。人若是只顾求食而生,便去做叫化也肯甘心,如何那伯夷,叔齐,弃了孤竹国诸侯之贵,倒特特去求饿死么?看起来,穷到那范丹锅里生尘,便饿死罢了,决不肯去勉强求食。如今世上的人,贫不足而思富,却是为何?”

只见那个士人,听这知虚子说完了这一席话,便大跳大嚷道:“胡说,胡说!据你讲,那贫贱的谁不忠,谁不孝,谁不知廉耻,难道个个都饿死罢了?千古至今,有几个伯夷,叔齐哩!你这等言语,如何劝醒得世人?也在此说是讲法!”只是嚷个不住,笑个不住。

知虚子听了,也点点头道:“也算你说得是了.我曾见一部书上说,也是晋朝时,有一个人唤做石季伦。他家中富称敌国,曾作锦步帐长五十里,与皇亲王恺比富.就击碎了王恺的珊瑚树十数株。晋王助他宝贝,也敌他不过;又把六斛明珠,换得一个美女为妾,这也罢了。其余的侍女甚多。若遇着那开筵请客时,就令那美人出来敬酒,敬到客人面前,若那客人不肯吃这一杯酒,他就将这美人杀了,前后也杀了许多美人。就要人吃酒,是甚大事,直得去杀人劝酒,这个可是当为的么?造个粪厕,也用着彩色绫锦做周围的幔帐,沉香烧上几觔。有人进去登东,只道是他卧房,连忙走了出来,你道不好笑哩!他又平日里以白蜡当柴烧,以香椒涂屋壁,如此豪富,在家受用够了,谁再似他的富有银钱?他却还要去做官。做倒做了个散骑常侍,及至赵王伦篡位,就与那潘安仁两个双双绑到法场之上。潘安仁道:‘我当初曾有诗一苜,赠与足下,临了那一句说:白首同所归。岂如今日倒应了。明明是句谶语,我也该与足下同死,虽死亦无怨矣!’石崇却叹道:‘我总然受刑被戳,就到九泉之下,也不瞑目。’潘安仁道:‘你这句话,却是为何?’石崇道:‘我又不曾去叫赵王谋篡天位,只因我平日有些钱财,只顾自己妄用。又不肯散施与人,如今众人要谋我家资,将我陷此大辟之惨,故此说虽死也不甘心。’只见旁边立着那些人道:‘你明明晓得钱财害你,你当初若肯早散些与人,可不今日就免你这一刀么。’石祟听了这一句话,倒没得做声,只得低着头,任那监斩的一刀砍了。正是: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自此可惜一个富翁头,斩于东市,再欲去牵黄犬而出东门,过华亭而闻鹤唳,其可得乎!如今世上的人,皆以为富不足而思贵,看起来像石崇之富,也还贪心不足。着甚来由?”那士人听了一会,渐渐思忖他言语,却不跳不嚷了,只轻轻说一句道:“依你.说,世上富得如石崇的,能有几个?若有钱的就不去做官,难道世上为官的,都是些穷人出身么?”

知虚子也不理他,又说道:“我曾见几部书上说,那魏末的司马懿、汉朝的王莽、三国的曹操、晋时的桓温,他个个都身为宰相,手握大权,权侔人主,天子都下陛而迎,犹自心怀不足,直要到身履至尊,位膺九五,也要做垂旒端冕的事,才说称心满意。那王莽直至于改汉祚十八年,建国号曰‘新’,不免得光武中兴,王莽手持了一个熨斗,朝着北方斗柄而坐,倒说:‘天命在予,汉兵其如予何!’一时就被光武的兵将,二十八宿诸公.登时杀了。不知篡汉的国家何用,落得受万世骂名。司马懿、曹操两个一样行事,都留天位与了子孙,也终不得长久。桓温杀害多少生灵,臭名不绝,故此说:‘后来人骂我卢杞的不少,做我卢杞的还多!’论来这可是省得过的么?世间有多少青灯苦志、白首穷经的,不邀得一命之荣,委身沟壑,比着那荣登八座,名上三台,就是登天之难。做了宰相还不思守分,要做皇帝;看起来,做宰相的,真个道不足如皇帝么?”站的那个士人,看看的不做声了。

知虚子又大声说道:“我曾见几部书上说,汉武帝在朝中做了二三十年皇帝,心里常是不足,要去求做神仙,各处游巡,直到东海三神山、蓬莱,泰山诸海,穷游百万余里,不知伤了多少生灵,所到之处,不知害了多少百姓,费了无限金钱。在长安宫中,又营造铜台,上高千丈,顶上设两个金人,手托金盘,名为承露盘,要求仙人赐他甘露。那些无耻的史官,就附会说:半空中有人呼万岁者三。后来到魏曹丕篡祚时,又命工人放倒这承露盘,只见金人眼中流泪,只因台高得紧,放将倒来,就压死了万千百姓,这也是求仙人的好处么?这些百姓无辜的就压死了,神仙也该来救他才是。那汉武帝直到临死时,才说个悔心之萌,罢了远田轮台一事,才对群臣说道:‘天下岂有神仙,尽妖妄耳!’却也悔得迟了。后来那梁武帝也去求佛,遭了侯景之乱,倒得活活的饿死在台城之内。又有个唐代宗.也去求仙,要得长生不老,命山人柳泌为台州刺史,何曾采得天台灵药,只服了不知什么热草,一时间就暴死了.后人杖杀了柳泌,有何益哉!这三人做了皇帝,有何不足,还要去做神仙?阎浮世上,人莫不笑他么?为帝王不足而求为神仙,却怪不得那受饿的人,要去丧廉耻而求富贵哩。”那个士人就听得呆了,只不做声。

那知虚子又发声大笑道:“你众人知道那帝王求神仙的可笑,还有那身为了神仙,还不愿去上升的哩。我曾见一部书上说,有个广成子,苦修苦炼了一百劫;仙人遇五百年为一劫,五百劫却是五万年。广成子历了凡世五万年劫数,已是通体神仙了。他只优游尘世,不思上升,只在人间为乐,人也不知他是仙是佛,他自己也不以为是仙是佛。一日,天帝见他成道,遣着两位星官,旌幢宝盖,仙女仙乐,持了丹诏.要宣召他上升天界,那广成子在下俯囟稽首,拜陈道:‘微臣功行粗完,不愿上升,愿居人世,诚恐天上正未必乐于人间也。’好笑这广成子,做了神仙,还有个不足上升之意。由此观之,就到了神仙地位,也只是于人不足,岂知在世时这等贪心,自恃着英雄盖世,件件不曾得个自足而已。但知:

那山高过这山丘,不到黄河死不休;

贪求无厌不知止,终须一个土馒头。

大众人等,如今知道了么?咦!我看你这焦思国中,就没有一个可与入道的。你这书生还要佞口佞舌,自恃什么聪明,无事不晓,怎生这半日就不做声了?你若道我讲得不是时,你再有甚聪明说话,说一回与我听么!”于是那士人,合掌向前作礼,拜谢指迷。方才拜下去时,忽然心下大悟,就像云开见日一般。那些愚夫愚妇,起初见这士人与这神人相争,个个骇然;及至见他下拜,一个个也叩头顶礼,不住的鼻涕眼泪。回去吃洒的,也就吃得少了;好色的,也都不敢好了;贪财的,却也淡了许多利心;作恶的,就也息了许多热焰。却是热闹场中,服了一帖清凉散;焦思国中,愁城嗜海,俱化作清凉世界。知虚子说法已毕,依旧驾云腾空而去。诗曰:

四座迷城上铁闩,何人打破此迷关?

知虚设法应非幻,请把焦思且豁然。

总批:要人断除酒色财气者,此妄人作妄语耳。只是凡事能留着淡泊心,便是凡不离圣的种子,人人可为也。五不足中,俱有深论,况于得意浓而趣淡,试一回光内照乎!

第十一回 死南丰生感陈无已

知己从来倍感恩,钟期能识伯牙琴。

死生不肯分为二,贵贱何曾有异心。

失路谁言能荐引,当权下士是何人。

后山常念师恩重,一瓣香焚古道深。

从来说师弟情深者,于君臣之道厚。令世情嚣薄,不念师恩,教训他成人,指点他文艺。一块砺石,终日琢磨,就生光彩;一段顽木,终日滋培,遂生枝叶。到了成人之后,侥幸科第,就把少年时训诲深恩,一旦忘了。既不念着师恩,如何肯尽心去报君父!这都是薄道所为。如今世上,可曾见重恨师恩的么!如今说一个但蒙一日之知,未受终身之业的,尚然至死不忘者,真个天下少有的。

却是宋神宗时,有个秀才陈师道,字无己,别号后山。这后山聪明冠世,诗赋俱超,千言立就,与他往来的,却是苏东坡、秦少游、黄山谷、秦少章诸公。你道这陈师道可是下等的才人么?然虽是文章满腹,却只是不曾科第,穷困了半世,再也逢不着好时运。一日,闲步去望黄山谷,闲话半日,因长叹道:“昔汉武帝时,有个颜驷,曾对武帝说:‘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又老。是以三世不遇也。’武帝闻之,恻然动容,敕赐了些金帛,与他一个黄门侍郎终身。这也罢了。似我等不幸,却也不在洛阳诸子之下,只是功名不遂,奈何,奈何!”山谷答道:“穷达有命,十年读书,后山足下乃高明之士,何必如此介童。”相辞而别。过了几时,苏东坡做了翰林学士,因荐师道为徐州教授。后山才大志大,岂是肯小就一个教授的,只因家贫,一时无有知我之人举荐大用,也感东坡相爱之情,挈了妻子,暂之徐州,少助灯火之资,遂在徐州做了两年教授。不意东坡又为谏阻新法,上疏得罪了宰相王安石,谪降杭州刺史。道由南京,后山闻知,告明徐州守将,要去与苏公言别。守将不许,后山遂托病,直到南京送别,遂与东坡同舟三宿而去。回到徐州,京部张安世论他一本道:“擅去官守,凌蔑郡将,狥情乱法,着令免官。”后山只得收拾,罢仕而归。这也不在他心上。清介自守,不妄交一人,不肯贪非分的财利,因此徐州罢任回家,依旧门清如水,偶于书室独坐无聊,题诗一首,以遣兴曰:

书当诀章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世事相遇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题毕,反复吟咏,甚是得意。

忽闻门外有剥啄之声,开门出去,却是秦少游。少章兄弟二人来访。因邀后山:“同往一个妓家,寻春一醉,以解闷怀,有何不可。”后山遂与少游兄弟,同到一个妓家,唤做曹英英。真个风婉标致,乃是少游最爱的。众人饮酒半日,各有诗相赠,英英告求后山之作,后山作《南乡子》一词,以赠之曰:

风絮落东邻,点缀繁枝旋化尘。关锁玉楼巢燕子,冥冥,桃李摧残不见春!

流转到如今,翡翠生儿翠作衿。花样腰身官样立,婷婷,困倚阑干一欠伸。

英英之母马氏,原是名妓,后山词意,盖悼其母而美其女也。饮毕各回,行到半路上,只见市上有个老人,平日为刀镊工,随所得伐即沽酒一醉。身无家室,只有一个七岁小女儿,背在肩上,簪着一枝花儿,吹着一枝笛儿,无忧无辱,醉游市中。有一群小儿,随他嘻笑,后山也立住,看了一会,心中感叹。少游说:“此人是个有道隐者,日前我曾见山谷替他作传。”后山也道是个隐士。正在感念,却好后山有个侄儿,唤作陈孝忠,进京科举不中,来向后山辞归。后山叹曰:“我虽怀宝,尔复遗珠!”辞了少游兄弟,拉了侄儿回家,置酒为饯,又向侄儿说道:“汝叔穷途,贫堪照骨,愧无所赠,奈何!”因作一诗送行。诗曰:

妙年失手未须恨,白璧深藏可自妍。

短发我今能种种,晓妆他日看娟娟。

千金市帚能论价,万户封侯信有年。

清白传家有如此,归途囊尽不留钱。

那侄儿自归家去了。

后山在家,闷闷不乐,其妻对后山说,“我有姐夫赵挺之,现在朝中为大官,权要倾人。汝若肯去见他一见时,那怕没有官做?也免得受此清苦。”后山听了,大发怒道:“你看我是甚样之人?那赵挺之贪污狼藉,岂是人类!我若进用时,必须击其去位。我今日虽受清贫。岂肯见那鄙夫之辈!大丈夫恨不能出于一代名流之门耳。赵挺之小人之尤,何足见哉。”说了一回,妻子再不敢言。只见一个家僮进来传报道:“外面有个曾老爷,说专意来相拜。”后山想道:“我并不曾认得个姓曾的,有何往来,他来拜我,此是何人?”免不得出来相见了。却是江西南丰县人,姓曾,名巩,乃是欧阳修门下第一个门生,是个当代才子。一向闻得后山的才名,特来拜访;又闻得后山贫窘,袖中怀了白金百两,要来相赠。却与后山谈论了半日,见后山辞色颇严且正,介节棱棱,确不可犯。略没一些穷态,南丰袖中之物,倒不敢递将出来。遂索后山平日文章,诗赋,尽数带归,说:“还要拿去敝寓,细细请教。”慢慢别了后山,过了几时,将这些诗文又修了一本,进到圣上,单荐陈师道“身备道德,胸有史才,乞自布衣召入史馆,褒讥予夺,必有所效。”本上数日,不幸曾南丰一时就中风死了。因此,本就不下。后山闻知,感曾南丰是萍水的知己,虽是不曾召入史馆,却深感他一段怜才的盛心,遂执了一瓣香,来到曾南丰灵柩前,拜了八拜,焚了瓣香,愿拜在门下为弟子,终身不愿更出他人之门。就在枢前,替南丰料理丧事,又扶柩为南丰营葬,转托苏东坡替他请谥,并恳东坡做了一篇墓志,自己又做了《妾薄命》词,哀挽南丰,以示终身不忘知己之情。

时有宰相王安石,虽只心术不端,行事是权奸所为,却也是个读尽五车,胸有才学的。亦闻得后山诗名,立荐他为秘书少监。后山决不肯就职,说道:“既委身于南丰先生,今又受安石之荐,是以富贵易其心,而背师千身后,大不义也。况安石奸臣,我岂肯出他门下!”安石是何等威势,后山公然抗他,不以为惧。安石大怒,编管后山一千里外,不许在都城居住,限日起身。后山也不以为怨,又到南丰柩前,拜辞了灵位,一路出来。时秦少游由黄门出知扬州,后山思千里外,不若就到扬州去罢了。一路辛苦,自不必说。到了扬州,幸得与少游往来,又有个赵御史巡历淮扬,闻得后山编管于此,遂遣人送米三十石到后山寓所来,后山笑曰:“他人之惠,则不敢当。我闻赵御史乃是清介之人,以米惠我,不敢不受。”因援笔作一诗,付与送米之人,持去为谢。诗曰:平生忍欲夸忍贫,闭口逢人不少陈。俸薄身清赵都史,也能作意向诗人。后山收了赵御史的米。这日,少游又来见访,说道:“弟在扬州,毫无善政,后山何以教我?”后山道:“我昨日在二十四桥—上玩月闲行,桥上多有塌损之处,足下何不修治一新,这是好事到手,若不做得,让与后人做去,岂不是功不在己,善又归人,甚是可惜。我又前日坐在家中,有两个雀儿,引着两个雏儿巢于垣下。忽有一个鸷鹊,也飞在雀身边,雀初不觉,不曾防他,鹊亦循循然。少等一时,这鸷鹊忽然攫了一个雏儿。升于垣上,雀悲鸣啾啾,奋身抵鹊,再三欲夺那雏,鹊只顾磔雏以食,毫不为意,如得计者。此与小人阴险狠毒者何异!足下为政,此等小人,必宜去之。”少游一一领教。

后山在扬州住了几年。后来神宗晏驾,王安石被罪,放归田里去了,苏东坡仍旧复了翰林学士之位。却是真宗当国。苏东坡又荐后山入朝,为礼部仪制郎,后山终不肯往,作书以谢东坡曰:

前辱徐州之荐,即日就道,知我之情,铭之于心。后获南丰先生之知,实逾于记室无涯矣。因感南丰而昨忤安石,何忍又背南丰而托身于足下哉!坐死不负,乃见知己之深谊古心耳。师道宁老牖下,以谢南丰,不愿失初心,而奔走门下也。

苏公接书,不以为怪。却是真宗在东宫时,就闻后山之名,忽一日出了一道诏书,特召陈师遭为翰林正字。后山不敢违命,同了妻子回京,朝过了圣上。然后即去到任。做不上三年正字,正值真宗郊天,诸臣都要陪从。其妻闻说郊坛之上最高,异常寒冷,非重裘挟纩不可御寒,衙中清苦,那得有此,只得瞒着后山,着人到姨夫赵挺之家里,借了一件貂裘,临行时,将来披在后山身上,穿了出来。后山忽然想道:“我从来并无此裘。”即转身来问妻子道:“此裘从何处得来?”妻以实告之。后山怒道:“我极清白的身子,如何被此污我。我尚以卑位,不能排去此赃污为恨,安肯服其服乎!”脱来掷在地上。其夜陪驾出在高坛之上,果然受了寒疾,一病就不能起。因集了生平文稿,又作一书,都寄与东坡,托其行世。又嘱妻子曰:“我只因感激曾南丰,忤了安石,违了东坡,终身不肯出仕,也只为南丰见知之情。今蒙主上特召为正字,做官未久,病入膏盲,此吾之命也。我死之后,可葬我在南丰先生墓侧,不可有违我志。”临终又作一诗,以吊南丰。诗曰:

生世何用早,我己后此翁。

颇识门下士,略已闻其风。

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

斯人日已远,一览涕无从。

后山之于南丰,不过一日之知,比那受业之恩还浅,世人之报恩于受业师者,其视比则又当何如也!诗曰:

成我深思生我同,可怜古道弃如蓬。

漫将师弟情惧薄,那得君臣恩义隆。

总批:往见朋友之谊,有厚于兄弟者,未闻报师之恩,有浮于朋友者。借后山而为说法,敢不深立雪之怀。 读书开益神智,师训善诱口礼,苦以圣贤自期者,断无弃忘者矣。人虽不皆圣贤。而师恩果可忘乎?清夜思之!

第十二回 庆平桥色身作孽

柳为营兮花作寨,绝色隹人称主帅。酒兵日夜苦相攻,更有笙歌增气概。

杀人妙算是风流,斩将奇谋有恩爱。任他扛鼎拔山雄,但与交锋无不败。

一战筵前社稷危,洞房再构江山坏。连年累月不解兵,定然性命遭其害。

愿君修德立城池,不侈不奢守关隘。一朝炼得慧剑成,便可笑谈诛粉黛。 右心远主人《唤世歌》

大凡人生在世,四座迷城决难打破,但说那极易惑人的,乃是女色。人常为着一念之差,遂误了终身行止,难洗秽名,可不兢兢业业,自己保守,做个好人,自然天祐人钦。当初有个人死去阴司,看见阎罗王殿上门对一联,上写道:“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后来还魂,说与世人,要人警省。只是从古到今,有多少英雄豪杰受他所误,几曾见人肯回心转意哩!第十八回书上说,人断除不得酒色财气,只劝人不可为他所迷了。却有明明是知道的,忽然又被他迷去,这却也不知是何缘故?不到受了五劳七伤的病候,亡家丧国的灾危,到底都不肯知止,这叫做后悔已迟,何不先机识破?若还终不识破时,真是襟牛裾马,坐肉行尸。但人自不曾想究竟田地,若把这事一回想起来,有何意味?昔日有个云林先生,撰了医书完毕,临了倒做就四句诗在后边,说:

世人不惜真性命,酷贪花酒伤成病。

一朝卧患悔已迟,使尽黄金药不应。

可见人犯了此病,虽医仙也难治,黄金也难救,人何苦而为此乎!又有东坡老人说:“天下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俗语又说:“赌近盗,淫近杀。”我如今奉告世人,若因祸患不曾到得自己身上,故此不肯回头,何不将这一首《唤世歌》细细寻思,却倒也有些意味;若还再解说不出时,且所一段巧姻缘的佳话做榜样。常言道:

人人局内醒还迷,不信但看傍州例。

如今才说一个傍州例与人看。此事就出临安府古钱唐城西,有个庆平桥,桥北有个军家,祖上曾做军官,后来子孙绝了,单单留下一个女儿。只因父母亡过得早,不曾习得文公家礼,自小一味任性施为。任性也还是小事,但终日与邻人老妪,往往来来,张家长,李家短,管人闲事。只好说的是吃醋拈酸,嫌贫慕富,凌慢公姑。欺蔑丈夫之事。种种淫恶,且是十能;件件女工,偏又一绝。却好天又把他生得妖娆美貌,似一朵花儿。果是生得如何?但见:

白者是肉,黑者是发,增一指太长,减一指太短。

不施脂粉,自有沉鱼落雁之容;何用梳妆,生就闭月羞花之貌。

这女子家姓王,幼年小名,叫做羽娘。年己长成,诸般皆会,却没有一个亲眷。自己也会当家过活,祖上有些田地、房租,够他支用,用不了的还会藏起,思量日后嫁人。一日,有个邻家婆子,来劝他出嫁,羽娘应允了。他有的是白镪黄钱,先央这婆子,雇倩了几个妇女奴仆,在家伏役,俨然是个富室豪门;就央个地方媒婆,出去访亲。忽一日,访了这府后洗花巷,一个读书士人,姓赵名愚者。其人生得风流聪俊,博览群书。媒婆说了来历,赵生应允了,方来求问这女家姓氏、年庚。羽娘说:“我是姓王,幼名羽娘,今年一十六岁,父母双亡,有个族叔,今也出外去了,家中并无别人作主。赵生若肯娶我时,择个吉日,行礼做亲就是。我自有家私,又不要他聘物。”媒婆去复了赵愚,一说就成。娶过门来。

不想这赵愚先有一个使女,名唤春儿,在家使用,有些颜色。这王羽娘到了家中,生性极懒,也不争嫌赵生家资,只疑着他先有了春儿,便起妒念。其实这赵生并不曾与春儿勾搭,但赵生见这春儿举动端庄,亦有另眼相待之意,不欲像使女一般看待。谁知这王羽娘一团醋意。过了一年,羽娘生了一个儿子,夫妻爱如珍玉,取名鳞儿,即命春儿照管。春儿加意小心抱着,虽羽娘时加打骂,无有怨言。赵生时常劝妻莫要打他,羽娘更加疑心,说他有私。一日,春儿失手把麟儿打了一下,吃了一惊,羽娘即将春儿毒打,血流满地。赵生又看不过,稍稍劝解说:“此女罪虽该打,奈着你受此气力,莫不气坏身子。”羽娘愈加怒骂,道:“你黑心偷丫鬟,连自家妻子都不顾了。只我带来这些些妆奁家事,是谁家来的?你就忘了我。”娘天娘地哭个不住,立刻要将此女卖出。赵生受气不过,大闹一场,自往别处考试去了。羽娘见丈夫出外,复将春儿拷问,威逼招认私情。春儿熬打不过,只得屈招。自此以后,朝捶暮责,身无完肤,种种极刑,甚于王法。过了几月,赵生绝足不归,竟自收拾入京应试。羽娘恨其夫之不归由于春儿,乃叫媒婆要卖他为娼。春儿知道,以死自誓。但感主翁之恩,希图一见而死足矣。话说来主翁未归,不能相见,遂自缢死房中。羽娘救之不得,为邻里告在河阴县中。羽娘拿些环子,散与地方邻里,买嘱衙门,费了些酒食,事遂息了。乃将一口薄板棺木盛贮,暴弃在西山天日之下。

且说赵愚入京,得中二甲进士,选了嘉鱼县尹,给假荣归。其妻施施然傲睨自如,赵生一一问些家事,遂说到春儿。羽娘遂大哭,反说赵生,以为累日受气,如此如此。赵生不胜伤感,欲往西山一看。羽娘愈信向日有私,复大闹,延请亲眷、邻里告诉,以明向日非己之妒也。由是邻里以为新闻,传扬出去,上台知道,动了一本,赵愚止许冠带终身,不许出仕。在家坐了两年,正当午睡,忽梦春儿凄然而来,项中带着一条索子,向赵愚诉说:“妾本良家女子,感主翁另眼相待,奈遭主母之妒而死,反累主人,功名不显,实妾之由。主翁今日寿终。冥帝怜之,特着妾来相报,来生已定做一对贤夫妇耳。”言毕,泪下而去。赵生梦中忽大叫:“冤哉,春儿!”叫声未绝而死。羽娘在旁,闻而深恨之,始终莫能辩其无私也。

这羽娘终日只是恨恨不已。过了几时,自己悔道:“靠着这死的,着甚来由。”起了一点歪心,登时脱离了洗花巷,来到仙陵镇上,寻间房子住下。自己算计道:“那读书的穷酸,不可寻他作对,还去寻个商贾之家,可好像意。”遂寻了一个常州客人吉大亨员外,别号顺吾。商贾起家,辛勤立业,资财巨官。吉顺吾便又娶了这王羽娘。羽娘为吉大亨身边别无妾婢,便且阁起了嫉妒之心。又生一片奢淫之念,傲慢宗族,视如仇敌。吉顺吾畏惧之态,莫不毕至,任从妻子调度,宛转曲从,不敢少忤其意。至于口腹之欲,耳目之欢,衣装之美,极尽其侈肆。亲友们见丁,俱唾骂不休,他二人居之不疑,习而不觉。羽娘一年四季,酒肴果子不离口腹,只说有病,怪说人声喧杂,心不耐烦。顺吾慌了,忙忙的费了若干银子,造了所庄,居于山间。翚飞画栋,彩室雕阑,奇花异草,具备美观。费尽人工银子不必说,吉顺吾只要羽娘欢喜。那羽娘居在庄上,自以为常。捧心蹙额,只怨着顺吾不肯体心。顺吾日夜以妻之不安为忧,凡有所命,无不顺从,家务事连顺吾也不暇料理。数年之后,渐渐穷了,不像得当初件件遂心,未免有了衣裳,没饮食;有了茶果,少点心。还有那无数的奢费,如何措办得来?羽娘只是少有不遂,便是怒驾,怒骂不了,便是啼哭,弄得吉顺吾昏头昏脑,亦只得勉强支吾,不敢出一声怨言。又过了几时,把田庄都卖完了,直至赤贫如洗,家中坐着一个花枝的妇人,打扮且是乔样。自古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家中虽然穷了,羽娘何曾在他心上。平日间疏亲慢族,轻薄弟兄戚里。视如没路人一般,顺吾竞做了乞丐。羽娘一日看了吉顺吾这个穷模样,冷笑了一声,竟自弃了吉顺吾,不知何处去了。乡里恶他、笑他、骂他、说他的,不计其数。又有一人嘲笑不已,作一歌曰:

羽娘羽娘貌太扬,性侈肆兮心无良。呜呼可哀兮,家财万贯谁为殃?无可奈何兮,男为乞丐妇为娼。

其时临安府中,有个小吏,唤做高小园。此人专是不良之人,在家中只忤逆着父母,打骂的是兄弟。自己妻子刁氏,冻饿也不顾他,动不动扯倒,就是一顿拳头。在外酗酒,回家就寻厮闹。见了一个正人君子,一句话也开不得口;做着一件正经事,就弄得没了法。一味刁恶,偏生要冲灾撞祸,临安府就是他做的一般。第一件是好的宿娼饮酒。若母亲、妻子说他一句,他就打骂三日,还不肯歇,只掯勒着妻子。出外常是半月、十日不回,干的是歹事,偷盗人家妇女,设骗人家钱财。起初有些亲眷,因他原是好人家儿女,常常肯借他银子、衣服、手饰之类;后来人人都知他是个破落户了,一齐也都不理他,一应婚丧庆吊之事,从不与他来往。这高小园却也不在其意,他本是王法天理、父母妻子都不顾的,那里认得亲眷!这都不在话下。但他在这妇女身上,就是个钻心虫儿。一日有人说笑话,说起那吉顾吾怎生样的故事,王羽娘怎生样的美容,他就生心要去入港。偶然一日,在他丈人家经过,他丈母已是死了,丈人到苏州生意,制得两皮箱洒线衣服回来。这高小园不问事由。叫个脚夫门前等着,趁天色向晚,他将两个皮箱偷了出来,叫脚夫挑了就走。一挑桃到一个向来相处的人家藏了,只捡上好绫罗绸绢,绣得绝奇巧的衣服、裙子、背心、帐幔,留下了一箱,其余的都寻个当行卖了。足足卖了百数银子,藏在身边。他有了这银子茌,一发把那拐诱王羽娘做了一件心上要紧的正事。

却好王羽娘弃了吉顺吾,独自走了出门。走到十字街头,叫了一乘轿子,说:“我要到娘家去,住在庆平桥王官儿家里。”轿夫得了几分银子,抬了去。王羽娘仍旧去寻了当初相往这几家老妪,告诉他嫁了丈夫,不得遂意的缘故。那些老婆子趁他口风,就取笑他一句道:“你坐在家中,怕没人来寻你么?”老婆子也只当一句笑话,不想倒点醒了他的斜心,倒立定主意,便思做这道儿。

这是无巧不成话,那惯做乌龟悔气的破落户高小园,在那仙陵镇上,左右前后,日日探听王羽狼的事体。这日闻得人说,王羽娘已是弃了吉顺吾,回到娘家去了。高小园得了这个消息,好似弃吉顺吾就随了他的一般,快活得了不得。忙忙转去,思量一道如何入门。记得那些洒线衣服,他说:“正是我的媒人了。”拿了许多,竞到庆平桥来。问了王家门首,他就捡出几件,在他门首发卖。那个老婆子看见,就当面口你一件,我一件,都说道:“是好衣服,可惜我们这一世不得上身了,怎生叫那羽娘买几件儿。”高小园听那婆子说“羽娘”二字,一把就扯定一个道:“你若看中意时,我就送你—件,我拜你做干娘。”那婆子道:“你是个疯子,我与你有甚往来?”小园道:“我不疯,你家是那一家?我同你回去,好说话。”真个那婆子引了高小园,曲曲湾湾,走到两间楼屋之内,却好是王家后门,两人坐了。婆子道:“你有甚言语?”高小园道:“一向闻得这王羽娘标致,只是不曾见一面,干娘若引我见得一面时,我送你一件洒线衣服,若见得两面,就送两件。”那老婆子听说,嘻嘻的笑道:“依你这般说,若直引得你到手时,连你妻儿老小一家性命都送我,也是肯哩。”高小园听说,便道:“也都肯,只求你作成则个。”老婆子叫他坐在家中,就拿了一件洒线衫儿进去,对王羽娘说:“外边一个人,还有几十件在门前发卖,我先拿这一件来做样,任凭羽娘出去自捡,捡得好的,多买几件儿。”羽娘听了,欣然走到后门。因是向来常到这婆子家中的,不以为怪,真个出来,看了许多衣服,挑针引线。扣绣飞花,果是精巧,看个不了。那高小园在旁边话也说不出,魂都不在身上。羽娘看了半日,件件中意,那婆子偏说:“客人,我这大娘子都要留下在此,只是银子迟几日着你来取,你可肯么?”高小园大喜,连连应道:“都拿进去,都拿进去。”婆子一件件依旧折好,拿在手里,道:“大娘进去罢。”羽娘进去,婆子丢了一个眼色对高小园道:“三日后,你来我家中取银就是。”小园应声去了。

婆子随了羽娘进来,一一说道:“好笑这卖衣服的癞虾蟆,痴心想着天鹅肉哩。”羽娘道:“怎么说?”婆子笑道:“你道那人这许多衣服,如何就肯放在这里?他心下这般那般,如此如彼,你若肯依他时,三日后他来,你便与他消帐。你若不肯依他时,只留下他农服在此,怕他来讨不成。”羽娘道:“我便依他,也不肯如此容易;我便不依他,也莫说得如此烦难。只凭你怎生去做罢。”婆子会意。专等三日后,真个高小园来了,欢天喜地,一身新衣,踏到这婆子家中坐下。婆子在内慢慢的走将出来,笑道:“你好造化到哩!”高小园道:“怎么?”婆子道:“你莫看得容易,但先要说如何谢我。”小园道:“你前日说,要我妻儿老小一家性命,都是肯的,我只求事成,随你要什么都有。”那婆子也只当取笑,道:“我有个儿子在家,一来没有本钱做生意,二来没有个妻子。你若肯与他百来两银子,一个老婆,这事就有几分成了。”高小园道:“打甚么紧,银子有在这里。你儿子若要老婆,我就另讨一个与他就是,只是不可在此同住,碍我往来不便。”婆子道:“有了银子,任你便了。”高小园将卖洒线的那一百多两银子,轻轻的在兜肚内摸出,双手递与婆子,道:“我再几时来讨下落?”婆子道:“早晚常来,得空下手,论不得日子。等我讨得一件信物,便是你交运日子到了。”小园又送了百两银子,大喜而去。婆子又进来与羽娘说了,大家笑将起来。把这银子买些酒食,一面吃,一面又说道:“且待他失了魂,走到半年三个月再处。”

