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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  海上说梦人著  

  

  第一回  避难依人贞心匪石架词试节巧舌如簧

  第二回  接匿名信老爷动怒诉覆盆冤爱妾撒娇

  第三回  乖案目移花接木恶科长换日偷天

  第四回  聚餐会竭力争口腹检方书拚命省铜钱

  第五回  呼将伯和尚鸣冤慕共姜女郎矢志

  第六回  双方得利姑息争端一榻横陈快谈报馆

  第七回  莽郎君黑夜逞蛮威痴女儿深宵惊幻梦

  第八回  惑雌黄莲心忍苦窥秘密梅子留酸

  第九回  生子丧子一喜一悲解铃系铃半真半假

  第十回  观新剧旅馆订幽盟发老骚娼寮闹笑话

  第十一回  访桃源老翁逢烟妓逛名园主笔遇仇家

  第十二回  影戏场有女怀春番菜馆群公就食

  第十三回  吃官司队长受奇羞想议员公民发狂热

  第十四回  选举运动成笑史婚姻反覆堕奸谋

  第十五回  写状辞满腹牢骚露机关一床绣枕

  第十六回  一观察无意撞木钟两侦探有心敲竹杠

  第十七回  肆恐吓惊散野鸳鸯巧安排出示真凭据

  第十八回  荔香园侍儿报信蕙芳楼流氓拆梢

  第十九回  杀爱妾老爷再装腔访小妻大妇初设计

  第二十回  赠巨金美人仗义出重洋浪子逃生

  第二十一回  庆宜家丈夫迁金屋感阋墙公子走天涯

  第二十二回  拍马屁吮痈舐痔杀风景叱燕嗔莺

  第二十三回  吃苦头良宵推磨使酸劲暮夜摧花

  第二十四回  贪财汉一心下辣手急色儿两面做难人

  第二十五回  重罹绮障名媛伤怀初惹情魔狂童适意

  第二十六回  假从良莲子侬心真浴桃花人面

  第二十七回  漫天布局瞎子心虚蓦地逢仇冤家路窄

  第二十八回  逞利口再用机谋开华筵大变戏法

  第二十九回  行酒令当筵飞巨盏闹洞房立地赋新诗

  第三十回   扯丝巾无端泼错熄电灯有意藏奸

  第三十一回  屈膝盖有愧男儿挨耳光可怜妓女

  第三十二回  泄春光无心闻密语看夜戏信口发狂言

  第三十三回  遇事生风奸谋百出拖人落水妙计连环

  第三十四回  受没趣狂夫丧气遭侮辱少妇寒心

  第三十五回  百箱土狼狈行奸一封书妻舅交恶

  第三十六回  薄命女空门悲祝发负心妇醋海怒掀波

  第三十七回  酸溜溜一场胡闹怒冲冲满腹阴谋

  第三十八回  推波助浪激走娇娘雨尤云潜来荡妇

  第三十九回  太糊涂人何梦梦真狡猾想入非非

  第四十回   怪现状何堪目睹丑官僚到底心虚

  第四十一回  考知事腐儒吐气释偷儿会长求情

  第四十二回  强迫分产贫士毁家诈欺取财律师入狱

  第四十三回  情脉脉鹣鲽同心恨绵绵鸳鸯共命

  第四十四回  蕴恶果大起革命军展鸿图小试拿云手

  第四十五回  兵败城西军曹丧胆营迁闸北司令无颜

  第四十六回  谋侦探欺心卖友开公司着意投资

  第四十七回  三等奖谋士张罗一餐饭党人入网

  第四十八回  敲竹杠啬夫难叫苦掮木梢浪子枉含酸

  第四十九回  坐汽车奸谋枉费寄包裹毒计频施

  第五十回   泄机关弄巧反拙访消息因爱成仇

  第五十一回  运慧剑一怒断情丝惹邪魔联床追往事

  第五十二回  新剧家滔天罪孽男堂子盖世奇闻

  第五十三回  老糊涂回回钻圈套小滑头处处骗金钱

  第五十四回  一溜烟金钱飞去两面光美色诱来

  第五十五回  逞变诈覆雨翻云善逢迎依草附木

  第五十六回  调虎离山果真多智引狼入室何苦劳心

  第五十七回  进密告意中人来写绝据心头肉去

  第五十八回  叙年兴群雌开赌局表心迹众婢请圆光

  第五十九回  贼姑爷空伸三只手痴女子徒伤一片心

  第六十回   吞生烟计穷力竭放野火魄散魂飞

  第六十一回  钻脚路夤夜访权门显手段凌晨施骗局

  第六十二回  破镜难圆阴阳怪气坠欢易拾名利关头

  第六十三回  了夙孽债赎三生享遗财蓑披一件

  第六十四回  出奇谋保险纵火演迷信花会求金

  第六十五回  贤宾主三更决妙策小伙计半语触霉头

  第六十六回  瓦老爷无心落圈套傻学徒信口泄真情

  第六十七回  为虎伥孔方作祟伤人命祝融肆威

  第六十八回  化险为夷钱神得力顾名思义股东无权

  第六十九回  富贵由天金易得死生在数命难逃

  第七十回   好伙计独享利权贤昆仲大闹意见

  第七十一回  彰报应流离苦妻女显神通牵合野鸳鸯

  第七十二回  守财奴闭门订家法失贞妇背里觅生涯

  第七十三回  咸肉庄官僚托足鲜果铺学士埋头

  第七十四回  染毒疮小偿风流债播丑声大贻名教羞

  第七十五回  惹祸遭殃怪态百出增荣益誉异想天开

  第七十六回  取道尹棋输一着复帝制语妙双关

  第七十七回  感前尘暗吞一掬泪掀醋罐枉吃五分头

  第七十八回  孽海猛回  清绮障春江小住扫情魔

  第七十九回  贩私土诡迹张黑幕充完璧妙术泛红潮

  第八十回   远虑深谋雄心扫地拈花惹草色胆包天

  第八十一回  辣手段游子还乡硬心肠萧郎陌路

  第八十二回  夸旧游当筵论因果结新知背地设机关

  第八十三回  计出万全迷龙有阵功亏一篑缚虎何人

  第八十四回  燕子窠下场怜贱妓虎狼窟历劫叹贫娃

  第八十五回  强中强乖人受骗冤里冤小婢遭殃

  第八十六回  一封信险破财奴胆八百金顿迷穷汉心

  第八十七回  传机密属垣有耳避侦探伺隙何人

  第八十八回  甘言易入弱女移家孽报难逃恶奴结局

  第八十九回  藏头露尾莫测妖狐侠骨冰心决除害马

  第九十回   设陷阱疑云障雨泄命案远走高飞

  第九十一回  作恶人难逃法网可怜女大受折磨

  第九十二回  上公堂奶奶求救抄小路太太遭疑

  第九十三回  中难言懦夫泄愤下堂求去荡妇无情

  第九十四回  收覆水负荆登门避后患运筹帷幄

  第九十五回  天理循环请君入瓮人心叵测纵虎归山

  第九十六回  玉镜台前遭白眼流苏帐底进红丸

  第九十七回  祸生肘腋醋海兴波病入膏肓情场结局

  第九十八回  请名医何期滑脚酬月老不惜缠头

  第九十九回  匿私赆虔婆工谋啖余桃优伶中计

  第一百回   变起家庭证恶果潮翻歇浦结新书

  第一回避难依人贞心匪石架词试节巧舌如簧

  歇浦寒潮日夜浮,浦边幻景逐波流。

  琼楼十二巢狐兔,珠履三千走马牛。

  愧我优游消岁月,凭谁点缀续阳秋。

  手持秃笔无聊甚,旧事新闻一例收。

  这一首诗便是《歇浦潮》的缘起。据说春申江畔,自辛亥光复以来,便换了一番气象。表面上似乎进化,暗地里却更腐败。上自官绅学界,下至贩夫走卒,人人蒙着一副假面具,虚伪之习,递演递进。更有一班淫娃荡妇,纨少年,都借着那文明自由的名词,施展他卑鄙龌龊的伎俩,廉耻道丧,风化沉沦。那时有一位过江名士目击这些怪怪奇奇的现象,引起他满腹牢骚,一腔热血,意欲发一个大大愿心,仗着一枝秃笔,唤醒痴迷,挽回末俗。无如天嫉奇才,文人命薄,那年这名士,为着一件痛心之事,得了个咯血之症,卧床半载,遽尔召赴玉楼。易篑的那天,在下也在他床前视疾。他却把这一件心事,重重托付了在下。无奈在下年甫及冠,阅历有限,得了他遗命之后,一连数载,未得只字。朋友之托,几将置之脑后。近日涉足社会以来,觉得见见闻闻,每况愈下,追忆名士的一番议论,果然大有见地。在下虽然不学无术,却不可辜负了他的遗志,因此摭拾些野语村言,街谈巷议,当作小说资料。粗看似乎平常,细玩却有深意。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若问是真是假,连做书的也不大发明。看官们只消记着《红楼梦》内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二语,便是读本书的总诀了。

  要知《歇浦潮》如何开场?请列公略静一静,听在下慢慢道来。正是:好从牛渚燃犀照,且向螭庭铸镜观。闲言少叙。

  却说上海城未拆时,与租界最接近的,便是新北、老北二门。老北门内沿城根,有一条捷径,可通新北门,其间又岔出几条小弄。内中有一条萨珠弄,居人以讹传讹,便叫他杀猪弄。这杀猪弄内,居住的并非屠户,却是些经纪人家,大都在北市营业,早出晚归。一则房租廉,二则出入便。因此这弄内居户,真是鳞次栉比。即有最精细的调查员,也不能指出户口详数。其间有一户姓王,乃是婆媳二口,左右邻居听他们讲的是一口宁波话,顺口称作宁波人家,老的是宁波妈妈,少的便是宁波嫂嫂。这宁波妈妈母家姓李,今已有五十上下年纪,却还精神爽健,强饭加餐,为人甚是和善,不过爱管闲事,每每受着许多闲气。她媳妇邵氏,才只二十一岁,身材很是伶俐,面貌却也不弱,惜乎命犯孤鸾,成婚未及半年,她丈夫忽然一病身亡,邵氏抚棺大恸,当时欲以身殉,念及老姑在堂,无人侍奉,只得含辛忍痛,靠着十指尖尖,做些女红,度这苦雨凄风的日子。

  忽忽日月,不觉又是一年。那日邵氏正绣着鞋头花样,李氏却在穿理冥锭。忽听得外面砰砰砰三声炮响,接着一阵吹打,夹着些哭声。李氏自言自语道:“大约对门陈家的媳妇入殓咧。自我家云儿死后,弄内足足死了十来个人,这地方可称是一个不祥之地。那陈家的媳妇,不但人材好,而且性格温柔,她丈夫也生得十分漂亮,小夫妻两口子,每逢礼拜日,手挽手的出外游玩,何等快乐。目今女的为了产后血崩病致死,不知她丈夫怎样的悲恸。”李氏说时,邵氏眼圈儿早已红了。李氏触景生情,想起儿子在日光景,一阵心酸,两行老泪,不由的夺眶而出。

  这时候忽然有个人推门进来,一眼见她婆媳两个,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的模样,笑道:“咦,别人家死人,要你们婆媳俩伤心什么呢!”李氏认得是陈家的梳头娘姨张妈,不觉破涕为笑道:“你主子家死了人,又不带你到棺材里去的,你躲到这里来则甚?”张妈道:“我家少奶奶,平日待我甚好。我本欲待入殓时痛哭一场,不料方才道士贴出字儿,我生肖第一个犯忌,所以到你家来暂避。”一面说,一面拿起邵氏绣的那只花鞋,赞不绝口道:“嫂嫂绣得好花样,这粉红鞋面,配上墨绿颜色的花朵,煞是好看,不知那一个有福的姑娘,得穿你亲手绣的这双鞋子啊?”

  邵氏听说,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张妈猜着她的心事,便道:“嫂嫂看破些罢。常言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世间无不散的筵席,不过迟早些罢了。嫂嫂青年守寡,原是件最痛心的事。无如死者不可复生,悲伤何益。而且嫂嫂盛年美貌,又何必苦坏了身子,令死者在地下不安呢!”邵氏强作笑容道:“妈妈说那里话。我听得你家那位奶奶,为人十分贤慧,可惜没寿,也是天地间一种缺陷。像我这样薄命人,还留在世间,却把人家恩爱夫妻,生生的拆散,岂不是阎王爷爷没了眼睛么!”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哽不能声。张妈也陪她淌了几滴眼泪。

  李氏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连阎王爷也好信口胡说的吗?”张妈道:“也难怪嫂嫂,像我这般没用的人,却老而不死,大约阎王爷真瞎了眼睛咧。”说罢又道:“哎哟,我只图自己说得爽快,竟忘却妈妈咧,该死该死。”这句话引得邵氏也笑将起来。不一会,陈家大殓已毕,张妈自回家内。那时死者灵前已设了垫,张妈叩罢头,忽见死者的丈夫陈光裕,正独坐一隅,掩面流涕,即便上前劝慰了一番。光裕始稍稍收泪,毕竟悼亡心切,晚间睡在床上,一灯独对,万籁无声,觉得孤孤单单,凄凄冷冷,想起娇妻在日,枕边被底,软语温存,而今宛如隔世,不由的肝肠寸裂,足足哭了一夜。

  次日便茶饭少进,精神恍惚。一连数日,皆是如此,把家中人都吓坏了。 他父亲陈浩然便要替他续娶。光裕听说,大大不悦道:“大凡妇女没了丈夫,大都守节终身。即欲再醮,也须待三年服满。惟有男子丧妻,便急图续娶,这也是历古相沿,男尊女卑的恶习。然而从未有首七未过,便议及婚事的。你们想出这条主意,非但陷生者于不义,而且也忒煞看轻死者了。”浩然见他固执,只得罢了。幸喜光裕隔了几天,渐渐回复原态,家人私相庆幸,连张妈也代他们放下了一块石头。不多时这件事便传进王家婆媳耳内,李氏并不在意,邵氏为着此事,却定了半天神。恰巧这年上海革命军起义,九月十三那夜,白旗一扬,遍地响应。也是满清末造,亲贵弄权,激动民气所致。那时最高兴的,便是一班商团会员,个个摩拳擦掌,兴匆匆的去攻制造局。幸得沪军防营兵士相助,才将制造局攻破。可怜商团中已死了几个热血的少年。

  其实这班人都仗着一团高兴,出生入死的为他人争荣博誉,临了只领得一枝新枪,奖着一块急公好义的铜牌了事,做书的替他们大不值得,这都是后话不提。当夜又有一班人乱烘烘烧了上海道的头门。次日便有一个民政总长,一个沪军都督出现。大局既定,居民有些还在睡梦中,糊里糊涂的渡过了一朝世界,这也算上海人民的大幸。谁知内地忽然起了一种谣言,说清政府派了十万北兵,由天津出发,不日到上海来决一场大战。因此城内居民,大起恐慌,纷纷搬往租界躲避。

  王家婆媳也打点避地之策。李氏意欲回宁波原籍,邵氏因原籍并无亲属,与客地一般无二,还是上海有几家姊妹行来往,若到宁波,一则人地生疏,二则两代孤孀,难保不受人欺侮,三则宁波未必不遭革命影响,因此执意不去。两方面正在不能解决的时候,忽然张妈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李氏便问他可曾预备逃难?张妈道:“我本想不走的,经不起陈家太太,苦苦的叫我一同到她亲戚家去,我也不便推却,明天早起,便要动身,故此我特来告诉你们一声儿。”李氏道:“恭喜你有了去处,我们还没处投奔呢!”张妈问其所以,李氏便把自己要回宁波,邵氏不肯的话说了一遍。

  张妈道:“上海住惯的人,要回乡下去,却是样样不便,难怪嫂嫂不愿意了。我却有条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陈家的那门亲戚,住在新闸,听说宅子是自家造的,房屋很大,你们人口又少,家具无多,何不向陈家商议商议,借他一间暂住,大不了贴还他家房钱罢了,那时我们都在一起,岂不更有照应。”邵氏道:“只恐他们有钱人家,不把我们穷人放在眼内,那不是自讨没趣么!”张妈道:“那可无虑。陈家的排场,你们是知道的。讲到他家这门亲戚,我有时见那位奶奶,同着二位小姐到陈家来,虽是珠钻满头,绮罗遍体,却都和蔼可亲,丝毫没有富豪习气的。况且嫂嫂生得美人儿似的,我见犹怜,谁敢轻侮,只恐他家姊妹得了你,反恨我老物讨厌咧。”邵氏听说,啐了一口。李氏道:“话虽如此,不知陈家肯不肯?”

  张妈道:“这事包在我身上。”说罢,回到陈家,径进内房来找太太。这太太今年已有四十四岁,素性爱洁,所以面上常扑着满脸的粉,梳一个小小髻儿,插着黄澄澄的金押发,垂着两爿假鬓,却是发光可鉴,香气扑鼻。身穿玄色绉纱棉,高高耸着条元宝领,露出白夕法布衬衫。家常不曾系裙,穿着桃灰绉纱棉袄。四寸金莲,盈盈的贴在地下,正指挥仆妇收拾衣服,张妈一见,便把王家的事说了。这太太赋性仁慈,听了便说道:“目今扰乱时世,可怜她两个女流之辈,无亲无眷,教她们投奔何处。既然她爱和我家同住,幸得那边房屋大。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我们把旧邻变作新邻,却是再好没有,你快去叫她们收拾收拾,把细软的随身带去,笨重的可弃则弃,值钱的堆在我家,横竖这里有人管着呢。”张妈大喜,三脚两步奔到王家,向李氏婆媳说知。她婆媳两人自然欢喜,当日便把应用衣服装了两箱。又把零星物件打了一个大包裹,余下的桌椅台凳,一古脑儿央人搬进陈家。这夜婆媳二人通宵不曾合眼。次日清晨,张妈便来叫他们到陈家会齐。浩然自愿留家看屋,光裕押着箱笼物件先行。太太带着两个干女儿,和张妈李氏婆媳等一干人,赁了几乘黄包车,一窝儿向那亲戚家而来。

  这亲戚便是陈太太的娘家。原来陈太太母家姓钱,父亲在日,曾开过一家丝栈,故此家道颇为殷实。其母周氏,生下一子一女,子名如海,便是陈太太之弟,娶的是薛姓之女。已生了两个女儿,长女秀珍,年十七岁。次女秀英,年十五岁。 都生得粉装玉琢,娇艳如花。这年上海城内闹了革命,老太太第一个着急,三番两次的着人进城接女儿来家,一面腾出一间空房,预备他娘儿们居住,那天光裕带着个仆人,押了四辆小车,到他家门首。

  老太太得知,即命娘姨们帮着车夫,七手八脚的把箱笼物件搬进里面。打发车夫走后,老太太便问光裕:“你娘怎么还不来?”光裕道:“母亲少停便好到了,她还命我带信给你老人家。只因我家对门有两个女人,平日为人原是好的,目今为着逃难没处投奔,所以我妈叫她们合伙同来,意欲借这里暂住几天,缓缓再找地方安顿,不知你老人家意下如何?”老太太道:“若说是女人,有何不可呢,只恐她家还有男子进出,那就有些不便了。”光裕道:“这件事你老人家无须虑及,她家两代寡居,哪里来的男人进出。”老太太道:“什么两代寡居?莫不是去年你母亲所说那个王家的小寡妇么?”光裕道:“正是她家婆媳。”老太太笑着向薛氏道:“这倒好极了。听说这女的年纪还轻呢,不但人材俊俏,而且性情和淑,夫故年余,上有老姑,下无儿女,难为她仗着十指做些女红度日,也算妇女中难得的了。那日光裕没了媳妇,我还同你谈及,若能央一个媒人,把他们一对鳏夫寡妇,厮并拢来,倒是一件好事。后来光裕闹着脾气,我也把这件事儿忘了。不料今儿竟不期然而然的挤到一块来,可不是一件绝妙奇闻吗!”说着笑了。

  光裕听说,不觉面上绯红,正要分辩时,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一个佣妇慌慌张张进来,报说陈家姑太太来了。原来乱事一发生,那班黄包车夫,见避难人多,便都奇货可居,索价非常昂贵,自老北门雇车至新闸,往常只须七八十文,今天这几个车夫,见陈太太等一干人,都是女流之辈,还携包带裹,便想敲她们一个竹杠,要五角小洋一辆。后来缠了半天,才讲定三角一辆。到了门口,那拖陈太太干女儿的车夫说,一辆车坐了两个人,定要加一角钱。陈太太不肯,因此便争执起来。幸得一个红头巡捕走来,才将这班车夫赶开了。

  那时老太太已带领媳妇孙女等迎将出来,一眼看见她女儿身旁站着个美貌女子,年纪约在二十左右,淡妆素服,丰韵天然,暗想此人大约便是王家的孀妇,果然生得俊俏。光裕已将老太太答应王家婆媳居住之说,暗暗告知他母亲,陈太太心中暗喜,便替她婆媳们引见过了,才一同进内,李氏从未到过大户人家,见钱家客堂中铺陈华丽,不觉念起佛来。薛氏又引他们到预先备下的房间内观看,陈太太见箱笼乱堆满地,靠里墙设着一只红木大床,横头一张双人铁床,帐帏被褥,都铺设得舒舒齐齐。近窗排着一只棕榻,是预备给下人睡的。其余桌椅台凳,虽然半中半西,却布置得井井有条。

  陈太太看罢,向薛氏称谢道:“我们一来,又劳妹妹费心,很觉过意不去。”薛氏笑道:“姊姊说那里话。自家人客气什么,姊姊若不怪我们陈设得不伦不类,已是万幸了。不瞒你说,我原想排一房间外国家伙的。老太太说,外国家伙怕你不喜欢,因此排成这一个半中半西的房间。她老人家的意思,着实疼着你呢。”说时笑得钗钿乱颤。忽见老太太也颤巍巍的来了,薛氏即忙敛住笑容,让老人家坐下。老太太对她女儿道:“我在先打算你睡了大床,铁床让徐家姊妹睡。既然王家嫂嫂们来了,只可教徐家姊妹同我家秀珍秀英两个孩子睡,横竖她们两个各自占着一张大床呢。王家婆媳就在铁床上安歇便了。”

  邵氏道:“我们婆媳二人,避难来此,得蒙老太太容纳,已是万幸。讲到安歇的地方随便那里都可使得。若教徐家小姐让我们,反令我们深抱不安了。”李氏接口道:“不错,我们婆媳俩不论厨房柴间,都可睡得,又何劳老太太操心呢。”老太太笑:“你们也不须客气,徐家姊妹原同我家两个丫头怪亲热的,那天我硬派她们往在这里,秀珍姊妹还和我争了半天。今日也是天假其便,你婆媳来了,仍教她们小姊妹聚在一起,她们也不必杀风景咧。”陈太太也劝李氏婆媳不必推却,即命张妈在棕榻上睡,大家都不寂寞。这边徐氏姊妹,也愿意和秀珍姊妹同住,

  这徐氏便是方才所说陈太太两个干女儿,乃是她亡嫂何氏的表妹,一个叫掌珠,年十六岁。一个叫爱珠,才只十二岁。父母双亡,由姨氏带领成人。自拜了陈太太干娘之后,一向住在陈家,因此和秀珍姊妹十分亲热,一听许她们住在一起,都欢欢喜喜的奔回房里去了。陈太太等忙忙碌碌安排箱笼完毕,已是午牌时分,外面开进饭来,乃是四荤二素,家常小菜。

  薛氏随着进来说:“今天仓卒,不曾备得肴馔,请姊姊莫怪。”陈太太笑道:“日子长呢,你若要每顿如此客气,岂非教我们食不下咽吗。”薛氏带笑退出。众人用罢饭,陈太太到她娘房中去闲谈。李氏随着张妈到外面各处游玩。邵氏独自一人闷坐房内,一抬头见璧间挂着一张半身放大照像,乃是个中年男子,西装打扮,状貌魁梧,精神奕奕,暗想此人大约便是陈太太的兄弟钱如海了。听说他在内很有势力,可怪这小照上面貌,好似在那里见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正在呆呆出神的当儿,忽然门帘一起,薛氏笑微微走了进来。邵氏慌忙起身让坐,薛氏笑道:“嫂嫂,你不用忙,我见你独自一人,怪沉闷的,因此特来找你谈谈,我们坐着讲罢。”

  邵氏道:“难得奶奶不弃,也是贫妇之幸。”薛氏笑道:“什么贫啊富啊,谁不是父精母血,十月怀胎所生,一出了世便要论贫论富,分尊别贱,我生平最恨不过这些浮文。你若再说这个,便不像自家人了。我且问你,你今年几岁了?”邵氏回说二十二岁。薛氏又问她家世,原来邵氏原籍镇海,十岁上丧母,父亲乃是个穷秀才,处馆度日,故而邵氏也略略知书识字。那年她父因在原籍穷愁不堪,只得携女来沪觅馆。谁知书生缘悭,恰值上海私塾改良之际,这老学究有谁请教,只弄得山穷水尽,典质一空,没奈何只得在老北门城脚下摆一个测字摊,每日赚进几十文糊口。然而上海居,大不易,开销浩大,父女二人,仍不免前吃后空。

  有一天李氏也来测字,恰巧是同乡人,谈及家中还有个女儿,李氏便说自己也有个儿子,现在洋行中做细崽,每月十几元进款,那时便有攀亲之意。后来李氏见测字先生的女儿,生得十二分人材,便一心娶她做养媳妇。测字先生也因人口累得够了,巴不得早一日出脱,自己替男女推一推命造,却是福寿双全的,便一口答应了,择日童养媳过门。岂知测字先生命途多舛,女儿出阁未及一月,他自己得了痢疾,缠绵数月,一命呜呼。幸亏女婿代他殡葬尽礼,李氏待媳妇服满之后,急急令两小夫妻合卺,自己准备含饴弄孙。不料她儿子先天薄弱,兼之床头人美丽过人,燕尔新婚,未免欢娱太过。不上半年,便成了痨瘵之病,

  邵氏躬侍汤药,衣不解带者月余,无奈人力不能回天,眼见得丈夫一病不起。这都是已往之是,邵氏见薛氏动问,略略说了一番,讲到伤心之处,不由的珠泪双抛,哽咽不能成句。薛氏也不免怃然叹息,便道:“嫂嫂你也不必伤感,岂不闻彩云易散,好事多磨,古今来不知误杀多少佳人才子。总而言之,世味二字须得有甘有苦,倘若人人都是淡然过去,便不成世界了。不过造物弄人,却把佳人才子偏在苦一面,愚妇村夫偏在甘一面,因此世上又幻出无限波浪,其实都是镜花泡影,百年而后,形迹全无,甘苦二字,何须介意。莫说你系出寒素,少年受了无数磨折,即如我母家,虽非大富,也可称得不愁衣食的人家,岂知我自幼失恃,父亲婆了后母,我却一般有吃有穿,然而受那无形的磨折,较你忍饥挨冻更苦,我那时何尝有一天快乐。后来父亲请了位门馆先生,教我念书,我愈识字,愈觉得所处的境地悲痛。那先生见我终日愁眉苦脸,问其所以,我便把心事讲给他听。他原是个失时的名士,多年落魄,已有出尘之想,平时参观佛典,颇有心得,当时便开导我无数玄机,我闻教之后,顿时大悟,从此便随遇而安,视天地如寄庐,无愁无虑,到如今你看我长得这般痴肥,所以我劝你莫向甘中味苦,须从苦外求甘,那才是养身之道呢。”

  邵氏听说,心中颇为惊异,暗想不料这位夫人,出身豪富,却能说出这种大澈大悟的议论,便道:“奶奶高见极是,贫妇遵命便了。”薛氏笑道:“又来了!我叫你不用提起贫富二字呢。”说时见李氏已随着张妈回来,张妈一见薛氏,便道:“原来奶奶也在这里。”薛氏随向李氏存问,李氏反有些局促不安起来。薛氏又同她们讲了些家常才去。临走时,叫邵氏得空到她房中去坐坐。邵氏待薛氏走后,细玩她方才一片议论,果然大有阅历,心中不胜钦佩,暗道:这位奶奶倒是个大贤大慧人物,也是天缘凑巧,为着避乱相识。目今既在一处,必须当她一个闺中良师,时常请她些教益,不可错过了机会。

  这夜钱如海回家,先到他姊姊处问候。邵氏无处退避,只得腼腆着同他相见。如海见邵氏姿容美丽,丰致夺目,心中暗暗称羡,一回房便问薛氏,姊姊那边有个带孝的少妇是谁。薛氏笑道:“你这野猫精,一见了美妇人,便和黄鼠狼遇着小鸡一般,滴涎欲馋,千方百计的弄上了手。隔几时觉得厌了,便弃如敝帚。那年为了姓施的女人,险些儿闯出天大乱子,幸得倪老爷同你相好,才能含糊了事,然而已足足化了整千银子,你难道闹得还不够吗?”如海笑道:“你又要缠到歪里去了,我不过打听打听,你偏有这许多唠叨,究竟这妇人是姊姊家什么亲戚呢?”薛氏道:“若说这人,来头着实不校她并非陈家亲眷,乃是邻舍家的一个孀妇。”

  如海道:“孀妇吗?那就好极了。”薛氏道:“呸,你莫做梦罢。孀妇有几等的孀妇,她乃是个节妇,你能奈她何不成?”如海笑道:“罢了,我又没有意思,你竟要吃醋了,这些话来哄谁!她今天才来,你又不是仙人,怎知她是节妇呢?难道她自己对你说的么?”薛氏道:“亏你说得出呢,眼珠子生着做什么用的?我见她举动庄重不佻,言语中颇有不忘故剑之意,已知她是个节妇,那时我恐与她意见不合,话不投机,所以掉了个枪花,说了一大篇鬼话,把她哄得服服帖帖,其实我却另有一番用意,也是你妈的主意,她为着你外甥光裕丧了媳妇,见这女的品貌很好,故而叫我去探探她的性格。谁知我一进去,竭力拉拢,她却竭力漾开,险些儿遭了一鼻子灰。幸得我平空捏造出一篇假话,才把她蒙住了,她便当我是一个好人。再过几天,不怕她不在我手掌中翻筋斗。”说着大笑。

  如海笑道:“你这张嘴真利害,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我虽不是《红楼梦》中的贾琏,你到成了荣国府内的二奶奶王熙凤了。”薛氏听说,瞅了他一眼,伸手捻住如海大腿上一块肉不放,如海便似杀猪般的怪叫起来。正是:觌面忽惊花月貌,摇唇顿现虎狼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回接匿名信老爷动怒诉覆盆冤爱妾撒娇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光裕起身盥洗毕,便往母亲房中问安。那时陈太太还未起身,张妈正在扫地,邵氏也不曾下床。光裕与她虽系近邻,却不常见面。有时偶然相遇,也在墙阴路角,彼此俱不留意。昨日又因避乱念切,心绪匆匆,今日相逢咫尺,兼之晨曦初上,房屋是朝南的,面前一带玻璃窗上,日光映入,照得纤毫毕露。邵氏穿着件月白色紧身衫子,水灰色棉袄,鬓发蓬松,星眸慵启,正屈着一膝搁在腿上,穿那双一尘不染的白鞋儿,虽是六寸圆肤,却别具一种丰韵。光裕看得呆了,邵氏见光裕进来,想起那日张妈说他不肯重娶的话,不由的抬头向他面上一望,恰巧两人的眼光撞个正着,彼此心中一动,霎时邵氏面上起了两朵红云,羞得回过头去,故意将李氏推醒道:“妈起来罢。”

  光裕也觉得十分惭愧,回身便走。他二人这番神情,惟有旁观的张妈心中明白,口内不言,暗下十分欢喜。当下光裕才跨出房门,便与如海撞了个满怀,彼此都说一声咦。如海对光裕看上一眼,微笑道:“你好早啊!”光裕道:“我在家原早惯的,母亲还不曾起来呢。”如海道:“原来如此。你清早赶进来看谁?”光裕听说,脸上一燥,也不回言,一溜烟奔向书房中去了。如海不觉哈哈大笑,这一笑惊动了陈太太,一翻身坐起道:“原来你们都起来了。”如海应着进来道:“正是呢。姊姊昨晚可有什么不舒服么?”陈太太笑道:“我到你们这里,胜似上天堂了,还有什么不舒服呢。”如海道:“姊姊怎说,我们自家人还用客气吗!倘若下人不听使唤,你尽管告诉弟媳便了。”说着回头见张妈还在扫地,怫然道:“那那那松江娘姨,可不是反了么!什么时候,还不进来扫地,却要姊姊的梳头娘姨动手。”陈太太道:“她原是勤力惯的,一得空便要揩揩抹抹,地下昨夜已扫过咧,你休错怪下人。”张妈也丢了扫帚笑道:“果然昨夜我们安歇时,那松江娘姨曾进来扫地,我平日起来便收拾地下,今日觉得没事,手臂痒痒的,因此寻把扫帚,有扫没扫的扫扫,不料被少爷看见,倒冤枉了松江娘姨咧。”陈太太笑道:“如何?以后不许你多事。”

  张妈诺诺连声。如海笑了一笑,忽然又发作道:“小大姐那里?”便连一接二的叫小大姐。那小大姐名叫阿翠,才只十三四岁,见主人发怒,吓得战战兢兢,站在门口不敢入内,房中陈太太等人也不知为着何事,都替她捏着一把汗。如海一手捻着阿翠一只耳朵,拖进房内,那阿翠已惊得哭了。如海恶狠狠的道:“我昨夜不曾对你说吗,叫你早起到这里来伺候,你耳朵难道聋了,怎么连半个影儿都没有。你看这位奶奶起来已经半天,你还不打脸水进来,这等偷懒,还当了得,下次若再如此,仔细揭你的皮。”说毕,才把手放下,叫她快去。那阿翠揩着眼泪,走了出去。邵氏方知为的是她,十分过意不去。如海又向邵氏陪罪道:“这些下人真不中用,请嫂嫂莫要见怪。下次倘有什么不当意处,告诉我重重打她便了。”

  邵氏面涨通红道:“这都是我的不是。方才她已问我,我叫她缓缓的呢。”陈太太笑道:“他这种冒朱脾气,至今还没改。方才霹雳火似的,我不知为着什么大事,原来却为打脸水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把小大姐吓得哭哭啼啼,活似当年孩子气一般。”如海笑道:“姊姊还提旧事呢。我明儿留了胡子,你还当我孩子么?”陈太太笑:“那怕你胡子都变白了,我一闭眼便想起你那一种贼忒理嘻的腔调,谁说不是个孩子。”这句话把众人都引得大笑。如海见李氏正在向他望着,便凑趣道:“王家太太,你想我家姊姊,把我这样大年纪还当作孩子呢。”

  李氏笑道:“姊弟原没有老少,童年丫角,到白发盈头,本来极快的。目下少爷还在壮年,陈家太太年纪也未老,回忆当年情景,怪不得如在目前。待到一对儿白发盈头,那时重提旧事,才是太平佳话呢。”说时,见阿翠已提着一壶热水进来,一手还拿着封信,递给如海。如海见是倪俊人的笔迹,即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两行草字道:刻有特别要事,恭候驾临一谈,千万勿误。如海兄电。俊人顿上。如海看罢,便问阿翠:“这封信是谁送来的?”阿翠道:“是倪家车夫送来的,还在外面等回音呢。”

  如海听说,即便走到外面,只见倪家拉包车的阿三,正衔着一枝香烟,立在阶沿上,调那只八哥儿取乐,见如海出来,便笑嘻嘻的叫声钱老爷。如海道:“你家老爷现在哪里?”阿三道:“老爷现在卡德路公馆内,叫我请老爷快去呢。”如海道:“你可知他请我为着何事?”阿三道:“这却不知。方才我们老爷接着邮政局寄来的一封信,当下便怒气勃勃,打发我来请老爷快去,却不知究竟为着何事。”如海听说,吃了一惊,暗想大约又是恐吓信了,便叫阿三先走,我即刻便来。阿三去后,如海上楼,回进自己房内。薛氏正拥被坐在床上,上身被着件棉袄,一手执着一杯莲子羹,一手用把小小银匙,一匙一匙的向嘴里送着。见如海进来,便冷冷的向他披着嘴一笑道:“你好孝顺。大清早起,便到母亲房中问安去了。”如海道:“谁说母亲房中,我方才在姊姊那里呢。”

  薛氏笑道:“原来在姊姊那里,我缠错了。究竟你们姊弟要好,昨夜还讲到半点多钟,只隔一宿,又记挂着,一起身便性急慌忙的去望这位亲姊姊,我看你也不必出去办事咧,成日在家陪着她罢。”如海道:“你说些什么?难道有亲眷住着,做主人的冷冰冰听他阴干不成?”薛氏道:“好啊,你真是一个热心人。上半年我家母亲到这里来,住有半个多月,你足足见了她四五次面。好一个有亲眷住着,做主人的冷冰冰听他阴干不成!”如海笑道:“咦,我又不曾得罪你,为什么一开眼便寻人淘气呢?若说当日你家母亲在这里的时候,原是你说的,她并不是你生身之母,叫我不必去恭维她,如今又何苦把这件事来难我呢!”

  薛氏道:“你倒推得干净,我且不说这个。便是你那位姊姊,平时常有一年半载不到这里来,从未听你说起纪念她的话。有时她家请你前去,你还要托故推辞,为何现在又变得这般亲热起来呢?”如海笑道:“你疯了么?这些话都教我从那里说起呀。”薛氏哼了一声道:“我疯么?我却罚咒不疯。我看你疯了,什么姊姊咧妹妹咧,自己问问心看,还是嫂嫂罢。”如海哈哈大笑道:“你原来为着这个,却大兜着圈子讲话,弄得人不明不白。你放心罢,我下次不进她的房门何如?”

  薛氏道:“谁教你不进谁的房门,你尽顾望你的亲姊姊亲嫂子去,与我什么相干!须知这种人白虎当头,孤鸾照命,嫁一个死一个的,你尽走你的道儿,我也预备着守寡罢咧。”说着,把那杯莲子羹用力向梳妆台上一摔,赌气不吃。如海见杯中已剩得三五颗莲子,便拿起来一口呷尽道:“你不吃还是我吃,看谁占便宜。”一面说,一面换好衣服下楼,见包车夫阿福,已将那辆三湾头的橡皮车,拖在门外伺候。如海跨上车,阿福洒开大步,直向卡德路奔去。且说这倪俊人,便是上回薛氏所说的倪老爷,原籍湖南长沙人氏,曾放过一任实缺知县,手中很有几个造孽钱,在租界上颇有势力。共有三起公馆,一所在虹口,是他大妇的住宅。一所在卡德路,却是姨太太住着。一所在爱而近路,乃是二姨太太。还有三姨太太,却与大妇同住,俊人与如海最为交好,遇有不决之事,都与如海商议,因此如海把他当作护符,他也把如海当作手臂。然而他二人的交情,却仗俊人第二妾之力,你道为何?原来俊人第二妾,乃是堂子出身,名唤无双,在先本是如海的相好,只因如海生平专喜交结官场,那日在无双家宴客,席间有个朋友,代他请了俊人。岂知俊人是一个色中饿鬼,当时很看上无双,只碍着如海,不便割他的靴,故此与如海相与得分外亲热,却时常嬲如海在无双院中请客,自己也不时前去走动。如海起初不觉得什么,久而久之,渐渐看出他的意思,心中不免怀着几分醋意,意欲与他决裂,又恐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忍着。后来忽然生出一条主意,暗想他既然看上无双,究竟无双是一个妓女,并不是我的禁脔,何不趁他心热如火的当儿,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于自己并无所损,还可讨好于俊人,将来未必没有益处。

  这夜如海便约俊人到无双院中,三面言明,办那移交的手续。俊人果然十分感激如海,便许他是平生第一知己。不多几时,俊人便娶无双作他的二姨太太,在爱尔近路租一所公馆,与他居住,如海也常时前去,无双并不回避。有时也到如海家来,如海又将长女秀珍,把俊人拜做寄父,无双为寄母,两家时常往来,有如至戚一般。去年无双忽生下一个儿子,俊人益加宠爱,这也不在话下。那年上春,俊人忽然接到一对匿名书信,乃是革命党给他的,说他为着某事,与党人作对,教他提防着吃手枪。这时候正与金琴荪被刺,相隔未久。俊人得信,吓得魂不附体,便与如海商议。如海笑:“这种信希罕什么,说不定是别人假冒,有心恐吓,你只消置之不理罢咧。怕他则甚。”

  俊人还觉得有些胆怯,便请了一个做侦探的张荣,随身保镖,出入不离,果然未曾遭人暗杀。这天如海接了俊人来信,又听阿三一番说话,料定俊人又接到那革命党人的书信。谁知道一到那边,大出他意料之外,只见俊人怒容满面,身子斜倚在沙发椅上,口中衔着枝雪茄烟,大约话说的时候太久了,故而雪茄烟头上,已经烟消火灰。在他身旁,却站着那位姨太太,一见如海进来,便翩然避入里面。俊人见了如海,并不起身招呼,略略把手扬,如海便在他对面椅上坐下,早有里面的使女送茶出来。如海呷了一口道:“今儿又闹什么岔子?这时便着人来叫我,累得人点心也没有吃,难道又接着革命党的信么?”

  俊人霍地站起道:“你猜着了。岔子虽没有闹,信却有一封,但不是革命党的,你想终朝打雁,今天给雁啄了眼珠,笑话不笑话呢!”如海听了,不解所谓,便道:“你说什么?今天怎的把闷葫芦给我猜起来了?”俊人也不作声,划了根自来火,把雪茄烟点着,恶狠狠的呼上几口,才说一句:“真是笑话。”说罢,又背着手踱来踱去,一语不发。如海弄得呆呆发愣,忽然俊人长叹一声,如海也定了神,大声道:“姓倪的,你怎么了?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可说的尽说出来。若是不可说的,又何必多此一举,请我到这里来呢?”

  俊人听说,对他斜睨一眼,回身坐下,叹道:“你倒冒起火来了,这也有趣得很。我自己为着冒火,才请你来。你与我一对儿冒火,却教谁来泼水呢?”如海听说,不觉笑道:“你今天大约疯了,怎么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俊人道:“且住,请你看这封信。”说着,由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如海。如海连忙接在手中一看,见是个大官封,工楷写着,要函送卞德路倪公馆,呈倪大老爷篆俊人勋启,下书名内具三字,后面黏着一分邮票,乃是本埠所发。如海笑道:“这人倒是个书启老手,官场信的格式很熟。”一面说,一面抽出那封信来念道:仰瞻星斗,晋谒无由。恭维俊人仁翁,花满印床,香浮琴座,俗自化于怀冰,吏不烦于抱牍。如海念着笑道:“这种官样文章,亏他从哪里摘来。原是些奉承话,又要动什么气呢?”再念下去道:某等自问无状,不能体隐恶扬善之心,竟以不入耳之言,上渎清听。然在仁翁颜面攸关,某等既有所知,又何忍缄默,不进忠告。念到这里,声音不觉渐渐低了下去,心中突突乱跳,那下面几句,再也念不出口,只得默念道:尊妾无双,系出娼家,杨花水性,自仁翁收纳下陈之后,不知感德,纵欲无度,阴结侍儿,勾致恶少,丑声四布,邻里感知,而仁翁毫无所觉。如海暗暗说了声惭愧,再看下面是:某等目睹此状,颇抱不平。素钦仁翁以文章为政事,以仁义为渐摩,绝非帷薄不修者所可比拟。用敢冒罪上书,务祈鉴纳。亡羊补牢,时犹未晚。愿仁翁后此善为防闲,毋使妖姬浪子,肆所欲为,某等虽居局外,与有厚望焉。谨启。余不赘。爱尔近路邻人公启如海看罢,十分惊异,假意笑道:“你以为这信内的话是真的么?”

  俊人道:“我也不能说他是真,更不能说他是假。须知世间万事,决没有无端发作的。若说没有这事,此信从何而来?若说果有这事,又与写信的人什么相干呢?”如海道:“这倒容易。信内不是说爱尔近路邻人公启么?只消到左右邻家一问,曾否发过此信,倘说没有,不消说得,这信内的话,也一定是假的了。”俊人道:“你也痴了。写信的人既不肯署名,这邻人公启字样,原不过蒙人眼目而已。像你这样刻舟求剑办法,一世也不能水落石出。照我的主意,还是拿了这封信去问无双自己,看她怎样回答?”如海道:“这个使不得。她为人素性率直,听了这种诬蔑的说话,倘若闹出三长两短,如何是好?”俊人笑道:“住了。我且问你,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是不是?”如海道:“是的。”俊人道:“然则你又不是一家人,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件事呢?”这一句可把如海难住,半晌才道:“这是你的意思,谁知你存着什么心肠呢?”俊人笑道:“我却有一层作用,你若猜得到,你改日请你林文仙家吃一台酒,也算谢你今天枵腹之劳。”如海道:“这句话当真么?”俊人道:“谁来哄你。”

  如海想了一想,拍手大笑,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妙法妙法,佩服佩服。不过这一台酒,你可赖不脱了。可不是你要我在不得开交的时候,做一个和事老么!”俊人笑道:“着了!你且等一等,待我预备预备同去。”说着径自进去。如海心中暗想:这封信着实有些奇怪,无双为人难保不走邪路,然而写信的人,也一定不是好人,其中必有廿一日酉时在内,幸得俊人是个粗汉,而且溺爱无双,一见面早已骨软筋酥,料想不致闹出事来。倘若真个要追根问底,只恐连我也不免迹近嫌疑呢。想到这里,险些儿出了一身冷汗。少停俊人出来,二人仍各坐着包车,到受尔近路公馆门首停下。只见小丫头阿娥,正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站在门口,一见俊人,回身朝里面飞跑。俊人向如海道:“你看这种路道,就有些儿不对。”

  如海笑而不言。俊人当先,如海在后,走到客堂内,只见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俊人气冲冲大踏步奔上楼梯,如海也随着他走进无双房内。一眼看见无双睡在床上,还不曾起身,额角上两绺刘海发,几乎把半爿脸完全遮没,却在发缝中露出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儿,面上脂粉斑剥,在白雪红霞的里头,杂着黄黄的条儿,灰灰的点儿。樱桃口上,两片猩唇,仍红得似朱砂一般。一弯玉臂,压在大红绉纱锦被上面,穿着妃色丝光捷法布对襟小衫,袖口高高卷起,露出赤金手钏。尖尖玉笋上,套着一只小小金刚钻戒子,照得眼前雪亮。俊人跨进房,便觉得鼻管中触着一股甜甜的香味。又见无双这一种娇怯怯的神情,怒气早消了一半,一时不便发作,只得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如海也只可在旁边陪坐。无双懒懒的对他们瞅了一眼,把那只露在外面的膀子,缩回被中,淅淅索索了一会,才慢腾腾的坐起,顺手在里床捞过一件棉袄,披在身上,举起一只手,把头发撂了一撂,回头向俊人恶狠狠的钉了一眼,似乎怪他不该清早赶来,扰人好梦的意思。俊人很觉过意不去,便期期艾艾的道:“怎么这这这时候还不起来?”

  无双不睬他。俊人自觉没趣,搭讪着对如海道:“你还没用点心呢,我们何不到那边面馆中弄些吃了再说。”如海暗暗好笑,听他这般说,便道:“使得使得。”当下两个人重复回到外面,只见阿三阿福两个车夫,正揪着厮打,一见主人出来,即忙住手,便要拉车过来。俊人止住,教他们等在这里,不准走开。又向阿三附耳道:“你留心着,若见屋内有人出来,认清了衣装年貌,少停告诉我,重重有赏。”阿三点头会意,两人便到附近一爿徽馆中,找个干净座位坐下,如海招呼跑堂的拿两碗鸡丝面。俊人道:“且慢!我们先打两斤酒喝喝,再用点心罢。”跑堂的答应下去,如海素知俊人不爱喝中国酒,今天忽然变节,心中颇觉纳罕。又见他双眉紧皱,默默出神,知他怀着心事,也不便同他多说,便命跑堂的拿上几个碟子,不一会酒已烫好,如海接壶在手,替俊人满斟上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先呷一口尝尝道:“这酒忒不中吃。”俊人道:“管他呢。”说着,便一饮而尽道:“照杯。”如海笑:“你原来是中国酒外国吃法,一口一杯,连下酒菜也不用的。”俊人道:“你说酒不中吃,我说菜不中吃呢。”如海道:“很好。我们各行其素,你喝酒我吃菜何如?”

  俊人笑道:“你也太会占便宜了。”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一壶酒已喝得一滴无余。俊人命跑堂的再添二斤酒来。如海道:“少吃些罢,空心酒最容易醉人,少停大家还有事呢。”俊人此时已有了几分酒意,执意要添。如海知他吃了酒,有点惟我独尊的脾气,只得由他。俊人酒酣耳热,举手在桌上重拍一下,长叹道:“安得上方斩马剑,断却奸夫淫妇头。”如海听了噗哧一笑。俊人又道:“无羞恶之心,非人也。这件事难道罢了不成?”如海道:“说什么呢,吃酒罢。”俊人道:“我不喝了。”如海道:“我也不喝了。”

  俊人道:“既如此拿面来。”跑堂的听说,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如海饿了半天,得了面便狼吞虎咽似的吃个罄荆可恨这碗面太热了些,把个舌头烫得麻辣辣的怪痛。如海大张着口,只顾呵气。俊人只吃得浅浅半碗,剩下的命跑堂的收去。一算帐共是九角六分,俊人丢了一块钱,也不等他付找头来,拖了如海便走。如海着急道:“慢慢的跑呢。”俊人也不作声,拖了他径回公馆。只见阿三阿福二人,似一对石狮子般的,靠在大门左右,俊人便问阿三,那话儿有没有,阿三道:“没有。”

  俊人听说,一气奔进无双房中。那时无双已洗罢脸,正在调脂匀粉。奶娘抱着两岁的孩子,坐在床沿上哺乳。无双见俊人进来,便笑微微的迎着道:“你们在那里吃点心呢?”俊人一肚子的辛酸气,自早晨闷到这时候,已忍无可忍,耐无可耐。兼之空腹中灌下了几斤酒,不觉杀气陡增,一见无双这种妖冶神情,愈觉信中之言,千真万确,霎时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向无双兜头呸了一口,猛然自怀中摸出一枝六门手枪,便要结果无双性命。如海在俊人背后,看得真切,大惊失色,即忙用平生之力,将俊人抱住,大叫:“使不得的。”

  无双也吓得魂不附体,一翻身倒在地下。恰巧梳妆台上,那只细瓷面盆,有一小半搁出台外,被无双身子一带,扑通一声,跌得粉碎,腻水淌了一地,把无双半边身子都浸湿了。那奶娘吓得向床后便躲,孩子也惊得呀的哭了。俊人被如海把身子紧紧抱住,动弹不得,口中大怒道:“反了反了,你是什么人,连我们家事也要干预起来了?”如海气喘吁吁的道:“你你你可吓死我了,还不把手枪放下么?”俊人道:“放屁,我今天非得打死这贱人不可。”如海道:“你的火气也太大了,不论什么事,也须问个明白。况且你又不是没有身分的人,平日南面治人,今日不可听了一面之辞,闹出事来,为旁人议论。好在如夫人当面在此,是真是假,不难对质的。”俊人大声道:“还要对质什么,横竖出了岔子,有我抵罪,与你什么相干!快放手,让我早些了结这贱人。”如海道:“不行。你若不把手枪放下,我永远不能放手,那怕你截了我的指头去。”

  俊人道:“罢了罢了,姓钱的你真不是人,我今天牢记着你了。”说着,手一松,那枝枪已堕在地上。如海慌忙抢在手中,把俊人拥到靠壁一张西式安乐椅上坐下。自己藏好手枪,拭干了额角上的汗。再看无双,已挣了起来。她平日恃着俊人宠爱,因此今晨故意买弄娇痴,原是她在妓院时笼络狎客的一种手段。不料俊人重来,忽然动怒,在先还以为因自己早起,冷淡了他的缘故。后来听如海一片说话,反觉莫名其妙,靠在床边呆呆发怔。如海见她面色铁青,半爿身子似水淋鸡一般,倚着床索索乱抖,心中大大不忍,便命她坐下,自己把俊人所接之信,大略说了一遍。无双不听犹可,一听之后,忽然奔到俊人面前道:“老爷,你快快将我打死了罢。这种话莫说老爷听了动气,便是我平空遭了这般污蔑,也不愿意活着咧。我虽是堂子出身,也知三从四德,既蒙老爷提拔,岂有不感恩报德终身服侍之理。去年叨天之佑,生下一个少爷,我自己正喜终身有靠,焉肯更生邪念。况且公馆里也不止我一人住着,还有娘姨大姐奶婶婶等人,你不妨问问他们,除却我与老爷一同出去之外,可曾私自出过大门一步。我自己如此守志,不料还有不三不四的话,传入老爷耳内,连老爷也不能信我,教我后来怎样做人。”说罢,倒在椅上,嚎啕大哭。此时那奶娘她从帐缝中钻出头来,接口说:“我家姨太太果然十分规矩,平时连房门也不轻易出去,不知哪个天杀的,造出这些谣言,可真是不怕来生烂舌头么。我看这封信,大约还是邻近那些不怀好意的流氓写的,只因吊不着我们姨太太膀子,才造作此言,哄骗老爷,老爷千万不可上他们的当,冤枉姨太太呢。”

  如海听说,也埋怨俊人道:“如何?我说你万事终要三思,不可莽莽撞撞。如夫人岂是杨花水性之流,况且人命非同儿戏。方才若不是我把你那牢什子的手枪夺去,岂非误害好人么!”无双见有人帮她,益发哭得利害,鼻涕眼泪,涂满一脸。俊人听他们你言我语,又见无双这般狼狈模样,心中又怜又恨。仔细一想,那封信果然有些像是挟仇污蔑。听无双一片说话,也大有道理,觉得自己未免太孟浪了些。后来被如海一责,更觉大大对无双不住,一发很便掏出那封匿名信来,撕成粉碎,跳起身来向无双深深一揖道:“请你休得动气,今儿果然是我错了。”正是:凭他烈焰高千丈,输尔秋波洒两行。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回乖案目移花接木恶科长换日偷天

  倪俊人公馆中这件把戏闹后三日,王氏婆媳已足足在钱家住了四天,果然应了张妈那句话,邵氏与钱家内眷,相与得十分投机,其中尤以薛氏为最,真是置腹推心,相见恨晚之概。秀珍、掌珠姊妹,也当邵氏至亲骨肉一般,镇日价聚在一起,有时说说笑笑,有时拿些女红请邵氏指教。邵氏生小零仃,青年又成寡妇,心房中已如槁木死灰,不料这几天与一班天真未凿的女郎相处,不由的生机勃发,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日间不是在秀珍妆阁中,便是在薛氏卧房内,把个李氏丢得冷清清,十分没趣。幸得还有张妈陪她谈谈,不然真要把她生生闷死。那陈太太早上一起身,便去伴着老太太,直到深夜才回房安歇。光裕日间仍到学堂中读书,每日早晚两次省母,却并不间断。他来时正是邵氏在自己房中的时候,因此二人也渐渐厮熟,有时偶然交谈数语。谁知旁边却急坏了个钱如海。如海自那日一见邵氏之后,心中早嵌下她的影子,次日便偷着去献了次殷勤,意欲取悦于玉人,谁知被小鸦头阿翠走漏风声,被薛氏知道,抢白一顿,不敢公然再去。满心还想偷个空儿去望望邵氏,乘间勾搭,岂知自己妻女成日监守着,休想插得进半只脚。明知他们众人都帮着光裕,眼见得光裕一天天与邵氏亲近,心中好不着急。思来想去,忽然生出一条主意,私下给了张妈十块洋钱,叫她设法去运动李氏。张妈本来也是光裕一党,今儿一得如海的钱,顿时转篷,一口答应如海,三之之内,定有个着落。如海大喜,又许她如能将李氏说动,先送她一百元谢仪。倘若能得邵氏到手,还重重有谢。张妈这天与李氏谈话间,忽然自叹道:“我今年痴长五十余岁,男的已殁了十余年,当时因不能生育,丈夫在日,曾提及要带一个螟蛉儿子,那时我自仗未老,执意不肯,至今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深悔当初不听故夫之言,自取凄凉之苦,真是悔之无及。”

  李氏也叹道:“天公作事,常人怎能料及。我当年也算得生育得多的了,自十九岁嫁夫,到四十二岁丧夫,二十三年间,共生七胎,四男三女,只留得雪儿一个。不料去年夏间,也被阎王老子唤回去了,我与你谁说不是一对孤苦无依的人呢!”张妈道:“我怎能及你,你究竟还有媳妇相伴,她年纪正轻,而且生性孝顺,真和自己女儿一般,你自己还有什么不足,我还羡杀你的福气呢。”

  李氏叹道:“提起这孩子,我愈觉心中难受。她自幼丧母,随着个穷极无聊的老子,似乞食般的过十六个年头。到我家安逸得能有几时,云儿又殁了,撇下她小小年纪,独守空房。我在着呢,还算有个人相伴。究竟我已将近风烛之年,一旦撒手归去,家无担石,可怜她怎样过这后半生的日子。”说时又滴下泪来。张妈道:“话虽如此,倘若媳妇变做女儿,那就可以招赘一个女婿,究竟也有半子之靠。即使出嫁与人,丈母到头终亲近一路的,岂有不迎养之理。我家苏州有一个邻舍,也是母子二人,后来儿子死了,媳妇年纪尚轻,由婆婆出主意,把媳妇认作女儿,再醮与我们苏州有名的潘家四少爷,作了二房,不多几时,便把干丈母接回家去。有一天我在玄妙观见她坐着轿进香,身穿天青缎灰鼠披风,玄缎百摺裙,头上所戴珠兜上的珍珠,足有黄豆般大,那一支金押发,险些把她那个小小髻儿都坠落下来,真和戏文中所做的老院君打扮一般无二。我起初见她,已不认得,后来还是她坐在轿中叫我张妈,我才想起是她呢。不过这些都是空话,在别家也许有这种事,然而你家那位嫂嫂,她是个有名贞节的,素来讲那从一而终的大义,将来终有留名万世之日,但你我已不能眼见了。”

  李氏听说,长叹不语。张妈知道第一天的火候已到,便岔入别的话去,将这句话儿打断。次日张妈又对李氏说起,钱如海家资豪富,可惜没个儿子。奶奶虽然生过两位小姐,究竟女儿是别家的人。薛氏奶奶年纪未满四十,虽不能称老,不过自产了二小姐至今,已中隔十余年,看来是不能生育的了。偌大家私,没个血统相传,着实有些可惜。李氏道:“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论理娶妻不能生儿子,也该纳个二房才是。料想薛氏奶奶也不能阻止男人家大事的。”

  张妈道:“正是呢。薛氏奶奶真是大贤大慧的人,决不致存什么妒忌心肠。况且将来倘能得有一男半女,不但钱氏有后,他夫妻两人的福气是不必说。便是那二房奶奶,也不知几生修到的呢。”李氏道:“照你这般说,他为什么至今还不曾娶妾呢?”张妈道:“那又是一层意思了。钱家少爷半生阅历已多,他晓得妓院中女子,都是骄侈淫佚惯的,娶了来岂非自取烦恼。还有那班小家女子,近来大都习于狂荡,闲来无事,站门口已算规矩的了。有些结着几个油头粉面的小姊妹,招摇过市,与一班拈花惹草的少年,嘻皮笑脸,无所不为。不论有无暧昧,便是场面上已有些旁观不雅,欲求一个规规矩矩,才貌双全的,真是难乎其眩在钱家少爷的意思,也不要怎么美貌的人儿,只须性情和顺,粗细生活都能做做,年纪在二十带零,面貌看得过,第一要人品规矩,那就合意了。”

  李氏道:“其实这种女人,在上海也不算难得。不过规矩女子,决不往外间闲逛。在外间跑跑的,便不免你方才所说的那般习气。他家少爷,在外间物色,无怪不能得当意的人儿了。”张妈笑着,正待回言,忽然薛氏着人来唤她去梳头,张妈不敢怠慢,随着来人到薛氏房中。岂知不是薛氏梳头,却是邵氏梳头。原来邵氏头发最浓,平日原是自己梳的,这天薛氏说她头发太多。挽着盘香髻儿不甚好看,须得梳个坠马式的髻儿,托着大些的鬓脚才有样。邵氏回说自己不会这般梳法,薛氏便道:“我替你梳。”邵氏笑道:“我又不出外去,梳的头难看也罢,好看也罢,改日再烦奶奶便了。”薛氏笑道:“你又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学会了梳头的本领,还没出过手呢。家中没个人配梳这种头的,今天借光你的头,让我试试手段便了。”邵氏笑道:“好啊,你把我的头当试验的器具么?也罢,我今儿依你,倘若梳得不好,下次休想再请教你了。”

  薛氏便替邵氏解散头发,先用一把黄杨木梳梳通了,口中却不住的称赞说:“好长头发!”又道:“哪里来的香呢?”说时,便把鼻子凑在她头上,闻了几闻。邵氏笑道:“你这梳头娘姨好没规矩,我今天饶你初犯,下次再敢如此,可要停生意的。”薛氏笑着,替她浓浓的抹了一头刨花水,直淌到邵氏脖子里,邵氏不觉叫了声阿呀,薛氏慌忙掏出手帕来,替她拭净,然后用一枝牙钗,将头发前后挑开。又把后半股分作三绺,拿一把小小木梳,梳了又梳,足足有一顿饭时候。邵氏等得不耐烦,便道:“你梳得怎样了?”薛氏笑:“我想还是替你梳条松三股辫子罢。”邵氏道:“你方才不是说梳坠马式髻儿的么?”薛氏笑道:“实不相瞒,我在先果然学过这种梳法,方才触着你头上一股香气,不知怎的忘了。”邵氏笑道:“你吹得好,今儿可露出马脚来了。若不能梳这个,非得还我原式不可。我又不是未出阁的闺女,倘若梳了辫子,还成个什么东西呢!”

  薛氏听说,便要梳还她原式,谁知左梳也不好,右梳也不好。她两个女儿在旁边也看得笑将起来,薛氏满面羞愧,只得打发松江娘姨去唤张妈过来。张妈接上手,便道:“奶奶原来刨花水用得太多了,故此梳时碍手。”说时,用一块干手巾,在邵氏头发上抹了一抹,仍替她梳了个坠马髻。薛氏赞不绝口,说梳得好。邵氏也用两面镜子,照了又照,笑道:“我梳这种头,还是和尚拜丈母,第一遭呢。”张妈道:“你若喜欢这个,我天天给你梳便了。”

  邵氏笑道:“倘若家常要梳这种头,有事出去,不知要梳怎样的头了。你今儿替我梳了,我还觉得怪可惜呢。”话犹未毕,忽见如海笑嘻嘻的走了进来。薛氏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纸包,便问是些什么?如海说大舞台的戏票。薛氏道:“这时候案目便要打抽丰么?未免太早些罢。”如海道:“并不是案目打抽丰,却是件公益事情。目下民军起义,四海响应,南京已破,孙文做了总统,不日誓师北伐,直捣黄龙,因恐军饷缺乏,所以外间商民人等,解囊捐助的十分踊跃,听说已有数万元送进都督府去了。这几张戏票,也是一班热心朋友,出资包了大舞台的夜戏,售资如数移充军饷,岂非是件公益的事么!”

  薛氏笑道:“什么公益,我看来还是经手的借着名儿哄人罢咧。你可记得那年张园开一个什么助赈会,至今还没有报销账出来么!”如海道:“这遭已非昔比。那时一班办事的,个个存着自私自利之心。目今这些革命党,都是一腔热血,而且人人是有学问的,还虑他什么。”薛氏道:“我也不管他是真是假,这票子是几时的夜戏呢?”如海道:“便是今夜,因此我特来问你们去不去?你们若不去,我便去送别人了。”薛氏道:“你共几张戏票?”如海道:“共是十张。”薛氏屈指数了一数,笑道:“巧得很,恰巧十个人,你都给了我罢。”一面笑着向邵氏道:“你今儿的头可梳着了。”

  邵氏听说,微微一笑。如海趁着这个当儿,瞧了邵氏一眼,又恐被薛氏看见,急忙将戏票塞在薛氏手中道:“今儿不能预留包厢,你们吃完夜饭就去罢。”说罢,径自走了出去。这夜薛氏母女,陈太太母子,王家婆媳,徐家姊妹,张妈扶着老太,主仆共十一个人,一敲六点钟,便到大舞台来。这时戏还不曾开锣,看的人已是不少。他们因人多,便分坐在第二排包厢内。张妈添了张仆票,坐在背后。邵氏与秀珍、掌珠姊妹等,坐在一起,恰巧这包厢旁边,便是一条走路。邵氏纵目四看,只见正厅上座客已挤得满满的,楼上大半是女客,还有些衣服丽都的少年,却并不入座。有的站在路口,有的靠在包厢背后,个个东张西望,两只眼睛十分忙碌。邵氏估量这班人不像看客,又不像戏馆里的用人,心中十分疑惑。那班人见了邵氏,便有几个走过这边来了。邵氏待他们走近,才看出这班人胸前挂着条白绫,上书招待员三字,心中恍然大悟,这班人便是如海所说的热心朋友,不觉肃然起敬。谁知这班热心朋友,见邵氏不住对他们观看,都转错了一个念头,只道邵氏有情于他,一霎时包厢左右,聚有十多人,你言我语,有的说昨夜事务所派你楼下收票,你为什么跑到楼上来了。那人回说楼下人多着呢,我看你们做楼上招待员的,真是好差使,又有得看,又不费力。旁边一个人接口道:“谁说收票差使不好,哪一个不由你们手上经过呢。”

  那人便道:“如此我与你对换何如?”这人听说,笑了一笑,走开去与另一个少年答话道:“昨夜没有派你做招待员啊,你这记号哪里来的?”那人听说,面上一红,厉声道:“我一个人卖脱了四十六张戏票,难道连招待员也轮不着做吗?你们这班人,一天到晚,只知说空话,遇着好处,还要让你们先得,下次我奉旨也不尽这种劳什子的义务咧。”这人见不是话头,便搭讪着同别人去讲话。他们虽然各人说各人的话,却时时偷眼观看邵氏。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瘦长脸儿,戴着副假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眯挤着双眼,几乎把个鼻子凑到邵氏脸上,邵氏觉得这班人着实有些讨厌,便回转头不敢再看他们一眼。谁知这班人来时容易去时难,再也不肯走。及至台上开了锣,才渐渐散开,还不时在她面前转来转去。邵氏心中十分不耐,却也没法。

  此时看戏的人,愈来愈多,几处包厢,都已坐满。单有邵氏等包厢前一间内,只有个娘姨打扮的人坐着,余下空椅。都铺着一张戏单,算是来而复去的意思,面前茶壶却早早泡好。有几个找不着座位的人,都想挨进去,难为那娘姨一一回脱,看她已着实费了些唇舌。邵氏暗想:这不知谁人留的座位?既然诚心看戏,便该早些来。可怪这班人偏要待九点过后才到,似乎早来了便失却他们的面子一般。其实花了钱只看一二出戏,未免有些不值。正想时,忽然鼻管中触着一种异样的香水气,回头见是个二十余岁的美妇人,穿着件银红绉纱薄棉袄,镶着一寸余阔的玄缎滚条,下系西式长裙,直拖到地上。脚下穿的大约是皮鞋,故此走路咭咭咯咯声响。胸前挂一串珍珠项圈,粒粒像黄豆般大,笑容满面的随着案目走来。那娘姨见了,即忙站起,叫了声姨太太。美妇人便回过秋波,向四座飞了一转,见看的人多,口内啧啧了几声,才款款的坐下。那娘姨慌忙在手巾包内,取出一把小小宜兴茶壶,两只东洋磁杯,叫茶房将预先摆的茶壶收去,重新在宜兴壶的泡了一壶茶,满满的斟了一杯,奉与那美妇人。美妇人接杯在手,问娘姨道:“他还没有来吗?”

