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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之一演说官场备呈丑态钻谋差使细诉奇形

  南亭亭长,武进李伯元同征宝嘉,曾铸《官场现形记》说部。洋洋五十万余言,描写贵人社会之种种现形,历历如绘,燃犀铸鼎,不是过也,夙已风行一时,脍炙人口,不胫而走二十二行剩伯元之名乃立,其气概直足夺小说家之前席。嗟乎!伯元而今老且死,所谓现形者,亦前此几十年矣。读者辄兴陈迹之慨!余齿卑任性,语言无忌,文字不谨,致撄贵人之怒。既不容于朝,乃去而之野,东奔西逐,阅百十度月圆月缺,需时不谓不暂。眼界胸襟,繇之大展,祸福倚伏,几微消长之理,亦繇之而悟澈,乃者归去来兮,息影于古龙门里之老屋中,一几一榻,一纸一笔,无丝竹之乱耳。饶余乐之可寻,自春徂秋,成三十万言,立体仿诸稗史,纪事出以方言。恰与伯元所铸,有笙磬同音之故,名之曰《最近官场秘密史》,非敢有所借也。聊用袁简斋命名续《齐谐》之遗意云尔。

  今儿五月十二,上海禁烟第三纪念日子。金利源马头有条轮船开往汉口去。足足挤满上千的客。这里头官界、绅界、学界、商界至于种种经纪、劳动苦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谈话说笑的声浪比什么还闹。习静的人脑筋都胀了。

  单说第三号官舱里面,有三个人正谈得兴头。要知谈的什么?先把这三个人的历史说一说明白。那一个有胡子的胖子,姓牛,号信甫,本贯徐州府人。他祖上做过协台的,很有一分家私。吃这信甫一泡子滥嫖滥赌,不上几年花得个精光完结。因此在家乡边存身不得,没奈何!跑到京城里去帮帮阔人的闲。也是他运气大来,有个黄带子欢喜他灵利,投机的什么似的,就拜了把子。顶到这黄带子拿了权,这信甫就很得意了。又结交了好些的大人先生。京城里头,很有“牛八爷”的名气。这信甫原是排行第八,所以大家都叫他“牛八爷”的。这会子,湖南抚台牛中丞,当初做京官的时节和牛八爷很是谈得来。牛中丞虽是云南人,既然要好,便认了一族,按着五百年前共一家的一句话,也算不得他俩荒唐呢。此番牛八爷从京里出来,到了上海玩了几天。搭轮船到汉口,过船湖南去打个混的。那一个瘦骨脸的麻子,瞧去也有四十岁来往,他是苏州人,姓尤,号心迥。那一年北闱中的第三。他家本有几个钱,便捐了个内阁中书。同乡黄大军机很赏识他。

  只是这尤中书有点儿恃才傲物的脾气,人又极其古怪,笔墨原是好的,可惜流入苛刻一路。前两年福中堂做八十岁,户部司员公送二十四条寿屏,请他老人家做一篇寿文,他老人家的牛性发了,长篇累牍都是说不得的话。那出分子的没一个懂得文字的,便模模糊糊送了进去。福中堂也是双眼墨黑,不晓得寿屏上说些什么?打量着终是恭维罢哩。又晓得是花了一千银子的润笔,请尤中书撰的文。原来福中堂很听人说:尤中书的笔墨是个名家。他虽是坎坎的一个举人底子捐的中书,倒说翰林院里头的人还比不上他。所以收到这副寿礼很欢喜,便高高兴兴的挂在东花厅上,还且自诩识者。向人说道:“这会子做寿,别人送给我整万银子的寿礼,我都不欢喜。倒是户部司员公送的二十四条寿屏,他们虽是花不了几个,我倒难为他叫尤某人给我撰文。我原想叫尤某人弄点笔墨,他们竟先获我心,所以我就高兴了。”

  说也可怜,偌大京城没有第二个读得透这篇文字。只有黄军机暗暗的替尤中书叫苦,弄穿下来,那里吃得住!次年,有个送部引见的道台与福中堂有点渊源,并且很有点才名。有天,福中堂请这道台吃饭,一时高兴卖弄他这副寿屏。那道台读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冷笑。福中堂也不留意。过了两天,那道台探听得尤中书寓在同乡黄大军机宅里,便透个消息过去,说“孝敬他一万银子,便把寿文上的言语不说穿。不然教他仔细……”

  尤中书那里肯去理他。倒是黄军机着急了,情愿送他头两吊银子唬过这事。那道台拿定要一万。商议了好几天,还不拢局。齐巧吃福中堂的心腹倒听着了,一一对福中堂说了。福中堂立刻叫那道台去盘问出底细来,便怒忿了脑门,定见要问尤中书谤毁大臣的罪。还是黄大军机从中周旋道:“尤某的文字虽有几个不妥当的字眼,然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其实某道捕风捉影,索诈不遂,以致说坏了。至于尤某人这种性格久久终要闹出不好看来了才罢。中堂给他一点子利害,儆戒儆戒他,原是应得的。不过事隔一年,中堂又是一向说这篇文字忒恭维了。这会子闹起来,别人终要说中堂上了某道的当,不是合不来吗?”

  福中堂一想,黄军机的话说实在不错。当真的闹起来,果然我的文字一门显出底子来了。我这样的分位和一个芝麻似的官儿斗,就是砍了他的脑袋,希罕什么?倒是我吃人家轻量值得多了。便道:“你老哥说的倒是替兄弟打算的计较。但是尤某人我不许他顿在京里。三天里头就要他离开去。我就便宜他这一遭吧!”

  黄大军机连连答应道:“这个很可以,这个很可以……”于是安置尤中书到兄弟那里去玩几时。黄军机的兄弟现在江西署理臬台。所以尤中书和牛八爷一块儿出京,到九江分手。这是他俩的大略。还有那一个和尤中书、牛八爷原不认得的。不过住的第四号官舱,只有一板三隔,因为谈起湖南抚台吃这人听到了。他原是湖南候补县丞。姓苟,名让仁,浙江天台人,却是秀才底子,长于钻营一道。妙不过他的耳朵也长,面皮又厚,性情很是圆融,应酬工夫又极周到,定做成的一个“小老爷”的材料。这种样人假如不得意,做书的就不相信了。且说苟让仁知道第三号里的两位同湖南抚台有渊源的,不知这两位什么班子?打量起来终比自己大些。便备了手本,穿了行装,过来禀见。尤中书、牛八爷看那手本写的是“蓝翎五品衔、湖南候补县丞苟让仁。”诧异道:“奇了!我们又不是湖南的官,怎的湖南的县丞拿着手本来禀见呢?”刚要回他,只见一个黑胖矮子穿着宝蓝实地纱开衩袍,系着绛色板带,晶顶蓝翎薄底京靴,报名“请安”。慌得尤中书、牛八爷还礼不迭。尤中书笑道:“老兄弄错了。我们并不是湖南的官。”指着牛八爷道:“这位牛大哥是镇国公府里的西席,同湖南牛中丞是一家的。”苟老爷忙又请安道:“卑职求大人栽培,中丞跟前赏句好话。”

  “老兄还没弄清楚,兄弟不是湖南的官。这么‘大人卑职’的称呼,其实不作兴呢。我们交个朋友,兄弟是最欢喜的。若是要弄这把戏,兄弟就不敢请教了。”苟老爷连忙答转口来道:“老哥说得是!”牛八爷替尤中书通过名姓、爵里,同黄大军机的交情,这会子江西去的缘由,说了一遍。牛八爷原是吹牛皮的大王,尤中书的历史原有点好听,所以一经牛八爷的口,竟装点得花团锦族,仿佛戏台上串的一般气概。苟老爷伸着大指道:“了不得!”尤中书笑道:“老哥太誉了。那不过少年积习罢哩!”

  苟老爷正色道:“兄弟虽是个小官,却没有小官的质性,从不肯轻誉大人先生,希图进身求荣地步。所以一行作吏二十余年还没有跑过一点子的红。”尤中书听了苟让仁的这几句话不禁肃然起敬,瞧着牛八爷道:“八哥,你听苟大哥的话呢,真真是有气节的朋友。我只知道现在世界上的人总是蝇营狗钻、卑鄙龌龊,官场中人更加不好,那里知道卑官末吏之中还有苟大哥这样气节自见的人物呢!而今而后我不敢相天下士矣!”

  列位可知道当面恭维便是“小人之尤”。尤中书见不到此,认是苟让仁是个“正诚君子”。真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了。闲言少叙,且说苟老爷听了尤中书赞叹他的言语,心里着实高兴。又谈了一回闲话,牛八爷慢慢的说到牛中丞身上去。苟老爷边忙趁势窃听上司有甚嗜好?可以乘机钻营地步。便道:“我们中丞要算现今外任大员里面不可多得的人员哩!这会子升署湘抚,那里的局面现在又很不好,里头拿这重位交给他,况且年富力强,将来吏治民生,定有可观。”

  牛八爷哈哈笑道:“苟老哥你真真枉恐!在官场里混了多年,难道官场上的把戏还不知吗?老哥你我一见如故,也是有缘,不妨把我的那位本家中丞的历史说一说明白。”苟老爷忙道:“请教!请教!”牛八爷道:“老哥,你可知道牛中丞的官是那门来的?幸亏他会嫖,脸蛋儿又生得漂亮,然而大抵嫖的一门,只有倾家荡产,丢功名失身命。唯有他老人家的嫖,竟嫖出济遇来了。他原是秀才,穷得要不得,一向在家里教书。直到三十岁光景;有个朋友荐他到扬州姓许的盐商家里处馆。许盐商原是大商家,倒是富而有礼的一个人。瞧他笔底下还算过得去,所以非常的尊重他。他也福至心灵,一味的讨居停欢喜,只要居停所爱的事,什么都肯迁就。那许盐商单单的只爱嫖,嫖以外还欢喜附庸风雅。他便专在这门子上用工夫。当时扬州有个土妓,名唤小月的,很有几分颜色。很识得几个字,唐诗三百首烂熟于胸中。许盐商直当这小月李香君、顾眉生、卞玉京一流人物,没一天不去花上百十两银子。岂知这小月自恃有了这点点的才情,倒厌得许盐商俗了。要他的钱没法子,面子上巴结;暗底和我这位本家中丞好上了。我这位本家中丞原可以充一个风雅子弟,写点点小楷,一崭四齐,不作兴有一点不匀净,一个字儿大一些儿,一个字儿小一点子,居然玉真公主的《灵飞经》临得熟极而溜的了;做几首五、七言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唱起来倒比着马如飞的开篇还要好听;画几笔梅花,据说是彭刚直的一派。小月如何不倾倒呢。先是小月有一方玉章镶着‘莲花六郎、郑虔三绝’这么八个字,不知那里来的?珍爱不可言喻。就拿这方玉章送给我那位本家中丞做个表记。未几遇着乡试的年份,小月便把许盐商送给他的银钱,替这位本家中丞买关节、请枪手,居然弄了一名举人。咳!我那位本家中丞,不是兄弟说他没良心,干的事情很不作兴呢。”苟老爷道:“什么样了?怎地又埋怨起宪台来呢?”

  牛八爷道:“他中了举人,次年便进京会试,不料又中了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公然把小月的情分义气忘得个一点儿影响都没了。小月痴心不死找到京中。恰恰的我那本家中丞出京了,所以本家中丞的心果然不可问了。然而面子上还没穿绷,小月也打量人心是差不多的,我与他的真真是天高地厚之恩,重荷生成之德,那里会负呢?要是其中必有个缘故罢哩!但是当这土妓的人花钱手段一定高妙的。小月在扬州虽有许盐商一个大冤桶,只怕花在他身上何止好几万金!终不过东手挪来,西手耗去,那里有甚积蓄。况且替本家中丞弄到一名举人,花的钱也着实不少,已亏空了些。及至找到京中扑了个空,竟弄得进退维谷。没奈何,就在京中借着卖书鬻字的勾当,重理旧业。齐巧敝居停镇国公赏识起来。一日盘问小月的籍贯,小月便编派道:‘原籍是镇江人。’”

  苟老爷笑道:“扬州同镇江不过一江之隔,至于方言虽在不同,其实还是相近。此人听去却辨不出。”牛八爷道:“这种地方即使辨得来也不要紧。你别打叉,让我一层一节的进去。我有个脾气不好,倘然半途一打叉,就要接不上前后文哩。”尤中书道:“牛八哥原有这毛病的。苟大哥不要开口,尽听吧!”苟老爷答应了几个“是”。牛八道:“小月说:‘原籍是镇江,姓王,父亲是个岁贡生,做过教谕的,可怜过世的早,母亲也是官家之女,姓牛。父亲过世之后,贫乏立锥,母亲只得带了我依靠舅舅家去过活。舅舅却很可怜我们母女两个,又瞧我生的还不粗蠢,意思要把我做媳妇。只是舅母不依,因为舅母要把他自己的侄女做媳妇。有这一层阻力就拖沓下来了。未几舅舅也故世了,母亲也亡故了,舅母便请了媒人同他的哥哥求婚。我的表兄大不为然,说到父亲在日原相定了姑娘家的妹妹,原不合意和舅舅家的姐姐结亲。现在父亲才得去世,热孝在身,也不该提议亲事呢。于是母子二人竟参商起来。我暗暗的对表兄说,你快别这样,这样就是不孝哩。别为了我一个苦命女子酿成你们母子不和。我是没依没靠的人,在这里更不安了。索性一言包括了罢!我是不愿意嫁你的。快收了这心吧!别把老太太气坏了。我那表兄听我这样说法,黯然道,妹妹我并不是存了什么的心思,终不过为了你一辈子的事情。虽是姑爷、姑娘去世的早,妹妹在我家过活,其实是娇生惯养的,何尝受得一点子委曲?现在的局面已是不对了,若不把这名分替妹妹争了过来,妹妹岂不是打到“赘”字号里去吗?这也是一着。然而父亲究竟在日有此一说,我就有所藉口。不然,旁人看来,岂不要疑我们有甚不雅致的交涉吗?妹妹放心,我又没弟兄姐妹。这件事谅来力量还够得上。万一天不从人,我情愿披发入山做天下古今第一个罪人!我也有一句总包括,我并不是存了一点私念,或是妹妹的姿色起见,若说姿色呢?不怕妹妹恼,平心而论,舅舅家的姐姐还比不过妹妹吗?我终为义气起见,妹妹一辈子大局哇!到底直弄得母子如仇,在家里存身不得,出门处馆去了。我也不容于舅母。转辗漂零十余年了,今儿瞧见“会墨”,知道表兄已成了进士,所以到京来的。不料摸了个空。没奈何借此糊口。虽然落到如此地位,到底不肯糟蹋身子呢。’敝居停大为感动,忙问:‘你的表兄是谁呢?’小月道:‘便是中九十三名的牛玉。’敝居停道:‘嗬!嗬!就是牛玉?他是主事用的,我见过多回了,好个人才哇!’我那位本家中丞回京供差,得知小月又勾上了敝居停,这是好条路子。因此依旧和小月瞒了敝居停,私自往来。靠了敝居停之力,不过十年光景,直做到这个分位。只是小月三年前已死了。这段因缘奇也不奇?官场上的真相倒实在有点儿玩味。”

  苟老爷听了不住的把头来乱点道:“这么的真相还算很体面哩。把老婆来给交上司,谋差事的把戏也很多呢!”尤中书道:“这倒并不呕苦人的话。我也很听人说哩,仿佛就是贵省不多几时闹过这门子的把戏来,吃都老爷参上一本呢。”彼此谈谈说说,很不寂寞。有天到了九江,尤中书先自上岸不提。且说牛八爷、苟老爷十分投机,牛八爷便要和苟老爷拜把子,苟老爷道:“老哥同中丞是本家,兄弟就不敢了。老哥既然不弃兄弟时,兄弟情愿拜老哥的门。”牛八爷道:“那是不当的。兄弟也决不敢放肆的。”苟老爷便不管牛八爷答应不答应,便满口的“老师、门生”,叫的震天价响。过了一宵,次日已到汉口。当日没有开湖南的轮船,便住了“迎宾江馆”,包了一间大菜间。牛八爷便叫底下人去轮船局里打听多早晚开洞庭轮船?一时打听回来说:“明日也没有船,后日是快利轮船开宜昌。洞庭船还是上一天开的。转班须要十来天呢。”

  牛八爷听了沉吟一回道:“老弟怎么呢?若是搭宜昌船去,要在大江里过划子去,论不定是半夜里,我实在有点吃不祝横竖也没有要紧的事。不妨玩几天,等洞庭船罢。况且洞庭船上的买办,是熟人,更其招呼得好了。”苟老爷没口子的道:“老师主意怎样,门生终归也是怎样。”牛八爷道:“如此好了!我们索性拜一天客,骗两顿吃局好吗?”苟老爷道:“很好,很好!但是门生这里熟人不多,有几个还是商人。” 牛八爷把桌子一拍道:“更其好了!吃局还怕一张嘴来不及呢。”

  苟老爷愣了半天,不懂牛八爷的命意所在。牛八爷便附着苟老爷的耳,悄悄的说了一回。苟老爷连连点头说:“罢!”相视而笑。次日,牛八爷衣冠楚楚。苟老爷瞧他却戴着亮蓝顶珠,拖着一支蓝札大披肩花翎。心里诧异,他说并没有什么功名呢,怎地顶戴倒很阔?不禁问道:“老师贵班是……?”牛八爷笑道:“你瞧罢。”苟老爷道:“这是道台了?”牛八爷摇头道:“不是,不是。三品京堂,你瞧不错吗?”苟老爷道:“是是……是很不错!”又瞧他帖子乱插着几个大帖子,什么“世愚弟”哩、“姻愚弟”哩、“年愚侄”哩、“治生”、“晚生”、“眷生”、“侍生”……一古脑儿应有尽有。最可怪的有个“额外生”的帖子,不禁又诧异,问道:“老师这副‘额外生’的帖子是拜谁的?”牛八爷嗫嚅道:“这是裙带亲。”苟老爷如有所悟,笑了一笑,又瞧那片子却是四六大单,寸五分的大颜字,刷着“牛桂”两字。牛八爷道:“这字写的好不好?还是陆殿撰做孝廉的时际写的,年代却不少了。印得多了,有点马马虎虎了,譬如招牌纸似的,终算老招牌了。所以也不去求人家写了,重雕一方哩。老弟,你别笑我这话没由来,你没瞧见梁太守的片子哩,竟然笔画都瞧不清楚了。往往人家认错了字,便说认不得他。好在他是大名鼎鼎,官虽不大,其实好算得当今第一流人物哩!”说罢一阵子“哼”而“哈”子,出去拜客去了。苟老爷也结束停当,拜了几个洋行买办,没一会子就回来了。牛八爷直至差不多张灯时分才回来。跟手来了五六起请客的条子,牛八爷、苟老爷都有。牛八爷道:“我们应酬两处吧。各人去一处,你先同我廖家班子去应酬了杨厚夫杨观察。散下来再到吴新家应酬你的傅松泉傅买办。你瞧好吗?”

  苟老爷道:“老师吩咐,再妥当也没有了。”于是坐着轿子,一径来到南城公所“廖家班”。杨观察同着四五位朋友已在相好金玉房中摸牌。牛八爷替苟老爷介绍,一一通过姓氏、官阶,内中一位最阔的是姓赵,号芝荪,杭州人,军机处记名道,现当院上总文案营务老总、银元局会办、善后局提调;全省阔差使,赵观察差不多占了一半。他老人家痴心不足,还想谋个牙厘局总办来混他一年,据说运动得差不多了。苟老爷便把同乡来拉拢。赵观察虽是顶红的道台,他性格儿最是谦和,没口子的乡老哥长、乡老哥短,亲热非凡。苟老爷暗暗盘算道:可惜我是湖南人员,他招呼不到。不然,不愁没好差使当吗?须臾,摸牌已毕。杨观察道:“咦!金毛吼怎地还不见来?”

  牛八爷诧异道:“金毛吼是谁?可不是强盗的绰号?”杨观察笑道:“呀呀呼!那里是强盗哇!岂有强盗同我们官场中往来的吗?对你说吧,如今我们大、中、小三班人员大半是欢喜玩的,因此分出名目来。是阔的有四人,就叫‘四大金刚’(这位赵芝荪赵大人却是金刚之一);其次的有十人,就叫‘十大天王’;又其次者便是‘三十六天罡’,恰才说的金毛吼是‘三十六天罡’之一,他姓尹,号再生,是个大挑知县。”牛八爷笑道:“原来如此。同京里的‘十二花神’一个样子的。”杨观察道:“‘十二花神’比我们‘四金刚’哩、‘十大天王’哩、十六天罡’哩,名目雅致得多了。这‘十二花神’是那几个呢?”牛八爷道:“一时也说不了,就是敝居停算‘花神’中的‘西施’,司莲花的。”杨观察道:“有趣!有趣!我们原想选出‘七十二地煞’,却选不出这许多人来。倒不如也先‘十二花神’很有玩味的。”金玉接口道:“若是旬十二花神’,我荐一个人当‘西施’,再妥当没有了。”杨观察忙问“谁配这‘西施’的雅号呢?”金玉笑道:“藩台文案华莲庵华大老爷的脸蛋儿终算俏皮哩!还且华老爷的号叫做‘莲庵’,牛大人说西施是司莲花的,‘莲庵’两字一发的妥切不移了。”

  赵大人大笑道:“本来我也想到了。只是金玉荐了,我头一个不答应,情愿不妥当些,选别人吧!”杨观察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赵大人道:“你老哥真真糊涂。你花了一大票的冤枉钱给金玉,金玉暗底子里给莲庵快乐。莲庵这人,其实不作兴,金玉你也说不过。”杨观察道:“瞎说!没有这事的。金玉同我的交情非同儿戏,断断没有这种拗味事,倒我的蛋呢。”金玉贬了赵大人一个白眼道:“你听杨大人说呢。幸而杨大人是知心人,不信你的话。不然,我还吃得住吗?大小这种使促狭的话不作兴说呢!”牛八爷笑道:“金玉姑娘会说得很。赵大人就没的说了。”杨观察笑道:“闲言烂语一并收罗。尹再生既不来,我们别等他了。”

  于是相让入席。赵大人忽然想起来了,说:“再生得了新阳厘差了,今儿下的札子,光景他正忙着呢。”杨观察道:“嗬!再生得了差了?新阳厘差实在不坏。一年两三万呢!”赵大人道:“再生此一番事情虽是上中,然而本钱花得太大了!”杨大人道:“听说十三姨的路子,不知确不确?”赵大人道:“不是十三姨的路子,是谁呢?但是十三姨的身子虽灵,其实没有大本钱也休妄想。这番再生是一对黄豆大的金刚钻戒指,价值一万洋数挂零呢!就是跑到上房的施大爷那里也花到三千金呢!”杨观察道:“十三姨的路子呢?多捞几个也不怕闹出乱子来的,上头很明白呢。”

  苟老爷听了咋舌不置。直到席面将散,尹再生大令方匆匆的来了。杨观察同着众人都起身招呼,道贺。再生谦逊一番,同赵大人请了一人安,谢了大人栽培。赵大人道:“这不是兄弟的力量,不过中丞的交件按着办就是了。”尹大令道:“中丞交下来,大人多一句话,卑职就吃不住了。回来到差之后,还求大小在中丞跟前栽培几个字,卑职没齿不忘呢。”杨观察笑道:“再生别闹这把戏了。老实说我们跪着求还比不上姨太太放个屁的力量狠呢,效验灵呢!”牛八爷笑道:“你老哥说得忒精致了。”

  说着杨观察从靴页子里找了一回,找出一个条子来递给尹大令道:“请老哥栽培他一下子,好歹给一点事情。他是兄弟的表弟,笔底下还来得。”尹大令忙接来瞧,是“奏保经济特科、甲午举人车云飞、号小霞。”十六个浓墨小楷。尹大令忙道:“遵大人吩咐。只怕局面小,委屈了车孝廉。”说罢收了条子。又道:“卑职还有一点事情不及伺候大人了,欠陪诸位了。”勿勿的又去了。赵大人笑道:“再生得了好点的事情,锋芒就健得很哩!”杨观察笑道:“其实还有点孩子气哩!”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二查牙帖师爷得意教方法和尚多情

  话说车小霞车孝廉,却是徽州府休宁县人,与杨厚夫杨观察是姑表兄弟。向在江西粮道那里办文案。因为喜嫖兼赌,把饭票闹破了。于是跑到湖北来找杨观察。不到几天,齐巧尹再生尹大令得了新阳的厘差,就荐了去。次日便到尹大令公馆拜会,接谈之下,尹大令大为对劲。但是文案一席,厘局老总滕观察已荐了一个姓梅的。这车孝廉又是做定的文案胚子,若是给他别的事情,光景一年不兴的。小小局面请两位文案,那末何苦来呢?杨观察的面子又是却不得。小霞这人其实漂亮,兜底一想:横竖皇上家的钱,多花几个,干我什么?正在踌躇,只见小霞陪笑道:“再翁起程的日子没有定吗?”

  尹大爷道:“已检准了,就是后天。小翁的行李,兄弟打发底下人到宝寓来龋我们都是要好的,可以随随便便。若要闹这虚架子,那就乏味了,兄弟是最不欢喜的。回来我们一块儿喝酒,一搭地玩耍。假如拘拘束束,一个儿挂着东家的脸子,一个儿拿着老夫子的张致,兄弟先说在前,断断乎不作兴。”小霞道:“最好!最好!”又谈了些别的,告辞走了。过了一日,尹大令雇了三条大号红船,带了司巡人等,赶赴新阳,择日到差。一切排场,不必细说。且说那新阳离省八百余里,与陕西接壤,是个极热闹的区处。原有“小汉口”之名。尹大令得了这个优差心里高兴,还在其次;倒是新阳这个地方有几处特别的玩笑场坞。尹大令、车孝廉在这门子上很是气味相投,且都欢喜抽几口鸦片烟。这时节已是禁烟的饬令森严,非同儿戏。尹大令就在这点子为难,到底在局子里公然抽鸦片烟,似乎说不去。有天,车孝廉笑嬉嬉的同尹大令道:“吃我找到一个好去处来哩!”

  尹大令装着抽鸦片烟的样子,道:“可是这个吗?”车孝廉道:“不但这个方便,还有更甚于此的好处哩!”尹大令听说嘻开了嘴,只应道:“嗬嗬嗬!”车孝廉又道:“这里东明巷里头有所丛林,叫做‘观云寺’,寺里的长老唤做竹虚和尚。这竹虚和尚从前在上海时,同我很知己的。后来我去江西了,就此分手,迄今已有五六年了。方才在街上闲逛,齐巧又撞着了他,便邀我去寺吃了茶。岂知这寺里很有几处曲廊洞房。好个秘密抽大烟的去处。这是一件好事情。再翁可知道这里的古地名就是‘下蔡’,本来有好女子的地方。这里风俗最喜佞佛,凡是朔望,倾城士女排家的入庙烧香,又是这观云寺为总汇之处。所以不要说初一、十五这两天观云寺里自朝至暮,有千百个好妇女,看个满饱。就是平常日子也陆续不断,每天里只怕也有五七个、三二十个,那怕风雨雪也没有脱空的日子。据竹虚和尚说很有些标致的呢!”

  尹大令道:“竹虚和尚,这名儿好熟!当巧我在上海办织呢,公司的事情,曾经有个竹虚和尚是会相面、算命的。”车孝廉道:“一点不错。他在上海英国租界,那条马路上?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对面是座戏园子,那个周凤林就在这座戏园子里唱戏的。竹虚和尚贴准在对面借了一楼一底的房屋,开那个叫什么‘灵山下院’?上海人叫做‘佛店’。”尹大令抢口道:“不错!不错!就是此人。我也有些认得的。既然有这个去处,我们就去找找他。”车孝廉道:“这时儿已有五时钟了,索性吃了夜饭去。”

  尹大令便连声催厨子开夜饭。底下人回道:“米还没有下锅呢。”尹大令大喝道:“混帐!王八羔子这是什么时候了?米还没下锅。当差这么拖沓贻误要公,这还了得!拿帖儿送这王八羔子到二府衙门去打二百板子,好叫他狗腿上受用。”车孝廉悄悄的道:“快别这样,这时儿原还早哩。我们私底干的事,吃不住风浪的,就是半夜里抽几口烟,保不住他们有点觉着。如今禁令何等严密,当差使的人员更非寻常可比,他们虽是不敢搅什么乱子出来,然而还是施点子小恩小惠,使他们感激,到底安心些。就是倪方伯开缺的,归根结蒂不是排水的王老三闹出来的把戏吗?所以这些下人们面上还是模模糊糊不会吃亏。总而言之,大抵做官的人结不得一点子怨在外面。常言道‘小鳅生大浪’,真真说煞不错的。”

  尹大令点点头道:“小翁说得是。兄弟到底年轻,阅历还浅,很有些见不到的事情。然而,十三姨和兄弟是有首尾的,兄弟还怕谁?”车孝廉凑上一步道:“嗬!十三姨同再翁不是寻常的交际,竟有肌肤之亲吗?”尹大令愣了一愣,想索性吹一吹,卖卖风流。便微微的一笑道:“小翁我们是知己,说说也不在乎!不过外头露不得风声的。若说十三姨,是最赏识兄弟的。不信将来见了十三姨所生的十九少爷的面貌像兄弟呢?还是像老头子?就是这差事,虽说是不很好的,然而谋的人竟有几十个。里头王爷哩、大军机哩,这么大的帽子还弄不到手,兄弟竟取之宫中然。小翁想吧?”车孝廉道:“原来如此!那末外边的谣言不足凭信了。”尹大令道:“谣什么?”

  车孝廉道:“其实没关系的。不过说再翁这会子花得不少呢!十三姨跟前花了值到万金之谱的首饰,并且跑上房的施大爷也敲了三千金的竹杠去。这么着,那是没有的事儿哩!不用说吧。但是晚生到这里日子不多,官场交际一点不知道。不过这么行贿谋差,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昌言无忌没有影响的呢,倒也罢了。若如果然有这样的事,不怕人知道的吗?”尹大令笑道:“如今的世界还有些公道吗?”正说到这里,开进夜饭来了,尹大令道:“别说闲话了。吃了夜饭,干我们的公事要紧。假如要晓得这里的情形,得个当儿再说吧。”于是匆匆的抓了两碗饭,盥洗已毕,也不带底下人,同车孝廉从后门里溜了出来。道:“这里到观云寺有多少路?”车孝廉道:“大约半里路吧?”

  说着一直扑奔观云寺来。原来这观云寺在马陵山下,门外有百十株红柳树,果然是个绝大丛林。中间竖额朱底金字写着:敕建观云禅寺洪武元年重修尹大令道:“不错了!这里是朱元璋披剃之处。”进了大殿,车孝廉道:“竹虚和尚的静室在东首里进去的,我们找去。”尹大令道:“如此香火极盛的大丛林,怎地不见和尚?”说着,恰恰撞着一个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小沙弥,项上留着一圈三寸来往的刘海发,穿着蟹壳青江绢道袍。见了尹大令、车孝廉连忙陪笑道:“两位老爷,客厅里待茶。”车孝廉笑道:“大和尚呢?”那小沙弥道:“师父在房里。”车孝廉道:“这位是厘金局总办尹大老爷,同大和尚是知己朋友。我便是姓车,方才来过的,多是要好很的。小师父就引我们房里去。”

  那小沙弥认了一认,道:“车老爷,方才同师父一块儿回来的?我竟眼钝得很,一会儿就认不真了。”说着笑了。尹大令、车孝廉也笑了一笑。跟着小沙弥弯弯曲曲走了十来间屋子,穿过了两三层院子,忽觉鼻子里一阵鸦片烟气。接着小沙弥推进那间小屋子道:“师父。车老爷、尹老爷来哩。”竹虚和尚在烟榻上一骨碌爬起来,笑迎着。车孝廉替尹大令通了名姓。竹虚和尚深深的打个问讯,认了认道:“尹老爷很是面善,那里会过来?”尹大令道:“大和尚前儿在上海会过好多回哩!而且贱造,也曾请教过呢。”

  竹虚和尚大笑道:“如此是老朋友哩!”说着让尹大令、车孝廉上炕抽烟。跟便叫小沙弥泡茶、掌灯。谈了几句应酬闲话。又说:“前天听说厘金局的武老爷期满了,接办的是姓尹。不料是我的尹老爷,又是车孝廉车老爷在一块儿,多是老朋友,那是十分好哩。”尹大令道:“大和尚如有见教,我终办得到。我初办这个局面,地方上的情形还不清楚。大和尚一定是高明的,请教,请教!”竹虚和尚道:“出家人也不晓得什么的。不过车老爷是文案师爷,恭喜!恭喜!这个时际可以弄两个哩。”车孝廉道:“这个时际,我竟不晓得。怎么可以弄两个呀?”竹虚和尚道:“哇哇哇!不错,不错!尹老爷是头一次当这差使,车老爷又向在江西,也不是厘务事情。我们多是知己,敢不效劳效劳,帮着老爷多弄两个快乐快乐。”尹大令、车孝廉都说道:“大和尚慈悲方便,我们的气运便济了。不但这个,还有别的,求大和尚方便呢!”

  竹虚和尚哈哈大笑道:“力有所建,自然报效。且说正经的,现在是秋收之际,六陈铺户都该请领部帖,才能设肆买卖,很有奸商蠹民作弊隐盛,所以要派司巡出去查查。但是厘金局的文案师爷位置虽高,其实是个苦恼事情,倒不如巡丁容易弄钱,终不过拿几吊薪水罢哩。要巴巴望望直到期满交御,也要看东家的出手交情,多少送几个,大抵情形也不过几百吊钱吧。辛苦一年,一古脑儿只怕够不上一千吊钱。所以历来查照的一件差事,终是调剂文案师父的。”

  车孝廉恍然道:“原来也有弄钱的一条路子,听说期满保举是文案上的顶缺呢。”竹虚和尚道:“这是空闲事情,又不能抵钱用的,因此拿来卖掉的倒十有八九。我且教你一个查照的法子,若然不知道这诀窍,还你跑出去一个摸不到。”便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套。车孝廉、尹老爷都称赞道:“妙极!妙极!不然模模糊糊的怎样查得灵清呢?”竹虚和尚又道:“车老爷好在刚接手,出其不意,快点子就出去查,并且已是时候了,不然各乡、各镇做这买卖的人交关子有能耐,老早已在那里探听,这回子的文案师爷的脾气怎样?吃那里一功的?他们最得意的是吃媚功,竟有串通土妓,假充着或是内老班哩,或是女牙子哩,忘了脸耻,什么做不来呢?”

  车孝廉道:“阿呀坏了!大和尚,若是他们玩出这个把戏来,那末不得了!休说弄不来几个,只怕还要花两个呢。那是我没有带钱来浇裹在这门子上。”竹虚和尚忙掩住车孝廉的嘴道:“车老爷可别乱嚷嚷。可知道对面虽无人,隔墙防有耳,吃他们打探去了还了得吗?老实说‘千里为官,只为钱’,不然,老远的跑出来做什么来呢?和尚没有别的孝敬,但望老爷们多摸两个回去快乐快乐,就是和尚替菩萨立言了。”说得车孝廉、尹大令都笑起来。笑了一阵,尹大令道:“大和尚,我同你商量,局子里房屋不宽舒,还且罗唣的很,不好办事。我同车老师两个同你大和尚借几间幽静点的房屋来住,租钱贵些倒不妨,只要大和尚答应就是。”

  竹虚和尚笑道:“说那里来的话?我们这里,历来贵局里的老爷都欢喜借这里做公馆,凡事便宜些。只有前任武老爷这老头儿,性子儿来得古怪,不放和尚在眼里,和尚就有点不高兴他。他也不要问和尚租屋子,和尚也没工夫同他拉交情。不是和尚扯口。问问他办这个差使够得上比较吗?交卸下来不怕他不当了当头,才得走路呢?”尹大令忙陪笑道:“兄弟一来是生手,再则素来没有留心厘务上的交道,诸事求大和尚栽培!”

  竹虚和尚一听尹大令的话非常暗喜,没口子的拉着“老朋友”三个字来敷衍。尹大令也是欢喜,以为得了个帮手,着实灌了好些米汤。过了几天,尹大令、车孝廉搬到观云寺去祝接着车孝廉便出差查照去了。暂且搁一搁。单说尹大令奉藩台交下来的那位文案师爷,却是姓梅花的“梅”,号养仁。四川夔州府秀才。当初藩台没有发达的时候,在家教读。梅师爷是从他念书的,倒是嫡亲师生,交情却也不保只是梅师爷有点土头土脑,做不得大事。家里还有几亩薄田稍可过活。所以老师发达之后,并不走路子谋事情。也在家里教教书,不想发财,心里还巴望将来科第中得意,岂不香脆。就把老师做个榜样。何奈科举已停,又遭连年水旱,家里存活不得,于是来找老师谋一个位置。且说别的事情做不来,只有厘金上的事情还懂得一些。原来他家里对面,恰恰有个厘金分卡。暇的当儿,同卡上司事们谈谈天,所以有点知道。及至预备出门的时节,又着实讨教了一番,便自诩为厘金熟手。那卡上的司事又同他要好,把厘务上的公文格式抄了一套底稿给他,并报销四柱也抄了一份。于是只要老师荐他一个厘金文案事情。所以尹大令禀辞的挡口,藩台便交了下来。岂知尹大令是个漂亮人物。见这梅师爷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已老大不高兴。何奈是藩台交下,没法子只得请他吃一年饭,拿两百吊钱,光这面子。然而,梅师爷自以为腰子硬,又是老手,到差之后,文案上还有车某人,心里已不舒服,已瘪了好几天的气。这天,忽听说车某人出差查照去了。这一气竟气得非同小可!便穿了大毛蓝布袍、元青羽绫四方大挂,挂了黄铜大圆凹光目镜,一直来到观云寺求见东家尹大令。尹大令齐巧承竹虚和尚要好,把一个邻舍家的女孩子叫什么春香的,搂着吹大烟。竹虚和尚也在一边凑趣。这当儿心腹家人唤做尹升的,回道:“局里梅师爷请见。”

  尹大令正在开胃的分际,那有工夫见他。便道:“不见。”尹升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又回道:“梅师爷有要公面回。”尹大令一跺脚道:“不识窃的狗驴子!你也好耐性儿,一趟一趟的替这王八羔子回……”说犹未了,只见梅师爷已撞了进来。慌得春香没脚儿的朝里间跑。尹大令已气得面皮铁青,到底藩台交下来的人,不敢发作他几句。只得说声“坐”。梅师爷陪笑道:“东家好高乐!晚生跑来打叉了。”竹虚和尚便卸过一旁,听他俩讲话。梅师爷道:“晚生承敝老师的情,叫来东家这里报效,晚生虽是第一次出来就馆,然而厘务上头也略知一二,车小翁是文案,晚生也是文案。车小翁查牙帖去了,晚生也应报效这一趟。要车小翁偏劳,晚生便是尸位了。所以特地来请东家的示,晚生明天也要出去走一趟。至于调派司巡、炮勇一切事情,晚生通统理会得,不消东家操心。”说罢,敛手敛脚橛着坐着。尹大令听了这一泡没情理的话,已恼的要不得。便“哼”了一声,也不说话,躺下抽大烟了。梅师爷见东家不理他,心里没趣,便搭讪着去下首烟榻上一横,又陪笑道:“东家这烟膏子还是省里带来的?还是这里煎的?只怕这里没有好土买,价钱花得多,还没好烟抽。晚生这趟出去,好歹弄点点真云土孝敬东家。”

  竹虚和尚忍不住要笑。尹大令气得发昏,便吆喝尹升道:“混帐东西!当的什么差?放别人乱跑、乱叫,仔细揭你的皮。还不给我撵出去!”尹升也没好气的朝着梅养仁道:“文案师爷,既是要出来讨碗饭吃,也该带着眼珠子。走!”梅师爷道:“咦!奇了,眼珠子是牢的东西,跟着人走的。那里有这话,没有的事,大爷别和我玩。”尹大令急得没法,道:“世上那里来的这种怪物?”竹虚和尚看着不得开交,便走过来,陪笑道:“这位是梅师老爷吗?客厅上去拜茶。梅师老爷方才的话,和尚理会得。”说着半拖半扯的把梅养仁弄了出来。到了大殿上,正色道:“梅师老爷是高明的,岂有东家跟前说得这种的话吗?怕不打破了饭碗!劝你师老爷安静点吧!”一路送出了山门。梅养仁瘪着一肚子的不高兴回到局里,一味的叹气。局子里的司事,因为东家瞧不上他,便没有人和他亲近,只有一个计司事同他还说得来。瞧他一味的叹气,不知为了什么?便问道:“养翁从那里来?怎地不高兴?”

  梅师爷便把一切情由告诉了计司事。计司事便道:“阿呀!养翁,闹出乱子来了。只怕你要分手哩!”梅师爷愕然道:“兄弟是藩台的路子,只怕他没这个胆量呢!”计司事道:“养翁,真真不经事。养翁有藩台的路子,东家有抚台仗腰包呢!抚台倒也罢了,可知里头还有十三姨太太同东家说得来呢!于是抚台且奈何他不得!”梅师爷慌道:“如此,如之奈何!”计司事仰着脸盘算一回道:“只有个推车撞壁的法子,大约请你回省的条子早晚就要发出来哩。与其吃他开除,扫尽面子,不如自去请假,透个风声说‘东家偷吸洋烟,奸占民女,与淫僧竹虚和尚狼狈为奸’等情,回省去是有道理的。看他吃得住,吃不住”  梅师爷道:“那个道理又是怎样的办法呢?”

  计司事笑道:“养翁真真忠厚长者。这点子还找不到?要兄弟说哩。如今最凶的是上他的新闻纸。”梅师爷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新闻纸是外国人的交涉。不要说督抚见了吓慌,便是政府里也见了摇头的。照这样说起来,怕不叫车某人回来,请兄弟去查牙帖哩。回来,兄弟提一成富余孝敬你老哥吧!”正说着,只见账房师爷捧着一卷钱票,笑嘻嘻的朝着梅养仁道:“养翁,东家有条子在这里。这里二十吊钱,请养翁收了。”梅师爷呆了一呆,接过条子瞧,是给二十吊钱的川资,叫他回省话。又气又急又丢脸,一句话说不出。账房师爷搭讪着走了。计司事道:“完了!光景这条子定是尹升送来的。还在外边呢。索性把方才所谋之计嚷出来,瞧着怎样?假如灵,果然是好;即使不灵,也没奈何了!”

  梅师爷一想:不错!便按着计司事教导的话,提高嗓子嚷了一阵。果然尹升送了条子来和账房师爷谈天。听得句句明白,便赶回去,一五一十回了尹大令。尹大令倒也有点儿着忙,同竹虚和尚商量。究竟和尚有些见识,便道:“不妨先上个禀帖到藩台衙门去,反说他抽鸦片烟,勾引妇女等情,让藩台先存一条梅养仁不是好人的心在肚子里。那就不信他的说话了。”尹大令道:“果然好计。但是小霞不在这里,他虽是个大挑知县,只会做八股,公事笔墨其实吃不祝”竹虚和尚道:“等车老爷回来是不及的,不妨我们商量一个稿子来,举人也中了,白字是不会有的。和尚虽是肚里有限,常帮人家打官司,做禀帖也还来得。”

  尹大令大喜道:“大和尚真了不得!佩服佩服!”于是连夜扛帮成了一个禀帖,彼此自赞了一回,明日一早送到县里,请交驿站,飞递回剩梅养仁气了一夜不曾合眼。又等了一天,指望东家着忙,重新留他。过了一日,音信杳然。到了第三日,顿不住了,只得卷卷铺盖,搭船回剩这且慢表。且说车小霞车老师当日讨教了竹虚和尚的计较,便带了两条炮船、十六名巡勇、四名家丁,桅杆上扯起大红白字的旗帜,写着:“专办新阳镇百货米谷统捐总局”

  十三个大字。车孝廉行装打扮,中舱坐定,一路呼么喝六扯起满篷。驶了一日,离韦陀镇不过五六里,时已傍晚,车孝廉便吩咐拢船,把旗帜收过。抽了半夜的大烟,打了个盹。次日便带了一个心腹家人名唤萧任的,上岸而去。预先嘱咐坐船开到韦陀镇伺候着。他俩一主一仆朝着镇上奔去。奔了五六里,车孝廉已喘做一团。到了市上,先泡盏茶喝了。歇了一会儿力,瞧那市镇十分热闹。却是个大市面,与陕西接境,重要的所在。又是粮食,豆麦转运存顿的区处。所以同新阳镇比较起来,还是韦陀镇来得繁盛。并且还有个戏园子,可想市面的状况了。车孝廉道:“不料这里倒有个大市镇!”从正街上查起,应领部帖的行家便一一记在外国簿子上。直查了半日,大约十有七八了。车孝廉实在吃不住了,便找到座船,已上气接不着下气,腿酸腰疼,鼻涕眼泪装了一脸。雅片烟瘾发到九分九了。本来不及弄别的,叫萧任打开烟具,一连抽了十来个蜜枣大的烟泡。说也奇怪!顿然腰背笔挺、精神满面,拿着外国簿子数了数,只有七十三家应领行帖的铺户,心里老大的高兴起来,很可以摸一票,发个小小的利市。其实天已黑了,胡乱抓了两碗饭,把竹虚和尚教导的法子默想一遍,急忙的如法炮制。把预备好的一封信使萧任立刻送到分司衙门去。

  那分司老爷姓邵,号笑吾,江苏松江府金山卫人,是个巡检,虽是个微末前程,这个却是个词章专家,还会画得几笔墨色山水,虽不能称做大家,却也是高超笑法。浙江藩台丁潜生方伯最赏识他的画。那丁方伯却是个画马的大家。曾邀宸赏。所以邵老爷一经丁方伯说好,就没有人敢说他不好哩。因此得由他自高价值。画张扇面要四两银子,少一个钱不兴。后来画画上闹起交涉来。这且慢表。

  且说当日接到了车孝廉的信,这是例行公事。便派了两档差役,内中有个叫钱金的最有能耐。又传了该都地保,一并交给萧任带回听用。须臾到了船上,地保、差役叩见了车孝廉。车孝廉装着一脸子不好说话的神气,便大剌剌的道:“先吊某某等十家的牙帖来查验。”地保、差役一迭连声答应着。没一顿饭时,地保、差役带了十个人来,内中只有三个把牙帖呈上请验,车孝廉约略一瞧,便叫退去,明日盖戳来领。其余七人都空着双手拿不出牙帖,异口同声的说道:“商人等都是伙计,牙帖是东家收着。东家有事出外,求大老爷宽限一宵,明日等东家回来,取出呈验。”

  车孝廉明知搪塞,便板着面孔,架起官话道:“不兴!谁有工夫等你们,限一个钟头一并吊齐验看。”那七个商人一味求恩宽限,其实闹的老把戏。不提防车孝廉被竹虚和尚教了一着新样的棋了,便鼻子里哼了哼,道:“本委不比别人,什么都明白。”便拉长了嗓子叫一声:“来人!”众人答应了一声“者”。车孝廉道:“拿封条伺候!”那七个商人吃了一惊,又打伙儿求恩。车孝廉道:“这会子吊不到牙帖,自该发封,验过了牙帖,自然启封。”说着便标了七份封条交给萧任,同着地保、差役,立刻发封。那七个商人还想求告时,车孝廉朝着房舱里一踱,萧任便狐假虎威吆喝着同地保、差役押着七个人一起去了,排家的贴上封条。一会儿,萧任回来,笑嘻嘻的拿着一卷钱票悄悄的给东家孝廉,瞧车孝廉一点,齐巧一十四吊。惊喜道:“这是那里来的?”

  萧任悄悄的道:“这是那发封的七家铺子里送的,每家两吊,恰恰一十四吊。他们再三探问小的老爷姓什么?叫什么?那里人氏?同尹大爷还是亲戚?还是朋友?欢喜的什么?问个不了。小的只得说了。”车孝廉忙道:“你说些什么?轻易说不的呀!”萧任道:“小的岂不知道?竹虚和尚不是说过的吗?所以吃小的掉了个谎,道:“我们老爷是尹大老爷的妹夫,最欢喜喝酒,最恼的是抽大烟、玩姑娘。’”车孝廉大笑道:“怪猴子灵得很。但是只说同尹大爷亲戚就是了,何必是要说尹大爷的妹夫呢?这句话岂是乱说得?倘使吃尹大老爷知道了,岂不难为情?”

  萧任道:“尹大老爷那里会知道呢?然而这么的说了,他们知道老爷同尹大老爷是至亲郎舅,非比寻常。将来设法厘税上的勾当,不来和老爷商量,不去找谁嗄?”车孝廉拿着一十四吊钱票,翻来覆去观玩不已。嘴里说着:“也说得是。去歇歇罢。”萧任答应着,只不动身。只拿两双眼睛盯住在钞票上。车孝廉翻弄一会儿,意思要收起来。萧任道:“回老爷的话。”车孝廉认是萧任已退去了的,所以倒惊了一惊。道:“咦!你还没歇歇去吗?”

  萧任便答应了几声“者者者”。车孝廉道:“你要说什么?说呀!”萧任嗫嚅道:“那……那……那一十四吊。”车孝廉听他说到这一票上来,便道:“这是我的。我老爷原要他们四吊钱一家的,既然你收也收了,我也不肯多说了!”萧任听了,便转了个念,又答应了几声“者者者”,肚里暗暗冷笑,后艄去睡了。且说那七家铺户,打发萧任回去之后,立刻去找了行董,“天和粮行”老班徐兰薰。那时儿,兰薰已睡了,听说蓦然间到了查验部帖的老爷,已发封了七家铺户,忙起来,跑到店堂里会了那七个商人,嘴里嚷着:“怎地来得这么快!我正预备这件事了,倒不防今儿就到了。光景这人很利害呢!”那七个之中,有叫王三的道:“瞧这车师爷很在行的,而且胃口倒不小呢!至于这么着的雷厉风行,一点不用情似的。其实办清公是没有的,光景总比历来要多花几个,却不免了。”

  兰薰道:“可晓得这位师爷是何等样人呢?”王三摇摇头道:“倒不小呢!据说是个举人底子。同老总是郎舅至亲,最坏的是但不过欢喜喝几杯酒,软硬工夫都不吃的这也罢了。倒是那一条煞手锏,偏偏是最狠的。”兰薰道:“你听谁说?”王三道:“他带来的萧二爷说。”兰薰又道:“你们给发了多少钱呢?”王三道:“按着老例,每家送两吊鞋袜钱,我们共是七家一十四吊。”兰薰听了皱着眉道:“糟了,糟了!今番他们不按着老例行去,我们也要破除老例,兴些新例出来呢。你们想呢,不动封条送两吊。这会子加上两条封条,也是两吊吗?并且封条的一件东西粘上去是很容易,撕下来却极烦难。”王三等听了发急道:“那末怎了?董事先生终要替我们设法呢。”兰薰道:“诸公且请回,我有道理,明日饭后听信吧。”说着送了七个人出去。回到房里,同他老婆说道:“我交运了!”老婆诧异道:“听说这会子的师爷不比往常的好说话。该是倒灶,那里是交运哇!”

  兰薰道:“咳!你知道什么?我二十岁上便接充了这里的行董。当时节,一年两次,那一次不赚两三百吊钱。不料到了今日之下,那般师爷们愈弄愈不成话了,跑到这里来,老实也不说要吊牙帖,来睃一睃。只消给他两吊、三吊拿了就跑,十吊、八吊也是捧着走。许多行家看得很容易。我这董事竟似用不着了。师爷来一趟,终不过赚他一二十吊钱,已算我有能耐的了。这会子,弄到这个坏东西来,瞧我本事吧!怕不大大的赚一票呢!”

  一宿已过。次日一早,料理一回,便换了一套新衣服,叫小使儿拿了帖子来拜车孝廉。车孝廉还在被窝里睡得正浓。萧任问了来历,说是粮食董事。便回道:“老爷见客还早,须到饭后三点钟,只怕还拿不稳呢!”兰薰知是鸦片烟大瘾,昨儿的话,明明是假。便同萧任拉起交情来,一定要邀到岸上去吃点心。萧任一口答应,嘱咐了同伴几句话,同着兰薰上岸。望正街上月华楼大酒馆雅座上坐了,满口的叫萧任“萧大哥”,灌米汤、拜把子。萧任虽不是个雏儿,然而那里经得起这么的摇惑,一顿饭吃罢,竟把车孝廉的全本地理图一齐献了出来。兰薰非常得意,便同萧任约定三点钟来拜会,萧任还说:“一切事情,通在小弟身上,没有大不了的事。”

  兰薰又殷勤了一阵,各自别去。兰薰便一直来到桃花岭张家班,老相好小珠子那里,定了一席酒,说是停儿请的是新阳厘金局里的师老爷,是个举人,见过大世面的。要十二分的应酬,将就不得。又说:“停儿叫师老爷同你的妹子小翠子结个线头。”小珠子听说同他妹子做媒,这是最高兴的事。便把兰熏灌了一阵子的米汤。兰薰笑着走了。回到家里,先写个请帖,送到车孝廉船上。车孝廉恰已起身,还没洗脸就打开烟具抽雅片烟。萧任拿了请帖回道:“粮业董事徐老爷的请帖。请老爷的示。”

  车孝廉双眼模糊,瞧是“假桃花岭的张家班。”车孝廉微微的一笑道:“这人还知趣。”萧任又道:“徐老爷早上来拜过的,只是忒早了,小的主意便挡了驾。”车孝廉忙道:“这又是你的不该了。我这儿来这一趟干的什么事?既是董事,那好不见他?岂不要白跑这一趟吗?”萧任道:“回老爷的话,老爷说的,每个铺子捱派四串钱。这里共是七十三家,该是二百七十二串钱。然而七十三家里面到底不见得通没牙帖的。想来还是捐过牙帖铺户多些呢。所以小的想来为数有限,也不必是要董事出场,就是小的还办得到。因此挡驾不见。”车孝廉直跳起来道:“呀呀呼谁说四串钱哇?”顺手一个巴掌,接着又抬起腿子踢了一脚。萧任哭丧着脸跑到船头大声道:“我们老爷说:‘没工夫赴席,谢谢!’”

  车孝廉听了,也不顾什么,赶出来道:“我老爷一准到。你们老爷倘没事请过来谈谈。”那些炮勇、巡丁都哄然大笑。车孝廉把萧任恨极了,想送到分司衙门打一顿板子。仔细一想,干不得。如今正在用人之际,倒要安慰他才是正经。瞧“钱”的面子上,说不得主子、奴才了。于是抽了一阵大烟,瘾已足了,便心平气和了。趁着吃饭的当口,把萧任带了几个炭篓子。萧任得风便转,认了许多不是。到底把一十四吊钱呕了出来,萧任方才肯招认不是的。须臾,徐兰薰徐董事到来拜会。车孝廉连忙吩咐:“炮船上放四门铳,迎接他老人家。”跑到船唇,打躬迎入。瞧那徐兰薰只道是内地商场董事,要不过是土老罢哩。岂知不然。瞧去年纪比着车孝廉略大四五年;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来往,衣装举止颇有江南容状,并无一点乡呆之气。请教籍贯,原来是江苏常熟人。不过他是生长于韦陀镇的。他的老太爷,原不是商人,却是云阳知府衙门办刑席的。后来年纪也老了,钱也有了,于是在韦陀镇上买了一座住房,两三千亩田,就住牢了。因此粮业中举他的董事,他便设了个“天成”铺子。兰薰在二十岁上,老太爷故世了,便接充了这董事。今儿也有十五六年;也算老资格了。然而从没曾炮船上放铳迎接的礼数,心里更是明白。让到中舱,分宾坐定。兰薰寒暄了几句,便假意问了车孝廉的爵里。车孝廉扬扬道:“兄弟是甲午秋闱,侥幸第十三名经魁,又邀异数,奏保经济特科。原保大臣是皖抚黄中丞,大方考吏侍汤老师,滥竽充数,惭愧!惭愧!”

  兰薰肃然起敬道:“征君盘盘大才,名动公卿!现在时局艰难,需才孔亟!老夫子一时人杰,上报朝廷求贤之意;兼慰中丞等知己之感。何图抗节征车?独标高致,亦是加人一等之识见也。兄弟真真佩服!佩服!”车孝廉谦了一阵。兰薰又道:“兄弟原籍江苏,两江本是同乡。况且同一贡院,兄弟同老夫子曾经聚过几次了,只是当年无缘交接罢哩!”车孝廉道:“老哥原是吾道中人。”越发的投机起来。又邀到房舱里面,抽烟攀谈。兰薰笑道:“老夫子,这个有瘾吗?”车孝廉道:“荒唐。倒是新近有了几口了,头里没有禁烟的日子,兄弟倒不过抽几口玩罢哩。如今禁烟的饬令一日紧似一日了,兄弟的瘾也一日牢似一日了。老哥欢喜这个吗?”兰薰道:“兄弟是家传了。从先祖手里就合家男女没有不抽几口的。就是贱内,他是这里人,初过来的时节,那是把这‘福寿膏’深恶而痛疾之。不消两三年,竟然刑于化及了。”车孝廉更加合式了,便取出顶好的南烟来,请兰薰吸。又道:“老哥的气色倒瞧不到,是宿瘾了?”

  兰薰道:“不瞒老夫子说,兄弟是惯用马蹄土的,就是印度‘陈冬班’,还不要哩。”说着喊了一声“来”。小使儿答应着抢上前,便向怀中掏出一个大牛筋盒,结着紫线络子,足足装着三四两膏子。道:“这是兄弟自己熬的马蹄土,请老夫子尝尝。”又道:“到底马蹄土不上脸。兄弟虽是二十来往的老瘾了,然而一天也不过抽三钱膏子足够了。倒是贱内终要两半把一天呢!那末脸色也一点不改。至于贱内,虽非绝色,其实还不丑。人家听说这么大的烟瘾,一定是个鸡皮子。老夫子,倘然不信,叨在知己,又是大同乡,不妨‘出妻见子’。只怕老夫子见了,几疑是兄弟的小女哩,不是贱内呢!”车孝廉连说:“应得过来奉拜。老兄几位令郎?”兰薰笑道:“‘出妻见子”原是说顺了口了。兄弟还没有呢。”车孝廉听说没有生过儿子,益发的手舞足蹈起来。兰薰更是又喜又恼,喜的是,这种人容易收拾;恼的是,如今官场上的朋友愈不成个样子了。抽了一会子烟,便邀着车孝廉一搭地张家班子去赴宴。要知端的,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三拉面子小民吃苦转口风上宪垂青

  话说韦陀镇地保同着分司差役接连三日来到车师爷船上伺候,总说师爷拜客去了。非但吊验牙帖的公事毫无动静,竟然师爷的面没曾见过。只得商议着,公司邵老师跟前禀明情由,暂且销差,邵老爷也就准了。然而心里有点诧异。又过了五六天,也不见车师爷来传差役。叫底下人去瞧瞧,可是回去了?底下人去了一回,道:“没有回去。两条炮船,一条座船挂着‘新阳厘局’的旗帜,泊在集水垅。不过船里头人也没有似的静悄悄的,不知何故?”

  原来邵分司接事不过两个月光景,不很懂得这门子的弊病,而且最欢喜做点事情。料想必有作怪的事情。便吩咐:“伺候!”居然鸣锣喝道,坐着四人蓝呢大轿来到集水垅,拜会车师爷。号房踏到船头,一迭连声的嚷着:“接帖!接帖……!”

  座船里鬼也找不到一个。还是炮船上有个水手钻出舱来道:“你们那来的!”号房道:“本镇巡司邵大老爷来拜车师老爷的。”那水手乱摇着手道:“挡驾,挡驾!”号房心里好笑,挡驾也没有这样形状的。便笑了一笑道:“你们管带呢?我们老爷也要拜会呢。”水手又乱摇着手道:“挡驾,挡驾……!”

  号房没法,只得上岸来,回了情形。邵分司非常纳罕,回到衙署请文案刘师爷前来商议。那刘师爷是黄冈人,号夫生,倒十年来的老公事了,地方情形十分明白,所以历任终是留的。刘师爷笑道:“不瞒东家,这里的几个绅董实在闹得不成话了。至于查验牙帖,一年两次,也是例行公事,各省通是一样。原有闹点把戏的,因为办这差事的人终是似官非官、似商非商的一流人物,所以把戏闹得多了。然而终没有本镇的把戏闹得奇怪发噱。本镇领帖行铺以花、米六陈为大宗,其余土货坊作,不过几家罢哩,所以遇到验帖师爷到来,终归天成行业董徐兰薰一人经手。有一趟,曾经串出一个土妓来,算徐董的家眷,同查帖师爷相与了几天,查帖师爷非但没有弄到一个钱,倒叫徐董诈了一票去。”

  邵分司道:“这牙帖的差事,有关牙厘正项,何等郑重!本来不是弄钱的事呀!”

  刘师爷道:“这却不然。这是各专局调剂文案的优差。照规矩本镇是最容易弄钱的区处。本镇领帖行铺大约有八九十家,然而只怕没有一半拿得出帖的。假如捐一张一帖,最是次等也要花到三百多两银子。所以查到私设行家,不是十吊、八吊的话头了。其实查帖师父是拿不到几多的,终是徐董一人包去。这会子姓车的师爷,只好又让徐董捉弄了,光景又是葬在女人身边的故伎了。”

  邵分司听了,皱皱眉道:“这种样子忒不成话了!兄弟倒要办一办。地方上也容不得徐董这样的人。”

  刘师爷道:“这件事,晚生也想过好几回了,却不容办的。何也呢?终是没凭没据的事。并且专局里开破了一个调剂差使,非但不见情,还要回护哩。”

  邵分司正在没主意的当儿,只见报道:“本镇学务董事、绅士赵瑞仁被匪杀害,支解尸身。请老爷火速到场相验。抓拿凶犯。”等情。邵分司虽是喜事的人,然而却很不愿意干这赔钱不讨好的案子。愣了一会儿道:“怎了?怎了?这种凶手那里去捉?一定是大盗了。他们杀了人,一定是回山寨中去快乐了。叫、叫、叫我那里去拿凶犯?这种糟事情为什么不早两个月闹出来?那就前任的干系了。”

  还是刘师爷有主见,道:“东家不要着忙!杀害赵绅的凶犯晚生已有个把握了。前天小溜子一案,不是赵绅送的吗?东家徇了赵绅的面子,责了小溜子三百板子,枷号七日。赵绅还要枷在他的门首,东家也依了,当日晚生就说赵绅名声儿很坏,那小溜子虽是驾船的,其实是个安分良民。晚生原仔细这案子的内容,实为赵绅图奸小溜子的妹子,吃小溜子辱了一场,因此赵绅陷小溜子‘偷载禁物’。若说‘偷载禁物’的案子,顶真办起来也不止枷责的罪犯。东家只瞧那赵绅是个学务董事,以为一定是个正人君子,多听了他的一句话。当时,晚生也说了两遍,东家只是不信。如今的罪犯一定要疑在小溜子身上了。但是小溜子这人不似杀人的人。东家拿获了小溜子,只逼他供出同党,这案子就有头脑了。列位,如今官幕两途似乎没一个有见识的人。做官的,居的分位越大越糊涂;作幕的,处的官地衙门越大越没见识。何也呢?只为糊涂遇着没见识的,便可气味相投,和衷共事。只看刘师爷研究赵绅一案,明若观火,见识是高远了。然而,言语亦极刚硬。幸而处这起码的衙门,芝麻大前程的东家,还可存身的牢。只消处了州县东家。少不得要闹脾气了。所以衙门越小倒还有几个会办事的人。不是做书的标奇立异,恭维起刘师爷来,也不过遇事论人罢哩!闲言少叙。且说邵分司急得汗珠如黄豆大,道:“这尸可以不相,横竖决计是有份的了。一个尸身宰瞎了五七块还好说无份吗?”

  刘师爷笑了一笑道:“诚如东家高论。然而,这里是有刑名的分司,不比离县较近的区处。且把尸场应酬过了。一面详县;一面严拿凶犯。这么着也可稳住尸亲,从长设计。”

  邵分司依着办理过了。过了三日,府县公文先后到来,说他:“本镇酿成如此巨案,颟顸懈怠不问可知,着即撤委。所有钤记立交新阳厘局委员尹令暂行权理。”看罢,恍惚头顶上浇了一勺冷水。急忙袖了公事,跑到刘师爷房里,给他看了。刘师爷道:“东家倒委屈了!县里详报府里,一定张皇其辞,说是‘土匪作乱,杀害绅民,焚劫衙署。’一定是这样措辞的。”

  邵分司道:“地方上没有这种事,上司跟前也可以乱说得的吗?只怕不是的。”刘师爷笑道:“东家没有细心体会呢!照这案子也不会撤委,即使办得撤委的地步,又不是军务重事,即日交差,立提回剩况且这里是巡检衙门,县丞借护已是衔缺不当。虽然还是常有的事。因为县丞人浮于缺,并且差使也少;巡检缺分较多,人员极少。正途分发的实在有限,有钱捐官做的情愿多拼几个钱捐个县丞,一保就是知县了。谁高兴捐这个呢?所以少了。如今派新阳厘局老总尹令暂行兼摄衔缺,岂不更其差远了。不当乱事办,决无此理!况且新阳离此六十里,牛头堡分司离此不过三十里,这当中就显而易见了。”

  邵分司听了不住点头道:“不错,不错!当年刚直公不过兵科给事衔办理大营事务,竟然署藩台护抚台,还有道台、知府等。一经失守,便把在防印信交给督、抚两司权理的,也很多呢!既如此,我们失算了。倒不曾报个‘民变’上去,不但不撤任,倒可以将来得保地步。”

  刘师爷正色道:“晚生果然想不到。即使想到,也断断不肯作这孽,使地方百姓遭一番荼毒。”

  邵分司道:“这也不要紧呀!停一天再打个禀上去说‘平静了’,就完了。反而还可以得个随摺保举呢!”

  刘师爷笑道:“呀呀呼!上头岂肯任你起灭自由?不派营兵下来,那里肯歇手呢?”正在谈论之际,报道:“新阳镇厘局尹老爷来拜。”邵分司以为虽是后手,究竟官位大了,只得“挡驾”。跟手捧了铃记、文卷等项,到尹大令舟中交割,立刻动身。刘师爷道:“晚生也不愿在这儿了。情愿同东家到省城里去玩一趟,碰碰机会看。”

  邵巡检倒也欢喜,只怕回省去吃上头的倒蛋。刘师爷很有见识,同他商量商量,其实是一个要紧人。并且曾经说过要同车师爷和六陈董事徐兰薰为难。倘使刘师爷连下去,尹某人、车某人跟前说起了,不是又是结了一点怨?我署事日子虽则不多,吃后手吹毛求疵起来,还是吃不祝所以同了刘师爷一起走了,岂不省事!于是一径回剩在路上,已听得纷纷传说:省里藩、臬都有调动,已见明文。邵巡检同刘师爷商议道:“趁这上头纷纷迁调之际,还是赶紧回省呢,还是逗留他几日?”

  刘师爷道:“笑翁身上本来没事,依兄弟主意还是赶紧回省为是。或是遇个机会出来,也料不定的。”

  邵巡检便催促船家,星夜赶行。有天,已抵省城南门外大马头。齐巧新任蕃台船只刚到,合省文武印委正在纷纷禀见。打听得蕃台姓黄,江西臬台升调过来的,却是黄大军机的兄弟,绰号“黄三乱子”的就是他。邵巡检听得明白,不禁手舞足蹈,忘记了身在船上,几一脚踏空掉到长江里去。刘师爷连忙拖住了。嚷道:“笑翁仔细,仔细!船上的交道不是玩的。况且又是长江里头呢!”

  邵巡检欢喜得说不成话来,但说:“方伯,方伯……!把兄,把兄……!”刘师爷明知是熟人了,也觉高兴,忙道:“笑翁快说给兄弟听呢。这么着方伯的绰号叫做‘黄三乱子’,笑翁怕不成了‘邵大乱子’呢!”

  邵巡检愈加好笑起来,道:“这倒是个吉兆。黄三乱子做到藩台,邵大乱子不怕做到抚台吗?”说着又笑了一阵。笑罢,乃道:“黄三乱子,我同他是总角之交。他是苏州人。小时节在他的舅舅家里念书,所以他到松江来。我也从他的舅舅念书的,所以从同窗朋友上投机起来就拜了把子。他同我大三岁,因是把兄,这会子老把子聚在一块儿,还怕什么?就是你老哥的事情,都在兄弟身上。”说着便整顿衣冠,拿手本去禀见。刘师爷道:“按理要邀还宪帖呢。”

  邵巡检道:“这个把戏呢,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们的交情不比寻常,索性让我去当面问他,要还不要吧?”

  刘师爷道:“只怕使不得!”

  邵巡检道:“管他使得使不得哇!”于是拢船上岸,转到大码头。把手本递到号房里,号房看了一看,“哼”了一声,道:“这是何苦来哇?”

  邵巡检低了头答应了几个“是”。明知号房看他官小,决计见不到的,所以说何苦来呢?就是首府、首县在码头上办差,见了心里也觉好笑。邵巡检认得是首府江大人、首县朱大老爷,忙过去请安,江大人同朱大老爷都大剌剌的待理不理似的。及至听说一迭连声的“请……”,先是江大人急忙翻转笑容来道:“老哥,大小请哩!请吧,请吧!见了下来,我们谈天呢。”

  朱大老爷直是:“老哥外套皱了。”拖拖扯扯了一阵;靴子上遭了一点泥,拿手巾出来同邵巡检拂拭了一会儿,直送到船头上,方才一揖而别。差官引至中舱,里头吩咐出来道:“请邵大老爷房舱相见。”邵巡检心里欢喜,知是老把兄,并不拿大,和头里的交情一样。一时进入房船。黄三乱子已站在那里了,嚷道:“老弟久违了。”邵巡检便要磕头请安。黄三乱子一把拖住道:“我们老朋友别闹空把戏。并且我还没接事,原可以随随便便的。”于是分宾坐下,黄三乱子还说不了几句话,已觉腰酸背痛,打了个呵欠道:“老弟不是外人,我齐巧要过瘾。忽听得你来了,忙着请见,还没抽两口。我们躺躺谈吧。老弟这东西还罢不来吗?”

  邵巡检道:“回大人的话,卑职只为禁得利害,设法子戒了。头里觉着苦得很,要做官也说不得了。如今倒也舒齐了。”

  黄三乱子笑道:“那末功名小的苦了。我还不是一样抽着这东西吗?瘾也加的越多了;官也升的越快了。去年今日,还不是在云南做同知吗?”说着哈哈大笑。这当儿已至内舱,有两个侍妾慌着避开。黄三乱子道:“不忙。这是邵家老弟,嫡亲兄弟也不过这样罢了。见个礼吧!”邵巡检赶着口称“宪姨太太”,报名请安。黄三乱子笑道:“到底老弟在行得很。”

  邵巡检道:“这叫做‘做此官,行此礼’呀!”又道:“待卑职烧几口敬大人抽,赏卑职一个脸。”

  黄三乱子道:“很好,很好!我们一块儿开灯抽烟。在上海玩的时候,兴致最浓。到今日,也不过五年光景罢。当时我原说,你也捐个同知玩玩。你不高兴,说什么‘不卑小官’这句子出在四书里头的,不然也像我这样一保知府,跟手捐升道台,使些手脚归了特旨班,补粮道,陈臬开藩不过几个罢哩。可惜同知任上吃了苦了!足足三年。不然这儿督抚也做了好些时了。你弄这个起马官,有甚玩味!自己不惭愧吗?邵巡检道:“知今大人栽培了,也不在乎官阶的大小哩!”

  黄三乱子本是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有一搭、没一搭的,抽过了十来口烟,又是提起精神谈个不了。直到吃过夜饭,邵巡检方才下来,连忙起了行李同刘师爷一块回到公馆。太太、少爷好生欢喜,又替刘师爷收拾了一个卧房。刘师爷知是藩台知己,决定有大大的出息。于是非常巴结。过天,黄三乱子到任之后,想来想去把老把弟委个什么差使方为合式?无奈何邵巡检班次极小,好点的差使够不上,且委了本衙门监印,再想法子吧。其实藩台监印是州县丞的差使,巡检已是非分了。刘师爷由邵巡检的吸引,黄三乱子便派在文案上办事,这会儿的刘师爷合着一句俗话,叫做“一跤跌到青云里去了”。且说合省的候补人员知道监印邵巡检是藩台的亲信人,那一个不钻门子拉交情呢?要知邵巡检端的如何得意,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四如意丹终能如意称心丸难说称心话

  那邵笑吾巡检邵老爷,自从把老兄黄三乱子黄方伯到任之后,声光顿然红阔起来。候补州县是不必说了。只是仿佛伺候上司似的,低声下气陪尽小心。就是道府,也折节下交。那一天没有三四顿、十来顿的吃局,还要过江到汉口南城公所去混闹,不知不觉鸦片烟又罢不来了。藩台原是兼办禁烟公所的老总,禁烟公所就在藩台衙门里面。黄三乱子既是自己罢不来,这个禁烟的事情自然不当一件事情办了。于是禁烟公所几乎弄成了一个“官立高等烟馆”。

  渐渐的风声流入京中,吃都老爷要参,禁烟大臣要查办。黄大军机连忙打电报、写家信,忙个不了。黄三乱子也慌了手脚,原来尤心迥尤中书从江西跟过来当文案上叙稿。得了这个消息,献计道:“方伯不忙,把大烟的印委严严的办一办,不是混过去了吗?不要说这点点的事情稳当些,花几个就完了。就是在大点的事情,也不过几个,没有完不了的事情哇!方伯是走了一顺风,没经过风浪,所以有点不是这样子。况且大军机在里头主持,怕出乱子吗?”

  黄三乱子笑道:“我绰号原叫‘黄三乱子’。如此闹点乱子也罢。其实我的‘乱子’另有种闹法的,公事上头做同知直至如今,并没闹过一回。这是胆小的好处。如今这样吧,情愿花几个托老夫子走一趟吧,家兄那里不消说了。就是一般都老爷,大半同老夫子有交情的。不是兄弟贪图省几个,多花几个其实不妨。老夫子面子上省得他们三不两时的伸出手来的缘故。”

  尤中书道:“很可以,很可以!晚生吃福中堂梗在当中,也想改途了。”

  黄三乱子接过来道:“很好,很好!索兴弄个道台到这儿来,兄弟在这儿还怕什么?决不至于搁起来哇!”尤中书站起来,作揖道谢,又道:“想呢,未尝不想弄个大点的功名?但是经济不足,如之奈何?”

  黄三乱子道:“不妨,不妨。都在兄弟身上。不过兄弟是胆小性急的人,可以今儿立刻起程吗?”

  尤中书笑道:“今儿只怕来不及了,明儿一准搭京汉火车去。”

  黄三乱子道:“明儿呢……?只得明儿。要汇多少银子去才够安排呢?”

  尤中书沉吟道:“三万呢?大抵差不多了。”

  黄三乱子道:“如此兄弟汇五万去。二万,老夫子使吧。”尤中书又连作了两个揖道:“谢方伯栽培!”

  黄三乱子道:“闹这个把戏,就不是知己了。总总拜托,愈速愈妙。”尤中书连连答应着。一时回到自己房里,想着:到底是个阔手,性格又豪爽,倒是于今世界上不可多得的人。我和姓黄的大约是前世里的缘法了。于是反接着手吆喝底下人忙着收拾行李,直忙了个整夜。天刚刚发白,黄三乱子忽地又叫尤中书进去,尤中书便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里头,黄三乱子一个儿歪着烟榻上,笑着招尤中书对面躺下,道:“兄弟有件小事情,想来想去还是托老夫子最妥当。”

  尤中书毅然道:“方伯有什么吩咐?晚生竭力去办。那怕水里来、火里去,办不到的事,也要办到了,才肯歇手。”

  黄三乱子嗫嚅道:“家兄身边有个丫头叫燕儿的,今年已是十九岁了。老夫子,家兄那里住的日子不少了,曾经见过这个丫头没有?”尤中书想了想道:“可是鹅蛋脸儿,长挑裁,高高的鼻子,尖尖的足儿,是不是这个人?”

  黄三乱子笑道:“一点儿不错!这几句话儿吃你画出一个活像的小照儿来了!”

  尤中书道:“既是这个人怎样呢?”黄三乱子道:“实不相瞒,这个燕儿,兄弟同她有段说不出的隐情。老夫子聪明人,不必细说了。这儿兄弟想拜托老夫子,到家兄那边怎样设个法儿把燕儿带到这儿来。兄弟是没齿不忘,感激你老夫子不尽哩!”

  尤中书攒眉道:“这个燕儿,我却知道,大军机收过的了,并且非常宠爱。叫晚生怎样设法呢?这事只怕做不来。”黄三乱子忽的站起来,连连作揖道:“我相准了,这事儿只有老夫子办得成。好歹请老夫子操一番心。”

  尤中书忙着还揖不迭道:“即使有法儿好想,只怕大军机分上不好看。并且还要燕姑娘的心愿意,这就省事了。只怕燕姑娘大军机宠幸极了,未必……”

  黄三乱子抢说道:“这倒不妨,燕儿是愿的。兄弟拿得稳、捏得牢。就是家兄跟前不好看些。那也顾不得了。兄弟也做到这个分位了,也不指望家兄再提挈了。这点子心愿能了,不做督抚也甘心。就此不做官也情愿。”

  尤中书沉吟了一回道:“若说一段隐情呢?想来终不过一点儿女的私情罢哩!值得这样的倾倒呢?老实话大家子弟见多识广,终不过一个丫头罢哩!希罕什么?”

  黄三乱子道:“这却与寻常不同。索性说一个根由底细吧!”于是自始至终说了一遍。尤中书道:“嗬嗬!有这个缘故,有这个缘故。既如此,终归着落在晚生身上吧。”黄三乱子大喜。又殷勤了一回道:“就这儿我们算别过了罢。兄弟不送了。”

  尤中书便一揖而别。回到房里,底下人把行李已收拾停当。便叫尤福督率众人把行李发到汉口一码头东海宴宾楼,包个大餐间伺候着。吩咐已毕,他便找了邵笑吾、刘夫生一块儿就在藩司前汉江春大菜馆吃饭。谈了一套话,等到别过,已是三点多钟了。一径出城,来到东海宴宾楼。尤福同众人已把行李发到第一号大菜间,烟具已经端整,两支烟枪上已装上两口蜜枣大的烟泡。尤中书躺下抽了一阵,忽见投进一张请客条来,瞧是邵笑吾请的,在华景街“张寓”。尤中书笑道:“我再三同他说不要闹这空阵子,他终不肯歇手。张寓这人只听他说是上海来的,其实不曾见过,倒要去瞧瞧怎样一个女才子哩。”便说:“知道了。”

  尤福回了出去。歇了一会儿,尤中书便吩咐账房里预备一乘轿式椽木轮马车,伺候着。尤福知照过了账房里,便开箱子捡出一套极艳的衣服来,服侍尤中书穿了,又收拾了带出门的烟具,放在马车里面。尤福戴了一顶红缨帽,伺候尤中书上了马车,便搭上后车,飞也似来到华景街华景里总弄口停位。尤中书下车来,四望了一望,只见马路平阔,市面闹热,颇有上海的气象。少停,走进弄内,一抬眼已见“姑苏张寓”的门条,推了一推,大门却是关着,便扣了一下。开门来的,恰是邵老爷的底下人邵全,道:“尤大老爷,我们老爷洋火厂去了,马上就来的。请尤老爷楼上去坐会儿。”正说时,张寓在楼上扶着窗盘道:“可是尤老爷吗?邵老爷马上就来的。”尤中书便道:“如此我等他一会吧。”

  邵全引到楼梯旁边,尤中书拾级登楼,张寓便迎了出来,到了房里坐定。瞧那张寓的姿色极其平常,年事也有三十来往,其实没有半点儿可取之处。听她的谈吐,酸腔毕露,倒像个秀才,若说“才女”两字,也是徒有虚名罢哩。想道所谓“闻得好看,见得平常”罢哩!没有兴头,便叫尤福拿烟具来抽烟。张寓却知道尤中书是个阔人,藩台跟前同邵老爷一样有脸,所以十分巴结。忙替装烟。岂知装口大烟,着实的“高、黄、光”三字诀,合了尤中书的意了。抽不到三四口烟,邵老爷同着一个有两撇八字须的黑矮胖子来,说是姓刘,号又甫,本镇人。投捐知州,分发广东,未曾禀到。现充商务局议董。很有家私。督、抚两司都同他拉拢。和尤中书招呼已罢,讲过彼此相慕的常谈。邵老爷又对刘又甫道:“这位尤大哥是藩台大人最亲信的兄弟。虽是同藩台大人从小时一块儿长大起来的要好弟兄,虽是交情如旧,然而尤大哥才高望重,兄弟倒似乎落后了。横竖尤大哥是福中堂还让一步呢!又是同藩台大人的老兄黄大军机十分相投的。这会子藩台大人请尤大哥京里去跑一趟,明儿就要动身了。”

  刘又甫道:“嗬!今儿是饯行。奉陪,奉陪!兄弟也有一杯之敬,近便些就是对门‘天绣楼’美云姑那里吧。”

  尤中书力辞才罢。接着又来了两个,也是官场中人。须臾入席。刘又甫谈起此番绅商、学界各举代表,进京上书请愿,不知做得做不到?邵老爷道:“这番比头一次,兴头虽是来得高些,然而要做到,只好看着吧!”