不说这高小园着了魔鬼,终日来这婆子家中讨喜信。再说那吉顺吾虽然穷做乞丐,流来流去,沿门讨饭,只因恋着王羽娘颜色,要他欢喜,故把家私花费荡尽。但他闻说,有人又去引诱他妻子,心下如何肯甘休罢了?常常踅到庆平桥,要看妻子,不知在家也不在,只因自己做了乞丐,不敢进去相认。却时时的去探问。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庆平桥的人有那一个不知道。人人说一个卖洒线衣服的,丢了若干衣服,舍了许多银子,要谋骗着王羽娘。这句说话,别人听了,只做个笑话。不想被吉顺吾这个叫化头听了,也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思量持把快刀,把这人一刀杀了,方出得这口恨气。只不认得这人,又不晓得他名姓,怎杀得他?左思右想,没个法儿。且先去叫化了几钱银子。买了一把卖猪的大板刀,磨得锋快,预先藏在那庆平桥底下,料道这人不常来的,只在此间等他便了。等了三四日,只见人来人往,得知是那一个,好杀得他?走来走去,刚刚走到一个去处,只听得当当的锣儿敲响,一丛人众在那里听说,顺吾也挨进去听时,只见那敲锣的口中念着招子上言语道:

立招子人刁信,号元聘,在于月日,被贼晚间盗去皮箱二只,内有苏州洒线绫罗衣服若干件,值时价银二百两,不知何等贼囚盗去。如有知风报信者,赏谢银三十两,收得者,情愿同分一半;若拿着贼人、告官究理者,谢银五十两。决不食言,招子是实。

吉顺吾听了,心下想道:“我正一时不知那人姓名,不好杀他。如今不管是他不是他,好歹做他看罢。这也不叫借刀杀人,他干的事,却也不是原该砍头的么。落得报他个信儿,也先有得报信三十两银子到手,岂不一举两得。”算计巳定,即忙鼓掌大笑道:“刁元聘,我报你的信,你须先与我赏钱。”那敲锣的道:“众人在此为证,你若说的真时,到家中与我主人说明就有。”吉顺吾欢喜,跟定了那人同回家中,见了刁元聘,备细说了一遍。刁元聘大喜,登时付出十五两银子,把与吉顺吾道:“待访得真时,再找你十五两,如今你先拿去。”吉顺吾道:“有什么不真,你一发都拿来与我了,我教你一个法儿,就拿着真贼。”元聘大喜道:“恁地我都与你。你如何教我捉贼?”吉顺吾道:“你先到察院里告了状子,出了公差,你竞着公差去锁拿了庆平桥王家后门边一个老婆子,不消到官,他都吓得魂不付体, 自然一一说了出来。那怕贼人有三个头、六只臂膊,待走入地缝里去罢了。”刁元聘道:“妙极,妙极,我定是不该失脱,难得遇你。”又送他几件新衣服,一顶时样帽子、一双新鞋袜。顺吾穿戴起来,依旧是个常州吉大亨员外,摇摇摆摆,阔论高谈。自古道:

孔方能摆跛,白镪会言谈。

吉顺吾有三十两银子、一件衣帽,就不是那乞丐营生了。别了刁元聘出来,叫他自去察院衙门告状行事,他有了银子,穿了新衣,就思量要去看望王羽娘。难道怕他不认?一面又思量道;“且待他告准了状子。出了公差,拿着贼头,是甚姓名模样,我记在肚里,然后到他家中,得便就好下手,且慢些去罢。”

却说那高小园,终日像热锅上蚂蚁,一日到那婆子家走上数次。那婆子利害,终日只约着他买些酒食与他吃,又告诉他没衣裳穿,高小园把自己母亲并妻子的冬夏衣服都偷丁出来,把与这婆子,足足走了三四个月,费了许多银子;又到各处设骗东西送来,那里就得上手,终日往来,全无退悔。岂不知:

他弓莫使,他马莫骑。我淫人妇,

人淫我妻。思量谋彼,自折便宜。

其日,那刁元聘在察院里告准了状子,差了两个差人,协同坐坊应捕,总甲地方七八个人,拿了察院火脾,一同竟寻到庆平桥王家后门头两间楼屋内,一把拿住那个老婆子,说了缘故。那婆子吓得魂飞天外,慌忙跪下叩头不住道:“列位老爹,不要难为我,准茌今日,我还你那个高小园便是。”众人道:“既然有人,便饶了你,只是我们要在此坐等。”婆子道:“你众人在此,就不便了。少刻那高小园就到我家,你们拿了就走,便好,只是可在我大门前后等着。”众人道:“也说得是,不怕你这婆子走上天去。”好笑。也是这高小园悔气,偏生走了半年,恰好这日早晨,婆子到王羽娘处,取了一只玲珑空心玉簪,送与高小园为信,约定在今晚与他相会。可可的众公差、应捕,一齐寻到,等不上半日光景,那高小园又不等得天晚,先已来到婆子家里,欢天喜地,又去那里弄了十来两银子,递与那婆子。婆子慢慢收了道:“今日才真真的是你造化到了,玉簪儿相会得成也。你且坐下,待我去羽娘处说一声。”说毕,走到大门外,把手一招,众人一齐赶入,一铁索照着高小园头上套了,道:“做得好事,做得好事!你做贼罢了,还要偷婆娘,难道天理远、王法不近的么!”高小园心虚,只求饶命。众人也不听他,牵了就走,回到按院衙门,正值按院升堂,初审,先是四十大毛板,夹了一夹棍,差人押他去王家起赃。众人一涌,带了这死囚,同到王家,果然那些洒线衣服都在,银子一百两也在。众人道:“这窝家也难逃避。”把个王羽娘也一索子缚了来,哄动台府的人都来察院前看把戏。察院审得贼犯有赃,行奸无迹,把王羽娘放了回来,已是惊得半死,回到家中去了。察院又将高小园加责二十板,又是一夹棍,写票叫原告领赃。差人到刁家说了。刁元聘那知就是女婿高小园偷的,便顿足道:“那畜生平日所为,该受此报。只是连累我女儿,如今不十分去咬紧他,好歹也可松他罢。”心下思量释放他。只得同了差人去见按院,禀说赃物虽然是洒线衣服,其实未必真是小的的,小人也情愿不领此赃,把来入了官罢。此人虽是个贼犯,却也与小人有亲,只求爷爷责治已后,释放他罢。”按院道:“既是原告不愿认赃,权且释放;如若再犯,刺配无疑。”又把高小园打了二十铁巴掌,放了出来。见是丈人救他,自己呆着脸,慢慢挨身出来。丈人留他回去,众差人不肯,又是—顿奉之公,赶他自去。扯了他丈人刁元聘到酒店里,又吃了十数两,诈了十数两,然后各人散讫。

这高小园虽是打了板子,熬了夹棍,那玉簪儿的心还不死。赶了出来,也不回家,依旧踅到王家后门,思量了偿玉簪之信。却说那古顺吾常常打听那刁元聘的官司,听说拿贼到官,他就到察院衙前细看,认得这高小园了。及至救了出来,他紧紧跟着他,看他走路虽是熬疼,可可的不东不西,只走的是庆平桥来路。吉顺吾道:“他明明还想着我羽娘妻子,我如何气得他过。”也一步步的远远尾着他,高小园挨得到王家后门,天色己晚了。吉顺吾有心先走一步,走到庆平桥下,取了那把板刀在手,觑着高小园将次走近面前,吉顺吾看亲切,劈头一刀砍去,把高小园的脸劈做两块。高小园叫得一声“阿呀!”吉顺吾赶上又是一刀,结果了性命。幸得天色晚了,人家后门无人行走,吉顺吾一手拖了这死尸,路旁一个大窖坑,将来扑通一声丢了下去。吉顺吾大笑道:“今日方出我的恨气,我便明日去看我那羽娘怎生样待我。”撇了那刀,走回去了。

日前王羽娘被察院放回,免不得又羞又气,却又不悔恨自家做事不端,到越撒泼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今走去娼妓家中住罢,那迎新送旧的道儿,我偏不会么!”一面思想,那两只脚就是有人推移的一般,连连走了下楼,开了后门,趁着天晚,一步步走去。走了半箭之地,只见前面似一个人领着他的,转东往西,不知走的是那里。走了一会,前面那人道:“王羽娘,我是高小园,来赴玉簪之约,就在此间罢。”王羽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那人是两块生的脸,满面是血,披头散发,一个恶鬼。王羽娘吓得蓦然倒地。那鬼魂还待上前扶起,忽然一个戴纱帽,穿红圆领的,后面跟着一个青衣女子,走向前来,大声喝道:“赃犯鬼魂不得无理,速退,速退!”那鬼忽然去了。只见这戴纱帽的,轻轻将手扶起王羽娘来,道:“王羽娘,你认得我么?我这青衣时常要来寻你索命,是我不与你较量。夸日却是你寻我,恰去不得了。”只见那青衣女子上前道:“王羽娘,你认得我么?你生前道我与老爷有私,你曾亲眼看见么?直冤屈杀了我性命。今日同你去见阎罗大王,证个明白。”王羽娘省起,是当初的赵愚,做官回来,并春儿使女,只是不敢做声。被这春儿向前,塞了他满口沙泥,忽就都不见了。羽娘依然倒在地上,已是死了。

到得次日早辰,只见吉顺吾慢慢的走将来,走到树林之内,正是昨日杀死那高小园的所在。高小园尸首已是丢在粪坑内,只见又是一个女人死在地上,上前细看,正是王羽娘的面貌,一时吃惊起来,免不得惊动了地方邻里,一齐来看。吉顺吾道:“这是我妻子王羽娘,不知何故,死在这里。”众人一向怪着这王羽娘,替人家妇女装幌子,一齐道:“这样养汉没廉耻妇人,死了倒也干净。我们去取些火来,烧了就是。”吉顺吾也不敢作主,凭这些人一把火烧了。吉顺吾只得也哭了一场,走了回来道:“我去看那刁元聘,怎生样说话,如今贼都拿了,赃已真了,他不该谢我多的么!若再讨得些银子,也好做些道场,是我夫妻一念。”急急走到刁元聘家里,只见又是一个女人在那里啼哭。刁元聘出来,见了吉顺吾道:“这哭的乃是小女,今日有人报他说,小婿已被人杀死,他在此无依,故此痛哭。你原何也面有泪容?”吉顺吾道:“我妻子王羽娘,不知何故也今日死了。我思量问你再借些须,做些功果荐他。”刁元聘听了,笑道:“我倒有个算计,那两个奸夫淫妇,死也是迟的了,等他二人去做死夫妻,你两人倒做个活对头罢。他也不受你追荐,我也不要你聘财。”叫出女儿刁氏,同拜了四拜,同做了亲。那刁氏啼哭才了,使出来拜堂。可知高小园谋骗王羽娘不曾到手,身受砍杀,自己的妻子刁氏,倒白白生生的伴着吉顺吾去了。才信道:

天网拻恢,疏而不漏。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诗曰:

花枝无主固堪伤,不顾人伦是祸殃。

好色贪淫宜近杀,临崖勒马劝收缰。

总批:此一回书必须记得,看官各自去细心相(以下残佚)

下函

第一回 假同心桃园冒结义

朋友何曾不五伦,只缘古道不如今。人心如面人人异,事涉交财事事新。

昨日罢官庭弹雀,明朝拜相客填门。风波觌面君当畏,珍重交游说断金。

从来说“朋友同心,其利断金。”所以交朋友的,也取彼此相顾之意。但如今世态不好,俱是势利权位所在,交游辐辏,宾客盈门;可怜而今的一介之士,道不得个必有审友。世上的人,大事以财利相合,利尽则疏。此刘孝标所以有广绝交之论也。看起来,真是全忠、全义的才是朋友,那见利忘义、觌面负心的,公然在世上也称做朋友么?可叹,可叹!

却说江北池州府东流县,有三个衣冠小人:一个姓张,名伯义;一个姓伍,名其良;一个姓钱,名知利。这三个皆是旧家子弟,自幼儿同窗习学,真个秉胆同心,不分你我,只是三人家事,也都不见高下。这三人所习之学,却不是那孔孟道德仁义之学,也不是那申韩权谋术数之言,所学的都是穿窬鼠窃之计,与那丧心负义之行。自此也同学了七八年,专为不良之事。这三个偶然同到十字街头行过,只见一簇人,围定着一个,在那里高敲棋子,大笑新闻的,在那里讲说评话,如今人叫做说书。三个也就挨身入去,捡个凳儿坐下。听那人说的,乃是汉末时刘玄德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正说得热闹,什么白马祭天、乌牛祭地,不愿同生、只愿同死,后来同争天下,杀了曹操,灭了东吴,许多豪兴。

三个听了,个个赞叹,击节叹赏。每人身边取了一文钱赏赐了。立起身来,肚中饥了,三个就同到酒店里,大鱼大肉。吃了半日的酒,到还了一两多银子酒钱,一同回到张伯义家里。张伯义说道:“适才那说书的,果然说得好哩。”钱知利便接口道:“好便好,只我如今也立个小桃园好么?”伍其良也笑道:“据我们三人一心一意儿的,自幼读书,如今又同做事业,若论那义气,也将就算得个小桃园哩!”张伯义道:“但是如今世上的人,多把那嫡亲的兄弟,为着老婆面上,骨肉相参,不肯亲密,倒去结义个十弟兄,朝朝饮酒,日日游嬉,说不得个义同生死,情胜金兰;若是我们结义了,不但说要过似嫡亲手足,也要强如那些盟兄弟的俗套儿才好哩。”钱知利道:“大哥讲得有理。自古道:财上分明大丈夫。我们做了好桃园兄弟,生死都肯相替,何况那些小的钱财!道不得个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自的么?又有那长言道得好:

你若有钱,且借我钱;我若无钱,便用你钱。

若像得此言,那有不能终始全交的。”那两个听了,鼓掌大笑道:“钱兄弟,据你这等说,你倒是个不要便宜的哩。”伍其良道:“且干正事,休得取笑。二月十五日,是个团圆大吉日,我们趁此桃花盛开,也是刚刚凑巧,每人出分金三钱三分三厘三毫,共成一两之数,不可偏多偏少了,自此结义之后,钱财休论,你我做事俱要同心,可不好么!”三人一齐道“好。”等到三月十五日,备了三牲福物,同在一株桃花之下,烧了一陌纸,同立个大誓,三个人欢天喜地的,一同写了生辰甲子、年月日时,备了投词,祭献了神道。张伯义年长,做了大哥,伍其良第二,钱知利第三,立誓耍做事同心,利害相救,如有偏私,神明鉴察。三人化了纸,就在那里坐下,吃得大醉方散。正是:

结义如同亲骨肉,其教顿起不良心。

却说三人过了几时,一齐商议道:“我们如今合胆同心,不必说了:只是如今也寻一件事做方好,终日游手游食,不是个长进的。”伍其良道:“叫我做甚事好?”钱知利道:“我只有嫖赌在行,别无伎俩。”张伯义道:“不是这等说。就是嫖赌,不要本钱的么?我说去那里拆拽一道,设骗得人一主大钱,三个拿来均分了,岂不是我们的本钱么?”伍其良道:“要取一主大钱,除非去偷盗人的才好。只是被官府拿住,夹棍板子倒熬得起,只是坏了名头,怎好做人?”张伯义笑道;“二弟!你不是这等说了,怎讲这没志气的话?贼盗之事,说他怎的?我却要在那体面上公然取人这样千金,人又喜我,这才是个算计哩,你二位老弟道是何如?”钱知利道:“大哥所见最高,只是怎生做得这事哩。”张伯义便道:“城南有个财主,他诨名叫做像麒麟。怎生叫做像麒麟?当初人说,街上牵着一个牛过,身上披着许多铜钱,牛角上带着个纸糊的麒麟角儿。许多小孩子看了铜钱,就不认得他是牛,都争说道:‘倒像麒麟!’因此大笑着道:‘你们众人来看麒麟么?’一个白眼的老人家走出来看了,对这些小孩子道:‘这是个有钱的牛罢了,什么像麒麟哩!’只因那城南的财主,自己死了,生这儿子,虽然有二十多岁了,不会识字,只会吃肉,故此城南的人,就取他一个诨名,叫做像麒麟。连这后生,也不知这‘像麒麟’三个字如何解说。他只知麒麟是个祥瑞之物,只道那些人奉承他一个美名儿,却最喜着众人叫唤。”伍其良道:“他姓甚么?”张伯义道:“他姓丁,名得贵。”钱知利道:“就是那械南一带高墙,外面有杨柳树,左右两边流水,中间有一条大桥的人家么?我是认得他的。他家有个管帐的小闲,与我最是相识,只是大哥如今说他怎的?”张伯义道:“三弟你认得他,就好做事哩。我三个如今只做不认得的,怎生设个法儿,都与他先来往了,或者你哄他去嫖,我哄他去赌,又诱他去串戏,再算计他去纳监、买官、造屋,置产,引他使势诈人,这都是体面中所做之事。我三人你吹我唱,大家帮衬,于中取事。只求我志圆成,那管他人家破,可道好么?”这两个也一齐大笑起来,道:“好,好。”张伯义又道:“三弟,你可先去试探一试探。”这钱知利道:“我去,我去!”真个就别了他二人,取路向城南来。一头走,一头思算道:“这人是我认得他的,我不会独自去引诱他财物,倒要引你两个同来么?”登时先怀了个偏背之心。此时:

正是见利先忘义,那知管鲍肯分金?

一直走过桥来,却好看见小闲在那里闲耍。钱知利走向前道:“小闲兄,像麒麟可在家么?”小闲道:“在,你有甚说话?”钱知利道:“有一喜事,特来作成他,只是也要足下相赞一句,若得事成,少不得我与你两个八刀。”小闲笑道:“甚的喜事,我与你又好八刀?”钱知利道:“西门来了一个妓者,生得美貌,又会弹唱,我进去见了,要他去梳拢,若出得些采头儿,大家一醉何如?”小闲道:“这个容易,帐是我管,有何难处?”小闲一同知利到家,就引他进去,见了丁得贵,说道:“这人是小闲的表兄钱知利,他访得吴下来的一个有名小玉娘,来送与官人,若肯梳拢他时,也是春风一度。”那丁得贵年纪又小,身边有的是银子,说起了标致小娘,有个不喜的么?于是心中大喜,就进去取了十两银子,递与钱知利道:“你先拿去,叫他治东,我换了衣服,乘马就到。”钱知利欢喜,十两银子先到手了,然后走到一个妓女李小玉家来,说了来历,又说道:“他是城南第一个财主,有名的像麒麟员外,你不可要他的东道钱。你尽情陪奉他得欢喜,我便劝他娶了你,你若肯从他时,也凭你了;你若不愿从他时,前门接了三百两,后门预整一帆风。这可好么?只是事成,我却明要分你一半财礼,不会背地小家子,落你的哩。你今日先须办个齐整东道相待。”说了一遍,十两银子一分也不拿出来。那小玉果然听信他一篇言语,甚是有理,倒又拿出三两银子,送与钱知利道:“后事仗你撺掇,果成得来,便与你四六分分财礼罢。”钱知利一头谦逊,一头将三两头又落袖了。少顷,那像麒麟果然乘了马,小闲跟着同来,小玉出去,按了那像麒麟进来。只见他:

白丁一字何曾识,塞草行尸饭饱休;

天上麒麟谁得见,世人但看有钱牛。

那丁得贵是初次见妓者的,那里论得颜色好歹,韵致丰情,只是欢喜,快活吃酒便了。吃了半日的酒,小玉又逞出许多妓态,引他欢悦时,钱知利在傍插一句道:“玉娘,你若奉承得员外称意,明日员外就要娶了你哩。”丁得贵果然乐中之言,便说道:“明日我就送过一百两银子来娶你。”知利故意笑道:“古人说千金买笑,况且员外是个有名的像麒麟,怎说这穷秀才的酸话?”丁得贵也笑道:“便是一千两,也值,也值。”这晚,丁得贵就在小玉家里歇了。次日日午,还不肯起来。及至起来时,又摆上酒来,吃酒到晚,一连三夜,弄得个丁得贵快活无穷,怎生放舍得下?就分付小闲:“回去取三百两银子,娶了他罢。”小闲有何不肯,就去取了银子,来到小玉家里,钱知利一手先去接了,悄悄走到屋后,招着小玉道:“你真个肯从他么?”小玉摇首道:“凭你主张便了。”知利道:“三百两在此,你可哄他先回去了,准备走路。”小玉点点头儿,走进房中,对得贵道:“如此,我已是你家人了,员外先回,留钱官人在此,我打发了家中之人,收拾些衣服,你唤轿来抬我便了。”丁得贵只虑他还要加添银子,见他已是肯了,大笑一声道:“我回家去等你,你可就来。”小玉应道:“你若不信时,我将这条汗巾儿送你就是。”丁得贵笑吟吟接了汗巾,骑马去了。小玉进房来,与钱知利分了银子,一道烟从后门逃走,钱知利白白得了一百多两银子。瞒着张伯义,回来见了张伯义二人,捣个鬼道:“我去试探那像麒麟,恰好一个天杀的,不知何人,哄他去嫖,嫖着一个李小玉,如今那李小玉骗了他银子,已是逃走去了。他去那里发怒,没处寻人。大哥,二哥,可设个法儿,怎生去算计他么?”伍其良拍手道:“妙!妙!妙!有何难处?他既然要寻李小玉,必定贴招子。我就揭了一张去报信,不论那李小玉逃在东方,我自说在西方,叫他拿些银子去做客,一面寻访,我不好去挨身入港么?”知利道:“是则是。你若到手时,却不可瞒我哩!”不说自己倒先瞒他两个,已得了多的了。

却说那丁得贵回家,叫了一乘轿子,去接小玉,专等他来家。从早直等到晚,不见人来,连连着两次小厮去催,那里见个人影?已是被他拐去银子,人已走了。气得这像麒麟跌脚不舍,便问小闲道:“你那表兄怎做这事?我却顾你不得,要去告了。”小闲道:“一面贴张招子出去找寻,那李小玉是个名妓,必然有人晓得;若没人知觉时,再告也不迟。且候他一日看。”真个丁得贵就不告了,折去三百两银子,单单嫖得三夜,也算做笑了一次了。招子各处贴将出去,却值那伍其良就揭了一张来报道:“小弟姓伍,名其良,一向也与那李小玉有染。昨日小弟偶在西门河下,拜个楚中敝友,看见李小玉,正是昨日,往西门下船去了。小弟亲眼见的。如今足下要寻他时,叫了一只船,西门落下河,一水之地,就是湖广地方,昨日相见那个敝友才在楚中来说,那边绸缎甚贵,足下一面去找寻, 一面也好卖些货物,撰些利息,岂不是一举两得?至于经纪之事,小弟一发在行,就是小玉叫的那只浪船,我却也认得,一路奉陪作眼去寻,何如?”虽然丁得贵是个蠢物,自己亦存思道:“此人一面不相识,原说去寻小玉,如何就叫我买货,不要又是一个骗子钱知利么?”便起身道:“老兄请坐。小弟有些小事,暂进去见,一完手尾,即出奉陪。”进到里面去,即与小闲商量,外面坐的那个人儿,叫我买些货物,到湖广走走可好么?”小闲忙道:“不可。目下骗子甚多,不可远行。”无奈丁得贵只是放小玉不下,急急要去寻他,便说:“货在我随身,一毫不赊,见银发货,那怕他三头六臂的手段?去也不妨。”徐徐走将出来,坐下道:“适间老兄的言语,见教极是。”就收拾银子,登时去行中买了五百两的丝绸绫缎,就叫伍其良去写船。伍其良就起谋心,对那船主人只说就是自己叫的,一路小心,都要听我的言语,要行即行,要歇便歇,不可误我生意。船主人就分付水手,水手应允道:“这个自然,任凭客人分付便了。”随后丁得贵收拾货物已了,带了两个家人,分付小闲好生看家,自己就同伍其良下船,往下河开去。

行了两三日,却是无巧不成话。伍其良造了一篇无空驾石桥的大谎,引这丁得贵出来。岂知李小玉那日,也可可的逃山西门,不往江南,也不往江北,正要住湖广襄阳那里去避迹,这日也泊在湖边守风。丁得贵见自己的船傍了岸,也无心之中走出船头,立着乘凉。只听得邻船舱内,一个婆子叫一声:“小玉娘请茶!”丁得贵出来,原无心卖货,一心只念着小玉,如今恰是亲耳朵听得“小玉”二字,他也不管甚么三七廿一,一脚就踏过那只船上,舱门开的,一眼就看见了。那李小玉也是惯做这一道儿的,见了丁得贵跳过船来,却也不慌,就迎着笑道:“官人你来了么?我与你都被那黑心的钱知利哄骗了。”丁得贵听他说了这一句,就不好发作了。一面问道:“你怎生也被他骗了?”小玉道:“前日官人便先回去了,钱知利随后就领我出门,只说来到你家,不想被他把银子都拿了去,把我哄到这里,他自去了。如今官人你既来时,可救我同你回去。”将身子倒在他怀里来。丁得贵大喜,却是乐以忘忧,就与这小玉吃起酒来,忘记自己那边船上有四五百金货物,只管吃酒。却好连那伍其良也不知他寻见小玉的缘故,只是再等不入舱来,两个家人也等久不见家主,一个进来问伍其良道:“官人到那里去了?”伍其良听见他的家人也来问,便趁着这风儿,随口答道:“他上岸买烟吃。说道:‘若等我不至,可开船到白龙湾口,我就下来。’叫你们一个下去找着。”这蠢人被伍其良一哄,一个家人就走了上去。伍其良便分付水手,开到白龙湾去,真个那些水手就开了。顺风又大,一时间就去了百里多路。到了白龙湾口,那里有他主仆两个?伍其良故意又等了半日,只见那一个家人道:“我也上去寻寻。”却是又走了一个上去了。伍其良假意道:“你去了不可又不来。”刚刚这人跳得上岸,伍其良又假意在船中发怒道:‘你们都是游耍,却耽阁我做客的生意要紧,那里沿路歇船等人,可不干系!”便嚷着水手道:“我出门时,先与你们说过的了,要行就行,要歇就歇,如今不耐烦等他们,你只顾顺风开船去,他们好歹自会赶来。”船上人也巴不得要赶路,好赶帮歇船,顺风竟自开去,伍其良不是交运么?就拐了这一船的货,也不到湖广,就在近处的镇上,趁贱也就都卖了,譬如拾得的一般,那里论得利钱,却也卖了六百两银子到手,不提。只是那两个家人寻了半日,都没寻处,及至回来,又不见船了,情知是这伍其良弄的喧头,身上又不带得盘费,只得叫化回去。

那丁得贵与小玉吃了一会酒,才笑道:“这倒亏那伍其良了,也该请他过来,同吃杯酒儿。”就对小玉说,如此如此,为你寻来的。即着水手到邻船上,请一位伍客人过来。过船看时,那里有个伍官人的船,却是开远去了。丁得贵道:“怎生不等我,就开去了?船中有四五百金的货在内,那两个奴才想是与那伍其良做了一路哩!”小玉笑道:“你又遇着个钱知利了,如今却才知不是我哄你哩!”丁得贵也笑道:“失了一个千金,得了一个佳人,这也还算我便宜的了。我家中田地、房产、私囊,也还有数百金,同你回去,也还够受用。”小玉也脱身不得,只得同他回船到了家中。丁得贵扶持着小玉进到家中,忽又大笑道:“如今你才是我的人了。”丁得贵又折了四五百金,单单寻了一个小娘回来,这也算做好笑之事了。

丁得贵到了家中,前后不上十日,小闲忙来问道:“来得恁快,怎生倒寻了回来?那伍其良和安僮,怎生又不同来?那些货卖得多少银子,有利钱么?曾置得些甚回货好去斗主顾?”丁得贵摇手道:“一件也没有了。”这般这般说了一遍。小闲不服,气愤愤的道:“前番被人骗了银子,如今又被人骗货物,都是为着这小娘儿,甚么要紧!”这小玉已是到了他家,就放出个下马威来,就开口大骂道:“甚样奴才,还敢叫我小娘儿!我如今是你家主婆了,小娘儿可是你叫的?”千奴才、万长工,骂个不住。小闲寻思:他初进门如此,明日有得受他的气哩。急急去各处寻见了钱知利,一把扭住说:“你如何骗了银子,如何将妓女扎火囤?又着伍其良来拐了五百两绸缎?死也今日要和你见官!”揪住不放。

却好张伯义走来,看见扭住的是钱兄弟,却不知这小闲的来历,一把就将小闲扯了开来,说:“这是我兄弟,有话好说。”钱知利正在死挣不脱,被扯得开,一溜烟的走了。小闲见他走了,便扭住张伯义道:“他身上没了我主人七八百两银子,你倒放他走了,你却要替他赔偿。”张伯义不知那钱、伍二人瞒他做的事体,一句分说不出,却又脱身不得,被那小闲直扯到府前,叫屈连天。府官升堂,问了备细,小闲将他两人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张伯义一句句听了,方晓得这些缘故。便禀府官道:“据这小闲所说,却也没有凭据,就是果有此事时,也都是钱知利、伍其良干的事体,我是叫做张伯义,又非中人保友,结扭我来见老爷,这不是白赖诈人么?那两人做的,干我甚事!”知府大怒道:“讲得有理!逐他出去!”倒骂那小闲生事,扳倒打了五板。那小闲吃了没趣,不来扭他了,倒好好问他道:“原不干你事,只是你可知他二人来踪去迹么?”张伯义也怪他二人瞒着他了,便应道:“我怎生不知?他怎生与我结义兄弟,盟誓咒神,要效桃园故事,那知他二人就瞒我,拐骗你主人的东四。如今天幸他二人还不道我晓得哩,再迟数日,我包寻这二人还你。”于是小闲去了。

却说那小玉到了丁家,住了几时,他原是迎新送旧惯的,拘束得那里自在?魆地向旧住的所在,寻着一个旧相交的,暗暗盗了若干首饰、银两、衣服,也有一二百两东西,就同那人逃走。这遭却真个走了。丁得贵依旧人财两失,方才叫过小闲道:“如今断然要告了。”小闲道:“我已访着了他的根脚,官人连那张伯义也告在里面,管寻十来日就有下落。”丁得贵又用了许多银子,各处告了十来张状子。却好伍其良卖了货物,藏了银子,回来也要瞒着钱知利、张伯义两个,故不从大路上走,私下从黑夜夤到家中,要取了妻子,往别处去躲。却是这张伯义常常暗去打听,恰好黑夜劈头撞见,张伯义叫道:“好桃园的兄弟,我来寻你说话。”伍其良吃了一惊,只得相见了。张伯义道;“你且莫说近日的事,我且与你去寻钱兄弟去。”钱知利自从那日走脱,再也不敢出门,这两个连夜去敲门,钱知利心虚,不敢出来开门,伍其良免不得叫一声道:“兄弟,是我。”钱知利只得出来开了门。张伯义两只手扯住他两个,大叫地方:“有贼在这里哩。”那二人那里掩得他口住。众邻里听见,一齐大张灯火,持枪、拿刀赶入来。却见张伯义一手拖着一个,就对众人说了一遍。如今丁家状上,连我也有名字,我怎气得他过。众人齐上,将他两个缚了,搜出伍其良身上,果有若干银子。张伯义连连的叫莫动时,众人道是贼赃,四不拗六,谁听张伯义的言语,一齐将来分散去了。

次日,小闲正来问张伯义的下落,却好见那两人都被缚在那里,忙忙去报与丁得贵,一齐扛了到府,不打就招。府主大怒道:“如此强盗,欺心还要说甚结义!”都是一造板子,活活打死了。张伯义始初设谋,虽不曾撰得银子,到后来因利害到身上时,就不替那好兄弟遮护一遮护,与卖友者何异?府主也将他打了四十大板。丁得贵出了衙门,又大笑一声道:“他两个虽然拐了我财物,只落得活活打死。”丁得贵又被小玉盗了一二百两,连前两次整整没了千金,又去卖了房屋,央人情,说分上,打点衙门,使费了若干银子,到底人财两失。

如今世上那有这等好桃园兄弟,又会弄人,又会弄己的么?可笑这像麒麟始终为着这小玉,这才是真丧千金,到底不得贴身小玉。还可笑那假桃园,一涉着银子,便显得假。称三义,如今只剩得赤手一双。诗曰:

未交财利未知人,一与财交便见心;

世上负恩忘义者,不因财利为何因。

又诗曰:

千金三笑未为奇,结义堪羞反面时;

古道虽然如弃土,劝君留意此回诗。

总批:管鲍分金,在当日即以为美谈,今人能留古道者,有其人乎?无其人乎?莫谓笑丁德贵口园也。

又批:世上假道学不少,充类之尽,便是真小人。偶读假桃园,不觉失笑。若论那像麒麟,目不识丁,钱如山积,便受此戏侮,也不足为奇。

第二回 错赤绳月老误姻缘

姻缘分定是天然。也有姻缘不似天。

不信无缘当有定,如何半误玉天仙;

天仙若果邀真福,奴隶原何拥丽娟,

世上尽多难满事,巧夫又结拙妻缘。

唐朝有个韦固,旅次在宋城地方,遇着一个老人,在月光之下,捡看着一本旧书,对韦固说道:“这书乃是天下婚姻之牍。”又向腰边解下个紫线织成的天孙文锦囊儿来。说道:”这囊中赤丝绳,系人间该为夫妇的足,若此绳一系,虽仇家异域,终不可易。汝之妻,乃是店北卖菜老妪陈氏所抱女耳。”次日韦固往看,果见一老抠抱着二岁小女子,其貌甚陋,韦固不喜,使人往刺杀之,误刺其眉,这女子不死。后十四年,相州制史王泰妻之以女。姿容甚美,其眉间常贴一是花钿,固再三逼问之,女对曰:“妾乃郡守之侄女也。父卒于宋城,襁褓时,乳母抱我干市,为贼所刺。其痕尚在,故耳。”韦固惘然,才知婚真有定数,宋城县令闻之,遂名其店为定婚店。如此说,是姻缘之事,岂不真有个天定么?若是天定的姻缘,应得夫唱妇随,青鸾配着彩凤,方是相对,如何世上多有那如玉的天仙,倒狼藉在狂且之手;盖世的才子,倒娶了个嫫母的对头?这个也罢了,不得不说是前缘宿世了。还有那一字不识的奴隶,有了几贯臭钱,就断送了许多如花似玉的女子,岂不可惜!难道也都是赤绳系过了足的么?这月下老也老大的无理哩!