  娘姨回说是的,她便笑吟吟呷了一口茶,一面在身边取出一只小小赤金镜匣,照着自己玉容,撕了一张粉纸,在面上左抹右抹不住的拂拭。这时候西面末包内,忽然走出一个美貌男子,年纪至多不过念岁,身穿铁灰色花线缎薄棉袍,月白色花缎对襟马甲,用玄缎镶成大如意头,戴一顶外国小帽,雪白的脸儿,好似扑着粉一般,走到这包厢背后,轻轻的咳嗽一声。美妇人回头见了他,便盈盈一笑。这人趁势跨进里面,与美妇人并肩坐下,两个人便唧唧哝哝的谈将起来。邵氏已有几分猜出他们的蹊径,暗想上海地方,这种事都不避人的,无怪俗语说,喝了黄浦江内的水,人人要浑淘淘了。又见那娘姨满面露出惊惶之色,见主人如此,又不敢插口,只把两眼四下里瞧着,生怕被人看见一般。果然不多时,那案目又引了一个八字须的胖子进来。娘姨见了,顿时吓得面容失色,轻轻的道:“老爷来了。”

  那美妇人与少年正谈得高兴,一闻此言,都慌得手足无措。这胖子早已看在眼内,一到包厢门口,便站住脚步,打着京腔,连说了两个甚么回事。邵氏此时也替他们捏着一把汗,料着眼前必有一场大闹。只见那案目不慌不忙的,大声对娘姨道:“你这妈妈真没用,教你管着这包厢,莫放外人进来,你偏让他们混坐。”一面向那少年道:“朋友,这里已有人包了,请你到别处坐罢。”少年听说,诺诺连声的退出外面。胖子也信以为真,骂那娘姨混账,叫她坐到后面去。那娘姨气鼓着嘴,走了出来。又见那少年私下交与案目两块洋钱,教他给那娘姨。邵氏看得真切,暗暗佩服这案目的急智。秀珍姊妹,也把这事看在眼内,私下告诉邵氏道:“这胖子姓魏,是湖北候补道,与我家爹爹也认识的。那妇人大约便是他的姨太太了。”

  邵氏点头会意,再着那姓魏的,正咬着一枝雪茄烟,一手搁在他姨太太椅背上,眼望着屋顶,洋洋得意呢。此时戏台上正做十八扯,吕月樵扮的妹子,白文奎扮的哥哥,串一出杀狗劝妻,妹子扮曹郊,哥哥扮悍媳。白文奎这张胖脸,涂满了粉,花花绿绿,十分难看,引得众人都哈哈大笑。忽然如海也带着笑来了,一见薛氏等人,便道:“原来你们坐在这里,我险些儿在下面找遍了。”薛氏道:“我们这里,已没有座位咧,你还是下面去罢。”如海笑道:“下面也没座头,横竖戏快完了,我站着看便了。”那姓魏的见了如海,便嚷道:“如海兄,这里空着呢。”

  如海道:“原来文锦兄也在这里。”说着,跨到方才那少年坐处坐了。这夜的戏,直做到一点钟敲过才住,薛氏等人,到家已有两点钟光景,又忙着做半夜饭吃了才睡。次日都是日上三竿,还不曾起身。单有张妈是起早惯的。如海因药房中有事,两个人都先起来。如海见了张妈,便问所托之事办得怎么了?张妈道:“老的一面,大事不妨。小的一面,还不得其门而入。不过你须得设法令她们离开这里才好,倘若日子长了,我们寡不敌众,一旦被那一面得了手去,再要挽回,便有些儿尴尬了。”

  如海这晚回来,果然对陈太太说起,目下清廷有议和之意,上海决不致再有战事,故而一班避难的已纷纷搬回去了,今天我们药房门口,足足过了一天的箱笼车辆,也是时下的新气象呢。陈太太听了,颇记挂着家里没人照料,便道:“明日若再没甚风声,我们也可搬回去了。”如海听说,暗下十分得意。这夜累得他几乎在睡梦中笑醒,吃薛氏大大一顿臭骂。谁知次日陈浩然打发人送了一个信来,又把陈太太等吓得不敢回去。如海的计划,仍落个空,只得忍耐着再俟机会。

  原来光复这年,上海人民虽不曾逢什么兵祸,然而每逢新旧交替时代,一定有几个人趁此机会发财,还有些人遭这影响吃亏,这也算弱肉强食,万古不磨的公理。讲到这班人如何发财,以及如何吃亏的问题,却颇难研究。只因发财的人,都藏在肚内,决不肯轻易告诉别人,说我在那一件事上发了一注大财。还有那班吃亏的人,却又挟着一种恐惧的观念,正所谓哑子吃黄连,苦在肚内,到底也不肯宣布。因此局外人鲜有知道。不过偶然看见一班穷极无聊的人,一旦高车怒马,鲜衣华服,略略有些儿奇怪罢咧。若问这班穷极无聊的人何来,却另有一层缘故,想看官们还有些记得。那时大权归军政府掌管,这主持军政的便是都督。都督手下的各科员司,何止数百。就中最重要部分,便是军需谍报二科。那军需科虽说重要,究不如谍报科操着人民生杀之权的利害,这谍报科便是都督的耳目,那科长自然也是都督牙爪了。

  科长姓应,当时大有名望,英法公堂皆有他的名字,巡捕房中也有他的照像。然而他的出身,也并非寒素。他父亲手中很有几个钱,自己在苏州捐过一个什么官,可惜没有上任,就被当地人民逐了回来。谁知他官运亨通,到头仍被他做了军政府中的谍报科科长。这应科长办事十分认真,遇着那些一钱如命的守财虏,便重重的敲他一票军饷,难得有几个漏网。也是他手下侦探众多,消息灵通的缘故。这天又据侦探报告,说城内某处有宗社党藏匿。应科长任事以来,虽然破获了几个富户,却从未捉到一个宗社党,闻报好不欢喜,当下便往都督府来。

  这时都督正在会客室内,室外站着四个警卫军,还有四个雄纠纠气昂昂大汉,一式的黑布袄,黑布快靴,密门钮扣,光着头,打扮得好似蜡庙内费德公手下的打手一般,腰间都挂着手枪。却是会客室中那位上宾的扈从。应科长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有个人,精声大气的在那里说话,又杂着都督的笑声,便知道都督与敢死队刘队长议论军机大事。仗着自己是都督第一个得力人物,便大踏步进来。只见都督正歪在炕榻上,口中含着一枝三炮台香烟,炕桌上面摆着一套戏衣,还有一顶开口跳戴的高帽子,正面也有一个英雄结。那刘队长却站在当地,指手画脚的谈天。一见应科长,便道:“小应来了,你看我们敢死队新式的军衣好不好?”

  应科长笑道:“完了,什么新式旧式,你把自己的护卫,打扮得神气活现。手下的兵士,都同化子的爹爹一般,还要夸什么口呢。”刘队长道:“呸,你眼睛不曾张开么?这种服式,难道还不好。”说着,便把炕桌上那套戏衣,给应科长观看。应科长笑道:“你疯了,这不是施公案内朱光祖穿的么?怎说是军衣?”刘队长道:“这便是我们敢死队新式军衣。”应科长知道刘队长脾气不好,连都督也有些怕他,不敢和他多辩,便道:“果然很好。”刘队长听了笑道:“小应果然有眼力,方才都督也说式样不错,而且昨日我着人写了封信,送到报馆中去,今天报上也说十分壮观呢。”

  应科长笑了一笑,便把侦探访得有宗社党在城内匿迹之说,告知都督。都督大惊道:“既有宗社党,一定还有兵队同来,我们非得调大队人马去捉拿不可。”刘队长听了,便自告奋勇。应科长道:“倘若一调兵马,恐他们得了消息,先事逃走,反为不美。我看还是先带几个人去探看动静,倘若那边人多势众,我们再调军队不迟。”都督听说,还有些犹豫。刘队长插口道:“小应的话儿,果然有理。倘若我们人马去得多了,他拚着一死,向我们抛一个炸弹,岂非大大的不值得么,还是给他个冷不防为妙。”

  刘队长这句话不打紧,却把应科长吓得一跳。暗想:我却不曾料及这一着。倘若真的抛出炸弹来,可就糟了。都督也以刘队长之言为然,便命应科长先去探看,须要小心为是。应科长领命出了会客室,已不似来时那般高兴,满肚子记挂着炸弹。回到谍报科,见自己四个伙计,都已结束停当,预备出发。应科长道:“今儿不比往日,我们须带手枪才好。”众人道:“我们早预备下了。”应科长听说,平添了几分壮气,自己也拣两把新式勃郎宁手枪藏好,才命报信的那个侦探引路,直向宗社党处而来。走了一程,那侦探止步道:“到了。”

  应科长抬头一看,不觉呆了一呆,暗想这不是以前在道台衙门做文案的何铁珊家里么?何铁珊这人,在日论不定要做宗社党,因他结交的都是些官场中人物。然而他已亡故多年,家中只有一妻二女,听说长女也出阁了,两个女流料想做不了宗社党,莫非铁珊生前的朋友,借他家作为机关,亦未可知。想罢,便命侦探上前叩门。不一会,有个扬州口音的娘姨出来开门。应科长此时,不怕炸弹,奋勇当先,领着众人一拥而入。那娘姨拦阻不住,惊得什呢什呢的怪叫。何铁珊的女儿兰因,正坐在客堂中做绒线衫,见外面闯进五六个面生男子,心中十分惊异。又见为首一人,生得尖头小脑,衣服华丽,像是个上等人模样,即便迎上前道:“你们找谁?”应科长道:“我奉都督之命,至此搜寻宗社党。”

  兰因听了,不懂这宗社党是什么东西,顿时大惊失色道:“我们这里没有宗社党呢。”说着,便向楼上高叫了两声妈妈。忽听楼上脚凌乱,还有凳子倒地的声响。应科长是何等人物,听声音有些蹊跷,料定侦探的报告不为无因,当下喝令众人上楼搜拿。兰因慌了,拖住应科长,不放他上去,究竟女孩子力小,被应科长轻轻一推,早跌了个仰面朝天,及至挣起来时,应科长已站在楼上房门外面,那房门紧紧闭着,被他们打得震天价响,里面的人益发没了主意。隔有一顿饭工夫,才开了门。应科长命众人守在门外,众人都执着手枪,如临大敌。应科长一脚跨进房内,见何铁珊的妻子徐氏,立在床前,索索乱抖,面色都吓黄了,衬着浓浓的一脸粉,青森森十分可怕。应科长四顾不见外人,心中颇觉奇怪,暗想方才明明听得楼上有男子脚步声响,为何此时不见男人踪迹。看这里只有一扇门,料他跑不了,一定还躲在房内。当下便向徐氏道:“我等奉都督之命,至此捉拿宗社党,你把他们藏在那里?快快说来,免遭连累。”

  徐氏战战兢兢的道:“我家并没有宗社党,你们大约弄错人家了。”应科长道:“胡说,我们探访确实,岂有舛误之理。”徐氏听说,愈形慌张。应科长更为疑惑,用手向门外一招,那四个伙伴同侦探便一拥而进。徐氏见了,惊得动弹不得。应科长下令搜寻,众人顿时翻箱倒箧的大搜特搜,虽然不曾搜出宗社党的踪迹,却搜出两箱宗社党的凭据来。那两只箱子内,满满的装着宗社党所穿的衣服,还有貂皮外套,玄狐外套,天马皮外套,草上霜箭衣等类,足值五六千银子。应科长看得眼都红了,喝道:“这些衣服不是宗社党的是谁的?”便命众人抬去见都督。徐氏慌了,奔到房门口,拦住了去路道:“这都是我丈夫遗下的衣服,你们是那里来的流氓,借端白昼抢劫,还当了得。”口内虽然这般说,却不敢呼唤。应科长一眼看见徐氏走开处,床下露出一幅衣角,不觉喜出望外,也不与徐氏答话,抢步上前,抓了那幅衣角,轻轻一拖,顺手拖出一个宗社党来。

  这人一露面,不但徐氏惊得面如土色,连应科长也做声不得。那人年在二十以外,面如冠玉,衣服华丽,却蒙着一脸的尘士,满身蛛网,见了应科长,羞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应科长认得此人,乃是都督府中一名科员,平日颇得都督信用,不料今天却在这里相见,看他的狼狈模样,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便道:“你缘何到此?”那人道:“这里乃是我亲戚家里,方才我只恐盗劫,故而躲避,原来是你来捉宗社党的,我却不曾看见有什么宗社党呢。”应科长道:“你既不是宗社党,快些走罢。倘被都督知道,你可免不了嫌疑咧。”那人听说,抱头鼠窜去了。应科长问那侦探道:“你这消息,从何处探来?”那侦探道:“是都督府王科长的报告。”

  应科长听说,恍然大悟,知道王科长与那人意见不合,所以借我来作弄他的,用计果然很毒。我虽作了他的傀儡,却不能就此下场,况且放着这两箱细毛皮衣,也未便轻易饶过,便大声对徐氏道:“你家窝藏这种满清官服,罪名已是不小,倘若好好的让我们带去见都督,大不了充公了事。如其故意抗拒,那时准得个枪毙的罪名。”说罢,便令众人带回去。众人吆喝一声,抬起那两只衣箱便走。可怜徐氏到头还不知宗社党是些什么,只道都督派他们来捉拿床底下那人的,目今事已败露,只得眼睁睁看着这班人,抬了两箱衣服,吆吆喝喝的奔出大门而去。正是:方喜嘉宾同入幕,谁知大盗不操戈。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回聚餐会竭力争口腹检方书拚命省铜钱

  当下兰因也气嚅吁吁奔上楼来,问她娘道:“这班人究竟为着何事?”徐氏因问,这些强盗死出去了没有?兰因回说早走了,徐氏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兰因劝道:“母亲且不必悲伤,方才他们抬去两口皮箱,箱内装的究竟是不是宗社党呢?”徐氏道:“呸,你道宗社党是些什么?这宗社党便是说的他呢。”兰因道:“不见得罢,他们既来捉他,为什么又放他逃走呢?”徐氏听说,猛然想起方才他们问答的话,果然宗社党不像是个人,若是个人,为什么要开箱搜寻呢?便道:“宗社党莫非是你父亲遗下的几套细毛皮衣服么?我没听得衣服有这种混名,而且藏这衣服的,也未必见得犯罪。我家隔壁衣庄内,不是明目张胆的挂着宗社党出卖么?从未见有人拿去充公,为什么把我家的宗社党都拿了去呢?”兰因惊道:“那件紫貂皮外套,可被他们拿去了不曾?”徐氏道:“还留给你呢!”

  兰因听说,不觉流泪满面道:“那件紫貂皮外套,去年我要改做皮袄,你霸着不许,如今一古脑儿被他们拿去,如何是好?爹爹死后,遣下二万多银子衣服,一大半被你送给了心爱的人,剩下的又被强盗算计去了,我做女儿的一些光也不曾沾得,我好命苦也。”说着,便呜呜咽咽的哭了。徐氏道:“你又哭什么呢?我们丢了这许多东西,一定要想个法子弄回来才好,难道白听他们拿去受用不成!”兰因道:“说什么弄回来,我们母女二人,谁能够出头露面的去找脚路。便是找到了脚路,又向谁去要呢?”徐氏道:“我等虽是女流,还有亲家公呢。他在外边交游很广,须得请他来商议商议,才是道理。倘若我哭罢了你哭,你哭罢了又是我哭,那就没得了局咧。”

  兰因听了,才止住悲声,徐氏便命娘姨快去请亲翁来。列位,你道徐氏的亲翁是谁?说出来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认识,此人姓陈名浩然,乃是陈光裕的父亲。原来徐氏便是光裕的岳母,兰因便是他亡妻之妹。光裕临走时,原着人来请他丈母小姨同去的。无如徐氏一心恋着家中房屋,没人照顾,因此回却不去,不料今天果然出了这个乱子。陈浩然得信,即命老仆留心门户,自己急忙到了何家。徐氏接见,劈头一句便问宗社党是什么东西?浩然倒被他问住了,隔了一回才道:“这宗社党便是帮着大清皇帝,反对革命党的人,你们问他则甚?”

  徐氏听说,对兰因点了点头,便把方才来了一群人,闯进楼上房内,说是都督派来捉宗社党的,宗社党没有拿到,却把两箱贵重衣服拿去等情,一一告知浩然。惟有那床底下捉出宗社党一事,却一句也不曾提及。浩然听说,怫然道:“都督者,人民之表率也。今纵令手下人如此猖狂,还当了得。你们不必惊慌,待我到会里去与会长说了,开一个特别大会,即刻发电到南京临时政府,不怕这都督不走他娘的路。”徐氏听了忙道:“这个使不得。此事并非都督之过,全是一班手下人惹出来的祸,你若把都督参了,岂不冤枉了好人么!况且我等只求取回原物,已是心满意足,又何必惊天动地的打电报给南京政府呢。”

  浩然叹道:“话呢,原是不错。常言道:瞒上不瞒下。大约是一班手下人弄的鬼,都督也未必知道此事,我也不必伤这阴,待我亲自见都督,把此事缘由告诉他,令他把这班狐假虎威的手下人,重重警戒一下子,再追他原物便了。”徐氏大喜道:“若能如此,真是再好也没有,全仗亲翁大力。”

  浩然谦逊了一会,辞别何家母女,直奔都督府而来。走到都督府前,只见四个黄衣兵士,荷枪植立门外,枪头上都插着刺刀,明晃晃的耀眼。浩然见了,有些害怕,探头朝里面一望,见二门外还站八名兵卒,八捍枪在两旁搭好架子。浩然自觉气绥,不敢进去。那守门的兵士,见他探头探脑,便喝问做什么的。浩然道:“我找人呢。”说着,便整一整衣服,大着胆子走进了头门。那二门口八个兵士,却谈笑自若,并不管他。浩然走过二门,又见第三道门外,除八名守卒之外,还有一名军官。浩然知道都督府的门禁,进了大门,那二门三门,都可自由出入的,便放胆走去。谁知才走到门口,便被那些守门兵卒吆喝一声,吓得浩然魂不附体,回身便走。那时恰巧外面走进一人,认得浩然,高声道:“陈先生哪里来?”

  浩然见是自己的门生王守一,便道:“原来你也在这里。我有一件小事,意欲谒见都督,不料守门的不让我进去。”守一道:“正是呢,都督因外间刺客甚多,所以不轻易见客,先生此时,若无甚紧要公干,请到我们办公处坐一会罢。”浩然随着守一走到一处,见门外挂着军需科三字一块粉牌,守一引浩然进内坐下,亲自奉了一杯茶。浩然见这公事房内,共有四五个人,都在结算账目,十分忙碌。又听得有人念着眼镜费七百八十六元,应酬费一千五百六十八元。浩然在肚内暗想:这许多眼镜,不知谁戴的?那应酬费又不知请什么客?守一对浩然道:“我们军需科,执掌全军财政,出纳报消。近来有一班商民人等,纷纷助饷,累得我们昼夜不得空暇。其实这小小数目,济得甚事。他们郑重其事的送来一票,还不够我们都督请一次客呢。”

  浩然道:“这也是他们各人的热心,所谓马载千钧,蚁驼一粟,各尽各的力量罢咧。”守一道:“方才你说有一件事,须要面见都督,不知是什么事?”浩然便把何家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守一道:“我看你还是不去见都督的好。这事大约是谍报科应科长办的,应科长与都督十分投机,你若冒冒失失见了都督,不但衣箱不能索回,论不定还得个大大的过失呢。”浩然道:“这便如何是好?”守一道:“据我的意思,还是与应科长情商为妙。”浩然道:“我与应科长素昧生平,如何能情商呢?”守一道:“你若依我的话,那应科长面前的说话,都由我代劳便了。”浩然大喜,催着守一快去。守一去了一会,回来道:“应科长承认箱子果然有的,不过他奉命而去,须得呈都督验明,再行发还,你隔两日再来一次罢。”

  浩然谢了守一,回到何家,向徐氏道:“都督已见过,衣箱乃是谍报科应科长拿去的,须待验看明白,再行发还,你们不必担扰,隔两天包在我身上取回便了。”徐氏听说,十分欢喜。隔了两天,浩然又到都督府去了一遭,谁知仍不曾验过,次日又跑了一趟空,一连三天,毫无消息,不由得何家母女又起恐慌,逼着浩然设法。到了第四天,浩然从都督府回来,果然押着两部黄包车,每车拖着一只皮箱,箱上还粘有都督府的封条。徐氏见是原物,好生欢喜,即命人抬进里面,问浩然怎样取回来的?浩然道:“我今天见了都督,他还说不曾验过,我便发作了几句,末后我说,你今天若不还我衣箱,我一定要电致南京临时政府。他一闻此言,顿时着了忙,即刻差人向谍报科讨出这两只箱子,当面验过,加上封条,给我带回来了。”

  徐氏称谢道:“足见亲翁力量不小,若教别人去,不知几时才讨得回来呢。”浩然听了,洋洋得意。兰因急于要看那件貂皮外套可曾失去,催着她娘开箱观看。徐氏道:“你忙什么呢,衙门里出来的东西,还怕少了不成?”浩然便帮着他们撕去封条,徐氏轻轻的揭开箱盖一看,忽然叫了声阿唷,不觉向后倒退几步,手一松,那箱盖霍的一声,重复阖上。浩然没有看清,惊问什么回事。徐氏气喘得回不出话来。浩然便自己开箱观看,谁知不开犹可,一开之后,顿时气得发昏章第一,不由的目定口呆,连声咄咄。原来箱中并无衣服,只有一床破烂不堪的被絮,裹着些砖头石块之类。兰因即忙把那只箱子打开看时,也和这只一般的几块碎石,一床棉被,她那件心爱的貂皮外套,已不知哪里去了。兰因此时只急得双足乱跳。徐氏定了神,忙问浩然道:“方才亲翁不是说的都督开箱时,亲翁当面在场么?”

  浩然满面紫涨道:“不不不是我当面在场,乃是都督与应科长当面验看的呢?”徐氏不言语了。兰因听他这般说法,便奔回房中,嚎啕大哭。徐氏也掩泪上楼。浩然自觉没趣,回到家中,愈想愈恨,当时便打发家人出城,到陈太太那边送信,自己草了一张节略,预备告知会长,与军政府大起交涉。他这会叫做旧学维持会,会友一大半是本地绅士,其余不是诗人,便是词客,真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没一个不是圣人之徒。这天正值会中开会,因此会友到的很多,今日所开的不是职员会,也不是评议会,却是聚餐会。与会的,每人派出小洋五角,因此都是空腹而来,预备着大嚼一顿,装满了回去。浩然到事务所时,已是灯烛辉煌,品字式摆看三桌筵席。那班会员,却团团围困在桌边,考验这几只冷碟。有一位钱守愚先生赞叹道:“这盆鸡真好,又肥又新鲜,可惜东西不多,少停醮些芥末,吃他两块,真是其味无穷也。”说时觉得下嘴唇一凉,对面那位杨九如先生嚷道:“守愚兄留心尊涎,别滴在小菜盆子里。”

  守愚听说,慌忙把头向里一缩,只听得鞑一声响,雪白台布上,现出骰子大一点水晕。守愚十分惭愧,众人都笑说:“钱先生未免忒性急了。其实这桌上就是一盆鸡好,那盆白肚不是只有薄薄的几片吗。这盆松花也没有变透。还有一盆熏鱼,面上的白点,说不定有些发霉呢。”杨九如便举着夹了块熏鱼,在鼻际闻一闻,咬一口尝尝道:“不觉得什么呢。”又咬一口道:“果然有些霉气。”更咬一口道:“还可使得。”说着,把余剩的一齐塞在口内道:“我倒放肆了。”

  守愚道:“那有何妨呢。当年神农氏亲尝百草,也无非辨味而已。这盆皮蛋既未变透,不知可有些涩口?”说罢,伸手便想捞皮蛋。九如慌忙拦住道:“一之已甚,其可再乎!兄弟始作俑者,尚恐无后,守愚兄何必亦步亦趋呢!”守愚怒道:“这桌上的菜,难道单有你一人可以吃的吗?在座诸公,谁不是出了五角洋钱才来的,要你独霸一桌则甚?”九如笑道:“钱先生又要性急了,时候还没有到呢,少停尽你的量吃便了。”守愚益发动怒道:“你说时候未到,为何方才自己吃了一块熏鱼呢?”九如道:“那是你说的,神农氏亲尝百草,无非辨味而已。”守愚道:“难道你尝得,别人便尝不得的么?”九如笑道:“世间那有第二个神农呢?”

  守愚大怒,将帽子一摔,便要和九如拚命。众人恐他们闹出事来,忙将守愚劝住,守愚恨恨不已。忽然会长发令,命茶房唤酒,那班喝酒的都咂嘴咂舌,十分欢喜。还有一班不能吃酒的,却竭力反对,说今天聚餐,又要喝什么酒呢。他们这班酒鬼,只消每人吃二斤半酒,已差不多把自己的份子滑下肚去了,那饭菜可不是占我们的光么。”有一人发议道:“我们也有对付之策,他们喝酒,我们便吃菜,等而他们喝酒完了,我们菜也吃得差不多咧。”

  众人都道此法虽妙,然而他们喝酒的能兼吃菜,我们吃菜的,不能带喝酒,未免仍有些吃亏。但是会长的主意,却也未便违背。浩然见众人都记挂着吃局,会长也在忙忙碌碌,未便将自己的意见发表,闷坐一旁,预备发表意见时演说底稿。原来浩然虽是会中评议员之一,却从未发过一句议论。每逢评议会期,他不过恭陪末座,听他人高谈阔论,自己惟有举手赞成,却是拿手,余下的都是外行。今天心中怀着这事,便和考场内出了难题一般,左思右想,终觉不能加都督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因此钱、杨二人争执,以及众人议论,都听而不闻。

  不一时酒已送到,众人纷纷入席。浩然胸中话稿还没有头绪,便懒懒的挨在会长一桌上坐下。这会长姓汪,号晰子,世居上海,算得是一个土著,常和一班绅董往来,遇有结社开会等事,无一处没他的足迹。他自仗口头来得,老着一张面皮,到处演说,博得几声拍手,明天报上便大大登着他的名字,说某处开会,汪晰子君登坛演说,闻者鼓掌云云。他虽然一派口头热心,然而自己的名气,却愈吹愈大,便有几处会中请他做名誉赞成员,旧学维持会,也公举他做了会长。他任事以来,第一件发起的便是聚餐。因他酒量很好,足足喝得下四五斤绍兴酒。而且饭量也高人一等,每次聚餐,他和别人一样的出了五角洋钱会份,至少也得吃一元四五角回去。有些人虽然不服他,无如酒饭量都不是他的对手,却也无可奈何。

  这夜晰子一入座,便把右手在嘴上抹了一抹,再向同席诸人一看,见都是些老弱残兵,惟有杨九如却是个劲敌,暗道不好,这壶酒在他手内,少停准得吃他的亏,须要设法收回才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当众宣言道:“今夜我们会中聚餐,乃是光复以来第一遭举行,可谓难得的盛典。兄弟合该奉敬诸君一杯,为沪军都督祝福。”一面说,一面在九如手中接过酒壶,替众人斟了门面杯,紧紧执着壶柄,一手举杯道:“常言云:酒逢知己千杯少,大约与今日相似。”说着便一饮而荆见众人都不曾动,自己又满满的倒了一杯。九如见晰子喝酒,慌忙也呷干了,伸手等他倒时,晰子只作不见,拿起筷来,把鸡肉盆子推了一推,道得一个请字,众人一齐下箸。九如急忙丢了空杯,抢箸在手,再看盆子内,方才钱守愚赞叹的几块又肥又新鲜的鸡肉,已不知所往,单剩些颈项碎骨,赌气不吃他,便换了路线,夹两片白肚,一口吞入肚内。

  晰子见他吃白肚,即忙也抢一片吃了。有些吃不着白肚的,便吃薰鱼,你抢我夺,霎时间四只盆子,吃得干干净净。晰子吩咐上菜,茶房答应一声,众人都引领以待。只见茶房端上一只大大的盆子,上面还盖着一只碗,向桌上一放,众人不知是什么美菜,觉得热气直冲,还夹着肉香,一齐张着铜铃般大眼,看茶房把盖的碗揭去,原来是一盘新出笼的馒头,足有四五十个。这也是晰子的主意,他知道众人都是饿着肚皮来的,菜少人多,慢慢的吃着酒,一定不够,故而先把一盘馒头,将众人塞饱了,以下的菜,好自己受用。众人怎及会长的心计,见了馒头,不问好歹,抢来便吃。

  晰子微笑着喝着酒,见众人吃罢了馒头,才命人上别样菜。此时众人已有八分饱,果然吃时比方才文雅了许多。浩然意欲就此发表意见,又因刚才晰子说起为沪军都督祝福等语,恐他与都督交好,一开口便是祸事,因此想试探晰子的口气,再定方针。当下便问晰子道:“那日商团公会开会,不知会长可曾在场?”晰子笑:“我也算商团公会中一个名誉会董,如此大典,岂有不到之理。”浩然道:“大约都督也见过的了。”晰子道:“岂止见过,我还同他谈了半点多钟呢。这都督真是个革命伟人,我与他一攀谈,便知他是一个特等能干人物,怪不得能做非常事业,地方上出了这种都督,不可谓非地方之福。我们旧学维持会,须得公送他一块匾,才是道理。匾上的字,须请黄万卷先生大笔一挥,便题一方保障四字便了。昨儿我与李仰之兄谈及,他说四字有些像城隍庙内的匾额,与都督不宜。我想来想去,觉得再没有比这四字合式的了,正要请你们评议诸公,评一评议一议呢。”

  黄万卷接口道:“我看一方保障四字,还不如功高于周四字更为的确。”众人都说这四字新奇。万卷道:“我遍阅诸书,觉得这都督二字,以三国演义为最古。当时吴国水军都督周瑜,便是中国第一个都督,所谓功高于周者,犹言胜过第一个都督也。”众人都说:“果然妙极,不知万卷先生,怎样想得出这种深奥的文字?”万卷笑道:“这四字原从我一首诗中脱胎出来的。这首诗也是赞这位都督,虽只二十八字,却也包括古今,可谓穷思极想的了。今儿不妨念与诸位听听。”说罢便摇头晃脑的朗吟道:盖闻都督有周郎,念了一句,又哼了半天,才续第二三句道:而况陈公魔力强。一夜攻开门八面,吟到这里,见桌上三鲜碗内,还剩一个肉圆,即忙夹起,送入口中,一面嚼着,一面哼哼的念那结句道:沪军都督姓名香。吟罢,众人都道:“好诗好诗,不过第三句所谓门八面,不知指的是那八门?若说是上海城门,旧有六门,加上新开的尚文一门,也只得七门,还有一门,不知何在?”

  万卷笑道:“这都是我诗中微旨。便是第一句盖闻,以及第二句魔力四字,也有深意,今日索兴给你们讲个透澈罢。盖闻者犹言非目睹也,周郎生于汉时,距今数千年,谁曾目睹,故我以盖闻括之。至若魔力二字,原非我等旧学界所宜用。然而目今百事改革,我也不能拘泥这些小节,宁可降格以求。所谓魔力者,即法力之意。都督并非江湖卖艺之流,加以法力二字,骤看似乎不伦,但都督以一介书生,而能成此大业,岂非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乎!故我用魔力二字,隐寓都督为一介书生之意。讲到门八面,其中七门果是上海城门,还有一门,你们诸位都没有想到,那制造局的头门,可不是也在这一夜攻开的么?”众人听了,一齐拍手道:“果然万卷先生设想高妙,实非我曹所及。”

  万卷笑而不言,听他们赞着,自己便举箸夹那碗红烧蹄子吃。谁知肉皮还没有煎透,十分坚硬,兼之他得意极了,用力过猛,那只碗顿时大翻其身,肉汤满桌横流。万卷舍不得糟蹋,慌忙伸头下去,就台面上呷汤。浩然听他们人人都赞都督好,自己不敢说他的坏处,只得附和他们,唯唯诺诺了一阵。席散回家,悄悄把所拟的一张节略烧毁不提。

  且说晰子这夜又是醉饱而回,走到自家门首,已有十点钟左右。晰子一抬头,见楼窗口灯光透亮,不觉心中大怒。原来他赋性最俭朴,每夜八点钟敲过,便命家中上下人等,一例熄火安歇,以省油烛,便在八点钟以前,他家三上三下的住屋,也不准点三盏以上的灯火。他最忌的便是灯下看书,还有一篇极大的道理,据说灯下看书,既伤目力,又费油火,故此古人宁甘囊萤映雪而夜读,不肯挑灯秉烛而夜读者,所以保全目力也。家中倘有犯了此戒的,无论何人,定必大大受他一场申斥。单有他那位未婚的东床娇客,即使明知故犯,也没甚要紧,晰子反有些惧他。你道晰子这样的人物,怎的怕起一个十五六岁的未婚婿来?其中却有一段隐情。只因晰子年过半百,单生一女,取名如玉,他夫妇钟爱得好似掌上明珠一般,立意要替她攀一个有财有势的男家。无如人心都是望高走的,一有了才,二有了势,谁肯俯就和晰子这般人家攀亲,故而晰子空有了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却再也找不到一个财势双全的快婿。后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家门户,万万不配与财势两全之家攀亲,只得改变宗旨,意欲拣一个不欲穿吃的人家,将就了事。

  恰巧有个做丝茶生意的广东人,名唤梁友才的,与晰子在演说场中相识,晰子打听得此人有十余万家资,单生一子,年方十五,与如玉同庚,现在北洋公学读书,生得一表人材,而且资质聪敏。晰子好生欢喜,即忙央人前去说合。友才素闻晰子在演说场中颇负盛名,又听说他女儿生得如花似玉,便一口答应,择吉行过聘礼。晰子的目的,也算达了一半。不料这年喉症盛行,友才一家上下,都染此病,那班没要紧的人都陆续治愈,惟有友才夫妇,一对正主儿,却相继去世。他儿子志敏,寄宿校中,幸得逃过此劫。友才既死,便有一个近支族弟藉口志敏年幼,便欲管理友才的遗产。晰子是志敏的岳父,自然出场不许。讲了好久,才议定不动产归志敏叔父暂管,待志敏成家后归还。动产归志敏岳父暂管,也待志敏成家后交还。立了议单,彼此无话。自此志敏便寄居晰子家内,友才的五万余金现款,都划在晰子名下。晰子仗着他,在外间很挣了些市面,因此不敢得罪志敏,便遇着生平最犯忌的灯下读书,也眼开眼闭的由他,故而他妻女有时借着志敏出面,桌上摊了一本书,他们却在旁边借光作事,否则便要熬黑暗世界的滋味了。

  这夜晰子见楼上灯火未熄,便怒气冲冲的奔上扶梯,心中估量,大约又是志敏贪看小说,尚未安歇。此时十点已过,六点钟燃灯,至此已过四个钟头,岂不太费膏油。虽然他还有钱存在我处,然而古人节衣节食,崇尚俭德,岂可为了贪看这种无益的小说,耗费许多火油。我已纵容他多次,今儿若再不整顿,将来作何了局。想着已跨进房内,一眼看见桌旁坐的,并不是志敏,却是他夫人裘氏,与女儿如玉。两个人都是愁眉苦眼的,似乎怀着重大心事一般。晰子不胜诧异,因道:“你们为何此时还不安歇,难道火油不是钱买的么?况且目下油价又涨了许多,一铁箱老牌美孚油,至少要一元八角几分大洋,以洋价一千三百文计算,可不是足足二千四百余文么?化了二千四百余文一箱火油,若不用他一年半载,岂不大伤元气。这句话不是我屡次对你们说的吗?你们那一遭不当作耳边风。须知树以枝叶为本,人以钱财为先。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休得小看了这钱财二字呢。”

  裘氏正色道:“你休唠叨,志敏病了,应该想个法儿,才是道理。”晰子吃惊道:“志敏早起,不是好好的么,怎的忽地害起病来?”裘氏道:“他吃晚饭时还是好端端的,吃罢了饭,忽然双手捧着肚子,说是腹痛,我只道他误吞了苍蝇、蚂蚁之类,教他睡一会,出个恭便能好的。谁知他睡下去,更痛得利害,只是在床上打滚,我们吓得没了主意,意欲请医替他调治,又因天色晚了,那班大夫的脾气,宁可坐在家里没人请教的,若请他出夜诊,便要医金加倍,轿资若干,准给他敲一个大大竹杠去。你回来知道了,一定不以为然的。若说听他疼痛,又着实令人害怕。幸得他方才略略好些,此时已睡着了。谁你知一回来,不问皂白,只顾抱怨我们点火,我们谁不想早些安歇呢!”

  晰子皱眉道:“天有不测云风,人有旦夕祸福。肚痛的缘故,不是误吞微虫,便是着了冷,一定没甚要紧,你们尽顾放心熄火安歇便了。”话犹未毕,忽听得里面志敏又哼将起来。晰子即忙奔进了内房,房间内没灯火,黑洞洞的。晰子性急慌忙,冷不防当地横放着一张长凳,晰子一脚跨去,绊个正着,只听得噗通一声,连人带凳倒在地下。裘氏慌忙举灯来照,见晰子已撑了起来,摸摸额角上,起了胡桃大一个疙瘩,只因不准点火,是自己的主意,不能怪别人,只说:“你们怎的把长凳放在当路?”

  裘氏也不理他。晰子见志敏睡在床上,哼哼不已,双手捧着肚子,身子蜷曲得似弯弓一般,额角上的汗珠,足有黄豆般大,面色铁青,嘴唇皮都发了白,知他腹痛得利害,问他此时可觉得好些,志敏只是摇头。裘氏便催晰子快去请大夫来,替他诊一诊,他今夜腹痛得很有些怪气,倘若大夫说没甚要紧,那就可放心了。晰子道:“你怕什么!头疼肚痛,从来没有大病的。他一定是误吞了苍蝇蚂蚁之类,此时在腹中发作,所以疼痛,少停泻一次出出空,便不打紧了。如其请了大夫来,这班人都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有生意上门,岂肯轻轻放过,定要造出许多病源来吓人,他好一趟一趟的看下去,享病家的医金供养。有时还要用养病之法,把病人养着,不替他治好,也不给他治坏,这都是做医生的不二法门。我知道他们诀窍的,岂肯上他们的当么。你们休得着急,我家现放着一部木板的验方新编,待我查一查看,误吞诸虫,应用什么药,吃下去一定灵验。”说罢点了根纸煤头,大步奔下楼去

  一会儿忽然直着喉咙,大叫阿呀不好了,你们快来。裘氏慌忙另点了一盏灯,走到下面。原来晰子素患近视,点着纸煤头儿寻书,不料书签在火上燃着了,险些儿烧了他这藏书库,幸得他手快,把火扑灭,无如书还没有到手,只得叫人下来帮忙,当下裘氏的灯一到,晰子便把一部验方新编抽在手中,一口将裘氏手中的火吹熄了,才暗中摸回楼上,在灯下一门一门的查看。好容易查到肚腹门,见第一节便是腹痛辨症。上写着:脐眼上痛者,食痛也。脐眼下痛,热手按之不痛,或其痛多隐,或痛如刀割,或吐或泻,或痛甚而觉有冷气,皆寒痛也。手按之更痛,冷物熨之不痛,或自下而痛上,或时痛时止,腹满坚结,皆热痛也。时发时止。痛在一处而不移者,或有硬块起者,虫痛痞痛也。又闻煎炒食物香气则痛,痛时口吐清水,或口渴者,亦虫痛也。晰子不料腹痛有这许多名目,看了反觉得茫无头绪,不知志敏的腹痛,究竟是冷是热,是虫是食。问志敏时,志敏自己也不知上痛或是下痛,硬痛或是软痛,只说疼痛难禁罢咧。晰子生平虽足智多谋,至此也不禁呆了。还是裘氏说:“吃药不比得儿戏,吃下容易,要他吐出来可就难了。我劝你不必在验方新编上考究罢,听说药店里有一种午时茶,吃腹痛最是灵验,而且价钱又不贵,每块只消一二十文已够,何不买一块来给志敏吃了,看他有效没效,再作计较。”

  晰子听她说话有理,也点头称是。摸一摸身畔。尚余五六个铜元。料想够了,因命妻女留心门户,自己上街去买药。离他家一箭之遥,有一家药铺此时尚未收市。晰子走到门口,却又踌躇不跨进去,暗想午时茶一物,乃是夏季药店中备着送人的,何苦化钱去买。无奈此时已交秋末,而且这家药店中的人,又并不相识,未便上去讨索。自己有一个朋友,现在小南门外姜衍泽堂药店内,何不问他去讨一块,虽然路远了些,却可省几个钱儿。想罢,径奔小南门而来,那时姜衍泽已收了市。晰子敲了半天门,才见牌门板上的一扇洞门开了露出半爿面孔,问晰子做什么?晰子回说找人,因把那朋友的名字说了。那人道:“已睡了,你明儿来罢。”晰子道:“不行,我今儿有非常大事,非得与他面谈不可。”

  那人信以为真,即忙开了门,延晰子进内坐下,再去唤他朋友。这朋友恰巧解衣将睡,闻有朋友找他,还说有非常大事,不觉吓了一跳,慌忙披衣趿履奔到外面,见是晰子,便问汪先生夤夜来此,有何见教。晰子见他睡而复起,颇觉不好意思,未便将来意说出,只可先用别的话与他鬼混了一阵,落后始说要几块午时茶,那朋友即忙包给晰子,晰子接了,称谢辞出。这人细细思想,觉晰子此来并无什么非常大事,反误了自己一场好梦,便把唤他的小伙计抱怨了几句,连称晦气,重复回房睡觉不提。且说晰子捧了一包午时茶,不由心花怒放,急匆匆奔回家内,谁知在药店中讲话工夫大了,志敏腹痛一会,已沉沉睡去,便是他妻女也都灭灯安歇。晰子暗中摸索的走到楼上,把午时茶向桌上一抛,解去长衣,打了一个呵欠,直挺挺的躺上床去,不一时便呼声大震。正是:但使金钱牢固守,何妨性命等闲抛。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回呼将伯和尚鸣冤慕共姜女郎矢志

  翌晨钟鸣八下,便有一个人来找寻晰子。那时晰子正在楼上,听来人一口宁波话,粗声大气的问汪先生在家么,知道是商团会里的朋友徐德权,即忙开了楼窗答话道:“德权兄请客堂内坐,我马上便来。”德权连称别忙,一面跨进客堂,背着双手,默念他往常读惯的那副墨拓朱夫子治家格言中堂立轴,念到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晰子已下来了。德权见了他,兜头作了个大揖道:“汪老夫子神机妙算,果然令人钦佩,即使诸葛孔明重生,也得自叹弗及。”晰子道:“莫非那话儿着了么?”德权道:“非但着了,而且还有比这个更利害的把柄呢。”晰子笑道:“那更妙极了,不知是哪一件把柄?”

  德权道:“那人的卧房背后,不是有一间空房,你说他双门紧闭,必有蹊跷,我也疑心这一着,因此买通了邻近一户人家的小子,令他偷着去探看,果然不出你我所料,你道他回来说些什么?”晰子道:“莫非里面藏着违禁物品么?”德权道:“比违禁物品还要郑重,而且是两个活货。”晰子道:“那就难猜了。”德权笑道:“难猜什么,房内并无别物,却是两个妇人。”晰子听说,不觉直跳起来道:“果然藏着妇人么?”德权微笑道:“你莫性急,这两个妇人非别,一个七十余岁,一个四十余岁,乃是他们所雇用那个长工的母亲和妻子呢。”晰子呕气道:“你怎的今儿清早赶来作弄我,那些话也值得吞吞吐吐,唠叨半天的吗?”

  德权笑道:“你别闹,若是没有关系的话儿,莫说你不愿意,便是我也不愿意说呢。那边昨儿忽然来了一个尼姑,说是来望长工母亲的,夜间也宿在那里,听说还要住几天才去呢。这事虽与前途没甚关系,我们却可当他一件大大的把柄。兼之他还犯着那话儿,我们的目的,还怕不能达到吗!”晰子拊掌道:“果然是绝好的机会,只恐那姑子走了,反为不美。事不宜迟,你们可曾布置齐备了没有?”德权道:“我们早预备下了,只等你去警察局中接洽好了,便可依法行事。”晰子道:“我立刻便去,你们尽管依计而行便了。”

  德权听说,辞了晰子,自去办他的正事。晰子也换好了衣服,去拜见一个朋友。列位,方才他二人说了一大篇话,都是没头没脑,令人无从捉摸,莫说看官们纳闷,便是做书的也莫名其妙,只可丢过一边。再说城内某处,有一所寺院,乃是龙华寺的分院,院中也有一个住持,还有两名客师,一名香伙。这寺院虽只小小三间平屋,然而坐落地段,却在四通八达的闹市上,左右有几处店房,乃是庙产。因此庙中僧众,并不靠着替人家做佛事,拜经忏,打斋饭度日。便是每月收下的房租,除开销之外,还有些盈余。那位住持和尚,也不喜欢兴什么粮船会,大佛忏,去哄一班善男信女的钱财,因此成年的没人上他庙中去烧香拜佛,所以那两扇山门,也是十天中有九天紧闭的。不知者不道庙中和尚爱清静,故而闭门在内参禅打坐,其实里面并不清静,却镇日的牌声括耳。这也难怪他们。常言道:静极则思动。和尚虽说是佛子,却并不是佛家的真正骨血,怎能够一尘不染,万虑皆空。而且这庙中僧众,即不念经,又不拜忏,闲着没事,只可抹牌消遣。后来有几位施主,见庙中很为清静,的系赌钱的好地方,也便合了三朋四友,前去叉麻雀,抹骨牌,把一所天台寺,险些儿变作聚赌场了。那住持的印月和尚,因有头钱到手,也落得由他们去大赌特赌。好在关防严密,外间并不走漏风声,毫无外人知道。那年革命军起义,有几处寺院,或被团体中人占去,作了事务所。或被学堂中人占去,作了校所。那时一班庙主,都着了忙,纷纷运动保全之策。这天台寺的印月住持,也不免略起恐慌,经不起一班赌客,你言我语,都叫他不必害怕。有的说民政总长是我的母舅。有的说沪军都督是我的外甥。还有一位叫陆佑之的道:“倘若有人占了你这庙去,我出钱照样盖还你一所,还怕什么。”

  印月见抱腰人多,果然放心无虑。他庙中本有一所空房,那香伙因妻小住在乡间,开销很大,意欲接到庙中同住,印月起初不许,后来一想,现在自己所穿衣服,都是发给人家浣洗的,洗来很不清洁,有时还被他们偷去当了,而且鞋袜破了,也要自己动手补。那班缝穷的,都是粗针大线,做来十分难看。若有女人在此,必能处处随意,我既不要她们的房饭钱,料想缝补衣服一事,也可叨她们的光了。打定主意,便对香伙说知,香伙喜不胜言,因即告假回去,接了他那位七十余岁的老母和四十余岁的妻子到庙住下。印月恐他们出入碍眼,所以叫他们无事时不准乱跑,常把门儿闭着。这天合该有事,乡间有座送子庵,那当家的姑子名唤佛心,与香伙的老母,乃是旧邻,多天不见,心里记挂得什么似的,特地奔到上海来望望这位老太。虽然浦东与浦西只有一水之隔,然而他们俩见了面,好似他乡遇故知一般,不知那里来的这许多说话,直讲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还没有住,这夜佛心便宿在她们婆媳房中。次日印月与佛心觌面,打了一个问讯。印月见佛心年纪尚轻,眉目也生得清秀,那一颗苍蝇打滑遢的光头上,还不曾烙有香洞,不觉灵机一动,少不得用几句佛经中的趣语去逗她。佛心也似解非解的回答了几句。不多时陆佑之同着一个姓吴的朋友来了,佛心并不回避。佑之见她是个少年尼姑,便唱着思凡下山的调儿,与她胡闹。佛心本是个半路出家的尼姑,少时很有些阅历,见佑之调侃于她,并不害羞,却从旁指摘他的错处。佑之知这姑子利害,想难一难她。因道:“我们叉麻雀三缺一,你可愿意搭一脚么?”佛心道:“搭一脚便搭一脚,难道怕了你们不成!”

  佑之大喜,令印月也搭一脚,印月假意推辞,嬲不过吴、陆二人苦苦相劝,只得允了。四个人扳风起位。佑之拿的是东风,坐在原处。印月板了南风,调在佑之下首。姓吴的西风,坐在佑之对面。佛心北风,与印月对坐。接着掷骰子,由佛心起庄。三男一女,兴高采烈的抹起牌来。两圈未毕,忽听得后门外有人用一枚铜元轻轻的叩了三下,这是自己人的暗号,那香伙即忙开了门,忽见外面站着七八个大汉,一例的黄色号衣,见门开了,不问情由,顿时一拥而进,里面抹牌的人,都不曾留意,兀自低头叉着麻雀,那班人见了,齐声吆喝说:“拿住,这和尚聚赌抽头,容留妇女,藏匿尼姑,有玷佛地,还当了得。”说时迟,那时快,早有两个人一跃上前,轻舒猿臂,将印月、佛心一对光头,牢牢揪住,佑之与那姓吴的朋友见势头不好,也顾不得台上的银钱钞票,拔脚便走。众人并不拦阻,让他们出后门逃走。此时可把佛心、印月二人吓得面如土色,不知犯了什么大罪,要这班商团大人,亲来捉拿。又见佑之等人也跑得无影无踪,益觉势孤害怕。幸得那班人来势虽猛,举动却还文明,不比平常捉赌的兵警,见了桌上的钱,便乱抢乱夺,他们却秋毫无犯。为首一人,操着宁波土白,粗声大气的道:“你们把桌上的赌具银钱,好生看守,不可乱了本来位置。这贼秃千万不可让他跑了。我此时前去报警,你们紧守门户,休得纵令闲杂人等进出。里面还有两个妇女,倘若出来时,也须扣住”

  众人都道理会得。那人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引着一个佩刀的警长,和两名警察进来。看那人好不忙碌,告诉警长说:“和尚坐在这里,尼姑坐他对面。这边是在家人坐的,那边也是个在家人,那两个在家人都跑了,遗下的银几钞票,都在桌上。和尚、尼姑却被我们当场获住”那警长听了,点头微笑,又对印月、佛心二人看了一眼。这警长本是南省人,此时因做了警长,觉得操着土白,很不好听,因此打起三不像的官话,问印月道:“你这和尚,究竟什么回事,同着尼姑打牌,可对咱说个明白,少停好重重办你。”印月听了,吓得魂不附体,上下牙齿,只顾打战,休想回得出半句话来。还是佛心略为镇定,也打着苏州官话回说:“不瞒警察老爷动问,我们是到这时来探望亲戚的,便是打牌,也是方才跑了的那两位施主的意思,与这位大师并不相干。”警长喝道:“胡说!大约你们和尚、尼姑已成了亲咧,故而如此回护。”

  众人听了,都觉得好笑。那时香伙母亲妻子,听得外面热闹,也赶来观看,被警长一眼看见,大声道:“原来庙里还藏着妇女呢,那更了不得咧。”说着,命手下的警察将这两名妇人带了,与和尚尼姑一同看管。然后随着引导的那人,入内搜出许多妇女应用的梳头家伙等件,连同赌具,一并带回警区,由区长略询一过,立即缮具公文,略谓境内天台寺住持僧印月,品行不端,素有聚赌抽头,容留妇女住宿情事,经区长访问确实,今晨饬令长警,会同某会会员,前往查拿,适见僧人印月与女尼佛心,偕在逃之二人,同桌聚赌,当将该僧尼印月、佛心拿获,又在内室抄获妇人某氏某氏二口,及妇人用具若干,连同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到区,由区长亲询,该僧印月供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等情不讳,合将僧人印月、女尼佛心、妇人某氏四名,及器具若干,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解呈厅长,伏乞俯赐察核云云。这一张公文上,已把印月的名罪坐得确确实实。

  当下区长又派了四名警察,持文将印月等一干人众,连同抄出各物,一并押解警察总厅。在看守所过了一宿,次日即由警务长亲自升座研询。印月虽然竭力辩白,经不得铁证昭昭,无可遁饰。庙中容留妇女,已失了体统。兼之聚赌抽头,且与女尼同桌聚赌,更属违背清规,玷污佛地。因判女尼佛心,发堂择配。某某二氏,着家属领回管束。僧人印月,尚无淫秽实据,着令还俗,从宽免办。庙产发封充公完案。印月遵判出来,好生懊恼。暗想还俗虽然是件快事,然而自己的庙产,以时价估算,足值六千金以外,白白被他充公,未免心不甘服。无奈是当官判断的,万万不能违背。好在陆佑之当日曾亲许我,说庙产若被人占去,他可以照样盖还我一所,目下虽然是发封充公,在我一方面看来,也与被强占无异,料他有言在先,决不能翻悔。况且叫佛心同桌聚赌,也是他的主意,我若没有这件事,也不致发封庙宇,我在堂上并不把他名字攀出,也算对得他住的了。他若盖还我庙宇便罢,否则一定和他拚命,至少也须敲他几千银子出来,做还俗后成家资本,即使闹出事来,他也未必没有罪名。而且他是个要名誉的,决不肯张扬开去。想罢主意,便去找寻佑之。佑之自庙中逃出后,惊得连发两次寒热,今日略略好些,闻得天台寺已被警局发封,不知印月在堂上可曾将他名字供出。正在担惊受怕,忽见印月来了,还疑心是带领警察来拿他的,吓得回身朝里飞跑,口中高喊陆佑之不在家呢。印月见他这般模样,不觉暗暗好笑,忙道:“施主何必惊慌,小僧已放出来咧。”

  佑之听了,还不相信,回头见果然只有印月一人,并无警察同来,方才放心。重复回到外面,问印月怎样出来的?印月便将警厅判断之辞,约略说了一遍。佑之也不免叹慰了几句,却并不提及盖还庙宇之事。印月暗道:莫非他耍赖吗?但我焉能轻易饶他。因道:“当日曾蒙施主发愿,小庙若有被占等情,施主代为集资盖造,目今果然应了施主之言,还求施主鼎力,或者向警局索回庙产,小僧感激不尽,也是施主的无量功德。”

  佑之听说,呆了一呆道:“话虽有的,然而我却并未在佛前发什么愿心。而且我当时讲这句话儿时的意思,不过说是若被商团或是学堂中人占去,我便盖还你一所。目下你自己违犯清规,致被官厅发封,与被占有别,怎能责成我那句话儿呢。若说去向警局索回庙产,莫说我一个陆佑之,没有这般势力,便是十个陆佑之,也是万万办不到的。”

  印月冷笑:“施主推得好干净。别的不必谈他,你说小僧自己违犯清规,小僧却万万不能承认。我们庙中,在先本无赌博之事,僧人们偶而下棋抹牌,也是僧人们自己消遣。那日施主枉顾小庙,说小庙地方清净,宜于竹戏,接着便邀几个朋友来碰了一天麻雀。后来习以为常,也是施主开的端。小僧因施主是体面绅士,而且在外间很有势力,出家人怎能与在家人相抗,所以委曲从命。即如昨日佛心女尼,她来探望香伙的老母,立时便要去的,你偏要嬲她叉什么麻雀,以致被他们当场撞破,当作一个大大题目,才有发封庙产的口实,究之都是你施主种的祸,临了都抛在我一人身上。然而我自己却并不抱怨施主,所以公堂之上,件件都由我一人承当,毫不攀及施主。也因施主是上等人物,名誉为重,我轻轻一言,便是施主终身之玷。但施主也须想想,我自认与攀供的轻重,我自认了,在施主一方面便有这许多益处。我若攀供了,在小僧一方面,也未必没有利益的呢。第一件,聚赌一事,与小僧并无关系,小僧不过借给地方。然而庙宇是公地,做僧人的决不能禁人不用。这一层上,我岂非毫无罪名的么!第二层,调戏女尼,原是施主起的意,吴先生和的调,小僧并未妄赞一辞。即使说我也曾在场,算我是个从犯,然而施主乃是首犯,首犯若办有期待刑,从犯也不过罚钱了事,何致封闭庙产,这都是我顾全施主之过。目今施主既翻悔前言,我也别无他法,好在此时判决书还没有下,我少不得重入公门一次,把真情实迹,和盘托出,那时或有索回庙产之望,不过施主却不能置身事外,然而也因施主逼人太甚,小僧出于万万不得已,才有这一着,料想施主也不致抱怨小僧鲁莽的。”说到这里便起身要走。佑之着了慌,一把将印月拖住道:“大师休得动怒,有话尽可好好商量,何必如此性急呢。”

  印月正色道:“施主不可误我的正事,我此去务必赶在判决书未下之先,才有效力。倘若去得迟了,判决书一下,木已成舟,可不糟了么!”说着假意推去佑之的手。佑之赔笑道:“大师真的动起火来了,我方才的话,原是和你闹着玩的,你若当真去了,将来两败俱伤,反为不美。你且坐下,我与你细细推敲,想一个善后之策。”印月才气吼吼的坐下。佑之道:“方才你说索回庙产,这件事料想无望,可以不谈。若说要我盖还你一所庙宇,第一我没有这般力量,第二你已当官判令还俗,岂能再做和尚。我有一个朋友,姓包名德深,前曾留学日本,学习法律,毕业回国,还带有一张文凭,有人说他是买来的,但我看他法律很熟,大约有些门径。听说他已择了个黄道吉日,挂出大律师招牌,替人出庭办理讼案,我也曾着人送去一份贺礼,不过他还没有请过开市酒罢咧。你这件事,我想还是请教他去,若能平反固妙,否则庙产充了公,那庙内的菩萨罗汉佛像家伙物件,也须设法弄他出来,变几个钱儿,才是道理。将来无论事情能否平反,那律师费,都由我一人担承便了。”

  印月听了,觉得不能再挺下来,暗想平反二字、原是句好看话儿罢了,若能将菩萨搬得出来,那三尊大佛,肚子里都有金脏,还可值几个钱儿,料想卖菩萨的钱,决无他人可以来向我们和尚分润的。况且律师费有他担承,我也落得打他一场官司,胜了固妙,否则也可死心踏地。想罢,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此事全仗施主大力,小僧无不听命。”

  当下佑之便与印月同去会包德深大律师。这包德深大律师的事务所,便在县知事公署附近。他年纪约有三十开外,嘴唇皮上略略有几根短髭,身上穿一套黑呢外国衣服,却是在后马路旧货店买的。脚上那双外国皮鞋,也是在印度定造的。他因新挂招牌,未曾减价,故此生意冷淡。包律师很觉得闲散,正坐在交椅上看报,听得有人叩门,慌忙回到写字台前,把一册在日本抄来的讲议摊开,手拿一本新刑律,假意翻看,装得十分忙碌。见来者乃是陆佑之,还同着一个和尚,即便丢了新刑律,让他二人坐下,招呼小使泡上茶。自己又向佑之谢了那日的贺仪,然后问他两人有何见教。佑之便把印月庙中的事,大略告诉包律师。包律师正襟危坐听着,听他说完了,便举起右手,在新留的胡子上捻了一捻,哈哈大笑道:“这件事也是印月大师的洪福,恰巧投到我手里,若换了第二三个,那就变作东瓜撞木钟了。这件事的曲折细情,无一不在我肚内。不是我说一句放肆的话,我只消拣他虚心处重重下一番攻击,定可操必胜之权,前途的脚力原是不小的。我只消问你一句话,他们来的时候,可不是有商团在场么?”印月道:“果然有的。”

  包律师笑道:“如何?我告诉了你罢,今儿这么一来,还是你的运气呢。这件事要在光复时发生,那可有些尴尬了。你道这庙产是警局为了你聚赌发封的么?须知聚赌抽头,在新刑律上,不过是四等有期徒刑,一百元以下之罚金而已,岂有充公产业之理。此中有人弄鬼,已是不问可知的了。其实也因贵庙地段,坐落太热闹之故,倘使在乡间镇上,我可以包你决计没有这件事的。只因某商团见贵庙地位适宜,交通便利,意欲占作事务所,因光复时乱哄哄的当儿,不曾下手,此时司法衙门已经成立,未便强占,正苦着没摆布处,后来打听得你们庙中聚赌抽头,便想借这个名目下手,又苦无充分证据。恰巧那天有个女尼,在你庙中过宿,他们趁此机会,托人向警局接洽好了,然后将你们拿住,送入警局。可怜你吃的是单面头官司,而且有凭有据,怎不发封庙产充公呢!”佑之接口道:“照你这般说,某商团岂不是白高兴了么?庙既充公,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包律师道:“佑之兄说出笑话来了。商团乃是地方上公益团体,原可拨用公产的,他们等你这里的事略略冷了一冷,便可进一张禀,说本团会员众多,事务所狭窄,不敷应用,查某处发封某庙,地位容积,与本团颇为相宜,特行具禀,请将该庙拨归本团应用,实叨公谊云云。这张禀词上去,十有九允,那时可不是堂堂皇皇的入了他们掌握之中吗!”佑之、印月二人听了,如梦初觉,当下印月便问包律师可有挽回之法否?包律师笑道:“挽回之法尽多,我只消拣一件轻而易举的,已足够他们受用了。他们办这件事,虽然称得完密,然而界限不明,便是大大一个失着。你的事不是由警局判断的吗?”印月道:“正是。”

  包律师笑道:“那就是我们第一层入手办法了。可知警局的范围,只能警察地方上的事。讲到判断一层,乃是司法衙门的责任,他今越俎代谋,我们便可藉口。而且司法衙门也最忌这种事,一定帮着我们反对警局的。但你已在警局承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因此万万不能出面。最妙另外串出一人,算是庙中真正住持,说你本是守庙的和尚,并非住持,去到地方审检厅进一张不服判决的呈子,最要紧的是说明警局侵越司法权限,使他们触目惊心,竭力争这个权字,我们便可收渔翁之利。”佑之等听了,不觉五体投地,连称妙极。印月道:“我们这庙,原是龙华寺的分院,即以龙华寺方丈出面便了。”包律师道:“那更好了。”因命印月将龙华寺方丈名字抄出,教他隔三日来听回音。

  佑之、印月去后,包律师便挖空心思,做了一张呈子,送进地方审检厅去,果然药方对症。这时候司法衙门初立,地方上事情,往往被警局侵越权限,拦去自由判决。因此厅长推事等,正闲得十分没趣,接到包律师代表龙华寺方丈的一张呈子,不觉打动他们的心事,顿时行文警局,将天台寺全案人证解厅复核。警局中人,料不到有此一着。当时案中人都已四散,只得将证物移送到厅。厅长十分震怒,一面与警局交涉,一面将案情略为研究,只一堂便把庙产发回龙华寺方丈管理,警局前判取消。这一下子,佑之、印月等人,自然欢喜,警局却大失面子,暗里头还有许多人心中懊丧。

  那汪晰子也露着一面孔不快的神气,外间众人,还道他为着女婿病重,所以如此担忧,并不疑心他出了别样岔子。原来志敏那夜腹痛之后,次日病势益觉沉重,虽然吃了几块午时茶,无奈这药是不出钱的,故毫无效验。裘氏好不着急,私下也曾请了个医生,替志敏诊了一次,据说是寒食滞积,没甚妨碍,只消吃几剂药发散发散,便能好的,裘氏才放下了一腔心事,亲自上街撮了两剂药,偷偷掩掩的煎给志敏吃了,谁知仍同泥牛入海,影响俱无,眼看志敏病势有增无减,面容消瘦,饮食不进。自己丈夫又成日的不在家里,看他忙忙碌碌,与光复时运动做科长的时候,一般模样,每夜挨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一到家便睡,从没问过志敏的病状。裘氏知道他的脾气,一味的刮皮,并没别样主意,因此也不同他说起。自己再把那医生请来复诊,却并没别样说话,仍照样的开了一张药方,将药味略略加重了些,对裘氏道:“这药并不在一剂上见功,最妙吃他一二十剂,那时定有效力。”

  裘氏半信半疑,煎给志敏吃了两剂,果然没甚功效。到第三天上,志敏忽然腹泻不止,裘氏才着了忙。那日恰值晰子并不出外,独自一个躲在书房内,口中衔着一杆三尺余长约旱烟袋,双眉紧皱的坐着,呆呆出神,口中喷出那股烟气,氤氤氲氲,把他一颗头颅,好似罩在云雾中一般。他见裘氏进来,不知记着了什么,忽地打了个冷战,颤巍巍的问道:“你来则甚?”

  裘氏便把志敏腹泻等情,告诉晰子。晰子因这几天为着一件事,把头脑闹昏了,已忘却志敏有病,听裘氏道及,方才想起,不觉自说了声荒唐,即忙奔到志敏房内,见他面黄肌瘦,精神委顿,不由的大吃一惊,暗道:不好,志敏这孩子非同小可。我目下在外间做的市面,都靠着他那五万金的款子。他如有三长两短,他们家属,一定向我追取这笔钱,那时如何摆布。想到这里,深悔那夜酒喝得太多了,糊里糊涂,惜着小费,没替他请个医生。又怪裘氏不早些提醒他。可怜裘氏一肚子委曲,没处申诉。晰子此时没奈何,只得忍痛化了二元请封,请了个有名郎中,到家替志敏医治。那大夫伸出三指,在志敏左手寸关上略按一按,又教他吐出舌苔看过,一语不发,回到客堂中坐下,晰子早已端整着墨盘,预备他开方用药。那医生问晰子病者是否少君?晰子回说是小婿。大夫点了点头,却并不动笔。晰子不便催促,只得递给他一支水烟袋,见他慢慢的吸了几筒,仍不开口,未免心头纳闷,因道:“请问先生,小婿的病势,有无大碍?”

  医生沉吟了一会道:“据兄弟看来,令坦此病,颇为危险,若能早几天招呼兄弟来,或者尚可挽回,到这时候,只恐……”说着把头摇了几摇,又不言语了。晰子惊道:“难道不治了么?”大夫道:“那也未必见得,不过兄弟能力薄弱,很觉有些为难罢了。”晰子听说,吓得冷汗直流,忙问究竟是何病症?大夫道:“此病初发,本是伤寒,后来不知哪一位先生,用药太粗心了些,以致变成漏底,所以十分危险。”晰子道:“在先我并未请医,也没给他吃什么别样药,只吃得几块午时茶,少知是不是在这午时茶上吃坏的?”医生道:“若说午时茶一物,决不致吃坏,或者症候自变,亦未可知。兄弟此时,姑且妄拟一张药方,吃下去倘仍腹痛不止,还望另请高明为妙。”

  晰子唯唯应命,待他开好药方,即刻命人撮来,煎给志敏吃了,嘱他好好安睡,替他盖了三床棉被取汗。这夜晰子夫妇,都不曾合眼,在志敏床前陪伴。谁知志敏服药之后,仍泻了十余次。晰子益发着急,次日又请一个名医到家,诊后并不开方,摇摇头走了。晰子夫妇,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团团转的没了主意。此时只苦坏了他女儿如玉。她与志敏虽未成婚,然而姻缘簿上,有了名字,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恩爱。况且如玉小姐,正当十五芳龄,豆蔻梢头,已含春色。她见志敏姿容俊俏,性格温柔,而且心地聪明,处处招群绝伦,自己暗暗欢喜。面子上虽然装作引避嫌疑的样儿,背地里却偷寒送暖,已非一次。

  这天志敏病倒,她比母亲更为着急,心中巴不得一时三刻,请医生来替他诊治。无如母亲惧怕父亲见责,要等晰子回家,才敢延医调理。自己又是女孩儿家,未便插口。及至晰子回家,一开口便不许请医生,如玉在旁听了,心中好似油煎般难受。几次三番要劝父亲看破些,又素知父亲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儿,劝他未必肯听,而且自己与志敏究竟还未成亲,嫌疑二字,不可不讲。倘使贸然的出了口,将来被人传扬开去,岂非终身话柄,因此强制芳心,竭力忍耐,险些把满口银牙,都咬碎了。次日她母亲请个医生来,替志敏诊了一下,说病势无碍,如玉才略略宽心。这天虽然照常赴校上课,却满肚的记挂家里,无心读书。下学回来,见志敏病势并未减轻,急得她坐立不宁,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足足的一夜不得好睡。天才发白,一谷碌起身,在镜中照见自己两只眼胞,红肿得似胡桃一般,不觉又羞又急,暗想若照这样的到学堂中去,准被促狭的小姊妹们耻笑。倘使不进校去,又恐父母见疑。想来想去,想出一条主意,把一副大热天气用的黑色玻璃眼镜戴上,有人问及,推说眼痛,这一来果然混过了众人眼目。

  次日志敏病益加甚,裘氏仍请原医复诊,如玉很不以为然,苦的是赧于启齿。后来志敏忽然腹泻不止,如玉记得医生说他是寒食积滞,还道是药力打下来的积食,心中颇觉欢慰。晰子另请别医,她还暗怪母亲不该处处瞒着父亲。既然药力有效,岂可掉换生手。那医生告诉晰子的一番说话,晰子并未在妻女前道及,所以志敏病势最剧烈一夜,她却睡得最为舒适,早起还兴匆匆的到学堂中去读书。谁知散课回家,忽闻志敏已是奄奄一息,连医生都回绝了。如玉听说,好似晴空中起了个霹雳,心中宛如被刀柄利刀猛刺,她也不去看志敏的病势怎样,奔回自己房内,闭上门掩面痛哭。哭了一会,觉得乏了,便靠在床上,暗想我虽然今年才只十六岁,在外间见的男学生,已是不少,从没一个及得到志敏那般风流俊俏,处处可人的,而且他对于我,也没一处不存着怜惜心肠。常言道: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他若一死,我也誓不改适,长斋奉佛,以度余年便了。想到这里,两行血泪,和断线珍珠般的直往下流,把枕边渍湿了一大块。此时猛然听得隔壁房中,哭声喊声一时并作。如玉知道事有不妙,撑着坐起身来,叫了一声天啊,便觉得天旋,头重脚轻,一翻身向后便倒。正是:人间好事多磨折,天道乖张莫奈何。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回双方得利姑息争端一榻横陈快谈报馆

  如玉这一晕,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待她悠悠醒转,一睁眼见父母俱在她床前。她母亲半片身子,斜坐在床沿上,双手捧着自己头颅,口口声声叫我儿醒来。口内唤着,眼中热泪,却如雨点般的直淌下来,都滴在自己脸上,与自己的眼泪混在一起。又见父亲站在旁边,虽然没甚说话,看他双眉紧蹙,也含着两眶眼泪。如玉觉得一阵心酸,两行血泪,又如江河决口一般,滔滔不绝的自眼眶中直涌出来。晰子见此光景,想起自己单生一女,今年十六岁了,品貌既美,学问更优,巴巴替她择了个如意郎君,却又天不永年,未婚夭折,红颜薄命,不料应在我女儿身上。天啊,我汪晰子一生作事,还没有什么大过,为何天公偏要作弄我,令我处处失意呢?想到这里,不由他不虚掷几滴眼泪。其实他心中还有一件最大的心事,便是志敏的五万金存款,志敏既死,此款在势不能不交还他家属。然而我已将此款散放在外,有些存庄生息,收回却还容易。有的做着押款,期头未到,不能追索。还有一万银子,押着一所住宅,言明以一年为期,逾期即将房产作抵。此宅以时价计算,足值一万五六千金,到期只有一个月了,闻得前途已无赎回之意,将来期限一到,产业便是我的了。目下既要归还存款,我又未便将没到期的押款房屋抵卖,势不能不向业主道款。业主若将此屋卖去,至我不过还我一年本利,那时我岂非一场空欢喜么!而且这五万银子,在我手中一年之久,我为着他也不知操了多少心血,赔了多少脚步,就这样的还他,未免心不甘服。志敏倘若不死,他今年十六岁,至早须待二十岁成家,四年之间这五万金在我手中,照我这般的心计,至少也得变成十万,那时我照约把五万归还志敏,自己还有五万余头。再盘他十年八年,同不成了个数十万家财的富翁么!不料志敏一死,此款随他俱去,我白白替他做了一年的守财奴。常言道: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我数十万家资,稳稳的拿在手中,还被阎王老子夺去,岂非与拾了黄金变铜一样么!因此他方才所洒的几滴眼泪,一半疼着他女儿不幸,一半还为着自己的钱财呢。裘氏见女儿苏醒转来,才定了神,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即忙把一方已渍得半湿的手帕,替如玉拭去了面上泪痕。无奈如玉两眼中还不住的流泪,一边拭着,一边又水汪汪的淌了满脸。裘氏含悲忍泪,叫了声:“儿啊,你也不必哭了,大约你与志敏没有姻缘之分,故有这番磨折。”

  如玉听说,心中好似刀绞一般,拚命撑着坐起身,一手紧紧抓住了裘氏的膀子道:“母亲你说什么?难道他真死了吗?”裘氏带着悲声:“志敏是五点半钟断的气,此时已将近半夜十二点钟了。刚才我们因志敏殁了,忙忙碌碌连夜饭也没空儿吃,倒把你忘了。到十点钟敲过,我们端正夜饭吃时,才想起你不知可曾回来。谁知找到这里,见你晕倒在床上,可把我们吓坏了,轮流着叫唤了两个钟头,至今还没有吃饭呢。如今好了,你也醒了,乖儿子,你心里觉得怎样,方才如何晕过的。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应该想想清楚,别随意糟蹋自己身子,倘若闹出三长两短,教做娘的可不要心疼死么。”说着,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将起来。如玉听罢,把手一松,呆了半晌,心中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身子和腾云驾雾一般,眼前白茫茫不见一物,只有志敏站在远处,伸着一只手,似乎招她同去。如玉向前一凑,恰与裘氏撞了个满怀,把裘氏吓了一跳,忙问怎的?如玉定睛一看,才知自己着了魔,又觉一阵心酸,泪如雨下。裘氏劝道:“你住了哭罢,人死不能复生,好在你与志敏虽已放定,尚未成婚,将来不难……”

  如玉听到这里,不觉心胆俱裂,止不住放声大哭道:“母亲说些什么,做女儿的岂是朝三暮四之流。俗语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既已许字姓梁的,自然生为梁家人,死为梁家鬼,焉能再存别念。母亲啊,你若要做女儿的死,很是容易。若教做女儿的改嫁,却万万不能。”裘氏大惊道:“你小小年纪,怎说起这种话儿来了?守节二字,谈何容易。况且古来的烈女,也都是嫁后亡夫,才立志守节,从未有未过门的节妇。你自己不明大理,还不曾成亲,便闹什么不事二夫。幸得此处没有外人,若被外人听见,传扬出去,可不是桩笑话吗!”晰子接口道:“那也未必见得。昔战国时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共姜守义弗嫁,父母欲夺而嫁之,共姜乃作柏舟之诗以自誓。这段故事,载在诗经上,委实是个未过门的节妇。”裘氏听说,向晰子兜头呸了一口道:“谁要你讲什么古事呢!”