  尤中书摇着头道:“呀呀呼!一厢情愿,那里做得到?”正说到这里,只听得千万人声大呼大叫起来,又听得竹爿声音“滴搭……滴搭……”乱敲着。尤中书究竟到的日子不多,不知为了何事?刘又甫是本镇人,邵老爷也到省三四年了,知道是火。乱着推窗出去看时,只见火光逼近,势猛非常。尤中书只叫尤福“快收拾了烟具,快收拾了烟具……!”跟着众人一拥而逃。一席整菜,还吃得不多几样,手忙脚乱,翻了一地,白银台面踏得稀扁。张寓嚷着:“还隔着两条街呢!各位老爷,不妨事的。”

  众人那里肯听,乱跌乱滚的跑了。尤中书帮着尤福抢了烟具,跑出弄口,钻进马车。一迭连声的喊着:“回去!回去!……”

  马夫道:“道人挤得很,马车走不得。踏死了人不是玩的。”

  尤中书大喝:“放屁!混帐!谁叫他们不让路?踏死了,和谁算帐?”

  尤福道:“藩台衙门尤师老爷要走,谁敢不走?”

  马夫道:“巡捕房里的章程,东洋车还不许走,何况马车呢?”

  尤中书道:“混帐王八羔子!还不拉着马回去?我只知道警察局,不晓得什么巡捕房。”马夫没法,只得把马拉出去,从人堆里挤将过去。挤到转弯角上,巡捕拦住不许走。尤中书先是:“混帐王八羔子!没眼珠子的狗王八,藩台衙门尤师爷不认得吗?”

  巡捕听了满口的“混帐王八”,便还口道:“那里来的杂种?到租界上来放肆!”说着又把号角一吹,跑来三四个外国巡捕,把马车拉了就走。尤中书自言自语道:“到底司道衙门的面子大,直是外国人也来护送了。但不知要赏多少钱?大约四块洋钱一名是少不了的。”正在呆想之际,已到了一座洋房,把马车停祝外国巡捕便把尤中书拖下车来,又搜出了烟具,一并拿了。尤中书道:“你们弄错了。我住的是东海宴宾楼,不是这儿呀?”

  外国巡捕也不懂他说的什么?只喊着:“螯喂,螯喂。”马夫哭丧着脸道:“老班,别要装幌子了,难道拖到巡捕房里来吃外国官司,还说不懂吗?”尤中书到底在上海玩过几时的,“拖到巡捕房来”的一句话也还懂得,顿然的吓黄了脸道:“我没有犯法,怎地拖我到巡捕房来呢?”

  马夫道:“谁骂了巡捕嗄!并且我原说刚正火着的时候走不得。你老的势派又来得很大,横竖罚几块洋钱罢哩,没有不得了的事。”

  尤中书吓出了魂,不知怎样才好。外国巡捕等他不走,认是他倔强,便恼了,把尤中书的辫子一把拉了,拖着朝里便跑。尤中书一跌一滚弯着腰,拔长了头颈,嚷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是有功名的人,拉不得辫子,放、放了我,我自己会走的。”外国巡捕不由分说拖着尽管走。中国巡捕因为吃他骂了,很不高兴同外国巡捕分说他是体面人,倒跟着冷笑道:“那末看你拿出藩台衙门的势派去吧!”

  到了里边写字间,巡捕头问了来历,中国巡捕、外国巡捕都叽哩咕罗的打着外国话说了一遍。尤中书光着眼听着说,一句儿不懂。只见外国巡捕又把烟具呈上,巡捕头看了看,攒着眉,摇了几摇头。便叫翻译问尤中书究竟是何等样人?尤中书便道:“姓尤,号心迥,举人底子。考取内阁中书,在京当差三年多了。黄大军机是同乡,最知己的,还且是亲戚。这儿新任藩台大人是黄大军机的第三个嫡亲兄弟,自然也是亲戚了。所以请我来办文案的。因为明天要进京替藩台大人干一件极要紧、极重大的公事,所以今儿有个要好的朋友替我饯行。刚正入席,齐巧火着了,因此马上赶回去。总而言之,我的的确确的是个内阁中书。这官儿的品级虽然不大,倒是天天入阁办事,皇上天天见得到的。且可以说句话,将来贵国的交涉,兄弟倒可以帮一点忙。今儿不妨拉拉交情,完了事吧。”

  翻译的听了咬着唇好笑,翻给巡捕头听了。巡捕头又叽哩咕罗了一阵,翻译的翻出来道:“你既是一位贵官,违背租界章程及辱骂巡捕,还可以将就罚几块洋钱就算了事。但是你们中国现在禁烟,饬令极严的时代,怎地公然随带烟具?可想是个大瘾的人了。我们租界上原有‘稽查偷食禁烟’的权力。既是赃证确实,押着!明儿解公堂讯办吧。”

  尤中书听了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不由的爬在地上乱磕头,哀告道:“赏一个狗脸吧。情愿罚两吊银子吧。”巡捕原不过吓吓他的话,看他急到这个田地不禁暗暗好笑。又叹口气道:“中国人实在没救的了!我们外国人倒热心帮着他们禁烟。看样子,限期里头断乎禁不荆我们外国人倒替他们中国人担忧得很呢!并且中国人的‘气节’两字,老实说不得了。你看这种体面华贵的人做得出这么着的丑态,可怜,可怜。”便道:“要罚五千块洋钱,愿不愿?”翻译的便道:“要罚五千洋钱,拿得出,拿不出?”尤中书忙道:“有有有。”

  巡捕头笑道:“老实跟你说吧,按着这条例罚不过五十元的。拿三十洋钱来,去吧!”

  翻译的又翻给尤中书听了。尤中书这一喜非同小可,忙向身上掏出一大包洋钱、钞票来,一五一十的数了三十张,每张一元的“汇丰银行”钞票。磕了一个头,朝外就跑。尤福接着忙道:“老爷没事吗?”尤中书道:“自然没事呢。外国人倒认得我的,同我很客气。谈了半天,还开了一瓶香槟酒请我喝哩!所以耽搁了。”说着坐了马车,吆喝马夫快驶回去。马夫明知他吹牛皮装幌子,没有这种体面的事。不要说寻常的一个人,那怕督抚犯了章程,外国人是公事公办。没有说的,一定是花了洋钱出来。看他烟具没有拿出来,明知销毁了的,因耍他一耍道:“老爷的烟具没有送出来呀?等等送出来了走。”

  尤中书道:“外国人瞧我这套烟具造的精致,爱玩得很,我便拉个人情送给外国人了。”马夫冷笑一声,一拎缰一摇鞭风,驰电闪的回到东海宴宾楼来。生了好一会儿的气,骂了五千四十八声的“混帐王八羔子、狗儿杂种……”没有离口。尤福摸不着头脑,连着碰了老大的一串钉子,本底子预备着很玩几天的,因为闹了这个乱子,虽然没人知道丢了这么大的丑。然而心里到底乏味,很不愿意再到这儿来。所以后来尤中书捐了道台,不曾指省到湖北来,许多把戏闹到四川去了。这且不说。

  且说次日,便搭了京汉快车,不过三十六点钟已到京都。便进了正阳门,一径来到绳匠胡同黄大军机住宅。黄大军机恰好同一个门客叫做卫显功的书房里看着云南大棋。尤中书本来住着这儿的,不消通报,便闯进书房来。黄大军机见了吃一惊,疑是兄弟黄三乱子又闹了什么乱子出来了,忙道:“心迥几时到的?怎地蓦地回来?老三怎样?”

  尤中书道:“没有要紧的。不过前儿老师的家报上不是说有几个都台有点闲话,所以方伯叫门生来跑一趟,带几分如意丹来调理调理。”黄大军机道:“闲话呢有几句的,我已经招呼过了,没有事的了。不过听说老三的烟抽得太滥污了,所以我吓吓他,叫他抽得有清头的意思。倒要老弟辛苦这一趟。若说抽烟呢,虽说禁了,然而有了瘾的人谁高兴去戒他?不是大家一样仍旧抽着。不过抽呢,尽着抽,只消抽的面子上过得去,便是守法了。老三闹得太糊涂了。据说禁烟公所里头,仿佛开了一个大烟馆似的,这话有吗?”

  尤中书道:“那也言之过甚吧。”正说时,只见黄玉呈进一个手版来,黄大军机瞧了瞧,恼道:“不见就完了。横一趟,竖一趟,闹那一门的把戏哇!”黄玉禀道:“说是同乡请见。”黄大军机跺跺脚道:“你还同他说,我没有这种样的同乡。”黄玉不敢说了,只得急忙退出,一肚子的气没有处发泄,抬起脚踢了北门上一脚。门上的不知头脑,忙道:“黄老爹做什么?”

  黄玉顺手又是一个巴掌道:“做什么?滚他妈的蛋!”把手版掷了出来。门上的拾了手版,抱着头就跑。跑到门上,把那手版也是一掷道:“没眼珠的王八羔子,什么意思?滚你妈的蛋!”这里尤中书诧异道:“谁呀?直教老师生气。”

  黄大军机道:“谁知道他什么代表不代表?来了五六趟了,说是同乡,回来还说亲戚呢。”尤中书道:“门生在湖北却也听说有一起爱做事的人,进京来上什么书?原是真有其事的哇!”黄大军机道:“咦!你在外头来,难道没有清楚这起人吗?”尤中书道:“门生也不欢喜这种人,所以没有知道……”卫显功接一句道:“这起人倒说是热心志士的。”

  黄大军机“哼”了一声,也不说了。尤中书便退出来,瞧着时候还早,便去找他的知己朋友外务部郎中金魏陶。金魏陶道:“巧极!今儿我齐巧在‘喜春堂’兰官那里请客,我们一搭去吧。”

  尤中书笑道:“有趣!吃运倒好,你是难得请客的,今儿不扰你,不知要等那时节才有你的吃局呢。”金魏陶也笑道:“请你吃了,倒惹你的刻薄,实在合不来。”说着金魏陶便坐了尤中书的车。不多一刻,到了“喜春堂”,兰官忙迎上来请安,又问:“尤大老爷几时到的?”

  尤中书道:“今儿才到。你身上好?”兰官回了一声“好”。便请到里间去坐,回了一回外省的风景,尤中书故大其言的乱说了一泡。兰官原没出过京的人,如何不信。须臾,陆续来了五七个。又是良久良久,来了一个瘦长条子,细白麻子,嘴唇边微微的、希希的几茎软黄须,鼻挂着外国眼镜,白洋布长裤,黑纱马褂,头顶着一顶外国草帽,脚穿一双外国黄牛皮鞋。但不过同金魏陶拉着手,亲热了几句,其余的略一点头,算完了。尤中书看了此人深为纳罕,是个何等样人?金魏陶从没这个朋友。悄悄问那一位光禄寺署正樊老爷道:“此人是谁?怎地这般作怪?京城里从不曾有过这门子的怪东西。”

  樊老爷道:“魏翁邀老兄来,没有同老兄说明的什么客吗?”尤中书道:“其实不曾。”樊老爷道:“这位是‘称心丸’懂吗?”尤中书愕然道:“称心丸,不是药料吗?嗬!要是此人开药铺的?”

  樊老爷悄悄的道:“低声,低声。你不懂得。‘称心丸’的名词,这就是各省公举进京递呈请愿书的代表。有些巴望请愿得成的人,饯送代表起程的时节,拍手祝颂,呼各代表叫做‘称心丸’,齐巧同他们运动的资料名词唤做‘如意丹’,倒是恰切不移、对仗精工的一对儿。推这请愿的性质,其实同如意丹的结果,同一派子的。”

  尤中书恍然大悟道:“嗬嗬!原来如此,倒要细细的赏鉴赏鉴,这种东西比成化磲的鼻烟壶来得少见呢!”于是一眼不眨的瞧着那个代表。那个代表拉足架子,意气洋洋的和金魏陶说话。尤中书细认了一回,忽然诧异道:“这人我有点认得他,但不知在那里会过的?实在想不起了。而且姓什么?叫什么?也一点儿影儿都没了。”

  樊老爷道:“恰才魏翁说似乎姓石。”尤中书顿然想着,道:“在这里了。他叫石约斋,一点儿不会错的了!”说着忽然叫道:“肚子痛,肚子痛……”众人都围扰来乱嚷着:“好端端的,怎地肚子痛起来了?”

  尤中书攒眉道:“痛的很!不能奉陪了,兄弟只得回去了。”金魏陶等也不敢留祝尤中书便坐车匆匆回到绳匠胡同黄大军机宅里。黄大军机恰正同着卫显功对躺着抽鸦片烟,谈刚才叉麻雀,和出一对,到拦牌筒子清一色。黄大军机正说道:“一只九筒,实在巧不过。假如你不把三万一拍,这九筒就抡不到我摸。没有这九筒摸着,即使和出,不过九筒一克,八和,底和十和,共是十八和起翻,十八、三十六、七十二、一百四十四和罢哩。大不了赢到多少呢?”

  卫显功道:“二四解,当庄和,一百四十四和,一百四十四、二百八十八、五百七十六,每家解五百七十六两银子。三五一十五、三七二十一、三六一十八,共总赢进一吊七百二十八两银子。”

  黄大军机道:“不是只得这点点,一吊多点银子吗?幸而你三万一拍,一只九筒拍过来了;我摸来一看,九筒,连忙暗降,我说最好的降底开花。降起来,恰巧一只一筒,等的是一四筒张子,那是算也不用算的了,一吊二百银子一家。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吊六百银子,畸数亏数,一点儿没有的……”

  正说到这里,尤中书恰巧跑到,说道:“三吊六百银子,州县的价值呢。谁补了缺哩?”黄大军机笑道:“这三吊多银子,倒费了心思弄到来的。没有那门儿来的写意。”卫显功道:“敝居停恰才同晚生辈叉四圈麻雀,叉着一副到拦牌,所以在这里欢喜呢。”说着站起身来让尤中书躺下便抽。他们师生两个没有避忌的。尤中书虚让一声,躺下抽烟。黄大军机道:“老弟今日没有应酬吗?还是不是出去找朋友?到那里去跑了一趟?恰才叫你叉麻雀,你出去了。”

  尤中书抽罢了一口烟,摇着头道:“笑话,笑话!方才门生去找金魏陶,金魏陶齐巧在石头胡同兰官那里请客,邀门生一块儿去了。魏陶倒文明的很,同这班什么代表倒拉拢的。今儿请的是不知那一省的代表,门生有点认得的。从前见过的时节,不过没有小胡须的。这儿改了调了,胡须也有了,所以头里认不出,也摸不出这是何等样人?及至问了别人,才知道是代表。他的架子拿大的很,除了主人之外,不作兴同别人拉拢的。后来吃门生细细的认出来了,这人叫做石约斋。门生就不高兴同他一桌儿吃顿饭,所以假装着肚子痛回来了。”

  黄大军机道:“老弟既然头里同他认得,今儿怎地瞧不起呢?”尤中书道:“门生一来是老师不高兴见这般人的,门生就不敢同这样人交接了;再则这石约斋的历史很不好看,所以头里就不高兴这石约斋了。”

  黄大军机道:“好哇!今儿在军机里议事,福中堂这老糊涂不知他什么意思?竭力赞成这回的事。直说:今番再不给他的一点面子,其实在这些代表份上呢,到底没什关系,何也呢?终不过是少数罢哩,倒毁了民气,影响才大哩。于是上头的意思有点活动了。只怕就在这几天有旨意下来呢!光景全乎偿他们的愿呢。也不见得?大约两凑凑,缩短几年是稳的了。”

  卫显功道:“这般人就不值钱呢,稍微得着好点子的消息,就拉架子,眼里没得人了。”

  黄大军机道:“可不是吗。方才还跑来跑去钻门子、拉交情,吃我骂了去。不到三四个钟头的时候,顿然变了调了。看着吧,不知道到底稳也不稳。老弟,你说这石约斋的历史,是那么着的一件宝货呢?”

  尤中书道:“说来话长呢!那一年门生还没有进京当差,瞒不过老师,门生是爱玩的。也是一班爱玩的朋友转转弯弯拉拢了这个石约斋,瞧他的脸蛋,其实漂亮。手里着实有两个。门生倒也同他合得来,一块儿喝酒,一搭地要钱。有的说他是很有几个大铺子,做大买卖。不多几天,有个石约斋的同乡叫做谈老三的朝着门生说:‘你老哥很顶真交游的人,怎地同约斋倒玩在一块儿?敢是如今通融了吗?’门生说:‘约斋原是个体面人,同他做个朋友也没有什么关系呀?’老三冷笑道:‘你还没有知他的底细哩。我同他虽是同乡,老实说,瞧不起他。不高兴同他做一块儿的。我同你说这石约斋,他原底子并不姓石,据说姓木,扦脚木老圆的儿子。在一个浴堂里做他的吃饭行业。那里有个土财主就是姓石的,大家都叫他石瞎子的。因为这石瞎子顶欢喜玩小弟弟的,所以把两颗眼珠子十成里头玩掉了八成。总之,虽不是个瞎子,同瞎子也相去不远了。顶欢喜洗澡,天天到这浴堂里去洗澡的。洗了澡,便要扦脚,那木老圆又是老主顾了。石瞎子花钱的手很是松的,木老圆每每到了不了的时节,总是石瞎子给他三吊、十吊、八吊,使他过去。木老圆实在感激这石瞎子。有天说起吃饭的人又多,钱又实在赚不起,真真要命哩!柴米菜蔬,比着从前贵了好几倍,叫人怎样的撸过去呢?石瞎子说:‘木老圆,你家里有多少人吃饭呢?’木老圆道:‘上头还有七十八岁的老娘,老婆儿子共是八个人吃饭,都靠着这把扦脚刀上。你老想呢,叫人难不难!’石瞎子道:“儿子多大年纪?难道一个也不会弄两个贴补贴补吗?那怕十来岁的小孩子也会做小生理,赚百十文一天。可有女儿没有?’木老圆道:‘一总五个儿子,顶大的十九岁了,女儿倒没有。我那第三个儿子,今年十五岁了。那个脸蛋倒生得同女孩儿似的美秀非凡,心地也来得灵通。’石瞎子盘算到:‘我冤枉有几个钱,年纪也五十以外了,一个儿女都没有。你这样穷苦,倒有五个儿子,还且吃他们累得要死,岂不是不公道的事情吗?’木老圆道:“你老慌什么?再聚几位姨太太,怕不将来少爷、小姐,只是嫌多哩。’石瞎子笑道:‘那是不想这愿头了!你说你的老三生得还像个样儿,你若肯时,给了我吧。当个儿子,将来还有个巴望。常言道:假子真孙。儿子虽然差些,将来的孙子还不是一样吗?若说姨太太,如今还有四五个呢,该养儿子,老早也养了呢。’木老圆本来感激石瞎子的周给,没个补报。闲话之中,说出了这个机会来,岂不情愿?便一迭连声的答应着:‘很好,很好……!明儿一准送到府上来。倒是这个孩子有造化。’石瞎子道:‘你也不忙,如今你的儿子既然过继了我,我同你不是亲戚了吗?亲戚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通融?你一家子就用不着打饥荒哩。’木老圆欢喜的什么似的。明日便把第三个儿子,就是如今的石约斋亲送到石瞎子家里。石瞎子细细的一瞧,果然生得娇嫩,脸蛋儿吹弹得破似的,仿佛同唱玩笑旦的小珠子儿一模一样,所以,……”

  说到这里,尤中书附着黄大军机的耳根上,嘁嘁喳喳不知说的什么,别人也听不真,做书的就不敢虚拟。只看黄大军机的面色很不好看,把鸦片烟枪一放,要嚷的神气。尤中书忙道:“老师且别恼。门生还没有说完呢。”

  于是重又附着黄大军机的耳根子上,又是嘁嘁喳喳了一盏茶时。卫显功头了伸长了脖子,嘻开了嘴听尤中书讲石约斋的历史,着实新鲜有趣。讲到中间,忽然师生两个作秘密谈了,心中纳闷,便嗫嚅道:“大家听听,这么有兴趣的事情呢!”黄大军机喟然长叹道:“这一段不说吧!后来呢?”尤中书道:“后来便是这样了……”要知尤中书要说出怎样的话来,且看下文便知分晓。

  卷之五三千两无心插柳十万元有意栽花

  话说尤中书道:“后来就是这样了,石瞎子既说是当儿子的,旁人那里料得到其中的委曲。就有一般贪图石瞎子家有两个钱,情愿把女儿给约斋做老婆,石瞎子面子上也说不得什么。于是选了裘秀才的妹子小名叫毛珠,大家都叫他‘毛小姐’的。那毛小姐却是个文明女子,什么初等女学校的毕业生?同约斋同年岁的。但是毛小姐的脸蛋很不光标,是个胖而且黑的麻皮。

  怎地石瞎子选了这么样的一个媳妇呢?要是真真瞎子了。那末耳根子是不聋的。其中有个缘故。原来是三姨太太的主意。因为三姨太太爱上了约斋,假如选了个美貌的媳妇,约斋自然要顾恋了媳妇,把姨太太丢了。所以撮弄着石瞎子娶了裘家的毛小姐,将来小夫妻俩的爱情一定淡薄,同他爱情就可以保得久长。三姨太太的心思其实灵巧不过。过了些时,约斋成亲之后,不出三姨太太之料。及至石瞎子故世之后,约斋便六辔在手、纵送自如。别的都不用说,即如他生父木老圆喜得他儿子掌了这么大家私,那好处必定比着石瞎子在生的日子越发多了!岂知石约斋眨眨眼,居然不认了!倒说木老圆驾词诬诈,一翻脸把木老圆送本县衙门去,当他流氓拆梢。”

  那本县大老爷姓刁,绰号刁瞎子。本是做皮匠的出身,不知道怎样发迹起来,直做到“堂堂百里侯”。有的说,这刁瞎子的皮匠不是低微守旧的匠,却是文明高贵的皮匠,专做外国人穿的皮靴子,外国人欢喜穿那靴底,走起来发响的靴子。这都是上流社会“正诚君子”需用之物。以为老远的,已使人知道有人来哩。假如别人正干着秘密事件来不及掩饰。总而言之,不肯窥探别人的隐私,存心忠厚,做事大方之意。那刁瞎子制造的靴子,那发出来的声浪仿佛打八音琴似的好听。所以大家都欢喜买他的靴子穿,因此发起财来哩。

  我们中国人的性质,做官原是最高兴的,稍微累积了两个,谁没意思弄个官来做做!所以外国人曾经算出我们中国官的数目来,大约十人之中已占了一人是官了,倒像武营体制;十个人之中提出一个什长来,管教那九个人。所以仕途的拥挤、流品的夹杂,要算地球上放出一道五色缤纷、灿烂可观的大异彩。因此《官场现形记》一书,只有我们中国编得出,日新月异、层出不穷,动辄数十卷,铸字百万言,还且如将不尽,来之无穷。我们中国的出产,可以傲睨五洲、争衡万国者,唯有一部《官场现形记》,不怕外国人仿做得来的,岂非利权独擅的一件好物事吗?

  烂言扫去,正传编来。旦说刁瞎子刁大老爷在官场流品之中,也算得上中的出身,其实是个有技艺的商人。但是商人,那金钱主义益发看得重些,联络地方上的绅富,手段愈觉能耐得多。所以石约斋同刁瞎子非常的说得来。刁瞎子贪图石约斋手里有两个,石约斋借着出入衙署的声威,装做自家门面。他俩真所谓“以势利交”者的哩。当日刁瞎子接到石约斋的禀词,仿佛奉了宪帖似的,连忙签差把木老圆提到,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三百板子,一面大枷枷到石约斋门前示众。刁瞎子便把石约斋请到衙里,道:“老哥所委的事,兄弟已经照办了。还且把这姓木的枷到府上边,舒舒老哥的气。这是兄弟分外的孝敬。”

  石约斋忙作了一揖,道了谢。刁瞎子又道:“究竟这姓木的到底怎样的意思?这种话,岂可乱说得的?兄弟心里其实作怪。横竖事情已完了,老哥不妨当做闲话似的谈谈。”

  石约斋道:“治生的家事通在老爷台洞鉴之中。这又何必问呢?”

  刁瞎子忽然做出着慌的状态道:“呀呀!前儿不是说老哥原是这木老圆生的,兄弟原不很信。这儿老哥委托兄弟给他一点子利害瞧瞧。兄弟想来前言必有虚假,所以才有这个举动。老哥是明理的人。譬如想呢,天下那有把生身父母反颜不认,好似陌上人是的?这也罢了。还且把生身父母送衙门当流氓呢,是不是哇?所以兄弟决计把这木老圆断他个不本分的光棍,办他个枷责。老哥若然说前言不虚,这倒要请教老师是个什么意思?必是同兄弟有什么过不去的区处,才同兄弟玩这么一玩法。兄弟是吃不住的。”说时把一脸的笑容慢慢的淘汰个绝净,渐渐的变做了一脸的怒容,仰着脸,拈着几根软黄须喘气。石约斋看看刁瞎子的神色大有不然之意,心上有点儿着慌,道:“老父台明监……”

  刁瞎子剪住道:“胡说!我知道什么?你这样的和我玩,上宪知道了,只道是我和你串通了,酿成这么天不盖、地不载的逆案吗?你是不要紧,手里有钱,还怕什么!我拿功名来和你拌,却合不来。我这功名花上论万银子呢!”

  石约斋原是聪明人,什么都懂得来,知是要敲一记竹杠了。因把两个指头一伸,道:“治生知罪了。望老父台周旋体面。”刁瞎子一看,来了,以为两个指头是两千之数,心里其实已够了,姑且试之,说道:“老哥是明白人,再高升一个指头。老哥,还是兄弟拉交情呢。”

  石约斋满口应承道:“治生回去,马上送来。”岂知石约斋只送去三百银子的一张支票。刁瞎子看了,大怒道:“这个人可恶!这几两银子,要他做甚?”于是签差把石约斋提案当公事办。石约斋笑道:“索诈的把柄落在我手里,要和我说一句,省里去说。”

  差人得了约斋的贿,不肯动粗,只得把约斋如何说法回复了刁瞎子。刁瞎子倒也没奈何他。只得同他软商量,借五百银子。石约斋决计要刁瞎子立文契、盖县印,那么一千银子也使得。刁瞎子道:“写张借帖还使得,若要盖上县印,恐怕使不得。这是兄弟的私事,并不是地方上的公事呢!”商酌了几次,刁瞎子到底看银子的面皮,立了一张借据,盖了县印,向石约斋借了一千两十足库平纹银。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后来曾听说这石约斋入了商界,什么公司总理哩,什么洋行买办哩。商界上稍微有一点儿名气,大家都晓得商界场中有石约斋这个人。这儿不知怎的?直是举他做代表哩!门生倒要打听打听明白哩。”

  黄大军机听了尤中书说石约斋的历史,喟然叹道:“代表,何等尊重!虽是他们胡闹,究竟是代一般国民的代表,这样没人格的人混在里头,岂不吃外人耻笑?我们堂堂帝国,地大物博,人民广众,真真没有人了?要这种样卑鄙龌龊,不雌不雄的东西出来干事。我实在容不得!”

  尤中书道:“门生想来只怕这许多代表里头,还不止石约斋一个呢。内中光明正大、热血可贵的人固然不少,但恐怕石约斋一流人物不止一个呢!”黄大军机沉吟一回道:“我是有道理,我是有道理……”

  过了几天,尤中书接二连三接到黄三乱子的电报,问事情办到怎样了?尤中书别的事情都办稳贴了,就是自己的道台,也弄舒齐了。只是燕儿的一件事,来得疙瘩,还没有想出好计较来。仔细一想,没奈何!漂他一漂,横竖湖北吃了一场巡捕房的倒蛋,到湖北去做官,保不住同外国人打交道。将来见了外国人,岂不乏味?倒不如指省到四川去,地方又好,差使又多……。正在委决不来的当口,忽然得着一个消息:陕西藩台方方伯升署四川巡抚。方方伯原来是尤中书的亲家。尤中书的侄儿媳妇却是方方伯的堂侄女。有这一门的渊源,同黄三乱子的倚靠更是稳当哩。并且黄三乱子不过一个藩台罢哩。比方委差使,藩台还要禀请抚台;藩台名下该当禀请札委道府的差使,最著名的不过“银元局”哩、“铜元局”哩。除此之外,好些的差使就不与藩台相干了。抚台那里是多了,“牙厘局”哩、“善后局”哩……。而且四川还有川盐督销的差使,那是著名的金饭碗。决计朝四川一跑。黄三乱子燕儿的交道,漂了完结。于是同吏部打点定当,分发四川去了。晓行夜宿,不止一日。有天到了成都,租了公馆。因为太太没有同来,晓得四川的女子姿色极好,价钱又极便宜,只消一吊大钱一岁。譬如十五岁,就是十五吊钱,真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所以很想买几个来,乐得受用。于是上院禀到,会过同寅,便叫了人牙子到公馆来吩咐:有十五六岁的上等姿色的女孩子领十个来相看。人牙子回道:“过三天才有呢。还怕要上等姿色的,还得再过几天。”

  尤中书于今既然是道员了,做书的也不便再写他是“尤中书”,也得改写他“尤观察尤大人”哩!于是尤大人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

  人牙子道:“因为新抚台方大人要选几个绝色女子,所以先要送到院上去选准了,再敢送来大人公馆选择呢。”

  尤大人听了,欢喜道:“抚台也要买几个女孩子吗?你可晓得还是选几个使唤的丫头呢?还是……”

  人牙子接过来道:“不是,不是。抚台大人因为五十多岁的年事了,还没有少大人,因此,要选几位姨太太。所以郑重其事的传谕出来。但不过为着什么?不许白天里送进去,须得晚上打过了十二点钟,才许送进去选呢。大约‘灯下看美人,越发标致’的意思。”

  尤大人盘算了一会儿,忽然发笑道:“你别上抚台大人的当。有好的,只管送我来眩你知道,我同抚台大小是亲家,很仔细内里的底蕴,这位抚台大人是怕老婆的大王。决计是瞒着太太,偷背干的事。久久归根,没有不穿绷的事。回来抚台太太寻根摘究起来,晓得是你送进去的人,你可吃得住?并且使几个女子弄得不上、不落、不生、不死,你也犯不着作这个孽。”

  人牙子踌躇道:“大人吩咐,未尝不是。但是抚台大人限三天的期限,要送进去。假如过期不送去,只怕抚台大人不答应呢。”

  尤大人道:“你别慌!包管抚台大小,那怕三年不送人进去,也不来找你答话就是了。”

  人牙子应允而去。尤大人便备了一个帖儿,使尤福送到院上舅老爷房里。须臾,尤福回道:“舅老爷说停儿一准到翠子姑娘那里奉陪。”

  那舅老爷姓阮,号调笙,是抚台太太的堂房兄弟,年纪不过二十七八。抚台太太顶喜欢这个兄弟。调笙也竭力报效这位姊姊。所以方抚台见了这位舅老爷比老子还害怕,又是感激。何以感激呢?但还太太发性的当口,只有这位舅爷有本事调停。因此方抚台的权,太太拿其十之七八,舅爷拿着十之二三,方抚台唯唯拱手而已。尤大人听说舅老爷满口答应,心里欢喜。于是预先到堂子班,翠子那里伺候着。也没有请别的客。良久、良久,足足抽了两把的鸦片烟,阮调笙阮舅爷方得鲜衣华服,从者如云,呼么喝六、哼而哈之的到来。锋芒霍霍的道:“亲翁,久待了!兄弟实在不得暇,亲翁见招,又不敢不来。”

  尤大人恭维了一泡,便替舅老爷接连烧了五七口烟,舅老爷老实抽了。四面一瞧道:“咦!别个朋友还没有一个到吗?”

  尤大人笑道:“兄弟专请亲翁小叙一杯,谈谈天。原没请别的客。”

  舅老爷点点头道:“这么着最好!兄弟顶喜爱知己谈天,人多了罗唣乏味。”

  尤大人道:“叨在至亲,难道兄弟还摸不到亲翁的脾气吗?”说着互相笑了一会儿。一时席面调排齐整,尤大人陪着舅老爷浅斟细酌,渐渐的说到人牙子所说的话,舅老爷骇然道:“亲翁,这话真吗?”

  尤大人笑道:“兄弟曾说过谎话吗?”

  舅老爷忙道:“亲翁兄弟失言了。这么重大事情,兄弟禀过了家姊,这场功劳可是不小呢!”谈话之间,又说到这里督销的差使很是不坏。最苦的区处,也可以摸论万银子呢。舅老爷笑道:“彼一时,此一时了。向来是顶好的差使,如今要变做顶苦的事情了。”

  尤大人道:“何也呢?”

  舅老爷道:“亲翁,不是外人,没有说不得的事。如今有个绅富姓温,绰号温大模子的,他家有好几百口盐井。这门子的人都听他号令。真有本事,把持盐务的一位阔人。曾经对兄弟商量,他情愿报效一笔巨款,把全省的盐包给他一个儿独办。盐价也凭他一个儿做主。只消兄弟办得到,他便送给兄弟的意思也有十万两呢。亲翁想呢?温大模子的手笔阔呢不阔?事情呢,果然稳得大利的。不过占了一句话,倒有点替他合不来。”

  尤大人道:“那一句话呢?”

  舅老爷笑道:“倒是办厘金的徽号,可以移赠给温大模子,没一个字儿落空呢,叫做‘病国殃民’是不是哇?”

  尤大人笑道:“是呢,亲翁只怕没意思同这温大模子想法子呢。”

  舅老爷笑道:“亲翁傻了!这事就是我们姐丈也没有全权的。只消拿到了他的钱,同他咨一咨部,撞撞木钟看。部里答应是他的造化;不答应算他倒蛋。难道同我们呕还他的钱吗?不过兄弟要全拿他的钱之后,那末对姐丈说动咨文。可恶,那温大模子难说话的很!只肯先付三成,要筹部文转了,一齐全付。兄弟是老实不答应的。家姐也不是傻的,所以延搁了这两日子。方才温大模子急了,说全付也可以,不过要请个居间人两面接头。然而这居间人,倒是现成好事情。谁肯白劳呢?多少须得分两个。家姐想来想去,这种好事情给谁呢?如今兄弟想起来了,亲翁报了这个消息,家姐一定感激亲翁不尽呢!这个居间人就请亲翁做了罢。”

  尤大人听说非常欢喜道:“可以,可以!兄弟情愿白劳。”

  舅老爷道:“那是没有白劳的事。稍微送一点人事,算不得什么的。明儿温大模子交了钱来,兄弟提三吊银子送给亲翁,随便买一件什么玩玩罢。”一时席散,各自回去。

  且说舅老爷回到院上,探听得方抚台没进上房,还在佛楼上作晚课。原来方抚台顶信的是鬼神,烧香、吃素、念佛,每天里忙个不了。除了朔望吃斋之外,逢一、七、十吃三官斋;逢四吃灶君素;逢二、六、九吃观音斋;逢着二月、六月、九月吃一个月整斋;还且六月二十三、二十四这两天不吃茶饭,但吃些瓜果,名为“净斋”。因为二十三是雷祖的生日,二十四是火神的生日,雷祖、火神,是人见了最怕的,所以更加讨好,吃这净斋的以免“天打”“火烧”这两件凶险的事。譬如逢着庚申日,便坐一个整夜,不敢睡,叫做“庚申”,还有不知怎样的日子,只吃饭,不吃菜,名为“淡斋”。这许多才是方抚台的政事。或日家光于这几件政事,其实有点头昏脑胀,吃不住了,所以一切事情由着太太闹去。当晚舅老爷晓得方抚台还没进上房去,便一径来到上房见了姐姐“抚台太太”,抚台太太道:“兄弟,温大模子的事情谈得怎样?”

  舅老爷摇着头道:“姐姐且别问这件事。姐夫反了!”

  抚台太太吃了一惊,道:“他可是糊涂吗?做到这分位,也不小了,怎地还想夺皇帝做吗?成功呢,果然快活;倘使不成功,那是灭族之祸!我说还是安分些儿的好呢!”

  舅老爷笑道:“不是这句话,不是这句话。姐姐缠错了,姨夫并不是同皇上家反,却是同姐姐反呢!”

  抚台太太忙道:“那是越发不得了的事情了!他若同我反起来,这罪更重了!到底那么着的反呢?”

  舅老爷道:“昨天姐夫传谕卖人牙子,限三天内,要选上十来个绝色女子,说是为嗣续起见,题目着实正大。姐姐想呢?这里四川最多的是好女子,而且只要十来个,姐姐倒要提防着。”

  抚台太太一迭连声的道:“阿呀!阿呀!真真天翻地覆了。该死,该死!该死的奴才,他全不想这官是那里来的?他要想会得做官吗?老实说不是我们姑爷照应,只怕他今儿还在厘金局里当司事呢!还且他有多大能耐?不是你我姐弟两个整日操心,即使有路子照应,到底也不会升到这么着的快呢。他只知道做有辫子的和尚,吃素、念佛、烧香,如今倒要想弄一大堆的女子来快乐,还说要绝色的。真真笑话了!若说因为嗣续的计较,我又不是不会生育,不然那女儿是谁养的?是他一个儿的能耐吗?阿呀,阿呀!只怕这儿已在那里作怪哩!你想往常他佛楼上做晚课,没有多大的时候。这几天,终要打了三更才回上房来呢。”

  舅老爷道:“这个呢,姐姐多操心了,兄弟担得起。佛楼上原是清净地,不是欢喜常况且还是昨儿同人牙子说的,限的是三天,今儿还没有送上来呢。但是我替姐夫想,即使选上了一大堆的女孩子进来,不知道藏到那里去?不要说十来个,就是一个两个也断断藏不了的事。岂不是糊涂很吗?姐姐倒不妨只做不知道,看着他怎样的安置呢?”

  抚台太太点了点头道:“倒是好玩的事。瞧他怎样的藏起来嗄!”又道:“这消息你听谁说来?”舅老爷道:“是尤亲家说的。”抚台太太道:“嗬!尤亲家现在这儿吗?我只没有见他,你倒会过来。”

  舅老爷道:“尤亲家到这里不过两三天呢。姐夫也会过了。姐夫曾说要请示姐姐。尤本是近亲,不作兴使亲戚搁起来。委他个什么差使才合式呢?”

  抚台太太道:“按着尤亲家的才华、名望,只是委他个学务差使顶好。但是学务里的差使,没有好点的事情倒要说我们瞧不上亲戚的情分,把这乏味的差使光面子哩。”

  舅老爷道:“如今且别理会这个罢。就是温大模子的一局,只消居间人一到场,银子是现成的。尤道在姐姐分上也很热心,即使不是亲戚,也该调剂他一点好事情,何况是亲戚呢?我想温大模子的居间人调剂给尤道吧。”

  抚台太太呆了一会儿脸道:“调剂他呢?怕不是好的事情。我素知道尤亲家性格方正,脾气很大。只怕这种事,不使他知道的好。倘使将来部里准呢?自然没的说:万一不准,吃他梗在当中说一句公平话。那末真所谓‘授人以柄、济粮于敌’哩!”

  舅老爷笑道:“姐姐这是多虑了,姐姐当初只知道他是当少爷时代的尤心迥,做京官的尤心迥,自然由得他闹脾气,装点些‘正诚君子’的模儿在脸上。还不知道,如今做了道台的尤心迥哩。老实说,若是尤亲家仍是闹着以前的样子,也断断想不着改捐外任哩。这种缘由一齐丢开,不要说他,就是姐夫传话给卖人牙的一节,他若是仍旧高谈道学,昌言伦理,端方正直的君子,也断断不肯说给兄弟听。即此一端,可想他什么都肯做得来。”

  抚台太太听了,拍手道:“不错,不错。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到底我是妇人家,见识不广,只晓得有句俗话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里知道做了官性格也会变化的?”

  舅老爷笑道:“官场原是个大洪炉,最容易的是移易性情,变化气质,须要熔铸得合式了,才得站的住脚。不然怕不吃这大洪炉逼得骨散形销吗?”

  抚台太太笑道:“你的比喻,倒是恰切的。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我们文案上的老总严胡子还是道台任上,直到如今,这人怪不通融的。若是没有这个怪老头子,放着我们干的事还要顺手好些哩!很有几件事都被他闹翻,干的不爽快。我想尤亲家这样的才华物望,黄大军机如此赏识,福中堂还讨了一顿白骂,一声儿不敢啧一啧。既到这里,还不配当个院上总文案吗?尤亲家拿了这么大权同我们一气,还怕什么干不来呢?”

  舅老爷忽然把桌子一拍,道:“姐姐真想得到!而且还有一层,就是温大模子的一局弄成了,还得具奏呢。这摺子,只怕严老儿又要作梗,倒不如连夜把文委一差先委了尤亲家。而且同温大模子接头起来,说尤道是院上文案老总,温大模子岂不要巴结。将来仰仗的区处,正是不少呢。若是寻常初到省的一个候补道,只怕温大模子要说,尤观察有这力量担当这事吗?吃他问一声,就面子上不光辉了。”

  抚台太太连说:“很是!很是……。”

  立刻打条子,交文案上起稿,说“立刻办成,当夜就发”。一会儿,送上稿来。抚台太太画了押,交出去,发抄一会儿,又送上来。舅老爷填了尤道的名字,立刻送到尤大人的寓所,尤大人接到札子,喜笑都没工夫了,巴不得等到天亮,装扮停当,上院谢委。方抚台做完夜课之后,回到上房,太太已说过了。所以尤大人上来谢委,方抚台并不曾摸不着头脑。还且幕府中放着这大名望的人倒也欢喜。除内姑丈外,又可以开一条黄大军机的路子。顿又生出希望之心,要弄个总督来玩几天。添了黄大军机的一只手,还怕扛不到吗?因此着实灌了尤夫人两锅儿的糯米汤。须臾,尤大人下来,便步到舅老爷房里谢过舅老爷的栽培。又央着舅老爷介绍,叩见亲家太太。舅老爷道:“本是亲戚中,头里也曾见过来,让我说去。”

  尤大人忙把手本拿出来。舅老爷拿了笑道:“权做一次跑上房的大爷罢。这笔包儿,要着实浓重呢。”

  尤大人连忙打躬,笑道:“听凭亲家吩咐吧。”

  舅老爷笑道:“死的银子不要,要活的元宝呢。”

  说罢笑着去了。没顿饭时,舅老爷笑嘻嘻的跑出来道:“请,请。”

  尤大人便整整衣冠跟着舅老爷道:“家姐刚梳完了头,在那里用早点。家姐说好几年不会亲家了,很欢喜请见呢。但是叫兄弟关照亲家,还是按着头里的样儿,别闹官场上的把戏。”

  尤大人道:“承亲家太太的情!然而头一次相见,还该按着属员的排场冠冕些。不然,好教丫头、老妈子等疑心吗?兄弟还有一层表亲在里头呢。”

  舅老爷道:“按着表亲排起来,我们比亲翁倒长一辈了。”

  说着已到上房堂楼上,只见两个丫头扶着一位抚台太太出来。尤大人忙提着衔名、磕了头,又下了半跪道:“请宪太太金安!”

  抚台太太还礼不迭。礼毕,让坐。抚台太太陪着笑脸道:“官场的把戏,亲翁已闹过了,此后不许闹了。还是同从前一样,大家亲热些儿才好呢!”

  尤夫人道:“遵亲家太太吩咐。”又道:“亲家太太风采依然,越发的发福了。”

  抚台太太道:“于今是老了!不中用了!亲翁太太没同来吗?”

  尤大人道:“因为路远,内人吃苦不起,所以没来。”

  舅老爷笑道:“亲家太太果然是个美人样儿,休说蜀道崎岖,就是京里还不高兴哩。”

  尤大人道:“原是哇!忒煞娇养了。也是很不便当的事。”

  抚台太太笑道:“如夫人怎地不同来走走。”

  尤大人道:“没有买妾,侍生也不肯干这么没良心的事,亲家太太也素来知道的。”

  抚台太太瞧着舅老爷道:“尤亲翁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好几年跑在外头,还不肯弄个身边人。我们那个老变的,倒还不安分。真真惹气很哩!亏煞了亲翁通这消息,不然,还了得吗!……尤大人接过来道:“叨在亲戚中,敢不尽心吗?中丞这件事干得果然对不住太太呢。”

  抚台太太眼圈儿一红,叹了一声气,道:“嗳!”

  顿了一顿,又道:“亲翁既在这里办事,还是搬来这里祝又没同着太太一搭儿来,也没照应,决计搬来吧!”说着指了一指道:“面前的几间,原是空着呢。亲翁住了,岂不好呢?”尤大人喜的什么似的,直说不来话了。只答应着:“是是是……”

  一会儿,辞了下来。舅老爷留在房里吃饭。严胡子知道尤某人在舅老爷房里吃饭,便走过来拜会,说:“兄弟今儿就要动身回家去,行李已舒齐了,就请观察今日到差罢。”

  舅老爷道:“老夫子敢是存了意见了?中丞意思不过叫尤亲家帮帮老夫子的忙,诸事还得老夫子操心呢。”

  严胡子道:“兄弟七八年没有回家看看了。这会子撞出这个机会来,其实归心如箭,一刻也捱不去哩。”说罢,一拱而别。舅老爷笑道:“难堪呢!果然是难堪的。七八年的老宾主了。然而谁教他脾气不好,沽名钓誉,讨百姓的好,不顾自己喝西风哇!”

  尤大人笑了一笑道:“‘通融’两字,原是当今处世的要诀,兄弟当初也中了‘佼佼’两字的毒,吃了好些的苦;如今才知道呢。”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六猾知县邀欢大幕莽道台交恶中丞

  话说尤大人同舅老爷饭罢,严胡子把一切公文案、卷稿由交代已过。忙了一阵,不觉已是张灯时分。舅老爷道:“我们薛家班小素那里去找温大模子,把公事弄稳帖了,可以很乐几天哩。”

  尤大人忙道:“很好,很好!”于是坐轿到浣花溪明月桥堍下薛小素家。尤大人是头一次来,只见薛小素是徐娘了,风姿很是不坏。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精雅,四壁琳琅,临窗设着一张画台,堆着好些的纸绢、扇册。尤大人道:“原来是位法家!”

  舅老爷道:“小素是不会这些儿的,这是他的妹子小涛挥翰之处。”说着向小素道:“小涛姑呢?”

  小素道:“妹子,张翰林接去了。还是昨儿去的,今儿回不回,还没一定哩。”

  尤大人恰瞧着一幅半身的小照,竟对着出神,自言自语道:“天下有这样的美人吗?这是谁呀?”

  舅老爷接口道:“这便是小涛的肖影。亲翁瞧着怎样?”尤大人道:“嗳!但愿他今儿别回来,从今而后,我也不到这里来了。不是这人也罢,省得没个开交。”

  舅老爷同小素都笑道:“尤大人什么说?可不奇吗?”尤大人摇着头道:“翠子,翠子,竟是粪土一般了。……”说犹未了,只见薛小涛跚跚其来。尤大人见了,果然是“镜里佳人,画中爱宠”。不觉神魂飘荡起来。一手牵住了小涛的手,笑嘻嘻的问:“今年几岁?那里人?”

  小涛答:“十八岁,眉山人。”又搭讪着问长问短,小涛一一对答,宛转娇娜,颠倒人意。小素看出眉目,便笑道:“尤大人替妹子结个线头,肯赏光吗?”

  尤大人涎着脸道:“只怕你的妹子嫌我……”小涛接住口道:“嫌你尤大人什么来嗄?”尤大人嬉着嘴道:“嫌我俗、俗、俗。”

  舅老爷笑道:“俗倒不俗,只怕没有胆量。”小涛听着舅老爷这般说,以为是个怕老婆的先锋。便含笑低声说道:“我不是‘琴操’,你倒是‘陈’”。说着又瞟了一眼。尤大人急道:“瞎说,瞎说!我又没带着老小来。听舅老爷瞎说,你去相信他?”

  舅老爷笑道:“小涛,他是翠姑娘的心上人,翠姑娘不是你的姨姨吗?你简直的姨夫也敢鬼迷吗?”小涛听了,仿佛兜头一勺冷水似的,呆着脸不声响,想道:翠姨著名的雌虎儿,她的心上人,敢勾搭吗?尤大人忙又分解道:“又是舅老爷的瞎说了。我又到不了三四天,翠姑那里拢总去了两趟,那里说是心上人哩?她不知道我几多长,我不知她几多宽。一点儿交情都没有呢。她好管住我不跳槽吗?”

  小涛道:“嗬!尤大人是才到这里来,不过三四天吗?”尤大人道:“可不是吗?你多早晚四川省城里见我这样一个人哇!”于是马上叫小涛端整一席酒,替他开个局面。舅老爷也着实赞成说:“我不再一搭儿走走,越发的有兴哩。”

  须臾,温大模子到来,尤大人是初会,只见那温大模子的形状,是个确黑颀长,脸大目小,其形如獾,发声尖细。尤大人见了,不禁诧异,想道:这种样子的一个人,怎说是个富豪?真真人不可貌相哩!舅老爷忙着拉拢道:“这位是亲家尤大人,现当着院上文案老总,同中丞是有两层的亲戚,尤大人又是闻名盖世的有名人物。前儿福中堂的‘寿序’,便是尤亲家的笔墨。”

  温大模子道:“嗬嗬!原来就是中翰公,前儿在江西湖北。我们盐务中人很有道及呢。台甫就是心迥了?”尤大人谦了一阵。舅老爷又道:“如今是观察公了!”温大模子着实恭维。须臾入席,尤大人推温大模子坐了首席,舅老爷次之,自己主位相陪。渐渐谈到那件公事上去,温大模子满口答应道:“既是观察说了,兄弟还有别的话吗?一概遵命。明儿兄弟打票子过来,观察公是……”

  尤大人答道:“兄弟就在院上住,没有借房子。”温大模子愈加放心了。于是欢呼畅饮,夜分已深,才方各散。次日,尤大人一早到院上办事。饭后,温大模子穿着行装,来拜文案,尤大人便呈上一个禀帖,百十张,每张一万两的银票。尤大人检点清楚,同禀帖一齐收了,谈了几句。温大模子又面约晚上相好那里喝酒,开转致阮调笙阮舅老爷一起来叙叙。尤大人答应了,且说禀帖马上批出来。温大模子又殷勤了一泡,辞去不提。

  且说尤大人拿了一大包的银票,又一五一十的数了一回,瞧瞧每张都是一万两,既无畸零,又不短少,整整足足百十万两银子。眼里看着心中发火,想道:银子来得这么容易,所以都想做官。譬如我只消有了这么的一二十张,一辈子的希望也就罢了。又想到自己这里头只有三千两的名分,又大为不自然起来,头里只道是拢总是十万两数目,假如舅老爷提个九扣,也不过一万银子,同我三七分拆也不算什么差远,这个还是我单做个居间人的话头,今儿也不是这等说了。何以呢?今儿我是文案老总了,他的我偏偏批的不准,瞧他们怎样?那怕上头亲自交代,这种禀帖原该不准的。我这里据理力争,当仁不让,不怕不同我讲过价钱了再说。肝火一动,便想一笔批倒,再放几个死绝的字眼上去。我也不希罕三两吊银子。既而一想:不好,不好!假如不会了这件事,我那里会得这阔差使?就是抚台太太,也未必这么要好。岂是真真念着亲戚的情谊吗?其实也不过会了这件大买卖嗄。我如今有钱赚,有差使当,别人心里不足。又不敢落笔。如要准呢?心里实在三吊银子终竟不够的……。正在委决不来的当口,舅老爷走来,笑嘻嘻的道:“温大模子来过了呢?”

  尤大人道:“恭喜!恭喜!通统送来了。”说着,又一五一十的,又一张一张的点数着数目,数给舅老爷瞧。舅老爷笑得眼都没了缝。嘴里只说:“不错的,不错的!亲翁点过了,终不会错的。”好一回,方才检点明白。舅老爷又连说几声“费心、费心”,捧着银票飞也似跑进上房去了。尤大人心上又是一气,倒说三千两头就不提起了?光说了一通儿的“费心、费心”,就算完了不成?直至傍晚,不见舅老爷出来。忽然想起温大模子约着吃局,但说相好那里,不知他的相好是谁?嗄嗄!舅老爷同他玩惯了,终知道呢。便叫尤福到舅老爷房里说明原委,并说一块儿去赴约。尤福去了一会儿。只见舅老爷泪容满面的,匆匆跑出来,只嚷着:“怎了,怎了?”

  尤大人大吃一惊,不知为了何事,急忙的接着道:“做什么?做什么?”舅老爷拿出一张电报来,尤大人瞧着只有五个字是:“母病危速回。”舅老爷跺脚道:“方寸已乱,只有连夜动身,赶程回去哩。”尤大人道:“老太太有多少高寿了?”舅老爷道:“七十多了。”

  尤大人道:“年高很了,亲翁原该赶紧回府呢。”明知温大模子那里决计不去。便问了温大模子的相好是谁,那里住着。舅老爷道:“就是小涛的对门,姓花,叫做花魁的便是。”

  尤大人顿然想着昨儿舅老爷在小素那里,写条子去请温大模子,原是这个所在!又怪自己粗心、不玲珑。舅老爷又忙忙的进去了。尤大人便一直来到小涛那里。小涛已知尤大人是有鸦片烟瘾的,忙端烟具,帮着烧烟。尤大人道:“打发个人到对门花魁那里瞧瞧温老爷到也没有?”

  小涛连忙打发人去瞧,回来说:“温老爷坎坎才到……”说犹未了,温大模子的请客条子送过来了。尤大人说声:“知道了。”便抽了一泡鸦片烟,带了小涛,过对门花魁那里。温大模子同着四五个人先在那里了。尤大人一一招呼已过,便知都是盐务中人,少不得同他拉拢。温大模子道:“阮调翁怎地不来?”尤大人道:“坎坎有电报来,阮亲家的老太太病势濒危,年纪又高,七十多了!所以连夜赶回。这分际,只怕已动身了。”

  温大模子道:“敢是祖母呢?调翁不过二十二三岁光景,太夫人忒老了,只怕养不来呢!”这一句话把尤大人问住了。既是亲家,又不能推说不晓得。算算年时只怕勉强还可以养得出,然而五十左右会生育的妇人,实在少有。便顺口儿道:“阮亲家是庶出的。”

  温大模子也就没说什么。并且如今既拉拢了尤大人,权力不亚于舅老爷,所以舅老爷回去,也不在他心上。须臾入席,自然是尤大人占的首位。不料,内中有个姓洪的叫的翠子的条子,一时翠子到来,却见尤大人事着小涛的局,心里已不自然,明是小涛夺了他的客。等到散席,便硬逼着尤大人到他家去。尤大人一心迷着小涛,早把翠子抛向东洼里去了;并且没有交情,不过喝过一回酒,便跳槽也没有什么规矩。所以推三阻四的不去。翠子却死活的要尤大人去。一来知道尤大人是个阔人;二来小涛是他的幼辈,吃她夺去,很不舒服。心上又不勉动了一个“醋”字,忘其所以。姓洪的在旁边,面子上过不去,头里还不敢什么。看着翠子忒煞丢他的脸,未免动气。便道:“翠子,你们打把势的也有个规矩。尤大人既然不愿意去你家,你何苦硬逼着呢?”一语提醒了翠子,这儿原是姓洪的带的局,便瞅了姓洪的一眼,道:“那么洪老爷去我家坐一会儿,赏个脸罢。”

  姓洪的“哼”了一声道:“我够得上赏你的脸?承你说一声儿叫我家去坐一会儿,承你赏我的脸了!”

  温大模子拍手道:“老洪的话比刀还厉害。翠子,你也本是忒不当洪老爷人看待了。”小涛插一句道:“翠姨,那会有错节,斗着我孩子家玩哇!”

  温大模子还不知其中委曲。小涛便道:“尤大人原在翠姨那里,不过喝一回酒,无别的交情。我是问的明白了,才敢留下尤大人来。这么着,可不是他同我小孩子家玩吗?”

  温大模子道:“嗬!昨儿尤大人在你处过夜的?”小涛道:“可不是吗?我们这么嘴脸的人,大人老爷们赏一个脸下来,请一会儿客,敢拿架子不留下吗?我们仗那门子的腰,敢拿架子,吃人家夺去吗?”

  翠子听着小涛仗着已是有了交情,力量足以敌得过,便句句奚落他,不禁无名火一旺,便喝道:“小涛,你别要人仗狗势,不放长辈在眼里。我便管教得你!”

  顺手一个巴掌打过来。小涛躲在尤大人身边哭起来。尤大人怒道:“谁没规矩?在这里放肆!我尤大人带来的局,那个敢欺负他?”

  翠子道:“尤大人别护里头,他是我的姨甥女儿,姨娘管教姨甥女,是家事,用不着外人干涉。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四川省里没见过青天大老爷呢,即使青天大老爷还断不得家务事情哩!尤大人,你干的公事我又不是糊涂虫,什么不知道?”

  尤大人做贼心虚,其实温大模子的一局,翠子并不知细,这一套话,不过大概而论罢哩。尤大人却道是翠子知细原委,拿话来堵他的嘴。官场中却最忌这一门子。于是气黄了脸道:“翠子!这是明明和我过不去了!所以把狗仗人势的一句话,颠倒过来说什么‘人仗狗势’”。温大模子同众人也觉着“人仗狗势”的一句话,翠子忒煞没情理了。都说这是翠姑娘说忙了,说错的,并不敢得罪尤大人呢。翠子原是著名的泼货,还不见机,顶一句道:“得罪了,也没杀头的罪嗄!”众人一听,决计要闹乱子,犯不着和在里头,只有温大模子是主人,溜不得,其余都溜得一个也没了,连着姓洪的也走了。尤大人冷笑一声道:“明儿有人来找你说话!”拉着小涛走了。翠子拍手道:“逃的不是好汉。”说着也走了。花魁咋舌道:“翠姑娘念地狂到这么地位?”温大模子道:“尤大人只怕不肯甘休呢。”花魁又道:“那尤大人人前儿没见过他,敢是初到省吗?”温大模子道:“他是抚台的亲戚,到不了三四天,已委了院上文案老总了。你想这种人,岂肯吃姑娘们白糟蹋一泡的吗?”花魁道:“原来是个阔人,所以翠姑娘拼命的争了!”温大模子道:“平心而论,翠子那里争得过小涛呢,小涛一来年轻,再者名望又好,一点子书画原是不错。翠子究竟三十来往的人,又生了这种性格,吃亏得算不清呢!”花魁道:“可不是吗?只怕洪老爷也不敢请教了。岂不又丢一户花钱的客吗?”

  议论一番,我且慢表。且说尤大人同了小涛回去,挑拨了许多言语,尤大人其实放他不过,明日想个计较,把首县马大老爷传到院上。这马大老爷是南直隶人,顶会的是迎逢拍马屁。当日马大老爷马上上院,一径来见文案老总,晓得是个道台,照例上手本禀见。尤大人着实谦和,讲了几句官话。马大老爷又欠着身道:“大人呼唤卑县有何吩咐?”

  尤大人陪笑道:“请老哥过来有一点小事情麻烦老哥,莲花池后面张家堂子班,有个婊子唤做翠子的,兄弟不愿意她在这里。老哥想个法儿赶掉她。还得给一点子利害她尝尝!”马大老爷连忙答应着,又道:“妓娼本干例禁。但是如今科派了他们捐项,地方应有保护之权。大人明鉴,当婊子的有甚依着本分的人,如今指了两个钱,直是奉宪开办的营生似的,傲慢的人样都没有了。不瞒大人说,卑县没有署缺的当口,也有点应酬,所以深知的。卑县回去立刻办就是。”

  尤大人又灌了几句米汤,便端茶送客。马大老爷回到衙里,想道:这翠子似乎是一个老妓,稍微有点子些小名声。不知他有护法的人吗?这个倒要弄明白的,不然得罪了旁边人,我落了不是,其实合不来。想起钱谷上尹老夫子,天天玩在堂班里的,作兴知道翠子的历史。便来到尹师爷房里,把尤大人的意思说了一遍。尹师爷道:“翠子,却有两个翠子,不知是那一个翠子?”

  马大老爷道:“莲花池后面张家的那一个。”尹师爷道:“这样翠子,只怕动不得!他有铜元局老总沙观察的护法呢!”马大老爷道:“嗬嗬!沙壳子的心上人吗?”

  原来这铜元局的总办姓沙,同马大老爷同乡,也是南直隶人。他的祖老太爷是个有名的画师,“恽南田后,一人而已”。曾经供奉内廷,名望颇重,因此儿孙辈都做了官。如今祖老太爷是死去多年了。就是沙观察的老太爷也没了近十年哩。这沙观察由同知分发到四川来,仗了里头沙公公的提携,连保带捐,过了道班,当这铜元局差使,已是三五年了。随便那一个摇动他不得!在铜元局上发了算不清的财,所以大家提他一个绰号叫做“沙壳子”。沙壳子原是私板小钱的别名,赠到这个绰号,足见沙观察的政绩事。沙观察为人粗糙,性格莽撞,唯有当面叫他“沙壳子”,不但不怒,还且欢喜,因此上下三等都叫他“沙壳子”了。他的真名号,大家倒不知细的多,只是“沙壳子”三字通省皆知,妇孺共晓。前儿曾经吃都老爷有过闲话,沙公公的力量,不但没有参掉他,反把那都老爷赶回原衙门去。于是有谁高兴同他做对头呢?闲言少叙,且说马大老爷道:“沙壳子护在里头,倒不好弄他。尤大人那里又是将就不得。那末怎么办?”

  尹师爷道:“东家别慌,晚生是有道理。停儿,晚生去问明白,设法儿同他们解和了吧。”马大爷道:“解和最好,‘和为贵’。老夫子说到这‘和’字,足见办事得了妙诀哩!”尹师爷笑道:“且慢欢喜着。这事儿其实不好弄的,倘使和不来,岂不难为了中间人?”马大爷道:“瞧着吧!老夫子的大才没有弄不好的事情哩。”说罢进去了。尹师爷盘算一会儿,也不带着底下人,一个儿跑到莲花池后翠子那里。翠子见是尹师爷,常见他和沙壳子做淘的,便请到房里坐了。尹师爷道:“沙壳子没有来吗?”

  翠子道:“咦!沙壳子宜昌去了,尹师爷还没知吗?去了三天哩。”尹师爷道:“没有知道呀!他去宜昌做什么?宜昌是湖北省地界,不见得是公事呢。”翠子道:“你们做淘的难道不晓得吗?为了宜昌盐引的事情,只怕有一二十天耽搁呢!”尹师爷道:“他在宜昌包着盐纲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他从来没有自己去瞧过一回的。这会子,只是自己去瞧看,敢是出了什么乱子吗?”

  翠子笑道:“尹师爷亏煞你是首县衙门的师爷,地方上的事,简直的一点儿不知道。如今温大模子禀准了抚台,他独包呢。”尹师爷笑道:“这种事那里会准哇!不过温大模子打他自己的如意算盘罢哩。”翠子冷笑道:“如今还有公道吗?看谁的手长罢哩!”

  尹师爷到底不信,便道:“沙壳子不在这里,倒有点费手了。”翠子道:“你要找他做甚?”尹师爷道:“找他呢,也是为了你的事情嗄!”便把尤大人如何传见首县,嘱咐设法儿倒你的蛋;首县如何同他商酌,及知你有沙壳子的护法,如何为难……,说了一遍。又问翠子到底怎样得罪了尤大人呢?翠子冷笑一声道:“尽他罢哩!看谁有脸嗄!尹师爷,你也犯不着网在里头。我是穷姑娘,没有钱塞狗洞的,要想弄两个也要有点知识呢。”说罢又冷笑了几声,只顾自己抽鸦片烟了。尹师爷道:“阿呀!你缠错了。我是一片热心,谁指望要弄你钱哇!要想弄两个,不先设个儿把你圈起来了?弄两个怕不爽快些儿!”

  翠子“哼”了一声道:“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尽请你圈吧。”说着又朝空中啐了一啐道:“笑话吗!”尹师爷瞧这情形,又羞又恼,那里还坐得住?由不得拿脚就跑。跑回衙里,直撞到签押房里,只喘气。马大爷道:“什么事?气得脸都黄了。歇一会儿。”等尹师爷说出话来,便把翠子的情形益发的装花缀叶的说了一遍。马大老爷听了,也觉生气。道:“天下竟有这么蛮横的婊子!……”

  尹师爷道:“恰好沙壳子不在省里。不给点利害他瞧瞧!这个衙门简直的可以毁了;官也不用做了。一个婊子,有多大的头衔嗄!”马大老爷吃尹师爷一激,也恼得破了顶门,便道:“罗织他一个什么罪名好呢?”尹师爷笑道:“晚生想在心上了,翠子是抽大烟的人,他原仗着沙壳子护法,堂而皇之的把烟具放在屋里。只消入他一个‘偷食禁烟’,便打也打得,枷也枷得。顶真起来还可以办一个递解回籍哩。”

  马大老爷道:“也好。还是便宜他的事情呢!”立刻标差。没顿饭工夫,只见差役一条链子锁了翠子来。又交上两支烟枪,一盘烟具,一大蜜缸膏子。马大老爷升坐大堂,把翠子提到案下,怒吼吼的问道:“你偷吃禁烟。可知罪吗?”翠子不慌不忙从身边取出一张执照来,呈验道:“小女子吸食大烟,原领过照的,并没违犯禁令。”

  马大老爷冷笑一声道:“好辩的干净!据你的执照上每天只吸得三钱膏子,这一缸怕不止三两膏子呢。并且要两支烟枪,什么用处?明明是私售灯吃。”翠子辩道:“执照上虽然填着膏子的分量,如今没有开办官膏,原许买士自煎自吃,若是每天里煎熬三钱膏子,每天里吃,大老爷的告示在那里?小女子没有见过。大老爷要在小女子身上寻些事故,还请换个题目吧。”说罢冷笑。朝着两旁差役啐了一啐道:“笑话吗!这是皇上家的法堂,并不是……”

  马大老爷大怒道:“就换个‘顶撞官长’的题目来问你吧!”喝打五十皮鞭。翠子到这儿才慌了,求免责打,情愿重罚。马大老爷笑道:“你说的‘不到黄河,不死心’,如今到了黄河,不自由哩!”到底打了五十皮鞭,又饶上了二百,共是二百五十皮鞭。打得翠子“一佛出世,二佛涅盘”,紧咬牙不啧一声。打罢,马老大爷道:“你心上可服?”

  翠子不充耳闻,闭眼低头,只装作睡去的样子。马大老爷把案儿一拍,又喝:“再打!”翠子抵拼着打死不答话。掌刑的心上倒老大不忍,悄悄的道:“求求大老爷,谢了恩板。不然,又要打了。法堂上不是使性儿的去处。”翠子哼哼啧啧的道:“这里怎说是法堂嗄!强盗的众议厅还讲的情理哩,没这样黑暗!”马大老爷转怒,乱拍案儿,一迭连声的喝着“实给我打!……”翠子放起泼来,向地上一滚道:“不打死我,不算好汉!咱的舅子!”差役吆喝道:“别乱说。敢是疯了?”

  马大老爷见他这个样子,名儿叫作“拼死撞了”。倒奈何他不得!究竟“酷刑死命”,担着老大的处分。拿功名同他拼,其实划算不来。马大老爷原是个滑吏,眼见得顶下去没个收场,借势收科道:“果然疯了。且押下去!明儿叫他尝尝拶指的味儿。”翠子道:“明儿做什么?要拶就拶,明儿就轮不着你使威了!难道除了沙壳子,再没有人同你答话了吗?”马大老爷也不理他。只喝着:“押下去!押下去!”

  马大老爷便退堂下来,同尹师爷商议道:“这么着尤大人那里也可以销差了。但是他说除了沙壳子,还有人同他出场哩。老夫子想想,看他还有谁是硬腰子呢?”尹师爷思索一会儿道:“他只有沙壳子是顶恩不过的。除他之外,都嫌他性格不好,没有同他说得来的。而且他是明日黄花,没几多客。同沙壳子也是前世里的缘法,凭他闹什么脾气,另人总觉难堪呢。沙壳子总是对他笑笑就完了。光景他故作大言,吓吓人罢哩。”

  马大老爷便安了心。连忙上院,禀覆尤大人,顺便请示如何结案。尤大人道:“够他受用了。凭老哥的意吧。”马大老爷道:“凭卑职的意见,索性递解回籍,省得沙壳子回来另生枝节。给他个一辈子不得会面,也是防微杜渐的一法。大人以为如何?”

  尤大人模拟了一会儿道:“虽然。只怕堵不住沙壳子的枝节。横竖我这里是有法儿呢。”马大老爷答应了几个“是”。尤大人仰了一会儿脸道:“兄弟明儿造一份札子送给老哥,只算中丞的访案。沙壳子有胆量同中丞闹乱子吗?”

  马大老爷道:“大人主见,很好!决计这么办吧。”于是辞了下来。回到衙里,接着藩台的三少爷送来一封信,措词很不自然,立刻要把翠子交出带回。马大老爷看了,慌了手脚,急忙的请尹师爷来商议办法。尹师爷皱着眉道:“这倒棘手了。怎地弄出藩台的三少爷来讨人呢?晚生素知藩台的家教极严,断不容三少爷在外边嫖妓宿娼,硬来讨人。若是这封信靠不住,那末翠子该死了!可以办得他一辈子不出头。沙壳子也没办法护他哩。”马大老爷道:“这信,若说是假造呢?也未必;要是瞒着他老子写的?情或有之。这样吧……”附着尹师爷的耳根子道:“如此这般,瞧着好吗?”

  尹师爷连连点头道:“这是金钟罩的法儿,使得着,使得着!”即便打发人去了。次日,果然尤大人送到一个札子,倒填日子。马大老爷于是有恃无恐,便把翠子提了出来,办了个递回眉山原籍。唉!翠子只为了一点耐性儿,倚着沙壳子的势派,起初得罪了尤大人,继而又得罪了尹师爷,及至签差提案,还不知饥,当堂顶撞了马大老爷。全不想沙壳子恰正离省,远水救不了近火。自以为藩台三少爷是个硬腰子,岂知又是私窝子出不得场,白白的把一个门户弄得五分四散。等到沙壳子回来,也没法奈何了!真真是“倾家县令,灭族都堂”。中国的官生生的把人吓死。无缘无故有本事可以弄倒怎么个田地!只怕地球上打不到第二个中国官似的利害。虽然翠子一案,大不了是个娼妓,算得什么?简直的割鸡而用牛刀哩。闲话少说,且归正传。有天沙壳子回来,忙着去瞧翠子,却见门庭如旧,人物已非。原来缪家的趣凤搬来住了。沙壳子和趣凤也是熟人,忙问:“翠子搬在那里去哩?”

  趣凤道:“沙大人请坐了,朝你说……”便把始末根由说了一遍。沙壳子骇然道:“那得来这等事?难道凭空的可以把人坑了吗?至于抽大烟,又不是他一个。别说他人,就是抚台大人不是一样,依然抽吗?你说什么个‘尤大人’,同寅里面不曾有这个人,那一门子的热屁?首县只是捧着当做八珍羔似的,简直的把我沙壳子都不放在眼里呢!”这当儿,沙壳子的面皮气的黄了。趣凤道:“沙大人,别这么的着恼,气坏了身子是不值的。我们知道的不过表面上情形罢哩。打量还有别的内容呢?”沙壳子道:“这事儿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薛家的小涛。我也有法儿,既是那姓尤的会收拾我的翠子,我也会收拾小涛呢。”趣凤道:“这个只怕冤了小涛呢。”

  沙壳子道:“翠子到底也没有犯法呀!”又说了些闲话。次日,沙壳子写了一封信,叫当差的送到首县衙门去,马大老爷连忙开看,说“薛小涛私卖禁烟,留人过瘾,应提案从重严究”等语。马大老爷看了,心里想着:不好了!沙壳子来倒我的蛋了。不想沙壳子是粗躁的人,这儿倒也会使些乖儿,给个难题我做。满口应承,把来差打发去了。同尹师爷商量,尹师爷道:“这个举动,沙壳子还没知细我们有上头的公事下来,所以办的。只知道我们捧了尤大人的热屁,因此假手我们,同尤大人寻事哩!既如此,顶容易办了。一面签差去拿人;一面先把薛小涛送到尤大人那里去。尤大人见得我们办事有能耐,等到差人去扑了个空。那末面覆了沙壳子,提明翠子一案,是上头访案,让他去寻中丞的事吧。我们云端里看厮杀,岂不有趣?”

  马大老爷拍手道:“老夫子竟是智多星吴用了。”尹师爷笑道:“这个说不得。若说晚生是智多星吴用,堂堂知县衙门怕不成了强盗窝哩!”马大老爷笑道:“老夫子,如今我们这件营生,老实说强盗同我们比起来,强盗还是慈善会的会长呢。”于是如法炮制。等到差役空手回来,据情禀覆。马大老爷勃然大怒,马上升堂,把一个差头绰号儿唤做“长脚詹仁”的,说他得钱卖放重要犯罪。不由分说,连连“打!打……”,打到二千板子,打得长脚詹仁皮破血流,两条腿儿仿佛一个血饼儿似的,两次三番昏了过去。醒了过来,方才押去牢里收看。退下堂来,马上到沙壳子公馆禀见。沙壳子接见道:“老哥,兄弟交办的事怎样了?老哥是著名的能员,一定已办稳贴哩。”

  马大老爷道:“回大人的话,卑县接到大人宪札,立刻签差长脚詹仁率领看班捕役、民壮、团丁前去捉拿要犯薛妓小涛。不料,该差得贿卖放该妓,声言:‘知风在逃’等语,前来禀覆。卑县也不管他,该差是否得钱卖放,还是该妓实在闻风逃遁……。”沙壳子道:‘疾雷不及掩耳’的公事,有谁去‘知风报信’呢?一定是该差得钱卖放,兄弟只问老哥要人,别的不管!”

  马大老爷站着答应了几个“是”。又回道:“卑县也是这样的主意,因此立提该差当堂重责二千五百板,随委典吏一员,会同营讯,四处兜拿,务获要犯,一名薛妓小涛,以伸国法,而体宪意。”沙壳子到底是粗鲁人。听到“而体宪意”的一句话,明明是猜着自己的意思替翠子报仇。因道:“兄弟办的是公事,并无别的意思,老哥别这么样说,假如谣传出去,你我的名声儿有点不便吗?兄弟做到监司大员,难道要平白冤一个妓女吗?”

  马大老爷答应了几个“是”。又回道:“譬方翠子的一案,原是中丞的交件,外人那一个敢说句闲话?说是翠子得罪了中丞,交到卑县手里,以公报私呢;和大人交到卑县手里的公事,原是一个样子的呢。”沙壳子愕然道:“嗬嗬嗬!翠子一案,原是中丞的交件吗?”

  马大老爷道:“是”。沙壳子仰着脸,白着眼,嬉开了嘴,摇了几下头,歇了一会儿道:“我还有脸做官吗?我同他疙瘩去。”马大老爷暗暗欢喜道:那末你这沙壳子要还炉了?支吾了几句,只等着送客。沙壳子竟忘怀了,立起身来,一迭连声的“看轿!伺候着……”上院去。马大老爷只得禀辞下来,差人到院上去打探沙壳子怎样的胡闹?这且不表。且说沙壳子怒吼吼的上院禀见。方抚台正在签押房里看《玉历警世丛钞》,齐巧看的是莲池大师“放生篇”。巡捕回道:“铜元局沙道禀见!”

  方抚台抬起眼皮把巡捕瞧了一瞧,悠悠然道:“有公事吗?今是癸酉金危满黑道的日子,又是天巫主日,不宜会客。叫他明儿来。”巡捕道:“据沙道说有极要紧的公事回大人。”方抚台皱着眉道:“今儿的日子,其实会不得客。你且把黄历来看。”巡捕连忙呈上黄历,翻出当日的日子。方抚台瞧了一会儿,又把指儿抡了一会儿,沉吟道:“嗬嗬!今儿的天巫是‘民日天巫’。若是会客,到底万分的勉强。但是沙道当着铜元局的差事,乃是财政上有关系的,他又是同钱铺、银号交往最热,或者我的存项上有甚关系,也未可知。”点了点头,说声:“请!”

  巡捕咬着嘴要笑,又不敢,只得退了出来,爽爽快快的笑了一阵。须臾,沙壳子跟着巡捕西花厅请见。方抚台一见沙壳子一脸的不高兴,只道是倒了那个钱铺子?忙道:“老哥在外头,可听得钱铺子有甚不稳当的风声吗?兄弟谦裕了存进一大票款儿,还只有十来天哩。看看如今的市面,兄弟其实不放心。给合言之,究竟外国银行家来得稳当多呢!兄弟想汇几笔到汉口‘汇丰银行’去存放。老哥高见,以为如何?’”

  沙壳子听了,又气又好笑,只得忍了气道:“回大人的话,职道没有听到甚钱铺出什么乱子。”方抚台合掌道:“阿弥陀佛!这也罢了。兄弟别的事情都不怕,顶怕的是这一门的风险。既这么着,老哥不在家快乐,老远的跑来做什么?”沙壳子道:“职道跑来要请问大人,如今朝廷虽说是禁烟,饬令很严,以符立宪的基础,然而到底是瞒上不瞒下,官禁私不禁。不要说职道欢喜抽几口玩,就是四川一省而论,督抚藩、学臬、巡警、劝业盐茶、分巡各道,以至差道府同通州县佐腻,大中小三班,不止四五千人,或是素无嗜好,或是遵旨戒除,其实有限。倒是仍要抽几口,才能过日子,只怕十分里头,还占着七分呢。”方抚台道:“慢来,老哥在这里咭咭的说些什么?兄弟弄不灵清。”

  沙壳子发起牛性来,也不当他是个抚台,高声道:“职道说的灵灵清清的。大人别假作痴聋!职道说鸦片烟禁者自禁;抽者尽抽。原是公公平平的勾当。我们官场中既然一样在那里抽,就管不得百姓不准抽烟哩。就叫‘其自不正,虽令不从’,‘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普通的俗谈,如今大人是通省人员的表率,还是一天没有一两马蹄膏就过不得日子。翠子不过一个婊子罢哩,蚂蚁似的一个人,何苦来捉他缺子?别的缺子尽多着,何苦捉吃鸦片烟的缺子呢?真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真是上了话谱哩。大人有什么同职道过不去,尽同职道说,何苦来捏这软货?大人怎样说?给职道说一句。说!说!说……”

  方抚台听罢,朝巡捕一个巴掌,巡捕蓦地里吃了一巴掌,摸不着头脑,连忙倒退几步。方抚台抬起腿子又是一靴脚,道:“王八生的!逃到那里去?我原说日子不好,会不得客。生生的撮弄我出来,横说有‘公事面回’,竖说‘有公事面回’。这种公事我找不到。你瞧,你瞧……这个情景,不是拿口舌来同我倒蛋吗?如今是好了,破过了!晦气了!”

  说着又朝着沙壳子道:“今儿是不宜会客日子。假如会了客一定多口舌。所以兄弟拿他来打上一个巴掌、踢上一靴脚,终算应过这晦气了。老哥说的一泡话,兄弟实在找不到。但是老哥的气色实在不好看,同兄弟斗口似的。老哥不妨删繁就简,说一个明白。然而老哥当着兄弟面前这么放肆!兄弟是白简无情的。”说着放出一个动气面孔来道:“你说,你说!”

  沙壳子冷笑一声道:“职道也没脸做官了。要参,请参!自己干的事,假装着不知道,哄谁?”说罢,站起身来,拿脚就走。方抚台追上去,一把拖住了沙壳子道:“说个明白再走。这种样子,官场上其实创见。到底老哥同兄弟怎地过不去?”