如今听小子说一个先朝故事。扬州府江都县,有个二十四桥,桥西出个美人,他父亲姓薛名盛卿,母亲李氏。生这女儿唤做阿丽。果是人材姜貌,倾国倾城。鲍照作词曰:

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

不但他人材美好,兼且诗史琴书,无不通晓。年方—十六岁,立意要嫁个天下才人,风流学士,不肯与佣夫俗子为偶,谁知当日却被那系赤绳的慌慌忙忙系得错了,却系在一个有钱的臭员外足上。这员外乃是那平凉府静宁州石门山人氏,姓赫连,名勃兀。这赫连勃兀家拥万金,不识一宇,他倒也立意要娶个美妇人为妻。也是那薛阿丽的悔气,不幸父母遭了时疫,俱亡过了。就依着邻家一个姓吴老妪过日。这老婆子,却是个不良的鸨子一般,专一哄诱这阿丽,要他嫁个有钱的财主,也挈带他一天富贵。当不过这阿丽冰心玉质,立誓要选文材。

却好那赫连员外援纳己久,思量进京,选个县丞佐贰,拿了几千两艰子,取路上京,来到这扬州花锦城池,怎肯走了个空次,却访得这二十四桥是个有名去处,就在那里做了下处,分付家人说:“那里有做媒的,多寻几个来,我要讨几位娘子。待我选了官,却好做奶奶哩。”这些家人巴不得主人有了这个口风,就好生事,做趁主人的钱。一时间唤了两三个媒婆,个个说有几个绝美的。这赫连员外道:“我不论银子,只要人好,却是我要亲自看过,才肯娶哩。”众人都应道“使得,使得。”赫连勃兀约了日子,各家看了,都道:“好,好。”都要娶了回来。最后那吴老婆子引他去见了那薛阿丽,却是不与阿丽说,魆地里领了去看了。赫连员外大喜道:”这个定是大奶奶了,真实生得标致。不知要多少财礼?”这老婆子笑道:“要一千两:”这蠢婆子只道一千两银子讨美人,就道是多了,心下道:“我讨一千,他五百两定是肯出的。”谁知那赫连员外笑道:“真个只要得一千么?如此今日付了你银子,就要娶来。”那婆子道:“我这女儿不比寻常,只是你娶了来,恐要费气哩。”赫连员外道:“我娶了他来我家,怕他走向天去么?”登时就把银子兑付与婆子,叫了大轿,鼓乐喧天迎去。这婆子道:“你们吹鼓手不可到我家中,只远远吹打,待我引出女儿来,你们众人抬了就走。”

便是那薛阿丽一些影响不知,被这婆子轻轻的只当卖了一般,真个鼓手在外等侯,轿夫进去,这婆子对那阿丽说道:“今日我叫了一乘轿子在外,我要同你到亲眷家里去望望,你可梳头打扮了去。”阿丽只道是真,打扮已了,轿夫抬了就走,前面鼓乐,吹响起来。不一时抬到了赫连寓所。幸喜有先娶的那两个,一个叫做娟娘,一个叫做月姊,出来接着。阿丽心中还道是那老妪亲眷家里娘子,连忙出轿来相见了。那二人道:“恭喜大娘子,贺喜大娘子。”只见那赫连员外衣冠了出来,硬直直、气昂昂立着,只等喝礼拜堂。伹见他:

麻面乌须,好似蒲草倒生羊肚石;歪头对眼,犹如明珠嵌就海螺杯。

衣衫锦绣,状貌狰狞。赤发鬼才下梁山,丧门神独来庭院。

不是那蠢憨哥妄想胡媚娘,却好像武大郎寻来潘大嫂。

一时看了光景,就吓得个薛阿丽跌天跌地,大哭起来,千淫妇、万老狗的骂那吴老婆子:“难道就骗了我,将我断送在这里么?”当时有个笑话,打趣那新甲科,不论门第,贪着那乡里土财主有些臭钱,甘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嫁与那村牛为妻。一日,这女婿上城来望丈人、阿舅,丈人家大开筵宴,水陆珍奇罗列满桌,请了若干的贵戚,文人来陪新女婿。这村牛拿着一个橄榄入口乱嚼,便问阿舅道:“这叫做甚么东西?”阿舅因众客面前,不好意思,轻轻说道:“俗阿,俗。”这村牛真个认道:“这东西官名叫做俗。”忙忙回家,对那妻子道:“你家阿舅拿甚么‘俗’来请我,好像我们龚坑边那株新生的枣子,只是生得两头尖小,怪不好吃。”他妻子向他啐了一口道:“有什么吃的叫做俗?”那村牛也张口一喷道:“你不信,看我口中还是满口的俗气哩。”

可惜这薛阿丽一个女天仙,配着这个恶物,如何信是天生的佳偶?娟娘二人再三劝慰,这阿丽只因不知他是甚样人家,甚等样人,故此不肯,又看见那赫连员外形容丑怪,也罢了;那些行动举止,一些也不似文人光景。这赫连员外笑道:“新娘,新娘,你既娶到我家了,难道再放你回去不成!不肯拜堂就罢,却是定要做亲的。”就叫娟娘二人扶了进去,他原是关西过客,又无亲友,他就同到房中,这阿丽却要去寻死路,赫连员外叫娟娘二人守着,劝他好好顺从,没得把他寻死。到了半夜之后,却无一些转动,就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天仙,用强狼藉了一番。可怜他:

娇花岂任狂蜂采,弱柳难经骤雨催。

阿丽只是要投河上索,却被他守得紧,半步不离,就勉强他一同到了京师。又将出许多银子,托人干办,打点衙门,要谋好地方。不科遇了一班光棍,他把银子尽行骗去,与了他一张假凭,又被一起拿讹头的,诈了若干银子去,只得急急出了京城,往关西逃走。只是这阿丽心中不快,行到江心,要往江里跳了下去,这赫连员外就大怒起来。骂:“这泼贱,你道我选不得官,你就欺负我么?”揪过头发,将阿丽打了一顿。娟娘二人劝个不住,也私下对着阿丽哭道:“我二人容貌也不在你之下,只是如今没奈何了。做妇人家的,嫁了一个丈夫,死活是他家人了,若是心下不悦时,恐被外人谈论,不说我们皆玉貌花容不该配这般恶物,反说我们有外心,不是好人家儿女出身。你此后忍耐些罢了,难道我二人肯死心情愿的么?”阿丽听他二人一席话,说得甚是有理,便住泪道:“是便是了,只是再要我与他同睡,是断然不肯的。这个宁死罢了!”这赫连勃兀见他终日只是愁烦,没些风月,便向阿丽又说道:“你只怪我不曾做官,故此不肯从我,我如今有个道理,过日再对你说。”

却说这赫连员外有个表兄,现做着四川都监,镇守川江一带地方,叫做袁逊仁,也是个不识字的武夫,生得身长力大,却也惯战能征:

但只是舞剑轮枪为本事,那里管怜香惜玉是当家。

赫连员外回船,将次到了川江,先着个家人上去通报了。随后便自己去拜了这袁逊仁,说:“小弟在京,被人骗了,官又不曾选得,到折了若干银子。如今空手羞归,无颜故里,却在扬州讨得一个小妾,今欲送与仁兄,任凭见惠些盘费罢。”那逊仁冷笑一声道:“老兄要银子,就说银子,值得甚的,休说那话。小弟若要妇人时节,遇着叛乱朝廷地方,随你公子王孙的美貌妇人,尽数取了回来,中意的就收用了,若不中意的就将来分赏,或是卖了。这些女子那里在我心上?只是你这一干酸子,见了一个妇女,就做张做势。据小弟看来,亦何足道哉!”赫连员外一肚的热气,被他说得灰冷,自己也笑道;“不是这等说。却是我那小妾极是势利,他初到我家时,也极欢喜从我的。后来因见我官选不成,就不耐烦了,故此小弟要将他送与老兄。老兄如今是个现任的三品大官,难道他也不喜欢么?”逊仁道:“既恁地时,老兄就送来,小弟也不多他一个。”真个赫连员外回到船中,将些好衣服把与阿丽穿了,叫了三四个家人,一乘轿子,不由分说,一直抬到袁都监衙门歇下。袁都监出来见了,真个是夷光再世,郑旦重生,喜不自胜,连忙叫道:“进里面去,进里面去!”阿丽听说心慌,自忖道:“怎生又送我到这里?这口气却又似我的对头了。”心下寻思,左右无计。只见那袁逊仁走近前来,意思要将手来扶他。阿丽慌了,便向着那衙门前的那一块上马石,一头撞去。

早是那袁逊仁的力大,一手就把阿丽轻轻的提了过来,大笑道;“美人,何苦如此!你在那员外身边,怪他不曾做官,如今我是朝中大将,金带垂腰,金印在肘,你还有甚不欢喜么?你只道我真个就少你一个不成!”即命人役击了一声云板,请衙内奶奶们都出来相见。只见里面走了许多出来,长的、矮的、肥的、瘦的、白的、黑的。也有杭州人,梳个匾攒儿的;苏州人,包着个狭狭的包头儿;扬州人,穿着短衫大袖儿的;江南人,戴个高高鬏髻儿的。也有穿着长裙儿的,也有系着一条裤儿的,也有蓬着头的,也有怀着个小孩子的,嘻嘻呵呵,说的、笑的,哄地一声,只听门开响处,就走了一堂,都是这逊仁的宠妾。他最爱的两人:一个叫作香心,一个唤作艳玉。逊仁指着道:“这二人不更好似你多哩,你既不愿从我,我也不来强你,且同他们众人进去罢。若到明日,我又有许多进来,你试看么。”于是就命香心、艳玉二人,领了进去。果然次日,逊仁领兵剿贼,就把耶些贼人的妻小,一个个都收了回来。把耶丑陋的,都赏了军士,只捡好的,又带了若干,进到衙中。却唤艳玉、香心扶出阿丽,道:“这些人可美貌么?似你这等贵重,定要像天定的姻缘才消受得你起时,我就不该有这许多的美女来配着我哩!真个那月下老人,曾将我足上就系了这无数的红丝么?我如今也晓得你意儿了,你在那赫连员外身边,道他不曾做官,如今到我府中,想又嫌我是武人么?我就将你赏了一个识字的,你定中意了。”因叫左右去唤那刁生来。

逊仁门下,却有一个姓刁的,替他专写帖的,名唤刁成,一时来到。这逊仁笑道:“刁成,是你造化,这妇人嫌我,不肯顺从,我也不希罕他,就将这妇人你领去罢。”刁成梦也做不到的,过来叩了一个头,便谢了都监,就一手把这阿丽领了去了。阿丽心下寻思,且同他到那里,再做区处,于是就随了刁成进房,却哄着刁成道:“果是如今我情愿随你罢了,只是身子有病,待我在房中略息一会儿,你不可来搅我,我如今已是你的人了,休要记挂得。”刁成听了这几句安慰他的言语,只信是真了。也思忖道:“如今在我房中,怕他走到那里去?”真个自己走了出来。阿丽掩上房门,暗暗垂泪道:“天生我这样一个人儿,直恁受如此苦楚!我本待嫁一个文人才士,偕老终身,也得个一生爱惜,谁料一貌如花,倒命如一叶,东来西去,受人如此凌辱。若不知耻。岂非狗彘之类乎!我已寻死了十数次,不曾死得,今日是我死的日子了。待我死去问那月下老人一问,如何该受此报,也得暝目。待要我委身又从这刁成,难道这刁成倒与我也是天缘么?”说罢又哭了一场。腰下解了一条带儿,高高挂起。刁成一会不曾进来,无人相救,就缢死了。

刁成等了又有半日,推门进去,吓得半死,也大哭道:“是我无缘与你成亲罢了,倒害你性命,着甚来由!”免不得去报了袁都监。都监也恻然道:“真是个烈性女子,却也难得。”即命取一副沙板棺木,将他盛殓了,就安葬在川江口断肠坡下,不题。

却说这阿丽缢死去,一灵不泯,畓杳冥冥,心中不怪生前这一干逼死她的人,却一心只想着要见那注婚姻、冥司系赤绳的月老。飘飘荡荡的,游魂到处。半路里,却好遇着两个贵妃娘娘:一个是汉家的飞燕,一个是唐室的太真,远远招手道:“你来,你来。”阿丽香魂向前稽首道:“二位娘娘,是何朝代贵人,唤奴则甚?”二人道:“我也知你生前的事迹,与今朝殁后的心事了。我二人乃是赵飞燕、杨太真,也为当初受人之辱。死后心下不甘,特特来寻那月老争辩哩。”阿丽道:“二位娘娘贵为天后,宠冠六宫,享无穷的富贵,逞不尽的风流,还有甚不足之事么?”二人道:“那事也不堪重提了,提起也自伤心。只思我赵飞燕是个绝代的佳人,例狼藉在侍郎宫奴之子;我杨太真又是何等的美色,也为安禄山强奴所辱。虽只在生时,是找一念之差,那月老却也不该先注定他该来辱我。如今都要去问他哩!”阿丽道:“如此就带贱妾同行。”三人各处寻访,却好行到宋城。只见一个老人,拿着一本书,逐张张住那月下捡看个不了,将普天下逐家家的女儿,年庚、姓氏详载在上面;又一个簿子,将普天下逐家家的男子,也个个注了姓名、匹配。赵飞燕三人,一同向前道了来历,一齐的怨怅不已。月下老人指着他二人道:“我将你二人系在那一朝天子的足上,还有甚不好?就是那侍郎、宫奴、禄山反贼所为,皆汝二人自作之孽,我何曾也为你系着赤绳么!自己不知愧恨,如何反来怨我?还不速退!”说得他二人好生没趣,默默无言。

于是阿丽向前道:“我薛阿丽生在淮扬风景之地,自幼能攻书史,又生得面似芙蓉,身如杨柳。我不想到帝王家贯鱼专宠罢了,难道一个文人也销受不起?直将我远远的系足在那赫连勃兀身上,果也是我不足么!那勃兀一字不识,有得几贯臭钱,怎就该配我?我一身的窈窕,绝世的聪明,倒该伴着那村人么?比似世间更有那才高班马、貌若潘安的人,去娶了个无盐丑女,岂是甘心的?多少临风望月,真正有情之人,落得洛神空赋,袄庙徒烧,不能成双作对;没要紧的健儿钱虏,若袁逊仁、赫连勃兀之类,倒后房玉立,有女如云。你这月下老人,也莫怪我说,你却是天下第一个不平心之人哩!你若不与我说个明白,我决不甘休,要与你同去见上帝,讲个明白哩!”老人被这阿丽说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于是将那婚姻簿子,从新简看,一张张又翻了好几遍,直翻到九千七亿兆五万八个八百五十六卷上,注着个扬州薛阿丽。应嫁与来科探花、武陵桃源县人,姓梅、名芝者为妻。月下老人看完了,大吃一惊,道:“却是如此,为何倒将这薛阿丽的赤绳,系了那赫连勃兀?”想了一会道:“错了,错了!”就对阿丽谢道:“是那日韩氏夫人因题了红叶,得与那才人于祐成婚。成婚之后,二人在灯下双双谢媒,倒不谢我月下老,反题诗一首道:

一联佳句随流水,十载幽期惬素怀,

今日得谐鸾凤侣,方知红叶是良媒。

为他这一首诗得罪于我,我怪了他,要将他转世,系与那赫连勃兀的,倒错把你的姓名系了去,是我错了。莫怪,莫怪!如今就把你转世,仍旧系与那梅探花去罢。姻缘错配了,只得去转世偿还你,如今也休怨我了。”薛阿丽却才笑了一声,道:“我说哩,竟是你月下老人错了。”自此赤绳重系,梅雪同春,另做了再生夫妇,薛阿丽的姻缘方才不错。只是那娟娘、月姊、艳玉、香心,倒底还错不了哩。有诗叹曰:

名花月色两相宜,正值花开遇雨残,

那得花前同对月,大家欢饮倚栏干。

总批:天下不平事尽多,如此错配一节,与那才人失路者何异?识者倘有同心,必信斯言之不谬耳!

又批:为飞燕、太真又结一案,令人绝倒。韩夫人一段,不过文字波澜耳,恰收拾到薛阿丽身上,精巧神奇,天衣无缝,妙绝,妙绝。

第三回 猛将军片言酬万户

玄帝有垂训,劝戒人须守。

宁说赞人话,莫开陷人口。

好言不费钱,好言易成就。

一言能兴邦,一言邦也覆。

愿得世间人,好言在人后。

片语足扶人,祝你前程久。

我说世上的人。要你钱财仗义固是难事,难道一句好话也不肯说么?人在颠沛患难之时,有那当权之人,一句话好,就扶持了起来;一句话不好,也就害人性命。这都是关系所在,不可看得轻了。假如当日晋朝反臣王敦,要杀周顗,特特去请了王导来。王敦问道:“此人杀之何如?”彼时王导也不消十分用力去挽回,只答应个“不杀”也罢了,那王敦也真个就不杀了。王导却总不做声,王敦于是就杀了周顗一门。可见王导负了一世重名,人称江左夷吾,乃一个口口口临死不开一言方便,这等忍心哩!后来在中书,看见周顗倒曾有本章在内,是救他的章疏,然后心中懊恨,说:“伯仁由我而死。”已是死了,岂不可恨!又有一个曹丘生,极好奖劝人。人当无聊之际去见他的,他没有个不为荐举。这曹丘生名重一时,满朝官宰都与他有交,因此就如孟尝君之门,宾客不绝。他却也不厌烦,口个个与他逢人说项,以致折简荐拔。像那谢眺伶才,都是肯的,前前后后,也提引了泥涂中许多豪杰,后来也得众人之力,四海驰名。看起来,人口中言语,易得扶持人的,如今人都不肯开个方便口儿,不知何故。如今且说一个只应承得一句话的,白白得了个万户封侯之位。你道开口荐人,是吃亏的么?后人说得好:

何必千金说赠施,当权一语仗扶持。

生平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话说山东青州府安丘县,管下有个白兔山,山下有个白兔庄,庄中出一个豪杰,力能制虎,义胆如云,惯打不平拳;善骋乌飞马,射得好箭,真有穿杨百步之能;舞得好刀,果是探囊取物之技。只是未交时运,终日守穷,不遇着识英雄的,把个真将军埋没在此。这人姓韩,名唤如虎,因他有力使强,不怕死,只顾向前,肯替人报不平,出死力,人都唤他做猛将军。这猛将军上无父母,下无妻子,住在这白兔庄上,终日以打猎为生,不事家业。时常思量的,都是拜将封侯的大事业,虽然穷困,不肯挫了志气。一日,外面去打猎,行了半日,不见一个野兽儿,肚中饥了,又气又恼,只见东首树头上一个野鹤,不住的头向着他,只顾叫,他气得不耐烦,就持了一根三岔枪往上刺去,刺他不着,往东飞去了。猛将军呆了半日,也随步往东,步步挨去,走了数里远近,只见松林里面。露出一带红墙。近前看时,却是一所塌废的山神之庙。进了山门,两个哼呵二将东歪西倒,再上殿时,四面绝无人影。这猛将军点看了半日,感叹了一回,忽然一阵腥风从殿后卷起。猛地跳出一个斑文大虎,就望着这韩如虎一扑,扑将过来,猛将军将身子一矬,让这虎从头上跳了过去,那虎回转身来,他又闪了过去。两个一往一来,斗了一会。只听得门开响处,走出一个老僧来,大喝一声道:“孽畜不得无礼,惊了主人公。”只见那虎竟往后山跑着去了。韩如虎叉手向前,叫道:“老师父,你可来救我哩。”老僧笑道:“特特在此等你许久,如何才来见我?”如虎道:“不知老师父等我做甚?”老僧道:“等你讲话。你却不知生长在这里,发迹不在这里;结果在这里,成功不在这里。速去,速去!”说了这几句话,转身揭开山上一块石壁,走了进去,影也不见了。如虎大惊,速速向着石壁磕头礼拜。拜了起身,只见石壁上又有两行大字,上面凿着道:

得名于虎,进身于猿;成功于猫,归神于兔。

如虎看了,一字也解说不出,只得紧记在心。走出庙来,把庙门上仔细再看时,上写“山神之庙”,前面空着两字,不知何意。一面取路回到庄上,天已晚了,野味不曾寻得,倒受了许多惊恐,又遇了一场怪事。在庄又过了几时,思量前日那老僧,分明是个罗汉,出来点化我的。他说我生长在这里,发迹不在这里,临了又说速去速去,我想株守在此,那里有个刘先主再来三顾草庐么?不如弃了此处,往遍天下走一遭,或者讨得个发达,也不见得。他原是个慷慨汉子,又无父母、妻小记念,立定了主意,收拾几件衣服,取了弓箭、一根短棒,出门就走。一连走了几日,不曾算计往那一路去,于是且向道旁一个小酒肆儿,吃三杯再走。进到店中,叫酒保取了两角酒,切了一盘子冷羊肉。如虎一头吃酒,一面问酒保道:“这里叫甚地名?”那人道:“此处是河间府了,往南三日路,就是河南漳德府临漳县地界,乃是曹操建置铜雀台的去处。只是这几时那里荒乱,过往的要仔细,他那里人吃人,卖酒肉的都杀了过往客人,当肉卖哩!客官,你却要到那里去?”这韩如虎信步出门,又不是访亲,又不是做客,思量要建功立名。干大事的,也正不知投身何所,遇着何人。被酒保问说要那里去,他自己倒笑将起来。不好将得真情复他,到随口说:“我正要到河南去。”酒保说:“去时须合多了人伴同行,不可造次。”如虎道:“不妨,不妨。”凭着一身武艺,身上又有几千斤气力,何惧之有?吃完了洒肉,算了酒钱,插起短棒,拽开步,往前去了。不知:

东西南北无穷路,未审相逢何处人。

蹙蹙四方如有碍,眼前谁是孟尝君?

这猛将军不闻得说,犹未有往河南之意,闻得酒保说了,偏向这临漳取路。又走了二日,果然路上荒凉,行人稀少;再走向前去,连这小酒店安歇听在,都没有了。如虎大着胆只顾走去,看看夭晚,只见前面林子里,似有一个酒望儿飘扬出来。如虎快行几步,上前看时,果是一个客店,点上灯了。店里有两三个伙家,正在收拾关门。看见外面走了一个客人进来,倒吃一惊道:“这人好大胆!”便向前道:“客人里面请坐。”拿了一盆汤来,洗了手脚;取了酒来,摆在如虎面前,问道:“客人要吃米肉,还吃糠肉哩?问了好去切来。”如虎不知什么米肉、糠肉,便应道:“我走路辛苦,肚中饥了,不管米肉、糠肉,都取些来吃便了。”那酒保笑一声,就去取了。每样一大盘,两碟儿盐醋,放在桌上。如虎不顾好歹,拿起就吃,吃个风卷残云,一时吃尽。这些酒保原来是惯杀人肉卖的。有单身客人,身上肥壮的,再没得放空,见了如虎—个大汉,又长又壮,思量要摆布他,都向后面算计去了。只见灶下走出一个妇人来,这个妇人:

不是那识李卫公的红拂妓女

就是那相韩蕲王的梁氏夫人

这妇人立着,看那如虎吃了半晌酒肉,看了又看,识得他是个英雄汉子,就走向如虎面前,道声:“客官万福。”如虎远远的立起道:“嫂子有何话说?”那妇人道:“我与客官说,好汉莫惊!他这里专一杀的是单身客人。如今众人都到后面整顿去了,只等你去宿歇,就要开剥你哩。你适才吃的糠肉,还是猪肉;吃的米肉,就是人肉。我特来救你,你趁着月色走了罢。”就向自己身边摸出两锭银子,往桌上一丢,道:“这个赠你做盘缠,我看你是个好汉,莫断送在这里。”如虎听说,笑了一声道:“谢得嫂子相救,只是天晚没处歇了,我在此歇不妨,我自有本事,嫂子你自请稳便,我只防着他们便了,这银子嫂子仍旧收了去。”于是那妇人暗暗称奇。也不来收银子,走入厨下去了。那些伙家安顿了出来,将些晚饭与如虎吃了,道“里面睡罢。”如虎应了,跟着众人走入去时,里面又走出七八个大汉来,劈胸便来揪住,却好被如虎趁势一提,《拳经》叫做顺手牵羊,只因如虎力大,就提了一个在手里,左右乱打,把那几个都打倒了。就向那人身边取出一把刀来,尽数杀了。有几个走出外去的,如虎拿刀赶上,也都结果了。然后走到灶下,叫声:“嫂子,出来讲话。”

那妇人欢欢喜喜走出来道:“真好汉,真好汉,我被这些人掳掠在此。天幸得遇好汉,杀了这些强盗。如今妾身无可投奔,就情愿从了好汉罢。妾身李氏,原是山东新城县人氏。”如虎道:“我要往西方去寻取功名,若带了你,如何去得?这个却不便。”李氏道:“妾身已识得好汉是个大英雄豪杰,情愿相从,就在这里等候好汉,任你求得功名时,却再与你相会,何如?”如虎道:“好便好,只是我这功名还无影响,得知去了几时回来?你如何等得。”那妇人道:“说那里话。我肯嫁你时,休说一年半载在此等你,便是十年五年,也等你回来。只是你功名到手,休要忘了今日。”如虎说:“我是义烈汉子,休说这无情的说话,只是这所在你也难久待,我也是山东安丘县白兔庄人氏,离此只得七八日路程,你明日慢慢的到我家住下。那白兔庄便是我祖遗的,无人来争竞得,左右邻里及安丘一县,都晓得我是个好汉,插号猛将军,你到那里说是猛将军韩如虎的妻子,谁敢惹你?”于是两人就在这店中做了夫妇。住了三日,如虎打听得两广地方有苗贼作反,思量到那里去寻些事业。因此要别了李氏,取路而去,李氏也不留恋,遂收拾了衣服。那些强盗屡次谋害客人身边财物,也积有几百两银子,递与如虎做盘费。如虎只取了五六十两,藏在身边,其余都付李氏收了。道“你只在白兔庄上住下等我。”说了一声,提了短棒,背着包裹。一直去了。李氏也收拾完了,扮作进香妇人,出了店门,挑了一个担儿,就把店门放了几把火,烧得干净,自去白兔庄安身。不提。

说这如虎,又经过了河南、河北、湖广、金陵许多省会,走了几千里路,却并没一个好贤的。如虎到处便留心访问,都是空过。将次行了一年有余,一日也到了广西地界上了,就闻得说两广山中,有苗贼作反,有挂印大总兵陆虬,在那里招兵杀贼,如虎得了这个消息,要去投军,只是一路行来,身边盘缠都用尽了,五六十两银子,不够他买酒肉吃。虽是到了广西,有这投军的机会,也道进身有路了。但打听得陆总帅名下,有个头目,叫做胡大通,此人极是贪财好利的人,要投军的,先要见过了他,进了他礼物,他肯收,就收了;他不肯收,随你怎么,没个法儿进去。因是他的职掌,故此要三十就是三十,要五十就是五十。你道这韩如虎走了几千里路,到处访贤,耽阁了一年工夫,身边还有银子送他么?如虎死也不怕的人,闻得这个信,便愁将起来。这才是一文钱要逼杀英雄汉哩!莫说三十、五十两,就是三钱、五钱也是没有的了,这怎生区处?连日坐在客店里叹气。自己是个山东人,又无本处相识,正在纳闷,只见对面又走入四五个关西大汉,也说要去投军,如虎就向前唱喏道:“列位哥去时,挈带小子则个。”众人道:“最好,最好。只是那胡头目要银子,你可有么?”如虎道:“便是没有。”其中有一个姓黄,名熊,向着众人道:“你们莫要心焦,我有一个结义兄弟,叫做袁有义,这个人虽只是个家丁,其实那胡头目极听他言语,他若说的。无有不依,我今同众弟兄去相恳他,若是袁有义肯与我们讲一句时,无有不成了。”如虎听了,满心欢喜,一把扯了黄熊,就要同去。

黄熊就同如虎,又是三个:陈飞、杨信、钟奇,共是五人,一同来相见了,果然那袁有义倒是个慷慨仗义的人。韩如虎先向前告道:“小子是山东青州府安丘县人,行了一年,走了万里,如今身边盘费用尽,又是客边,举目无亲,如今若不得总爷处收留充作军士,只好死了,再有何人肯提挈生路的。如今闻这黄兄弟,说与长官结义,小子特来恳求长官,对胡头目引进一声,但是小子日后建立功名,若得到封侯之位,情愿将侯印让与长官,以报今日一诺之惠。正是教人救急,如今小子事在穷途,只求慨诺。”说了一遍。那同来的一齐笑将起来,道:“如今投充一名军士,尚苦不得收留,你这人就说个封侯,又肯就把侯印让人酬谢,这便是哄他了,也不知还是哄着自己哩。”不知这猛将军一味耿直,不曾委曲,不觉把心事一直说了出来,被众人说破了,自己转想,这一句话真个也说得忒孟浪了。倒是袁有义真是好汉识好汉。他就识这猛将军是个异人。一口应承道:“我便与你方便了,还不叫你做散兵,还与你一个总旗名号。总旗名下,就管了五十名兵土,我也不要你一分银子,你自去建功,自然升授,你只到那封侯之日,我已是欢喜了不得,岂有将侯印送我之理,我也不是那望报之人!譬如大丈夫,一言知我,便许以死。如今好汉子在落难之时,我就有千金时,也肯赠你,难道一句荐拨的说话,都不肯为着朋友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且莫说那报恩的话,一说那句话就小家相了,不是汉子的口气。”如虎大喜,称谢不尽。袁有义倒拉了如虎,并邀着黄熊三四个,一齐到个大酒铺内,吃了半日酒。袁有义出门递了一锭银子,约有二两多重,还了酒钱,众人作别去了。次日。这袁有义单单引了韩如虎去见过胡头目,认作结义兄弟,再三与胡头日说了方便,真个胡头目就不要他银子,倒替他补了总旗名号。自此韩如虎就在陆总帅帐下,做了一个总旗。