  晰子正色道:“烈妇守节,本是万古不磨的佳事。你自己不学无术,何必强作解人,还要掩没古人贞节,真是岂有此理。况且人各有志,女儿既有守节之心,你做母亲的,不该强夺她的节操。”裘氏怒道:“那怕你才高钵斗,学富乌龟,也不干我屁事。我生来便是不通的,你有才学,请到外边去卖弄。若在姜女前夸口,凭你吹上天去,也是半文不值。别的不说,你自己怎不想想,目下多大年纪了,膝下有几个儿女,志敏这场病,若非你那夜惜着几个牢钱,也不致不起。此时悔之无及,说也徒然。但你既害死了志敏,也该想个法子,宽宽女儿的心,不料你反讲出这种断命故典,怂恿女儿守节。你虽然轻轻一句话,女儿却是一生一世的事呢。而且你我年已半百,只生得如玉一个,虽是女孩子,将来谁不望半子之靠,你平日常向我谈及,若能为如玉拣一个殷实的男家,我们自己也有相连的关系。岂知你今天一张口忽然讲出两种话来,岂不是油蒙了心么!”

  晰子怫然道:“你这妇人好不讲情理。岂不闻一女守节,五世升天,人家有了贞节妇女,乃是祖宗积德下来的,非同小可。刚才如玉的一番说话,我恐她还是一时哀痛所激,未必真有守节的心肠。须知守节不比殉节,殉节乃是一死以殉,都由夫妻平日恩爱所致。一旦鸾凤分飞,乃求相从于地下。其实人死则魂魄俱散,怎能重逢地下。故一班殉节的,可谓世间之至愚,一定不关祖宗的阴德。讲到守节二字,乃是生守故剑,誓不再嫁。有夫家的住在夫家,没有夫家的便住在母家,那才是真正守节,只恐如玉虽有此言,实无此意罢。”

  如玉听了哭道:“爹爹难道也不知道女儿的心吗?我是立志守节,决不改嫁的了。”晰子喜道:“你若能如此,真是我汪氏门中之幸也。”裘氏听说,气得浑身乱抖,把平日惧怕晰子之心,一时置诸脑后,也不说别话,站起身来,向晰子一头撞去。晰子冷不防,被他撞了个大筋斗,跌得昏天黑地,不由的无名火提高三丈,大叫:“反了反了,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伦常舛乱,还当了得。”

  裘氏见晰子站起了,想再撞他一跌,不料晰子此时早有准备,见她一头撞来,即便夹手抓住了裘氏的发髻,趁势向后一拖。裘氏立脚不稳,顿时跌了个面磕地,发髻也散了。裘氏吃了这个大亏。气愤填胸,披头散发,便要和晰子拚命。如玉见父母为着她淘气,自己不能解劝,又惊又恨,急得只顾痛哭。幸得外间的佣妇和几个陪夜的人,听得房中吵闹,都奔来相劝,硬把晰子拖了出去。裘氏自己伤心了一阵,见女儿还在痛哭,便劝她不可听老糊涂的话,你自己年纪还轻,不知独守空房的苦处,将来由母亲做主,与你相一个才貌双全、远胜志敏的夫婿便了。如玉一语不发,只是掩面流涕,枕边已被痕湿透,半爿脸宛似浸在水中一般。裘氏苦劝多时,见如玉仍执前见,赌气回到自己房中,连夜饭也不吃,竟自己闷沉沉的睡了。次日便是志敏入殓之期,晰子预先打发人通知志敏家属,一面请几个相好的绅董,明说帮忙,暗中却预备与梁家交涉时作为后盾。又雇了一班清音,一个掌礼生,带着大红结彩,待临时应用。那志敏的族叔,名唤梁友信,住在虹口,闻了志敏凶信,喜得一夜不曾合眼。这天一早,便赶到晰子家去。晰子接见,带着他去看志敏尸身,友信免不得假意洒了几点眼泪,因对晰子道:“先兄只生得一个舍侄,目下又遭夭死,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是寒门不幸所致,论理我不能令先兄绝嗣,好在我今年春间新举一男,大约是先兄一灵不昧,预为嗣续之地,我定必将这孩子立为先兄之后,以慰先兄在天之灵,汪老夫子以为然否?”

  晰子冷笑道:“那是足下家务,我未便预闻。”友信道:“汪先生之言,甚是有理,我怎敢将家务奉渎,不过先兄故后,还有些遗蓄,寄存尊处,当时原说明待志敏成家时归还。目下志敏已亡,令媛与他既未成亲,婚约当然无效,然志敏寄寓贵府年余,那一笔饭食之费,势不能令你老先生吃亏。还有医药棺衾之资,都不妨在此款内扣除便了。”

  晰子接口道:“死者尸体未寒,足下何必曰利。况且兄弟今天请足下来此,也并非为的是结算饭食账目,足下又何须急急的讲到这一层上去呢。”说罢,哈哈冷笑了一阵。友信满面羞愧,随着晰子到书房中坐下。晰子又替他介绍与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一班绅董见过了。友信见这边人多,而且都是报上有名人物,明知自己万万不是他们的对手,因此把一夜工夫预备下的说话底稿,都埋没在肚内,一句也不敢出口,只得唯唯诺诺,由他们调度。晰子此时,当着众人,摆出演说时的姿势,放出极沉痛的声音,未曾开口,先叹了个一唉字,才接着道:“小婿这场病势,真可谓平地风波。得病那天,早午还是好好的,傍晚忽称腹痛,愚夫妇即忙替他延医调治。据说是寒食相斗,并无大碍。服药之后,日见减轻,不料大前天午间,忽然变了病候,当即请了有名的某医生诊察,也说风邪内侵,须服表散之药。谁知隔宿忽而腹泻不止,遂致名医束手,延至昨夜身死。”说到这里,即在身傍掏出一块酱油色的白手帕来揩眼泪。照演说常例,说者流泪,听者便该拍掌。众人因晰子此时并不在演说台上,未便照例行事,因此虽然把双手合了拢来,却还没发出声音。晰子揩罢眼泪,又长叹一声道:“可怜小女得信之后,一连晕绝数次,痛不欲生。经愚夫妇一再开导,她才略减决死之心,却指天自矢,誓为未婚夫守节。”

  众人听到此处,那两只手心痒得再也忍不住了,便不约而同的一齐鼓起掌来。友信心中虽觉难受,面子上却不能不陪他们拍手。晰子颇为自得,又道:“我因小女与志敏虽有婚约,尚未成亲,故曾劝她不必固执,不料她反寻死觅活起来,累得愚夫妇足足提心吊胆了一夜,今天趁她夫叔梁友信先生,与诸位都在这里,小女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置,还求友信先生与诸位大才一决。”说罢,黄万卷颠头播脑的道:“有是哉,子之迂也。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华周杞良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令爱既有守节之心,足下岂无成仁之念者哉。”

  钱守愚、杨九如都道:“万卷先生高见极是。晰子先生令爱,能为未婚夫守节,也是我们上海地方上的光辉,我们身为绅董,理宜提倡,以褒节操。”友信道:“这件事据兄弟看来,恐有几层未便。一则汪先生的令爱,年齿尚稚。二则与小侄尚未成婚,终不能为正式夫妇。三则守节若居杜家,于名义上不合。四则赡养之资何出?”晰子道:“那却不妨。第一层小女年纪虽少,立志甚坚。第二层俗有抱牌位做亲之例,仍可拜堂,作为正式夫妇。第三层不居母家,可以另租房屋。第四层赡养之资,志敏还有遗产,足够小女度日。”友信慌道:“这遗产还须顾及先兄将来立嗣呢。”

  晰子道:“亲翁亡后,遗产原划分两分。一份归我暂管,一份尚存尊处。尊处一份,可作亲翁立嗣之用。我处一份,便作小女守节赡养之资便了。”友信才没话说,众人都赞晰子办事公平,趁此时死者还未入殓,事不宜迟,快快请节妇出来,行了吉礼,然后成服。晰子也以为然,因即招呼预先雇下的清音、礼生人等,立刻预备。客堂中摆下香案,高烧红烛,请钱守愚、黄万卷二人作了阴阳大媒,又命一个娘姨捧了志敏的牌位,站着等候。裘氏闻此消息,气得躲在房中,不肯露面。晰子亲自到女儿房内,对如玉说了。如玉害羞不肯出去。晰子道:“你若不出去,便是不肯守节了。”

  如玉无奈,只得勉强换了吉服,由佣妇扶着出来。众人见她玉容憔悴,鬓发蓬松,双眸红肿,泪满香腮,好似一株带雨梨花,宛转欲绝,都觉得怜惜之心,油然而生,深悔附和她父亲,令这样一个娇好女郎,尝一生凄凉寂寞的苦况,未免太过分了。只听得那班清音一阵阵吹打,掌礼的直着喉咙,高喊了几声跪拜,接着叩见叔父,如玉已成了梁氏的未亡人,仍由佣妇扶回房内。外边换去吉服,重为志敏安排入殓。这天的事,直忙到上灯时分才止。友信回到家内,他妻子程氏,忙问怎么去了一天,那边的事如何料理?友信大略说了一遍,程氏不胜气愤,因道:“如此说来,那五万存款是不能收回的了。”

  友信道:“他不来算计我们,已是万幸,还望收回什么!”程氏道:“他既霸吞我家的存款,我们何不告他一状。”友信道:“你说得好现成话,他乃是当地绅士,而且有女儿守节的大题目,打起官司来,必占胜利,论不定还把我们的都判给了他,那时岂不成了偷鸡不着失把米吗!”程氏听说,不觉破口大骂,上海绅士真不是人,面子上仁义道德,肚子内男盗女娼,生下女儿,假意守节,吞没人家的存款,我们广东人决不出此。友信道:“你也不必骂了。为人须要知足,我与友才在祖父手内,已分了家,去年友才身死,我乘机管理他一半家产,那时我只图在志敏未成家前博些利息,不料目今完全落在我手,也是件意外之财,不能当作什么正当遗产。况且姓汪的取那一半,也有些名分,何必大家经官动府,弄得两败俱伤。”

  程氏一想,果然丈夫的话,句句有情有理,自己也不再多说。这一来只造化了晰子,那五万金的存款,仍没有吐出半个。然而他犹恐外间有人说他的坏话,故与黄万卷等商议,替女儿编辑专集,表场贞节,一面登报征求题咏。这风声一传,果然有许多好事者,做诗的做诗,填词的填词,稿纸便和雪片般的投来,闹得晰子、万卷二人,头昏脑闷,目迷五色。那时有一位报馆主笔,听得这件事,颇为感动,也想做几行送去,当下便浓浓的磨了一砚墨,随手抽出一张花笺,铺在面前,提笔写道:千古恨,钗凤两分飞,泡影因缘留幻迹。正在构思下句时,忽然有个人推门进来,问道:“今天还没发稿么?”主笔道:“早完结了。”那人道:“你还写什么?”主笔道:“我前日见报上登着有个少年女子,为夫守节,征求题咏,所以想填几阕望江南送去,此时才做得半段呢。”

  那人笑道:“你还有这些大工夫去管闲事呢。今天是十一月初四,离花界选举发表之期,只有四天了,西安坊秦可卿那里,差人来了四五次,情愿出十块洋钱,买一个总统,你只肯给他一个都督,究竟你的意思,要把总统给谁?还有谁肯比秦可卿多出钱的呢?”主笔道:“三马路解仙馆,不曾重托我们给他留下个总统吗?”那人道:“话虽有的,但不知他能出多少?”主笔道:“此时且不必问他,最好我们先行发表,发表之后,再向他说,至少也须敲他五十番出来。他若不肯,我们只说某某出四十块,只做得一个副总统,你做大总统的,非得五十块不可,那时不怕他不情情愿愿拿出五十番来。”

  那人道:“这样办法,很不妥。倘若发表过了,他仍不肯拿出钱来,我们岂非白白送掉一个总统么!还是与他先讲明的好。”主笔道:“那也未为不可。”于是主笔便把方才写的一张稿子撕了,穿起马褂,与那人同往三马路解仙馆家去。看官,你道这位主笔怎有这般大势力,可以随意出卖总统,原来他们所办的报纸,并非舆论机关,满纸莺莺燕燕,乃是一张小报。这主笔姓王,号石颠。还有那人,便是开这爿小报馆的许铁仙。在先他们因报纸销畅不旺,由铁仙出主意,发起花界选举,每天报上印着一张选举票,投票者须将此纸裁下,填上名字,送到报馆中去,限一个月为期,到期开票,以最多数者为总统,次多数为副总统,再次多者为各省都督。便是改头换面的花榜,他们本为报纸销路起见,不料有许多登徒子,闻得此事,都欲尽忠于所欢的妓女,天天买了报纸,裁下选举票,填上妓女的名字送去。还有些妓界中人,挽人前去运动做总统做都督的不一而足。因此铁仙、石颠二人,便把这事当作一件好买卖,并不注重选举票的多寡,却在价目上论高低了。

  这天他二人了解仙馆院中,恰值大房间有客,娘姨引着他们到后房坐下,他二人原是来惯的,房中做手,知道他们不是花钱客人,所以并不十分巴结。好在他们二人脾气很好,亲热冷淡,全不放在心上。石颠见床上放着现成的烟具,磁缸内还有半缸广膏,自己也不客气,一歪身躺下,拿起一枝钢签,醮些烟膏,自烧自吸。铁仙虽不吸烟,却歪在石颠对面,看他吹箫。石颠吸了五六筒,瘾已过了,见还没人进来招呼,不觉又吸了两筒。铁仙歪了一会,很觉不耐。又见房中除他二人外,连影子也没有一个。便是刚才引他们进来的娘姨,也不知去向,心中颇为纳闷,因对石颠道:“妓院中人,着实可恶。见了我们办报的,从没一次给好眉好眼我们看,宛如政府见了大报馆一般。其实大报馆监督政府,主张严厉。我们小报馆监督妓界,却主张宽和。为什么他们见了我等,便怕得连影儿也不敢出现呢?”

  石颠正呼着烟,一张嘴不便二用,听铁仙这般说,便把一颗脑袋似摇非摇的动了几动,一口气把余剩的半个烟泡吸尽了,才丢枪坐起,仍将嘴唇吻得紧紧,又呷了口热茶,方始开口。却有几缕白烟,从他黑的牙缝中,漏将出来。铁仙目不转睛的钉着石颠,等他回话。石颠又喘了几声,才道:“你的话原是不错,可惜迟了十年。若在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却还有些像样。那时的大报馆,也还能实践监督政府的责任,政府也有些忌惮报馆,近十年来,却大大的不同了。政府非但不怕报馆,而且有几家报馆,都在政府掌握之中。”铁仙道:“这却为何呢?”

  石颠道:“这办报原不是件好买卖,最易蚀本。政府利用他们蚀本的机会,或者私下贴费,或者暗中购买。在政府不过每年多出一笔的开支,可怜这班办报的大人先生,得人钱财,不能不与人消灾,只得把监督政府的监督二字,变作服从了,这便是时下大报馆的普通性质。讲到目今的一班小报馆,更是一文不值。”铁仙骇然道:“此话怎讲?你不是小报馆中的前辈人物吗?怎么灭起自己威风来了?”

  石颠道:“只因我是前辈人物,才讲这一句话,否则我也不敢说了。当年小报创办之初,原是几位风流名士,借游戏之文章,讥时讽世,偶而平章风月,也一秉至公,不涉毁誉。固然是雅人深致,因此妓界见了这班人,都有些敬畏。后来有几个文坛败类,见猎心喜,也办了几家小报,他们的主义,却重在金钱一方面。妓界中人若有秽行,被他们得悉,便略略披露数行,然后遣人授意前途,倘以金钱供其需索便罢,否则即须将真情实迹,登诸报端,以供众览。试想妓女的秽行,无非姘马夫,结戏子之类,一旦传扬开去,淫业上岂非大有关系。因此不得不忍痛任其需索,妓女见了这班人,果然有些畏他,却并不敬他。那时一班发起小报的名士,慨夫江河日下,也便急流勇退。谁知又有一班略解之无,仅能吮笔之流,见这班文坛败类,在妓院中很得些利益。因此亦步亦趋,也思办报,岂知他们自己的才力,既不能舞文弄墨,又不能走马看花,全凭传闻之言,捏作报中资料,起初还想步武他人,作些敲诈事业。后来见那班文坛败类,陆续被人告发,封门的封门,入狱的入狱,吓得连响屁也不敢放一个。天天报上,不是说某妓花容月貌,娇小玲珑,便是说某妓歌喉宛转,高唱入云。结句无非枇杷门巷,车马常盈。走马诸公,试一征之,千篇一例,几如为妓院代登告白。其实某妓某妓,主笔先生连影儿也不曾见过,他却言之凿凿,也有一层缘故。只因主笔先生,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散步平康门外,见有新鲜的牌子,一一牢记心头,回去添头画足,集些成语,做成花史,横竖说人好处,决不致弄出乱子。万一有人将他请去吃了台镶边酒,打了次白茶围,明天报上,准得有长篇大论的誉扬,任他嫫母般丑陋,破竹般喉咙,也是花容月貌,高唱入云。妓界中人,看出了他们的行径,瞧这班人如乞丐一般,毫不放在心上了。”

  铁仙道:“照你这般说,为什么此间众人,还惧怕我们呢?”石颠道:“说你惧怕,我看还是厌恶罢。否则为何给我们一个阴乾大吉呢!”铁仙听说,怒道:“这还了得,可不气死人吗。今儿你回去,便做他一段,这解仙馆的历史,我都知道,她姘一个戏子,小房子借在六马路仁寿里第五百六十七号门牌,明天准给她登出来,若有交涉,都由我一人承当,不干你事便了。”石颠笑道:“你的老脾气又作了。我说的是一班新出世的主笔。讲到你我,究竟是前辈人物,妓院中却还另眼相看,便是每次到这里来,也要烧他四五钱广膏。这种利益,已是近人不易沾着的了,你难道还以为不足么。”铁仙怒犹未息,忽听得一阵格支格支红皮底鞋儿声响,那解仙馆已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一见他二人,也不称呼什么,带笑问道:“你们两个来有多少时候了?”石颠笑道:“多少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半缸广膏,却被我抽得差不多了。”解仙馆道:“那原是你的老粮,还说他则甚。你们今日来此,可不是别的报上,又有人说了我的坏话吗?”石颠道:“不是这个,你可记得那天你同我说起,我们报上花界选举,你不是说要做大总统么?”解仙馆道:“那是你自己许我的。”

  石颠道:“固然有这句话,不过目下很有些人要运动做大总统。西安坊秦可卿,情愿出五十块洋钱,买一个总统做。我们因你这里有言在先,所以特来与你讲一声。你若能也照样的拿出一份,我们便把总统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解仙馆笑道:“怎么这种事也要花起钱来了?你们不是说闹着玩的么?又不是当真做总统,不过报上登了个名字,有什么希罕呢?那秦可卿愿意出五十块洋钱,可不是发了痴吗?”

  铁仙接口道:“不是这么说的,其中大有关系。当年报上开花榜,岂非常有人花了一二百洋钱去买状元做的么?其实也不过报上登个名字,只因这一个名字,登出之后,先生顿时时髦,那生意也可热闹许多。一班熟客人,因自己做了个状元先生,罚咒也不肯跳槽出来。还有一班生客人,也都想瞻仰瞻仰状元的颜色。因此当年曾经报上点过状元的先生,没一个不是红得什么似的。然而状元之上,还有宰相。宰相之上,还有皇帝。目下的总统,却是天下第一人了,所以比状元更为体面。”

  解仙馆听说,抿着嘴一笑道:“许大少的话,原是照应我们的。不过我也不在乎这纸上浮名,好在许大少王大少都是老客人了,若念我们平日待你们不错,照应照应我们,真是再好也没有。倘若有人愿意化钱,买什么总统状元做,只好随他们的便,我也犯不着和他们争夺,省得伤了小姊妹们的和气,这些事都听二位大裁便了。”

  正言时,忽然外房间有人高声问道:“老三哪里去了?”解仙馆慌忙答应着,一面向铁仙道:“许大少请宽坐一会。”又向石颠道:“王大少请多用一筒烟罢。”说着又对二人笑了一笑,才翩然走了出去。铁仙对石颠道:“如何?幸得今儿来问一问,否则岂非弄得偷鸡不着失把米么?”石颠道:“都是你今儿这一来来坏的,否则待发表之后,再同她算这笔账,那时她便不能翻悔了。”铁仙道:“你说得好现成话,倘若发表之后,她仍不承认,如何是好?”石颠道:“到了那时,我有法儿摆布她,如今已当面回绝,便不能这样办了。”铁仙听说,冷笑道:“完了!你从来不认错的,我也不同你多说咧。你还要吸烟么?我可要走了。”石颠道:“谁要吸她们的烟,我们一同回去便了。”说罢,站起身,也不向解仙馆辞行,两个人一先一后,无精打采的出院而去。正是:文人思想原高妙,妓女声名不足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回莽郎君黑夜逞蛮威痴女儿深宵惊幻梦

  却说解仙馆听外房间客人呼唤,慌忙舍了王石颠、许铁仙二人,奔到外面。这天她本有一个双台,此时酒阑席散,客人已走去大半,还有四个人留着预备碰和。内中有一个四十左右年纪,滚圆脸儿,衔着一枝雪茄烟,歪在沙发椅上,便是今夜的东道主。解仙馆与他是有过相好的,于是笑微微的走到他跟前道:“可是倪大人唤我么?”倪大人道:“我没有唤你,是赵大人唤的。”解仙馆回头对一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瘦削削的脸儿,留着两爿德国式髭须的人,笑了一笑道:“赵大人唤我则甚?”赵大人笑道:“我也不曾唤你呢。”解仙馆十分疑惑,又见旁边两个客都对着他挤眉弄眼的扮鬼脸,益觉诧异,便道:“魏大人、钱大人唤我没有?”那一个胖些的接口道:“我我我没有唤你。”还有那位钱大人也说:“我也没开过口。”说着又噗哧一笑。解仙馆便嬲着他问究竟是谁唤的,钱大人被他嬲不过了,只得说出是倪大人唤的。那倪大人听说,对钱大人瞅了一眼道:“如海又要口快了。”

  原来这倪大人便是俊人,他自那日请了如海回去帮忙之后,许酬如海的一台酒,延隔多时,被如海足足催了十余次,今天才在解仙馆院中摆双台请客。那魏大人便是魏文锦。还有那位赵大人,却是新官场中佼佼人物,叫做赵伯宣,乃是上海官银行的监督。此公也是个色中饿鬼,所以见了解仙馆,便把一双馋眼,挤得一条线缝儿似的着她。当下解仙馆听如海说出了是俊人唤她,便和俊人不依道:“倪大人为什么唤了我又说没唤,害得我跑来跑去,脚跟怪痛。”

  俊人执住了她的手腕道:“脚痛便坐一会。”说着把手向里一带,解仙馆趁势扑入俊人怀中。俊人问她后房间是什么客人,讲了半天情话,大约是你那个小白脸的恩客罢。解仙馆听说,啐了一口道:“你又要瞎说了,什么恩客爱客,方才后房间里,乃是两个报馆主笔。”伯宣听说是报馆主笔,不觉吓了一跳,忙问是哪一家报馆主笔?他们可知道我在这里?解仙馆道:“哪一家报馆我却不知,他所办的报名好似有一个新字头的,他们两个来了半天,论不定已在门帘缝中瞧见你们了。”

  伯宣着急道:“糟了糟了,这新字头的一定是新闻报馆,这张报上的庄谐杂录,天天调侃我们官场人物,今天我在这里被他们瞧见,明儿报上准有新花样出现。老三既知他们来了,不该不早些告诉我们一声,那让我预先躲避。唉,该死,该死。”说时连连顿足,解仙馆见他如此着急,不知闹了什么祸事,吓得倚在俊人怀中,做声不得。俊人双手仍执着解仙馆玉腕,对伯宣笑道:“老赵又发呆了,报馆主笔,又不是当朝御史,你怕他则甚!”伯宣道:“你那里知道此中曲折。我并非怕报馆主笔,只因我自委任上海官银行监督以来,尚未满一月,凡事俱要检束,倘若有一两件放纵之处,被财政部知道,前程上岂非大有关碍。所以我近来办事,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嫖赌等情,很易招惹物议。今儿若非俊人兄请客,我也决不到这里来了。”

  俊人听说,也不免代他担忧,便问解仙馆,这两个报馆主笔可也是做你的?解仙馆道:“不是,他两人原是一个洋行买办李四的朋友,那年李四请他们到这里来了一趟之后,他们便常来打白茶围,有时还带着新闻来,说我被什么报上说坏话,多谢他们替我更正,其实我并不看报,也不识字,究竟是真是假,都由他们说说罢了。这二人中,一个姓许的,为人尚规矩。还有一个姓王的,老奸巨猾,最不是个东西。据他说做主笔已做有十多年了,每次来时,至少要抽我们半两广膏。我们因他是个报馆主笔,不敢待慢他们。今儿他忽然要出卖总统起来,吃我驳回了才去。”

  众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如海口快,便道:“了不得!这人一定是招摇撞骗。目下北京临时政府成立未久,袁项城做临时大总统,并未有更调消息,缘何他们便在外面哄人运动呢?”解仙馆道:“不是这个总统,乃是花界总统呢。”文锦正喝着茶,听她这句话,不觉噗哧一笑,口中的茶一半由鼻孔中喷将出来,一半呛入喉管内,嗽了半天,才讲得出一句话道:“我明白了。”说毕,又笑将起来。众人都觉得好笑,争问文锦明白什么?文锦笑道:“这花界总统乃是花榜状元的别名,都由一班小报主笔挖空心思想出来,以图推广销路。那两个主笔,一定是小报主笔,这新字头的报也不是新闻报,大约是新花月报,闻得这张报上,近来正闹着花界选举呢。可怜伯宣兄担了半天虚惊,兄弟包你不致丢官便了。”说罢又是一阵狂笑,把众人都引得笑了。伯宣满脸紫涨,本待发作,因见调侃他的是魏文锦,自己觉得见了他便有些儿感触,只得假意附和着笑了一会。俊人知道文锦生平最爱取笑,倘若占了上风,便有三不罢四不休的脾气,非得给人说得顿口无言不止。今见伯宣隐忍,深恐文锦再凑上去,两下里认真起来,伤了和气,自己是主人翁,不能冷眼旁观,当下便插口道:“别多说咧,时候也不早了,我们碰和罢。”

  如海听说,在身畔摸出金表一瞧道:“这时候已有一点多钟了,还有几圈碰呢?我们叉四副算了一场和罢。”众人都道使得,解仙馆忙招呼做手们摆开面,四个人草草碰了一圈牌,给过头钱,各回公馆。如海也雇一部黄包车坐了回去。那时他家上下人等都已安歇,王氏婆媳与陈太太讲了一会闲话,也都上床安睡。邵氏血气正盛,不多时梦魂已入了华胥国境。李氏也迷迷糊糊,一只脚正待跨进睡乡的当儿,猛听得隔房一阵电铃声响,这只脚不由的又缩了回来,定一定神,暗想大约是这里少爷回来了。往日他深夜回家,都由车夫阿福开门。可巧这几天阿福告假回家去了,娘姨丫头们都睡在楼上。楼下虽有厨司阿四睡着,无如他是个聋子,一壁厢电铃震天价响,一壁厢兀自呼声大震。李氏听了半晌,见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没个人答应开门,自己忍不住坐将起来,一抬腿把邵氏惊醒,忙问做甚么?李氏道:“你不听得电铃声响么!大约是这里少爷回来了,半天没人开门,我横竖没睡着,不如开了让他进来,免得露在外面着凉。”

  邵氏道:“唉,你又要多事了,他家娘姨大姐多着呢。”李氏道:“人虽多着,他们都睡在楼上,离这里远,一时听不着电铃声响。而且他们辛苦了一天,这时候正在好睡的当儿,我们既已听得,又何苦去惊动他们。况且我等又不是他们的真正主子,就和钱家也非亲非故,在这里白住了数月有余,天天吃粮不管事,虽然是他的厚意,究竟我们无功食禄,未免于心不安。照今儿这样现成的事儿,也不去凑一凑手脚,莫说被他家下人们背地里议论我等架子太大,便给他家主子知道了,也一定要瞧我们不起,说我们不中用呢。”

  邵氏道:“又来了,那天你帮着松江娘姨扫地,被薛氏奶奶看见,当时这几句含讥带讽责备娘姨的话儿,暗中却是讽刺我们不中抬举,出身下贱,其实我们人虽贫穷,少的是银子,讲到身家,原是清清白白的。在自己家里,虽不能丰衣足食,那劳劳苦苦的日子,却还挨得过去,原不指望依人过活。不料革命起来,平空起了不少风波,我们苦的是家无男子,才随着陈太太来到这里。数月以来,吃喝他们,虽已不少,然而我等并不居心白扰,将来典质衣裳,免不得要归还他们的。这时候何苦奴颜婢膝,取悦于人,自己失了自己身分呢。还有那薛氏奶奶,面子上待我虽然十二分亲热,近来我在亲热中瞧出她还带着一种说不出话不出的神态,似乎满心厌恶我。不止厌恶我,还似乎处处提防我,把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只苦的我是个客,不能奈何我,所以装出那假惺惺的亲热,却是笑里藏刀,存心不善,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从没得罪于她,论不定言语之间,偶不经心,触了她的忌讳,料想也不致见嫉到这般地步。然而有钱人的脾气,是不容易猜测的。或者我们初来时,她把我们当作玩物,所以十分善待。至今积久生厌,亦未可知。我想城内自我们搬出至今,并不曾闹什么兵灾,我们不如拣一个好日子搬进城去,免得再沾他们的光了。”

  李氏道:“搬回去原是正事,但你却不可说到那一层上去。这都是你多疑之过,莫说这里奶奶待人是阿弥陀佛的,便是他家少爷款待我们,岂不是也真心实意,体贴到十二分么。”讲到这里,忽闻陈太太在床上咳嗽,王氏婆媳恐他醒了听见,不便再说下去。那时电铃愈响得利害,李氏慌了手脚,急忙忙跨下床沿,趿上鞋儿,也来不及点灯,暗中摸索的走出卧房开门去了。邵氏止他不住,只得也披衣下床。还不曾举步,听得外面噗通一声,似乎重物倒地声响,接着几声啊哟。邵氏听出是她婆婆的声音,不觉大吃一惊,慌忙点上灯火奔出去观看。才跨出房门,可巧一阵风来,又把灯儿吹熄。邵氏无奈,重复回进里面,在梳妆台上摸得自来火,划着了一枝,一手便去除那火油灯罩。谁知这灯罩在火上薰热了,烫得邵氏嫩皮肤上生痛,放手不迭。那一只手中的自来火梗又烧到指边,邵氏一口吹熄,重复燃火,点上了灯,一手遮着风,一步一步的走出外面。走到天井内,见李氏半跪半坐的蹲在当地,地下淌满了水,那一只养金鱼的磁缸,连木架倒在地下,跌得粉碎,还有几尾二寸余长的金鱼,却在石板上不住的跳。灯光底下,照见麟甲灿然,很是好看。邵氏置灯在地,双手来扶她婆婆,一面问她怎么了。李氏摇手道:“你快去开门让他家少爷进来,我不过闪了腿,不打紧的。可惜很好的一只金鲫鱼缸,被我砸碎了,那真是难以为情呢。”

  邵氏听她这般说,只得移步上前开门,那如海在外面站了半点钟光景,左等也没人开门,右等也没人开门,不由心中气愤,暗想家中用着许多人,难道都是死了的,按了天半药水铃,怎么还没有听见,明儿非得一个个打发他们滚蛋不可。一发狠,便竖起右手无名指,抵在电铃上拚命的按。果然不多时,便有个人出来开门。如海满腔怒气,正没处发泄,见门开了,料想开门的是松江娘姨,也不问皂白,夹脸一个巴掌,只打得邵氏半爿脸儿麻木,双脚向后倒退了几步。如海一掌打去,手指触在那人脸上,觉得皮肤又细又滑,不似往常打的那般粗糙,不觉心中一动,暗想怎么松江娘姨的面皮,今儿变得嫩起来。仔细一看,才知打错了人,而且所打的不是别个,正是自己眠思梦想千方百计想弄她上手的意中人儿,不觉心胆俱裂,连说:“该死,怎么嫂嫂亲自出来开门?我还道是松江娘姨呢!方才一失手,不知可曾打痛了尊庞没有?”

  邵氏无缘无故,吃这一掌,不觉满脸绯红,又羞又痛,心中又记挂着婆婆此时还坐在湿地上,腿上的伤势不知有无大碍,急于要去问个明白,因此也不回如海的话,掉头径自进去。如海好生着急,紧紧踉随着邵氏,一路央求她不必生气,这都是我瞎了眼珠之过,我打了嫂嫂一下,请嫂嫂打我十下,杀杀水气何如?说时已到天井以内,如海一眼看见李氏盘膝坐在地上,旁边放着一盏火油,灯照见金鱼缸已被打碎,水流满地,不觉吃了一惊,忙问怎的?李氏见了如海,连称惭愧,又约略将开门误碰鱼缸之事说了一遍。如海听说,顿足痛骂娘姨们该死,明儿一定撵他们走路。一面慰问李氏可曾磕伤,明天须得请个外国医生看看才好。李氏连说不打紧,便要撑起身来。如海慌忙帮同邵氏将她挽进卧房,这时候张妈与陈太太也惊醒,听说李氏跌伤,都披衣起来观看。如海趁这个当儿,又向邵氏赔罪。邵氏见他满面惶恐,反觉有些过意不去,暗想他平日待我们很是诚心诚意,不比薛氏那般阴险。况且今夜这件事,也出于无心,兼之暗中不易辨别面貌,若教我在门外站了这许多时候,也不免焦急,况他男子汉的性情,怎不动怒呢。想到这里,满腔怒气,早已消灭得无影无踪了,便向如海瞪了一眼,低声道:“谁不知道你失手呢,多说什么,给他们听见了好听么?”

  如海听了,如释重负,偷眼瞧众人都不在意,即忙附和着众人,问李氏伤势如何。李氏腿际虽觉疼痛,当着众人,还说不打紧。如海命她好生将息,明天一准请个外国医生来替你诊治。李氏听他说出外国医生,不觉着了慌,央告如海不必去请外国医生,若请了外国医生,只恐我这条老腿要保不住了。如海笑道:“那事你不须害怕,所说的外国医生,并非外国人,仍是我们中国人,不过他在外国医院中学得些皮毛,回来挂上块西医的牌子,处处摹仿洋派,出门带一个皮包,包内装几瓶有若无的丸药药水,遇着害热病的给他泻一泻,遇着害虚病的便给他补一补。讲到脉理一层,他还睡梦中也没有考究,所以要加上这外国二字者,无非想多收病家几块医金罢了。此中情状,惟有我们药房中人最为明白。因医生与药房,本是通同一气,我所请那个医生,便是我们药房中所雇用的西医黄可安,他在伤科上很有些阅历,因他是仁济医院伙计出身,服侍跌打损伤的病人最多,我提拔他做了大医生,他十分感激于我,事事听我指使。况且你腿上又不生什么肿毒,包你不致截掉便了。”

  李氏听说才略略安心,如海又安慰了一番,自回房去。陈太太等也重复安歇。可怜李氏这条腿足足痛了一夜,自己又不肯呼唤,在床上不住的翻来覆去。邵氏明知其意,因她竭力隐饰,不便说破,想起她这般年纪,遭此痛苦,虽因她自己多事所致,然而若不依人宇下,焉致如此。便是我适才被如海打这一下耳括,也无缘无故。虽说如海失误,究系我终身大辱。目下我同婆婆一样,婆婆痛在身上,我却痛在心头,一般的不可告人。若使我丈夫尚在,何致遭人欺侮到如此地步。一边想着,眼眶中不知不觉的滴下泪来。因此她也陪着李氏一夜无眠。次日天色大明,他们俩正将次睡着,忽闻客堂中一阵喧闹。邵氏估量是如海在那里发作下人,并不在意。隔了一会,松江娘姨送面汤进来,张妈悄悄问他少爷可曾息了怒吗?松江娘姨回说:“少爷早起,虽然有些发怒,却并没说我们什么,还叫我们不必声张,急匆匆径自出门去了,我们正在纳闷呢?”

  张妈道:“你们昨夜未免太大意了,怎样这般好睡,难道一些声息也没有听见吗?”松江娘姨道:“原为着没有听见,若听见了,也不致闹出这岔子咧。你说我们好睡,难道你倒听见的?”张妈道:“谁说不曾听见,我还亲自起来的呢。”松江娘姨惊道:“你既听得,为何不叫唤我们一声,莫非你与这班毛贼通同一气的吗?”张妈怒道:“你疯了么?谁做贼来?”松江娘姨道:“若没有贼,这一对花瓶自鸣钟哪里去了?”张妈诧异道:“你说些什么?”松江娘姨道:“你说的又是什么呢?”张妈道:“我说的昨夜少爷回来,按了半天铃,你们都没听见,王家太太亲去开门,黑暗中跌伤了膝盖,你说什么贼不贼呢?”

  松江娘姨听说,知是误会,不觉笑了,因道:“我说的是今天清早,我们起来看见前门大开,厅上的花瓶自鸣钟都被扒手偷去,我便去告诉了少爷奶奶。奶奶的主意,要报巡捕房,幸亏少爷说为数甚小,不必大惊小怪,又叮嘱我们不许在陈太太王太太跟前声张,我方才一进来,你平白地问我那句话儿,我只当你也知道了,谁知你是缠错的,目下我告诉了你,你却千万不可对他们露口的呢。”说着,用手向陈太太等卧榻这边指了两指。张妈道:“理会得。”

  松江娘姨放下水壶自去。邵氏听得真切,知是自己昨夜不曾闭门。如海又急于跟他进来,后来乱哄哄闹了一阵,竟忘却关闭大门,不料因此失窃,心中不免又添几分懊恼。再看李氏睡兴正浓,自己披上衣服,轻轻跨下床沿。张妈见了,笑问奶奶起来得好早。邵氏笑了一笑,也不回言。张妈慌忙倒水给她洗脸。邵氏洗罢脸,穿好衣服,呆坐一旁。张妈问她可要梳头?邵氏回说不必。半晌,陈太太起来,见了邵氏,问她婆婆伤势如何?邵氏回说她此时睡着了,大约不妨事的。陈太太听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但愿大家太平无事,佛菩萨也该可怜我们出来是避难,并不是出来寻欢作乐的呢。”

  邵氏也不作声,看陈太太洗过脸,扑罢粉,画好眉毛,张妈替她梳了头,外面已送进早膳。邵氏将她婆婆唤醒,问她可要吃早膳,李氏腿际转侧十分疼痛,便说不饿。邵氏也只浅浅的吃了半碗薄粥。陈太太却吃了四碗有余。用罢早点,碗筷还没有收下,忽然外面皮鞋声响,只见如海同着个洋装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人手中还携着一只皮包,邵氏知是昨夜所说的外国医生,故也并不回避,看如海带他到李氏床前坐下,顺手把皮包放在枕边。李氏伸出右手,那人一手把住她的寸关,一手在怀中摸出一只钢表看了一看,点点头似乎会意。又问李氏伤在何处?李氏说是伤在右腿膝盖,那人将李氏身上所盖的棉被揭开,用手轻轻在她右膝盖上按一按,李氏禁不住呼痛。那人对如海道:“这位太太膝盖骨已碎,很不容易医治,只恐还要耽搁些时日,最妙住到医院中去,每日早晚两次看治,或者可以早些时收工。”如海道:“很好。”

  李氏惊道:“医院中去吗?那可不行。我宁可把这条腿烂了,决不愿意到医院中去的。”那人道:“太太不必固执,医院中并不怠慢你老人家的呢。”李氏道:“我都知道,这都是外国人设的圈套,哄我们进去,想割我的腿合药,我焉能上你们的当。”如海道:“这些都是别人哄你的话,医院中何致割人腿合药。况且这家医院,乃是我开的,并无外国人在内,你不信问我家姊姊。”陈太太也道:“他的话并非虚言,这医院委实是他所办。那年我病了,也曾住过半月,果然没有一个外国人在内,你尽可放心前去便了。”李氏还有些不信道:“倘若我一个人进去,他们给我些迷药吃了,仍把我的腿割去,如何是好?非得有个人陪我去住着不可。”

  邵氏接口道:“婆婆放心,我也决不让你独自一人,到医院中去的,我同你前去便了。一则令你安心养病,二则我也可服侍于你。”如海道:“嫂嫂同去更好。若说服侍的话,那边使唤的人多着呢。”李氏此时也没甚话说。如海心中暗喜,亲自送那外国医生出去,命他火速前往收拾两间清洁上等房间,须要如此如此。医生领命去后,如海回到自己房内,把王氏婆媳赴院养病之事,向薛氏说了。薛氏因邵氏与她丈夫日渐亲热,巴不得她早一日离开眼前,闻言正中下怀,因道:“你还要替她们热心什么,昨夜若不被那小寡妇忘闭大门,今天也不致失窃了。还有那只细磁金鱼缸,也被那老不死的磕碎。她自己跌伤了膝盖,正是自作自受,眼前现报,谁教她们爱管闲事的呢!”

  如海皱眉道:“你这些话未免太不讲情理了,人家又不是久惯替人开门的。便是老的跌伤,也是为着帮我家的忙,你怎不怪自家娘姨们大意,反怪起别人来了?”薛氏鼻管内哼了一声道:“是啊,你说得好大方。可知他们趋奉你为着甚事?为的是你多向个臭钱罢了,你还在睡梦里呢。”如海很觉不耐,也不同她多讲,回身下楼,命人雇了一辆马车,以便送王氏婆媳前去。不一时马车来了,邵氏得悉,忙将单夹换洗衣服打了一包,余物仍锁存箱内。自己又到老太太及薛氏房中辞行,薛氏免不得假意留恋,又道:“你们此去须要保重身子,过几天我命秀珍姊妹到院中来探望你,待老的一好,赶快回来,我们盼望着你呢。”

  邵氏道谢出来,扶李氏上了马车,一同坐着,缓缓地向那行仁医院进发。这行仁医院在三马路跑马厅东首,房屋很大,名虽是医院,内容却与客栈相仿。院中主任医生,便是西医黄可安。病房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房间居住的一大半不是病人,都是些大家闺阁,贪这地方比客栈清静,兼之交通便利,出入自由,所以颇有些人,以养病为由,借住在他医院内,往往一年半载,乐而忘返,可见他院中自有一种特别好处。院主钱如海,原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儿,只消房钱无亏,管他有病没病,因此别家医院生意清淡,他们院中时有人满之患,这也不在话下。那日如海预先命黄可安收拾两所上等房间,王氏婆媳一到,可安便带着他们到预备下的房中亲看。邵氏见布置清洁,很为满意。李氏却耽心着右腿被外国人割去,见了黄可安,更觉战战兢兢,坐立不安。不多时如海来了,一见王氏婆媳,满脸堆笑说:“你看这地方好不好?”李氏没口称赞道:“果然是洞天福地。”

  邵氏也说非但房屋轩敞,而且布置清洁,养病人居此,最为适宜。如海听了,颇为得意,即在身畔摸出金表观看,失声道:“阿哟,十二点钟敲过了,你们还没用饭呢。”忙走近墙边,把柱上装的电铃按了一按,外面铃声大振,早有个穿白布衫的佣姐进来伺候。如海命她取墨盘过来,提笔点几色菜,叫她吩咐外面当差的,快到隔壁老半斋去叫。自己又摸出一块洋钱,命她往大马路王宝和打二斤上好花雕,余多的钱,可在广东店中买些腊肠烧肉回来。佣妇答应去后,李氏便说:“又要劳少爷的神了。”

  如海道:“那又何妨。昨儿半夜三更,累二位起来,我愈想愈觉对你们不住这小小东道,打什么紧。况且我自己也没吃饭,正是一举两得。”说着笑了。李氏问他这医院办理情形,如海道:“这医院在先本是英国医学博士达克逶赫拉司所创办,前年赫拉司博士回国,临行时把这医院盘给我接办,我便请了黄可安医生经理院事。黄医生新发明一种戒烟自然丸,极为灵验,因此购买的人很多。还有些上门包戒的,便住在院内。院中病房分为三等,像这里乃是上等房间,每间每日收费三元,饭食等费一应在内,还可带一名下人。中等房间每日一元,布置与这里相仿,不过地位略略小些,没有这里敞亮。下等房间每日五角,只可算是饭食费。还有住在统间内的,每人每日只消两角而已。总之寻常病客,中下两等居多,统间都是些贫苦之辈,往往有住了十天半月,一文收不到手的。讲到上等房间,大都是些公馆中奶奶小姐,借着养神,并非治病,所以收费略略贵些。我们院中经费,一大半仗着他们呢!”

  李氏道:“如此说来,我们便是中等病房也可将就住得,何必占这两间上等房间呢!”如海道:“王家太太说那里话,横竖空房间多着,住住何妨。我们自家人,难道还要算你的房钱不成?”李氏道:“不是这般说。我们住着,自己很觉过意不去。”如海道:“有何过意不去,你的病还是为我所累。你若住了中等房间,教我过意得去吗?”这句话说得王氏婆媳俩都笑了。

  少停打酒的先回。如海命人将买来的腊肠等物,装了几碟,把一只小圆桌摆开,三个人品字式坐下。如海亲自把盏劝酒,邵氏酒量素窄,只饮得浅浅几杯,粉面上已薄薄起了两朵红云。如海与她虽然同过几次桌,都因醋娘子在座,处处不敢逾越范围。今日玉容相对,秀色撩人,不由的神魂飞越,一双馋眼,直钉在邵氏面上,羞得邵氏粉颈低垂,不敢抬头。李氏也有些觉着,只因如海平日待她们很好,满肚子只有感激心,自知好色乃男子本性,所以也毫无愤怒之意,假装作不闻不见,自饮自吃。如海一面替李氏斟酒,一面偷眼瞧见邵氏含情脉脉,俯首拈带,一种羞娇态度,便倩千百个画师,也描摹不到万一。如海看得呆了,壶中的酒斟在杯外,也不曾觉得。还亏李氏惊呼,方才明白。酒至半酣,老半斋菜也送到,乃是一碗红烧狮子头,一碗清炖四腮鲈,一碗醋溜黄鱼,一碗虾子冬笋,还有一大碗片耳汤。如海还要劝邵氏酒,邵氏执意不饮,自己盛半碗饭吃了,即忙离席。早有佣妇端着洗面水送上,邵氏洗罢面,漱了口,坐不多时,如海与李氏也吃罢了,佣妇收去碗盏,抹过圆桌,带上房门自去。如海与李氏又坐谈片刻,忽然门外有人用手指在门上轻轻弹了两下。如海厉声道:“进来。”便有一个人推门入内,正是那个西医黄可安。他见了如海,恭恭敬敬的问道:“这位太太的伤处,此时可好用药。”如海道:“使得。”

  黄医生答应了一声是,仍复回出外面。邵氏见他院中规矩很重,不觉暗暗钦佩。李氏听说要用药,未免有些着忙。如海告诉她是把药敷在皮外,并不碍事,李氏才不言语。不一时,黄医生带着一个助手进房,只见那助手捧一只白磁盘,盘内放着棉花、绷带、药水瓶、剪刀之类,黄医生先用剪刀将李氏裤脚管剪开一缝,露出伤处,然后将一瓶药水都润在棉花内,敷于李氏腿上。李氏只觉得其凉彻骨,只道他们用药水来烂她腿,不觉叫唤起来。黄医生连说无妨,便在棉花外面裹上一方白布,用绷带扎紧,嘱令不可多走,须要静卧,明日早晨换药。如海也教她好生将养,晚间我再来探望。言毕与黄医生一同出去。李氏敷药之后,歪在床上,因昨夜未得好睡,身子很觉困倦,不觉一霎时已沉沉睡熟。邵氏自己走至隔房,这一间便是黄医生替她预备的卧房,布置与那边一般无二。梳装台上,摆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玻璃瓶,邵氏先只道是药水,走近旁边,觉得一阵香气触鼻,仔细看去,才知是香水生发油、花露水之类。抽屉内镜子、牙梳一切妇女用品,无一不备。面汤台上香皂、花粉、牙粉等物,也摆设得井井有条。邵氏见了,暗暗感激如海给她布置得周到。

  这天晚上,如海仍到院中陪她们夜膳,又在广东馆内添了几样菜。吃罢饭,闲谈多时才去。自此黄医生每日早晚二度为李氏换药,如海天天亲来看视,而且没一天不陪着用膳。半月以来,险些儿把左近几家菜馆的菜目点齐了。王氏婆媳见他如此厚待,心中感激得无可言喻。有一天晚饭后,如海坐了一会,辞别回去。邵氏回到自己房内,呆坐床沿,想起如海款待他们的好处,真是温存体贴,无微不至,自己只消略露一些口风,他无不立时办到,究竟我与他非亲非故,承他这般厚遇,将来何以报答。看他心中似乎还带着一种希望,无奈我并非杨花水性之流,只可辜负他一片深情,然而似他这种多情男子,在浊世中也实在少见,不知薛氏奶奶几生修到这种夫婿,真令人羡杀妒杀。胡思乱想了一会,不觉和衣睡倒。朦胧中恍惚床横头那扇小门开了,闪进一个人来,正是如海。邵氏大惊,觉得四肢麻木,动弹不得。眼看着他走近床前,笑问你可认得我吗?邵氏定睛一看,才知此人并不是如海,却是自己丈夫,梦中似乎丈夫尚在,又似从远方初回,久别重逢,不胜欢喜,便携手入帏,解衣共枕。一觉醒来,仍是孤衾独拥。邵氏一碌坐起,那时电灯十分明亮,壁上自鸣钟将交两点,梦中情形,历历如在目前。再看那床横头一扇小门,果然半开半掩着。邵氏慌忙推上了门,在穿衣镜内,照见自己两腮红得似染着胭脂一般,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呆立多时,定一定神,松了衣钮,又长叹一声,才上床安睡。正是:非色非空原是梦,疑云疑雨总关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回惑雌黄莲心忍苦窥秘密梅子留酸

  光阴似箭,弹指月余。李氏腿伤日渐平复,钱家诸人,除了如海以外,并未有第二人前来探望。邵氏赋姓好静,也不愿有人来扰她,终日闭门枯坐,有时自己作些活计。李氏却是饱食而后安眠,安眠而后饱食。起初固然适意,积久渐觉沉闷。那天忽然有个人来探望她们,王氏婆媳见了此人,恰如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一般,十分欢迎。你道这人是谁?原来便是陈家的梳头娘姨张妈,据张妈自言,自她们婆媳俩走后,心中记念得什么似的,每思偷个空儿来瞧一趟,无如陈太太又病了,要汤要水,时刻不能离身。待她病好之后,又忙着预备搬回家去。目今陈太太等都已搬回城内,我也得了空,因此特地出城来探望你们,不知妈妈的腿伤究竟如何了?李氏道:“谢天谢地,多亏钱家少爷仗义,黄医生尽力,如今伤势已日见平复。自己一人,也可蹩着走几步了。但不知陈太太搬后,我家还有两只衣箱,未知可曾带进城去没有?”

  张妈道:“这却未曾,至今还锁在钱家空屋内。只因城内你家原址,目今已租与别的房客,待你病好之后,也须另租房屋。城内城外,一时未定。搬来搬去,岂不多费周折,所以搁着未动。况且放在钱家,也和陈家一搬,决不致有走失之虑的。”李氏道:“那却无妨。不过房屋一事,很觉有些尴尬。你也晓得的,这医院内不比别处,病一好马上便要动身,我此时又不能出去自看房屋,倘若待到腿伤好后再去,岂不太迟了,所以千万还要费你的神,替我在萨珠弄附近打听打听,可有相当屋子,地方不在乎大,只要清爽些儿,房钱三四块之谱。倘若寻得了,请你赶快来告诉我一声,也可使我们安心。所以要借在萨珠弄附近,一则你往来近便,二则那边的左邻右舍,都已混熟了。倘若换了所在,又要几个月陌生。三则买物件,那边似乎也比别处便当。这件事我们可重托你了。”

  张妈道:“这事我准替你办便了。但我在钱家时,曾闻薛氏奶奶说起,你们如其一时找不到屋子,仍可在他家暂住几时,你们何须急急呢?”邵氏听说冷笑道:“虽然她这般厚待,我却不愿意一辈子依人过活呢,你尽给我找屋子便了,我罚咒也不上她家的门咧。”张妈笑道:“好嫂子,你的脾气真和男子一般,处处讲气节,若教我啊,可不能这般说了。我们女流之辈,终究要靠着人家过活,并不是说帮人呢,说来说去,女人家终吃亏一着,处处不能独立,除非有了十万八万家私,然而若没个体心贴意的男子料理,也难保不被人算计了去。唉,我老昏了,说话时常夹七缠八,方才讲房子上头的话儿,忽然牵到那里去了。这屋子一事,我准定给你们效劳便了。”邵氏默然。张妈又和李氏高谈阔论起来。这天午膳时,如海因事不到,却着人送了一封信给黄医生,令他依信办理。黄医生忙叫了几样菜,另打两瓶好酒,亲送到李氏房中。李氏见了,诧异道:“许久未吃酒了,怎么今儿忽地叫起酒来?”

  黄医生道:“这是我们院主意思。他自己因有别项应酬,今儿不能来了。”李氏道:“那更奇极了。自己不来,为什么叫酒呢?”又笑向张妈道:“莫非他知道你来了,所以特地为你叫的酒吗?”张妈涨红了脸道:“我是什么人,他为我备酒,况且我打从城里出来,他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能知道我到这里来呢。大约他因你伤处好了,所以请你吃些酒,活活血脉,亦未可知。”黄医生在旁接口道:“果然我和院主谈及这句话,恰被这位妈妈道着了。”张妈笑道:“如何?”

  黄医生也笑了一笑,闭门自去。里边张妈便和李氏开怀畅饮。邵氏因不能喝酒,只吃了一碗饭,径自回房去了。张妈待李氏酒至八分光景,四顾无人,悄悄向李氏道:“我有一句最不中听的话儿,意欲不说,于你前途大有关系,又恐错过了这绝好机会。倘若说了,又怕你动气。究竟与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利益,不过我生来是个热心人,专爱管闲事,常把别人的事儿当作自己的,反把自己的丢在脑后。我为着你家这件事,真所谓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无缘无故,天天挂在心上。今儿恰巧有一个机会,落在我手内。在我的意思,于所说的那话儿,是再好也没有的,但不知你们心中如何?意欲问你们一声儿,又很不容易开这张口。左思右想,还是给你们说的好。”说着又沉吟了一会道:“说了呢,又恐你老人家动气。常言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还是不说罢。”言毕,笑吟吟的举杯一饮而尽道:“你怎不干了这一盅呢?”

  李氏听她吞吞吐吐,没头没脑,觉得耳朵里痒不可耐,也无心喝酒,急于盘问她究竟说的甚事?张妈却笑而不言,举筷夹了块烧鸭,向口内直送。李氏急了,一手抓住了张妈的右臂,把那块烧鸭落台上道:“你若不说,我永不让你吃喝到口。倘若你好意告诉我们话儿,我焉能动气。照这样的吞吞吐吐,可真令人冒火咧。”张妈笑道:“我说我说,你放了手呢。”说着,回头看了一看,才道:“这句话我说便说了,但在未说之先,却要你答应一句话儿,便是这件事,你能赞成固好,如其不赞成,可不能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我没说,或者当我告诉你别家的事情,与你们不相干的。便在你家邵氏嫂嫂跟前,也不能露口,你可能答应我吗?”李氏道:“我答应了,你说罢。”

  张妈又回头看了一看,把坐椅移近李氏跟前,低声道:“你可记得当日在钱家时,我同你说起钱家少爷要纳妾的话吗?那时还是我们臆测之辞,不料目今竟要实行了。昨儿他差人叫了我去,亲自托我这件事,命我为他物色一个良家女子,年纪约在二十左右,相貌不在乎美丑,只要人品贤慧,便能合意。我本有一个外甥女儿,住在苏州,年纪才只十八岁,品貌还过得去,讲到性格,真是再好也没有。合村的人,没一个不称她大贤大慧。还有做活一层,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粗自洗衣上灶,细至描龙绣凤,件件来得。当时我要为她成全了这头亲事,后来忽然想起你家。”说到这里,又探头四下观看,见没人在旁,才接下去道:“你家这位嫂嫂,今年年纪尚青,可惜丧了丈夫,守节固然是女子大义,然而也要审时度势,或资财可守,或后顾无忧,才可抱着一片冰心,去到那节妇祠中占一席地位。若仗着一腔血气,贸然从事,待到日暮途穷,后悔何及。即以目前而论,你也是一把年纪了,府上的根底,我虽然不能仔细,然而寻常经纪人家,谁积着多少银子。目下米珠薪桂,一天天的开销,却是少不得的。讲到手指头上的进款,那能抵当得住,常言说得好:宁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且孀妇再醮,并不是不体面的事。所以我斗胆说一句荒唐的话儿,不如把嫂嫂许给了他家的少爷,一则两下都晓得脾气,免却猜疑;二则钱氏一家,都与嫂嫂相投,若做了他家的如夫人,一定上下融洽,岂不更为得所。到了那时,你老人家也不愁没个安身之处了。愚见如此,未知你的意下如何?”

  李氏听了半晌无言。张妈又道:“并非我劝你逼媳妇改节,须知世间妇女,守节的很多,得建坊入祠的,能有几个,先要有财有势,然后地方上官绅才肯殷勤旌表。若是贫家妇女,纵令苦节终身,更有谁来睬你。试到贞节祠中一看,其中木主,大都出自绅富之家,难道富贵人家妇女都知道守节,贫苦人家妇女便不知守节。我佣食半生,也不知踏过了几多人家门限,觉得富贵之家,每多骄奢淫佚,反不如贫家夫妇,两口儿劳心劳力,厮守得十分恩爱,一旦琴亡镜破,若非十二分过不了日子,也未必肯朝秦暮楚,因何被旌的寥寥无几?可知财势二字,确是大有作用。常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上了些年纪,难道还看不透么?”

  李氏踌躇道:“这事我却不能作主。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得法便要寻死觅活,我除了她,已无第二人可靠了,所以万不能同她说这话,还是你自去问她,她若应允了,我便由她。她若不答应,我也不能强她。”张妈听说,心中暗喜便道:“如此我问嫂嫂去。”说着径走向邵氏这边。那时邵氏正靠在沙发椅上眼看着床横头一扇小门,呆呆发愣,见张妈过来,慌忙赔笑让坐。张妈笑向邵氏道:“恭喜嫂嫂,贺喜嫂嫂。”邵氏听了,脸一红道:“你醉了吗?什么喜不喜呢?”

  张妈笑嘻嘻的挨在邵氏坐的那张椅上坐了,一手搭在邵氏肩头,附耳低低捣了半天鬼。邵氏听毕,忸怩道:“这事羞答答的,教人怎生开口,你还是去问老的,我本是她家人,她说甚么,我决不违抗便了。”张妈笑道:“你偏要这般说,老的正在听你的回音呢!你能应允了,她决不致生什么枝节的。”邵氏道:“既如此,我还要请你去通知他一声,他可能答应我两件事。他若答应了,我也答应,他若不能答应,我们还是自回家去。第一件,我家这位婆婆,便和我自己母亲一般,我若跟了他,他须要当她老人家丈母般看待,养老送终之礼,不能亏缺,而且还不能将我同她老人家分开两起,一则我可以亲自侍奉于她,二则免她孤苦零仃,受人欺侮,第二件,我跟他之后,若教我回到旧宅中去,却万万不能,须要另租房屋,给我居住,他家旧宅中人,不准到我这边,便是我这边的人,也不到他那边去,以免挑动是非,多生气恼。他若允我的要求,你便来给我回音。否则,你也不必来通知我,我们只作没说这句话儿便了。”

  张妈道:“这两件原是正理,钱家少爷一定答应,我此时便去讨他的回话。”因即辞别邵氏,见了李氏,便说邵氏业已应允,又把两件要求大略讲了一遍,李氏别无他说,只念阿弥陀佛。难得她还有良心,又想起自己儿子,不觉流下泪来。张妈劝慰一番,出院到药房中,寻见如海。如海见了她,忙引她到一间秘密谈话室中,闭上门问她大事如何?张妈便把自己和李氏所说的话重叙一遍,如海拍手称妙。张妈又把邵氏的两项要求说了,如海笑道:“我早知道咧,你去回复她,说我件件从命。”又在怀中掏出一卷钞票,塞在张妈手中道:“这五十块钱钞票,是谢你的小意思儿,请你收了。”

  张妈道谢出来,重复到行仁医院,向邵氏说知,才欢天喜地的自回城去。次日一早,如海便赶到院内,见了李氏,妈天妈地的叫得十分亲热,李氏反有些不好意思。邵氏见了他,更含羞带愧,脉脉低头。过了几天,李氏腿伤痊愈,如海已在火车站附近华兴坊租了一所两上两下的石库门住宅,带着邵氏,同去看了一趟,很为合意。又办了些外国家具,布置既毕,择黄道吉日迁进新宅,此事干得十分秘密,除了车夫阿福以外,竟没第二个闲人知道。进宅之后,如海便问邵氏可要置办什么衣饰?邵氏回说:“无须。不过我此时遗穿索服,颇为不雅,几件绸衣,都锁存箱内,现在新闸宅里,你得便给我带来,以便更换。”

  如海听说,似得了将军令一般,当日驰回家中,向薛氏索取钥匙,开了空屋,搬出她家两只箱子。薛氏见他如此匆忙,不胜骇异,问他做什么?如海推说李氏腿伤已好,今日又来了许多病客,病房不够用,所以将衣箱还他,教他们腾出房间,走路完事。薛氏深信不疑。如海出得门来,猛然想起一件事,即令车夫阿福押着皮箱送去,自己径奔行仁医院,寻见黄可安,命他带了皮包药具,两个人雇两部黄包车坐了,如飞的向爱而近路倪俊人公馆而去。原来倪俊人的爱子,昨夜忽然遍体发热,满口呓语,不醒人事,那时恰值俊人不在家中,无双急得没了主意,星夜着人寻了俊人回来。俊人也无法可施,半夜三更,又没处请医诊治,夫妻两个干着急,绕着床转了一夜,今日天才发白,便写信给如海,叫他火速请一个外国幼科医生,为他儿子看病,如海因自己忙着进宅,竟把这事忘了。此时方才想起。一时找不到别的医生,深恐俊人见怪,故把黄可安带去塞责。俊人已立候多时,见了如海,抱怨他因何这时候才来。如海免不得又将鬼话搪塞,俊人更不多说,引他们上楼,进了无双卧房。只见无双愁眉苦脸的坐在床沿上,向如海略略点头。如海一眼看见那孩子袒着胸脯,直挺挺的睡着,棉被撩在一旁,不觉吓了一跳道:“这般冷天,为什么不给他将棉被盖上呢?”

  无双道:“不给他盖被,他还叫热,要解开胸脯。若给他盖上棉被,他更闹得不得开交了。你看他头脸燥得这般模样,不知要紧不要紧?”如海看那孩子,果然头脸红燥,因道:“寒热原不碍事的,我已给你请了位外国医生来咧。”无双听说,便倒身下去,叫了声乖儿子,一手将那孩子抱起,见他仍是软洋洋的要睡,即便拥在怀中,坐起来预备给医生诊脉。黄医生慌忙放下皮包,卷起衣袖,替他诊了脉。又在皮包内取出寒热表,塞在孩子口中,量了一量,吐舌道:“利害利害!”俊人惊问怎说?黄医生道:“热得很!平常病人,在表上量到一百零八度,已算最热的了。目下公子却是一百十二度零二六,可不是热到极点吗!”俊人惊道:“这便如何是好?”

  黄医生道:“照例内热须用泻剂,以清积火,恐公子身体娇弱,禁不起泻,然而舍此又别无他法,好在我皮包中现带着燕医生补丸,这药一吃便泻,百发百中,而且又不致误事,大人小儿俱可服得。”说着便在皮包内取出一个小小木管,揭盖倾出两粒丸药道:“大人每服三丸,小儿只消吃两丸也可使得了。”俊人接在手中,见这补丸比梧桐子略大,带着糙米颜色,便交与佣妇,命她研细了,用开水冲给少爷吃。又将如海拖到僻处,问要多少医金?如海道:“这位黄医生从不出诊,医金亦无一定,今天是我硬拖他出来的,待令郎好了,改日总谢罢。”

  俊人点头称是。如海见黄医生已提着皮包,打点要走,自己也恐邵氏待他回去吃饭,匆匆辞了俊人,自回华兴坊去。这边俊人亲自替儿子喂了药,命无双抚他睡下,自己披上马褂,询知车夫还不曾来,也不等他,径自出了公馆。正要雇坐黄包车,忽见远远地飞也似来了一辆马车,到他门首停住,车中跳下一人,气昂昂朝里便走。俊人见是魏文锦,高声道:“老魏何来?”文锦回头见了俊人道:“原来你已出来了,险些儿又跑一趟空。”俊人道:“你几时跑过空趟的?”

  文锦道:“刚才我先到卡德路去找你,他们告诉我昨夜十二点钟,这里差人叫去了,我即忙赶到这里,你若又出去了,岂非跑了两处空吗!”俊人道:“原来如此,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文锦道:“一言难尽,你没用饭么,我们到大马路汇中去吃大菜,那边很清静,可以谈心。”俊人道:“太远了,还是宁波路卡尔登罢。”文锦笑道:“亏你说得出,卡尔登与汇中相差得能有多少路呢!”