  沙壳子道:“嘻!不作兴不说吗?要说就说,也使得。大人交首县马令办的翠子一案。职道其实气不服!”方抚台诧异道:“翠子一案是什么的案情?兄弟到任如今,也没有交马令办什么案子呀!”沙壳子倒愣住了。方抚台又道:“阿弥陀佛!冤枉人是罪过的!念一辈子的《金刚金》,也忏悔不来的!到底什么案子?兄弟一点子因由都没有呢。”沙壳子虽然莽撞到一万分,忽觉其中有点儿蹊跷,怕不上了马令的当吗?禁不住心里着慌,这个乱子倒闹得比天还大。忙道:“职道其实发了昏了,求大人恩鉴。这翠子的案情是……”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方抚台大诧道:“这是那里说起?何曾有这件事情呢?”冷笑一声道:“老哥,办事的理路,其实灵清之至。老哥差委,预备交卸吧!”

  沙壳子这个当儿弄得个六神无主,搔首不着痒处,撤差还是小事,严查看光景也免不来哩。里头虽有沙公公的扶持,然而,这个乱子闹得忒希奇了,只怕沙公公寒了心。那末不得了哩!想到这里,惶恐万分,少不得乱磕头求开恩。方抚台气极了,也不理他,朝里一踱。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七吃醋争风酿成大狱低头顺脑约法三章

  话说沙壳子明知这盘乱子着实闹的不小,而且官场上从没曾有这么作怪的乱子。其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真真是新鲜话靶。只得磕头求告。方抚台也没工夫理他,朝里一踱。沙壳子没奈何,哭丧着脸从院上回到公馆,一味的唉声叹气。一个收用过的丫头,叫做三三,大家都称他三姐儿的,顶是灵利不过的。见了沙壳子这副嘴脸,晓得又是闹了什么乱子哩。然而决想不到这儿的乱子闹到抚台身上去呢。因此递了杯茶,笑微微的问道:“你又同谁不高兴了?”沙壳子“唉”了一声,道:“不要说起。这会子闹糟了!”三姐儿愕然道:“你也有闹糟一日吗?你还怕谁呢?”

  沙壳子道:“本来呢,我的叔叔沙公公在里头,老佛爷都向着他的主要办事哩。这儿的事情根底不好,你也该知道了呢。沙公公别的都随和的很,只有玩姑娘,他老人家是顶犯忌的。因为他老人家别的事都作兴干一趟,单单的玩姑娘,他老人家没福享受这趣味儿呢,所以别人玩姑娘,他老人家最不高兴的。倒说把这门子的趣味儿算呕的气似的。我今儿闹的偏偏撞在这门子里头。你想糟呢不糟嗄?”

  三姐儿笑道:“大不子争风吃醋罢哩,也不致于闹到里头去让老公公知道呢。”沙壳子摇着头道:“不是这等说的。”于是把始末根由说给三姐儿听了。”三姐儿道:“嗄嗄!这么样的一件事情。不是我顶在你气头上,还要说你莽撞,你真真忒会人家的木梢哩。这种样的把戏,小孩子也哄不过的计较儿。你想呢,这位抚台是百不管帐的一个‘有头发的和尚’,‘拖辫子的婆婆妈妈’,有意思倒一个姐儿的窑呢?明明是那个姓尤的勾通了首县,闹出来的事,你竟了这么又长又湿的木梢,同抚台去闹,你也忒煞糊涂了!同抚台那里作兴,拉下脸来呢?要是真的做官做得讨厌了,横竖放着一万个心,没有大不了的事。”

  沙壳子一听三姐儿这等说法大为欢喜,以为三姐儿一定有挽回过来的方法,顿然转愁为喜。拉了三姐儿的手道:“我的乖肉儿,问你讨个主意。来,我有个火钻的戒指儿,送给你。可知这火钻的戒指儿名贵哩!通中国只有两支呢!我当初没有做官的时际,在上海玩,齐巧‘黑唔特而哩’外国首饰铺里头有一模一样的两支。一支是我买了;还有别一支是上海的一个绅富姓蒋的买了。老实说,只有我同姓蒋的各人该一支火钻戒儿,没有第三个人该这东西,岂不可贵吗?今儿我情愿给你了。就是翠子,我同她这么要好,她问我要过好几回哩。我到底没有给他呢。”

  三姐儿听了沙壳子说得那火钻戒儿竟是无价之宝,心上好不动火。然而,这个乱子闹得死绝了,那里讨得主意来。但是讨不出好主意,这个可贵的火钻戒儿仍然是“海上三山”,可望不可接。兜的想出一个好主意来。便把脸朝下一拉,装着顶不高兴的样子来,回顾头去,向空里冷笑一声道:“哼哼!冤枉,冤枉!陪尽了小心,服侍了这两三年,还算你爱得我很,直到今日之下,才把这东西说给我听,又说要给我。平当日间,休说没有给我瞧一瞧,就是说一声儿有这东西,也没露过一回口风,倒情愿给那婊子。如今是报你的恩了,为了她直是了人家的木梢,去抗抚台。瞧着吧!弄出升官发财的好际遇来哩。”沙壳子忙分辩道:“我到底没有给她呢。”

  三姐儿道:“怕不要留着给她哇!我的主意讨了出来,立刻就漂哩!”沙壳子也不答话,连忙铁箱里去掏摸了一泡,掏出一只小小的锦盒来。当着三姐儿揭开来,只见一颗绿豆大的,仿佛柿子皮的颜色似的,外国金镶着一个戒指儿。光华闪闪的,是顶真的火钻。价值也不知要多少呢!三姐儿斜乜着眼,瞟了一瞟,冷笑道:“我也没福儿戴这个,呕我什么?”

  沙壳子拉着三姐儿的手,替她套在指儿上,笑道:“恰恰正好!既不嫌宽,又不嫌紧,仿佛量准了你的手指儿似的,注定是你的东西呢。”三姐儿蓦地里又堆下笑来道:“我的了?”沙壳子笑道:“可是我不亏待你哩。那么怎样的一个主意呀?”三姐儿笑道:“呆孩子,难道‘解铃还待系铃人’,这点点还想不到?”沙壳子道:“那么叫做‘解铃还待系铃人’?这句话我老实不灵清。”

  三姐儿道:“你说这姓尤的搅出来的事,还得运动这姓尤的去。那姓尤的,不是你说是抚台的亲戚吗?”沙壳子道:“这个不妥。姓尤的,我不认得他,怎样运动呢?”三姐儿笑道:“该死的呆鸟,当初你同沙公公认得吗?后来怎样直是认了一家子,叫他‘叔叔’哩,他叫你侄儿哩。”沙壳子摇头道:“他同我做对头,怎地运动得来呢?而且介绍人也没有。”

  三姐道:“倒是你的多虑了。姓尤的同你风马无关,怎会同你做对头呢?他是同翠子过不去。我猜测过去,一点儿不会错的。他头里没知道这翠子是你的护法韦陀,所以马马虎虎的收拾了这翠子。回来知道了是你的心上人,决计要累坠的,因此调个谎,朝着抚台身上一推。也料不到你拼性舍命的同抚台去闹乱子的。所以你设法儿去运动他,他一定同你拉拢的。我倒打探在这里了,那姓尤的是苏州人。同乡分上,不该去拉拢吗?”

  沙壳子顿然觉着道:“嗄嗄!只怕这姓尤的就是尤心迥呢。当初在上海同过几回席。今儿是来不及了,明儿去拜他。”计议已定,心里欢喜找出路子来了。偏偏的不凑巧,当夜发起寒热来,其势很重。整整的躺了五七日,方得挣扎着起来,以为大局是延误了。但是撤委的信息,一点没有。心里又是诧异,又是侥幸。又将息了两三天,勉强支持上院去拜尤大人。只见大堂上打了一个铺盖,一个肥黑长大胖子,搭着大架子,搁起一条腿子,躺着抽鸦片烟,抽得满大堂的烟腾腾地。沙壳子大以为纳罕:什么人?把抚台的大堂做起寓处来哩。而且禁烟的当口,胆敢堂堂皇皇的抽大烟?由不得走进去瞧瞧是谁?还没瞧的清楚,那抽大烟肥黑胖子一骨碌爬起招呼道:“沙观察,几时回省的?久会久会!”

  沙壳子一瞧,不是别人,原来是温大模子。诧异道:“咦咦!温大哥,你的公馆打在这儿了吗?”温大模子道:“笑话,笑话。扎起我的篾子来哩!沙观察,我们坐了谈天罢。鸦片烟也抽一口。”沙壳子到底是官场上人物。而且刚刚闯了乱子,心里有点气馁,不敢坐下来。温大模子笑道:“算什么?做什么?上司哩、抚台哩,尽管放心,凡事有我呢。”沙壳子只得坐下,倒要听听奇闻哩。温大模子又死活的把鸦片烟枪塞到沙壳子的嘴里来。沙壳子原是有瘾的人,闻着了鸦片烟的香味儿,心已醉了,那里还顾恋着这里是什么去处,接过来“嗖嗖嗖……”

  的吸着一口不能,两口不休,三口、四口,流水似的装着、抽着……温大模子长篇大套的说道:“我运动的事呢,你也知细的。因此累的你宜昌去跑了一趟。可知你竟白跑了这一趟哩!”

  沙壳子道:“嗄!敢是不成功么?”温大模子道:“光景不成呢,倒也罢了。这是原有点儿欠通的事,我起初原不过想出这个计较来,并不想当真的要办。蓦地跑出这个阮调笙来,说是中丞的舅子。这种东西,倒是众家的舅子哩!”沙壳子道:“听说这阮调笙,中丞跟前很有点脸子呢。”

  温大模子道:“我也莫名其妙。瞧光景呢,原想有点面子的。然而我做事体也算得细的了,原议报效的数目,你是知道的,其实数太巨了。我所以只肯先付两成,等到办稳贴了,一并缴清。那阮调笙拍着胸脯道:‘事体呢,终归牢靠;银子呢,却要先拿。’我瞧他很有把握似的。然而,如此巨款,一点儿颜色没有瞧见,先拿银子给他,到底没这么的办法。于是要他请个居间人出来做保。他居然请出一个姓尤的出来。这姓尤的,原来就是苏州举人尤心迥。向在内阁当差,名声儿很大。如今捐了道台,指省到这儿来的。同中丞也是亲戚,到省不过两三天,就委了院上文案老总。这面子着实好看哩!并且我也很知细这个人,是很正派的。既然他老人家肯担当呢,断没错误的哩。还且批禀的全权就在他手里,还不放心,倒是傻子了。于是亲自送去一百一十张银票,一百张是正项;一十张是调笙运动抚台太太的花费。岂知隔了三天,批出来,倒说‘来禀已悉,是否可行之处请旨遵行可也。’我奉到这个活络批头,连忙找他说与原议不符了,这么着办的成,办不成?还没个把握哩。他倒笑我‘究竟商人,不懂官场事体’,这个批头要算超超等哩。何也呢?这事关重大,而且上下都是有损无益,只便宜了我一个人。若是贸然批准了,开办起来,包管有人作梗的。闹出乱子来,仍旧是个不成功,就是抚台也有老大的不便。如今索性弄个摺子上去,老实说只有‘该部知道’四个字,可知‘该部知道’四个字便算允准了的,那末随你是谁,作梗阻挠不来哩。岂不是超超等的批头吗?我听了这样一泡的说法,虽然是个商人,不懂官场的经络,其实不是呆虫。于是问他作兴,交部议覆那便什么处?这全权不是移到部里去了?要我再到部里去运动,那是来不得的。我想弄两个的,算计部里伸出手来,是又长又大的。岂不是我顶了这个不很好看的名儿,倒替别人弄钱吗?他说:‘你料的到,难道我们倒料不得了,见识反而不如你起来哩?老早打点舒齐了,你道是这等巨款中丞一个儿吞在腰包里吗?其实中丞落不了几个嗄!’沙观察你想,这姓尤的算计儿精呢不精?这当口已伏着混赖的地步了。”

  沙壳子道:“混赖什么呢?”温大模子道:“喏,你听我说呢,他还说:‘一言蔽之,终归放心、放心、放着一千一万的心。若说事体弄僵,情愿加倍罚我们,凭你加十倍的罚款,尽说就是了。’他说的这么结实,也就罢了,只得老等着。可知皇上圣明很的,说‘盐斤为民间日需之要物,岂容奸商垄断!该抚事体不察,遽行具奏,颟顸已极。着即传旨申斥’等语。”沙壳子拍手道:“拉倒,拉倒!那末没法可想了的。温大哥这会子吃亏了,白丢了一大票。”

  温大模子道:“呀呀呼!这么一笔巨款,就此罢了吗?常言道:性命不是盐换来的。这等不希罕。然我的银子果然盐换来的,比别人越发的宝贵些儿呢。而且他们亲口说的:事体不成功,倍罚!我也不要罚他,只消还了我的本钱,也就完了。不过本钱是短半个不成功的。什么说那个阮调笙为了他妈病重回去了。那姓尤的,这几天人也不见了,不知那里去了。见那抚台呢,倒说‘不晓得。没有收到你的银子呀’!你既没授给我,我便没有收到你。可不是他们三个儿勾串通混赖我的一笔钱吗?真真岂有此理!中国官场,所以要吃外国人齑糟呢。一连七八天‘止辕不见客’,装病赖债。我岂是好说话的人!他躲在里面,看他躲到几时嗄!因此我拿个铺盖来,成日成夜的坐着,看他怎样?难道一辈子躲得过吗?你倘没事,只管到这儿来谈谈。我的公馆就算在这儿了。”

  沙壳子恍然大悟:抚台有这么乏味的事,所以没工夫同我闹脾气了。他既‘止辕’,我就不要见他了。但不知尤心迥,究竟在里头,不在里头?即使在里头,也决计不会客哩。只得搁一搁起,再做道理。看官须知,巡抚衙门那里经得起一连止了好多天的辕?面回的公事,见不到他老人家的面;行文的公事,只有进去,没有发出。通省文武印委急的搔首不着痒处。内中有位夔州府巫山县知县苟大老爷,就是湖南候补县丞苟让仁苟老爷的胞叔。因为地方上捉着了一个“革命党”,姓言,排行第五,大家都叫他“言老五”的。他老子是做葛布的经纪。商场上大半晓得那人是个顽固。蓦地里,有人说他的儿子是“革命党”。连忙督率通班捕役,四处兜拿,在一个姐儿家里捉住了。以为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便不问情由,当他“革命党”的大头目办理。

  一路申详上去,到了抚院衙门,六抚台看了内中很有几处疑惑。方抚台这一点好处,要说还他,不可埋没的。因为他老人家迷信极深,于是视民命,因之而亦极重。所以把言老五提省亲讯。公事上并无发下臬司的字样,苟大老爷只得解到杭辕来。那一天齐巧方抚台的头一天止辕,只得下来;第二天仍是止辕;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看看已过半个月的光景,终是仿佛“穷嫖客上红姑娘的门,龟公鸨母鳖子鳖孙”,都冰冷着脸,谁高兴理他。究竟现任州县老爷出手来得漂亮,况且巫山又是著名的好缺,花两吊银子运动了巡捕,索性把公事偷了出来。这一来别的倒不要紧,只有言老五的蛋倒足了。

  须知这案的真相是这样的,那言老五还只得十七八岁,生的好个俏皮囊。然而肚子里却一字不识横划,一肚子的茅草。俗语道“绣花枕头”就是他。巫山县原是极繁闹的去处,湖、广、陕、甘等处的通衢,川南第一个冲要,所以珠廉曲院,深屋红灯;粉黛交枝,流莺比邻。那言老五成日家鲜衣华服,蝴蝶似的在花堆里飞来舞去。“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那是天演公理,六大部洲,同一意旨的。这里有个姐儿,名儿唤做妙凤,已是老去秋娘,韶光已逝。然而王次回说的真叫做“徐娘风味胜雏年”,所以妙凤还着一块红牌儿。有个姓林的林师爷,据说是川南道台衙门里的老夫子,瞧去是南边人。在妙凤身上花了两个钱,成日夜的霸占了妙凤,不许招待别客。动不动倚官托势,拿出道台衙门的声威来压制。其实是个花中贼蠹。

  这林师爷的牙爪里头有个姓江的,不晓得他叫甚名字。都叫他江一的,光景是个巡检官,曾经当过巡官的。今日之下,其实差使已撤去了多时了,他还借着巡官的气概,欺压善良,鱼肉百姓,同林师爷两个狼狈为奸,同恶相济。所以妙凤拿他们实在奈何不得。并且私底下和言老五结了不解之缘。其实言老五的银权是老子拿的,没得称意的花用。倒是妙凤情愿倒贴他。言老五便把妙凤当做他的库房,往来情密,少不得落在林师爷的眼里。林师爷其实气不过这言老五。几次三番同江一商量,要把言老五法办,得不敢到妙凤那里来。江一道:“法子呢?终是有的。”并且他老子是个正经商人,名声最好,想不出什么方法。暂且搁过。有天,有个贩古董的方人也,同言老五在露香居喝茶。齐巧,江一也在那里喝茶。江一同方人也是朋友。便走拢来谈天,同言老王也搭讪起来。江一便知是妙凤的心上人了。正没个计较摆布他,姑且拉拢做个朋友,慢慢地找个计较吧。于是,从这一天起,排日家混在一淘,又是方人也,替言老五吹了一泡大牛皮:很有钱。江一便动了一个摸金主意,和林师爷计较道:“我们倒不如改变方针,朝着言老五身上弄几吊银子来使,未必不可。”

  林师爷道:“也好!本为妙凤说索性替他还了债务,做起人家来。省得说私底下同言老五怎么怎么,疑心个不了。你还了债,便是你的人了,你便可以做主了。如今正愁着没处设法一二吊银子。有这机会,倒也使得,真是‘以子之矛,射子之盾’哩。言老五岂不倒蛋嗄!”

  江一笑道:“到底林师爷才高学广,办事得法。”过了一天,江一便邀言老五到妙凤那里同林师爷会面,言老五有甚见识,以为索性同林师爷做了朋友,省得到这儿来,偷偷逸逸的,不爽快。旁边妙凤见了诧异不置。然而女人家见识也是有限,见他们一搭儿做淘,玩过几回,就不以为意。倒觉便宜了许多,省了好些的遮掩。有天,林师爷喝了几杯酒,高兴耍钱,同言老五做局。言老五道:“别的耍钱却懂不来,只有叉叉小麻雀,还可以应酬应酬。”

  江一道:“我们推两方牌九玩玩吧。你若懂不到,就同林师爷合做个庄家吧。小玩意,你们两家子合凑一吊银子来做本钱。”言老五笑道:“我那里有这么许多银嗄!叉叉小麻雀,两三吊钱的输赢,消个遣儿,还可以应酬。除此之外,你们只管请,不要算我一个人数儿。”

  江一不料言老五老定主意,不上他们的当,便掇转口风道:“就叉几圈麻雀玩玩,也使得。”岂知言老五别的能耐却没有,叉麻雀的技艺是超超等,大有把握,可以操得必胜之权。嘴里虽说两三吊钱的输赢,可以应酬应酬,其实不论大小,都肯叉的。林师爷便说:“叉麻雀也好,五百吊钱一底,四八解。”

  言老五道:“五百个钱四八解吧。”江一道:“那是忒小了,也没兴会。”林师爷道:“如此一千吊钱,二四吧。”言老五笑道:“可不是同五百吊钱四八解一样吗?我们现钱,还是用筹码?”林师爷道:“自然是现的。”言老五答应了。

  须臾入局。拼到第三副,轮着言老五做庄,坎坎的和出一副三百和,到拦牌来,该赢二千四百吊钱一家,各人身上顶多不过三、五百吊钱,还是预备捉弄言老五的,所以带着这许多钱。不然三、五十吊钱都拿不出来。蓦地里和出这副拦子牌来,林师爷第一个发急,只得同言老五商量,暂记一记,碰完了再算。言老五道:“那个不兴。说好是现钱现贩,怎说要欠呢?”江一抄着牌道:“碰下去,碰去……,碰完了再算。”言老五把牌按住道:“那是不作兴的!说现钱,须得解了钱再碰。”林师爷道:“没有带着这么多的钱,那是没法的。”

  言老五道:“那便拿去……。假如你们和了到拦牌,我使得不拿钱出来吗?”于是顶住了这个收常妙凤自然帮着言老五的。劝解道:“既然说定现钱做输赢呢,自该不作兴欠的。真真输得多了,现钱解过三五千庄,短少两个,究竟不是说不出的话。如今只得第三副牌,一圈庄还没到,又不曾输过三底、五底,就要欠帐。怪不得言大少爷不肯,还是拿了出来再碰吧。”

  林师爷道:“身上没有呀!还要说吗?”妙凤摇摇头道:“其实为难。碰到五百吊钱的四八,身上没有两三千吊钱,那里可以坐下去碰呢?”言老五道:“也不用碰了。写张欠据来,约定几天还吧?还有七圈零一副牌。还清了钱,再碰也使得。”

  妙凤道:“很说得不错,言大少爷等着这里,林大老爷、江大老爷、方大少爷拿钱到这儿来还吧!说着端过三张信笺、砚台笔墨,放在桌上叫他们三个写契约。言老五道:“人也写一张二千四百吊的契约来。”又递个眼风过去,人也会意,提笔就写。且叫妙凤做中人签了押。言老五又道:“林、江二位,写在一张纸儿上,写四千八百吊。”

  林师爷瞧着方人也已写了,没奈何,同江一两个人出面也写了。妙凤做中人签了押。立催着林师爷、江一立刻取了钱来,仍旧碰和,三副牌,碰他怎好意思呢。林师爷、江一也坐不住了,借势一溜烟走了。方人也道:“你们闹的什么把戏?我竟懂不来呢?”

  妙凤笑道:“原是你方大少爷的介绍,言大少爷本底不认得这两个的。如今揭开天窗说亮话吧,这姓林的把我占住了几个月了,开口道台衙门;闭口观察使署,架子拿大的要不得。言大少爷到我这里走走,露在姓林的眼里没脸的东西,难为他拉下来吃醋。我也知道他们鬼鬼祟祟,要倒倒言大少爷的蛋。所以我着实叫言大少爷留心着,别中人的暗箭。三不知你方大少爷同姓江的是朋友,倒把他们替言大少爷拉拢起来。头里我却有点子着慌,过了几天,瞧他们没甚坏意,倒也罢了。天有眼的,齐巧昨儿晚上同言大少爷谈起别的,可别提防,只有防他们扎圈儿要钱,葬送你了。若然,只答应他叉麻雀,拿这副玩熟的牌出来,那怕五吊银子,一万银子的大注儿的输赢,尽同他们赌。不怕他们不上当儿呢。方大少爷,你是大输赢玩惯的,五百吊钱四八的麻雀,也不算什么。言大少爷曾经叉过这么大输赢的麻雀吗?随常不过几吊钱玩个消遣罢哩。顶多十吊钱二四,再多是不来的了。今儿胆子这么大起来呢?如今立了契约,他们就不敢来了。来就伸出手来要钱。而且又是我的中人。”说着把方人也的契据撕个粉碎。说道:“我是不好同你算账的,借你光,捉弄开了他们俩个鬼。已感激很哩。”

  方人也大悟道:“原来有这缘故?所以方才我要拿出钱来输,言老五同我递个眼风别拿出来。我竟吃你们用了,简直的一点儿不觉着,仿佛一个小孩似的。可想世界上的交接,其实不容易,凶险的很。我想林师爷、江一都是官场中人,我是商人,所以巴结巴结他们,觉着脸上光彩的多。不料,要扎人家圈子的,这儿要算得倒蛋了,倒吃人家葬送去哩。”

  妙凤笑道:“方大少爷不是我说句发狂的话,若说林、江两个还是起马货的官场,同官场中人交接交接,算脸上有光彩,只有你方大少爷的思想了!据我看来,同官场中人交接交接,恰正是没有脸的事。我听得个大员还是拐骗出身哩。”方人也道:“只怕说说罢哩,没有这事吧?”

  谈了一会儿,方人也自去,不提。言老五便成日夜的混在妙凤家高乐。过了三天,林师爷同着江一搭讪走来。言老五盘据在房里,一见面,马上伸出手来道:“原说过一天还钱的。今儿已是第三天了,好没信行。快拿来吧!”

  林师爷笑嘻嘻的道:“还不曾调齐,再过几时吧。”言老五道:“呀呀呼!明儿……”妙凤抢出来道:“这么可不难为情?我是中人,也卸不去肩仔。言大少爷说要到道台衙门找你林师爷;巡警局来找江大爷讨钱,都是我挡住了。我说林师爷同江大老爷不是要少人家钱的,终竟会来的。不是这儿来了吗?林师爷身上,这几个钱算什么,别和言大少爷玩了,结了他吧。我的担子也卸了。”

  林师爷道:“其实没曾调齐……。”妙凤道:“先还点他,也使得。林师爷笑道:“那是不必吧!过几时,一并还吧。身上也不过几十吊钱,忒差远了。”妙凤朝着壁上冷笑了好几声:“哼、哼、哼……也算师爷。老爷们的牌号?我看一辈子也还不清四千八百吊的钱哩!空着双手,有本事会跑得来。其实不容易有这张脸。”

  言老五道:“也罢。我同你们立条约从今而后,不许再到这儿来!来了我便要钱。也不许在别处叫妙凤的条子。江一虽然不是妙凤的客,也不是我的朋友了,没甚由来到这儿来呢,也可以不必来哩。依得我,钱的一句话暂且搁一搁起,倘是不的,预备了四千八百吊钱,交割清楚了,再来玩吧。看妙凤的真情意,裹着那儿身上。我劝你林师爷别做冤精吧!”说得林师爷同江一脸上绯红,诺诺而去。妙凤同言老五拍手大笑。光阴苒苒,不觉又过了十来天。一日,报纸上登出一条新闻来,说“革命党头目言老五,勾通匪会,意图不轨”云云。

  言老五看了这条新闻,并不吃惊,安之若素。何以呢?委实的那言老五文理有限。“意图不轨”这四个字,解释不来。不过天天买张报看看,弃做个在行罢哩。你道这条新闻是那里来的?原来江一出的主意,一面写了几封狂悖的信函托了言老五的名字,投递各衙门局所;一面勾通报馆登出新闻来。两面夹攻,不由得官场不着慌。正在麻乱的当儿,江一原当过巡官的,便去拜会县里,说:“革匪言某人,兄弟缉访着实了。匿在堂子班妙凤家中,赶快去捉拿。稍微延待,恐怕知风逃遁。”县官苟大老爷一听,欢喜非常,道:“妙哉,妙哉!”巴不得地方有个革命党跑来,捉着了那是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于是马上传齐通班捕役,会同营讯,江一做眼。言老五正在妙凤那里快乐。蓦地里吃苟大老爷一窝蜂的跑来,一条链子锁了去,升堂严讯。言老五原是玩惯的孩子,那里经得起这个波浪,早已吓得个半死,可想还有口供吗?苟大老爷乐得称肚皮,申说上宪,府道衙门模模糊糊的不管,终道县案不虚,吃着方抚台顶真起来了。上文已经说过,兹不复述。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八捉赌审奸连番笑柄损人利己一味推辞

  话说巫山县知县苟大老爷,奉了抚台公事,亲自把“革命党大头目”言老五解上省上去。本衙门公事照例交给县丞代拆代行。这位县丞姓夏,名鎏,福建闽县人。很读过几年书,诗词小说极其博览。他老人家曾经看过《野叟曝言》,知道他那里供奉夏德海的缘故。他老人家爱装脸子,就算夏德海的子孙。亏他命运极济,二十多岁进了一名秀才,试草上头便刻了“始祖夏德海,官宋朝锦衣指挥使,政绩载在洛阳桥上”。当时几乎把合县人的嘴笑歪!他老人家很是兴头,还去夏德海的神庙上,装金挂彩,唱了三天的戏,原想从科甲出身,何如十度秋风,毫无影响。因此捐个县丞出来,分发到这儿来,足足沉沦了一二十年,方才署理这缺到任差不多将快一年了。心里正在发烦:署事不过一年罢哩,这会子交卸了,不知要到多早晚才有事呢。恰好苟大老爷解犯上省去了。兼摄县篆,他老人家便不安分了,趁这几天,要好好的撩两个哩。便同一个心腹大爷,叫做赵元的。商议道:“苟大老爷大约十天是有的,我想撩一票回去,从那一门上想法来得便宜?”

  赵元道:“我的老爷,好好的门路,做甚不走呢?”夏老爷道:“那里是门路?你说呢。”

赵元道:“何乡绅家里天天在那里开赌,都是体面爷们,大注儿输赢。听说一条牌九成千成万的都有。老爷去伸伸手,怕不撩两吊银子吗?”夏老爷演了个把势道:“这么着把手伸过去,他们就肯把银子给我吗?”赵元不禁好笑道:“这样儿伸出去,顶多一个大钱罢哩。”夏老爷道:“呸!这不是花郎吗?”

  赵元道:“伸伸手,不是这个样儿的。须带了几个差役,一篷风的跑去,捉赌为名,拣体面的、有钱的牵几个来。只说要严办!这么一来,他们怕失了体面,自然有了出来打话。那末要多少?尽着张口就是了。”夏老爷道:“有这样的好买卖,我们就去。”

  赵元道:“不是这么冒冒失失的,坎坎的今儿没有拢局,岂不是反而瘪他们的气吗?先打听得着着实实了,然后四处埋伏了去捉,方不会扑了空。若不然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夏老爷道:“如此,我也弄不来。你去调排稳贴了,我便去走一趟。回来我提还一个九八扣吧。一吊银子,你拿二十两去,显见得我老爷手段开阔,你也不冤枉跟我一场哩。”赵元笑着谢了大老爷栽培。便去干事。良久良久,回来道:“气运很好。今儿很有几位阔人在那里,道宪的二老爷也在那里;还有丁尤在籍的张侍郎;告假回来扫墓的周御史,所以何乡绅高兴的了不得。鸦片烟直是排了十吊钱呢!光景定更时分动手,我们三更天去,那末恰好的当儿。”夏老爷道:“那何乡绅是个什么?”

  赵元道:“这位何乡绅,要算巫山县地面上第一个阔乡绅哩。何乡绅自己放过好几趟的学差,署过广东藩台,护理巡抚告病回来的。他的老太爷做到吏部尚书、军机大臣,死了也不到十年呢。老爷,怎地还不知道吗?”夏老爷忙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这门儿上的财不是我发的。”

  赵元诧异道:“何以呢?”夏老爷道:“咋咋咋!我道是那个何乡绅,原来就是这位老大人!你想,他做过这么大的官,我听着先是胆寒。见了面,还要磕头请安,提名报姓,那里说到捉赌捉赌的一门子上去呢!”赵元笑道:“老爷正正缠了。他是退位的人了,官虽然大得多了,倒不及在任的小官呢。并且老爷这几天是行知县事。地方上的嫡亲父母官哩!而且他既开着赌,便是老爷案下的罪犯哩。怕什么来呢?”

  夏老爷到底有点心慌。不觉已是这时分了,赵元是兴匆匆,抓了一顶大帽合在头上,穿了灰布袍,系了带,煞起了袷,换了薄底快靴。凸着肚子、挺着胸,喊过“伺候……!”一时间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聚起二三十人。夏老爷升了轿,一路簇拥着,吆吆喝喝的扑奔何乡绅的宅子来。远远的望着:只见大门前有十来乘大轿,一字儿排着。川南道亲兵齐齐崭崭也有十来个。夏老爷想道:敢是道宪大人也在那里入局吗?连忙拍着扶手,轿夫忙站住了脚步。夏老爷便传呼赵元到帘前问话。赵元出足锋芒,抢步上前,下个半跪道:“小的者者”

  那赵元因为本官护着县篆,他的脸上也算光彩,还他一个伺候道府的体制,所以做张做致,瞧模样不怕别人好笑。且说夏老爷道:“你瞧,你瞧……不是道宪大人也在里头吗?”

  赵元又下了半跪,答应着:“者者者,回大老爷的话,小的回过大老爷,原是道宪大人的宪弟二老爷,并不是道宪大人的本身。停儿,大老爷拿到案前,请宪目验明箕斗,显见小的调查事实。”夏老爷连连跺脚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老爷虽然不懂事,说话糊涂,也知细什么宪弟哩,道宪大人的本身哩。又不是强盗、死囚,要验箕斗。你还算明白,不曾说‘如法捆绑’哩。但说拿到案前快别做声,闹出笑话来,不是鸡汁鱼翅似的好味道呢。”

  赵元又一迭连声的“者者者,”于是退下,重复起行。不过数十步,已到何乡绅的大门前。轿子打了冲,五六个亲兵执着灯笼火把一指道:“呔!做什么的?”夏老爷在轿里打了一个寒噤;赵元也倒退了十来步。还是差役们在行些,答道:“我们大老爷有要公拜会何大人的。”亲兵又道:“那位大老爷?”差役道:“灯笼上明明写着,难道不知道吗?”

  亲兵道:“呸!我辈总爷们作兴识字的吗?若识了两个字,比着你们轿里坐的还得体面哩。”那些亲兵故意罗皂了一泡,里头早已得信,通通收拾过了。何乡绅同着张侍郎、周御史、道台的二老爷、还有一位新简的宁夏将军,一桌儿在侧首书厅上小酌。夏老爷跟着一众差役,拉了赵元的手,跌跌撞撞的跑进去。差役人等都提高了嗓子拖长了声浪喊嚷道:“捉、捉……!别放人逃去。”

  何乡绅道:“不好!强盗来了”连喝:“关上大门。一个个捆束!”一众家人、亲兵等兜的围上五七十人。夏老爷带来的二三十人,一大半守住前后,不过带进来十来个人,那里敌得住,一个个捆扎停当。捆得夏老爷虾也似的一只,推到何乡绅面前。何乡绅一瞧,忙道:“呵呀呀!呵呀呀!”顾着周御史道:“老哥你瞧瞧,敢是夏老父台不是?”夏老爷拌擞擞的道:“我便是夏鎏,夏鎏……”

  何乡绅道:“呵呀!你几时不做官了,做了强盗呀?我们都是熟人,若说短了粮草,写几个字来给兄弟,兄弟怎敢不遵大王的命令吗?何苦来吓兄弟呢!”又对道台的二老爷说道:“这位夏大王做过这里的二尹的,所以同兄弟认识。兄弟顶讲交情的,拿不起手本送到衙门去办,兄弟要放夏大王回山去,求老哥在道宪眼前不要提起。道宪岂不要疑心兄弟‘通同强盗’吗?兄弟就吃不住了。”二老爷道:“今儿幸亏令亲将军路过探亲,邀兄弟们过来叙叙,带几个人在这里,不然老哥吃亏了。老哥还念前儿父台的情分,只怕如今他做了大王,不见得同老哥有情了。”

  夏老爷听着口口声声说他是做了“强盗”。慌忙辩道:“我并不曾做做做……”何乡绅不容他分辩道:“快取二百银子来,送给夏大王做马钱。”须臾取到一封银子,整整的用黄色纸包的,崭齐密密的盖着五七个方的、长的、紫巍巍的印花。一个个解去捆扎,放他们快走快走!夏老爷喜出望外,虽然受了些惊恐,倒平白得了二百银子。头里原打算伸伸手弄几吊银子的,然而扑了个空,几乎冤做强盗。反送点银子给。何乡绅讲和也已情愿。何况仍旧弄到二百银子,究竟这个整数,到任以来没拿过这么的大注儿。坐在轿里点头摆脑的着实得意。依然吆吆喝喝回衙门去。走不到一半路,叫做野鸳巷地方,只听得有个中等人家里头人声嘈杂、哭喊盈天。夏老爷一想:东头不着、西头着。何事不可以摸两个?只除了人家正在那里咽气,伸伸腿上西方去,我便不好朝他们伸伸手。于是连连拍扶手,唤差过来问道:“这是什么人家?这样不安静。”

  差役回道:“想是居民拌嘴。不知道这人家是谁?求大老爷明鉴。”夏老爷把扶手一拍。谁知福建人力气大,又使了一分怒气,“啪”的一声把扶手打成两截。大怒道:“混帐王八的扶手板,胆敢当着我大老爷使性儿,断做两截吗?拿下去着实打!”差役们等疑是大老爷方才吃吓,掉了心,疯了。站着不动手。夏老爷连连喝:“打……”还是方才回话的那个差役回道:“扶手板受不得刑杖。”

  夏老爷越怒道:“你这个人,好生不安分。别人都不说,只有你一个‘咭咭咕咕’说个不了。你既不认得这人家,何苦抢在头里你说话;扶手板又不是你的吗?要你求免。明明是个刁徒,还不给我打一百大毛板!”一众差人跪下道:“这人家委实不知道。求大老爷谕下,拿来询问,便知道了。”

  夏老大爷“呵呵”大笑道:“阔哉!许多人跪在跟前求告,有趣,有趣!既然如此,快快拿来。”一众差役得了一声,答应一声:“者。”一阵风打开那个人家的门,拿到两个妇人,两个男人,跪在面前。夏老爷一瞧,那个妇人,光景二十多岁,面皮还算白净;那个男子,瞧去有三十六七岁来往,光景是个体面的商人;那一个同那妇人年岁不相上下,只是尖头尖脑,穿的衣服是个滑头行径;还有个妇人是老太婆了,白发星星,已有六七十年纪了。夏老爷横瞧竖瞧,拿那个年轻的妇人瞧了个饱。说出一句来道:“大嫂,当街跪着,街上又呤又硬,怕不坏了膝盖儿,不是玩的,还不站起来说呢。当今皇上的恩典,一概大小衙门免了官威,老爷们坐堂审问,总是大家客客气气,犹如朋友似的谈谈的样儿。”

  那两男两女听了,一齐站起。夏老爷怒了。忘记扶手板早已打折,用力一拍,扑了个空,几乎滚出轿来。连忙把身子一侧,总算没曾跌出来。其实万幸。然而心上已“别别”地乱跳。忙定了定神,瞧着两个男子、一个老婆,发话道:“我大老爷还不曾同你们说话,胆敢站起来吗?还不给我好好儿的跪下!”

  那男子、老婆只得重复跪下。夏老爷又问那年轻的妇人道:“大嫂,你这么夜深了,还不好好儿的睡觉,同他们拌嘴,岂不傻了?譬如我大老爷不做这劳什子的官,老实说同姨太太睡觉哩。这当儿岂不鲜甜呢?做了这劳什子的官,我的身子给皇上做主了,身不由己,只好劳劳的半夜三更在街上跑,替你们查夜。你想,倘使恰好睡得鲜甜的当儿,让小贼们踱进来,把被窝都偷掉了,又要报失窃,那其间一齐偷光了,光着身子,好意思到衙门来见大老爷吗?我是‘爱民如子,嫉恶如仇’,处处想得周到。所以不辞劳苦,那一天不是跑到天儿发了大亮,才肯回衙门去呢!大嫂,你有甚不高兴,尽管朝着我夏大老爷说。我夏大老爷替你做主。”

  问了两三遍,那妇人只管低着头不说话。让夏老爷盘问不过,只得指着那两个男子道:“都是这两个不好。”夏大老爷“呵呵”大笑道:“可不是么?我大老爷早早想在心里了,终是这两个不好呢。”说着便哟喝两个男子。不知要问出怎样的笑话来,请读下文,好教列位捧个腹儿。

  卷之九大言炎炎卖国奴出丑小心翼翼伪君子升官

  话说巫山县县丞夏鎏夏老爷,听那妇人说:“都是这两个男人不好。”便怒吼吼的指着那两个男子道:“我大老爷早想在心里了。自然是你们两个混帐行子的不好。还不好好儿的供上来呢!”只见那三十六七岁的那个男子跪上一步,供道:“生员……”

  夏老爷指着道:“啧啧啧!你这混帐行子!怎见得是生员?决计是游供。”蓦地喊一来:“来!”众差役答应着:“者!”夏老爷道:“撵下去打一十个大巴掌!”那男子道:“老父台,打不得!生员委实是本县秀才,老父台不信,可以到学里去查的。”夏老爷道:“你又不说名儿、姓儿,叫我怎地查呢?显见是个刁徒,既是秀才,何不把名字先说来呢?”那男子便道:“生员姓魏,名丹仁,祖贯巫山县人。往北门外百鸟街。发妻何氏,死了五七年了。去年方娶得这个朱氏做填房。”

  夏老爷沉吟一会儿,向那妇人道:“你姓什么?”那妇人道:“小妇人便是朱氏。”夏老爷蹙了蹙眉头道:“可惜,可惜!”又朝着魏秀才问道:“你们既是夫妻俩口,半夜三更吵什么嘴?我大老爷明白了,总是你们秀才家不上进,半夜里麻烦老婆,所以老婆厌了,恼起来哩。你就是真的秀才,我也打得你手心。来!给我戒责五十下。”

  魏秀才慌道:“父台……公祖……大老爷,生员还有下情上告。”夏老爷道:“打了再说。”魏秀才央告道:“全生员体面。”夏老爷笑道:“打手心,没有什么不体面呀!”说着又瞧瞧那朱氏道:“且看你的分上,暂且权寄下责打罢。”魏秀才磕了一个头道:“生员的继妻朱氏,本是规规矩矩人家的女儿,并且他父亲是中过副榜的……”夏老爷道:“嗬嗬!可是朱玉春,朱老先生的令嫒吗?”魏秀才道:“是。”夏老爷道:“本大老爷在绅士当中,只有和这位老先生说得来。”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我终不让他的令嫒吃亏,脸上过不去。幸而头里先同他的令嫒千金客气,没有哟喝着。所以大凡在妇女分上送些儿情,俗名叫做‘魇子’,到底便宜哇!”想罢,脸上又堆上了好些得色。只见魏秀才又道:“只为家里人少屋多,分几间屋子出来,招个房客来往,收两个租钱贴补贴补用度。是这位刘梦花来借房子。据他说是什么学校里当洋文教习的。”

  夏老爷瞧瞧那个同朱氏差不多年纪的那个男子道:“倒是个洋文教习。我最不高兴这种人。想当初本宪做秀才时,未曾出仕的当儿,在家教馆,聚了二三十个生徒,‘诗云、子曰’叫喊一年,摸不了一百吊钱。如今这种一字不识横划,但懂了几句‘爱其西帝爱夫屁’这么的怪话,一个生徒,一个月要交给他三元洋钱!三元洋钱,值得四吊钱还要多些!一年一十二个月,四是四十,二四得八吊,一年四十八吊钱一个;十个就是四百八十吊;二十个直是九百六十吊钱。差不多上千吊一年的出息吗!我们教中国书,十年窗下,吃尽苦头,还够不上他们教外国书的十分之一呢,所以我顶不服就是这种人。”

  魏秀才听他咭咭算账似的,不知算些什么?又不敢问他,只得等他住了嘴,便又供道:“岂知这刘梦花,并不是什么学校里当教习的,却是那个叫做比利时洋行,外国人身边当细者的。”(役于洋人者谓之细者)。夏老爷一听失惊道:“这这……这位刘兄是当细者的吗?快快请起!请起!外国人不作兴跪着说话的。”又哟喝差役道:“你们怎不查查明白?这位刘老爷是外洋大人那边办公事的。怎好模模糊糊的使得刘老爷跪这么半天的吗?地上冷冰冰的,不要受了寒呢。还不扶刘大老爷起来嗄!幸而刘大老爷是明白人,不然同我大老爷为难,我可没有百十个笆斗大似的脑袋哇!”

  那刘梦花便站起来,趁势说道:“小的……”夏老爷忙道:“老哥是贵人,不知前世敲穿了多少木鱼,每天里同洋大人一块儿起坐。‘小的’两字称呼,忒觉谦的不在理了。”刘梦花便掇转口来道:“老父台吩咐,兄弟就遵命了。兄弟在比利时洋东特而基排那里三四年了。”夏老爷拱手道:“久仰!老公事了!将来兄弟仰仗老哥之处很多着呢。”

  魏秀才气得面皮铁青,一会儿又变做了腊黄色,道:“这刘梦花原是个滑头。借了生员房屋住了,把生员的妻子朱氏千方百计引诱心动了,三不知,干出没廉耻的勾当来。生员曾经撞破了,便把朱氏训责了一番。又把这刘梦花赶了出来,不借房屋给他住了。无奈妇女家的心是引坏不得的,一经失了足,那心就收不住了。所以生员赶开了刘梦花之后,那朱氏还心不死,暗地里仍同刘梦花往来。就是这个老婆子家里,做欢会之处。方才让生员访的明白了,因此去捉奸闹起来。齐巧老父台宪驾过来。求老父台做主,从重严究!”夏老爷听了,只说:“疙瘩,疙瘩!头里不管这闲事,倒也罢了。没法子,问那老婆子道:“你是何等样的人家?招留着有夫之妇在家同汉子快乐。”

  那老婆子道:“老妇人姓木,儿子在比利时洋行管账。所以同刘梦花熟识。我们在洋人处办事的人,就有点洋派。按着中国的律例呢,‘犯奸’的一门子,是极重的;按着外国的律例,是没有什么要紧的。所以老妇人敢留在家里呢。”夏老爷一迭连声的道:“那末……更糟了。这案子,我老实弄不来!”噘着嘴,光着眼,一声儿不言语。那赵元跪上来屈一膝道:“回大老爷的话,时分差不多要天亮了,请大老爷回衙审问吧。”

  夏老爷点头道:“说得是。”于是交差带回一干人犯。回到衙里,第一件要紧公事把二百两银子亲自锁在箱里,忙又找出一包碎散银子,架起天平,绝平的称出四两银子来给赵元,道:“有言在先。我老爷是言而有信的君子。头里说话,不作兴致动半个字的。方才何大人赏下来的是二百两,如今提还你二成,二二得四,不是四两银子吗?我终瞧见了,天平上称的何等公平呢!银子你老实收着。我还得同你商量,坎坎带回来的一案,我看判断起来倒有许多的棘手呢。那个魏丹仁魏秀才,照例断是没罪的;那朱氏同刘梦花‘犯奸’属实。那木氏不应容止奸夫奸妇在家,照例判断其罪不校但是朱氏,是朱玉春老先生的女儿。玉春先生招揽了好几件弄钱的事情,并算起来我这趟署事,弄到的两个钱,倒有一半在玉春先生身上赚下来的。既然他的女儿出了点叉子,好意思不徇点情吗?可想照不得律例断哩!至于刘梦花,原是洋大人那边办公事的人,我竟没有权力定他的罪。那木氏的儿子又是洋大人跟前的度庋司,若使难为了一点儿,怕不他儿子央洋大人出场同我倒蛋。这种为难的案子,叫我怎样办呢?”

  赵元道:“果然为难之至。倒是魏丹仁魏秀才是个软壳子,不妨拿他做篾子,多少捞两个。将就了结这案吧。”夏老爷道:“这个怕我想不到。但是魏丹仁既是在痒的,恐怕拿他做不得篾子,万一合县的秀才动起来,我也吃不祝”

  赵元哈哈的大笑道:“我的老太爷,这么可以不用做官了。我的老太爷,难道如今的时尚还弄不明白吗?并且有句老话的叫做‘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想秀才虽多,如同散沙一般的没用。如今更是不同了,一般念书的酸秀才、臭监生的济运倒的什么似的,把学堂里学生尊奉的天神似的。我的老太爷尽可把魏秀才着实欺负一番,上头知道显见得我的老太爷‘意在维新、立除顽固’。上头的心里先存了我的老太爷是个时务能员,怕不有好处吗?若是那般酸的、臭的,纠众闹事,我们就把他们当做‘乱民’办。一面会合营里,派兵防御;一面申发火急文书,请兵痛剿。这种画圈儿、揩鼻子、鹅行鸭步、‘子曰诗云’的怪东西,只会拿着笔儿、搔头摸脑,眼望着天,那里会的打仗?只消轻轻的一赶就散了。我的老太爷,这场功劳可不小呢!”

  夏老爷抚掌道:“我老爷尝读《三国志演义》,读到孙权说道:‘子敬,天所以授孤也’这一句,尝叹君臣知遇之深,所以成了大事。如今你同我划策这么周到,真是:‘赵元,天所以授本宪也。’”忙打开银包,拈了一星散银与赵元。赵元道:“做什么给我银子?”

  夏老爷道:“我本当赏你羊酒、花红,如今彼此实惠,干折了吗。”

  赵元笑着收了。计议已定,身子疲乏,便倚着炕上打个盹儿。只为成夜不曾睡得,又耽了好些惊恐,着实好睡。直睡到饭后,还不醒来。执帖门上,忽然递进一张联名单帖,一排十余个,都是举贡生监。赵元瞧了瞧道:“做什么?”执帖门上道:“光景是为魏秀才一案来的。”赵元道:“魏秀才一案还没断哩。他们跑来什么呢?敢是别的事情吧?”执帖门上道:“不曾问过哩。据一般相公们说,魏某人是在庠的,极该发学看管,不该交差看管,失了体面。所以一般相公们气不服,因此要拜会老爷。”赵元听了,冷笑一阵,想道这点点交差看管算什么呢?还有很失体面的在后面呢。于是唤醒了夏老爷,说明原委。夏老爷“别”的一跳,想道:这一点点已是同我寻事了。把案子断出来,一定不得开交哩。便道:“还是见他们的好,不见的好?”

  赵元道:“这又何难?老爷索性张些威福,同他们堂见。说得在理,便罢,若有点儿恃众挟制的行径,便一个个拿下来打了再说。”夏老爷摇摇头道:“只怕使不得!真真逼他反起来,不是有味的事。”

  赵元道:“老爷胆忒小了。老话头‘胆大有官做’。据我想来,巴不得要他们反起来,就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管他们成功不成功,老爷的军功平白得了。老爷可知道张相国终算一代名臣了,议者还说他不过是个‘章句小儒’,只有几篇滥调时文罢哩。既没有一分经济,一点军功,入阁拜相,不怕赧颜吗?老爷将来封侯拜相、功名万里,就借这点子立一点威武的根基,将来也不敢议论了!”直说得夏鎏的心花格格的放将开来。一迭连声的说道:“说得是!说得是……!”于是马上喊:“伺候,打点升堂”

  三梆已罢,麒麟门大开。夏老爷冠戴升座,十来个举贡生监心里纳罕,面面相觑。一个为首的举人姓金,原是胆大妄为,曾经同前任道台翁观察扭过胸脯,闹过衙署不止一次。但是终是他理长。又是曾经在八王爷府里教过几年书,仗了这点子的势,所以终没动他的功名。因此金孝廉的胆愈弄愈大了。夏老爷虽晓得地方上有这个人,并不识面,瞧那联名单帖又囫囵看过,不曾留心,只不过仿佛有个姓金的在上面。经不得赵元一泡儿的乱说,心都昏了。当时只见一排十二个戴着黄金顶珠的,朝他揖了三揖,分两班站着。夏老爷便道:“诸位何来?”

  金孝廉道:“魏生所犯何罪?老父台请道其详。”夏老爷一时间回不出话来,但光着眼朝着众人看,掀了几回嘴唇皮,只没话发出来。金孝廉又道:“请父台训示魏生罪状。”夏老爷急得没法,嗫嚅道:“那个魏生嗄!”金孝廉道:“魏丹仁魏秀才。”夏老爷道:“嗄嗄!就是他?本宪还没审问呢。知道他犯甚罪呢?”金孝廉道:“父台这便错了,既是不知他犯甚罪名,何故拘他来呢?并且在学的,是该学师收管。公然交差,任意凌辱,意在何为?”

  夏老爷吃金孝廉问住了,开不得口。老羞成怒,便把惊堂木一拍道:“这些人都是造反的!目无官长,集众要挟,吵闹公堂。一个个给我拿下,着实打!”两旁差役却不敢动手,但答应着“者者者”,终是撅着不动。夏老爷益发的羞怒交加,惊堂木拍得仿佛旺鞭似的响,一迭连声的只叫着“拿拿拿……”

  金孝廉冷笑一声道:“奇吗,这是那里说起?”同一众学生相公道:“这种野蛮,何犯着同他说话?我们去休,是有说话的去处。”一众生员划圈儿、揩鼻子道:“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哉!”说着按着方步大踱下来。夏老爷急了,忘其所以。跳下公座,扑到金孝廉身上,一把拖祝金孝廉大笑道:“狗官,敢是讨打?你自问比着翁道台如何?”

  夏老爷一听,叫声:“呵呀!”不提防,金孝廉一巴掌已是飞到脸上来,夏老爷吃着一巴掌,便猛跳不已。同金孝廉对仗起来。金孝廉力大,夏老爷打不过,大呼:“救命!差役们快来救命呵!……”岂知一班差役看见动手打架,早已一哄散了。还是一众生员劝解开了,也一哄而去。夏老爷喘喘的在地上爬起,一跌一滚来到里边,同赵元道:“反了,反了!”

  赵元早已得信,自知闹坏,这个乱子其实不校而且其势敌不住金孝廉。便屈一膝道:“回大老爷的话,小的家里有事,请假三日。看看家里,再来伺候大老爷,乞大老爷恩准。”

  夏老爷慌道:“咦咦!你今番闹得不了,正要同你商议善后事宜,怎说你要回去呢?”赵元道:“小的家里其实有事,决计要家去走一趟。小的行李已整顿了。小的良心最好,并不是碰着这个当口了请假。委实没奈何!还求大老爷恩赏。”夏老爷乱了一阵,没做道理。齐巧得着苟大老爷的消息,明天可回任,现在已行抵前站哩。夏老爷咋舌道:“怎了?怎了?”赵元道:“这倒好哩。交给苟大老爷去办吧。老爷岂不脱了干系。”夏老爷道:“怕的是金举人同我为难嗄!”

  赵元道:“横竖看着吧,弄到那里就是那里。如今不论大小事情,终是胡弄局。”说着磕了一个头,退了出来。把行李铺盖搬到一个客栈里安顿了。盘算道:平心而论,夏老爷委实上了我的当。这个乱子,顶真起来只怕功名还得动哩。我倘若不见机走得早些,无犯着让他拖下水去。如今虽是脱身了,那末走那一条路便宜?要是回省去……然而四川也没甚味道。不如真的家去走一趟。前番老表信上说,我那老婆同开元寺的和尚有些不好听的勾当。趁此机会,回去瞧瞧,也是要紧的事。于是决计回家。那赵元,原是安东省玉州府人。过了一宿,即便起程南下。晓行夜宿,水陆并进,非止一日。有天已到家中,只见那婆娘衣装首饰比往常显焕得多哩。就是房屋也修葺得齐齐整整,又添了好些器具。赵元心里掂掇着,果然靠不住了。然而门面光昌还算便宜。因笑问那婆娘道:“我在外边混了这几年,委实命运不济,找不到好点的事情,多弄几个。我自己日常的浇裹又不省,所以这几年没有寄钱回来。我想你苦了,瞧光景不坏。”

  那婆娘一撇嘴道:“亏你还有脸说这些话。你自己不想想,没有一亩田,只有这一间屋,又不值钱,安心把我饿死了的。如今算我已是死了,各走各路吧!”赵元说那婆娘不过,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已堵住口了,没话回答。那婆娘又道:“可惜你不曾把何仙姑讨来做老婆,可不是错过了!”

  赵元笑道:“你这句话又是新样哩,怎么解说呢?”那婆娘道:“你别装傻了。你既不肯做王八,又没钱养家,只好讨上仙人放着家里。那末不用吃饭,一辈子的捱着饥饿,守你发迹了,有的嚼吃吗?”

  赵元笑道:“说来说去终是为这句话。然而常言道:‘天上没有跌杀鸡;地上没有饥死人。’我也老早知道你不用我养活,你……你有本事。吃的油、穿的绸,比我快乐的多呢!”那婆娘听了,鼻子里“哧”的一声道:“罢也。快别说哩,你可别认我是你的妻小哩,不然老实是王八哩。但是替你想想,也不能得怪我没志气,做出拗味的勾当。虽然……我岂是好意思干这勾当?委实是出于不得已嗄!”赵元心里思索一番,果然自己理短,她的理长。只得笑骂道:“怪猴子,惹你不得,我不禁汝汝其毋恐。”那婆娘作娇声媚道:“老娘怕你吗?若然怕你……”

  赵元笑道:“唷唷唷,那里学的浪蹄子样儿嗄?”调笑一番。那婆娘同赵元商议道:“你还是外边去混几年。家里你可不用瞻顾,你且还在外边,倘有缓急,我同你设法就是了。”赵元笑道:“俗语说的好:‘头上黑铁塔,家里结实煞。’真真说煞不错的。我也仔细你的意哩我在家中,你好多的不便宜。但是我如今一时头里找不到主人,怎么好呢?”那婆娘沉吟一会儿道:“没法子,无非同大和尚商量去。”

  次日,那婆娘换了一身艳服。借着烧香为名,一径来到开元寺望大和尚。大和尚一见那婆娘,把脖子一缩,舌头一伸,道:“听说你的正主儿回来了?所以‘僧敲月下门’的一句诗,不敢高吟了!”那婆娘含着笑,携了和尚的手,一同来到和尚房里,仔细说了原委。那和尚拍手道:“事非偶然也。巧极,巧极!东厢里寄寓的云大老爷,因为省里公举他做叫叫什么的公议局议员。到省里去上任,路过这里,病了五七天,如今好了,立刻要动身,只没个能耐的底下人,又要精通官场体例、识字、做禀帖,件件须要去得过。叫我和尚那里去打这么样全才的人呢?所以又耽延了两天哩。你的正主儿,岂不是件件都去得过吗?”

  于是叫那婆娘上炕烧鸦片烟消遣。那和尚便带上门,到东厢来找云大老爷。要晓得这云大老爷是个什么东西呢?原来姓云,号叫寿祥,何州府学生生员。很有两个资财,弃做当商董事。这云老爷花了若干银两,捐了一个同知头衔,便又假弃官场,自命绅士。那些捧热的便公举他商会总董。他又弄了些子“讲章时务”的书籍,一部《清议丛报》、十六本《时务兴国策》装了一肚皮。因此一张口便是“维新变法”。大家听他的谈吐迥异寻常,认他是个“现世的奇才”,只是天神似的尊奉他。他又发起了一个什么学校?什么医院?因此“云寿祥”三个字,轰然一声,仿佛放了一个大驴屁似的响亮起来。

  至于省里抚院三司,都知道何州府地面上有这个人物,所以省里试办个公议局,就举他做个议员名目。于是兴兴头的到省里去。路过的去处,很有几个团体邀他演说。他又自命为“演说名家”。大抵演说的一道,都是慷慨激昂、痛切时机,把忠言谠论发挥出来。这云老爷却又不然,终是诙谐调笑,鄙俚粗浅之词。做个璧喻:他曾经研究外交的秘诀,演说出来最是惹人拍手的。他说,外交很容易办,而且处处得占便宜,只消蒙了一副妓女的面皮,把各国使臣拿做嫖客看待。几曾见嫖客得了妓女的便宜去?这是无上高妙的秘诀。这套说词,已说过了十数遍。

  那一天到了玉州,也是商会里请他演说,因此借住在开元寺那里。不料,接风筵席忒丰盛了些,他便贪了些口富。半夜肚子里作怪起来,上吐下泻,病了几天。想起身边没个懂得同官场往来信札体式的人,到省去老大不便,想请位老夫子专司其事,只怕费钱。听说官场中原有书禀二爷的名目,因此托大和尚举荐这个人。恰好凑巧,大和尚便把赵元荐了。云老爷问了赵元的底细,着实欢喜,这是的确的在行老手,很是妥当,以为得人有庆哩。

  过天,便带了赵元一同起程,向安东省城进发。一日到了省里,就在孩儿巷沈聿人家中住下。那沈聿人同云老爷是姨表弟兄,是个盐务中阔手,正夫人是填房,不过三十来往年纪,有七八分的人才。头里原是聿人看上了眼娶的,所以不嫌他家门户低下,十分迁就。原来这位夫人的娘家姓雷,是个屠户人家。当时呢,聿人自然是十二分的宠爱,把六位姨太太一齐冷了。自从去年,在上海娶了宝树胡同谢家的谢兰云做第七位姨太太,于是只有七姨太太是命根子了。把雷夫人睃也没工夫睃他一眼。

  雷夫人原是操刀屠户的女儿,有甚骨子?成日家在城外湖上招来晃去干些什么。原来聿人湖上原有所别墅,唤做“横塘”。雷夫人索性住到别墅去了。聿人也没工夫理会他。很有几个关心的亲友暗暗的同他说,雷夫人的声名很有点不雅致呢,还是叫他回来一块儿住,别放他住着别墅里。聿人听了,只是憨笑。

  云老爷虽是没有见过雷夫人的面,然而却也仔细雷夫人的一段情由。又想起七姨太太是上海的名妓,仗着自己的人物风流,面皮俏洁,虽非年少,也不过“六六鸳鸯”之数,却非年老。于是,此番借住他家,心上原有个主见。这且不说破他。

  但说云老爷一到省里,头几天非常忙碌,先是上院禀见抚台,抚台姓乜,最讲新法的。就是这公议局,原是乜抚台的主意兴头开办。曾经同藩台商量,岂知藩台未方伯的性质新学家的说法叫做“恰恰成了个反比例”。未藩台不但顽固,而且迷信极深。他上房里供着三尊神模,中间的是南极仙翁老寿星的神模;左首里借的是福星范丹;右首里供的是禄星石崇。每天早起身,用阴阳水洗了脸。什么叫做“阴阳水”呢?江里挑起的水,叫做阳水;水掘地得泉,便是阴水。把阳水烧得沸滚,再把阴水冲下,冲到温和恰好的地步,那末舀在盘里洗脸。问他这阴阳水洗了脸,有什好处?他说:这阳水性质太刚,容易决裂,纯乎阳水洗惯了脸,脸上就样样搁不住;至于阴水的性质,又忒柔和了,容易拉面情,纯乎阴水洗惯了脸,脸上就样样搁得祝这两种面皮俱非因时制宜的利器,所以把阴阳两水搅得均,刚柔相济。洗惯了阴阳水的脸,便仿佛椽木似的能耐哩。

  比如,如今的战舰,发明的完善很哩。拿椽木包裹了,炮弹就打不穿。凿开了船底,也不会立刻沉下,来得及修补。何也呢?椽木的性质原是轻而上浮的。所以把阴阳水排日价洗擦,成了一个椽木性质似的面皮,官位也只会升上去,不会倒下来哩!然而搭配这阴阳水,也要悉心研究各处水性。头里在山东、河南做知府,用黄河的水做阳水,同阴水各半,不上一年升道台、署按察,一路顺溜的了不得。及至调补湖北按察使,一做五六年没有一点好处。须知按察使顶苦的缺,经得起五六年不动的吗?于是委实的推测不来。后来才知道,长江的水性,比黄河的水性差一个成色。黄河流急,性质便硬;长江流缓,性质便软。所以不中用。于是阳六阴四搭配起来,洗了不到半年,就升到这儿来做藩台了。可知一些儿糊涂不得。如今这儿的水性质最硬,只用阳三阴七,光景抚台就在眼前了。这是未藩台洗脸水的格致功夫、秘密诀窃。那怕同他怎地知己要好,他老人家断断不肯传授这个秘方来。

  且住,做书的不是在那里捣鬼吗?既然未藩台不肯传授这秘方给人知道,做书的怎会知细,编入书里来呢?岂不是明明捣乱吗?且不慌,听做书的慢慢说。做书的头里也不知道,及至不高兴手版脚靴的混饭吃,跑回家去抱抱孩子,过些安闲日子。有天听得轰轰的传说,新到了个相面先生,有十二分的本领。做书的便去找他谈谈相理。据他说同未藩台是老朋友,未藩台没有发迹的当口,天天一块儿玩的。就是阴阳水洗脸的方法,原是这相面先生教导他的,不过不很精通。未藩台就研究出原理来,所以十分灵验。并且休要看轻这相面的先生,他身上也捐过候补知县。这会子未藩台做了藩台,想起头里的交情,便改省过来,终有点好处。岂知未藩台不理他。他便气昏了,仍旧干这相面的营生。把阴阳水的方法在外边高谈阔论起来。未藩台忽然醒悟起来。连忙挂牌叫相面先生署理某县。相面先生又感激起来,便不肯说这阴阳水的一句话了。坎坎的只有同做书的一个儿说过,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做书的立心最好,但愿一般做官的一个个升官发财,走顺溜儿。既然得着了这种秘方,自己又没用处,情愿传布出来,公诸同好。一般做官的兄弟们读到这卷书,受益无穷,岂不是开卷有益吗?闲言少叙。且说未藩台每天里洗脸之后,便穿了衣冠,朝着福、禄、寿三星神模,恭恭敬敬须拜二百四十拜。命儿子、姬妾们站着旁边同他数,磕一个头,数一个。若使数错了一个,那是罪孽深重。要弄得个不得开交,打儿子、姬妾们,打得个半死。他老人家磕头又极讲究,大约一分钟时间,坎坎磕四个头,直须足足一个钟头才得磕完。才他老人家的正经功课,一些儿推扳不起。

  那一天,乜抚台同他商议:“立宪的基础,这公议局第一要紧,增进宪民的资格收效最速。老哥可从速筹这开办公议局的经费来,别让别省里先办了,抢了头功去。使得里头知道,我们办新政最顶真呢。”

  未藩台先是老大一个不高兴,便道:“回大人的话,司里想来里头的意思,不过把立宪……立宪的一句话说说罢哩。不过哄着百姓们要立宪了,将来有些儿的指望。其实外国可以立宪,我们中国断断不可以立宪。”乜抚台道:“老哥何所见而云然呢?”

  未藩台道:“这原因很是复杂,一时也说不了。等司里回去做个说帖,请大人查照就是了。并且司里也没余款,决计筹不出这经费来呢。”

  乜抚台听了,一面孔露出不自然的颜色来,便不理他了。同厘金局、官钱局的两位老总商量提两个款子出来开办。那两位又拉上了银元局、官钱局的老总出来,凑了两万吊钱,作开办公议局的经费,倒也绰乎有余了。于是咨部立案,公举十二位绅士当议员的责任。这议员的权力非常重大,如今各省都开办了,大家也知细公议局议员的真相,不用细说了。云老爷便是十二议员之一。开宗明议第一章,便议出一个路矿的问题来。云老爷便道:“这路矿,果然是富强基础,第一着眼的要件,须得开个演说会,演说演说其中的原理,使得百姓都明白了。然后大家一心才有收效。”那十一位议员都拍手赞成。公举云老爷为演说员。还且这演说一门子,只有让他漂亮,别人老实就说不会,也没有这副老面皮在大庭广众之间拉长了嗓子,乱叫一泡,不管吃识者暗笑哩。

  那一天,便是演说的日子,就借了鄂庙里,搭了演说台。倒风动了好些人团团围住,伸长脖子听他老人家演说。云老爷瞧着,直有几千人,蚂蚁似的挤着。他着实得意。至于演说家的注意,同唱戏的弹唱《倭袍记》的、平话《三国志》的这么几种人一样的性质,听的人越多,面上越有光彩,名声越是红亮。所以当云老爷当日登台演说,听的人多,直乐得他脸上装了金似的一般体面。他便得意洋洋的跳上演说台哈哈腰,便顿开喉咙怪叫一声道:“哈哈,诸君,诸君,可知我们中国做现世国民的幸福吗?向者我们中国是世界上第一等专制政体的国度。大凡国民蜷伏于专制政体之下,要算第一等的苦恼。仿佛奴隶似的,没一些子自由的权利。如今大开海禁,万国交通,欧雨美风,东渐。圣人在上,君子在位,乃知变法维新,改革旧俗,凡我神农苗裔,脱除专制的毒焰,受享自由的特权。要晓得我们的乜中丞创办公议局的性质,是在那一方面呢?就是要使我们中国的同胞,人人有国际交涉的权力。岂不是我们中国的同胞从来未有的幸福吗?寿祥不才,谬忝议员之外,于是敷陈管见,愿诸君协力同心,俾得管见所及,决计实行。将来的便利,着实不浅呢!如今最要紧的是路圹问题,我们安东全省的路线、矿差这两项,关系国家命脉的问题,断断不可借外款兴办。若使借了外款兴办起来,损失利权是小事,倒是国际上关系非轻。但愿诸君自今日起,要晓得我们中国的物产,只有我们中国人可以开筑。如今铁路已筑到十分之四五了,光景以后也不致于息借外款哩。但是矿产的一方面很是有人说,某某等几个人主张或租、或卖给外人开办。咳!饴簟阶纸现杩羁旄狄徊懔耍?诸君想呢,借人家的钱做事情,这事权还是自己拿着;若说租哩、卖哩,竟是别人家的物产哩。这种损失委实的难以言语形容哩!“列位诸君们,今日听了寿祥这一席话,凡是有血气者,想来终得赞成管见,请诸君们赞成者举手。”

  一言之下,只见千百只手一齐举起。云老爷便哈哈腰,一脸子的得意色,跳下台去。只听得“叮当、叮当”摇了几摇铃,便散会了。云老爷一乘轿子,飞也似回到孩儿巷沈聿人家中。只见聿人在书房中陪着一个洋人说话。一见云老爷回来,聿人道:“来了,来了。”云老爷便含笑道:“这位就是极克生先生吗?”聿人点点头。云老爷便抢步上前,同极克生先生拉手。那洋人极克生却是一口中国语,也陪笑道:“阁下就是云寿祥君了?久仰,久仰的很!”云老爷连连道:“不敢,不敢!惭愧,惭愧!久慕极老先生。”说着把大拇指一伸道:“是位那么温。”拉手一罢,彼此入座。”

  极克生开言道:“兄弟的意思,沈君想已转致云君了。”云老爷忙欠身道:“承蒙老先生不弃,当兄弟一个人看待。所委之事,兄弟竭力报效。不是兄弟说句狂话,敝省的大权却在兄弟一个人手里。兄弟说可以,事体就成功了;兄弟说不可以,那怕中丞已经答应了的事,兄弟不答应,在当中作梗起来,休想成功。嗄!贵国是非专制政体,最知细议员的权力无限呢!”

  外国人最擅长和调的,极克生便笑嘻嘻的道:“可不是吗?兄弟到贵省来了,也好多年了。通省的矿苗都考察过了,心里爱的要不得。那一天不想求让几处,试办试办。何奈贵省里头没一个可以同他谈谈的。今儿一听云君举了公议局的领袖,说也惭愧,只是欢喜到睡梦里笑醒过来哩!云君这么文明经济,休说贵国没有第二个,就是欧美大儒,罗苏卑时墨,也没有云君这么的老到嗄!兄弟不是当着云君的面,故意说得好听。就是敝国的新闻纸上,也说贵局里虽有十二位议员,然而只有云君一个人才有议员的资格。云君若是不信,兄弟明儿检出这一份新闻纸来,请云君过目呢。”

  云老爷连连谦逊道:“这是贵国的新闻记者,忒过誉人了。”那洋人极克生正色道:“云君不是这般说的。敝国新闻纸上的首论关系最重,怎肯过誉人家半个字?敝国的制度,大凡当新闻记者的一席,非同儿戏,须得品学兼优,熟悉各国的时势行政的人物。识见老到、评论公平,还得文部省颁给文凭,方得充当责任。而且阁部巨卿退归林下,主持新闻笔政,也是有的。可想新闻记者的尊重了。不意贵国新闻记者,颠倒黑白,淆乱是非;贿赂公行,坏人名誉,倒是一等的本事。社会上不但没有享受一些儿报纸的利益,反而受害倒不少浅呢。不是外洋人欢喜糟蹋贵国的人,贵国的人其实也不须我们外洋人糟蹋。原来贵国的人,那一门上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嗄!“即如新闻记者的一席话,我们外洋恰才不是说了,要算社会上第一等尊贵的人物。你们贵国的人,不是把新闻记者唤做什么‘读书的强盗’哩?‘斯文的流氓’哩?这不是我们外洋人故意糟蹋你们贵国的。然而贵国的新闻记者有点儿品行的呢,只怕也寻得出两个来。然而兄弟来到贵国,好算得久矣了,交接的人,也算不少了。当新闻记者的,也大半会过来。”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有品行的,委实没有会过一个。倒很见过几次让巡捕房里捉了,同上等的罪犯一块儿牵了,解到公堂去请讯。这是没体面的极了。大约贵国行政官的眼光里瞧下来,也不过‘读书强盗、斯文流氓’的看待罢哩。这么着,倒不如索性所报纸的一个道儿灭了,那便耳里眼里不是清爽的多吗?还有一件最诧异的事,老实说,我们外洋报纸发达最早,希奇古怪的历史并不是没有的。然而这个怪像,只是闻所未闻哩!”

  云老爷听着极克生说得郑重,忙问道:“那么的怪状呢?”极克生笑道:“不多几天,不知那里寄来一份报纸,载着一条新闻,却是有个堂班里的姐儿,吃那一家报上说了几句闲话。那姐儿便告到当堂,说‘污坏名誉’。居然报纸发封,夺去版权。过了几天,又见报上载着,有个记者吃一个姐儿告了,把记者判了拘禁的罪。不知道前的两载是一案呢,还是两案?这么看来,足见贵国的新闻记者,还比不上一个姐儿的体面呢!”

  云老爷听了,无言可答。但说:“老先生不知道,敝国的报纸原分出两个界限来的。那些小报呢,果然有几个不雅致的人混在里面。若说大报呢,都是明白事体,爱惜名誉,没有不体面的事干出来的。老先生别忒看低了他们。而且也不可一笔抹煞了人。”

  极克生道:“云君说的是。不过我们外洋人,只认是凡是报界,大概一个样儿的,却不道分出大小来。这是闲话,我们休要说它是。”云老爷道:“老先生说的是。老先生所委的事,等兄弟斟酌斟酌,明日兄弟过来回话。”

  极克生道:“诸事拜托云君了。明天兄弟恭候大驾。”说罢,握手而别。云老爷便把书房门掩了,同沈聿人商议道:“极克生看中了牯生岭一带的矿产。到底据他图样上算起来有多少方里围圆?”聿人道:“我昨儿晚仔细上算过了,东西里有八十多里开阔;那南北里很了,跨着两府的地面,光景有三百七八十里的长。”云老爷舌头一伸道:“我们忒煞马虎,这许多地方,怎地只开了五十万洋钱呢?”

  聿人道:“原是呀!头里我估算着终在一百里之内的。及至细算起来,竟有这许多了,所以方才我变个法儿同他说了。我们讲多少钱一方里,讲定了丈见算数,岂不是两不吃亏?也不要限定在这张图样上的四址,但凭他伸缩,倒也使得。”云老爷道:“这个使不得。外国人最多的是洋钱,他索性把我们安东全省的地方一气买了,难道叫我们安东全省的人挂着空里吗?”

  聿人笑道:“你真真枉恐!还说是个议员?你道同我们买人家屋子一般的要出屋交价吗?把这地面卖与他了,便要这地面上的百姓赶开了,拿他的钱吗?”云老爷道:“不是这样,是那样呢?”

  聿人道:“卖矿又不是我们安东第一个,别省里也不知卖了多少哩。但不过卖的是矿里的东西呀。等他们矿里的东西开了出来,这地面原是我们的。综而言之,不过许他们来开矿就是了。”云老爷拍手道:“嗬嗬嗬!是这个样子的……”说着又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冷笑道:“咳!如今的人都是饭桶。”聿人道:“何以见得呢?”云老板道:“你且不要问,看我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

  聿人也不问了。云老爷开了书房门,眼看看天时还早,便一个儿踱出门来,瞧望了一番。信步出城,来到聿人的别墅找雷夫人。原来借着游玩别墅的题目。同聿人来过一回,雷夫人也曾见过。恰好雷夫人的一个心腹丫头,唤做柳儿的在门前。云老爷假意道:“你家老爷可是在里面了?”柳儿认了认道:“嗬!云老爷,我们老爷没有来呀!”云老爷道:“咦!今儿早上同我约定在这儿的。我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所以来迟了。怎地还没来呢?”

  柳儿道:“既然这等说,云老爷等一会儿看,作兴要来的。”说着引了云老爷到了厅上坐了。指望柳儿一定报与雷夫人知道,雷夫人一定出来相见。岂知一坐,坐了一个时辰,柳儿的影子都不见。烟茶两事都没有。看看天空已黑了,没奈何,只得起身回去。已差不多夜饭的时分了,聿人却有人请去喝酒了。云老爷一想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始不可。七姨太太倒混的熟了,不时的跑到书房里来的。倘使这会子恰好撞出来,不妨试一试看。想来是个婊子出身,有甚烦难?直等到吃过夜饭,七姨太太偏不出来。云老爷道:“唉!我怎地倒运,跑到别墅去?想使个雷夫人的手脚,晦气吃了一盘冰块。同聿人一块坐时,七姨太太不时的跑来,机会到了,影都没了。可不是我的苦命。一个儿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合算起来怕不跑了十来里路。将近二晚,只听得咭咯咭咯的小脚声音,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从盘弄里盘将过来。云老爷侧着耳朵细细一听,这脚声不是七姨太太是谁?却听的熟了。忙打起帘子望去,灯光之下,只见七姨太太捧着一支烟袋,一路吸水烟,吸将来,离书房不过十来步了,忙堆下笑来招呼。只听见一阵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直冲进来,又听得轿子放平的声音。原来沈聿人赴席回来,已八分醉了。也不进书房,一直里面去了。七姨太太也听着家主回来,扭转身躯,急忙的回去了。云老爷暗暗的一跺脚道;“那一天不是三更四更才得回来;今儿这时分却回来了。七姨太太早点儿又不会跑出来,直到这时分,恰恰的来了。你想呢,这时分跑出来,又明知聿人不在,不是有意而来的吗?既然如此,真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凡是我一方面的痴心妄想,那末累堆的只消他有一分意思在我心上,这就容易了。一肚上的没兴头,只得睡了。次日一早起来,便上院去禀见乜抚台,面献条陈道:“议员于财政上头想出一条绝妙的计较来哩。特来禀呈,请大帅的示。立刻兴办,以舒财政。”

  当时恰好与未藩台一同进见的。乜抚台瞧着未藩台,笑道:“老哥,还说公议局是无利有害的道儿吗?这会子不是会议局替藩司衙门出力帮忙了?”未藩台听着财政上头的条陈,心里也觉高兴。便答应了几个“是”。乜抚台又陪着笑脸对云议员道:“请教,请教!”

  云老爷便道:“如今财政杜窘,一大半是为了洋人的赔款,平空发增两百余万的出款。这个还是我们的安东一省而论,已有如许之多。至于筹款的一道,终不过在百姓身上捞两个,除了百姓身上捞两个,还有第二个诀窃吗?并且百姓多出一分钱,官吏多一分中饱。即如我们安东一省,发派赔款二百八十三万有奇。然而百姓岁输此款,只怕不止五百万金。大帅明鉴,如此民穷财尽之际,还禁得住这么的浮收苛敛吗?所以近来年,不但是我们安东的百姓,气质刚劲,虽于羁勒,屡屡闹出事来。即如江南一省,号称财赋之区,民气最为文弱,也很不平静呢。常言道:狗急跳墙,人急跳梁。就是这个缘故。”乜抚台听了不禁肃然起敬道:“这是探本穷源之论也!老哥必有妙法以斡旋之。”

  未藩台也和着调。虽是不欢喜公议局办事的人,然而这篇议论,委实堂堂正正,大有拯民水火之概,安得不心服呢?只见云议员又对着未藩台道:“恰才议员所说,百姓发输赔款,在五百万以上,这不是议员臆断之言。方伯是责任所归,自然仔细的。”

  未藩台听说,暗吃一惊,想道:原来终根结蒂同我倒蛋,那是不怕。便道:“这是关道所司的事,与兄弟何涉呢?老兄这藩库是皇上家的藩库,兄弟不过犹如财神菩萨跟前的财童子罢哩。前任怎样移交,后任依样胡芦,怎样接管。况且兄弟到任以来,日子虽浅,然而也有百十天了,藩库里头从不曾见过一个元宝。道库的报销册子也没曾见过,有甚元宝写在高头。”

  乜抚台听说,不禁哑然一笑,对云议员道:“我们谈吧。”云老爷也笑了一笑,便扭转身来朝着乜抚台道:“议员的管见实行起来,竟可以把外国人的赔款、借款,前前后后一笔还清。还有富余,可以开办一切新政之用。造舰、练兵也筹得出款来。安东是穷省分,尚且如此,何况富饶的省分哇!”

  乜抚台不禁直站起来道:“老兄当真有这样办法吗?”抚台站了,藩台不得不站起来。然而碰了个钉子,满肚皮的不高兴。但听他口出大言,必有奇计,眼瞪瞪的瞧着云老爷说些什么来。只见云老爷也站着说道:“议员筹之再三,唯有把全省的矿产卖与洋人,这笔价钱非常之巨。议员没有把握呢,也不敢说。议员已经同洋人接过头了。头里洋人的主意狡狯的很,毛团团开个四指,同议员议价。议员觉着吃亏过大,因此翻然变计,同他说若干钱一方里。议员想开价是三千洋钱一方里。只消把全省的面积算准了,比如还可相让些价钱,那就更容易出手了。好在卖矿的一道,所卖者不过矿中之手。地面原是我们的,所以并不要百姓迁让。一经开过了矿,洋人便不许存顿了,依旧赶他们回国。所以,议员想想,着实好笑。这么眼面前的计较,内外臣工,终见不到,可不是饭桶吗?”