一日,陆总帅出到演武场,大操人马,刻日会同两广总督、军门,出兵会剿苗贼。陆虬出令:“有能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射一回箭枝枝皆中的,便点与先锋之职。”不论有职无职、新充旧练的,一齐上场操演。只有韩如虎施逞一十八般武艺,无不精熟,果是个能征惯战的;射了一回步箭,果然连中九枝。陆总帅大喜,就佥了他先锋之职,赏了二十四两银子、八个银牌、两朵红花、一把宝刀。带了五千人马,直哨到苗蛮山洞口边。这些苗兵却倒也狠哩, 十里之外,他就布下地雷、飞枪、暗铳,挡着他的,就身亡骨丧。韩先锋远远哨了一回,心生一计道:“他埋伏着地雷、暗铳等物,我兵如何敢近他?若不近前,也那得成功哩?”看见沿山四面,各处有瀑布飞泉,就令军士五千,一齐解了鞍马、盔甲,各使锄扒,掘了四个大沟;一边着人砍了数百枝大竹,俱劈空了,却接着那瀑布之下。引那几处飞流的水,一时贯将下来,直贯到地雷之内,尽被水冲坏了。有那冲不去的,山水一浸,已是湿了,不想点得药线着。韩先锋已是破了他的暗计。

不料这苗贼正不向前交锋,故意埋着地雷以防追袭,他倒向后山杀到广东地面,一面就破了琼州、香山、麻哈、光州几个州府,数十大县,势甚猖獗。这韩如虎道:“一不做,二不休,这五千兵干得甚事?”索性向陆总兵叩头禀道:“那苗兵山前埋伏暗铳等项,甚是利害,小将已都破了。如今愿向元帅请三万大兵,小将统领,抄转广东后路,直捣他巢穴,然后杀出来,与总爷会兵,杀散这些游兵,就好成功了。”陆虬大喜,随即点与三万大兵,诈称十万;加如虎参将职衔,嘱付他:“小心在意,早报捷音。我大兵在下江会齐。”如虎谢了,领兵出征,直从广东揭阳岭后,杀入苗贼巢穴之内,把他妻小尽数杀完,放火烧了他的安身之所,然后杀将出来。恰好陆总兵会同两广军门大兵也到,如虎禀道:“破竹之势,不可失也。趁此得胜之兵,一鼓可下,小将情愿向前!”数月间,就把失去的城池,尽数恢复了;又把这些苗兵杀个寸草不留,这已是成功于猫了,却是如虎第一大功。陆总帅会合抚院,上了纪功劳的本章。圣旨倒下,说陆虬选将得人,赏赐黄金千两,封为伯爵;如虎连复名城,厥功甚懋,即封为定广侯。

这韩如虎不肯受封,随即附本上奏道:“臣本山东布衣,遭遇到此,臣心已足。但臣当日若无袁有义,焉有今日?情愿将侯印让封袁有义,以报前日一诺荐贤的厚德。回到山东,以终余年,臣之愿也!”候了半月,圣旨嘉其信义,不肯忘本,准了他表章。加暍白金万两,名锦千匹。如虎捧了圣旨,带了侯印,一径来到袁有义家中,如虎两人交拜了四拜。如虎就将圣旨、金印,送与袁有义,道:“也不忘了当日让你侯印的这句话。”袁有义那里肯受?如虎笑道:“只是我今日富贵已极,让这侯印何难?当初穷途之际,却倒亏你引荐的功劳,念念不忘哩,大丈夫一言,岂有翻悔,古人说‘知己倍于感恩’,又道不得个‘感恩倍丁知己’么?我当日落难时,谁肯把一言扶持我哩。知恩报恩,理之当然,何必谦让。况今已请准了圣旨,不必谦辞了。”于是袁有义只得受了。如虎又将加赐的白金、名锦,去寻见那黄熊,尽数送了与他。一日想起那李氏,不知在白兔庄上也不在,自己功成名就,就思退步。来见陆总帅,辞回山东,陆虬款留不住,就与定广侯袁有义,一同治酒饯行。袁有义又整兵直送到广西界上,方才洒泪而别。

如虎只领着参将的官街,带了随行百名兵士,一路只问山东消息,有的说山东平静,有的说山东荒乱,如虎思忖道:“我在此为官,不致紧要,连累妻子受苦。”连连的却叫了一只小船,取路向山东进发。一路无词,到家快了,又起旱路。走了数日,来到一个去处,仔细看时,正是那老僧指迷的山上,如虎行到此地,猛然想起当日老僧言语,三句都应了,只有结没这一句还不曾应。首句说“得名于虎”,就说我取名如虎的意思了;第二句说“进身于猿”,我想猿者袁也,遇了袁有义,才得进身,杀了苗贼,建了功勋;猫者苗也,岂不是“成功于苗”么?再想没句,一时尚不能解悟。一头想,一头行路,还未到庙门首,只见前面旗旛严整,戈戟辉煌,鼓乐喧天。后面有虎先锋。猿使者一班仪址,两路阴兵齐来叩头迎接,道“主公爷爷来了。”都说要迎请入庙。如虎抬头看时,只见山门上有六个字了,上面写着“白兔山神之庙。”忽然省道:“当初我来时,只有‘山神之庙’四字,前面空着两字,我道是何缘故,今日重来,就添了‘白兔’二字。况且那老僧说‘归神于兔’,明明道我是白兔山神了。”举步入庙,分付两行鬼卒,依旧管取职事,不得有违。再看后面石壁上,字都没了,倒有那老僧形像,乃是石刻在上的。如虎向他拜了一拜,立起身来,发放广东随来的人役道:“我已在此为神。只因平生刚直,报恩酬知,临财不苟,故得成神。你们回去,多拜上袁爷、陆爷,好建功劳,尽忠报国,不必记念我了。”说毕,就升了神座之上。众人向前再要问时,就不动了。随队众人大惊,罗拜了一回,只得去了。

却说那李氏自从别了如虎,即回到白兔庄上,整整等了十年,再不见些音信,终日悬望,求神问卜,都是没用。这日早晨,独自坐在庄上,忽然睡去,只见外面仪从鼓乐,俨如王者。直抬进门,看时正是如虎,李氏正待问时,只见如虎开口说道:“娘子,娘子,有累你等了十年!我十年内,已在广东封侯拜将,遂了功名,如今已往前面白兔山为神了。你原是我前生妻子,明日可到白兔山神庙来看我一看。”说毕就转身,一班阴兵依旧簇拥去了。李氏惊将醒来,一身冷汗。正是午时,想了一会道:“据他英雄汉子,那般行事,或者亦可为神。只是怎生就为神在白兔山上?如何不回家见我一见?他分明梦中说,叫我明日去看他一看。今日尚早,上山不远,不如就去看看。若果然是真,我便拼一死报他罢了,不然谁知我在此真心等他这十年的辛苦。”急怠烧了一盆香汤沐浴了,换了一身新衣,走向白兔山上来。行了十来里路,果然见个白兔山神之庙,李氏不管生死,一直走入庙去。只见正殿上神厨内,坐的正是,猛将军的面貌如生。李氏认真了,连忙拜了四拜,烧了一炷香,祷告道:“妾身李氏,自从临漳县客店分别,在庄守候十年,不见将军回来。不想归神于此,早间又承将军不忘旧约,特来托梦,如今妾身愿从于地下罢。”祝告已毕,就向身边取了一把短刀,勒死在香案之下,就做了夫人。这猛将军又各处显灵,土人就将李氏塑在猛将军右首。

却说那些广东随来的军士,回广报与袁有义,说韩参将归神一事,袁有义赞叹道:“他生平不失信义,又气性刚直,故此为神。我怎为一句引进的言语,就久占他血汗功劳的一个侯位?虽是他知恩报恩。我受之岂不太过!”即上本说:“韩如虎身已为神,仍愿将定广侯印退还,乞降恩诏,就敕封他为定广侯、山东白兔山神。”圣旨准了。行文到青州府安丘县,知县闻知,即到白兔山看了,有地方众人一向认得这韩如虎的,都道是他真身,不消另塑,只改换牌额,修理祠庙罢;又禀李氏贞烈从死的事体。知县焚了香,祭献己毕,就把圣旨焚在香炉之内。重修大殿,内外金碧一新,山门用朱红扁额,上写金字道:“敕封灵应定广侯猛将军白兔山神之庙”十六个大字。广东袁有义、黄熊也感激他报恩太厚,捐资为他立庙在广,四时享祭。故两处血食不断,土人求晴祷雨,许愿作福,香烟不绝。有诗为证:

平生正直又无私,信义为神定有之。

感人一诺封侯报,结客何须吝片词。

总批:说得意气慷慨,侠烈如生。交朋友的也要有此一腔热血方是。那得悠悠行路,直恁休戚不关?可叹,可叹!

又批:吝惜片言而不为人汲引者,世固有之,特为道破。

第四回 穷教读一念赠多金

片念慈仁赠白金,白金赠处广行仁。

回生起死如神手,失路逢君胜嫡亲。

楚王易把千金报,漂母难施—饭恩。

寄语有钱须仗义,随缘方便积良心。

唐朝有个裴度,有相士相他,说是该饿死的。只因到香山庙里烧香,见那阑干之上,有犀带二条、金带一条,是个妇人为夫受罪,借来纳罪救夫的,遗失在彼。裴度拾得,就还了那妇人。后来岂但不受饿死,倒做了二十年名宰相,系天下的安危,与郭子仪齐名。又有宋郊、宋祈弟兄两个,其兄宋郊也是命不该好的。一日遇着大雨,有蝼蚁数万为水所浸,宋郊编了一条竹桥儿,将这些蝼蚁渡到干处,尽数救了性命。后来放榜,却是兄弟宋祈中了第一名状元,宋郊中在第十名。皇帝说“弟不可以先兄”,又改将宋郊中了状元。一个胡僧相他说,曾救了数万生灵,故比该中状元及第。皆是行善之报,看官听说那还人宝带的故事,又不是裴度赠他的,拾人之物还了与人,尚然饿死的相倒做了二十年唐朝宰相,况且有那白白赠人金银的,后来可不得好报么!宋郊渡蚁,所救的不过是些蝼蚁儿,尚然一榜就都中状元,难道有那救人性命的,后来反无有好报么?如今听小子说一个施不望报的大丈夫,济困扶危的真君子,你们听着。诗曰:

还人宝带身为相,但救蝼蚁得中元。

若使赠金能救命,状元宰相报何难。

前朝有个张希孔,宇素卿,绍兴府山阴县人。平日为人,极是忠厚为心,存仁济物,就是一句话,也不肯妄说,一件事也不曾妄做。若是有利于人的,他便自己吃亏,也肯为人效力,生平如此。娶妻陈氏,更又贤达,相夫做家。只是这张希孔读书半世,时运不通,走到数科,只落得榜上无名,他也不怨着天,只是恨着命,自去读书。当不过年成荒歉,家中生计越不济了。有个同学朋友林必义,字友仁,补廪二十年,岁贡了去,选了个孝丰广文的缺。就对张希孔道:“我有个小儿,要延师教诲,论来至契莫如兄了。况且学贯夭人,胸罗子史,再有谁似兄的。便是广文清苦,苜蓿齑盐,若稍得俸金,也可相助。”就送了个三十金的馆约。请张希孔同去上任。也不过一江之隔,路不甚远,素卿便与妻子商议。妻子劝丈夫:“应了这馆甚好,我凭着这纺绩女工,只一身尽可养赡,不必记念得。”于是素卿大喜,一面收拾些书籍,置了几件新旧衣服,林友仁那里又送了十两银子来,素卿就都与了妻子作安家钱。同林友仁上任教读去了。不觉春尽秋来,也有半年光景,素卿要回家一看。林必义就送出二十两馆金、二两程仪、两匹素绸.差个家人,送素卿回家。看了妻子在家安好,因此放心,遂将银子,素绸都与妻子,说:“你可将此盘费罢,我今番过江,直到明岁秋试过了方回,你不必在家相念。”妻子应允。住了数日,仍旧同着差来家人,搭船回到孝丰衙中,仍坐书堂教书不题。

却说湖州府德清县,一个张子才,原是旧家子弟,一向读书,靠着祖遗些田产度日。时当暮岁,官府催征粮米上仓,伺候解运上京,急如风火。那出兑的旗军,日日上县中催逼。这张子才田产虽有二百余亩,倒有一半荒了的。因屡遭水旱所荒,租户都逃走了,地广人稀,连那膏腴之产也没人去种,因此这张子才只收得一半田租。只是家用尚不足支绐,府县那里管你荒田就肯免你征粮么?子才有二百亩田,每亩要米一斗零,二百亩就该二十余石,还有各项常例。其时,旗军讲起兑米九石八斗,是他的正数;额外加赠,每石加三,截头使费也每石加三,又将加四五等子。一算将起来,子才名下,共得五十多两银子,方能完得。终日带在仓里追比,毫无措处,将这田产典戤与人,谁人肯要?尚有荒白的,就送去与人,人谁肯像子才,又这等赔累么?但只是这旗军开行有期,却要赶帮同行的,难道因你这些不完,他肯在此等你不成?因此就不要县差,自己喝令纲司水手,捉列船上去,日间靠在将军柱,夜间放在闷头里,那顾你有体面的粮长?打是打,骂是骂,饭也没得与他吃。子才要死不得,要活不得,凌辱了一连两三日。却是张子才身边,分文也拿不出,只得做这一个身子不口口口口口无奈这个口口F口口口口口口口县里终日临仓,一日一日,越比得紧了。子才受刑不过,又无措处,自家苦恨道:“也是我年命不好,别人家子孙道是祖宗不曾遗得产业,未免饥寒抱怨;似我祖宗遗下了许多产业,如今反受他罪苦。是我平日不会经营,连累妻儿受苦,如今妻子老了,卖他也没人要;儿子又小,谁能替力?罢,罢,左右没有银子,终须一死,何苦在此熬受刑罚,不如寻个自尽也罢了!”这日背了众人,独自一个,哭哀哀的,身上披着枷锁,走到一个菱湖地方,欲待跳下,心中不舍,立在水口,放声大哭。正在栖惶生死之际,只见上流头咿咿哑哑,一只小船儿摇将下来,正是张子才救星到了。船中坐着一个人,你道是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

积德行仁的冯商再世,疏财仗义的文正重生。

船中坐的,正是那孝丰教读的贫儒张希孔。一眼看见岸上那人光景,知是要寻投水的了,连忙叫:“家长,快与我摇拢岸去,救取那人性命!”真个船上人,两三橹摇到岸口。素卿走在船头.叫:“那人可上我船来,有何事故寻此短见,可对我说,看我救得你么?”子才上船,跪将下去,素卿连忙扶起。子才哭着,一一从头说了一遍,说得素卿心下恻然,便入船舱,开了自己箱儿,把二三年内,一钱二钱积的贽见节礼并馆谷,急忙忙双手拿出.一包银子也不打开,就递与张子才道:“这里面共有六十多两银子在内,你拿去完了官,有余剩的将去寻些生意,不可寻此短路。自古道:人身难得,决不可如此。速速拿了上岸,莫误了我行路。”子才感恩不尽,道:“小人若都拿去时,相公将甚做盘缠?小人且拿一半儿去罢。”素卿道:“一半也不够你完官,救人须救彻,你都拿了去罢。”子才又叩头称谢道:“愿求相公姓名,异日杀身相报。”素卿笑了一笑,道:“我是无心见你如此光景,偶然搭救,又不是特特要求报的,说这姓名作甚!”子才只得去了。连连的就完了官府的事,还余得四五两银子,拿回重新得与妻儿、子女一家完聚。就对妻子说:“感激那相公,帮救了我的性命,又得与你重逢,余下的银子,还好做些生意度日。只是我们何以为报?只好向天祷告,日日保佑那位相公,状元宰相,子孙绵远富贵罢。”妻子道:“正是如此,才叫做知恩报恩哩。”

却说这张素卿在林友仁那里,教了两年.又值科举不中,积得有七八十两银子,进场一番并盘费,去了二十余两,剩得六十多两银子回家。一叶小船,路上却好遇着这张子才,尽数周济他去了。素卿一些也不懊悔。到了家中,天已将晚,妻子相见了,甚是欢喜。但素卿心中惟恐妻子不喜,倒不好将此事说得。妻子见他沉吟无语,即问道:“官人出外,两年方回,该得快活了。虽只不中,也是天命,何必如此不乐?”素卿便把出外事体,说了一遍。又说到菱湖之事:“如今都赠了那人。只是回家看你苦楚,倒又救你不得,如何是好?”妻子听说,笑将起来,道;“官人,你救了人命,何等阴功,还要心中不快,你疑我有抱怨之心么?阴骘方便,那处不是积德的所在?就譬如不曾到林广文那里去教读,家中也要过了。”素卿听得妻子言语好,心中欢悦起来。这妻子自去后面池头,提了个篮儿,沿着池边寻了些苦莱儿,忙忙整了些晚饭,持出来与素卿吃了。点个灯儿,到房中去睡。终久素卿行路辛苦,一觉竟睡去了。他妻子终是睡不着,思量:“救人自是好事.只是家中饥寒怎忍?如今年近岁逼,如何区处?明年又不知怎生过日。”整整醒了半夜,展转睡不着。刚刚到半夜子时光景,只听得窗外有人言语,仔细听时,有人念道:“今年食苦菜,明年产状元。”念了又念。陈氏吃了一惊,连忙推醒素卿道“你听,你听!”索卿又听,外面念声不绝,心中知是鬼神来报我日间之事了。念了半夜,就不见了。

却说来报状元的是何神道?就是那菱湖上的游奕神。这游奕神,是湖上总管神差出来采访善恶的。看见有那作恶参端的,害人无算,他就弄风坏了他船;遇着那善良之人,有心向善的,遭了逆风,他就于中救护。这日看见张子才投水,希孔如此救了,又赠他银子,即忙转报江上众神。众神奏过天庭,命张希孔即中进士,做到宰相;又赐他明年生一子,日后得中状元,以报他赠金救命的阴德。故此,先着游奕神到他卧房边,预先来报。这却是:

教人一念彻天闻,莫道无神却有神。

方寸行仁金不惜,果然难得救人心。

说世上也有好心的人,但是身边广有钱财的,如此好事也容易做。一个财主,用去四五十两,值得甚的。但世上做财主的,越是臭吝。要他分文,就是剜肉也不肯舍得。最难得这张素卿,如此贫儒,自己尚然受贫,望人周济,也没路侥幸,这林广文数十金馆谷,是十分难得的了,轻轻的不吝丝毫,尽数与了张子才,岂不是最难之事么!若论这样人,便是状元宰相报他,也不为过哩。素卿睡梦中,二人明明听得,次日早起,到自家堂前,焚香礼拜一番,张素卿仍旧的自去读书,夫妻受贫无怨。次年,果然生了一子,取名张华。又过了两个年头,素卿中了举人,联捷就中了二甲进士,选了馆,按了家眷,在京做了十年翰林。

一日,想起张子才说兑军截头赔累诸弊,连累百姓受苦,随即修一本,说:“上仓出兑之事,务须得军民两便,不可利军损民,以致小民流离失所。”那当事的怪他是个内翰,如何越位言事:“你晓得念书罢了,漕运重务依了你,只这兑军难道不防他作乱么?”就参了素卿一本,将他贬降外官,就命他催趱漕运,兼巡江御史,驻扎镇江府。素卿领了旨意,道:“为官报国,何分内外?”即便起身,口口口口将从来积弊,厘革一清。上不损军,下不损民,因此军民尽皆感德,催趱有方,不致迟误。一年事毕,将进京复命。坐在镇江京口闸上,又分付书吏写了一张纸牌,行到浙江湖州府德清县十六都,要寻取一人张子才,即刻起身赴院讲话,不得惊恐了他。知县知道是按院故人,又差人备了自己一个名帖.拿了按院纸牌,查遍十六都内,果然有个张子才。差人递了牌示名帖,又看了巡漕御史的牌面,老大吃了一惊,道:“我又不犯罪,按院叫我何事?况且本县大爷如何有个名帖与我?这又不像拿我的光景了。差人口称‘小人’,说是‘按院叫请讲话’,下个‘请’字,是何主意?我张子才梦里也没个按院的相与,这出生入死的衙门,我只是不去罢,你众位莫不错了?”就要躲了进去。差人慌了,道:“若你不去时,叫我如何回话?”不由分说,扯了就走,直到县门前.大爷已是退堂了,差人击了一声梆,禀进私衙内去,说张子才请到了。县官忙忙的就出来,迎接到后堂。子才见了县官,就跪下去,县官连忙扯起,让这张子才上坐。子才那里肯坐?县官道:“还有事相求。”定要请坐,子才只得坐了。县官道:“一向我学生不知足下与漕院相知,甚失亲近。昨有漕院公文至敝县,要请足下相会。但目下田亩各处荒白,颗粒难征,米色不好,此足下所尽知者。若见漕院老大人时,还为本县周全,图报有日。”叫门子拿签筒过来,取一枝签,又写一张票,拿一只大浪船,送张相公到镇江,又备折程十二两。言毕,送张子才出了私衙门。这些出兑的军官,终日在县前要大爷追比粮米,一见了张子才,说他漕院来请的,人人都来奉承他,无所不至。邀至仓前卫上坐船,饮了一日的酒,说许多出兑的苦楚:“今年贵县荒歉,出兑粮米俱是糠粃、稻谷,漕院盘验时,叫我们如何处置?一应事务要张相公覆庇!”那张子才比昔年欠粮、拿在船上去时,要截头,要加赠,靠在将军柱上吃苦时节,大不相同了。

张子才今日之乐,不知从那里说起。离了仓前,开了船,不几日到了镇江。按院的座船边,送了挂号吏几分银子,叫他禀了进去。这子才一路寻思:不知是真是假,漕院衙门不是耍处。一味怀着鬼胎,不知是何凶古。及进船中,一见了素卿,认得是昔时菱湖救命的恩人,乃是他心切切不忘的,故此说“恩人相见,分外眼明”,就连忙叩下头去,叫道“恩人老爷,老爷恩人!”叫个不住。素卿笑道:“你也不用谢我了,当初原是我救你,我因救你,故有今日。你虽感我之恩,我倒也不能忘你,故此今日唤你来。我不日回京复命,我带你进去,也拍举你一个前程好么?”子才大喜过望。按院分付县吏,取三两银子赏他。那子才起身,随即又叩一首道:“还有一事,禀上恩人老爷。今年湖州一府无收,最苦是德清一县,若得恩人老爷作主,上本全赦或赦得十分之半.百姓就得谋生了。再口口这征收出兑的,都有些糠枇,米色不好,也求老爷包庇。”素卿笑了一声,尽皆应允。正是子才方便之处。诗曰:

昔日菱湖欲丧身,而今漕院说人情。

人生祸福都有定,尽是阴功暗积成。

子才见过了漕院,口口口口口工工口口妻子道:“也是我们致诚拜天的感应。”夫妻二人欢喜。子才次日,忙忙的收抬些衣服,又复到镇江,就随了按院进京。圣上说他催粮革弊,劳绩可嘉,即复了他翰林之职。又做了几年,却好儿子已是十八岁了,素卿记得当时河神的言语,已知儿子是要中状元的。却不与他说,只是早晚督课甚严,教他读书。果然下笔成章,无不通晓。素卿欲命儿子回乡秋试,只因自己在京为官,无人训诲着他,一路要个老成陪伴,记得那林必义,做了两年广文,升了一个湖广荆州府襄阳县知县,地方冲藩去处,乡宦极多,欺他是个岁贡出身,到任不久,就回家了,素卿有心,又不忘故人,随即修了一封书,取了一百两银子,要请林友仁,教子张华,归浙江乡试,若得侥幸,就烦一同进京会试。林友仁接书大喜,先来到京中住了数日,即同张华回乡应试,果然中了二十二名。少不得拜座师,会亲友,祭坟墓,宴会同年,一应事务完毕,仍同林友仁入京会试。素卿闻报儿子中了,心中大悦,即为林必义提了一本,改任福建兴化府蒲田县知县。素卿父子送了许多程仪礼物,林友仁自去到任去了。本上又带着张子才,准与他鸿胪寺序班。张子才又来谢了素卿,也去到任。

过了三月,会试传胪.中的第一甲第一名,正是山阴县人张华状元及第。素卿见儿子果然中了状元,应了当日神明之语。张华赐宴回家,拜了父母,父母才与他说当初事体。张华也心下骇然,便道:“儿子也自知年幼才疏,那得就大魁天下,自然是父母积德之报。”素卿又道:“我今年己六旬以上,欲致仕还乡,你自在朝为官罢。”张华回道:“父亲既要致仕,儿子年幼,叨中鼎甲,也不知世务,情愿回家养亲,再来做官未迟。”素卿大喜。即日同子上个致仕养亲的本,圣上都准了。批说:“张希孔报国抒心,存仁教子,准与致仕。有司四时存问。张华少年鼎甲,请告养亲,亦准其奏。”素卿又将向年菱湖救人事体,并河神显应之事,一一奏上。圣主龙颜大悦,颁下诏书一道,诏曰:

朕惟忠孝者,臣子之大防;仁义者,圣贤之大节。尔张希孔,贫儒素守,遂行捐金之仁;悯物施恩,

聿有脱骖之德。河神显应,厥子联元,盖有由哉!兹特进阶翰休院大学士。妻陈氏.封一品越国夫人。子

张华,新中状元,加赠金花官锦,钦赐归娶。菱湖总管河神,钦给灵赫扁额。呜呼!风教关乎家国,慈仁

感乎鬼神。德惟懋矣,朕实嘉焉,故兹诏谕。

父子二人领了诏书,谢恩出朝。回到林下,又受用了二十年.直到八十四岁。张华在家养亲三年.钦取还京,二十年内直做到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回家。封赠三代尚书,至今子孙荣显不绝。这都是阴骘之报云。诗曰:

念念存仁德,明明格上天。

广行方便事,忘己利人全。

花发因沾润,苗生为得泉。

栽培心上地,福寿永绵绵。

总批:劝人莫把阴骘二字看得小了,不肯上紧去做。心远主人常说:“春风不长无根草,井水无源必定枯”,人平日间栽种得,自然逢时发作。请看教读贫儒,尚肯为此,焉有济物施仁,回生起死之念,不人人皆具者乎!

第五回 黑心街小戏财神

妻激苏秦友激仪,人生岂得便无时?

画虎未成君莫笑,先贫后富始为奇。

说话的怎生说个“妻激苏秦友激仪”?当初苏秦不遇,妻不下机,人人说妻子薄情,据我看起来,正亏这妻子激他一激,奋志往魏,就得做了六国的丞相。当初,穷得自家妻子不下机相叫一声,后来,六国诸侯都下车来迎谒。穷也穷到极尽的气候,贵也贵到人不能到的地位。张仪来见苏秦,思量他荐引为官,苏秦故意不理他,与他些仆者之食,使他受气往秦;然后苏秦着个舍人,替他到秦,见了商鞅,送了千两黄金,张仪才得大用。故此说个‘妻激苏秦友激仪”。大概说人生富贵,也有激厉而成的,莫非时也,运也。古人道得好:

梅花一样种窗西,先放南枝后北枝。

时若未来君且守,困龙也有上天时。

话说先朝山西应州府,一个人复姓滓于,名智。年纪长大,读书不就,就去弃文习武。武又不成,舍了文武两途,只有一个作吏。这淳于智也思量去作吏,只是山西旧例,都要有家事的才好纳农民,加纳两考,如无本钱,也进不得衙门。这淳于智家里,只有四堵壁子,还是租着人家的,破了不曾修好,那里得个银子去纳吏。人劝他说:“你去做些生意,可不好么?”淳于智道:“生意行中,我也件件在行,只没有个空手白做的生意。”常言道:“没了本钱,只好卖闲。”家中只有个老母在堂,淳于智自思无可以为糊口,只得去与人佣书,替人家抄写,得些灯油之资。抄写了几时,却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有人说那做医生,到本轻利厚。

淳于智读些书过的,看了医书,心下明白,学不几时,也一般会写方撮药。开了几时医馆,鬼也没个上门来请,只得又收了。天幸遇着一个收绸的客人,要到江南去收绸缎,少个相帮。有人说:“这淳于智诸事活动,寻他去到好。”淳于智自思:“无事可做,便同他去走一遭。”过了几日,不见那人来说,急急自去寻那客人时,那客人道:“如今闻得福建有刘六、刘七作乱,路上难走,因此改行,不走水了。”淳于智怏怏而回。闷闷的坐在家中,眉头不展。想起向年读书时,也有许多读书的朋友;习武时,也有一班的相识。如今也有成名的,发积的,只是世态炎凉,见这淳于智穷了,谁来看一看儿。因此叹一口气道:“便事做不成,是我时运不利,难道人也遇不着一个好的么?”走进走出,坐立不安。也学那做歪诗的,做了几句打油歌。道:

世事从来太不均,僧房道院屋连云。

蒙正归家打一看,破窑为壁瓮为门。

富室田连阡陌多,贫无锥地奈谁何?