  两个人上了马车,俊人心念儿子病状,文锦也有绝大心事,故皆默默无言。到了汇中门首,俊人、文锦先后下车,推门进内,只见外国男女往来不绝。有些外国妇女,都装束得奇形怪状。二人不暇细看,觅到了升降梯所在,乘至四层楼上,有侍者指引他们到靠外滩一处统间中,算是华商特座。这地方与西人大餐间隔绝,布置得呈然清洁,究不如西人一方面华丽,日间吃客甚少。二人拣临窗一张圆桌上坐下,侍者送上菜单。俊人看了一看,笑问文锦可识?文锦笑说:“我自出娘胎也没识过。”俊人向侍者道:“你照单搬上来罢,我们识不了这劳什子的字呢。可怪他们既称华商特座,为什么又把外国字来哄中国人呢?”侍者笑了一笑,自去搬菜。俊人便问文锦有何话说?文锦先长叹一声,然后滔滔不绝的讲出一大篇话,俊人听了不免替他代抱不平,连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种无耻小人,若不重重办他,天理何存,风化安在,看官,你道文锦说些甚么?俊人听了为何要动气?这件事少不得仍要做书的细细交代。我且先把魏文锦的出身,略表一表。

  原来文锦原籍四川,也曾进过学。他父亲本是有名盐商,手头几个钱儿。文锦纳粟得了湖北候补道,在张文襄幕内当差有年,却从来未补到实缺。文襄去任,文锦逍遥汉皋,娶了个妓女为妾。继见湖北候补员,愈聚愈多,有几个竟弄得贫无立锥,自己不免灰了这做官的念头,便带着如夫人乘轮来沪,在白克路租了一所高大洋房,作为公馆。除自己带来的长随仆妇以外,又添用许多下人,进出都是马车,异常阔绰。当地绅商,知道他是张文襄手下红员,很有人去巴结他。俊人、如海等,便在这时候与他相识。文绵日日与官场征逐,他那位如夫人也结识了几家公馆中的姨太太,打扮得花团锦簇,终日吃大菜,看夜戏,应酬得十分忙碌。如夫人的姿容,本生得美丽,兼之衣饰豪华,举止疏放,因此便有许多游蜂浪蝶,飞绕左右,把她当作目的。讲到她的人品,在湖北原是规规矩矩的。不知怎的一到上海,便染了一班公馆中姨太太的通病,居然也拈花惹草起来,文锦却不知不觉。

  有一夜在大舞台看戏,当面撞见自己如夫人与个滑头少年并坐包厢,还被那案目掉了个小小枪花瞒过,可见文锦相信他的如夫人到十二分了。然而他那位如夫人的情人,还不止一个,有些都是无关紧要之辈,我也没闲工夫去叙他。单表内中有一个姓赵的,也是官场中人,声势与文锦不相上下,然而他的相貌却比文锦高出万倍。一张瘦削削的脸儿,雪白粉嫩。年纪虽然未满四十,却留着两爿八字须,一表堂堂,令人见而起敬。他二人相识之初,也在一家戏园之内,姓赵的与那如夫人坐处,只隔着两间包厢。那姓赵的见了如夫人,不由的暗暗喝彩道:“我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因此便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天。如夫人见那姓赵的痴心专注,馋目频迎,不觉也动了一片怜才之念,真所谓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两下里眉梢眼角,也不知打了几次无线电报。后来姓赵的见如夫人所叫的案目,正是自己叫帐那人,因即将他唤至跟前,盘问底细。那如夫人见了,又把案目唤回,故意问他明夜什么戏,案目说了,如夫人便命他定一个好些座位,案目忙将这些话告诉了姓赵的,姓赵的不胜欢喜,也命他在贴隔壁留一个座位。次日戏还没开锣,便去坐等。好容易盼望到十一点半钟,才见那如夫人咭咯咭咯的来了,走至跟前,又嫌座位不好,人太嘈杂,要换地方。案目再三赔罪说:“今儿上下客满了,请将就此罢。”

  如夫人才委委屈屈的坐下,却连正眼也不看姓赵的一眼。姓赵的正没主意,忽然那如夫人命茶房去买绿锡包纸烟,买来之后,又怪他没带洋火。姓赵的此时福至心灵,慌忙把自己身边所带的一匣自来火,恭恭谨谨的献将上去,如夫人接了,果然微笑向他点头称谢。姓赵的禁不住心花怒放,趁此机会,用言语上去勾搭。如夫人也不即不离,半推半就。姓赵的又约她次日到一品香去吃大菜,如夫人允如所请。岂知次日并不赴约,姓赵的白等了半夜,好生纳闷,忙央那案目带信,仍约她看戏。见面之后,姓赵的问她为何爽约,如夫人笑而不言。姓赵的又约她在某处番菜馆一叙,这遭如夫人果然履约。一连几次,渐形亲密,两个人便在成都路某号租了一所临时公馆,幽期密约,非止一朝。光阴如箭,倏忽半载。那天合该有事,文锦在大舞台看戏回家,如夫人还未回来。隔有一点钟光景,才见她云鬓蓬松,星眸带倦,懒洋洋的走了进来。文锦见了不胜怜惜,问她因何回来得这般夜深?如夫人道:“今夜大舞台的戏散得迟了。”

  文锦大为诧异,暗想方才我走时戏已完了,怎么她又这般说呢?因问今夜大舞台是哪几出戏。如夫人呆了一呆,随口说出几出戏来,却与文锦所看的大不相同,文锦好生疑惑,明知此中有诈,一时并不点破。假意问长问短,如夫人也信口开河的回答。两人谈了一会,解衣安歇。一宿无话,次日午牌时分,文锦先起身,娘姨把一副白铜烟具摆在对面炕榻上,点了灯,文锦歪下去,连吸六七筒,才伸一伸懒腰,坐起呷了一口热茶,然后净面漱口,用过早点,又吸了几筒烟,见如夫人还沉沉睡着,自己也不惊动她,吩咐外间配好马车,踱到厅上,把小马夫唤进来,附耳命他如此如此,须要秘密,探访明白,重重有赏。吩咐既毕,自去会客。这天如夫人因昨夜辛苦了,直睡到午后三点半钟才起,梳罢头,用过饭,已交五点,坐着乏兴,因到左近王公馆中,与他家姨太太们打牌。这夜文锦回来,小马夫便将如夫人日间的行藏,一一报告于他,文锦命他再探。次日如夫人却与几个小姊妹坐马车逛张园,在一枝香吃了大菜,又往丹桂第一台看戏。文锦得报,仍无眉目。隔了两天,小马夫忽见如夫人晚餐后,独自一个,也不坐马车,雇了一辆黄包车,坐着向成都路而去。小马夫也坐车紧紧追随,见她到了一处石库门外下车,叩门入内。小马夫见门上钉着一块红漆洋铁皮,上写宣公馆三个大字,便闪在僻处,候他出来。隔不多时,忽然来了一辆马车,车中跳下一个中年男子,暗中看不出面貌,也叩门进去,马车却等在门外。小马夫见那辆马车很熟,好似在那里见过的,惟有那马夫却并不相识,因即走近面前,搭讪着同他攀谈,问他家主人姓什么。那马夫恶狠狠的钉他一眼,并不回答。小马夫自觉没趣,仍复躲在暗处,偷眼瞧这宣公馆,除却一个娘姨出来泡了趟水之外,竟没别人进出。足足等到十一点钟左右,才见那男的先走。又一会,如夫人也出来了,仍坐着黄包车回家。次日小马夫报告文锦,文锦觉得这宣公馆三字很生,便命他到那边左近打听,这姓宣的是何等人物,作何官职,家中有几位姨太太,在那边住有若干年了?小马夫领命去后,文锦自思:他这如夫人娶已多年,素行端正,料想不致有什么非礼之事,大约是与姓宣的姨太太们碰牌逍遣。小马夫不知就里,大惊小怪。正想时,如夫人也起身下床,见文锦俯首凝思,笑问想什么?文锦道:“我想你昨夜为何不去看戏?”

  如夫人道:“我本要去看的,被小姊妹们拖着抹牌,所以没去。”文锦听了,深佩自己有先见之明,心中暗喜。岂知这夜听小马夫回来报告,徒觉多了一重疑团。据小马夫说,这宣公馆出现于成都路上,已有半年了,左右邻舍,都不知这公馆主人是何等人物,甚致有人疑为宗社党的机关,取这宣字,乃是恢复宣统皇帝之意,平时只有一个年老耳聋的娘姨看屋,也没有什么姨太太在内。每礼拜必有一二天在上灯时分,有个留胡子的男客,坐着马车来此。同日也有一个女客,与他在这屋中相会,到半夜三更才散。提起这女客的形容服式,正和他如夫人相似。文锦听了,还不相信,以为日间所料之事,决不有误,命小马夫再刻刻留意。待他重去,速即回来告诉我,让我亲去观看,便知分晓。小马夫果然留心侦察,三天后,文锦弃牌便走,众人都不知他为着何事,眼睁睁的看他奔下楼去,也不坐马车,与小马夫二人雇黄包车坐了,飞奔成都路,果见那宣公馆门首,停着一辆簇新的轿车,马夫靠在车沿上打盹。文锦与那小马夫躲躲闪闪的藏身在一条弄口,可巧进弄便是工部局设立的小便处,其臭无比,文锦只得掩鼻而立。岂知时候站得久了,弄内进出的人,不免有些怀疑,都对着他二人看了又看。还有一个三道头巡捕,也在他面前转了几次,文锦很觉得局促不安。小马夫低声叮嘱他放大了胆,决不碍事。倘若一露惶恐之色,巡捕便要上前干涉了。文锦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站到十二点一刻光景,才见宣公馆内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他的如夫人,出得门口,便唤一辆黄包车坐了回去。不多时又走出一个男子,见马夫睡着,即忙上前将他唤醒,这时车灯正照在此人面上,文锦看得十分真切,不觉抽了一口冷气,连说咄咄怪事,原来这人非别,却是文锦的好友,上海官银行监督赵伯宣。正是:朱门已去宵行妾,狭路何来素识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回生子丧子一喜一悲解铃系铃半真半假

  文锦当时便欲上前与伯宣拼命,被那小马夫一把拖住道:“老爷不可造次,如今姨太太已去,无凭无据,若被他反咬一口,不是玩的。”文锦听了,只得按下满肚子烈火,眼看赵伯宣坐着马车去了,才怒气冲冲的和小马夫回家。那时如夫人已卸装将寝,随身穿着银灰色绉纱紧身棉袄,月白闪光缎小脚棉裤,内衬粉红卫生绒衫,钗环钏戒,都已退下,乱堆在梳妆台上,正跷着一只右腿,把玉指尖尖解脱那小蛮靴的丝带。见了文锦,也不开口,只盈盈向他一笑。文锦素日爱她,今夜虽然一腔愤怒,却并不怨她。明知她女流之辈,没有见识,一定被天杀的赵伯宣那厮百计勾引,才着了他的道儿,我若错怪了她,于心何忍。况且我正室并不在申,她便是一家之主。我若这么一闹,被娘姨大姐们得知此事,岂不要瞧她不起。兵法云:攻心为上。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就是要人心服。试想孟获这种蛮无人道的魔王,尚还可以制服,何况她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子。我今明知此事,藏在肚内不去怪她,她若知道了,一定要感激流涕,死心塌地,如将她训斥了一顿,场面上已播丑声,家庭中又伤和气,大是下策。惟有那赵伯宣这贼子,丧心病狂,竟敢勾引我那规规矩矩的爱妾,真是伤风败俗,罪不容诛,我不办他,谁去办他,然而办他之法,却很不容易,他乃是民国的委员,我却是前清的散员,声势二字,还不如他。若说往财政部参他一本,无奈张文襄故世多年,政海诸公,俱非素识。常言道:“官官相护。必无效力,除非我雇一个暗杀党把他杀了,然而此事一破,自己也难保性命,更使不得。左思右想,一夜未得安睡。后来被他想出倪俊人在上海很有声势,虽然他与赵伯宣也是朋友,究竟我同他相与年久,况他为人公正,定必帮着理直的走,有他相助,推倒那赵伯宣,很是容易。因此他次日便加早半点钟起身,在十一点钟,已坐着马车到卡德路爱尔近路两处找寻倪俊人,遇见之后,同往汇中吃大菜。一面把赵伯宣诱奸他如夫人,被他当面撞见等情,一一告诉了俊人。俊人听了,也不觉动怒,连说:“岂有此理,不料伯宣这人,竟干出如此不端之事,真所谓人不可以貌相了,现在你用什么法儿去摆布他呢?”

  文锦又把自己两条主意说出,俊人笑道:“这都是书生之见,不独无功,而且有害。我看你现放着成都路的屋子,况有左右邻居作证,何不正大光明请律师控告他诱奸侍妾,这是刑事案,有凭有据,怕不能重办这一对奸夫淫妇吗!”文锦道:“据我的意思,小妾虽然不守妇道,究系一时之误,况被伯宣那厮百计诱惑,到底情有可原,因此还求你另设一法,单办那姓赵的,小妾撇开,以免当堂出头露面,被人笑话。”

  俊人摇头道:“这却不能,你也未免忒煞宠爱尊妾了。女人暗昧,不论有心无心,必须重重惩一下子,以儆将来。照你这种姑息养奸,日后必贻大患。若使我遇着这等事,不瞒你说,早以一枪了之,还管他什么露面不露面。”文锦顿口无言,半晌道:“依你说,办起来女的应得个什么罪名呢?”俊人笑道:“你放心罢,若依诱奸论,女的例无大罪,无非交本夫领回管束罢咧,你难道还替尊妾担忧吗?”文锦脸一红道:“你还有心取笑呢,不知近日外间律师那一个可靠些?”俊人想了一想说道:“蓝武司还好。”

  文锦暗记在心,用罢咖啡,文锦汇了钞,仍乘升降机下来。文锦便去延请律师,俊人自去勾当公事。公事完了。急忙忙赶回爱尔近路公馆,看他爱子病状。这孩子服药之后,一会儿便已睡着。无双因一夜未眠,十分困倦,也和衣而卧。俊人走进房内,见鸦鹊无声,母子二人,并头睡在床上,悄悄问那奶娘,据说少爷刚才并未吵闹,俊人方才安心,即忙放轻脚步出来,径往卡德路公馆。因那边的姨太太怀着身孕,业已足月,将次分娩,因此俊人心中也十分牵挂。这时姨太太正捧着个大肚皮在那里用晚饭,见了俊人,便问昨夜那边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半夜三更,唤你过去则甚,俊人摇头道:“说也奇怪,那边小的,昨夜不知如何遍体燥热,梦中惊哭,老二急了,才叫我去陪她坐了一夜,今日我已请了个外国医生看过,服了两粒丸药,业已好好的安睡,不似昨夜那般吵闹了。”

  姨太太听说,冷笑道:“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发寒热,也值得大惊小怪,累人替他担了一夜心,其实都是自己大意,不小心服侍孩子,冷一顿,热一顿,饱一顿,饿一顿,还亏没闹出三长短两来呢,不然不知要着慌到那般田地咧。”俊人也不多言,便道:“你们吃饭,我还空着肚子呢。”娘姨闻言,忙替他盛饭。姨太太亲自取出一副金镶天竺筷。俊人只吃得浅浅半碗,剩下的命娘姨收去,自己又摸出一枝雪茄烟吸着了,倒在沙发椅上出神。姨太太问他今天十二点钟光景,那个魏胖子来寻你,不知为着何事。俊人听他提起文锦,不觉笑将出来。姨太太问其所以,俊人带笑把那魏文锦既要出气,又要顾全面子,一味的怜惜小老婆等情,从头至尾告诉了她。姨太太听说,哼了一声道:“你还说别人呢,自己可记得那年的事么?既要惩戒她,为何又预先带着朋友去解劝呢?”

  俊人道:“你又要胡缠了,这个不比那个,这是有凭有据,亲眼目睹的。那是无缘无故被人诬蔑的。况且一个在未发之先,一个在已破之后,情形不同,时势各别,怎可相提并论呢。”姨太太哧的一笑道:“我不知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这几个字作何解说?”俊人知她话中有刺,便笑了一笑,自己因昨日整夜没睡,很觉困倦,因对姨太太道:“你坐一会罢,我先睡咧。”说著回进房内,姨太太随到里面,服侍他解衣安歇。来朝日上三竿,俊人起来,一心念着无双那边,用罢早点,便坐包车前去观看。到的时候,恰值无双要差人出去找他。见他来了,喜不自胜,告诉他说,孩子昨天服药之后,半夜里果然泻了一场,不过热尚未退,今儿早起,看他身上忽然发出遍体红斑,仍然十分燥热,你来看看,不知是不是痧子?俊人听说,揭被观看,见孩子眼皮半开半阖的睡着,鼻息甚促,头面上果然发出一搭一搭的红斑,大小不等,不像是痧子,慌忙给他将棉被盖上道:“这并非痧子,大约是风痧,且把窗帘下了,莫教吹风,少停待医生来问一问,便可明白。”

  正言时,忽闻楼梯上皮鞋声响,钱如海已引着黄医生走进房来。俊人便把服药后睡到后半夜泻过一次,今日遍体发现红斑等情,告诉黄医生。医生听说,怔了一怔,举目向床上一看,惊道:“不好,这是最利害的病,名曰红痧,乃是新近流行的时疫。据医药会中人研究出来,是肺炎病之一种,无论何人,患此最为危险,而且极易传染。这屋子内既发生此项危症,无病之人,便不能居住,定须依法扫毒后,才可住人。”俊人、如海听说,都吓了一跳。无双还不知什么叫时疫,什么叫危险,私下动问如海,如海讲给她听了,她才吃惊非小,忙问黄医生可有解救之法。黄医生皱眉道:“这种病症,自香港传染而来,那边已不知坏了多少人,上海也发现了十余人,都是不治。目下医学会中人,正在竭力研究消灭此病之法。若说是大人呢,或者可以施用手术。不过公子年纪太小,恐他身体吃不住,因此大是为难。”

  无双听说,心中一阵难受,俯下头去,向那孩子频频亲额道:“好儿子,你到底是什么病呢?”说时已流泪满面。黄医生高声道:“夫人留意,切不可将口鼻贴近病人,若使微菌由呼吸中传入内部,四小时内,便能布遍全体,不是玩的。”俊人慌忙将无双拖起道:“你没听见医生说话么?这是什么事,可以糊糊涂涂,一味持蛮的。”无双还不肯听,如海帮着,把她劝到沙发上坐了。黄医生道:“请夫人还是客堂内坐罢。”

  无双不答。如海觉得站在这房里很有些肉麻,连呼吸也不敢放重,深恐微菌乘间夺门而入。便是俊人素日爱他儿子,今日听黄医生一说,也觉此间一刻不能再驻。见无双不听,只得邀同黄医生、如海等到客堂内坐下。黄医生向俊人道:“方才兄弟言语之间,不免放肆。自古父母有爱子之心,但兄弟既为医生,职司所在,自不能冷眼旁观,心直口快之辞,尚祈原谅。”

  俊人道:“此原是大医生的好意,兄弟感激不遑,岂能见怪,但不知方才大医生所说尚有解救之法,只因小儿年幼,不能施行手术,未知可否权试一试?”黄医生摇头道:“这手术也非兄弟所能为,必须送往外国医院中,请洋医生施行。然而施行手续,兄弟却略知一二,乃是用极猛烈的消毒药水,先替病人洗澡,又将杀菌药水给病人吃,病人身体强壮的,或者果能菌去病除,若使身体娇弱些的,不瞒你说,微菌尚未毒杀,人已先被他毒死了。”俊人呕气道:“如此说,小孩子送了进去,可不是送死吗!”黄医生笑了一笑。俊人仰天长叹,一话不发。如海道:“吉人自有天相,或者令郎的微菌,不毒自除,亦未可知。”俊人道:“我最不信这种迷信的话,若使真有天相,也不致害这种病了。”黄医生道:“天意诚非吾人所能预料的,但无病之人,须要远离病人卧房为要。夫人那里,还望竭力相劝。”

  俊人点头称是。黄医生携包告辞去后,俊人命娘姨唤无双下楼,命她搬往旅馆暂住,病人让奶娘照顾。如海也从旁相劝,无双那里肯依,俊人没奈何,只得与如海双双出外。俊人坐了包车回卡德路午膳。如海因爱尔近路与华兴坊相距不远,便步行回去。那时邵氏已将午饭端整,如海一到,邵氏便吩咐新用的大姐玲珠,唤娘姨开出饭来。如海一面吃一面将俊人那边的事告诉了他们。李氏叹道:“可怜可怜。当年医学没有发明的时候,有了病都由郎中先生糊里糊涂的诊治,有时竟治好了。如今医学一年一年的发明,动不动什么时疫咧,传染咧,一发便是不治,莫非医学程度年年深,生病的程度也节节高了吗?”

  邵氏道:“传染病是本来有的,姆妈可记得那年城内有一个患喉痧的,一家七口死了八个么?”如海诧异道:“怎说,一家七口死了八个,岂不是多了一个吗?”邵氏笑道:“多一个便是他家所用的娘姨。”如海笑了。邵氏再三嘱咐他以后切不可到爱尔近路倪家去,虽然医生说话惯用危言吓人,然而凶年多灾,须要谨慎为妙。如海唯唯称是。用罢饭,玲珠提着铅壶出去打脸水,忽见隔壁那家天井内,站着一大堆人,有几个妇女却在远处交头接耳的议论。玲珠年轻好奇,挤进去观看,见客堂内坐着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衣衫蓝缕,面黄如蜡,瘦得皮包骨头,一些肉都没有。手中还执着一根拐杖,像是个久病初愈光景。看他虽然上气不接下气,却怒容满面。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女子,身段还长得苗条,正掩面啜泣。又有一个四十来岁南京口音的男子,却不住向那病人陪罪。玲珠不知所以,向旁人探问,才知病人乃是个木匠,住在叉袋角地方。这少年女子,便是他的女儿,才只十五岁。

  那南京人却是珠宝掮客,是个光身男子,在先住在木匠邻近,不知怎的看上了木匠女儿,乘他父亲病中,勾引出来,便在外间租屋居住,老夫少妻,颇为相得。难为这珠宝掮客,很替她置了些首饰。可怜这木匠病中失了女儿,茶饭不能到口,幸得邻家有个老妪,为他递茶递饭,否则早已做了个带病的饿鬼。此时病势稍愈,风闻女儿被珠宝掮客拐出,住在华兴坊内,所以扶病赶来。照他的初意,本欲将男女双双送官究办,幸有旁人出场解劝,命珠宝掮客出了二百元身价,给与木匠,他女儿便嫁给珠宝掮客,彼此化仇为亲,免却气恼。那木匠正病得吃尽当光,囊空如洗,听说有二百元到手,不免英雄气短,银子情长,顿时答应下来。如今弥天大事,已消灭的无影无踪了。玲珠看那女的生就一张鹅蛋脸儿,眉目却还清秀,可惜皮肤略黑,鼻准上还带几点白麻,见有人看她,不免露出羞涩之态。玲珠见看的人已散去大半,自己也恐主人等她热水洗面,即忙自去泡水,回到家里,李氏果然问她为何去这许多工夫,玲珠便将隔壁人家那桩事讲给他们听了。如海笑道:“造化了这珠宝掮客,一个黄花闺女,只化得二百元身价。不过还有一件,那四十多岁的女婿,拜见三十余岁的丈人时,我很觉替他难以为情呢。”

  李氏道:“这到不足为奇。然而目今的风气也太坏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竟跟着人逃走,难保将来没有七八岁孩子,拐带妇女的事咧。”如海道:“古礼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而笄,必须待到男子及冠,女及及笄,始可婚娶。若照现在时势而论,未冠男子,以及未笄女郎,苟合私奔,不知凡几。戕贼人道,莫此为甚。虽说是家教不严,半由社会过于文明之故。若在男女情窦初开之时,禁阻他们阅看言情小说,以及艳词淫戏,此风或者可以略减。然而这句话言之虽易,行之实难。只因为父母的自己尚不能免除此病,怎能警戒儿女。我看二十年后,上海一地,不知闹成什么世界。然而我们一辈里,原是不相干的。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预料将来我们医院药房中很可出些生意。”

  邵氏道:“这话怎讲?”如海道:“淫风愈盛,患病的必多,医院药房中岂非大有利益吗?”说毕,拊掌大笑。李氏叹息无言。邵氏也大为感慨。如海因黄可安新发明一种药,答应他在饭后两点钟看样,见此时已交两点一刻,知道黄医生在药房中等他,即忙坐了包车,到抛球场行仁大药房,果见黄医生背着手,站在玻璃窗前闲眺,见如海来了,笑颜相迎,随着如海走到帐房里,一手在大衣袋中掏出一个小口玻璃瓶,笑嘻嘻的交给如海。如海接过来见是一瓶黄色药末,揭盖闻了一闻,说很有些大麦香,又在手掌上倾出少许,用舌尖舐试道:“好甜的东西,可惜略带腥膻气,这便是延年益寿粉吗?”黄医生道:“正是。”如海问有何功效?黄医生道:“能治阳虚体弱,年老畏寒,筋骨酸痛等病,”如海又问如何服法,黄医生道:“每日早晨服两匙羹,用滚水冲服。”如海道:“药本几何?”黄医生笑道:“药本二字,却不能说。其实每斤还不到一角小洋。”

  如海喜问是用什么药合的?如此便宜。黄医生笑了一笑,见左右别无外人,才低声道:“说也可笑,这药的功效,却并非虚话。讲到药的原料,又是很普通的,乃是牛骨髓、糙米粉、冰糖屑三种,别无他物。只因牛骨髓一物,最能补精蓄髓,增长筋力,老年人服的很多,然而有钱的人,每嫌这种东西价钱太贱,所以不爱服他,却欢喜服价钱贵的燕窝、白木耳等补品。其实燕窝、白木耳等物,还不如牛骨髓力猛。故我将此物和入糙米粉中,加些冰糖屑,只要装璜好,定价贵,仿单上张大其辞,不愁没人请教。”如海笑道:“这仿单须要做得好些。”

  黄医生道:“这个自然。”说着取了那瓶药样,走进里帐房,请那专做广告的张先生撰仿单。如海坐在外面顺手揭开一本帐簿,见本月戒烟丸一项,售进洋一千五百余元。本钱项下,药料只得七十四元。玻璃瓶二百六十余元。纸匣一百余元。传单一百八十余元,共计成本六百余元。惟有登报广告费,却有七百数十元之巨。两结盈余二百余元。合上房租伙友开销拆息等项,差不多还要蚀本。暗想人人说我们开药房的利息好,岂知我们却做牛做马的替报馆赚钱,想来真不值得,因赌气不去看他。便走进里帐房内,那时张先生仿单将次做好,如海见上面潦潦草草画着一方图样,乃是一个老者,手执苍龙,足踏白虎,下面一行小字,是延年益寿粉,有降龙伏虎之力。再看那仿单写着,此粉重用珠粉、鹿茸、虎骨、人参,精选上等药料,经本药房主人费十余年之心力,配合而成,药力之伟,无可比伦,暮年服之,返老还童。中年服之,增精益髓。壮年服之,精神百倍。少年服之,脑力超群。有病者服之,沉疴立起。无病者服之,百病不生,功效难以尽述。大瓶每瓶二元,每打二十二元。小瓶每瓶一元二角,每打十二元。今将服法及主治各症开列如左:(服法)每日早晨以此粉二匙,用滚水冲服。用药以二匙为度,不可太多,多则药力过猛,恐于数日内有身体骤胖之弊。(主治)阴虚阳衰,筋骨酸痛,五劳七伤,赤白痢疾,年老畏寒,头眼昏花,四肢疯瘫,红淋白浊,下面还未写就,那张先生正在翻一部医宗金鉴,搜索病名。如海见了,笑问黄医生:“方才你说此粉只能治阳虚体弱,年老畏寒等病,怎么忽然多出这许多名目来了?”

  黄医生笑道:“名目愈多愈好,若能将世界上的病名都写上去更妙,那时只须人一有病,便来买这药,岂非极容易发达的吗!”如海大笑,又问黄医生:“俊人的儿子之病,可能医治?”黄医生摇头说难了。如海听说,很觉伤感,遂命黄医生不论此病能治不能治,必须每天去一趟,还须用好言宽慰他家夫人,不可吓她。黄医生诺诺连声。如海待张先生仿单做好,看过才去。黄医生邻了如海之命,果然天天到爱尔近路看病,可怪那小孩子却不重不轻,依然如旧。俊人自那天去后,绝迹不敢重来,却每日差车夫阿三前来探听消息,一连三天,并无变动。到第四天午前,阿三仍到爱尔近路公馆内,一进门便见那奶妈眼泪汪汪的坐在客堂内,见了阿三,便告诉他:“方才小少爷昏了过去,如今医生已帮着姨太太灌救,半天还未苏醒,大约是不中用了。可怜我这个饭碗,也怕难保了。”说罢,放声大哭。阿三听了,回身便走,放出平时拉包车的脚步,加增速率,如飞的奔回卡德路报信。岂知这边的姨太太,恰在临盆。俊人站在房门口,房内稳婆娘姨人等,都是手忙脚乱。俊人听姨太太哼声不绝,心中好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意欲闯进去看个究竟,又恐自己官星,为产妇血光冲晦,所以只有探头探脑。见阿三来了,便问那边少爷病势如何?阿三跑得气吁吁的,一时回不出话来,定了定神,见这里正闹着生孩子,恐此言说出来,有些犯忌,便含糊答应说好些,说了之后,又深悔这件事瞒不得他,自己暗暗着急,却搔头摸耳的没了主意。俊人见了好生疑惑,重复向他盘问,阿三才从实说。俊人得报,心中十分难受,忽闻房内一阵唔呀唔呀小儿啼声,那娘姨奔出来说:“恭喜老爷,新添了一位公子。”

  俊人知是生男,不觉悲喜交集,不知往那边好。便在客堂里静坐思量,半晌,才立定主意究竟生孩子一面要紧,死的那边便写信给如海,托他料理。如海也恐热症传染,便将这事托了黄医生,将那孩子草草棺殓。无双因儿子夭死,丈夫避面不来,心中又气又恨,日夜伤心哭泣,虽有娘姨等人相劝,无双只是恃蛮不听。那边俊人也日夜念她,只因姨太太新产,自己不能脱身,待到三朝过后,才亲来探看。一见之后,无双哭诉前情,俊人也不免陪着流泪。无双怪他怎的一个多礼拜不来看她一趟,俊人便把那边姨太太生产,不能脱身等情告诉了她。无双听了,想起自己丧子,偏偏那边生子,往年丈夫爱我,半因恋着儿子之故,如今儿子一死,恰巧那边又生了一个,一生一死,以眼前而论,丈夫心里,已存着轻重之意,日后更不消说。想到这里,反一阵心酸,痛哭不已。俊人竭力相劝,那里劝她得住,娘姨悄悄告诉俊人说,姨太太每日如此哭泣,一天至少十余次,无论何人,劝阻不住,一定要哭个尽兴才罢。俊人闻言,深恐无双因此成病,心中很是纳闷。恰值如海也来探望,俊人便与他商议。如海说除却令她出去散散心,别无他法。然而晚间若仍住此处,恐怕睹物思人,又要伤感。最妙令她离开这屋子,到别处权住几时,待她把这件事忘怀了,再行搬回,那才是唯一妙法。俊人道:“你不说我也有这个意思,这房子内,一则经医生察出有传染病菌,万万不能住人。二则我等来时,也很危险。然而外间暂住,只能借旅馆,若要另租房屋,未免忒煞费事。但旅馆内又十分嘈杂,如何是好?”

  如海想了一想道:“便住在我们医院里何如?”俊人拍手称妙。当下向无双说了,无双此时一无牵挂,并不违拗,俊人催她立刻动身,无双无奈,也来不及梳洗,只换了一件皮袄,又在皮箱中拣了几件衣服,连烟盘家伙,打了一包,命娘姨提着,送出外面。无双又将房门锁上,吩咐娘姨好生看屋,自己坐了俊人的包车,俊人、如海乘了黄包车相随,径到行仁医院。如海便将先前邵氏住的那所房间给无双居住,无双见房屋轩敞,布置清洁,很是满意。俊人便在身畔取出一卷钞票,点了五十元,交给如海道:“这是房钱,请你先收五十元,余下再算。”

  如海推却了半天,才肯收下。俊人将余剩的钞票一并交给无双,无双收下。俊人又向附耳道:“你若觉得厌烦,可与钱家伯伯说了,令他陪你出去看看戏,散散心,千万不可独自出去。只因目今外边滑头很多,见了妇女,便要胡调,须有男子在旁,才不敢放肆。”无双点头。如海知他们还有话说,自己站在旁边不便,因即走出房外。忽见院中一个茶房,在门首探望,见了如海,即忙将一张名片呈上道:“这位赵大人,现在会客室内,说有要事,必须面见院主。”如海见是赵伯宣的卡片,心中十分纳罕。暗想此人平日架子很大,仗着自己是个官银行监督,威福自恣,只有人去拜他,他从不肯拜人,今日忽然破格亲来见我,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三脚两步,奔到会客室中,一眼看见伯宣双眉紧蹙的坐着,见了如海,略略欠伸。如海问其来意,伯宣并不多说,在怀中取出一纸公文,与如海观看。如海见是一张公堂传票,上写饬传赵伯宣,于某月某日到案候讯。案由乃是魏文锦控赵伯宣诱奸侍妾黄氏一案。如海惊道:“这是那里说起?”

  伯宣叹道:“实不相欺,这事委实是我做的。然而我与黄氏相会之初,却并不知他是文锦的小老婆。因她说话隐隐约约,处处藏头露尾,我只道她是个寻常荡妇,久而久之,觉得她举止很带着官家气派。仔细一问,才知她是文锦之妾。那时木已成舟,我也无可奈何,不过自己良心上很有些对文锦不起,所以见了他甚为局促。近来不知如何被他得悉此事,却通知也不通知一声,径向法庭起诉。并非我姓赵的怕他,不过我们官场中人,名誉为重,若与他认真的对簿公堂,虽不能决定谁胜谁负,然而这并非体面之事。胜了我更对文锦不住,负了我自己也很不值得。因此我特来拜烦你老兄做个和事老,与文锦相商,朋友究竟是朋友。常说道:不知者不罪。如今既已明白,我从此与黄氏一刀两断,劝他也不必小题大做。他如其肯将这控案注销,我情甘向他服罪,彼此仍为朋友。在他一方面,家丑不致外扬。在兄弟一方面,也免得有玷官声,两方面都有益处,老兄以为如何?”

  如海沉吟道:“这种事妙不过是和平了结,但不知文锦的意思何如?”伯宣道:“那全仗老兄大力了。”如海踌躇道:“这事很不容易开口,因他一定守着秘密,我若平空向他谈这件事,他决不快活,那和平两字,便永不能成功,除非他自己对我说了,我才可以乘机劝他。”伯宣赔笑道:“似老兄这般辩才,往常说话能得顽石头点,天花乱坠,此微小事,定能替兄弟设法。你若将这事办妥了,兄弟一辈子忘不了你老兄便了。”如海见他言辞恳切,只得应允。伯宣大喜,再三称谢而别。如海回进无双房内,把这事向俊人说了。俊人大笑道:“我早知有此一日。出事那天,文锦便来同我商量,是我劝他起诉的。他起初还不肯,被我一激才把他激上了马。当时我本欲告诉你大家笑笑,不料闹着生孩子、死孩子的事,这几天头脑昏花,竟把此事忘了。如今文锦既已当真起诉,伯宣又来求你讲和,我瞧你的能力,看你如何给他们了结这件风流案子。”

  如海道:“原来是你惹的祸,非得你给我出个主意不可。”俊人笑道:“谁叫你爱管闲事,我虽没有什么主意,却可以指你一条明路。你只消向文锦说,听得衙门中人说及,此案男女俱要重办,这句话定有效力。”如海细味此言,已知俊人用意,不觉拍案叫绝。这天如海公事完了,便去找寻文锦,见面后,文锦绝不道及此事,如海在有意无意间,说闻得公堂朋友谈起,新近有件案子,与你很有关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文锦忙问怎样说法?如海道:“什么事我却并不仔细,似乎他还说什么男女俱要重办,我很不明白办什么?所以问你一声。你若也不知道,大约是同名同姓的了。”文锦闻言,面上顿现惶恐之色,说道:“我近日果然也有一件控案,但此处客堂内,不是讲话之所,你且随我来。”

  如海心中暗喜,随着他走进书房中坐下。文锦亲自闭上门,然后将赵伯宣和他如夫人之事,一一告诉了如海。又道:“我本来不愿意经官动府的,都是俊人替我出的主意,不知你方才所说男女俱要重办,是真是假。倘是真的,可就糟了。不是我回护小妾的话,其实小妾并非本意,都因被伯宣那厮诱惑,才落了他的圈套。如今玉石不分,一并重办,岂非害了她么!”如海道:“自古投鼠忌器,你这样的煮鹤焚琴,未免也太杀风景了。”文锦捶胸顿足道:“我何尝有此忍心,都是俊人告诉我说,女的决没罪名,我才上他的当。事已如此,如何是好?你公堂中既有朋友,可能给我想个法子?”如海道:“有何法想,除非你自去销案。”文锦道:“销了案,未免太便宜了伯宣那厮。”如海道:“伯宣那边,我可以给你一个面子,令他向你服罪如何?”文锦喜道:“若能如此,我一准前去销案,谁愿意打官司,都是俊人挑出来的祸,害我赔了脚步不算,还要出律师费呢。”

  如海催他当时便去会见律师,允他认一堂堂费,托他销案,律师也落得赚这注现成俸禄,一口答应。如海将这事回复了伯宣,伯宣千恩万谢,隔几天请文锦、如海等人吃了一个双台,作为赔罪的罚酒,彼此言归于好。那成都路的宣公馆从此取消。可怜文锦的如夫人,自始至终还不知有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巴巴望到与伯宣预先约定的那天晚上,坐了黄包车,到成都路秘密公馆门首一看,见铁将军牢牢把守,里边灯火俱无,门上还粘着一张鲜红的召租,才知屋已退租,还疑是伯宣负心,回到家中暗暗淌了一夜眼泪。正是:醋海兴波原浩荡,官场作事太离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回观新剧旅馆订幽盟发老骚娼寮闹笑话

  无双住在行仁医院,忽忽将及一月。虽有如海时常陪着她去吃大菜,看夜戏,坐马车,听滩簧,种种行业,奈她心中仍忘不了亡儿,回来依旧背灯掩泪,对镜含悲,终日仗着几两阿芙蓉膏,遣愁排闷。如海在院时,便与她面面相对,吞云吐雾,话旧谈新,尚不寂寞。但他每日还须到邵氏那边报到,未免应接不暇。因此命他长女秀珍出来,与无双盘桓。秀珍本是无双的寄女,素以母女相称。无双有她相伴,果然略慰愁怀。自此看夜戏有时如海不去,便命他女儿代表,自己却到华兴坊去坐坐。秀珍看夜戏回来迟了,便不回家,即宿在医院中,与她寄母同榻。这秀珍小姐,年方十七,情窦已开,平日在家,父母管束虽不十分严紧,究系大家门第,虽然春色满园,那一枝红杏,尚不容易透出墙外。此时自由在外,不免应了罗兰夫人的预言,种下一个自由恶果。这事秀珍办得十分秘密,便是寄母那边,也瞒得铁桶相似,却被做书的设法打听出来,虽说是闺女暧昧,未可形诸笔墨,然而春申江畔,此事正多,便是这部《歇浦潮》中,也不知还有多少龌龌龊龊的事迹,这还算开卷第一回。做书的天职所在,不能自惜口孽,只可将他曲曲传来,教个中人自己明白便了。

  闲言少叙,且说这时候上海行乐场中,新添了一个名目,叫做文明新剧。这新剧二字,并不是初次发现,不过早几次创办的人,都是些留学生,自命高尚,剿袭日本戏剧的皮毛,演来不合沪人心理,故此都不免失败而去。此番却是个善于投机之人发起,收罗了一班大胆老面皮人物。况且不论他程度资格,只消讲句死话,便可粉墨登常又在弹词小说中翻几出新戏,居然被他们立定脚跟,大张旗鼓,竟有许多嗜痂者趋之若鹜。倪俊人却是此中的一分子,因此也命无双常去观看。据他说这文明新剧,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比那金鼓震天的京戏,闹得人头脑昏花的高出万倍。无双果然随着如海、俊人同去看了几次。事有凑巧,这几天俊人那边因新生儿将次满月,心想开一个大大汤饼筵,热闹热闹,预备着请客,颇为忙碌。如海也因邵氏身子不爽,无暇应酬无双。无双觉得沉闷,便与秀珍同去看了一新戏。秀珍看罢回来,很是欢喜。次日又嬲无双同去看了一夜,回来却闷闷不乐。到第三天上,还要去看,无双觉得厌了,命她自去观看。秀珍果然独自一个,赶早奔到新剧社中看戏。你道秀珍忽喜忽悲,为着何事?原来她心坎上印着一个人的影子,这人便是新剧社中旦角,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第一天嫁了个如意郎君,故此秀珍颇觉欢喜。第二天被那负心郎恋爱淫妓,悲愤自尽,不免替他伤心。这夜他在未闭幕时,已暗暗祈祷,愿那人得一个好好结果。故而那人一登场,秀珍便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他身上。谁知却被其余几个新剧家看在眼内,在后台向那人调笑道:“王老四好大艳福,方才你上场时,有一个俊俏女子,对你颇有意思,你休得错过了这一块送上口来的肥肉,今儿得了手,我们还要叨扰你一杯喜酒呢。”

  王老四在先并未留意,听他们这般说,仔细侦察,果见楼上有一个十七八岁标致女郎,含笑盈盈,目不转睛的着自己,心中暗暗欢喜。不料被后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向他百端取笑,反弄得老四十分害躁,置身无地。待自己戏一完场,便溜之大吉。岂知他一走,却便宜了一个人。这人也是新剧家,名唤金老五。他见秀珍注意王老四,心中十分艳羡。后来老四逃走,他便成心捞这一块现成肉,故此戏馆一散,即忙站在门口守候,待秀珍出来,便紧紧追随,在后面轻轻咳嗽了一声。秀珍回头,认得他是昨夜他意中人的丈夫所昵的那个淫妓,心中正在恨他,故此不作理会,低头只顾走路。老五怎肯放松,跟着她亦步亦趋,口中还唠唠叨叨问她可是回去吗?公馆在哪里?可要我送你回府么?呀,你怎不开口的,给我一个阴乾大吉可罪过的呢。秀珍觉得此人可厌,即便唤一辆黄车包坐了,老五不敢怠慢,也跳上一部黄包车追赶。

  秀珍暗道不好,这个人面皮太厚,我若回转医院,说不定被他莽莽闯闯的跟了进去,倘给院中人知道,还疑心我在外面搭进来的野男子,传入父亲耳内,非同小可。若回自己家去,时候又太晚了,不如令拉车的多兜几个圈子,绕脱那人,然后再回医院不迟。因命车夫在大马路四马路等处连兜两转,岂知仍如磁石引铁一般,金老五依旧紧随在后。秀珍真个急了,便命黄包车在正丰街口停了,给了车资,见那人也跳下车来,秀珍好生气愤,也不顾得男女名分,问他究竟要怎么?老五笑嘻嘻的回说不敢怎么。秀珍听了,觉得并无别话可说,便恶狠狠的向他钉了一眼。谁知这一眼钉后,回转眼锋时,秀珍桃花靥上,平添了两杂红云,心中突突乱跳。他见金老五容貌比王老四生得更为俊俏,柳眉杏眼,齿白唇红,仿佛是一个绝色女郎,站在面前,不觉心中一动,暗想我方才恨他原为昨夜占了那人的丈夫,害那人自尽身亡之故,但这是戏文,并非实境,我若当真恨他,岂不与父母所谈有一个乡人,因看曹操戏动了火,手执板斧,跳上戏台,把那扮曹操的戏子杀了,自己身犯命案,还说我除暴安良,那桩笑话异曲同工么!想到这里,不由的低垂粉颈,自悔鲁莽。老五初见秀珍盛气相向,颇为失色,后来见她忽然变得温柔旖旎,心中很是诧异,便放大了胆,问她可是回府,迷了方向,请你告诉我,我可以奉送回府。秀珍听说,向他看了一眼道:“谁迷什么路,便是迷了路,也用不着你相送。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跟来跟去,一定不是好人,快给我走开,否则我要唤巡捕了。”

  老五道:“阿弥陀佛,天晓得的,我因妹妹单身一人,深夜行路恐被流氓欺侮,因此跟在后面,暗中保护,不料你还冤枉我是歹人,真是……不识好人心了。”秀珍佯嗔道:“谁同你认过亲眷”怎的姊姊妹妹随口乱叫,可不是笑话么!”老五道:“妹妹岂不知中国四万万同胞中有二万万女同胞,妹妹之称,并无不合。你若要生气,我便叫你姊姊便了。”秀珍卟哧一笑。老五又道:“此时已有一点钟光景了,想必妹妹肚子饿了,竹生居近在咫尺,我们且去用些点心如何?”秀珍听了,暗想此人用情甚盛,我若不允他同去,岂不辜负他一片美意。若随他同去,又非闺女所宜,心中大为忐忑。老五见她迟疑,便道:“此时半夜三更,决不被人看见。况且看罢戏用些点心,也是极平常的事,妹妹尽可放心前去,我与你今天虽是初会,然而一面之缘,也非容易,我还有许多说话,要同妹妹谈谈。路上不是讲话之所,请妹妹不必留难,同我到竹生居去一趟。那边地方很清静,我保险不被旁人看见便了。”

  秀珍情难固却,只得随他到竹生居内。才跨进门口,便止住脚步道:“此处已是竹生居了,有话尽说罢。”老五笑道:“妹妹你说出笑话来了。这地方耳目众多,怎能讲话,楼上有清静客座,我们上去讲罢。”秀珍瞪了他一眼,踏上扶梯。跑堂的见他们一对青年男女,知有秘密话讲,即忙引导他们在一间雅座中坐下,泡了两钟红茶,问要什么菜?老五吩咐了两客宵夜,跑堂的喊了下去。秀珍见茶碗盖上,各放着一枚象棋似的东西,便捻在手中观看。老五道:“这是广东规矩。因广东地方,盛行一种麻疯病,极易传染,但患此病的,外貌上颇不容易察出,除非发到极点,然后面部现出一搭红斑,那时人人远避,因他呵出口气,也能传染之故。然而在未发红斑之时,病人口中喷出的吐沫,也含毒质,也能传染。因此宴会场中所用茶杯,盖上皆用此物为识,写着各式字样,各人自己认明吸的茶盅是何字样,自始至终,不相混淆,以为预防传染麻风之意。”

  秀珍方才明白。老五又笑道:“这种规矩,在上海是永远行不通的。譬如我们二人,此时各守着一只茶碗,不令相混。少停若行了一个文明接吻礼,可不是全功尽弃吗!”秀珍听说,粉面绯红,正欲发作,恰值跑堂的送上菜来,只得耐着,待他走后,才向老五道:“你刚才说些什么?”老五笑道:“没说什么。”秀珍怒道:“还说没说,这接吻不接吻,是何说话?”老五笑道:“那原是譬喻而已,妹妹如不赞成,我便把这句话儿取消了,请妹妹当我放屁。如若妹妹还有余怒,我给你行个举手礼,舒舒妹妹的气,请你饶了我罢。”说着,站起身来,把右手举向发际,并了一并,又挤眉挤眼的向她一笑。秀珍也禁不住笑了。老五问他可用酒,秀珍摇头。老五又请她用菜,秀珍仍不肯吃。老五道:“妹妹既然来此,多少用些,况且菜已叫了,吃不吃都要化钱,还客气则甚?”

  秀珍道:“谁要吃什么菜,我腹中并不饥饿。我因你说有话相谈,才随你到这里来。若说为着吃东西,难道我自己不能吃,却要随着你来吃吗?况且这种宵夜,我也吃不惯,我们往常出来,皆是吃大菜的。” 老五吃了一惊,暗想好大口气,幸亏遇着我,换了第二三个,一定被她难倒咧,因道:“妹妹说得原是不差,不过此时太夜深了,大菜馆都已收市,这里的大菜,又很不中吃。宵夜小菜,虽没大菜好,却收拾得十分干净,请妹妹将就用些。我们一面吃着,一面讲话,岂不甚好。若令妹妹坐着,我自己受用,教我如何吃得下呢?”秀珍笑了一笑,仍不动箸。老五暗道惭愧,早知她不肯吃,悔不少叫一客宵夜,也可省却二角五分大洋。如今菜已叫定,一个人又吃他不下,如何是好?因唤跑堂的进来说,要退一客宵夜。跑堂的回说点菜下锅,不能退了。老五好生懊丧,秀珍见他吝啬,暗暗好笑。老五又频频劝她用菜,秀珍无奈,只得拣可口的吃了些。老五却尽量而吃。秀珍又问他究竟有何说话?老五笑道:“我还没请教妹妹尊姓?”

  秀珍不肯实说,便造了一个假姓。问老五根底时,老五也信口胡吹。两个人假来诈往,谈得十分亲热。吃罢出来,已有两点钟光景。老五故意道:“阿呀,时候这般夜深,妹妹怎好回去,不如在此处相近拣一家旅馆权宿一宵,明儿再回府去,免得深宵犯露,启人疑窦,不知妹妹意下如何?”秀珍知他不怀好意,便说我生平从未在外过宿,无论如何夜深,一定要回家去的。倘不回去,明日父母动问,怎生回答。说时便要叫黄包车。老五慌忙阻止道:“且慢,妹妹还是明儿回去的好,这时候已有三点钟了,府上必已闭门安歇,惊动他们,反为不美。便是在外偶宿一宵,有何妨碍。如若尊大人问及,只说在小姊妹家叉了一夜麻雀,那也未必见得有什么破绽。妹妹你可怜我喉咙也说哑了,今儿听了我这句话罢。”

  秀珍暗想,此时果然回家不能,回医院也多不便,除却宿旅馆别无他法,虽然这人存心不善,只消我自己抱定宗旨,守身如玉,也不怕他损我毫发。常言道:坐得正,立得稳,那怕和尚道士合板凳。况且这人既非和尚,又不是道士,我怕他什么!”想罢,便点头应允。老五喜不胜言,与秀珍并肩携手,双双投入附近一家舞台旅馆借宿。这舞台旅馆,专寓一班戏子以及新剧家,故取这个名目。二人进内,照例在循环簿上登了一个假姓名,说是夫妇。旅馆中人,也不深诘,命茶房开了个上等房间,给他们住宿。秀珍见房中摆着两张铜床,一只梳妆台,一只面汤台,两张外国木椅,一只便桶,别无他物。那床上的蚊帐被褥等件,都是雪白的。秀珍看罢,便在床沿上坐下。此时忽闻房外有男女谈笑之声,老五伸头一看,缩颈不迭,随手把房门关上,吐舌道:“险些儿被他看见。”

  秀珍问见了什么人,如此大惊小怪。老五道:“这人也是我们新剧社中朋友,名唤裘天敏,善演生角,颇有名望。平时架子很大,不料今夜却在这里相遇。还有那与他说话的女子,我也认识,乃是一个北里尤物,叫做怀春阁,绰号扯篷阿银,曾嫁过几个瘟生,下堂出来,仍操旧业,手头着实有些积蓄。前几天连在我们社中看了十多夜戏,不知怎的被天敏那厮勾搭上了。”

  秀珍听说,暗想我道新剧家是何等人物,却原来聚着一班淫棍,还要夸什么开通民智教育社会,简直是伤风败俗罢了。老五见她呆想,便催她安睡。秀珍怒道:“你睡你的,我睡不睡与你什么相干!”说着,站起身,走近梳妆台前,拖一把椅子坐了,在抽屉内寻出一本粉纸簿,对着镜掠一会鬓,抹一会脸,不去理他。老五自觉没趣,只得解衣在靠里一张床上睡下,却不住的偷眼瞧看秀珍。秀珍只作不知,自己只顾理妆。一会儿很觉有些困倦,忽听得隔房有个人呵呵大笑,秀珍听出是方才老五所说那个裘天敏的声音,不由她陡发好奇之心,便把靠椅移近板壁,侧耳窃听,听那男的说道:“哎哟,我的阿银姐啊,你真要想死我了。我自那日见你之后,直到如今,茶饭少进,精神恍惚,脸上的肉,也不知瘦减了多少,你若今夜仍不理我,我真要一命归阴咧。”便听那女的应了一声道:“你们这班做新戏的,都是拆白党,没有一个好人,嘴里说得蜜也似的甜,心窝子里却比生姜还辣,何尝有一毫情义。常言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我们虽然做了婊子,对于那班冤桶客人,固然无义可言,若遇心爱的客人,还有几分真正义气。惟有你们这班新剧家,比戏子更是无情,心目中只有金钱二字,有了钱,掇臀拭秽都愿意的。没了钱,便反眼无情,真所谓衣冠禽兽。我今儿见了你,已觉肚子里气闷,被你这般一说,我更耐不住了。”

  又闻那男的道:“你这句话未免说得忒煞利害了。我们新剧家,也有许多派头,怎可一笔抹杀,像你所说的这班人,未必没有,但都是丑角的行为,他们所串的角色,无非奸猾凶诈之流,习惯自然,因此他们的心肺,也变作狼心狗肺。若说我们做生角的,处处着重爱情,有时因情致病,有时甘为情死,何尝没有情义,请你看卖油郎独占花魁这出戏,便是我们俩今儿的影子。”那女的笑说:“我也没工夫同你讲这些诨话,我且问你,你上台时用什么法儿,扮得那般俊俏,下了台这一个鹰爪鼻子,令人见了生气。”那男的笑道:“新剧家化装,原是不传之秘,你若嫌我鼻子太高,请你给我咬了半截去罢。”接着一阵嘻笑,说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秀珍也不耐烦再听,便在外首一张床上和衣睡倒,把一床棉被紧紧裹住身子,合目安睡。一宵易过,次日钟鸣十下。秀珍先醒,见老五还沉沉睡着,便悄悄跨下床来,叫茶房打进脸水洗了面,对镜掠一掠鬓发,镜中照见自己两腮,比昨天红润了许多,即忙多撕几张粉纸,重重的抹了一脸粉,又呷了一钟热茶,见老五还不曾醒,也不向他告辞,自己带上房门,出了旅馆,回到行仁医院。那时无双还未起身,秀珍便歪在她脚横头睡着了。无双醒来,见脚横头有人睡着,不觉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知是秀珍,暗说这促狭丫头,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吓人。因即将她推醒问她昨夜宿在哪里?秀珍说住在家中,无双并不疑心。又问她昨夜看的什么戏”秀珍说是恨海。无双道:恨海这出戏,太惨苦了。张棣华的痴心,真是世上少有的。未婚夫可劝则劝,不可劝何妨割绝,不料那一边执迷不悟,这一边偏要百计讽劝,岂不是用情用得太不值了吗。此戏颇着重悲旦,不知那一串张棣华?”

  秀珍道:“好像是顾引凤起的。”无双点头道:“一定是他。我上回看此戏,也是他扮的张棣华,做工虽然去得,可惜扮相不佳。还有一个叫王如花的扮谁?”秀珍道:“他串花四宝。”无双道:“这人的扮相是好极了,无奈做工不行,也是一层缺憾。还有那金惜玉也犯此病,”秀珍道:“惜玉昨夜扮花四宝的丫头。”无双道:“可惜可惜,这人相貌在如花之上,惜乎上了台,开不出口,所以人都叫他哑美人。因此做不着正角,可谓虚有其表。”秀珍听到虚有其表四字,不觉面上一红,慌忙别转头去,掩过痕迹。无双不知就里,还惜玉长惜玉短的讲个不住,原业这金惜玉便是老五,秀珍听无双谈论他的长短,似乎已知他们昨夜那桩事迹,有心调侃于她,羞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窘急,便道:“姆妈少说说罢,仔细着凉。”无双听了,才想起自己衣钮还没扣好,不觉笑道:“我说话说疯了,连衣裳也忘却钮咧。”秀珍恐她扣好衣钮,又谈论惜玉,便把别话隔断了她的谈锋。这天午后,倪俊人亲来探望无双,谈及大后日新生儿弥月,有些朋友送了滩簧影戏,自己还想请几个新剧家,串一台新戏助助兴,你道如何?无双听了,心中老大不快,冷冷的答道:“老爷以为好,想必是好的。”

  俊人知她心中不乐,便不与她多说。见自鸣钟将交三点,自己因有一件要事,深恐脱了时候,即忙乘着来时坐的那辆马车,飞奔太古码头,那时恰值多陵轮船抵埠,还没拢码头,巡丁正在驱逐码头脚下的小船,船上水夫小工人等,来来往往,十分忙碌。一班乘客,都蜂聚在舱面甲板上看望。俊人下车四瞩,见他所候的那人,并不在内。看看船已并上码头,架好扶梯,便见那些船客携箱带笼,和潮水般的涌将来。俊人守候许久,还不见那人下船,很觉有些不耐,因即亲自上船,在房舱官舱内四面找寻,仍无那人踪迹,心中十分纳闷,暗想莫非他已在南京上岸,乘火车到上海来了吗?然而为什么不给我一封信呢?心中想着,便凭栏而立。忽见下面码头上十几个野鸡挑夫,围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那老者身穿蓝绸皮袍,黑绉纱大袖棉马褂,乡容可掬,一手提着一只网篮,一手挽着一只大皮包,旁边还有一只藤箱。那班野鸡挑夫,却你抢我夺的争给他扛抬行李,看这老者左拦右拒,好不着急,口中不知唔唔嚷些什么。俊人见了,即忙奔下船来,分开众人,挤到老者面前。老者一见俊人,宛如得了救星一般,连说:“你来了么?我险些儿被这班人坑死了。怎的上海码头扛夫,都和强盗一般。我回了他们一百二十个不要,他们还夹抢夹夺的,难道巡捕房对于这种欺侮客商之事,全不禁止的吗?”

  俊人道:“叔父初到上海,不知这班挑夫最为可恶。见了外路人,便有心欺侮。行李多些的,被他们抢失,亦未可知。要怜外路客人,人地生疏,向谁申诉,只可自认晦气,这种事令人防不胜防,便是巡捕房也禁不胜禁的哩。但叔父怎的单身一人?难道出来没带从人吗?”老者道:“从人还在船上收拾行李呢,你看他不是挑着铺盖下船来了吗!”俊人回头果见一个长随打扮的人,挑着两个铺盖,一摇一晃的走来。俊人命他仔细物件,一面找到一个孟渊旅社的接客,命他与那长随押了行李先走,自己同老者上了马车,问知他还未午膳,便带他到一家春去吃大菜。才进门口,恰巧里面奔出一人,正碰在俊人身上。俊人禁不住倒退几步,险些儿跌下阶沿,不觉心中大怒,那人却笑微微向他点了点头。俊人见他是个少年男子,衣服华丽,像是上流社会中人,知他出于无意,也只得罢了。正待移步,忽然老者在旁边怪声怪气的道:“咦,这不是寿伯吗?”

  那少年听说,向老者一看说道:“啊哟,伯和叔么,你几时到的?”原来老者名唤倪伯和,乃是俊人的堂叔,此番因贺俊人得子,特自湖南绕道汉口,趁金陵轮船来沪,其实他不远千里而来,并不是单为道贺这件小事,因闻上海自光复以来,更比当年繁华富丽,不觉老兴勃发,趁俊人得子,借贺喜为由,带了一个从人前来,意欲游玩一番回去。俊人因预先得到他的书信,知他搭坐金陵船来申,又打听得此船三点钟可到,故此赶来接待。只因自己公馆中没处居住,便预先在孟渊旅社定了一号房间,打发从人去后,自己请伯和午膳。不料却在大菜馆门首遇见一个世交,这人名唤曾寿伯,乃是伯和同窗老友曾有成的儿子,数年前留学东洋,不知怎的入了同盟会,这年上海革命一役,很有些功绩,此时在军政府当差。伯和在乡时也微有所闻,今天邂逅相逢,不胜欢喜。当下俊人与寿伯通了名姓,各道企慕。寿伯又问伯和现寓何处?俊人代答在孟渊旅社,寿伯说了声少停到尊寓奉访,别去。

  俊人引着伯和走进大菜间,伯和从未到过番菜馆,见陈设都是外国派,很有些坐立不安。俊人替他点了几样菜,自己饮酒相陪。吃罢,俊人签了字,仍坐着马车同到孟渊旅社。招待引他们进房,伯和命从人打开藤箱,取出许多士仪,送给俊人。还有一双红缎小儿鞋,是他媳妇手制,送与俊人新生孩子满月穿的。俊人见了,笑说叔父远来,何须带这许多东西,岂不累赘。伯和笑道:“这算得什么呢!请你当他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情重罢了。”说着,即命从人搬出去,放在俊人马车上。俊人道了谢,又与伯和谈了些路上风光,看看天色将晚,便写信邀了钱如海、赵伯宣、魏文锦等人,在馥兴园设筵,为伯和洗尘。酒后又与他同到大舞台看夜戏,看罢仍送伯和归寓,才自回公馆。次日曾寿伯果然到孟渊旅社来候伯和,饭后便请他坐汽车往张园游玩。伯和初坐汽车,觉得如腾云驾雾一般,好生快活。到了张园,暗想这张园二字,我在湖南时,慕名已久,脑中早幻成一个张园景致,料想是奇花灿烂,怪石玲珑,崇阁巍峨,层楼高耸。不期一进园内,却大出他往日所料,只见疏落落几处洋房,白茫茫一片旷地,板桥半圮,池水浑浊,毫无点缀,伯和还道是张园的一部分,和大观园中的稻香村相仿,或是张园进门停马车的所在,因问寿伯,欲看张园全景,向那条路走。寿伯笑道:“这里已是张园的全景了。”

  伯和嘘气道:“闻名不如见面,我枉自牵肠挂肚了十多年。早知是这个样儿,在自家菜园子走走,舒服得我了。”寿伯道:“老叔有所不知。上海租界上,寸金尺地,比不得我们湖南地价贱,能有这么大一片场地供人游玩,已是难得的了。听说每逢礼拜日,这园子里很出些生意呢。”伯和点头不语。寿伯便同他在洋房内泡茶坐下,伯和看游玩的人着实不少,大都是衣冠整洁,举止豪华之流,像自己这般宽衣大袖,装束朴陋的,百无一二。又见来来往往的人,见了他都含笑注目,交头接耳,颇觉自惭形秽。后来一想,他们这班人都是书中所谓五陵裘马,年少翩翩一流人物,我年过半百,老成持重,怎可与他们相比。况且寿伯还是我侄辈,有他在此,我更不能不格外自重,免得失了尊长身份。想到这里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装出十二分老成模样。寿伯见了,暗暗好笑。忽觉背后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寿伯回头认得是自己相好妓女乐行云的跟局大姐阿林宝,林宝见了寿伯,带笑说道:“二少为何许多时不到我家去坐坐?莫非另外攀了别的相好,把我家先生忘了吗?”

  寿伯恐被伯和听见,连连向他摇手,一面对伯和这边努努嘴。林宝不知就里,见他满脸惶恐,又见伯和这副古里古董的样儿,只道是寿伯的父亲,吓得面红颈赤,蹑手蹑脚的缩了回去。寿伯遥见乐行云站在洋房门口向他招手,恐被伯和看见,回去告诉父亲,故此不敢过去,只微笑向他点了点头。岂知此时伯和的眼光,也射在行云一方面。只因他正在老僧入定的当儿,忽闻一阵呖呖莺声,不觉凡心勃动。又嗅着异香酷烈,沁入鼻管,由鼻入脑,由脑折回心窝里,一颗脑袋不由的抬将起来,两张眼皮,也不由的揭了开来,移目向后,瞧见一个黑衣侍儿,年约二十上下,面庞生得十分娇嫩,对着寿伯不知说些什么,言犹未毕,忽然跑了,门口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穿着一身白衣,把一方粉红手帕子,不住的向他招展,心中迷迷糊糊想,这是什么回事呢?莫非当年天台故事,神女在这里出现么?只恐老夫没有刘阮的艳福罢。寿伯见他呆看,料他已看出方才他们的眼色,自知不能隐瞒,便道:“老叔你看这雌儿还生得不错罢?”

  伯和正看得出神,被他一问,不觉吓了一跳,面上颇为害臊,假意问道:“你说那一个?”寿伯道:“便是门口立着那个穿白的婊子,乃是小侄相识的,然而也不过在应酬场中,有时叫她的局,偶一为之而已。”伯和听了,如梦初觉,方知刚才那女的乃是向寿伯招手,并非向自己招手,暗暗说了声惭愧,因道:“既是贵相知,为什么不请过来坐坐呢?”寿伯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当下奔出外面,找见行云,手挽手的过来。伯和笑容满面,把一双老眼眯得紧紧的,向行云看了又看,引得行云、林宝二人笑不可仰。寿伯见伯和高兴,乘间说小侄今晚在他家请老叔吃一台酒何如?伯和喜出望外,连声称好。行云听了,便道:“此时也不早了,二少若无别事,何不和我们一同回去。”

  寿伯询知行云等乃是坐马车来的,即命阿林宝打发马夫先走,自己与行云等一同坐了汽车,一路兜圈子,兜到上灯时分,然后命汽车夫开到清和坊三弄口停住,林宝跳下车,先奔进弄去。寿伯带着伯和,与行云一路说说笑笑的进内。伯和初到妓院,见客堂中桌椅倾侧,尘埃狼藉,十分龌龊,心中占量这大约是下等妓院。走上楼,早见那阿林宝打起门帘,让他们进内,伯和跨进房门,陡觉眼前雪亮,见房中陈设,富丽无比,台凳等件,全是红木,还有梳妆台上,摆设各物,都是自己自出娘胎,从未寓目的东西,不觉咋舌称异。暗想人人说上海人爱在表面上摆阔,不料堂子中却考究实事求是,阔都阔在里面。行云让他们坐下,吩咐娘姨倒茶。自己取了支水烟袋,奉与伯和。伯和接在手中,觉得比往常自己用的烟袋轻巧。仔细一看,知是银制,不觉点头叹息。一面吸着烟,一面看寿伯手忙脚乱的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不多时,已来了一班朋友,都是些豪华少年,见了伯和,并不招呼。伯和料想这班人眼高于顶,便立意不同他们答话。岂知这班人入了席,却十分和气,向伯和老伯伯长,老伯伯短,你一杯我一杯的劝酒,伯和不知他们当他玩物,有心弄他,还道是诚心敬他,心中很觉得意,也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下肚去。众人又公议代伯和叫局,乃是三马路王熙凤,伯和听了这名字,暗想若果有《红楼梦》内王熙凤那般丰姿,我便做了贾天祥也情愿的。及至叫来,乃是个半老佳人。伯和十分懊丧,那王熙凤年纪虽大,阅历已深,见伯和呆头呆脑,知他是个乡下财主,奇货可居,便施展生平擒拿手段,故意卖弄风骚,竭力笼络,把伯和迷得如醉如痴,六神无主。起初还恐旁人笑话,不敢动手动脚,后来见众人叫来的局,都是搂的搂,抱的抱,嘻嘻哈哈,闹得不亦乐乎,自己也稳重不得,便涎着脸,滋出满口黄牙,向熙凤憨笑,扑上前意欲亲她的嘴,熙凤觉得他酒气直冲,口臭难闻,禁不住一阵作呕,闪身避开。伯和扑了个空,兼之酒已过量,身子晃了一晃,顿时连人带椅倒在地下。众人见了,都拍手大笑。寿伯与行云等慌忙上前搀扶,见伯和双目紧闭,口吐白沫,不醒人事,不觉大吃一惊。正是:花好月圆人太寿,酒酣耳热兴何狂。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一回访桃源老翁逢烟妓逛名园主笔遇仇家

  前书说到倪伯和在乐行云院中饮酒,因要亲王熙凤的嘴,扑了个空,连人带椅,跌到在地。曾寿伯等上前搀扶,见他口吐白沫,双目紧闭,顿时大惊失色。看官门休得惊慌,倪伯和并未跌坏,因他上了些年纪,素有痰疾,此日饮酒过多,胃中容纳不下,他身子倒地时,痰酒一齐涌将出来,脑筋一乱,觉得头昏目眩,开眼不得。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阿林宝递过一把热手巾,寿伯替他抹去了面上尘土,口角痰沫,又要一碗盐汤给他喝了,才觉略为清醒。王熙凤忍着笑,向他千对不住万对不住的赔罪,众人都含笑看着他。伯和自知方才得意忘形,闹出笑话,此时不胜羞愧,假充沉醉,低头闭目,不作理会。众人知他住在孟渊旅社,离此不远,都劝伯和送他回去了再来,行云也不愿意留这醉汉在座,恐他再呕吐出来,糟蹋地方,情愿教自己包车拖他回寓。寿伯听了,便与一个朋友,叫尤仪芙的,搀伯和下楼,坐着乐行云的包车,缓缓的拖出清和坊。曾、尤二人在后相随,也算伯和有福,初来上海,便得乘坐这一部时髦倌人的崭新三弯头橡皮包车,在大新街大出风头。路人见伯和土老儿般的人,坐着这部包车,都觉十分诧异,啧啧称奇不已。伯和也自知不配坐这部包车,因自己身子臃肿,此车坐身狭小,坐下去很不舒服,只因装作酒醉,只得由他们调度。到了孟渊旅社,曾、尤二人扶他下车,送进里面,命从人服侍他睡下,才谈笑着回转行云院中,重复开怀畅饮不提。且说倪俊人这天傍晚时,也曾到过孟渊旅社,伯和的从人回说,主人已与一个姓曾的出去了,俊人知是寿伯,便命从人侍他回寓,说我来过了,从人答称晓得。俊人出了孟渊旅社,径往小花园留春总会,找寻一个朋友,这朋友正叉着麻雀,见了俊人,便说:“方才我已替你接头过了,目下上海这班新剧家,身价已非昔比,在先只消每人开消他两角小洋车资,吃一顿白饭,都情情愿愿,做鸡做狗,由你分派。如今有了安身之处,都目空一切,忘却本来面目,我也不愿意请教他们。恰巧有一班人,昨儿才由嘉兴回来,听说隔几天就要到宁波去演戏,我与他们领班的一谈,后天日夜戏价,他知是你的事,也不敢多要,只消两元梳头费,十元班底,五元布景费,社员每人小洋五角,吃两餐饭,准日夜排演家庭新戏,还可外加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我因他索价不贵已代你答应下了,后天早晨十点径到徐园,他们的饭菜可要预备的。”

  俊人应道很好,又问听说江北空城计是什么东西?那人笑道:“那是他们告诉我的,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呢。”俊人大笑,向这朋友称谢而出。回转卡德路公馆,告诉姨太太新戏业已定好,姨太太听了,喜不胜言。次日俊人亲到徐园,布置一切,足足忙了一天,伯和那边并未去过。伯和在栈吃罢饭,等等俊人、寿伯二人一个也不到,自己很觉纳闷,便唤茶房进来,问他上海地方有几处可以玩玩。茶房笑说上海可玩的地方多呢,茶坊、酒肆、戏馆、书场,不可胜数,还有张园、愚园两处花园,客人若爱嫖,有长三么二野鸡花烟馆半开门等去处,都可以玩玩的。伯和笑道:“那些混帐地方,我这么大年纪,还去玩他则甚!若说茶坊酒肆,一个人去,又很没情趣。张园昨儿已经去过,并无可观,料想愚园也大略相似,还是听戏罢。”茶房也说果然听戏好,恰巧今天是礼拜六,各处戏馆都有日戏,新新舞台的戏很好,客人何不去看看。伯和道:“新新舞台在什么地方?”茶房道:“在二马路。”伯和道:“二马路又在什么地方呢?”茶房笑道:“这里是三马路,前面一条便是二马路了。”伯和摇头道:“难难。我上海的路一条都不认识,如何是好?”茶房道:“这个客人不消愁得,上海不比别处,一出门口便有车叫,只要身边多带些钱,无论何处,向车夫说了,他们都认得的呢。”

  伯和点头称是,当下便取出一百个铜元,拢在袖内,吩咐从人,若有人来找我,回他到新新舞台看戏去了。出得门来,见有一部黄包车停着,伯和叫他到二马路新新舞台,车夫知他不识路径,要他一角洋钱,伯和还他八十文,坐上车,那车夫先拖他朝东走,走了一段,转变向南,又折向西走,一会儿又朝北奔,伯和坐在车上,暗想上海人走路原来爱兜四方圈子的,到了新新舞台门首停下,给过车资,伯和昂头,见黑板上日戏价目,写着起码八十文,暗说好便宜的戏价。这时有一个穿灰色布棉袍的人,上前招呼,问他可是看戏。伯和见他手中拿着几张戏票,知是卖票的,便说正是。那人又问几位?伯和道:“一个人。”说时数了八个铜元,向他买一张起码,那人听了,理也不理,回身便去招呼别人。伯和勃然大怒说:“这卖票的岂有此理,黑板上明明写着起码八十文,他为什么不卖给我呢?”