  乜抚台听了,耳目口欠了几次,倒身坐下,好一会儿没有言语。未藩台揶揄道:“果然是‘鸿谟硕画’。不知道从前订约大臣是何意见载在禁约之中?真真俗语说的‘自搬砖儿自压脚’了。”云老爷道:“可不是吗?兄弟所说的饭桶者,即此人的作俑也。”乜抚台明知这人一定在那里盗卖矿产哩。便道:“老兄是公议局议员,依例议定办法,宣布大众。议决了,咨文过来,兄弟是从众的,没有不依的。”

  云老爷兴头得了不得!匆匆下院。一直去找极克生道:“中丞答应了,要五千洋钱一方里。要买,索性把全省的地面一起买,零星是不卖的。”极克生听了,吃了一惊,想道:那有这种办法?即使抚台糊涂,部里不见得也糊涂的,即使部里同抚台一样,只怕百姓不依,岂不是在那里做梦吗?想罢,便道:“云君光景同抚台商量了来的,兄弟感激的很。但是云君可拿得稳?我们外国人做事,到半中间若要翻悔,是不作兴的。”

  云老爷听了极克生似乎有点不相信他的意思,便大不自然起来。正色道:“老先生笑话了。兄弟虽是拖着一条发辫的人久矣,吃你们外国人瞧不上眼里的一般儿。然而老先生别把拖辫子的人一概看煞了,兄弟不比别个作事不牢靠。老实说,兄弟是一点一划,说一是一,从没有搭浆人家的事。不然安东一省的人,也无千无万,比兄弟名望身家体面得多的大人先生、硕商大贾,也不知多少,怎地单单公举兄弟当公议局的议员呢?虽然公议局的议员不止兄弟一个,拢总有一十二位呢。其实除了兄弟以外的一十一个,不过唯唯诺诺充个数儿罢哩。只看大凡不论大小事情,中丞只有同兄弟一个儿商酌。这么一想,兄弟的价值,就可想而知哩!”

  极克生见他大言炎炎,差不多动了气了似的。但凡言大而夸的人,顶靠不祝况且这件事关系何等重大!倘使事体归根结蒂仍然是个不成功,倒落个样儿在外边,各国知道了,决定要多句闲话。这件事体,各国最注意的事体。将来缠枝绕叶的,缠绕到国际交涉上去,委实是我们违背公法,倒有点儿吃不祝看这云议员,是不懂交涉的办法,没瞧过约章的内容,不好马马虎虎的同他议决。便道:“云君,这不是玩的事,更不是使性儿的道儿。贵省里呢,却是兄弟在这儿开端。然而别省呢,交涉过不止一次了,是有成例可援。云君,别省里办成的案由,云君想是仔细的。”

  云老爷道:“这个倒没有仔细。至于敝国同贵国订的约章,也不过听人家说。然而我们办我们的事,别省尽管别省,与敝省却无涉。这许多通是闲话。坎坎中丞说的,每一方里实价洋银五千元,并不曾讨的虚价。老先生精明很的。敝省矿苗,老先生也考察的精透了,比别省不坏呀!很不坏呀……!”

  极克生听了,不禁鼻子里“哧哧哧”的笑起来。又沉吟了一会儿,道:“云君,兄弟只得老实说了兄弟委实没这胆量同你老人家交涉重大事情。你老人家真真胡闹,一点事情找不到。兄弟也没工夫同你老人家瞎缠。”说着伸过手来同云老爷拉手。难为云老爷这个格式,倒明白在肚里外国人的拉手,就是中国官场举茶碗的讲究,意思催他动身了,还算他自知之明,这种交道,委实不很明白。外国人既然说他胡闹,谅来内中还有些错了。姑且同聿人去商量了再说吧。于是同极克生拉了拉手,辞了出来。一迭连声的叫轿夫:“快快跑回去。”

  轿夫也莫名其故,只得舍命奔……那消一刻工夫,已奔到孩子巷。只见沈家门首停着一乘绿呢大轿。一径回到书房,只见摆着一桌齐整的筵席。云老爷瞧了一瞧,摆的是金台面。恰好七姨太太拿了一把金镶的珊瑚筷子出来,云老爷仿佛天上掉下夜明珠似的,忙陪笑道:“七嫂子,今儿请谁吃饭呀?”

  七姨太太一面调排着筷子,只把嘴儿朝着那里一努。云老爷道:“好唔。那客是谁呢?光景是位观察公。”

  这个当儿,恰好眼前没人,七姨太太悄悄道:“昨儿晚上听到了一件奇闻,刚要找你说,恰恰的不凑巧,他回来了。这儿没得多暇工夫同你谈天,停会儿饭罢,我要湖上去玩一趟。在菩提庵妙师父那里等你。横竖阿绣小丫头是我的心腹,什么都不用瞒他。你记准着,不要误了。那就没找处这种好机会哩。知道吗?”

  云老爷这一喜,直喜糊涂了,说不出话来。只有答应着一个“是”字而已。及至七姨太太回里边。云老爷一想:我索性避过了,省得要我陪客,纠缠不清,怕不误了大事。我说七姨太太举动之间,颇有留情于我。就是昨儿晚上,他原有意来的,倘使聿人迟一步回来,什么都干出来哩。停儿尼姑堂里不知怎地,少不得先要预备着,别要“初世为人,就丢了魂”。想罢,换了一副新样的衣服,交代赵元道:“假如沈大老爷找我,你说有人请吃饭去的。”

  赵元答应了。又道:“老爷,那件矿产的公事底子,家人已拟了。请老爷过了目,就好缮写起来。”云老爷道:“这件事还不妥当,内中的情节只怕弄错了些子接榫哩。”赵元道:“家人前儿在川里替随大老爷誊写过一回的,家人记得清清楚楚,却是这个样儿的。大约各省终是一样的。”

  云老爷道:“这儿没工夫同你说话,再商量吧。”说着一径去了。出了大门,在街上乱撞一会儿。想要找个大药房,却没这样的招子儿到眼里。没法子,陪个小心,向一个篦头铺问了一个信,依着指示的去处找去倒有五七家大药房排列着。云老爷想了一想道:曾经在报纸广告上见来。似乎“屈人氏火药房”的药丸,最稳当。于是老着面皮花了银元两个,买了一瓶,放在怀里。又随意吃了一顿饭,迄逦走去。不觉出了城关,沿着湖堤那个菩提庵,不知在那里?正在没做理会处,只见湖里摇过一只游船来。云老爷瞪着眼瞧,那游船里仿佛是个女子,于是盯住了瞧着……一会儿,已到面前。船里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七姨太太同着阿绣。连忙拍手招呼。七姨太太也瞧见了,篷窗里探出头来,含笑着向那边指了一指。云老爷便沿堤岸,按着所指之处走去……不过五七十步,那菩提庵却在面前。一会儿,七姨太太的船靠了岸,阿绣扶着上来。且不说七姨太太约着云老爷到菩提庵来说什么的新闻。且说沈聿人在家里请饭的是谁?原来是聿人前妻的兄弟张慕桥张舅爷,此人是外君子,而内小人。一味的谨慎谦恭,所以没有人说他不好的。原是户部郎中,外放剑南道,路过安东,因此探望姊夫。聿人本来同这位舅爷不很说得来,这会子一是远道而来,再则升了官,所以格外讨好些。吩咐厨房备饭。那金台面,并不是聿人的主意,原是七姨太太的讨好。横竖是他掌管之物,便拿出来摆了。大概是当妓女的出身,爱体面是普通质性,不管事情儿行的得当不得当,尽着闹去就是。然而今天七姨太太摆出金台面,也不好说她纯乎是胡闹,不过寻常便饭,大可省得。一时沈聿人陪着张慕桥张观察饭毕。慕桥是顶周到的人,一定要见见填房阿姊。聿人吃他缠不过,只得陪他湖上别墅来请雷夫人的安。这一来,倒来的不好,惹出气来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十似是而非夫妻反目掂斤播两兄弟失和

  话说沈聿人同着张慕桥来到湖上别墅。事有凑巧,远远望着一个和尚从别墅中出来。接着柳儿探出头来,唤那和尚回身来,又说了一句话儿的光景,关上门进去了。和尚也便走了。聿人瞧这行径,暗自点头道:唔唔!如今眼见是不虚了。前儿很有些沸沸扬扬的说她爱上了一个什么庙里的和尚,我却将信将疑。虽是她不很靠得住,然而和尚有甚好处?光着头,先是讨厌。要想教张观察不去见她吧,索性不同来倒也罢了。既已来了,忽然教他就这么算了,不用进去哩,他一定要问我怎的缘故?其实说不出。因为他爱和尚了?不好算一个人,何犯着敬他呢?这种话我们衣冠中人,到底拿不出口。没奈何,懒懒的走到门前,叩了两下门,那张慕桥心里也是诧异,这里头不是跑出一个和尚来的吗?方才姊夫说是这位姊姊爱静的,而且多病,所以带着一婢在这里静养静养。这里只有一主一婢,和尚跑来做甚?正想时,柳儿开出门来一瞧,是主人,主意一乱,扭转身朝里就跑。聿人大动其疑,连喝:“站着,站着!”

  那里喝得住,影子都不见了。聿人看着慕桥,勉强笑了一笑道:“小丫头见了没见过的客来了,直是慌了,跑了。一点规矩都没有。都是主人惯坏了。”慕桥道:“委实奇怪。”聿人怔了怔,也没言语。走上厅来,又见柳儿在屏后探了一探,聿人便道:“柳儿,你来!同你说。”柳儿就在屏间叫了一声:“老爷!”聿人道:“这位是张舅老爷,还不请安!”柳儿只得过来请了安。舅老爷看得清楚了,又暗暗点头,嘴里说着:“罢了,罢了。”聿人便引着慕桥进里边去,问柳儿道:“太太在上房?”柳儿道:“太太在园里假山上,瞧那边菩提庵里的新闻。”聿人道:“哼!倒很会快乐!”柳儿道:“太太瞧了正动气呢!老爷去瞧呢,去瞧呢!”聿人顿了一顿,道:“如此,你引舅老爷到方厅上坐,我去瞧来。”

  柳儿一听,心里欢喜。想道:皇天菩萨有灵感的,这么着七姨太太只怕活不成了,那末看他狂到那儿去哇!便引着舅老爷方厅上坐了。且说沈聿人,一脚奔到园中假山上,只见雷夫人在花墙洞里张什么。便走到雷夫人背后,道:“看什么?”冷不防吓了雷夫人一跳,回过头来,一手掩着心道:“几乎被你吓死!”又道:“好好好好!你也来瞧瞧。”聿人便也伏着一个花墙洞上,一瞧,这一气非同小可!原来菩提庵的后院紧接着沈家别墅的后围墙,七姨太太如何得知?你道这妙师父是谁?原来也是上海的名妓,叫做朱凝香的。只为天生贱骨端的难医,以嫁人为儿戏,嫁而复出,出而复嫁了五七遭。未后嫁了一个现任的知县,她又使起老把戏来。倒底堂堂百里侯,权力非凡。凝香急便把头发剪去,做了尼姑。那知县也就罢了。她早晓得安东的尼姑同妓女般的作用一样,弹唱侑酒,送客留髡。到了安东,便改名妙玉。所以都叫她妙师父的。七姨太太同妙师父是手帕交。当初嫁了聿人,三不两时到菩提庵来,姐妹谈心。诸君要晓得这种人有甚别的谈头,无非是花花月月,龌龌龊龊的故事,并且不肯就在嘴儿说说就算了,还要实行哩!所以菩提庵又是沈府上七姨太太的方便的去处。妙师父却坐地分赃,乐得通融。当日,七姨太太把云老爷约到这儿来,在后院秘密禅房里,一搭儿四个恰恰在胡帝胡天放浪形骸之际。万不料,花墙洞里有两个人张得个不亦乐乎!且说聿人瞧着了这件风流故事,心上又忽然想起:没头发的真真是我的前世冤家了。瞧瞧雷夫人愈觉生气。原来聿人的耐性最好,面上放着一点儿没事的样子,笑了一笑,道:“由他们去吧!京里舅老爷放了剑南道台了。他上任去,路过这里,来探望探望我们。他一定要当你亲姊姊一般似的,给你请安。再三的辞不了,所以陪来这儿,在方厅上,快去见了。”

  雷夫人道:“哟!舅老爷升了官了。我同他没有见过呢,不敢当的,道个乏算了吧!”聿人笑道:“这个不作兴道乏的。他又不是你的属员,说出道乏来哩。”于是立逼着雷夫人同舅老爷见过礼,留了点心。舅老爷随即告辞,登程自去不提。做书的却恨煞这个舅老爷,无端的要他跑来做甚?不知不觉,惹下一场大祸。几乎断送了两条性命!他不过哄了一顿饭和一顿点心装在肚里了,就这么去了,好在他到了剑南道的任上,做下一件混帐事来。做书的把这件事故编完了,狠狠的要出他一场丑哩。且说雷夫人等到聿人送了舅老爷回来,便道:“如今是你亲知目睹的了,我一径说这个狐狸精靠不住,你终不信。横了良心,把正式夫妻情缘抛弃,送到我这儿来,你算不爱了,贬入冷宫了。”

  (按,雷夫人原是屠夫的女儿,吐属终究不雅,真真粗鄙的。做书的不得不改删几个字。勉强可存者存之。庶几不失其真。)聿人冷笑一声,道:“‘正式夫妻’这四个字再也休提!至于七姨儿原是当婊子的,做这丑事其实不希罕。可以容恕他,便容恕他;不可以容恕他,叫他滚蛋!大凡姬妾多的人家,那一家没有这种事!倒是你说的正式夫妻,叫我怎地办法呢?哼!哼!哼!这儿算冷宫?那里说起是冷宫!给你说吧,其实热得了不得呢!”雷夫人一迭连声的:“啧、啧、啧、啧!你、你、你、你说什么?正式夫妻怎样了?错了什么礼数儿哩?你说!你说!你说得明白些。”聿人道:“你别一篷风乱到半天里去,不过你的气运济,七姨儿的气运不济罢哩!然而你的气运其实也是不济。”雷夫人双手一叉,道:“慢、慢……!你说的什么?难道我也养着汉子吗?”聿人冷笑道:“汉子养不养,我不知道。难为你养个佛子,好教你羞也不羞!”雷夫人道:“呵呀,呵呀!敢是说我偷和尚哩。真真那里说起?”一头撞到聿人怀里,两个撕打起来,扭作一团,滚作一堆。柳儿吓黄了脸,劝又劝不住,拖又拖不开,兜肚皮的想:这话儿从何而起,委实没有同和尚的勾当。忽然想起来了,便道:“老爷错疑了太太了,敢是恰才老爷来时瞧着的吗?”

  聿人喘喘的道:“不是那个和尚,是谁?我亲眼见的,还有什么说嗄!又不是人家来冤枉你们。”柳儿道:“呀、呀、呀!还且是你们哩,那么着丫头都搭了分子儿哩!”雷夫人笑着一松手,道:“原来这个和尚?那末笑煞人了!”柳儿拍手的笑道:“老爷年纪还不甚么老,怎地眼倒花了?恰才清净庵里的三师太送八月十六莲船会的帖儿来,老爷拿尼姑来当做和尚了。”聿人听说,倒呆了。瞪着眼说不出话来。雷夫人说:“这是有凭有据的。”顺手在钞袋里摸出一张黄纸来道:“这不是请莲船会的帖儿哇!你瞧!你瞧!明明写着清净庵,若说这清净庵是和尚的庵堂,再同我算账吧!晦气!倒扭得很费力的。”聿人看了会帖,陪笑道:“我的鲁莽了。太太别生气,我这里作揖了。”雷夫人笑道:“这便是正式夫妻,没奈何被你白闹了一阵,只索罢休。但是那个狐狸精,你怎样开发她呢?”

  聿人沉吟道:“就此开发她,倒是云家的兄弟份上过不去。何苦为了一个姨太太伤这情分。”雷夫人人瞧着柳儿道:“你听着吗?世面上那有这等好人?真真希奇!”聿人道:“不是呀。因为云家的兄弟如今当了公议局的议员,权力同抚台差不多儿,想法子哄他欢喜,还怕他不高兴。好意思同他拉下脸来吗?这叫做打鸭惊鸳,投鼠忌器,稍微有点子识见的人断断乎不肯做。”雷夫人笑道:“你这样说来光景,不要说小老婆情愿让给他,就是老……”聿人拍手道:“那末我的太太聪明哩!”雷夫人笑骂道:“不要脸的!你情愿,我却不情愿哩!我辈金枝玉叶,爷娘传下清清白白的身子,肯干这没脸的事吗?你看错人了。常言道:不文之士,自命不凡;不贞之妇,自诩节烈。”

  雷夫人的秉性行为前书已交代明白,你看他嘴上说得这么着的香甜,吾且搁过。如今又要说云老爷在菩提庵如愿以偿,十分高兴。同七姨太太又订了后会的日期,欢欢喜喜,分路回来。赵云忙回道:“洋人极克生来过两次了,说有要紧的事情面谈。随便怎的夜深,须要请老爷过去一趟。”云老爷道:“嗬,嗬!洋大人来找过两次了?这么着我立刻就去。”赵元道:“那个合同底子,家人也找出来了。老爷可要带去给洋人瞧了,应该增删修改之处,叫他指出来磋商磋商。”云老爷道:“你不该简直的叫洋人、洋人,还要洋人极克生哩。虽是背后,不要紧。然而我老爷尚且不敢叫洋人、洋人,终是洋大人长,洋大人短。你还须也叫一声洋大人,就算给我老爷的一点面子。”

  赵元暗暗好笑,只得说:“家人该死!家人该死!”云老爷道:“那合同底子拿出来也好。”赵云便拿出一大卷的字纸来,云老爷看了一看,道:“只有这么的多。”于是拿了合同底子,一径来到极克生的住处,拉了手,便说上一大套失迎抱歉的话。极克生道:“我们所议的一节,如今作废了。我们又要换一个问题商议商议罢。”云老爷听了,仿佛兜头浇下一勺冷水,道:“抚台也很高兴呢!怎说废了!若是价钱嫌贵,不妨请老先生吩咐一句,兄弟竭力下来就是了。”极克生道:“咳!云君还在梦里哩,要晓得这种事,须要万分秘密,岂可以老老实实在外边嚷着卖矿、卖矿!这是各国订好条约的,我们却还没商量熨贴,已经嚷的各国知道了。等我们订了合同,少不得各国都要看样了。你我都不合算。并且你们贵国有多少矿产来应答大众?一定弄得一塌糊涂。我是替你们打算,情愿认吃亏些,姑且搁一搁起。等各国的注意息了,我们暗暗的再商量。云君,不是兄弟抱怨你,委实的不会办事的人。云君,你可知道?被你这么一嚷嚷的,我吃亏了几十万洋钱哩!假如碰倒了别个,云君你站不住哩。问你要赔偿我这笔账呀。”

  云老爷一听,急的汗珠比黄豆还大。咿咿哑的说不出话来。其实并没有这种情形,只好哄哄云议员罢哩。原来极克生只有三百万洋钱资本,还是纠合来的。原想开矿所用,他细细的预算出来,依着图样上的界限,还不数十之六七,于是翻然变计,还是办铁路罢。恐怕云老爷不许他变计,所以使这个金刚罩先罩住了,那末由得他舒舒服服的,要怎样便怎样了。做书的说:这极克生忒把稳了,不要说云议员是个没用的东西,而且也不晓得拿别人的错头,凭你拣便宜的路走就是了。就是大名鼎鼎的外交老手,也不肯拿理得罪人的。只消他经办的有钱赚,不吃亏什么都答应得来呢。闲言少叙。且说极克生急了,暗暗欢喜,便道:“云君不慌,兄弟既是吃亏了,原是自己的运气不济,怎说得出怪别人呢。云君若是心上对不住兄弟吃这么的一票,横竖请云君随便那儿份上照应着兄弟一下子,就借转了呢。”

  云老爷连忙堆下笑来,同极克生拉手道:“可以,可以,兄弟权力所及,却有一件好事情,但是吃百姓闹翻了,一时做不来主,这便怎好呢?”极克生连忙接过来道:“云君说的可是铁路吗?”云老爷道:“可不是吗!铁路的总权不是兄弟一个儿拿着吗?可惜大众提倡拒款,岂非难了?不然,老先生很可以捞两个呢!假如在去年呢,不要说借款,就是承办若干路线,也做得到。老先生不见太阳人办的那条铁路,好不赚钱呢。”极克生乘机道:“云老爷,若是真的照应兄弟一下呢,兄弟有三百万洋钱借与贵公司,只消三厘半利息。倘使现在拒款风潮利害,面子上可以不说是外款,只算云老爷自己的钱,垫在公司里支用。你我私底下立一张凭据就是了。”

  云老爷听说只消他私底下写一张凭据,可以借出三百万洋钱,又只要三厘半行息。这注钱拿来垫在公司里用了,最少也可以开他六七厘的利钱。一个月我也好赚他五六千洋钱,何乐而不为呢!但不知他贪图些甚嘛?这个我去管他做甚?须知世界上没有这种便宜的事。何奈云老爷只算计有利,不防有着害,这就是利令智昏。于是满口应允。极克生也自欢喜。便道:“洋钱现存着。按你我的交情,也用不着中间人。但请云老爷写几个字儿便是了。但是这钱并不是兄弟的体己,也有朋友的在里头。兄弟也得交代朋友。横竖云老爷高兴,请谁做个中间人,签个字,就完了。兄弟决不挑剔,不过这是秘密的事体,须得云老爷亲信人,断断不可以请靠不住的人,将来瞒不过,被人知道了,云老爷身上大不方便呢。这是兄弟代云老爷的划策,在兄弟一方面,没有关系的。何以呢?《万国公法》上放债却有放错了的条款,大不了还了我,就此集事。”

  云老爷万分感激,道:“兄弟自从今日起,才知道老先生是忠厚热心人哩。‘一隅三反’,贵国人较之敝国人,终觉有情有理,可亲可近。大凡没有亲手办过交涉的,终说外国人不讲情理,狡猾得很,不占些便宜不肯歇手。咳!这么着不识好人,还要说长道短,真真天地也不容的了!”极克生一味谦虚,但说:“云君谬赞了,敝国人到贵国来,原有客主之分,客人自该退让主人呢。但是这中间人,云君可曾想出谁来呢?”云老爷道:“沈聿人合适吗?”极克生道:“沈老爷果然合适很哩。不过,沈君这个人酒性不好,醉了都要乱说的。兄弟同他做朋友,日子多了,识得他的性质哩。”云老爷点点头,道:“不错,不错!老先生到底精细。如此叫我的兄弟老二来,签个字好吗?”

  极克生道:“令弟也在这里?倒没有会过。”云老爷道:“舍弟现在家里念书,只消打个电报去,不过三天可到来哩。”极克生道:“最好。”便立了一张草议,互相允洽。云老爷立马跑到电报局里,打电报叫兄弟云老二星夜来剩原来云老爷兄弟三人。老二最不中用,手里又最拮据的,在家里坐个馆,教几个学生,一年赚不到两百块钱。夫妇两个又是抽上了鸦片烟。兄弟淘里早已分家,各立门户。他家本底是没钱的,不过分到十来亩薄田,老大、老三都靠着妻财发迹起来。老大场面虽阔,倒不及老三实惠,老三的性质比着老大又不同的。老大似乎开通得多。瞧着老二的过日子实在为难的当儿,一二十吊钱的数目,也不等老二开口,送到弟媳妇手里去了。譬如,要问老三商量几个钱,终要说得舌敝唇焦。那末应酬两个,十块钱以外的数目是不作兴的。这时节,老大出门了。齐巧,天气骤冷起来,算计同老三商量赎一套棉衣出来,已经说了两天。老三道:“横竖当在老大的当里,我同你去同汪朝奉商量,暂时问他借来穿几天,你看好吗?”

  老二道:“只怕没有这个款儿白开口的呢。好兄弟,看爷娘面上,借了我这注当本,我赶紧筹还你就是了。”老三道:“不是我不肯,我们嫡亲兄弟,分什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尽拿来使就是了。但是你并不是不知我的苦处,这银权又不是我拿的,我一点子主做不来,讨了有钱的老婆,其实讨气。”哥俩个正在唠唠叨叨,没个结煞。恰好送到一封电报来,料定是老大打来的,不知为着甚事?连忙一找本《官商快览》,对准号码,一个一个的翻出来,却是:二弟鉴兹有绝好机会火速来省兄白老二看了,喜的手脚都乱动起来。老三也道:“好了,好了,老大叫你去,一定是翻身日子到了。恭喜,恭喜!”老二道:“又是苦也!我身上一个钱没有,怎好动身呢?好兄弟,没奈何,这会子随便怎样,要拖什么一把了的。盘缠之外,还得借一套体面些的衣服呢。”老三道:“这是义不容辞的。老大同你弄事情,难道我老三不圆全你吗?你快去收拾收拾行李。我死活的同你奶奶跟前去几个盘缠出来。”说罢,回到房里,和奶奶说了缘由。

  这位奶奶倒明白道理的,听说大伯子替二伯子弄了好事情,马上叫去。这是正经大事。就站起身来,拿钥匙开洋箱,拿一封洋钱给二伯子做盘缠。吃着那老三双手一按,道:“慢点看。这会子的钱倒爽快不得。陆陆续续、三块两块,并算起来,只怕也吃他借去几百块洋钱哩。这时节不同他争一争,没有还钱的日子了。”奶奶道:“哥儿俩个,这么掂斤播两,不作兴的。二伯子得意了,自然还你呀!就是不还,我们又不等着使。你和他争去,显见得情而不情,何苦来呢?”老三道:“你不要管账,我自会说话。”说着跑到老二房里。老二娘子直站起来,堆着笑叫“叔叔”。连忙拿垫子请上炕,倒茶、提烟袋,这是平日的老例。尊之不次如天神,却也没甚别故。不过老三手里有两个,自己手里穷了些。做书的想来,只怕不但是云家哥嫂如是,就是大概这处境况,未尝不如是哇!这里老三一屁股坐下,只是摇头。老二夫妻两个瞧这光景,不是好消息。急得脸都黄了,忙道:“奶奶答应吗?”老三道:“刁难的很呢!刁难的很!……”说着,身上取出一本账簿,翻开来,指着说道:“这里哥嫂历年撮借的账。奶奶说:一齐算一算,共是多少?按月三分利。哥,利上加利,共该多少?本该呢?我也没奈何,只好容着再说。如今哥马上发财了,奶奶说有了指望了。只怕哥发了财,便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哥又老远出门去了,一时招呼不到,请哥结算准了数目,与个帖儿,过天使小么儿们拿了帖儿到省城去找哥取钱呢。”老二一听,呆了脸,瞧着她的娘子,瘪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娘子暗暗叫苦:财还没发,讨债的却来了。真是又气又好笑。满心要发作他几句,委实的不敢。只得忍着气,仍旧放出笑容来。要知说出什么话来,断送了他自己的性命,且看下文,便知分晓。

  卷之十一计机布阱一片神机地久天长一场春梦

  话说云二奶奶听了小叔子老三的这一套言语,心上又好笑、又着恼,满心说几句使性儿的话儿,委实不敢得罪了有钱的小叔子。只得陪笑说道:“叔叔说的是。婶子的主见也是不差。但是大伯子不知替丈夫找了怎样的事情?多少出息?还没知道。可否恳请叔叔,这笔账暂且搁一搁。等丈夫接了事情,手里宽舒些儿,那时节,理该本是本、利是利,陆续归还呀!”老二道:“不错,不错。决不有负老弟的。这会子索性好到底,送佛送西天,移挪五十元,等我快点动身,万一侥幸,稍有寸进,誓必报答贤夫妇。”老三听了,冷笑一声道:“这样闲话说他做甚?我倒先要请教借了人家的钱,不肯立纸文书,究竟居心怎样嗄!这不是安心混赖吗?”老二娘子忙道:“这是怎敢呢?”

  老三道:“既不是安心混赖,为甚不肯写这凭据?嫂子你忒乖了。老实说,这么的乖巧,使到我三少爷面上来,是不受的。可别做你妈的梦!”老二夫妻听着老三出言无理,由不得心上动了一点儿的气。老二便道:“老三,你这样儿不像同胞手足哩。”老三道:“奇呀!怎样才像同胞手足呢?难道做了阿哥,天然的应该赖兄弟的钱呀!”老二娘子道:“叔叔,我们并不曾说要赖债呀!这话儿可不冤死了我们。”老三冷笑道:“没曾吃马肝,却识得畜生的心想。”老二娘子道:“呵呀!呵呀!这话儿,叔叔说错了。”老三道:“错了,便怎样?可没斩头落腿的罪名。安心赖债的,不是畜生,是什么?我三少爷偏偏要说你们畜生,畜生!……”

  老二怒道:“兄弟,你别忒狂了。你不过该了两个钱,就狂到这等田地,又不是自己的能为挣得来的,也不过靠着裙带风光罢哩。我虽则穷些,也不是没志气的人。你口口声声说‘安心赖钱’,我可不是这种没出息的人,兄弟你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天可怜我云老二有一日翻身,断不敢短少分毫,有本有利,双手捧过来还你。这儿我也不指望你图全了。”说着一手拖过那本账簿来,瞧着道:“欠了多少?欠了多少?我的好兄弟,请尽管吩咐出来,该算多少,便是多少。立刻写还你凭据,何苦来受这葳蕤气!”

  老三道:“然而这种凭据,拿着也是压账箱的行货。不是我说句满话,若说你有一日,本是本,利是利,一笔算清还人家的钱,只怕要等到宣统万年哩!”老二道:“咦!到底你要怎样?立还你文书,你又这等呕苦人。别说同胞手足不该如此,就是寻常朋友,也是不作兴的。兄弟,我劝你少些儿兴头哇!谁保得一辈子的风光嗄!”老二娘子接过来道:“叔叔,不是我胆大,说一句话:想大伯伯在家的时节,瞧我们急了,不须我们张口,颠倒凑过来说:‘要使钱吗?要使钱吗?’……”

  老三不等老二娘子说完,双手儿羞着老二娘子的脸道:“淫妇,淫妇,亏你说得出。哼!你们大伯、小婶两个干的勾当,谅情我不知道吗?大伯嫖了小审,该不花钱吗?我三少爷不爱你这柳树精似的鸦片烟鬼,也叫你没法子想。哇!老实说,我三少爷不爱你。若然爱了你,嫖了,使得你狠狠的发一票财哩。”老二娘子一听这么污辱他,不由的一阵心酸,泪如雨下,气的昏了,颠倒说不出话来。老二大怒道:“放屁!放屁!”手口连上,一巴掌飞到老三的脸上来。老三冷不防,吃了一巴掌。那里肯受?于是哥儿两个厮打成一片。老二娘子却倒在床上,只是呜呜咽咽的哭。却说三奶奶忽听哥儿两个闹起来,忙拿了一封洋钱,急急的跑来劝解。只道是终不过为了钱罢哩,却不料他丈夫说出这么荒唐的话儿。所以拿了一封洋钱过来劝解。以为最得法的道儿哩。忙道:“伯伯、嫂子快别这样,盘缠在这儿了。”

  那老三一见他老婆来了,忙一松手,一溜烟走了。三奶奶便对老二福了一福,陪笑道:“丈夫鲁莽,伯伯勿怪。这里是五十元洋钱,盘缠想是够了。要是还有别的使用,等我再拿去。”老二一时气糊涂了,只记得老三说,原是他老婆的主意,要同自己算账、写契据。便冒冒失失的道:“奶奶别消遣我了。我原没声气,还要同你们贤夫妇两个张口。我二老爷也是堂堂大丈夫,只被该几个臭钱的妇人瞧的半个钱都不值,我是安心混赖钱的小人!奶奶你是‘女中尧舜,巾帼丈夫’,不配跑到小人屋里来,仔细玷污了你的好身子。其实倒是肮脏了我的场窝哩!”

  三奶奶听他气忿忿的一泡儿乱说,只道是受了兄弟的气恼,心里恍恍惚惚似的,所以神经紊乱,说出没由来的话儿来。便陪笑道:“伯伯明鉴,须知弟媳却没错儿!”说着走到床前,弯着腰道:“嫂嫂别气苦了。小叔子错了,我陪罪呢。”老二娘子止了哭道:“奶奶原可怜我们的,我们岂不知道?若是好坏都识不得,我们还好算人吗?至于平日间移挪的钱,按理是要算一算,心上有个数儿。今儿是末次的张口了。大伯伯既然打电报来叫去时,想来多少终有点好处儿,还钱日子虽说是说不定,然而指望却有了。因此才敢再张一次口儿。若是大嫂子在家呢,我们同大嫂子张口了,奈何他又恰好娘家去了。奶奶既是没意思照应我们这一趟,那也不在乎。我想在心里了,只好不怕丢脸,仍旧同大嫂子商量去,不过大嫂子家里势派的要不得,上下三等,丫头仆妇、家人小厮直有论百人,那一个不要暗底下说笑着:我们姑太太刚回来住一日,借钱的直跟上门来哩。我们可不羞吗?”

  三奶奶忙道:“谁要提前儿的话呀!自家手足,那里有要写契据的款儿?并且也没多大的款儿,你们又不曾挪过成数儿的钱,终不过零零星星的,就是积算起来也微乎其微呀!就是今儿他说,大伯伯有电报来,叫二伯伯省里去。短几个盘缠,我立即拿钱了。他怎样同你们说,我是一概不知道。”说着递过那封洋钱来,道:“这盘缠不是有了。”老二夫妻恍然大悟,都是老三的鬼戏。老二娘子又哭道:“奶奶是好极了!很可怜我们的,我们感激的要不得。不过叔叔说我同大伯伯干了什么没脸的勾当,不知他那一天见过来?别的乱说乱说,也就罢了,这种话儿,也使得随便说说的吗?”

  三奶奶忙道:“呵呀!他说吗?该死,该死!怪不得嫂嫂气苦了。嫂嫂不气苦。该叫他来对伯伯嫂子磕头陪礼呢。”老二夫妻一来为着三奶奶这么情理;二来盘缠已有了,巴不得一脚跨到省里,马上发财。谁有工夫拌嘴呢。因此叹了一口气道:“奶奶这般贤慧,这般慈悲,可怜我们,我们将就点儿吧。到底自家亲兄弟,说不得一句话儿也错不得吗?不过请奶奶教训他一顿,就是了。还且交代他,这种话儿到底不可以乱说。假如不是亲哥嫂,谁肯原恕嗄?”三奶奶忙答应着,又陪了许多小心,便回房去。只见老三躺着烟榻上抽鸦片烟。见他娘子来了,便含笑着欠起身子来道:“奶奶回来了?”

  三奶奶忽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老三道:“哼哼哼!你好,你好!你这样造孽,都折在我身上,替你还这孽债。你原是个精光汉子,尽先补用的叫化子,靠着我怎地受用,还不安分些儿。”老三连忙站起来,陪笑道:“奶奶怎地不自在?又要讨奶奶教训了。”三奶奶道:“闲话少说!方才你说的二嫂子和大伯伯的秘密交涉,还是果然有这事,还是你凭空结撰,随口乱说哇?”老三连忙陪笑道:“奶奶别生气,这是没有的事。不过一时间没有说话,可以堵住他们的嘴。他们忽然眷念大哥的情,借这话头,就搭架上去了。原是没些儿影响的。”

  三奶奶冷笑一声,点了点头收拾收拾,当日就回娘家去了。原来三奶奶的娘家姓尤,父亲唤做尤尔山。尔山的娘却是堂班里的女掌班,手里很有一票臭钱。尔山的爷是贩古董的,常在一般儿阔人身边走动。堂班又是阔人萃荟之处,尔山的爷,自然也走的熟了。当时尔山的娘看他人最老实,又没妻小,就此做了夫妻,尔山的爷本是新学家所谓“生计学”是高妙不过的,一径得了这一注横财,便大展经纶。不上十年,少说些五十万家私,是足足的了。及到尔山手里,又增进了一倍。但是尔山只生了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满心要把这女儿和乡绅仕宦之家对头亲事。无奈乡绅仕宦之家,因他家的底蕴,有点儿不清不白,不贪图他这一份嫁资。于是云老三开通很哩,别管他底蕴,只消靠着老婆有钱就是了。

  那尔山瞧着云老三好表人才,虽非乡绅仕宦的门楣,然而他的哥云老大声名赫赫。云老二又是秀才。招了这个女婿,终算于汤有光哩。老早说的嫁这女儿,情愿赔贴二十万嫁资。其实这女儿私房积蓄也不止十来万金,珍宝首饰也很值几个。所以云老三娶了这位奶奶,顿然的面团团起来。况且这位奶奶又很贤慧,颇知妇道。诸君想呢,云老三满意呢,不满意哇?不要说天底下的人得了这么的老婆心里高兴。就是做书的自家知道,性格儿有点别致,凡百的事情最欢喜同人家反对。使着这种性儿一味的行去,到如今功名也奉还了;摸金的去处也没有了。然而这么样的老婆倒也在这里想……但是有一点儿不好,这位奶奶有个好胜的心,独怕别人说他不好,终要个个人说他是个有才有德的女子。难为他这点不好之中还有一点儿的好处。

  怎样呢?这要说他的骨子了尔山的娘已说过了。尔山的老婆也不是好人家的女儿,婆媳两个可说得朋同类也。诸君也得明白了,家庭教育的一门子,自然是没有的。所以三奶奶做女孩儿的时际,同家里的管账先生有了话儿了。那管账先生姓业,名儿叫做什么一时想不起了,只记得他是个秀才,穷秀才没路子好走,便就了这一席。其实倒是个肥缺。这业秀才虽是个寒士,年纪也三十多了。多亏他生着一副俊俏的皮囊,温和的性格。三奶奶着实赏识,只可惜家里已有了老婆,不然倒也情愿嫁他,一辈子的打对儿过日子。年纪差些其实罢了。一厢情愿,巴望他老婆死了,做个填房,也是一样的。无奈何他老婆偏不肯死,及至嫁了云老三不到一年,业秀才的娘子偏又死了。三奶奶也没奈何,只好暗暗的骂这业秀才娘子促狭鬼罢了。业秀才也恨的他娘子要不得,还高兴买棺木断送他?一条秧荐包裹了,掘个泥潭埋了完了。三奶奶心中虽然不如意,但是他是个好名之人,却不肯脸上放出来,夫妇之间总是厮抬厮敬。不过指着“归宁文母”的日子,同业秀两个打些交道罢哩。

  业秀才贪心不足,欲壑难偿,屡屡的撺掇三奶奶,捉个错儿同云老三讨纸休书,另凭转嫁。三奶奶道:“我情愿呢,自然情愿的很,但是名声儿岂不糟了。并且云家的那一个待我也着实不错。他那一点不依我,无事端端闹出这种把戏来,岂不要吃人家笑死、骂死?其实我想:他也可以将就些儿吧。假如欢喜我这个人,也吃你占了一半了,半个月在云家;半个月在你身边,难道还嫌不够吗?若说你贪我的钱,我老子娘的全分家私都在你手掌之中,比着云家的那一个其实便宜着好些呢!我劝你就这样吧。让我混个好名声儿来,风光风光吧。”头里三奶奶倒还拿定主意,经不起业秀才一味的蛊惑,怕不说得三奶奶心动。因此,当日拿了云老三这点子错头,拌了一阵嘴,把值钱的细软收拾了一包,立刻回家。同业秀才说明原委,以为好做长久夫妻了。业秀才道:“就这样还不成功,须要拿到云老三的退休笔据,才可以算没事。谨防他打起官司来,还是我这里理短。”三奶奶听了,愕然道:“他可以告状吗?我这里的理短吗?”业秀才道:“可尝不可以呢?”三奶奶道:“这就不好,你要害我了。理短的勾当,那里做得呢?你劝我做出这种样的事来,足见你的良心不好哩。咳!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便是圣贤。我如今改过了吧。”呆了一会儿,“簌”的立起来。要知三奶奶立起身来,做何事干,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十二移东补西簿书莫考因奸及骗历史难堪

  话说三奶奶痴想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往上房就走。业秀才一看这个神情,三奶奶大有意气。心里急的了不得,只在账房里搔头摸耳的打旋子。约有两顿饭工夫,只见尤尔山皱着眉,走到账房里对业秀才道:“你们两口儿到底为了些什么呀?”业秀才急得汗珠比黄豆还大,吱吱喳喳的道:“没、没、没、没有什么,不过说句话儿玩。”尔山道:“你也该知道,小女的脾气很有些儿古怪的。每常说玩话说出认真来。今儿是不得了呢!”业秀才忙道:“令嫒千金,怎样说呢?”尔山道:“小女说,他如今才知道头里的勾当错了,不合理的。立刻要叫我把你辞了。若是不的,他便家去了,没有回来望望老子娘的日子哩。你想,我们老夫妻两个,这一把的年纪了,唯有这个女儿,怎肯放他,断绝了娘家路吗?没奈何,你只得依着他吧。等他心意回转了,或者还有个商量。请你把账目交代出来吧。”

  业秀才一听,仿佛兜头浇了一勺冷水道:“啊呀!苦了我也!我并没得罪了令嫒。可否请令嫒出来见一见?还有下情上告。”尔山摇着头道:“这是白说的,断断做不到。还是把账簿交出来,小女要查账哩。”业秀才越发的慌急道:“账目……账目还有几注没有写哩。停三天,缴进来吧。”尔山道:“只怕做不到。小女肯时,我也肯哩。”说着去了。没一会儿,一个丫头出来道:“账房老爷,我们姑奶奶说,‘没有写的账不用写了。叫我来拿账簿呢。’”

  业秀才只得把历年账目一并交出来,对那丫头道:“请你对姑奶奶说,这账目也不用查得,他心里早早明白哩。常言道:人情留一线,后来好见面。我立刻走路就是了。若然不忘我这七八年的情分时,就将就些儿吧。”

  说着不禁眼圈儿红了。那丫头也觉惨然,道:“咳!账房老爷,你怎地不见机,难道还摸不到姑奶奶的性度吗?弄到这个地步。”

  业秀才不禁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且说那丫头捧了一大堆的账簿,交到三奶奶面前。且把业秀才可怜的情景越发的装一番,说了一遍。三奶奶冷笑道:“教他忒狠哩。然而可怜呢!果然可怜。”说着又对尔山道:“爹,还是你做件好事吧。可有远远的去处?荐他一个吃饭的场窝,省得他没的投奔处。”尔山一会儿掂掇道:“我的好孩子,你既然可怜他,怎不就算了吧,依旧好好的两边过快乐日子。今而后,姓业的不在这儿了,你回来又冷冷的没个趣儿,只怕以后你要回来的稀了。”

  三奶奶道:“这事儿呢,我自己也知道忒煞风景了。须知我是个好名之人呀!不是我又是发呆了,说起书腐腾腾的话来。若说好名之人,三代以上果然是算他不肖的一路人。因为好名之人,必定是合着作伪的性质、违心的举动。先生之道,原情诛心而已。所以算是不肖的。然而三代以下诈伪日出,恬不知耻,故所以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他既然能知好名,决然不肯做出被人唾骂的事。而且他羞恶之心,还不曾忘呢。所以算他是贤者哩。也是求贤者不得而思狂狷的意思。至于现在的时代愈趋愈下,越没廉耻,越算是个人物。爷,你不听人家说官场中的丑态吗?‘官’原是成万民的表率,国家治乱兴亡所寄。倒说见了外国人,仿佛小鬼见了钟馗哩。还有没廉耻的是只顾讨外国人的欢喜,不顾百姓的流离困苦,尽把金钱来送给外国去;也不顾国家损失威权,被列强调笑欺负,只管自己便宜。升官发财,荣宗耀祖。然而明白事体的祖宗在九泉之下哭呢!靠了外国人的势力要求,他高官厚爵,这种人在国为贼臣;在家为逆子。他祖宗实在是倒蛋,还算荣耀吗?”

  尤尔山笑道:“你说了一大堆的大道理,我直一点儿找不到,你在这里说什么?”三奶奶由不得“哟”的一声,倒好笑起来,又道:“爷,上海地方不是有好些的朋友吗?那里是通商大码头,容易找一个吃饭之处。爷,写几封信,叫他去上海吧。离了我这里,岂不好呢?”

  尔山晓得他女儿。一时说不明白了,只得答应着,检几个知己朋友的姓名住处,对业秀才说了,叫他自己去写几封信。写罢,尔山盖上了一个图章,这信才算有用。这里三奶奶把历年的账目一一查考,直查考了整整的三日,不要说查考不出一个头绪来,反而越弄越糊涂了。三奶奶直弄得火星直迸,道:“什么样的!不是混帐吗?”

  然而这账,却不是混帐,合起总数来,却没多大的出入,不过差着两三吊银子的光景。业秀才他自以为这一分家私在自己的皮靶里,不用作弊了的。不过头里一二年,没有同三奶奶上手的时节,调了些微的枪花。当时胆子还小,不敢胡闹,所以三奶奶从头查起来,自然查不来了。况且三奶奶也是不懂账情的,那里考得出一条子路来呢?及至打起总算来,总算不怎么差远,心里倒很可怜他一点忠心。这一想,又勾起平日的恩情来了。何奈业秀才这时儿已到了上海。没奈何,只得长吁短叹而已。且说业秀才拿了尤尔山的几封信,搭上轮船,有天到了上海。便有旅馆里接客的,接到一个叫什么“第一楼”旅馆,把行李存放了。但把那几封信上的去处,请教了账房先生。那一封写着:三马路天福里江苏即用知县金公馆金纫香大老爷升启这一封最近,就在第一楼的后面。业秀便换了一身齐整的衣服,备了乡晚生帖子,便去求见金大老爷。齐巧金大老爷坐着书房里没点儿事干。门上传进书帖来,连忙看了,便知是安东尤尔山那里来的。原来金大老爷也是安东人。当初捐官的时节,向尔山借过三吊银子。一瞬十二三年了,利钱也不曾付他一个。金大老爷见了这信,着实担惊,只道是派人来索取借款了。及至打开看时,信上却又一字儿不提借款的话头。只得把业秀才请了进来。讲礼已毕,分宾坐下。金大老爷一看,业秀才人品倒很漂亮,便动问了尔山的起居,业秀才恭敬答应了一番。又站起来,作了一揖,述了来意。金大老爷便知不是讨债的,这人情落得讨好。便道:“算数,算数。一来我们是同乡;再则尤尔翁着实切嘱兄弟,兄弟敢不竭力吗?老哥也不用住着外边,把行李搬来,兄弟这里祝”

  业秀才着实感激。又是吃大菜、跑马车、听戏,着实应酬了业秀才好几天,差不多花掉了二三十洋钱。列位,敢是金纫香金大老爷爱体面呢?还是尤尔山的面子大?所以把业秀才着实恭维,其实都不是的。大凡精通官场状态的已觉着了,就是方才所说的,曾经有三千两银子的交涉。官场上普通手段,借着债主面上花了几个钱,那便这笔钱打到销字号去了。那末银子三千两呢?金老爷在业秀才分上,不过花了二三十洋钱罢哩,还够不上一个月的利钱,怎说叫了销了呢?论起来,金大老爷已是阔手了。这点点,只怕三万两也够销哩!好教列位得知,大凡同做官的有钱债的交涉,断断不可介绍亲友去奔投他,将来说起来:某人到我这里,我怎样的应酬,怎样的同他位置,有如许的交情,到底要使得你开不得口讨债就是了。闲言少叙。且说业秀才在金公馆过了一月有余,金大老爷敬之如上宾。一日,金大老爷道:“老哥,兄弟有个朋友徐太守,公馆里要请一位西席老夫子,只有两个学生,姊弟两个。”

  业秀才道:“嗄!一男一女吗?有多少年纪了?”金大老爷道:“徐小姐已是十七岁了,那位小少爷还是蒙童哩。说不得老哥倒辛苦些吧。”业秀才道:“徐太守有差事在这里吗?”金大老爷道:“徐太守却没有差事在这里。他是做珠宝生意的。横竖有钱,捐个官在这里。倒是注重在生意的一方面;做官的一方面,不过算个玩意罢哩。场面上威严些。倘使投着有缘的上宪,便弄个差使当当。若是不的,他也不在乎此。”业秀才道:“倒是一位写意朋友。承蒙老伯栽培,那是晚生的侥幸了。”于是说停当了。过了几天,那边徐太守过聘书,十二元聘金。秀才非常高兴,便检了一个好日子,到徐公官去开馆,要知业秀才开出甚样的风波来,且看下文书中,便知分晓。

  卷之十三欲界奇逢秀才捐通判终南捷径观察作随员

  话说业秀才的女学生徐小姐,小名儿唤做天然。却生得秀资替月,润脸羞花,六寸圆肤,一双素足,真所谓:“大踏步出,增窈窕姿。”这八个字,自足以写出天然小姐的俏影哩。且说业秀才开馆之后,匆匆光阴,已是一月有余。头里几天,天然小姐却同着兄弟祥哥儿,天天到馆,以后便懒得到馆。不过三天、五天,来应个景儿。业秀才心里很是没趣。那一天问那祥哥儿道:“你的姊姊怎地不来念书呢?”祥哥儿还只是六岁,顶好要他的姊姊一搭儿到书房来,觉得安心些。恰好先生问了,便道:“我去叫来,我去叫来……”

  业秀才欢喜祥哥儿,这小孩子很是可意。便点了点头,含着笑瞧那祥哥儿跑得“咯咚、咯咚……”里面去了。一会儿,只见天然小姐身边的一个丫头,叫做引儿的,同着祥哥儿来回业秀才道:“回师老爷话,我们姑娘身上有点儿不舒服,请十天假。”业秀才听了也不作声,只点了一点头。引儿自去不提。这里祥哥儿笑嘻嘻的跑到业秀才的面前道:“先生,姊姊是躲学呀!好好的在里头玩呢。倒推说身上不快。只要放她十天的学,我心里好不舒服呢。”业秀才笑道:“你怎地心上不舒服?”

  祥哥儿道:“前天姊姊说不上学,那末我也想玩一天,妈妈却允许了,倒是姊姊不许,要打、要骂,立逼着出来。这会子,索性十天哩!可不舒服吗?先生也放我三天假好吗?”业秀才听了祥哥儿的一泡孩子话,禁不住好笑起来,道:“横竖你在这儿也尽着玩呢,岂不是放学同不放学一个样儿呢?方才你说,你娘亲已答应你不上一天的学,你姊姊倒不许吧?难道你娘亲的话,不作准吗?”祥哥儿道:“姊姊的话,爷娘都要依他。爷娘的话,姊姊就不肯听哩。”业秀才方知天然小姐恃宠而骄的。但是女孩子家惯不得这样的性度,将来做媳妇的时代就算乏味了。于是又过了几天。那一天,刚好引儿在书房的外间不知做什么?业秀才便假意儿踱出去看时,只见引儿拿着一个很精致的香袋儿。业秀才含着笑,凑上去瞧着,道:“这是什么东西呀?”

  引儿道:“这是香袋儿。我们姑娘做的。师老爷瞧呢,做的好吗?”业秀才便顺手儿接过来,假意瞧了香袋儿。嘴里便搭讪道:“你们姑娘身上可大安了吗?你家老爷也好几天不出来谈谈哩。”引儿道:“我们老爷在姨太太那边病着呢。”业秀才道:“嗬!你家老爷在姨太太那里病着,什么病呢?”引儿道:“是痢疾。一天二十三次呢!我们太太说老爷是抽大烟的,不作兴有这痢疾的,假如再不止时,可不是玩的。” 业秀才道:“原是呀!有几口烟的人,却顶忌这个痢疾。怎地不请老爷回公馆来?到底伏侍的贴切好多呢。听说那位姨太太是缫丝厂里的女工,这里上海叫什么湖丝阿姐。是不是哇?”

  引儿笑着点点头,又悄悄的道:“师老爷,我同你说了,你可别作声。我们老爷真真太糊涂了。这种湖丝阿姐最是滥污不过的,虽是跟了我们老爷,其实还养着汉子呢,而且也不是一个、两个呢!也不知道有多少!新近又搭上了那一家戏园子里唱花旦的,叫什么白牡丹。有天我们老爷齐巧撞着了,倒说那白牡丹还不肯逃走,尽管坐着姨太太房里,喝酒、唱曲儿,胡闹着。我们老爷倒不敢进房里去,只得坐在外间,坐他们闹够了去了,才敢进房去。抽大烟可怜瘾发了好一会儿,鼻涕眼泪装了一脸。可想,这会子在那里病着,倒不要讨姨太太的厌吗?至于‘伏伺’的两个字,可不用说哩!我们太太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嘴里虽天天在那里说要接老爷回来,终不打发轿儿去接。也不使我们去瞧瞧病的怎样?就是我们姑娘吵着要瞧瞧老爷去,也不放我们姑娘去。而且我们姑娘平日间不肯听太太的话的,要怎样便怎样哩。这会子忽然要请太太的示哩。说不要去,竟不去了。我们家的事,真真叫人找不到头绪的。”

  业秀才听引儿说的伶牙俐齿,而且颇有风情。却不接上文的话儿来说,涎着脸道:“你今年几岁了?”引儿把业秀才瞟了一瞟道:“十八岁。坎坎说的话,外边去说不得的。老爷知道了查究出来,我可吃不祝业秀才轻轻的把引儿的肩上拍了一拍,说道:“你须依得我,我便不说开去,你不依我时,我索性对你老爷说,是你说的姨太太同唱戏的……”引儿一扭身道:“你这个人不好。不和你说了。姨太太同唱戏的怎样?我可没说。倒是你在这儿乱说呢。”说着又装出一个把势来,轻轻的道:“姨太太的浑名叫做‘滥污阿金’。湖丝阿姐里头算个尖儿,索性对你说了吧。”

  业秀才原非笨伯。并且在尤尔山家里做账房先生,曾经得过甜头。何况这个花面丫头先是有了意了,还肯放松一步吗?正在了得的当儿,齐巧天然小姐在里头偏找不着引儿,于是顺脚儿一路找到外边来。假如天然小姐是缠脚儿的,那便走起来一定有“咭咯、咭咯”的声浪,远远的已听得哩。天然小姐原是天足,又是穿像木底的鞋儿,慢慢的走来,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刚转出花来,恰见业秀才拍引儿的肩,那脸上的气象,说他不来,不知是个什么的调调儿,既不是笑,又不是哭。接着又捏着引儿的手,那脸上的气象越发的奇怪了。禁不装哧”的一笑,业秀才同引儿吃了一惊。抬眼看时,只在眼角上一影仿佛是天然小姐,人却不见了。业秀才却顿然的面皮黄了。引儿只说了一声:“若是姑娘,不要紧的。”说完一溜烟进去了。

  业秀才心头鹿鹿的跳个不住,回到房里横躺着床上出神。手里捏着的那个香袋儿也忘了,随手一放,丢在地上。须臾,值书房的小么儿点了灯,开进夜饭来。业秀才说:“放着吧,这会子还吃不下。”那小么儿也摸不着业秀才的头路,打了一个旋,瞧着地上花簇簇的一个什么?便弯腰去捡起来,道:“这是香袋,精致很呢。”业秀才顿然想着,直跳起来,夹手一抢道:“我的,是我的!别弄糟了。你到外边去玩吧,我睡觉哩。不唤你,不许进来。”那小公儿只得答应了几个“是”,乐得去玩了。业秀才闭着眼,想引儿说“若是姑娘,却不要紧”

  这句话说得有些古怪,难道天然小姐早有什么话靶儿留在引儿手里,所以有恃无恐,都干得出来。不似我们北方风俗淳厚,不论男女的知识开得迟。然而天然小姐这么的年纪,也该知些人事了,不然又要说他是献徒了。这么一想,又兴了得陇望蜀之计,掌不住心神恍惚起来。朦朦胧胧,似睡非睡的当儿,只觉身边有人推他,忙睁眼瞧时,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引儿抿着嘴儿笑。业秀才一手拉过来,先要紧问道“若是姑娘,倒不要紧”这句话儿怎生讲?引儿笑道:“过天告诉你吧。”往下的事,做书的没工夫写他了,因为先要把徐太守的可怜历史叙一叙。

  却说徐太守兜了痢疾病,倒在姨太太湖丝阿姐“滥污阿金”那里,一天重似一天,头里不过每天二三十次。一礼拜后,增至五六十次,差不多成日的在马子上了。“呵呀、呵呀!……”叫喊肚子疼。闹得姨太太百般不舒服。尽骂着:“恶作鬼,为甚不回公馆去?倒死扎挣着这儿,折磨我呢。”于是尽他怎样叫喊,颠倒走过些,不理他。或者仍是装点得花朵儿似的去跑马车、吃大菜、听戏、游园,这般高乐,总要到深夜才回来。徐太守看看站不住了,便要回公馆去。姨太太道:“情理早该回去了,但是你病到这个样儿去了,不知要多早晚才得再来,我这里的浇用可以落空的吗?你须趸给我几年的浇用,才好放你回去。”

  徐太守道:“我这病原不要紧,也不至于就要死呢。只消抽得大烟,总有法儿医得好。你又不肯好好儿的伏伺我,我自然想回去了。”姨太太道:“咦!话儿说得好不诧异!谁叫你不要回去?只消拿了钱来,立刻你就去,就是了。我也巴不得要你去了,才得安心呢。你瞧,好好的房儿吃你弄得臭气腾天,岂不把我薰坏了?”徐太守叹道:“无情,薄义,一致于此!这儿原是我的所在,我偏不回去。你怕薰坏了,那便请你的便吧。”

  姨太太听了徐太守的这几句话,便哭叫沸腾,定要一万银子买他断绝。徐太守只不作声,凭他怎样,只做不见不闻。又过了三五天,徐太守大烟却不想抽了。痢又痢得更凶了,心里不由不急,只得给了姨太太三千两银子。方才把徐太守装在马车里送回公馆来。公馆里上下三等的人都吓了一跳,只道是平常的兜了些痢罢哩,如今直弄到这个地步,于是没一个不怨太太把持,不许到姨太太那里去请老爷的安。其实太太也并不是有甚别的主意按住家人,不许往姨太太那边去瞧瞧老爷。就不过使着妇人家的普通性质,一个“醋”字,却尽在其中了。只认是老爷稍微兜了一点儿的痢,不过三天两天就好了。却不料直到这个样儿,懊悔的要不得。大凡有瘾的人,这痢却是绝对的险症,一经大烟抽不进了,那是没法儿救得转的,这便是叫做“烟漏”的名儿。这种病可谓一百个人要死五十双哩。徐太守既然真的烟漏,可不是金刚身子呢,不过五七天,呜呼哀哉了。太太只为一个“醋”字,因做错了事,老爷的一条性命不是被她耽误的吗?若是头里就设法儿止了痢,那会出这叉子?还且老爷年常,有两三天的痢的,所以不放在心上。如今酿成这件事儿,那里对得住老爷呢?于是太太激起烈性来,等到老爷成殓之后,便鸦吞了一盏片烟,自尽了。及至毒发起来忙着施救,已来不及哩。倒可怜了天然小姐、一个祥哥儿还是小孩子家,既没近支亲族,更且又是客边,多亏了业秀才同他料理。索性把珠宝铺子收了,已被伙计们吃没了着实不少。结算出来,也有限的很。不过数十颗珠子还值得论万银子。现存的钱,和欠人家的,差不多打个“销”字。这时节,却是引儿从中穿针引线,天然小姐同业秀才打得火似般的热了,俨然如夫妇的一般。不知不觉已过一年,业秀才想道:“前儿尤家的一件好事,只为自己忒托大了,不曾发他一票大财。这会子可别做献汉了。但是天然小姐同尤家的比起来天差地远了,天然小姐手里也没有甚么不了的钱。不过那票珠子还值几个。便想法儿哄他出来。决定主意,便对天然小姐道:“我们这么着坐吃山空,决非道理。而又没多大的家产,不消三年五载,就要显出底子来了。”

  天然小姐道:“那末弄个甚么买卖来做?你那一门的买卖在行些?”业秀才道:“我是念书的秀才,岂可以自轻自贱去做买卖吗?”天然小姐笑道:“罢呀,罢呀!你这种念书的秀才,别现世了。头里只道你是秀才,终有本事的,所以拜你先生。岂知你的文理还不如我哩。”业秀才道:“原来……怎地……,所以尽管请假哇!”天然小姐道:“可不是吗?还该你拜我先生哩。我不请假,天天跑到书房里来做甚?”业秀才笑道:“做先生的本事短了,如今做丈夫的能为还不丑呢。”

  调笑一会儿,业秀才又道:“如今赚得钱的道儿,只有做官是顶好的买卖。”天然小姐道:“只怕未必吧。你想,我父亲不是个知府吗?他情愿不做官,还是仍旧做买卖。敢情是到底做买卖容易赚钱呢。”业秀才道:“不是的。你的父亲原是做买卖的人,自然做买卖的本事高了。所以把官看得轻了。然而也晓得做官,不是做不得的事,因此也指个功名在身上。一面候补,一面做买卖,看光景做事情,若是不死呢到底要注重到做官的一方面去弄两个呢。不然,白白的花了这一票本钱,岂是献的吗?我如今别的事也不会做,念书人只有做官的本领。我也不想做知府,只消捐一个通判就够了。你就是官太太了,岂不风光吗?”

  天然小姐沉吟一会儿道:“通判是多大的官职?捐他要多少钱呢?”业秀才道:“我捐官便宜了,不似你父亲须要先捐了监生做底子,我是秀才底子,这笔钱就省了。并且秀才也值钱的,可以扣回来呢。而且通判也可以了,却是正六品的官级。将来一保同知,再保知府,过道班,那便陈臬开藩,督抚就在眼前了。”天然小姐听了着实高兴,道:“从通判上起,到督抚的分位,也不过这几个转弯就到了。也不见得烦难呀!不知要多少钱呢?”业秀才道:“有限的。你那包珠子拿去换个通判,想也差不多了。”天然小姐道:“那几颗珠子能值多少呢?”

  业秀才料得天然小姐不晓得价值的。便道:“多不了一千来往的银子罢哩。况且这种东西也没有正经的价值,假如齐巧有人觅起来呢,多要两个,也是作兴的。若是兜搅上去,只好少两个哩,大约一千,银子出脱不来;一千洋钱,该是值的。我这会子同你商量呢,却有绝好的机会在这儿。何也呢?如今山东赈捐驻沪劝捐委员华淡泉华司马,新娶了一位姨太太,就是六马路宝树胡同谢家的二宝呀。二宝的昆曲是超等的。今番华司马花到五千洋钱的身价呢。因此,华司马要办几颗新光圆整的珠子,东西要好,价钱却多两个倒不在乎呢。我曾经同华司马谈过了,大约可以换一个通判,七项常捐都在里头,拿算起来,却要一千六百七十两有另的库平银,合洋钱要两吊开外呢。岂不便宜着好多哩!差不多卖了加倍的好价钱呢。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倘使错过了,其实可惜。”

  天然小姐道:“真的有这么便宜吗?”业秀才笑道:“你又来了,我们既然做了夫妻,那曾见丈夫哄了妻子的吗?况且我又是很精明的人,吃亏的事情,老实干不来。”天然小姐很是高兴。连忙开了小铁箱,把那包珠子取出来,一颗滚圆的滴珠,重一分三厘。除外六十三颗大约在五、七厘之间。一样的紧皮新光,光华闪闪,仿佛雪团儿似的一堆。秀才看了,心里发火,连忙接来包了,藏在衣袋里。天然小姐又取出两对赤金的三绞丝手镯来,道:“这两副手镯共是十八两重。如今我是穿孝,用不着。索性拿去换了银子,捐一支翎支戴吧,那就体面了。我看人家戴了颜色顶珠,没条翎支拖着,光秃秃的很不好看。况且父亲的那条翎支,说是二百银子呢。前儿父亲说:上海道的一条翎支,没有人好似他的了。那知父亲的这条翎支就赛过了他了。披肩既大,翎线又爽,扎手也好。上海道情愿送五百银子与父亲,要把这条翎支让给他。我父亲原是四海不过的,那里要他银子!并且还想配一个全翠的翎管,打了金托子送给他。岂知还没配得全齐,上海道已革职了。那末没有送去,所以还留在这里。如今我送给你吧。”

  业秀才笑着作揖道:“谢夫人的赏。下官停儿床上去报效一点儿‘汗马之劳’。”天然小姐羞得红了脸,啐道:“人家好好的同你说,你总是油腔滑调。既是要做官了,也得放些官的样儿出来。别的都是闲话,将来做官得意了,不要没良心丢的我脑后去……”业秀才不等天然小姐说完这话,“扑”的跪在地下,眼望着天,立誓道:“若是我业某将来负于我的夫人徐天然小姐,一辈子没得发达。决要死在天然小姐的肚皮上。”天然小姐大笑道:“这样的立誓,敢是维新吗?大凡立誓的通套,终是死于刀箭之下,你偏说死在我的肚皮上。你若负心了,只怕轮不到你死在这个区处了。”业秀才笑道:“你既是不许我到这个区处时,我就不死了。”

  列位想呢,这句话岂不明明是负心的招状儿?大凡女子在热的当儿,那怕绝顶聪明、一等能干,到这儿,心便蒙了。凭你怎样的作弄,终觉察不来,所以天然小姐却不曾细细的味一味这话儿。然而业秀才自己也不曾觉察这话说错了,这是欢极了,无心的流露。虽是无心,其实倒发自肺腑,所以,凡百事情,旁人冷眼里看的真,所谓“当局者迷”就是这个道理。且说业秀才得了这六十四颗珠子,两对手镯,只把这两副手镯拿到“裘天宝银楼”去,换了九百十数元洋钱。捐了个候选通判,也要不了五百洋钱。却哄那天然小姐道:“捐了个大八成的通判,加了运同衔,一支花翎便是蓝顶花翎,十分体面了。”说着又拿出红纸包的十三元洋钱来,双手递于天然小姐。天然小姐道:“这个算什么?敢是人家送的贺礼吗?”

  业秀才道:“我虽是捐了官了,还没曾发帖儿开贺,那有人家送礼来呢?这是我秀才底子上扣回来的八两库平银。齐巧合着十三块的数目。这十三块虽是微细,也是我十年窗下刻苦出来的,非同容易,那一块没有我的心血在上面呢?至于我如今做了皇上家的官,其实都是承蒙贤妻的栽培。唯有这十三块,总算是我的心血钱。请贤妻收着,没事的当儿,可以拿出消遣消遣。足见是我的真本事换来的,好教贤妻欢喜欢喜。”

  天然小姐笑得眼缝都没了,忙站起来双手接来,细细的玩了一会儿,商量把这十三块安放在那里,才觉合式?夫妻两个商酌了好一会儿,没做道理处。倒亏得引儿想出一个绝妙的去处来,道:“这十三块安放着家堂厨里最是合式,才算得尊重,又觉得大方。除了这个所在,就没有得体的所在哩。”天然小姐拍手道:“总竟让还你有主见。”即便恭恭敬敬的捧了这十三块,放在家堂中间,供得齐整了,又点了一对香烛,化些纸钱,夫妻两个拜了四拜。天然小姐又道:“如今既是官了,便该娶妾。我们得成夫妇,原是引儿的介绍,其功匪细,知恩报德,引儿却该正位副室。就趁这对香烛行了大礼吧。”不由分说,拉过引儿,三个儿一起拜了。便改换称呼,天然小姐叫引儿“妹妹”;引儿叫天然小姐“姊姊”。又吩咐丫头、仆妇等叫引儿姨太太;叫业秀才姑老爷,不许再叫师老爷了;叫自己姑太太,不许再叫小姐哩、姑娘哩。又拉过祥哥儿见了姊夫,叫引儿阿姨。吩咐已罢,又交代厨子立刻办起酒来,喝酒庆贺。直闹了一整夜,总算小小的一段结束。于是过了几天,业秀才想道:如今不好因循过去了,须得脱离了这个所在,那便可以做点事业。倘使尽恋着天然小姐同引儿这一对儿,久久不是道理。万一把捐的不是实官弄穿绷了,倒很有关系。不如骗他们引见的道儿,京里去碰碰看,倒是个好计较。主意已定便对天然小姐道:“如今须要进京引见出来才得补缺呢。只是你留在家中,没人照应,如何是好?”

  天然小姐道:“你尽放心。指望得个好缺,升官发财,一路风光,那便有兴呢。”业秀才道:“这便自然。老实说做官的秘诀也考窍得精通哩。第一条终南捷径,若能巴结上了外国人,那便比着巴结王爷中堂还得便宜多哩。”天然小姐道:“这怕弄错了,做官须要巴结上司才是正经。外国人有甚相干?巴结他做甚?升官补缺、委差事,外国人又不能做主。这都是上宪的权柄呀!”业秀才笑道:“你真是不出闺房的女子了。那知如今世界上的局面哇!这当中仔细缘由,一时间也同你说不清楚。横竖你慢慢的看着我的手段吧。”

  天然小姐半信半疑,也没工夫去考究。忙着替业秀才整顿行李铺盖,盘缠路菜,调排的十分稳贴。常言道:人心肉做。业秀才虽是安心骗了天然小姐的一包珠子,一走便了。看他这样贴切,就是正式夫妻,也不过如此了!倒觉得心里有些不忍。并且天然小姐所有值钱的首饰等项,一古脑儿叫业秀才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那一天动身时,天然小姐同引儿、祥哥儿送到新铭轮船上,再三叮咛,珍重而别。不多几日,业秀才已到京都,就在安东会馆住下。先把那一颗一分三厘重的滴珠卖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拜客请饭,拉拢交情。京城里只消有几个闲钱应酬应酬,开通大人先生的门路,是最便当的。而且是有这些拉皮条的哥儿闻风而来,凭你自己拣择,要运动那一条路子。大凡到过京里的,大都知细这个情形哩,用不着做书的细细说他。这里业秀才却是立定主意,谋一个出洋的事情,来混他三年五载。好使得天然小姐叫乎不答应,让她的心死了。最好等她重又嫁了人,那便就有好题目同她断绝,还且可以同她说句话儿,诈她一诈。自己赞着自己心地玲珑,设计高妙。也是业秀才的气运大来,恰好龙侍读放了那一国的钦差。业秀才便把那些金珠首饰竭力运动,所谓“有钱使得鬼推磨”,居然弄到一个随员差使。这是任满回国,坐定保升。并且便宜在,归入特旨班的分儿,十拿九稳。多亏龙钦差同他打算道:“你是候选通判,其实吃亏了。将来就不过保实:你索性加了候选道,将来也是个保实。岂不便宜着好多呢?”

  业秀才筹算筹算,资本绰然有余。于是听了龙钦差的指教,立刻上兑,也不过花了一串银子光景。等到龙钦差请到出京,路过上海,业秀才只躲在行辕里面,不敢出来。恐怕被人见了。传到天然小姐的耳根子里去,便要摆起道台夫人的架子来哩。其实对不住她,何苦来弄成她空欢喜一场呢。这里且不说业秀才跟了龙钦差放洋到任。且说天然小姐,自从业秀才进京之后,巴巴望望业秀才寄到平安家信回来。那知一天一天的望去,只没有一点儿信息。天然小姐和引儿两个疑疑惑惑,胡思乱想,不是他身子有病?还是轮船或者出了叉子?打探得新铭轮船已转过了两三班哩,那便决计是病了。愈加慌乱起来。引儿道:“即使病了,也不该信都没有呢!”

  天然小姐却想出一个计较来,道:“我们天天买一张新闻纸来瞧瞧,或者从报纸上讨出一个消息来,也未可知。”引儿道:“也是一法。”于是找一个卖新闻纸的,日逐送一张新闻纸来。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月光景,新闻纸上也讨不出信息来。天然小姐竟恹恹的病了,引儿也弄得搔首不知痒处。正乱糟的当口,恰好那一天的新闻纸上载着出洋钦差、随员名单,里头却有候选道“业某”的名字。天然小姐和引儿俩个不觉笑逐颜开,互相庆贺。顿然间,神清气爽,病都赶掉了。连忙同着引儿坐了马车,到出使行辕,只见行辕上寂然。打听时,原来龙钦差只住了一日,已放洋去了。天然小姐直听得呆了脸,一句话儿说不出来。引儿也着实诧异,扫兴而回。天然小姐忽然想起来道:“只怕不是他呢?他是通判,不是道台呀!”

  引儿道:“官衔上果然差了几级。但是名姓却一点不差。况且这个姓字,其实少有。前儿听老爷说:在汉口的时节,有个堂班叫做‘业家班’,大概都当他是姓‘叶’的,不是姓‘业’的。就是他的堂牌明明写着‘润德堂业’,眼角上一瞟,‘叶’字同‘业’字的形体,又差不多儿,所以‘叶家班’大家知道。说起‘业家班’倒说那有姓业的人家呢?当时金大老爷荐他来的时候,老爷听说是姓业,就想起这个姓字来,只有个堂班姓着这么冷僻的姓,只该做鸟居。那知安东倒有在庠朋友,也姓着这个怪姓。岂不好笑!我想来姓业的,不是大族,不比姓王、姓张、姓李、姓赵,同名同姓的人多。而且他的名字也是怪怪气气的两个字,拿这两个字来做名字的,着实少有。至于官衔上差了,不好捐升的吗?若是这名单上,不是道台,倒是县丞、巡检,反而比通判小了。那末或者别一个了,不是他了。如今通判变了道台,不过花几个钱,马上大起来了,最容易的事。倒是官衔缩小的烦难。据我料想起来,一定是他弄到了这个出洋差使,加捐了道台,倒是一桩喜事。将来的好处,不可限量呢!”

  天然小姐道:“你真真昏蛋了,巴不得别一个业道台吧。若然就是他这个人,一定是个没良心的人,把我们丢了。”引儿顿然冷了一半截。又不好托了人去打听打听究竟怎样的道理。从此以后,昏昏闷闷又过了半年,业秀才的信息仍是杳然,而且支持门户,很觉拮据起来。值钱的东西一古脑儿给了业秀才,现存的几个又使的差不多了。于是慌急起来,同引儿两个商量善后之策。引儿道:“姑娘不想到这里,我也不敢说;既然想以这里了,我是担心好多时了。如今手里一无所有哩。后来的日子,正长呢,若是死守在这个人身上,论年了,信都没一封,只怕靠不住事情呢。原是我害了姑娘,当初原是我把姑娘拉下浑水去的,如今再不想个万全之计出来报效姑娘,那便天理也不容我了!”

  天然小姐道:“前儿的事,提他做什么?究竟自己不好,若然没有靶柄落在你手里,你敢把我拉下浑水吗?如今现存的,不过百十两银子了,除了这些些儿值钱的东西,都没了。叫我怎样支持过去呢?”引儿道:“不是又是我把不正经的道儿来引诱你,你这样的年轻貌美,怕没有好日子过吗?况且这儿上海地方糟不过的去处,什么事做不得?姑娘何不装点装点,坐了马车到张园去喝喝茶;戏园子里去听听戏。包你不消两三回就交运了。而且如今你手里也没有了,再不会吃人家哄了去。”天然小姐躇踌了好几天,除了这一条路子,竟然无法可施。只得如法炮制起来。于是装扮得齐齐整整,一到饭后三点钟,便坐了马车,来到张园安垲第大洋房。金刚石上泡了一碗茶,同引儿两个说说笑笑,做出轻狂的样子。何奈一般阔少年顽固野蛮,非常了得,总是从脚儿上品评起的。一看一双天足,头也不回,洋洋的走开去了。只急得天然小姐火性直迸起来,道:“接连三日,倒花了十多块洋钱,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引儿笑道:“我有点儿明白了,只因你是一双天足,装点得既不像小姐,又不像大姐。假如索性像堂子里的骚大姐,倒有人爱的。如今你有点儿三不像,所以那般儿色鬼,到底摸不到你是个什么种族,便不敢请教了。”说得天然小姐倒好笑起来。引儿又道:“我又想个计较在心上了,这里有两种装点:一种是旗装;一种是女学生,这两种就合上了这双天足了。”天然小姐道:“若是改换旗装,须要定做衣服,又是花本钱。倘然仍是扑个空,这便是倒穷命了。不如且充个女学生吧。今儿恰好是礼拜日,只怕有些意思了。”引儿便替天然小姐梳了一条辫子,穿了一身无色的衣服,裙儿系的低低的,倒别有一般风韵。手里拎了一个小小皮包,坐了马车,如飞的望张园去。要知天然小姐此番改装而去,可能觅个知音?及业秀才如何又中起举人来?希奇作怪的历史尽在下文分解。

  卷之十四设圈套女学界蒙污点拔短梯新孝廉丧良心

  话说上海绅富里面有个特别性质的一位征士先生,他的姓,也生得别致,同业秀才的“业”字,倒可以拜把了。你道姓甚?原来姓那“诗云子曰”的“子”字。想是夏禹帝的嫡派子孙。不然子姓却没有第二个支派呢。这位子征士,排行十三,有些要好的朋友,戏唤他“十三太保”。慢慢的“十三太保”这个名号倒响亮起来,反而把真名的姓倒隐了,没人知道了。只有做书的还知道他是姓“子”,若是别人,但认识他是十三太保就是了。至于他的官印台篆,究竟叫做甚么,做书的翻一翻同征录,想也翻得出来。但是没工夫翻他,只得姑付缺如了。且说那十三太保的风流文采,震荡一时,很有些好人家的妇女和他殷勤,借着索书勾画的名儿,去交给他。何奈十三太保表面上却不似道学先生,一样会瞅眉丢眼的说几句风话。但是真的要他干些什么秘密的交涉,却是不肯;倒是个外佻达、而内端方的一流人物。然而十三太保的思想,却说他不来,说他是守旧,有时节也很提倡文明;说他文明,却又很有开通。他最不谓然的是女学堂,把女学生视为妓女一流,竭力的糟蹋,恨如切齿。他曾经昌言道:“我自己知道是个好色之徒。不过能够严立界限,丧名败节的事断断不肯做。那怕天仙化身放在眼前,也不会动心干出坏风化的事来。”

  有人听了不服,揶揄他道:“你委实是个又聋又瞽的泥菩萨,石朝官原也不识得那么叫做美人,怎地叫做欢情?冤枉生了一副好皮囊,哄得那些女娘们中心痒痒的。”十三太保道:“据你的意思,便是禽兽的设想了,定要坏了人家的名节,污了人家的闺门,才算得风流才子哩。我何尝没有几个忘不了的女子?却有个绝妙的法子偿这个心愿。比如张家的妹妹,李家的嫂嫂,实在爱得要不得,便捉个妓女来,当做张家妹妹、李家嫂嫂,岂不是别人的闺门名节保全了。这就是情天的别派,色界的圣贤。”一时听他这种的议论,笑他迂腐的也有,赞他君子的也有。及至如今,盛行了女学,十三太保竟大不谓然,狠狠的糟蹋这般女学生。说道:“振光女学,原是当今的急务。不过办法、章程十分弄错,圣人的礼教,尤不可违背。如今男女混集、华洋杂处,‘羞耻’的两字湔刷的尽净了!”

  十三太保便拟了一道女学的章程,呈到学部里去,指望学部里大加赏识,立刻奏明皇上,颁行天下,依他的章程实行起来。那知学部里看了,一笔驳倒,倒说陈腐之谈,不合时用。只气得十三太保火性迸破了脑门。因此立下大愿,把这些女学生只做妓女看待。若使有些姿色的,一定要千方百计弄到手,嫖他一嫖,多花两个钱倒不在乎。所以女学生里面有几个没行止的,吃他骗上了。然而没行止的女学生,一千个之中找不到一个。大凡一经进了学校,受了教育,那怕头里有点儿轻狂的,只消受了一学期的教育,就变稳重了。所以十三太保还不能满意。不时的在女学生跟前扑了一鼻子的灰,老大的耳脖子也不知吃了多少!因此,有点儿不敢了。那一天,天然小姐改换了女学生的装束,仍在金刚石上泡了碗茶。看看天时已不早了,一般游人大有“归去来兮”之势。天然小姐悄悄的对引儿道:“又不济了。我的命运怎的这般苦?今儿更是睃也没个人睃着我睃一睃了。”

  你道为何呢?只为大概人远远的望着她是一位女学生,未来中国的主人婆,有神圣不可侵犯之尊贵,不由你不是油油然起敬之意。于是一个个都是斜着身子疾趋而过。天然小姐正在有泪没处洒,只向肚里咽的当儿,齐巧十三太保到来。虽然见了女学生有点胆寒,其实轻侮之态终不肯改。望去很有些姿色,便放慢脚步,捱到天然小姐的身旁,瞧了个饱。十三太保如何不省得,就在紧接的那个桌子上坐了,也泡了一碗茶,想:怎样同她兜搭?眼睛一溜,计上心来,便拿一根纸卷烟,装在金镶烟嘴里,身上摸索了一会儿,自言道:“洋火丢在那里去了?”岂知不消你费心,设计儿去兜搭她,她颠倒凑上来了。只见引儿划了一支洋火,含着笑微微的“我们这里有呢。”十三太保原想这套把戏做完了,便要同她借洋火的由头试一试,真真万事不可料,他们倒迁就过来。急忙的趋步上前,接了洋火,把卷烟吸了。又拿出二支,各人敬了一支,陪笑道:“阁下,在那一个学校里?”