千金宁丧闲风月,东壁余光不借他。

其时,有个邻舍姓金,名广元,倒有些义气的。看见淳于智立在那里,便踱将过来道:“淳于官人,你想是心事不快么?”淳于智便答他道:“便是小子一事无成,没人瞅问。自己无颜,今日却难得老哥动问。若说起小子的心事,却也不知何日才得个快哩。”那金广元道:“小弟有个舍亲,方在淮上回来,有些本钱,要做生理,如今先要寻一所大房子住。足下在家无事,若替他寻得—所像意的房子,也好撰得几贯钱,也好活动。你只坐在家里怎的?好歹也向外边寻人说说。”淳于智便问了他亲眷的姓名、来历,出去替他寻访。果然就寻了一所大房,前厅,后楼、左厢房、右井灶、花园、后门,色色称意。那人欢喜,用价五百两,就烦这淳于智做中,立契买了,送了淳于智十两银子。淳于智收了,秤出一两,走到对门来见金广元,酬谢他指引之功。金广元断然不受,淳于智要请他到店中饮三杯罢,他反设起誓来,也不肯吃酒。淳于感他好心,只是自己过意不去。拿了银子回来,坐了一会,未免得忙忙要去买些柴米,又还了些人上欠帐,取了几件冬衣,十两银子将就过了几个月,依旧没了。坐着又没法处,却好那金广元又来敲门,淳于智出去见了,谢他前日美情。金广元道:“休谢,休谢。如今我那舍亲又要买数百亩田产,一发来作成足下,事成也有二三十金相谢哩。”淳于称谢。在淳于也是一个好汉子,不肯为此等之事的,只是为贫所使,无可奈何。于是连日出去,寻个要卖田的,偶然寻着一个,又引到那家做成了,得他谢仪十五两。

淳于智拿了银子,一路思量,回来算计开个店铺儿,撰钱做家,以后也再不去替人做这中保之事了。谁知时运未逢,真像有神差鬼使的,可可走过一条小桥,对面一个人挑个担儿也上桥来,淳于智将身一让,失手把银子掉下河里去了。那河直通大江,落下去时再休想打捞得起了。淳于吃了一惊,自己叹道:“直恁命苦,也罢,也罢,只譬如这事做不成罢。”行过桥来,只见桥堍下一个小小庙儿,乃是一个五圣财神之庙。淳于智一眼见了,因怀着那失落银子的不快,就向着那五位财神道:“财神,财神,你也不是个正经神道,就是个专趋势利的小人,那有钱的越有饯,似我这没钱的,难道再不该有钱么?如今我也不怨着你,你若是果然灵显,可也与我淳于智一主钱儿,发积一发积么!”这淳于智自言自语,捣了半日的鬼,没张没致的慢慢走将过去,寻个人家门首坐了,呆想半日:记起这条街叫做黑心街,街西有条弄,弄内有个当铺,乃是他一个至亲,姓詹,名知炎,最是有钱的,在此开当。我如今遇此贫困,也到他家看看光景,不望他周济,便也看他相待何如?于是信步走去,只见那人家门前,有几个仆从在那里赌钱,见了淳于,明知是主人至亲,也不立起来,也不厮唤一声,淳于免不得开口问道:“大官人在家么?”那些奴才,见了淳于这不衫不履光景,又晓得他平日极贫穷的,便笑了应道:“怎么不在?料不到那里去告债去么?”淳于听他这句话,明是说他今日要来借债了,便道:“我是至亲,来望一望,今日难道就是来借债?你众人怎说这话。”又一个道:“既恁地时,我大官人好在银房里兑银盘当,官人进去先叫一声儿,他自然出来相见。”淳于智就走了进去。正值那詹知炎坐在堂中,见了淳于进来,意思倒要避了进去,一时又不好避得,只得立起身来迎着,笑道:”老兄来得正好,小弟今日正要来造府相恳一句说话,来得凑巧,小弟这事准准有十分财喜哩。”淳于只道他有些好意,便问道:“要见小弟为何?”詹知炎道:“小弟因当中乏本,早辰一个敝相知要做些前程,拿了两拜匣金珠首饰,向小弟当中,要押银三百两凑用。如今还少五十两,久闻老兄曾与淮上那个令亲做中买产,现银往来,意思要烦足下到他家里借贷些须,以济燃眉之急,故此要来相访。”淳于智心下明白道:“此人就是门前那些奴才的见识,故将此言来取笑我。”也就随口答道:“若老兄真个要借银时,只求亲笔付我一纸借票,小弟就去借来应命。”詹知炎明是取笑,因他说写了票子就有,他就好耍子,去写了一纸借银五十两的票子,递与淳于。却暗笑道:“看这穷鬼到那里去借银!”这詹知炎也不过是欺侮他,看这淳于不在眼的意思,那里真个要他去借银。淳于却一手接了他票子,一面说道:“今日小弟真不是来问兄借银,倒真是兄问小弟借银了。”说了这句,告别欲回,詹知炎也不相留,送出到二门上,倒说:“奉茶才好。”只见里面又走出一个家人来,叫道:“当中有人取当,要大官人进去。”詹知炎就也不送出大门,把手一拱,竟随着那个家人走进去了。

淳于一肚的气。起初掉下银子,倒叹口气罢了;受这詹知炎的许多轻薄,一路恶气填满胸脯,恨恨不已。复回来,仍旧向那五圣庙前经过,这淳于一肚的气没处出脱,也无心中一手伸去,把那中间坐的五圣移了一个转身,道:“你何苦与这黑心街的詹典当看家,便也向别人家看看么!”不想这五圣坐位,真个一向是不东不西,刚刚是朝着詹家坐的,也是风水一般,被淳于今日无意中倒破了他家风水,看看詹家一步步穷了下来。此是后话。只说淳于又向五圣笑了一笑,道:“神道,神道,你如今且歪坐坐,待我发积了再来与你正位妆金,重修庙宇,恰也未迟。”说罢,一直回家去了。

不说淳于智回家,却说这五圣真也灵验。因见淳于起先祷告了半日,转来又怨那詹知炎的说话,中间这一位就开口对那四位说:“列位兄弟,那淳于生却也一一说得有理,我们何苦偏背了一边,如今可将那淳于智身边的穷鬼召了回来,我亲自去随着他,护佑他登时发积,有何不可?”众位俱道:“正是,正是。快快等他财主了,也好将你坐位安得端正。如今歪坐着,不到底是个歪神道么。”中间这一位道:“休得取笑,你们守着香火,只不可与那詹家降福,我自驾云去寻那淳于生去也。”

淳于智回到家中,只是气那詹知炎不过,但只怀恨在心,也不与老母说。纳闷了几日,思量出外寻些事业,以图发积。却好有个远房兄弟,在京联捷,中了进士,选了一个镇江府丹阳知县。写了一封书,差个家人来说:“要请大相公去衙中为幕客。”淳于智想道:“在家如此受苦,何日能够伸眉,不如就这一路罢。但是记念老母。”那差人又说:“一路盘费,都是小人料理,另外有二十两银子,说送大相公安家之用。”淳于智也事出无奈,就将银子递与了母亲,恰去请了一个姑娘,接到家中,伴着母亲。又去金广元家作别,道:“凡是舍间灯火,乞求照管。”又拿出三两银子,递与广元道:“这三两银子,烦仁丈雇倩一个小子,舍间使用。”广元应允,然后淳于智才放心。同这差人,先到京中,见了兄弟。那兄弟名唤淳于有成,这淳于有成做人极是仁德,择了日期,同兄淳于智一路作伴,甚是相爱,上任丹阳。做了三年知县,一清如水,淳于智也交了时运,每年也有百金,所得也够寄回老母支用了。上司闻得淳于有成做官清正,交章荐扬,行取到京,点了闽中巡按御史。淳于智便对兄弟道:“愚兄已蒙青盼,感激不浅,只是终身埋没在此,岂是男子丈夫所为?如今贤弟已点了大巡,愚兄见那诏敕上说‘有贤良方正者,便可保举奏闻。’如今愚兄虽说不得贤良,却也方正自许,贤弟如可荐举时,我也有个出身了。”淳千有成听说大喜,道:“是我倒忘了。”就上了一个保举的本。圣旨准了,就取他入京朝见。淳于智别了兄弟,就往山西,先请了老母、姑娘,一同到京候选,就选了个福建建宁府通判,择日上任。正遇朝觐之年,正印府县官都去朝觐,按院又是兄弟,就委他掌了府县两三处的正印。淳于智却一意爱民,分文不取,只常到那沿海一带,遇有通洋的贼盗,即统兵去剿了,取他财物。原是该管地方,取贼盗之物也不为过。做了三年通判,倒掌了半年府印,两年县印,又连海上所取之物,井这几年俸金,积有万金之数。淳于智对母亲说:“如今比那破屋里住时,已是好了。”便告个辞官的病本,央着兄弟上去。圣旨准他回籍。就去辞了兄弟,说:“愚兄富贵功名皆贤弟成就,决不敢忘厚德,另容为报。”别了出来,行了两月,到了山西应州自己乡井,央人寻了一所小小房儿住下了。

念着那金广元尔言扶持之德,先去拜他,又把闽中礼物、俸金,足有千金为报。金广元道:“我有甚好处?那要这许多。”淳于智道:“小弟落难时,莫说无人相顾,就有人相顾,也不过偶然而巳,那得仁丈始终周旋。如今却是千金易报,当作那一饭难忘哩。”行到自家旧行的破壁四堵,看了不觉伤心,堕下泪来。回到新寻的房子,安顿了行李,母亲着人说出去要寻一门亲事。如今却是做官回了,不比当初来说亲的,一日何止数十家?淳于智都回复了,只捡一家贫穷些的旧宅人家,娶了回来。果是积德存仁之女,姓陈,淑德温良,大家风范。他祖上是做过御史的,宦遗清白。淳于智娶这陈氏,极其和顺,一家安乐。淳于智寻思道:“想当初一事也做不来,到如今倒做了几年官,有了万金之上,情愿将来济人罢。”就对母亲说了,访着那一般样他当日受贫受苦的,随多随少去任意周旋,广施方便。时尝对人说:“好笑那施舍的和尚,有那江西人吊栲租户,卖儿卖女要他赔偿租米,收得米回,成几千担拿去斋僧,不知是甚功德?我虽肯施舍,可是浪用钱财么?有那负欠的官粮囹圄受罪,代他无罪,得放出监牢,岂不强似那殿祆上门墙,那定要去描金画彩么?”自此,每日搜求好事来做。

且说那欺笑淳于的詹知炎,只因盘算人的利钱太重,遭了一场假人命的官司,把个家当弄得罄尽,光光守着一间房子来卖。他却是个大财主暴穷,一发比淳于当日难过日子。因见淳于智做官回来,从不曾到他家里,情知是怪他了。一日,也思量他周济,没奈何呆着脸,办了些礼物,来望淳于智。家人进来通报说:“有个詹大官人,说是老爷至亲,在外送礼求见。”淳于智听说他来,便记起当日那张票子之事。便暗笑道:“这蠢人好不智,我不来寻你罢了,你有甚嘴睑来见我?我便取笑他一场,也替那穷途的豪杰吐一吐气,有何不可。”分付众家人如此如此。众家人俱会意了,连连出来,一见了詹知炎,就满面笑着道:“老兄来得正好,小弟早辰正要造府,奉恳一句说话,来得凑巧,这小弟准准也有十分财喜哩。”詹知炎一句句听了,记起当初说话,心下也有些羞愧,倒假意陪笑,只做不知。便问道:“老台兄要来寻小弟,真是贵人抬眼,必有好情哩。但不审老台兄果有何见谕?”淳于智道:“也没有别事相烦,只是迟至今日见了兄,方才开口奉索,就是小弟之情了。便是向年兄所借淮上舍亲的五十两银子,如今算来是十个年头了,只还一本一利,却好是一百两也罢了。今日却因有一宗三百两助饷钱粮要紧,明早即烦见发,如迟一日时,那按院差人,就要到宅上来得罪了。”说了这几句,一个家人跪着递了一个大红全柬帖儿过来,说:“本府太爷差人在外,要请老爷讲话。”又是一个家人,牵了一匹白马,立正庭前,淳于智就上了马,拱一拱手道:“詹兄请坐待茶。”竟自去了。这詹知炎好生没趣,又自暗笑道:“谁曾借他五十两银子?倒叫我明日见发。”坐下半日,礼物又不曾收,又没人来陪坐,几个家人走过来道:“你是我家爷的亲眷,如何我家爷这等冷落你?我家爷不知周济了几千银子过了,况且那是不认得的路人,稀罕你这五十两银子?莫说你又是亲眷。但如今老爷出门时,分付我们同你到家去取,速走,速走。”詹知炎还说:“休得取笑。”这些家人道:“什么取笑!你有亲笔五十两借票在我家老爷处,才问你讨,倒说取笑?你真一个要等按院差人来么?方才本府太爷来请,为一助朝中粮响之事,我家老爷助了三百两,昨日已付了二百两,少这一百两,烧眉之急,要你立刻拿来按院,一本一利,共是一百。我们酒钱便只是三十两罢。”又一个家人道:“他是开当的朝奉,怕送不出银子?就是五十两也不多。”又一个家人道:“他是老爷的亲眷,便只要你二十两罢。我们官宦家人出去讨银子,得个加二的,便是忠厚适口了。”

詹知炎心下急了。又想了一会道:“只是我当初取笑他的不是了。当日却是个真票子,虽则不曾交银,却是这淳于兄番了脸,他要执着票子以无作有,有何难处?他如今现与府院来往,若惹他弄了按院差人出来,当着助饷钱粮追比起来,这性命只好罢了。五十两还不够当使费哩!”一头寻思,家人又再三催逼。詹知炎道:“我认着自己不是罢了,人说富不要与官斗,我如今况又穷了,只得这间房子。当初原是三百多银子买的,只得急急去寻人卖了。”只卖得一百两,拿到淳于家里,恰好淳于在家,就叫家人收了银子,拿出原票递还与他。又叫几个家人,各处叫了几个叫化的进来,将这些银子都赏与那些叫化子去了。詹知炎立在面前,眼睁睁看着,气得个做声不得。淳于智又向他笑了—笑,道:“詹兄,詹兄,你只道我白诈你这一百两银子么?只劝你自今以后,不可欺侮那失时的豪杰罢!”说毕,就走入内里去了。这才是:

冷言还热语,迟早报无差。

詹知炎陪了银子,惹了许多闷气,不敢与淳于相争,干净造化那几个乞儿,自不必说。淳于智自此出了那一口怨气,猛然记得昔年曾将那黑心街的五圣戏侮了,他如今却也喜得钱神照命。随唤工人起了一座齐整庙宇,端瑞正正塑了五圣神像,扁额上写个“钱神有灵”四字,焕然一新。黑心街上地方人都说,取笑了神道,也有交运的日子,把来做个新闻。淳于智心下也自骇然,自也修理桥梁,葺治道路,广行好事,要保佑兄弟有成,生个侄儿,以报取提挈之德。自从罢官回家,足足行了二十余年善事,一念不随,真个神钦鬼伏,天下都传闻他名字。四方之人远来投他的,无有不纳。那兄弟有成,年例转了河南按察使副使,也回到家中,闻得族兄如此行善,天下闻名,也满心欢喜,也行起善事来。淳于智知道兄弟回家,就去拜谢他向年厚德。淳于有成道:“兄也休要谢我,还是兄交了时运,才有今日。只是兄当日受贫时,有谁来扶持你,你便今日这等济人?也太过了。”淳于智道:“不是这等说。大丈夫岂是望人怜念的!我当时也无望人周旋之意,如今周济人,也是我一念之仁,也算不得是甚功德。只可笑世上的财主,吝啬也罢了,还要非笑那贫贱的,欺侮那未逢时的,殊可痛恨!小弟如今只求免于此可矣。”诗曰:

人未逢时一饭难,才能发积便施钱。

穷通自是循环理,日落山头月早还。

又诗曰:

世态炎凉不可当,若言到此可心伤。

上林只道花如锦,空谷谁知兰也香。

总批:炎凉世情,一盘托出,总不外“钱神有灵”四宇而已。其中描写妙处,令人通体汗下,有不儆心刺目者乎!贫者冷排场,富者热打诨,此等世界,安得中山千日酒,效阮家白眼看风波也。

第六回 龙员外善积遇仙

此中方寸几许,本是端正在腔子内,一至涉世交财,顷刻间便歪邪起来,千变万化,丑态毕露。但以自己身家富贵、妻儿老小、饮酒食肉为念,一切天理、王法,尽行付之度外。不知你虽置之度外,而冥漠之中,天理自是昭然,王法也何曾泯灭!龙居士这段佳话,具见一斑。

话说苏州府长洲县,一人姓龙,桓,号慎心。家资巨富,都以员外称之。妻杜氏,生得一男一女,其子名唤龙泉,贤孝聪明,出人头地;女儿招赘在家,女婿姓孙,名自连。龙员外素性好善,广行方便,教子读书,自己同女婿在阊门外枫桥下,开一盘典当铺。待人公平,真是童叟无欺,人人称赞,连年生意兴旺。偶然一日,闻得湖广大熟,斗米止三十文钱,龙员外与妻子商汉道:“此去湖广出镇江,过太湖,进天门山,乃是一水之地,不如将些本钱,籴他数万余石米来,再开一籴粜行,获利济人,更是加倍。”杜氏与儿子龙泉始初劝阻,后因龙慎心执意要行,分付将当铺内一应事务,俱交付女婿孙自连掌管,自便取了本银一万两,带了十数个家人,写了船,竟住湖广籴米去了。

孙自连见岳翁去后,独自在当铺内,便与妻子龙氏道:“你父亲好没分晓,从来开当铺的大等入,等出,九八当真纹,还要搭低银;换衣服,调首饰,这都是分内该做的事。可笑我丈人道学气,假公道,如何积攒得家私起来?如今恰好远出贩米,我想事体都在我手,不如更换一番;自有好处,道是么?”龙氏道:“我爹爹从来没正经,如今他既把铺中事交与了你,你便任意去做何妨?”自连听了妻子言语,心中大喜,遂将丈人平日所行,尽行改换。看看掌管了一年有余,不见丈人回家,积得利息,尽归私囊。到了次年,不料天道亢旱,三四个月没半点雨儿,寸草无青,田禾俱稿,真个:

早魃在天施虐焰,黎民遇劫半焦枯。

那得观音甘露水,肯将一滴润樵苏。

府城内外,地千里,泉都竭,民饥饿受毙者,计其数。城中各当铺,有当的,再无取的。别家本钱都当完了,家止当候赎,有龙员外一家本钱大,照旧开张,自连一发任意施为,起徽州朝奉脸来。又将平日私房攒下的,在当中作本,价值十两的,只当钱十贯,上又加利,不数月,长了数万金利息。自连乃对龙氏道:“我们喜得遇此荒年,又幸你爹爹不在,故得积下若干钱钞。若是丈人在家,不知又生出多少腐气哩。”龙氏道:“还亏你会挣,不然如何长得如此快。”夫妻二人绫罗异锦,百味珍馐,日在家受用,不题。

却说龙慎心员外来到湖广地方,然遇着丰年穰穰,米如山积。员外投下主人家,陆续付了万两银子,不半个月间,籴完了。装了长稍船十数只,钞关上报了量头,正待烧神福、开船长行,忽然有人说道:“江上有贼船无数,据住中流,并无客商来往。”龙员外只得停住,整整候了十来个月。探听得江上平静,方敢开船。一路上闻说苏松产米之地,遭遇大旱奇荒,便急急赶回。到了境上,一路野无青草,人民菜色,卖儿鬻女,掘草根,剥树皮。龙员外见了,不胜悲叹,即便将米都起到家中,杜氏相见,欢喜问候;孙自连闻得丈人到家,也来问安,又叫戏文摆酒接风,员外连忙摇手道:“不可,不可。如此荒年,别人家都忍饥受饿,我家演戏吃酒,心下何安?贤婿,何不省一家有余之费,免多人不足之忧,真美事也。”孙自连道:“古云:自作自受。他人自苦,我家自乐,两不相干。小婿却喜得遇此荒年,当中生得些利息。”员外道:“岂有此理!”孙自连见丈人不允,自去家中与龙氏大吹大擂,饮酒快活。龙员外次日思忖道:“籴得这些贱米,正好济荒。”随即开个帐目,贴在门首:如有大户,止取价十分之五;中户取价十分之三;下户取二;赤贫者,竟不取价。籴米者,多不逾石。贴了招头,只见纷纷拥集,齐来买米。龙员外概不计利,几万石米,不消个把月,尽行卖完,也不知救活了若干人性命。真个一念之善,救济万灵,其时感动上天,忽然大雨淋漓,平地水深三尺,米价渐平。有司官给扁奖励,将其子龙泉举了德行,赴京考选。当时龙员外遂将家中田产,并当铺本利,付与女婿孙自连暂行代管,自与杜氏同子龙泉进京,选了直隶良乡县知县。择日到任,做了:

三年县令,四境弦歌。两袖清风,一帘皓月。

龙泉一日奉了钦差恤刑的牌面,行到本县,审录狱囚,秋后处决。龙泉禀过父亲,斋戒沐浴,赞香告天,秉公鞠问。审得犯人一起钱三,拖欠白粮三千石,赤贫无抵;一起赵是德,侵用库银三千两,历追无偿;一起陈仁,冒支军粮五百石,父死子代,年限已久,俱应处决。龙泉不得已,只得判了押,该房写文书,申上恤刑取决,自己退入后堂,不言不语,闷闷而坐。龙员外见了,便问道:“吾儿今日问何公事,如何面带忧疑?”龙泉慌忙答应道:“今日审录重囚,孩儿审得三起,共欠钱粮将有万金之数。年限当决,不觉心下惨然,见于形色。”员外道:“此事何难!待我修书一封,寄与你姐夫,在家中取银一万两,偿了官银,可不救出这三条人命。”龙泉听了父言,大喜,即时简差的当衙役四名,将书寄回,取银应用。一面令该房改了完粮申文,开豁钱三等罪犯,专候家中取银报部。

不想孙自连自从舅子做官,丈人也到任去了,一发倚着财势滔天,无拘无束,日逐呼朋引类,大嫖大赌,不消两年,将海大家私尽行消败,龙家田地房屋,一概变卖光丁。又遭了一场横恶官司,真个一贫如洗,夫妻两口赁得陋巷居住,小屋二间栖身。孙自连每日向丈人的相识那里,借贷糊口。正在穷困之际,忽然接着良乡县差役投到龙员外的家信,自连拆开看了,便对龙氏道:“好笑我丈人,儿子现在做官,倒来家中取银,不要说如今家事一空,便像当初,我也分毫不发的。”随即打发回书,与差人转去。

那龙员外父子,只道家中放着现银,可以朝呼夕至,当时申了完粮文书,恤刑批允,龙泉将三个罪人当堂释放,三犯感戴活命之恩,已是叩谢而去。歇了两个月,只见差人回来,呈上孙自连空书一封,上写:“年荒无计,坐食山空,家产田园,尽归乌有。”龙员外父子看了回书,大吃一惊,半晌做声不得,恼恨孙自连败坏家资,又先已放去罪犯,如何是好。父子二人正在商量无策,忽然直隶巡抚发下公文,来取完粮银一万两,立刻解到军前给军,吓得龙泉手足无措。军需紧急,抚院又连催了三次,不见解上。龙泉回文,支吾不过,又没处去寻原犯,上台那里肯信,都道是龙知县侵没官银,一本参了,奉旨追则提问。差了两个校尉,竟到良乡县堂上,拘拿进京审究。龙泉父子抱头痛哭,龙泉含泪说道:“父母不必忧虑,我们一点仁心,救了三个人的性命,苍天有眼,孩儿此去,决然无事,料道日后自有报应,父母不必记念。”龙员外向南指着骂道:“可恨那天杀的贼,将我数十万家财,尽数花费,弄出此祸,怎生处置。”龙泉再三劝慰,校尉又在外催促起身,杜氏只得安排酒饭,款待公人,恳求宽待几日。众人商议,别无门路,员外只得对龙泉道:“吾儿进京,慢慢挨过几限,待我如今星夜回到苏州,家中亲友处取讨些帐目,也有数万金。倘讨得来,陆续还官便好。”说了一遍,校尉催逼不过,只得大哭一场而别。龙泉自同校尉往北,员外自同杜氏回南。

且说那好赌好嫖的贤女婿、失财失势的孙自连,自从败坏家私,住在破屋,日无生计,晓得龙员外平日惯好施予,借贷与人,一应帐目尽皆存在家中。自连一一简看,足有数万金,不胜欢喜,执了票子,日日东寻西讨,有肯还他的,便有本无利也罢;就是欠百金的,还了三五十两也罢,只求得些现物到手,便将原票还人;如不还他的,他便诈死诈活,拿了一条绳子,只说的是吊杀勒杀。那些欠银子的亲眷,见他情极,心下想道:“虽然欠的是龙家银子,他却是龙家赘婿,况且亲笔票子现在他手里,便都多少还他些,立时都讨了原票而去。数万金票约,足足也讨了七八千金,其余一笔勾消。自连与妻子道:“我与你住在这破屋内,有这许多银子,须要藏好,不如暂埋在灶床下,待我一面去回赎几间房子,便讨奴仆、做衣裳,依先开典当做财主,有何难哉。”龙氏也欢喜了不得。当夜将银都浅浅的埋在灶下,只等早晚赎了房子,便好迁移。不料自连日逐因为奔波讨债辛苦,冒了风寒,忽然病将起来,渐渐沉重,病了半个多月,寸步不能出门。龙氏伏事得不耐烦,只因穷了这好几时,受了苦楚,见自连讨得这几千银子回来,又倚着是他父亲的,私下拿了十来两,买鱼买肉,瞒着丈夫私自吃个拄腹撑肠。却也皇天不远,看看也病将起来,更比孙自连的加重。

不说二人正在焦燥,单表龙员外老夫妻两口,一路行程,到了故乡。看见自家房产都是别人居住在内,门面番新,无处下马,投奔到亲族朋友家里。那些人见他旧日光景全无,如今又在任上为事回乡,无聊之极,况且欠着官银数万,谁肯收留?就是当日受过他恩惠的,那借他钱钞的,都道:“是你女婿在此逼诈讨去了。”尽把前情抹了,口口都是世态浇漓、薄情无义之辈,甚至连酒饭也不留他一餐的,“说到人情剑欲鸣,”盖出此也。自古道:

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

龙慎心员外夫妻两老人家,走来走去,无处栖身,只得也寻到孙自连家里。但见矮小破星二间,凄凄凉凉,冷冷落落,门儿关着,里面只闻得呻吟疾痛之声。员外和杜氏推门而入,只见女儿、女婿都睡在床里叫苦。忽然见门外来了员外、杜氏,老大的吃了一惊,只得勉强笑问道:“恭喜丈人、丈母荣归。舅舅如今还在良乡为官,还是升了别任,如何不同见来家?”龙员外苦痛起来,哭啼啼将前情述了一遍,便要埋怨孙自连几句,思量大大发作一场。又见他夫妻都病得恹恹待毙,只得又住了口。但问道:“我已前的家事也都罢了,闻你近日讨回的帐目债负,也有得七八千金,都放在那里?待我将去救得儿子回来,保全性命也好。不然,你阿舅死在旦夕了。”说毕,同杜氏又哭个不住。自连倒在病中,冷笑道:“谁教你做这样事?着甚来由?那三个罪犯比我嫡嫡亲亲的女儿、女婿可更亲着哩!直得为着那三个死囚犯倒来怨怅我们?我日前拼着性命,吃尽辛苦,讨是讨得千把两银子,我自又还了人上欠帐去了。如今两口儿耽病在身,少长没短,便要接个医生看看,也没药金酬谢,那得银子几千两,去几千里外救人?若丈人、丈母荣任归家,带得俸金,多寡也救济小婿一救济才好。”龙氏也在被窝里冷言热语,反嗟怨起父母来,倒说:“阿哥做官一场,土仪也不值得寄些与我,反来要我的。莫说如今这等穷苦,便有时也只好顾自罢了。”龙员外夫妻不耐烦听他,自往厨下做了些饭吃,便把灶房门除了一扇下来,打个铺儿安身。

过了数日,自连夫妻越病得沉重了,昏昏沉沉,起床不得。龙员外和杜氏记挂儿子,度日如年;又看着两个病人,日日倒要煎汤送水,心内愈焦愈恨。杜氏想念儿子监在京中,何时得出?与员外言三语四,在灶前相争起来。员外也是心中不快的,怪这杜氏不能宁耐,却将杜氏一推,恰好推在灶上。只因前日,孙自连因埋藏银子,掘得松动了的,不想员外用得力猛,将杜氏这一推,连缸、灶、灶床打得粉碎,水缸也打个洞,外怨怅,无奈只得在厨下打扫收拾,将破灶泥块都扫出去,打番的水流到灶下,因泥是松的,水都流了下去,员外也是无心,将笤帚去扫了几扫,扫开些浮泥,下边露出白雪雪的银子。员外吃了一惊,和杜氏连连扫开,即时欢喜道:“这是天可怜见我孩儿,救星到了。”遂将泥尽数掘开,把银子尽取了出来,倒有几千大锭子,又是许多碎块头成半锭的,满满一坛盛了,还有些零碎。孙自连在房中,听得间壁房里,老两口儿打骂一会,抱怨一会,又搬弄了一会,却又欢欢喜喜的低声说了一会。自连有心,着实疑惑,却又挣扎不起,只得叫道:“丈人、丈母,你两老人家做甚么?”杜氏便走过来说道:“天可怜见你丈人好心,在这灶下掘得一窖银子,好将去救舅舅了。”自连道:“这是我祖上所遗的,埋在地下日久,你们分毫不可动。”杜氏道:“如今且不论是你家、我家的,但将去救得阿舅出来,自有好处。”自连待欲挣扎走起,奈何头晕眼花,扶身不定。龙氏身上寒热交攻,气息难提,只说得一声:“不要动!”杜氏听得女儿、女婿一样,都是黑心言语,也不去理他,自走过厨房,与员外忙忙收拾停当。当晚龙氏因为这银手上,又增了些病,一时加重身亡,员外免不得置办了衣衾、棺槨,断送了女儿,又兑出五十两银子,与了女婿,自又将余银一兑,共是七千五百两,置了苏州绣作洒线,叫了一只大船,又带些阡张锡箔、茶叶等贷,一同杜氏,依旧进京救子去了。

这孙自连见丈人、丈母将银子尽行取去,心下十分懊恼,只得勉强调理身子,廷医救治,也渐渐好了些。乃寻着一个表弟,唤作钱达,说我一天富贵,平白地被丈人取了去,只顾儿子,不顾女婿。这五十两银子,勾我得几时用度?幸得我如今身体已好,我想他们从水路去,又带重货,虽然迟了半个月日,我与你从旱路上星夜还赶得着哩。一不做,二不休,如今妻子已是死了,不如与你再寻几个兄弟,赶去将那两个老性命一发结果了,到他船中抢了货物,大家八刀,有何不可?”钱达应允,便赴赌场上寻了两个赌友,备说情由。四人扮作公差模样,带了凶器,连夜赶去。将次赶到扬子江边,见有无数客船沿江歇着,守风未开。孙自连和着钱达在店家躲住,叫那两个赌友,沿江探看。探了两日,看得东头第三号,便是那存好心、积阴德、散粮米、救罪犯的龙慎心员外货船。两人前前后后,看得明白,插了些江上芦苇做认色,看了方向,回到店中,与孙自连二人说了,当夜三鼓,淡月微明,四个人持了凶器,札缚停当,偷出店门,竟到江边,从东一路第三号,只苏下大船,看得亲切,自连等一齐跳上,把船摇得乱动。龙员外早巳惊醒,躲在舱里,听了半日,往窗缝里向外张看,只见船头上立着四条汉子,手中各持刀斧,正待砍船入舱。听得前后舱忽然一声响亮,只见一个道人打扮,手持宝剑一口,背挂一个葫芦喷出火来,照得雪亮。先将一个汉子一剑砍下水去,那三个一齐跳上岸,没命走了。龙员外吓得魂不附体,抖做一堆。只听见那道士叫道:“龙桓何在?”龙员外抖躲不过,又见他砍贼下水,定不是谋害他的。急忙披了衣服,走出舱头,纳头便拜,道:“龙桓张见师父杀了歹人,救了小人性命,此恩何以为报?”道士回言:“适间所杀强人,就是汝女婿孙自连,合伙来谋你财物,害你性命。我因在岳阳楼三醉归来,路逢此事,念你仁心,杀他无义;今再助汝顺风一阵,明早即可到京救子。”龙桓听得声口跷蹊,知是神仙救护,连连叩头称谢,就请问仙师名号。道土开口说:“你但到京,救出儿子,可到泰山一片云,问口口真人便是。”言讫,只见半空中降下一朵祥云,道士忽然就不见了。龙员外入舱,唤起杜氏,整衣焚香,望空拜谢。耳边但闻呼吸之声,连连不绝,明早看时,已是顺天府通州地面。数千里路,不消半夜,便已到了。龙员外大喜,将货物都运到京中,连夜发卖,获利数倍,急急央人使费,通个信儿与了儿子龙泉,如数纳完官银九千余两,问官又送了若干礼物,上下都使用透了。问官将龙泉屈陷情由,并赔偿数目,备细上了一本,牵旨免其罪名,降任山东济南府历城县县丞。依先父子相见,就如再世重逢,择期上任。

龙桓记了江上神仙之言,一同其子到了任上。龙泉就娶了本地赵推官乡宦之女,赵氏为妻。真个是官清民自安。龙泉在衙,清闲无事,春光明媚,一同父母游玩山水。不想泰山正是济南府管下,偶然游玩之时,行到泰山麓下,仰首看见石壁上,凿着“一片云”三字。龙员外记起神仙之言,正待寻人问取口口真人住在何处,忽见山后一阵清风徐起,风过处来了一个真仙,立在面前,正是前夜杨子江所遇的。龙桓见了,正持施礼,只见那道士把手一拂,袖中飞出白鹤二只,令龙桓、桂氏各跨一只,腾空而起,道人亦起在空中。但见云端内:

振吟吟仙乐声喧,乱纷纷祥云拥护。

左右从人,喜不自胜,各各叩头。龙泉看父母双双白日升天,又忧又喜,只得向空礼拜。拜罢,痛哭回衙,登时上表辞官。圣上闻知大喜,即降圣旨,旌表龙门,加赠龙桓为善应仙真,杜氏为善感夫人,复了龙泉知县之职,不准辞官。诏书到了历城衙中,合府县官员都来庆贺。庆贺未散,又是一道敕命,钦取龙泉进京朝见,改升翰林院编修。后来直做到礼部尚书,子孙贵显,皆由一点善心,感动天地,以致吕祖垂救,圣旨加封。人人可不回心向善么!诗曰:

吉祥因善感,方便福无边。

作恶为非者,请看孙自连。

总批:作善事者,何必定要施财?苟存心于利物济人,到处皆有阴德。奉告同心,但不可当权不与行方便,有无穷阴骘心耳,若没仁没义如孙自连辈,又何足论乎!

第七回 真廉访明镜雪奇冤

太上本无恩怨,蚩蚩朴朴忘言。人情到死往来难,一切机关不管。

及至有生衣食,君臣婚宦多端。无心片语造盆冤,听说龙图重见。

大凡世上的事,最难勉强的是姻缘。只因数已前定,也有迟早不一,贫富不同,远近不论。自从当日买臣之妇崔氏一念负心,不做到那改嫁不已,岂不是丧心的么!后来泼水难收,只落得马前羞死,也免不得是负心之报。只因他只觅目前,不虑后日。看来读书之人一朝发积,平步青云,那里就海水好把斗量么。也不但妇人家有此浅见识,就是世间男子,谁不是这等见识?古人说:“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可叹,可叹!此亦炎凉势利,古今一样的局面,不必论他。更有一种使尽欺心,谋人财产,占人妻女的,一发更是禽兽所为,皇天难道没眼么?