  旁边有个人知他不谙戏馆章程,告诉他说,卖票的手中只有包厢正厅票,起码要在柜台上买的。”伯和方才明白,便在柜上买了一张起码票,到得里面,见这所在离戏台很远,而且又偏在一边,初进去觉得眼前乌漆漆的,看不出座位,定了一定神,才看见有个空座,却在一个妇人旁边,别处都已挤满。伯和无奈,只得挨上去坐了。忽然有个茶房走来,问他茶泡红的淡的?伯和要红茶,那茶房送茶时,随带一张戏单,铺在他面前。伯和掏出两枚铜元,给那茶房,那茶房说要一角小洋,伯和跳起来道:“怎么茶钱比戏钱贵了?”那茶房指着戏单道:“客人请看,茶钱楼上楼下一例的。”伯和见戏单上明明印着香茗每壶小洋一角,无可奈何,只得再添了十个铜元,口中连说晦气。一面看戏台上正做龙虎门。座旁那个妇人,偏说是关老爷杀张飞。伯和忍不住好笑,见那妇人年纪约在三十左右,粗眉大眼,面上粉扑得雪白,两颊上胭脂红得十分可爱,头上戴满了花朵,一阵阵香风扑鼻,身穿宝蓝花缎棉袄,月白色中衣,下面金莲是大是小,因人挤得多了,而且下面暗黑,故此看不清楚。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娘姨打扮的老妈子,嘻着一张皱脸儿,也说今儿的张飞比前几天的张飞更难看了。伯和听他们讲的是一口扬州白,知他们也和自己一般是客边人,想到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不免有些同病相怜,当下便告诉她,这戏中并无关老爷、张飞在内,红脸的乃是赵匡胤。妇人听说,向他看了一眼,笑道:“哦,原来是赵匡胤。当年有个赵匡胤送妹,大约便是他老人家了。”

  伯和道:“对咧。”那老妈子听了,也说:“我也这般想,记得关老爷还比他胖些呢!”伯和笑道:“胖瘦乃是扮的人,与戏情不相干的。”那妇人也笑说:“这位老爷的话不错,胖瘦原不相干的。还没请教老爷贵姓?”伯和说姓倪,那妇人便叫倪老爷,伯和十分得意。那妇人意欲倒茶给伯和喝,因自己没泡茶,只得把伯和的茶倒了一杯,奉与伯和,伯和接时,见她手底心胭脂染得鲜红,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想昨夜那个王熙凤,虽然打扮得比她时髦,似乎还不如她稳重,不料今儿在这儿看戏,有此奇遇,因即问她名姓。妇人说姓王,名唤金宝,住在后马路盆汤弄。老妈子是她干娘。伯和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金宝也曲意承迎,伯和好生欢喜,见旁边许多人向他观看,心中占量这班人都在羡他的艳福,暗说你们莫瞧我老头子不起,我在湖南地方,也是有财有势的呢。不一会戏文完了,伯和还端坐不动。金宝道:“倪老爷我们一块儿走罢。”伯和道:“天快黑了,我们既在里面,何不带看了夜戏回去。”金宝笑说:“看夜戏仍要买票的呢。”

  伯和听了,慌忙站起道:“原来看夜戏要另外买票的,我还道和日戏一起的呢。”说着出了戏馆,伯和借光偷眼看金宝那双小脚,约有五寸半光景,穿着蓝竹布袜儿,墨绿帮绣花弓鞋,足尖跷得高高的,腿上还缠着一副大红纱带,把裤脚管扎住,大有北地胭脂气概。伯和暗暗喝彩,金宝见他呆看,便把棒槌般的玉手搭在他肩头道:“倪老爷没事,何不到我家去玩玩。”伯和早有此意,听她一说,喜不自胜,没口的答应说好。金宝即忙唤了两部黄包车,讲明四十文到后马路盆汤弄,他与老妈子合坐一部,在前引路。伯和独坐一部,跟随在后,沿着大马路一直朝东。伯和坐在车上,放眼看马路两旁,行人如织,那电车、汽车、马车,更掣电追风般的往来不绝。伯和深恐自己与金宝的车辆相失,故此时时留心前面,却又恐后面汽车、马车相撞,因此不住的回头观看,一个人照前顾后,好不忙碌。黄包车在汤汤弄口转弯,不多路已到金宝门首,伯和下车,抢着替他们给了车钱,金宝的干娘让他里面坐。伯和抬头一看,不觉呆了一呆,只见她这屋子,乃是一开间的沿街门面,堂中摆的一张白木桌,桌底下横七竖八放着几条板凳,有半条拖出外面,坐着一个比金宝干娘年纪更大的老妈子,一双手塞在马甲缝里,哭丧着脸儿,两眼不住的观看街上来往行人。靠门口几条凳上坐几个与金宝年纪相仿的女人,都打扮得花枝一般,有的低头自做活计,有的跷起大脚,手拍着腿儿,高唱扬州小调。对门隔壁几户人家,都与此间相仿,一般的门口坐着妇人,三个五个不等。伯和暗说奇怪,这般冷天,那班人难道还坐在门口乘凉不成,看来有些形迹可疑,而且自己与他们非亲非戚,无故擅入人家,给他们男子拿住了,可不是顽的。想到这里,很觉犹豫不决,不敢进内。经不住金宝和她干娘两人,一前一后,推推挽挽,把他一直拖进房内,房中十分黑暗。金宝殷勤让他在床沿上坐下,伯和觉得一股咸膻腥气刺鼻,还有一般臭气,很是难闻。金宝的干娘七忙八乱划洋火点灯,伯和见房中地位狭小,陈设毫无,自己坐的那张床,床前安着一只矮几,几上搁着洋灯,那一边还有一只净桶,此外别无他物,伯和更觉疑惑。暗想这地方很不像个住家模样,听说上海地方有几处借着女人做圈套的,我初到此间,不可上了他们的当,还以出去为妙。想着站起身意欲走时,金宝慌忙拦住说:“倪老爷哪里去?”

  伯和道:“这时候天快黑了,我还有正经未干,故此不得不回栈房去。”金宝道:“天黑不打紧,老爷既来了,何不坐一会儿走呢。”伯和道:“迟不得,改日再来罢,今儿有扰了。”金宝道:“那却不打紧,不过今儿的钱,请老爷付了去。”伯和惊道:“我并没欠你的钱埃”金宝笑道:“并不是老爷欠我们的,不过我们这地方非钱不行,老爷既赏光到我们这里来了,多少须要赏几个钱儿。我们吃了这碗饭,也是没法,有了客人,没钱是不能交账的。”伯和听了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儿,更觉诧异道:“你们吃的又是什么饭呢?难道天天吃大菜的?”金宝听说,笑着把伯和的胡子捻了一下道:“我们吃的是什么饭,你老爷自己看罢,难道还不明白吗?”伯和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你们这里起码要多少钱?”金宝道:“那却没一定,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由老爷赏赐便了。”

  伯和闻言,吃惊非小,暗说糟了,方才我出来只带得一百个铜元,除坐车用去八十文,看戏用去八十文,泡茶用去一百二十文,到这里来时两部车又花了八十文,如今一古脑儿只剩得六百四十文钱,怎够开销,因道:“这笔钱拜烦你上一上帐,待我改日送来何如?”金宝踌躇道:“这事如何使得。”伯和道:“实不相欺,我身边只有六百四十文钱,只恐不够,如何是好?”金宝道:“既如此,你便拿出这六百四十文钱罢,少几个我给你贴补便了。”伯和听说,喜出望外,慌忙掬出那包铜元,递给金宝,金宝接过,一五一十数足了六十四枚,揣在怀中,笑嘻嘻向伯和道了谢,还说倪老爷改日没事请过来坐坐,我们这里待老客人是格外克己的。伯和更不回言,回身便走,奔到街心,见金宝也跟着出来,倚在门口,带笑向他招手。伯和不觉倒抽一口凉气,唤一部黄包车坐了,回转栈中。只见他从人正与一个人讲话。伯和见是寿伯,好生欢喜,一面命从人拿六个铜元去开销车资,一面问寿伯什么时候来的?寿伯笑道:“我来得还不满一分钟呢。今天饭后,本要请老伯听日戏去的,不料早上我们都督接到了北京政府来的一封电报,说要将上海军政府撒销,还要召都督北上,故此我们都督唤我去商酌善后事宜,这时候才议罢出来,不料老伯已看过日戏了。”

  伯和道:“正是呢,我因等你许久不来,才到新新舞台台看日戏的。”寿伯道:“今儿的日戏好长啊,这时候才散常”伯和听说,脸一红道:“果然散得迟了,但不知将来军政府裁撒之后,你们还是到北京去谋事呢?还是仍留上海?”寿伯道:“为了这件事,我与都督也曾大费研究。因军政府裁撒之后,饭碗落空的人一定不少,若将这班人如数带往北京,连都督自己还未决定主意,焉能得这许多位置,安插那班私人。若将这班人丢在上海,又觉于心不忍,还恐他们大吃大做惯了,一旦闹出事来,连累都督。好在此辈在军政府成立期内,都已吃得饱饱的了,料想闲散十年八年,还不致生事,故此都督决意独自北上,我与几个同志,代他料理善后各事,一时不能远离上海。恰巧老伯在此,我们趁此可以多盘桓几天了。”

  伯和道:“那却再好也没有。只恐你有事在身,抽不出空,若为着我在这里,要你陪我玩,累你误了公事,那可决决使不得的。你若有事,尽可请便。好在我独自一人,也能找戏园子去听戏散心的。”寿伯道:“这个不妨。所说善后,不过名色而已。其实军政府办事,一塌糊涂,莫说善后,连前也万万善他不了。况且都督一时还不走,一则因三妻四妾伴惯了,脱不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两句古话,怎舍得孑身就道。二则还有一件事未了,这事大约一二日间即可着手,将来老伯的看戏东道,都由小侄担承便了。”伯和道:“没头没脑,什么事啊,又与看戏东道什么相干?”寿伯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今夜我请老伯到王熙凤院中吃酒,一则为昨夜老伯压惊,二则也算作一个现成月老,将来还要叨扰老伯的喜酒呢。”伯和听说,笑了一笑:“你莫混说罢,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去干这个把戏吗!”

  寿伯道:“那原是逢场作戏之事,又不要你老人家真的去嫖她,不过攀了相好之后,将来随时可以去坐坐谈谈。有时在席面上叫叫局,不致央人家庖代。若说要你老人家真去落水,小侄万不敢,想老伯也决不至此。今天仍是小侄的东道,请你老人家不必推辞了。”伯和笑而不言。寿伯催他快走,伯和即忙开了竹箱,取出一件品蓝色摹本缎灰鼠皮袍,一件天青缎对襟大袖洋灰鼠出锋皮马褂,一双鹅黄色套换上,又在网篮内找出一双三套云头的镶鞋穿了,才随着寿伯摇摇摆摆的向三马路王熙凤家而来。一路行着,伯和问寿伯今天还有那几个客?寿伯说:“仍是尤仪芙、胡复汉、谈国魂、李美良、吴楚雄等五人,他们与我一同出城的,大约已先在那边了。”伯和知是昨夜那几个宝货,心中暗忖我今儿决不能再上他们的当,灌下许多黄汤,闹出笑话,惟有滴酒不饮,方为上策。正想着,忽听寿伯说到了,伯和站住,见是沿马路的石库门,中间吊着王熙凤的玻璃招牌。跨进门口,已听得房中多人说笑。有一个人说“少停豁拳时,须叫倪老儿排庄,我们车轮战,非得灌他一个原货出口不止。”又一个人接口道:“少说些,提防快来了。”

  话犹未毕,果然相帮的高喊客来,王熙凤撩起门帘,说倪老爷、曾二少来了。仪芙听说,探头出来道:“原来倪老伯来了,我们已等候许久咧。”说着伸手挽着伯和袍袖,说请进来罢。伯和才跨进门,众人便一阵大笑,说今天倪老伯穿得好体面行头,大约是预备做新贵人来咧。伯和不觉脸上一臊。寿伯忙说:“列位放尊重些罢。”又向伯和道:“老伯莫听他们的话,这班人都是胡闹惯的。”伯和也笑道:“不打紧,愈闹愈有兴致。”王熙凤见伯和穿着大袖马褂,便道:“倪老爷可要宽衣?”伯和道:“使得。”一面宽下马褂,王熙凤亲自摺好,开了衣厨,放入里面。伯和见她橱中衣服堆得满满的,都是颜色鲜明,非绸即缎,不觉暗暗吐舌道:不料一名妓女,竟有这许多衣服。在我们湖南,便是大家闺秀,也不及她万一。人言上海人奢华,果然大有意思。想到这里,颇为感慨,便在外国靠椅上坐下。早有娘姨送茶绞手巾过来,伯和拭罢面,王熙凤又将一只高脚玻璃瓜子盆端在伯和面前,柔声道:“倪老爷请用些瓜子。”

  伯和因门牙脱落,不能嗑瓜子,今见熙凤勤殷奉劝,却之不恭,只得抓了一把。熙凤又开厨取出一支金水烟袋,奉与伯和。伯和此时一手执着茶杯,一手抓着瓜子,两只手都不得空,颇觉进退为难。幸得所抓瓜子无多,那几个手指头尚能活动,便用三个指头去接熙凤手中的烟袋,谁知今天这枝水烟袋,乃是金的,不比昨夜乐行云院中银水烟袋分量轻,熙凤一脱手,伯和便觉得手指头上一沉,恐他坠落,忙用力捻住,谁知指上一使劲,不由的手掌一松,只听得淅淅落落一阵响,瓜子已散了一地。伯和暗说惭愧,即忙站起身躯,把茶杯在放椅上,俯身拾取瓜子。熙凤忙说:“倪老爷,不必拾咧,盆子内还有呢,地下的叫娘姨扫去罢。”

  那娘姨听了,即在房门后取出芦花帚,将地下的瓜子扫开。熙凤见伯和还满脸紫涨,弯腰曲背的站着,便道:“倪老爷请坐罢。”伯和听说,重复倒身坐下,忽觉尊臂下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一碰,便闻喀嚓一声,顿时热气腾腾,水流满地。伯和不觉直跳起来道:“啊呀不好了。”寿伯等一班人,正围着熙凤的大姐阿金姐取笑,听伯和一声怪叫,都吃惊非小,慌忙过来观看,却原来伯和把一只茶杯放在椅上,坐下时忘却取起,将茶杯坐碎,而且沾了一屁股的水。众人见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伯和更觉羞愧,寿伯恐他难受,忙命娘姨们排席,自己拿了一叠局票,叫众人叫局,多多益善。忙碌了一会,局票写完,台面已排妥,寿伯便请众人入席。仍是伯和上坐。今天伯和处处留意,门面杯照例敷衍几口,不敢多饮。虽经众人竭力相劝,伯和终以量窄为辞,因此众人竟奈何他不得。熙凤也向伯和附耳道:“倪老爷今晚饮酒,千万不可过量,他们早已议过,要灌醉你,少停若教你豁拳,你更不可听他,他们人多,你只一个人,便是豁个平手,他们一人一杯,你却要六杯呢。”

  伯和进院时,早已听得明白,及闻熙凤之言,心中十分感激,便带笑向她点头。仪芙眼快,看出他二人的举动,嚷道:“王熙凤靠不住,有恩情话何不到床上去讲,却在众目昭彰之地,说些什么,你把这许多迷汤灌下去,仔细将倪老伯灌酥了呢。”熙凤钉了仪芙一眼道:“尤大少偏有这许多促狭话,什么迷汤不迷汤,我们是不懂的。”仪芙道:“懂也罢,不懂也罢,来来来,今天是倪老伯的吉期,我们各人奉他一个合卺杯。”众人闻言,都说赞成。伯和着慌道:“不不不可不可,小弟量狭,昨儿已经丢丑过了,今天万不能再多饮酒。况且小弟上了些年纪,素有痰疾,昨儿也因饮酒过量,故此咳嗽了一夜,今天只可心领各位的情,决不敢再饮,还求诸位原谅。”李美良道:“不饮何妨。记得古人有言,酒逢知己千杯少。倪老伯今天一杯不饮,明明是不把我们当作朋友了。”伯和忙道:“这这这个小弟决决不敢。既然李先生如此说,小弟敬领一杯便了。” 仪芙笑道:“那才不愧前辈先生。”说着满满的斟了一杯,奉与伯和,伯和一饮而尽,众人齐叫一声好。仪芙又满斟一杯道:“今天为倪老伯合卺之期,理宜饮一个成双杯,以取吉兆。”众人说:“此言有理。”伯和无奈,只得再呷干了。仪芙笑道:“我的责任完了。”美良道:“且慢。目今世界大同,共和主义,倪老伯应该一视同仁。刚才既已饮了仪芙兄的贺酒,决不能不领我们的情,我们不多不少,每人敬一个成双杯,不知列位意下如何?”此言一出,众人齐声附和,伯和红涨了脸道:“这个要求诸位原谅,小弟万万喝不下了。并非不领诸位的情,实因小弟力不足也。”美良只是摇头,在仪芙手中接过酒壶,满满的斟上两大杯,口中不住说快来干了罢,不用客气咧。急得伯和满头是汗,打恭作揖道:“请李先生饶了我罢。”

  旁边寿伯看得十分过意不去,站起身来道:“美良兄听我一言,这位倪老伯年纪大了,而且又有痰咳之疾,多饮了酒,于卫生上大大不宜,兄弟斗胆,这两杯代他喝了。余下诸位,都由倪老伯心领,兄弟代恳一个情何如?”说罢,把两杯酒一口一杯的呷干了。美良还不肯依,恰巧他相好的妓女妙玉楼来了,无心再与伯和胡缠,假意说声只此一遭,下不为例,便回身同着妙玉楼捣鬼去了。这边众人各向自己的相好寻欢取乐。寿伯虽是主人,却教熙凤陪着伯和,自己仍叫乐行云的局。伯和今天装得十分稳重,一则鉴于昨夜的覆辙,二则恐众人向他取笑,自己不是这班滑头少年的对手,故此除却与熙凤谈些闲话之外,连手脚也不敢轻动。熙凤也知他是个靠得住户头,便放出那欲取姑与,不即不离的手段,弄得伯和又爱又敬,当她是个天仙化人一般。直到席散之后,犹恋恋不肯归去。被寿伯三番五次催促,才没精打采的回寓。次日乃是俊人家喜事,一早便有马车到孟渊旅社来接伯和。伯和仍穿着昨夜那套衣服,坐了马车,径到徐园。俊人的几个知友钱如海、魏文锦、赵伯宣等,都在那边帮同接待宾客。伯和与他们都已会过,寒暄几句,略坐一会,自往园中各处游玩。这天虽是小孩弥月,算不得什么大喜大庆,但俊人为着此事,已经营许久。一则因他这位姨太太娶已十年,此遭还是头生,不能不做些场面,以博她的欢心。二则虽然多用些钱,也是自己的面子,故此竭力铺张,诸如滩簧戏法髦儿戏新剧影戏等类,无所不备。因时候尚早,有些担子送到,人还未来,惟有几个新剧家却来得很早,有的穿着破棉袍,有的穿着酱油色的竹布长衫,正坐在布景帷中,咬瓦爿饼吃。看他们说说笑笑,好生得意。

  伯和十分诧异,暗想听说做新戏的都是些学界中人,良家子弟,因人民程度不齐,社会教育不广,所以现身说法,要收那潜移默化的效果,定是一班有心于世道人心之流。但这几个新剧家,披头散发,不男不女,衣衫褴褛,还可说是君子固穷的本色,无如他们举动轻狂,言语粗率,一面孔邪气,既不像读书种子,更不像有心人物,所谓未能正己,焉能教人,看来教育社会,启迪人民一语,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己,焉能教人,看来教育社会,启迪人民一语,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已。正想着,忽见对面廊下,日光映着两个人形。伯和走近一看,原来是两个绝色女郎,正凑在窗棂上,偷看那班新剧家。见了伯和,吓得飞也似的跑了。伯和笑了一笑,仍回厅上。这日午前来客并不甚多,大都是倪家亲戚,以及几个好友的内眷。俊人那位姨太太,今天打扮得花团锦簇似的,只因避着风故而坐在暧阁内,有她要好的几个姊妹相伴。二姨太太无双,在行仁医院中差人来说,有她要好的几个姊妹相伴。二姨太太无双,在行仁医院中差人来说,因身子不爽,不能前来。姨太太与她素来不睦,俊人也知她别有隐衷,因此并不相强。

  如海的夫人薛氏,在诸家内眷中,素以能干著名,俊人便请她招待女客薛氏带着秀珍、秀英两个女儿赶早先到,他与姨太太本来相识,姨太太产后乏力,也将全权托付了他,因此薛氏呼奴叱婢,指挥下人,十分忙碌。秀珍姊妹得空便去偷看一班新剧家,不料被一个有胡子的老儿碰见,吓得逃了回来。饭后来客渐多,到两三点钟之间,已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真有宾至如云,高朋满座之概。那时滩簧髦儿戏新剧俱已开场,分设三处,以便各人随意观听。秀珍姊妹,不消说得,自然专看新剧。秀珍今天又爱上了一个做小生的新剧家,这人年约二十余岁,面如敷粉,生得比金老五更美,惜乎不晓得他名姓,心中很为纳闷。忽见适才那个老儿同着俊人进来看戏,吓得别转头去,不敢再看。俊人因记着前夜那个友人所说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故此拖了伯和进来看个究竟,原来戏中有一个江北车夫,与一个扬州厨子,没事打诨,车夫使着江北腔唱空城计,厨子也打着扬州调唱打棍出箱,便算是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俊人看了,几乎绝倒,连说该死,重复走出外面,恰值外面来了一个阔客,赵伯宣在厅上陪着。那人一见俊人,慌忙丢下雪茄烟,作揖道喜。俊人还理不迭道:“难得戈诵翁光临,真乃小弟三生之幸。”

  那人道:“俊翁说那里话,兄弟那日接到你请帖之后,食指也不知动了几次,巴巴望到今日,过屠门而大嚼。俊翁如此一说,岂不教兄弟于心内愧么!”伯宣笑道:“闻得诵仙兄为着筹备鼎盛丝厂之事,很为忙碌,今日拨冗前来,实非容易,少停当以美酒十坛,豚蹄百具奉飨。”戈诵仙笑道:“伯宣兄能推食见飨,兄弟无不拜领,只恐俊人怪我饕餮,那就难以为情了。”说罢大笑。正当这个时候,忽然外面一阵喧哗,俊人便命当差的出去看是什么回事,当差的去不多进,慌慌张张进来报说,园中髦儿戏场上,流氓打架,一个人已被打伤,倒在地上,恐有性命之忧。俊人等闻报吃惊非校正是:座中喜接多金客,园内惊来撒野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二回影戏场有女怀春番菜馆群公就食

  原来今日俊人因欢喜热闹之故,门禁并不十分严紧,闲杂人等,拦入观看的很多。虽说是良莠不齐,然而看戏的看戏,听滩簧的听滩簧,大家为热闹而来,原不指望打架。肇祸的原因,很为复杂,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受伤之人,并非流氓,却是一位文士,此人姓王名石颠,乃是新花月报主笔。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此公为着花界选举一事,到处招摇,哄骗欺诈,无所不为,酒食金钱,也不知被他享受几许。他有个姓金的朋友,眷恋着一个妓女,因知石颠有此一举,仗着自己与他相识,便时时请他东道,意欲将这大总统头衔,弄到手中,献与美人,以遂真个销魂之愿。岂知石颠信口开河,本无成见,借此问题,落得赚他些吃喝,当面一口答应。姓金的也以为十拿九稳,故而到那妓女跟前大吹特吹,便是那妓女也颇以未来总统自负。岂知发表出来,堂堂大总统,竟为西安坊秦可卿得去。那妓女便向姓金的责问,姓金的也自觉坍台不下,忙找石颠理论。石颠推说选举总统,全凭嫖界公意,我不过司理其事,与夺之权,并不在我。你既要代你意中人谋登大宝,何不多运动几张选举票呢!姓金的听了,也没甚话说,后来一打听,知道秦可卿的总统,乃是化了十块钱买来的,自己想起结交石颠的酒肉资,也用去不少,不料他爱财若命,只知有金钱,不知有信义,自己上了他的大当,因此便怀恨在心,时时刻刻图谋报复。自知弄文不是他对手,决意以武力解决,便买嘱了一班马夫,得当儿打他半死,以熄心头之火。

  无如石颠消息灵通,处处留心,与姓金的闹了个参商二星,出没不相见,故而姓金的候了他半月有余,无从下手。今日恰巧石颠走徐园门首经过,见园中热闹非凡,便想采些资料,以补报上空白。岂知被姓金的朋友遇见,飞报与姓金的知道。姓金的立下紧急动员令,派出十来个马夫,到徐园髦儿戏场上找见石颠,借着拥挤起衅,一言不合,拳足交加。石颠料是姓金的祸胎,明知眼前亏万逃不了,只吃得一拳,便趁势倒地,假充受伤,高喊救命。那班马夫原受着姓金的嘱托,只打半死,既见石颠倒地,顿时一哄而散。石颠见他们跑了,也便一噜翻身爬起,扑一扑衣上灰土,朝外便走,那时俊人等也赶过来观看,当差的见了石颠,指给俊人说,方才打伤的便是此人。俊人意欲叫住他,问为着何事相争,石颠却对俊人笑了一笑,一语不发,佯长而去,俊人反弄得莫名其妙。旁边有认得石颠的,告诉俊人说:“此人名唤王石颠,是个小报主笔。平日恃才傲物,敲诈营生,今天这顿打,大约是被人报复私仇之故,料想他面皮厚似铁,身上的皮,也一定不薄,几下拳脚,只可算替他舒舒筋骨,你看他不是欢欢喜喜的走了吗!”

  俊人听说,猛记得那一回解仙馆院中的话头,笑向如海、伯宣、文锦三人道:“你们可记得此人,曾与我们在什么地方会过一次的。”伯宣、文锦俱觉惘然,惟有如海心中明白,对着伯宣道:“伯宣兄快躲起来罢,提防他又要上你的报了。”伯宣等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这个宝货,该打该打。幸亏他跑得快,不然我也要赏他一顿呢。”俊人笑说:“他又不曾得罪你,要你着什么闲气。不过今天园中闲杂人太多,难保不再生别事。”便叫管门巡捕进来,将一班瞧热闹的下流社会中人驱散。乱了一阵,已是上灯时分,戏剧滩簧暂停,以便用饭。俊人也吩咐肆筵设席,里里外外,共摆二十余桌。宾客多了,彼此俱不客气,各人随意入座。与伯和同席的是赵伯宣、钱如海、戈诵仙,还有电局委员詹枢世,矿务总办施励仁,六个人共坐一桌。伯和私下问过俊人,知道戈诵仙是康槐荪中丞公馆西席出身,现充鼎盛丝厂经理,兼裕国银行会办,手势很大,故此十分尊敬,请他坐了首席,还有詹枢世、施励仁二人,在先都是康公馆门客,与诵仙、伯宣系布衣之交,如海也与他们相交有素,故而说说笑笑,颇为投机。惟有伯和却插不进半句话儿,只得恭陪末坐,听他们高谈阔论。然而诵仙、枢世、励仁三人,谈到旧居停康槐荪中丞,却没一个说他好的,反说这老不死的近来益发糊涂了,某事该派某人,却派了某人,若非太太力争,这一块美食,岂不安安稳稳被那小子得了去么!这种糊涂老儿,幸得遇了个大贤大慧的臧太太,不然许多美缺,都委了康家子侄,我们一班人只可喝西北风咧。那戈诵仙说到臧太太三字,更觉眉飞色舞道:“我受臧太太知遇之恩,粉身莫报。老头子虽是我远房母舅,然而他待我也不过如此。若无太太提拔,蛟龙不得云雨,焉能脱颖而出。只恐至今还在他家坐一条冷板凳,教几个女孩子罢咧。”

  詹、施二人也说:“讲到我们俩的差使,虽然也是藏太太之力,却一大半仰仗诵仙兄提携之功,否则太太又何尝知道三千珠履中,有我们两个鸡鸣狗盗呢。”伯宣笑道:“你们讲这些古话,我也想起当年到江苏候补之时,康中丞还未放江西巡抚,然而已握有全国交通大权,我初与他家大少爷葵生相识,这时候臧太太尚未有现今这般权力,杨姨太太、鲁姨太太还在,康中丞很听他两人的话,我便央求葵生在鲁姨太太跟前求一个电报局差使,果蒙鲁姨太太吹嘘之力,康中丞居然给我一个湖南电报局委札。岂知我混了几年回来,鲁姨太太、杨姨太太相继作古,葵生也一病身亡,我因谋事念急,接连拜会康中丞一十二次,毫无动静。后来打听得目下康公馆大权,都归臧太太掌握,好容易走了内线,先得太太俞允,才蒙中丞保荐我往财政部当差。运动了半年之久,始得奉派为上海官银号监督,可知天下万事,惟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假使我早走了臧太太那边脚路,也不致有这许多周折,而且还可弄个更好差使。思想起来,好不后悔。”

  诵仙口道:“提起葵生,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这件新闻,我本欲告诉你们的。方才一阵瞎说,不觉忘了。你们可知葵生的长子成官,今天早上被几个革命党弄进城里去了?”众人惊问此言怎讲?诵仙道:“今天我在裕国银行吃罢饭,正要学那宰予昼寝的故事,忽然康公馆打电话来唤我快去,说有紧急要事。我还道是臧太太唤我,故此急忙忙不俟驾而行,岂知到得那边,却见大少奶奶哭哭啼啼,老头子默默无言,臧太太不住向我泛白眼,似乎怪我不该来的。我见此情形,不觉呆住了。大少奶奶见了我,便说戈师爷快给我想想法子罢。成官这孩子不知怎的被几个革命党弄进城里去了,方才差人来送信说,要十万银子取赎,否则将他当作宗社党办,枪毙示众。你想大少爷死后,只留得成官、忠官两个孩子,忠官又时常多病,若有三长两短,如何是好。戈师爷请你看大少爷在日待人还没什么错处份上,替我进城走一遭,料想你朋友很多,不难找一个脚路,进去说说,若能减少固妙,如其商酌不通,便是十万也罢,只要他们不损我家成官一毫一发,安安顿顿送他回家便了。我听她说得十分可怜,不由的热血潮涌,当时一口答应,说这件事大少奶奶尽管放心,他们把成官掳去,既存心敲诈,决不致伤他毫发。好在这里也不希罕十万八万银子,我马上挽人进城去说,能通融的固妙,否则便照数给他,将成官赎回便了。我这句话还没说完,不料臧太太已是怒形于色,恶狠狠的对我盯了一眼,哼了一声道:“好容易的话,不在乎十万八万银子,照数给他,须知银子虽不希罕,体面也要紧的。我家老爷堂堂江西巡抚,大清年间,红顶子黄马褂的人,谁不是敌体之官,称兄道弟,我们康公馆中出去一猫一狗,也没个人儿敢损他一毫一发。这些革命党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掳起我家的人来,亏你们还说得出,照他们的要求,如数送去取赎。非但被人小睹,而且将这班人引惯了,没钱用时,便掳个人去勒赎,成官掳过了掳忠官,忠官掳过了掳七少爷,慢慢的五少爷、四少爷、三少爷一个个掳遍了,论不定还要掳老太爷呢。那时百万千万,由他们任意敲去,此时十万八万固然没希罕,须知一个人十万,十个人便是百万。他们今儿抓了一个小孩子要十万,将来掳了大人,论不定要百万千万的。到了那个时候,请问你也照他们的要求如数送去吗?依我主意,着个人去向他们硬要,银子一两都没有,不怕他们将成官吞下肚去。”说罢,气愤愤的走进里面。我听了这些话,顿时将一腔热血化为冰冷,连屁也不敢再放一个。到外帐房坐了一会,再往太太房中请示,一进去便大大的受了一顿申斥。我早知有此一着,先陪了许多不是,太太才平了气,命我不准多管闲事。三天之内若非太太呼唤,不许私到公馆。我有生以来这种钉子,还是第一遭碰呢。你们想想,目今的时世险不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掳人勒赎,真应了没有王法这句话咧。”

  如海道:“我看这件事,论不定还是一班歹人,冒着革命党名字干的。若说真革命党,乃是政党,岂有作此强盗行为之理。”讲到这里,俊人过来敬酒,众人一齐站起,向主人称谢。俊人敬罢酒,作了一揖,说:“请列位热闹热闹。”说罢又到别桌上去敬酒。这边如海便请首座令发。诵仙笑道:“兄弟酒量甚窄,请我做了令官,不但有负厥职,还恐贻笑邻席。你是主人代表,不如自己发令为妙。”如海笑说:“如此有占了。我们今天往外攻呢,还是里边先动手?”诵仙道:“自然往外攻,里边须要同心协力,固结团体,岂有外患未平,擅起内乱之理。”如海拍掌道:“诵翁此言,大有深意,我们摆一百杯里通何如?”众人都道甚好。如海数了一数,说我认二十杯。伯宣、枢世、励仁三人也说:我们各认二十杯。如海道:“如此已有了八十杯,还剩二十杯,请诵翁和倪老伯分任何如?”

  诵仙皱眉道:“十杯酒太多了,还事请倪老伯担承十五杯罢。”伯和着忙道:“小弟连十杯还恐不能消受,再添五杯,如何担当得起。”诵仙笑道:“素钦倪老伯海量,今日何必推却。”众人也这般说,急得伯和满脸紫涨,连说了五六个不字。如海便道:“既然倪老伯不能多饮,我代诵翁饮五杯便了。”伯和听说,如释重负。当下如海高声向下首一桌的魏文锦道:“文锦兄,敝桌摆一百杯里通,请那位过来监酒?”文锦回说不承认。如海道:“为何不承认?”文锦道:“本钱太小,要同我们拳,起码五百杯。”如海笑道:“你莫说大话用小钱了,可记得有一天你饮得一斤半酒,不等散席,已呕了一痰盂么?”

  文锦笑说:“放你妈的屁,我来监酒,看你能灌多少。”说着走过这边,看如海满满的饮了二十五杯,伯宣等三人各饮二十杯,伯和十杯,诵仙捏着鼻子,呷了五杯,凑足一百杯,回席报告,然后点将兴师,五魁八马的一阵乱闹。伯和一气饮了十杯酒,已觉得头脑昏闷,面上发热,见如海等兴臻颇豪,深恐少停还要添本,免不得又要吃酒,故此趁他们乱哄哄的当儿,私逃出席。那边女席已散,外边正在开演电光影戏,伯和随意拣一个座位坐着观看。这出影戏片颇好,光力亦足,所惜戏中情节,都是外国文字,伯和看了,全不懂得。第二出乃是滑稽戏片,影出一个泥水匠,肩着一部扶梯,横冲直撞到处闯祸,后面追随不少男女,走到一处桥上,桥板断了,众人一齐落水,看的人都哈哈大笑,伯和也笑得眼泪迸流,慌忙掏手帕出来抹拭。猛听得旁边有人低声道:“你两个坐在这里不觉得冷么?我们新戏快开幕了,何不到那边去看呢?”又听一个女子声音答道:“我们冷不冷,要你费什么心,你们这种蹩脚新戏,有何好看,快我给滚罢。”那人又道:“你们着了凉,我心中怪不舒服的。你叫我滚,我本当就滚,无如你两人似一块吸铁石般的,把我吸住了,教我如何滚得开呢!”

  伯和虽然上了些年纪,年轻时也是惹草拈花的能手,听了这几句话,明知其中大有蹊跷,因此十分留意,偷眼瞧见适才那两个绝色女郎,正坐在他旁边一条凳上,背后站个少年男子,虽在暗中,却看得出这人便是白天串小生的那个新剧家,一边说话,一边嬉皮笑脸,把右手在那年纪略长些的女郎肩头上一搭。那女郎并不动怒,反回头向那人笑了一笑,低低向同座那个女子,不知说了句什么,两个一同站起,也不招呼那人,径自出了影戏常那人更不停留,抽身便走。伯和看得真切,暗暗嗟叹,心中思量,想这个女孩子大约是俊人的亲戚,惜乎我并不认识,然而决非低三下四人家的子女,看她至多不过十六七岁,已是如此放荡,这都是父母不能好好管束之过。无如上海一隅,狂童恶少,遍地皆是,近日更有这班新流行的新剧家,变本加厉,百般勾引,女流无知,往往失足,真有防不胜防之慨。若要整顿,非得将那班狂童恶少,斩尽杀绝不可。但这班下流淫棍,何止百万,当今之世,只恐没有第二个黄巢降生,下手屠戮,故而风化二字,从今以后,一定不堪回首的了。想到这里,切齿不已。忽然眼前一亮,影戏布上现出暂停片刻四个大字,众人一齐站起。伯和还记挂着方才那件事,信步走到新戏场中,已不见那两个女郎踪迹。再看台上做的新戏,非骡非马,很是可厌。伯和不愿多看,缓缓踱出,忽见迎面如海走来,一见伯和,笑道:“在这里了。你这老头儿生得好快腿,怎么一转眼便溜得无影无踪,令我寻了好久,我们桌上被别桌打得大败亏输,连添了两次五十杯的本,仍输完了,现在诵仙有事先走,伯寅醉倒席上,励仁送他回去了。只有我同枢世两个,还能上马杀敌,不过人少太不成个模样,你虽然不能喝酒,也可做个炮架儿,装装样子,溜在外面,岂不丧气,快随我来罢。”

  伯和见他满脸通红,口中酒气直冲,知道不能同他违拗,随他回到厅上。只见宾客已散去大半,有些都在用饭。自己桌上只有詹枢世一人坐着,脸上红得似初宰下来的猪肺一般,两眼直视,口中还嚼着水果,那涎沫却自口角直往下淌,如海大声道:“我扯得一个生力军来了。魏文锦你敢同我再三百杯么?”文锦正吃着饭,听说笑道:“算了算了,我认输了,今天我已吃饭,改日再领教罢。”如海道:“不中用的东西,我料想你不敢了。”文锦笑了一笑。枢世接口道:“老子输拳不输气,背着人吃是不行的。”如海道:“那才是汉子呢!你们还有那个敢同我们较量较量!”

  文锦连说不敢不敢。如海大笑,吩咐拿饭来,下人端上干稀饭,伯和吃罢,略坐一会,辞了俊人回寓。他因白天劳困,到得栈中。即便解衣安歇。一宵易过,次日起来,盥洗时,觉得头发长了,便命从人雇了一个整容的,把头发剃光,自己一模,笑说好适意,民国成立以来,只有这件事可称得真正改良的,其余都是换汤不换药罢咧。说时回头见从人还拖着发辫,便道:“你为什么不把这劳什子剪了呢?留着适意吗?”从人回说:“小人早有此意,只因时下剪辫的人多,头发卖不起钱,我意欲待别人都剪完了,头发涨价,那时再剪,岂不可以多卖几个钱么!”伯和大笑,忙取小洋一角,打发那理发匠走后,用过午膳。不多时寿伯又来找他,还带着一张请客票,乃是尤仪芙请伯和在一枝香西酌。伯和看罢,迟疑道:“我与这位尤先生还是初交,如何扰他的东道。”寿伯笑说:“这又何妨,况他今儿请客,并非专诚为你,因他近日有几件事,颇受舆论攻击,故肯一解悭囊,邀请本城几个绅董,以为联络感情地步。又因这班绅董,都是老派人物,与你志同道合,故此带着请你,你又何须客气。”

  伯和本有结交上海绅董之意,正愁没人介绍,闻言不胜欢喜,便道:“原来如此。但他既受舆论攻击,一定干了不法之事,本城绅董,岂肯赴他的筵席。”寿伯笑道:“你又来了,人有几种人,绅董也有几种绅董。那一班公正的绅董,自然岂肯列席。还有一班下流绅董,听说有得吃喝,那一处不愿意去。及至吃了一顿后,无论你如何不法,他们自能旋转乾坤,把你抬举得比好人更好。常言道养狗要他摇摇尾巴。然而供养这班人却比养狗上算多了。”伯和笑道:“你也未免言之太过,公道自在人心,既为绅董,岂有不讲人格之理。我们这时候便到一枝香去呢,还是别作消遣?”寿伯道:“早得很呢,七点钟去,还恐太早,我们且往张园去玩玩罢。”伯和摇头道:“不去不去,那地方有何可玩。我自到上海以来,还没进过城,你可能带我到城隍庙中去玩玩么?”寿伯道:“有何不可,只恐老伯嫌他不中玩罢了。”

  当下伯和更衣换履,与寿伯雇车到新北门口,步行进城,见街道狭窄,游人辐凑,两旁小贩,摆着各种地摊,行路时一不经意,便有碰撞之虑,与租界相比,真有天渊之别。寿伯同他到得意楼泡茶,听了一回书。伯和因口音不同,莫明其妙。再与寿伯同往内园。这内园地址虽小,颇有亭台山水之胜,伯和周游一转,很是满意,便在假山石上的凉亭中坐下,向寿伯道:“我看上海洋场,以繁华胜,城内以幽雅胜,两两相较,幽雅固不如繁华。然而繁华过眼,幽雅长留,若将眼光略略放得远些,则城内还可玩赏玩赏。讲到租界上,只足供后人凭吊而已。”言时园丁送上茶来。伯和道:“原来这里也卖茶的。”

  寿伯道:“这地方乃是钱业公产,凡系钱业中人,到此游玩,园中例有茶水供给。若是平常游客,喝盅茶随意赏给几文茶资,虽算不得卖茶,其实也与卖茶相似。在先园中颇多高人雅士的游踪,近年来一班青年男女,见这地方比茶坊酒肆幽静,每每借作秘密聚会之所,因此形式上渐见龌龊,然而逛的人,却比往年多上几倍。每逢礼拜日一天,卖茶生涯,很是不恶呢。”伯和微笑不言,仰面看西半天正当夕阳衔山,天色殷红如血,那一片残照,斜映在假山石上,处处带着几分红色,不觉脱口说了声好景致。寿伯取表一看,说:“怪道不见人来,时候已五点多了。上海城内没有夜市,此时将次散市,我们喝杯茶出城如何?”伯和立起道:“茶也喝够了,就此走罢。”

  寿伯即忙开消一角小洋茶资,出了内园,两人谈谈说说,信步所之,不觉已到新北门口。城外的一班黄包车夫,见有人出城,抢着兜生意,一齐围将上来,拦往去路。伯和止步道:“这班人着实可恶,那日我趁轮船到码头时,很吃着几个野鸡扛夫的亏,不料这些车夫,也的扛夫一般,带抢带夺,成何体统。”寿伯道:“这也难怪他们,上海一埠,太繁华了,四方食力贫民,都以为到了上海,定有个啖饭去处,因此携家带眷,联袂而来,岂知上海人注重虚声,毫无实际,诸如实业工厂,足为贫民谋生之处,反不如内地之多,以致客地贫民,流落无依的,不知凡几。有些身强力壮的,只得以拉车度日。然而上海自有电车以来,乘人力车的渐少,而人力车反日见其多。据云近日英租界内黄包车共有一万余辆,这种黄包车每日租费八九角不等,无如这班车夫,奔走终日,能得几何,往往有一天所得,只足供车主人的要索,自己反不能谋一饱的,无怪他们拚命争夺主顾,此种行为,虽然可厌,若替他们设身处地一想,却是怪可怜的呢。”

  伯和怃然道:“人言上海为首善之区,不意好善诸公,不能从根本上着想,提倡贫民生计,既可兴实业,又可救免无数饿殍,若斤斤于形式上的慈善,岂非成了善欲人见么!此时大约有六点钟了,我们径到一枝香去罢。”寿伯掏出金表,看了一看道:“才只五点半呢,去得太早了,等人怪心焦的,我们不如先到王熙凤家去坐坐,好在她家离一枝香近,待敲过七点钟再去不迟。”伯和道:“你莫取笑罢,今儿又不摆酒,到她家去则甚?”寿伯笑道:“亏你说得出呢,所以要攀相好者,无非为着没事时前去坐坐谈谈而已,若回回要待吃酒碰和做花头才去,岂非太冤了么!幸得你这句话不在堂子里说,若被堂子里人听见,这瘟生的徵号,可就逃不了咧。”

  伯和笑道:“瘟生也罢,横竖我们老头子嫖院,十人之中,却有十一个做瘟生的,未必见得在一句话上占得什么便宜。”寿伯大笑,即便雇了两部黄包车,讲好价钱,坐到三马路王熙凤院中。此时熙凤正在梳头,见了二人,略略欠伸,带笑叫了声倪老爷、二少请坐。寿伯笑问熙凤今儿梳头怎的这般晚?莫非昨夜没睡,今天失了觉么?”熙凤笑道:“二少休得取笑,我今天早上九点钟已起来了,头本是早早梳好的,只因饭后打了个中觉,弄乱了头发,故而重梳一次,不料被二少看见,偏有这许多唠叨,幸得倪老爷是熟客人,若被第二三个听见,岂不难以为情么。”说时回头向伯和笑了一笑,伯和被他这一笑,皱皮脸上,顿时加上一重紫色,觉得两腿一软,不由的在熙凤背后凳上坐下。娘姨送过茶来,伯和喝着,一面看梳头佣替熙凤戴上沿条花朵,收了梳头家伙。

  熙凤走到面汤台边,净了面,见伯和目不转瞬的看着她,免不得又笑了一笑,重复回到原处,调脂匀粉。伯和虽然坐在熙凤背后,却在桌上那面大洋镜中,看得出熙凤的正面,见她浓妆艳抹,润脸生辉,虽非沉鱼落雁之容,大有闭月羞花之态,不觉看得呆了。熙凤也在镜中看出伯和的嘴脸,心中暗暗好笑,故意将洋镜向前略移一移,自己身子向后一仰,本要令伯和看她不见,不意伯和的眼光钉在镜子上,镜子向前移,他的头颅也向前凑,恰巧熙凤身子望后一仰,伯和的鼻子,便与熙凤发髻起了个小小冲突,不觉叫声哎哟。熙凤忙问碰痛了倪老爷没有?伯和鼻管中虽觉略略有些酸痛,然而嗅着了熙凤头上那股香水气,已足抵消痛苦而有余,听熙凤问他,慌忙掩着鼻子,笑说不打紧的。说罢之反,反觉有些害臊。再找寿伯,踪迹不见。原来寿伯素与熙凤院中的打底大姐阿金相好,进院时已记挂着她,和熙凤搭了一句话之后,即便丢了伯和,奔到后房间找寻阿金。那时阿金正陪着一位女客,面对面睡着吸烟。寿伯见了,自觉卤莽,很有些局促。那女客却毫不在意,仍吸她的阿芙蓉膏。阿金见了寿伯,一咕噜坐起道:“我道是谁,你可把我吓坏了,怎的不声不响,闯了进来?对面小房间里坐罢。”

  寿伯到了小房间中,私下问阿金,那个吸烟的女客是谁?阿金道:“她还是我的旧东家呢。三年前上海有个鼎鼎大名的媚月阁,便是此人。这几年她在北京做生意,只因革命以来,生意没甚起色,故此重来上海,意欲暂时仍操旧业,慢慢的在风尘中物色一个如意郎君,以了终身大事。现今耽搁在一个小姐妹家中,因知我在这里,故而亲自找来,令我寻觅房屋,适才正在谈论此事,不意被你瞎闯瞎闯的闯了进来,岔断话头。”寿伯道:“如此说来,大约将来她挂牌之后,你要调到她那里去了。”阿金道:“这个自然。她所结交的都是些官场阔客,化银子整千整万都不在心上,和这里一班商界中客人,嬲了几天,才肯做一个花头的相比,真是天差地远了。况且这里的先生,又爱交接一班校”寿伯不等她说完,便问小什么?阿金笑说:“没有什么。”寿伯道:“你方才说了个小字,底下一定还有话。”阿金笑道:“一小就完了,还有什么话说。”寿伯不依道:“你休哄我,小字底下必有一个名目,决不能就此完结。”阿金笑道:“小者无非是小大姐小孩子而已。”寿伯道:“不行。你适才所说的决非小大姐小孩子,一定另有别的小,你休用鬼话搪塞,非得从实说出不可。”

  阿金不肯说,寿伯扭住她,两个人倒在榻上,嬲做一堆。正在不得开交的当儿,忽然有个娘姨走来,见了寿伯,便说:“曾二少,倪老爷找你呢!”寿伯慌忙放了阿金,走到熙凤房中,却见伯和正同熙凤手搀手的说话,见了寿伯,便道:“你躲到那里去了?怎么眼睛一霎,便不见了。”寿伯道:“我因内急,故在后房出恭呢。”伯和道:“怪道进来时有股臭气。”这句话把熙凤都引得笑了。见娘姨们都不在旁边,便洒脱了伯和的手,自去倒茶。伯和悄悄告诉寿伯说:“方才熙凤讲的,后天是她干娘生日,院中雇了一班宣卷,要我做个花头,绷绷场面,你道如何?”寿伯道:“这是老伯第一次出手,我们再赞成没有。”伯和笑道:“便是你不赞成,我已答应下了,后天请你代邀几个客罢。”寿伯道:“这个自然。”伯和又道:“这时候大约有七点钟了,我们可以去咧。”寿伯笑道:“若不是你提起,我已忘怀了。”熙凤知道他们往一枝香去,便对伯和说:“少停要到这里来叫局的。”伯和道:“那个何消说得。”

  两人辞了熙凤,步行到一枝香番菜馆,见门口水牌上十四号下,填着尤君定三字。上得楼来,早有侍者引他们到十四号房间。伯和一进门,已见仪芙陪着六七个客人讲话。这班人老幼不一,都是衣服朴素,岸然道貌,见有客来,一齐站起。伯和与他们一通名姓,知道是本地绅董钱守愚、杨九如、黄万卷、李耐庵、吴士氓、魏运同诸君,其中还有一位领袖群贤的,叫做汪晰子先生。正是:满座佳宾图哺啜,一班绅董善逢迎。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三回吃官司队长受奇羞想议员公民发狂

  热众人也问过伯和等名姓,各道久仰,客套了几句,才随意坐下。仪芙随问寿伯今儿陪着倪老伯在那里玩耍,到得这般迟?寿伯便把日间在城内吃茶,后来又到王熙凤家坐了一会等情,大略向仪芙讲了。仪芙笑说:“怪道倪老伯红光满面,原来刚才会过亲了,不知几时覆席?我们还可叨扰一杯喜酒呢。”寿伯道:“快了快了,就是后天。”仪芙道:“原来倪老伯后天请客,那可妙极了,不知可用得着我这个俗客吗?”伯和道:“只恐尤先生不肯赏光,那有不奉请之理。”正言时,侍者在门口说了声有客,众人又各起立。伯和见那来者身穿军服,器宇轩昂,面色略略带紫,两眼露出凶光,一进来便把右手向额角一扬,行了个军礼。这几位绅董,也都恭恭敬敬,答了个正式鞠躬之礼。仪芙抢上一步,同那人拉手说:“刘队长为何来迟?我们恭候许久了。”那刘队长笑了一笑道:“我白天在司令部,因有几个兵士,犯了我的军法,我为着这件事,亲自发落了那几个人,因此出来得晚了,累你们多等,很对不起。”仪芙道:“不知如何发落的?”刘队长笑说:“有何发落,枪毙罢咧。”

  众人听了,都吃一惊。晰子忙问,究竟犯了什么法,有这枪毙的罪名。刘队长道:“法呢并没犯什么大法,只因他们不听我的话,所以我便把他们枪毙了。”黄万卷接口道:“不听说话者,无伤也,乃至枪毙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岂不闻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而况人乎哉!”刘队长听了,不大懂得,料是驳他的话,顿时把双眼一睁,大声道:“你这位先生说些什么?我们当军人的,言出如山,若有不听的,便是犯法,莫说是我手下人,即使不是我手下人,我要枪毙谁,便把谁枪毙了,看他逃到那里去!”万卷吓得不敢再说。晰子恐刘队长生气,慌忙赔笑道:“队长误会了,方才黄先生说,这种不听说话的人,应该枪毙呢!”刘队长笑道:“那才对咧。”

  伯和悄悄问寿伯,这刘队长是谁?因何如此蛮横?寿伯低声道:“他乃是我们都督手下五虎将之一,敢死队的队长,人虽粗率却还有些肝胆,本是武教习出身,都督未光复时候,就和他十分知交,所以现在军政府成立,他的权柄也大得很,我们都不得不拍拍他马屁。你听他说话蛮横,其实并不可怕,因他常说枪毙人,却从未见人被他枪毙。刚才一篇话,也是故意说着哄哄你们呢。”伯和方才明白。仪芙道:“客齐了,请各位点菜入席罢。”

  随把墨盘推向晰子面前道:“请汪老夫子先点。晰子满面堆笑,顺手取枝笔,在砚池内润了一润,见是枝开花的,忙换过一枝,岂知乃是枝破笔,不觉哼了一声,高喊堂倌取笔。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仪芙忙替他叫人铃按了一按,侍者进来,仪芙命他取笔,侍者出去,半晌不见取到。晰子好生性急,只得把那枝开花笔在口中含了又吮,好容易将笔头吮尖了,已弄得满嘴唇都是黑墨。晰子也顾不得许多,略把衣袖拭了一拭,先取菜单一看,见五花八门,写着二十余种,都是他爱吃的,一时竟不得主意,意欲照单全点,又恐肚子装他不下,只得勉强割爱点了八样菜。写罢,见九如已在旁边恭候,手中还拿着侍者送来的那枝好笔,慌忙起身让他点。九如坐下,一手润笔,一手将晰子的菜单看了又看,连说点得好,他便一一如一的抄了一张。接着卫运同见他二人点的是牛尾汤、烩鱼、猪排、童子鸡、龙虾、火腿蛋、咸牛肉、鸭片饭,摇头说太多了,便减去二色,只点六道。伯和央寿伯代点了六样,其余各人挨次点毕。仪芙又拿了一叠局票,先替伯和写了王熙凤,再问晰子等人,都说没有。寿伯道:“今儿又不是在堂子中请客,况且汪老夫子等都是道学中人,这个俗例,可以免得。”仪芙也知除却自己和寿伯、伯和外,没第四人叫局,笑道:“免去也罢。”随把写就的那张局票撕了,请晰子上坐。晰子让刘队长,刘队长却毫不客气,大模大样的坐下。仪芙自居主席,伯和等也随意入座。仪芙命侍者开了瓶白兰地酒,先问刘队长要不要?刘队长不知这白兰地酒的方量很猛,平常都用高脚杯喝的,他却把大玻璃杯教他倒,见那侍者只替他倒了浅浅半杯,不由的心中冒火,圆睁双眼,喝道:“倒满了。”侍者吓了一跳,忙满满的给他斟了一大杯。下首坐的晰子,见刘队长用大杯喝酒,自己焉肯放松,也把大杯给他倒酒。侍者被刘队长吓怕了,不敢怠慢,也满满的斟上一杯。再看这一瓶酒去了两大杯,所余无几。又见九如、守愚等都高高举起大杯等着,暗想今儿这班客人,好大酒量,一个个照这样的大杯斟去,料想非得五瓶白兰地不够,即忙又去拿进四瓶酒来。仪芙见了,暗暗心痛,却又不能阻挡。眼见得五瓶酒都开遍了,暗说完了完了,这五瓶白兰地酒,已去十五块钱,今儿这顿请客,至少须得三十块钱。幸亏得姓康的那边敲出了五千洋钱,我也有几百分头,否则真要大蚀其本咧。一赌气便把剩下的白兰地自己斟上一大杯,一气喝了三口。

  同席那位钱守愚先生,久慕这白兰地的大名,今儿与他第一次见面,觉得他初出瓶口,有一股香气扑鼻,意欲尝尝滋味。因见众人都不曾动,自己也不便出手。然而喉中已痒得不堪,今见主人饮酒,自觉再也忍耐不住,暗想此时不饮,更待何时,即忙举杯笑说:“记得小说书上,有什么白兰地一口一杯,我看这酒量也未免太大了。”一边说着,一边已呷了一大口,嘟咽下肚去。谁知下咽犹可,一咽之后,顿觉得喉中辣不可耐,舌头也变得麻木不仁,那一股辣气上冲脑门,不知怎的他一双六亲不认的老眼中,竟流出两滴眼泪来。啊哟二字,几乎出口。忙把酒杯放下,假意嗽了两声,掏出手巾拭去眼泪,掩过痕迹,还觉口中热辣辣的难过。看台上没有下酒菜,只得取了块面包,向口中一送。不料这块面包是烘过的,边皮很硬,守愚门牙已有几只脱落,很命一咬,面包皮正磕在他牙肉上,这一痛非同小可。而且面包入口,进退两难。正在无可奈何的当儿,恰巧侍者端上汤来,呷了两口,才把半块面包送下肚去。

  这边钱守愚先生吃了两桩暗苦,谁知他对面的黄万卷先生,也闹了个小小笑话。他见寿伯等吃面包,都用刀将面包剖作两片,在中间涂些糖酱,然后合扰了,细细嚼吃。暗想这种大约是内家吃法,往日我见别人吃面包,都把牛油糖酱涂在外面,有时吃得满嘴唇都是油酱,岂不讨厌。我虽是第一次吃大菜,却不可不装个内家模样,免得被人看出外行来,暗中耻笑。因此也如法泡制,先用布将小刀抹了一抹,然后取起一块面包,右手执刀,左手执面包,看准了描头,用尽平生之力,一刀切去,吃嚓一声,已将面包平分两片,不过他这把小刀的刀锋快,这用力过猛,刀尖略在左手无名指上带,已割破了一条口子。万卷一心专注在面包上,倒也毫不觉痛,又满满在面包中涂上一层糖酱。才将两半片合扰,笑嘻嘻放下了刀,张开大口,咬了半块,缓缓嚼着,果然其味无穷。他口中的面包,尚未入咽,岂知他左手无名指上的血,已在还席,一滴一滴的都滴在他面前台布上。万卷素患近视,见雪白台布上多了几滴红迹,还道是面包内流出来的糖酱,暗说糟可惜,即忙俯首去舐,舐出了血腥气,不免有些诧异。再一看这糖酱并不是打从面包内流下,却由他指上淌将出来,才知割破指头。此时触目惊心,觉得伤处微微生痛,暗说坏了,恰巧今儿身畔没带刀伤药,如何是好。猛见面前一只玻璃碟内,满装着细白糖,不觉心中暗喜道:“白糖敷刀伤,永无痕迹,可谓天假其便。忙用两指撮起少许,掩上伤口。不料这药才一敷上,顿觉其痛彻骨,不由的啊哟连声。众人惊问所以,万一手护着伤指,哼哼不已,却不肯说出缘故。寿伯眼快,见他手指带血,惊道:“莫非黄先生割破了手么?为何痛得如此利害?”再一看台上,不觉大笑起来,说道:“大约黄先生在伤口内敷了盐末,因此生痛,你们看台上不是落着许多盐屑么!”

  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万卷方知把盐末错认糖末,更觉羞愧难禁。本欲托故逃席,因这大菜是平生难得几回吃的,只得暂时忍耐。幸喜众人志在用汤,笑了一回,便听得一阵叮盆响,接着鱼肉等菜,一道一道的端将上来,你吞我吃,一顿大嚼,竟把这件笑话一并吞入肚去,终席无人提及,连万卷自己也忘得无影无踪。但他今儿这一顿吃,却吃出一件很失意的事来。这件事他未免要抱怨已故世的父母,恨他父母生他时,没给他生得身强体壮,食量兼人,然而他平日在家吃饭时,未尝不深感他家父母生得他食量弱小,省俭不少。不过今天他吃别人的,免不得又换了一个念头。因他看晰子先生的样,也点了八道菜,不料吃到第六道上,已觉上顶喉门,下抵肛门,眼看着第七第八两道菜,原来原往,岂非是千古抱恨。对面的守愚、九如二公,也与他同病相怜。守愚因酒力不胜,胃口减色。九如却为饿过了火候,多吃了两块面包。不意贪小失大,末道鸭片饭,竟不能下咽。惟有汪晰子先生,却将八道菜吃得涓滴无余,可见得会长资格,与众不同了。主人尤仪芙,本有一件事,要借重几位绅董。不期他所请那些有名绅董,果不出伯和所料,一概谢绝,到的都是些末等角色,因此未能发表,只算白请了一次客。酒阑席散,已在九点钟时分。伯和仍由寿伯伴送回寓。万卷、守愚等因难得出城,故而相约往附近群仙茶园,看一角头的正厅戏去了。晰子与九如结伴归家。仪芙待客人散后,付过菜账,同着刘队长出了大菜馆。走不几步,忽有几个便衣的中西包探,和一个三道头巡捕,赶到前面,向刘队长打了个照面,问道:“这人可是姓刘么?”

  刘队长未回言,仪芙代他答应说是的。那几名探捕听了,不由分说,围住了刘队长说:“请到捕房去一趟。”仪芙莫名其妙,再看刘队长吓得脸都青了,问他也说不知为着何事。仪芙道:“有理不愁没处讲,便到捕房去何妨。若是他们的不是,定须找律师教捕房赔还名誉损失。”刘队长也说不错,两人随着这班探捕,到了总巡捕房审事处。那西探上前一报告,仪芙听了,方才明白。这刘队长是个过犯,当年犯了事,逐出租界有案。今天私入租界,有违捕房章程,免不得还要过堂拟办。刘队长此时俯首无辞,被巡捕押入监牢之内,手攀铁栅,哭丧着脸,向仪芙道:“万望尤先生转告都督,设法救我一命。”仪芙道:“这个自然,你且放心,决无性命之忧。”当下仪芙出了捕房,赶到清和坊陆小宝处,找见都督。那时都督正同几个革命伟人打仆克,仪芙忙将刘队长之事向他说了,都督也无法可施。旁边有个朋友道:“这件事不须大惊小怪。巡捕房的事,急杀也是没用。那刘队长只可请他在捕房委屈一夜,晚日解公堂时,请一个有名律师上堂,包你一堂完事。”

  仪芙听说,重复回转捕房,告诉刘队长,不必耽心,当夜又去找到一个做律师翻译的朋友,托他办理此案。果然次日刘队长过堂,并没受别样难为,只申斥一顿,重复逐出租界,不过略略丢些面子罢了,这都是后话不提。且说当晚晰子、九如二人,散席出来,一同进城。两人都是步行,一边走着,一边谈论一件正事。九如道:“讲到选举一层,可以不须愁得。好在我们有一个团体,常言众擎易举,我们会中人数虽然不多,若能人人向亲戚朋友远邻近舍跟前运动,至少也得一百八十张选举票,有了一百八十张选举票难道一个小小议员,还愁不能到手吗!”

  晰子道:“话虽如此,但权利二字,是人人爱的。试问你我二人,得了利益,谁不想自取,那一个肯拱手让人。况且我们旧学维持会诸人,与你我资望不相上下的很多。目今大总统恩典,有了这个做官捷径,他们个个都是公民,谁不眼红耳赤,跃跃欲试,只苦没得法儿,无门可入。倘若向他们宣布了这选举运动的妙诀,岂非开辟了别人的茅塞,于自己一方面,反有害无利么!”九如道:“这固是意中之事,然而有个补救之法,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但可免那班人败坏我们的大事,还可令他们乐为我用,你道如何?”晰子拍手叫绝道:“妙极了!此法一行,尔我高枕无忧矣。”九如道:“今年我且让你,这件事势不能兼顾,若要两面不脱空,只恐反变做驼子翻筋斗,两头不着实。不过你若得了那样,这学务里的事,可要让我。”晰子道:“这个自然。事不宜迟,你明儿便叫万卷发通告,就是后天开会,最要紧的,通告上须写明特备茶点,万万不可漏脱。如其不写明,只恐没有人肯来的。”九如笑道:“这件事我决不忘,倘若别处开会,不备茶点,我罚咒也不愿意去,难道自己开会,这招徕的秘诀,反漏脱不成?”说时已到自家门首,九如辞了晰子进内。

  晰子一人,走在路上,好生高兴。暗想我汪晰子一介寒酸,读书不成,考试不第,幸亏口才胜人,得为旧学维持会会长,社会上居然大有名望。目今有了选举之制,正是千载一时的绝妙上进机会。照九如所说之法,运动起来,县议员一席,十拿九稳。县议员到手之后,慢慢运动省议员。做了省议员,再设法运动国会议员。一入了国会,只消逢迎逢迎大总统的意旨,若得总统赏识,便可弃行做总统秘书。做了秘书,便好运动做各部总长。如其得了交通总长,某处铁路电报局长缺出,有人运动,至少也得几万报效。倘使做了财政总长,大借款一次,便有数十万回扣。一任下来,不愁不多几千万银子。那时衣锦还乡,名利两就。古人云: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不料我汪晰子也有此一日。想到这里,颇以交通财政总长自负。到了自家门口,见那个站岗的警察,未曾向他行礼,不觉勃然大。正要发作,猛然想起自己还未做总长,须待一朝权在手,再把令来行,姑且捺下一腔怒气。走到里面,又怪他妻女没起身迎接。再一想女流何知,宰相肚里好撑船,不必同她们计较。便自己拖一张椅子坐下。此时裘氏正和女儿如玉在灯下做活计,晰子见如玉浑身缟素,愁锁蛾眉,不由的想起志敏夭折,自己恋着数万金存款,致教女儿良宵夜永,独守空帏,未免有些抱歉。再一转念,将来为父的做了总长,少不得要与总统往来。当今大总统公子很多,倘和女儿结下爱情,便可嫁一个总统公子,岂不比平常小学生高出万倍。女儿啊,你休再抱怨为父的,为父的自有教你心满意足的一日呢。此念一转,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裘氏如玉惊问笑什么?晰子自觉这些话未便出口,随说没有什么,你们也可熄火了。裘氏知他旧病复发,不去睬他。晰子很觉无趣,一个人先安歇。次日他有事在心,黎明即起,先在书房中吸了一袋烟,打点运动手续。又把上海公民的名册翻了又翻,将自己相识中交情略深的人名圈出,数了一数,共是五十三人。内中有二十一人是旧学维持会会友,一个是妹婿,两个是联襟,五个是邻居,三个是表戚,六个是同学至交,还有几个,虽然也是亲眷,却已许久不通庆吊,如今用得着他们,免不得又要前去联络。旧学维持会诸人中,单有钱守愚那厮很是可虑,因他人虽不中用,却最欢喜沽名钓誉。当日选举会长时,曾同我竞争过一次,如今虽然被我制服,有时还想爬上我的头去,幸喜他为人贪图小便宜,不如许他举我做了议员,便把旧学维持会会长让他,想他一定答应。不过做议员可做总长一事,千万不可给他知道。他若晓得了,管教又要我竞争的。打定主意,又吸了一袋旱烟,叫娘姨买了十文钱烧饼吃了,拢着名册,到钱家去找寻守愚。

  守愚昨夜在群仙看了髦儿戏,今天正在客堂中,指手划脚的讲给他妻女听。见有客来,忙叫妻女回避了,让晰子坐下,笑问:“会长先生,今儿起身得好早。”晰子道:“还是你早,我起身得不多时呢。”守愚道:“我因昨夜看了戏,所以今天已起来得迟了。往常六点钟便要起身,吹卯时风的。”晰子一眼看见他桌上放着选举名单,因道:“你这选举信,也是昨天送到的?”守愚道:“正是。只因单子上甲种、乙种的名字太多了,我还没看仔细呢。”晰子道:“人头虽多,听说当选的并没几个。”守愚道:“果然有这句说话。”晰子道:“但不知守愚先生的意中,想选举谁呢?”守愚道:“此是国家大事,必须选举一位名高望重的,方不辜负这一张选举票。”晰子道:“这个固然,但也须得众人同意,否则举而无效,岂非白糟蹋一张选举票吗?”守愚道:“果然这一层上,也不可不留意的。”晰子道:“我看守愚先生名高望重,我们还是公举了足下罢。”守愚笑说:“这句话我……如何担当得起。我们会中,除却你会长先生以外,名高望重的,没有第二个了。”晰子笑道:“原为这虚名误人,因此有许多人意欲举我做议员,你想我也如何担当得起呢?”守愚道:“会长说那里话,你老人家的资格,也未必够不上议员了。”晰子道:“够虽然够得上,只恐有一部分人赞成举我,还恐有一部分人不赞成举我,仍不能足额,那时岂不教赞成我的一部分人,白糟蹋了选举票吗!所以我想还是联合这两部分人公仝举你,岂不甚好!” 守愚沉吟道:“话虽如此,不过你还有一部分人赞成,我恐连一部分赞成我的都没有,如何是好?”