  (大凡女学生的动止属辞和男人一样子,十三太保称天然小姐“阁下”,非是做书的失于检点,错当他同男子扳谈。而且后文还有徐君之称哩。)天然小姐便乱说了一个什么“毓秀女学校”,不知有这个学校,还是没这个学校。十三太保也模模糊糊,似乎从前没有听到这里有什么“毓秀女学校”,也不去管他。既是有这个学生,自然有这个学校,那知是假冒招摇的。十三太保又问了姓名,天然小姐便说了“徐天然”。十三太保便道:“原来是徐君,失敬,失敬!久慕,久慕!”谈了一会儿,想起“徐天然”的名字很熟,不知在那里听过的,一时想不起来。十三太保头里还不敢存个非望之心,倒是引儿在旁边风风颠颠,颇类堂子里的骚大姐,替婊子拉户头的形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天然小姐果然不冤枉花了几个钱,游了几天张园,所谓“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招着了一个花钱的主顾。从此,一双两好,安分过日子。并且十三太保精于医理,没事儿的当儿叫十三太保教导教导,居然切脉开方都会了。后来十三太保得罪了朝贵,逃亡在外。天然小姐失了依靠,便做女医糊口,此是后话,自有正传,这儿姑且搁一搁起。

  如今又要说到这位薄幸儿郎业秀才了。但是这位业秀才已是观察头衔,虽是虚的,久久要做实缺道的。做书的倒不好,因为不高兴这人了,尽管称他“秀才、秀才”,不把他的功名显出来,其实使不得,只好改称他业观察哩。且说业观察跟了龙钦差到了外国。龙钦差十分器重他,说他办事精练,长于外交。倒是同事之中有个大挑知县姓卜,只因此公生得肥胖,取他一个浑号,叫做“象猪”,说他肥肥胖胖,仿佛猪猡似的;而且此公脾气不识好歹,欺软怕硬,最喜恶谑,又是颟颟顸顸,我们上海人俗谈,叫做“猪猡脾气”。这个浑号其实贴切不移。他既欢喜恶谑,好叫他受个恶谑之报。业观察在同事里面倒是同卜象猪最说得来。卜象猪因他功名也大,钦差跟前又有脸,自然也很高兴拉拢。交给深了,又每每的嘲笑业观察功名虽大,底子却没有他的漂亮。业观察道:“你也不过一个举人罢哩,有什么希罕?”

  卜象猪摇着头、咋着舌道:“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若说不过进个学,原是稀淡的事,与本人的命运、祖宗的功德无所关系,碰巧儿就进了。至于发榜,却不得了哩!关系重哩!一来究竟要真才实学,至少也要一二百个里中一个,这就难哩!然而文章还是末尾,第一要看此人祖上的积德如何;第二要看本人的福泽如何。据说中一个举人,要三世修成,七代祖德。哼、哼、哼、哼……!你看难也不难?易也不易?这还平中的举人罢哩,然而已是如此烦难。比方我是经魁呀,更其难以言语形容了!”

  业观察道:“呸!希罕什么?我是不高兴下场了。假如高兴下场时,只消一趟,包管中出来了。不以你横一趟不中,竖一趟不中,直跑了五七趟才中了。还要在人前卖弄,我看你羞得很。”卜象猪说急了,又道:“你说不希罕?譬如捐官,秀才底子只值八两银子;举人要值八百两呢!这就是一百倍的体面了!” 业观察笑道:“你也不过一个举人罢哩。秀才、举人也不过只差了一级,既是你三世修成、七代祖德,何不再发上去呢?进士、翰林,扶摇直上,这更风光了,香脆了。为什么如今还只得一个知县?我虽是不体面,老实说,我面孔一板,要体制来压服你,不怕你不是‘大人、大人’的屈膝请安哇!”

  卜象猪又强词道:“不中进士的话头,你这儿还不好问我。你且中个举人,我看了再问不迟。并且不是经魁,也只索罢休。至于你官位比我高的多了,大不了花了几个臭钱换来的。我这知县是铁也似硬的,何曾花了一个钱?是大挑出来的。终是‘三寸羊毫,十年辛苦’,非同儿戏。不是说句倒蛋的话,若是担些寻常公罪,还是个文理尚优;着以教职归选,犹不失为师儒望重。若是大人这般,只是一革便了。连着秀才也归于乌有之乡哩!这样看来,举人不可不中。但是没有中举人的本钱,那也无可奈何的事。”

  业观察被卜象猪说急了,便跳起来道:“我回国去偏要中个经魁你瞧瞧!消消我这口恶气。”卜象猪摇头摆尾的说道:“难!难……难难难……。其实烦难!这口气我看一辈子也不容易争回来的了。业观察拍着掌道:“我回国之后,逢着乡试年成,不中一名经魁?你瞧我是畜生养的。你记好我这句话就是了。”卜象猪瞧那业观察说急了,认真起来其实倒底不好看。因自周旋道:“大人不要对针,知县不过说句话儿玩罢哩。大人位跻监司,岂可再同那酸的、臭的,这门子的人去矮屋中讨苦吃吗?”业观察道:“谁同你说玩笑嘎?你我私下说的还不算数,须得请龙星使做个中间人。”卜象猪说:“这么游戏不经之谈,怎好同星使说呢?”业观察道:“不要紧。”一手拉了卜象猪来到龙星使跟前,业观察吱吱喳喳说了一遍。龙星使听了好笑道:“别的事情都可以使性儿去办一办,这中举人是拿不稳的,仿佛新嫁娘坐喜一般样儿的巧起来,一索得男;不巧起来,一辈子没些影响,也很多呢!我劝你省些事儿吧。”

  业观察道:“横竖瞧着吧。终算不是我们两个私下发的誓了。”龙钦差笑道:“算了算了,不用说了,你们歇歇去吧。”过天龙钦差对业观察道:“你同卜某说的忒满了。到那时间没些影响起来,岂不赧颜哇?”业观察笑而不答。龙钦差又道:“若说科名哩,譬方如我,原不算烦难希罕的事,十七岁进学,二十一岁发解,明年成进士、入词林。五年之间,一个童生就望重清班哩。虽说便当,然而秀才变举人的一级,却落了一回的空。我想来,我尚且如此,别人更其难说了。况且你科举的道儿,老早已荒废的了。你何所恃而说这满话呢?我想你们就不过说说玩话。说顶真的,这样吧,自我居间弄一杯酒喝喝,同你们说开了吧。”业观察道:“大人这样栽培,职道感激非常。但是职道自问:举业功夫还可将就,且待职道试一试看。”

  龙钦差对业观察瞅了几眼,也不说了。光阴苒苒,不觉已是任满回国之期。业观察得了异常劳绩,发往安东巡抚差遣,这时节的安东巡抚已换一位旗员,叫做时功。这位时中丞,旗员当中却算得极时派的人,而且安东一省,交涉最多,手底下没有能办交涉的老手。一日,廷寄到来知是有个出洋回国的业道交他差遣,非常欢喜。预备业道一到,马上给他一个洋务局老总差使。把札子先办好了,一等到来,立刻札去。岂知一等,直等到限期已满,还不见禀到。照例咨文原籍,催令到省,查业道的原籍却是邻省边县,离安东省城不过三站路。时中丞因他是出洋回国人员,又是用人之际,公事尽管过过去。跟手又委了一位候补知县刘令到业道原籍,说明需才孔急。一到省,就有顶好的差使委下来,不用措资安家。岂知刘令去了三日,回省销差,说业道并未回籍,该管衙门,查无下落。时中丞没法,只得听其自然。你道业观察为甚逾限不去禀到?原来有两层缘故:一层是安东省是断乎不肯去的,他的丑历史都落在安东人手。云三奶奶的一局,已是大难为情。而且徐天然小姐原籍也是安东。只怕如今已扶柩回乡了。这件交涉发作起来,更不如云三奶奶的容易发付了。差人上海去打探徐天然小姐的下落,也打探不出来。上海既没有这个人,不是回安东原籍,还有甚么去处?因此益发不敢到省了。这是业观察重要的缘由;还有一层,却就是同卜知县卜象猪说笑话,说成功的一件事。刚好那一年是乡试正科,他虽是发往安乐的特旨道,还是未到省的道员,与应试章程尚无违碍之处。情愿把外国弄来的一票钱,倾其所有换一个举人来争一口气。因此逗留京都,同一般翰林老爷,有试差可望的相与起来。也是他的济运,安东大主考,恰恰点了龙钦差。龙钦差原有心成全他,因此不待他银子送来,即忙写了三个“古”字,打发人送给他。

  龙钦差原也知道他立心争气,不怕花钱,这笔赊账,着实好做。既不会短一个钱,又见了情。就是场后问他取钱,也不要紧,还且是自己手里培植出来的人。那里会靠不住?在外国同卜某人拌嘴的当儿,又是做的居间人,有此许多缘故,放心胆大的,先送过关节去。及至榜发,业道台高高中在第一十三名乡魁。业观察举人却中了,气却争了。但是要惠钞这笔关节银钱,却肉痛了。于是想出一个拔短梯的法子来。要知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卷之十五广寒宫碧美娘蓄妓白云观安道士欺心

  话说业观察用了三个“古”字的关节,高高中了第一十三名乡魁。心里一喜一忧。喜的是:幸而被卜象猪一激,倒激成了一名举人。不但是在卜象猪面上争了这一口气,还且在业氏门楣大有光采;忧的是:龙大主考那里少不得要花一票大注儿的钱。假如打了银票去换得关节来,那是情情愿愿的,于今中也中了,再把银子送去倒觉心痛起来。难道不把银子送去,他可说得出这名举人不算数,收回去了,另找个人补上去?况且他要问我讨这笔钱,我就问他要凭据出来,便给他钱。他那里拿得出凭据呢?我意决计拔他的短梯哩。他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即使闹点乱子出来,我却碰得过他。他断断不是献的,我如今“鹿鸣宴也不领;座师也不拜”,即便回京。打千改省做官去吧。就拿送给龙大主考的这注银子,花到部里去,岂非得计。想到这里,拍手大笑,自赞算计非常之好。当今世界上,要比得上我这么聪明能干的人,只怕绝无仅有,唯我独尊的哩。于是收了行装,赶速回京。

  一日到了京中。他同白云观里的安道士原有些首尾,就在安道士那里住下。那安道士却是当今极有势力气,和里头安总管是嫡亲兄弟,所以一般大老尚且同他拉交情。京城里安师父的名望,随你是个三头六臂的“哪吒三太子”,听了“安师父”三个字,总要吓了一跳。须知业观察那里的来头,交给上了这位阔老,其中有个缘故,说来其实难看,而且曲折很长。《官场现形记》里面倒少不得这段现形。且待做书的打起精神,细细的写他一写;看书的也须打起精神,细细的看这么一看。按,京师的白云观,原是个绝大丛林,庙貌森严,道侣安分。近三十年之内,白云观的道士,也没有甚么安师父这个道士,就是里头也没有安总管这个太监。不是先要说做书的胡闹了、瞎说了,其实京城里有几个白云观呢?不是说到“白云观”三个字,就是高真人住持的白云观了。犹如上海,说起妓院,就是宝树胡同谢家;说起妓女,就是林黛玉。却不道,妓院有二百多家;妓女有一千多人。姓谢的妓院也不是一家;妓女的名儿唤做林黛玉的,同一时期,最少也有十来个。至于一个所在,曾经弄出两个林黛玉来。

  那末,那一个林黛玉的招儿上加上一个“真”字,便变了“真林黛玉”了。这一个心里不服,道:“他是真林黛玉,我便是假林黛玉了?”于是招儿加上“真正”两字,便是“真正林黛玉”了,以为抵制得住那一个了。那一个又不以为然了。她是真正林黛玉,我虽是真林黛玉语气之中很觉敌不祝这个真林黛玉来得口齿老结,因此改做“真正老林黛玉”。这个真正林黛玉想道:“大凡别的东西,越老越好。唯有妓女老了,就不值钱了。常言道:“人老珠黄不值钱。她写上了一个“老”字,可不是失算哩!我却偏偏写一个“斜字上去。于是改做“真正小林黛玉”。果然,一般嫖客只朝着真正小林黛玉那边玩去。那个真正老林黛玉只弄得臣门如水了,门庭寂寂车马溪——可就站不住了。这不过是最没人格的一个妓女,只消有了名望,是有借他的名儿来混饭啊!何况京城里鼎鼎大名的白云观哇!自然也有依草附木,没有独立性质的一流人。借他名儿招摇撞骗,无所不为哩。

  且说安道士的白云观,却在袜子胡同,庙貌也极平常,道侣也不多。他所以便宜的,就不过仗了里头的一个拿着小小权儿的安太监,是他的亲哥子。只为小有权力,说句话儿有些灵验,于是外边不知底蕴的,便认是总管都堂的太监了。如今表明了,读者不要疑安道士是高师父的借名;安总管是李总管的化身。不是做书的嘴硬,若是果然是高师父、李总管的现形,老实说做书的却不是怕事的软壳儿。要说是有胆量了,说的何必鬼鬼祟祟、畏首畏尾,落了“现世小说家”的窠臼。凡是编到有点儿关系的去处的人物的事迹,故意改掉些,殊不知当今圣主贤王在上;断不兴文字风波。况且稗官野史,原不过助人酒尾茶头的清兴,捕风捉影之谈,尚且言之无罪,况是事无虚假,口不雌黄,恰足以揭发不肖者的真相,倒可以使不肖者寒心,岂不是有功无罪的生活吗?且把闲文扫去,好将正传编来。且说安道士靠了哥哥安太监的招儿,很有些儿不安分。然而这安太监,倒是安分识法度的公公。不过一味忠厚,手足情深,只消阿弟在情理之中的事,朝他商量,终肯竭力帮忙。若是情理上稍有点儿说不过去的,却要训斥的。只有不安分的人口舌是利便,那怕一万分混帐的事,也会说得二万分的情理。这不是安道士一个儿是这样,大凡不安分的人总是这个样儿的。所以安道士哄得安太监心花都开了。常对人说道:“咱家的老二可惜做了道士,若是做了官,比着李先儿还强的多呢。”

  且说安道士手下有个帮闲的穷官儿,此人叫什么刘一桂,却是周部办的小舅子。这刘一桂,尖刁古怪,花样百出。安道士却视为左右手,没一刻工夫少不掉这刘一桂的。刘一桂有过房女儿,叫做碧莲姑,是女先儿出身,十六七岁的时节,很跑过红的。有个内阁中书爱上了这碧莲姑,要来做妾,不上几年,那内阁中书死了。碧莲姑卷了两三吊银子,同刘一桂商量做些什么才好过一辈子的安乐日子?刘一桂道:“容易,容易,这桩好买卖只有你做起来才配。我却想着了好多时哩。可惜我,虽没有什么大身分,然而终竟是衣冠中人,做不得这桩好事情。如今你手里不是有了这么大的一票?提出一吊银子来,到南边去买上几个苏州女孩子,教导他些儿昆曲子。仿着南边有种叫做住客的式样,也不摆酒,也不应条子,要收拾个极讲究的起居,并且也不叫什么堂,什么班,取一个文绉绉的名儿,叉叉麻雀,抽抽鸦片烟。这里京城里,虽有好些的南班,然而总安着老式的排场,一般大爷们玩的厌了。如今弄个新鲜的调儿来招他们来玩,谁不高兴呢?”

  碧莲姑听了,大为合意,便依着刘一桂的调排,亲自到苏州选了四个女孩儿,都是十六七岁。替这四个女孩子起了四个名字,唤做金姑、银姑、翠姑、玉姑。这里要算银姑最漂亮。就在绣春胡同,租了一所屋子,收拾得十分体面。摹仿上海的式样,“广寒别院”。果然不出刘一桂所料,一般大爷们都以为好玩的很哩。刘一桂又捉弄那安道士同银姑好上了,撒泼的花钱。安道士哪里有许多钱花呢?刘一桂又替他打算道:“放着泰山般高的金银山,怎地不会去抠呢?”

  当时安道士还没有同哥哥安太监做首尾,所以却不懂这话。因问道:“这座金银山,哪里呀?怎地我意不知道?不然我早去抠哩。”刘一桂笑道:“敢是真的有金银吗?不过譬方的话嗄!里头的公公不是座金银山吗?”安道士恍然大悟道:“你说的不错。但是咱们家的那位老大,却是个呆虫。从不会替外边的阿官们牵个钱儿,动不动老祖宗的法度。不许咱们多说一句话,管一点儿闲事。”刘一桂道:“原要他这么着,才可以捉弄他。这会子且不用说,找到了买卖来,我是有法儿叫他做我们的傀儡。你尽玩你的,不用操心,稳稳的有大注儿送给你使就是了。”有天,刘一桂到贵林会馆去找一个候补知州,姓钮,号五松的,说说闲话儿。一到里面,那钮老爷拍手道:“巧极,巧极!正要来找老哥,老哥倒来了。这里敝亲的济运了。”说着,指着一个削骨脸,两撇小须子,穿着簇崭的狐皮袍褂的那个阔人道:“这是家姊丈封梅伯封观察……”

  刘一桂听到“观察”两字,急忙赶上一步,拱手道:“原来是观察公,久仰、久仰!几时到的?”封观察站起来答道:“昨儿才到。阁下莫非就是刘一翁吗?”五松接过来说:“不错,不错!这位就是一桂哥。我们正说着这事儿只有托一桂哥最便当。一桂哥只怕有耳报神的。不然,好几天没到这儿来谈谈哩!今儿刚好来呢。”刘一桂想道:只怕买卖送上来了。便笑逐颜开的道:“钮大哥,有甚见教?兄弟没有不竭力干去。”五松道:“只有一桂哥办得到。但是这件事情却不能瞒了一桂哥,可以办的。”封梅伯封观察接过来道:“刘一翁既是自家人时,我们不妨找个清爽点的场坞去谈谈。”刘一桂道:“很好,很好!二位‘广寒别院’没有去玩过吗?那里金、银、翠、玉四个姑娘,那一个不是天仙女似的呢?兄弟同他们稍微有点儿交情。很有几处可以秘密谈话的所在。并且里头安总管的阿弟安师父同兄弟是道义之交,肝胆相托的好友,天天在银姑那里一块儿玩。如今安氏弟兄的势派,谁不听了吓了一跳呢?”

  封观察道:“安总管……安总管……?倒不很听到。当今季大叔是很红哩。”刘一桂随口乱吹道;“封观察,钮大哥进京来没有许久,一向在外边,又不想走路子,运动好点的事情来弄两个回去享享福。自然这种情形,少不得隔膜了。须知目下的局面,变得同去年、前年的情形截然不同了。大家都知道,季大叔拿的是全权,总管都堂,非同儿戏。那怕军机处领班、殿阁公相,都叫他‘干爷子’,才可以保得牢权位。别的且不用说,二公可知道?黄大军机何故退出?余尚书是黑极了,怎地冷镬里爆起热豆来?一个翻身,极黑的变做极红了。余书新近拜了安总管做干爷子。黄大军机,谁不知是季大叔的心腹人?不比寻常的干儿子!二公想吧,黄大军机退出,偏是余尚书补进。里头季大叔同安总管谁有脸?谁没脸?这便不待知者而知哩!”

  封观察点头簸脑的道:“嗄嗄嗄……!如今这么着的情形哩,季大叔不兴哩。如此我们就到‘广寒别院’去谈谈吧。”于是一同上车,到绣春胡同“广寒别院”下车。刘一桂引进里面,先在碧莲姑房里坐了。刘一桂便对碧莲姑道:“这位封观察封大人署过彰阳兵备道的。这会子进京来有点要紧事情。本省抚台密委的,可知信亲哩。”

  碧莲姑原是头等的把势老手,明明是个冤桶,乐得哄他一票。连忙不住的封大人长,封大人短,叫的震天价响。又连忙叫金姑、银姑、翠姑、玉姑四个儿姊妹花进来应酬。岂知封观察独具只眼,别有慧心。四个姊妹花倒不留情,竟爱上了这假母碧连姑。瞧她年纪却在三旬左右,好一身肥嫩洁白的皮肉;一双小足儿,有趣很哩又尖又瘦,不满三寸长;一双凤目,水也似的浏亮;说笑起来,两个酒窝,约摸三四分深,一个洋钱般大。所以嬉皮涎脸的只盯着碧莲姑,目不转睛的瞧。碧莲那里不明白?一想:倒是个老玩家。这却我们上海也很兴这个道儿的。据一般玩出精来的朋友说,大凡玩笑场中,要玩些名目出来,玩姑娘要算最没味儿的道儿。倘使高一层着想,还是房老。怎生叫做“房老”呢?喏!比如妓女,锦样年华已是过了。手里也积了两个,买个女伢儿来应酬门面。自己却退为房老,偶遇着合意的郎君,便可克尽嫖学主义。并且凡百举止,都是随随便便,不依规矩,倒成了方圆。这是在情网的。一方面并不在金钱主义的;一方面所以常有不但不花钱,还可摸她两个。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却没有从她更便宜的交道儿呢!若是不的,竟然是“海上三山”可望不可接,这等好事情还算不是极点的地位。若说极点的地位,就是姘老鸨。姘老鸨的好味儿,做书的但能心领神会,却不能形诸笔墨,何以呢?只为个中的委曲忒奥妙了,这枝秃笔描摹不来。然而做书的却不肯自认没本领,只怕善于摹情译述情网的天笑,也未必能摹写得深入显出,细微曲折,丝丝入扣,一笔不荡呢!大约构撰《石头记》的胡老名公,或者还可以试一试,到底办的到办不到?也在可知不可知之间。做书的只好总交代一句:狎房老、姘老鸨,二门子比较起来,姘老鸨高着狎房老五千四十八倍。这碧莲姑却不是房老,原是老鸨。封观察的嫖学,足见高明,得过最优等的文凭哩。当时碧莲姑瞧透情形,一想也好。布一个迷魂阵给你玩一泡,只消你吃得住,我总没吃亏的道儿。老实说,何乐而不为呢?拿定主意,便拿眼瞟了封观察一瞟,微微的笑了一笑,起一只左手在封观察的右肩上一搭,把三个指儿按了两按,点了一点,道:“封大人,这几个女伢儿,封大人可赏个脸儿?叫那一个女伢儿伺候你老人家唱支曲儿听,消个遣儿?”说着又把“瞟”、“笑”、“搭”、“按”、“点”,这五件妙不过的把戏重番扮演了一套。恰好的第五套把戏,那个“点”字诀,点着了封观察的酸筋上,直是又痒又酸。酥了上半截,硬了下半截却张了口说不出话来。钮五松、刘一桂看了几乎笑断了肠子。一会儿,封观察才得涎脸儿说出一句话来道:“这几位姑娘都是好的。叫我倒委决不来。还是就这儿玩一泡吧。”

  碧莲姑笑了一笑,同金、银、翠、玉四个儿丢了一眼,金、银、翠、玉四个儿一齐会意,闲闲的退了去了。那钮五松虽然是位堂堂百里侯,其实是可怜见的一个人。有生以来,没过着一天安闲欢喜的日子,钞袋里也没放过一个闲钱可以买一会子欢笑的。终不过跟人家干玩一阵,所以这种巴一等的外教,看这情景老实找不到是个那门子的把戏?因此直看得个不耐烦。便开言道:“姊夫,且把正经的事儿同刘大哥谈了,商量个法儿来替兰二哥出脱了干系,才得保住功名,大家安乐。不然,只怕误了大事,那就乏味了。”

  封观察正在神魂荡漾之际,吃钮五松又断了兴头,心里好不自然。但是五松说的道理上极其对针,却找不出别的话儿来驳回他。只得诺诺连声道:“是是是……,舅兄说的是,舅兄说的是……”刘一桂瞧着封观察已经吃干女儿碧莲姑一阵鬼迷,竟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常度都改变了。这桩买卖钩的牢牢的了,不怕漂到那里去了。也便接口道:“不错,不错!我们先把公事办了,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说着又对碧莲姑道:“里面没人吗?拿烟具端进去。你的封大人有要紧事情同我商酌呢。”碧莲姑笑道:“封大人竟是封大人了,叫什么‘你的封大人’不是笑话吗?敢是封大人卖给我了?多少钱嗄?”说的大众都笑了。封观察笑道:“你说吧,我这么一个人能值多少银两呢?”

  碧莲姑笑道:“封大人这么的一个人,那里论得多少银两三个子儿?(京城中以铜元一枚,叫做个子儿。三个子儿,即铜元三枚,合钱三十文。)已是着实贵哩。”互相调笑着,便来到里面的那间秘密谈话室。碧莲姑乖觉,知道官场中的勾当,大抵局外人听不得的,因此替他们掩上房门,走了出来。诸君要晓得封梅伯封观察有甚秘密运动呢?这事儿若是闹得对针起来,却不是沙门岛去跑一趟,才可了得的事。事情呢,却不是封观察自己的事,原是封观察的第二个兄弟封兰仲封大令的事。诸君不要性急,且等做书的从头至尾,逐层逐节的细细写来,便知道官场中的现状,果然是无奇不有哩。

  却说封梅伯封观察第二个兄弟,表字儿唤做兰仲,却是个秀才,精于刑名之学。年纪虽轻,办点公事着实老到,这且不在话下。只说他有个同姓不宗的知己朋友,叫做封六相。这封六相却是个土财主。虽是胸无点墨、目不识丁,为人却慷慨,有义气。家中父母双亡,又没兄弟儿女,只有一妻一妹。那妹子叫做凤娘,月圆年纪,花样容颜。还且知书识字,一笔写算,女红之外,画几笔“徐熙没骨法”的设色花卉,比较那“长白铸女史”似乎还觉高妙一筹。她哥哥六相,以为妹子的容姿绝世,才艺超群,便不肯胡乱对亲。要选一个相当合式的妹婿,方才不亏负他。姑嫂之间也极相得。所以凤娘小姐虽则没爷没娘,在姑嫂手里过日子。大概的姑娘家处此境况,一定见得苦恼哩。

  唯有这凤娘小姐,其实不然,倒比着爷娘手里更觉欢乐愉快。不过直到十八岁的年事了,还没选得个乘龙佳婿。于是千万般的欢乐愉快,种种如心,总敌不过这一点儿的烦恼。这且不说。且说封六相同封兰仲的交情,不比寻常泛泛的朋友。所以兰仲到六相家去,同自己人一般的,姑嫂两个也不避面,兰仲也当做自己家里似的一般。及至凤娘年事已盛,情窦已开,愈觉得风鬟雾鬓、旖旎万端。便存了一点说不出的痴心,盘算起来:若要得心应手,须使个“假途灭虢”之计呢。这个计较很哩!先把六相娘子拖下浑水,踏湿了脚,于是转到凤娘身上去,才得集事。还且是一箭双雕,愈觉便宜哩。封兰仲存了这种心肠,叫六相如何知道呢?常言道:使得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有志者,事竟成。不上半年,姑嫂两个都吃封兰仲骗了。齐巧,六相又忽发奇想,动了做官之兴。同兰仲商量,兰仲道:“做官果然好事情,但怕没有这么的快乐呢!”

  六相想道:“大凡人需要点儿事情做做才好。如我这么的安闲,倒不是道理。我主意已决,捐个大八成的知县来玩他一阵。况且你是刑名老手,我得了缺,那怕什么的边恶地方,你需帮我去。你我这样交情,你也说不出别的推托了。”兰仲只道是六相说句话儿玩罢哩,他丰衣足食,这么有趣日子,还过的不耐烦了,要讨这苦水吃。捉空儿同凤娘姑嫂两个说知这一席话。凤娘道:“只怕未必吧?哥哥很懒的人,那有意思做官呢?”

  六相娘子道:“这到不是没由来的话。何也呢?他做官的意思动了许久了。不时的在睡梦中打起官话,呼么喝六的喊叫……”说犹未了,惹得兰仲、凤娘都大笑起来。过了些时,六相真的捐了一个大八成知县,进京引见去了。这里兰仲同六相娘子、凤娘小姐天天搅在一起,打得火也一般的热。房里有些姿色的丫头也搭上了。但瞒着六相一人。一日六相选了山西德兴县知县,寄信回家,说他自己就从京里一径到省赴任。叫兰仲带了娘子、妹子、丫头、童仆,赶还来到山西省城聚会。又说在京里娶了一位姨太太,不过为子嗣起见。托兰仲在娘子跟前善言安慰。至记、至记!兰仲同凤娘姑嫂三个儿把信看了,头里看到得了德兴县知县的缺,大家欢喜非常。及至看到后面,在京里娶了一个什么“长春班”里的唱的,叫做福喜的,做姨太太。六相娘子顿然气得面皮都黄了,冷笑道:“好好好……!坎坎的做了官,便自由自主,一字儿不通知,居然讨了小老婆了。让他们快乐吧。我们不去!”说着把那封信撕得粉碎,又对兰仲道:“你也不许去!”

  兰仲、凤娘面面相觑,没得话说。不过想嫂子的性格最是温和不过的,喜怒不形于色。虽然是大凡妇人家听到丈夫娶了小老婆,却最没意思的事。然而嫂子平时的器度,也不至于毛到这等地步呀!六相娘子只是呆呆的肚里打主意,沉吟不语。兰仲打迭起千百样的温存挑逗,终没有笑了一笑,答应一语。兰仲、凤娘却没了主意,及至定更之后,只得说声:“嫂嫂,安置吧。”携了兰仲的手,回房安睡了。

  兰仲对凤娘道:“我们留心点儿,看嫂子的举动,不要气极了,尽个短见起来,倒不好呢!”一语提醒了凤娘,着实慌起来,道:“这便怎么处?还是同前儿晚上的那一局,我去闹他来,三个儿做一床睡好吗?”兰仲道:“好的好的,只怕他不肯来呢。”凤娘道:“且试试看。”说着歇了一会儿,正待披衣而起的当儿,只听得房门上轻轻的弹指声。凤娘问道:“谁呀?”只听得六相娘子答道:“妹子,是我。睡了没有?”凤娘忙道:“没有,没有。我来开门了。”也不及穿好衣裳,跳下床来,开了房门。六相娘子含笑道:“讨厌你们了。”兰仲在床上道:“大嫂,快来吧。凤妹正说着要叫大嫂来做前儿晚上的一局呢。”六相娘子道:“别胡说!我有正经重大的事同你们两个商量呢。”兰仲听说便要起身来。六相娘子道:“不忙,我们三个儿坐着被窝里谈吧。”

  凤娘便把被窝展放开来。兰仲在中,六相娘子居右,凤娘居左,三个儿一排把被袱裹了,倚枕而坐。倒仿佛三官菩萨似的,其实好看,有玩意。六相娘子道:“我要问兰叔叔和凤妹妹,我们三个儿当初立的誓,‘同生死’这句话还是说着玩的,还是当真这个样儿的?”兰仲、凤娘愕然道:“嫂嫂什么说?立誓岂有不作准的?我们是至死不变的。”六相娘子道:“这便是了。足见我们的义气了。我如今想:我们的缘,就尽在目前了。虽然……也不得不设个回天妙计挽回过来,才是有见识的人作为。断断不可听其自然,把热热剌剌的好事分做两截。”

  兰仲道:“大嫂,怎地说出这句话来?我们的事,只满了大哥一人就是了。其余的人却不须操心,都得了我们的好处,谁肯露一些儿风声到大哥耳中呢?”六相娘子道:“咳!你真真好糊涂嗄!恰才看了信,你们只道是我为的丈夫娶了小老婆了,所以气急到这个地步!你们想呢?我可是这种样的人吗?我为的是你们一对儿呢。我虽不是干净身子,说不得贞节。然而我今年三十二岁了,并不曾有半点儿错处对不起丈夫的事。不知怎样,兰叔叔当初的时际,竟硬不起拒绝的心肠来,没奈何只得失足了。我们女子家终除不了迷信的话头,只好委之缘分了,鬼使神差把我的名节玷污了。既是这么着,便不得付之行云流水的事,我又不是朝秦暮楚,前门送李郎,后门迎张郎的粉头。自然夫妇之情,倒比不上野鸳鸯的情分儿浓了。按着正理呢,夫妇乃‘人伦之始,王道之正’,抛弃不得。所以情虽不专了,然而对着丈夫的规则,愈觉小心谨慎了。何也呢?一来要使丈夫不疑;二来究竟对不起丈夫的心,那一时忘得了呢?所以拿些虚架子来,总算补过的意思。”

  兰仲听了六相娘子这套议论,心里暗笑,只不好说出来。想道:偷汉的女娘,从来不曾发这么奇怪的话头。这是我自己亲听来的,若是在小说书上看来,一定要说编小说的,想入非非,编出这种奇怪的文字来,也算得以文为戏了。然而没有亲听来这种话说呢,到底虚拟,终意虚拟不到这么神化呢。心里这般设想,嘴里却答应着六相娘子的话。这里六相娘子又道:“原望着我们三个儿,一双两好,地久天长,白头到老。好在叔叔家里婶亡过了一年了,妹妹既情愿做填房,我的心事也完了。就是叔叔请媒人来求亲,我那丈夫想也情愿。并且里面有我维持,不怕生出阻力来。何奈平空的,我那丈夫忽然发起官兴来,比方没有添上一个小老婆来,我们的事到了衙门里,已觉不知在家里的便当了。然而终要策划个好计较,仍旧便当了才罢。那里晓得,平空的添上一个小老婆来,做眼中钉。那末我的策划死绝了。真所谓: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哩。而且这个小老婆是个什么班子里的出身,当婊子的货儿,一定是不好说话的东西。大太太的权力一定压不倒她。还且我是干了亏心事了,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若说这种当婊子的却也容易,拉她下了浑水,就不怕了,更且又多了一只帮手,岂不得计?我仔细想来,其实使不得。须知他巴不得大太太出点不雅的证据来,她便固宠求荣的机会到了……就是方才我说的‘我们不去’这句话也非正理。若是云南、甘肃这种地方,即使亲戚间问起来:为什么不到任上去?也好推调一句:路远地方又恶,吃不起苦,所以不去了。如今又是山西一水之隔,也好这样说吗?你们想呢,难到这个地位了,你们两个可有什么计较,商量商量呢?”

  兰仲、凤娘听了都没主意。凤娘道:“嫂子,既然想到这里,必定有妙计儿在心里了。快说吧,使得我们都安心了。”兰仲也道:“大嫂必有主意,我们委实的没有两全之计。”六相娘子道:“计较却有一个想在心里了。只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拿性命作孤注,其实忒狠些。”要知六相娘子说出甚样的计较来,且听下文分解。

 

  最近官场秘密史 合集下 天公著

  卷之十六衣冠禽兽布就牢笼草泽英雄安排巧计

  话说六相娘子说道:“计较却有一个,只是忒狠些。”兰仲道:“大凡计策,须要狠些才保得住完全呀!天下事总是如此。不但是我们这会子的事嗄!”六相娘子道:“这么说来,足见同心哩。所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们三个儿不但是因缘,竟然是天意了!我想要保全我们久长的好事,唯有这一计了。也不是我丧尽天良,做个穷凶极恶的妇人,然而逼到这个地步,也叫没法。”于是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兰仲、凤娘都说这样子果然忒狠了,恐怕使不得。万一不成功,以及成功之后败露出来,可吃不住呢。六相娘子道:“横竖我们三个老早说的:一搭儿死,都是情愿。还有什么顾恋呢?”

  凤娘道:“不说当真的做出来这儿听了,先把我的手脚都唬的冷了。嫂子,还是别寻一个计较吧,别把我先唬死了。并且哥哥也没有亏负我们处,那里拿得起这个心肠呢?”六相娘子听了,低着头不言语。兰仲道:“凤妹说的,这是妇人之仁了。大凡定大计、决大事、做非常的事业,只好宁可使‘天下人不负我,我负天下人’这一句话了。”六相娘子道:“不错,不错!妹子你胆子儿放大些吧。可知捱过了这个当口,一辈子的受用呢!”

  凤娘小姐也没奈何,只得由他们主意罢哩。若是万一闹出乱子,横竖陪他们一死便了。这个当儿,正是东方发白,天色微明了。略睡片时起身来,梳洗已过,吃了早点。兰仲出门去了。好一会儿,兰仲却引了一个眉眼凶恶,身材长大的大汉进来,藏在一间秘密室里,回到房里。六相娘子忙问道:“找着了没有?”兰仲道:“光景是天意了,一找就着。同他说了个大略,他竟一口答应。现在这里了。”

  六相娘子非常欢喜,忙开了铁柜,取出二十根蒜条金,并做一包,叫兰仲拿了,便同到秘密室来。你道这个大汉是谁?原来是地方上的一个光棍,叫做“地头龙铁二”,无帝无天的事,那一件不干到?曾经吃县里访拿到案,县大老爷原要把站笼来,站死他。铁二的老婆有个妹子在六相家里做浆洗上的仆妇。原是姓周,所以都叫她“周妈”。那周妈不过三十岁光景,却有三分姿色,做得来十二分的窈窕。在主子跟前第一个有脸。当时铁二老婆急了,只得求妹子周妈,设法搭救丈夫的性命。周妈便把六相迷住了,要搭救她妹夫地头龙铁二。六相道:“这个铁二,其实不安做……”周妈便抢说道:“大家都知道我在主子跟前第一个有脸的人,随便什么事,不作兴办不到的。况且知县相公,原是你要好的朋友,并不是什么所难的事。只要你主子说一句:‘这铁二是好人。’知县相公马上放出来了。”

  六相吃周妈缠不过,又要争自己的门面,只得买上使下,花了几多银两,才算把地头龙铁二轻轻的释放还家。因此铁二感激不过小姨儿(周妈,铁二老婆妹也,故称小姨儿。)和封六相封老爷的恩德。于是和老婆两个商议,索性把小姨儿讨出来,做了封六相的外宅。这是三年前的事。于是铁二时常到六相家走动。兰仲因此认识,六相娘子也知道铁二这个人很有些本领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正用得着。于是叫兰仲去找来,同他商议。且说六相娘子来到秘密室,和铁二相见,直抬举他到一万分。竟称呼铁二叫“姨夫”。铁二见六相娘子,仍是请安,叫“大奶奶”。说道:“大奶奶呼唤小人到来,有何吩咐?坎坎兰大爷说的小人好不明白。”

  兰仲笑嘻嘻的道:“这里有二百两黄金。铁二哥,请收了才好说得明白呢。”铁二愕然道:“这是那里说起?小人感府上的恩德,没齿不忘。若是没有府上搭救小人,还有今日之下吗?那怕赴汤蹈火,小人舍命去干;只要大奶奶吩咐,小人便去。小人虽是个粗鲁的汉子,也还晓得些儿好歹呢!”六相娘子听他说到“还晓得些儿好歹”的一句话,便心上怦的一惊,想道:失算了。便道:“铁二姨夫请坐一坐。”又对兰仲招了招手,回到房里。兰仲问道:“怎地不说呢?”

  六相娘子道:“我失于检点了。此人原是丈夫搭救过他性命的,怎好同他商量起这样事情来呢?你不听他口口声声的‘知恩报德’吗?正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了。”兰仲哑然失笑道:“我的娘,你真忒不知世故了。我给你说,如今世界上的人,那一个不是‘口尧舜,而心盗跖’?衣冠其表,禽兽其行哇!不要说地头龙铁二原是个青皮混混的一流人物,那怕是做官、做府,有财有势一等的体面人,没有不是见利忘义的。如今二百两黄金放在眼里,而不动心者,非人情矣!还且二百黄金之外,好处尚有不少呢。一辈子的升官发迹,就在这一举手之间。休说铁二倒高谈仁义,引动圣贤,推托起来。就眼前而论,比如我呢六相大哥待我的情分,同胞手足也没这等周挚浓厚。你想玷污了大哥的闺门,还不算数。还且帮着你们筹办这等行险侥幸的事。难道铁二倒比我高卓起来吗?比如《史鉴》上载的:张邦昌的王宪、严介溪的李度,都是结恩于落魄之际,提携于水火之中。依附门下,位至上卿。严公、张相,一朝失势,杜株连于未事之先,落井下石,反为出首,反罪为功。所谓唾骂由他唾骂,好官我自为之。即如近世而论,也不过忘恩反噬。一举手间,小小的四品外官,越级存升二品大员,眨眨眼,封候拜相,万里前程。难道铁二倒比着此公高卓起来吗?这却你尽管放心胆大,不妨不妨!……”

  六相娘子道:“这也罢了。”于是仍旧来到秘密室。兰仲便止住了脚,悄悄的道:“我不进去了。你一个儿进去说吧。”六相娘子道:“一搭儿进去,帮着我说几句呢。”兰仲笑道:“不用我帮着,你们两个儿厮对着,比着黄金的功效还要神灵得多呢!男女的交涉,真真是神乎其神,玄之又玄,难以言语形容。”传神笔底的说着去了。六相娘子只得推进门去。铁二却直站起来道:“大奶奶如有差遣小人,尽管吩咐。”六相娘子关上了门,又加了闩,凑着铁二的身边,笑道:“我要请姨夫去杀一个人。”铁二愕然道:“杀谁?”六相娘子道:“你猜一猜是谁?”铁二道:“这个猜不来的。还是大奶奶吩咐了吧。”六相娘子道:“我说便说了,铁姨夫终要答应才好呢。”铁二道:“小人早早说过了,快吩咐吧。”六相娘子道:“不是我不识羞,横竖铁姨夫是自家人,终竟瞒不了的。我同凤小姐两个,扛帮儿服伺兰大爷两三年了。只怕铁姨夫早有些风声了。”

  铁二道:“老婆曾经说来。小人想奶奶、小姐,是何等样人家?怎地有这事?所以小人吆喝着老婆不许乱说。若知说时,吃小人老大的巴掌,结实的耳脖子,就不敢乱说了。如今奶奶自己说来,想是不虚了。现今世上,谁没有干些风流事?这是应分。”六相娘子笑了一笑,不觉脸上有些朱霞缭绕起来,道:“姨夫,休得取笑。我们且谈正经吧。如今丈夫捐了知县,选了德兴县知县的缺,这倒罢了。只是他在京中娶了一个娼家做小老婆。你想,你没行止的很吗?丢我在冷水里,这也罢了,倒是丢了令姨儿,道理上委实说不过。就是令姨儿,我们原是同胞姊妹似的,决不使她吃亏呢。”

  铁二道:“奶奶要使小人怎样办理?”六相娘子道:“我算在这里了,真是神出鬼没之计。请姨夫连夜动身,迎到由京入晋的道路上等候着。弄点蒙汗药麻翻了那一起人,把诰身文凭,一起拿来,兰大爷顶替了名字,我们一块儿上任去。岂不是条神出鬼没之计吗?喏喏,这里蒜条金二十根,每根重十两,共是二百两,合银一千两有零。事成之后,我们一搭儿任上去快乐。我这里四个上等丫头,姨夫想都见过的。我送一个两个服伺你老人家,也使得。综而言之,富贵与你老人家共之,皇天后土,实鉴我心!”

  铁二忙道:“大奶奶说那里话来?这些事都在小人身上。若说这金条儿,小人是不敢领的。小人立刻动身前去,就是了。”说罢,便告辞要走。六相娘子道:“这点儿金条,姨夫须不得推却。若然,定是嫌少了?”铁二见这等说,便道:“这倒不得不收了。”于是接了金条,请了个安。六相娘子便欢欢喜喜送了几步。兰仲却已窃听明白。迎上来,陪笑道:“铁二哥,总总费心,全仗大力。”

  铁二也请安谢赏。兰仲直送出大门,又恭维了一泡,方才别过。却说铁二信步儿回家。在路上想道:这样的事,如何干得?久久败露出来,倒要陪他们吃刀,好不合算。我铁二,如今却弃邪归正了,如何再干这样弥天大罪?倒要斟酌,须得设个两全其美的法儿,把这事儿周全过去。咳!可怕,可怕!倒有好几条性命在我手掌之中呢。但是两全的法子,其实委决不来。还好,我那老婆倒很有些主意。回去商量商量着。迤逦而来,已到家中。把一包包金条,桌上一放,铿然有声。他老婆忙道:“什么东西?这声浪倒有点儿动听。”打开一看,黄澄澄的指儿似的一大把,惊喜道:“那里来的?那里来的?”

  铁二四周一瞧,道:“天底下是有这么的怪事!房里去同你说。”于是同到楼上,把窗儿门一齐掩上了。悄悄的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惊得那老婆鼻子里气都透不出来。好一会儿,才说道:“这样人家的大奶奶,竟会得干出天理不容的事吗?你的意思怎样?还是同她干呢,还是推托着不同她干?”铁二道:“如何使得?我的救命之恩,怎好忘了。”那老婆道:“这便是了。既是这般想,这东西受她怎的?快去还了。”

  铁二道:“头里我原不肯拿,假意儿答应着,不同他们干就完了。然而也不是正当办法,还且有几层意思:须知妇人家一入邪迷,其心最毒。她既对我说了,我拒绝了她,她如何不慌呢?事情儿既办不到,白白的吃我知道,她肯放过我这条性命吗?一定要把我害了,以灭其迹,这是一层。为我自己的地步,我若不同她办,她一定要另找别一个去办理这事。要晓得那一个不贪这一场富贵?若是事情儿成功,封大爷性命难保;若是不成功,败露下来,大奶奶岂不该死!然而即使事情儿成功,九九归源,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会不败露吗?大奶奶竟是该剐的罪犯!那么好了,封氏一家就此销灭。我非惟救命之恩报不得,反而倒害了他全家的性命。所以我一想,决计推托不得。只得答应下来,另图别计。咳!大奶奶这样聪明灵利的人,不过走了一点子邪路,把心都迷住了,想出这样愚不可及的计较来。也是封氏祖宗有灵,侥天之幸,撞在我手里。不然,还堪设想吗?然而虽说她心都迷住了,其实眼前之计,布的未尝不妙!封大爷的性命,仿佛瓮中之鳖,手到擒拿。但不过没有想到后文。兰二爷顶替了封大爷的名字,居然去上任做官,难道保得住没一个亲戚朋友识得封六相兰仲面貌吗?况且山西一水之隔,往来极便。比不得云南、甘肃,路途遥远。没人高兴去。如今就在山西时,休说别人,就是我听说封大爷在那里做官,还要想去找求一点事情做,弄两个哩。那其间怕不要弄出是非吗?”

  那老婆道:“据你这么说,主意却不错。但是我们救了封大爷的一边。大奶奶一边的,拉倒了。要两边都平安无事,只怕没有这种巧计儿呢?”铁二道:“原是这句话呀!所以同你商量呢。你也是这么没主意,事情儿可是糟了。真真不容易了!”那老婆道:“慢慢的想起来看。”想了一会儿道:“有了,有了!只消把封大爷这么着的哄他一哄,把东西哄到了手,你尽干你的去。后文的事,你别管,有我呢。”铁二模拟了一番,道:“妥当吗?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封大爷到底不是呆的,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任凭人捉弄呢!”那老婆也沉吟一会儿,道:“光景周旋得当的了。总之事难前定,到那间随机应变吧。”

  这边的事,我且搁一搁起。如今又要说到六相娘子。那一天,托付了地头龙铁二,见他满口应承,心里好不欢喜。次日绝早,铁二便又来约定在永州界首,第一站客店里等候。六相娘子越发的手舞足蹈,对凤娘小姐道:“凤妹如今一发的好了。如今并不要我们自己动手,都是铁姨夫一个包办,只消叫我们在永州界口等着他。一站一站的迎上去,把事情儿弄稳贴了,那便摆出上任官员的势派来,一路向山西大路进发,岂不是眼不见为净?你可不用慌了。”凤娘道:“平心而论,总觉不安。但不知铁姨夫还是明做呢,还是暗算?”六相娘子道:“倒没有说。只说随机应变罢哩。”兰仲道:“且别管他明做哩、暗算哩,总之了结这起公案就是了。”

  于是收拾了几件紧要的行囊,带了两个心腹的童儿,一个叫来喜,一个叫如意儿。一行主婢,三男四女,共是七个。声张出去,只说是“我家大爷选了陕西戴胜县知县”,恰好同山西德兴县,字音相近。就是先曾听说过的,以为传闻之误。这是兰仲的大才,好使得人捉摸不定的是恶计。一路晓行夜宿,有天已到永州地界。第一站叫做刘家屯,却是东南要道,热闹非常。铁二说的,只在第一站找个最大的客店住着等他。这里已是第一站了。便在连升店住下。过了三天,铁二到来。兰仲同六相娘子、凤娘小姐忙着问道:“怎样了?”铁二道:“幸不辱命。”便悄悄的道:“大奶奶教导的主意,按着层次行去,果然得手。如今神不知鬼不觉,都了结了。”说着又在怀中探出一包儿文书,兰仲忙打开看,是“户部执照”、“吏部文凭”。逐件验明,一点不错。铁二道:“如今小人身上的事完了。却不能投效大奶奶了。”

  六相娘子道:“我们正好一搭儿快乐哩。怎说这话呢?”铁二道:“小人自从犯案,得蒙大爷搭救性命之后,立意痛改前非,竭力想做个好人。如今又蒙大奶奶差遣,干了这件大事,委实是迫于奶奶之命,不得不然。究竟自问于心,有些欠通。不瞒大奶奶说,小人奉大奶奶之命,对小姨儿说:如今大奶奶、凤小姐,都服伺了兰大爷了。又吩咐如此这般,把大爷结果了。这官也是兰大爷去代做。如今你也伺候兰大爷去。大奶奶、凤小姐格外开恩,不分妻妾,三个儿一般的名分,一样的服侍,一样的称呼‘太太’。小人只道他听了这么的恩命,一定不知要欢喜的什么似的;感激大奶奶的恩德,也不知要什么似的。哪知这是不中抬举的人,倒说骂了小人狠狠的一顿,倒也罢了。还敢把大奶奶、凤小姐并兰大爷都瞎说了几句,又问小人的意思怎样?小人说:‘有甚怎样、哪样?既是大奶奶的命,怎敢不尽心行去。’小人说到这里,他竟回到房里去了,小人不便跟进房去。于是小人的妻子又劝谕了一番。“及至明日,小人到府上告禀起程之后回去,小姨儿还没起身。小人的妻子叫唤了一阵,只是不答应。因此疑心起来,挖开了窗儿,瞧是高高的吊着呢。”

  兰仲等听了,莫不惊骇。忙问:“救回来没有?”铁二又道:“小人同妻子两个,也几乎骇得个半死。又不敢声张,叫唤邻舍来帮救。倘然问起怎地弄出这件事来?难道好直说吗?小人的妻子主意说既是他心里不愿意顺从大奶奶的命令,倒是死了才得安心。不然只怕他口齿儿不谨走漏风声,连着小人同妻子的命,也须赔贴在里头呢。因此,决计不用救她。当时小人又干事要紧,交给妻子一个承办收殓小姨儿的事。小人的妻子胆儿最小,家里弄了个吊死鬼在那里,不知吓的怎样了?小人的公事已办到了,所以立刻要回去哩。好在大奶奶的厚赐,已尽够小人一辈子的浇裹哩。”

  六相娘子道:“嗄嗄!原来还有这一节。其实也是她的不识时务,好好的风光,没福消受,何苦来枉自断送了性命?常言道:‘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她死得比着鸿毛还轻的多呢!”兰仲道:‘他骂我们吗?哪样的骂法呀?也骂不出什么道理来呀。”六相娘子接过来道:“可是呢,她骂些什么来呢?”铁二道:“既是骂呢,自然没好言了。而且也没有按着情理骂的,不说也罢!小人决计立刻回去了。”六相娘子知不可留,便道:“你我原是一局的人,也不用嘱咐你了。我说还是带了家眷,到任上来,一搭儿过活的好呢。”铁二便胡答应,脱身出来,自去。暂且搁过。做书的料到列位读到这个分际,一定要叹道:“周妈倒是个节烈妇人,很该替他建一个节孝牌坊,表扬表扬。”

  做书的心里暗自欢喜:这篇文字还算做得一片灵机,竟把列位瞒住了。其实周妈依然好好的,在家里坐着,非但没死,而且也一点儿没有知道有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就是封六相也安然无事。不过心里有些没兴头,正在那里巴巴望望的等一个人。你道等着谁呢?原来却是等着地头龙铁二。等他做什么呢?这里的原委非常秘密,不是做书的落了最卑鄙的俗套,大凡遇到要紧关子,不肯爽爽快快说出来,偏要从大转弯兜过来,隔过几卷书才得着隼儿,偏不肯说。要人家多花两个钱,多买几卷多。而且看书的,没有看到一起事情的结局,心里总不舒服。就是这起事情而论,总要看到究竟如何结案?并且大都是一样的心思,把六相娘子恨的要死,定要把他剐了,才觉爽快!兰仲也饶他不过。至于凤娘小姐,似觉可耍然而料想列位意想之中,有两般的恕法:一是凤娘虽是局中人,然而却不曾发一言、决一计。并且先前曾经阻止,何奈屈于恶嫂的势力圈中,没法奈何而已。天良未灭,自知罪大恶极,所以说:只好听其自然,拿条性命赔给了罢。只消如此便觉可恕了;一是多情的读者,因为做书的开头写凤娘的笔墨写得忒好了。据说胡老名公开头写薛宝钗的笔墨,也不过如此。所以心中意中,直把凤娘当做美女、才女的看待。须知女子家不谋而合,那怕貌比王、杨,文如班、马,总觉美而不美,才而不才哩。这多是闲话,又且迂阔,说他做甚?要问如今封六相究竟在那里?快点儿说了,好教我们安心呢!做书的原说并不是卖关子,要晓得我这部“官场秘密史”不是凭空结撰,却从实事编来。须按着事迹的层次,一个一个字写出来,积成句话,一句一句的接上去,积成篇幅。先前落后,都不由自主,要依着闹事的人的命令做去。接着这时节,封六相这人在那里?做书的还不该知道哩。如今未来先说,这一句“在这里”,直要到保定府大堂上,才有封六相的水落石出呢。做书的已是不安本分,漏泄天机。写这一句“在这里”,也对得住列公哩。

  那末如今要说些甚来?自然是说六相娘子一边的事了。若是并且过了,另找一件事来说,诸位更加要跳起来了。如今牵连着,想来看到剐他的时节也不远了。当时六相娘子调排兰仲道:“如今可以放出官派来了。”穿了四方马褂、尖头薄底靴儿,开口“混帐、横摆”,闭口“什么东西”,果然活像的一位知县老爷。本来他原是个刑名老夫子,装点官腔的是取之宫中然,一点儿不烦难。有天,到了省城,上辕禀到、禀见。一切规模,其实比封六相倒熟浏的多。原来德兴县是个肥缺,抚台委了他的小舅子徐开甲徐大老爷署事,刚刚到任的没多天。收漕的时节又不远了。若是就把兰仲饬赴新任,小舅子何尝沾到一点儿的光?而且这个小舅子,非同儿戏,原是九姨太太的哥哥。这九姨太太,抚台却宠极而生惧的一位姨太太,并且九姨太太曾经指名儿要把德兴县给他做一辈子。坎坎到任,就要调升,端的做不到。因此同藩台商量,封令是部选实缺人员,不便搁他来,先弄一个地方,叫他去署一署。藩台答应下来。刚好有个真义县出缺,便把封兰仲调署真义县。挂出牌来,倒正中了兰仲心怀:不到本任,却有多少好处。索性地头龙铁二也不去通知他。连忙禀辞到任。原来这真义县离省最远,在万山之中,极其荒凉,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去处。况且一路都是旱道,崎岖难走。六相娘子、凤娘小姐没曾经过这样的程途,心里懊悔起来。早知这么吃苦,谁高兴呢?不如坐在家里快乐呢!兰仲道:“我们都有轿儿扛着走,又不要走一步,吃什么苦呢?”

  凤娘道:“这种轿儿,一步一颠的,颠的骨节儿都松出来了!”兰仲道:“这条路,还不算难走哩。如今做了官,是料不定的。将来升到四川、云贵等处,难道不要去了?”好容易一天一天的捱到了本县。兰仲便择日到任,一应例行把戏,都串过了,才知道这缺坏到极处,原是赔钱的苦缺。民风又是刁横异常,奸盗的案子,倒一天总有好几起。本城有个开米铺的胡明德,手里有千余金的家私,已是真义县城乡四境的首富了。地面之枯、百姓之穷,可想而知了!要知封兰仲到任之后,有何政绩,且看下回分解。

  卷之十七车头儿藏奸弄县主封大令竭力媚乡绅

  话说封兰仲到任之后,访得真义县民风刁横,地面清苦。历任官员终是赔钱不讨好的去处,心里大为失望。对六相娘子、凤娘小姐谈起苦经来。凤娘小姐原是绝无计较的。一个未出闺门的处子,听了也不过攒眉嗟叹了几声罢了。六相娘子却不肯“奉天承运”了,终要使些力气把糟的事弄好了才歇手。一日,对兰仲道:“大凡做官要想发财,不见得天天坐着、睡着就会升官、发财的。须得找点事情来做做,那怕没风也要使他三尺浪,才是能为呢!”

  兰仲道:“实不瞒太太说,我虽然没有多大的能为,然而当幕友也算老手了。帮别人发财的发财,升官的升官,也不止一个了。其实临到自家身上,弄到这种的绝地,也叫没法奈何哩。最苦的是地方上没有一个奔走衙门的绅董来做牵引,而且自己又没曾带几个能干官亲帮着招揽主顾。究竟我是一县之主,百里之侯,不能让自己外面瞎跑,对别人招揽买卖、讲论价钱,所以益发的死绝了。”六相娘子道:“既没个得意的官亲慕友,就不妨降格以求。我看捕班上的车头儿还是个人才呢!”兰仲道:“说起这个车头儿,我想想有点儿好笑。他真真眼珠子都没有的人,也想在衙门里当公事?”六相娘子道:“车头儿这人倒还乖觉,怎说他不在行呢?”兰仲微笑道:“不说了罢,说了倒叫太太生气的,何苦来?省省罢。”

  六相娘子道:“要说尽管说,这么吞吞吐吐的,我是最不高兴的。你我相处了这么许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度吗?”兰仲道:“不是哇,但不过闲话罢了。其实也不要紧,我好笑这车头儿,他也不想想,我大老爷上房里放着这么天仙女似的一对儿太太,又有花朵似的两个丫头,眼见得别的意想是断断乎不会有的哩。他往往没人在眼前的当儿,假意儿指着没头没脑的公事,到我跟前扭扭捏捏,脸都忘了。真真可恼又是可笑,委实的可怜见的。回来他要再这么儿的时,我可不答应哩。打他二百狗棍,他可熬的祝”

  六相娘子听了,冲着凤娘冷笑一声道:“听他呢?我虽然不很知道衙里的勾当。想其情,外班的头儿不奉传唤,可以朝着签押房乱闯吗?哼!真所谓孽由自作,不打自招。我瞧这车头儿的神情,委实纳罕得很。因此拿话来他一,吃我出来了。”凤娘笑道:“那车头儿的脸蛋果然俊得很,我见犹怜,何况老奴只怕二十岁还不到呢。”那如意儿接过来道:“据说车头儿的妹妹,叫做什么小美子,今年十七岁了。小美子的面貌同车头儿一模一样的。”

  这个当儿,兰仲一溜烟竟不知溜到那里去了。六相娘子、凤娘小姐都不曾觉着兰仲已溜过了。六相娘子诧异道:“奇怪、奇怪,车头儿有这个妹子,你怎地知道得这么精细?年貌都活画出来了,并且这‘据说’的两个字益发的奇怪了。究竟据谁说呢?”凤娘道:“果然诧异得很,这倒应该研究、研究的,你倒问问他看。”说着抬眼瞅兰仲,却瞅了一个空,道:“咦?哪里去了?”六相娘子瞅时,却不见了兰仲的影子,乃道:“罢了,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统共这几天,可知故事却玩的不少了。”又对如意儿和欢喜儿道:“我们这一起人,表面上算是主婢,其实底里是同盟。随便干什么事可以不用瞒避;若是瞒避起来,那就不是同盟的交道了,彼此乏味了。并且兰仲也不必这个样儿呢。”

  凤娘小姐道:“这话说的对针了。我们一共五个人儿,那么的的确确的所谓同命鸟哩。这个原因,索性大伙儿说说穿,大家不用遮三瞒四,倒是同心合意的图个升官发财的道儿才是正经呢。”六相娘子道:“凤妹这几句话说得对了,你平日间终是不言不语,无所可否,这儿肯说句话儿来,大家听听又是这么有理,真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谈论一回,收拾话题,过了一宿。次日,六相娘子对兰仲道:“我们如今仔细想想,你的聪明智慧终究及我不过。这里虽是地瘠民贫,我们做官的既然撞到这种地方,怎肯安心的坐以待毙?我想只消词讼多,就不怕没处捞几个呢。我倒访出个实在来了。这里的土著果然是穷很了,米铺老板胡明德不过千余金的家财,便算他一县之巨富了。如若在土著身上想法子,委实的没味儿,比如胡明德的家财,一古脑送给我们,我们还不在心上。整万的银子,老实说看的惯了。我在家里的时际,那一个月没有整万的租钱收进来呢。”

  兰仲道:“太太是富贵人家出身,自然眼界开阔了;我却眼界小哩,若说有上串的银子,也很高兴了。”六相娘子道:“你这句话说得没志气了,至于说我富贵人家出身,你又明明是取笑我了。我们家富则可矣,贵则未也。谁不知你家令兄梅伯先生,现署着彰阳兵备道呢,而且令伯大人直做到布政使呢。你们家才算得贵哩。”兰仲忙道:“太太生气了,我怎敢取笑太太呢?我同太太是一家人呀,我的哥哥就是太太的大伯子;我的伯父就是太太的伯公,怎地分判起你们家、我们家来呢?”

  六相娘子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说句话玩着,就吓得脸都黄了。昨儿晚上不曾朝你说吗,我们一伙儿是六亲同一命的,真真生死共之的一局儿。比如你到外边去,偷摸什么车头儿,什么小美子哩,我们也不该多一句话。就是我们在妇道上错了点子,你也只好一只眼儿张着,一只眼儿闭着,断乎不能放出刺来。综而言之,彼此都要想想根本上的点线。所以,我们一伙人只可以和气,所谓‘和气致祥’,不可以不和。闲话休提,我们且谈正经罢。方才不是说土著人身上断没有法儿好想,倒是寄居的客民很有些有钱的,置些产业在这儿,虽是群山万谷之中,那个月湖一带以及虎渡涧一带,客籍绅富都造着好多的别墅,当做避嚣的所在。”

  兰仲笑道:“太太可别说了,这个所在我也访明白了,同我们摸金主义的一门子,上可没个措手处,况且这般儿的绅富都是阔天阔地的。就是这个小琅,太太可知是谁准盖的别墅?”六相娘子道:“谁不知道呢,这小琅就是方相国的别墅。这会子休了回来,他原不曾回家乡去,就在这里静养着呢。”兰仲笑道:“太太既然也晓得的,敢是方相国身上可以摸几文吗?”六相娘子道:“你又糊涂了,他虽然住这儿,他过他的日子,享他的清福,又不来理我们,这便是风马牛两不干涉,那里有什么法子想哇!我的老爷,你怎的不把案卷查查呢?”

  兰仲道:“哪一案没有查过啊,只是没有肥料的案子,也叫无可奈何呀!所以不高兴去查哩。”六相娘子笑嘻嘻的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状词来,道:“这起案子倒可以发一个小小的利市,味儿虽不鲜甜,然而秀才却是宰相的根苗。恭喜,恭喜。”兰仲忙接过来瞧,是一件钱债讼词。原告是客绅陈至刚,被告是中江秀才石忍冰,串骗陈至刚银五千两,前任手里批的着公正人调处。搁下来的有一个月光景了。兰仲瞧了只是摇头。六相娘子道:“你且不要摇着头,认是没有味儿的,这一张书都在车头儿肚里,你去同车头儿商量,管叫你发个小利市。”兰仲便到签押房立刻传唤车头儿进来问话。

  一时车头儿已到。兰仲便把那张讼词给车头儿看了,又道:“太太说这当中有些原委,你且仔细的说给我听了。”车头儿回道:“小的在太太跟前都回明白了!”兰仲道:“太太说话很懒怠的,说的有几层曲折,原委很长,所以还是叫你说罢。”车头儿答应了几个“是”。便道:“这陈至刚大老爷是大名人,就是兵部侍郎陈大人的侄子。他自己却是个举人底子,捐了个户部郎中,也不到部当差,在这里造了一座别墅,娶了一位姨太太,住着别墅里快乐过日子,仿佛神仙一般,好不有趣。至于这个石忍冰乃是中江不知那一县的秀才,他老子是个富商。因为爱嫖,又欢喜买彩票,什么湖北票、安徽票、广东、浙江种种的彩票,拿着整注儿的洋钱神魂颠倒的狂买起来。他老子是一钱如命的人,这是商人的普通性质。瞧着儿子这么样的荒唐,便肉痛很哩,拿住了银权一丝儿不放松;那忍冰便死绝了,指望买在手里的许多彩票中一个头彩出来;岂知一种一种的彩票都开过了彩。那里有什么头彩在里头?指望了个空。那不就得了哩。刚好又遇着年终的关口,不要说挣足够嫖的钱,就是各种账目结算起来,没有五千洋钱,过不得年关。几乎把这个忍冰活活的急死。于是情急计生,把他老子的田房契据偷了一套出来,拿些字纸儿依样包了一个包儿放在里面。明知他老子这种东西难得查点的,即使偶然查点查点,不过把几个包儿瞧瞧就完了,也不曾打开来的。所以很得意,到底不至于败露的。于是拿了一套房契,想着有个朋友姓沙的叫做沙少安,是个名下孝廉,同陈至刚陈大老爷是最知己的朋友,因此找沙孝廉商量到陈大老爷那里抵押五千两银子。只说他老子因为货物没脱手,放出来的账款又收不下来,倒搁浅了。只消挪过年关,开春就本利一并奉还。沙孝廉想这种事情,商界上常用事,绝不疑心。便向陈大老爷抵押了五千银子。到明年过了元宵,那忍冰原深知沙孝廉的为人极是热心慷慨,最肯可怜人,并且最会钻别人的圈儿。他便使个计较跑到沙孝廉那里不问情由,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沙孝廉倒唬了一跳,忙问这是那么的把戏哇?忍冰哭的伤心,问了几次,才说道:‘兄弟该死,兄弟该死,兄弟的一条狗命就在老哥的手里,老哥不救时,兄弟只好死了。’沙孝廉道:‘这又是那里说起?到底闯了那么不得了的祸,干了什么过不去的事呢?还不爽快些儿说。我最不欢喜这种样子的,你还不知我的脾气吗?’忍冰呜呜咽咽的道:‘兄弟原也知道,老哥是直截爽快的人,但是兄弟这儿的事,闹得太坏了,叫兄弟也没脸说得。罢了,也不用说了,索性让兄弟拿根绳吊死了罢,倒还干净些。’沙孝廉道:‘你到底干了怎样无法无天的事,快说罢,只消我力量里做得到,最肯搭救人的。你也该知道我的性度了。’忍冰又磕了五七个响头,道:‘在老哥的力量却一点儿不烦难,只消一言之下,不但救了兄弟这一条狗命,但是兄弟这条狗命在石氏宗族很有关系,我既无兄弟又无儿子,兄弟一死,自作自受,原不足惜。倒是石氏香烟就此断绝了,该死!该死!去年抵押的一款,家父其实不知道的,这套契券也是私底下取出来的。本来却不要紧,家父不曾查点的,恰巧中江家里急电到来,祖母十分病重,家父要马上动身回去,这是向来的老例,遇到回去的当口,终要把各种的契券打开包亲眼过了目,交给兄弟收管,等家父来了,仍旧交还家父收管。这儿查点起来,不是要败露了吗?家父的家法利害,若是败露下来,兄弟决计活不成哩。要恳求沙大哥,担个肩儿,向陈至翁商量把这房契取一取出,顶多三日,依旧交过去,断断不会误事。兄弟素来诚实,老哥明鉴。’沙孝廉听了,愣了半天,道:‘你也太糊涂了,但是你去年要这票银两什么用处呢?’忍冰又撒谎道:‘其实兄弟也不是荒唐掉的,只因几个商界上的朋友,说做金子生意,稳稳的赚钱,不料去年大概都是折本的。这是沙大哥你也知道的。几个有名人物几十万几百万都是有的。就此一蹶不振的很有几人。兄弟是初开手,胆子小,不过花掉几吊银子,算运气很济呢!’沙孝廉道:‘这还是公罪,老太爷跟前也好交账的,何苦要瞒呢?只怕不是这么折本啊!我也听了说来,你在花柳场中,兴致其实不浅呢?’忍冰暗吃一惊,忙道:‘就为了这折本生意,当时卖出买进的当儿,这般商人都在花柳场中谈经济做事业,所以也曾应酬过几次,大不了花了几十两银子罢哩。后来折了本,便同这般人疏远了,花柳场中也就绝迹的没有去过呢。’沙孝廉道:‘你是著名的诚实人,我也素来知细,既是这么着,至刚那里就这么空手去取,想来他也信得过,取得出来,然而脸上太不好看了,须得拿一两吊银子去才觉好看,你有法子想吗?’忍冰忙道:‘叫我哪里去想法呢?这样时兄弟仍是活不成。’说着咕咚、咕咚的磕响头,沙孝廉一把拖起道:‘这算那里来的把戏哇,明早上你来取你的房契罢。’忍冰暗暗欢喜,再三感激而别。次日,忍冰起个绝早,就到沙孝廉那里去取这房契。沙孝廉已代他取出来了,道:‘我在朋友处挪了两吊银子去取的。你我的面子终算还好看,但是三天之期不可有误。’忍冰结实的道:‘若是误了,猪狗也不如了。三天之期还是近期远约呢。家父极迟明儿一早终要动身,只消饭后还现银也可,仍旧拿房契去抵着也是使得,老实说都是我的权柄了。’说罢又道:‘家父只怕要呼唤兄弟交代事情,这儿没得空哩。’匆匆去了……”

  兰仲听车头儿说到这里,叹道:“这沙孝廉沙少安,我也知道他是个好男子,他是江东人呀,果然热心很的,后来怎地搁下来,直到这儿还没还银两呢?”车头儿道:“大老爷明鉴,那石忍冰原是设计骗人,既骗到了手,还有钱还吗?这一件事情不过骗了沙孝廉一个人。三五吊银子老实还不要紧,余外还骗的人家不少呢!受到他的骗,还要说他的理性长;赖了人家的钱还要寻人家的晦气,此人是杀不可恕的一个恶兽。”兰仲道:“他既是坏人,别人怎地高兴上他的当呢?”车头儿道:“头里这石忍冰装得极其老实,说一是一,说两是两,而且应酬朋友也谦冲和气,手头阔绰。比如无论在茶楼、酒肆,惠钞终是他抢去。所以大家都说石忍冰是个好人,诚实不过的。岂知他心上老早打了主意了。”兰仲道:“这个石忍冰其实可恶了。”

  车头儿道:“这个石忍冰,知道了他的底细行为其实可恶,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细行为,终当他是个极本分的诚实君子。瞧他的容貌举止,说句话儿都矮矮缩缩的。然而小的演说这一点儿,还没有把他的恶处一齐显出来,不过十分之二三罢哩。如今陈大老爷同沙老爷的意思,钱却不想他还了,情愿请大老爷当堂出出他的丑,打他几百板子,办他一个诳骗的罪名,舒舒他们的气就是了。大老爷若是把这注银两本利都追齐了,陈大老爷是一个都不要哩,而且感激大老爷不尽呢。大老爷若是同陈大老爷,沙老爷拉个交情,能相互帮助帮助……恭喜大老爷,个里的好处说也说不来。别的且不说,如今沙老爷的太太在新店里当教习,信任的要不得,比之头里的玉小姐还要加一倍的有脸。”

  兰仲道:“呵,原是我知道,但是前任大老爷有这样的机会,何以倒批脱了?”车头儿道:“这里头有个原故,只为前任王大老爷太不近人情了,小的们很不高兴他,所以没有回他个明白。倒是石忍冰同三少爷一块玩儿的,因此三少爷同老子说的,就批脱了。大老爷可知前任王大老爷撤任的原故吗?原就是陈大老爷心上不高兴了,一封信写到省里,不消十天半月,颜色就变了,大老爷就荣任到这儿来哩。”兰仲听了,直跳起来道:“既然当地有这位客绅这么大的势力,我早该去拜会呢,你怎地不早早儿禀我呢?”

  车头儿道:“这倒不在乎的,就是方相国隐居在这儿,也不肯同地方官交接的。至于小西湖虎渡涧一带,犹之陈大老爷差不多的客绅、差不多的势力也不止一二十位。他们终不过一般差不多的。诗酒往来,琴棋消遣罢哩。就是地方官去拜会,终不过挡驾就完了。顶要好不过过一天,差人送个贴儿来,终算答拜过了。所以小的们没有回大老爷。这会子承太太的恩典,传唤小的进去,赐酒赐饭,小的无可报效,不得不把这件事在太太跟前禀明了。至于那些没良心的都约齐了,不把这件公事禀大老爷知道,等大老爷瞎地里去碰运气,若是大老爷开格外的恩典,他们沾了好处,那么再把这事禀明大老爷。小的委实的受恩深重,若把这件公事捺下来,陈大老爷又是不高兴,岂不要误了大老爷的前程吗?至于这里地面虽苦,然而只消得了诀窍,做起来还算上中的缺,并不坏呀。”

  兰仲听到这句话朝着耳根里直钻了进去,眼看着身边没有第三个人,拉了车头儿的手道:“老弟怪可怜的,怪不得太太欢喜你车头儿。”便着恭维了一泡,商量了一回。便立刻喊伺候,到浣花别墅去拜会陈至刚陈大老爷,送了门上大爷一百银子,替他周旋了一句,有极要紧的公事面禀陈至刚陈大老爷。明知是为了石忍冰一案,不便不见他,而且该当面说一声。究竟是地方官又是要他循点儿情分,便道了一个“请”字,就在内书房相见。兰仲守定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对付至刚,诸公可知道?兰仲守了一个怎样的主意?说穿了其实妙不过,只是瞧去却是很便当的道儿,然而干起来却又很不容易的事。不是做书的老着面皮夸句口,虽不是这门子的专家,然而也还可以勉强支持一回,不至于丢脸。你道怎样的一个主意呢?兰仲自居为一个嫖客,拿至刚当做一个有艺的婊子,既要想嫖他,又要想不花钱,反而要想人财两得的念头。媚也媚到一万分,丑也丑到两万分了。可知兰仲把这节的掇臀捧屁、吮疮舐痔的手段搬演得十分周致,直把一个陈至刚弄得迷迷糊糊,坠入五里雾中,嘴里没口子的说道:“兰翁是当今不可多得的能员,可惜屈于下位,兄弟连夜打电报到京里同家叔说了,弄个专摺密保;再打一个电报到省里,同家岳说了,也弄个专摺密保,内外夹攻,怕不平升三级吗?那个石忍冰其实可恶,别论他是个秀才,定规打他一顿板子,凡事有兄弟,不怕什么的。”

  兰仲没口子的答应着:“兄弟连夜照办。”连忙告辞回衙办理。至刚再三说道:“今后我们是一家人了,须要常来走走,我们几个要好朋友也得叙叙。就是方相国,已有信息出来,快要起用了。兄弟同兰翁介绍介绍,很有好处的。方相国不起用则矣,一经起用,定是军机上有分的。”兰仲愈加丑态百出,巴不得拿身子来孝敬他。没口的答应,从今日起,天天过来伺候至刚。直送到大厅上,方才进去。据说陈至刚为人很是拿大,凭你是谁,终是书房相见,不作兴花厅上请见的,而且送客从不曾送到大厅上的。当时上下三等的人那一个不是诧以为奇事哩。且说兰仲,回衙立刻就点车头儿,立拿恶棍石忍冰到案。车头巴不得要讨老爷、太太的欢喜,飞也似的去到石忍冰的处所,吆喝着要人。原来石忍冰的老子也在小西湖上造了一所别墅,附庸风雅取这别墅名儿叫“咏梅山庄”。娶了个扬州寡妇做五姨太太,过几日快乐日子,以娱晚景。当时车头儿吆吆喝喝打进庄院,只喊着捉人,忍冰的老子究竟是个商人,经不得这么的风浪,已慌作一团,只是抖抖嗦嗦的道:“捉、捉谁?”

  车头儿道:“石忍冰的王八蛋快滚出来,大老爷立等着要人哇!”忍冰的老子愈加发慌道:“没、没在这里。”车头儿拿链子在忍冰的老子颈上一套,道:“不交出你的小王八蛋来吗?就锁了老王八蛋去罢,有没有你的小王八蛋,大老爷跟前去说,我们不知道,只晓得‘咏梅山庄’里捉人。”可怜这老头儿不曾受过这样的风波,直唬的哭了。还是那五姨太,扬州寡妇,原是扬州城里甘泉县衙门前开鸦片灯的出身,那般差役是见惯的,而且和甘泉县捕快徐头儿有交道的,所以差役的把戏识得十分精透,便走出来道:“上下担待些儿,我们有个缘故告禀上下得知,忍冰这不肖,因为不争气结交匪类,撒泼花钱,三年前曾经偷了房契田单出去,因此驱逐了的,不知如今又干了怎的罪犯,劳动上下来拿人?委实的早已不许进门了的,若要拿人时,我们原不曾存案,驱逐这不肖,果然推脱不得。好在有个着落在这儿,请上下自去拿他便了。”

  车头儿看这妇人说的话也还在行,原晓得这忍冰老子恨极了的。另外在哪里过活,不过不很知道在归里祝按理到来问一声住址是该的,晓得这老儿是个软壳,乐得诈上一票钱,因此便放和了许多道:“宅上既然这样说时,我们当公事哪里不积些阴德,那末这石忍冰现在住着哪里呢?犯罪其实不小,大老爷立刻要拿到他来办呢。”那妇人道:“不知怎样的犯罪啊?”车头儿道:“有工夫问话吗?”