宋末时,福建建宁府寿宁县,有一人姓邬,名百顺,号匪卿。这邬匪卿是个闽中财主,向年走过了几次西洋,家资巨富。前妻死了,闽中人奉承他富积金银,家家都来求亲,情愿白白把个女儿送来与他。高者不成,低者不就。邬匪卿道:“我凭了这些少家资,只要娶个我自家中意的妇人,谁耐烦要他赔嫁妆奁。若要为着贪他妆奁时,倒把个好妇人倒错过了。筒来筒去,都不中意,也是时辰未到。一日,邬匪卿坐在家中,收拾些行李,将欲起身往广里去,门外来了一个人,却是徽州府婺源县人,姓程,名洳,号汾桥。做人忠厚老实,也是个老江湖,向来与邬匪卿做夥计生理的。这日,程汾桥制了些丝绫绸缎货物,约有千金本钱,来与邬匪卿商议,要去广东走走。匪卿大喜,安排些酒食吃了,二人就同去。叫了一只五舱的大号海沙船,趁著顺凤而行,不只半月,到了广东潮州府的地界。

一到了岸时,就有许多牙行主人来看货物,却好广东正在缺货,问了价钱,说了行情。一个牙人姓李,原是个不良之人,得了一主横财,也是谋了一个山西客人的,就发了家,就在这潮州城外,开了个苏、杭、闽、粤杂货老行。若客人急要回家时,他就有现银应客,因此四方主顾,来的都到他家,诨名叫做李花儿。因他各路走得熟,又口舌利便,趁钱在行,广东人口号,说“在行”叫做“花得来”,故此人人叫他做李花儿。这李花儿就兜揽邬匪卿、程汾桥两个客人,到他家中住下,把货物都搬在他家里。住了十来日,他二人说:“如今货物才长,我们再等几日,待价钱大长时,然后发卖也不迟。我们是久惯做客的,谁待要思家么。”自此只在这李花儿家,住了许久。这李花儿有个妻子王氏,生个女儿,年纪十七岁了,许了人家,尚未嫁去。一日,这邬匪卿因出外早了,冒了些雨儿,身上衣服湿了。回来等不得叫人去取火,要烘焙他燥,自己就忙忙的走到主人家里边去取火.刚刚走到灶下,取了一个火盆在手,抬起头来,只见那李花儿的妻子,同着这个女儿,整治午饭,与外边众客人吃的。匪卿拿着火盆,看了半日,看得呆了。这女子果是人物儿生得好,匪卿一时见了,就看得有十二分人才,十二分标致。厨下事体,一切能干。匪卿就起了个欲要娶他之心,看了一会,走了出来,把火盆放下,且不去烘干衣服,呆呆的对着天想了一会,道:“我要娶他也不难,有的是银子,带的是货,将些送与这李花儿,难道他不肯嫁我么?”又思忖道:“这女子年纪大了,主人家也有本钱的,或者这般年纪已是许了人家。”又思一回道:“就不曾许人家,我却是个外乡人,他也便就不肯许我娶去。”胡思乱想。过了数日,倒行坐不安,只情思量起来,把那卖货一事,都不在心上了。程汾桥终是个老实人,对匪卿说:“兄长莫不有甚心事么?这几日我看你行坐不安的,却是为何?客路里放开怀些,卖了货物,与你就回家了,何必如此挂怀?况今物价骤长,料不得个不趁钱哩。”一手就扯了这匪卿,同到外面散散闷去。走了半里多路,一个酒馆甚是干净,店门外一对门联,上面写道:

李白酕醄,不省下楼扶上马;

口口口口,虽然骑马似乘船。

酒保数人立在门旁,专一迎接四方游客。汾桥就扯了匪卿,占了一个阁儿,吃了半日酒,匪卿称谢。欲待起身,只见外面有个唱曲儿的走入阁儿里,轻敲檀板,慢拨胡琴,顿开喉咙,便唱了一套“客馆萧条春将尽”的曲儿,越打动了匪卿心事,一时有些不耐烦起来。汾桥道:“我与你好兄弟一般,千里经商,无非为些利息。如今生意得利罢了,相请仁兄散闷,为何只是不快?你可有甚言语对我说么?”匪卿就对汾桥说道:“深感老兄错爱,如何敢隐瞒?”只因这般这般,如此如此的缘故,说了一遍。说:“我因家中前妻死了,我便要娶他,但不知他肯不肯哩。”汾桥听了,大笑道;“我道是为甚缘故。既为此事时,何不早说?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你今又不要强占他的,凭媒说合,还来送些财礼,若肯允时,道不得个有缘千里能相会,怕不就是你妻子么?若不肯时,卖了货物,回家另娶。广东人说得好:‘不笑淫,只笑贫’哩,有了银子时,愁甚么没妻子么?”说毕,又笑。这匪卿被他一席话,倒也说得快活起来。便道:“他若肯将女儿嫁我,我这数千金货物都送与他,也是肯的。只是如今那得一个媒人哩!”意思就要汾桥替他做媒。汾桥说:“你要讨他女儿,却好又是我去做媒,可不是黟计商了,谋他女儿么?这却使不得。须是寻着本处做媒的便好。”只见对面座儿上,有两个饮酒的,在那里听得这一句“要寻本处做媒的”话,就来接口应道:“你二位贵客,可要娶谁家女儿,还是做大,还是做小,或时暂娶,或是娶回?还是要赔嫁.或是没财礼哩?”惯做媒口角,一时就说了许多题目。匪卿转身拱一拱手道:“足下想是久做月老的么?我在下是个闽中客人,来此生理,因要娶这主人家李花儿的女儿为后妻,因我这夥计说:自家夥计,不好做媒,因此要寻贵地一个媒人。既足下在行,就相烦成事则个。”那两人听了大喜,立起身来,匪卿就请他二人过来同坐了,叫酒保重新整起酒来,又说了一遍:“若事成时,谢媒每人三十两,你二位只要包得事成便好。”二人听了欢喜,说:“贵客请回,我二人明早就到李家,说了再来回话。”一同出了店门,仍旧是程汾桥算了酒钱,自回下处去了。

那二个惯做媒的,一个叫赛春风吴一泉,一个叫元宵月陈东桥。这两人口舌唧溜,男家说少,女家说多,真个是十说九成,就像春天的风,元宵的月,无人不爱着他。二人得了匪卿言语,一路商量道:“那李花儿女儿,今年十七岁了,小名娇姐,原是我二人做媒,定与水北巷真秀才为妻。只因那真秀才如今穷了,一时讨不起,不曾娶得,须不曾行礼纳聘。却是那李花儿学好人做作,说什么喜爱他的文才?看得这真秀才中童,亲口许他的,如今怎好去说得?”赛春风想了一想道:“我有个计较。如今先打听得李花儿不在家时,先去与他妻子、女儿说了。只说真家十分的穷,却是嫁他不得了。况且原未行礼,又未受聘物,你女儿又不曾出口气与他,便另许了邬客人,也未为赖婚哩。妇人家听得如此说,毕竟喜着这富的,厌着那穷的。他妻子若应允了,不怕李花儿不允。”元宵月道:“说得有理。”这日,李花儿恰值出去讨帐,不在家中,二人来见了李花儿的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临了又说道:“果你若肯时,那邬客人说,这几千金的货物尽数送你,分文也不要.况他家里还有万全家私,只少你这个善当家、极标致上好的女儿哩。”李花儿妻子王氏,原也是个小家子出身,听了这些言语,巴不得退了这真家,许了这邬家。但不知女儿的心里如何,就好允得。便道:“恁地时,待我丈夫回来商议,明日你们来讨回覆罢。”二人去了。

王氏进房,细细的与女儿娇姐说了一遍,娇姐思量道:“真家穷了,若嫁他时,只好守贫,等得他富贵时,也不过是富贵罢了。如今现现的财主倒不嫁他,却去等发积。若等得他终身不发积时,干净误了自己。”这李花儿出身是不良之人,原不是什么诗礼名门,有甚么文公家教。他的女儿只合有如此相识便了。想了一会,算计己定。王氏停了半日,走来问女几道:“你说嫁那邬客人可好么?”娇姐不则声,只笑了一笑。王氏会意了,便等李花儿走来。不等李花儿开口,一头撞去,就娘天娘地的哭将起来。从巳牌时分,直哭到晚。李花儿对着他,只不回言,过来问这走动的使女,都说不知道。又问一个小厮道:“今日有甚人来?”小厮应道:“没甚人来。只有那两个做媒的赛春风二人,来见了主家婆,就去了。”李花儿只道真家央他来说亲,便笑道:“恁地时,却好了,‘女心外向,从来有’。如今女儿长大成人了,做媳妇的规矩,件件皆会,你这样哭着,不舍得时,难道叫他终身不嫁人罢?”王氏照着李花儿脸上啐了一口,道:“梅气!什么真家,假家!他如今穷得不济了,我女儿犯了甚罪,叫他该活活的就饿死哩!你若不依我言语,将我这一块肉断送了。左右到真家也是死,不如我先与他同寻一个自尽路罢,何苦牵肠挂肚,去嫁那个穷人么!”李花儿道:“如今就不嫁他时,嫁谁?”王氏道:“我这般花枝一个女儿,怕没人要?现今有这邬客人,他早晨央媒来说.你若肯将女儿嫁他时,他这几千两本钱的货物都与了你哩。”李花儿起初那口口许嫁真秀才时,也是一时高兴,不是个真正怜才的孟尝君。及今几年来,又不见他高中,虽无悔亲之心,却也不曾受真家的聘物,被妻子说了一番,又见女儿也心中不愿到真家去,后来说到几千金都与了他,就一时见财起意,即便对王氏道:“恁地时,不消哭得。我又不曾受真家聘礼,如今便许嫁那邬客人便了。”王氏听了欢喜,便不哭了。立起身对丈夫道:“明早那赛春风二人来讨回覆,可办酒在此等他.那邬客人寓家久了,只为这亲事稽留在此,不曾回去.若一时做了亲,他就要去了,连连可制造些妆奁方好。”李花儿一一应允。次日,二人果然绝早就来。李花儿相见了,一说就成。邬匪卿闻知大喜,便对赛春风二人说:“择日做亲,一些嫁妆也不要得,我家中自有。如今他既允了时,可将我贷尽数搬了进去,三日后就同新人回家去了。”赛春风又去说了。果然嫁妆也一件不制,娇姐就与匪卿成了亲。三日后,便另叫了一只小船。程汾桥的货物也卖了,因是匪卿有了家眷,不好同船,他自别了另去置些回货,迟日搭船不题。

却说这匪卿出外生理,家中巨万私囊,尽托与一个姑夫的儿子,叫做陈一管理。这陈一是个少年游手之人,因匪卿出去了,他就生心嫖赌起来。嫖赌得半年,恰好把匪卿这些私蓄,尽数花费了。适值朝里是宰相贾似道弄权,派行江南买置官田,收获私利。行到闽中府县,各里富户,尽数赔累受苦。这邬匪卿财主名儿,那处不晓,县中将他佥了个首名,派买官田五百亩。买这五百亩田,只要得五千银子,杂项使费铺垫,倒也要四五千两。这匪卿只得万金家计,娶这娇姐,就去了三四千的贷物,又被这陈一败去了几千,只得又将家产、田地自家变卖了,去买官田,那里够完官府派数?官府又日日带出比责,勒限要他买完。

却说这娇姐,起初只说嫁个财主,受用一世,那知一回到家中,匪卿反被关在监里监追,自己家产都卖了,私蓄也都干没了,潮州货物已是都与了娘家,如今弄得千干净净。要死要活,哭泣不住。看看日久,匪卿完官不来,贾似道又行文下来,如三个月满限之后,有不买完官田,尽行斩首。匪卿闻知,心里急了,自思量道:“我当初不合要讨这妇人,谁知是个破军星照命,一走进门,就弄得人离家破。广里货物,白与了他家;又因回家迟了日子,被这陈一又败去若干。想这祸根,都为这妇人起的,我不取得他也罢了,却被剥削那没天理的程汾桥什么寻个本处做媒的一句说话,谁知说倒说成了,如今害得我受苦不浅。我恨不得杀了那程汾桥和这娇姐,方才洩得这口怨气!”好笑邬匪卿不懊悔自家要娶妻子,坏人名节,不念自家该受此报,反恨那程汾桥的言语起来。他动了这个心,因官府又比得紧,说三个月满就要斩首,随即走出监门口,就央一个存好心、专积善、惯写状子的,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怎生算计那程汾桥来替我顶了缸也好。那写状子的道:“这个不难的,多送我几分银子,就断送他了。我如今替你写一纸供状,供称现有万金资本,托付夥计程汾桥,潮州卖货,乞批差到桩提来,不一日就可完官了。只说有三个月的限,待拿到程汾桥时,再与他个谋占人妻,活吞血本的罪名儿,他遍体排牙,何处分诉?有什么难处之事?若程汾桥完官未了,情愿将娇姐官卖凑数,却不一举两得?你的斩罪就免了!”匪卿大喜,立等他写了一张供单状子。次日,本官追比,匪卿就递了上去,求免加刑。本官当堂准了,即出火票、火签,飞差二名,提拿钦犯程汾桥,限十日潮州回话,即准免匪卿本身之罪。

只说那程汾桥的货都卖了,到是李花儿感激他成就了女儿亲事,无以为报,留他还住在家,替他收买广东回货,却是铜锡、香草、花梨等物。此时货己置完,将次起身,恰好悔气难逃,刚走出门,被这闽府差人,一索子就登时缚了。汾桥说:“我有何罪?”差人取出来文,与他看了,不知从何处说起,不知一些来历。差人佥了许多封条,把货都封起了,连那李花儿的私物,也都封了。贪着匪卿这些货,都不曾出脱,白白送了一个女儿,仍旧都封了去。差人又说:“主人家也不可放松了。”把李花儿夫妻两个,也一齐缚了。不则一日,把这程汾桥扭解回闽府,官勒限三日叫他变卖货物,完买官田五百亩之数;如到三月日满限,即行斩首,乃是贾丞相传出圣旨,谁敢不依?邬匪卿暂放回家,取地方邻里保结收管,倒将程汾桥上了枷锁,在牢中含冤受罪。家中妻小,自在徽州,又不知道,就寄信去,一时有谁搭救?眼见得要无辜而死了。起初还有些相识来看望他,或来周济些银钱,后来知是贾似道丞相要他买官田的缘故,都惊得不敢来望;那些货物,还思量拿来变卖,不想差去的人,都一齐分散了。剩得些花梨木器皿,所值不多的,当官估验,也是故事而已,如何够足这万金之数。看看三个月的限期将满,程汾桥日日只得在牢中痛哭,思量一个雪冤的官儿,出去首告,如何能得?只好守死罢了!自己又悔道:“我与邬匪卿做了一世夥计,也不晓得他是这般样人,我又不曾欺他,他要讨李花儿的女儿,我倒叫他寻本处媒人,如何保今日反害我至死田地?这样冤仇,不明不白,只好待来世报他罢了。”

不说程汾桥含冤系狱,却说那广东的真秀才一举成名,到京联捷,就中了状元,尹谷榜的进士,选了衡州知州,异政如神。到京就点了八闽廉访使,专一与人雪冤理枉,做官清正,刚直无私,真个是龙图再世,君实重生。到了八闽之任,先行牌府县,要审录狱中重囚监犯。府县官吏慌忙造册送呈,第一件就是未完官田斩罪,原记邬百顺,程汾桥,并娇姐、李花儿、王氏、罪犯五名,一同解到廉访使真爷衙门来。真个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一行人犯都到了。真爷看了名字,吃了一惊,暗自忖道:“两年前,有个福建客人邬匪卿,曾同一个程汾桥,来到广中做客,娶了李花儿的女儿,那女子曾许我来。我虽不曾行得聘物,他却也不该来谋妻。那李花儿的女儿,也不该就又嫁了。我如今若提起这事,只道我公报私仇,就度量窄小了:我若不提起时,这些愚人那知就里?只道他们是终身富贵,我是终身贫穷的。”恨恨不已,将就把众人口词,问了几句。那邬百顺一口咬着程汾桥做的,程汾桥总然只推是邬百顺自造之谋,两个硬硬彼此相推,真爷都不理他。左思右想,停了一会,只向案上提起笔来,向那一宗文案后面写:

邬百顺夺妻倾家,程汾桥赞恶受非。李娇姐负心贪浊,真廉访明镜剖沉。

众人那知这真廉访是个好才学,州府水北巷李花儿爱才,亲许女儿的真秀才,却倒有今日哩!众人不知这个缘故,一齐在下面叩头的不住,谢罪道:“这都是小人们自造的罪孽,如今被老爷说破,都自知果报,也各无悔恨了,只不知爷爷方到任得三日,如何就采访得这般详细?就是神明眼见的,也没有这等明白哩。”青天爷爷,叫个不了。真廉访说了半日,看他众人随头不住的.忽又大笑道:“你这些奴才贱婢,你两年前只道是自己终身富贵,不了男子,便挥金如土,爱人美色,夺人女子,不顾丧心;妇人家就忘情负义,背誓违盟,只贪眼下臭财,那知转身为耻,失节辱身,今日反受苦恼,辱及于夫。无耻贱婢,你众人道我是谁?就不晓得此事么?”又取一张纸,写下八句,掷将下来:

廉访贫儒,真生依旧;朋友冤愆,婚姻翻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何恩何仇,自作自受。

众人看了,才知这廉访老爷,就是当初赖他亲事的真秀才,一发大家情虚,只是叩头求饶。李娇姐听说是日前许嫁的贫秀才,如今坐在上面审问这事,又羞又恨.羞的是自己无情,恨的是当初错嫁,却是迟了,一头就向丹墀石上,撞开头死了。真廉访看了道:“这妇人也值得一死罢。”又大声向众人分付道:“我老爷若是报冤,不知今日了。只是我释放你众人出去,都要学做好人,不可仍前肆恶为非。”因此反替他众人出了一张回文,到贾丞相处,说邬百顺名下五百亩,已今完买三百亩,其余不能买完,暂与宥免;程汾桥原系隔府寄居,释回原籍。程汾桥放了枷锁,得了性命,叩头自回徽州去了。邬百顺妻子娇姐已是死了,同着李花儿夫妻,哭了一场,抬出烧了。这才是使心谋人妻子,落得家破人亡,也不枉了。真廉访审结完这一案,闽广百姓晓得是他身上事的,都道他厚德仁心,是当年的君实;不晓得是他自己事的,也又道他聪明正直,是重见的龙图。后来真廉访直做到平章地位,生三个儿子,累世显荣,簪缨不绝。有诗为证:

他人妻女莫贪求,富贵也因宿世修。

贫贱失时君莫笑,有仁积德倚天庥。

第八回 李判花糊涂召非祸

人当权,莫执拗;方便人,省机巧。

恃聪明,多懊恼;忠恕心,扩充好。

商鞅法,自毙了;王安石,不到老。

更糊涂,当祸夭;坐公堂,冤孽报。

为甚说个“坐公堂,冤孽报?”大凡做官的人,岂是真个要做不好官么?只因他权柄在手,一言一动,就可以生死得人。若是个忠厚谨慎的,凡事小心,畏天畏人,做去不致有失,自然天祐之,人祝之,福报绵绵,千钟食禄,子孙却也悠远。若是个恃着聪明用事的少年科甲,几句歪文宇,都是记诵别人的,一时侥倖了去,就看得天公箬帽大,一切民情风俗也不晓得,凭着自己聪明做去,威权任意,小事做坏,也就暗损阴骘了。若凡事错了个头儿,他不肯认错,恐被人谈论,坏了官声,就不好图大大的荣显了。一错宁可直错到底,心下未尝不知,也只得硬着做,叫道做口着了,也只为骑虎之势,不能相下。明知明错,这却不是真个无心之错,岂不害事得多哩。再若是个糊涂的人,冒冒失失,一帆风不知东西南北,若待不凭这些书吏,自己又不知就里;若恃凭着这些书吏时,又恐误了名头,这叫做半是半非,糊糊涂涂的做去。做得好时,是百姓造化去了,做得不好时,谁敢当面道他个不字?只道个做地方不着罢了。说话的,依你这等说起来,做官这等烦难,普天下做官的,多似芝麻子儿哩,都是会做的,都是不会做的?包龙图有得遍江船么?不是这等说。只是做官的,不可把那孔夫子“临事而惧”这句说话忘了便好,只因看得小民易欺,有何足惧,就到得失误了。丧其心术,害及子孙,没了阴骘,都做坏了。故有那“坐公堂,冤孽报”的说话,若论那有意做邪人、干歹事的,又何足算哉!诗曰:

凡事还须要三思,若听一面见分离。

为官权重人人畏,再加任性失便宜。

如今却说五代残唐湖广衡州府,有个判官,唐时取名叫做五花判事。这判官姓孪,名浑,号两端,原是四川夔州府人氏。在这衡州,做了三年判官。也断了许多无头的、不明不白公事,心下须不甚明白。却喜有一件的好处,只是不肯要百姓的钱。若打断公事,最要任性,不肯虚心,故此做官,也有喜他的,也有怪他的。喜他的道是清廉,怪他的道是糊涂,这也不在话下。一日,这李判官出外拜客,打从衡州府城隍庙前经过.只见有一起人,在那里烧黄罚誓,誓毕出门,口中嚷道:“如今与你到李青天那里去!”一个又道:“还是白太爷的清,还清得好哩!你莫说李青天,你倒要讨便宜去见那李糊涂么?我偏要与你见白太爷!”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极正气的陈隆受了非刑之屈,无意中的判府,招了无妄之灾。正是:

是非不是无心起,无心却惹是非来。

这一干人,都是衡州百姓,为因争闹不明,都到城隍庙立誓,然后要去告状。起初说要到李青天那里去的,姓张,叫做张阿牛;说不要到李糊涂那里去的,叫做陈隆,两人正是对头。这陈隆怒吽吽的嚷道:“要到白太爷那里去!不要到李糊涂那边去!’方才嚷得这一句,抬起头来,不想这李判官的轿子,不远不近.刚刚到在陈隆面前。那李判府坐在轿上,心中自想着拜客的说话,况且喝道纷纷,叫众人站开,李判官倒不曾听得。这陈隆一面嚷,不曾住口,抬头看见,恰好是李判官抬过,岂不吃惊?已是惊得呆了。谁知那张阿牛情知理亏,他就趁着这个风儿,上前一步,大叫:“青天爷爷,为小民伸冤!”李判官分付住了轿子,叫过众人来问。张阿牛一把扯住陈隆,向前跪禀道:“小人张阿牛,当初二十年前,曾欠陈隆二百两银子,历年到今,本利己都还过了。只因小人失智,不曾问陈隆讨得原先欠票出泉,因此被这陈隆屡次诈害,又诈了若干银子去,酒食也不知吃了多少。今日又来小人家里打抢,小人情极了,只得和他到城隍爷那里设誓,小人其实还明白他银子,他只顾还要白赖小人的,他故此在这里嚷说老爷糊涂,不要来见老爷,要到白太爷那里去告,这是老爷亲耳听得的,须不是小人生造出来的。方才还叫喊不住哩!如今小人也不敢多说,只求老爷作主,追出他原票,还了小人,杜绝后患,小人情愿就在老爷台前,一本一利,再与他四百两,也是情愿。”李判府听他说得句句有理,且是气直理壮,说得直捷痛快,不像个欺心的,随叫陈隆来问。

陈隆起前,果是说了那“不要到李糊涂那里去”这句话,却是有的,不防着张阿牛一把扯去见官,又造出这一篇大谎,说的谎都不是起初设誓相闹的缘故。及至李判官问他时,一句也气得说不出了。又惊又气,目瞪口呆,半响说:“青天爷爷,不要听他谎言。”那张阿牛乖巧,一口就来咬定他道:“你方才说李糊涂,如今见了老爷,又假唤青天老爷,谁希罕你叫么?”故意只把这青天不青天来打诨。这陈隆心虚,只道李判官真个听得了,只是分辩不出,又挣了两句道:“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妻子将小人银子藏过了。”李判官性气起来,就大怒骂道:“你这奴才,欺心是真了,什么妻子不妻子!”喝叫重打三十。两行皂快听得本官分付,不问事由,拖翻陈隆,重重的一气就打了三十板子。打完了,分付叫带回衙去再审。这陈隆不打时,已是气得死了,又熬了三十闷板,那里扒得起来?一口气不回,就晕死了。半日,方才醒将转来。李判官一路抬回,自己在轿上寻思道:“那张阿牛说还过许多了,如今肯拿出原票时,又肯还他一本一利,这明是哄我。我如今偏要他拿出银子,方才追票与他,难道那陈隆还不肯服我么?”一面想,一面到了衙中,又取他一行人跪下。李判官叫陈隆上去,道:“我也难凭这张阿牛的言踏,我如今定要他拿出本利四百两,然后你须还他票子,不可有违,这是我老爷至公至明了。远年宿债,不要论他曾还与不还,如今有了一本一利也够了。”一面分付阿牛,速去取银来回话。张阿牛欢喜,领了言语出外,飞也似去取银去了。

这陈隆是个朴实之人,一味气得要死,慢慢的又叩头禀道:“那张阿牛并不曾欠小人银子,小人并不曾勒掯原票不还。只因张阿牛是小人久相好的朋友,小人在京中生理回来,有本钱三百两,趁得利银一百两,共是四百两银子带回。昨日到城晚了,如今城门防守甚严,一晚就要关闭,远方出入之人,又要盘诘,小人因身边带着银子,不敢连晚入城,就在这好朋友张阿牛家里宿了。将银子放在床头,睡了一夜,不想次早起来,银子都不见了。小人向他取讨,他自己不走出来,故意只叫他妻子出来回小人,只说不见有银子。小人急了,说你将出来,我与你对分了罢。他又不肯,只赖没有,闹了半日,他从后门反走向前门进来,看见小人与他妻子争闹,他反扯住小人,说小人要强奸他妻子。因此小人不服,走出来,叫了地方人等,”就回身指着下面跪的人道:“方才同众人到城隍庙设誓完了,正要到老爷面前告状,如今只求老爷作主。”李判官听了,拍案大怒道:“你方才如何不先叫屈,那张阿牛一见我,就说你掯他票子,希图谋他妻子,故此不肯还他。如今迟延了这半日,就生出许多言语来哄我,不信你做客经商的人,何等老成,到了自家城门了,倒不入城,反在城外歇宿,银子难道不仔细收藏,可可的他先说本利肯还你四百两,你就说你的本利恰也是四百两么?你如此奸诈,如何瞒得我过!”因叫众人上来问道:“他讲的是真情么?”众人见官府的口气不好,却是陈隆口嚷“李糊涂”这一句话,众人都听得的,也道是官府怪他了,谁敢替他分辩?况那张阿牛平日相处的一班邻里,有心要谋赖陈隆的银子,私下已曾许分一半与众人的,众人一齐应道:“小人们不过是邻佑地方,那知他二十年前结债的就里。就是陈隆在京师拿回的银子时,小人们一发不知了。谁人同他到京里去哩!”这几句话,又添了一个钉了,却好张阿牛将银四百两一拜匣拿了进来,当堂简看。陈隆叫道:“这银子那是小人的,他拿去倾销过来哄老爷哩!”李判官大怒道:“你怎见得就是你的银子,这银子可会讲话么?好好将出原票还他,你就当堂领了这银子去;如不还他原票,你也休想活了。”陈隆说:“他原不曾借小人银子,那得有个原票还他?”李判官道:“恁地没有原票时,你也休得与他相争了。叫张阿牛仍旧将银子拿回去罢。”自己退堂,众人赶散,气得这陈隆干净没了四百两,又打了三十板,自己寻思:“难道如此就罢了?”也只认做自己说得那一句“李糊涂”不好了,思量要到上司去告他。又道:“他如今有了我这四百两银子,衙门里有钱使用,官司口定赢了,那里去论得有理没理?他如今又有李判官做主,如何告得他?”因此叹口气,“只是告他不得了”,一步步挨了出来。一路思道:“没了银子,回家去也不济事。”仍旧挨到城隍庙里,向着神道叩头,哀告道:“小人陈隆方才设誓,已是神明鉴察了。但如今银子也没了,板子己打了,只恳求得神明一个报应罢。”于是拜了又拜,果然虔诚。拜了三个多月,神明感应了。

一日,城隍神见陈隆如此恳诉,便叫过掌人间善恶簿子的判官来问,判官禀说:“那李浑做官,只有任性这一件不好,实是不贪财,断的事多有不明白,前后屈人事体甚多。”城隍神随唤鬼判道:“他既不爱财,不可伤他性命,可将他库中元宝摄取四百两,放在我神座之下,待他也受些苦楚。然后将银还与陈隆,使他醒悟,却也不迟。事毕之后,叫小鬼勾取张阿牛速死,以为报应。”鬼判领了法旨,早辰李浑正在升堂,只见一阵黑风过处,往他面前经过,风暗中有许多鬼卒,手拿城隍司三个大金字的黑牌,后面一个戴黑幞头的,手执大簿子一扇,径往他后堂库藏中走了进去。李浑大吃一惊,不敢言语。忽见外面报说:“新按院查盘官到了。”李浑出来迎接坐定,众吏书呈过了文书清册,库仓钱粮、米谷总数,查盘看了,即命开库一一兑过,所缺不多,单单少了额头四百两。查盘问李浑道:“这所少之数,如何解说?”若是未经征收的,这册子就不该开载在上面了。李浑合口不来,叫过库吏亲问。库吏禀道:“兑银上库,是老爷验明,亲笔封贮,如何少了四百,这个库吏不知。”查盘说:“难道你官吏相推就罢了么?是你亲笔封贮,这个不干库吏之事,是你典守自盗,加罪一倍。也罢,我闻你一向做官清廉,不肯爱钱,只是如今少了钱粮额数,却也难说,如今限你三日补完就罢了。如三日不完,就来提参解院,到京拿问。”说毕,打轿去了.