  晰子迟疑道:“这又是一个难题目了,然而不赞成的人,可以运动他赞成,只须略略下些本钱罢咧。”守愚道:“若说运动,还不如运动那一部分不赞成的举你,岂不比我运动全体的省力。”晰子道:“我若做了议员,势不能兼顾别处,这旧学维持会会长一职,却要劳守愚先生担承了。”守愚笑道:“不是我夸口的话,我钱守愚议员资格虽然够不上,会长的资格,却还担当得起。你若做了议员,会长之职,我一准代劳便了。”晰子道:“但你意中究竟举谁呢?”守愚笑道:“我吗?自然选举你,难道还要你运动不成。”晰子大笑,略坐片刻,又谈了些闲话,才告辞出来,再去找寻几个亲戚。这些亲戚都是商界中人,不知这选举一事,关系重要,接到了通告信,还当作寻常传单之类,丢开不作理会。听晰子谈及,方才搜寻出来,看了一遍,不是说人名太多,累赘讨厌,便是说我们做生意买卖人,不懂得这劳什子的议会,谁愿意丢了自己的工夫,去选举别人。晰子好容易用了许多说话,将这班人开导明白,然后教他们选举自己。好在这班人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听说并不反对,一口答应。

  这天晰子虽然赔了些脚步,费了些唇舌,却还出兵有利,水到渠成。晚间九如来家,告诉他通告信已教万卷发出,自己也替他运动了十来个人。晰子好生欢喜。次日上半天,足不出户,在家备好了演说底稿,饭后出来,在茶食店中买了一块钱蛋糕肉饺之类,自己先拿几块吃了,然后叫店伙包扎停当,亲自带往旧学维持会。此时离开会时间还早,那黄万卷、钱守愚、卫运同三人已到会多时,一见晰子提着包裹进来,都说茶点来了,解开来大家尝尝。晰子忙道:“茶点须待开罢会再吃,倘若此时吃光了,少停吃什么呢?”众人听了,都露出很不高兴的模样。晰子不敢将包裹脱手,恐一脱手,又和上回一般,被人偷吃了大半,随即唤茶房拿去锁入厨内。自己还未坐定,九如也来了,向晰子说:“原来你先到咧,我今天还请了两个外客。”晰子说:“欢迎之至,来了不曾?”九如道:“马上就到。”又问晰子茶点买了不曾?晰子回说早买了,九如道:“这是少不得的东西,快拿些来尝尝。”晰子道:“等一会罢,待开过了会吃不迟。”

  正言时,外面走进两个人。一个身长而瘦,一个身矮而肥,都在四十左右年纪。九如忙替晰子介绍说:“这位便是我们会长汪先生。这两位是无锡甘孟仁,孟河金富陶先生。”晰子知道二人是医界中有名人物,慌忙让坐不迭,说难得二公光临,真乃敝会之幸。二人也说久仰汪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不胜钦佩。晰子连称岂敢。九如道:“甘先生、金先生医务很忙,今天辞却出诊,拨冗来听汪先生演说,如此热心,世所罕见。”富陶道:“医务事小,何足挂齿。半天出诊,不过一二百元医金而已。汪先生的言谕,乃是千金难买的呢。”九如接口道:“虽然是汪先生言论名贵,然而兄弟居间介绍之功,也未必为校”众人大笑。九如又道:“甘、金二公远来,想已肚中饥饿,快拿茶点出来。”晰子无奈,只得命茶房装上两盆蛋糕、肉饺。孟仁道:“我们才吃罢饭,又要用什么茶点。”

  九如道:“不必客气,粗点心随意用些罢。”说时已将一只肉饺,塞入口内。守愚、万卷等也一拥而上,你抢我夺,顷刻精光。可怜甘、金二人空挂这肚中饥饿的名儿,连手也不曾动得一动,不一时众会友陆续来齐,有几个眼快的,见台上两只空盆子,知道茶点已经用过,未免自悔来迟,交头接耳,切切私议。晰子恐他们走散,忙教茶房摇铃开会。众人纷纷入座,先由九如登台报告说:“今天本会开会,为的是选举问题。这选举便是目今最重要的事,然而出于创举,国民往往有不明其中真理,以致废弃选举权者,因此特请汪晰子先生,将选举重要关节演说,俾会员各将此意,向亲友处劝导,庶不致误会选举之意云云。”报告既毕,晰子大踏步跨上演说台,居中站定,向众人鞠了一躬,众人照例拍手为答,掌声既寂,晰子又嗽了几口,呷了一盅茶,才高声演说道:“列位啊!你们可知现在我人的地位,已不比从前了。从前是专制国的小百姓,目下是共和国的大国民。你道这一大一小,是如何过渡的?这都是一班革命志士,出生入死,打从满清政府手里夺下来的呢。然而他们拚着死命,和满清政府角逐,难道单在这名目上争一个大小吗?非也。他们的唯一主义,乃是国利民福。何谓国利?使国家立于安稳不败之地。何谓民福?使人民得有监督行政之权。国家安稳,则内患不生,外侮不侵,而国事日进于富强。人民监督行政,则公法常存,宵小屏迹,而政治自趋于正轨。世界共和各国行政之道,莫不视民意为转移。但一国之内,人民众多,眼光各异,倘若一一征其意见,岂不反变做杂乱无章吗!故有选举议员之法。县有县议员,省有省议员,国会有国会议员。议员都由人民公眩县议员便是一县人民的代表,省议员便是一省人民的代表,国会议员便是全国人民的代表。国家行政,须交国会通过。一省一县行政,须交省议会县议会议决。所以议员不但为人民的代表,而且为人民的喉舌。人民举了这人做议员,不但把喉舌交付这人,连身家性命也交付了这人,因他办事得当,则全国人民受他的福。办事失当,则全国人民受他的祸。责任何等重大。目今我国仿行选举之制,正是民权发展的初步,我人更宜十二分慎重,于选举议员一层,不事虚名,务取实际。不过我国人的习气,耳食胜于目睹,若见名单上有一二耳熟能详之辈,无论是否相识,往往将他名字写上。试想以身家性命交付一面不相识之人,天下有这等愚夫吗?更有一种人,爱举自己亲戚,你举我,我举你,此种行为,等于游戏。还有一班人,喜欢自私自利,偷把自己名字写上,其实毫无用处。有些眼光稍为远大的,将平日办事热心公益之人,默记在胸,选举时便写这人的名字,此举也未必有效。因选举议员,全凭多数公意。若以一二人的私见,万万不得效力,而且反将选举票丢于无用之地,岂不可惜。要知民国选举,四年一度,这张选举票,便是我人参与政治的一分权利。我人既有这一分权利,便当做一桩正用,岂可轻于放弃。故选举第一要着,须拣一个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之人,更须有见识有口才,有资望,有肝胆,最妙曾见他办公益事真具热心,真有才干者,方能当眩还须在团体中互相讨论,公同选举这人。不但自己举他,更须劝诸亲好友一齐举他。不举则已,一举务使有效,那才不辜负这一张选举票呢。这便是选举的真意,想必列位早明白了。尤望在座诸公,将兄弟这片说话,向亲友处广为传布,使人人不致误会选举之意,放弃国民权利,实乃中华民国之幸也。”说罢,众人一齐拍手。晰子含笑下台,九如又上台发表道:“方才汪晰子先生一遍演说,于选举真意,巨细无遗,更无须兄弟饶舌。但兄弟还有一层意思,势不能不发表发表。便是适才汪先生所说选举第一要着,须陈一个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之人,我以为更须与公众有关系者,方能入眩譬如我们旧学维持会,团体虽小,成立已久,将来议员中如无本会会员在内,以后会中应兴应革之事,恐不能顺手。兄弟以为须得推行一个会友去做议员,倘嫌人数过少不妨向亲友处劝导。讲到本会同人中,见识口才资望肝胆,应推汪晰子先生为第一,兄弟的鄙见,便选举汪晰子先生,不知众位意下如何?”这几话才一脱口,便听得台下掌声大作,有如春雷震耳一般。正是:好凭覆雨翻云手,巧逞急权夺利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2) 海上说梦人著

  第十四回选举运动成笑史婚姻反覆堕奸谋

  演说已毕,甘孟仁、金富陶二人有事先走。九如悄悄告诉晰子说:“他两个交游颇广,所以我特地请来,听你演说,倘在病客跟前谈及此事,或能在无形中多运动几张选举票,也是说不定的事。”晰子好生感激,称谢不已。随说明天准备午膳,请九如先生到寒舍便饭。又邀钱守愚、黄万卷、卫运同、李耐庵、吴士泯、李仰之六人作陪。众人俱说准到。晰子见一班会友,还呆坐不走,知道为着茶点问题,忙叫茶房将剩下的蛋糕、肉饺搬出,众人一见,眼都红了,不由分说,抢吃干净,才一哄而散。晰子回家,见左近一家门口许多人拥护不开,疑是打架的,慌忙分开众人,上前观看,不意是一爿新开肉店,这许多人都是来买便宜肉的。晰子自觉好笑,暗想明天请客,那班朋友须得大鱼大肉的请他们吃一顿,这里新开肉庄,何不顺便买一块钱肉回去,因即掏出一块洋钱,丢给掌刀的,说费神切一块钱五花肉。那掌刀的认得晰子是隔壁绅董汪老爷,即忙陪笑说:“原来是汪先生,此时没得好肉,我已差人宰了两口猪,少停肉到了,切好送到府上来罢。”

  晰子笑说很好,那掌刀的待他走后,和伙计们一商议说:“这位汪老爷为人不大好打发,而且我们开张在他家隔壁,将来还要靠他照应,理送些敬意。他既来买肉,收了他一块钱,不如送半口猪去,两面光辉。”计议已定,随即开了半口猪,叫伙计扛着,送进汪府。晰子见了惊说:“这许多肉做什么?”掌刀的笑道:“这肉一半是汪先生买的,一半是小店敬意。”晰子笑道:“如此很难为你们了。”忙摸两角洋钱,给那伙计。掌刀的执意不受,丢在桌上去了。裘氏母女笑说:“这肉店老板好客气。”晰子哼了一声道:“客气也很不容易呢!我若不做。”说到这里,忽然中止,改口道:“试问第二三个,谁能化一块钱买半口猪呢?”裘氏母女大笑。今天晰子这一块钱肉,不但买得便宜,而且第二天请客并没添别样荤菜,却从半口猪上生发,烧一味白蹄,一味红烧块头肉,一味菜心肉圆,一味豆府干炒肉丝,一味豆腐皮炒肉,一昧碱菜肉片汤,一味肉钉墩酱,一味肉丝炒蛋,共是八样菜。九如等都吃得十分满意,还说我们都是自己同志,主人何必设此盛馔。席间晰子又提起选举问题,喜的并无外人,彼此畅意谈论。万卷说:“我已打定主意,选举汪先生。不但我自己选举汪先生,而且我命两个豚儿,也选举汪先生呢。”

  九如哼哼道:“万卷先生这句话,太岂有此理了,怎把我们都当作你家豚儿呢?”万卷谢罪不遑道:“恕我无心,我不过脱口一句话,不道九如先生竟挑起眼来了。”众人都笑将起来。守愚道:“别混闹罢,正事要紧。在座诸公,自然人人举汪先生的了。但不知列位亲友中,有几个可以拿稳办得到?我有四个舍亲,原说举我的,如今我请他们改举汪先生,都已答应了。”万卷道:“我有五个。”耐庵道:“我有六个。”士民说:“我亲眷多得很呢,而且我没事时,常去走动,他们都听我意旨办事。如今为着汪先生的事,不免多去跑跑,大约都可以办得到。”九如道:“这些空口白话,谁多谁少,都不能作数,汪先生请你拿名单出来。”晰子忙把名单取出,九如搬过笔砚,说:“请各位把亲友名字摘出,以便查考。”

  守愚摘了半天,只有三个。万卷两个。耐庵连一个也没有。九如道:“何如?争多论少,都是没用。就真有这几个人,也未必人人肯听你的话。即使面子上答应你,背地里仍照自己意思,你又能奈何他不成,我说还是各自竭力运动,能多得一张选举票,便多一分希望,勿存私利,尽力为之,决无不能到手的事。”众人都说此言有理。晰子道:“饭冷了,大家吃完了再议不迟。”用罢饭,议论半天,仍无头绪。九如等各自散去。单有卫运同一人留着。晰子装了袋旱烟,递给他。运同接过烟袋,吸了几口,四顾无人,笑向晰子道:“我却有一个绝妙运动法儿,不知会长赞成不赞成。”

  晰子忙问是何妙法?运同道:“我看名单上有许多公民,都是法华龙华浦东的乡愚,很有几个目不识丁之人在内,不知那班调查员如何把他们调查在内。”晰子道:“这也难说,因这班人乡愚虽然是乡愚,然而身未犯法,公民资格仍在,调查员势不能独独遗漏他们,但我与这班人素不相识,说来有何相干。”运同道:“你说不相干,我去以为有一个绝好利用机会。这班乡愚,平日原不知何为国事。常言说:春耕夏获,秋收冬藏,才是他们的本分。讲到选举议员,监督行政,他们连睡梦中也未必想到有这八个大字。那通告信送去,他们又何尝知道这一张空文中,有权利在内,一定置之不理。我们只须打一百十张五分头的大面票子,挨户分送,附一张名片,推说是衙门里派下来的,教他们选举时,务必前去照名片上三个字写,不准弄错,如有不能写字的,可教他们马上学习起来,想必三个字,也没甚难处,这班乡愚眼孔小,怕官畏势,听说是衙门里的事,一定不敢违背,而且有大面可吃,自然人人欢喜来选举了,这岂不是一桩价廉物美的绝好买卖吗!像你昨天那般开会,办法固妙,然而会友中,人人都有权利思想的,假如应了方才九如那句话,面子上答应你,背地里仍照自己意思,你又能奈何他不成!故要运动知有权利的人,还不如运动不知有权利的笨伯为妙。”

  晰子拍掌叫绝,说:“此法更好了,运同先生设想高妙,令人钦佩之至,大号叫卫运同,果然名不虚传,但不知要用多少面票?”运同道:“一张面票便是一张选举票,你想要多少选举票呢?”晰子道:“大约二百张也就够了。”运同道:“如此就打二百张面票足矣。”晰子算了一算说:“一张面票五分,五七三十五文,二百张共是七千文,洋价一千三百文。六块钱可兑七千八百文,除去七千文打面票,还多八百文,大约做往来的车钱够了,这事兄弟重托运同先生了。”说着摸出六块洋钱,交给运同,又深深作了个揖。运同慌忙还礼道:“彼此至交,理当效劳。车钱一层,何必客气。”晰子道:“为朋友的事,决无教你赔脚步之理。”

  运同又向晰子要了两盒名片,辞别出来,一路走着,越想越佩服自己的法儿高妙。回到家中,却又有些后悔,不该把这绝妙法儿,传授晰子,理应自己弄个议员做做,每年也可多几百元进款。幸得他将这事全权托付与我,我何不把他的钱为自己运动,横竖这种事无凭无据,待发表出来,我得了议员,谅他也奈何我不得。主意既定,当时便去打了一百张面票,化了三千五百文钱,余多的一概入袋。又自己印了一百张名片,将晰子的名片藏过,预备停当,亲自下乡走了一趟,果然那班乡愚,当他是官府派来的,十分敬畏。运动完毕,还假意到晰子跟前去复命。晰子那知就里,千恩万谢,又留他吃了顿饭。选举那日,如坐针毡,从此便和士子听放榜一般,眼巴巴望到发表出来,那汪晰子的大名,竟落在孙山之外。晰子这一急非同小可,不但把稳瓶打破,而且化了不少钱的气从何处发泄。四路托人打听得自己只有二十六张选举票,心中暗想,卫运同替我发出二百张面票,据他说一张面票便是一张选举票,理该有二百张选举票。还有旧学维持会二十一个会友,连自己三十二个亲戚,应该有二百五十三张选举票,打一个八折,也该有二百零二张,为什么变做了二十六张呢?莫非监视的从中作弊么?后又听得卫运同也有二十余票,未免有些诧异,暗想不料运同那厮,无声无臭,也有人选举他做议员。心中正自疑惑不明,事有凑巧,有一天他妹夫来家。说话间,谈及地方选举,他妹夫笑说:“这遭选举,真所谓怪态百出。有许多投票的,连字也写不周全。开筒时,一字不着的也有,姓名颠倒的也有,别字连篇的也有,写名不写姓的也有,总计废票有一百余张。最奇怪的,内中有一大半,大约举的是一个人,却有的写术运圆,有的写行车回,这种都不像个人名,或者是举卫运同写错的,亦未可知。”

  晰子听说,恍然大悟,知道着了卫运同的道儿,心中好不气愤。忙把杨九如请来,将一情一节告诉了他。九如也代他生气。晰子算了一算,说将他二十余张和我二十六张并合,共有五十多张,已可及格,不料他从中作梗,弄得两败俱伤,岂不可恶。九如劝道:“你也不必动气。常言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所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从古以来,小人变生肘腋的,不知凡几。吃一回亏,学百回乖。以后只消时常留意着这班人便了。讲到选举议员,这回不着,还有下回,你可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苦无名火高到万丈呢!别的不说,我们会中会友陈浩然的儿子续娶,后天便是正日,礼还没送,你想究竟如何办法?”

  晰子道:“仍用旧学维持会出面,送一幅呢轴便了。”九如道:“若用团体出面,只恐又和上回一般,大家老着面皮,不肯出钱,后来仍是办事人晦气。倒不如爽爽快快,我们几个化钱的出面,那班人送不送由他。”晰子道:“这个办法也好,就合四个人公送一幅呢缎便了。”九如道:“四个人合送一幅呢轴,很不好看,而且每人差不多也派到一块洋钱,何不合八个人送一幅缎轴呢?”晰子道:“缎轴也未必见得便宜。”九如道:“目下昼锦里的缎轴,每副连字只得五块钱,送去却有一块钱力金可赚。五块除掉一块,只得四块。八个人分派,每人只出得半块钱。他们还须挂在居中,岂不又省钱,又光辉。”晰子笑道:“你也算尽算绝了,连一块钱力金也算进在内,就照这样办罢。不知是哪八个人?”九如道:“你我二人,还有万卷、守愚、耐庵、士泯、运同、仰之六个。”晰子怒道:“卫运同那厮,你还要拖他在内则甚?我想明儿把他逐出旧学维持会呢。”

  九如道:“你又要霹雳火似的了,教你不要气,只要记:古人喜怒不形于色,我劝你以后面子上仍同他好好的,只须存在心上便了。晰子仍愤愤不已。九如劝慰一番,辞子晰子,自去预备送礼不提。且说陈浩然的儿子,便是光裕,他自与邵氏觌面以来,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兼之舅母薛氏,又时常同他取笑,说把王家嫂嫂做媒给他。光裕面上虽然不答应,心上却十二分愿意。不过他自存了这个念头之后,见了邵氏反觉有些腼腆,不敢多同她搭话,因恐旁人见了,向他说笑,这也是少年面嫩之故,岂知却与他母舅钱如海一个绝好机会。光裕那知情海中有此劲敌,满心指望地方平靖,搬回家去之后,向母亲说了,教张妈作媒,娶意中人回家,共遂于飞之乐。不期李氏那晚跌伤了腿,邵氏伴入医院,一去月余,杳无音信。陈太太急于搬进城去,光裕未便拦阻,私下还想待李氏腿伤平复,仍搬回他家对门居住,岂知望眼欲穿,王家婆媳,仍未见回来,见中好不着急。竟欲到母舅家去,探听他婆媳消息,又自觉难以为情。有一天他见对门空屋中,有人出入,还道是邵氏婆媳搬回来了,兴匆匆的过去一看,不料大失所望,却是另外新搬来的一户人家,并非邵氏婆媳。光裕此时,再也忍耐不住,私向张妈询问。张妈支吾以对,光裕见她藏头露尾,益发怀疑。再三盘诘,张妈嬲他不过,只得倾吐无余,光裕闻得邵氏已嫁如海为妾,宛如晴空中起了个霹雳,气得半晌无言。心中暗想:母舅为人,外貌十分诚实,不料他存心如此险诈,自己有了一个老婆不足,还要强占我那意中人作妾,真可谓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了。可怪邵氏平日贞节自守,食苦安贫,竟也朝秦暮楚,愿为妾媵,真令人梦想不到。也是我瞎了眼珠,错用爱情之过。一个人越想越恨,竟又茶饭少进,精神恍忽起来。浩然见儿子闷闷不乐,不免有些着急,想出许多方法,总不能令他开怀。恰巧浩然有个族弟,叫做澹然,也是教育界人物,开着一所坤权女学堂,这天开会,浩然弄得一张入场券,给光裕去看,光裕也欲借此散散心,欢然愿往。到了这女学堂门前,第一个遇见的便是他族叔澹然,光裕素同他脾气不对,兼之胸中有气,只略略同他点了点头,昂然直入。澹然见他傲慢,心中大为不悦,侧目看他走了进去,呕气说:“孺子不可教也。”

  正言间,他长女琼仙走来,问道:“方才进去的可是光裕哥哥么。”澹然气愤愤的道:“你问他则甚?这种畜生,目无尊长,一定不得出息,也是我陈氏家门不幸。”琼仙知他发了脾气,唠叨不休,不等他说完,笑了一笑,进去寻见光裕,把父亲生气之事告诉了他。光裕笑道:“我斗胆,不怕妹妹生气,说一句放肆话,你家这位尊大人,那副嘴脸,我见了已觉作恶,若要同他谈论,只恐连隔夜饭都要呕出来咧。”琼仙道:“莫说你了,便是我自己,若同他多说了些话,总觉越说越惹气,毫无一句中听的,不知是何缘故?”光裕笑道:“这叫做自己不谅,与人何尤。”

  琼仙不觉失笑。光裕正要问她近来看什么书报,忽听得背后呖呖莺声,叫了一声:“琼仙姊,你原来在这里,累我找了好半天。”光裕回头一看,见也是个学生打扮的少年女子,约在二十一二岁之间,中等身材,面色虽不十分白嫩,却生得眉画春山,目莹秋水,丰神绰约,举止大方,不由的暗暗叫好。那女子见光裕眉清目秀,鼻正口方,衣衫倜傥,顾盼动人,站在当地,宛如玉树临风一般,也未免心中一动。琼仙虽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已有二十左右年纪,兼在北洋女学堂读书多年,那两只慧眼中,已看得出风情月意。今见二人神态有异,不觉暗暗好笑,忙答应道:“萍姊找我何事?我正同我家哥哥讲话呢。”那女学生听说,又向光裕看了一眼道:“原来琼姊与令兄谈话,我在教员室等你罢。”

  琼仙慌忙将她一把拖住道:“我们自己兄妹,萍姊何必回避。我来替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我同学郭镜萍小姐。这位是我族兄陈光裕,你们从此可认得了。”说着,噗哧一笑。光裕带笑向镜萍鞠了一躬,镜萍也含羞还了一礼。琼仙又待开口,忽然课堂中铃声大震。光裕道:“开会了,我们去听演说罢。”琼仙道:“亏你说得出呢,开会演说,老生常谈,差不多耳朵里已听得起了老茧了。方才我约镜萍姊同到十六铺新舞台去看日戏,恰巧你来了,你若爱听演说,尽顾听你的演说,否则可要敲你一个小小竹杠,请我们俩看戏东道何如?”光裕道:“我因一个人烦闷,故来赴会听演说。如其你们肯陪我看戏,真是再好也没有。小小东道,何足道哉。”

  琼仙大喜,催他就走。光裕也不向澹然告辞,同着琼仙、镜萍,雇车径奔十六铺新舞台来。这新舞台可算得中国改良戏馆的鼻祖。起初固然天天客满,夜夜获利。后来北市大舞台、歌舞台、新新舞台接踵而起,日新月异,北市的看客渐渐不愿南来,新舞台也未免门前冷落车马稀,生意大为减色,因此每夜排演重头戏,以为招徕地步。今天的日戏,乃是全本黑籍冤魂,光裕已看过多次,因此精神并不注重在戏文上,却把看戏的眼光,改看镜萍。他与镜萍本坐在一间包厢之内,中间隔着琼仙一个人。琼仙坐了一会,起身小解,光裕站起让她走后,坐下时趁势将椅子向镜萍这边一挪,不料这张椅子太旧了,咯吱响了一声,光裕忙掉到琼仙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说这里的椅子太蹩脚了,不得法还要跌交呢。镜萍听了,并不回答,只盈盈向他一笑。列位要知我国自西学昌明以来,男女中间的界域,早为自由二字破除得干干净净。

  古来女子见了男人,便有什么羞答答不肯把头抬的恶习,其实同是一个人,又不是麻面癞痢头,怕被男人耻笑,有何可羞。自经改革以来,已无此种恶习。男人既可饱看女子,女子亦可畅阅男人,未始非一件快事。然而这就是说的普通男女,讲到一班学界中人,文明灌输既多,自由进化自然愈速,往往有素不相识的男女,一鞠躬之后,便可高谈阔论,也不顾什么大庭广众之中,众目昭彰之地。甚至一年半载之后,居然结下一个小小文明果子,这也是物极必反,文明极了,略略含些野蛮性质,正所谓物理循环,天然的妙用。在下不是格致家,却也研究不出许多原理。单表光裕自得镜萍一笑之后,便问她这出戏可曾看过?镜萍说看过一次,光裕便和她谈戏,自从戏上谈到鸦片烟,又自鸦片烟上谈到通商。琼仙解罢溲回来,见自己座头被光裕占去,只得在光裕的座位里坐下,听他们高谈阔论,只是抿着嘴要笑。

  光裕、镜萍二人,毫不觉得,再从通商上谈到西文,又从西文上谈到学堂,再由学堂上谈到文明结婚。这一谈工夫大了,文明结婚还未谈完,戏文已经告毕,只得把谈锋中止,散出戏馆。光裕走到外面,要请镜萍、琼仙二人去吃大菜,二人并不推却,一同到四马路吃了顿大菜,才各自回家。光裕到了家中,想起这天外飞来的幸遇,好不心满意足。平日睡在床上,总是短叹长吁,今天忽然高唱入云起来。他父母见他一旦改相,都惊疑不定。次日琼仙差人送来一封信,乃是镜萍因昨天扰了他的大菜,今天还席,请他仍是昨晚这家大餐馆中晚餐。光裕好生快活,换了一身洋装,兴匆匆的前去赴约。吃罢之后,仍由光裕出资,请她们看夜戏。自此时常相请,他二人交情渐密,热度骤增。光裕又私问琼仙,知道镜萍是南翔世家,父母尚在,琼仙自幼与她同学,后来又同在北洋女学堂读书。因革命起事,南省学生退的很多,她二人也联袂归家。那时军事方殷,上海有一班英雌,发起起一个女子北伐队,镜萍热心国事,也报名入伍,随军攻伐南京,雨花台血战场中,也曾印过她弓靴足迹,因此可算得是个女伟人。光裕听了,益发敬爱。有一天,琼仙独自一人来找光裕,劈头一句,便说我替你同镜萍作媒来了。光裕久有此意,只恨吐不出牙关,听琼仙一说,忙道此话怎讲?琼仙道:“你莫非反不愿意吗?”

  光裕脸一红道:“我有什么不愿意,只恐镜萍不愿意罢了。”琼仙叹道:“唉,你真是个笨伯。镜萍蓄意已久,见你不向她求婚,还道你不愿意,所以教我来探你的意见。你如其不愿意,彼此只当没有这件事,如若你也有意思,待我去向她家爹爹郭先生处说了,一准成功。彼此行了聘,免得再在外间约来约去,教旁观的替你们难过了。”光裕满面绯红,钉了琼仙一眼,又带笑问道:“这句话真的吗?”琼仙道:“自然真的,谁来哄你。”光裕听说,不由的心花怒放,向琼仙连连作揖道:“好妹妹,拜烦大力,替我成全此事,做哥哥的一辈子忘你不了。”

  琼仙笑道:“你这人也忒煞前倨后恭了。方才为什么横我眼睛呢?”光裕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没横你眼睛,不过我素来有些瞪白眼的毛病,”琼仙道:“也罢,我待你毛病好了,再同你做媒不迟。” 光裕赔罪道:“好妹妹,你莫作弄我咧,算我错了,我先给你作个揖,如能替我把媒人作成功了,改日我还有一个好东西谢你呢。”琼仙碎了一口道:“郭先生那里,我准替你去说。倘若你父母不肯答应,如何是好?”光裕道:“这可无虑,他们自你嫂嫂故后,一向劝我续娶,我因不得可意人儿,故情愿独宿,他们常同我唠叨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都不去睬他。如今我自愿娶妇,他们焉有不允之理。”琼仙道:“很好。此时暂勿向他们谈及,待我那边去说好了,再作道理。”光裕道:“遵命。”

  琼仙走后,光裕喜得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晚间几乎在睡梦中笑将出来。那边镜萍得了琼仙的回音,也是一夜不曾合眼。来日早起,琼仙到来,镜萍知道谈判将次开场,即便托故避开。琼仙见了郭先生,先同他谈了些闲话,渐渐到镜萍身上。琼仙问他:“今年可要教镜萍到北洋读书去了?”郭先生道:“目今新法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古法,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儿家,只要识几个字,看得下一封家信,已可毋庸读书了。我家镜萍,自八岁开蒙,到今年二十二岁,已读了十来年书,外国文理,我虽然不懂,中国文理,我看看也可以将就得了。因此我意欲教她学些家政,慢慢攀一个男家,不必再读什么书了。”琼仙道:“伯伯之言,果然不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萍姊已在待字之年,择婿一层,自不能不从速了。”

  郭先生听说,口内不言,心中暗想:你说得好老口的话,怎不想想自己也是个待字闺女,说什么择婿一层,不能不从速,居然侃侃而谈,毫无赧色,岂不是一桩笑话。因道:“陈小姐之言固然有理,老夫因不得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故而迟迟至今,尚未成就。”琼仙道:“我替萍姊做个月老,不知伯伯肯不肯?” 郭先生道:“不知是那一位?”琼仙道:“便是我的族兄,叫做光裕,今年二十七岁了,断弦待续,为人颇为聪明,性格既甚谦和,品貌亦极清秀,论门第则书香世泽,诗礼传家,与伯伯府上,正可谓门当户对。”这郭先生人颇忠厚,耳朵最软,听琼仙说得这般好,想了一想道:“这也并无不可,但垫房一层,不知老妻意下怎样,还须问问她呢。”

  琼仙当下又到后面,寻见郭太太,照样说了一遍,又添枝接叶,加上许多好处,郭太太听了,很是满意,不过垫房一节,也颇为犹豫。老夫妻两口子一商议说:“还是问女儿自己。”叫了镜萍来问时,镜萍不肯开口。问了半天,只说得一句,听凭爹爹母亲作主。这问题解决之后,琼仙奔到光裕处报信,光裕喜不胜言,当时禀明了父母,浩然夫妇亦各欢喜,彼此一言为定,只待择日行聘。光裕忙着置办聘礼,又打听得郭先生夫妇五旬双庆,便备下一副重礼,署款郭太亲翁,下书姻弟陈浩然。郭先生也下了一张亲翁请帖,虽然尚未纳采,彼此俱以姻戚相称。谁知这一来却触怒了一个人,这人便是琼仙的父亲陈澹然,他女儿干这件事,他自己毫无所闻。那天到郭家庆寿,见浩然送的联幛,不觉暗暗诧异。随问郭先生道:“原来令爱纳了采了。”

  郭先生道:“才只谈起,还未定行聘日子呢。”澹然道:“不知是谁作冰上人的?”郭先生笑道:“是令爱作合,配与令侄,难道陈先生还未知道吗?”澹然听说,暗吃一惊,假意笑道:“果然有这句话,这几天学堂里的事一忙,就忘怀了。”这夜澹然归家,大大把琼仙埋怨一顿说:“你不该瞒着我,去同光裕作媒。可知光裕这畜生,本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谁叫你干这些闲事,将来好处挨你不着,如出了什么岔子,怕不给郭家唾骂一世呢。”琼仙也因光裕近日,常同镜萍两个人出去游玩,没她的份,心中颇为不乐,深自懊悔,替他们撮合成了,到如今忘恩负义。今被父亲一责,胸中更自纳闷,赌气说道:“横竖他们还未行聘,你去教他们毁约便了。”澹然听说,暗想果然还来得及破坏他们这件事。次日先去找寻浩然,问他光裕的婚事可是你作主的,浩然说:“是光裕自己看上的。”

  澹然叹道:“这也难怪他们,究竟少年人血气未定,只知好色,那愿利害。我自家人不能冷眼旁观,你可知郭家女子,数年前已不十分规矩,自到北洋去后,更弄得一塌糊涂。去年入了什么女子北伐队,跟着一班当兵的同往南京,路上晓行夜宿,何堪设想。后来这女子北伐队回沪时,产下私孩子的不知凡几,可怪你也不打听打听,随着他们混闹,娶了这种媳妇,不怕玷辱祖宗的么?”

  浩然听了,虽然有些疑惑,还不能深信。澹然知他没有定见,光裕一来,又必言听计从,说也没用。随到郭家,对着郭先生道:“令爱婚事,是小女做的媒。我却有一层情节,不能不申明在先,只恐老先生事后知道,要见怪我家小女,故我特地前来告诉一声。我家小侄,脾气素来不好,品行更为卑鄙,自己并无学问,还喜欢在外间惹草拈花,动不动纠合一班流氓,同人打架。已故的侄媳,便为这些事气死的。故而令爱过门前去,务须令她留意。”

  郭先生夫妇听说,慌道:“这便如何是好?”澹然道:“有何法想,队非不受他家的聘。”郭先生也说:“幸得尚未纳采,还有挽回之法。不过有言在先,怎好抵赖?”澹然道:“口说无凭,怕他则甚!” 镜萍在隔房听得真切,知道父母有悔婚之意,好生着急,忙来找寻琼仙求计。琼仙也冷冷的答道:“这件事我很对你不起,我家哥哥为人果然不十分正派,便是姊妹之间,也要偷偷摸摸,听说以前还同一个什么小寡妇相好,近来不知如何又拆开了。这都是我的不是,当日没告诉你。”镜萍听说,哭道:“这都是你害我的。”琼仙道:“此时还来得及呢,你又没受他家的茶,算不了他家的人。”

  镜萍无言,掩泪自回家去。隔了一天,澹然又到郭家献计道:“我看令爱这件事,还须早些设法抵制,待到那边前来纳采,虽然可以拒却,不过彼此多句话,大家场面攸关,不知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早些把令爱嫁出,即使后来发觉,木已成舟,谅他也无法可施。刚巧我有个同学朋友,新自美国回来,也是断弦待续,年纪虽然略略大些,手头很有几个钱儿。而且学问也比小侄高出万倍,与令爱相配,真可谓郎才女貌,我意欲代他二人作伐,不知郭先生意下如何?”郭先生夫妇听说,明知这新郎年纪已是不小,究比女儿嫁给一个流氓好些,当下一口答应。澹然又道:“事不宜迟,后天恰是黄道吉日,便用轿前盘的办法,当日成礼,免被前途知道,又起纠葛。”

  郭先生夫妇,本是出名的烂好人,听澹然说光裕如何如何劣迹,便当光裕是个势恶土豪一般,但求逃过此人,无论如何,都很愿意。镜萍一方面自听琼仙一派说话之后,也就变了方针,悉由她父母作主。这边急忙忙的预备嫁娶,可怜光裕还在梦中,终日兴匆匆的奔来奔去,办了许多镜萍素日欢喜的物件,以备日后行聘之用。这天合该有事。光裕恰巧从一个同学处回家,经过城内某处,见一家做喜事的,正在军乐洋洋,行那文明结婚之礼。光裕素性好事,挤上前去观看,见那新郎高冠礼服,年纪已有四十上下,嘴唇上留着两爿八字须,精神颇为英武。新娘头上,顶着一幅粉红洋纱,长拖至地,玉面含羞,粉颈低垂。光裕见了,暗想这新娘好生面善,仔细一看,不禁满心疑惑,走上一步,借着烛光,看得十分真切,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新娘非别,便是他未婚妻郭女士镜萍。正是:女子嫁夫真便易,男儿娶妇转烦难。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五回写状辞满腹牢骚露机关一床绣枕

  光裕万不料有此变局,此时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依他一团火性,便要闯进去打毁他们的礼堂,拨掉他们的花烛,治那男的一个强占人妻之罪,治那女的一个背夫私嫁之罪。无如自己一个人势孤力单,他们人多气壮,双拳难敌四手,不动粗则已,如一动粗,自己准吃他们的大亏,没奈何只得捺下满腔烈火,也不愿再看他们成礼,怒冲冲的奔出,并不回家,径去找寻琼仙理论。岂知琼仙已到郭家吃喜酒去了,光裕扑了个空,只得重回家内,越想越气,连夜饭也没吃,和衣睡在床上,伏枕啜泣。浩然夫妇见了,又慌得手足无措,盘问他时,只是闭口无言,连声长叹。浩然夫妇,吓得面面相觑,毫无主意。都说这几天好端端的,天天兴致勃勃,买长买短,为何今天出去了一趟,又发起老脾气来了。光裕听了,益发难受,霍的坐起,把台上纸包内那一面新配好的金镶小洋镜,取在手中,恶狠狠的用力向窗外抛去。下边乃是石板地,玻璃投石,只听得嗒的一声,已跌成四分五裂。浩然抢夺不及,大声说:“奇哉怪哉,这面洋镜,不是你赞他配得非常精致,四边缕着水面浮萍花样,暗合镜萍之意,背后还刻着镜萍名字。你说诸般聘物之中,当推此镜为第一的么?怎的一冒火便随手捣碎,将来行聘时,免不得又要重配。”光裕不等他说完,气愤愤的道:“说什么行聘,今生今世,已用不着这两个字了,更要用什么捞什子的洋镜。”

  浩然笑说:“我知道了,大约你同镜萍斗了口咧。夫妇淘气,事极寻常,你们两口子还没成亲,何必如此容易生气,又何必冒火到这般地步。我劝你们小夫妻两个安稳些罢,如今寻愁觅恨,将来如漆投胶,我替你们想想,未免太不值得。”这句话说得陈太太也笑了。光裕赌气,把两手堵住双耳,不作理会。浩然夫妇坐了一阵,自去安歇。光裕对灯闷坐,满腔愁恨,一件件涌上心来,想起那日在坤权女学堂与镜萍邂逅相遇,一见留情,两心相印,花晨月夕,誓海盟山。我因她学问性情,俱臻上乘,才有意娶她,她也真心爱我。自经琼仙作合以来,两方面俱甚满意,便是近来购办各物,有许多都是她自己拣中的,因何才只数日不见,便二三其德,改嫁别人。若是她与那人有约在先,便不该答应我。既已答应了我,更不该重许别人,若说是她父母之命,则据琼仙所说,固然是她父母亲许我的。若是有意作弄我,我与他们无怨无仇。若是翻戏骗局,我又没有什么钱财落他们之手,真令人难以索解。不过镜萍以女子之身,朝三暮四,人尽可夫,着实有些可恶。此种行为,出之旧女界,尚且不可,况她是学界中人,我若不惩戒她一下子,将来人人效尤,还当了得。然而用什么法儿惩戒她呢?想了一想,说有了,不如控之法庭,与她对簿公堂,无论官司赢不赢,当面羞辱她一番,也可稍出心头之气。

  想罢,磨浓了黑,执笔在手,忽然想起这公文程式,素未见过。新式状纸,不知如何写法。在书架上寻来寻去,想找一本书中有状辞的照样,无如满架图书,都是些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水浒、金瓶梅之类,再也找不出状辞。末了在包公案中翻出一篇状辞,虽然语意陈旧,却还可以用得,因即仿其大意,写道:具状人陈光裕,年二十七岁,江苏省上海县人,告为聘妻不贞,悔婚改嫁,仰恳提案惩办,以维风化,而警刁顽事。窃生于去年七月间,因元配故世,中馈乏人主持,至今年三月中旬,由族妹琼仙作伐,聘郭某之女镜萍为继室,双力合意,彼此同心,惟拘于俗例,犹未择定吉日,举行聘礼。写到这里,暗想既未行聘,则无凭无据,如何控诉。猛道有了,那日郭先生做寿,曾下过一张陈大亲翁的请帖。岂非一个真凭实据,幸得我至今还藏着未动,不如将这句话写上,以为两方具有成约的佐证。继续写道:彼此俱上流社会中人,一诺千金,理无翻悔。且本月某日,郭某五十初度,致生父请柬,称为陈大亲翁,此即郭某承认缔结婚约之明证。不意郭某首鼠两端,镜萍居心叵测,生于本月某日,行经城内某街,目睹镜萍与某姓男子举行文明结婚之礼,其故何在,颇难索解。而悔婚改嫁,已无疑义。伏念婚嫁为人生百年大事,讵容任意翻悔,背盟毁约,律有明条,为此敬求青天大老爷,讯予提惩,以重婚约,而尊法律。谨状。附:郭甘五十初度谏柬一封。写罢,复读一过,觉这青天大老爷五个字,很有些不妥,丢下状纸,靠在床上,默想更改几个字儿。

  他这半天连跑带奔,又气又急,把身子累得乏了,方才写了这张状辞,似乎把满腔气愤,都倾吐在一张纸上,胸中反觉一爽,此时靠上床,竟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的睡着。这一睡直睡到来朝日上三竿才醒,醒来见他父母俱此在他房中。他父亲正拿着他昨夜所写的一张状辞,讲给他母亲听。光裕见了,好生着急,奔上去要想抢时,浩然即忙将那张纸儿捏做一团,藏在杯中道:“你也太痴了。郭家既如此无理,你也该找原媒讲话,岂有事体未明,贸然控告之理。况且你昨儿所见那个女子,或系误认,亦未可知,怎可不调查明白,一团烈火似的,如其弄错了,岂不难以下场么!”

  光裕道:“这个决不弄错,况且事后我曾去找寻琼仙,琼仙不在家中,据说到郭家吃喜酒去了,这更是镜萍出嫁的明证。”浩然道:“这又奇了,琼仙不是替你做媒的么?镜萍悔婚,琼仙不能辞责,决无不通知于你,反自去吃喜酒之理。明明是一个大大漏洞,我看还是你自己不知检束。琼仙、镜萍二人,见你痴呆,故意造作这个圈套,戏弄于你。况那郭先生也未曾同你会过面,焉肯轻易把女儿给你,这些事在先固然是糊糊涂涂的,如今回想起来,很觉此中大有疑窦呢!”光裕道:“但那一封请帖,不是由郭家发出的么?”浩然道:“请帖虽由郭家发出,郭先生又没亲笔签字,当不得凭证,焉知不是镜萍捣的鬼呢?”

  光裕听了,觉得这些道理都出他意料之外,竟垂头丧气,无言可答。浩然夫妇见他神气沮丧,恐他连遭失意,酿成心疾,因此几面托人,替他物色一个相当妻校不上几天,有个姓王的亲眷来说,某家小姐,年方二九,人才还生得不错,性格也十分和淑,而且粗知文字,不知光裕意下如何?”浩然说:“还得弄张照来看看。”那姓王的急去拿来一张小照,光裕看了,说照上看的不十分仔细,须得亲自照一照面才行。姓王的又设法请那小姐看戏,约光裕到戏馆中去看人。那小姐虽不十分美貌,却这生得素面蛾眉,修短合度。光裕看了,很是满意。浩然夫妻,喜不胜言,向那姓王的请了八字,给合婚的算过,并无冲碍,好在聘物都是现成的,拣了个吉日下聘后,约隔半月光景,便成其大礼。这天的陈家,真所谓百辆盈门,高朋满座。男客中浩然的几个朋友,汪晰子、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一班人,还有光裕许多同学,在大厅和厢房中排开五桌筵席,欢呼畅饮,其乐融融。楼上女席,只摆得两桌。首席上坐的是光裕前妻之母徐氏,和她女儿兰因。还有舅太太薛氏,和次女秀英,以及掌珠、爱珠姊妹二人,六个人共坐一桌。徐氏因心痛亡女,免不得流了几滴眼泪。薛氏、张妈竭力相劝,说:“何太太不必非伤,目下光裕续娶了,和你女儿在着一般,将来仍要来来往往,仍和从前一样的呢。”

  徐氏才收住眼泪。薛氏又敬了她两杯酒,徐氏一气呷干,不意酒力不胜,两颊顿时红将起来,眼看着秀英说:“二小姐近来益发好看了,不意几年不见,竟长得和一朵花一般。大小姐为何不来呢?”薛氏道:“秀珍因在医院中陪着她寄母,所以没来。”徐氏又道:“少爷也没来罢?还有那位新姨奶奶怎么也不曾来?”这句话还没说完,急得张妈忙在她背后拧了一下。徐氏也知说错,即忙住口,已是不及。薛氏早已听见,连张妈的动作也都看在眼内,假意说:“少爷因药房事忙,故没空来。还有你不是说的老太太么,他老人家因年纪大了,路上很不方便,故已有几年不出大门了。”

  徐氏、张妈还道薛氏听错,十分欢喜。其实薛氏早把这句话牢记在胸,暗想她所说新姨妈妈四字,很是蹊跷。我看如海近日的行径,也大为可疑。往年虽然有时住在外面,然而一个月至多五六天。自今年正月以来,一月内,竟有大半个月不回家。问他时,不是说药房中事忙,便是说医院中没空。但有时听他说话,又说今年两处都蚀本的,可见事忙没空,都是推托,一定住在小老婆那边。不过他娶妾一事,家中从未有一字提及,不道连外边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已晓得,可见得已非一朝一夕了。此事车夫阿福一定知道,我回家须得查他一个水落石出。这天薛氏坐的是自家包车,回家时,如海尚未回来,秀珍却在家中。薛氏问她,今天怎不宿到医院中去?秀珍说:“方才我回来,见家中没人,因此未走,明天再去便了。”薛氏便说:“时候不早了,你姊妹先去安歇罢。”

  秀珍姊妹走后,薛氏命松江娘姨,唤车夫阿福上来,正要问他说话,忽然一面门铃声响,薛氏知道如海回来了,不便说话,随叫车夫退去。不一时如海上来,说:“可有一角洋钱,我下面的黄包车钱还没开销呢。”薛氏忙摸出一角小洋,给松东娘姨去付车钱。又附耳向他叮嘱了一句话,那松江娘姨点头理会,下去给了车钱,旋即上楼覆命,仍向薛氏附耳说了,薛氏略一点头。如海毫不在意,问道:“你衣裳还没换,想必才从城内回来,那边客人多不多?新娘子好看不好看?”薛氏一面更衣,一面答道:“客人连女席共只七桌。新娘子中等人材,身段很小巧有样。”如海笑道:“便宜了光裕这孩子。”薛氏听说,向他钉了一眼,换好衣服,打开手巾包,取出两只梨,问如海吃不吃?如海说:“冷的不吃。”

  薛氏微微一笑,自己削一只吃了,笑说:“你家姊姊,抱孙念切得很,巴不得光裕今天娶了媳妇,明天便养个儿子,你道可笑不可笑。”如海道:“他也年纪大了,难怪不想孙子咧。”薛氏道:“我家老太太,也常想个孙儿,我又年纪老了,生育不下,你怎不体贴老人家意思,娶个妾,若能生下一男半女,也可延钱氏一脉。如其一味固执己见,倘若竟不能生子,在亲眷中明白的,固能体谅,还有那班不明白的,只恐还要说我器量小,不许你纳妾,致绝了你家后嗣呢。”

  如海听说,向薛氏面上端详了一会,笑说:“我已这般年纪,还想娶妾么?不是怕你吃醋的话,我若要娶妾,已早早娶了。只因我们夫妇,素来十分恩爱,教我怎舍得纳妾。况且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你德也有,色也有,我还要纳什么妾。你也不必倚老卖老,究竟你还不满四十岁呢,古来五十得子的,也多得很呢。常言寡欲多男子,我们将来只消寡欲,自能多生儿子了。”薛氏抿着嘴一笑,彼此绝口不谈,各自解衣安歇。

  第二天早起,秀珍恐寄母牵挂,叫阿福包车送她到行仁医院。无双因昨夜如海与秀珍,一个都没有陪她,很为寂寞。秀珍来时,正披衣欲起,见她进来,抱怨道:“你昨儿天还没黑去的,怎么去了一夜不回,累我盼望了半夜。”秀珍道:“昨天因母亲同妹妹进城吃喜酒去了,我回家时,见没人看屋,等他们到来,已是夜深,故未回来。昨天我还遇见那人,他告诉我,明天后天大后天,在醒民新剧社串三天戏,你爱去看不看?”无双问是哪一个,秀珍道:“便是我那天告诉你的吴美士,你难道忘了吗?”

  原来这吴美士,便是那天倪俊人在徐园请客时,串小生的那个新剧家。伯和见他同两个女郎,鬼鬼祟祟,出了影戏场,这两个女郎即是秀珍姊妹。她们口中虽说去看新戏,其实并没到新戏场去,却躲在一个僻静所在谈心。那夜秀珍回到行仁医院,无双问她园中有何热闹,秀珍逐件告诉她时,却把这吴美士也带进在内,说他做戏如何认真,人材如何体面。无双听得心热了,便叫秀珍打听,他几时在那里做戏,我们须得去看一下子。秀珍得了这一句话,宛如奉着将军令一般,天天在外间和吴美士私会,便是昨日他也相会过,才回转家去。因此无双说她天还没夜走出,其实她回转家时,已经上灯许久了。这天秀珍将美士要在醒民串戏等话,告诉了无双,无双十分高兴。到次日傍晚,雇了一部马车,两个人都浓妆艳抹。无双穿着一身黑,大襟上挂一条珠串,颗颗有黄豆般大。当顶心簪一朵珠花,正中镶着一粒金刚钻,闪闪放光。背后梳一条发辫,扎根处也盘着珍珠。手腕上套着一副金钏,一副珠名。两手指上带着几只钻戒和宝石戒。下身并不系裙,露出五寸上下的粉红绣鞋,瘦怯怯的身材,衬着珠光宝气,益觉美丽动人。秀珍穿的是粉红袄裤,粉红高底鞋儿,颈间围一条珠项圈,也梳着发辫,却用大红头绳扎根,鬓边夹着一只金刚钻的外国夹针,光华耀目。兼之她本来生得粉面朱唇,明眸皓齿,配上这一身装束,真不愧如花似玉,倾国倾城。两个人站在着衣镜前,看了又看,都舍不得跑开。恰巧如海推门进来,一见笑说:“你们又打扮着,要到那里去了?”秀珍回说看戏去。如海又向无双打量了一番,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顶刮刮。”

  无双呸了一口,带秀珍出了医院,坐上马车,先去吃大菜,又兜了两个圈子,才到醒民新剧社来看戏。这天做的是《红楼梦》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那扮贾宝玉的便是吴美士,他虽然已有二十多岁年纪了,此时涂脂抹粉,浑身锦绣,在戏台上看去,宛似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一般。无双见他齿白唇红,翩翩年少,心中很是爱慕。美士一眼看见秀珍坐在楼上,旁边还有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周身插戴的珠宝,足值几万银子,暗想这大约是秀珍所说的寄母了。听说她手头着实有钱,又见她两只慧眼,直钉着自己,不觉又惊又喜。喜的是好事从天降,这妇人明明有意于我,倘能弄她上手,半生吃着不荆惊的是闻得她丈夫是个有财有势不好惹的人物,这件事仍属空想,而且秀珍面上也有些对他不住,幸得此时她两个人坐在一起,不如给她个两面讨好。主意打定,故意卖弄风流,把眼风一五一十的送将上去。无双、秀珍二人,果然落了他的圈套。秀珍一方面,固以为这些眼风,都是我独得的权利,自然一五一十,受之无愧。在无双一方面,却以为花落水留情,他来的眼风,便是我去的眼风的报酬,因此也一一含笑默受。她二人自得其乐,如醉如痴。看罢回来,交口称赞,这吴美士的戏做得真好。第二天又去观看,无双打扮得格外风光。美士更抖擞精神,眉语目挑。这天算不得做戏,只可称他们三个人眼皮儿交战。有几个冷眼旁观的新剧家,见此情形,暗暗称羡美士的艳福不已。到了第三天上,无双情不自禁,唤了个茶房过来,问他美士家住哪里?那茶房回说不十分仔细,闻得他在上海,并没住家,现在借住在一个什么旅馆中。秀珍接口说:“是梁溪旅馆?”那茶房道:“果然是梁溪旅馆。”

  无双问秀珍如何知道的?秀珍脸一红道:“我是听别人说的。”无双命那茶房退去,私与秀珍计议道:“这人虽然做了戏,举动却还文明,而且很讨人欢喜。既然他住在旅馆中,不如叫他搬到行仁医院去暂住,没事时谈谈说说,倒也十分有趣的。倘若他嫌房租太贵,我们补助他些便了。”秀珍听说,正中下怀,极口赞成说道:“人果然出身并非下贱,也曾读书毕业。因父母早世,才流落做戏。若教他住在一起,确有许多好处。”

  无双大喜,便教秀珍设法,写了一张字条,命茶房递给美士,美士看了,很不明白。暗想这纸条写着,请移寓跑马厅行仁医院十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又没害病,住到医院中去则甚?便问茶房这字条是谁教你送的?那茶房说,是包厢中两个女人教我送的。美士盘问年貌,晓得是秀珍等二人,明知此中必有用意,便拿着字条,走到戏房门口,向秀珍等一扬,秀珍带笑点了点头,美士大喜,将纸条藏在贴身。隔了一天,秀珍又到梁溪旅馆找寻美士,问他为何不搬?美士道:“我正要问你,昨夜的字条,是何用意?什么医院不医院,我又没害病,到医院中去做什么呢?”

  秀珍笑着,把无双的意思,告诉了他,还说她因你至今还未搬去,焦急得什么似的呢。美士笑道:“这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我们二人,也有许多益处,但你何不爽爽快快,直接对我说,却弄这个玄虚,令我怀疑了半天。”秀珍道:“你说得好写意的话,我同你认识之事,岂可给她知道。她若在我父亲跟前漏出一言半语,还当了得。”美士道:“但你家寄母,在院中养病,你陪着她。我好端端的,住到医院中去,成何体统!”秀珍道:“这有何妨,那医院原同客栈相仿,只消有钱,都可住得,谁管你有病没病,目下我们贴隔壁有间空房,你赶快搬进去,如若迟了,恐被别人占去,那就彼此不便了。”

  美士大喜,当日到行仁医院账房接头过了,讲定明天搬去。无双满拟着美士见了字条,一定马上就来,岂知候了一天毫无影响,心中十分焦急,意欲着人往梁溪旅馆探问,又因如海在旁,未便启口。晚间同秀珍谈论,秀珍也说,不知为何,今天不来,或因不及舒齐,明天大约可以搬来了。无双睡在床上,左思右想,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听得隔壁空房中有人说话,忙教娘姨去看,回说有人搬了进来。无双听说,好似接着了斗大明星一般,即忙唤醒秀珍,教她快去看个分明。秀珍穿好衣服,出去半晌,笑逐颜开的进房说:“果然来了。”

  无双好生欢喜,也不想再睡,披衣起身,往日她一定要吃过午饭,才打点梳妆。这天一起来,便催娘姨给她梳头。那娘姨很为诧异。无双梳好头,又涂脂抹粉,更换衣服。娘姨还当她有事出去,问道:“奶奶一早到那里去呢?”无双道:“我不出去换不得衣裳么?”

  娘姨不敢再问。无双打扮既毕,却又呆住了。还有那美士,也满腔希望的搬进行仁医院,以为与秀珍、无双二人住在一处,便可畅所欲为。岂知一到里面,反变做可望而不可即,虽然打了几次照面,却连话都不能说了,你道为何?原来院中人多眼杂,秀珍是是院主的女儿,无双是院主朋友的爱妾,上上下下,没一个不知道的。那黄可安医生,每点钟至少也得在她房门口经过十次,而且俊人、如海二人,又不时来往。无双平日住在此间,觉得比在家自由。到了这时候,反觉处处碍眼。一举一动,都受拘束。一连数天,好生不耐。美士时常在她房门口探头探脑,无双见了,更觉心如火热。秀珍虽然有时掩到美士房中去讲话,无双颇不谓然。有一天早上,秀珍回家去了。俊人、如海都不曾来,无双暗想: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不可错过。便把娘姨唤到床前道:“你棉袄破了,怎不做件新的穿穿?”

  那娘姨笑道:“不怕奶奶见笑,我们帮人家的,一个月赚几个钱,拿回家去,吃用还恐不够,那里有钱做新衣裳呢!”无双在枕畔摸出五块洋钱,给那娘姨道:“这是我送给你做新衣裳的。”娘姨接了,喜出望外,说:“多谢奶奶给我这许多洋钱,教我怎好意思呢!”无双道:“你且收下,不用多说,替我把隔房那个姓吴的少爷唤进来,我有话同他讲。他进来之后,你须要如此如此。少停老爷或是钱少爷黄医生来问及,只说奶奶到亲戚家去了。”那娘姨得人钱财,自不能不与人消灾,当时诺诺连声,奔到隔房,向美士丢了个眼色,轻轻说:“奶奶唤你。”美士认得她是无双的娘姨,闻言喜不自胜,出了自己房门,顿觉心头突突跳个不住,探头向无双房中一看,见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儿都没有,铁床上罗帐深垂,下面放着一双淡湖色绣大红裳花的拖鞋,像是个没有起身的光景。美士很觉忐忑,站在房门口,不敢进内。被那娘姨在他背后用力一推说:“进去罢,看什么。”

  美士身不由己,跨进房内。不料那娘姨却在外边趁势将门儿带上,拍嗒一声,已在外面下了锁。美士大惊失色,暗说不好,莫非她们设着圈套,想敲我的竹杠,把我一个人锁在房内,如何是好?心中正在着急,忽听床上轻轻几声娇咳,美士才知床上有人,暗想事已如此,不如冒险看她一个究阄,便壮着胆子,走近床前,揭帷一看,只见无双独自一人,沉沉睡熟,星眸微掩,吹气如兰,一床大红绉纱棉被,盖至腰际,上身穿着件粉红卫生绒衫,有几个纽子不曾扣上,露出雪白胸脯,一手捧心,一手压在被上,现出金钏和那只钻戒,美士见了,反觉难以为情,慌忙缩手不迭,站在床前连呼吸也不敢放重,深恐惊醒了她的好梦。美士虽然如此留意,不料无双猛然醒来,见床前站着个男子,惊起问是哪个?美士平日颇称能言善辩,此时不知怎的目定口呆,做声不得。无双问了一声,见他不答,现出怒色道:“你究竟是谁?大清早起,到我房中作甚?快些说出来,否则我唤人送你巡捕房里去了。”

  美士不知她是真是假,心中甚为疑惑,只得半吞半吐的答道:“我便是隔房的吴美士。”无双向他面上仔细看了一看道:“你便是唱新戏的吴美士么?到我房中来则甚?哦,我知道了,听说你近来很想吊我家寄女秀珍的膀子,所以今天早起,掩到这里,想干那伤天害理之事。幸得秀珍出去了,落在我手内,也是天网恢恢,合该你的报应来了。你可知秀珍是她家父母托我代管的,她家父母是何等样人,我又是何等样人,况且这里虽然是医院公地,但我作了卧房,便是三尺童子,也不能轻易进内。你是何人,竟敢闯将进来,真的胆也太大了,一定送你到巡捕房去,先问你一个私闯闺闼之罪,再办你一个图奸处女的罪名,你才知道我的利害。”

  美士分辩道:“不是我自己进来的,是你家娘姨唤我进来的。”无双道:“那更放屁了,娘姨岂有唤你进我房来之理。你也不见得如此好说话,娘姨叫你怎么便怎么,倘若叫你吃屎,问你吃不吃呢?此时抵赖没用,到了巡捕房,自有分晓。”说罢便要高声呼唤。美士急了,双膝跪下道:“求奶奶饶了我罢,委实是娘姨唤我进来的,她还把房门反锁着,我斗胆也不敢吊你家小姐的膀子,都是那天杀的娘姨哄我进来上当的呢。”说时两只眼圈儿都红了,似乎要哭将出来。无双心中颇为不忍,不觉噗哧一笑道:“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同你说说玩玩,便当真了。多大的孩子,可要脸么?地上很不干净,快些起来罢。”一面说,一面亲手搀扶。美士执住无双两手,站立起来,趁势向前一扑,无双冷不防倒在床上,两个人跌一团。须臾,美士听得门外有个男子同娘姨问答之声,慌道:“有人来了,如何是好?”

  无双道:“莫做声,这是秀珍的父亲,我已叮嘱娘姨,自有说话回他,决不进来,你休害怕。”美士还是索索乱抖,无双摇头说:“你这人太不中用了,怎么一点儿丈夫气都没有,在这医院中,固然不是个安稳所在,你今天没事,便给我去看看,可有相宜的两上两下房子,如其看对了,再告诉我,同去观看,这里有五十块钱,你先拿去,作为丢定洋付房租之用。事不宜迟,愈快愈妙。”美士说:“这个自然。”

  隔了一会,娘姨四顾无人,开门进来,向美士笑了一笑,又对无双道外边已在开饭了。无双催美士快走,叫他那事千万不可忘却,美士答应着,掩回自己房中,心中好不快意。摸出无双给他的五十块洋钱,看了又看。暗想今儿与她初次相识,便与我五十块钱,将来日子长了,怕不整千整万的送给我么,真是我吴美士的好运来了。吃罢饭,即忙出去找寻房屋。看来看去,在盆汤弄桥下德安里内,看对了一所两上两下的石库门屋子,每月租金二十四元,另加看门费六角,还要一个月小租。美士回去,私向无双说了。无双也偷着出去看了一趟,很是满意,先丢了几块定洋,教房东粉刷一新,然后雇人装配电灯,自己到木器店中买了两房外国家伙,一张铁床,又替美士办了一部包车,再给美士二百块洋钱,命他购买家用一切杂物,以及下人睡的床铺,客堂中桌凳等物,摆设起来,俨然大家。用了两个娘姨,一个车夫。美士先搬进去住着,无双因他衣衫陈旧,吩咐裁缝给他做了许多华服。无双日间,常到德安里与美士私会,晚上仍宿在行仁医院。这件事除了她那个心腹娘姨之外,连秀珍跟前,也瞒得水泄不通。秀珍因美士忽然搬去,很是不舍。美士推说住在外间,花消太大,所以搬往朋友家去暂住秀珍信以为真,却也无法阻止。有一天秀珍因薛氏有事唤她,告诉无双说:“今夜不能来院,须宿在家中。”

  无双答应了,秀珍去后,无双也叮嘱娘姨,看守房门,自到德安里去。去不多时,如海来了,见无双不在,问娘姨奶奶到哪里去了,娘姨回说,到亲戚家去的。如海坐了一会,犹未见无双回院,便出院自去办他的事。这夜如海因有朋友请他吃花酒,散席时已交一点多钟,恐回家敲门惊动多人,便打算不回家去,宿在行仁医院。到得院中,唤醒那娘姨问她,奶奶回来不曾?娘姨答言奶奶早已睡了。如海即便推门进内,那娘姨拦阻不及,如海开了电灯,照见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放着一双淡湖色乡大红海棠花的拖鞋。如海仗着酒兴,上前揭开了帐子,见无双盖着一条大红绉纱棉被,蒙头而卧。如海揭被一看,不觉倒退了几步,咄咄称奇说:“这是那里说起,原来这床上睡的并非无双,却是几个绣花枕头,直放在床中,盖上棉被,装做一个人睡着模样。正是:虚留绣枕谋何巧,密布疑云事太玄。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六回一观察无意撞木钟两侦探有心敲竹杠

  当下如海大声喝问娘姨,这是什么回事?奶奶究竟往哪里去了?床上的花巧是谁做的?娘姨吓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能开口。如海益发生气,催她快快实说,否则我定要告诉倪老爷重重办你。娘姨嗫嚅道:“奶奶出去时,说到一个小姊妹家去的,并没说不回来,我因等她到十二点钟,还不见回来,不觉睡着了,方才少爷问我时,我因睡得糊里糊涂,信口回答,所以说错了。讲到床上的衾枕,乃是白天奶奶自己摆着顽的,我因忘却替她收拾。不料被少爷看见,疑心到别的上去。少爷如若不信,待奶奶回来时问她自己便了。”

  如海听了,虽然不十分相信,却也无言可说。因问奶奶可曾说过,到那一个小姊妹家去?娘姨回说这却不知。如海默然,回到账房中,宿了一宵。次晨早起,一问无双仍未回院,如海不免有些着急。暗想她几月来从未在外边过宿,怎的昨天出去,一夜不回,莫非在外出了什么岔子么?她是俊人重托我照顾的,如若有了三长两短,教我如何交代。而且俊人说不定就要来了,倘被他知道昨晚一夜未回,免不得又有一场大闹。无双若能早些回来,或可将他瞒过。但无双此时还未归院,少停俊人来撞破了,如何是好。不表如海着急,且说无双到了德安里,与美士闲谈至晚,吃过夜饭,无双要走,美士说:“这里新宅,你还没住过宿,今儿何不住一宵,明天再走,料想难得一夜不回医院,决不致露出马脚。”

  无双一想,今夜恰巧秀珍不来陪我,俊人夜间是决不来的,惟有如海那厮,说不定半夜三更,闯进房来。但他有几夜不曾来了,料想没有这种巧事,因此放胆留宿。又见美士没带戒指,便在自己指上褪下一只红宝石的戒指,给他套上。次日起来,用过早点,美士开厨取出一只红木镜匣,里面梳篦牙针发刷,一应梳头物件俱全。无双见了,笑道:“你这精灵鬼,亏你想得周到。”

  美士笑说:“这是要紧物件,怎可遗漏。蓬着头出去,未免旁观不雅。”无双笑着,命娘姨给她打了一条发辫,雇车回到行仁医院,已是午牌时分。娘姨接着,告诉她如海昨晚进房,看破机关,今天一早已着人来问了几次,此时还在帐房中等你呢。无双听了,未免着慌问:“你怎样回答他的?”娘姨从头至尾向她说了。无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随说:“你且到账房中去看看,钱少爷如还未走,请他进来,我有话说。”娘姨答应着,走到账房门口,见如海正背着双手,低着头,踱来踱去,听得脚步声响,还道俊人来了,慌忙举目观看,见是娘姨,忙问奶奶来了不曾?娘姨说:“早来了,请钱少爷进去呢。”如海如释重负,三脚两步,奔到无双房中。无双一见,笑说:“你昨夜受惊了。”又捧起那个绣花枕头笑道:“这是我的替身,你还认得他么?”

  如海也不觉笑将起来。无双又道:“大约你昨夜还当我跑了呢?我今儿合该不回来,让你多着一夜急,看我家老爷问你要人时,如何交代?”说罢拍手大笑。那娘姨也在旁边笑了。如海不能插口,只得陪着她们笑。笑了一阵,无双又道:“事有凑巧,我早起在床上装了一个假人儿,不曾撒去,幸得我跑开了,你把他当作我,倘若我在这里,你还要当我床上藏着个汉子呢。”一面说,一面又笑得前仰后合。如海待她笑声略止。问她昨夜究竟宿在何处,累人耽了半夜心?无双道:“我昨天先去看一个小姊妹,又因干娘家许久没去,故出来时,又到干娘那里去了一趟,她留我吃了晚饭。正想走时,不料又来了几个小姊妹,硬拖我叉麻雀,足足叉了一夜,早上略睡片刻,已有十点钟光景,梳好头急急忙忙回来,你们已闹得天翻地覆。照她们的意思,还要留我住一天。倘若我真个住下,不知你又要耽心得怎样了。”说罢,把手帕掩着口又格格笑个不祝如海道:“原来如此,只因你没向娘姨说明,累得大家怀疑,下次只消告诉娘姨,回来不回来,就不致闹出笑话。而且俊人兄来时,也有个交代了。”

  无双笑道:“他决不致疑心我逃走的。”如海道:“这个自然,谁疑心你逃走呢!”彼此一笑。如海见佣妇开饭进来,说今儿的菜不好,便写条子着人叫了几样菜,与无双同桌吃了才走。无双因见如海毫不怀疑,渐渐把胆子放大,竟有时冠冕堂皇的不回医院,推说住在小姊妹家,其实却在德安里陪着美士。美士自结识无双之后,借客栈一变而为租公馆,呼奴使婢,有吃有用,鲜衣华服,进出都是包车,好不阔绰。那一班同伴,见他一旦平地升天,都啧啧称奇不已。内中有两个做小生的,一个叫王漫游,一个叫裘天敏,还有两个做花旦的,一个叫颜天孙,一个叫孙映玉,都是烟花队里能手,明知美士举止异常,定由此中得法,但不知究系那一条路道。又因自己虽然吊上了几个妇女,奈都是些青楼中人物,绝顶算了个两不来去,那里来的倒贴,因此见猎心喜,意欲打听美士结识的究系何人。四个人相私议论,漫游说:“美士一定姘着一个官家小姐,因他常带着奇异新式的宝石戒指。这种戒指,式样古老,决非寻常人家所有。但他时常更换,可见得不能当作己物,定系有人偷出,借给他带带出风头的。这人能偷得出这些贵重物件,虽不能称作正主,然而必非外人,大约是主人的女儿。故我料想,不知那一个官家小姐给美士搭上了。”

  天孙摇头说:“不是我看美士近来场面很阔,包车金表,金丝眼镜,天天换行头,这种手面,岂是人家小姐所能办得到的,看来还像是有钱人家姨太太。”映玉道:“我以为也不是小姐,也不是姨太太,却是一个做官人家大太太。”众人都问何以见得?映玉道:“你们那天不曾见他给我们看的一个小金元宝么!据他说是替亲眷拜寿得来的,你想美士这种人,有什么好亲好眷,即使有这一门大阔大富的亲眷,也未必肯把金元宝当拜寿钱,不问而知是那话儿送他的了,但既做得寿,可见其人年纪已是非青,能把金元宝任意送人,权柄一定不小,不是个做官人家的大太太是谁!”

  天敏道:“听你们三个人的说话,都有些相像。究竟谁像谁不像,恐你们自己也不能明白。老实一句话,瞎猜是没用的,最妙问他自己。”漫游冷笑道:“好聪明的话,试问你自己轧着几个姘头,肯告诉人么?”天孙道:“我却有一个法子,先要打听美士小房子租在哪里?”天敏道:“这个我却知道。有一天我见他坐着包车,打从新马路出来,那小房子一定也在新马路。”映玉道:“我在闸北公益里遇见他多次了,或者小房子就在那里,亦未可知。”天孙笑道:“照你们这般说,他到一处便有一处小房子了。”漫游道:“据他说,现寓在一个什么亲戚家中。方才所说的新马路公益里二处,一定有一处小房子,一处亲戚家在内,只消打听明白他亲戚在那里,余一处便是小房子了,但即使知道他小房子所在,既不能进去看人,又不能天天守候,岂非仍是白费心思么!”