  那妇人便掇转口来,假意搭讪道:“是,是。这犯罪犯得不小哩。他现在住着吊桶巷,第十三号门牌。同堂班里的大姐做人家呢。上下去拿他就是了。”忍冰的老子道:“大叔去拿他吧,放了小老儿罢。这个畜生,害煞人了。”车头儿微笑道:“我们链子上去极容易,要退下来却麻烦。”那老儿禁不住又要哭了。那妇人明知要钱的话头了,连忙取了十块洋钱,陪笑道:“上下方便些儿罢,有个茶东在这儿。”车头儿一看,只得十块洋钱,便乔张乔致的拖了忍冰的老子便走,发话道:“谁有工夫去拿小王八蛋,拿了老王八蛋去也是一样的,十块洋钱,我公事也办的老了,倒你们来戏咱老子,混帐王八蛋,不识高低的狗男女。哼!十块洋钱。”

  拖着便走。忍冰的老子双手捧住了一扇隔儿哭着央告道:“伯伯、叔叔、老爷、大老爷,要多少银子,小人终依伯伯、叔叔。说个数目,一丝儿不短欠。”车头儿死活的忍住了笑,恶狠狠的道:“拿一万两银子来。”那妇人却不慌张,陪着笑脸道:“上下请坐了,终可以商量的,我们寄居在客地,并不敢装穷,委实的拿不出一万银子孝敬上下。”于是好容易商量了五百块洋钱,一手交钱一手去链子。车头儿原不过想敲诈他二三十块洋钱,是打准了算盘来的,吃他一泡儿的吆喝、哄唬,直弄到五百洋钱,身上都放不了。兴冲冲的先把洋钱送回家里,交给老婆收了,便飞也似的来到吊桶巷,看准了第十三号门牌,正要打门进去,只听得里面一个苏州妇人的声音在那里哭叫。不知谁在那里哭骂,看下一回便知分晓。

卷之十八利欲薰心当堂笞秀才之臀大公无我默地探处女之阴

  话说车头儿得了一票意外之财,兴冲冲的回家去安放好了,重又飞快地来到吊桶巷捉拿石忍冰。说是住着第一十三号牌,却是一间沿街的房屋,气派却不很漂亮,正待打门,只听得里面一个苏州妇人的口音哭骂道:“你说三天就赎还,可是早过了,就是三百天也还不了,你这没良心的,把我的金戒子偷去,又去偷爹娘的,交了一帮狐朋狗友,骗钱的骗钱,一旦给县大老爷知道,要杀头唉!”车头儿听到这里,一声发喊,一脚踢开了门,大喊道:“石忍冰在这儿了,别跑!”说着“铮”的一声,把链子望着石忍冰的颈上一套。忍冰正受着阿银的唠叨,正没好气的当儿,而且还只道是谁人同他玩笑呢,因此怒道:“谁同你们玩,可知我秀才是真的,三寸毛锥,十年辛苦换来的,不是拿钱换来的。”车头儿拿出牌面来一照,道:“同你玩吗?”顿时把忍冰、阿银唬的慌了手脚,不知怎的才好呢。车头儿也不同他们多说明。知“银钱”两字再也休提,他已穷到这般地步了。于是拖着就走。忍冰也慌得迷迷糊糊了。

  须臾已到县衙。车头儿一面销差,一面发出内谕,发押流氓公所候讯。那石忍冰押到流氓公所,同流氓及偷鸡摸狗的一般在一起,竟气得非同儿戏,身上又一个钱找不出,一点儿情分做不得,好容易央求了一个跑腿的小子,许了重赏,叫他到一个叫什么小王的知己朋友那儿送信。一时小王到来,先问了犯了怎么的案子,弄到这般地步呢?忍冰道:“牌面上是陈至刚的原告,想来也不过就是那件案子罢,前任手里批脱了的,哪里又发作起来呢?”小王道:“就是那件事儿发作也不过钱债细故罢,何至于这么着的行径呢?其中必有道理。”

  忍冰道:“这倒不妨,我究竟是秀才底子,他也奈何我不得。审起来,终有个水落石出。倒是手里分文无着,其实应去设法弄点洋钱来使用才好。”小王满口应承,且说:“急难之中,是该朋友帮忙,不然要朋友来何用呢?酒肉朋友最靠不祝放心,放心。凡事有我呢。”说着出去了。忍冰直等到半夜,小王的影子都没来。流氓公所并无饭食,要自己出钱买吃的。忍冰身上找出找去,一个子儿都找不到,只剩五六个零钱,买不得一口饭。肚里又饥又饿,火又上升,非常难过。其中有个贩私盐叫做“飞毛腿刘方”的,着实看不过,便对忍冰道:“你来伺候咱老子一会儿,赏你一碗饭罢。”忍冰无奈,只得趴着地上,轻轻的捶了一回腿儿。刘方大赞道:“妙极,妙极,爽快得很。”

  接连多日却不提审,小王到底没有来过。忍冰却成日家伏伺刘方,哄的刘方高兴了,什么都要忍冰服侍,所以是大碗酒、大块肉没有一顿不是既醉且饱。忍冰竟乐不可支,只怕审问过了,便要释放出去,倒没的存身处哩。阿银那里,瞧光景也走不进了,并且她也两手空空,同我一样,就是依旧一搭儿要好过日子,也没味了。所以流氓公所倒是他的安乐窝哩。那一天,忽然提审了,忍冰只得跟了原差车头儿来到堂上跪了。兰仲问道:“你就是石忍冰吗?”忍冰磕了一个头回道:“生员便是。”兰仲喝叫:“掌嘴,掌嘴!”

  两旁差役吆喝一声,一五一十的伏伺了忍冰五十个巴掌。忍冰本来自命高标,性情骄矜而且好辩,不作兴比别人少说一句话。他的道理辩的长了才肯罢休。朋友之间听他的说话墅蛮,不高兴与他说了,他自认为道理长了,益发的养成了他的气焰。今儿不由他分说,只开了一句口,就吃了五十个老大皮巴掌。禁不住咆哮起来,口口声声拿秀才来压制。兰仲笑道:“我不问你秀才不秀才,只问你怎么哄骗人家的银子,我今儿打你的是个骗子,不打你是个秀才。你咆哮,我又可打你了。”喝着:“笞一百板。”

  忍冰晓得事情弄糟了,平日的气概行不去,只得哀求顾全体面。兰仲想道:慢慢的收拾你罢。那个屁股一定保不住,终要响了才好交待陈至刚、沙少安呢。今儿就免过也罢。于是顾全体面戒责一百下,限三日缴银九千四百六十八两一钱零七毫。仍旧发押流氓公所。车头儿押了下来。只见阿银所说的什么田大少、周大少、五少,并且阿银也在那里瞧审事,只羞得忍冰没个地洞好钻。阿银赶过来招呼道:“哎呀,也就是知县老爷啊,可以拿住你,可以劈劈拍拍的打。”

  忍冰只低着头,手捧了脸,一言不发。那五少走过来道:“人家到这地步,还要嘲笑他,也不作兴的。”说着拿出二十块洋钱来递给忍冰道:“如今身上没钱是要不得的,有所谓: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并且虽在危难之中,非其罪也。至刚那里,你原也太觉说不过了。如今你且静心儿等几天,我去同他说,将就些儿罢。”忍冰良心发现道:“你也吃了亏,着实也不校还肯怎地成全,可想你是世所罕有的好人了。”五少道:“闲话,闲话。至刚那边,我终去就是了。但是你太毒了,既要赖他的钱,法儿也很多,怎地你信口雌黄,糟蹋起他的女公子来呢?”

  忍冰也无言可对。车头儿已连连催逼着,只得走开。忍冰想:有了这二十块洋钱,也好使用使用。岂知五少递给他的时际,让车头儿看在眼里。却待五少等散了,这二十块洋钱不在忍冰手里了,都是车头儿的冰钱了。忍冰走进流氓公所时,依然是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哩。一霎那间,三天期限就到了。这日,兰仲又坐出堂来,追究道:“石忍冰,把银子缴上来。”忍冰道:“没有凑齐。”兰仲道:“限你三天,怎地没有凑齐呢?既然没有凑齐,可想一半是有了,先把一半缴上来罢。”

  忍冰道:“告禀大老爷,这陈至刚的款本银是五千两,内中还不是小人一个儿使的,内中一千五百两是有个姓孔的用的,余外的四千多是利钱,不是正款。小人只有三千五百两是实。求大老爷提姓孔的到案一同追究,公侯万代。”兰仲道:“还有姓孔的合借吗?应该一并拿来追究是不差的。”说着借意把借据、状词翻来覆去看个不了,道:“姓孔的名字儿呢?写到哪里去了呢?你自己检来罢。”忍冰道:“借据上却没有姓孔的名字儿在上面……”兰仲接住道:“既没名字,怎好提呢?好放刁的王八蛋。”连连喝打,把石忍冰打了二百板子。须知衙门里,只要有钱花,那怕打二千板子也不妨,反觉抓痒似的有味;没的花钱时,那怕一二十板子也会血肉横飞,叫做开腿。忍冰却一个小钱都没花过,二百板子非同儿戏,直打的两腿上开了五七处窟窿儿,可知苦哩。兰仲又予了三天限期,如违从重处罚。依然发押流氓公所,

  刘方倒着实可怜他。如今忍冰非但不能伏伺刘方,反而刘方情愿伏伺忍冰了。这番却亏了刘方,不曾把性命闹掉,还算不幸之中大幸。且说兰仲对六相娘子商量道:“石忍冰一案,却是石子里榨不出油来的。陈至刚虽说不想还钱,只要坍坍他的台,出出气儿。如今石忍冰的台果然坍足了。据我的意思,终须榨得他本利俱全,显见得我有本事。”六相娘子道:“只消问石忍冰的老子要去,怕少了一个钱?”兰仲没口儿的说:“妙极!妙极!到底是他的儿子所干的事,应该责成他老头儿赔偿。”忍冰的老子果然吃不起威吓,没奈何打了九千四百六十八两一钱零七毫的一张银票。跟手具了一个驱逐出族不肖儿子石忍冰的禀帖立了案,自后各不相涉。兰仲也准了立案,收过银子,提出忍冰,当堂释放完案。兰仲高兴非凡,急忙赶往浣花别墅。到了别墅,回复陈至刚道:“老先生所委之案,幸不辱命,把石忍冰当堂责打,所有欠款九千四百六十八两一钱零七毫现已如数追到,丝毫不短,望老先生察收。”说着把银票双手捧上。陈至刚惊服道:“兰翁竟有通天的手段了。那石忍冰穷到如此地位,靠着姘妇过日子,他老子又不管,那里追到这注儿巨款呢?”

  兰仲笑道:“只此一朝,还算如意,朝后点,也无可奈何了。这会子的钱,不怕他老子不料理,还得说他教子不严,流为匪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老儿慌了,情情愿愿的把银子缴案,买静求安,不过那老头儿倒也刁恶,跟手具了一个出族的禀贴归成文案,以后那怕石忍冰谋反叛逆,也不与他相干了。晚生倒不能不准他,所以只此一遭,下不为例的。”至刚点点头道:“这老头儿果然是贱的,好几次同他商量三吊银子了结罢,他直说三钱银子也不管。借给谁的钱,问谁去讨。那末我同沙少翁两个想想,他倒没计儿捉弄我们,我们岂是吃别人捉弄的吗?问他讨的勤些儿了,他更好了,倒说在大庭之间,说我的小女佛保同沙少安沙孝廉暗地里有了话儿了,私孩子且生过一次。兰翁想,叫人家怎生受啊!”

  兰仲道:“真真放屁了,别个人家的女孩子,然且不可以瞎说呢,何况贵千金呢!这么着,打的他还嫌少呢,还该再去拘他来爽快的打他一顿。不要说老先生听了这等蜚言有关父女之情、门楣的清白,自然生气,就是晚生也觉饶他不过。老先生前此又没说明,晚生只知他信口雌黄的一句话,究竟不知他怎样的雌黄啊?”至刚道:“过了的事,就算了罢。如今也够他受用了,这注银两我老早说的,一个儿不收了的。应该兰翁收着罢,我这里也不客气了。”

  兰仲忙道:“老先生说哪里话来,老先生的银两是该老先生收着,晚生既滥竽一县之主,应当替老先生办些儿公事。”至刚道:“我说出了便不好收了的,若是收了,岂不是个妄人了!”兰仲道:“老先生既说到这里,晚生倒没有话说得了。”于是千恩万谢的辞回衙里,同六相娘子、凤娘小妞庆贺发财,并且赏了车头儿一百两银子,姑且搁一搁起。且说石忍冰吃了这一场单照官司,面孔、屁股都受了刑责。俗话儿叫做“两头利动”。于是做人不得又且没处安身。幸而在流氓公所结交着一个知己朋友,就是贩私盐的飞毛腿刘方。释放出来的当儿,刘方已知他底细,还是终身不释放倒是他的运气。如今释放出去却没有一处是他的安身之处。因给了他十来块洋钱,且说:“我也打点得差不多了,终在这几天里头也可以释放出去了。你且去那个三元小客店里住着等我来,是有道理。”

  忍冰自以为吉星高照,欢喜非常。依着刘方的指示找到三元客店住下。原来刘方却是贩私盐的大头目,吃官私、打板子只算得家常便饭,所以他的棒疮药十分灵验。忍冰敷了他的灵药不过两三天,腿上的五七个窟窿已痊愈了,行动自如同没有吃板子的时候,一点儿瞧不出。不过浴堂里去淋浴可以免了。那一大堆的板花仿佛云蒸霞蔚,五色纷披,十分注目。他在三元客店里住了一日,想起五少到底是个瘟字儿第一号的人。吃我胡赖了一票,还同我十分要好,又给我二十块洋钱,倒可以再去弄几个钱来使。这么瘟的人的钱不多弄几个来使连着我也瘟了。难为他面皮很老,仍然没事的一般。在茶坊酒肆、曲院歌楼转来转去找朋友,明知王少必在梨香院叫做玉观音的那个姑娘那里,于是一直扑奔梨香院来。恰好五少同着陈至刚、沙少安在那里小聚,玉观音也打横陪着。他便大步进去,陈至刚倒难为情得很,连忙避过一旁。玉观音只抿着嘴瞧着忍冰笑,忍冰也不管他,向着五少拱了拱手,就在陈至刚的座位上坐了,笑着说道:“诸位好高兴埃”

  五少只得说:“你今番委屈了,陈至刚也着实抱歉,沙少安也说原是封知县太顶真的。然而我倒替你恭喜,封县尊同陈至翁其实成全你不小呢!你平日的舌辩太能干了,别人不高兴同你辩论,只让你一个儿的高谈阔论,占尽便宜,你须知并不是别人家理屈词穷,说不过你,不过不屑同你辩论罢了。如今你也该知道,你的道理,如今现世界上是行不去的。我劝你改些儿吧。不是我说句迷信的话儿,良心摆得正直些到底不会吃亏的。所谓积善余庆原是。我道之言不是杨朱、墨翟异端邪说呢,而且一个人的羞耻是顶要紧的,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你光景是没有了的。何况你有脸跑到这儿来,陈至翁倒不肯见你,恐防你的脸没处放,所以避了你,你倒若无其事坐上来了,可想一个‘羞’字却忘的绝尽了。我们同刑余之人不同席的,请吧,请吧!”

  五少也和着沙少安的调道:“少安说的是,简直的太不识羞了。”那玉观音也笑道:“石大少的脸比我们还厚了好几层哩。”石忍冰到底也觉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冷笑道:“女儿偷汉子,倒不羞吗?”沙少安道:“哎呀,还在这么的乱说哩。”吆喝起底下人把石忍冰捆了,立刻一张片子送到真义县来。兰仲接到陈至刚、沙少安的名片,又把石忍冰送来,问差来的人:“为了什么缘故差来的?”来人回说:“不知底细,我们家爷请大老爷过去一趟,有话面谈。”兰仲只得答应了,仍把石忍冰押流氓公所。那刘方见了,好生诧异道:“老弟,你怎地又来了?”忍冰把缘由说了,刘方恨恨的道:“那就不得了哩,前儿的事已吃了大亏,我原想待我出去了,替你报仇的,我迟到明儿要出去了的,银子已进去了,那瘟官也收了,你倒又来了。但是那陈家的佛保小姐同沙孝廉究竟有这事、没这事?”

  忍冰道:“那是的确、的确。本来我同沙少安是第一个知己朋友,什么事大家都不瞒过,并且他同佛保小姐受了孕,他急得要不得,还是我传授他打胎方子。就是那个最便当方子,用不着两种药,只消一种草药就够了,也不过值得一个子儿的价钱。当时按着我的方子,把胎打了下来,还感激我的要不得哩。这是有凭有据的,怕他赖到那里去。老实说,索性羞他一羞,使他们在这儿做不得人,倒送上叫我报仇哩。”飞毛脚刘方道:“老弟使不得,你竟然这么着的供上去,不是我发个不吉利,稳稳的吃板子。老实说,你同陈的、沙的打官事,坐定又是单照官事。况且你在这个姓封的官儿手里,也打不得官事,终是吃亏的。可怜你无机会,又要吃苦了。我原叫你等在三元客店里,不要瞎跑,如今又闯祸了。”

  忍冰被刘方提醒过来,害怕得要命,商量一回也无完美之策,只得听其自然。且说兰仲连忙去拜会了陈至刚回转衙来,心生一计,对封六娘子道:“只怕又有大注儿的银子进门来了。”六相娘子道:“听说那个石忍冰又送进来了,不知道什么事。”兰仲道:“有趣,有趣。就是陈至刚的女儿,名叫做佛保的,今年说是十九岁了,那个石忍冰不是为了说这佛保同沙少安沙教廉两下不干净,就是前番索债,也是借题发挥,今儿那石忍冰又在那里说了,因此陈至刚同沙少安耐不得了,要狠狠的办他一办,保全女儿的名节。我在这里想我的气运,不知济到那么个样儿哩。方才瞧那陈至刚的言语之间,那个佛保小姐终究靠不祝只要她靠不住,我的财运就得靠住了。”

  六相娘子道:“我看就罢手吧,他给你做了一件好买卖,很容易弄进万把银子,难道说得出敲他的竹杠吗?这人情是乐得做的,留着升官的路子罢。”兰仲哈哈笑道:“你们妇人家到底见识不广,大凡有缝儿可以弄钱的地方,就该弄钱。随便怎么样的便宜,没有过于收现钱了,我有了钱,还怕找不出升官的路子来吗?你瞧着我摆布他们,不怕他们拿不出银子来给我。”说着便到签押房把石忍冰私自提来,诘问一番,愈觉得沙少安同佛保通奸是实。便对石忍冰道:“你尽管这么一口咬住,我终不难为你,就是喝打,尽管儿求,终给你求下来就是了。而且就是前案果然委屈你了,但是做官也有许多为难之处,你即是念书的,也得明白其中之处。我同你们到底无德无怨啊!所以可以设法的所在终要设法的,那就不愧为民之父母了。然而乘风使船,望气做事原是我们做官的要诀。”说着又取了一锭十两的银子赏给石忍冰。石忍冰感激涕零,不可名状。

  列公可知道,兰仲这番作用未免不近人情,做事如同儿戏一般,只怕做书的画蛇添足呢。其实,封兰仲的手段高强长于机变,又有脱卸,究竟石忍冰是个中江秀才,万一上控起来,到底压不祝虽有陈志刚拍着胸脯说,凡事由他了结,但兰仲不愿效劳于他,还要狠狠的敲他一记大竹杠,可想而后的交情,也不见得怎样了。还须防着石忍冰这一顿板子,或许发作起来,到底是担不起的。若把石忍冰结之从恩,怨气只朝陈至刚吹,委实是一举两得的妙计。这十两银子省不得的。安排已定,随即升坐夜堂,把石忍冰问了一回,忍冰便供打胎的方子还是他传授的,明明的证据,叩求讯传沙少安当堂对质。兰仲听了,也不问了,判还押候讯。次日一早,便来见陈至刚,故意堆了一脸忧愁的样子,摇头叹息道:“那石忍冰实在混帐,那供词愈发的不成话了。倒说打胎方药还是他经办,执定要同孝廉公对质。这案子倒难了,请老先生的示,怎的办法。幸而晚生坐的晚堂,观审的士庶却没有了,不然传扬出去,可是玩的吗?”

  陈至刚道:“若要沙孝廉对质,可使不得。不瞒兰翁说,小女委实无耻,终要请兰翁顾全体面。石忍冰那厮还可以用强力压之。”兰仲道:“晚生何尝不是这么想,但最可虑的是,眼前果然压服了,只怕不能管住他到上头去胡闹。晚生一官弃之不惜,老先生分上也说不得了,倒是老先生的清名有累,如何是好呢?”陈志刚原是做官的,岂不明白这是明明要敲他的竹杠了。不禁勃然大怒:你不想给你赚了论万银子了,还不肯白劳一点儿,倒好意思想图我的银子哩。再者,我们家只有敲别人家的竹杠,没有别人家来敲我们家的竹杠,这岂不是天翻地覆了吗?于是顿然间面皮都变了,青而白的颜色。要知陈至刚怎地对付兰仲,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十九赭衣人翻为座上客蓝袍人不是个中人

  按官场中,讳敲竹杠的名儿,叫做伸手。这“伸手”两字在普通社会上却是个很不好看的名词。比如讨饭的就叫做“伸手将军”,闭目而思其状态,其实宛然。又有一说叫做“棺材里伸出来手”,就是死要钱的意思。但不知第一等的尊贵人,何以取这极不好看的名词,做要钱的徽号,这个理想委实难解。大概居官要则,弄钱的政策,在利用安民的诸大端之上,决不肯自谦到如此地步。想弄几个钱就自为讨饭的死人,差不多个样子,决无此理,这便难解了。有的人说这不是官场中人自己兴出来的名目,大约是普通社会上刻毒官场中人的话头。此说似乎相近,然而其实却又不然,何也呢?做书的在少年时代从三吴两越间逆流而上,直至两川,跑了十年,无非是帮人家打算伸手的交道。当初帮人家伸手,似乎比别人的手伸的长些,所以东家的项珠不作兴不变色的。红的变不成绿的,总要变成了才肯歇手。这句话并不是做书的忽然说起笑话来,做书是第一件郑重的事体,规矩的营生。与自己的名誉以及他人的知识俱有关系。作兴游腔滑调的捉弄几句在里头吗?并且这部“官场秘密史”更其不好大意,虽是列传的贵人名儿姓儿,大半识了白字,故意弄了些鲁鱼豕亥之误。然而一经读过,哪个不知道这是某官、某姓、某某台甫,一目了然,所以只好少说一句话,万万不可多添一句话。何也呢?若是多添了一句好话,自然欢喜,差不多拿这部“官场秘密史”当做此公的家谱一般留着,子子孙孙据为家法,等到三百年后直可以算得典故了。此公的子子孙孙很以为荣耀,旁人也让他一步是个名宦后裔。若是多添了一句坏话,此公岂不要马上的跑来同做书的为难吗?做书的自己知道做了这一部书,怨也招的不少了,经不起列传诸公结了团体跑来。疙瘩只消有凭有据还来得及对付,一大堆的名公贵人若不罢休,那末倒霉了。然而呢,稗官野史无非是谎调谰言,那里作得准哇。几曾见说部上的毁誉,定个人的价值呢?

  闭言少去,正传编来。却说陈至刚听了封兰仲封大老爷的言语,大有伸手之意,心里好不自然。脸上便变了颜色,正待要使个标劲儿给他瞧瞧,反复一想,老大的使不得。究竟吊桶落在他井里,他官位虽小,强他不过是个知县衙门,公事办公理该质讯,休说沙少安大不了一个举人,就是翰林也抗他不过。若是少安同忍冰对质起来,那就糟的没收场了。那其间少不得仍要央他伸出来的手缩回去,倒周折了,而且闹得六缸水浑,洗刷不清,如今只好填他一填。连忙把火气死活捺了下来,堆上一脸的笑容道:“兰翁虑的不差,总要请兰翁……”说到这里。使着三个指儿说想个万全之计,周旋兄弟。兰仲情知上钩了,只是三个指儿太远许了,索性让我给他个数目罢。想罢,便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女公子是万金之躯,那里是千金体呀,断断使不得让一些儿错点落在外边……”说着伸个大拇指说:“老先生是也不是?”至刚瞧他手口相连,直是狮子大开口,要一万。心上“砰”的一跳,想他的心狠也不狠,这记竹杠敲的好不利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你狠我这里比你还狠些。便声色依然恭恭敬敬站起来,朝着兰仲深深一揖道:“兰翁这样周旋,兄弟感激不尽,不过兄弟还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要同兰翁商量。”

  兰仲忙还了揖道:“老先生吩咐晚生敢不从命。”至刚嗫嚅道:“我们明人不必细说,官场中却没有赊账的,终须现交,然而瞒不过兰翁,这里是个苦地方,钱铺子是没有的,须要到同德县才有钱铺。然而也没有殷实的铺户。兄弟这边虽有些往来,这样的巨款,他那里吃不住,所以兄弟只好出一张十天的支票,须等京里汇过来,才好现收。不过忍冰这混帐东西,可恶的很。若要早点结案,三天可来得及吗?支票一张,兰翁可信得过兄弟吗?”

  兰仲听了,这是明明搪塞的话,一言蔽之,要见了颜色才肯拿钱。若说同德没有大钱铺,忍冰的老子不是同德利记钱铺子的即期票吗?立刻兑出论万银子不成问题。只需使人坐了火车,来回不过三个钟头的时分,一张票子去,两抬白花花凸肚翘的元宝不就来了。既是他这样,我这空头人情落得做,怕他拔了短梯,少了一文?但是支票却要拿了走的。想罢,便道:“老先生笑话了,那里说到信得过、信不过的来呢。至于结案,哪里要三天,就今儿也来得及。”

  至刚恭维道:“兰翁的才能确实不同寻常了,兄弟其实佩服,这么着最好了。兰翁请坐一坐,兄弟告个便。”说着里间去了。须臾拿了一张支票出来,却是陈至刚记,支利记钱铺九八规元计银一万两。双手呈上,连连说着“费神”、“费神”。兰仲便不客气接了,兴冲冲的回到衙里。也不落签押房,三脚两步的直跑上房来。可然作怪,房门紧紧的,那如意儿听到脚步响,忙着迎过来,一把拖住道:“那边去,那边去。”

  凤娘也迎出来,对着兰仲招手儿,兰仲便顺步走至凤娘房里道:“那边谁在里头?”凤娘抿着嘴儿笑,问了三遍,只是不说。兰仲又问欢喜儿那儿去呢?凤娘只是抿嘴儿笑,一手向六相娘子的那边指着。兰仲情知是了,“嗳”的一声,叹了口气。凤娘忽然把眼一瞪道:“咦,奇了,叹什么穷气,难道你便忘了前儿的话吗?倒累得你叹气了是的。”

  兰仲道:“不是这个道儿,我也没有叹气呀。”说罢,拿脚往下就走。到了签押房坐着,想道:这案子那么着,便可糊涂了结。想了一番,也不说要坐堂了。仍旧把石忍冰私下提到签押房来,非常谦虚的叫忍冰坐了,忍冰倒着实的不好意思,只是说:“小人不敢。”兰仲道:“你不要这样,我公事公办,这儿是私见,原可以随随便便的。”忍冰道:“大老爷公事公办便是小人的造化了。”这一句却钝得兰仲日月无光,少不得脸上发起红光来。这儿倒要哄小孩子似的,哄他远走高飞,一辈子不敢再到真义县地界来。便不敢发威,只得受他的奚落的话。因此堆下笑脸来道:“老兄果然好舌辩。佩服!佩服!但是你我都是秀才底子捐的知县,不过老兄没有到省,兄弟就多花了几个,拿了印把子了。你我总算没有见过面的好朋友,那一处不该照顾些儿,但是在这儿想,老哥同至刚两个,何苦把鸡子往石头上去撞呢?兄弟替你老哥筹出条极好的机会来,老哥肯听兄弟一句话吗?”

  忍冰忙道:“小人……”兰仲便抢住道:“老哥这就不成话了,小人、大老爷的称呼,从此以后,不作兴再提了,我们是同班呀!”忍冰只得自居是个秀才,便道:“生员是个穷而无归的人了,老父台谕下生员,生员敢不从命。”兰仲欢喜道:“老哥的气运否极泰来了。兄弟的伯父现署着关外的彰阳道,那里虽是个苦地方,其实做官是很有味的,就是同前几年的东三省一个样儿,无分上下的,就是没有功名的人也可以投效到那里去当差,何况你老哥是有功名的呀。兄弟如今写封信,你老哥到家伯那边去谋点事情,岂不胜在这儿吗?而且从此风云际会,万里前程也是意中的事。孟夫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老哥在这当儿,也着实受点艰苦哩,怕不是老哥将受大任了,所以老天故意的使老哥受点委屈呢。”

  这一套话直说得这个石忍冰心花开放,收都收不拢来,妄想的念头又“别别”的乱动,把怨恨兰仲的心想一齐消灭绝净。而且只有感激封兰仲的心想,竟不知要什么样才好。但是列位须把石忍冰这个人记清了,只要得了一点别的好处,就把这个好处又一笔勾销了。至于以怨报德,是唯一的名利好手。只消看这一下子的行为,就知道了。那个飞毛腿刘方,石忍冰却是心底里发出来的感激,这会子对兰仲的好处更胜于刘方了。于是没处可他的好,便道:“老父台,刘方的一案敢是将就了吗?听说差不多要释放他吗?”

  兰仲呆了一会道:“刘方本来也没有什么样的罪案,不过他终非善类,历任官员初到任视为老规矩,要同他纠缠一下子才算合适。”忍冰道:“生员蒙恩深重,既有所闻,不敢不说。”兰仲道:“他在那里说些什么来呀?”忍冰道:“这个刘方委实不知好歹的坏东西,老父台却是开了天高地厚的恩典,正待释放他,他倒是成日里的在那儿搁起了大脚,无帝无天,目无法纪的叫喊着:‘这么糟的瘟官、狗官,咱老子的眼珠里其实瞧不上,放不下。咱老子有的是钱,不怕这狗官不送咱老子回府去。咱老子回府了好叫这混帐的小崽子小心一点儿!’”兰仲听了,微微一笑道:“由他罢了。”忍冰一团高兴倒收了这个没意思,连忙转过口来恭维兰仲道:“老父台这等宽宏大量,真所谓大人不计小人之过了。”

  兰仲心里却把忍冰鄙薄万分了。但是瞧这局面,不得不把忍冰远远的弄他离开了这里,以杜后患。于是写了一封信,提了三百块龙洋给忍冰做盘缠,当日就打发他起程去了。次日,便去回复了至刚。光阴易过,不觉已是十天,那张支票已到期了,使人去收时,回说银根没到,例不照付。一连三日,终是这个样子。兰仲心上慌了,只得去拜会至刚,又不见客。又是三天,终没有见过一趟,情知上了至刚的当。这一气,气得发昏。六相娘子道:“我原说落得做个人情,如今倒弄得情又不曾做得,银子却落了个空,很不上算哩。”兰仲道:“我拿住他的支票,不怕他赖去。既然不做情,定规不准他漂了账去。”六相娘子道:“钱在他手里,他不拿出来,你也无可奈何呀!”兰仲道:“有了,有了。我同钱铺理论,不付银两,封掉他的铺子,等铺子里找至刚去。”六相娘子道:“真义具的封条封不了同德县的商家。”兰仲道:“行文该县。”六相娘子摇着双手道:“不兴不兴,同德县怕不帮至刚的忙吗?”兰仲道:“依你说这一万银子丢了吗?你倒好的不同我找个主意,倒同我说这风凉话,其实不作兴呢。”

  六相娘子道:“你倒说起这样的话来了。你自己想去那一天,你从至刚那里拿了这张支票回来,我刚同欢喜儿两个在房里头,不好放你进房来,所以如意儿撮弄你到凤妹那边去,你就不以为然,居然叹气。你原知道我,叹气是平生第一忌讳的事。明明倒我的蛋。于是,偏偏犯我的讳。你想凤妹那边离我这边隔着三间屋子,你竟叹的好不煞野。我在恰好的当儿,这不祥的声浪直钻进我的耳根里去,我听的发抖,身子都瘫了。到后来,我终念到夫妇之情,依然同你高兴,你倒成日家装了一脸的不高兴。同我不高兴倒也罢了,你什么缘故同车头儿也不高兴了,就是车头儿的妹妹小美子……”

  兰仲听到提起了“小美子”三个字,恨恨的一跺脚道:“太太将就些儿罢。千不是万不是终是下官不是。我以后不敢了,求太太不要往底下说去哩。”六相娘子瞧这情形不禁又气又笑道:“这么不吃唬的人,也算忝居民上,这么没见识的人也要想弄钱,岂不可笑。”兰仲笑道:“你主意却不曾使出来,倒又奚落人这么的一泡。咳,如今我明白了,下一世去,我宁可做个女子,不情愿做男子哩,做男子怎地可怜。”

  做书的写到这里,忽然大有所悟。封兰仲这两句话是极有至理之言,非是封口儿的空泛言语,不过这两句话却不配封兰仲的心坎上想来,嘴巴里说出。何也呢?这种理想,凡是瑰奇特达之士,缚束于女子小人之手,言语行动不得自由,老死户下,与草木同朽。每每有此设想。至于封兰仲这个人,正是纪文达所谓至短于才者也,不当存此想,发此言。诸公以为然否?吾且把封兰仲为了收不到陈至刚的一万银子多方设计,定要收来,到底弄出大事来了,收场不得,只得央求伯父封梅伯封观察。同他打斡要到这个时际,算起来还有好些时呢。

  如今且说石忍冰取了盘缠信札,又置了些些行装,连夜赶赴彰阳。非止一日,已到彰阳,却是个极繁盛的区处。华洋杂处中外一家的是中国版图上的头等商之战场,较这我们上海过之无不及。忍冰便下了旅馆,身上的盘缠倒还有余百十来块洋钱。于是脸子上很有光彩。老实说,石忍冰身上拿得出一块洋钱的日子已两年余没有了。这会子有一大卷的洋元,腰背子又挺的什么似的。便一迭连声的唤叫掌柜的来问话。掌柜的连忙过来陪着笑脸答应。忍冰道:“这里道台衙门在哪儿呢?”掌柜的道:“道台衙门在南门里面的,马车、东洋车都可以去得。”

  忍冰道:“我同封大人是亲戚,今儿已来不及了,明儿一早替我预备一乘马车,派个在行些的茶房跟我拿贴子拜客去。”掌柜的连忙答应下来,知是本道的官亲,便应酬的周到些儿。忍冰也做了好些的乔张致,开口封大人闭口也是封大人,在大厅上高谈阔论胡言乱语。一众客家,暗笑他的也有,羡慕他的也有,还有一种老世事的,明知他是吹牛皮的,一路人跑来撞木钟的。内中有一个穿蓝缎袍的道:“石忍翁既然是同观察是亲戚,回来说话的当儿,忍翁可以上一个条陈。”忍冰道:“说什么上条陈哇,只消地方上有益的事,竟然叫敝亲怎样办就是了。不是兄弟夸口,兄弟一路上来,进了彰阳地界,便留心留心官员的名声如何,地方上的利弊如何,等兄弟封敝亲说了,整顿整顿改革改革,那便不负这一趟探亲的宗旨了。”

  那穿蓝缎袍的道:“忍翁真有心人也。至于晚生的意思就是,我们中国各有所造的银元,譬如:甲省造的银元拿到乙省来用,便不能通用了,叫什么要贴水的。一个银元,省分隔的远些竟然打八折、五折的都有,倒是墨西哥的洋元各处通行,反而比中国银元价钱来得高贵。即如这里彰阳,目今的市价,墨西哥的洋元,每元换铜子一百三十四个,合钱一串三百四十文。本省的银元,须短二个子儿,只换得铜子一百三十二个,可是理上说不去吗?至于别省的银元,就参差不一。譬如:僻省所造的银元,换不了一百个子儿的地是有的。”

  忍冰道:“可是真的这样吗?兄弟如今身上有的是山西省造的银元,不知要吃亏多少呢?”那穿蓝缎袍的道:“山西省的银元还不算吃亏,大约九折还可以多些,一吊二百五十文光景,换得来的。”忍冰道:“哎呀那就吃亏了,这是那些钱铺子的荒谬,故意弄出这些参差不一的市价,以济其奸。明儿等兄弟同敝亲说了,出示严禁以规划一就是了。容易、容易,这些事情算得什么?”那穿蓝缎袍的道:“不兴不兴,忍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刚才说的还没曾说到官场上去呢。就是如今收漕的时节,这时的上下两忙,都是钱码的,假如一亩田完若干钱,然而拿钱去上兑,柜上却不要的。”忍冰道:“那么他们要什么呢?”

  那穿蓝缎袍的道:“忍翁,是这个样的。由知县衙门定出一个特别章程来,单是完粮所用,名儿就叫漕价。却是开征的那一天,发出来的,这会子的漕价定的凶哩,百姓们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喏,墨西哥的洋元又叫英洋,英洋一元作铜子一百八个,合钱一串零八十文。本省银元作铜子一百三个,合钱一串零三十文,不是已短了五十文吗?以英洋为本位,姑准搭本省银元二成或铜子二成。譬如说:上兑十吊钱,就拿十封铜子去,岂不彼此不吃亏?何奈法令森严,总算已邀了两成的恩典了,搭了银元就不准搭铜子了。然而要搭兑这两成,那就该死了。譬如:银元就有许多为难,疙瘩声音总是不会好的,不是太呼了便算是铜的了,盖上老大的一个印花,把银元都打的翘了,掷还来换一个上去,或是声音低了便算哑板了,也要盖印换来,不怕你不拿出英洋来。吃他盖了这么的一个硬印,打的翘了还好使吗?至于搭铜子上兑的情形也不用说了,即使搭上了,其实吃亏不到十倍决不要想搭得上去。所以漕柜上银元、铜子这两项只有找出、没有收进,这是不能说商人的弊端,实是官场中自己弄出来的坏处。以中国的币权操于外人之手。忍翁是高明不过的,我们二十二行省都是中国的版图,银钱原是流通之物,铜元银元上都铸着中国的国号,倒彼此不承认了,英洋上铸着几个外国字,倒着实信奉它,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心上存着那么的意思呀。无知的百姓倒也罢了,何足深责。可怪那一般做官的,受朝廷的恩典;领地方的责任;做百姓的表率,也是这么的胡闹,使得自己所造的铜元银元,猜其意思,直要抑勒得市面上不兴才高兴呢。到底想不出他们是何居心哇。”

  忍冰道:“这是我们家乡也要是这个样子的,不单是这儿呀。只怕二十二行省,没一处不是这个样儿的呢。然而其中有个道理,老哥没有身历其境,却不知细。须知州县官连忙这样的苛刻百姓,还且赔贴的不少呢。”那穿蓝缎袍的笑道:“忍翁是官场中人,自然说官场中的话了。可知二串四百文合银一两,匪唯没有耗费很有限哩,综而言之,做地方官也不过靠着这一笔是正项的进款罢了。要是我们中国的百姓好说话,肯吃亏,见了官长就仿佛见了蛇儿、虎儿、蜂儿、螫儿。这么的心胆也惊的破碎了,还敢多一个不字吗?要晓得铜元、银元明明是准其完粮纳税,有案可稽,有示谕可凭,叫没有高兴多说话罢了,所吃亏者不过那些小民,至于乡绅大户,包揽钱粮,个里也有好处的,肯多说一句话吗?乡绅不肯说了,小民敢说吗?我们这里有个顶坏的东西,却是个举人,就算绅士里头很漂亮的。曾经有个里正同他说过这个漕价,定的不通。何以外国洋钱倒值钱,本省银元贴了水还不肯收,这是什么道理呀。那个坏东西说这是时运在那里转呢,横竖吃亏也有限的。不是可笑吗?独不想到国体上的关系也是有限的吗?兄弟还有一件很不谓然的事体要同忍翁说,忍翁在观察跟前也该提起一句的。”忍冰道:“请教、请教。”

  那穿蓝缎袍的又道:“自治公所原是立宪的基础,地方裁判的起点,我们这里开通的最早,得风气之先,所以这个公所成立了多年了。至于表面上看来呢,神气十足、气象万千,不知里面的腐败,委实的难以言语形容,如今别的不用去论他,单说这个裁判的一门,按理是没有刑责了,所以谓之地方自治公所,不叫做衙门;所以谓之裁判处,不叫做皇上家的。法堂名目已截然不同,明明两样然而何尝其一,些儿宪法的规模竟然比着法堂之上,严厉之多。就在这两天里面的裁判现象说两件来议论议论。”忍冰又道:“请教、请教。”

  那穿蓝缎袍的道:“我们这里有个豆腐铺子,这豆腐铺子的老板叫做随意。这个随意头里的老婆死了,只留着一个女孩子,叫做什么昭弟,今年也十六岁了,那随意去年又继娶了一个老婆,似乎姓王,不知三画王呢,草头黄,也模糊了,不必去深究她,就算她草头黄罢。这黄氏大约二十五六岁,本来倒是规规矩矩的,脸蛋也还齐整,性格倒还驯良,所以夫妇之间十分和气,就是那个昭弟同这个晚娘也很说得来。一家三口和气过日子。不料有个叫什么小钱、小钱的,也不知道是个哪么样的一等人,大约是个不上台盘的一流人物。吃饱了饭没什么事干,专一的兜圈子,瞧女人过日子,岂知一瞧竟瞧上了这个黄氏同昭弟母女两个。这小钱只道是姑嫂两个,没想到是母女,至于姿色,委实昭弟在黄氏之上,并且年事又极恰好,然而那个小钱却别有一个设想,女孩子身上摸不出钱来,这钱权自然在这个妇人手里拿着,只看他虽是一个豆腐铺子,瞧那妇人身上却有几件绸衣的穿着,还有些儿金饰,指儿上还带着一只天蓝宝石金镶戒指儿,一只赤金的戒指儿。小钱瞧了有点委决不来,豆腐店老班娘娘只怕太开阔了些。于是仔仔细细的一打听,吃他打听出一个实在来了。”忍冰道:“内中还有别的缘故吗?”那穿蓝缎袍的道:“缘故是有的……”要知怎样的缘故?那穿蓝缎袍朋友说话也说的不少了,口也渴了,力也乏了,且让他息一息力,喝杯儿茶慢慢的说罢。

  卷之二十莲花庵妖尼施毒药彰州城迷妇返清心

  话说石忍冰在彰阳旅馆的大厅上,同一位穿蓝缎袍的客官谈了一回铜元、银元,收漕不收漕的一套闲话,虽是几句空议论,然而倒是切中时弊的话头,不可当做他闲谈的看待呢。接着又谈到自治公所裁判的话儿,提起豆腐店随意的妻女一起奸案。已说到奸夫小钱打听黄氏的出身底细了,原来那黄氏却是本处黄乡绅家的婢女,那黄乡绅当初也做到监司大员,及至告老回家,年纪已六十七八了。老而不衰,就把这黄氏收在房里。那时节,黄氏只得十五岁,倒也服伺了黄乡绅差不多十年光景,黄乡绅伸腿去了,岂知黄乡绅的儿子,早瞧上了这黄氏,黄氏很懂道理,决计不从。

  那黄乡绅的儿子想等到老头子死了,不怕她不依,及至等到了这时分,黄氏仍是不肯。因此黄乡绅的儿子不高兴了,不容她留在家中,就给了这随意做老婆。黄氏服伺了黄乡绅这许久,自然手里也积了一两吊银子,衣服也有两箱。随意喜出望外,得了这么大一注的妻财,自然铺面也放阔些儿,叫老婆坐在豆腐架子旁边应酬主顾,天天坐在铺子里瞧着街上来来往往有些年轻美貌的郎君,看了好不有趣。头里服伺黄乡绅的时节,成日里伴着一个白头翁,倒一心一意的,没有半点儿邪念,及至嫁了随意,又想着自己因为有志节,不肯从小主人的缘故,所以嫁到这里来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为何大老爷们不称赞有志节呢?所以虽则看看这随意年纪也嫌老了,脸儿也丑了,言语也不知趣了。然而一想前情,断不敢起一些儿邪念,依然规规矩矩和气过日子。须知妇人家心,原是水也似的,提防的严密,尚还无端的决了,何况这时节,黄氏的提防虽是表面上果然完好,却不道里面被蝼蚁吃空了的,只消微有些儿冲激,立刻决了。刚好这个小钱打听得明明白白,又知其手里还有一二千金,如此肥美怎肯放松一点。无奈越足这等人家的妇女越难下手。成日成夜老婆、女儿盘在一块儿,而且又是豆腐店。难道穿了很齐整的衣服,天天跑去买块豆腐做进身之计吗?只好在他们门前兜个圈几。但是小钱也没有特别簇眼的俏皮衣衫,所以黄氏眼瞟也没瞟过一次。如此一月有余,小钱无计可施。

  一日,合当有事,恰巧莲花庵里的姑子唤做妙云的,在豆腐店里同黄氏说话。他便触景生情。原知道妙云的色戒已破,他那里不三不四的把戏,暗地里着实干了不少。他既是同妙云认识,只怕妙云身上有个计较哩。于是便到莲花庵等着妙云回来,待说了来意,妙云道:“只怕不成功的。我同她是道义之交,极平常的。不过就是她在黄府时,同太太、奶奶一起搭了我这里的莲船会。这会期是每年的八月十六日,今儿分送个贴去吧。”小钱道:“等是等到八月十六日有会期,那一天她要不来呢?”妙云:“说不定,她在黄府上不过来了两次。去年她嫁了随老班,她也没来。方才瞧她的意思也不见得来哩。会分钱,也给了我。”小钱道:“会分钱既已送过了,决得定不会来的了。我知道你的本事非常之大,能去撮弄她来,我情愿捐助十斤灯油,好吗?”妙云笑道:“十斤灯油能值几何?也要不了一元洋钱呢。”小钱笑道:“罢也,就是捐了十斤灯油,撮弄的她来了,然而正经的事干,不过看着罢哩。假如没做理会处,这一注钱,也是白白的送给你的。”

  妙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常言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你若捐一件花青绸道袍来,包你成功就完了,不过长久不长久,我却不管的。”小钱喜出望外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所谓包做媒,包养孩,原来没有的事。只消你牵了我们拢来,我自有手段笼络她。”妙云道:“如此就是了,这倒用不着会期那一天了,你听我的就是了。”小钱再三嘱托了一回。过天,便去打探消息。妙云笑道:“光景你们的缘分,前世里已种下了,吃我三言两语,话出她的真情来了。还且一箭双雕呢,不过她的意思,在三尺地面上闹些话柄出来,是不肯的。要是索性远走高飞到别处去安身,另做人家,只消你答应了,她便安排她的去路了。今世界上,是再容易没有了的。如今钱路通行,不消一刻功夫,便几百里路远的地方就到,而且各处车站,那里旅馆林立。床账被褥都是现成,又且清洁,不消携带一点东西,只要有钱,就各式全备了。不比当初闭塞时代,有许多为难呀。”

  小钱道:“这句话,你提醒了我了,这里本府那里我原有个相识的去处,不如同她母女两个,本府城里去住几天,再做道理罢。准定时儿三班火车站上相会罢。”订约已定,小钱也安排了一回,次日三班火车,是在未正开的,预先一步在火车站上等着。须臾,只见妙云引着黄氏、昭弟匆匆的到来,黄氏手里拎了一个大包裹,约摸是几件衣服,面上一个方方的盒儿,光景是首饰盒子哩。可想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小钱忙同黄氏招呼,黄氏不过点头而已,昭弟也不言不语。看她母女两个,神色之间很有些举止失措,不似平常的光景,总疑她是偷背私奔,心上不免担着惊恐,岂知这私奔的一局戏,本不是黄氏的本心。那妙云却是个妖尼,她存一种迷人的药,中了这药的毒,便凭人捉弄,不得自由,直要七天之后,方才清醒回来。若是黄氏本没有一点邪心呢,她也不敢捉弄的。只是那一天受了小钱的嘱托,便假意儿指着莲船会的因由,要重改章程的话头,去对黄氏说。黄氏便留她房里去议论一番,说到中间又说道:“奶奶是福气,嫁了随老班,过快乐日子,却该在菩萨面上多花两个积些功德,保佑平安。”

  原来黄氏心上却有嫌厌随意的意思,不免露出怨望的话头。妙云是何等的精怪,便拿住话头,牢牢的不肯放松半句话儿,一句一句的紧跟上去,顶得黄氏没有了主意。慢后来妙云索性把小钱的意思都说出来了,又把那小钱说得天花乱坠,如子都之姣,宋玉之美,只怕还比不上小钱哩。黄氏只低了头,不言不语,不置可否,及至吃妙云缠不过,只说了一句:“耳目多的很,况且昭弟这孩子跟牢住的,别的念头,空想一阵罢了,断断做不来的。”妙云明知黄氏心里是愿很哩,也不说了,提个当儿,下了一些迷药在茶杯内,恰好昭弟走来,便捉弄她母女两个各喝半杯茶。妙云道:“你们安排些儿要紧的东西,明儿我来接你们罢。”黄氏道:“很好,很好,一准明儿罢。”

  你道这迷药又是做书的,故神真说了,不过我们苏松常镇一带,是没有的。所以听了以为诧异。至于西北边陲;瑶苗峒番杂处的去处,却视以为寻常。那妙云原是瑶种,彰阳地方虽是不常有这种的害人物,然而到底不是不有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不似我们苏松一带的人,听了也有些半信半疑哩。若说这种迷药凑合起来,非常容易,并无希奇难致的东西,做书的当年到宁夏去,那里是接近苗瑶的所在,传授了解决的法子,预防着受人捉弄,所以知细这个性质,且往下说不得了。如今我们上海那种轻狂的孩子,太多了,专门研究那一种科学叫什么钓蚌珠,靠着约蚌珠过日子,风俗都让他们闹的翻转来了。若是把修习这号迷人质性,毒药的法子,顺笔儿写了出来,岂不是倒授了这般轻狂孩子钓蚌味的利器吗?要是让他们陕甘云贵去跑一趟,或者也有人传授,不过做书的不是跑去玩的,所以有人传授,是向来的老例,你们这般哥儿弟儿,没领着紧要的公事,去白跑了这么老远的一趟,可别说吃做书的哄了。花了一大注的盘缠还是小事,倒是这一趟吃了千辛万苦,几乎把性命都送掉了,可是合不来呢。

  闭言少叙,且说黄氏、昭弟母女两个,中了迷药之后,自己也不觉着,别人也瞧不到,不过她俩心上,终以为妙云的言语句句是好说话,很情愿依她指点。于是收拾了几件紧要心爱的东西,等到妙云来了,便同了妙云一路来到火车站,和小钱相见了。心上也有知不合,何奈妙云师父,要好费了这么一番心计,原是为了自己,并不是为了他人,只得由他们布置罢。一时火车已到,便别了妙云,挈了昭弟,同着小钱上火车,望本府进发。不过一个时间已到了,下了火车,进了旅馆。往下的事,不言可喻。光阴荏苒,不觉过了五天,黄氏、昭弟迷药的毒性已过,心里顿然明白,失惊道:“此事如何做得?妙云害人不浅了,我前两天不知怎地昏到如此地位呢?”昭弟道:“娘,我们跑了出来,不知道爹在家里急的什么样子,这里又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呢?”母女两个暗暗的哭了一常恰好那小钱,找相识去了,料得有好一顿功夫才来。于是母女两个商量出一条计较来了。要知怎样的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十一冤声载道裁判员调差阔气冲天理刑厅莅驿

  话说随意的老婆黄氏、女儿昭弟,母女两个,遭了莲花庵妖尼妙云的迷性毒药,被轻薄儿小钱哄到本府城中高升旅馆,点污了身子,及至迷性毒药的药性已过,清醒过来,知是遭了妖尼妙云同滑头小钱的骗局,恨的妙云什么似的,母女两个痛哭一常可怜妇女家的身子一经受了玷污,凭你是落人奸计,并非愿意干的交道,到底是一辈子说不清白的了。犹如一块羊脂白玉,一失手打碎了还有本事仍旧弄的完全吗?只怕仙人也办不到的事,做书的不怕讨列位的厌,又要说几句头巾气的酸腔了,然而这句酸腔并不是说着玩的。伏唯诸位听了这几句酸腔,时时刻刻安放在心坎上。至于“节操”两字,如今黄氏母女虽不是本性遭人家的捉弄,然而到底终竟失了节了,一生一世算不得是个完全妇女,似乎失节的一句话头,只是妇女的一方面才有,我辈男子的一方面就没有,可知这便错了。操守清节恰正妇女的一方面,比着男子的一方面倒觉可以将就些儿。所谓三代以上谁为失节者,至圣大贤,通儒达哲的理想的目的,守身的真不真,操节的清不清,委实不在股儿中间的凹窍儿上。可以收名定价的,既是不关那话儿,就不偏重于妇女身上了。终不过去圣贤时代,愈远世风愈薄,邪说愈横。由三代而降,及汉晋隋唐,迄乎炎宋。那就牛鬼蛇神的现状,不经叛道的谈锋,充塞乎天地之间,弥漫于六合之内。说甚么饿死事小,失身事大。此说一兴延祸迄今。被文明诸大邦,讥我贱我黄农神裔,为无教之国、半教之国,溯踪寻迹,竟委穷源,实肇于这个两句话、八个字。列位听了只怕要说这种议论竟不是酸腔,直是奇谈了,荒谬得很。可惜这是小说不能够细细的说出原委来。因为不是几百字可以说的完篇,若是细说起来倒要占了五七卷书,岂不是合适了吗?横竖抱冰老人校刊的《天公旷议》,可以翻出来瞧的,瞧了便明白了。于是足证我辈男子的操守,万万不可将就。毫端纸上的浮华,又是万万靠不祝杨子云、蔡伯喈这两位老先生,空头话说的未尝不好听,然而讲到操守上的题目,未免认的不清不真了一点儿。试问当时的结果有味吗?后人的清议可恕吗?然而这还是远话,若讲到眼面前,呵呀,说不得了,要把题目认得清、识得真,不能够了。倒要把题认得越浑、识得越错,那便才算是个真男儿大丈夫。嗳,能够领略这种酸腔的是谁呀,没奈何只得丢开不说,还是说些没要紧的,正经罢。

  且说黄氏、昭弟哭了一回,母女两个计较道:“我们既是知道错了,就不该由着尽错下去,须得设法儿挽救回来呢。”昭弟究竟还是孩子家,有什么主意,只是哀苦而已,倒弄得黄氏无可商量,瞧着旅馆大人施大仁。施老班倒是个有年纪的正经人。正待要去找施老班诉明原委,求个计较,恰正施老班走来。其实施老班早瞧着这三个人的情形有些合不上来。据这个姓钱的说呢,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女儿,若说母女呢不过差了十岁光景,算她是个晚娘,然而父女两个的年岁越发的合不上了。何也呢?那姓钱的,大不了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光景;这个女儿倒差不多十六七岁了。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委实的没有这等的能干朋友,六七岁就会养儿子了,光景娘是晚娘,爹也是晚爹了,这两门子的晚,凑着一搭儿,个里的蹊跷就不可思议了。施老班已诧异了这几天了,问又不好问明白,然而独断起来,“奸拐”两字难逃乎天地之间的了。若然闹出事来,虽不和我关涉,然而究竟也是没味的事。这会子忽然听他们母女两个,呜呜咽咽哭的着实悲伤,因此想趁这机会问个明白,所以慢慢腾腾的顺步儿走将进来。黄氏这时节把这个施大仁施老班当做救命菩萨似的一般,看见施老班走将进来,忙拭着泪,站起身来,迎着道:“老伯伯里边来请坐。”

  施大仁道:“大嫂,怎的这么着的悲伤,请教些个原委,可使得吗?”黄氏便接过来道:“奴遭了人家的骗了,原要求老伯伯大发慈悲,搭救则个。”施大仁便道:“我也瞧出了几分蹊跷了,大嫂若不把我当作外人相待,只要力量来得及,请大嫂放心就是了。”黄氏忙道了个万福,含着一眶儿的泪道:“老伯伯,奴是彰阳黄官家的侍女,老主人故后,蒙小主人遣嫁出来,嫁的开豆腐店的随意做填房,已有两年之久。”说着又指着昭弟道:“这是前妻所出的女儿,名叫做昭弟,今年十六岁了,我们夫妇之间十分和顺。不料莲花庵的妖尼妙云,光景受了这个姓钱的嘱托,把奴母女两个用迷性毒药迷住了本性,吃他哄到了这儿,连女儿都遭污辱。”说着不禁又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道:“奴同女儿两个都是规规矩矩的,并没一点儿的邪念,都是这个姓钱的,同妖尼妙云设计陷人。奴就是寻个自尽,丈夫跟前也不能明白奴的心迹,只道是愿意做出没脸耻的事,况且女儿是已经许了人家的了,如今甚么着好呢。别人家不知道,终说奴是侍女出身,少不得轻狂了。还且把女儿都引坏了。真是有冤没伸处,活便活不成,死又死不得。老伯伯叫奴什么样才好哇。”说罢又痛哭,昭弟也哭的十分悲惨。施大仁听罢大怒道:“这个妖尼妙云,同这个姓钱的,杀不可恕了。我也知道,却有这种迷人性质的毒药。”说着又搔着头、摸着耳想道:“这便什么处,这便什么处……”

  施大仁虽是很有热心的人,然而终竟是个不学无术的老实忠厚人。虽则竭力替黄氏、昭弟母女两个打算设法,直把肚肠都翻过来,心思都挖空了,终究想不出一条万全妙计。想了好一顿工夫,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大嫂同令媛千金马上回家去,想来尊夫跟前总说得明白的。这个姓钱的回来,他也不敢向我硬要人。他终竟是心虚的。假如尊夫怕事,将就了便宜了这个混帐东西便罢,若是不的,横竖尊夫终有主意呢。依我的主见,你大嫂同着令媛去罢。这时节火车是末班都开过了,至于航船,着实来得及,还是趁了航船去罢。你大嫂意怎样?”黄氏平日也没甚好主意的人,这儿方寸已乱,更是乱糟糟的。听施大仁说好,她也就好了。连忙慌慌张张的,也不算给房饭钱,拿了包裹拉了女儿就走。施大仁道:“大嫂不慌,乘航船的去处,想也认不得哩,等我派个茶房陪着大嫂去。”

  一语提醒了黄氏,不觉暗自失笑,忙站住了脚道:“奴真昏的要死了。”于是施大仁派出一个茶房来,安排黄氏母女两个,趁夜航船,回转彰阳去。次日绝早,航船已抵彰阳,黄氏不禁叫起苦来。原来黄氏从船埠上回去,却认不得路,虽有热心的人细细的指示去路,然而母女两个还是马马虎虎。上得岸上去,只管慌慌张张的乱撞,这个时节,时分儿过早,路上还差不多没人行走。黄氏却背了一个累累堆堆的大包裹,母女两个神色仓皇,只顾乱撞,那站岗的巡警,疑是卷逃的妇女,便拦住盘诘。母女两个愈加发慌,支支吾吾的,对答不来,一看倒是好几件金珠首饰,约值三百两银子,一口指定是偷窃来的。便马马糊糊的仍旧装进盒儿去,带到警务处,禀明情由,断定是卷逃妇女。倒该解送裁判。那裁判员姓杨,不知道叫什么名儿,年纪大约三十左右。这一天,升座判案,头里先问了别的三五起案子。这叫有味。这个杨先生问的案子,不作兴不喝打的,一喝打,三五百起票。所以这个裁判问案时,飞出来的声浪,号呼哀叫之声,比着各省臬台衙门的法审处还要加着五千四十八倍的热闹。掌刑的头儿,没一天不要出两三身大汗,衣服都映透了。及至提到黄氏、昭弟,母女两个一齐跪下,这时儿,黄氏倒吓醒了,并不慌张,从头至尾细诉了一遍。杨裁判听了口供,大喝一声道:“打打打!”

  黄氏忙道:“大老爷,小妇人并不是愿意干这无耻的,是受了妖尼妙云迷药的毒,求大老爷恩典,立拿妖尼妙云、淫棍钱姓,到案严办。小妇人并没错儿,求大老爷免打。”杨裁判道:“多嘴就该打。”便把黄氏责了二百皮鞭,又把昭弟倒责了三百皮鞭,比黄氏却加了三分之一,并官媒看管黄氏、昭弟母女两个。出于意外受了这顿刑责,哭的死去活来。那穿蓝缎袍的说到这里,发议论道:“忍翁想呢,如今预备立宪的时代,问刑衙门已废除刑审,何况这是地方自治的裁判处呢?至于裁判章程未曾研究出的实情由,案子未定,且无羁禁之权。休说刑责了。就是有几处问刑衙门,请准上台,暂不免刑,也不过承审盗劫巨案,刁恶棍徒。不是已而用之。逼供尚且三令五申,严禁滥刑哩。忍翁是明白不过的,假如如今预备立宪的一句话,抗过了不用说他,就把当初野蛮时代的问刑程法论起来也不至于就动刑责,何也呢?究竟是非,还不过听他一面之辞而已,也研究不出实在来,所以兄弟到底找不到黄氏该责的理由。这也不用说了,黄氏责二百皮鞭,昭弟责三百皮鞭,这个道理更是没意思了。若说首犯从犯的理由,所以分出二百三百的差数,那么首犯决该是划黄氏,按情度理,只有晚娘拖浑了女儿,到底没有十五六岁这点点年纪的女子反把晚娘拖浑了水的。到底没有这种道理。即使果然是昭弟先同姓钱的有了奸了,于是把汉子来孝敬晚娘,晚娘公然受领,因此干出卷逃的勾当,也该先要治黄氏失教之罪,从犯反做首犯,这么断法才觉合法。就是奸未及年的幼女,虽和亦作强奸论,就是这个意思。”

  忍冰点头簸脑了一回,做尽了乔模样道:“这是刑事裁判就该动动刑了,所以谓之刑事。杨裁判并不曾违犯文明法律呀。”旁听的许多人一听忍冰说的偏护且又不通,都道:“呀,呸!原来也是个糊涂虫,高兴同他说吗?别理他吧,不要理他哩。”忍冰道:“大凡官场中人,终是差不多的。”

  那穿蓝缎袍的又含笑道:“横竖没有事,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也不落脱了什么。既是忍翁说这是刑事诉讼,若是不动些刑责,就算这刑字落了空了。还有一个做小钱铺子生意的,亏了往来人家一吊一百两银子跟手缴上八百五十两银子,还差二百五十两银子,求限三天措齐。这是民事诉讼了,为数又极微乎其微,不该刑责哩,怎地杨裁判也打他三百板子,这又是那么说呢?”

  旁听的人都说:“真真混帐了,于今预备立宪时代,那里容得这种野蛮酷狠的裁判。地方上的绅衿怎不动个公禀,禀掉他呢?”那穿蓝缎袍的道:“何奈封道台当他是个能员,很器重他呢。虽然我听说商会里也不答应他了,只怕终有点举动哩,所以我想忍翁既是封道台的至亲,不妨在封道台跟前提头一句。这杨裁判委实不洽同情,若是商会里存禀帖上去,终要给一点商会里的面子。若是商会里也收了没意思,恐怕事情儿闹得制台跟前去,反而不妙了。如今我们的这位梁制台,倒还有点立宪的性质。若是制台准了商会的禀词,封道台的脸便丢够了。”忍冰听说记在心上。须臾,各自散去。

  次日,石忍冰居然衣冠齐楚,坐了马车,备了手本,写着分省知县的官衔。来到道辕号房里,挂了号,先把封兰仲的信札同手本一搭儿递了进去。原来封梅伯封观察,是个好好先生,看了兰仲的信,知是侄子荐来的。这信上写的又是非常的结实。心上先存了看重忍冰的意思。便道了个请字,忍冰犹如奉了将军令的一般,并且际遇在此一刻,若然第一遭儿先弄僵了,后面的妄想也休提了。于是加上一万倍的小心,按着蜀员礼节,磕头请安,又加上一万倍的恭敬。也是石忍冰的时运大来,封梅伯封观察一看了这石忍冰,五官不整,口鼻歪斜的一副恶形,倒着实对针。正所谓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了。谈了一回,立刻许他辕上文案的差使。忍冰也出于妄想之外的侥幸,连忙请安,谢了栽培。兴冲冲的回到高升旅馆。便由得他大吹牛皮哩。过了一顿工夫,封观察的札子已送到了。忍冰开发已过,马钱却加倍浓重。拿着这札子传观不已。

  于是石忍冰就在彰阳道封观察辕上,当文案差使。列位记清着。如今要说这个杨裁判,原是江南人,名儿唤做鑫甫,是个纨绔班子。他老子做过湖南巡抚,如今是不做官了。只有这个儿子,原不想要他做官,就在家里玩一辈子倒也罢了。倒是这鑫甫高兴,吵了好几年要做官,他老子说年纪太轻哩,就是要做官,慢慢地罢。那一年,鑫甫已是二十七岁了,委实的等不及了。于是在老子跟前,七蹊八跷的不安静。他老子也就没法子,只替他捐了一个县丞。鑫甫大失所望,满心起码捐个道台来玩一阵,无奈他老子决计不肯,且说他自己也是县丞起家。只消有本事,不怕不会升起来。他四十岁还是县丞哩,不过十来年工夫,巡抚了,六十岁就告老还家,安耽享福,岂不有趣。鑫甫也就没奈何,只得到省,混了三年,如今过班知县,同封观察本有点渊源,又把封观察的脾胃摸的滚熟,没一件事不要同这杨令商议。一回了行,出去才觉安心的,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红人。

  他本是道辕上的签押课员,又兼着这个自治公所的裁判差使,只为舆论太不好听,封观察虽有所闻,终是别人的话,说的过分,杨令为人到底不坏,这会子石忍冰到来,把外面的口碑一齐对封观察说了,封观察于是知道杨令,差不多犯了众怒了。齐巧商会里的禀呈上来,封观察明知这会子,若然再不把杨令鑫甫撤委,众情要不服了。因此便把杨鑫甫同彰阳厅同知对调。那彰阳厅同知,倒是个好差使,又是问刑衙门,札发之后,杨老爷跟手交卸,赶赴新任。封观察嘱咐道:“如今虽是理刑差使,然而如今立宪时代,问案也要客气些,再不要闹的人家动公禀,请撤任,那就脸上难看哩,”

  杨鑫甫于是唯唯答应。等到到任之后,竟然改变方针,同以前的杨鑫甫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似的哩。到任一个月有余,并无可说的事。一日,离城三十里有个地名,唤做邓家堡,那里的地保来城禀报,未婚妻谋害未婚夫的命案,例请莅验。杨老爷接到禀报诧异道:“未婚夫妇,怎地谋杀起来呢?其中的缘故,必定有出于意外的情由哩。他请的刑名老夫子,叫做华兰卿,这位华老夫子,是浙江人,顽固达于极点,至于现行新律例,这位老夫子的尊目里头,从不会光鉴过一会子。他只微懂点平平仄仄,并‘望江南’、‘长相思’这几个调调儿,又自命为才子。刚接到这个禀报却是事关奸杀案,例该是刑名老夫子的批答。”

  杨老爷也跟着来到华老夫子房里商量道:“这件案子却诧异哩,老夫子高见,怎生办理才好?”华老夫子道:“东家且请验过了死尸,问了口供,再研究办法不迟。如此糊糊涂涂的,一句总关子,什么未婚妻谋死了未婚夫,究竟里面有无奸情,也未可知呢。”杨老爷道:“奸是一定有的了,不然那会做出这种事来呢?”华老夫子道:“其实却也难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并不是为了奸情而是为了别的缘故,也是有的。东家请验尸去吧。”杨老爷便听了华老夫子的指点,立刻传齐刑房书吏、马步三班、检验公差等人,张伞鸣锣,不下百十人吆吆喝喝一路飞奔邓家堡。杨老爷坐在蓝呢大轿之中,高兴得心花怒放,想道:这么体面的架式平生第一遭啊!就这样边想边乐,转眼已到尸场,时际已差不多下午时分。欲知此案的缘起,且听下回再说。

  卷之二十二凤仙娘巧制游仙曲薄命女悲题绝命词

  话说彰阳厅离城三十里,有个邓家堡,这土堡里头,共有二三百有家,一二千男女人口,一古脑儿都是姓邓,不作兴有第二个姓儿。滥厕其间,这还是聚族而居的意思。这邓家堡里最阔的是叫做邓子通,做过一任华州司马。所生一子、一女,那儿子叫做龙官,那女儿小名儿唤做凤奴。那凤奴小姐姿色倒还平常,原来内才却是一等。诗文词曲、书画琴棋无所不会,无不精通,有女才子之称。可知那一个不慕凤奴小姐的名。大凡年纪相仿没有对亲的小官,那一个不想攀这头好亲事呢?若说这凤奴小姐的才华,做书的也形容不来。只记得她有套曲子名叫做“游仙梦”,共是十三套,最是传诵一时,大江南北直达皇都,一般负名才子,公子王孙,无不慕其风采,想一见为幸。做书的,不要传这凤奴小姐则已,若要传这凤奴小姐,这十三套“游仙梦”曲,不得不写在这儿,列位看了若是知音的,自然爱不释手哩,若是马马糊糊不懂这门子的调调儿,只怕也觉着字句清新,玲珑可爱呢。

  游仙梦曲一十三支

  第一支金蕉叶愁长恨长天,样大门庭怎故就其间,有话难详,天天天,怎的我老,相公一时无恙。

  第二支小蓬莱八十身为宰相,如今几个时光,猛然惆怅,丹青易老,舟楫难藏。

  第三支胜如花寒窗苦滞,选场瘦田中,蹇驴来往。猛然间,撞入卿门平白地,天门看榜命直着。簸箕无状,手爬沙,去开河运粮,手提刀去胡沙战场,险些儿剑死去阳,贬炎方受瘴,又富贵,八旬之上;算从前,劳役惊伤;到如今,疾病炎殃。

  第四支胜如花你年过迈自度量,说采战混无修养,为朝廷处理阴阳,自体上不知消长,这一病可能停当。老夫人言词太抢,老相公尊性儿厮强,俺孝顺儿郎,爹爹拣口儿,咱尽情供养。服了药,进些无恙。算从前,劳役惊伤;到如今,疾病炎殃。

  第五支滴溜子骠骑的,骠骑的,驾前排。当领圣旨,御医前往,直到平章宅上,他病患有干系,无虚诳,俺比他富贵,无聊百寮之上。

  第六支榴花泣书生何德,毫发圣恩光垂老病,赐仙方。微臣要挣挫,做姜公望,八旬外恁的郎。当天恩敢忘?原来生做鬼,也向丹墀,傍保家门。全仗高公纪功劳,借重同堂。

  第七支急板令尽余生丹心,注香盼阶前,斜阳寸光,待亲题奏章。便战战兢兢写不成行,你整整齐齐记了休忘。从今后,大古里分张,穷富贵在何方。

  第八支急板令老天把相公命亡,老爷爷俺天公寿丧,且立起容堂,且立起容堂。把一品夫人哭在中央。列位官生哭在边旁。从今后,大古里分张,穷富贵在何方。

  第九支二郎神难训想,眼根前不尽的繁华,想当初,是打从这枕儿里去,枕儿内有路,分明留去向。向其间打滚,影儿历历端详。难道这一惺惺都是谎,怎叫人不护着这枕儿,心怏忽突,帐六十年光景,熟不的半米黄粱。

  第十支玉莺啼你堂餐多饱,鼻尖头还新厨饭香。可知的,这黄粱是水火句。当好枕儿边问你,那崔氏糟糠,可还挑黄粱,半箸与你儿郎豢养,终不然,水米无交,早滚熟了山河半饷。你希迷想,怎不抱来时路,玉真重访。

  第十一支御林风风流帐,难算场;死生情,空跳浪,埋头午梦人,胡撞刚。等得花阴过窗,鸡声过墙,说什么张灯吃饭才停当,罢了功名身外事,似黄粱浮生,黍米都付与滚锅汤。

  第十二支啄木儿成惊慌忒匆忙,敲破了枕函,我也无伎俩,可知你虽然寐语捱星怕,猛然间,旧梦游扬,你果然比黄莲苦辣,能供养比餐,刀痛涩,能回向,也要请个盟证,先生和你议久长。

  第十三支滴溜子跟师父,跟师父,山悠水长,那证盟的,证盟的,他何人?那方不离了邯郸道上,一匝眼,煮黄梁锅未响,六十载光阴,喏好是忙。尾声俺识破了也,求仙日夜忙,喏这个小庵儿,唤做蓬莱方丈,待你热黄粱,又把俺一枕游仙耽误的广。

  这一套“游仙梦”曲是凤奴小姐的平生第一个快心的笔墨。真是设词命意,飘飘欲仙。因此她自题个外号,叫做“小游仙子”。哎!这位小姐文才是超一流的,但是品行上头,不免落了俗套。就是老底子的那许多野蛮小说上的,像是才子佳人。这一句话也信奉的甚么似的。她既然这么着的一位佳人,少不得要干些风流掌故,她便对针了。“落难书生中状元,私订终生大团圆。”这一十四个大字,所以就落了俗了。做书的曾说:大凡女子家,凭你有了才情姿色,一经白璧上遭了微瑕,便是才不才,佳不佳了。这位凤奴小姐在做书的愚见看来,就所谓不才、不佳的一流人物了。列位若不相信,请看下文的故事便了。虽然埋没她的才情,也不是爱才如命的人的作为。所以这套“游仙梦曲一十三支”便替她编入这部“官场秘密史”里头。这“官场秘密史”原来有个规例,凭你有十分好的尺牍词章,不许纂人落了别的小说书的俗套,唯有这个却实在免不来,只得破例了。做书的,待这位凤奴小姐,也算得至矣尽矣的了。

  闲言少叙。且说那凤奴小姐,有个表兄姓尤,就是第一卷里的尤心迥尤中书的侄子,这是娘舅家的表兄,叫做味兰,比凤奴小姐的年纪大着一岁。还有一个姑母家的表弟,姓白名於玉,却比凤奴小姐小着一岁。那味兰却是忠厚老成,内才外貌,但都比不上这於玉。原来这白於玉,容姿俊雅,骨里凤骚。所以凤奴小姐同於玉两个说得投机的,见了味兰却有点惧之。那一年,邓子通做了一任华州司马,就不高兴做官了。回到家里,看女儿已是十九岁了,应该婚嫁之年了。但是女儿的才名远大,不肯轻易许人,就在亲戚中找个深知底细的儿郎,招个女婿,也是合适的。合当有事,恰好白於玉、尤味兰一个知道姑丈回家来了,一个知道舅舅回家来了,都特地到来探望。探望犹如约定似的,却在一个时间到来。

  原来白於玉的家离着邓家堡九十里;尤味兰却远哩,直有三百六十里路。刚好差不多的时间到来,邓子通非常喜欢,便留在家中住着,却起了择婿的意思。岂知,不用你老人家费心,令媛千金早已使着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权,自己择定了丈夫了。而且私底下行过夫妻的大礼好些时了。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姑母家的表弟白於玉。而且还有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兜在身上。却是凤奴小姐自从她老子出去做官了,倒住着姑母家的日子来得比着自己家里住得多。这会子听说老子要回来了,日子已定了,所以回到自己家里等着,回来的不过五七天罢了。

  你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兜在身上呢?说来也极不雅。原来她身上已受了三个月光景的胎气,原是白於玉的嫡血,正在没做商量处。岂知她老子邓子通跑回来,偏偏把这个尤味兰越看越爱,绝不容商量,竟然把女儿许给他了。也不容他回去,一面写信给尤味兰的老子娘知道,一面留住了择日招赘成亲,并且叫白於玉也住着喝杯喜酒。那就不得了哩,做出天翻地覆的事情来了。那凤奴小姐听说老子作主,把自己许了尤家表兄,招赘的日期又是很速,但不知老子是什么意思,尤家、白家二位表兄弟的人品、才情,白家表弟那一件不胜过了尤家表兄呢?一块在家里住着。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难道比较还不懂得,怎配做人家的老子,自由自主替女儿选女婿。

  别的都是闲话,就是家计上头,白家是财主,尤家是个穷读书人家,或许就是他的叔叔尤心迥名望儿漂亮,总之是个穷官吧。现在虽则在四川捐了候补道,听说也很不得意,还算得他文名很不差,所以得了个学务上的差事,钻进了学务一门,苦了他,巴到署个提学使。一来很烦难,二来即使巴到了,也不是发大财的营生,终究是他的叔叔呀,不是他的老子呀,所以做到督抚也不和他相干。我的傻老子敢是为了这一点点鄙陋的思想,所以替奴招个木偶似的女婿吗?哎!我们中国的同胞姊妹就是这点子的不得自由,不能自己选择可意的郎君,可不苦楚吗?别的终究是闲话,倒是肚子里的一点孽障不得了。正想到这里,恰好白於玉掩进房来。只见他含着一眶子的眼泪,巍巍浪声说道:“阿姊,大喜了,那像兄弟比方陌上人一般了。”

  凤奴小姐听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由不得眼泪如同珍珠断线,往下直流了一脸,颤着声道:“兄弟,你别把话来坑我,我不是这般样无情薄义的人,只是不能把我的心呕出来,交给你瞧哩。”白於玉道:“阿姊,你这么空心汤团教人家吃不得,若是不忘兄弟往日的可怜样儿时,难道也就这么着算了。那是尤家嫂子哩,兄弟也不敢了。阿姊,到底兄弟的一块血肉寄着阿姊肚里呢!兄弟是可以忘的,将来孩子终究是尤家不肯认帐的。那时,阿姊好做人吗?”凤奴小姐一把握了白於玉的手道:“你这孽障要怎样的坑我呢?我何尝就算这么着罢了,叫我那么着才好呢?无奈只得死了吧。我的好兄弟,亲爱的郎君,我一死报答了你,你可容得我的心,明白了吗?”白於玉道:“阿姊,那便枉是才女了,这点小的事就料不来了。”凤奴小姐道:“兄弟,你叫我怎样的料理呢?你若是有料理得来的法儿时,快教导我吧。”

  白於玉道:“阿姊既然动了一个‘死’字的念头,那便顶容易料理的了。常言道:拚死无大难。倘是就这么死了,可不合算吗?万一侥幸成功,天赐你我的一段良缘,做了地久天长的夫妇,可不是因祸得福,遇难成祥吗?”凤奴小姐忙道:“你说怎么样才得了呢?”白於玉顿了一顿道:“说不得,说不得。你也决不肯依我的。我说也是徒然,横竖不在一时三刻的事,且待你把心决了再说吧。”说着,一溜烟跑出房去了。

  这时节的凤奴小姐,竟仿佛痴了似的一般,唯有死的法儿,要算天字第一号无上上策。至于才女的举动,到了临死的当儿,终有几首绝命词,还且要把存着的文儿、词儿、诗儿、曲儿的稿儿,须要检点一番,该留的留的,不该留的删了。这位凤奴小姐也少不得张致一会儿。等到更深人静之际,提起笔来,滴了几点眼泪放在砚台上,磨成了墨,醮饱笔墨在花笔上,挥就而成三首绝命词。这诗果然做得好。做书的既然破了例,少不得也要编在里头,使读书的哀其才而怜其遇,又怒其无状,更且使野蛮家庭有所感悟:结婚的事体,断断不可不使女孩儿家失了自由的特权,以致酿成不可思议的祸端。有才如凤奴小姐,事到其间也不得然了。就把绝命词记在下面:

  绝命词

  春风入樊圃,徘徊柴荆林。绕树有幽鸟,相求怀好者。阿侬若微省,三叹感苔岑。时荣慕桃李,累世非独今。枝干忽摧折,斧柯谁见寻。灵禽尚无感,何与草木心。莹莹桃李花,城东媚春日。掩映琼玉姿,丽信无匹。杂沓车马来,争慕艳阳质。旋惊蜂蝶希,只觉流光疾。不知弱女心,零落肯相失。无言尚成蹊,含意睇秋实。繁阴易茂树,群动交飞鸣。奋翔一黄鹤,自谓人无争。不知婆卢子,百韧犹营营。稻粱淡无慕,鼎鼐潜相倾。冥鸿却远引,不谅儿女心。岂徒青云路,薮泽宜销声。

  刚要写第四首,忽听得房门上轻轻的弹了几弹,明知是白於玉来了,便放了笔,轻轻的把房门开了,默默无言。白於玉也是默然。拿起那三首绝命词,咿唔了一回。其实还有几个字领略不来,便假做在行道:“阿姊,你的心兄弟知道了。至于料理这件事的方法,非凡之容易。”凤小姐不禁欢喜道:“好兄弟,快说呢,快说呢。”要知白於玉说出怎样的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十三白於玉深宵设计尤味兰一命呜呼

  话说邓家堡邓子通的女儿,凤奴小姐,题到第三首绝命词,正待要写第四首,忽听得房门上轻轻的弹了几弹,明明知是舅舅家的表弟白於玉来了,就停了笔悄悄的开了房门,相对无言了一回。白於玉拿起花笺,把三首绝命词反覆咿唔了五七遍,便道:“阿姊,你的心兄弟知道了,至于料理这事很容易。阿姊你不用烦恼。”凤奴小姐听到这儿,顿然欢喜道:“兄弟,你快说吧!”白於玉道:“‘擒贼先拎玉’,阿姊你懂吗?”凤奴小姐顿了顿口,道:“什么叫‘擒贼先擒王’呀?”白於玉笑道:“阿姊,兄弟原说是你白是个才女呀,这点子你还想不上来,岂不要让人家笑死吗?但说一死罢了,一死罢了,就这么马马虎虎的死了,一来死的不明不白,没个名目,再者不但死的不值得,不合算,而且要受天下人的耻笑,一辈子给人当话靶儿,假如一样拿性命不抵拼,何苦来只是一个儿死呢?”