李判官呆了半日,果不知是谁盗去。平日又不贪钱,衙里又没得赔偿,如何是好?随与众吏商议,人人不敢做声,那得这四百两银子上库。李浑入到衙中,将自己衣服首饰、酒器银带,收拾也值三四百金,只三日内如何变得银子出来?到了两日,只得自去查盘那里讨情,告求宽限。查盘大怒:“你分明自己盗用了,典守者要加倍罚罪。若三日内无有原数,三日外就要倍罚,共是八百两了。可知查盘官只要你纸上做数,就白白替你详文回院么?”李浑大惊,明知查盘官也要送礼,只得谢罪出来,连连将家资尽行典卖,也有三百多了。还少些,要库吏凑足,库吏不肯,延挨了一日,已是第四日了,李浑连忙捧了四百两银子,见了查盘。查盘大怒,道:“限你三日,如何第四日才来?我今不究你典守之罪,该问充军也罢了。只倍罚四百两助修塘工,立刻解院,如迟拿究。”李浑吓得魂不附体,另要再凑四百两时,再没有了。数日,查盘不见上来,登时写了一面提牌,单提了李浑上去,问道:“你一向贪污之名,我闻已久了,如何还不自足,还要盗取库中官物?”拶了一拶子,发落大监之内。故意分付狱卒,好生牢固看守,一刻不可放松。监禁了半月,受了许多苦楚,衙中妻儿老小、男男女女,日日悲号,那得银子还官罚罪?查盘又着人来说:“再迟几日不拿出来,就要解上按院,就要加刑比责了。”

李浑听了,越发惊慌。受苦不过,忽然想起数月前,曾断与那张阿牛四百两银子,料他不曾用完,不如借了他的纳罪,日后慢慢还他未迟。因哀求狱官道:“你可松我一松,待我设处银子与你。”狱吏道:“查盘爷分付,不许放松。若果有银子与我,便且宽了你一会儿。”李浑在狱写了一张借票,又签了一张纸牌,就央狱卒传到衙中,着落日前原差,拿到张阿牛家里,立刻借取前银四百两回话。差人急急拿了纸牌,走到城外,见了张阿牛说了一遍,阿牛吃惊道:“银子我用去了,那得来放债?”差人就一把揪住,用索子套了他脖项,道:“库里不见了四百两银子,可可的你家里有现银四百两,不是你偷是谁偷?好好拿出来,救了李判府罢了;不然,就结你去做盗取库银的贼论!”阿牛方才慌了道:“公差莫怪,你且请坐。”诉说前日果是四百两银子,想是那陈隆偷盗库中的,是便是我赖了。如今被地方众人知得,死活定要分去了一半,我妻子又不贤慧,他说亏他回复了陈隆,又拿了一百两到娘家去,我如今只得一百两放在家里,未舍得用,如今拿了去罢。”差人道:“四百两若少一厘也不干事,就是判爷肯了,查盘老爷那里也不肯,只是不拿你到官,也便宜你了。”张阿牛听说道:“不到官就省闲枝,又省受刑罚,只是一时如何凑得起?”因留住差人,自己到各亲眷人家,将此苦情说了,写了若干借票,也借了一百两:又将身下房屋典戤了五六十两,有些当头田地,登时卖尽,也有七八十两,还少五十多两,要妻子拿些出来,妻子分文不肯。阿牛说:“你若不肯,连你也就卖了完官。”那妻子道:“你如今也是没了银子,卖了房产,变了当头,我如今又苦苦的定要恋着你怎么?我有那一百两藏得好好的,你若卖了我,我就另去寻个作伴,有什么不好?”阿牛大怒,就叫媒婆领去卖了。幸喜年纪后生,有些颜色,也卖得十来两银子。阿牛身怕到官吃苦,只得又将亲生一个女儿,有十七八岁了,也卖与人家做妾,倒卖得五六十两,好有四百之数了。同了差人,拿了银子,走到狱中,见了李判官。李判官欢喜道:“却难为你了!当时亏我断得与你,如今也得你银救急,待我事毕之后,慢慢还你,你可放心!”阿牛忍着变卖的许多气苦,只得叩头谢了一声,自回去了。李浑遂将此银,急急送与查盘,查盘收了,免其罪犯,登时释放。

李浑依旧回到衙中。刚刚进得衙门,到了后堂,只见又是一阵风,前日所见的鬼判,拿着城隍司的金字牌,依旧从库中出来,走到门外去了。李浑又吃了一个惊,道:“是怪事,怪事!我明日须得到城隍庙行香祭献。”即分付礼房书吏,办了三牲猪羊祭物,次日五鼓,到城隍庙伺候。次早,李浑竟到城隍庙来,两行灯烛,进庙焚香祭献,拜了八拜。拜毕,抬起头来,只见神座之下,露出黄缕袱包一个,明晃晃八个大元宝,摆在上面。李浑看见,惊道:“如何这神座底下有八个元宝?”仔细看时,正是库中之物。他连连称叹道:“神明真个灵感。他明知我做清官,道我赔了四百两,查盘官白白要去四百两,如今天可怜见,不知从那里取了这库内原银来,还与我。”就伸手过去,取了一个上手看时,只见银子是库内原银,上面却另有四个大宇,是新凿的.写道:“银还陈隆。”李浑大惊,又取了一个看时,也有“银还陈隆”字样。八个都看过时,都有这一样四个宇。李浑忽然醒悟道:“是我当日错断了那陈隆,误将他打了三十板,反被那张阿牛哄过,倒把那陈隆银子断与了阿牛,如今神明不喜,却显这许多灵应了。如今我已受苦过了,阿牛银子也是照数赔了出来,却好不去寻陈隆交还与他,更待何时?”随即便出差人,去各处寻将陈隆来说话,不可惊恐了他。又差人去拿张阿牛来,也只打得三十板子,一时就打死了。

却说陈隆无日不来庙中拜求报应,这日是李浑来得早,他来得迟,正好走到神前,一眼看见李判官在那里遣差言语,这李判官也早巳看见是陈隆了,等不得叫一声:“陈隆你来!”陈隆沉吟着道“难道再要打我三十不成?不然再要我白白送人四百两银子么?他叫我怎的?”一面思忖,未及答应,李判官又叫道:“陈隆,陈隆,我赔偿你四百两银子在此。”陈隆听说,走过来也免不得跪了下去,道:“老爷有何事故?”李判官将八锭银子,一包袱递将下来道:“神明感应,是我当初错断了。如今还了你的,不可怨我了。”陈隆道:“这是府库钱粮,小人如何敢领去?”李判官又将库中如何失去,自家如何坐牢,又问张阿牛如何借银,如何打死阿牛之事,一一说了:“你可再看这银子上,还有四个字不是?神明叫还你,待还谁哩!”陈隆也暗忖道:“这明明是我终日求神,今朝才得报应了。于是收了银子,向李判官也叩了一个头,又向神前叩头谢了,欢天喜地,拿了银子,回到家中去了。

这李浑只因一时不曾谨慎,任性错断了他人银子,颠倒赔折了自己家私,还亏平日清廉,神明不曾取他性命,只受了一个月牢狱之苦。那张阿牛黑心,赖了好朋友的银子,白把地方众人分了去,自家妻女、房产,私囊都卖了与人,还清了,临了又被一顿板子打死。可见天理昭昭,良心难昧。奉劝世人,只是各安生理本分,求财为官的人,宁可三思而行,临事简点,不可一味任性。正是:

凡事存心要致诚,举头三尺是神明。

一粒一毫皆有主,害人自害不相应。

总批:从古英雄皆从战兢惕厉中来,若看得事体忽略任性,未有不败者。李判花特小小样子耳!有大于此端者,更不可不为留心也。

第九回 新丰市名扬豹略

倾盖闻名便好儒,武夫何必自知书。

而今世上怜才者,谁似常何肯下车?

话说当时有个蜀人陈子昂,满腹文章,真个诗成吐玉,下笔成章,只是半生落魄,不得人知,徒为道旁之鬼所笑。子昂愤怒离家,来到长安市上,有一人携了一张胡琴,乃秦时遗宝,价值万金,若一弹动,使人哀者恐生,乐者忘死。陈子昂这日,行到市上,见那卖琴的口出大言,便对他说:“你这琴如肯卖与我时,便万金我也肯出,只是世人不识,我识得他却无钱可买,你若肯先付与我时,三日之后,偿你银子,你可肯么?”那卖琴的道:“我此琴已卖了十年,无人识货,你只过三日,有何不肯?但你既是个贫儒,这三日后,如何就有万金偿我?”子昂笑道:“只个你休管我。此地长安城西,有个孟尝君神庙,明日乃是孟尝君生日,长安豪门贵客都到那里献寿,你到那里,众人为证,可付与我便了。”真个那卖琴的到了次日,就来庙中相等。陈子昂也来了。只见那庙中,挨挨挤挤,俱是王孙公子、富室豪门,在彼游玩。陈子昂立在高处,大声说道:“他这琴乃是古遗宝物,价值万金,肯借与我,待我鼓一曲,与众人听者。”众人大喜道:“我们都晓得这琴却是宝物,你若会弹时,我们出喜钱三百千为赠。”陈子昂笑了一声,弹了一曲,使众人哭的、笑的、叫的、说的,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只见那陈子昂鼓完了琴,就把那琴向街前石上一摔,摔得粉碎,众人吃个大惊。那卖琴的大怒,嚷道:“如何摔碎我这无价的宝物!”只见那陈子昂大声说道:“天下的人,不知我蜀中陈子昂是个四海奇人,倒说这胡琴是无价之宝,依我看起来,要这胡琴何用?”那些豪门贵客个个心惊道:“他将这万金的宝物,尚且摔碎了,不知他胸中是何等样奇人哩!”于是众人都争相延请这陈子昂到家,都出千金为赠。一日间,就有百万金。陈子昂分文不受,尽数赏了那卖琴的。自此陈子昂名震长安,天子大用,就做出许多治平的事业来。正是:

尘埃宰相何人识,一日知名早济时。

能识尘埃真宰相,先须上赏魏无知。

但是蓬茅中,未常无异人豪杰,总是虚心求贤者少。如今说一个倾盖下车的,乃是唐太宗时山东东昌府博平县,有个贫士,姓马,名周,字宾王,也是才兼文武、学贯天人的。只是时运未逢,做了个失路的相如、穷途的阮藉,一日,客游到汴京浚仪县,却好饮了些酒,题了些诗,满肚皮不合时的肮脏之气,勃郁不堪,都从这酒杯中,一齐发作出来。在这浚仪道中行来行去,歌唱一回,大哭一回,又狂叫一回,又长笑一回。道旁之人,也有说他是疯的、癫的,笑他的,骂他的,再没一个晓得他的。正在那里喧嚷个不了,有人说:“县里老爷来了!”众人散去。这马周不合向袖中取出数卷诗文,呈将上去,要这县官赏鉴。却说这县令姓崔,名贤,是个少年甲第,极是贪鄙之人,诈害百姓,贪酷异常。他自恃少年科甲,妄自矜大,目中无人,是个极不肖的,那知什么爱才下士,其时他轿上抬来,只见马周递上诗文,不曾下跪,他就大怒,把诗文都丢了下来,不看。马周见他不采,自去拾起了,依旧狂歌不已。崔贤见了大怒,喝叫左右拿来。马周大骂道:“你这草迷七窍的赃坯,遇着那盲试官,中了你这样门生,你在此吓这些不识字的愚民罢了!我是个天下的才人,谁敢拿我?”崔贤怒道:“你是天下才人,今日倒要受这盲试官门生的气哩!”也不问他姓名,喝令左右痛责。马周却也力大,与众争扯,死不肯跪下。闹了半日,崔贤叫:“住了。不责也且饶你,左右可将他的衣冠,都扯坏了。”取一张纸,写下四句道:

“好个天下才人,羞得当街叫屈;如今扯去衣冠,好去沿街乞食。”

叫左右的押了马周,把这写的,沿路念与人听,真是气得马周无奈。沿街行了一日,崔贤方才放了。

这马周怒激在心,弃了浚仪,直往帝京走去,也思求取功名,出这口恨气。非止一日,到了秦关陕西地面,就是当日汉高祖入关建都之地。这汉高祖的父亲太公,在项羽军中回来,虽是做了太上皇,他一心只思还到丰沛旧里。汉高祖不得已,就将陕西都城,尽数改了。其中城市街道、店肆里居,照像丰沛的模样,又将丰沛旧住的百姓,一概俱移徙住在城中。人家养的鸡儿、犬儿,也各各认得回去。因此这太上皇见了大喜,就不思东归了。便将此城,改名新丰。马周已是时运到了。一日,行到这新丰市上,果然风流华美,服物整齐,楼阁皇居,人文冠冕,有骆宾王《帝京篇》一首为证: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

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

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

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

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始见田窦相移夺, 俄闻卫霍有功勋。

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

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

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

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

已矣哉,归去来。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

汲黯薪逾积, 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马周到了关中,寻个有名齐整客店安下。这客店乃是天下驰名的,就叫做“新丰逆旅”。马周安歇了数日,想起交游寡少,终日只坐在那旅店之中,检着临街的一个阁儿里饮着酒,定要饮到一斗之上,他还不醉,歌呼狂舞,不是“杜浣花沉醉曲江”,便是“李青莲常酣采石”,真个傲然独酌,旁若无人。唐人有诗曰: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街下马坐人床。

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不说马周日醉新丰,却说唐太宗自平了高丽回来,有个武臣中郎将,姓常,名何,极蒙宠眷。这常何却又忠心贯日,义气如云,他虽是个武夫,目不识丁,真真最爱的是才人、学士。早间朝罢回来,路从这新丰市上的道旅经过,远远见那马周独酌无朋,神情豪迈,自与凡人迥然不同。他就命从人住了后车,一直走到那酒肆中坐下。那些店中饮酒之人,见个官府进来,都远远的走了开去张望;外面街市行走的,也在那里立住脚,探头张看。只有那马周,独自一个,高吟畅饮,傲然不顾,只是不看见的一般,不觉那饮兴愈豪。常何有心,看了半日,即着人去请那秀才过来共坐。马周谦让了一时,坐在常何上面。先彼此通问了乡贯、姓氏,然后一递一回,讲起文谟定国、武略安邦,怎生样治民,如何的杀贼,最后,常何要求讲那太公的《豹韬》一篇。马周就诵如流水,解若悬河,说得常何心下大悦,遂叫备马,自家骑了,即将原坐来的安车一乘,请马周上车坐了,同回寓中。那些里里外外看的人,一个个都骇然而散。常何回来,重开筵席,待马周为上宾,自居下席相陪,日日如此恭敬。

忽然一时,关中遇了旱荒,六个月无半点雨儿,人民惶惶。唐太宗爱民心切,降下一封诏书来,传与百官看了:不拘文武、大小臣工,务须直言得失,不可隐晦,开陈朕过,弭顺天心,以称朕意。马周遂代常何,条陈便宜二十余条,又上《弭天政要新书》二十卷,献了上去。太宗览之大喜,特旨宣召常何入朝。问曰:“卿乃武人,何知事变详悉如此?朕尝说张蕴古所进《大宝箴》,未免溢美谀辞;卿这便宜二十条,可为明指利病,毫无忌讳,古直言之臣,何以加乎!真良宰相救时之言也。”深加奖赏不已。常何伏地叩头,奏曰:“臣不敢有欺陛下。臣本武人,何能知此,此臣家客博平马周代臣具草耳。此人实系才人,一向沦落不偶,臣不敢狥私,愿陛下择而用之,与臣同升诸公,是臣所愿也。”太宗大悦,立命马周进对,令待诏金马门,随即除授监察卸史,巡历河南、河北、汴京等处地方,一切便宜行事。遇有利益便民,及妒贤嫉能者,任意区处赏罚,然后奏闻。常何有举贤之功,应受上赏,敕赐紫金鱼袋、带刀上殿,宿卫禁中。常何谢恩。马周遂衔命出了朝门,辞了常何,星夜就去汴京上任。

他记着那浚仪县令崔贤,曾耻辱了他一番。马周想道:“我如今是代天子巡狩,难道去报那私怨么?若报私怨,就是我小气了.但只那崔贤,平日为官,不理贤才,酷剥小民,岂不是个罪吏,我如今也不去报他私仇,却也难废了公论,也只去耻辱他一番罢了。”巡按到了汴京,却有开封、漳德、卫辉、河南、河北的大小有司,府属州县官员,尽来迎接。马周一个个都相见了,俱打发去回任莅事,单留浚仪县知县崔贤一人,改日讲话。崔贤因此就不敢回到地方,就住在按院衙门前,一间民房,等侯了三日,不曾相见。自此每日打了职事,行到按院门首候见,里面只回改日定要面会,却再不打发回县,故此崔贤又不敢回去。按院每日自去行香拜客,行事饮酒,分付左右:“如浚仪县来参,不可与他通报。”崔贤又不能相见,心下又不知是何缘故,自己急了,道:“毕竟是我在那里得罪了他,就把一向在地方上酷诈来的财物、银两,也有万金光景,着人到衙中尽数取来,央挽人情,到马大巡处,求为解释。马周无有不说领教。因此那些讲分上的,都讨了公事钱去了。这崔贤平日贪酷来的银子,白白都送与人去了。

然后一日,马大巡将牌一面,朱笔标说,次日辰刻,着令浚仪县县官,带领阖县吏书、衙役,一并进见,如有一名不到,官参吏究、革役不贷,崔贤也只信是公事已应允,料无甚事,但要阖县衙役见,却又不知何意,心下未免怀着鬼胎。到了次日,这些人役谁敢不到?那崔贤率领众人,一齐进到按院面前。崔贤庭参已毕,抬起头来,也不认得是前日凌辱的马周,平日又做人傲慢,不曾问得他的姓名,梦中也不放那个人在心上,怎生想得到此。只有那些左右皂快,与这马周争扯要打,又押解了他一日,如何不认得哩!因此马周要他认得,故要这些人都来参见,从吏书至皂甲,一名一名,都唱名叩头过了。按院开口问道:“你这一干奴才官吏,如今可认得我么?”崔贤吃了一惊,道:“如何连官也骂在里面?我却何曾认得他?”却有已前辱那马周的,这几个皂甲明明认得,就俱向前叩头道:“小人们都该死了,不敢求老爷饶恕,只求老爷活活打死罢了!”马周笑了一笑道:“你这干奴才,今日才知死了么?本院今日要处死你这一班官吏,值得甚么?我况是个便宜行事的大巡。据你这干奴才当日所为,便杀之亦非无为。但本院如天之量,岂与汝等变不全的蛆类较量么?”喝把这干衙役尽数收监,一名也不放出;喝那县官出去,改日再候发落。崔贤不知来头,气昏昏独自一个走了出来,抬轿的、牵马的,打职事的,一个也没有。没意思,自己走回下处去了。又候了几日,又去参见,按院坐堂理事,崔贤过去跪下,马周只做不见。问了半日的事,一个门子不知来由,跪禀道:“浚仪县知县候见老爷。”马周也不回言,丢下六根签来,两行皂隶按住这门子,打了三十大板,革了出去。马周故意又打发了承差、许多各府牌票,然后叫那崔贤上去。崔贤已是跪得久了,看着打门子,是为他的缘故,好生没趣,只得跪过去。马周也不与他开言,喝令左右,也把他的衣服扯碎,取一面硬牌,也判四句道:

好个聪明知县,不识天下才人,

一味嫉贤贪利,笑杀河南士民。

判毕,就差快手十名,押解他到本县乡绅士民之家,人人看过,然后遍河南省会府县衙门,俱要解去,把作榜样与人看,说他是侮慢贤才之报。崔贤才省得,是当年羞辱他的那一个人,也谁想他今日,倒做了便宜行事的巡按,河南御史。也没奈何了,随着解人,各处走了一遍。这崔贤原是无耻的人,游遍了河南,众人笑骂不已,他只说;“笑骂由他笑骂,好官还我为之。”尚不肯去羞死哩。马周巡历完了,复命本上,带一段道:

谨按:浚仪令崔贤,见钱如血,视士如雠。任蠹役为手足,利其过笼;奉上司如天帝,畏其摘过。辱衣冠而轻士习,罪实其尤:肥囊橐而逐膻途,斯人为甚。臣欲逐其籍,人谓臣之有私,但明上其愆,惟主上之所择。

本上到御前,太宗看毕大怒,立命取来斩首。有赢州刺史卢祖尚,乃是崔贤亲戚,上前保救,太宗恶其党恶,即将卢祖尚一同斩之。

马周又具一本,上奏道:

臣观自古以来,百姓愁怨,聚为盗贼,其国未有不亡者。盖幽厉常笑桀纣矣,炀帝亦笑周齐矣。不可使后之笑今,又如今之笑炀帝也。百姓所以治安者,惟在刺史、县令,贵选得其人。曩如崔贤,所在都有,可以为戒。

太宗闻说是马周上来的奏疏,焚香盥手,然后展看,看了大为嘉赏。随谓左右近臣曰:“以后刺史,朕当自选;县令之官,须诏京官五品以上,各举所知一人,以备擢用。”自此以后,各处县官俱得其人,地方造福,皆马周上疏之力也。

马周奉差任满,回京复命,又去拜谢常何举荐之恩。常何有个千金小姐,未曾有亲,常何就许嫁了马周为妻。另与马周治造第宅居住,过了几时,马周要回乡里,常伺又赠数千金帛,同妻回到博平,养亲数年,仍旧到京为官。

只说常何一个武人,成就了马周功名,又完就他姻亲之事。始初只一念怜才,就使马周做出许多事业。崔贤自是马周一样读书之辈,倒不肯荐贤为国,只因世上肉眼的多,那识这尘埃中也有宰相,就不肯加意物色哩。正是:

草野何尝乏异人,当涂谁肯有虚心。

解衣下士真难遇,安得常何口口口。

总批:俗人多口口口礼贤下士,难道如今宰相都肯求贤的么世不乏常使君,政恐莲花幕中,未必皆马博平耳。一笑。

第十回 昆仑圃弦续鸾胶

三生石上旧精魂,曾证三生夙有因。

莫说寻常连理树,回生起死更奇闻。

唐时有个探花崔护,一日行到武林西湖之上春游,见一园门之内,桃花盛开,崔护信步行到园中,忽见里面走出一个女子来,生得天姿国色。崔护见了,徘徊半日,彼此留情,只是不好交言而别。崔护因上京会试,就此匆匆去了。这女子之家姓殷,自从见了崔生之后,女子行坐不安,常常思念。不觉过了一年,仍旧桃花开放,崔护到京,中了探花。一心只记念着桃花之下的奇遇,且去辞了做宫,急急回到西湖之上来,重访旧游,只见园门深锁,桃花复开,而美人之面不知何在矣.崔护伤心惆怅,题了一首诗,就写在那园门之上。诗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写还了诗,不忍就去,又叫了一只小船,终日往来于园门之外。却是那女子也因此事,已是得其病症,想起桃花开时,遇着那生,如今不知那里去了。因对父母说:“要到园中,再去看看。”父母见其生病,倒也依他,因此这女子同了梅香,到了湖中,上了岸,走到园门边,女子见那园门之上,有诗四句,念了又念,情知是旧年那生所题,不得相见,忽然伤感,就哽哽咽咽的哭起来。梅香不知缘故,急急的开了园门,扶他进去。那女子哭个不住,忽然竟晕死了去。父母闻知大惊,忙忙也到园中看视,救不醒了,只得打点入殓等事。却好那崔生小船,又游到园门来,只见园门大开,里面却有人哭。崔生怪道:“何故有人在内啼哭?”

走上岸来,到邻舍家问了详悉,便走入内来。里面女子的父母,出来相见了。崔护说道:“令爱急促而死,护能医治。”父母心爱的女儿,况且崔生一表人材,便放此生去医,或者医得好时,便许这生为妻,也强如死了。就同崔护进去。这崔生一见那女子,死在那里,只等就殓,情知是为这首诗的缘故,也不能禁止,就放声的大哭。却是喜得缘分到此,不想这崔生眼泪滴到那女子脸上,这女子果然苏醒转来。开眼见了崔生,又流泪不止,父母上前,看见女儿醒转,只道真个救活了,忙忙扶起女儿,说:“亏这先生救活你性命,你可将息病体,好了就嫁与这生罢。”女子低头不应。这崔护向前,就通了姓名、乡贯,说:“我已中了探花,你令爱嫁我,也不为辱。”遂将旧年相遇,今日题诗、救活的事,说了一遍。那父母听了,口口道是天缘。自此殷氏就嫁了崔生,成其夫妇,岂不是个起死回生的奇事么?

还有江淮一个举人,姓卢,名储,入京会试。先将平日做的文字,录了一卷,呈与尚书李翱评阅,这李翱乃是唐时一个才子,就是韩文公取中的高弟,出镇江淮郡。这日,卢储投过了文字,李尚书因有要紧的公事,未及评览,便将这卷文宇放在书房桌上,意思待公事毕了,方来批点。不想这李翱却有个女儿,年方及笄,尚未议婚,乃是个女中学士。自恃高才,不肯嫁凡夫俗子,须要亲自选中文才,然后肯嫁的。这日却好是红叶有情,赤绳曾系,可可的这女子走到父亲书房,看见桌上一本文章,他就展开一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忍释手。大喜说道:“此人文才高妙,今科决是状头矣!”提起笔来,批下一段道:

此文彩色陆离,有台阁气象;联篇云锦,逞月露词华。

取巍科,享荣名,居然大魁天下。材品无双,风流绝世,洵当代人豪也。

批评完了,仍旧将卷子折好,安在砚瓦之下,自己流连了半日,方进香阁中去了.却说那李翱爱才心切,记得早辰有那卢储文卷不曾批阅,就走到书房,拿起那一本看时,却已批点得端端正正了。李翱大惊,看了一回,知是自家女儿的笔迹。他就留心道:“这是我女儿选中意了。”再看他文字,果然字字珠玑,篇篇锦绣,心下也自欢喜。随即差个长随,拿了一个名帖,去请那送文的卢举人来衙中相会。卢储闻说,连忙来到衙中。李翱出来相见,可就开口向道:“足下曾有亲事么?”卢生答道:“贫士尚未有室。”李尚书大喜,即将那本文字取出,递与他道:“此是小女亲笔所评。知足下此行,必夺天下大魁矣。殿元到手,如不弃嫌,老夫当以小女奉侍君子,足下之意何如?”卢储喜出望外,看了小姐所评,真是文心绣口,品得恰当;字又写得精妙,笔笔是卫夫人簪花格的小楷。连忙谢了出来。李尚书又赠他千金彩帛,以为入京的卷资,待中状元,即归完娶。这卢储欢喜不胜,一路上只将着李小姐的批评细玩,已是到了京师。会试过,中了进士;殿试传胪,第一甲第一名状元果是江淮郡卢储。唐主大喜,乃命折花一枝,红绫束饼啖百枚,盛以金盒,遣中官二人,驰赐状元。便令戴花收酒,以为荣宠。这卢储才过殿试,径赴佳期,急忙上了一个归娶的本。唐主又钦赐金花银币、宫锦莲灯,又命中官二人,送至江淮李尚书府中成亲。卢储到了江淮,见过了李尚书,李尚书大喜,即延请卢状元,寓在书房。卢生到了书馆,洗尘三日,即作催妆诗一首,命使女呈送孪小姐妆台之上。李小姐拆开看曰:

昔年将去帝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

今日已成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李翱择日,谢了圣恩,遂将女儿与卢储成亲。成亲之后,夫妇两人甚是相得。一个喜说“相公天才,杏林第一”;一个笑说“夫人国色,绝世无双”。自此建治花园,楼阁,日与赋诗论文、赏花咏月以为乐。欢洽了数年,天子爱卢储的才,钦点为河南、河北、剑南、湖东各省主试,考取天下贤才。卢储上奏曰:“本朝策士,纯用诗赋 非举贤求治之要。今奏过圣上,乞以诏策、咨访,治术为先。”唐主准奔。卢储谢恩出朝,遂与李氏夫人相别,说:“我此行,各省取士回来,也得一年光景,方得回来,夫人在家,可善自消遣。”李氏夫人不忍分离,因王命不可迟违,只得含泪而别。李尚书闻得女婿出京典试,收揽海内英雄,以为门生,是第一荣显之事,作诗一首赠行。诗曰:

礼闱新榜动长安,九陌人人走马看。

一日声名遍天下,满城桃李属春官。

卢储谢别了李翱出京,一路风宪,自不必说。却说李氏夫人,因卢储典试出外,含泪送行,心下怏怏不乐,不觉春去秋来,已是半年光景。李氏染了一个心痛之疾,屡药不效,却因与卢储恩爱最好,灯前月下,自处无聊,病势日增无减。看看秋老霜浓,冬深雪积,愈觉凄凉寂寞。展转没情投绪,偶作小词,名《百字令》,以遣闷怀。词曰:

别离情绪,奈一番好景,一番愁蹙,燕语莺啼人乍远,还是他乡寒食。桃李无言,不堪攀折,总是风流客。东君也自,怪人冷淡踪迹。

花艳草草春工,酒随花意薄,疏狂何益。除却清风并皓月,脉脉此情谁识?料得文君,重帘不卷,只等闲消息。不如归去,受他真个怜惜。

自此一病不起,延挨将尽,李氏对这些养娘、侍女说:“我死之后,不可将我入殓,老爷原说一年将满,即是归期,如今已是年终了,只这几日,老爷必然回家,须等老爷亲自回来殓我,不可违我说话。多多上福老爷,说我料道今生不能相聚了。”说罢,哽咽一声,果然死了。真个这些服事的人,不忍违他遗言,哭了一回,先去报与李尚书知道。李翱痛哭不己,就依着女儿言语,不办后事,只分付着众人守管着,以待老爷回来。死了恰好三日,遇着卢储典试事毕,回到家中,闻说李氏因记念得病,已死三日,卢储大惊,也哭得晕去,就如做梦的一般。其魂直渺渺茫茫,游到一个海上仙山,山门上大写“昆仑圃”三个金字,中间坐着的,乃是汉朝东方曼倩先生,左右列两行仙吏,无数香花、旌幢、旛盖,金碧辉煌。这东方先生一见了卢储,便叫道:“鹤羽,你来是为那鸾英的灾难么?汝二人原是我座前的侍香仙子,你是仙童,名唤鹤羽;汝妻李氏,是我仙女,唤作鸾英。因我前到王母瑶池之上,去盗食蟠桃,回来迟了些时,汝二人就思凡下界,成了夫妇。那鸾英又因失手伤了我庭前凤喙,该有这三日亡身之难。我已将此凤喙,和了那东海玉岩山的麟角,制成丹胶一粒,名为‘续弦胶’,可使断弦重续,绝命再生。配炼丹胶,俱非凡物,乃是:

上清之露,天池之水,玉炉之火,蓬岫之薪,

旸谷之精,丹渊之华,配以星魄,合以云砂。

此胶凡九炼而成,果系夫妇有情,生死不变其爱的,才可与他,救其一命,再得人间欢聚。汝二人为夫妇,未及半世,尚未到九九之数,今赐汝续弦胶一丸,纳入鸾英口中,轻轻叫他三声‘鸾英’,自然能醒,他不欲入殓以待汝归者,为此也。自知仙体不坏,不与那些凡人说破,故耳。汝可速速将去,待九九数终,汝二人同到昆仑圃相会,我仍收留为弟子,度汝成道,毋为情欲所迷,一堕红尘,万劫难转,牢记牢记。”回头又命一仙童,取火枣一枚,交梨一颗,与他食了,即令童子送鹤羽下山。卢储叩头谢了,同这童子一路下山。行了半日,只见满山文禽翠羽,银杏仙桃,丹崖石蹬.各山路径都是,日游之地,相熟的去处。一路玩赏,忘了下山之事。这童子大喝一声道:“你还不走么?”用力一推,这卢储就似在万山顶上,跌下的一般,却好晕了一个时辰,被这童子一推,就跌醒了,看见守着妻子哭哩。卢储定了性,想了一会,一一记得晕去时的光景,及东方先生的言语。所赐的续弦胶,探之怀中,果有一丸,于是心下大惊,不与众人说明,便分付众人避到外面。他一手将这续弦胶放入李氏口里,一面叫:“鸾英,鸾英!”叫了三声,真个李氏慢慢苏醒转来,心下明白,且不言语,轻轻的开眼叫道:“官人回来了么?”卢储应道:“贤妻如何就撇了我去,快些醒来!”李氏遭:“我服了鸾胶,病已好了。”就坐了起来。卢储欢喜,叫众人进来:“看我夫人,幸喜重生了。”众人连忙一齐进来,见了倒吓得木呆了,开了口,合不得,众人慌忙来问夫人怎生样死去的光景,又连连的火急去报与李翱。李翱闻得,也觉骇然,忙来看了女儿,便问卢储道:‘贤婿何处得了异术,能救我女重生?真是可喜!”卢储却不言所以,只说缘分不该就断耳。自此二人重新又做夫妇,好似做了两世夫妻的。过了几时,李翱身故,卢储也做到尚书地位,拜了宰辅,荣享千钟之粟。圣上宠眷不衰,整整又做了二十年宰相,尊到极晶,已是六十多岁了。夫妻却是同年的。

一日,圣上郊祀回来,卢储侍驾,圣上赐了些甘露羹,命他持回食之,发白可转而为黑。卢储持回,同李氏食了,果然发白变黑。李氏笑指着卢储道:‘相公,这可就是仙丹,故能有此灵妙。”说了这一句,就似点醒这卢储的一般,卢储忽然心下醒悟,就对李氏道:“你三十年前死去三日的事,可记得么?”这李氏便应道:“你三十年前梦去九九之数,可记得么?”卢储笑了一笑,即日解了朝服,换了道衣,上了辞官的表章,拜还了钦赐的金帛。李氏也改了羽服氅衣,乘夜间月色大明,两人就私自逃出衙门,出了帝城,一路只望东而行。行遍了天下四方、九州八极,苦心修炼,各处云游,访道寻真,不迷真性。餐松食柏,宿水登山,却也整整游了有二十余年。将已九九数终,两人年皆八十一岁,已行到了昆仑圃的仙山地界。只见一日遇着一个道人,也是鹤发童颜,手持竹杖,从东而来.见了卢储二人,道:“你二人可是卢储与李氏么?昆仑主人着我来引进哩!”卢储夫妻二人点头稽首,道人领到山头,将到半山,只见山顶上,东方生大叫曰:“他二人浊骨凡胎,不可上山秽我仙境,可着他换了凡骨,才许上山。”

那道人听得,便朝上跪道:“领法旨。”即引他二人,又转到一个去处,只见四面高峰插天,下面一道清溪,有万丈深险,数里广阔。这道人不由分说,将柱杖一拂,把他二人都拂了下去。二人落下溪中,就脱了凡世的胞胎,换了轻身的仙骨,就会驾云履雾,始初从西首山上,落到深溪,他就向东首山上驾风上来。正是东方曼倩先生的道院,正中扁额乃是“昆仑圃”三个石青嵌金的大字。但见:

朱门栏槛,画栋雕扉。琪芝异卉,春秋不尽之花:仙鸟文禽,朝夕游行之景。

往来者,俱骖云跨鹤仙班;讲论者,乃不死长生秘要。

果然是:清虚寂寂神仙府,静默玄玄太上家。

两人认得旧时的境界,欢然进到正殿之上,拜了东方先生,又与两行侍从一一相见了。然后东方先生开口问道:“汝二人今日可已满愿了么?”又指李氏道:“汝的道号原是鸾英,若前日死了三日,我不用续弦胶来救你转身,汝就堕落爱河,溺于欲海,今日安得再返仙乡,得成大道?”又指卢储道:“汝的道名,原是鹤羽,不可似向日再要思凡。若再犯戒律,我就永世不来度你,可得再到我这座下么?”于是二人醒悟,一齐又来叩头受戒,立誓再不思凡了。东方先生大喜,命取仙肴、仙簌、仙酒、仙丹,作起仙乐,证了仙班,与他二人庆贺。正是:

姻缘得就是天成,更喜鸾胶续旧盟.

世上关雎情分好,想来也会庆重生。

总批:三复关雎之诗,古人未尝无瑟琴之乐,却惜今人不解此语,苟非溺爱忤亲,必至乖张反目,徒自苦耳。亦曾识静好之致乎?