  天孙道:“若能知道他小房子所在,即可向美士自己口中套出来了。倘若他不肯说,我们便吓他一吓,说要给他登报扬名,或说叫人捉奸,那时不怕他不招。”众人怕掌称妙。天敏道:“这却不难,横竖钉梢是我们拿手好戏。只消少停那一位肯少钉一个女人的梢,改钉美士,当日便可知他小房子的秘密所在了。”映玉道:“这件差使我可以担承。”天孙道:“妙极了,我们久仰你是个钉梢名手,今儿你肯出马,十成中有九成可以拿得稳的了。”这夜映玉结束停当,把外国小帽压至眉际,预先在暗角里守候,见美士坐上包车,忙唤一辆黄包车坐了,不即不离,随着美士到盆汤弄桥德安里,见他包车拖进弄内,自己跳下黄包车,命他暂待。不料那车夫说时候不早,要回公司去交班,请先生给了钱罢。映玉便摸出一个双毫银角,命他找还一角。那车夫回说一角钱找不出,只有五个铜元。映玉怒道:“你们这班车夫,最是可恶。明明身边有钱,也说找不出,你休想敲我的竹杠。倘若你找不出,我便兑了给你。”

  那车夫道:“很好,请先生兑给我罢,免得说我敲竹杠咧。”映玉大怒,拿着银角想找一爿烟纸店兑换,岂知近边几家烟纸店,都已收市,映玉走来走去,无处可兑。那车夫又跟着他唣不休。说:“先生快些罢,我要去交班咧。倘若过了时候,这两角钱一齐给我都不够呢。”映玉无奈,只得把两角钱给那车夫,向他找回五个铜元,还被他说一句现成话道:“早些给了我,这几步路都可省跑的。”映玉只作不闻,走进德安里,再找吴美士时,连人带车,踪迹不见。映玉好不懊丧。第二天漫游等问他消息如何?映玉回说在盆汤弄桥德安里。漫游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果然不愧钉梢老手。”天孙问在德安里几号?映玉道:“那却没有看得。”众人一齐笑说:“这就叫老手失风了,那有不看门牌号码之理。”映玉很觉惭愧,说:“你们别混闹,明儿自有交代。”

  次日到了夜间十二点钟左右,映玉先到德安里口守候,约摸隔了半个钟头光景,遥见远处两盏雪亮的电石灯光,直奔德安里而来。映玉料是吴美士来了,慌忙闪在暗处,转瞬包车进了弄,映玉待他拖过面前,才掩出跟上,看车上那人,不是美士是谁。映玉左藏右掩,见包车在一所石库门前停下,车夫举手敲门,厢房楼上一扇窗开了,有个娘姨探头下望,说声:“少爷回来了。”美士抬头问道:“奶奶来了没有?”娘姨回说:“来有一个钟头了。”说罢闭上楼窗,开了大门,美士下车入内,那车夫慢腾腾把包车拖进里面,才闭上门。映玉近前。暗中看不见门牌号码,幸得身边带有洋火,因划一根照见是二百六十四号,还未看仔细,一阵风来火熄了。映玉再划一根,复看号码不错,又见门上还钉着一块朱红漆的牌子,是吴公馆三字,暗说好体面,居然打起公馆来了。次日映玉便把一切闻见,向众人说了。众人都赞他办事周到。美士来时,天孙道:“少爷来了,公馆里奶奶回去了没有?”美士脸一红道:“这是什么话?”天孙道:“这是要紧话。”美士诧异道:“此言从何说起?”天孙道:“此言从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说起。”美士变色道:“你休混说。”

  天孙道:“我一些不混说,你自己休得掩耳盗铃了。你不是姘着一个女人,小房子租在盆汤弄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自称为吴公馆么?你的包车,不是那女人买给你的么?你的衣服,不是那女人做给你的么?你那日的金元宝,不是那女人送给你的么?你天天带的戒指,不是那女人借给你的么?你自己以为件件秘密,外间谁人不知,那个不晓,这还是小事,你可知前途也得了风声吗?今天已挽人向天敏打听,天敏因你是自己朋友,不肯实说,你还把我们当作外人,处处藏头露尾,须知凡人作事,须要群策群力,才不致受人暗算,像你这样消息不灵,可怜包打听站在面前,你还要不知不觉的投上去呢。究竟你结识的女人是谁?快些说出来罢。他们现今正在四面打听,想上你的手,你告诉了我们,也可大家想法儿对付他们。如其你仍旧假痴假呆,吞吞吐吐,不但教要帮你忙的朋友无从为力,倘使前途问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手内,可不要大大的坏事么!”

  美士犹豫未答。漫游、映玉都道“他既如此执迷不悟,你又何必苦苦相劝,横竖福也是他享,祸也是他当的,这叫做不听好人言,吃尽苦黄连,由他自作自受罢了。”天敏怒道:“这种蜡烛,不点不晓得滋味,我不该替他如此隐瞒,下次如再有人问及,我定要和盘托出告诉他们的了。”天孙止住道:“你们又要冒失了,究竟为人在世,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天下那有不要朋友的人,待他慢慢的说罢,你们着什么急呢!”美士想了一想,觉天孙之言果然不错,无双虽然千叮万嘱,教我不可说出,但我若不说,天敏这人,素同流氓一般,真给我放一把野火,还当了得。况且我姘了这种女人,也是一件极体面的事,同伴跟前,落得吹吹牛皮,料想说出来也没人能剪我半个边去。主意已定,便把大略告诉了众人。众人闻说是倪俊人的姨太太,都吓得吐出舌头说:“你这人的胆也太大了,倪俊人是何等脚色,平时他最恨做戏的姘女人,那年李春来私通黄开甲的女人一案,明说是广东同乡公禀,暗中都是他鼓吹之力,你也不打听打听明白,竟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可真是胆大包身咧。”

  美士笑道:“没胆的人,焉能成大事。不轧姘头便罢,要轧姘头,务必放大了胆去干。因为一轧姘头,已犯了法,即存心犯法,必须犯得上算。一样轧姘头,有的化钱,有的两不来去,有的倒贴,闹破了办起罪来,未必见得化钱的罪轻,两不来去的罪重,倒贴的罪更重,一样案情,办到底一样罪名,自然拣合得算的一条路上走了。况且姘倪俊人的小老婆,更有一层好处。这人虽然利害,但他只能办外间的事,轮到自己身上,一则家丑不可外扬,二则投鼠忌器,料他放不下这条辣手,自然眼开眼闭,由我们去做,我借此也可替李春来报仇。”说罢洋洋得意。众人听了,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摇摇头走了。天下惟有人的嘴,是件最坏的东西。这桩事自经美士自行宣布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几天新剧界中,人人将此事当作美谈。

  秀珍于新剧界一方面的消息,最为灵通,这风声免不得传进她耳内,秀珍暗暗诧异,心想美土住在行仁医院时,与寄母虽然会了几次面,但从未交谈。美士临搬出医院时,还告诉我说,你家这寄母,也忒煞塔架子了,人家同他说话,她理也不理的,明明还没有花头,怎的出了医院,反勾搭上了呢?但美士自出医院以来,踪迹与我疏了许多。寄母近日的行止,也很是可疑,往往托故遣我回去,每日午后必须出院一次,有时全夜不归,问她时,只说住在小姊妹家,莫非当真租了小房子么?但不知他们的小房子租在那里?不然,到寄父面前放一把野火,却是很有趣的事。不过追根问底起来,却是我的来头,故又万万不能给寄父知道,然而他们二人,未免岂有此理,既然在先与我连手,现在不该瞒我,因此心中一股酸气,颇难发泄。还有乃翁如海,也存着满腹疑团,他自那夜在无双房中,踏破秘密之后,明知其中必有缘故,当时本欲告知俊人,只因这件事发生在他医院中,他自己未能卸责,而且对于无双一方面,也不忍下此辣手,故待无双回院,意欲好言劝导一番,以免再生他变。岂知他还没开口,已被无双几句说话冒住,自己反弄得顿口无言。只得敷衍她吃了中饭,才算有个下场,

  不料无双自此以后,看出他没甚能为,竟毫不把他放在眼内,任意来去,时常在外过宿,与初进院时大不相同。如海口内不便明言,心中暗暗生气,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忌讳,意欲探明无双来踪去迹,诉知俊人,以为报复之地。因那娘姨是无双心腹,料想在她面前探听不出。自己女儿素陪着无双出外游玩,虽不能与闻个中秘密,若将近日行径参考起来,也可略知一二。随私向秀珍探问,她寄母近日作何消遣?与哪几个小姊妹来往?夜间不回,宿在何处?秀珍这几天正在怀恨寄母,听他父亲一问,本欲和盘托出,以快心头之愤,又恐说得太仔细了,被她父亲怀疑,故而假意回说:“寄母已有许久不与我一同游玩了,近日作何消遣,并不知道。她往日最爱看的是新戏,而且极赞许一个做小生的,叫什么吴美士,说他相貌生得漂亮。有一次散戏馆时,寄母在戏馆门首遇见了那人,命我招呼他,我因害羞不肯,自后也不叫我一同去看戏了。讲到小姊妹,我从未见有来往,故她宿在何处,我也无从知道。”

  如海道:“住了。方才你说寄母命你招呼姓吴的,难道是约他去住客栈么。”秀珍道:“不是。寄母命我问他明儿做什么戏。”如海道:“莫非你们没看第二天的戏单吗?”秀珍道:“何尝不看。”如海道:“既看过了,又要问他则甚?”秀珍道:“这是寄母的意思,谁知她藏着什么奥妙呢!”如海搔头道:“这就路道不对了。”秀珍无语。如海又道:“那姓吴的现在还做戏吗?”秀珍道:“还在醒民新剧社做戏。”如海道:“你寄母近来可是在醒民社看戏的吗?”秀珍道:“听说她已有多时不去了,不过常向我道及姓吴的,未知他们在那里相会。”如海眉头一皱道:“你近来曾见过姓吴的么?”秀珍道:“我又不去看戏,从何得见。但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此人,坐着包车,比以前阔绰得多了。”如海哼了一声道:“有人倒贴,自然比以前阔绰多了。”秀珍假意惊愕道:“你讲什么倒贴?难道说的寄母么?寄母为人素来规矩,你莫冤枉了她。”如海道:“呸,你一个女孩子家,怎知此中奥妙。从此以后,不许你再去陪她,我自有道理。”

  秀珍暗暗欢喜,假装作目定口呆,不能拦阻的模样。如海气愤愤坐着包车,径到行仁医院,恰值无双昨夜宿在外面,此时还未回院。如海在账房内暗自忖度,觉这件事很为尴尬,如其告诉俊人,他的脾气和霹雳火一般,说不定一手枪把无双打死,惹出泼天大祸,岂不是我口头造的孽,或者俊人因溺爱无双,不忍置之死地,将她糟蹋一番,但他二人究系夫妇,将来鸯鸳被底,讲起这件是非,都由我挑拨出来,无双岂不要抱怨我。而且俊人耳朵最软。若被无双把我说上几句坏话,俊人一定听他,那时我真弄成两头不讨好了。如若隐瞒着不告诉俊人,自己又没权力管束无双,她近来的胆量益发大了,长此以往,毫无顾忌。俊人风声颇灵,倘若被他自己查悉,追原祸始,却在我医院中出的毛病,教我如何担当得起。想来想去,不得主意,惟有赶紧令她远处他方为妙,但口风却不可不露给俊人,好令他自己留意。隔了一回,俊人也到行仁医院,询悉无双不在,便找如海谈天。如海乘闲问他爱尔近路公馆已空关数月,不知曾否退租?俊人道:“那边孩子死后,已浇了几厅臭药水,我本想另搬一所,只因找不到称心房屋,而且那边宅中装修,诸如电灯、自来火等件,他也煞费经营,搬出甚为可惜,因此一向留一个粗做娘姨,一个小丫头守着,并未退租。”

  如海道:“那边房租,不是说每月八十两吗?”俊人道:“起初八十两,去年又加了十两咧。”如海道:“照你说,这几月来,已出了几百两银子空房钱了,岂不可惜。我看不如把姨奶奶早些搬回,一则可免贴空房钱,二则她在这里,几个月已住得厌烦了,也好换换新鲜。”俊人道:“我元有此意,便是老三也很愿搬回,不过都为省钱起见,那厌烦一句话,却从来没有道及。”如海笑道:“我也是臆测而已,譬如姨奶奶初来时,足不出户,近日常在外间过宿,岂不是厌烦的证据吗!”俊人笑道:“你又要神经过敏了。当日她足不出户,实缘悲恸亡儿之故。近日积久渐忘,故又出去游玩,宿在外边,想必在小姊妹家。往日她住在宅中时,也常常如此,何足指为厌烦的证据。”如海笑道:“果然算不得厌烦,我也巴不得人不厌烦呢。假如人人厌烦,我这医院,只好自己住了。”

  俊人大笑。如海又道:“世间万事,皆不足畏,惟有人言可畏。即如姨奶奶近来不回医院,明明宿在小姊妹家,偏有些人胡说乱道,这种无稽谰言,自古已然,真可谓毫无交代的。”说到这里,却又改口,问他解仙馆那里,因何许久不去?昨天我在席面上遇见她,教我带信请你到她家去坐坐呢。俊人忙止住道:“方才你讲什么胡说乱道?”

  如海道:“这种毫无价值之言,提他则甚!”俊人道:“无论有无价值,讲出来也可大家笑笑。”如海道:“果然可笑,竟有人说姨奶奶搭上了一个新剧家,你道笑话不笑话呢!”俊人笑道:“果然有趣。”如海道:“而且言之凿凿,有名有姓,据说叫什么吴美士,是在醒民新剧社串小生的,还说如其不信,可以调查,岂非毫无交代吗!”俊人半晌无言,对如海面上端详了一会说:“这件事你以为如何?”如海笑道:“若派我做调查员,我只能抄袭官样文章,查无实据,事出有因,八个字报命而已。”俊人道:“这种说话,颇来得奇怪。”如海道:“果然奇怪,总之蛛丝马迹,物腐虫生,最好令姨奶奶稍为留意,俊人兄也暗暗留意,就不难水落石出了。”俊人呆了一呆道:“如此说来,如翁还不免有些疑心了。”如海说道:“这却万万不敢。姨奶奶是何等人物,我焉能疑心。”

  俊人笑道:“你休推却,我早已看透你了。你若当作无稽之谈,就也不告诉我了。说的若是别个,我焉能无疑。但我家老三,我却万万不信她有这等事,你教我留意,我很感激你,不过你可记得去年那封匿名信么?那时我一团烈火似的,你劝我身为地方官,作事不可造次,但我不过作过一任知县,你却是一位候补道,观察大人,资格该比我高些,如何轻信浮言,方才你曲曲言来,原恐我动怒之故。但我自经那一番阅历之后,已略有涵养。况且你自己也说,我家老三不是水性杨花之辈,那些无稽之言,你又何苦郑重其事呢。老三住在这里,叨扰已多,明儿便教她搬回去,应少房租,决不拖欠。”说罢哈哈大笑。如海不防他有这顿抢白,气得脸都青了。俊人也觉自己言重,忙说解仙馆那里,果然多时未做花头,难为她倒还牵记我,隔天便去吃酒碰和何如?还有一件新闻告诉你,我那位老叔,你也会过几回了。看他外貌不是个极古道的人吗?不料近来他也攀了个相好,住在三马路,叫做王熙凤,听说两下里恩爱得了不得,一月未满,已做了十来个花头,可不是桩笑话吗。这回我们吃花酒,务必请他,教他把王熙凤叫来,大家赏鉴赏鉴,究竟是一个何等人物。”

  如海笑着,附和他说了几句。俊人告辞,如海也赴药房中勾当公事。这夜他因数天未见邵氏,便教车夫拖车回家,奶奶问及,可说宿在医院中。自己坐着黄包车,到了华兴坊。一进弄,只见自家门首拥挤多人,不觉吓了一跳。走近方知是隔壁人家出了事,有巡捕守门,不许闲杂人等进内,因此弄内聚集多人。如海见邵氏、李氏也站立门首,便问什么事?李氏叹道:“上海地方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少爷可记得几月前,玲珠回来说,有个珠宝掮客勾上一个木匠的女儿那件事么?那木匠得钱回家,可怜没福消受,未几旧病复发,一命身亡。她女儿嫁了珠宝掮客,平日倒也相安,不料她年纪虽小,心思很毒,几天前那珠宝掮客替人掮了一万多洋钱珍珠,论价不合,带回家中,意欲第二天送回原主去的。岂知被那女的看在眼内,趁半夜三更,男人熟睡之际,将这包珍珠,和那珠宝掮客半生积蓄下的一千多现洋钞票,席卷一空,开后门逃走。及至那男的觉着,四路找寻,已是无影无踪的了。可怜这珠宝掮客人财两空,又被珠店主人催迫索赔,天天如痴如醉,忽哭忽笑,昨夜不知怎的吞了一罐生鸦片烟,今儿有几家邻舍,都奇怪他一天不开门,还不料他觅死。刚才那珠店主人又来讨债,因敲不开门,随教巡捕一同破门入内,才发现那珠宝掮客的尸首,现在已报了巡捕房,听说还要车到验尸所去呢。”

  如海道:“这也是自作自受。古人云:万恶淫为首。这便是贪淫之报。”说着,一同到了里面。李氏知道如海还未用饭,忙教玲珠泡水烧饭。邵氏便问如海:“为何有四五天没来?方才来时,我看你面上很不高兴,莫非家中奶奶已知我们这里的事,多了闲话么?”如海笑道:“你只愁奶奶知道这里的事,其实她和木头人一般,决不会晓得,你放心便了。这几天我因俊人的小老婆那件事,心中很是烦闷,故而未来。便是方才面上不高兴,也是这个缘故。”邵氏道:“我正要问你,那天你说她不规矩,大约是没有的事罢。”如海哼了一声道:“何尝没有意思,我已打听得千真万确。不过俊人那厮,真是个固执不过的蠢才。”邵氏问何以见得,如海便把大略情形告诉了她。邵氏道:“既然倪老爷自己相信姨奶奶,你又何必插身多事,落得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如海摇头说:“这件事我碰了俊人一个钉子,决不轻易饶过他们。”

  邵氏苦苦相劝,如海微笑无言。吃罢晚饭,李氏又同如海提起隔壁珠宝掮客,夹七夹八讲了半夜。一宿无话,次日如海起来,用罢早点,命玲珠看包车来了没有,玲珠回说来了,如海别了邵氏出来,坐上车,不往行仁医院,却到了一爿茶馆中,找寻一个朋友。这人姓徐名阿珊,是个包打听头儿。如海将他拖到一张僻静桌上,悄悄向他说,我托你一件事,如若你替我办好了,重重谢你。阿珊道:“钱先生的事,小可一定代劳,不必说谢的话。”如海道:“这件事非比寻常,有一个女人,姘着个做新戏的,我要你打听小房子借在那里?最妙要拿他们一个真凭实据,或者把那男的轧到茶会上来更好。”阿珊道:“这个容易,但不知男的是谁?女的是府上何人?”

  如海四顾无人,便向他耳畔说了几句。阿珊变色道:“这件事很不妥当。一则与倪老爷体面有关,二则姨奶奶素来认得我,见了面岂不难以为情。”如海道:“倪老爷倘有说话,有我承当。若怕姨奶奶见面为难,只说倪老爷派你去的,便不妨事了。”阿珊沉吟道:“既然钱先生如此说,我们姑且试试。三天以内,一定给你回音。”如海大喜,称谢而去。阿珊和他伙计李阿光私下一商议,说这件事虽然有些为难,却很可以出产一注钱,听说倪家这位姨奶奶,手头很靠得住,我们趁此机会,吓她一吓,可以大大敲她一下竹杠,得钱买放,又可做一个现成人情。姓钱的那边,只消拿几件东西去搪塞,只说凭据有的,本人没有遇见便了。正是:好砍斧时当砍斧,得饶人处且饶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七回肆恐吓惊散野鸳鸯巧安排出示真凭据

  徐阿珊与李阿光二人,计议既毕,打听得吴美士在醒民新剧社做戏,当下找到醒民社看门的一问,知道美士小房子租在盆汤弄桥德安里第二百六十四号门牌,便打发两名认识倪姨奶奶的伙计,前去轮流守候,如见姨奶奶进内,留一个人守着,一个人火速回来报我知道。岂知守了一天,并无消息。你道平日无双天天与美士相会,为何这天偏偏未去,莫非事机不密,被她得了风声,故而裹足不来么?其实另有一个缘故。只因这天正是俊人与如海约定搬回爱尔近路公馆之日,无双事前并未知道,故与美士约定这天再去住宿,到得临时,俊人方告诉她要搬回家去。无双因医院如海时常直出直进,颇为不便,久有搬回之意,曾在俊人跟前道及多次,俊人劝她暂且住着,不料此时突然发作,搬回固是件美事,不过今天已与美士有约,如果回家,当日势不能在外过宿,心中如何舍得。因说今天一时不及整理,而且那边房屋已久不住人,一定很不干净,必须预先收拾清楚,才好回去。此番虽非搬家,然而在外已久,也须拣个好日子进宅,岂可如此草率。横竖住在此处,又不曾同他们约定期限,再过几天,归去何妨。俊人道:“不行。我已与如海讲明,今天搬出,那种拣好日子的迷信说话,我最不相信。这遭回家,也算不得进宅。若要拣好日子,将来连大门都不能出了。那边屋中,一向有娘姨小大姐住着,时常收拾。我昨儿已去看过,并无不洁。此间只有几件衣服,和零星物件,只须打几个包裹,便好带回,也用不着如何整理。即使遗漏一二,好在不是陌生所在,将来仍可向如海要回,何须再拖日子。你快检点检点,把要紧的东西随身带去,余下的教娘姨带回便了。”

  无双无奈,只得将衣物整理停当,一一交代娘姨。又把首饰物件藏在身畔,与俊人同坐马车,回转公馆,却指望俊人走后,再去赴美士之约。不料俊人这天因恐无双独居寂寞,跬步不离,夜间便在爱尔近路过宿。无双被他绊住,心中好不焦急。俊人直陪到第二天用罢晚饭才走,无双如释重负,料他今夜不来,见钟头正交八点半,暗想美士此时大约已到戏馆中去了,我且过了瘾,待十二点半钟再去,那时美士已下台回来,我也不必再吸烟,彼此可以早些安歇。命小丫头摆好烟盘,倒身睡下,自装自吸。一边吸着,一边想起往日住在行仁医院,有如海父女厮伴,处处存着顾忌,免不得出去一趟,要造作计金鬼话。如今回转家中,便可自由自主,只消老爷不来,也可唤美士到此过宿,免得我自己出头露面,心中好生得意。过了一会,又想起儿子在日,我睡着吸烟,他在对面跳跳舞舞,引人发笑,何等快乐。目今陈设依然,姣儿安在,一念及此,不觉流下泪来,忙掏手帕出来拭泪,见了那手帕,猛想起美士有一天向我要这帕儿,口口声声叫我干娘,我死了一个亲儿子,却得了一个干儿子,岂非命该有子吗。想到这里,顿时破涕为笑。无双独自一人,吸着烟,忽喜忽非,不知不觉,已听得台上自鸣钟,打了十二下。无双丢枪坐起,见那小丫头阿娥,坐在矮凳上靠着墙壁打盹,无双骂了声:“该死的小蹄子。”

  伸手在她后颈上拧了一下,阿娥痛醒,一手摸着脖子,一手揩着眼睛。无双叱道:“死货,还不替我把热水拿来,呆看则甚!”阿娥听说,慌忙奔到厨房把煤炉上炖的热水,提上楼,倒了一盆洗面水。无双洗罢面,又涂脂抹粉,对镜多时,才换好衣服,唤醒了娘姨,命她留心门户,自己出来,坐着黄包车,径往德安里。此时已有一点钟光景,美士等得很不耐烦,一见之下,抱怨她昨夜不该失约,累人眼巴巴望了一夜。无双便把搬家不能脱身等情,向美士说了,美士才不多言。又问:“可许多到你公馆中去玩玩么?”无双笑道:“只要他不在家,你尽去便了。那边的娘姨大姐,都是我的心腹,决不妨事。”美士道:“如此妙极了。”即忙划了根洋火。无双道:“做什么?”美士道:“给你开灯吸烟。”无双道:“我已在家中吸过了,今儿白天指挥家务,乏力得很,早些睡罢。”

  美士大喜,脱去长衣,闭上房门,正待安歇,忽听得下面有人叩门,娘姨开了楼窗,问是那个?下面一个男子声音答道:“醒民戏馆里派来找吴先生的。”美士道:“我才由戏馆回来,并没听得有什么大事,为何一时三刻又差人来此寻找,回他明儿来罢。”娘姨向下面说了,下面回说:“因有紧急大事,此时务必面见吴先生,请你们开一开门。”美士怒道:“什么紧急大事,半夜三更,扰人不得安睡,你且开他进来,如没要事,打他两个巴掌。”娘姨答应着下楼,开了大门,见是两个中年男子,都穿着黑色袍褂,状貌颇为魁梧。娘姨道:“你们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啊?我们少爷已经睡了。”二人笑道:“睡了不妨,有话里面讲罢。”说时走进里面,不问情由,径自上楼。娘姨正在闩门,拦阻不及,高喊:“别上楼,客堂里坐呢。”

  美士听说有人上楼,忙开了房门,站在扶梯头上,见来者二人,并不相识,便问你们是哪里来的?为首那人,对美士看了一看说:“贵姓吴吗?”美士道:“正是。” 那人道:“很好,我们房里讲罢。”说着一手拖了美士,跨进房内。此时无双已脱去外衣,睡在床上,听得有人进房,揭帐一看,缩颈不逮,已被那人看见,放了美士,走上一步,将蚊帐提起,见了无双说:“原来姨奶奶也在这里 。”无双向那人仔细一看,惊道:“啊哟,你莫非包打听阿珊么?到此何事?”阿珊道:“我奉倪老爷之命,到此探望姨奶奶,不料姨奶奶果然在这里。”无双失色道:“倪老爷亲自教你来的么?”阿珊道:“正是。倪老爷亲自教我来的。”无双诧异道:“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阿珊道:“我也不知倪老爷怎知姨奶奶在这里的,他还说有一位姓吴的若在,请他同来见我,因此我们还要请这位吴先生同去会会倪老爷呢。”一边说,一边向美士恶狠狠钉了一眼。美士吓得面如土色,身子索索乱抖。无双也惊得手足无措。此时已忘却身上只穿着一套单布衫裤,并不怕冷,揭被起身,颤声道:“阿珊,你也吃了多年公事饭,可知道公门里面好修行。况且我与你也不是没有来往的,难道这件事还要认真不成?”

  阿珊陪笑道:“并非我不讲交情,只因这件事,倪老爷并不是派我一人,还有这位阿光兄一同来的,故而不能不公事公办了,还望姨奶奶明亮,莫错怪了我阿珊。”说时,连连挤眼。无双会意,忙在指上脱下那只金刚钻戒指,交给阿珊道:“我因一时不便。这戒指约值六七百块钱,你们拿去换酒喝罢。”阿珊接了,又放下笑说:“姨奶奶休得如此,我们岂敢向姨奶奶要索酒资。这件事委实是倪老爷派我们来的,只消这位吴先生和商去会一会倪老爷,我们的责任便可交卸了。料想倪老爷很爱交朋友,决不致难为这位吴先生的。姨奶奶的东西,我们万不敢受。”

  美士听了,几乎吓得要哭。无双知道他们嫌一只钻戒太少,即便开了梳妆台抽屉,见有三四百块钱钞票在内,一并取出,和那只戒指塞在阿珊手内,说:“你们休得客气,我实因一时手头不便,请你将这几百块钱和戒指权且收下,将来如有用钱之处,仍可向我开口,这里的事,须托你设法隐瞒才好。”阿珊接了,回头向阿光使了个眼色道:“阿光兄,你看这件事怎样办?”阿光笑道:“阿珊兄既讲交情,我岂不要朋友。不过这件差使,是倪老爷派的,我们如不带一件凭据回去,倪老爷要怪我们办事不力,或说我们假言塞责。吴先生虽然不去,那凭据是少不得的,请阿珊兄斟酌便了。”阿珊道:“此言有理。”一伸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棉袍,一件女袄,交与阿光道:“你拿这个先走罢。”

  阿光接过,先下楼去。无双虽然不愿被他们将衣服拿去,却也不能争夺。阿珊悄悄向无双道:“此间地已为倪老爷知道,请姨奶奶还须略为留意。这戒指洋钱,我姑且拿去,问问阿光,如若他也不要,我明儿一准奉还。此时时候已是不早,姨奶奶单衣提防着冷,请安置罢。”说罢,又向美士笑了一笑,回身下楼而去。无双命娘姨闭上门,倘再有人叩门,万不可放他进来。又见美士还站在当地发战,说:“你不觉得冷么?”美士抽了一口冷气道:“吓杀我了,这便如何是好?”无双道:“事到其间,有何法想。立到天明,也是没用。且自睡下,从长计较便了。”

  美士依言,说今夜便睡,也未必可以放心安睡。倘若再有人来,如何是好?无双道:“他们已得了我一千多块钱的东西,今夜决不再来。但他把我们衣服拿去两件,却是个真凭实据,很为可虑。他们虽说带去在老爷跟前做个交代,我想他们得我的钱,决不致此,或者留作日后敲诈地步,亦未可知。”美士也说:“一定是他们预备敲竹杠之故。方才你不是许他们将来如缺钱用,仍可向你开口。他们恐你翻悔,才拿这两件衣裳去。”无双道:“但愿如此,我便多化几个钱也愿意的。”

  两个人你言我语,一夜无眠。次日清晨,无双恐俊人昨夜回爱尔近路公馆,致有此变,急欲回家探问。美士道:“你今回去,如若真出了事,我如何知道。”无双道:“今若还没事,我夜间仍来。如若出了事,我今夜便不能来,你也赶快打点逃走罢。”美士流泪道:“万一出了事,教我作何了局?”无双也哭道:“我自己也不知作何了局呢!但我如有能替你设法之处,一定替你设法便了。你今天不到别处去么?”美士道:“今天我晚饭前,一准在家候信。吃罢晚饭,到戏馆中去,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可以回来了。”

  无双点头,拭干了眼泪。因棉袄已被阿光拿去,只得取一件寒天用的外国大衣穿了,雇车回家。一问娘姨,知道俊人昨夜并未来过。无双暗说奇了,便将这件事私向那梳头娘姨商议。娘姨听说,吐舌道:“有这等事,老爷怎能知道得如此仔细,平日我见他面子上并不曾露出什么形迹,大约是别人冒老爷的牌子,敲你竹杠罢。但做事第一要小心,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须暂避锋头才妙,那边你万万不可再去。便是吴少爷也不能再住,最妙今儿就将房子退租,好教前途摸不着根底。吴少爷可在朋友家暂住几时,看没甚举动,再图相叙。”

  无双深以为然,便催她火速到德安里,给美士送信,告诉他事不宜迟,马上将那班下人散了,房子今日退租,动用家具,可寄在朋友家则寄,如不能寄,你给我找个安顿所在,暂把这些器具堆存,将来或者尚有用处。娘姨领命去后,无双因夜间失眠,和衣倒在床上,沉沉睡着不提。且说阿珊、阿光二人,拿着三百多块钱钞票,一只金刚钻戒指,和两件衣服,欢欢喜喜的回家。阿珊将钞票如数给与阿光,把钻戒向指上一套,笑说:“从此我也好出出风头了。”阿光笑道:“你闻闻看,不觉得有点儿血腥气么?”阿珊道:“这戒指早已血腥气了,因为是姓倪的化钱买的。姓倪的钱,也是做官时刮来的民脂民膏呢。”阿光大笑。第二天早上,阿珊差人到行仁医院送信给如海,请他到茶会上讲话。如海知道无双之事有了回音,好生欢喜,立刻赶到茶馆,会见阿珊。阿珊对他摇头道:“那话儿辣手得很。”如海惊道:“莫非找不着他们的小房子么?”

  阿珊道:“小房子焉有找不着之理,而且姨奶奶也曾遇见,不过那吴美士并不在彼,我们闯进去,吃姨奶奶一顿臭骂,后来我们声称奉倪老爷之命,到彼探望,她才略略软些,却还面不改色,口口声声说是她娘家屋里,便教倪老爷亲自到此,也决不能禁绝她与娘家往来。末了我们搜到了一件男子棉袍,姨奶奶才有些慌张,推说是她兄弟之物,我们现已拿来,作个凭据。还有一件女袄,是姨奶奶自己的,我们顺手牵羊带了出来,请先生自作理处。”如海手支着头呆了一呆道:“这小房子在什么地方?”阿珊道:“在盆汤弄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门牌。”如海道:“门上可贴什么字条吗?”阿珊道:“有的,乃是吴公馆三字,一块朱漆黑字的牌子。”如海拍手道:“那就好极了,姨奶奶的娘家,并不姓吴,这吴公馆不是吴美士是谁!现放着这个破绽,不怕她赖到哪里去。这两件衣服你且藏着,今夜七点钟,倪老爷在三马路解仙馆处请客,你在九点钟左右,带这两件衣服前去,须要如此如此,我自有妙用。”

  又在身畔摸出二十块钱钞票道:“这几个钱不成意的,只可作为贴补你们车钱,改日再请你叙叙便了。”阿珊接过笑道:“我们自家朋友,钱先生又何须客气,少停遵命照办是了。”如海大喜,这夜七点钟没敲,如海便往解仙馆院中。那时主人还未到,惟有倪伯和却早已在彼。如海见他身穿菜青摹本缎棉袍,天青缎大袖棉马褂,光着头,帽子放在茶几上,带着大眶子眼镜,手执水烟袋,正和娘姨们攀谈。一见如海,慌忙让坐。如海道:“老伯早来了。”伯和道:“我因栈中没事,故来已半个多钟头了。”如海笑道:“不是从贵相知处来吗?”伯和脸一红道:“那有这句话。”解仙馆接口道:“原来这位倪老爷也有相好,不知是那一个?”如海道:“叫做王熙凤,听说也在三马路呢。”解仙馆道:“原来是她,就在这里过去第四家,这位先生也是赫赫有名的呢。”如海道:“自然,若非大名鼎鼎的先生,倪老爷焉肯做她。”

  伯和嚷道:“莫混说罢,谁攀什么相好来!”这句话说得两人都笑了。解仙馆开橱,取出一罐绿锡包纸烟,抽了一枝,递给如海,又划火替他点着。如海呼了几口,正要同解仙馆讲话,忽闻相帮的高喊客来。解仙馆撩起门帘,说原来是魏老爷、赵老爷来了。如海举目一看,见是魏文锦、赵伯宣二人,还同着一个獐头鼠目的客人,这人乃是文锦的同族兄弟,名唤魏沛芝,如海曾与他会过一次,约略有些记得,忙起身招呼道:“原来沛芝兄也来了。”沛芝抱拳作揖,操着满口湖北话道:“钱先生久违了!还有倪先生呢?”如海道:“他还没有来呢。”

  伯和与文锦、伯宣二人,都已会过,各各点了点头。惟有沛芝与他及是初会,于是大套攀谈起来。伯和询知沛芝现充湖北矿务局委员,因招股事来申,不敢怠慢。沛芝也知伯和是长沙富绅,颇为巴结,因此两下里谈得很是投机。不一会,俊人也来了,还同着一个朋友,伯宣、文锦二人,都与他相识,一齐站起招呼。惟有如海却并不认得。俊人忙替他二人介绍,如海才知此人是康槐荪中丞的侄子康尔年,往日曾闻戈诵仙道及,此时相遇,免不得客套了几句。俊人拿着一叠局票,先教伯和写。伯和说没有,俊人笑道:“你不是三马路王熙凤么,怎说没有?”

  伯和道:“那边我已许久不去了。”俊人道:“不多几天,你不是瞒着我在他家吃酒碰和吗,何尝许久不去。”伯和知不能抵赖,便道:“条子你代我写罢。”俊人写了,又问沛芝,沛芝笑道:“我已一年多不到上海,那班相识的妓女,都生疏了,汕头路花如是,不知在不在?”尔年接口道:“花如是去年已嫁家兄尔锦了。”沛芝道:“便是那位做铁路局长的康尔锦先生吗?”尔年道:“正是。沛芝先生莫非也认得他么?”沛芝笑道:“自然认得,而且很莫逆呢,花如是可谓得其所哉。如此叫东荟芳的林笑倩便了。”俊人写毕,再问尔年。尔年道:“我仍是西安坊叶小凤。”文锦道:“听说媚月阁已到上海了,这话确不确?”

  尔年道:“果然有的,她因北京生意不好,故到上海来,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挂牌在迎春坊四弄,进场还不到一个礼拜呢。她进场之先,便耽搁在舍间。”文锦笑道:“原来尔年兄与她很有交情。”尔年道:“文锦兄休得取笑,只因内人当年曾与她结过手帕之交,故她住在舍间,你莫胡缠。”文锦道:“原来如此,我已多年不曾见她,这番进场,还未去报效。”尔年道:“闻得她这几天和酒忙得很呢。”文锦道:“这个自然。一则盛名之下,二则老客人多,只消一人报效一次,已可忙上几个月了。俊人兄替我写张条子,叫他来见见。”

  俊人说很好。伯宣、如海二人,各有旧相好,俊人一一写毕,请众人入席。伯和居首,尔年次之,再次便是沛芝、文锦、伯宣、如海等七个人,挨次坐下。俊人先替众人斟了门面杯道:“近来堂子中的菜,都十分薄削,而且很不中吃,他们以为客人前去摆酒,是存心送洋钱给他们用的,故此随随便便,给他们吃些罢了。其实摆酒有几种摆法,有一班嫖客,存心在先生或阿姐们的身体,吃酒碰和,拼命报放,这班人固为着送钱而来,原不考究口腹,便给他些狗屎吃了,也决不说半个坏字。还有一班客人,专诚请几个朋友叙叙,吃了这种酒菜,岂不是令人扫兴。故而我今天的菜,乃是中华菜馆定的,酒是王宝和叫的,你们大家尝尝何如?”

  众人都道很好。解仙馆在旁笑道:“倪老爷的话,未免太夹七夹八了。堂子中的酒菜,薄削固然不免,但也须看地方去,未可一笔抹杀。有些包房间本家精刮,办的菜自然不中吃。有些本家巴结客人,办的菜也未必较菜馆相差多少。”俊人笑道:“我说错了,你家的菜是好的。”解仙馆道:“岂敢。”众人一齐大笑。如海笑道:“先生发标劲了。”解仙馆瞅了他一眼,如海便对她挤眉挤眼的扮鬼脸,引得解仙馆笑了。文锦笑道:“钱如海吊膀子,罚酒一杯。”如海应声,举杯一饮而荆众人开怀畅饮,酒过数巡,如海发起道:“今天我们所叫各局,谁的倌人先来,我们各人贺酒三杯。”文锦、俊人拍手道:“赞成之至。”

  话犹未毕,忽见门帘起处,一个半老佳人,随着个垂辫小婢,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随把眼光向四座飞了一转,轻移莲步,到伯和背后,娇滴滴声音叫了声倪老爷,顺手拖过一张凳,款款坐下。众人齐喝一声彩。文锦高喊俊人拿酒壶来,我们各人敬倪老伯三杯。伯和听说,不觉慌了,连说使不得。文锦道:“令出如山,违者以军法从事,有何使不得!”俊人代伯和讨饶道:“家叔不比别人,年纪大了,酒力不胜,前言作废罢。”文锦道:“亏你说得出,你方才不是首先赞成的么?有言在先,便是皇亲国戚,也要吃各人三杯贺酒,快拿酒壶过来。”

  俊人无奈,递过酒壶。文锦满满斟了三杯酒,摆在伯和面前,说了个请字。伯和干着急,面涨通红,做声不得。王熙凤问是什么意思,如海代答道:“这是你害他的,我们方才约定,谁的先生先到,我们各敬三杯酒。偏是你第一个来,岂不是你害他的吗!”熙凤听说,暗想今天席上,都是生客,何妨借此巴结伯和,仗着自己酒量好,因问如海道:“这酒可以代喝吗?”

  如海说可以。文锦也说代喝很好。熙凤更不多言,随把文锦斟的三杯酒一气呷干。接着尔年、沛芝、伯宣、如海、俊人五人,各敬三杯,熙凤共喝了十八杯酒,众人齐声叫好。伯和很觉过意不去,问熙凤可要小菜过口,熙凤回说不要。伯和想拿些水果给她吃,百忙中取了一只香蕉。熙风慌忙夺过,丢在地上。文锦眼快,看得真切,一弯腰,捡在手中,高高举起说:“倪老伯请王熙凤吃广东香蕉呢。”熙凤羞得俯首在伯和怀中,不肯抬头。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当儿伯宣叫的红蕤小榭,如海叫的绿意楼,以及尔年的叶小凤等,陆续都到。不一时媚月阁也来了,俊人看她约有二十四五年纪,小圆面孔,皮色虽不十分白,却生得眉目清秀,修短合度,衣服华丽,顾盼动人,俊人暗暗称赞,盛名之下,果非凡品。文锦一见,忙招手道:“老二这里来。”

  媚月阁见了文锦,笑道:“我道是那一个,原来是魏大人。”文锦亲自掇过一张凳,给媚月阁坐了。媚月阁见有康尔年在座,笑道:“原来康少爷也在这里,少奶这几天身子好吗?”尔年道:“她又旧病复发了,动不动肚子疼痛。”媚月阁道:“她这腹痛真累人,还须早些医治才好。”尔年道:“正为这个,现吃唐乃安医生的药水呢。”正言时,外面又来了一个倌人,乃是沛芝叫的林笑倩。沛芝虽认得她,她不认得沛芝。站在当地,说那一位姓魏。沛芝招手道:“在这里。”笑倩对他看了一眼,懒洋洋走到他背后坐下,一语不发,众人都替她不舒服。沛芝并不在意,涎着脸问长问短。这天席上叫来的局,除媚月阁不唱外,还有林笑倩,乌师来了,推说喉痛回却。其余各人都唱一出,惟有王熙凤格外讨好,唱了双出,果然疾徐中节,响遏行云,众人又各喝彩。熙凤加意巴结,第一个来,末一个走,众人都赞倪老伯好运气。伯和十分得意,倌人散后,俊人很为高兴,要豁走马通关。忽然有个娘姨进来说:“倪老爷,外面有个朋友找你。”俊人道:“你教他进来。”娘姨道:“他说有机密大事,不便进来。”俊人道:“什么机密大事,鬼鬼祟祟的,待我看是那一个?”说着离席,随了那娘姨出去。如海道:“我们别管他们机密不机密,豁拳罢。”

  于是如海豁了个通关,文锦也豁了个通关。伯宣的通关才打得一半,俊人进来,面有怒色,众人都在拳头上用工夫,毫不在意。惟有如海心内明白,俊人看着他们豁拳,挨到自己,推说头痛,都由如海代豁,自己饮酒。豁罢拳,俊人便教拿干稀饭来。吃毕,众客道了谢,陆续散去。如海也要走时,俊人一把拖住道:“且慢,我有一件事,与你商酌,请你一同到卡德路舍间走一趟。”如海笑道:“半夜里什么机密大事,我因方才多输了拳头,喝酒喝得醉了,而且此时已十点钟敲过,要回家睡觉去了,有话明儿再讲罢。”俊人道:“不行,今儿除非你我二人中,有一个死了,否则一定要当夜解决的。”如海笑道:“你没多醉酒啊,怎的讲起醉话来了,什么死不死。”

  俊人无语,拖他坐上包车,同到卡德路公馆。俊人一进门,先问使唤的小丫头,有人送包裹来没有?小丫头说有的。俊人道:“放在那里?”小丫头道:“放在起坐屋中。”如海假说什么包裹不包裹,俊人不答。二人同到起坐间内,有一个奶娘,正抱着小孩子哺乳,见了如海,叫道:“钱少爷!”如海认得他是当日无双处的奶娘,说:“原来你到这里来了。”奶娘道:“正是。我在先陪着姨奶奶,后来姨奶奶用了梳头阿姐,我便到这里来咧。”俊人道:“时候不早了,你抱小的去睡罢。”奶娘听说,抱起孩子,带唱带拍走进隔房去了。俊人让如海坐下道:“我今天不能不佩服你有先见之明。”如海道:“这是那里说起?”俊人道:“刚才解仙馆院中,不是有个朋友找我吗?你晓得这人是谁?”如海道:“我又没跟你出去,知道是那一个?听娘姨说,有什么机密大事,我正要问你,究竟什么回事呢?”俊人叹道:“说也惭愧,这人叫做徐阿珊,你认得他吗?”

  如海想了一想道:“有的,这人不是个包探吗?他来找你则甚?”俊人道:“当时我一见是他,也很诧异。他见了我,便交给我这个包裹。”说时把台上放的包裹,指给如海看。如海道:“哦是了,一定是尊府失窃,被他查着了。”俊人道:“我也这般想,岂知他一开口,竟大出我意料之外,他说闻得唱新戏的吴美士,在盆汤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门牌,借着一所住宅,自称吴公馆,勾引良家妇女,深夜入内奸宿,他因此率同伙伴,前往搜查,岂知美士并不在,彼只有一个妇人在内。”如海道:“也许有的。”俊人道:“你可知这妇人是谁?”如海笑道:“我又不曾亲眼目睹,怎能知道。”俊人恨声道:“这妇人便是我家老三。”如海诧异道:“那一个老三?”俊人切齿道:“还有第二三个不成?”如海道:“或者他与吴美士亲戚呢?”俊人道:“这句话谁告诉你的?”如海道:“我自己估量而已。”俊人道:“怎和阿珊说得一样。阿珊一见是她,不敢得罪,问她姨奶奶因何在此,她回说这是她的娘家兄弟家中。阿珊因不知她的底细,不便盘问,只拿了她一件棉袄和一件男子棉袍包来给我,还说赔罪冒犯,你想这件事丢人不丢人呢!”

  如海闻说,昂头呆望着俊人,一言不发。俊人又道:“那一天你不是告诉我,老三时常住在外面,与吴美士有染等语,我因固执己见,以为她素来安分,言语之间,不免冒犯了你。今日一想,很为抱愧。当日悔不听你之言,致被外人察出,真是悔之无及呢。”如海道:“这也不必说了。常言道:既往不咎。只要姨奶奶日后稍为留意便了。”俊人摇头冷笑道:“没有这般便当罢。我是何等样人,她敢屡次在我头上捣鬼,此番我非得用手枪结果这贱人性命不可。”如海道:“你又要发呆了,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况且这还是莫须有之事,何苦小题大做呢!”俊人怒道:“什么莫须有,现放着真凭实据在此,你还要代她图赖不成?”如海道:“由你罢,但你这一闹,只苦了姨奶奶一人,那吴美士得了风声,早已逃之夭夭,逍遥法外。况且捉奸捉双,活口既无,你也奈何她不得。”俊人道:“这便如何是好?”

  如海道:“最妙你把这件事暂且捺下,姨奶奶跟前万勿闹破,先设法把那吴美士轧到包探茶会上,做他一做,如果确实,不必办他诱奸良家妇女之罪,须办他一个附和乱党,图谋不轨的罪名,监禁终身。待这件事办妥了,然后再将姨奶奶申斥一番,令她下次不可再犯。这一来不但可寒宵小之胆,而且自己也不失面子,你道如何?”俊人拍手称妙。如海见已十二点钟,即忙告辞归家。俊人送出大门,才回转里面,那奶娘还抱着孩子坐在厢房内乳哺,俊人道:“你还没睡吗?”奶娘道:“我因少爷睡不着,故而又起来了。”俊人道:“此时可以睡了。”奶娘答应称是。俊人吩咐既毕,也自回房安歇。正是:好借徒党惩此贼,岂无人耳属于垣。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八回荔香园侍儿报信蕙芳楼流氓拆梢

  那奶娘抱着小孩子,在厢房中哺乳,始终未曾离开。故俊人告诉如海一篇说话,以及如海所定计划,从头至尾,都被她听在耳内。前回表明,这奶娘本是无双的旧人,她服侍无双已有数年,也曾与闻过许多秘密,但与美士这件事,她却并未知道,听俊人一说,暗道:姨奶奶也太爱玩了,怎的又姘起新剧家来,还亲自到他家过宿,这胆量也未免太大了,若教我在那边,决不容她这样干的,都是新用的那梳头的这个笨货,不会拦阻,才闹出这种事来。又听俊人说要用手枪把无双打死,不免代她寒心。后来听如海定策,暗想这计策很毒,姓吴的大约逃不出他们的圈套。虽然与姨奶奶无碍,但姓吴的是她心爱之人。我既听得,不能不助她一臂。当夜不能出外,次日早起,见小孩熟睡未醒,推说回家去取衣裳,央娘姨代为照顾,自己坐车到爱尔近路,找寻无双。无双昨儿命梳头娘姨送信给美士,将房屋退,器具搬出,少了一个贼证,心中略为放定。候了一天,未见俊人到来,知道着了梳头娘姨的话儿,别人冒着老爷的牌子,敲我竹杠,反有些懊悔,不该立时火发,教美士退了房屋,一时难以聚首,奶娘来时,无双睡兴正浓,奶娘将她唤醒说:“奶奶大事不好了。”

  无双本来心虚,听她这般说,心中怦的一跳,一谷噜坐起道:“此言怎讲?”奶娘道:“奶奶你也不必瞒我了,你同一个新剧家姓吴的,究竟是哪一段事呢?”无双料是那话儿发作了,听她问得仔细,兼之也昨自己心腹,故而毫不隐瞒,将自己与吴美士如何戏馆留情,如何医院失足,如何租公馆,如何遇侦探,一情一节,自始自终,都告诉了她。奶娘听说,沉吟道:“照你这般说,与那边的情形,有些不对。”无双道:“那边又是什么情形呢?”奶娘也把听来之言,一一向无双说了。又道:“照你说,那徐阿珊是老爷派去探你的,但阿珊却对老爷说,因查吴美士遇见了你,才拿去衣服,报告给老爷知道,明明老爷事前并未得什么风声。自经阿珊报告之后,才知道的。那阿珊既拿了你一千多块钱钞票物件,无论老爷未曾派他,即使派了他,常言说得好,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也该设法替你遮盖才是,怎的反拿着你们的凭据,到老爷跟前报告,天下决无这等坏人,其中必有一个人在内弄鬼,你道是不是?”

  无双道:“不知谁弄的鬼?我在外间素没得罪人,那一个同我深仇宿恨,害得我这般地步呢?”奶娘道:“这也难说。圣人也有三桩差处,你明中虽没得罪人,暗地里怎知无人恨你呢。还有一句话,须要问你,你与吴美士这件事,难道钱少爷也知道吗?”无双惊道:“没有这句话啊,他焉能知道,谁不知他同老爷是一窠里人,他若知道了,便和老爷亲晓得一般,还当了得。”奶娘道:“这又奇了。我昨儿闻老爷道及,数日前钱少爷曾告诉过老爷一次,说你时常宿在外面,与吴美士有染等语。当时老爷不曾听他,后来才有阿珊这件事,但不知钱少爷如何晓得的?”无双猛悟道:“是了,那阿珊一定是钱少爷串出来的,他因第一次说不进我的坏话,才教阿珊来拿我的凭据。又因自己不便出面,故教阿珊假说查吴美士遇见了我,用计固然恶毒,但我与他素无怨仇,因何设计陷我?若说我怠慢了他,我又不是他的妻小,固无殷勤他的必要,他因此恨我,未免太没旧情了。不过这件事,我一向瞒他,未知他从何得悉?”

  奶娘道:“秀珍小姐,可曾在他父母跟前泄漏一二吗?”无双道:“不差,秀珍素与美士有点儿形迹可疑,自我与美士出事之后,便不许他同秀珍来往,秀珍因妒成恨,故而告诉他父亲,已无疑义。但他父女二人,如此存心,令人可恨。”奶娘道:“恨也徒然。目下美士的地位,很为危险,须从速替他设法才是道理。”无双道:“啊哟,我几乎忘了,他们不是说要把他当作乱党办吗?但这句话未免太没来由了,一个好端端的人,怎能变作乱党呢?”奶娘道:“你说得好太平话,岂不闻双拳难敌四手,一边人多,只须教阿珊弄几件假凭据出来,已经够他受用了。”无双慌道:“这便如何是好?”奶娘道:“他现今还住在德安里么?”无双道:“德安里房屋,我昨儿已教他退了,现今住在城里,不知什么地方,一个朋友家中。”奶娘道:“这却很好,住在城里,他们纵要弄他,已较租界上周折多了。”无双道:“不过他仍要到租界上来做戏的呢。”奶娘道:“那可糟了,他们一定先到德安里寻他。既见那边房子搬空,不消说得,自然往戏馆中守候。若去做戏,岂非自投罗网吗!”

  无双着急道:“这便如何?他现今耽搁在城内什么地方?我又不曾知道。除却戏馆,没第二处可以找他。若到了戏馆内,岂非已落在他们掌握之中了吗?”奶娘道:“不知梳头娘姨可知道他的住处?”无双道:“只恐未必。”随唤梳头娘姨进来一问,果然不知。无双束手无策,连那足智多谋的奶娘,也呆若木鸡。梳头娘姨插口道:“或者戏馆中有人知道,待我前去问问何如?”无双大喜道:“多谢你替我跑一趟,要是有人知道,无论何处,都要去寻,莫惜车钱,少停我加倍还你便了,你今天务必在点火前找见美士,教他今夜千万不可做戏,老爷已派人在戏馆中等候拿他。这几天只可躲在城内,万不可到租界上来,能出码头暂避更好。现今他耽搁城内的地方也须问明,以便日后通信,千万千万,不得有误。”娘姨诺诺连声,答应着出去。

  娘姨因恐那边小孩醒了,奶奶查问,即忙辞了无双,遄回卡德路公馆。按下这边,再表美士自无双走后,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听有人声,只当是俊人派来捉他的,自己又不敢探头观望,教娘姨有窗口上看了又看,好生忙碌。一会儿忽听得叩门声响,美士愈觉着慌,命娘姨开窗,看是无双的梳头娘姨,才安心放她进内。美士见她跑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还道无双出了岔子,未曾开言,先索索抖将起来说:“你你你你来作什么?奶奶怎么样了?”

  那娘姨喘息定了,把无双教她的说话,一一对美士说了。美士虽不愿意马上就搬,但舍此亦无他法。与其住在这里担惊受怕,还不如搬到一个安稳所在暂避为妙。但搬家又有几层难处,一则家具无处堆放,若依梳头娘姨的话,交她拿去,自己物件,落在别人手内,将来不知何时再用得着,此时都是崭新的外国木器,日后能得要回,也未必能仍复旧观,心中颇觉不舍。二则自己虽然本是个光身汉子,但数月来居然有家有室,呼奴使婢,适意惯了,一旦搬出,免不得依然故我。若仍住客栈,此时不比往日,一定要住上等房间,开销既大,而且大些客栈,又都在租界之内。城中虽有几家亲眷,但都十分寒苦,所借房屋,连自家也不够住,焉能容得下我。若说朋友家中,或者也可下榻,在先并未接洽,我那新置的几箱衣服,以及行李铺盖,势不能不随身带去,能留固好,倘不能留,岂不尴尬。三则屋中所装电灯,共有十余盏,丢了深以为惜,拆去又非一时三刻所能办得到的,四则家中这班下人,无双虽然教我散去,但散去必须给足一个月工资,家中存的几百块洋钱钞票,昨夜如数行了贿,目下分文无有,如何打发。有这几桩难题,不免大费踌躇。后来一想,这些东西横竖不是我自己出钱买的。常言道:汤里来,水里去。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倘再三心两意,落在俊人手里,吃外国官司,尝西牢滋味,那时虽要仍做一个蹩脚新剧家,只恐也办不到了。因此当下打定主见,遵照娘姨的说话,家伙物件,托她代寄,将衣服中几件应用的打了一个包裹,其余都教车夫拿去在当铺内当了百十块钱,先发下人工资,余下的连同当票,一并揣在怀内,对娘姨说:“我目今到城里一个朋友家去暂住,如有说话,可到醒民新剧社来找我。”

  娘姨点头理会,美士提着包裹,没精打采,含着两泡眼泪出来,叫一部黄包车坐了,到西门城内,一个旧同学家中。这同学姓黄,字百城,为人很是诚实,不过头脑略旧。他父亲也是上海缙绅,家中住宅很为宽敞。美士说明来意,百城并不推却,便留他在书房中下榻。美士大喜,称谢不遑。百城又替美士引见他父亲,美士见了他父亲,连称老伯。他父亲见美士人品俊秀,吐属温文,心中很为欢喜,问他四书五经,曾否读过,古文读的观止呢,还是笔法?谈到后来,知道美士是做新戏的,不觉大大不悦,正言厉色道:“夫优孟衣冠者,古人所谓声色之娱,亡国败家者也。四书上虽有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二语,但此优非优孟之优。优孟者,伶人也,士君子所不齿,非学者所宜为者也。子未读五代史怜官传乎?”说时回头问百城道:“你可记得?”百城回说记得。他父亲道:“你且背来。”百城略不思索,背诵一遍。他父亲听着,颠头播脑的道:“此即亡国败家之殷鉴也,可不惧哉,下次万万不可。”

  美士连声称是。百城之父,方露笑容。美士私问百城,知道他父亲名唤黄万卷,是旧学维持会会员,晓得他学问一定很深,因此不敢同他多讲,深恐自己学力不济,露出马脚。这天吃罢晚饭,仍到醒民社做戏。当夜未见娘姨来报凶信,心中颇为自慰。同伴中也没人知他出了这桩大事,王漫游还向他取笑,问他公馆里奶奶一向身子可好?吴美士道:“你也莫说别人了,自己近来不是也有个什么奶奶吗?”漫游瞪了他一眼,彼此一笑。美士做罢戏,仍回百城家过宿。次日足不出户,在百城家书房中躺了一天。晚间因有朋友在荔香园请客,不去恐人动疑。挨到上灯时分,才步行出城,雇车到四马路荔香园广东菜馆。漫游、天孙等先在,见了美士,笑说少爷来何迟也,莫非被公馆中奶奶绊住了,走不出吗?美士顿足道:“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同人取笑,是何道理?”漫游等见他发急,便不说了。美士坐不多时,忽然有个堂倌进来说:“那一位是吴美士先生?外边有人找他呢。”

  美士大吃一惊,暗道:“坏了,这一定是俊人派来捉我的,我命休矣。唉,不料我吴美士落拓半生,只因爱吊膀子,得此结果。”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料想出去一定吃捉。倘不出去,他们未必肯轻易放过。如若闯进来,将我一把抓去,当着大众面前,这台可坍不下,不如爽爽快快自己出去为妙,保得硬着头皮随那堂倌出来,两腿搬动时,好似有千斤之重,心中自忖来人中徐阿珊一定在内,还有几个无非是外国包打听,三道头巡捕等辈,见面之后,料无别话,只消套上手铐,随他们走咱罢了。一到外面,暗暗说了声惭愧,原来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无双的梳头娘姨。你道那梳头娘姨因何寻到这里?她早上奉了无双之命,到醒民社找寻美士,因时候太早,戏馆中只有两三个茶房和值台人等,有的刚起来没卷铺盖,有的还高卧在戏台上。娘姨问他们,可知吴美士先生耽搁何处?众人见她是个女人,都有意同她玩笑,说你找他则甚?娘姨回说,有要紧事。众人道:“你告诉了我们,少停代你说罢。”娘姨道:“不能对别人说,非得面见不可。”众人笑道:“既如此,你等着罢。”

  娘姨等了一会,见他们各做各事,嘻皮笑脸不住的瞧她,急道:“你们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众人笑道:“早得很咧,大约等到夜间八九点钟,他来做夜戏时,你就可以同他面谈了。”娘姨怒道:“我问你们,他耽搁在什么地方,谁说在此等他,人家有极要紧的事,你们寻什么开心呢!”众人笑道:“原来如此,你为何不早些说,他耽搁在城里。”娘姨道:“城里什么地方?”众人道:“城里就是城里,还有舒适地方,你向城里去找便了。”这几句话譬如不说。娘姨赌气,跑了出来,寻到昨天美士歇出的那个娘姨,问她美士城里可有什么亲戚?她道:“听说三牌楼地方有一门亲戚,不知姓什么,还不知美士是否在彼。”

  娘姨听说,当时雇车进城,在三牌楼找寻许久,毫无踪迹。没奈何重复出城,找到美士的车夫,问他平日可曾拖美士进城?到过什么地方?车夫回说:“城里到过的地方很多,一时记不清楚。昨儿听他叫黄包车,好像说是西门。但西门城内,从未见他有什么去处。你到西门去寻,或能遇见,亦未可知。娘姨听了他的话,果然到西门城内,大街小弄跑了半天。试想无名无姓,从何找去,仍跑了一趟空。她自早上九点钟出来,饭也没吃,看时候已交下午四点多钟,心知姨奶奶在家等得慌了,但找不到美士,如何复命,不得已再到醒民社戏馆,那时来人渐多,内中有几个诚实的,告诉她,美先生,住在盆汤弄桥德安里。娘姨道:“那是以前住的地方,昨天已搬出去了。”

  众人道:“如已搬出,可就不知道咧,便今儿晚某人在荔香园请客,昨天我见知单上也有他的名字,你到那边去找罢。但他去不去,我们可保不定的。”娘姨不知荔香园在哪里,问明白了,找到四马路望平街口,见有爿广东菜馆,还不知是否荔香园,央一个识字的看过不错,见时候尚早,料美士还不曾来,便在门口站了一会,果见美士坐车来了。娘姨本欲上前招呼,恐路上人多不便,待他先走进去,然后入内,叫一个堂倌,唤出美士。美士见了娘姨道:“你怎知我在这里?”娘姨便把各处寻到的话诉知,美士啧啧连声说,我果然住在西门内某处,一个姓黄的朋友家中。娘姨道:“某处我连走过两趟,因何不曾见你?”美士笑道:“我在里面,你在路上,如何得见,但不知究有什么大事,如此急法?”

  娘姨见左右人多,拖他走到僻处,将奶娘的报告,如海设计要把他当作乱党等情,一一向他说了,美士吓得面色改变。娘姨又把无双教他不可到戏馆中去,此时只可躲在城中,听候消息,再图设法等语告诉了他。美士连连点头,娘姨又教他写了明白住址,才回家复命。美士素知俊人是能说能行,极有势力的人物,既与我作了对,上海租界,万万不能插足,除却开码头,别无他法。但外埠唱新戏,既不如上海适意,又无包银,天天做拆账生意,好时或能拆得一二元,若在生意坏的当儿,每天只有百十文进款,连包饭费也不够,如何过得日子。若要改行,自己除一张老面皮以外,别无长技,真所谓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作何了局,心中好似刀割一般。回到里面,主人肃客入座,美士此时虽有山珍海错,摆在面前,那里能下咽,便推说肚痛先走。又托漫游代为告假数日,自己急忙忙坐车进城避祸。那王漫游当美士被人叫出之时,情知有异,暗暗跟随在后,见他与一个娘姨打扮的人讲了一会话,因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少停美士回来,便心神不定,托故逃席,还教他在社长处代告几天病假。他不知美士出了滔天大祸,因此转错了一个念头,以为美士一定被情人派娘姨来叫了回去,心神不定,大约是情人有病,告假数日,可以亲身服侍。看他们如此恩爱,真令人可钦可羡。自己近日,在戏馆中虽然得了个意中人,但是还未登堂入室,讲了几次话,也都是敷衍浮文,并没体己贴意的说话。看那人举止很为豪华,料想不弱于美士那个。此时不取,更待何时。况且天敏、天孙等人,都是色中饿鬼,膀子大王,见了美妇人,便和狼虎一般,偶一大意,定被他们抢去。常言一失足成千古恨,事不宜迟,今夜必须约她一个地方相会,然后再带她去宿旅馆。待事成之后,便不怕别人剪边了。主意既定,这夜登台做戏时,留心向四下瞧看,果见他意中人坐在第一排包厢内,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儿,一转也不转的钉着自己。眼光门处,对他微微一笑。这一笑笑得漫游骨节酥麻,心神荡漾。完场后,连粉也不及拭净,即忙换好衣服,走到前台,站在那女的包厢后面。

  那女的明知背后有人,故意眼望着戏台,连头也不回,只顾看戏。漫游立了一会,见那女的并不看他,心中未免着急,连连咳嗽,仍无效验。只得壮着胆子,跨进包厢,在她后一排坐了,身子向前一凑,轻轻问了声今夜可是一个人来的吗?那女的听说,回头一看,嗤的一声,把手帕掩住口笑了。漫游也和她笑着,重问一遍,那女的笑道:“你方才明明在戏台上,眼睛一霎,怎的钻到人背后来了?”漫游道:“我已完了场咧。”那女的道:“此时有什么时候了?”漫游道:“大约十一点半咧。”那女的道:“我要回去了。”漫游道:“你一个人来的吗?”那女的假意含嗔道:“一个便怎样?”漫游笑道:“倘是你一个人来的,我意欲送你回去。”那女的笑道:“谢谢你,我自己有马车,可以回去。你这人眼睛乌溜溜的,我知道你不怀好意呢。”漫游笑道:“罪过罪过,辜负人家一片好心。你明儿再来看戏吗?”那女的道:“不来了,这几天已看得厌烦极咧。”漫游一想明儿不来今天更不能放松,便说:“今夜我请你到大马路新闻的美奇糖果店,吃外国点心好不好?”那女的回说夜深了,不去。漫游道:“如此明天请你一枝香吃大菜可去?”那女的道:“这倒可以。明天什么时候?”漫游道:“七点钟何如?”那女的道:“你若去得迟了,我在番菜馆等你,很为讨厌,还不如你先在附近茶馆中等我,我到七点钟时候,一定到茶馆中寻你,如遇见了你,一同去吃大菜,否则我自回家去,免得上你的当。”漫游道:“这更好了。一枝香附近的茶馆,便是蕙芳楼何如?”那女的道:“就是,你莫失约,我去了,你也休得再跟我的梢。前几天被你一跟,外间已有人说坏话,险些儿被我家少爷知道,快知趣些罢。”

  漫游诺诺连声,果然立定脚跟,看她走了出去。那女的临下楼时,又回头向他一笑。漫游心花怒放。次日饭后,漫游先去洗澡,剃头,修面,将夏士莲雪花粉,浓浓的涂了一脸,对镜自照,觉得雪白可爱,又换了一身新衣服,拿了块新手帕,又到洋货店内,花三角小洋,买了瓶香水,倒了半瓶在手帕上,戴上外国小帽,金丝边眼镜,又寻了只绿锡包香烟纸壳,化五十文钱买一盒强盗牌纸烟,都倒在绿锡包壳子里,预备停当,才兴致勃勃的到蕙芳楼泡茶守候。此时正日落西山,黄昏时候,茶馆中日市已散,夜市未上,故此茶客很为稀少。靠里一只桌上,有几个短衣窄袖,像是下流社会中人模样的,围坐吃茶。见他进来,一齐回头瞧他。漫游并不在意,得意洋洋的独坐啜茗。又唤了个卖报的过来,拣了几张小报,随意阅看。见满纸琳琅,不是品花,便是谈戏,要找游戏文章和稍能雅俗共赏的著作,一篇都没有。暗说近来的小报,也太容易了,自己不须动笔,只要东抄抄,西袭袭,便算是一张报,无怪近来看的人越弄越少了。又见专电栏内,载着一条,是新剧家颜天孙、王漫游、吴美士等,昨晚往荔香园赴筵。暗想这大约是天孙投的稿。又见贴后一条,便是新剧家王漫游,昨夜乘车过四马路。漫游看了,忍不住好笑,说:“这位主笔先生的心思也太好了,往荔香园赴筵,自然走四马路经过,亏他如何想得出来。但这种事情,也要登报,怪道有人同我说,你们新剧家,每天吃几碗饭,疴几堆屎,若能记着,将来都是小报上的好材料呢。”

  又看到一张专门谈戏的报上,有一段评麒麟童的打严嵩,说麒麟童扮的是海瑞。漫游纳罕,暗道打严嵩这出戏内,未闻有海瑞这个角色,怎的麒麟童扮起海瑞来呢?仔细一想,才知道这位主笔在做戏评之前,一定看过大红袍小说,知道海瑞与严嵩作对,故此把打严嵩内的邹应龙,认做海瑞,心中暗暗好笑。看罢了报,已七点钟将次敲了,茶客渐多。那一桌短衣人中,又来了几个穿长衣的,漫游忙整一整衣襟,走到着衣镜前照了一照,在洋台上立了一会,果见那女的坐着黄包车来了,抬头看见漫游,便对他似笑非笑的笑了一笑,给了车钱,移步上楼。漫游慌忙迎上前去,觌面之后,漫游笑问她从何而来?那女的听了,并不回答,反把脸一沉,伸手对他指着,回头向后面跟的一个紫膛脸色的中年男子道:“前几天调戏我的,便是此人。”

  漫游听说,吓得向后倒退几步。那男子闻言,抢上一步,闪到女的面前,对漫游上上下下看了几眼,一伸手将他胸脯抓住,两眼放出凶光,高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吊我打勿杀阿根老婆的膀子,你不打听打听,我阿根是何等人物,今天我特地将她带来,你如有能为,尽带着她走,我阿根决不拦阻。如若不能,可要放一句说话过来,决不能就此了结。”漫游吓得脸都黄了,那一班茶客,见他们吵闹,都围扰来观看。内中有几个短衣窄袖的,更为高兴,挤到前面,问是何事?阿根怒气勃勃的道:“教他自己说罢。”

  漫游被他抓着胸脯,无力摆脱,急得开口不得。反是那女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告诉众人,不但把漫游在戏台上引诱,戏园门口调戏,包厢内说话,约她吃大菜等情,和盘托出,又造作许多假话,说漫游几次三番约她去住客栈,都被她回却。昨夜因嬲他不过,才掉枪花,约他今夜在茶馆中相会,教丈夫出来,同他理论。阿根听了,气得暴跳如雷。漫游更吓得缩做一堆。看官,常言有一句最毒妇人心,岂不是今天应了吗。这件公案,虽然漫游在戏台上勾引妇女,担着个大错,但那女的也曾眉目传情,落花有意。况且吃大菜,也是她亲口答应的。为何此时当着众人,将漫游一口咬定,彼此无怨无仇,人心虽毒,也不致如此,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免不得要做书的交代。原来漫游等这班新剧家,虽然开口文明,闭口改良,自尊为社会教育家,其实都不是上流社会出身,有些是学堂中斥革的劣生,有些是商店中停歇的劣伙,有几个是缙绅家的败子,有几个是破落户的孽儿。在新剧未发达时,都与流氓结交,宵小为伍,虽不为非作歹,却也算不得上等人物。讲到真有学问,热心社会教育的,真是凤毛麟角,百人中难得一二。故而一旦得志,表面上趾高气扬,目空一切,暗地里奸淫欺诈,无所不为。若非出身下贱,生性卑鄙的,焉至如此。一班目光远大,洞悉他们品格的人,见他们如此骄傲,固然一笑置之。但那班先前与他们结为朋友的流氓,见他们蹩脚时称兄道弟,得意时目中无人,未免心中生气,都想借个因头,敲他些竹杠,教他们知道朋友是少不得的。因知他们近来正在拼命吊膀子,转倒贴念头,也就投其所好,串出一个秘密卖淫的女子,假充某公馆姨奶奶,天天前去看戏,对着这班新剧家,故意卖弄风骚,眉语目挑。

  试想这班新剧家,是何等人物,见了那规规矩矩的妇女,还蝇营蚁附,思尝一脔,何况这拈花惹草的宝货,送到口头,岂有不吃之理。第一个上道的便是漫游,后来天孙、天敏、恨人、映玉等,无一个不与他相识。亏那女的应酬得面面俱到,不但使各人并无醋意,而且令他们你瞒着我,我瞒着你,都自以为是他唯一的心上意中人儿。但他们见那女人,举止似阔非阔,都摸不出究竟是个什么路道,不敢轻于尝试。那女的连日看戏,已用去不少资本,还未得机会下手。正在着急,恰值漫游自投罗网,当夜本欲与她一同出外,又因自己一方面未曾预备,故此约她今天在蕙芳楼相会。那一边得了消息,深恐漫游认得他们,故请出这打勿杀阿根,算是那女人的丈夫,陪着一同前去,另邀了一班流氓,先往蕙芳楼守候。漫游先前看见的那班短衣窄袖的,都是他们同党。那女的诉说已毕,一班茶客听了,纷纷议论,都派漫游不是。那些同党,更吆五喝六,说现在这班做新戏的,勾引良家妇女,最为可恶,不如先打他一个半死,再送他到巡捕房去重办。漫游被他们你言我语,自己孤立无援,急得走头无路。忽然外面人丛中闪出一人,与漫游打了个照面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先生。”又对阿根道:“这位朋友,请你放了手,有话好讲,彼此都是场面中人,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阿根听说,也就放了手道:“这件事情,用不着别人管。”那人道:“并非我爱管闲事,不过彼此都不是外人,天下没有讲不开的事,何必多一番淘气。”漫游认得那人,是他数年前的好友,大块头阿三,是个有名流氓,料他肯出场,大事一定无碍,不觉心中大喜,便要告诉他此中原委。阿三道:“适才我都已听得,不妨坐了再讲。”又向众茶客抱一抱拳道:“我们并没什么事,请各位不必聚在这里,免得招摇碍眼。”

  众人听了,各各散回原座。阿三不等漫游开口,先怪他做新戏的人,不该吊女人膀子,你们平日口口声声,自称教导社会,难道教别人吊膀子的么?漫游不敢同他分辩,默默无言。阿三又问阿根,究竟作何办法?阿根道:“既然老兄与他相识,我也无须再拉破面皮,叫他放出五尺水头,彼此结个朋友。”漫游晓得他们的切口,五尺水头,便是五百块洋钱,不由的着慌道:“这是什么话,你要敲竹杠,也不是这样敲法的。”阿根不等他说完,把手在桌上一拍,就要翻脸。那班同党又一齐围将扰来,阿三忙劝阿根休得动火。又责漫游太不懂交情,人家竭力替你讲开,水头长短,尽可商议,何必出口伤人。漫游见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孤身一人,又立在下风地位,料想不出钱不行,不过五百块太多了些,使央阿三做好做歹,减到一尺二寸。漫游因身边没带钱,阿三答应替他担保,却要他先付二十元。漫游身边只有四块现洋,几个角子,没奈何只得将金丝边眼镜,和一只金戒指,又脱下一件马褂,央人去当了十六块钱,凑足二十元,又立了一张笔据,算是向阿三借的一百块洋钱,一并交与阿三,才得脱身。自知落了他们的圈套,心中不胜气愤,私与天孙等人商议。天孙等暗暗自幸,不曾上当,都劝漫游不可就此了结,须要设法报复。阿三一定也是他们的同党,一百块钱休得还他,把来作请朋友的东道,倒可以大大的出气呢。漫游被他们说得心活了,当时也去找了两个流氓,一个叫樱榄头阿木,一个叫瞎胡调阿良,邀到一班小喽,预备与阿根阿三等决一死战。正是:投网鱼儿何足惜,折稍鼠辈太行凶。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九回杀爱妾老爷再装腔访小妻大妇初设计

  隔了一天,阿三拿着借据找漫游要一百块洋钱。漫游非但不还,反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闲话,似乎说他与阿根乃是一党,倘要向我借钱,应该放得正大光明些,若用这美人局敲我竹杠,莫说我姓王的没钱,即使有钱,也休想拿得动我一毫一厘回去。况且我又不是在他们房中给他拿住,茶馆中是人人去得的地方,要出什么遮羞钱,要我还这一百元容易,只消大家约几个朋友出来,评评理看。阿三听了,勃然大怒说:“你这人太不懂交情了,这种说话,昨天为何不讲?我一片好意,为你讲开,又替你垫了这笔钱,你今儿反对我说出这些闲话来了。铜钱银子事小,朋友为重,我阿三生平只爱朋友,不爱银钱,你这人太不要朋友了,所以我一定要你还钱。约人出来评理更好,今天四点钟,仍在蕙芳楼恭候便了。”说罢悻悻而去。漫游果然约了橄榄头阿木、瞎胡调阿良等人,四点钟同到蕙芳楼。阿三早已埋伏多人,预备用武。见面之后,讲不到三言两语,一声吆喝,两方面摩拳擦掌,便要动手。岂知蕙芳楼的堂倌,见他们来势汹汹,料有不妙,早已报告巡捕。此时捕房中已派有暗探在旁,他们才一交哄,即被暗探拦住,又反为首四人带了进去,这四人便是大块头阿三,打勿杀阿根,橄榄头阿木,瞎胡调阿良。漫游幸得见机,并没被捉。次日解公堂,各人罚洋十元充公,又赔偿蕙芳楼损失二十元,每人派出五元,阿木、阿良的三十元,自然是漫游汇钞。阿三拿着借据,仍不干休,在外扬言要弄瞎漫游的眼睛。漫游着了慌,挽人去讲,归还半数,才得了事。

  漫游等这班新剧家,经此一番挫折,理该痛改前非,勉趋正轨,才不愧知过必改。岂料他们并不知戒,反变本加厉,以致后来闹出许多离离奇奇的事迹。给做书的一个绝妙资料,但都是后话,此时姑且按下慢提。再表俊人听从如海的计划,教阿珊设法收拾美士。阿珊先到德安里,见已搬空,暗说他的腿好快,但他若要做戏,料想仍逃不出我手掌之中。岂知一连三天,美士并不登台。阿珊知他已得了风声,预先滑脚,随即告知俊人。俊人命他以后留心查察,倘若遇见,休让他跑了。一面请如海到卡德路商议。俊人先说吴美士那厮,业已逃走。老三处我也几天没去了,若照当日的话儿办,则姓吴的一天捉不到,我那边一天不能前去。这样的拖下去,终非了局,因此请你替我想想,究竟还是先办老三那边呢?还是如何?如海知他火性已退,又在记挂无双,自己这一番报仇的手段,也用得太辣。若再不替他们夫妇调和,于心何忍。当下笑了一笑道:“这件事本不能刻板,当日我出主意的时候,也不曾料及姓吴的滑脚得这般快,现今自该先行疏道姨奶奶一方面,再慢慢设法侦查姓吴的下落,才是正理。”

  俊人道:“若单讲这疏通两字,未免太便宜了老三罢。”如海笑道:“你又要发呆了,她是什么人,她不是你的如夫人吗?你难道还要用法律手段对待她不成?请问你还是要办她一个和诱罪,三等有期待刑呢?还是怎样?”俊人笑道:“不是这般说。常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不给她几分颜色,将来还当了得。你莫多说,我自有道理。”说着,把手在腰际拍了一下。如海知他仍袭曩年故智,便道:“你莫再用那捞什子的手枪吓人罢,这东西是没有眼珠的,偶不小心,铅子飞出来打伤了人,如何是好?”俊人笑道:“不用你担心,我早已预备好咧。”随将那枝手枪掏出,给如海观看。原来铅子已被退下,枪管中只余铜壳,就使开放,也不致伤人。如海见了,笑道:“亏你想得周到,我们就此去罢。”俊人道:“怎好就去,我还不曾吃饭呢。”如海道:“我也没吃。”俊人道:“如此我请你吃大菜便了。”

  两人同到四马路吃了大菜,俊人又拚命灌下几盅白兰地酒,想到无双,不觉又冒起火来,咬牙切齿,说今天若再不给那贱人一个利害,将来他更不把我放在眼内了。出了大菜馆,二人都没坐包车,搭铁路车站电车,坐到火车站下车,再步行折回爱尔近路公馆。无双这几天好似待决的囚犯,只等俊人一到,使可定其大局。岂知俊人一连数日,绝迹不来,故她心神很是不定,既自己耽着心事,又深恐美士在外间胡跑乱走,被包探捉去,不免替他耽忧。一个人耽着两条心,以致坐立不宁,形容消瘦,连茶饭也不十分要吃。这天觉得肚饥,教娘姨开上饭来,摆在靠窗口桌上。刚捧起饭碗,吃得一口,忽然小丫头奔进来报说:“老爷来了。”

  无双一惊,那口饭再也咽不下肚。正欲起身吐去,俊人已跨进房来。如海恐他醉后闯祸,贴紧跟在背后。无双见了俊人,口含着饭叫道老爷,俊人一见无双,已是动气,又听她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不觉格外冒火,更不多言,在腰间掣出手枪,对准无双,砰的就是一枪,无双不防他认真开枪,慌忙向旁边一闪,忽然叫了声啊哟,口中的饭,便和放花筒般的喷将出来,额角头上鲜血直往下淌。俊人见无双着伤,吓得魂不附体,慌忙丢了手枪,奔上前捧着她的脑袋,说:“你怎么了?”