  凤奴小姐道:“是呀,我是一个儿死,果然不合算,应该你我两个一块儿死呢!正是拼命鸳鸯甘为情死,这么着倒不算遗臭万年,却是风流韵事,竟可以流芳百世,假如韦痴珠、刘梧仙也不过这个样儿罢了。”白於玉听了,愣了一回,想道:她倒算可恶哩,索性合着我一块地同她寻死路哩,这个死的一件正经,又不是快乐有趣的事,便道:“阿姊,你弄错了,不是这个意思,兄弟是不可以死的,并不是……”凤奴小姐忙抢住道:“好好……我今儿才知道你的心,怎地狠的要不得哩。我就不是生命这等不值钱,你就死不得的了。正是痴心婆娘负心汉。说什么不错,咳!罢也罢也!懊悔也迟了。”

  白於玉连忙分解道:“这是阿姊你冤了兄弟了。兄弟不是这等样的人,并且兄弟也不是爱生惜死的人。既是阿姊这等说时,事情就容易了,阿姊说方才兄弟说‘擒贼擒王’的一句话,只消把尤味兰治死了,岂不是万事都没有了吗?”凤奴小姐愕然道:“好端端的人,怎地可以把他治死呢?”白於玉道:“这个容易,而且尤味兰是马马虎虎的人,我们是有心计害他的,他却没有防备。我们的意思更容易料理了。”凤奴小姐道:“这是吓死人的事,教人怎样做的到呢?”白於玉道:“不要紧,兄弟自有道理。”说到这里,天已亮了,凤奴小姐忙催着白於玉出去,别使人瞧着了。如今更不比从前了。白於玉道:“横竖总在这三天之内,必定要使个计策出来就是了。”于是白於玉悄悄地回到前边书房中去睡了。一日,尤味兰、白於玉在书房中坐地闲谈。於玉笑道:“哥哥,你顶喜吃的是牛肉饺儿,里头凤奴姊姊又是最擅长做的黄牛肉大饺儿。兄弟闲时常到这儿来,也曾吃过几顿,兄弟还是不喜欢吃这东西的哩。然而吃了凤奴姊姊亲手自造的黄牛肉大饺儿,委实的忘不了这好味儿。馅儿又斩的细,卤汁儿又浓酽,水又透鲜。如今是做了尤府上的大嫂子了,这饺儿只怕一辈子也没福到口了。”

  味兰原是忠厚不过的人,接过来道:“呀,老弟,你不说起牛肉饺儿,我倒忘了。这会子倒是你提头了,敢是作怪了。”於玉笑道:“哥哥你说得发笑吗,饺儿那会作怪呢?”味兰道:“不是啊,从前我们来这里住时,常有顿牛肉饺吃的,这会小住了十多天了,却没有牛肉饺儿的消息哩。可不是作怪呢?”於玉笑道:“哥哥,你倒别担心,回来做了亲,成日家的有得吃哩,只防着吃的腻烦哩。兄弟想哥哥该拿几个体己出来,交到厨房里去,虽然不怕不是凤奴姊姊亲自动手,做出好饺儿来,让兄弟吃一顿送终的饺儿呢!”

  味兰大笑道:“送终的饺儿吃不得,吃不得,吃了送了你的终,倒是不好呢。”於玉道:“比如侥幸这会子吃几个儿,以后就不敢妄想了。还不好算送终的饺儿吗?”味兰大笑道:“馋儿可怜,馋儿可怜。别着急,等我拿几个钱出来,想个法儿,请你吃一顿吧。”於玉道:“你快不要哄我,我也不想吃这饺儿了,如今她是尊嫂了,兄弟敢劳动她吗?”味兰道:“你休这般说,你既这般说了,我倒不好拔短梯了。”於玉说时,心上早已打定主意。这会子尤味兰一口承应,果然中定了他算定的计策。于是约定明日味兰做东道,请吃黄牛肉大饺儿。白於玉便捉个当儿,一溜烟溜到凤奴小姐房里。对凤奴小姐道:“兄弟想了好几天,竟想不到一个妙计来,刚刚才想出一个千妥万当的计策来,包你姊姊做到一点儿不担惊,容容易易、顺顺溜溜的把那眼中之钉、蜂上之刺拔的干干净净。”凤奴小姐忙道:“只消不在我手里,等他自己去死,我终做的到。你快说吧。”

  於玉道:“这个计策是好的很哩。他不是顶喜欢吃的是你姊姊亲手自造的黄牛肉大饺儿吗?这会子却没曾请他吃这一顿,让我瞎说了一阵,说得他情愿拿出钱来,交到厨房里去,做这饺儿,做个东道。横竖做到这饺儿,少不得要姐姐亲自下厨哩。”说着在身上摸出一个小包儿来道:“这就是鹤顶血,只消放一点儿在馅内,等他吃了不怕他不死,姐姐你只消记清楚了,只消三五个饺儿,里面放一些儿鹤顶血在那里就是了。”凤奴小姐沉吟了一回道:“不妥,不妥,倒不如放在汤里罢,若使放在馅儿内,一时间缠错了,岂不大误。又不好把这三五个放鹤顶血在里头的,另外做一锅呢。万一缠到别人肚里头,已是不得了,竟然你吃了那末拉倒哩。”白於玉轻轻的一拍掌道:“照呵,照呵,好姐姐果然有心计,作得稳当,横竖由你姐姐一个儿安排就是了。” 

  次日尤味兰果然拿出一两银子,交与小厨房里的李妈妈,说明原由。李妈妈道:“银子却不敢收,饺儿等我回了老爷,做出来就是了。”味兰道:“不用惊天动地,我请白家少爷吃一顿体己东西,只请回一声姑娘,好好的做出来罢。”李妈妈只得答应了。连忙拿了一两银子到凤奴小姐房里,说了一遍尤味兰尤大少爷的话,又笑了笑道:“歇几天是姑爷了,不是尤家少爷了。”凤奴小姐看着这一两银子,不禁一阵心酸,几乎落下泪来。连忙忍住了。但说:“知道了,停儿我下厨来做就是了。”李妈妈只道是凤奴小姐,因为是姑爷的差使,有点儿怕羞,所以这个样儿的,那怕仙人也疑不到,有别的命意所在嗄。等到饭后,李妈妈先把牛肉麦粉等物,整顿完备,又笑嘻嘻的来到凤奴小姐房里,拿眼把凤奴小姐瞟了一瞟,含着笑说道:“姑娘做牛肉饺儿的作料预备得完全哩,请姑娘的示。”

  凤奴小姐瞧这情形,暗想道:你这个糊涂虫,不知缠到那里去了,认是我怕羞吗?所以倒来同我玩耍哩。那知我心上的难处呢?这个关系非同儿戏,万一弄得不好,败露出来,我赔贴了一条性命,还是一点儿不希罕,理所当然的事。倒是邓氏门楣就此不香了。有些儿腥臊倒胃的味儿。并且老爷子的体面,吃我剥削的绝尽了。想到这儿,委实的仿佛有几百个绣花针儿在心坎上扎了不知多少窟窿儿,好不难过呢。只得又说了一声“知道了”。那李妈妈哈哈地笑着弯着腰,答应了一声“是”,退出来。自言自语道:“真真笑煞笑煞,姑娘家的面皮到底来得薄嫩。这会子不过没有成对儿,替姑爷当这个差使,竟然做尽了这么许多的乔张致,要是一经成了对儿,又是面皮老的要不得。这真真笑煞人哩。”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尤味兰、白於玉吃过了黄牛肉大饺儿,白於玉故意的说着:“好鲜哇,好鲜美味。”说犹未了,只见於玉双眉紧皱,只喊着肚子痛。这一喊,别人却不留意,只有里头的凤奴小姐,听说白家兄弟在那里叫喊肚子痛。这一惊,直惊得灵儿冲破了天门关。常言道:贫不择妻,渴不择饮,饥不择食,忙不择路,急不择言。因此慌道:“谁叫肚子痛呢?”众人都说:“白家少爷。”

  凤奴小姐道:“你们弄错了,定是尤家的……”说到这里,连忙咽住了。刚好她老子邓子通在里头听到外边沸反盈天,连忙跑到外面,恰听到凤奴小姐说这一句话,也没工夫去诧异她,一路跌跌撞撞到外边。却见尤味兰痛的滚在地下,白於玉却手捧了肚皮弯做一团。尤味兰面皮紫黑,白於玉依然唇红齿白。瞧了一眼,便道:“到底怎样的事情呢?”他儿子龙官回道:“今儿尤姐夫做东,请白家哥哥吃牛肉饺儿。刚吃了时,白家哥哥先是肚子痛的要不得,正在乱时,尤家姐夫又是这个样子了。”子通道:“谁做的饺儿?”尤官道:“姊姊做的。”

  子通也就不说了。瞧了瞧女婿,尤味兰躺在地上,却不滚动了,只是眼里、鼻里都滚出黑血来。子通直跳起来道:“这是中了砒毒了,谁谋害我的女婿!”嘴里虽是这般说,心上却还想:饺儿却是女婿做的东,又是女儿亲手自造的,“谋害”两字到底说不上去。忙呼叱一众男妇佣仆、家人小厮儿施救了好一顿工夫,尤味兰竟呜呼哀哉了。连忙发一个大大至急的电报到尤味兰家里。味兰的老子、娘接到电报,吓得半死。这时节,彰阳一带都有火车通行,三百余里路,却不消半日工夫,便可到了。只是接到电报已近黄昏,当夜却无火车开行了。味兰的老子名叫心斋,是个老贡生,心机狡猾,万笔精通,专替人家包打官司。外国人叫做大律师。是顶高贵的营生。我们中国人叫做“讼棍”,是干法纪的道儿。可想这个尤心斋可不是个好东西。且说尤心斋接到邓子通的电报,连忙打开一看,只见是这么着的几个字。心斋瞧了,惊得目瞪口呆。心斋的老婆褚氏原也识几个字的,看见丈夫看了这封电报,不知是那里来的,直发出这么最可怕的样子来。要是吃抚台送了访案吗?不然哪怕天塌的事情,他终不会心慌到如此地步。因此斜着眼看去,直吓了一大跳,说道:“呀!儿子好端端的,怎地会死了呢?”

  心斋道:“原是这般说呀,所以我在这里不懂呀!”褚氏道:“这也不是商量的事情,快打点了行李,明儿乘头班火车去邓家堡就是了。索性带了女孩子仙姐一块去。”心斋道:“这是自然。我们去呢,终有好多天耽搁,放女孩子一个儿守着家吗?她年事已是个当儿了,可是不妥当哩。”

  原来仙姐儿今年恰好一十六岁,举止之间,很欠些稳重,虽只得五七分人材,其实很有能耐装饰,成日家的装得窈窈窕窕,做出许多袅娜娉婷的样儿,致所以老子、娘都信她不过,送到眼里很不舒服。当时,仙姐也知道了哥哥味兰的凶信。老子、娘要带她去邓家堡,心上好不有趣。连忙替老子、娘打点几件紧要随身的物事。等到天明,三个赶到火车站上,恰好头班火车尚未开行,买了三张中等的车票,不消一顿工夫,已到了邓家堡车站。早有邓家的家人在车站上接待,于是慌慌的跑到子通的庄院上来。子通已知道心斋的一家子都到了。在大厅上,心斋气喘喘的同子通相见了,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问了一声儿子是什么病?褚氏母女两个便急急的揭开白纸,把儿子的尸身颜面看了一看,便怪叫起来道:“这血迹那里来的?”这当儿,心斋也走来,听说有“血迹”两字,忙抢步上前一瞧,到底他做惯“讼棍”的。《大清律例》、《洗冤录》等书,肚子里看得滚熟,立刻断定是中了“鹤顶血”的毒。不由分说,一把扭住了子通道:“好呀!你假意招我的儿子做女婿,其实是谋害他的性命。我同你那一件事体上过不去了,下这毒手啊!”子通忙分辩道:“别冤屈死人,你的儿子便是我的女婿,都是一般的关系,岂有丈人谋掉女婿的性命的吗?也从没有这么的奇事呀!”

  心斋道:“原是这句话呀,所以知道你的心狠哩,假意儿招了女婿,便疑不到你谋害女婿性命的道儿。老实对你说罢,我尤心斋是何等样人,这种把戏是不受的。”于是,褚氏、仙姐儿也和调起来,凤奴小姐只得两边劝解。尤心斋咬定牙关,要报官相验。子通又气又急弄得昏了。这事儿果然不报官弄不清楚的了。心斋原想吓得子通急了,弄一大注银钱来使。儿子的死活同银钱比较起来,银钱似乎可贵了许多。有了银子,没了儿子,却便宜多了。而且子通做过一任华州司马,又是有天大的家私,最怕的是惊动官府,打官司。别的官司还容易应酬,这件人命官司断断应酬不得。终想听到要报官请验,自然而然得拿出银子来打圆常不料也说须得报官,才弄得明白,心斋倒软了。子通受了一场委屈,弄得七颠八倒。立刻唤了地保来报县请验。那地保心上很不高兴,地方上出了命案,县里下来相验,这是赔钱的交道了,劝了一番,却劝不明白,只得预备报县。这当儿的凤奴小姐,几乎疯了。仔细想来,只为他一个,闹出这等的风波来,若是一经官府相验,验出致命的缘由,缉拿凶犯,真所谓官法如炉,那里保得住不败露呢?将来败露出来,终究性命难保,倒害得父亲担惊受怕。且不如说明了,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先止住了官府下来相验,免得出乖露丑,岂不是便宜得多了吗?想定主意叫小丫头去请老爷进来。须臾,子通来到女儿房里,也不知女儿叫他进来做什么,只见他女儿“噗”的上前跑在地下,扶了子通的双膝哭道:“父亲,救女儿一命,女儿不肖,闯出非常的大祸来了,如今事到临头,女儿不得不说了。”

  子通心上早已弄得七颠八倒,如同在梦里的一般。这儿又看着女儿这个样子,只光着眼说不出话来。那凤奴小姐也知道父亲吃尤家的老子、娘、儿三个,闹昏了。便又道:“父亲别气苦。尤家哥哥原是女儿使的毒药,如今是错了,念头断乎瞒不祝女儿做了天大的祸事,该死的罪犯,终要求父亲设个法儿,救女儿的性命呀。”说罢,呜呜的哭个不祝子通这当儿倒恍然醒悟过来:“难怪方才你说只怕弄错了,不是白家的肚子痛,定是尤家的肚子痛。哇!这祸闯得太大了,叫我也收罗不来。到底为了那么的缘故,才弄出这桩穷祸来呢?我也明白,一定是不雅致的事由哩。你说,你说。事体犯到这个分际,也说不得怕羞了。”

  原来,邓子通喜欢这凤奴小姐是出乎寻常之外者。这时儿还不恨怒这凤奴小姐,反而捧了凤奴小姐的脸哭着道:“我的心肝宝贝,你别慌。你说了我舍着这一分家私,终要替你设法儿弄的没事才罢。常言道:‘天大官司,斗大银子。’横竖我有的是银子,尽我花就是了。”这时儿,凤奴小姐心上又是悔恨,又是感激,禁不住失声大哭,子通连忙把凤奴小姐双手一抱,掩住了哭,说:“哭不得,别使人听到了,倒费手脚哩。”

  凤小姐却也知道,死活的把哭忍住了。就把始末根由说了一遍,竟然把现在身上有孕也说了。子通顿足道:“你何不索性同我明白的说呢,你既然同於玉有了终身之约,也是很好的事。咳!你同於玉终究是孩子家,不晓得事体的轻重,太胡闹了。如今是事关谋命,叫我也做不来主。有所说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你还须去求尤家的二位。只消他二位救得你的罪犯,我什么都肯依他们哩。你放心,我先去探个消息来。”说着,径直来到前边厅堂上,只见尤心斋还在那里喧嚣。子通便对心斋拱了拱手道:“心翁,借一步说话,事体有点眉目了。”

  心斋原是正在弄尴尬的当儿,忽见邓子通和颜悦色的同他说话,不似方才的样子:恼的他说我们借尸索诈,倒是他喊地保报官相验,弄几个盘缠的念头一点儿指望都没有。这会子,他同我来拉拢,倒不好冷淡他。于是,稍微露了一些的笑容便道:“那里去说话呢?”子通便在前引着,把心斋引到凤奴小姐的房里,凤奴小姐迎着跪在心斋的面前,弄得心斋摸不着头脑起来,一迭连声的道:“小姐请起,小姐请起。”子通道:“心翁呀,小女犯了弥天大罪,只有心翁肯搭救他,就没事了。”心斋道:“这个我委实的不懂了。凤奴小姐是我最痛爱的,没有不答应的,快请起来说。”这当儿,心斋毕竟不是呆徒,心上早已有七八分明白,不过为什么原由却想不来。于是又拍着胸脯道:“快请起,快请起,什么天大的事都在我身上,小姐放心,放心。”

  凤奴小姐暗暗的心上说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如天之幸。含着泪站起身来。子通也私自庆幸,便把前因后果对心斋说了一遍。心斋听了,倒弄成他惊出一身冷汗来,道:“这么说来,不是我埋怨你,你竟枉空是个才女了,其实不才之至了,这么的事,岂是儿戏的吗?咳!所以一个人要正经啊!凭你绝顶聪明的人,一涉邪气就心都昏了,什么都干的成,须知这不是寻常的人命呀!你同我的儿子两个虽没有做一对儿,然而夫妇之名分已定,也是谋杀亲夫,该剐的罪呢!嗳!糟了、糟了,倒是你老子事体做实了,叫地保报县请验,倘若不是这样呢,我们终可以商量。如今那么好呢?小姐,你别怨我不肯救你,你须怨你老子,他太高兴了,倒说我借尸索诈,一定要动公事,当我流氓办。那么真所谓‘自搬砖儿自压脚’了。”子通直跳起来道:“坏了,坏了,我自己弄糟了。”说着飞也似的到外边去,派了一个得力家人叫做邓光的,骑着马追那地保回来。

  谁知那邓光,却是个千刁万恶的人,别人还没知其中的循环曲折,只有他已是一明一白,早已在心上打算了。追不到四五里路,已把那地保追着了,便同那地保计议道:“如今有如此这一般缘故,在里头尤家的老头儿已允许私和了,你看怎样?”那地保道:“如此最好了,不瞒我老哥说,我们当地保的,最怕是遇着这种事情。可知本官下来,验一个尸,这笔尸场费却是地保的晦气,五六十吊钱,眨眨眼就不见了,既是做得到私和,恭喜我的气运就济了。不但不要赔钱,还且可以弄两个哩。我那大小犬,今年已二十二岁了,对的媳妇又比大小犬长了两岁,不是二十五岁了吗?那位亲家太太又是好几趟的叫媒人来催好日子。我不怕你老哥见笑,委实的手里拮据的很,推调了好几时了。这会子端的万难推调了,只得应许他今年里娶就是了。说却这般说了,娶媳妇的浇用,还不知在那儿哩。刚刚又碰出这件倒霉事情来,所以我方才在邓老他跟前劝了好一回,偏偏劝不过来。我既是当公事的人,又不便十分硬劝。如今是顶好了,娶媳妇的浇裹也不用熬煎了。”

  那邓光听了地保的一番唠叨,禁不住叫笑起来道:“当地保的人,终是狐狸似的一般儿,像你老哥这么忠厚老实,端的找不到第二个来哩。我同你说,依我的主见,包管你不但娶个媳妇的浇用有了,竟可以起个大大的庄院,买几百亩田,眨眨眼更是骡马成群,呼奴使婢,俨然做个富翁,也在这一会儿。”那地保听得嘻着嘴,眼都合了缝道:“据你老哥什么样呢?”邓光道:“咳!不是我没良心,忘恩负义,公报私仇。”要知邓光说出怎样的忘恩负义、公报私仇的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十四尤贡士尸场递和息杨理刑烟榻认干爹

  话说邓光追了那地保,计议道:“不是我忘恩负义,公报私仇。我想当时跟在华州任上,他做官的果然有钱,图名不图利,情愿赔贴几个,横竖打定主意:只消拿到一回儿印靶子就算了,预备回来享福了。我们当家人的,原是没钱了,所以才当家人呀!也好叫我们不摸几个回来受用、受用吗?我邓光还算争气的,虽说也是个穷光蛋,然而不弄几个回来,也不要紧。比如没有这趟差事。至于讲到‘女色’两字,大凡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那怕高贵到皇帝,贫贱到叫化子,终究男女肉欲断乎免不来。所以,皇帝要生出太子来,叫化子出会生出小叫化子来。可想至尊莫如皇帝,微贱至于乞丐,讲到一个人情儿,所谓无贵贱也。难道我们做家人的,不就是个人了吗?我邓光在华州任上,那一件不称了他做官的心,三吊钱,工食之外从没有一个外快钱到得腰里,终算守规矩的很哩。不过勾搭了一个贫家的女孩子,端的是两厢情愿,他家的老子娘都当我女婿一般的看待。可知我邓光原不曾犯法。那一天,让做官的知道了,生生的说我强奸民女,拿了我,把腿儿上打成了两个大窟窿,调养了三个月才得平复。这点子怨气,我是忘不了的。今儿天开眼,他的女儿干出这一件弥天大罪,依我的主意时,你老哥若是想多摸几个钱呢,你老哥仍旧报官去。那怕官下来验过了尸,研究出罪犯来,那做官的决不肯放自己的女儿受罪吃刀的。决定是顾惜不得家私,尽拿出来打点,替女儿买命。那时放一个知县老爷在中间,伸手就不是三五吊银子的话儿了,狠狠的可以消耗他一大半的家私,你我的进项就很肥了。”

  那地保听了有得多进好些的钱,哪里不依邓光的主意,便道:“我仍旧报官去,只说没有追到就是了。”邓光笑道:“还待你教导我吗?”说罢各自分头赶路去了。且说邓光慢慢的一路回到家来,只说赶了十来里路,赶不到来。撞着从城里下来的熟人,都说老早见那地保飞马进城去了。因此追到城中,想已止不住,徒然的了。子通听了,着急道:“那便怎么办?”心斋尽摇着头道:“事体糟到这个分际,可想一个人万不可以自己太相信了自己,以为我们家谁要谋死我的儿子,一定是我的派赖,想敲你的竹杠,所以我说了一句‘报官请验’,你就拿住话头,是你高兴立刻叫地保来,同我打官司。须知尸身上是明明显显的中了鹤顶血的毒,所以七窍流着黑血,你又不是没有眼珠子的。早应该和我放软些儿,我们到底是至亲呀,什么都好商量。如今地保一进了城,知县马上要到了,并且这儿新调的杨理刑杨鑫甫大老爷,名声儿很是不好。不听到他当初当地方公所裁判员的时际吗?真是铁匠做官,一味的滥刑刻毒。弄到这位凶神下降,可知要弄到鸡犬不宁哩。”

  子通听了,愈加发慌道:“这便怎么办,终要想个法儿才好。心翁是很有才情的,终要费心一点儿,事体舒齐之后,没有不好说的话。你要怎样便怎样就是了。”

  心斋道:“这不成至亲的话了。如今只有一法,等到杨理刑到来找我不着,我出去拦验,只消具一张甘结,终算了结哩。说不得定要验的,可是没有的话。”子通道:“如此最好,我也知道这个规矩,大凡尸亲具结,拦验就销案了。”安排已定,不一时,听那边庄客报道:“知且大老爷来了,不过离此三里路光景了。”于是邓子通穿起五品公服,拖着一支花翎。尤心斋也穿戴了,不过秀才本色罢哩。穿著已毕,已隐隐听到的锣声喝道,投上庄来。须臾已到,一乘四人蓝呢大轿直进尸常心斋便上前拦验,呈上甘结。那杨大老爷进庄的时节,却听得那些人谈论子通家的凤奴,原是个女才子,怎地做出这般天大的事来呢?如今大老爷验了尸,一定要链子锁了,带着轿子后面去吃官司哩。这些人哪里知道的呢?原来这是邓光散布开去的。所以,杨鑫甫听了“女才子”三个字,忽然记起邓家堡上有个凤奴女史,做“游仙梦曲十三支”,传诵一时,名动公乡。难道就是这位女学士,是她闹出这般穷祸来吗?若果然是她,我有道理。因此,看了尤心斋拦验的呈状甘结,对心斋看了一看道:“这尤味兰是你的儿子吗?”心斋打了一躬道:“是。”杨理刑道:“既是儿子,被人谋死,怎说不要辩了。”心斋说:“儿子原是疾病身亡,非被人谋害。”

  杨理刑冷笑一声道:“有了银子,儿子就不要了。”心斋一时口钝,说不上来。子通也打了一躬道:“尤味兰是治生的未婚女婿,本是至亲,在家读书,忽然病亡。尤亲家远在家中,闻信到来,起初因疑,以致口舌。及至说明,自知鲁莽。岂有女婿被岳家谋害者乎?”杨理刑看是五品冠带,便知是华州司马邓子通了。此人仗了女儿的名望游于公卿、士夫之间,广有声气,如今要算计他的女儿出来,同他硬做,恐怕使不得。本来他原想不准拦验,托名“亲访”,当场拿到凤奴小姐,带回衙门,便由得他受用了。这儿一想,只怕他老子发了急,跑到京里、省里去做些手脚,倒不见情了,于是翻然变计。于是放了十分和气道:“子通先生请回,兄弟立刻到府奉谒。”

  子通便又是一躬到地,退出尸场,连忙端整茶点筵席。这里杨理刑立刻准了尤心斋的呈状,收了甘结。那尸场原搭在子通家打麦场上,就是大门之外。机理刑便站起来,一手挽了尤心斋,堆上笑道:“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了。我们瞧瞧子通先生去。”这个当儿,子通已抢步出来,迎到大厅上坐了。杨理刑道:“久慕老先生高义,贵千金贤声,兄弟承乏于斯,屡欲登门奉谒。一则公务缠身,再则风尘俗吏,不敢冒味。今者颇慰平生之愿矣!”

  子通原本就是老实人,不过杨理刑太谦恭了,是为了竭力拉拢他。尤心斋原是个“讼棍”,奸刁龌龊之徒。看那杨理刑的举动有些作怪,只得摸不着他的主意,只得和调其间。须臾,天色已晚。杨理刑假意儿便要辞回衙去了。子通道:“好远的路,决然来不及了,不嫌秽亵时,小庄上已端整了。”杨理刑道:“初次到来,岂敢这么叨扰。既如此,不瞒二位说,兄弟有几口烟的,如今世事不同,这种很舒服的东西倒变了禁物了。子通先生,可有密室吗?”子通道:“有,有。父台何不早说,晚生也有几口的。”

  杨理刑笑道:“如此最妙了。这叫着‘瞒上不瞒下’,倒是我们还得舒舒齐齐的抽几口。那般小民就苦了,不但抽的不舒服,一个不留心,就要吃当公事的胡话了。还且土价层层飞涨,如今一吊钱抽不了三四钱膏子,真真比银子还贵些呢。”说着,便叫底下人拿烟具来,“留心不要让人瞧见了,仔细打断你的狗脚。”底下人答应着。子通连忙止住道:“晚生现存着的膏子,还可以将就抽得,不用拿了。”杨理刑笑道:“又是一门子的叨扰。”尤心斋本不抽烟,因此避过。邓子通引着杨理刑,曲曲折折到了里面抽大烟的那间密室。里面收拾得非常清净,中间斋额上写着“餐霞”两字。这原是浙东哀公写的魏碑上的字体。杨理刑羡慕不已道:“老先生真神仙中人也。”

  大凡烟榻上最容易拉拢,渐渐的谈起肺腑来。不消五七口烟,杨理刑、邓子通仿佛一人之交,处此恨相见之晚。邓子通年长,杨理刑还不过而立之年,便要拜子通做干爹。做书的编到这儿,不禁失笑,大概官场中,拜门生是极不为奇的,至于拜干爹,同内官交接也极平常。未有现任官员拜在籍绅士做干爹者。官场中可谓无奇不有矣。然而杨理刑不是糊涂虫,拜干爹有拜干爹的作用呢。且说邓子通听说杨理刑要拜他做干爹,忙道:“不敢,不敢。既然合机,拜个把子吧。”杨理刑道:“干爹齿德俱尊,儿怎敢同爹称兄道弟起来呢?”不由分说,便爬在烟榻前拜了个不祝口口声声只叫干爹。倒弄得邓子通没主意了。只得含糊答应了,拉杨理刑起来。杨理刑便一面替子通烧烟,嘴里却干爹长、干爹短的谈的很热闹。慢慢的说到尤味兰身死的一节,“怎地满庄上都说是妹妹谋害的呢?这种谣言须得禁止才好,还得把这疑影去了,使得别人都明白不是谋死的,委实的是病死的。倘不然谣到外边去,让报馆里的访事晓得了,载到报上去,岂不是乏味了。而且孩儿是这里的理刑官,让上司知道了,也吃不祝”

  子通听了,吓了一大跳,道:“外边那里知道,怎说起小女谋害来呢?”杨理刑道:“干爹还不知道吗?满庄上都是这般讲。孩儿在路上就听得有人在那里讲了。况且众口一辞的,说未婚妻谋死了未婚夫,这是逆伦重案了。千不料、万不料这么斩六刀的罪犯在女才子、女状元身上,岂不是可惜吗?这且不用说,就是地保报案,也是报未婚妻谋死未婚夫的案由呀!”子通听了,惊得一身冷汗,道:“这是那里说起,地保如何知道其中的仔细情由呢?不瞒你说,如今既是一家子了,都可谈得。这谣言委实是事出有因的。”心斋也说:“明白了,将就过去,外边的谣言倒不可不息,但是这谣言从何而来呢?”

  杨理刑道:“地保也是这般说,所以孩儿头里不知道是妹妹的案子,原要秉公办的。这是逆伦重案,风化攸关,怎敢马马虎虎的过去呢!及至到了尸场,见了干爹想起凤奴妹妹来了,孩儿便决定是谣言,不足凭信了。妹妹何等样人,能干这么天大的事吗?这会子干爹说事出有因,孩儿倒又糊涂起来了,说不得妹妹真有这事吗?”子通叹了一口气道:“嗳!说起也惭愧,这事情果然是小女闹的不好。”便把因由发酵细细说了一遍。杨理刑故意吃惊道:“只怕弄错了,不是这个样儿的呢?”子通摇着头道:“那里会弄错呢?如今倒是杜息谣言,是第一件要紧事情。”杨理刑沉吟一回道:“干爹,孩儿想来,既是地保也是这么的说,就从地保身上追出谣言的原因来。狠狠的办几个人,不是谣言自息了吗?”子通道:“很好,很好,这么办起来不错的。”杨理刑又道:“如此妹妹担惊了,我们既属兄妹,礼该相见,待孩儿安慰、安慰妹妹。那么妹妹可以放心了。”这当儿的邓子通又弄得六神无主了,便道:“该的,该的。我去叫他出来。”不知凤奴小姐可肯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十五卖风流意在迎奸谈因果心存劝世

  话说杨理刑杨鑫甫大老爷,在烟榻上,拜了邓司马邓子通做干爹,就该请干妹子凤奴小姐出来,拜见干哥哥。还需做干哥哥的安慰安慰干妹子。干爹邓子通,听了干儿子杨理刑的话,便道:“该的,该的,我去唤女儿出来,拜见拜见。”岂知凤奴小姐不住的使心腹丫头,往来探听。及至杨理刑进了餐霞室。这餐霞室隔着凤奴小姐的房,只是三间屋子。凤奴小姐便悄悄的隐在窗外偷听杨理刑的种种举动。都听得明明白白,想道:“这位干哥哥倒要十二分的巴结他,天大的把柄在他手里。”只见她父亲一径跑出来,望着房里直撞的撞将进来。连忙跟上前去低低的唤道:“父亲、父亲。” 子通回顾头来道:“咦,你在那里来呢?我同你说……”底下的话还没说出,凤奴小姐便接过来道:“女儿知道了,可是杨理刑哥哥要叫女儿出去拜见拜见吗?”

  子通道:“一点不错,你已知道了是最好了,你心上怎样?还是出去见呢?还是不见?我想起来,倒要见的才是道理。”凤小姐道:“父亲说的是。果然该应拜见哥哥,如今既是哥哥妹妹了,不是外人了。女儿想起来索性请哥哥到这儿来拜见,愈加见得亲热了。譬方亲哥妹似的,不是更好了吗?”子通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那么你还该收拾收拾。我去请他进来哩。”说着又兜兜的跑出来,重复回到餐霞室,同杨理刑堆上一脸的笑容道:“你的妹妹说如今哥哥不是外人了,索性请哥哥到房里来相见。你说好吗?”杨理刑一听这两句话,心花怒放,仿佛臭监生题名金榜似的高兴。算起来,还得加上五千四十八倍哩。直竖起来道:“很好、很好。”拿脚就走。子通道:“稍微等一等,让她预备、预备,换一件衣服,我们且抽几口烟,那么彼此舒舒服服些。”

  杨理刑只得又说了几声“很好,很好”。于是爷儿两个各抽了三口烟。子通道:“如今差不多了,我们进去罢。”杨理刑巴不得这一声,连忙答应着,放下烟枪,站起来,整整衣裤,跟着子通到里边去。凤奴小姐已站在房门首,伺候着,竟不像第一遭相见,很是脱略。陪着笑道:“哥哥请过来呀。”杨理刑得意非凡,接着叫了一声:“妹妹。”刚跨进房来,已作了两三个揖了。凤奴小姐说着:“小妹邓凤奴拜见哥哥。”

  一路说着一路拜将下去。杨理刑慌着也跪在地下,磕了四个头,方才一路儿站起,谦逊一回,彼此坐下。坐下之后,自然彼此有几句普通呆板的开场白,这几句普通呆板的开场白,列位料想起来,虽不中,不远矣。大约也差不多的几句话,做书的要偷懒了。倒要把凤奴小姐和杨理刑只在心上想的,嘴里说不出的话写几句出来。你道他心上想的什么话呢?原来杨理刑打谅这邓凤奴,定然是个容颜绝世,美丽无双的一位女子。不然那里有这么锦心绣口,倜偿风流的好文字,流传的这么大名气。岂知这凤奴小姐的人材,并不见得十分漂亮,也不过粗枝大叶的一个人。而且还脱不了些些的村气。不过这一对眼波,果然比众不同,美秀而长,黑白分明,所以聪明绝世,灵警非凡。杨理刑的心上正是这样掂掇着。凤奴小姐却也有个意想,头里听说这杨理刑,酷毒异常,想其情,定是阎罗似的一个丑汉。黑薰的面皮,一脸的矮胡子,又粗又厚的腰背儿,岂知方才在窗隙儿那里张时,虽则模糊影响之间,约略看去,倒是个清秀少年,语言动止,亦极不亢不卑。很觉得出诸意想之外。这会子,对面看来,的确是个青年文秀的儿郎,眉眼之间,倒还有三五分神似於玉兄弟的样儿。不觉心上怦怦的跳了几跳,低了头不言语。这时儿已有一顿功夫,普通的开场白,早已搬演完结,杨理刑便欠了一欠身子,堆着笑容道:“妹妹是何等样的身价,那里肯做出不近情理的事来呢?要是偶然不留心,落了一点什么,含着毒质的东西,在那个饺儿里面,恰恰的尤味兰吃了,外边不知轻重的人,便捕风捉影附会起来。妹妹自然是问心无愧,然而悠悠之口,不可不塞,横竖如今有做哥哥的在这里呢。妹妹放心不要紧的。”

  子通在旁答应道:“凤儿,你听到吗?你哥哥叫你放心着呢。须知你哥哥是我们家的一座紫薇星呢。若是换了别一个时,那末倒完了。不要管他。事情儿真不真、实不实,便要想几个回去,害子孙哩,不要说别人哩,就是尤心斋头里还想倒我的蛋哩。”凤奴小姐道:“父亲说的是。”只此一语,底下就没的话了。杨理刑暗暗点头,忽地又变了一个方法,搭讪了几句,仍旧退回餐霞室,抽了一阵鸦片,又坐过了筵席,直忙了一个整夜。次日一早,便道:“衙里事忙,就要回去了,请干爹同妹妹,停一日到衙里来住一阵,以尽干儿子供奉干爹和妹妹的一点儿诚心。”子通看他说得恳切,便一口答应,说:“过几日,我们爷儿三个来看你呢。”

  但是邓子通,如今是干爹的身分了,倒不好十分客气,便叫儿子龙官送了这位做官的哥哥。直送出邓家堡三里之外。这里邓子通兴冲冲的对尤心斋道:“这是那里说起,真真睡梦里也想不到,有这件事情出来的。我从来没有收过干儿子,今儿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收了这个现任的掌刑官。可知高兴哩。常言道,因祸得福,遇难成祥。这话儿不是白说说的,果然是有这种事情,你说是也不是?”心斋听了,手拈着几根小胡子,闭着眼沉吟不语。子通又道:“你想什么?”心斋摇着头道:“我瞧这情形,很有些儿作怪,只怕其中还有别的缘故呢?”

  子通道:“这也有甚作怪,大凡注定的缘分,到那间自然而然是凑合拢来的。”心斋道:“其实不然,这位杨理刑,名声儿很是薄薄的,却是心高气傲的一位公子班,督抚司道,还不在他的眼里,怎地同你这么的谦卑,一见如故。不说拜老师了,倒说认干爹,你又不是什么了得的阔老。我算起来,一定别有个什么主意在他的心上呢。”子通笑道:“心翁你又多虑了,若说他是心高气傲的公子班,督抚司道都不在他眼里,可知我的名声身价,果然比着督抚司道,还要很上几倍呢。我是靠了女儿的光,端的是目今一等的才女的老子。你想体面吗?”

  心斋听了,笑着指了子通的脸道:“呸,体面吗?还是我赏你的脸哩。老实说,我就马马虎虎的不追究了,替你们拦验处和息,若是定规不过去,要究个水落石出,你就益发的体面了,你竟是……”子通忙把双手乱摇,剪住心斋的话,说道:“算了,算了,别说底下的了,你又要刻毒人了。我劝你少点儿。这样吧,如今你也是富翁了,那么须得存点儿忠厚的心肠,做些积德的事情。拿儿子性命换来的财富,保的长久些,可知没有第二个儿子,碰着这种机会顿时立刻起家发迹呢。”

  心斋道:“我们原是至亲,分甚么彼此,横竖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好算就是你的。然而我却知道你的心想了,当然要保全名声性命的当儿,什么都肯答应。天地良心,我也马马糊糊算什么,原来是至亲,多说就不像了。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十,那就马马糊糊的,过去了。如今是没事了,我知道你有些心痛了,只怕还要拔短梯哩。”子通笑道:“笑话了,我说的是金玉之言呀,大概一个人不论富贵贫贱,至于立心,第一要忠厚,要正大,万万不可尖刁刻薄,设计害人,骗人财产物。若是忠厚正大,那怕命运不济,处到最不顺溜的地位,遇到很艰险的当儿,是有出于意外的帮助,平平稳稳的过去了。我说一个证据给你听。”心斋笑道:“倒又惹你的谈兴起来哩,还是有证据哩,只怕是你的杜撰哇。”子通道:“断断不是杜撰,而且说起这两个人你也知道的,还且你见过这两个人,也论不定。一个姓朱的,名儿叫做召和。”心斋接过来道:“朱昭和吗?认得,认得,我同他的伯伯是老朋友了。听说那召和吃一个朋友骗了一注钱去,弄得走头无路。如今好几年没见他哩。不知那儿去哩?光景出门去了。”

  子通道:“就是这个事情哇,如今召和端的很得意,已回来了一年多了。上半年到我这里来过一次的。据说一项在汴梁周中丞幕里,顿了足足两年。他本是保过特科的,遇上黄河上开保的当儿,保了一个河工同知。他做官的意思原本没有的,所以回来仍旧享他的清福。这就是一个人须得立心端正,忠厚老实,到底不会吃亏的。你方才说骗他一票的朋友,就是长盛茧行的小老班。”心斋道:“在这里了,那长盛茧行的小老班,叫甚么陈子苕的,是也不是?”子通道:“不是这个陈子苕还是谁呢?”心斋道:“这陈子苕不是个秀才吗?”子通笑道:“不光是个秀才哩,他自以为候补知县哩。”心斋道:“这又是奇谈了,难道他自以为候补知县,别人就不算他是候补知县吗?”

  子通道:“你别忙,听我慢慢儿的说呢。这个陈子苕,委实是绝无人格的一件糟东西。若说他怎样的缘故,挖空心思自以为是个候补知县呢?头里把他老子的钱,私府下偷光了,没有交待。那末急死了。常言道,急则智生。同他一个甚么样的朋友商量,商量出这个计较来了。不知那一个赈捐局里的司事,同他串通了,填出一张大八成知县的执照来。据说这张执照却花了几百洋元呢。拿去哄他的老子,只说私底下花掉的钱,并不是因为嫖赌的缘故,所以亏空下来的。其实是要挣气,显亲扬名的主意。现在大八成知县很便宜,不过花了两万洋钱。因为捐局里有知己朋友在里面,不然这个价钱那里做的到呢?他老子虽然老实人,却曾经看过捐例的章程哩。因此说道:‘我记得大八成知县的价钱,不要这许多呀。’那陈子苕说:‘爹你不知道,如今实官捐是停止了呢。那怕花二十万洋元,都捐不成。这就有知己朋友,在捐局里,买伏了局里的委员司事账房,一切上下人等,做了手脚。倒填日子,爹看呢?这日子不是上年正月二十五的日子吗?二万洋钱端的便宜不过。如今有个张某、王某,我们一般儿都是要好朋友,然而他俩情愿在五万两银子,也要照这样倒填日子。捐一个大八成的知县。捐局里还没有答应,一定要十万洋钱,才肯。少一个钱,老实办不到。那姓王的朋友已经答应了。洋钱都舒齐了。捐局里的委员司事账房,想想终不敢再弄这手脚了。到底捐不到这官哩。爹想呢?如今我这大八成知县,虽则多花了一倍的价钱,真真这个便宜也说不得哩。’他老子听了子苕的编谎,顿了一回道:‘说起来呢,你也不是荒唐的事干,然而我这分家私,一齐结交你了,通在你这个大八成知县上了。可知这一张大八成知县的执照,饥不能当食,寒不能蔽风。岂不是没算计吗?我们家是向来没有做官的,你做了一个秀才,也十分体面了。’那子苕便道:‘爹不用着慌,如今赚钱的买卖,只有做官要算一桩好事,的是名利双收的道儿呢。如今这么着,爹,再设法三四千银子给我,进京引见出来,大八成知县,是不会搁起来的。同翰林进士的班子一样硬气。三个月里头终要得缺的。爹不知道官场中的规矩,进士出身的叫做老虎班,我这么拿了大注儿的银钱去捐的大八成,就叫做麒麟班,名字儿取的很新鲜,又很促狭。原来牛身上贴满了的钱,捐大八成的,却是有钱的牛哇。’子苕这倒并不是呕苦人的话儿,端的是尊重有钱捐官的好名式呀。那老子道:‘这种通是闲话,你说还要三四千银子去引见,如今我银子却一厘都没有了,只剩了我这一条老命在这儿哩,你若是有处儿换钱时,你就拿去做引见费罢。’说着拿那一张执照,收了道:‘横竖没有引见费,还做不成功什么官哩。这东西我收着不用你拿去。’这当儿陈子苕慌急的状态一齐堆放在脸上来了。瞧着他老子的气色却不很高兴,只得出来,同那个出主意的朋友商量。那朋友说道:‘这张执照只限着三天要交还的,如今吃你的老太爷收了去,眨眨眼,三天之期快的很,没有执照交还他,这不是儿戏的事呢!万一闹出来,端的是杀头的罪犯,经不得你的老太爷拿了这张执照,跑到局里来查对查对,不要说被老总知道了,不得了;就是被同事知道了,也是个不得了。如今须要弄一注钱去,把合局的同事通通买嘱了。这一下倒不可不防,何以呢?你老太爷要拿这张执照去,做甚?无非是心上终有些疑影,却料到这执照靠不住,若是对真了,引见费就有了。’子苕大惊失色道:‘如此说来,一定要弄出穷祸来了。没法子,只得去偷了出来,免得闹出把戏来。况且这种事情是要真就真,要假就假。认真起来,果然脑袋要拿下来的事情呢。可怕可怕,不是这么办法倒好了。”

  “那朋友说道:‘若是去偷他出来,恰是自己露出虑心来了。你别慌,让我算计哇。’闭目凝神了一回道:‘有了,有了,只消这么着说,就可以取回来了!’子苕忙问道:‘怎样说呢?’那朋友道:‘只说这张执照还是捐局里的执照。名儿叫做实收,须得京里吏部衙门,同户部大堂去调换真正的执照。那末就有了大八成知县的真正的凭据了。今儿恰好有个知己朋友进京去,一时筹不到三四千两引见费,就托这朋友把部里的文凭调换出来。那就不妨等到有了引见费再打算出山,就是了。这么的一套鬼话说上去,不怕你老子不相信,而且还可以哄他二三百洋钱,只说托朋友部里去的使费。三四千弄不到,二三百终可以弄得到哩。就是二三百两银子,到堂班里报效姑娘,摸牌喝酒,也有好几天的热闹,岂不是也是好的。’陈子苕便大替那朋友计较儿,设的周密。到老子跟前如法炮制起来,果然不曾落空,滑头五十两银子去。于是故意叫那朋友写几封信,写着子苕明府大人的款字,寄到家里去。使他的老子看见就晓得他儿子果然是知县了。所以朋友往来的信札,都称着明府大人了。签条角上也写着一行小字,写的是‘即用县正堂陈’。他老子果然相信,子苕也自以为的确是一位候补知县哩。”

  尤心斋听着叹道:“这陈子苕果然太荒唐了。人家说笑话有的,只好骗骗你的老子。原是说笑话呀,并没有真的。有这种事情呢?这陈子苕果然真的做出来了,真真不当人子了。”子通道:“你听我说呢,这陈子苕,老子跟前哄不到三四千两银子,就去哄我的那年交,朱召和了。召和虽是有钱,然而却没权柄的。都是他老子娘管的。召和原是热心人,听说进京引见的使费,是人家为功名上的紧要开销。便替他在老子娘跟前周旋,何奈他老子娘,执意不肯。说这个陈子茹不是规规矩矩的人,专一的犹如滥污婊子似的,媚惑人好好的血性男子,可是这种下流的吗?人家朋友往来,原是有的。终是白日来来往往,谈了一回,爽爽快快的走了,你瞧他终是半夜三更悄悄的跑来,这是朋友吗?委实是个兔子的调调儿。假如别人瞧见,不知道底细,只道这人家养的汉子哩。至于走了,还要在门儿口说个不了。两三个时都会尽说过去的。这种人以后也只宜远点儿,不可亲近他。借钱的一句话,再也休提。那召和不防碰了笆斗大的一个顶珠,似乎老子娘太煞瞧错人了。因此自作主张,挪了三千两银子,借与子苕,进京引见去。岂知子苕哄到了三千两银子,进京引见去的话,却不提了。召和倒觉着是骗局了,连忙同他索龋好容易索到了一小半,跟手被召和的老子娘知道,免不得要把召和说了。召和本是高傲不过的脾气,受了这一场委屈,负气汴梁去了。一去五年,方才回来。那陈子苕已是落魄的不成样儿了。成日家在茶坊酒肆,烟馆歌楼,找朋友借零钱过日子。有几个忠厚朋友还肯可怜他,究竟是个茧行小老班,念书的。多少给几个铜子。那一天朱召和在那一家歌楼上,恰好子苕到来,委实的蓬头垢面,一时认不得了。及至仔细认了出来,大为叹息。岂知子苕一见了召和心上‘别’的一跳,想着:不好了,又是一个债主来了,利钱不算,本钱还欠他差不多两吊钱子呢。这样罢,赖了罢。便道:‘前儿那一笔,你该找还我三百两银子,横竖银子便着。找给了我,终算了结了一笔账。若是不便呢?我们老朋友说不得,你坎坎回来,就要同你索债。’召和听了,诧异道:‘甚么说?倒是我欠你的钱了。’于是争论了一阵。子苕说:‘既是我欠你的钱,你到衙门里去告状罢,横竖我不怕吃官司,只消你告的便宜。老实给你说了罢,我欠人家的钱,不是一个,通共还有一万银子多呢。都有借钱的笔据。这好多日子,没一个来向我索借。有个缘故,我老早说了,若有人同我打官司,我说他们是赌棍,局骗的。玩钱输了好几万了,这是勒写的笔据。看着罢,还是原告押起来呢,还是被告押起来。你一向出门着,不知道我如今的利害哩。这会子老实给你说了,要板面孔就板面孔,请你的便。银子三百两你该找我。’召和听了气的发昏过了一回,道:‘银子你欠我,我欠你,有账可查。综而言之,我瞧你这个样子,旧欠两字,我心上倒勾销你。你自己去拿镜子来照照看呢。不是上你的气,看到你一辈的话,只怕你有一天拿钱出来还债,本是本,利是利,一笔清楚。光景要过了三百年,还得看光景哩。我也没有这么长的寿命,到三百年后,看你还钱。说呢?这么着的说,难道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朋友们丧和气,别的都可以,若是为了钱财丧朋友的情分,我是最为可耻的事,断断不肯做出来。所以你叫我去告官司,你放心,我朱召和断断不会给官司你吃的。不过休要缠错了,道是怕你诬说赌棍了,怕了,不敢了。综而言之,看着罢,到底有人告你的。不然看你可怜通融些儿,倒还可以。既是你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便不客气了。可想老子娘的见识到底不差呢。’过了一月余,有个姓姜的,被陈子苕欠去两三吊银子,五七年本利无着,发急了,便控告起来。陈子苕便想把赌款两字弄出来。岂知不兴,判了个押追。然而钱债官司没甚打头的。岂知不然。押了一月有作,忽然严厉起来,当时还是长白公祖手里呢。比了两堂,人家很以为诧异。至于两三吊银子,数目又不多,怎地这么的对针起来呢?不管你是生员职员,本县知道你是乖东西,不是好人,骗人家的钱,本县打你是个骗子哇。”

  心斋道:“这是原告运动了。”子通道:“原告并不运动,姓姜的也是我的朋友,倒着实不忍,终竟是体面人,弄到这个地步,一辈子不好做人了。反而要求和息哩。何奈长白公祖不答应。如今已是两年光景了,还押在里头呢,不知怎地才了呢?其实可怜头里大家都猜度不来,这件官司,原告有这么的面子。于是东猜西测,到底不明白。上个月里头,偶然得了个仔细哩。”心斋道:“一定有人在里运动。”子通道:“一点不错,真真所谓横里闸出程咬金来了。”说着叠了三个指头一扬。心斋道:“嗄,原来是慧夫人。”

  子通道:“外边不要多说,直到如今,召和还没有知道哩。若是召和知道了,弄成他一对儿,又要费气了。”心斋点了点头道:“召和果然不肯使这暗箭的。然而呢,也不冤枉陈子苕了。这么着,方知道天理是有的,不是没有的。”于是叹息了一回道:“别人的闲事,倒驿住了我们的正文了。”

  卷之二十六评红楼梦才女具慧心赠碧玉环贼官露马脚

  话说邓子通闲话之中,说起了陈子苕的一件事情。说罢,同尤心斋两个叹息了一回。可知一个人的心术,断断坏不得。并且瞧那陈子苕,这个人的心术之坏,竟坏得异乎寻常,出于意料之外哩。所以也够他吃些异乎寻常、出于意外的亏哇。循环报应,如应斯响,你想可怕呢不可怕?谈了一回,尤心斋道:“别人家的闲事,倒剪断了我们的正文了。我看杨理刑的这番举动一定有个缘故在里头,不过光景是玄奥非凡,一时猜测不来罢哩。横竖我们处处留心着就是了。”邓子通却不以为然,顿了一回道:“按理我们须得送一份见面礼物给他,终算干老子的一些体面。”心斋笑着点头道:“果然该的,做干老子原要难为些儿呢。”子通道:“将来干儿子的孝敬日子很长呢。这是以一服八的道儿,你可明白?”心斋笑道:“明白明白。”

  过了一日,邓子通备了一份礼物,足值二百银子。还是邓光能耐些儿,把书信礼物一一交与邓光,送到理刑衙门去。邓光知是优差,兴冲冲地一路进城。到理刑衙门一打听,知道杨理刑彰阳道台衙门去了。还须一二日才得回衙门。邓光便住了客店等着,这须得面交的。直等到第三天,方才等到杨理刑回衙门来。这回是第一次,宅门上花了十两银子,便把书信礼物送了进去。跟手把邓光传进内宅,见了杨理刑,磕头、请安已罢。杨理刑十分谦和,叫邓光坐了,好谈谈。邓光那里肯坐呢。杨理刑道:“干爹那里来的总管哥哥,岂有不坐之理。所以敬其主及其使。当初卫大夫蘧伯玉使人到孔夫子那里去,孔夫子也请人坐了说话呢。何况总管哥哥是干爹府上的体面人呢。”

  邓光听那杨理刑叫他总管哥哥,十分诧异,便道:“大老爷……”杨理刑忙遮说道:“不好叫我大老爷呢。该加上一个“少”字,叫我少老爷,其实也很不敢当。何以要叫少老爷呢?因为干爹在上,不得不加‘少’字。”邓光心上暗笑,只得叫少老爷了。这里杨理刑先把那封书信拆开来,抽出信来,便直站起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看了一遍。把八件礼物也过了目,于是坐下,堆着一脸的笑道:“我正要请干爹同妹妹到这儿来玩几天,不料道台有公事,叫我去了这五天,今儿才得回来。倒是干爹爹先叫总管哥哥来瞧干儿子。又是许多好东西,真真叫我也说不来了。”

  邓光搭讪了一回,又说了一套闲话。杨理刑便吩咐厨房端出酒饭来。杨理刑亲自陪了邓光喝酒,闲谈。倒弄得个邓光局促非凡。慢慢的说起,那一天在府上瞧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姐是谁?邓光想了一回道:“没有呀?我们只有一个小姐,要是丫头不是小姐。”杨理刑道:“不是丫头的,定是小姐。那个长容脸儿,瘦瘦的身材,比着我的妹妹瘦小些儿;穿的衣服不是这里的样儿,很是时式的。”邓光顿然想起来了,道:“不错不错,有的有的,这是尤家的仙姐儿、仙小姐。就是死过的姑爷的妹妹。”杨理刑道:“嗄,原来是尤家的,叫做甚么?”邓光道:“真真的名字叫做宝仙,然而大家不叫她宝仙小姐的,都叫她仙姐儿、仙姐儿的。”杨理刑道:“她叫仙姐儿,果然如仙子一般,好极,好极。”又闭着眼,着实模拟了一回,想道:这个仙姐儿,轻盈流利,美丽的极了。我那凤奴妹子,却端凝厚重,不多言笑。我先前在家里念书的时节,同一般的同窗朋友,议论那《石头记》上的人物。大家都说林黛玉是灵光仙子,是全书之胆。却不道,编那《石头记》的胡老名公,只许他是有希世之俊美,具盖代之华。至于德性言语,种种动止,颇多贬辞。薛宝钗,更是深恶而痛疾之。要说第一等人物,要算史湘云。所以同窗朋友,闲叙之间,大家各言其志。譬如娶妻,要娶那一个姑娘,娶妾娶那一个丫头。都要限在《石头记》上的。那一天共是十六七个朋友。大家都说娶妻自然是林黛玉最好了。难道还有第二个可以盖罩的吗?稍有别致点的说,薛宝钗果然是落落大方,有丈夫气。却不道恰恰成了一个反例。曾见批评家批王熙凤,是知足以谋天,奸足以欺世,力足以服人,批的果然恰当,然而移之于薛宝钗,没有一字落空呢。至于丫头,是有的说是鸳鸯最好了,有的说小红也好的,最多的是袭人。还有自以为读的《石头记》熟些,参的透些,见识别致些,说佳蕙是头等人物,玉钏是有义气的丫头,柳五儿是晴雯的小照。纷纷聚讼,莫衷一是。累的我好笑的很。同窗朋友瞧着我只在一旁冷笑,没有开口,都赶我诘问:“据你的意思,怎样呢?”我便说如以探春为妻,则以香菱为妾;如以湘云、宝钗等为妻,则以平儿、紫鹃为妾。同窗朋友都笑起来,道:“你直是一个儿占了三双,好贪心呢。”

  我笑道:“这原是心上的幻想,嘴上的空谈。不过见得人,是否善于调停妻妾,处置闺门罢哩。有甚贪心不贪心哇。若是如今果有这大观园,这许多美人,容得你到大观园中去和大众的美人亲近,只怕那个希望,何止这三双呢!只怕十双还不止呢。歪辣王熙凤也有贾瑞其人,希图妄想,何况别个了。至于探春何以要配香菱,湘云、宝钗何以要配平儿、紫鹃,其中也有个道。三姑娘探春,精明干练,善于持家,所以要谨饬如香菱者为妾,足以的了。假如以史湘云、薛宝钗为妻,湘云一块天真,宝钗恂恂儒雅,须得练达如平儿,精细如紫鹃为妾,方足以襄助内政。诸公以为何如?”

  那一般同窗朋友,没有一个不说此论为切当的。我看凤奴妹子,倒是湘云、宝钗的一流人物,表面上果然这样,然而看她做出来的事情,歪辣突过于王熙凤。可知表面上看来是看不出来的。我看那仙姐儿,凤流倜傥,比着凤奴妹子,要高出万倍了,若是不然,停一个不得法,也请我吃一顿鹤顶血的黄牛肉大饺儿,那就该死了。我早知道尤味兰有这个妹子,尤心斋有这个女儿,我何苦来低头屈膝,认起邓子通做干爹来?真真倒宠的很了。那邓光瞧着杨理刑沉沉的呆想,邓光原是猴猕似的作怪的人,已瞧透了杨理刑的主意了。却想怎样的法儿,可以巴结巴结他。然而说话又是不可以唐突,显然的同他拉皮条。模拟了一回,陪笑道:“少老爷,现在的世界不比十年前了,风气愈弄愈坏了,不论孩子、姑娘们,知识竟愈开愈早了。假如小的们,当初二十来岁的时际,委实的男女交道的一门,一些儿没知道;如今的孩子们,十三五岁就精通的要不得,见了姑娘的状态,麻烦的什么似的。然而孩子们倒还好,倒是如今的姑娘们,端的令人可怕,说说呢,那里作兴一概而论。譬如乡绅仕宦之家,闺门严肃,谁敢口齿不整齐,哼出半儿的错字,其实也靠得住的,真真千中难选其一。就是我们家的凤姑娘,如今也瞒不过老爷了。这倒不要说她,究竟年事已是分际了。即如所说的那位尤家仙姐儿仙姑娘,今年还不过十六岁,外边的三三两两,风里来、水里去的,闲言闲语;是十三岁的那一年,已经很有些儿的编派了。少老爷想呢?这不是风气的愈来愈下吗?倒不要尽责备做老子娘的糊涂,失于教育,端的是天意了。”

  杨理刑听了邓光的这套言语,明知道仙姐儿是个风流人物,得风气之最先,开情窦之极早者,益发的心旌摇摇,大难把握,一缕情丝却从十里之外,纽结住了。瞧着这个邓光是个坏达于极点的一个怪物;我结识了他,端的很有帮助。我索性同他说明白这缘由,他终竟是下一等的人格,决不至于吃他责备,说我不规则的举动,被他看轻我。想罢,便替邓光斟了一杯酒,陪着笑道:“总管哥哥,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同总管哥哥,说也奇怪,不知怎的,你我虽是今儿第一遭儿相遇,然而很是投机,你我不妨把无所谓的礼教,什么尊卑名分的混帐话头,一概排除了,实行平等主义。总管哥哥,若不嫌弃时,我们拜把子,结个异姓手足。”

  邓光已把杨理刑的设想,瞧透了五七分,便故意站起来道:“少老爷……”杨理刑忙也站起来,遮说道:“你还是这么的称呼,明明是见外了,那便拒绝我的一片意思了。”邓光连忙答应了几个“不敢不敢”,“既这么着,就是做兄弟的幸福了。”杨理刑道:“按着年龄,你是哥哥,我是兄弟,就这么各饮一杯儿的酒,就算了。这个样儿,比着寻常的拜把子,岂不是益发的脱略了。综而言之,我们的作为断断不要落了俗套,若是一落了俗套,就不成其为你我的志气了。”邓光连说着:“很是很是。”于是各饮一杯酒,坐了。杨理刑道:“这会子我们就可以畅谈肺腑了,彼此都不许隐藏着一点儿,那便生分了,不成为有义气的兄弟哩。”

  邓光又连忙说了几个“很是很是”。杨理刑又道:“我却不瞒你说,外边不知我府里的呢,那个不羡慕我在境界上,第一有趣的人,世界上第一有福分的公子,家私门望上头,也算得上上等的了。虽是算不得我们南边头等的富家,然而终算上百万的家计了。祖上的功名,尚书宰相也不止一个,至于现在活着的老子陈臬开藩,护理了两次抚台,官阶上头,也可以了,可不是‘富贵’两字也可以哝哝的了。就是我年纪还不上三十岁,巴巴到这分位了。然而我跑出来做这个芝麻大的官儿,何尝是心里高兴呢?照我的志向,起码捐个道台来玩玩。奈何老子不许,要捐道台须等到他老人家归天之后。何以故而有这作怪的意思呢?他老人家说的也是不差,据说要捐呢,索性捐他到任;若说候补的苦楚,竟有难以言语形容呢。轻飘飘说一句,索性捐一个道台到任,银子不是十吊八吊呢?假如花了一大注的本钱做不了一年半载,我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的时节,替皇上家出力办事,费尽心血,身体是老早衰乏疲惫的什么似的了。忽然白白眼,伸伸腿,不是要闹出丁忧的乱子来吗?岂不把一大票的本钱搁起来么,所以要等他老人家归天之后,才使得捐个道台玩玩。若是要紧出山,只许弄一个起马官,你想我这样人家的少爷班,高兴跑出来做磕头虫吗?何奈老婆凶的很,意思又合不来,家里头端的住不得了,只得就小点的哝哝罢……大凡一个人,不论穷富贵贱,夫妇一门子,合不来了,万百样终究乏味的了。一经说破,哪里是世界上第一等的有趣人,第一等的有福人哇。端的是世界上的第一苦恼人哇。我们家的那一位的脾气,生得出奇的乖僻,器量又是异样的狭窄;我家里头该了这种样的一位奶奶。老实说,住不得了,只得将就些跑出来混他一阵哩。”

  邓光听了笑说道:“只怕未必是令正夫人的脾气乖僻,器量狭窄;倒是你不老成,所以要多句闲话了。”杨理刑瞅了邓光一眼道:“你倒太聪明哩。可是似乎你瞧见的。然而一半呢,果然是我的荒唐,一半也是她有激而成的。不是说句不雅致的闲话,至于女子家端庄稳重,原是个美德,然而也要看分际的。该应端庄稳重的分际,自然要端庄稳重,才是大人家妇女的气派。若是夫妻俩个在房中的分际,也该风流的一点儿,并不要叫她做出粉头儿似的轻狂样儿,只要说笑都有,我已心满意足的了。至于夫妻两个的正经事干,更是提起了,心上又气又笑。”邓光听到这里,已呵呵的笑起来道:“怎样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呢?”杨理刑道:“不是我说粗话,在背后谈论奶奶的短处。其实是人间少有,世上无双的一件蠢货儿。就是那件话儿,竟似一个活死人。眼都闭了,动也不动,这么着可是乏味了。问她动动儿,虽然不会,然而眼何致于要闭着呢?她倒说羞煞人的,还使得开着眼,瞧这丑态吗?”

  邓光不禁拍手大笑。杨理刑道:“没有什么好笑,你真真幸人之灾,乐人之祸了。不该呀,不该呀。虽然这么乏味的事,老实说谁高兴呢?但是到了这分际,少不得要聊以解嘲了。还且要苦苦的央告,十次里只好应允两三次。真也是前世里的冤愆。遇到这位奶奶,可想我处这境里,还有生趣吗?我们家丫头仆妇又是一大堆。少说些也有二三十个,都是青年貌美的,脸蛋儿村的,年事儿过的,还不算在里头哩。若是一古脑儿算起来,一百个没有,七八十个是只多不少的。至于在我们家年事过了三十,脸蛋儿不甚妖艳,就做不到主子跟前的事了,若是放在平常人家去呢,已视为美女了。不是夸句儿口,相府里头,非同小可哇。”

  邓光点了几点头道:“这端的不是瞎说,不要说你这样人家,这么的势派,就是我当初在马侍郎马大人府里当差,他们三等的仆妇,比着秀才家的娘子,还齐整得多呢。据说里头有四个丫头,名儿都有个‘香’字的,因此叫做四香。竟然瞧不到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那一个不是绢人儿似的。我们在外面当差的,是何曾见过一面哇。”杨理刑道:“可不是我说谎,大人家的气派,终是差不多的,我们家头等丫头,有八个哩,名字上都有个‘仙’字的。所以就叫做八仙,有些说趣话的,说起来道这就是八洞神仙。”邓光笑道:“趣极,趣极,八洞神仙,切极切极。但不知你游过几个洞府呢?”杨理刑笑道:“不过游了一个洞儿,游出来穷祸来了,我们家的仙。四个是服侍老太太的,两个是服侍妹妹的,两个就是服侍奶奶的。妹妹身边的一个叫做雅仙,竟是八仙中的尖儿顶儿。我好容易哄的到手,坎坎的不凑巧,吃奶奶撞破了。雅仙说起来呢,不过一个丫头罢哩,然而我们家的头等丫头呀。岂比寻常哇。吃奶奶羞辱了一场,叫她那里搁得住呢?半夜里吞了个金戒指,可怜死了。”邓光道:“可怜,可怜。至于大人家的丫头做房里人,也寻常得很呀。何至于弄出这样的恶果来呢?”

  杨理刑道:“原说是奶奶的不近人情呀。所以然者,我立誓不进奶奶的房了。可想我还有甚么味儿在家里过日子吗?而且老子娘又是欢喜这种蠢货儿,因此越扶越醉,管得我同随便哪一个丫头,都不许说一句哩。叫人闷也不闷,恼也不恼。于是只得捐个功名出来,跑开点,省得令人惹气。眨眨眼已经六年了,也没有回去过一趟。”邓光道:“原来有这层曲折,然而这几年里头,快心的了。姨太太有几位呢?”

  杨理刑道:“姨太太没有没有。不过弄了几个湖南女子,消遣消遣罢哩。如今我的意思,并不在娶个姨太太,我索性当她没有的了。我竟在外边另做一分人家。要访一个才貌双全、风华盖世的一位姑娘,一样的大排场,按着正室的礼数。但是访来访去,访不以一位合适的姑娘,有福的小姐,所以一年一年的拖沓下来了。且住,你可知道我说这一套话儿不嫌烦琐,可有什么意思吗?”

  邓光原是一目了然,如见肺腑的了。故意的说道:“这就是你我两个知己谈心呀,有甚别的意思哇。”杨理刑睁睁的眼看着邓光道:“你、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枉恐瞧去是个灵利人,其实骨里也是个糊涂虫。”邓光道:“我不糊涂,你才糊涂呢。”杨理刑愕然道:“我糊涂甚么?”邓光笑道:“你自己以为很聪明,一点子没有糊涂,我有个比方说给你听了才知道果然糊涂了。假如人家有个姑娘名声儿坏了,旁边一人想道:“她既然不是正经人,就容易了。便一厢情愿的跑去勾搭这姑娘,岂知白费劳心,到底不成功。这是甚么道理呢?别人勾搭成了,我就勾搭不成,须知其中的道理很容易见得到的。大凡不论男女的真情只有专一没有两用的。并且夫妇之间倒未必是有真情,何也呢?原来我们的立法不好,叫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婚姻的正当款式,不管他一对儿的性情脾气合得来,合不来。如天之幸,合得来的不用说了,倘然合不来,就是你夫妻两个的现象了。”杨理刑听到这一句其实合意,道:“一点儿不错,你真是洞悉人情的言论。”

  邓光又道:“就不过夫妇之间,意见协商,没有闹点别的故事来,也还算如天之幸哩。若是闹点不雅致的事情出来,岂不是关系重大了吗?这不要说他,只说偷汉子的一道,内中也有两层解说。若是人尽可夫的,这是淫。淫妇儿我也没功夫去议论她,若是只偷一汉子,没有第二个的,这是情。犹如卓文君一流人物。虽难说是正式夫妻,然而也合着从一而终。君子偕老之义。再者,不是我发一个创论,至于酿成谋杀亲夫的妇女,倒并不是淫。只为她一缕真情盘结住了汉子,所以不顾前后,什么都干得来。你自己去想罢,还是我糊涂呢?你糊涂嗄。快点儿收了这心罢。”

  杨理刑拍手道:“终竟还是你糊涂呢。”于是细说道:“头里的主意呢,瞒不得你了。果然在你家的凤奴姑娘身上,我只道是才貌相称的。及至见了,大失所望。瞧上去,也是木木痴痴的一个人。而且姿色上头还没有脱尽了村气,所以也就不是甚么样了。倒是尤家的仙姐儿,瞧去趣味浓的多了。我所以顿然变计了。好哥哥,说不得,兄弟要求你设法儿成全了呢。”邓光只瞧着杨理刑笑着点着头儿。杨理刑道:“好哥哥答应呢。为什么不说话了?”

  邓光道:“我原在这里不懂,你是个何等样的人,现掌着一州三县的刑名,又是堂堂相府公孙。直是同我这样,蚂蚁也踏得死的一个人,拉交情,拜把子,端的难死了中国人。哪怕如今顶讲究平等的新学家,也未必能够这么着的实行嗄。我知道了,只消你的目的达了,这把兄弟也没了。综而言之,其实也何必假着把兄弟的名词,老实要我拉皮条罢哩。”杨理刑没口子的说道:“这是你好哥哥太疑心了,兄弟不是这等样的人。横竖瞧着后来罢。若是兄弟有口没心时,兄弟要被众人诅死的。”邓光忙遮说道;“说句话玩罢哩。何必这么的着慌嗄。这多是闲话,不要说他,你既是当我一个人,瞧得起我时,我终须设个法儿来,报效你。”杨理刑忙站起来,作了个揖道:“全仗大力。兄弟一辈子不忘你好哥哥的大恩大德。”

  邓光道:“这会子你既然改变了方针,这法儿就容易了,按着你起初的主意,那是效劳不来的。你想呢,她心中意中端的是只有一个白於玉,甚而至于天地都不知道了。听了白於玉的怂恿,这样的事都情愿干了,可想她的心哩,还有甚么法儿可以想吗?真是南山可移,北海可枯,惟有我心不可改,此志不可夺的了。但是一句话,先要说明白的,这位仙姐儿小姐,年纪虽只得十六岁,然而名声却薄薄的了,就是方才说的大有人尽可夫之概,所以若说要事情儿成功呢,想来也并不烦难,不过是可以一竹竿到底,恐怕没有的事,不是我口轻,只好当做她个玩儿票似的姑娘,玩一阵罢哩。”

  杨理刑听了沉吟一回道:“索性请个媒人出来,明媒正娶她过来,她就该一心管念了。再不会起不规正的心哩。你瞧妥当吗?”邓光道:“不妥当,不妥当,我却知细她很的。她有个心上人,却是个穷酸子。专靠着这位小姐帮贴过日子,但是这位小姐手里一个钱也没有的。本来她老子也是个穷酸子呀。不过靠着扛帮打官事,弄钱过日子,叫她那里来的私蓄呢?因此养几个有钱的汉子,以资挹注呀。”杨理刑道:“这么说来乏味很了。”

  邓光道:“人生行乐耳,管他甚么,先图个眼前快乐就是了。九九归原,外边干的勾当,算不得正经。尊夫人究竟现存府上呢。按着这个主意想来,假如万一侥幸,我们家的凤小姐吃你做到了,那么后文就难了。倒不如仙姐儿容易打发。呼之即来,揖之即去。没有后患的。你想我这议论不错吗?”杨理刑恍然道:“幸而你提醒我来,不然我还在这里糊涂呢。如此请教好哥哥,计将安出?还是单把言语去说呢?还是先要送些礼物去?”邓光道:“这岂是白说说就会来的嗄,自尊自贵,也不是十吊八吊钱的东西哩。”杨理刑连连答应道:“这个自然,要东西我尽多着。”于是引了邓光到里面的一间,开了那个十景橱道:“你来瞧呢?这里头的东西尽拣罢。”

  邓光瞧是都是古董宝玩,满满的一橱。心上想到:到底是阔公子,气派与众不同的。我的女儿阿物不过没有仙姐儿的姿色,凤姑娘的才华罢哩。然而姿色上论起来,比仙姐儿自然不如,比凤姑娘倒没有村气的。至于文字上头,凤姑娘自然不好同他比了。只怕同仙姐儿比起来,谁高谁低呢?综而言之,比着我,终竟通得多了。她服侍了凤姑娘五六年了,终该识字的多了。若然侥幸,我做了他的丈人,不是还要风光吗?不吹牛皮的话,我那阿物,倒是靠得住呢。杨理刑瞧着邓光呆呆的,不知他心上盘算些甚么来?只道是这一橱的东西,都不合用。因道:“这里的不合用,里边还有呢。”

  邓光忙道:“很合用,很合用,只消这个碧玉环,已足够应用的了。”杨理刑道:“这碧玉环算不得希世之宝,然而一时头里,要这么着的没一点斑驳的,一湖西水的碧玉连环,端的很不容易。”说着便取了出来,安放在那个锦盒之中。邓光道:“你还须写一封信儿,我同你拿去,捉个当儿交给她。大约三天之内,必有喜信到来呢。但是将来你可别忘了我的情。”杨理刑一迭连声的道:“你还是尽管不放心,我方才怎样的立了重誓呢?”邓光笑道:“我不过顺口说句话儿玩罢哩。我原知道你不是这等样的嚣薄人,所以我才高兴推心置腹的,同你办事嗄。”杨理刑道:“这才是哩。若说要我写封信儿,敢是写给仙姐吗?”邓光笑道:“你心上爱谁就写给谁,我心上却好笑你,枉恐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眼界儿怎地狭窄。”杨理刑诧异道:“你说谁眼界不广?”邓光笑道:“除了你,还有谁?”杨理刑道:“我吗?眼界儿敢是不广吗?倒要请教这不广的缘由哩。”邓光道:“你且把信写了再说罢。”杨理刑道:“你先说了,我写。”却不知邓光要说杨理刑的眼界,为甚不广的缘由,看下文便知分晓。

  卷之二十七家主家奴尊卑失序阿爹阿女伦理沦亡

  话说邓光道:“你的眼界里头委实没有见过齐整的女子的。仙姐儿这样的一点姿色,你直是颠倒得这种样子,仿佛当做天上无双、人间独一似的。不是我在你面上吹一句牛皮,我的女儿只怕还胜于她哩。若是见了我的女儿,不知什么样才好呢?”杨理刑一撇嘴道:“不是我上你的气,谅情也有限的。常言道:‘癞痢头儿子终是自己的好。’你真真上了话谱了。我却不信,倒直笑我眼界不广哩。”邓光笑道:“不信由你,如今我也不高兴同你辩,过几天看吧。你且把信写起来,但是仙姐儿是不是将就识几个西瓜大的字的。虽没有我家凤姑娘一般的名高望重,然而也不输于凤姑娘呢。”

  杨理刑笑道:“这又是你捉弄我了。想哄的我吓得一跳吗?老实说我是个风流才子,就是同凤奴妹妹两个弄弄笔头,不怕她不五体投地,从心底里佩服我埃你别慌,看我写。”于是,端整了一幅花笺,磨的墨浓,沾得笔饱,拂来拂去,拂了一顿饭时,那幅花笺上仍然一点子笔迹都没有。嘴里却哼个不停。邓光笑道:“这个调调儿,高大的不妙呀,怎么哼来哼去,还没哼到纸上去呢。”杨理刑把笔儿一搁道:“让你一搅,竟乱了我的文思了,我心上已打定了一个很好的稿儿却跑掉了,那末又要我重新想起来了。你别瞎闹,听我哼呢,你是不懂的,我虽是这么着的胡乱哼哼,然而这哼不是容易哼的,很有许多的调调儿呢。”邓光笑了一声道:“如此,我外边去走走,尽你哼到个分际吧。”杨理刑道:“这便顶好了。”

  于是邓光便顺着脚儿一步一步的只顾闲逛,不觉踅进了上房那里,却见一个女子倚着窗上,一手拿了个茶杯儿放在嘴边,却不喝茶,呆呆的闭目凝神,光景在心上思索什么似的。邓光忙止住了脚,知是杨理刑的姬妾了,须得避过。一想,瞧她没有觉着有人走来,乐得偷她一眼,其实也不算失了什么礼体。便又聚精会神的放眼一瞧,暗叫一声道:咦,这女娘好生面善,不知在哪儿见过好多会哩。列位可知道邓光眼里见的那个女子是个哪么着的一个样儿呢?瞧那女子,年可二十四五,细长身裁,非常鲫溜,横眉插鬓,俏目含波,婀娜之中,勃然露英爽之气;那双小足儿又尖小瘦,娇娇的一双凤头鞋,大红缎绣着满团花,白绫袜儿,嫩黄膝裤,镶着三寸宽的青缎如意,扎得笔也似的挺,一望而知是燕赵佳人。邓光想道:她不是南方人呀,这女子一定是京津一带的人。这眉目,这装束断断不是南边的。况且这女子我不是刚刚的见过一二回,不过近来多时不见了。前儿三不两时见她呢。她是谁?一路思索着慢慢的退将出来。满肚皮的一想,忽然想起来了,暗叫一声“奇”。这是解妓柳燕儿呀!怎地在这儿呢?岂不是作怪呢?又自言自语道:“这也没有什么作怪,要是他喜欢这柳燕儿,花几吊银子要了来就是了。我管他呢。”反复一想道:“大凡这种跑解的女子,性格儿终归刚的很,又是偏急的要不得。他身边有了这样的一个人,只怕仙姐儿的事情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就是我那阿物也不用妄想了。”不觉已到书房。杨理刑笑道:“让我一个儿静静的,不是已写了好吗?”说着递给邓光瞧。邓光接来瞧了,其实也瞧不到什么好坏来,顺口儿道:“很好,很好。”杨理刑道:“不是我吹,端的写得到这样的书法、方理,差不多也没人盖过了的。”邓光笑道:“我老实是个没字碑,尽你卖弄吧,不要让这受信人笑就是了。”

  有话即长,无话便短。过了一天,邓光便回来到邓家堡上,在子通跟前销了差。便想法儿替杨理刑的那封信和碧玉连环,怎的送到仙姐儿那里去。仔细想来,也没有第二个法儿。只有交给女儿阿物,顶是妥当。横竖仙姐儿这位姑娘不会闹脾气,冒失点儿也不要紧。恰好,凤奴小姐叫阿物来探探邓光的口气,不知道杨理刑可有什么言语。原来凤奴小姐一见了杨理刑,不知端的,未免有情,因此嫌厌这白於玉。一则他心肠太狠,逼得干出这个危险的事来。于今,虽则没事了,然而脸也丢尽了。这是一辈子的破绽,决计同於玉断绝交情。不要说别的勾当,不高兴同他干,就是话也不情愿和他说一句了。肚里的一点孽障也决计打掉他。倒是仙姐竭力阻挡,说这是要不得的。至于打胎,原是伤天地之和,断断不可。原来凤奴小姐同仙姐儿非凡之莫逆,无话不谈,彼此心上的事也商量。当初,凤奴小姐的娘没死的时际,同仙姐儿的娘褚氏,却是嫡亲姊妹。姊妹两个最是合得来。尤心斋家计不很宽舒,所以褚氏带着女儿在子通家过日子,反倒比着自己家里多些。仙姐儿便跟着凤奴念书,做针线。白日里一搭地起坐,到了晚餐一块儿睡觉。仙姐儿的年事要小着凤奴小姐整整的十岁呢。并不是秉性轻狂,就是十三岁的那一年,让凤奴小姐一拉,便下水去了。白於玉居然一箭双雕,好不有趣。未几,凤奴的娘死了,褚氏母女两个就不便常来住着了。于是,觉得亲情疏了好些。仙姐儿一经吃凤奴拉下浑水去,邪魔凑合得不由自主。于是弄出种种的不雅致的现象来,胆子儿也渐渐的大了,面皮也慢慢的老了,厚了,不识羞了;名声儿也越闹越丑了。但不过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仙姐儿却是被凤奴小姐拖累的。不要说别人,就是彼此的老子娘且不知道呢。咳!凤奴小姐枉恐担负了这样的大名望,哪一个不钦慕她的才名,其实底里,却说不得了。闲言少叙。且说邓光的女儿阿物,就是凤奴小姐的心腹丫头,也曾沾过白於玉的恩,又是主子的重赏。这会子奉了主子的命来见她的老子。邓光正巴望着他女儿出来,恰恰来了,非常凑巧,便道:“有件奇事同你说。”

  阿物只道是杨理刑在主子份上的关系,一想这真是缘了。岂知听老子逐层逐节的说来,头里果然不错,及至后半截,忽然变了卦了,心里好生没趣。邓光说完之后,便道:“好孩子,你看这事做得到吗?我的主意是既已叨担下了,这封信、这个盒儿交给你收下,捉个当儿试一试看,想来那仙姐儿是好说话的。即使没意思,也不致于闹出没意思来的。”

  阿物盘算道:看老子非常出力。光景杨理刑终贿了他上百的银子了,所以这么出力。银子倒是你一个儿享用,事情都管着我肩儿上一放。虽是爷儿两个,论不得这门子上去。然而如今的天理人情,却不作兴的。也该不论多少,分些儿才是正经。于是沉吟道:“事情倒不小,这担子我却担不祝虽然呢,朝廷不差饿兵,重赏之下,必有勇人。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消合得来,拼性命去试一试吧。”邓光听得明白,道:“好孩子,你弄错了,这事情若是干到了,还怕没有出息吗?且我同他拜了把子了,即使要弄他几个钱来使,也须得换一个题目,索性冠冠冕冕弄他一票,百数是不要的,起码要上千呢。”

  阿物听了,笑了一笑,叫声“爹”,“年纪还没老的龙钟,怎地受人家的哄呢?可知道于今世界上的人,还有点样子吗?做官的更是要不得。这时节要央我们,自然说是天花乱坠,等到事情或是成功、或是不成功,用不着我们了,还同我们拉交情、拜把子?爹!不是我说句讨厌的话,他是现在的官爷,我们终是奴才吧。这阶级也差得不知什么似的哩。”

  邓光听了阿物的一顿说话,半天开不得口,想了一回,只得说:“你的话呢,说的也是。但是我已允许他了,无奈你看老子分上,白劳了这一趟吧。”阿物想了一想,道:“那末东西拿来我看。”邓光认是女儿答应了,便连忙到枕头边去找出那封信儿、那盒儿交给阿物,阿物接来揣在怀里,笑道:“东西在我这里了。爹,不是女儿心狠手辣,爹拿一百银子来给我,包管得事儿成功;若是不的,把这东西回老爷去。” 邓光一听,直跳起来道:“哎呀!那里可以使老爷知道呢?”阿物笑道:“不慌,杨理刑决不止给一百银子的使费呢。爹终究不是笨的,弄钱的手段也不很低呢!”邓光没口子的道:“天在头顶上,端的没有拿他一个钱。我的主意,原要慢慢的弄他一个大注儿呢。”

  阿物道:“我不管,综而言之,赊账是不做的,现钱交易,事情却干得妥当。爹,平日里弄人家的钱也发了,人家卖孩子的钱也使得不少。难得今儿这巧当儿,弄到自己头上来了。”邓光跺跺脚道:“端的如今也不知什么世界了,孩子逼起老子来了,反了,反了。”阿物笑道:“利之所在也,怨不得什么‘三纲五常’哩,现在世界上也不是我一个呀!我们做奴才的还没有什么不在道理上的事体做得出来呢。”邓光道:“闲话不用说了,我这里积着的几两银子,都在这包裹里头,你且拿了去。这些儿就算了最好。若是不能发,将就待我慢慢的张罗起来,不少你就完了。不过事体要干得妥当,三天之内终要有个着实的信儿给我。”阿物瞧那包儿,光景有三十余两银子,笑了一笑道:“如此先收了你三十两银子,明儿再算吧。”说着走了。邓光忙追上叫道:“这一包银子共三十六两二钱有零呢。”阿物已不听得了,一脚奔至里边。须知这一番要闹出天大的风波来,毕竟是那么的一台戏文,就在下文分解。

  卷之二十八露真赃满纸胡言启疑心一条妙计

  话说邓光的女儿阿物,就是凤奴小姐的心腹丫头,拿了那包银子并杨理刑的情书和表记,一脚奔至里边。凤奴小姐瞧着阿物的神情是很有兴头的样子。仙姐儿原是爽快不过的人,凤奴小姐还没开口,她先抢出来道:“这光景很有些道理了。”阿物笑道:“正经的倒没些指望,睡梦里也预料不到的,却情书、表记都送来了。”瞧着仙姐儿道:“恭喜你,招着个好姑夫。”凤奴小姐道:“我们谈正经事儿,你终是由着她胡闹,到底怎样,你家老子可有什么话说来呀?”阿物笑道:“姑娘这会子并不是和仙姐儿混闹呀,事情儿真正诧异。”说着把那信儿取出来,笑着:“仙姐儿,你许我多少银子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凤奴小姐瞧着阿物不提防的当儿,顺手把那封信儿一抢,抢到手来。仙姐儿忙过来瞧时,只见信封上写着的却是:妥呈尤仙娘敬收,名内具。仙姐儿瞧了道:“咦,谁呀?给我的这封信。”凤奴小姐道:“这几个字写得滥俗可厌,光景是做生意人写的,要是念书人写的,凭你写得不好,究竟不会这么俗的可厌,一点清秀之气终有的。”仙姐儿笑道:“如今倒不是这等的说了,这种样的字,端端是国文程度极高的,留学生千中选一,可以算得上这几笔书法呢。”凤奴小姐笑道:“啊!原来你竟维新了,光景同当今的一般儿中国主人翁交接,瞧你不到,倒是个未来中国的主人婆哩!失敬,失敬。”

  阿物道:“二位姑娘,不要尽说着玩话哩,这事体其实很有点子关系,我们到里头套间去密谈吧。”凤奴小姐和仙姐儿瞧着阿物说得郑重,心上都弄得忐忑不定,忙一块儿来到里头套间,三个儿一起坐在一张金漆青凳上。于是,阿物把老子邓光的一番言语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遍。凤奴小姐一路听着,一路把头慢慢的低下了,及至阿物说完,还低着头一声儿不言语。仙姐儿攒着眉道:“呀!这事体委实希奇,并且三不知就写起信来,送来东西,也不管人家脸上搁得注搁不住的吗。这种人,好不冒失,世界上委实少有出见的。须知我又不是射影的,乃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呀。”说着瞧了瞧凤奴小姐,又道:“姊姊,你说是吗?他竟不知道当我什么人哩,真是混帐,好不叫人惹气吗。”凤奴小姐心上正盘算着,因此答应了一声道:“可不是呢,原是这句话呀。”阿物道:“且别计较,先拿这信拆来瞧了,不知他怎样的措辞。”

  仙姐儿也以为然,随手把封皮拆开,抽出那一幅花笺,只见写着:前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参议军国重事,赐谥毅和。杨讳可达之长孙,前本省布政使司布政使,两次护理巡抚部院杨德麟之长子,钦加蓝顶花翎,本省抚台特赏人员,候补知县,曾委地方公堂裁判员,调委此地理刑厅杨表字鑫甫诚慌诚恐稽首,顿首,百拜。上言于我尤氏仙娘妹妹之前曰……仙姐儿看了这开首的一长篇,拍手大笑,直滚到凤奴小姐的身上来,笑得话也说不成哩,但叫着:“姊姊、姊姊,快看这是什么样的信札,从没见过来。”

  凤奴小姐正在没趣的当儿,瞧着仙姐儿这个样儿,少不得接来瞧瞧,也禁不住放声大笑。阿物瞧了也笑得打滚。凤奴小姐道:“凭你怎样的灵通,也决不至于谬到这种地位。”阿物道:“这人一定是道士先生出身,你瞧这‘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百拜上言’这几句调调儿,可不是道教里头‘上天表’的话头吗?”仙姐儿道:“这个钦加蓝顶花翎是什么官衔,几品的前程呀?还不知明蓝呢?暗蓝呢?就是特赏人员也算履历吗?”