第十一回 申屠氏报仇死节

死节殉夫世少双,报仇杀贼更为强。

闺中有此真奇烈,羞尽人间无义郎。

世上女子,有不幸遭遇强粱,设计谋害,反能死节报仇,也真是难得之人,难为之事,世间罕有的。五代时,有个王凝,妻李氏,乃山东青齐间人氏。王凝去虢州司户参军,病卒于官,凝素家贫,生得一个儿子,年纪尚幼,李氏无柰,携了儿子,负其骸骨以归。东过开封府,止于旅舍,店主不肯与他宿歇,时天色已晚,李氏度前无宿处,勉强借宿,不肯出门。店主遂牵其臂而出之。李氏大恸曰:“我为妇人,而此手岂可为人所执耶?不可因此手并辱吾身。”遂引斧斩断其臂。若论这李氏,真是女中丈夫,可称烈节之人矣。

如今更有一个亲手杀贼,为夫报仇的,更是死得从容就义,千古称奇。却是宋靖康二年,民间有一申屠氏女子,名唤希光,江淮人氏。希光年己及笄,自幼聪明。能攻诗史,每见古人节义之事,便生欣慕;有那忘恩负义,便嗤其负心。其余女工针指,一发不消说了。又生得姿容美好,德性贤良,立意要做个贤德女人,就如得孟光的好处。如若嫁人时,也要做那举案齐眉的故事,使人羡美。故此自己取名希光,欲并美孟光之意也。年十九岁了,父母将他嫁与本里秀才董昌为妻。自嫁之后,绝口再不作诗,与那董昌清贫相守,甚是和合,家贫疾苦,相敬如宾。董昌虽则时运未通,却是个极道义的人,刚方正直,只因性气太刚,疾恶太过,故此有人怪他,常亏这希光再三劝慰。做亲数年,生了一个儿子,夫妻两人爱如珍宝,董昌读书,不曾得第,心下不快,希光只勉励丈夫专心向学,自然进取有期。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董昌邻近有个土豪,唤做方六一,乃是地方上一个访恶棍徒.专一行凶诈人,在这地方奉为一霸,凡事人都要让他几分。偶值一日,乃是这方六一的生日,众邻佑都出了些银子治酒,与那六一庆寿。众人来对董昌说,也出一个分儿。董昌不肯,道:“他们这等样人,我却与他贺寿?”众人说:“不过是个意思,勉强少出些罢。”董昌听了,便作怒道:“我岂是吝啬银子?你们列位说个出少些罢。只是那方六一作恶多端,我不能驱除,为地方除害罢了,反要我去贺他来往,这个断难如命。”说了一场,众人像是受了些没趣的,便默默无言,一齐散出,自去与那六一饮酒狂呼。那方六一偏生要寻事的,座中却不见那邻友董昌,就问着众人道:“承汝列位盛意,但不知曾去相约那董秀才么?如何不见他来?”众人因前日吃了他的没趣,便答应道:“去是去的,只是他想必说自己是个相公的意思。”说了这一句,便不做声。方六一会意,便怪恨在心。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恰好董生同了妻子申屠氏,领了一个五岁儿子,在祖墓上坟回来,劈头撞着那方六一,半醉不醉的走来,便叫一声道:“董相公那里来?”董昌因同着妻子走,恐那方六一见了,远远的先将扇儿自己遮了,不提防那六一故意叫着他,董生免不得相应一声,他又故意恃着酒醉,又去对着那希光娘子,作了个揖,道:“大娘见礼。”这希光也免不得要回了半礼。那六一不曾见这希光,也不过要与董生寻闹一场罢了,不料一看见了希光,好似一枝花儿,真个容颜出众,他登时陡起不良之心,要思谋占,倒急急闪了开来,让这董生夫妇回家去了。董生是个刚直之人,也不以为意,倒是这希光看他动静,真是个奸刁,便归家问丈夫道:“适才路上相见的是何人?”董昌应道:“便是前日那些邻里,要同我去贺寿的方六一狗才。”希光道:“你却要防他谋害.我日间见他光景,不怀好心,官人可切切牢记。”董昌点头道:“他奈我何!”

却说是时钦宗无道,不修君德,专好游观,后官多种花木怪石,以朱勔为应奉局花石纲大使,巡历江南,采办花木。于是朱勔所到之地,搜岩剔薮,幽隐之处、士庶之家,一石一木,稍堪玩者,即领健卒百人,直入其家,用黄帕覆之,加封识焉,指为御前之物。发行之日,必彻屋拱墙以出,舵舻相接于淮徐之间,篙工舵师,倚势贪横,凌轹州县,小民侧目而视。朱勔又肆贪恶,酷取有司财物,吓诈小民,有不遂者,即以抗违诏旨,便行诛杀。正到此处,前后借此名头,也不知杀害了多少百姓,正住在京口地方。这方六一自从见了那申屠氏之后,一心想要谋他到手,不但不怪了那董生,反假意殷勤,时常送些异样礼物到董家来。要挨身来往,也有一年光景。当不过希光聪明知事,谨防着他.桃来李答,不来不答,这方六一也无计可施。一时出外闲走,打探得朱勔采取花石之事,生杀任意,还未回京,终日遣人出外寻事,搜求诈人,不顾结怨地方,只要资囊饱足。方六一听了这个消息,归家笑道:“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断送了他丈夫,如何得这妇人到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先出去买了许多颜料,又去请了一个画师,请到家中。对这画师道:“我要画一个庄所的图样儿,前面是个住居,后面花园,山儿,水儿,假山石儿,花儿、木儿,妆点得只要好看,不管有的没的。莫说是余杭的天目松,蜀城的柽河柳,苏东坡的雪浪石,米南宫的怪石丈,只顾画上去,只要旁边与我注个细字儿,注得明白便罢。”真个那画师有何不依?整整画了一月有余,果然画得:

不似王维辋川景,却是董昌送命图。

画完,谢了画师去了。方六一又去叫了一个裱褙的到家中来,裱褙好了,外面贴了个二尺来长的一条小小金笺儿,央人写了“董家庄图画”五个楷字,次日早晨,持了这幅画儿,捏个鬼名,写了一纸首状,竟到京口应奉局衙门朱勔处出首。说:“淮上城中,有个生员董昌,家蓄奇珍花石,不肯上供,耽私己之观游,抗皇帝之敕命。若恕族灭,难免抄家。”朱勔看了首状.又展开图画,果是花石之名,俱别处少有的。这朱勔巴不得要寻窍诈人,有了这幅图画、首状,便是千真万真的证据,就要将此二物进到御前,也就是个把柄了,那里还去细审个果有果无,是真是假,即刻差了兵健百人,即命方六一引路,一直赶到淮城,竟奔董生家里去了。

这是明枪容易躲,果然暗箭最难防。

方六一在旁,暗暗的指点众兵健,走东过西,转湾抹角,一时已到。直入董昌家里.先将董昌捆倒,然后将他家私尽行分散,后面却也有个小园儿,种植些小小花儿,众人都道是了,便问道:“还有那天目山的松,柽河里的柳、画儿上的什么雪浪石、大怪石哩?”有的说:“他都藏过了,该死,该死!”这方六一有心,预先叫家中两个养娘,来董昌家里,领了希光道:“娘子,你莫吃惊,这是朝中要采取花木,朱老爷那里有人出首,说你家中有好花石,不去出献,故来搜求。你官人是个相公,决然无害,如今众人在此,倘若难为了你,一发不好了,不如到间壁邻家暂避,我们引你去不妨得。”希光也恐众人所害,只得从他,倾丁儿子,到间壁个李妈妈家里住下。这董昌却被众人捆缚了,解到朱勔那里,不问事由,便说道:“你是个读书之人,怎不知法度,就敢匿藏宝玩,抗拒圣旨么?”董昌不知来历,一句也分辩不出,只说得一声:“并不曾有甚宝玩。”朱勔就喝左右,使起非刑,要他供出花石,可以免死,不然就要取决,还要族灭哩。董昌乃是书生,受刑不起,俱招是有的。朱勔道;“既招了,限你三日内,一一供出,如迟一日,即行枭斩,还要族灭一家!”那希光在李妈妈家中痛哭,晕死了几遭,心中记念丈夫,不知如何受苦。却是这方六一不知好歹.来与这希光假献殷勤道:“如今朱老爷说三日之内,若无那柽河柳、雪浪石的时节,连娘子都要拿去,一家杀了,如何是好?你家中若果有时,我替你献去,也可免你夫妇一死。”希光已情知是这人所为,便定了心道:“以后再不可哭泣了。我丈夫性命,谅来决不出此人之手,我若是也死了,谁做报仇之人?”便假意应他道:“官人若救得我两人时,妾身也知结草之报。”方六一只信他求生是真了,便去官府里上紧用钱,三日后先杀了董昌,就好断绝祸根,不怕他妻子不从于我。到了三日,董昌那里有这些花石?都是方六一造出来的。眼见得董昌无路求生,朱勔要勒诈千金,便饶他死罪,董生那里得有?朱勔大怒,要坐他一个“故匿奇玩,抗命无君,族灭一家”的罪名。方六一替他央人去说,搜究无赃,免他族灭,只斩董昌一人,因此就免了希光不杀。希光闻知斩了董昌,心如刀割,忽然惊死去了。李妈妈千方百计,救醒转来,直哭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那方六一自以为得计,走到这李妈妈家里,对希光说:“官府要连你也杀了的,亏我央人说情,免了你的一死,须要知恩报恩哩!”希光也明知是他催官府杀了丈夫,却故意收了眼泪,谢他相收,然后回到家中,依旧领着儿子,在家暂过,以图后日报冤。

不觉过了半年,又是半年,已是一年之外了。那方六一见事体己冷静好几时了,便拿了十两银子,送与这李妈妈,买果子吃,就央他做媒,去求申屠氏为妻。希光正要寻他报仇,所以忍死了一年,这李妈妈来说,希光便一口应承,假意笑道:“我也感他救命之意,也要报他,只是许便许了,还要待我安葬了董官人,才好成亲。不然,却是不允的。”李妈妈道:“便等安葬,也不过一月之事,有何不可?”转身来与方六一说了。方六一大喜道:“今日方遂我生平之愿。”岂知:

贪淫杀命占便宜,未必他妻是我妻。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方六一欣然自为得计,忙忙就到家中,起造三间大楼,要等新人居住,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家伙,做了若干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亲。这希光暗暗的,先将自家儿子取名董孤,请了一个董昌平日最相爱厚的朋友,唤做林长公来家,自己出来,拜了那林长公一拜,又领儿子出来,叫他拜了八拜,不敢高声啼哭,暗暗垂泪,说道:“相烦林先生教训此子,就烦领去,当做儿子一般,养他成人长大,也延得董氏宗祀。日后倘得扬名显亲,我丈夫在九泉之下,也感林先生始终朋友之义。家中还有些须首饰、衣服之类,所直不多,也为儿子他日的遗念。”都取来付与了林长公。林长公一一收了,应道:“董兄在日,与我最契,他无辜而死,我为朋友的,不能替他报冤,尚且有罪,此事应该顾管,何劳尊嫂嘱付我。若不尽心抚养令郎,教诲他成人长进,我也到九泉难见董兄之面矣!”希光谢道:“若得如此,我夫有后,妾死也得瞑目了。”娘儿两个不忍分别,相抱而哭,林长公也挥下泪来。这希光真有男子胸襟,忽然想道:“若只如此啼哭不了,岂能报仇雪恨!”即住泪不哭,将儿子领与林长公去了。希光到次日,将家中物件召个贾人,估了价钱,一应粗细之物,都拿来卖了,也有八九十银子,又将身下住的房子,也尽绝卖了与人,凑来共有三百余两。众人只道他卖了房子、物件,果然要去嫁人,也有叹息董生的,也有暗笑希光的,也有唾骂朱勔的,也有非毁方六一的,希光岂不知人上言语?他也都只当不闻,将这三百两银子留起了一百五十两,将这一百五十两替董生置了一所大坟,坟上立了一个无字的碑牌,又种植了许多松柏,做了七日七夜水陆道场,超度董生。自此安葬之事已了,就在坟头大哭了一场,拜了坟墓,烧了纸钱回去。

这日方六一探听得希光房也卖了,坟已做了,信着他真心嫁我,满心欢喜,随即叫李妈妈来说:“明日要迎接娘子过门。”希光应允了。说道:“明日晚上准来成亲。”到了明日早辰,希光又着人去请了那林长公,领了儿子来,将前日留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一包,递与林长公,为儿子读书成名之费。林长公也不谦让,便应道:“我林某一一留待令郎成人,即行交付与他,断不负心,有违尊嫂今日重托。”希光拜谢了,又唤儿子来,分付他几句。这儿子只得五岁,不晓得些人事,希光慢慢的含着眼泪,替他梳个头儿,摸摸他身上,又与他从容换了一件衣裳,随即哽哩咽咽的随央着林长公领着去了。自己进房,一夜不睡,将身上贴身衣服,上上下下,都将针线缝连了,缝连得牢牢的,穿了许多孝服,麻衣在内,取了两把刀,磨得锋快,藏在外面衣袖里,坐到天亮。次日,重新罩上几件新鲜彩色袄儿,打扮做新人光景。方六一也着李妈妈来看了几次,说:“新人欢欢喜喜的,在那里打扮哩。”方六一快活得了不得,请了若干亲眷、朋友,邻舍,将日前置下的酒,置办许多筵席,大吹大擂,只等晚上过门。看看天色已晚,方六一等不得,叫轿夫、吹手一齐迎接了新人过来,众人饮酒半夜,已是各各散了。

这方六一然后同希光进房,服役之人,都走了出去。方六一关了房门,即来要与希光同宿。希光道:“你先睡下,我就来了。”慢慢的就去脱了面上一件,又脱了一件,层层都是新衣,一连脱了两件。那方六一只信他脱衣来睡,自己忙忙的先去脱衣,睡倒床上。这希光不慌不忙,脱了两件,就不脱了,先走过床边,放下了两头帐子,过来将灯剔得亮亮的,轻轻将一根带儿,拴了自己袖子,掣出一把刀来,左手把帐儿揭起,便来摸着方六一的头。方六一只道他来睡,不提防这希光看得亲切,举起右手,照着六一头上就是一刀,将头砍下。希光慢慢的取了一条被,将他的头来包了,连声叫道:“官人忽然有病,你们走一个人来。”先是一个丫鬟入门,希光也就是一刀,随后又走一个,是方六一的姐蛆,听得叫唤,手里拿了一个灯儿进来,希光也是照头一刀,还有几个不曾走起的,希光走入去,一个一个,乱乱的都砍死了。一来是希光坚心,二来是方六一杀了董昌,该受此报,他不曾族灭得董昌,今日倒真是族灭了一家了,希光方才快意。杀了半夜,天己大明,希光又入房里,又脱了血溅满身的这件衣服,露出一身的孝服来,然后提了单被包的物件,出了方六一的大门,一直走到自己旧住的门首,叫道:“地方邻里、尊长乡亲,都跟我来!”说了一声,回身竞走,直走到董昌坟头。

一路的人,看这妇人又生得美貌,穿着满身孝衣,手里提着一个包儿,不知何物,右手还拿着一把刀,众人大惊小怪,不知何故。那些邻里又听得希光叫了一回,有认得的道:“这就是董秀才娘子,昨日已是嫁了方家,为何今日如此打扮?”真个一齐跟了他走,直来到了城外董昌的新造坟上。希光叫:“列位莫怕,要你列位来看件物事。”慢慢的解开包袱,血淋淋的提出一个人头来,就对众人说:“我好好的一个董生丈夫,你列位都是晓得的,被方六一这厮,怎生设谋图画,怎生杀死我丈夫,次后又怎生要谋占我为妻,我不然已是蚤蚤死了,只因未曾报得冤雠,如个仇贼一家,我都杀了,难道他要谋我,就杀了我丈夫,我如今不肯以死报丈夫于地下么?”因此撇了手中那把带血的刀,另取出那一把来,又对着坟前拜了一拜,自己就一刀也勒死了。众人看的,都吓得一个个呆了。有的说这娘子贞烈,固是难得;又会这等从容就义,处置完了这许多的事体,然后去到方家,又会得亲手杀了许多人,报了冤雠,更是难得;如今自己又肯勒死了,赞叹个不住。人人唾骂方六一,也不住声。又有的道:“如今不可迟延,速去申报上司,须要动本,旌表建坊哩!”一半人去各处申文,报知官府,一半人就将希光收殓。只见希光贴身衣服,都是上下缝连的,人人都说他细心的好处。

江淮巡按上了本,圣旨倒下,董昌身死无辜,追赠翰林院庶吉士;申屠希光封为烈节夫人,即于坟前立庙,巡按御史亲临,四时享祭。其子董孤,待成人之日,荫入监读书,就袭父官;林长公谊全死友,古谊可风,赐钱十万贯;方六一所犯虽大,已死不究。大学生陈东又上一本道:“圣上不过偶娱情于花石,朱勔就不顾敛怨于东南,伏乞裁决。”圣旨批:“朱勔无故杀人,永远烟瘴地方安置,子孙世世充军。”江淮士人就为这希光立了庙宇,崇祀本方,即在先前立的无字碑上,镌了褒封的圣旨,天下人人传诵其贞烈。后来林长公亦感其义烈,教他儿子成名,中了秋榜,袭了父官,做了两年,就上表辞了官职,回来住在父母祠庙前,朝夕焚香,力行孝道,江南人无不赞其忠孝节义出于一门,千古少有者。

总批:说得激烈痛快,生气凛然,女中丈夫,盖世无两。说“南宋满朝皆妇人”,不知南宋朝中,有如此妇人否?立无字碑,极有深意,带两把刀,甚见细心。丈人描写精到,不让龙门令列传,录其中水浒。

第十二回 雪照园绿衣报主

人心无义不如禽,禽鸟含灵亦有仁。

黄雀衔环因感德,隋蛇献宝为知恩。

放龟反顾如初铸,归雁过空寄好音。

更有绿衣知报主,应羞世上负心人。

话说唐明皇天宝三年,明皇与贵妃闲游内苑之中,名花异卉,无所不备,同赏莲花,帝指贵妃说:“争如我解语花耶?”共玩牡丹时,贵妃以一指甲捻之,揩甲上曾描唇上胭脂,遂沾于花瓣之上。明年牡丹开时,枝枝都有一瓣胭脂红色,明皇谓之“一捻红”。学士李正封献诗曰:“国色朝酣酒,夭番夜染衣。”明皇笑谓贵妃曰:“卿早起多饮一杯酒,则正封之诗为不妄矣。”台榭之美,苑囿之佳,自不必说,其中只少一个鹦鹉飞翔。责妃遣人出外寻觅,各处访问,非止一日,不能得有。不想长安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杨,名崇义,家中蓄一鹦鹉,翠羽朱唇,能会言语,崇义酷爱之。这崇义家资巨万,为人豪放,只贪花酒,钱财倒不鄙吝的。娶个刘氏,却是个青楼出身,因他有颜色,前妻死了,就以他为妻。这崇义平日却与邻人李弇往来,终日饮酒交游,甚是情厚。谁知祟义是个豪爽的人,倒无二心,不料这李弇却是个阴险小人,虽然终日与崇义往来,一心只是谋骗他钱物。

一日,长安门外有个雪照园,乃是个勋戚之家的。这勋戚因恼了李林甫,被贬窜削籍,子孙穷了,要卖与人。这崇义因有了家事,思量买了这花园,以为游乐之所,就去央李弇,要他问个价儿,李弇便起谋心,直来见了那勋戚之子,说了来历。开口要一千两银子,李弇笑道:“若官人真个只要一千两银子时,包管在小人身上,只是成交立契之时,官人不消来当面成亭,只着一位盛使来罢。”那人道:“我只要一千两。随你怎生去做。”登时就亲笔写了一张出帐、一张卖契,四至分明,尽数卖与某处为业。李弇一手接了文契,道:“待小子取了银子来时,然后求官人着一个押,中人少不得是小子李弇了。”那人点头,就差两个家人,同了李弇去。李弇辞别出来,就请他两个上店,吃了半日酒,却与二人商议道:“这雪照园大得紧哩,便三千两也是足直的,你家主人如何一千就肯卖了?”二人道:“只是急于要卖来使用,故此论不得价钱。”李弇道:“如今我有一个相识要买,倒肯出价钱的,若卖到一千之外时,我与你二位对分何如?”二人大喜,应允了。李弇道:“你只在此等侯,待我去讲端正了,却来同你们去兑银子。”于是李弇取了文契,竟到崇义家来,如此如此说了。说:“他这花园起名‘雪照园’,却要三千两银子哩,若是肯兑足银子,明日就是你管业了。”崇义心爱那花园,那争银子,一口应承,立时就走进去,兑了三千白银,一封封递与李弇。李弇道:“且住,他有两个家人在外。”一面说,一面便跑将出来,叫了两个家人,一同拿到酒店内,李弇就偏得了一千,拿出一千来,与他二人分了。然后将一千来见了卖主,着了花押,仍将契来,付与崇义。崇义看了大喜,收了文契,置酒相待,又取出五十两中人钱奉谢。不晓得这李弇,已是偏手到得个一大半哩。次日崇义就到城外看了花园,四面墙垣俱损塌了,须要修整;里面楼阁花木,也都要葺治一番,崇义就在城外住下,整整修理了三个多月。怎见得这雪照园的好处?杜撰得《西江月》词一首为证:

四香阁沉檀阑槛,百花亭红紫芳菲。黄鹂紫燕斗春辉,曲沼方塘戏水。

镇日园林无事,琴棋诗酒堪携。更思得意十分时,觅个佳人作侣。

崇义十分快活,住在园中,就不想归去了。到甚喜这李弇凑趣,自此将这李弇,当个骨肉至亲相待。

一日,对李弇说道:“如今贵妃娘娘遣人,在外面寻取绿鹦鹉,为上林之玩,不知我家中倒藏着一个哩,你却不可向人说。我与你固在至交,才与你说,只我这园中,也须得放那鹦鹉在内才好。只是无人去取,须是你与我取出城来,养在这园中,飞来飞去,岂不美哉!但要烦你小心在意,不可令一人知觉。”李弇听了,心中暗想道:“宫中尚少此鸟,他家倒有,他今要我去取,我不如且去取了出来,献上宫中,可不得一个重重的赏赐么?”一时间,还那里管得是好朋友的千系?一面思忖,一面应了。回到崇义家中,这李弇就胆大了,不管内外,一直往里面竞走,各处寻遍,不见鹦鹉儿。也是悔气,一寻直寻到那刘氏卧房门边,恰好刘氏昼卧在内。这李弇就丢下了寻鹦鹉的机谋,又起了一点欺心,遂与这刘氏私下通了。这刘氏原是个娼妓出身,虽到崇义家中日久,那些迎新送旧的心,如何就肯忘了?自此倒与这李弇相好,反嫌起崇义来。李弇对刘氏道:“我要取这鹦鹉去出首了,何如?”刘氏道:“若恁地时,你再不好到我家中来了,只是好好与他藏在家中,使他恋在城外,却不好么?”李弇笑道:“正是,正是。”就向刘氏道:“如今鹦鹉藏在那里?”刘氏指着一个书阁道:“在这阁儿下,小园之内。”李弇道:“藏着不拿出城罢。”自到城外,回复崇义,只说城门上恐露出不便。崇义道:“也罢,也罢,若做出来,倒是干系。”随留李弇同在园中,玩耍不题。

却说那时,朝中用了李林甫,宫中宠了杨贵妃,弄得人民不安,天下思乱。有那安禄山,做了范阳节度使,心犹不足,杨国忠又包藏着祸心,故意激这安禄山造反,安禄山却因明皇待他甚厚,不忍负心,当不过杨国忠又结连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共排禄山。于是禄山造反,自范阳引兵而南,长安震骇。不半年,禄山陷了东京,明皇与国忠计议,遁走西蜀,长安百姓尽数逃窜,车驾出了延秋门,城中尚有不能逃走的,都关了门,躲在家内。李弇乘着这个机会,就劝崇义逃走。崇义真个弃了家产,独自一个往外乱走。这李弇就走到崇义家住下,与那刘氏做了一处,道:“莫慌,莫慌,难道这长安城都走空了么?少不得我与你好做长久之计哩。”

却说明皇车驾出了长安,行了半日,日午过了,尚未得食。国忠买了几个胡饼献上,随从的吃了些粗粝米饭,将到马嵬驿,将士都饥饿了,一齐说:“祸乱皆由杨国忠而起,他如此肥胖,何不杀他为食!”因此众人齐上,把枪刺杀了杨国忠,又启奏道:“国忠谋反伏诛,贵妃不应供奉,须缢死贵妃,众兵才肯前行哩。”事出无奈,明皇只得割恩正法,着高力士引了贵妃,到佛堂之内,缢杀了。正是:

可怜解语生香美,化作黄埃白草飞。

然后众兵士一同前行,到了蜀中,明皇传诏,起用郭子仪为东京留守。郭子仪闻命即行,统领十万河朔强兵,不一月,就克复了东京。安禄山养子史思明,见子仪统兵势大,力不能支,遂命帐下李猪儿,持刀把安禄山砍腹破肠,血流满床而死,然后举兵走了。因此郭子仪迎复明皇还京。

却说那崇义也逃出在外,后来打探得郭子仪复了东京,明皇都还朝了,他一步步也挨了回来。只是身边没有盘缠,一路寻思:“不知我家中还好否?家事想已抢散了,不知我那心爱的鹦鹉还在不在哩!家资倒也罢了,只留得这鹦鹉还好。”又行了数日,却喜到了家中,举步进门,喜得门庭如旧,听得里面叫道:“主人回,主人回!”仔细听了,正是那心爱的鹦鹉叫哩。这日李弇正与刘氏在内饮酒,却算计道:“崇义不知逃到那里去了,料来也不能够得还家哩,这时候可也冻饿死了。”正在那里说,只听得鹦鹉儿喳喳的叫个不住,只叫“主人回,主人回”,李弇动心,立起身走到外面,却好崇义也将进内门,两人打个照面,李弇倒大大吃了一惊,说道:“杨兄,你从那里逃避,今日才得回来?”祟义见李弇从里面走出,心下才疑道:“他前日叫我速速逃走,他如何倒在我家里出来?”刘氏在内,听得讲话,连连也走出来,见了崇义,假意哭道:“一向候你不回,叫我在家受苦。亏得这李官人,常常在此看顾,故此家中虽遭乱离,还不甚失脱哩。”哭了一回,这李弇又起了不良之心,不辞崇义,就走到外边寻了一把短刀,藏在怀里,急急走进,扯着崇义道:“一向久阔了,如今就借府上,我与你相聚一相聚。”又笑着说道:“你这后园花都开了,有大嫂在此不便,我与你同到后面园中看看。”崇义心疑,不肯同走,刘氏说道:“何妨便同去走走。”李弇见他不肯去,也不由分说,就向怀中取出短刀,一刀把个崇义杀了。刘氏也大吃一惊,道:“你杀他怎的!”李弇道:“你丈夫出外许久,人也都知道的,我今日就杀了他,省得外人疑心,只说他并不曾回就罢了。杀了干净,我不与你得个长久安心么?”刘氏点头道:“这如今他的尸首,却怎生样处?”李弇道:“你后园中不有个枯井么?将他丢在里头就是。”自家就一把提了,叫刘氏向前开门,就往后面走了去。

却说崇义回家,难道真个就没一人看见的么?恰好就在李弇对门,有个林小一,这林小一是个穷人,一向亏着杨崇义时常赍助他些本钱,生理过活。只因禄山犯了东京,崇义又出外了几时,小一没了靠山,度日穷苦。这日远远望见崇义回家,等不得踅到他家,要见一面,因此看见崇义进去了一会,林小一慢慢走入中堂,叫一声:“杨员外,小人要求见一见哩。”叫了半日,并无人应,倒是那鹦鹉在内应着道:“李弇杀了,李弇杀了!”这小一听了吃惊,立住脚只顾听,里面只顾叫。小一道:“作怪,作怪,这又不是人应,倒像个鸟儿叫哩。”又叫几声:“里面有人么?”却好李弇已同刘氏藏好了崇义尸首,正走出来,只听得外面有人叫响。李弇走出问道:“是谁?”却认得是对门林小一,便开口嚷道:“人家各有个内外,为何不见个人,只顾在此大惊小怪,叫些甚的?”小一道:“我自来寻杨员外,又不叫你,这所在又不是你家里,如何开口嚷人什么内外不内外!”李弇听说不是他家里,就大怒骂道:“你这泼杀才,谁与你论黄数黑的,什么你家我家!”林小一见他乱骂,只不理他,却又走进一步,叫声:‘杨员外!”只听那鹦鹉又应道:“李弇杀了!”这李弇心慌,便对小一道:“那杨员外自从逃出,并未回家。托我替他看守家里,你曾见他几时回来?只管杨员外,鸟员外的叫些什么?’小一道:“我方才跟着杨员外进来的,如何说不曾回来?你可听得里面应声么?”小一故意大声的喊叫:“杨员外!出来和你说话。”只听那鹦鹉可霎作怪,也大声的喊叫道:“李弇杀了!”小一道:“你可听见么?”便一把手扭住了李弇,死也不肯放手。里面刘氏急了,走将出来道:“小一官,何故相闹?你莫不又要借贷些本钱哩?放了手,我与你十来两银子就是。”小一睁着两眼道:“谁要问你借银子?”一口就咬定道:“你二人做得好事!活活把个杨员外断送到那里去了?”刘氏心虚,反向着小一笑道:“小一哥,休得取笑!你要银子,有在这里,再不然我陪你一杯酒儿么?你放了他。”这李弇死挣不脱,那里溜走得去。小一使骂道:“不害羞的鸟婆娘!谁要你陪酒!”随一把将李弇扯到街心,大喊道:“杀人的在这里!地方可来拿住!”邻舍人等,也一向知他干的歹事,真个走来,将李弇捆缚了。小一做事老到,复身进去,一手取了那鹦鹉,连架儿拿在手里;一手又扯了那妇人,走出来,同了地方邻里,一直跑到府前。

正值府官升堂,比较钱粮。小一就在外喊叫。那刘氏也冤天冤地的只是哭,李弇已是吓得呆了。知府叫拘了一干人犯,进去跪下。林小一上前,这般如此,一一说了:“如今现有鹦鹉为证。”府官笑道:“你这厮胡说!难道凭这个扁毛的畜生,就断李弇一个杀人死罪么?”小一应道:“现如今扁毛的倒有仁义,强如那负心的人没仁义哩!老爷不信时,可问他么。”知府果问道:“那杨崇义如今可在家么?”鹦鹉应声叫道:“李弇杀了,李弇杀了!”知府也骇然。问了一回,李弇只是抵赖。知府喝令将李弇夹了一夹棍,刘氏拶了一拶,都不肯招。林小一又上前禀道:“是小人同杨崇义进门的,不曾看见出来,他就谋死了。但他尸骸还不曾出外,老爷差官,同小人们到他家中,搜出尸首,就不消再问了。”知府点头道:“说得有理。但此人命大事,本府便亲自去看一看。”随即打轿,一同出了衙门。小一又一手提了那鹦鹉,走到杨崇义家,各处寻遍,再无寻处。小一慌了,对着那鹦鹉说道:“鹦哥,鹦哥,你有心要报主人的冤雠,如何不说你主人杀在那里哩?”鹦鹉叫道:“井里,井里!”众人都听见是“井里,井里”,却没有井。直从灶下寻到后门,果然有口枯井。众人一齐嚷道:“有了.有了!”官府随取牢中一个该死的囚犯来,说道:“汝可下去,捞得尸首起时,我就免了你死罪。”这人慌忙用绳牵了,吊着一个大蔑篮,放将下去。原来是个枯井,只见一个臭皮囊,侧竖在井底里。这罪囚忙忙将来拖在篮内,连自己吊了起来。众人一齐拥看,喊道:“这不是杨崇义是谁!”知府大怒,就在井边将李弇和刘氏各痛责了五十板,登时做了一个双连枷,将李弇、刘氏二人枷了,遍游四门示众后,关下了死囚牢内,就放了那下井的犯人。知府说道:“人只说鹦鹉能言争似凤,谁知能辩此奇冤!”即便修了一本,连这鹦鹉进到圣上。明皇见了,忽然想起贵妃娘娘来,心下悲感了一回,敕封这鹦鹉为绿衣使者,收养在上林苑处。林小一仗义雪冤,剪除淫恶,旌为良民,着他埋葬了杨崇义,就领了崇义的家业。其时李林甫已死,那雪照园仍归勋戚人家去了。李弇、刘氏不待秋审,立时碎剐了刘氏,枭斩了李弇,以正其法。

结发起奸心,灵禽知报主。

赫赫有皇天,双双斩东市。

嗟哉绿衣使,全仁复全义。

天下负心人,视此汗如泚。

总批:花王国色,灵鸟名园,想像风流,使我情深一往。李弇何物幺麽?肆行窜入,恨未生砍其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