  凤奴小姐道:“光景底下笑话,谬谈着实不少呢!倒快瞧吧!”于是三个儿凑在一处,笑着瞧着,写的是:“敝宪。”只看了这“敝宪”两字,三个儿不约而同的哄然大笑道:“出色,出色!可称绝无仅有的大文章了,倒不好看轻他滥俗文字呢!”笑了一阵,又瞧是:敝宪行年二十又七,一介书生,素负大志,区区一官,本不情愿,想敝宪乃宰相长孙,中丞嫡子,报捐观察恰是合宜,所以就此下位之故。我仙娘妹妹可审问邓光,该邓光相应申覆为曾经将此情形传论,该邓光之故也焉哉。凤奴小姐笑道:“‘也焉哉’算用着虚字眼,用得奇怪不通,也达于极点了,甚么还有一勾哩。这倒是八股名家,既然晓得八股的是端的要算极通的文理了,益发的不可小觑了此公哩。”说着又惊奇道:“看呀,看呀,底下又换了一个腔调了。”

  仙姐儿竟又笑着高声朗诵道:盖闻美人者,才子见者必爱者乎;才子者,美人见之岂有不动其情者乎。余也不才,民人许余为才子。我妹其真真美人焉,是故余胆如斗,敢吊膀子矣。然而吊膀子非我辈才子、佳人所宜吊也。前日,余排齐道子,开锣喝道,四个夫役抬一肩大轿。夫轿子之中端坐着,谁耶?呜呼阔哉!做官之才子杨某鑫甫是也,并无闲人干涉其中,此朝廷之法律如是。我美人见之亦当高兴,倘不嫌我貌丑,结下露水姻缘,我之轿子即你之轿子也。夫荣妻贵,其斯之谓,何况不光是区区一轿子之荣而已哉。所有碧玉连环一盒,此是家中镇宝之物,以送妹妹笑纳之下。大局定矣,专候玉体前来办理公务。要紧要紧,愈速愈妙。至于黄道吉日,我是维新公子,不必不必。跪请金安伏唯,朗照不一。杨夫君鑫甫叩首。再有批者:“此信是脱手写成,并无草稿亦无差字,以明文不加点,非才子不能也。此缴。”

  凤奴小姐同仙姐儿并阿物,三个一起看罢,笑得打跌。仙姐儿道:“真真全是放屁了。那里说起,现世界上有这种样荒谬绝伦的人呢!我曾听说上海地方有种叫什么‘洋场才子’、‘租界诗人’最是爱弄笔头,自命为一代文宗,词坛健将。然而肚子里头一点儿墨水都没有。放出来的东西比着狗屁还要香的利害些。其实比起这位杨鑫甫大老爷,果然直可以算得才子哩,诗人哩。这么着却便宜了一般儿的‘洋场才子’、‘租界诗人’,由得他耀武场威了。何也呢?今而后,可以免得被一般真名士嘲笑了。现世界上还有不如我们好多倍的纱帽头名士,向雅负盛名的邓凤奴女士那里班门弄斧哩。”

  凤奴小姐道:“咦,这封信是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干我甚事?倒说在我这里班门弄斧呢?”仙姐儿笑道:“其中有个缘故,你还不知吗?”凤奴小姐思索了一回,道:“什么缘故,我倒一时间想不到,你且说说看。”仙姐儿没曾说出,已笑得“格格”起来。阿物道:“未说先笑,不是好调。我倒明白了。但这会子也不是玩的时候,商量个什么计较来对付他,才是正经。”凤奴小姐笑道:“有什么商量,立刻请这位天仙女似的美人去才子那里,启建无遮大会,参一个欢喜禅,偈谛谛波罗偈蒂麻里摩……”凤奴小姐底下的还没说出,仙姐儿笑着滚到凤奴小姐的怀里,一手握住了凤奴小姐的嘴道:“好啊,好啊,你这么的编派我,欺负我是何道理,我原是名声儿不完全的,女子家的规则错了的。然而你自己去想吧,我今年还只得十六岁,那一年第一遭失错的勾当是谁作成我的,啊,这会子你倒是软的唇儿,硬的齿儿,这样的刀也似的尖利刻毒的话儿,不管人脸上搁的住,搁不住,尽把我奚落着,你安心何忍呢!若是我翻过来呢,还你一句,把柄在我手里,端的可以一句话儿说得你没脸做人。”说着,不禁流下泪来,道:“我那苦命的哥哥啊!冤沉海底一万年也没处伸的了。”

  凤奴小姐不由得直跳起来向着仙姐儿连连陪罪,认错道:“阿呀,阿呀,好妹妹,好妹妹。这是我的不是了,委实的不是有意欺负好妹妹,安心刻毒好妹妹,我定规一辈子没有好日子,今生今世没有家公,做一辈子的孤鹰只凤,死于水火里头。”仙姐儿听到这里,益发的一阵心酸,噗簌簌的眼泪直流下来,又连忙掩住了凤仙小姐的嘴道:“好姊姊,快别这样说,并不是我说话真器量小,吃不住玩,好姊姊的话虽是令人难受,然而我也知道哪里是有心说的呢?”

  阿物忙解劝道:“二位姑娘都是玩惯的,彼此没有什么意见的。如今打算事体要紧呢!不要说二位姑娘相倚相依的,就是奴才也打伙儿过日子呢。”凤奴小姐道:“可不是吗。”仙姐儿也说:“原是呀,如今一笑丢了开吧!大家不许说道这种没干系的闲话了。”阿物便把那碧玉连环的盒打开来道:“我们且把这东西瞧瞧,这是宰相家的镇家之宝哩,不问可知是件了得的东西了,倒要开开眼界哩。”说时已把古香色绫子的小包袱打开,里面却是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字宋锦的盒儿。揭开了盖,只见萍也似绿的一串三个连环,原是一块上雕的。那花式中间的却是九条龙,头尾相接,盘成一圈。上面琢的五只凤盘旋成的圈儿,下面的琢的六只鹤也是盘成的圈儿。果然是神工鬼斧,细巧非凡。仙姐儿没口儿的叫道:“好东西,好东西,端的是稀世之宝了。”岂知凤奴小姐定睛看了一回,忽然怪异起来。要知是何怪异,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二十九邓凤奴游戏示奇谋尤仙姐凄凉感陈迹

  话说凤奴小姐瞧了那个碧玉连环,忽然大叫道:“奇怪,奇怪。”仙姐儿和阿物都呆了脸,睁睁的瞧着凤奴小姐。凤奴小姐又把那碧玉连环翻来覆去的瞧了一阵,不住的只叫着:“奇怪、奇怪,这可不是奇怪吗?”仙姐儿道:“奇怪什么来呢?”凤奴小姐道:“端的奇怪,这东西不是我家的东西吗?怎地会到他那里去呢?”仙姐儿同阿物都诧异起来道:“这是怎样说起呢?”凤奴小姐又端详了一回道:“断乎不会错的了,这碧玉连环原也是少有的,不是我家的,是谁有这东西呢?这件事儿,你们自然不知道哩,还是十年前我家祖老太爷在京里开解库的当儿,听说花好几吊银子哩,才得着这个碧玉连环。未几,被贼偷去了。一共有好几十件贵重的东西哩。光景值得四五万银子呢!当时开具失单,禀请查缉,直到如今还没有破案。这碧玉连环原是赃物之一。这事儿发生时我已是你们这样儿的年纪了,所以明白仔细的很哩。”

  仙姐儿十分诧异道:“这东西可认清楚了没有?”凤奴小姐道:“何尝不清楚呢。这事儿倒要查究。”阿物道:“那也没甚诧异,既是被贼偷去了,定是那贼拿去卖给他相府里的。也查究不出头绪来呀。”凤奴小姐沉吟了一回道:“不是我多疑虑,其中委实有点蹊跷。只怕这杨理刑不是真的。”仙姐儿同阿物都好笑起来,道:“这话端的作怪了。杨理刑难道也有假的吗?”凤奴小姐道:“杨理刑自然是真的,没有假的。只怕杨公子有些靠不住呢!你们想呢,既然是真的杨公子,一点儿气派终有的,也不见得一见了人家就肯认别人做干爹,其实还算罢了,还且邓光虽是有脸,究竟是奴才呀,一见之下就会拜把子,称兄道弟,这是算甚么。自己的身份都忘了想了。拜了主人做干爹,又拜奴才做兄弟,这个伦理在哪里呢?”

  仙姐儿同阿物一想:果然不错。若是有身份的公子,到底不会乱到这种地步呢!仙姐儿道:“这倒不差,果然杨理刑太不讲究身份了,但是这件事怎样的办才好呢?”凤奴小姐道:“我想这样,你们瞧着怎样,这事儿索性要通天的了。这个碧玉连环到底不会认错的。拿这个碧玉连环同这封信一并交到父亲那里去,等父亲说怎样办理,就怎样办理就是了。”阿物道:“这个恐怕使不得,我父亲岂不吃亏。”仙姐儿道:“也有一个计较在这儿,把这两件东西叫你父亲去交与老爷,总算被杨理刑逼着叫将来的。如今仔细算来,不拿出来不好,拿出来更是不好。所以交与老爷,请老爷主裁吧。这么一来,岂不是没有干系了吗。”

  凤奴小姐点了点头道:“也是一个计较,除了这样,不然邓光总要担些不是呀。这样稍微可以脱卸一点儿。”说着瞧了那阿物道:“你分上却不好,让你老子担着吧。”仙姐儿道:“不是这样,他爷儿两个的处分,老子的处分比着女儿轻些。何也呢?这么混帐的信儿,她老子到底不能够传到我们这里来呢。”凤奴小姐道:“不错呀,不错呀。这么着,仍旧把这信封好了,我这里只算没有知道哩。你仍旧拿了出去,交给你的老子,说明其中的缘由,将来查究出来,非但没罪,而且还有大功哩。”阿物按着主意,悄悄的同她老子邓光说明袖里。邓光“别”的吓一大跳,道:“这事闹出来,我可吃不祝”

  阿物道:“二位姑娘也同你开了一条路子了。你只说杨理刑要叫你干这件事,你自然拒绝他,及至他取出这碧玉环来,仔细一认,却是当年被窃之物,直到如今,还没破案。因此将计就计,允许了请老爷瞧瞧,是也不是。若是不错的,或者因此可以查出根蒂来。这是秘密事件,方才不敢回老爷,所到直到这时分来回呢。这说法果然很通,你索性等到夜深点儿去回吧。”

  邓光头里见了这碧玉环,其实马马虎虎的。一经提醒了,顿然想起前儿偷去的东西来,道:“奇了!他橱里的那个白玉观音也很像我们家的,事情端的有些蹊跷。并且那跑解马的柳燕儿并不是好东西呀。横竖一会儿逐层逐节的回老爷就是了。”一会儿,夜饭之后,又延俄了一会,打探得子通饭后的鸦片烟瘾已过足了。便拿了那封信、那盒儿,一路奔餐霞室来。阿物已在窗外蹑足潜踪的窃听了。那邓光推开了餐霞室的门,探了一探头,只见子通靠着烟灯看那新闻纸,听得推门响,随口道:“谁呀?”邓光便接过来道:“是邓光来回事。”子通道:“什么事,直到这分际才来回,不要紧的事,明儿回吧。”邓光道:“很要紧的秘密事件。”子通听说很要紧的秘密事件,只道是凤奴的事又出了什么枝节,连忙竖起来道:“什么事,快说呢。”邓光便按着方才的一番言语,宛转说明。子通听了,发了几个寒噤。忙把那盒儿打开,看那碧玉连环,果然是自己之物。又将那封信打开看了,不觉又气又好笑。想道:他既然是这样人家的公子,不该这样不通字迹,又这样恶劣。心上好不疑心。盘算了一回,对邓光道:“你且去吧,等我想个计较来。”

  邓光答应了几个“是”,便退出去了。子通又着实吹了一阵鸦片烟,闭着眼盘算。那阿物在窗外徘徊不定,不知子通的心上打的什么主意。便假意提了壶,进去冲茶,又倒了一杯茶送到烟盘里。子通仍是呆着不言不语。阿物搭讪道:“这个连环吗,倒好环的很。”子通笑道:“你倒还识得好坏,你瞧到这个没有?”阿物道:“没有拿去给姑娘瞧瞧?敢是老爷新买来的。”一语提醒了邓子通,顿然想起来,凤奴最有见识,何不同她商量商量。横竖瞒不过她的。而且也叫她认认看,到底这个东西是也不是。大凡差不多的东西原是有的。于是说着:“不要拿去,你去叫姑娘来瞧瞧吧。”阿物忙去叫了凤奴小姐来。凤奴小姐也假意儿认了一认,道:“咦,这是前儿窃去的东西,这会子从哪里查出来的呢?”

  子通也不言语,把那封信援过来,凤奴小姐接过来瞧了两三行,便笑起来道:“这是甚么话儿,既不是信札,又不类履历,更是不通达于极度。”子通道:“你瞧下去再说。”凤奴小姐其实已默诵,也可以一字不差了的。须得假意儿逐行逐行的瞧去,只是摇着头说:“荒谬、荒谬。那里来的这样荒唐的东西呢?这碧玉连环同这信一块来的?奇极了,奇极了。”子通道:“这个碧玉连环你可认得真?是不是我家前儿被窃之物?”凤奴小姐道:“这是希有之物,怎地认不清楚呢,的的确确是前儿偷掉的东西,还且这个锦盒是我亲手造的,难道会认错吗?”子通道:“这么看,一定无疑的了。但是怎样的办理呢?”

  凤奴小姐原来早已打算妥了,便道:“这样吧,父亲你明儿带了邓光去他衙里仔细看看,据邓光说不是还有几件东西同白玉观音也是前的赃物?即使瞧得明白,也不用露出一点口风。只消同他盘桓着三五天,我这里自有布置了。最要紧的叫邓光悄悄的同他说:仙姐儿姑娘很情愿,但是一时头里脱卸不得,因此先送一张照片给你,见了小照,犹如见了人一样的;且说也要你的小照一张。哄到他的小照便当些儿,假如哄不到他的小照,虽然也可以布置,不过周折多了。”

  子通道:“你如何布置呢?”凤奴小姐道:“据我看来,只怕里头还有一件绝大的案子哩。父亲怎地忘了杨公子的‘落花词’了?”邓子通顿然记起这个杨鑫甫来。虽是没有见过他的笔墨,却见过多次他的诗号,不就是“琴镜楼主人”吗。“即是这么着,哪里写出这样狗屁不通的书信来呢?不对了,其中必定有不可思议的什么在里头了。但是你说的布置究竟是怎样的布置呢?你且说来,看妥不妥当。”凤奴小姐道:“如此这般,父亲说使得吗?”子通点了一回子的头道:“也只有这么着的一法了,还算近情些。”凤奴小姐道:“既然父亲说使得呢,就按着次序办去。”又说了一阵闲话,凤奴小姐回到房中,和仙姐儿商议起来。仙姐儿道:“如此我们拟一个底稿起来。”凤奴小姐道:“这底稿倒不好马马虎虎的,如若拟的不妥当就徒劳了。”仙姐儿闭着眼,思索了一阵道:“据我的意见,竟不用打电报,索性我同你亲自走一遭,好在如今铁路已通,虽有二千余里的远,然而往返程途不过四天,已足够了。即使那边耽搁一二天,最多一个礼拜,绰乎有余的了。”

  凤奴小姐道:“事体呢,这么最妥当,但是那混帐东西,倒要好好的稳住她。常言道:做贼人心虚。她必定处处提防着。这会子也是他该倒运,一动了肉欲的心,不觉昏了,拿这东西显露出来,只怕他一时觉查过来,就不容易捉弄他了。然而只有这一计,随便他怎样猴子似的乖巧,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哩。”仙姐儿道:“怎样的天罗地网呀?”凤奴小姐瞧着仙姐儿笑了一笑道:“须得你去迷他一迷,使他昏的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仙姐儿愕了一回道:“敢是你一个去办事,叫我给他玩捣去,是吗?”

  凤奴小姐笑着点了点头。仙姐儿一扭身道:“你去给他玩捣,你才配给这狗贼玩捣呢!你去,我不去。我好意儿帮你家办事,这东西又不是我的,将来查究出真赃来,又不肯分给我一点儿的,倒好意思说这种话来。你真的当我婊子一般的人了。岂有此理,何苦来欺负我。”凤奴小姐一听,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既这么着说,我点点头儿和你玩呀,斗个趣儿的事体。如果然是这个意思,只是只空心汤团。你只消写一封回信,狠狠迷他一迷。你也犯不着落个真名字,只消署个别号,他既是冒着‘琴镜楼主人’的名字竟当做他真的用哩。你若肯时,我代你写,你竟一点儿不落痕迹。即使这信失落开去,原是我的笔迹,并且故意写几个别致的字体,谁知道呢?”

  仙姐儿道:“也好,只消事体有益,我总做得到。”凤奴小姐笑道:“足见盛情。”说着,又顿了一顿口道:“你知道吗?”仙姐儿道:“知道什么?”凤奴小姐道:“方才我兜着一句话,似乎你父亲把你许了我家兄弟龙官了,我父亲也答应了。”仙姐儿点了一点头,面皮一红。凑着凤奴小姐的耳低低的说道:“前儿曾经原有这一说,你父亲面子上却推托,说我年纪比着龙官大了三岁,太差得多了,其实骨子嫌我名声儿不雅,身子闹坏了,又太轻狂些,怎地如今又答应了?难道我年岁缩小了吗?身子又修补完整了吗?”说完,凤奴小姐大笑起来,道:“你既然老实说,我又不好欺你呢,你可知彼一时、此一时埃其实是我干了这件混帐事体,上了白於玉这该死的囚徒的当,倒作成你的这段姻缘。你父亲说为了这混帐事体,我父亲原允许分一半家私。你父亲盘算盘算是个孤老头子了,要这许多家私给谁?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未必见得稳稳的生男育女哩。倒不如因仇成好,结了这门亲事,靠女婿养老送终,岂不是两全其美,因此我父亲极其感激,一口答应了。”说着又笑道:“可惜龙官还只得十三岁,须得待三五年才得好日子。说不得只好耐着些儿吧。老实说,别的勾当还好意思再干吗?”

  仙姐儿道:“你说说,终说不出话来,狗嘴里生不出象牙来。快点儿写你的信吧。”凤奴小姐笑了一笑,提笔写道:琴镜楼主人,久饮盛名,未观豪慨,欲谱求凰之曲,先施引凤之章。五中欣慰,六脉调和。仙姐儿看到凤奴小姐把“五中欣慰”对起“六脉调和”来,不禁失笑道:“笑煞人了。怎么叫做‘六脉调和’呀?真真油腔滑调,到这个地步也只有你写得出了。”凤奴小姐笑道:“只求对仗精工,也管不得别的了。然而话儿没有说错呀!她的心中、意中只指望‘六脉调和’的一件事体啊!”仙姐儿笑道:“你到底不愧为才女,样样儿研究得精通,我只知道快乐,却不知这一点儿方寸之地的关系,只可以引动全体的六脉都会调和的。”凤奴小姐把笔尖儿指着仙姐儿的脸上乱画道:“小油嘴,你会说得很。”仙姐儿不提防让凤奴小姐画了两三条很粗大的黑条,恰好画在嘴几边,仿佛髯须似的。不禁拍手大笑。仙姐儿笑着说道:“是了,是了。假如六脉不调和,肚子那会高起来呢?其势膨胀达于极度,这是六脉调和的现形,六脉调和的结果了。这几句新名词用的恰当吗?”凤奴小姐脸一红道:“不同你说了。”

  说着,又写道:妾以蒲柳之姿,粗庸之品,自惭贞淑,有愧衾绸,延承不弃,岂敢投梭。谨领奇珍,快期异趣,奈何邓氏耳目众多。妾就君,君就妾,两多不便。恰好邓氏全家将有赴某家祝寿之举,嘱妾留后。大约下月初旬前后便可图良晤矣。一切问邓光便悉。草草不尽,恭请金安,诸希期照不宣。碧梧楼主万福。写罢笑道:“你瞧好吗?”仙姐儿瞧了瞧道:“前半篇写得很整齐,后半篇就不精致了。”凤奴小姐道:“不须精致,也须打谅打谅他这种不通文理的人,叫他看得明白吗,不得不把要紧的说话写成几句直落点的,使他容易懂得。不然,只怕他又缠错了,起什么疑心。”

  仙姐儿道:“本来写的太典雅了,既如此,须给你父亲知道,可以预备着说下月初旬,要到那一门子的亲戚家去拜寿呢。若然说话之间接不着上文,反而不美了。”凤奴小姐道:“这原是至要至紧的关键,我都理会得。”说着便去餐霞室,同她老子子通说个明白。子通道:“这么着办法,果然妥当哩。”商量已定。且把邓子通和杨理刑那边的事暂且搁一搁起。只说凤奴小姐收拾了一副简洁行装,同仙姐儿两个装着女校生似的模样,各提了一个革包,背拖着一条油松大辫。凤奴小姐的辫儿上拌着一个用十八颗黄豆大的、雪也似白的精圆珠子扎成的扎根。这十八颗珍珠足值三千两银子,非常之耀眼,一经这么着的装扮,却把那些村气一齐掩饰过了。仙姐儿的指上也戴了一个价值在五千两银子以上的金刚钻石的戒指儿。这是凤奴小姐不心爱的,丢在一边用不到的东西。胡乱给他装个好看罢了。只此一端,足见凤奴小姐的势派了,邓子通家的殷实了。整顿已毕。又打算这会儿的盘缠,其实有限。仙姐儿道:“算起来果然没甚用处,然而可有余,防着有什么算不定的用度呢。”

  凤奴小姐瞟着仙姐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心照,心照。”仙姐儿脸上烘的一红,低头不语。一宿已过。次日便搭了头班火车,一路向信州进发。当日傍晚,流过了黄河,又行了一个整夜。天将破晓,已到集龙镇停车常凤奴小姐同仙姐儿下了火车。仙姐儿道:“好个热闹的去处。”凤奴小姐笑道:“你究竟没有游历过一回了,眼界浅了,见了这里的一点儿市面就算很繁盛的去处了。这里算什么,前儿没有通火车的时节,这集龙镇是个荒冷堡。于今终算是南北火车的要道儿,设了这总车站。方才兴起的这一点儿儿的市面。去年我到这里还很不像样儿哩。这会子似乎又兴旺了些了。你瞧呢,这贴着的不是戏园子里的报吗?光景戏园也有了。”仙姐儿瞧着那海报念道:“文明歌舞场特请京都内城府,超等名角李处准演‘大伐子都代金殿’。这是武老生叫李处。‘伐子都’这套戏倒很好的。”

  凤奴小姐笑道:“你又在这里做假名士了。这是京城里唱的气派,同你我家乡的草班是大有不相同呢!假如码头上到了一个班子,有人高兴发起大家小户有钱的,派他几百文,没的,三十五十文也是好的。好容易纠成了二十吊钱,搭台唱戏,大众儿乐一天,瞧着这种草班戏,已是大开眼界了。不是我笑你,你说这套‘伐子都’的是好戏文,你没瞧到李春来、吕月樵、夏月珊这班名角唱这套戏哩。”仙姐儿笑道:“唱戏也罢哩,有甚么特别的唱嗄。”凤奴小姐道:“你没瞧过呢,自然想起来,终差不多的罢哩。譬如这么着的说,李春来唱那一套‘花蝴蝶’,别的不用去说,他单是袍儿,要换到一十三件。休想草班里一古脑儿,只怕也没有这许多的袍儿嗄。”仙姐儿原没见过世面的人,只好让她游历过上海、北京、汉口、香港等处的人,说大话、吹牛皮了。也说不上什么,只得答应着。凤奴小姐又道:“总而言之,若是要游山玩水,欢喜风雅的一路,只有浙江省的西湖最好的了。说来呢,苏杭并称,然而苏州的虎丘,也不见得什么。况且也毁坏了。就是那梳妆楼、响屉廊,著名的胜迹,于今是痕迹都灭了。”仙姐儿道:“我记得生公石就在那儿呀?”

  凤奴小姐道:“在文字上看来呢,不知道这生公石是难以形容,不可仿佛的一件奇灵神物。若便见了,不觉付之一笑罢哩。原来最靠不住的是文人的笔墨。不要说这么没要紧的文章、札记哩,就是记载帝王的大经大法,也未必靠得祝所以宗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仙姐儿点头道:“这论的极是,我平日间也是这么想。譬如南齐苏小小,当初也不过多识了几个字的一个妓女罢了。被后人慢慢地替她吹牛皮,吹到如今,这牛皮吹得比气球还大。别的且不要说,她总而言之到底是个妓女呀,只消花几个银子,立刻衣宽带松,玩一套丑态百出的把戏,有什么希罕。并且曾经瞧过那一家的文字,一时间倒记不上了。但记得描慕这苏小小的容状,似乎她的身量是很短的,又不瘦小,面盘极大,嘴巴极宽,大略情形仿佛明季的李香君一个样子。你想呢?大抵美人的真致,第一个紧要关头是在‘苗条’两字,这么说来,不是成了一个矮胖吗?矮胖同苗条却是个绝对的反比例。至于容姿之美,足见未必了。就是‘文才’两字,只见别人说她,没见她说别人呀。”

  凤奴小姐笑道:“你说的虽是不差,然而也未免言之过甚,议之太苛。不过那一年,我游历上海的时节,只听得东也说李萍乡、李萍乡;西也说李萍乡、李萍乡。我也不知道李萍乡是个甚么?还不知这李萍乡是件东西呢,还是个人?想起来呢,管情是个人,决计不会是件东西。不过不知道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一日吃我探听的仔细了,不觉哑然失笑。”仙姐儿道:“怎样的好笑呢?”凤奴小姐道:“这个人只怕你还记得呢?”要知此人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三十话到前尘分明因果谈来现象洵是淫昏

  话说凤奴小姐道:“这个人只怕你还记得他哩。”仙姐道:“谁呀?”凤奴小姐道:“就是邓光的妹子,素娥。你终没忘记呢。”仙姐儿想了一回道:“我记起来了,这素娥是胖胖的面盘,长长的身材。稍微有几点俏白麻疤儿的,是不是?这个人却是邓光最小的妹妹。就是阿物的姑姑哩。”凤奴小姐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个素娥。我记得的。他比我年事大着五岁,今年该是三十岁了,他从小儿就派在我身边服侍,陪着念书。因此也稍微识几个字,但是他性质不很灵利。倒比不得这儿的阿物。可以写几个很整的小楷。就五七言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也将就可以应酬应酬。如今上海诗人,什么生、什么客、什么词人、什么室主,其实还没有我家阿物的一点点的才调哩。”

  仙姐儿笑道:“你说到这么的分际,一定要拉扯到上海的甚么‘洋场才子’、‘租界诗人’的一流儿的身上去。这又何苦来呢?这一流儿洋场租界的才子诗人,须不是你的冤家对头,又没曾吃这一流儿的假名士,糟了身子,坏了名节,吃了苦水。不是我帮他们说一句公平话,他们虽然胡闹不识羞,然而这种人自命不凡,竭力摹调,尽他们闹去。若说社会公德上的关系是没有的,还算是一群安分的动物哩。”凤奴小姐抢说道:“我的妹子不说也罢。你终竟没有到过上海,眼大略说了。再说这个罢。”这个当儿恰好走到一个很光昌的旅馆门首,却见招标上写着:风仙旅馆。又挂着五七块代写各口轮船客票的牌子。凤奴小姐道:“且慢,我们问问他们看,今儿下游去的甚轮船。是不是招商局的轮船,房间宽大,饭食精洁,伺候周到。虽则多使几个钱,然而舒服的好多着呢。”说着把那轮船牌子,一块一块的瞧去。都是明儿、后儿开的轮船。偏偏今日是没有的。恍然道:“今儿是礼拜日,没有轮船开的。”

  仙姐儿道:“那末多耽搁了一天了,就在这个旅馆里住着罢。”凤奴小姐也道:“只得这样了。”于是进了这风仙旅馆。那凤仙旅馆里的招待员,瞧是二位女校生,连忙堆上一脸的笑容,招呼着。凤奴小姐原是游历过来,稍微知道些旅行的经验。便装做女校生的气派,哈了哈腰道:“今儿没有下游的轮船吗?给我们挪一个好些儿的上等房间可有吗?”那招待员一迭连声的道:“有有。”又知道女校生旅行,不作兴有累累堆堆的行李的。终不过一个大革囊,一古脑儿都装进了。所以用不着问他搬远行李的老调儿。但只消引看房间。说:“楼上房间妥便些。”凤奴小姐、仙姐儿跟着那招待员,一路上楼。看定了一间福字官房。居然都是西式器具,清洁非常,很为合意。招待员自去不提。凤奴小姐叫茶房来,倒了一盆脸水,泡了一壶香茶,同仙姐儿洗过脸,解了一会的渴,使把房门掩了,斜倚在床上道:“我们谈天消遣罢。”

  仙姐儿也靠着道:“素娥的一段历史,还没有谈呢。这会子最好谈谈,解解闷儿哩。”凤奴小姐道:“可不是吗,这儿却是铸就的,谈些没由来的闲话的当儿哇。我同你说这素娥不是逃走的吗?”仙姐儿模拟了一回道:“这些事当时我究竟年幼很哩,如今一点影象都没了。但不过说起这素娥来,约略似乎长长的身材,胖胖的面盘,这么着的一个人罢哩。”凤奴小姐道:“当时你过五六岁左右,到底记不得了。这素娥却是轻狂不过的人。我家的小厮儿,通共不过十来个,倒说六七个是他的汉子。弄得个不成样子了。争风吃醋,飞短流长。头里只瞒着老太爷、老太太一对儿老人家。最坏的是我父亲也同他不干净,所以把他的胆子儿,越弄越大,事情儿越闹越荒唐了。”

  仙姐儿笑道:“你说的也是,荒唐了。既然姨夫也同这素娥好上了,这素娥就不该再与那般小厮儿胡缠了。并且小厮们倒有点志气,互相吃醋拈酸。姨夫却度量的很,肯把自己爱过的丫头,同小厮们公同享用。这不是讲究公共道德的理想。太认真了些?”凤奴小姐不禁发笑起来,把仙姐儿的脸,握了一把道:“你也太会调笑了,怎地叫讲究公共道德的理想,太认真了呢?”仙姐儿笑道:“倒不是吗?”凤奴小姐道:“你还说呢。”说着又顿一顿,攒着眉,叹了一口气道:“嗳,不是我又是小题大做,发这议论,并且我也是个不规则的女子。虽则我这心自信不是个淫荡女子,然而一经失足,到底洗不清楚的了。更且又干这种遣臭万年的勾当。按着法律,端的不能饶恕的罪犯。就这点事迹,假如不知道的呢?居然仍是个尊严华贵的邓凤奴。若是一经知道我干了这件神人共怒,天理不容的事体,还肯当我是个人吗?只怕猪狗还比我高贵得多多哩。”

  仙姐儿道:“好姐姐,别这等的说这事体。虽然不合做来,其实何曾是好姐姐安心要做出这样来嗄。你说神人共怒,天理不容。我尤仙珠,第一个就肯原谅你好姐姐。这句话,却不是我面子上的话,委实出于本心,发于至诚呢。”凤奴小姐道:“好妹妹,你这样的体谅我,知我的心,只怕现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来。你我两个,一辈子不许分拆开来。死活终要相守在一处。不是我说句不识羞的话,那怕偷汉子的私情勾当,彼此不许隐瞒一点儿。同心合意,互相周旋。”仙姐儿俏俏的偎着凤奴小姐的脸道:“这倒不是面子上的话,心里已做出来哩。”凤奴小姐瞟了仙姐儿眼,笑了一笑道:“我们说正经罢。这个白於玉,不要提他了。不但我自己心上悔,而且替你抱怨,吃这种混帐东西糟了。一言蔽之,我的不是哇。”

  仙姐道:“也不好抱怨你的。终竟我自己也是愿意做的事体,又不曾勉强一些。前儿的事,一概撩开,不许提了。只消竭力补救。前儿的错误也尽来得及,没有迟嗄。”凤奴小姐着实感叹了一回,方才说道:“并不是我父亲不同小厮们吃醋,委实没有知道呀。及至知道,这素娥淫贱达于极点。成日家和这许多小厮儿,都有话儿的,自然不高兴了。但是拉开场面,主子奴才争一个丫头,你想脸上搁得住吗?只好闷在心上,一言儿不发。一个一个的找错儿,假公济私,倒他们灶。因此素娥就站不住了。头里原想把爱上的一大堆汉子,割绝了爱情,一心注意的服侍我父亲。我当初已很懂点事情哩。记得那素娥哭着笑着软厮缠我父亲,做出异样别致的淫情浪态,打起了千百样的精神,多方挑逗撩拨。但是我父亲不知道便罢,既已知道了,就没意思了。定规板着面孔,摇头不理。”仙姐儿笑道:“这是你想当然罢。难道你瞧着不成?”

  凤奴小姐道:“如今索性说个爽快罢,你想我原是晓得些纲常大道理的女子,受过闺门教育的姑娘,那里会得同白於玉,干出这盲词小说上的风流勾当呢?并且男女的那话儿,老实说也不知道,就是我父亲,那一天白日里同素娥……”仙姐儿笑道:“素娥怎样呢?”凤奴小姐又道:“素娥……就是这样那样罢了。也没有别的花样呢。”仙姐笑道:“我也明白的,然而你我虽是这么的知心识意,什么话都说得出,究竟那话儿,到底也难出口,只好这样那样,算名词的代表哩。”

  凤奴小姐道:“并不是我怕羞,说不出这句话来,须知你我所干的许多事体,现今世界兴的小说。这小说,的是开遍风气,变化人心的利器,一般热心志士,以提倡风俗人心,补救社会上的公益为己任者,竭力经营,编辑小说。所以没些影响的,尚且凭空结撰,何况你我两个端的有这么一番历史。觉得定不消一年半截,就有人编你我两个的小说哩。我倒要试试当今的小说家程度如何?还是一味的导淫,使人看了高兴;销售得多,做一注好买卖。不管他隐着无穷之流弊。”

  仙姐道:“你说到那里去了?凭空的说起做买卖来哩。和我们谈的正经有甚关系。怎说又是小说家的程度哩,社会上的有益哩,流弊哩,赚钱哩,拆本哩,怕不是你在这儿说梦话吗?”凤奴小姐道:“我好端端的说很有意思的话儿,那说是梦话嗄。我说着一篇言语,原有个讲究在这里头。假如替你编这小说的阿哥,编到这里把笔扣住了,含混过去,乃是有心世道,风俗人心的;有意思的哥儿并不是只顾编辑得惹看,令人欢喜,看了无端的感动……。”仙姐笑道:“感动甚么来呀?”凤奴小姐正色道:“喏,就不是好了,还问得出感动甚么来嗄。”仙姐自知不合,忙道:“这是我的不是了,跳过了这一节,只说底下的罢。”

  凤奴小姐道:“你我两个呢,不要说嘴上说说,却没甚要紧。那怕做出这么丑的形状来,也属无妨,你我到底都是女子呀。假如编小说的,一牢一实,编在书上,那就坏了。可知这流弊,更甚于画像。这罪孽定规不浅呢。我说这一套言语,你去想罢。不懂事的人,只怕还要笑我赶阔哩,假充君子哩。”仙姐儿道:“这套言语的评论,就要看评人的志趣哩。”凤奴小姐道:“你说的是。且说当时节,吃我偷看了这个现状,颇为诧异,然而很有趣味,因此把偷看这现状,当作了一件正经事体。于是酿成白於玉的一段丑事来。你想呢?这段丑事的结果,直断送了你哥哥的命。可怕也不可怕嗄。”

  仙姐道:“这一段历史,却很可以警戒。世界上的人,大凡做家主人的,断断使不得有一点不规则。可笑那些混帐男子,畜生似的家主,倒说家里的丫头、小子,乃是砧上之肉,囊中之物,偷摸偷摸,似乎应分的事体。而且还有一种最下流的阿物,说假如家里有了年事恰好的齐整丫头,不去闹坏他,倒说是个蠢虫。可情你的令尊大人,不肯做个蠢虫了。却不道,把自己的千金小姐,暗暗里受累了。常言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须知低三下四做人家的丫头、小子,但不过穷了些儿。然而一样的人呀,一样的子女呀。”

  凤奴小姐听了仙姐儿这几句言语,着实感叹了一回道:“后来我父亲知道,这素娥同一般小厮们闹得个不成样子了。便就此不高兴理他了。他便自知不合。和小厮们斩断恩情,一心注念的服侍我父亲。我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的。何等执一。那里能够哄得他心回意转呢?于是素娥明知没想头了,就此同最要好的一个小厮,唤叫棋儿的,一溜烟走了。当时各处找寻,竟找他们不到。直至那一年,我游历上海,只听得谢金莲(应为“李萍乡”,后同。编者)的名字,大的了不得。那些新闻纸上,没有一天不载着,诗妓谢金莲的词章哩、新闻哩。不知那一位名士,赠他一个斋匾,写的是‘天然阁’三个大字。取天然风韵的意思。因此就拿这‘天然阁’三字,当做名字了。当时节,上海嫖界诸公,若是不知道天然阁谢金莲,这个色艺双全的名妓,是很丢脸的。假如某人叫到了天然阁谢金莲的堂唱,是无上之荣幸。比着酸臭的东西,中了状元还要体面。他们上海人同妓女打交道,叫什么落相好。”

  仙姐笑道:“这‘落’字,倒很新奇。说他通,其实没有什么意思,而且解释不圆;说他不通,然而意会过去,也很有‘落’字的一段神情。不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呢。”凤奴小姐道:“说起来这落相好的‘落’字来,这么一路的奇新字面,他们上海人很有几种哩。我上海去了这一趟,吃我都记的熟了。只有他们上海人,最多这一门子的奇新名词。”仙姐儿道:“倒好耍子,你说给我听呢。”凤奴小姐道:“你听仔细了,第一个就是这个‘落’字。大凡是长三书寓,上等妓女,叫做落相好。这是刚才说过的了,不用细说了。第二个名词,叫做‘拿’。这拿姘头,不光是同妓女的交道了。假如骚娘姨、俏大姐,都可以拿得姘头。至于好人家的太太、奶奶、小姐也可以找个标致小官,拿个姘头。怎样叫做拿姘头呢?就是租了一所小房子,也有一个聚集之处。大抵在六马路一带居多。如今听说这界域,开拓得广阔了。什么闸北哩、什么坟山路哩、宝昌路哩,还有海甯路哩。最阔的小房子却在新马路一带。那个势派仿佛候补道的公馆,还要体面。这专门靠着拿姘头当做正经公事干的,却是那一般女工。综其大纲,就是湖丝阿姐,不过最著名,最多数,就是了。其实内中的支派也着实有几种。湖丝阿姐,就是湖丝厂里缫丝的。原来缫丝娘从古以来,很有风味的。可是不错的。‘玉集’,‘长庆集’,‘辋川集’都有题咏的。至于近代的‘小仓山房’,‘雨当轩’,‘疑雨集’,‘留恋阁’,‘花团锦簇楼’,很有几首极得神的诗词曲。”

  仙姐儿点了几点头道:“缫丝娘不但是诗料,而且还入画哩。”凤奴小姐又道:“第一等是湖丝阿姐,第二等是纺织厂、织布厂,第三等是鸡毛厂、洋火厂。至于拣茶叶、剪桂圆、滚毡帽、行鞋底、刺鞋帮、洗衣服、点单子、搭锭、捎裂,这许多都是下等的了。”仙姐道:“且慢慢儿的说。这么拣茶叶、洗衣服,我都明白。那个点单子、搭锭、捎裂,是什么工业呀?”凤奴小姐笑道:“这三种名目没有到过上海,果然不知道。然而近年来,就是上海人,只怕未必知道了。何也呢?这三种工业衰落了。做这工业的女子也很少了。这简点单子,却是画家的附属品;上海人家,画的神影。”仙姐儿道:“我又不懂哩,什么叫做神影呢?”凤奴小姐道:“你端的是笨伯了,这神影两字义,也可以会通的了。虽是他们上海人的俗谈,然而意义却很普通。就是我们家影堂里张挂的,祖先的遗容呀。”仙姐儿笑道:“嗄,就是行乐。”

  凤奴小姐道:“正是呢。他们上海人画的却很考究,不但光是画一个人,就算了,底下还要画一张地毯。那地毯五彩花纹,都是一点一点点成的,点得越细越齐整,价钱越贵。虽然这是呆板的,耐着心思,不算功夫,不算日子,慢慢的点去就是了。于是画家起了花纹的稿子,雇了女工,细细儿的,慢慢的点去。当时节,靠着点单子做营生的女工,上海直有几千人呢。如今却兴了油画、照相。这女工就少了好些,然而二三百人还有呢。”仙姐儿听了摆头咋舌的道:“上海地方真真难说了。”凤奴小姐又道:“搭锭就是糊纸钱,捎裂就是成衣匠的附属品,专做衣服上的裂缝的,大抵是滚毡帽的女工,兼做的,何也呢?捎裂只在夏天才有,纱葛衣服,这裂要捎,棉夹的衣服不用捎,滚毡帽夏天却没的。毡帽要滚,这是冬令的营生。所以这两门子的女工,可以一人兼做的。你可知道吗?”

  仙姐儿道:“懂了,懂了。这一个拿姘头的‘拿’字,直说了两车子的话。第三个又是怎样的奇怪字眼哩?”凤奴小姐道:“这‘拿’字,还没讲完呢。”仙姐儿笑道:“‘拿’字的意义还没尽吗?真所谓大拿而拿了。”凤奴小姐道:“你听着这‘拿’字的一道,也有一定不移的常理,最上等的是一般太太、奶奶、小姐、长三、书寓中的婊子,公馆中的姨太太、姨奶奶,或是坐马车吃大菜,戏园子里去听戏哩,总会里去摸牌哩,都可以拿得姘头,而且还有一件势所必然的事体。假如爱听戏的,就拿唱戏的小旦;爱坐马车的就拿拉缰的马夫;爱吃大菜的就拿伺候的细者;爱摸牌的就拿总会里的账房。这都是超超等的勾当。至于次等的,犹如湖丝阿姐之类,他们的世界,却在说小书的书场里头。说大书的书场上,却没有的。”仙姐道:“说书竟说书了,怎地又要分出大书哩,小书理?”凤奴小姐道:“你不懂得,听我说呢。”要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三十一客馆中不堪回首舞台上引动春魂

  话说凤奴小姐道:“这说书的一道,我们这里是没有的,只有上海最兴。所以你不知道的了。至于怎样叫大书哩,小书哩?大书就是开讲《三国志》、《水浒传》之类。小书却是用三弦子,弹着唱着,按着腔调,唱七言词片,唱的都是淫书。犹之‘南楼传’、‘玉蜻蜓’、‘双珠凤’、‘描金凤’之类。倘是浓廉芳唱‘南楼传’;朱耀笙、朱耀庭哥儿两个唱‘双珠凤’;钱幼卿唱‘笑中缘’,这么着的淫秽盲词,那一般要想拿姘头的滥污女人,一窝蜂都到了,于是一般下流男子仿佛苍蝇赶着狗矢似的,累他们忙心的要不得哩。这个去处虽说是次一等聚处,然而上等的也作兴有的,并不是没有,这就是‘拿’字的大概情形。还有叫做打、撩、跳、跌。怎样叫做‘打’呢?就是打野鸡。”

  仙姐儿道:“野鸡吗?可是羽族中味儿最嫩最鲜的雉儿吗?”凤奴小姐笑道:“差远了,野鸡者乃流妓之别名也。妓界中在长三书寓之下,花烟妓女之上。若说这个‘跳’字,叫做‘跳老虫’,就是花烟妓女那里去,使二百文钱,快乐片刻儿。他们上海人就叫甚‘跳老虫’,这‘跳老虫’的一件事体,却是最失体面的。稍微齐整点的男子,断断不肯去跳一跳老虫。即使实在耐不得,身上又没有一个银元,够不上打野鸡资本,那末不得已而去跳他一跳,但是跳了一回来,又断断不肯对别人说。那些拉东洋车的,码头上挑杠子的,黄浦里摇划子的,这么样的一流人,那是跳老虫算极体面、最荣耀、很风流的事,须要骄其同类了。说不吹牛皮,昨儿晚上喝了几杯酒,恰好走过一洞去,跳了一只大老虫,的的确确是扬州人。吃我一捎,直捎了十分钟,花了二百文,端的便宜,那一般同类就的企慕得要不得哩。”

  仙姐儿笑道:“可不奇吗?这么着的丑事,你怎地知道呢?就是到上海去玩了一回,也不至于知细到这种地位呀?”凤奴小姐道:“大凡事体,只消留心瞧着、听着,哪一门子的把戏,不可以体察出来嗄?至于说到这个‘撩’字,那是最坏风气的事。按理,官场中可以禁得的,有种客栈,专做这勾当的。怎样叫做‘撩’呢?撩些什么来哇?叫什么‘撩躺白’。”仙姐儿听到“撩躺白”三字,益发的诧异起来道:“真是愈奇了,这是‘撩躺白’的名词,奇的很哩。又不知作何解说呢?”凤奴小姐道:“头里我只听他们上海人说‘撩躺白、撩躺白’,不知怎样叫做‘撩躺白’,端的研究不出一个道理来。只得去请教那些老上海。其实作怪,我头里自然就问我的那一个。”仙姐道:“那一个是谁呀?”凤奴小姐瞅了仙姐儿一眼道:“亏你问得出来,那一个就是那一个了,难道还有别个吗?”仙姐儿道:“咦,奇了,你的那一个,我又不知道,就是你到上海去,交接些什么人,你到底不肯同我说,这会子倒似乎说我问得不该了。”凤奴小姐笑道:“我昏了,前儿你我虽则要好,却没有这时节的密切。这个人,没曾同你说来。”说着附着仙姐儿的耳说了一句。仙姐儿含着笑点了点头,伸着三个指道:“就是此公了,所以方才你说,料定有人拿你我的历史编做小说哩。但是谁同你介绍的呢?”说着又转口道:“我也昏了,自然是我们一路上的那个了。这么说着我假如上海去,现放着东道主人哩,听说如今头发也留起来了,不知真有这事吗?”

  凤奴小姐道:“大家都这么说,想是不虚呢。当初我到上海的时节,他还光着头哩。且说这‘撩躺白’的一节,上海社会倒说不懂的。你道诧异也不诧异。那懂得的又说不出其中的原委,自然也写不出这三个字来。后来我细细研究,从事实上才定出这个名词来,你道怎样叫做‘撩躺白’呢?这却并不是这勾当过日子的。很有好人家的妇女,偷背着公姑丈夫,叔伯爷娘,干这伤风败俗的事。”说到这里,顿了顿口道:“不说也罢。”仙姐儿慌道:“这么有味儿的事,你偏偏不肯说了,方才说了两车子的话,却是差不多我也明白的事儿,有甚好听,不过你品评得新奇些。老虫叫做‘跳’,相好叫做‘落’,野鸡叫做‘打’,姘头叫做‘拿’,蚌珠叫做‘钓’,汉子叫做‘偷’,一样的干不正经的事。长三上叫做‘偷局’;么二上叫做‘上局’;野鸡窝里叫做‘做局’,综而言之叫做‘夜镶’,不知道镶什么隼儿嗄。”

  凤奴小姐笑道:“你倒也是个名家,上海还没曾去,已经一古脑儿通统知道的了。老实说,花样多得很哩,可知道还有关房门、撤烟盘、移枕头、放帘子、卸头面,半开销,这都是长三书寓里的把戏。么二里头,还有一个六跌倒的名目哩,然而六跌倒,却算很体面的事。长三书寓里面,要算撤烟盘最下流,假如吃人知道了,死过祖宗三代,直要骂得活转来呢。”仙姐儿直听得忘形了。凤奴小姐还要接二连三的说过去,可恨那不知趣的茶房,端了一盘夜饭进来。凤奴小姐、仙姐儿只得收拾起谈兴。吃了夜饭,没个消息。仙姐儿道:“我们听戏去,好吗?”

  凤奴小姐道:“也好。”于是一块儿来到歌舞场,买了二张头等票。恰巧是玉蝴蝶唱的“桂娟送灯”这一出混帐不堪的戏。而且这玉蝴蝶又是最下流的花旦,仿佛郭蝴仙差不多儿。这“桂娟送灯”唱罢之后,又有点戏的,点了玉蝴蝶的“来富唱山歌”,益发的混帐了。仙姐儿只是心头“突、突”的乱跳。凤奴小姐虽然老到的很,然而也有点自己做主不来。只低了头,没意思抬起头来。及至戏毕散场,凤奴小姐、仙姐儿回到凤仙旅馆,唱了一杯凉茶,便搂抱着睡了。被窝里还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直到天明,却没睡熟。须臾只听得一般旅行的闹将起来。仙姐儿却吓了一跳,莫不是走了水吗?仔细听了,却是下游的轮船到得过早,所以下游去的旅客一个个手忙脚乱收拾行装去搭船呢。仙姐儿听的明白,直竖起来道:“快点儿呢,我们却错不得,扣着日子干事的。”

  凤奴小姐急道:“闹死人了,慢一点儿呢,你竟不顾人的死活。”仙姐儿舌头一伸,连忙缩进了被窝,一丝儿纹风不动道:“你做什么?”凤奴小姐道:“你还怕识得我的身子吗?瞧去还算不弱,然而是虚的很,不似你的一竖就竖起来了,我却不兴,须得慢慢儿的,不然就得了头眩眼花,很不爽快。”仙姐儿笑道:“我也觉得了,何苦来哄小孩子似的哇。”过了三分钟才得忙着收拾起身。做书的做了这一篇满足文字,却很爽快,就是看书的,也万不料续《官场现形记》中,有这一段旖旎风流的文字。犹之读《水浒传》终,只道摇撼泰岱的气象,那知道潘金莲之后,还有潘巧云哩。不但这两段浪荡风情,而且阎婆惜一篇,益发的惹人高兴哩。不过吾书中,只有这仙姐儿和凤奴小姐的这么一段,若要找第二段是没有哩。既已读了有味的文字,也该让做书的歇一回再写。

  卷之三十二一场好梦等空花八集新书正结束

  话说凤奴小姐和仙姐儿乘了下游的轮船,不消一日,已到乐州。杨中丞就在城中住着。那乐州却是通商巨埠,种种规模,同我这里上海一个样儿。热闹繁盛也差不多儿。也不用细细的交待哩。且说凤奴小姐、仙姐儿上得岸来,就在中西旅馆要了一个上等官房,安放了行李。凤奴小姐道:“到却到了这儿了,但是预备着的办法,究竟妥也不妥,若使没些影响,你我这一趟辛苦,却是何苦来呢?”仙姐儿道:“既已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犹豫,尽按着方针做去,才是道理。”凤奴小姐道:“不是我三心两意,然你我两个究竟是年轻的女子,在别人眼里看来,最容易惹人疑惑。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人。”仙姐儿笑道:“这个倒不用多虑,假如只是我一个儿,果然容易惹人疑虑,可知你邓凤奴三个字,漂亮的很哩。杨老头儿,想情也知道。如今世界上有你这么着的一个人呢。”凤奴小姐笑道:“只怕未必吧。”于是探听了杨中丞的住宅,却在东门内,阁老坊。凤奴小姐道:“如此我们去瞧杨老头儿的光景怎样,再做道理吧。”

  仙姐儿便端整了一个小包儿,放着小皮包内,同凤奴小姐一路向东走去,问了好几回路,才望见城关。城厢里头拥挤非常。进了城内走不得一箭之遥,那阁老坊已在眼前。却是个街牌楼,一所阔大门楣,一道围墙,瞧去不知极处,只怕有半里之长。凤奴小姐道:“光景就是这儿了,你瞧这不是相国府第吗?”仙姐儿道:“决定是了。但是我在这儿,想当初杨相国在日,居官很有清廉、正直的好名声。并且谁不知道是寒士出身?姐姐你瞧呢,这所庄院,直占了这条大路,差不多有三分之一哩。试问他不是索诈民财,买卖官爵,不然是那儿来的钱哇。”凤奴小姐道:“你竟不懂事了,杨相国这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很可说一个钱不要,只饮民间一杯勺,那就论千万的家私。不知不觉的有了,你还没瞧见。但不过做了一任极贫极苦的知县,又清又廉的官声,不知不觉,几百万银子,搬运到家里去了。这还算明来明去的钱哩。你可知道,近今又出了一个怪东西哩。”仙姐儿道:“怎样的一件怪东西哩?”凤奴小姐道:“这怪东西的名儿、姓儿,宁可别要说他,何也呢?这怪东西最会哄人,如今社会上没知识的人都恭维赞诵他的。却是个忠臣孝子。要算二十世纪社会上的无双人物。我如今直说他是曲学陋儒,矫情镇扬的伪君子,假道学。一般达者,自然是说不错的。诛心之论,何奈达者能有几人哇。”

  仙姐儿笑道:“你不说人已明白了,不是那个甚么公司的总理吗?若是此人呢,你却不要说,世界上的人都是糊涂东西。吃他哄的颠颠倒倒,只当他是个忠孝子,却不道,如今也都醒悟过来了,不上人的当了。这个关我们屁事。说他做甚,我瞧去,这所大屋子未必是杨相国的府第,或者是别的大老官的家里呢。” 凤奴小姐道:“我说决意不错的,横竖问个信,也使得。”于是问了一个信,果然是杨中丞的府上。凤奴小姐笑道:“如何?”仙姐儿便不言语,踅进里边,只见门房里坐着一个老门公,年纪大约有六十多岁了。胡须雪白,正在那里打盹。还有几个年轻的,却在一个儿弄骨牌消遣。鸦雀无声,寂然大有消极的气象。凤奴小姐心里纳罕道:“怎地演出这个景象来呢?”

  仙姐儿也觉很不像中丞府第。如此荒凉,宛似一所没香火的冷庙。且不管他,便咳了一声嗽,这嗽却是一缕娇滴滴的声音,顿然把那年轻的抬起眼来,瞧瞧着二位绝色美人,连忙把骨牌一堆,站起身来,堆上一个脸子和气道:“二位姑娘来找谁?”这个当儿那老者也不打盹了,笑微微的瞧着。凤奴小姐便道:“我们是彰阳到来,有要事求见你家老大人的。”

  仙姐儿便向怀里找出二张楷儿,递与那年轻的。那年轻的接了那楷儿,皱眉道:“我家老爷是不见客的。”说着对那老者道:“伯伯你想呢?就是上去也是白劳劳的。”那老者就在那年轻的手里把二张楷儿瞧了一瞧道:“不瞒邓姑娘和尤姑娘说,我家老爷,不要说二位姑娘有甚公事,要见我家老爷一面,就是本家亲戚也见不到的。”凤奴小姐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呀?”那年轻的陪笑道:“二位姑娘口音不是这里呀。老远的请过来,想来一定有很要紧的公事。何奈姑娘们没有知道我们家的内容,所以望门而来。按理呢?自该上去回一声,那就我们的职分也尽了,姑娘们也不怪我们不肯上去了。姑娘们若不嫌亵渎时,请进门房里来坐一下,喝杯茶。待我们说个大略。”

  那老者也说:“不是我们不上去回,只消姑娘们瞧这光景就明白了,我们家也算得数一数二的大绅士人家了,却应该门上有点儿热闹的样子。这样子不成了个冷朝吗?姑娘们不知道只认得是我们懒惰哩。”凤奴小姐见那两个门上的一老一少,和气的很,而且端的有些诧异,便含着笑就在门房里同仙姐儿坐了道:“掌家的唤做甚么名字?”那老者想道:倒别致的很,怎地叫我们掌家的呢?瞧那楷上却是彰州人,要是彰州的风俗如此,也没的好说。便陪笑道:“我叫杨福,这兄弟叫杨寿,请问哪一位是邓姑娘?”凤奴小姐道:“我便是姓邓,这位是尤家小姐。不知你家老大人,怎地不肯见我们。我们端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更且是你家少大人,再三的说我们姐妹两个路过这儿,须得面见老大人,有句紧要言语哩。”杨福、杨寿一听了“少大人”三字直站起来道:“二位姑娘敢是我家见过来吗?可别弄错了,不是我家公子哇。”仙姐道:“你家公子,不是表字儿唤做鑫甫吗?”

  杨福一迭连声道:“着着着,我家公子却是叫做鑫甫,现在那儿呢?咳!我家老爷为了这位公子,直寻到这个地步,只道是在外边,三长两短的了。原来还在。兄弟你快去回一声太太罢。老爷是木头似的人了。回他也没做理哩。”杨寿飞也似的里面去了。凤奴小姐道:“你家公子怎样的一张脸呢?”杨福道:“说来也话长,横竖见了太太,自会知道。”约有半个钟头,杨寿方才出来,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花面丫头,笑嘻嘻出来。杨寿道:“二位姑娘同小春妹妹进去罢。太太请呢。”小春也道:“太太请姑娘们有话说呢。”

  凤奴小姐、仙姐儿便跟着小春,一路走去。想到按着这样人家的规模,该势派点儿哩,其实也觉寻常的很。不觉过了两三层屋子,虽是高大房廊,然而索然没一点儿生气,竟似败落乡绅的样子。又进了一层便是房厅了。小春便请凤奴小姐、仙姐儿坐了。须臾,只见太太扶了一个小丫头,从侧首里出来。凤奴小姐、仙姐儿便站起来迎上一步,请了个安。太太忙回礼道:“二位贵千金少礼,少礼。”瞧着凤奴小姐道:“这位是邓家小姐了,久慕小姐高名,如雷灌耳。”凤奴小姐谦了一回。太太又道:“尤家小姐府上也是彰阳吗?”仙姐儿道:“回伯母的话,敝处犁州。”太太呆了一呆道:“犁州吗?还是城里呢?乡居?”仙姐儿道:“东门外。”太太道:“嗄,嗄,也是东门外吗?小姐的府上同尤心迥是一家吗?”仙姐儿道:“可是现在署提学的?”太太道:“原是呀。”仙姐儿道:“这是奴的胞叔。”太太失惊道:“这么着小姐是心斋的女儿吗?”仙姐儿好生诧异道:“是的,太太怎地知道呢?”太太笑道:“小姐认得老身吗?”

  仙姐儿仔细端详了一回,其实不认得。太太笑道:“怪不得小姐认不得老身了,就是老身也认不得小姐哩。假如不说起,那里想得到就是小姐嗄。当初老身到村上的日子,小姐还只得三四岁哩。如今已是十余年了。”仙姐儿满肚摸索,终竟想不起是谁。凤奴小姐也听得呆了,便道:“太太怎地到过我家妹子的家里呢?”太太笑道:“小姐们却断然想不起的了。当初先夫在日,却在犁州黄学士村里处馆,有二十余年之久。尤小姐的叔父心迥原是先夫的门下。那一年,心迥中举人,开贺,老身也到府的。直喝了二天酒。”

  仙姐儿沉吟道:“叔叔的先生,听说是姓缪呀,没有姓杨的。”太太笑道:“老身原来姓缪姓呀,并不是姓杨。这是老身的娘家。自从先夫去世之后,先夫却是一个寒儒,亲族又没一个。老身只得还来娘家依靠着兄弟过日子。这儿是老身的娘家,并不是正主儿,这闲话,休要说他,不过弟妻已亡故了。兄弟自从致仕回来,事情儿很不如意。最是不如意的事,兄弟只生一个儿子,为了一点闲气,使性儿出门去了。媳妇因为丈夫出门之后,杳无音信,存亡未卜,成日家吵闹不休。弄得个不成样子。说起来,着实可羞,也不必去说了。综而言之,杨氏家门不幸,稳稳的不顺溜,所以我的兄弟气坏了心经,如今痴痴癫癫的主持不得家事。因此老身权理着。恰才小姐们说,曾经见过我家的鑫甫侄儿哩。如天之幸,我家兄弟得了这天大的喜信只怕心病马上要好了。不知道如今在那里?既是相烦小姐们特地到来,可想于今悔过了。然而父母原有爱子之心,当时节,他干错了事,自然要训责训责的呀。”

  凤奴小姐和仙姐儿听了太太的这遍言语,一点儿头脑找不到。太太又道:“如今鑫甫侄儿,在什么所在安身?怎样又同小姐相识起来?既然同尤小姐相识了,难道没有说起心迥吗?若然说起了心迥,想必要提起先夫哩。”终竟还是凤奴小姐有些见识,便道:“太太我们特地到来,原有很难索解的一段事体。先要请问令侄出门的时节,太太可知道随身有多少行李、多少盘缠,有甚么要紧的物件?”

  太太见凤奴小姐问得诧异,顿了一顿道:“当初侄儿出门的时节,原是使性儿,不别而行的。休说老身没知细,就是他爹娘妻妾,也没有知道,至于行李、银两却没有的。不过他平日间,随身揣带的一个小皮包儿,就是有些银两,零用的罢哩。”说着又转口道:“银两却有的,我记那一天,一去不回的日子,却是他捐官去的。”凤奴小姐忙问:“捐的什么官,到底捐了没有?”太太道:“捐的是县丞,可是到了最后捐了没有,委实没有知道。”凤奴小姐又道:“如今据太太说来,令侄是不别而行,可想古董玩器,益发没有携带一件的了。”说着对仙姐儿瞧着道:“这关系可不小哩。”太太忙道:“什么关系呀?”凤奴小姐道:“不忙,且请太太细细地说,我们听令侄出门的缘由是怎样的。”太太既是这么着,可想其中必有道理,虽然不雅致,也只得直说了:“我那侄儿是娶本城中进士的第三个女儿,姿色其实平常,又是抽鸦片烟的,而且做女的时际,已有了话把的哩。倒是那侄妇的妹子,五小姐很有点儿姿色,当时还只得十五岁,娇模娇样,着实不安分。我那侄儿却爱上了小姨子了,私底下有了话儿,及至肚子高起来了,可是不得了吗?幸而中进士。倒很好说话,索诈了一万银子,给侄儿做妾。我兄弟是不肯浪费一个钱的人,但是事到其间,也没有法子,只得忍着肉痛,拿出一万银子来买静求安。狠狠地把儿子训责了一常且说一大堆的银子,做老子的拿出来了。至于你会作乐得趣儿,该小老婆,你有本事自去养活他,不许住着一块儿。你自去租屋子立门户。当初亲戚们劝了好几次,终劝不成,于是另立了一个门户。不觉三年有余。侄妇又闹出乱子来了,这却污了姓杨门楣了说也可丑,爱上一个没头发光郎。”

  仙姐儿插了一句道:“没头发的光郎是个甚么东西?嗄,敢是留学生了。”太太瞅着仙姐儿,微微一笑道:“当时节,还不兴有这种样的。叫什么留学哩。这是十年前的事情哩。却是白蟮庙里的当家和尚。” 仙姐儿道:“和尚有甚么味儿,譬如我;是老实说,宁可闷死了,到底不高兴的。”说得太太笑起来,眼泪直流。凤奴小姐跺跺足道:“你疯了吗?这里是甚么所在,也是这么的胡闹。”仙姐儿顿然回过来,这儿是客家,怎地忘情到如此地步。直羞的没个地洞可钻。太太道:“尤家小姐还是小孩子家,欢喜说说笑话的。当初老身做孩子时,也是这个样儿的。”笑了一阵又道:“那侄妇既是做出这件事来,被阿公逐回娘家去。岂知夫妇的爱情还好,因此姐妹住在一块儿,侄儿却一妻一妾,另立了一个门户。侄儿是读书公子,没有赚一个钱的本领。那姐妹两个就不安分了。不三不四的尽干去,却应了一句俗谈,叫做‘香火赶出和尚’了,只得在老子跟前磕头求拜。回家来,又是三年,所谓父母终有爱子之心,重又娶了一个妻子,又替他捐一个大八成的县丞,就是兑银子的那一天……嗳,又败露出一件事来;哪知侄儿同二姨娘私下往来两三年了,方才被老子知道,可知这个乱子没收拾了,因此使性儿一走,直到如今,存亡未卜,生死不知,已是十年光景了。如今到底在那里呢?我兄弟只此一子,想念的要不得。最可恶的是,后来娶的那一位,也是不争气的。自从丈夫出门之后,倒和钟家的姐妹两个做一路儿,听说如今在城外开了一所旅馆,专做那精致不过的不端事体,竟是婊子的别派了。”

  凤奴小姐听了叹息一回,便把碧玉连环的根由底细,细细说了一遍。太太听着直惊出好几身冷汗,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忽地一拍手道:“小姐,小姐,我那侄儿,却有一个老大的记识的。他的眉心里头有赤豆似的一粒红痣的。”凤奴小姐、仙姐儿异口同声的道:“那却没有的,没有这红痣的。”太太笑道:“这么着,这理刑厅是谁呀?为什么要冒充我的侄儿呢?”凤奴小姐道:“太太,奴早已疑在心里了。若然果是你家公子呢,万事全休。然而他写的信,如此不通,决定不是你家公子了。何也呢?你家公子的笔墨,奴曾见过来,端的是现今的小名家。这是第一个疑团。至于既已认了我父亲做干爹,又同奴才拜把子,这么没伦理,岂是公子家的行为?这是第二层疑影。仔细算起来,为什么要冒着你家公子呢?其中必定藏着一条命案哩。不过天底下没有这么大胆的人。不提防败露吗?于是又委决不来。头里原想备细的。打一个电报到来,仔细想来,终不妥当。因此还须亲自走一趟,终竟妥当的多了。”

  太太道:“小姐们不嫌跋涉,这么老远的到来,端的是为了我们杨家的事。我们感激不尽呢,既是承小姐们的好意,但不知那里做官的到底是不是我家的侄儿嗄。若是不的,我那侄儿那儿去了呢?我那兄弟又是弄得这么木居士的样儿了,就是同他去说,瞧光景也是徒然的了。不然该当亲自彰阳去走一趟。瞧瞧那个理刑厅,究竟是谁?到底那么着的一桩公案嗄。”凤奴小姐道:“我们亲自到来,原想请老大人同我们去瞧一个水落石出,据太太这样说来,不是仍是徒然吗?就是老大人不能办事了,府上边终有可靠的人呢。”

  太太沉吟道:“事体呢,终须我们这里派个人去,查究一个明白。我们兄弟是端的不成功的了。但是派谁去呢?我们虽这样人家,其实房族凋零,亲戚也少,并且我兄弟病了这几年,益发的与世不通了,要是我同小姐们去走一遭罢,然而我也不过只能认看认看,到底是不是我那侄兄罢哩。若然不是的,内中一定有非常的变故,在里头了。老实说,我是一点儿没行用的人。叫我弄些什么来呢?”仙姐儿道:“太太同我们去是最好的了,只消太太认一认是不是就完了。其余的事,都由我们替太太就是了。”

  凤奴小姐道:“是呀,太太认一认,却是你家公子,我们自然帮着劝他回家来。省老大人朝夕想念。只怕老大人一见儿子回来,病马上就好了。若说不是你家公子呢?里头的事情多哩,也不烦太太费一点的心,包管着我们身上,查究出你家公子的实在来。至于感激我们的话,再也休提。我们同府上,虽是没来由,按着新学家说起来,都是同胞呀。”仙姐儿笑道:“这句话姐姐说错了,放着孔夫子的道理不说,倒替那般没头魂增起光来了。四海之内皆朋友也,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到底按着天理人情的事,终逃不过我们孔夫子的说法。”

  凤奴小姐笑道:“吃你摘了字眼去了。但是这事情非常紧要,延待不得。请太太马上动身,就趁着今夜的轮船,横竖如今也便的要不得,用不着累累堆堆的行李。到了那里,我们家里少了那一件嗄。”太太道:“今儿只怕来不及,请小姐们耽搁一宵,我们也尽一点敬意儿。”凤奴小姐道:“不是这等说,假如果是你家公子时,不要说耽搁一宵,就是十天也不妨。据我瞧去,其中必定有非常的事端在里面呢。若说要尽一点儿敬意,还是将来事体完了,我们索性打搅府上一年半载倒可使得。今儿一定要请太太动身的。何也呢?倘是冒充你家公子,这人也不是平常之靠,决然是机警万分的人,倘使漏出一点破绽,让他预备了,那么就费事了。”

  太太瞧瞧着凤奴小姐说得直捷,只得收拾了一个简洁行装,当日三个儿,一搭地起程,水陆并进。第三日,已到彰阳大埠。邓光却扣准日期,已在码头上等候。凤奴小姐道:“这位是杨府上的姑太太。”邓光便请了个安,太太着实谦和,站起身来堆下一脸的笑容道:“管家少礼,据贵小姐说来,我们这事儿多亏了管家爷儿两个的功劳,将来我们终知道呢。”邓光又请了一个安,答应了几个“是”。凤奴小姐便道:“老爷在衙里吗?”邓光道:“事体通端整了。”凤奴小姐道:“如此很好。”这当儿,邓光已雇了三乘轿子。凤奴小姐、仙姐儿、杨家姑太太坐着轿子,一溜儿进城,向理刑厅衙门来。须臾已到,邓光把带来的三五个小么儿暂且稳住在宅门上,便去报知杨理刑:“我家姑娘同尤姑娘到了。”

  杨理刑正同着子通谈天说地。一听着仙姐儿到来,心上十分诧异;既已约着等他们拜寿去了,叫我到他那里去的,今儿但不过说妹妹要来,怎地一块儿来了?想来等不得了,要紧同我相会了,只怕他也想到衙里来,到底容易做事,本来他信上的计较不很妥当啊!心上这么想,早已直站起来道:“妹妹来了,快请太太出来迎接。”说着,一路迎出来,只见三乘轿子一溜儿歇下。柳燕儿只在房厅上等。杨理刑瞧着三乘轿子,想是一乘是丫头哩,及至一个个出轿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太太,心里诧异万分,不知是谁。凤奴小姐先上前来叫了一声:“哥哥哎,你家的姑母到了,快快迎接呀。”

  杨理刑心上一凛,还不曾回来,太太已走近杨理刑身旁,一瞧道:“你是谁呀?你可是杨相国的孙子,杨中丞的儿子杨鑫甫吗?”杨理刑却钝口道:“你是谁啊?”太太笑道:“我便是杨相国的女儿,杨中丞的姐姐,杨鑫甫的嫡亲姑母呀!”这当儿,邓光已瞧着光景,情知不是,便把手一招,那三五个小么儿一拥而进。柳燕儿最是灵利不过的,看出风头便想把大衣脱去,越屋而遁。邓光笑道:“嫂嫂,不要走。”说时小么儿把预备的索子向柳燕儿的脚上一绕,柳燕儿便站不住,横躺下去。邓光忙扶住道:“你不认得我了,怎不想想在京城里的时候呢!我倒没忘记你是跑解马的柳姑娘呢!”这个当儿,杨理刑已面色如灰,情知脱身不得,只得向邓子通跪下,子通不忙道:“不慌不慌,我终不负你,你只消把仔细根由说个明白,我终替你设法儿,保你没事。我们上房去谈,省得传出风声去,不好听呢。”于是一群人押着那一对儿贼男女到上房去审出情由。原来这杨理刑是个偷鸡摸狗的一流人物,叫做什么“赛时迁”曹么,他老子也是著名的“三只手”,从这营生上居然很积几文钱。这曹么,从小机警万分,诈伪百出。子通家的一案还是他老子干的事,未几死了。曹么已是三十岁左右了,所干的事比着他老子还有能耐,志向又比着老子高大。原想花几个本钱,捐一个小老爷来做他一回。若是赚钱便弃行换业,就此做官;倘使乏味,再做他的家传行业。一想捐官,何苦花着血本呢?何不偷他一票来捐呢?恰好那一天,就是杨公子拿着银票去兑银子,露了他的眼。便想道:一定是拿去给那婆娘的,那是算得定的。再过一会子,这票银子不姓杨了,便姓曹了。于是记在心上,及至黄昏时分,忽又遇着杨公子搭上真州的小轮船,只认是有事体到真州去,所以带了好些银子,但是一个儿却没底下人,又有些奇怪。因此也搭上轮船,假意殷勤,探出杨公子心事:因为私通父妾,败露了机关,端的要不得,所以逃走。于是起了个不良之心,到了真州把杨公子的性命害了。岂知包里头只有百十两银子,倒有捐现存的一张县丞执照,看那年貌相同,便假名儿到省做官,端的一路顺风。不过这几年就到这地步了。凤奴小姐道:“我料的不错吗,犹如眼见的一般。”

  子通道:“你胆也太大了,不防到杨府上打听出来吗?”曹么道:“有这缘故,既是为了这样不端的事逃出来,他家里也气极了,三年五载里头不会寻访,并且到省的时节,部照上已改了一个名字,就是表字外号都已改了。这会子也是天败。要想在尤小姐面前拢点阔气,所以露出破绽来了。这样看来,淫欲之心断断动不得,假如头里不想邓小姐,没有尤小姐的一局,我做我的官,邓小姐就没事了。想到这一点的好处,邓老爷终要周旋小人呢!”子通喝道:“放屁!既由尸亲拦阻,你也没有什么权柄了,你自己投在网里。老实说,说谎话逗你玩呢!尤味兰原是急病死的,你去想吧,我们是何等人家,我女儿是何等样人,肯做半些儿的错事吗?你不说我到这事上,我能可怜你,求求杨府上姑太太将就些儿;既说到这事上,不要说杨府上姑太太将就饶恕你一些子,我就不答应。我们爷儿俩个同尤家父女费了如此一番心血,查究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来。”说到这里,曹么、柳燕儿一齐磕头。子通的心不禁一软。太太原是没注意的人,并且听着这样的骇闻,已经吓糊涂了。这个当儿,彰阳道台衙门传到一件紧要文,不知是何公事。做书的并不是不肯说,说起来情节很长,时间又放不落手。索性回家去料理一番。空出身子再编一部后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