  如海起初还道俊人放的是空枪,所以并未拦阻,不道枪声起处,无双头部已受重伤,不由的大惊失色,即忙抢步上前观看,才知无双头部受的不是枪伤,因他见俊人开枪,向楼窗一边躲闪,窗边柱上,本有一只钉窗纱的细钉,在她额角上,划破了一块皮,流血不止。俊人也当自己放空枪打坏了无双,故而忘其所以,奔上去捧住她额角,看得仔细,知是误会。猛想自己前倨后恭,有些难以下场,无双趁势把脖子枕在他臂上,呻吟不止,俊人更觉局促。幸得如海找了块湿手巾,替无双拭去血迹,又将随身带的橡皮膏,剪一块给她贴在伤处。俊人借此放了手,拖一张凳在旁边坐下,气愤愤的对无双道:“你背着我干得好事,居然姘起戏子来了,还要自己送上门去,把我的颜面丢在何处?我今天问你,究竟要死呢?还是要活?”

  无双听说,也不分辩,双膝跪下,泪流满面的道:“都是我一时糊涂,受人之愚,罪该万死,请老爷不必气坏了身子,我虽死也能瞑目。”说罢,把双手掩着脸,伏在俊人膝上,恸哭不已。俊人见此情形,好生不忍,叹道:“唉,你也太没主意了,怎的受愚受到如此地步,闹得外间人人知道。我若不将你处死,教外间说我一句帷簿不修,令我有何面目见人呢!”说罢,一声长叹,流下泪来。如海见了,从旁插口道:“古人说得好:过则勿惮改,既往不咎。这件事原不是姨奶奶之过,皆因近来那班新剧家,伤风败俗,惟色是图,所以女流无知,往往误落他们的圈套,但愿姨奶奶以后处处留意,吃了一场亏,学得百回乖,将来决不致受人之愚了。俊人兄也休得动气,姨奶奶究竟是一家之人,闲人闲话,本无交代,何必当作一件正经。况且姨奶奶业已改过自新,将来正好共享家庭之乐。为这点小事,何必多一桩气恼。姨奶奶跪在地上,仔细着凉,快起来罢。”

  俊人听说,也教无双起来。无双那里肯依,只跪着哭泣。俊人无奈,亲自搀扶,无双才肯站起,却还痛哭不止。俊人又安慰了许多好话,才得劝住她哭。如海见他二人已言归于好,料无他变,知他们必有一番说话,自己不便站在旁边,随即告辞出来,往华兴坊探望邵氏。走到弄口,见自己包车停着,还道车夫到此接他,并不在意。一推门,忽见邵氏、李氏二人都坐在客堂中,陪着一位女客。如海一眼看见那女客,不觉呆了一呆。原来这女客不是外人,便是他那夫人薛氏。薛氏一见如海,满面堆笑道:“你怎的也到这里来了?莫非知道我在这里,故而特地老远奔来接我的吗?”这句话说得邵氏、李氏都笑将起来。如海很为疑惑道:“你如何到此?”薛氏笑道:“我方才到火车站送一个亲眷回苏州去,路过此间,恰巧遇见这位王家嫂嫂,邀我进来坐坐,不道你也来了,正好一同回去。”

  如海听说,眼看着邵氏,怪她不该招薛氏进来。邵氏因薛氏在旁,不便明言,只对他呆笑。如海更觉模糊。你道薛氏真的为送亲戚到此吗?自然是一片谎话。她自那日在陈家吃喜酒,听徐氏露出口风,心知如海必有外遇,车夫阿福,一定知情,当夜正要盘问阿福,恰被如海回来冲散。薛氏暗教娘姨问如海坐的那个黄包车夫,打人何处拖来?车夫回说是火车站华兴坊来的,娘姨私向薛氏说了,薛氏暗暗牢记在心上,隔了几天,薛氏向如海说,因有事出去,须坐自己包车,如海便教阿福在家候着,自己坐了黄包车出去。薛氏又把阿福叫到楼上,问他少爷近来是不是讨了小老婆,外间租着房子。车夫笑说,这是没有的事,少爷怎会讨小老婆,也没租什么房子。薛氏脸一沉道:“你休瞒我,我早已晓得了,而且小房子在什么所在,我也知道,不是在火车站华兴坊吗!少爷的一举一动,我无一不知,只因我为人太忠厚了些,你们还当我是个木头人呢。你只知拍少爷马屁,与他连党,难道少爷是主子,我便不是主子?只怪平常待你们太宽了,你们都不把我放在眼内,好啊,连这种事都瞒起我来了。我并不是一定要问你,只因试试你们还有真心对我没有?只一试便给我试出来了,真是笑话。明儿我偏教你滚蛋,看我还有这点权柄没有?”

  阿福听说,把颈项一缩,手搔着脖子道:“奶奶休要生气。这件事不能怪我,都是少爷吩咐我,不准在奶奶跟前多嘴的。我若说了,少爷要停我生意的呢。”薛氏道:“少爷若叫你吃屎,你也吃吗?”阿福笑道:“只要我阿福做得到,主人吩咐,怎敢不依。”薛氏道:“我叫你说实话,你便做不到了吗?”阿福笑道:“奶奶既已知道,何必令我阿福为难呢。”恭氏道:“你们当宝货瞒我,我偏要问问。”阿福笑道:“既然奶奶要我说,我便说说何妨。少爷果然讨了小老婆,房子委实租在华兴坊,那原是奶奶自己晓得的。”薛氏又问那女的是谁?阿福道:“奶奶难道还不知吗?”薛氏道:“自然知道,不过偏要你说。”

  阿福笑道:“这倒奇了,我又不是金口玉言,那边的奶奶,原是奶奶认识的,便是在先住在我家的王家奶奶,是不是?我阿福并没说谎。”薛氏听了,颇出意外,暗说奇了,不料这小寡妇嘴硬骨头酥,竟会给少爷做小,怪道她们搬入医院后,一去不来。当时住在我家,我因她为人还算知趣,少爷虽然有些馋痨,我却并未疑心她们竟会弄出把戏。照此看来,那老的跌伤,也是她们故意做出来的花巧,借此可以避开我的眼睛,到医院中去适意。我聪明一世,竟懵懂一时,被他们瞒过。料想陈太太早已知道,故而他亲家姆说什么新姨奶奶,她就挤眉做眼的阻止。但他们这件事,欺我太甚,我焉能放她安逸。随叫阿福退去,自己打点主意,在如海跟前,却不露半毫声色。又过几天,如海在家,忽然倪公馆着人请他去商议要事,那时恰值阿福有事打发开了,如海便雇坐野鸡车前去。阿福回来薛氏假说:“少爷命你到华兴坊接他。”

  阿福信以为真,正待拖车,薛氏叫他且慢,待我换了衣服,顺便拖我到火车站去接人。阿福并不怀疑,拖着薛氏,直奔火车站,路过华兴坊,薛氏命他停下,问他少爷借的房子在弄内第几家?阿福说了,薛氏令他在外等候,自己上前叩门。玲珠开门,问是找谁?薛氏道:“这里可是姓钱么?”玲珠回说正是姓钱。李氏在楼窗口望,见薛氏,怪声怪气说:“姨,这不是少奶奶么!”薛氏听说,一抬头道:“哦,原来是王家妈妈,你好着么?我今天特地来望望你来了。”李氏还未回言,邵氏也在窗口探出头来,见是薛氏,猛吃一惊,正要回避,已被薛氏看见,高声道:“嫂嫂,你一向身子可好?我记挂你什么似的,你怎的一想都不想起我,这几个月工夫,不到我家来望我一望呢?”

  邵氏道:“难得奶奶到此,请客堂里坐罢。”说着忙同李氏下楼。薛氏见了邵氏,满脸堆笑,挽住邵氏纤手道:“好嫂子,几月不见,益发长得一朵花儿似的。若非妈妈同在一起,几乎教我认不得了。”说罢又道:“哎哟,我错了,现在我们已是一家人了,怎好还用去年称呼,叫你嫂嫂,应该叫你妹妹了,是不是?”这句话羞得邵氏粉颈低垂,无言可答。薛氏笑道:“好妹妹,你为何不开口,我们都是过来人,你难道对着我还要装新娘子吗?快坐了,我们好谈谈。”

  李氏初见薛氏,只道她得了风声,到此使醋劲寻事的,所以心中很是不定,今见她对邵氏如此亲热,而且说话中似乎已知如海那件事,口口声声,并无恶意,不觉喜出望外,慌忙找茶碗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与薛氏。薛氏接了,笑道:“妈妈你老人家腿上好了,看你脸上很有光彩,想必近来身子纳福。”李氏道:“都靠奶奶的福,我那腿伤已好了许久咧。”薛氏道:“原来如此,我自那日你到医院中去后,心中十分牵记,只恨没个空儿到医院中来望你。不过在少爷口中,听说你伤势日渐平复,我才略为放心。后来闻说你们出了医院,我很奇怪,你们缘何一去不来,连信息都不给我一个,还道你们耽搁在我家时,说不定我粗心大意,有一两件得罪你们之处,以致招你们见怪,心中很为抱愧。不料却为着少爷娶妹妹作了二房,因此藏头露尾的。其实这原是一件绝好的事,我因自己年纪大了,虽然生过几个女儿,还没子息,谁不想传宗接代,我素来最恨的,便是那班妇女为着一点醋意上,误了丈夫的百年大事,因此屡次劝少爷娶个二房。不过少爷素有一种古怪脾气,你越教他做,他越不肯做。你越不教他做,他越要做。似乎男人作事,不该正大光明的,须要偷偷摸摸,才显得他是个能干脚色。他那时一口回绝说,决不愿意娶校我为着这件事上,很同他闹了几次。因他枉为是个男子,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算是个人么。当时我虽然劝他娶小,但我心中未尝不虑及娶来之人,性情不知可与我相合。倘使将来三日两时淘气生事,也非家庭之福。但为着后代儿孙大事,也顾不得许多。如今有了妹妹,不但使我称心合意,而且求之不得。妹妹去年耽搁我家时,真所谓上和下睦,我家那班下人,至今还在牵记王家奶奶,若得你去做了他们的主子,怕不教他们欢天喜地么。兼之妹妹于女红针黹一道,无所不能,描鸾绣凤,件件都精,往常少爷夏天用的拖鞋,我自己不能绣花,务必央人代做,很为费事。如今有了妹妹,岂不便当许多,而且这几年,我因家务事,都要我一个人分派,千头万绪,把记性弄坏了,一来便要忘事。秀珍这丫头又一味的孩子气,不能替我分劳。得了妹妹,真是一个绝好帮手。只恨少爷不肯早些告诉我,不然这几个月来,不知能省却我多少心血呢。”

  李氏听她极口称赞邵氏,笑得口都合不拢来,嘻嘻的道:“奶奶的话,原是不错。不过少爷瞒着奶奶,也别有隐衷。一则免却气脑,二则,”薛氏不等她说完,勃然变色道:“妈妈说那里话,大凡妇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莫说少爷娶妹妹,这样一个于我有益的人,就使娶了个青楼中人,只知淫荡,不知治家的,我也不能向少爷寻什么气恼。我方才已经说过,妇女吃醋,最为可恶,难道我自己就肯犯这个毛病吗?”李氏吃她这顿抢白,满脸红涨,不敢做声。薛氏反露出笑容,向邵氏道:“妹妹这句话是不是?你同我相与许久,大约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想我可是这种人吗?”邵氏含羞带愧的答道:“奶奶见解极是,这都是我粗心之过。当时我因奶奶平日待我很好,这件事虽然是少爷主意,但我颇觉得对奶奶不住,因此没面目来给奶奶请安。讲到疑心奶奶有什么意见,无论奶奶不至于此,便是我等也决不能疑心奶奶的呢。”

  薛氏笑道:“对啊,这才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呢。”说着伸手握住邵氏玉腕,问她这里有几个下人?邵氏回说有一个粗使丫头,名唤玲珠。薛氏道:“哎哟,只一个丫头,怎够使唤,少爷也忒煞见小了,娘姨都不用一个,教这个丫洗了衣裳,不能上灶,上了灶不能烧火,怎样的忙得开呢!”邵氏道:“幸得家中人口不多,而且我们娘儿两个人,都是做惯的,因此忙的时候,自己动动手,丫头烧火,不是妈便是我上灶,所以还不觉得有甚么不便。”薛氏道:“话虽如此,但你这样一个娇皮嫩肉的人儿,怎能常做如此粗活。而且妈妈年纪大了,也万不能吃这种辛苦。你们没有知道,少爷为人,松在大头上,紧在小头上,往往如此,故我有些事,都自由自主,不去听他,他到那时,也就无可如何了。明儿我教我家的松江娘姨,到这里来帮忙罢。”

  邵氏道:“这个不必,我们这里一个人委实够用了。松江娘姨,奶奶自己要使唤的呢。”薛氏笑道:“好妹妹,你别闹客气罢。我同你又不是外人,老实说,一个小丫头服侍两个大人,怎能够用,若像我,一个人使唤三四个人,还觉得勉强呢。松江娘姨,粗做很为来得,不过我家已有了两个粗做娘姨,故松江娘姨在家中,原是多的,我因她做事十分勤俭,故也舍不得歇她,派她到这里来,实是最合宜也没有的了,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我俩乃是一般身分的人,难道我应该呼奴使婢你便该烧火上灶,少爷为人,原是糊里糊涂的,你虽然自己愿意,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邵氏见她言出至诚,也不便再推,随说多蒙奶奶抬举,真教我结草衔环,难以报德。薛氏笑道:“你年纪轻轻,不知那里学来的这许多客套。可惜你不是个男子,否则倒是个交际能手呢。”

  李氏见他们谈得高兴,便命玲珠到弄口面馆中去叫点心,薛氏听见,说妈妈不必费心,我昼饭还吃得不多时呢。李氏道:“奶奶难得到此的,这里地位落乡,没甚好点心,只可请奶奶吃碗鲍鱼面罢。”薛氏笑了一笑,又向邵氏谈了些闲话。不多时点心送到,乃是两碗鲍鱼面,薛氏只吃得几口,便放下筷说吃不下了。那一碗邵氏不吃,李氏在先也不肯吃,后来见他们都剩下了,想想给丫头吃很是可惜,当着薛氏面前,又不好意思再吃,忙唤玲珠收进厨房间去,自己夹脚跟进。那玲珠偷着呷了口面汤,被李氏看见,骂道:“小蹄子偷嘴。”玲珠吓得跑了。李氏独自一人,把那一碗面,和薛氏剩的半碗,一口气吃完,抹一抹嘴出来。刚坐定,忽见如海回来,薛氏便似嘲似讽的同他说笑。如海很觉诧异,再一看邵氏的眼色,心中已料及一二。当下笑向薛氏道:“你来得正好,我本打算接你到这里来玩玩呢。”薛氏道:“咦,奇了,你又不是这里的主人,要你请什么客呢?”如海笑道:“这就叫客请客。”

  邵氏、李氏都笑了。薛氏恶狠狠瞪了如海一眼,低声道:“你瞒着我干得好事!”如海笑道:“我又没瞒你,都为你自己不来问我,教我羞人答答的怎好开口告诉你呢。”薛氏冷笑道:“你好面嫩,什么事情都干出来了。难道讲一句话还害羞吗?”如海笑道:“谁有工夫同你拌嘴,我刚才被倪俊人叫去帮办家务,饭也来不及吃,虽然扰了他一顿大菜,肚子还饥饿得很,可有点心给我吃些?”邵氏道:“恰好方才有碗面多着呢,玲珠快端出来给少爷吃罢。”玲珠嘟着嘴,说没了。邵氏怒道:“莫非又被你偷吃了吗?”玲珠正待分辩,李氏抢口道:“你莫冤枉了她,是我因恐汤面放得时候太多,要发腻的。刚巧后门口有个老叫化子,问我讨饭,我已把这碗面给她吃了。”邵氏不言。如海道:“既如此,玲珠再给我去叫一碗罢。”玲珠因方才没吃着剩面,胸中很不高兴,懒洋洋的出去叫面。薛氏便问如海,方才所说倪老爷请你帮办家务,又是件什么事?如海笑道:“还有什么事?便是姨奶奶那件公案。”薛氏道:“莫非那新剧家拿到了吗?”如海道:“这班人消息灵通,一时休想拿得到他。俊人因与姨奶奶彼此弄僵了,有些不上不下,故而请我去做个引子。现在他二人已言归于好,不过方才那件事,说出来令人肉麻。”

  薛氏问何以见得?如海便把俊人装腔做势等情,一一告诉了他们,众人一笑将起来。薛氏随说:“这位倪老爷的脾气,也十分古怪。平时死要场面,一见小老婆,又骨头酥了,丈夫作事,务必有决有断,小老婆不规矩,理该逐出才是,留在家中,岂不是自要背硬壳吗!”如海笑了一笑。薛氏又道:“倪老爷三妻四妾,姨奶奶也忒杀多了,皇恩雨露,那能处处遍及,难怪姨奶奶要寻野食吃,这便是爱讨小老婆的好处。”如海卟哧一笑。薛氏又道:“他若能把几房姨奶奶搬在一起,或者还可有些管束,倘若仍放在外面,让他一个人自由自主,将来难保不生出别样事来呢。去年不是已闹过一桩把戏了吗!”如海道:“闲话少说,方才你讲什么要到火车站去接人,这时候火车已到了半天咧,再不去接,只恐那人等得不耐烦走了,今儿你这趟出来,岂不是白跑吗?”薛氏道:“听说这人今儿不来了。”如海笑道:“不来了吗!你在那里听来的?这里没人告诉你埃”薛氏道:“我早知道了。”

  如海笑道:“既已知道,为何又老远的奔出来呢?”这句话说得大众笑了。薛氏带笑道:“我也没工夫同你拌嘴,我今儿第一遭来望妹妹,正经还没讲,却缠了这许多闲话。”如海道:“我很奇怪,你们为何不到楼上坐,都却聚在客堂中,真的算是接待宾客不成?”邵氏笑道:“我方才因讲话忘却请奶奶房内坐了,正要请她上楼时,恰巧你回家来,一阵瞎说,又忘却了。此时倒被你讲一句现成话,如此请奶奶楼上坐罢。”说着自己先起身,薛氏随她上楼。如海因面已叫来,就在下面吃。薛氏走到邵氏房中,四下一看说:“这里外国家伙还不全,那沙发安乐椅是少不得的,我家多着,明儿差人送几张过来罢。”邵氏道:“这个不必,此地不妨将就,横竖没外人到来,不消铺排得十分齐整的。”

  薛氏道:“说什么没外人到来,房间陈设,岂能草草了事,请你从今以后,不准客气,缺什么尽向我要。你我二人若讲客气,将来父子兄弟,都要分庭抗礼了。”邵氏见她说得恳切,心中很为感激。薛氏又告诉她许多体心贴己的言语,少爷为人平日脾气如何,你须要如何如何,才能操纵如意。邵氏听了,几乎五体投地,觉薛氏为人,不但聪明贤淑,而且和蔼可亲,毫不做作大妇身分,我出世以来,还是第一遭遇见这种妇人,竟得与她同事一夫,真可谓三生有幸。不一会,如海上楼,对薛氏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一同回去罢。”薛氏答应着,又同邵氏谈了半天,临别时颇露依依不舍之色。邵氏亲自送出弄口,薛氏坐上包车,又叮嘱邵氏道:“明儿早起,我准打发松江娘姨过来,妹妹尽可随意使唤她。如有什么不到之处,不妨立时开销她,休讲情面。那沙发安乐椅等件,我也一并送来。”

  邵氏没口的称谢,如海已唤了部黄包车,与薛氏一同回家,满心以为薛氏场面上不同他闹,回到家中,定有一翻口舌。不料薛氏欢欢喜喜,和没事一般,反抱怨如海,这种正经大事,理该冠冕堂皇的行娶,男人家没有子息,纳妾原是桩正当之事,为何要鬼鬼祟祟,背着人干,给一班不知底细的人知道了,还当我吃醋,霸阻你娶妾,岂不可恼。如海听她这番说话,颇出意外,当下涎着脸赔罪道:“我错我错。当时我不该瞒你的,我因恐你泼醋捻酸寻事淘气,故而不敢在你面前道及。又谁知你是一个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观世音菩萨呢!”

  薛氏听了,嗤的一笑。这夜薛氏吩咐松江娘姨,明天到华兴坊去服侍新奶奶。又将她唤进房内,秘密嘱咐了几句说话,松江娘姨诺诺连声。次日一早,薛氏命车夫将自己房中的一张沙发,两张安乐椅搬出,雇小车装上,就教他押车,陪着娘姨,到华兴坊去。如海见薛氏肯把自己的物件,和贴身下人,让给邵氏,心中很为纳罕。暗说奇了,她为人素日器量最小,因何忽然变得大度宽宏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这句话是不准的了。不表如海纳闷,再说车夫阿福,带领松江娘姨,押着物件,到华兴坊,见了邵氏,说明来意。松江娘姨素与她们相识,此时改口称邵氏为新奶奶、李氏为太太。阿福又帮着替她们把榻椅排好,才回去覆命。邵氏等好生欢喜,十分感激薛氏,深悔当初错疑心她是个坏人,不该背着她做下这件事,否则住在一起,也不致如此冷落。松江娘姨又告诉她们,奶奶自你们走后,心中时常牵记,只因不知你们搬在何处,故而不能亲来探望,好容易打听得少爷娶了新奶奶,我家奶奶,真有说不出话不出的欢喜,便是我们一班下人,也没一个不欢天喜地的呢。邵氏听了,更为感激。正是:权把甘言行小惠好将毒计快初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回赠巨金美人仗义出重洋浪子逃生

  倪俊人自与无双言归于好之后,一连在爱而近路公馆中住了数日。无双在俊人这边,虽然定了心。但在美士一方面,仍不免牵肠挂肚。私下打发梳头娘姨进了几次城,嘱咐美士耐心等候机会,千万不可在外间胡跑乱走。目下风声紧急,倘落在侦探手内,老爷决不能与你善罢干休。美士已是惊弓之鸟,听她几次三番,差人叮嘱,心知俊人、如海二人,正用全力对付他,吓得躲在黄百城家中,不敢出来。百城见他连日未曾登台串戏,自早至暮,只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足不出户,愁锁眉尖,似有重大心事一般,心中暗自怀疑。又见时常有一个娘姨打扮的妇人,来找美士,两个人躲在僻处,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料想美士定必为着什么事情发作了,不能出面。不是妇女暗昧,便是钱债交涉,故而天天躲在家中,唉声叹气。随向美士盘问,美士多方隐饰,百城愈觉怀疑。那天可巧娘姨又来找美士,百城慌忙避出书房,却私下掩到书房皆后,侧耳窃听。无如他二人讲话的声音极低,百城听了半天,也不曾听出眉目。只听那娘姨说什么老爷奶奶,又是什么包打听巡捕房外国牢监,美士啧啧不已。隔一会娘姨走了,百城又向美士盘问,美士仍支吾以对。百城怒道:“我与你自总角至今,素称莫逆。古人交友以信义为先,照你这般藏头露尾,还成什么朋友。岂不闻朋友患难相共,就使你有不快意处,告诉了我,也可大家想想法儿,从长计议。况且你现今耽搁在我家中,倘有什么秘密之事,被我得知,我也未必至于出去通风报信,给包打听把你捉到外国牢监巡捕房去。”

  美士见他发急,又听他说出外国牢监巡捕房来,知他已听得方才梳头娘姨告诉他的话,情知隐瞒无益,不觉长叹道:“并不是我有心瞒你,只因我一时之误,干下这件不名誉之事,你素日考究什么道德不道德,所以我也赧于启齿。既然你要问我,我又何妨告诉你,难道还怕你出去坏我的事不成。不过你千万不可告诉你父亲。”百城道:“这个自然。”美士便把自己与倪俊人爱妾这番痕迹,从头至尾,一一告诉了百城。百城听说,也不免替他耽惊说:“你这件事未免干得太大意了。大凡官场中人,别的都不打紧,惟有吃醋心最重,岂不闻作官的不要名誉,只要金钱,有了金钱,好去买田地,买妻妾,这妻妾是他金钱换来的,如何肯让你受用。”美士道:“人家急得要死,你不替我设个法儿,还同我取笑呢。”百城道:“有何法想,你当日胆子太大了,如今胆子又太小了。我看躲一辈子也是没用,倘若出去,又恐不妙。”美士着急道:“这便如何是好?”

  百城道:“适才你不是说,那姓倪的巡捕房认得人,故而在外国地界,很有势力。但在城内,料想没甚妨碍,你又何必一天到晚,足不出户,忧闷最能伤人,若闷出病来,不是玩的。那边既有这个奶奶替你设法,从来做官的耳朵最软,床头之言,更为中听,隔几天或能将你这件公案消灭,亦未可知。如其不能,我看还是出一出码头,待风头过了,再到上海为妙。躲在家中,终非了局。今儿也是园开会,我父亲也在那里,你何不与我一同去看看,在城内包你不致给包打听捉去便了。”美士也因几天不出门,两腿怪痒,百城叫他同去看也是园开会,很可借此散心,当下便与百城一同出来。他家离也是园原不甚远,二人一路谈谈说说,转眼已到也是园门口。美士见门上粘着一张白纸,大书上海保城大会字样。美士看了,很不明白,忙问百城:“保城二字,是何意思?”

  原来上海自光复以来,有一班人以城垣阻碍交通,闭塞市面,提议拆除,此说一起,那些居住城内,平时为着夜晚归家,出入不便的,无不同声赞成,起初不过一句说话,此时将次实行。那一班守旧派人,大为反对,都说这上海城不但是个古迹,而且镇夺着阖邑风水,上海滩三字素有谣言,此城一拆,只恐上海全境要摊下水去,百万生灵,俱葬鱼腹,岂不罪过。更有一层可怕的,便是那班外国人,只能将十里洋场作为租界,不能占据上海全境,全仗这座城垣当作保障。倘若将他拆除,定被外国人占作租界。那时城内居民岂不都受外国人管辖了么!他们持着这两个问题,号召一班顽固党派,自第一问题提出后,那班怕死的果然云合景从,都说上海城万万拆不得。及至第二问题一提出,那赞城不拆城的,反减少许多,你道为何?只因这班人有一部分在城内置有地产,听说城一拆,外国人便要推放租界,他们莫不暗中欢喜,因城内地价较租界地价贱至百倍,如果放作租界,地皮一定涨价,他们就可发财,故而没一个人不愿受外国人管辖的。这班发起人,见声势不及那班拆城的壮,因此借也是园开会,以为联络地步。百城的父亲黄万卷,便是发起人之一。美士听了,暗笑这班人顽固不通,城垣本宜拆除,开会保全,有何利益,但既已来此,却不可不去听听他们演说些什么,也好作将来笑话材料,随同百城签名入常只见会场中人已挤满,演说台上,姑着一个人演说,但台下又有许多人,忽起忽坐,高声发言,会场秩序毫无,只听得一片嘈杂声音,也不知算是演说呢,还算打架。美士在人背后站了一会,非但没听出什么,反觉得有些头疼脑涨。万卷见了他二人,慌忙上前招呼,说你们来有几时了,美士道:“有一会咧,老伯这里开会之事如何?”

  万卷摇头道:“丧气丧气,我们这里开保城会,不料竟有拆城的奸细混入,方才上台演说,被我们逐出去了,只恐里面还有余党呢!这保城一事,少年人多有不赞成者,难得你却与我们同意。夫城之为物,所以御敌者也。古人金城汤池,犹恐不固,而今竟有拆除之议,何异自毁篱,能不召夷狄之祸而贻后世之忧哉。丧心病狂,莫此为甚矣。”美士最怕万卷掉文,听他又在那里之乎者也,心中暗暗着急,幸得有人把万卷叫去,美士如释重负,忙对百城道:“我们走罢。”百城道:“即来之,则安之,你怎的如此性急?”美士道:“这种开会,毫无秩序,人声鼎沸,还听得出什么演说,我们挤在这里,听他们胡闹,还不如到城隍庙玩去。”百城笑道:“你就是没长性不好。既如此,待我回明了父亲再走。”

  美士拖了百城,向外直奔道:“回什么父亲,你若真的要学那古人所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只恐还差得远呢。”百城道:“对咧,若不回他,少停准得吃他这两句说话。”美士道:“谁教你有这种父亲的呢!”百城笑道:“你说出呆话来了,父亲可以随意拣选的么?”美士大笑。两人匆匆出了也是园,仍旧步行到城隍庙内,兜了一个圈子,又在得意楼泡茶,直到日色衔山,才相将回家。万卷正怒气勃勃,坐在客堂中吸旱烟。一见百城回来,把烟杆头向地下一掷,厉声道:“站住了。”美士知道方才那话儿发作,一溜烟奔回书房,不敢出来。晚饭时候,百城仍来陪他用膳。美士笑问:“适才你父亲对你说些什么?”

  百城笑而不言。隔了一天,梳头娘姨又来,美士问他,奶奶可曾替我想出什么法儿,我在这里实在躲得不耐烦了,一则朋友家不比自家,常住有许多不便,二则我究竟是个男人,成日的足不出户,准要闷出病来。你家奶奶,倘有法想个好,如无法想,还不如让我出几个月码头,再图相叙为妙。娘姨道:“奶奶教你耐心静候机会,不可在外面胡跑乱走,没教你出码头埃”

  美士道:“奶奶虽然不许我出码头,无奈我除却这条道儿,实无他法,上海地面上,你家老爷耳目众多,我又不能绝迹不到租界上去。倘被他们拿住,未免连累奶奶。如今你奶奶虽然留我在上海,但我仍不能同他相会,与出门一般无二,反不如让我出门,到可以彼此放心。还有一层,出门一遭,少不得要几百块洋钱盘费,我两手空空,很是尴尬,因此还要向奶奶商量,拜烦你顺便向她提起一句,多少弄几百块钱给我,济吾急需。”

  娘姨回去,便把这番许告诉无双。无双心中颇不愿意美士远离,听他的说话,亦甚有理,暗想:这几天老爷虽然住在我这里,但我总不便替他讨情,这件事固然是他见色动心之过,一半还是我害的。他如今躲在城内,不敢出头,设身处地,着实可怜。不出来未免受朋友耻笑,出来又恐吃捉,出码头果然是万全之计。但他外埠人地生疏,举目无亲,处处非钱不行,手内空空,怎生动得一步,我不给他帮忙,更有谁肯给他帮忙。无如我一时手头也没现款,如何是好。想了一会,在首饰匣内寻出几颗珍珠,命梳头娘姨拿到三马路宝珠店去估看,倘值到七八百洋钱,就给我卖了罢。娘姨领命,到三马路昼锦里见有一家三开间石库门的珠宝铺子,睹想这铺很大,定可多卖得几百洋钱。谁知店中人见她是个女流,而且是帮佣的打扮,疑她来历不明,意欲吃她便宜货,只还二百块钱。娘姨赌气,拿到旁的一家估看。这家算还诚实,肯出五百块买他。又跑了几家,都不出五百之数,觉得去无双限价尚远,只得将原物带回,告诉无双,说珠宝店只肯出四百块钱。无双皱眉道:“老爷买他的时候,足足化了八百块钱呢。目下等钱使用,不得不由他们杀价。你拿去不论多少钱卖了罢。”

  娘姨重复回到三马路,卖得五百块钱,却私下藏起一百,只给无双四百块钱。无双叹口气收了。次日无双取出这笔钱,又添上几件金饰,教娘姨拿往银楼中,兑了十二两金叶,仍命他送进城去,又教他对美士说:现洋放在身畔最为危险,金叶一物,可以贴身藏带,而且到处换得到钱,此番出门,最好到东洋去,因他年纪尚轻,若在中国各处,恐受匪徒诱惑,日本地方,学堂很多,有了这许多钱,也可念念书,长些学问,切不可任意挥霍,流落无成,少年子弟,往往被女色误了终身,他须要记得此番得罪之由,初不可再犯这件事。听说日本地方,有一班下处女人,最为混账,遇见中国少年男子,便百计引诱,教他务须自己拿定主意,休上这班日本妇人的当。异乡作客,最要紧的乃是衣裳多穿,吃食留意,件件都要自己当心,切不可像在家时那般任意。到了那边,务必时常给我信息,通信的地方,就由你家转交便了。几时动身,也须问个明白。娘姨连称晓得,无双又在抽屉内寻出自己一张小照,交与娘姨说:“这张照他日前问我要,我没肯给他,今儿你替我带去,对他说,见了这张照,便和见我自己本身一般,休得牵记分心,须要读书力图上进。他的小照,我这里有着,也不必拿他,这些说话,你可记得千万不可遗漏一句,你去罢。说罢,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娘姨道:“奶奶休得如此,后来的日子长呢。”

  无双含悲不语,娘姨当下雇车进城,到黄百城家中,找寻美士,恰值美士又同百城到城隍庙游玩去了。娘姨无奈,只得坐在客堂中等候,又被黄万卷呆头呆脑的问长问短,把她问得十分窘迫,幸得造作几句鬼话,将他搪塞过去。将近黄昏时候,才见美士、百城二人笑嘻嘻的回来,美士一见娘姨,即忙敛住笑容,招呼她到书房内去。百城知趣,自与万卷说话并不跟他进去。美士走进书房,一开口就问娘姨那话儿有没有?娘姨道:“有的。”

  美士大喜,看她在怀中左掏右摸,心中估量,摸出来定是一大卷钞票,不料却是个小小手巾包儿,又见她打开手巾色,露出一张小照,一个薄薄纸包,不觉心中冰冷,暗说糟了,我问她要钱,她却给我这牢什子的小照,到此地步,还要讲什么虚花头的爱情,送什么小照,懒洋洋的接在手中,觉得这小小纸包,分量很沉,慌忙拆开一看,原来是黄澄澄的金叶,不由的心花怒放道:“奶奶把这东西给我做盘缠吗?”娘姨道:“正是呢,她说现洋藏在身畔,只恐路上歹人多,偶而露眼,最为危险,故而兑了七百多块钱金叶,以便你容易收藏,而且到处可以换钱使用,比现洋钞票更为稳当。”

  美士听说,暗暗佩服无双虑得周到。娘姨又道:“奶奶教你此番出门,最好到东洋,不可到中国别码头去,因中国内地各处,常有一班坏人,诱人为非作歹,故而万万去不得。东洋地方,学堂很多,你有了钱,也可自己念念书。”美士听说,微微一笑,暗想我本有游日之意,他教我到东洋去,果然中听。讲到念书一层,往日我在学堂肆业的当儿,还时常要装病逃学,难道老远的奔到东洋,还要念什么书不成,可笑妇人浅见,往往说出不近人情的话来。又听那娘姨道:“据说东洋还有什么下处女人,最爱勾结中国少年男子,你须记得,此番为着女人身上坏的事,千万不可再走这个道儿。”

  美士听说,忍不住好笑,暗说她的醋劲也太很了。我在上海,她不许我相与别的女人,我到东洋她又预先定吃日本醋了。娘姨又道:“奶奶说的,这张小照,你日前向她要过的,故命我带给你,教你以后见了这张照,如见她自己本人一般,不必心中记挂。”美士点头微笑道:“奶奶还有别话吗?”娘姨道:“别的没说什么,不过叮嘱你,作客不比在家,第一衣裳要穿得和暖,第二吃食须要留心,异乡外国,没人替你照应,件件要仗自己,千万不可同在家时这般大意。”

  美士听到这里,觉得无双一片至情,流露言外,心中未免感激,颇悔自己待她没诚心,很有些对她不住娘姨又道:“奶奶还教你到了东洋,务必常给她信息,那信不妨寄在我家。”说时在怀中摸出一张纸条道:“这便是我家的地址。”美士接过,与金叶小照一并贴身藏好。娘姨问他,大约几时动身?美士道:“动身必须预备行装,大约还得耽搁三天五天,你隔两天再来听我的回音罢。”娘姨去后,百城进来道:“那边奶奶替你设法得怎么样了?”美士摇头道:“有何法想?我的意思,不免出码头咧。”百城道:“方才那娘姨来说些什么?”美士道:“她来告诉我,无法可施,教我自己设法,如其也没法,想还是出码头。”百城道:“我原说出码头为妙,倘若你早听了我的说话,也不致白熬这许多日子闷气咧,但不知你现在预备出码头往那里去?”美士道:“我打算到日本去。”

  百城笑道:“你志气好远啊,一开口便是日本,为何不说到美国去。你不过出门避仇,又不是去国亡命,缘何要远涉重洋到扶桑三岛呢?我劝你还是往苏杭等处,暂住数月,待锋头过后,再回上海为妙,休得飘洋过海,远适日本,既省盘缠,又便往来,岂不甚好。”美士道:“你那知此意,我出门虽然为着避仇,但日子长短,一时还说不定,若往中国内地,我又无事可干,天天玩耍,一则我没这许多闲钱,二则也要荡坏自己身子,我平日久欲游学日本,此时天假其便,一样的出门,何不到日本去念他几年书,回来也可干些事业,你道如何?”

  百城听说,向美士面上端详了一会,摇头晃脑的道:“孺子可教也。不料你竟有如此大志,懊悔当时小觑你了。我很赞成你方才那片说话,不愧至理名言,你的见识,委实比我高出万倍。可惜你当日误交一班下流新剧家,跟他们登台串戏,干那吊膀子骗女人的勾当,留下这个污点,有亏道德。倘能把一样的工夫,用在学问上,将来一定是国家干城之大器也。”说罢,把右腿搁上左膝,头动不已。美士见他又在那里发呆,心中十分好笑,暗想我此时正在无聊,何不将这书呆子作弄作弄开开心,假意正色道:“你休重提此事,我已后悔无及的了。从今以后,决计改过自新,学得本领,替国家效力,倘若将来得为总统,一定升你做教育总长,以报今日知己之恩。”

  百城笑道:“漂母一饭,尚不望报。我只一言,难道倒要你图报不成。你如果能改过迁善,将来必非凡品,我等望尘莫及。”美士笑道:“老兄何必自谦,我素知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日后教育总长一席,除了你实无第二人可以担承。”百城笑道:“这个万万不敢。”美士道:“你也不必推辞了,姑且担承几时罢。”百城连连摇头,猛然笑道:“呸,你疯了吗?这些梦话,说他则甚。我且问你,你往日本去,这笔盘缠和学费,那里出产?”美士敛眉道:“我正因这件事为难呢,目下已有一百多块钱积蓄,不知够不够”百城道:“我看你又在那里做梦了,这几个钱当来往船钱还不够呢。”美士道:“照你这般说,我只可不去了。”百城道:“你莫灰心罢。古人云:朋友有通财之谊。岂不闻管鲍分金,千古传为美谈,我与你多年同学,叨在知己,这件事一定替你设法帮忙便了。”美士心中大喜,假意道:“你也没钱呢!”

  百城道:“我没钱,家父很有些藏着,他素日欢喜好学的人,知你为着出洋求学之故,一定肯帮助的,你休着慌,我马上对他讲去。”说着,连窜带奔的跑出书房去了。美士见他信以为真,自觉好笑,暗想这书呆子平日一钱如命,不料今儿被我几句鬼话一哄,竟哄得他情情愿愿,向他老子要钱给我用,真可谓绝世奇闻。我虽然有了无双的七百多元金叶和那日当典当下来的一百多块钱,只恐到了东洋还不够花费,难得他愿意贴我,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大约我吴美士命中应该发财了。想罢,一阵大笑。百城出了书房,见他父亲不在客堂中,知他必在楼上时习书室干功课。原来万卷家中有两间书房,楼下一间,叫做二酉草堂,是给百城读书的。楼上一间,叫做时习书室,是他自己干功课的地方。除妻子以外,别人不准进内。当下百城奔进楼上,见房门虚掩着,即忙轻轻推开门,闪身入内,只见万卷正襟危坐,面前摊看一本书,一手执笔,一手扶头,眼架着大眶子眼镜,由玻璃中露出两眼,睁得和铜铃一般,目不转瞬的钉在书上,咬牙切齿,似乎要把这本书吞下肚去光景。百城知他父亲所做的一部孟子新注,才注得半部,此时正在用功,不敢惊动,只得不声不响的站在后面。万卷一回头,见了百城说:“你上来作甚?”

  百城不敢就提那话儿,回说没事,我上来看看父亲注书注得怎样了。万卷道:“你来你来,这孟子上陈仲子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矣,后来那井上有李,不知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呢?还是他自己亲眼目睹的?若说是别人告诉他的,上句明明是耳无闻了,如何听得出?若说是陈仲子亲眼见的,则陈仲子业已目无见矣,如何看出?你想想这里头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吗?”百城想了一想道:“我也看不出什么意思,大约是孟子失检罢。”

  万卷道:“我也这般想,但孟子者圣贤也,圣贤而失检,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只是我那新注,颇难下笔,倘直注是孟子失检,一则对不起古人,二则孟子圣贤之名,被我轻轻一注,岂不大受影响。吾人执笔,须要宅心忠厚,不可逞一时之快,贻后来之忧。昔金圣叹评三国志,以关公诛颜良、文丑为刺颜良、文丑,一字轻薄,致召杀身之祸,可不慎欤。故我已做了一篇代孟子弥缝缺点的注脚,你看如何?”说时将一张浓圈密点的草稿,给他观看。百城见纸上潦潦草草,写着:夫陈仲子者,古之负气人也。居于於陵之上,室人偶忤之。仲子愤然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是可忍,孰不可忍,乃迁至井边居焉。且效伯夷叔齐之耻食周粟。然人孰无饥,仲子负气耳。当其饥火中烧时未尝不大张厥口,以求一嚼而快意焉。乃于百无可食之中,瞥见井上之残李焉?是李也,其巨异常,惜为螬食其实且过半矣。仲子默忖曰:“吾闻螬食之果,其实必甘,予其取而食之,乎顾予已设誓矣,无宁不食,一日不已至二日,二日不已至三日,三日而仲子之目欲视而无光矣,耳欲听而无声矣。且饥肠雷鸣,不能自抑。仲子憬然曰:予其死,乎闻之人之将死也,五官百骸,为之先驱,而心最后焉。今予耳予目已死矣,予心之死,亦在指顾闻耳,奈之何哉,然予死不食耳,得食必无死,顾得食亦匪易,彼井上之李,其予之续命汤乎,第仲子目无见矣,焉得李,犹幸有匍匐摸索之一法也。于是虎咽狼吞,三咽而荆未几而仲子耳始有闻,目始有见,世之好为负气者,可以鉴矣。百城看罢赞道:“父亲所注极是,当时大约真有这片道理,孟子未曾提及,却在千古之后,被父亲说破,不知父亲怎样理会出来?”

  万卷笑道:“你年轻少不更事,须知人生在世,立德立功立言,惟立言始能传流万世,不可不以慎重出之。动笔之时,一定先要闭目静坐,息虑宁神,然后心与神会,腕与心通,笔之所至,无往不利。还须一稿之后,几经推敲,才可行世。我做书即本此意。刚才宁神默坐时,仿佛陈仲子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这一片道理,故我才有此妙文。近来往往有一班人,早上动笔,晚间出书,不管文理好歹,不问看的人有益无益,只消骗得钱到手完事。这班人不能当他立言,只可当他出货。譬如一个磨子,上口装了米,下面可以研出粉来,这种人肚子里袋下饭去,一部分化作文字行世,一部分变成尿粪肥田,各有妙用。”说罢大笑。百城见他高兴,乘间告诉他美士欲往日本求学,万卷也十分赞成,说日本读书,果然很好,皆因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徐福奉命往海外三岛求药,携带童男女五百,一去不还,这便是日本人的原始。当时徐福很有些书籍带去,故中国所无的书,日本颇有流传,若去读书,必能长进许多学问。难得他有此大志。百城又提起美士因缺少盘缠学费,欲向我家借几百块钱应用。万卷一闻此言,勃然变色道:“什么话。他既然没钱,还要到日本去则甚?中国又不是没有学堂,要做什么花头到日本,去成什么用!你莫替他做说客,也休上他的当。这种做戏的人,最靠不住我有钱,自己花费不来,还要他代花不成?快去回绝他,没钱可借,再教他赶快搬移别处去。他在这里白住白吃了半个多月,不要他贴房饭费,也算客气透顶的了,还想借钱用不成?真是岂有此理。”说罢,气得脸都青了。百城遭了一鼻子灰,诺诺连声,退出时习书室,心中不胜懊丧,深悔适才在美士面前夸下大口,此时如何回覆。左思右想,暗说有了,我历年积蓄下的钱,也有五六十块了,不如拿来送给美士,也可尽朋友之谊。当下回到自己房中,在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手巾包,打开一数,共有五十六块钱,自己留下六块,拿着五十块钱,下楼到书房中交给美士说:“父亲因一时手头不便,这五十块钱是我自己的。”

  美士笑逐颜开的收下,再三称谢。百城又问他可曾择定行期,美士道:“我看报上大后天三菱公司有一只神户丸,开往日本,我意欲搭这号船,不知可来得及。”百城道:“你还要预备什么呢?”美士道:“没甚预备,只消弄几套洋装,和东洋服装到手,就可动身了。”百城道:“做起来,只恐三五天来不及罢。”美士道:“新做的自然来不及,我有一个朋友,素做出租戏装班底生意的,这种旧衣服很多,明儿写封信叫他来,向他买几套便了。”百城点头称是。次日美士果然写信叫他朋友到来,只化了三十块钱,买得十来套西式衣服,和日本衣服,还有四五顶帽子,百城连说便宜。美士道:“这些东西,他都在北京路旧货店买来的,三十块钱还有赚头呢。”

  第二天一早,无双的梳头娘姨又来打听美士行期,回去对无双说了。无双柔肠欲裂,暗暗伤心,忙教娘姨在泰丰公司,买了十多块钱路菜,送与美士,又千叮万嘱,教他路上寒暖不常,善自保重。自己因出门不便,恕不能亲送了。美士颇为感动,到得启程这天,美士清晨起来,将行李等件,一一结束停当,雇两乘黄包车,一乘载着行装,辞了百城父子,正待登车,忽又转念道:“不好,我往三菱公司码头,势必经过租界,若被侦探遇见,岂不仍要吃捉,那时真变作功亏一篑了。”百城见他踟躇,忙问为什么事?美士说了,百城道:“啊唷,我也不曾料及,这便如何是好?”美士猛然失笑道:“有了有了,我何不如此如此,定可掩过侦探的眼目。只消一登船,就可太平无事了。”百城拍手称妙。当下提着皮包,重复回进书房,取出一套日本装穿上,又把当日扮戏用的一片假须粘在上唇,百城见了大笑,说活像一个卖鸡蛋饼的蹩脚东洋人。美士笑道:“只消逃命,那管蹩脚不蹩脚。”

  化装既毕,又将一顶小帽戴上,帽檐压至眉际,提着皮包,辞了百城,出来跨上车,拖出西门,直向三菱公司码头进发。美士一路上心旌摇摇,恐被侦探看破。见有人望他,慌忙把脖子向领内乱缩。幸得他所穿的东洋大衫,领口宽大,故而下半个头埋在领内,上半个头罩的帽内,没人识破。一到码头,先将行李落了船,然后再到公司中购买船票。那公司中卖票的日本人,只当他是本国人,操着日本语同他攀谈,美士忙道我是中国人呢。那日本人对他仔细看了一看,才知他是个赝鼎,不觉笑将起来,即便改口讲那三不像的中国话,问他姓名职业,美士假捏了一个名字,推说是做小本生意的,那人又向他要小照,美士惊问所以,那人告诉他中国人要到日本,须在护照上粘贴小像,否则不准登岸。美士幸得身畔藏有一张二寸照片,即忙取出给了那人。那人一看,说以前的照不行,一定要新近拍的。美士道:“这张照我拍得不满一个月呢,怎说不是新近的。”那人道:“你莫说谎罢,照上还没胡子,你嘴上的已这般长了,一个月那有这样快。”美士笑道:“我的胡子是装上去的,你不信,我除给你瞧。”那人大笑说:“你这支那人也忒杀古怪了。”

  不一时,护照船票填好,美士回到船上,在舱中换了衣服,露出本来面目,看表上已近正午时候,忙拿些饼干出来,吃了充饥,自己闭上门,坐等开船,不敢跑出舱面走动。坐到午后三点钟光景,忽闻几阵汽笛,一片人声,身子微觉摇动,知道轮船正在启碇离码头,他心中一块泰山般大的石头,担了半个多月,此时才得轻轻放下。隔了一会,微闻机声轧轧,这神户丸已鼓轮出发,离了黄歇浦边,浩浩荡荡,直向东洋大海而去。正是:吊膀工夫休自诩,埋头风味且亲尝。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一回庆宜家丈夫迁金屋感阋墙公子走天涯

  前书说到美士趁着神户丸轮船,一声汽笛,开出浦江,直向扶桑二岛而去。在下这部小说叫《歇浦潮》,做书的一枝秃笔,未便跟往日本去写东海波,只可将他这边事情丢过,再表那钱如海的正室薛氏,自亲往华兴坊如海藏娇之所去后,对于邵氏竭力殷勤,次日又派了个松江娘姨前去服侍,邵氏等自然满心感激,兼之松江娘姨本是个老于帮佣的,作事甚为精明强干,比那小丫头玲珠相去何啻天壤,有些事用不着主子开口,她早已预备得舒舒齐齐了,乐得个李氏笑口大开,终日欢天喜地。薛氏又时常差人送长送短,有时可口小菜,有时应用的零物,差不多天天有人来往,更奇的邵氏这边缺什么,第二天薛氏便差人送什么来,好似未卜先知一般。邵氏受了她许多物件,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屡欲亲往新闸去候候她,都被如海所阻。邵氏也因自嫁如海以来,还没叩见过老太太,此一去免不得有许多礼节,因此也就一天一天的缓将下来。这一天邵氏听新闸来人说道,薛氏偶感风寒,微有咳嗽,觉得再不去望她,心中实有不安,忙向如海说知。如海笑道:“你信她呢,那里来的病,她素来就是装腔做势惯的,偶而冷淡了她,她马上害病,身子睡在床上,饭却吃得下三四碗。你若不去探她,她睡得不耐烦了,倒很容易好的。你如郑重其事,替她请大夫诊治,那可糟了,她至少也得躺上三五天。我当初也被她吓过几遭,后来看得惯了,只得由她去病病好好,反觉太平许多,你还要上她的当去望她则甚?”

  邵氏道:“不是这般讲的,究竟她是正室,我为偏房,理该我去候她。况且她已先来望过我,我还未答礼,此时她偶然感冒,虽说不打紧的病,但我再不去望她,她纵不见怪于我,只恐下人们不免要议论我恃宠自大了。况且我在老太太跟前,还没请过安,这番一去,以后便可时常来往了。”如海笑道:“也罢。常言道:丑媳妇终要见公婆。何况你是个美媳妇呢。”邵氏听说,对他斜睨了一眼。如海笑道:“你快换衣裳罢,我叫人配马车去了。”邵氏更衣既毕,如海的马车也来了。邵氏又对镜掠一掠鬓,薄施粉黛,才与如海一同上车,径往新闸。如海因邵氏第一遭来家,忙教人在客堂内高烧红烛,然后请老太太升堂叩见。老太太素爱邵氏,此时变作一家之人,自然分外欢喜。薛氏虽说有病,却并不睡倒,听说邵氏一到,慌忙赶出来拉住她手,问长问短。如海在旁边笑道:“你们两个还没见过礼呢。”

  邵氏忙请薛氏上坐,薛氏笑道:“这个万万不敢,我们两个仍是平辈,理该行个平礼才是,那有上坐的道理。”两人谦逊了一回,仍平拜四拜。接着秀珍姊姊上来拜见姨娘,邵氏慌忙叩头答礼。薛氏又命一班下人,都来叩见新奶奶。这新奶奶三字,乃是薛氏想出来的,因恐叫姨奶奶,邵氏听了不舒服之故。见礼既毕,薛氏请邵氏到她自己房中坐下,邵氏道:“因闻奶奶玉体欠安,特来问候,想必此时已痊愈了。”薛氏笑道:“我不过昨夜略受了些凉,早上微有咳嗽,并没甚病,难为妹妹老远的奔来望我,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邵氏道:“奶奶说那里话,我本当早来拜望奶奶,只因家中抽不出身,故而迟至今日,奶奶如不见怪,已是我的万幸了。”

  薛氏笑道:“呀,你又要客气了,什么奶奶不奶奶,我们乃是姊妹呢。我老老实实叫你妹妹,你为何不叫我姊姊,却奶奶奶奶的乱叫,以后不许。”邵氏见她说得恳切,只得收口道:“难得姊姊如此见重,令我感激无地。”薛氏道:“请你以后别闹浮文罢,我同你现今已是一家人了,用不着相瞒,今儿我身子果然有些儿不舒服,都为家常闲事累人,老的呢老了,不能干事,小的又一味孩子气,少爷忙的是外边店务,家中事无大小,都要我一个人分派,小菜咧,柴咧,米咧,油盐酱醋咧,亲戚送礼咧,偶而忘却一件,临时就不免周折,我一天到晚,替他们烦这些瞎心思,又没个得力帮手商议商议,因此累得满身是病,一发便气喘头疼,又不敢将息,怕的是没人接替。如今有了妹妹,真教我放下一件大大的心事,将来如有疾病,少不得还须妹妹帮忙。”

  邵氏还未回言,薛氏又道:“只恨妹妹住得太远,不然便可时常到我家来,帮我调度调度,日后也不致生手咧。”邵氏道:“承姊姊推爱,只恐我年轻没有当过家务,这重任担当不起罢。”薛氏道:“那有担当不起之理,无论何事,只消一惯就轻松了,待我得空,到你那里来教你便了,还可顺便望望你家妈妈,她老人家这几天身子可好?”邵氏道:“靠姊姊的福,她素来十分康健,吃得下做得动的。”薛氏道:“可怪近有一班老人家身子都康健,便是我家老太太,也没甚疾病,偏是我们中年人,时常害病,真有些怪气。”说时又笑道:“妹妹身体原是好好的,我说中年人,未免太混了。”彼此谈笑多时,薛氏留邵氏吃了晚饭,又要留她过宿,邵氏再三辞谢,说家中只有老的一人,生怕照顾不周,故我务必回家,薛氏只得罢了。邵氏仍坐来时的马车归去。这夜如海回见薛氏,满面不高兴,气鼓着嘴,两眼水汪汪的,望着他露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模样,笑道:“你为什么又动起气来了?莫非她方才俯就你错了吗?还是你要尝尝酸溜溜的滋味?不过这句话可说不出的,你要吃醋该早些吃,此时人家竭力俯就你,你反要吃醋,可就难以为情了。”

  薛氏怒道:“呸,放你的狗屁,我动什么气!我气的在你家一辈子不得出头,上有老,下有小,三餐茶饭,四季衣衫,都要我一人分派,天天烦得不得了,又没人替我做个帮手,因此在这里怨命。你放什么臭屁,谁会吃过醋来?”如海笑道:“这般说,我倒冤枉你了。若说分派家事,原是掌家主妇的特权,那一个轮得着与闻,你怕受累,别人还想望不着呢!”薛氏变色道:“谁霸占你家的特权?那一个爱管尽管,谁人想望不着,你快说出姓名来,我马上让她便了。”

  如海笑道:“我不过譬方譬方,你又要捏着鸡毛当令箭咧。究竟为着这点小事,也犯不着动气。讲到家务,你已经管了十多年,从没说过半个难字,为甚今儿平白地怨起命来。试想我家除你之外,还有那一个可以管理内政。老的七十多岁了,小的才只十几岁,就使给他们掌管,不多几年仍要出阁的,那时更推谁去?莫非你要我一个人独管里里外外的事吗?我看你也未必放得下这只手罢!”

  薛氏道:“为甚放不下,当初我原为你家没人管理家事,我才接手的。如今你既已有人,为何不接她回来,分些责任,却和菩萨般的,供在外面,难道我生就苦命,应该替你们烦劳一辈子的吗?”说罢,哇的一声哭了。如海顿足道:“唉,你素来是个聪明人,怎的忽然想不透了。我不接她回来,只恐你们多存意见,气气恼恼,大家没趣,并不是有心供养她在外面,一个月也得多花四五十块钱的开消。但她在那里,也并不是天天扮菩萨享福的,各人有各人的事,一家不晓得一家的苦处罢咧。讲到这里的家务,原该是你掌管的。如果你觉一个人太烦劳,待我明儿问问她,她若肯搬到一块儿来,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那时你再指派她管理什么便了,有话尽可好好儿讲,何必哭哭啼啼的呢。”

  薛氏仍不做声。如海又讲了许多软话,才哄得薛氏上床安睡。如海暗想,薛氏平日为人最是好胜,缘何今日忽然自甘让步。听她方才一遍说话,虽不免含着几分酸意。但把掌家之权,情愿让人,也大背她昔日的行径。邵氏从我时曾要求不和大妇同住,若能给她当家,料想也决无不愿之理,大约我钱如海要发财了,所以恶人迁善,妻妾相安,如果能随意,也是人生在世一件极快乐的事呢。次日薛氏还没睡醒,如海先起身,用罢早点,径往华兴坊。邵氏才起来,还没洗面,见了他道:“你今天怎的来得这般早?”

  如海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你若不肯,我就不说了。”邵氏笑道:“什么事?隐隐约约,教人听了纳闷。你没说出口,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道肯与不肯呢?”如海道:“说起这件事,也并不十分为难,不过我先要同你提一句:当时我们租借这里房屋时,原为瞒着家里起见,本是暂时之计,就是我答应你不住新闸,也为这层意思,免得见了面多一桩气恼。如今事已叫穿,你们二人已会面多次,你也亲往新闸去过,我看你们两个人,十分亲热,正可趁这个当儿,搬了回去,一则此地虽然也是自己租借的,但给外人总不免说一句小房子,很不体面。二则一个月也可省却四五十块钱开销。三则我家老太太很疼爱你,你去了,她一定欢喜。四则你姊姊因身子时常多病,意欲让你当家,你一过去,便可独掌大权。五则那边人手多,既热闹,又有人服侍,不消你娘儿们自己动手。六则也可免我奔走之劳。不知你愿意不愿意?”邵氏犹豫未答。李氏接口道:“有甚不愿意的呢!只消奶奶肯让她当家便了。”邵氏道:“妈莫这般说。当家本来是奶奶熟手,我也不必一定要得当家,才肯住回去的。况且妇人从夫,嫁了少爷,该听少爷的吩咐,少爷要怎样,我就怎样便了。”如海大喜,屈指算了一算道:“今天是四月二十,这里房租,月底顶期还有十天,料想来得及整备了,趁这个月内搬回去过端午罢。”

  邵氏答应了。如海当夜回家,向薛氏说知,薛氏喜不自胜,忙令人将秀珍姊妹的房间腾出,预备给邵氏作卧房,却教她姊妹住在老太太房中。秀珍姊妹很不愿意,薛氏怒道:“你爷要讨小老婆,我也没法。若不把正房间让她,叫人说我一句小器,你们愿意听吗?”

  秀珍姊妹不敢多说,薛氏又命人把先前陈太太住的那间房子,收拾干净,随意摆些器具,给李氏下榻。这边收拾停当,那边也预备舒齐,如海命车夫阿福,雇了几乘塌车,将华兴坊的器具物件,一齐搬回新闸。邵氏同李氏坐着马车先去,薛氏接见,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亲热,又带她看了房间。邵氏知是秀珍姊妹让她的,心中很觉过意不去。李氏见去年陈太太等所住那所房间,如今居然被她独占,喜得一张橘皮脸上满露皱纹,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连老太太也十分欢悦,邵氏进房请安时,命她坐下,与她谈了半天话。如海又替邵氏封了几个四角洋钱的小包赏封,赏给一班下人。这天钱家一门,没一个不欢欢喜喜的。单有秀珍姊妹,因卧房被占,略有几分不快。但薛氏预先叮嘱他们,不许放在面上,所以也是满脸笑容。不一时,塌车来了,阿福帮着将器具等布置完毕,已近黄昏时候,松江娘姨仍回自己卧房,玲珠却在李氏房中搭铺相伴。这夜如海又叫了一席菜,阖家大吃团圆酒,其乐无比。

  过两天,薛氏将节帐开销清楚,便把一本杂用账簿,几个摺子,和一百块洋钱,移交给邵氏,告诉她钱用完了,拿摺子到少爷店中去支。柴米都有摺子,油盐酱醋,和每日的小菜,有厨司阿四买办,用多少开多少,并没一定。下人工钱,都有老账。亲戚分子,我临时告诉你便了。邵氏一一答应,李氏在旁见了,喜得心花怒放,滋出满口黄牙,只是呆笑。薛氏冷冷的对她看了一眼,自此邵氏便主持钱氏家政。如海一家,上和下睦,夫介妇随,好生快乐。转眼端阳节到,如海吃罢了雄黄酒,同妻妾们闲话,说目今可惜已将龙船禁了,不然叫一只小船到黄浦江中去玩玩,也很热闹有趣的呢。薛氏道:“你莫说这些话罢,可把我吓死咧。当年我亲眼目睹几号小船,因争看龙船碰翻了,溺死许多人命,有几个捞起的,皮肤浸得又白又胖,两眼睁得和铜玲一般,好不怕人。你一提龙船,我就想起来了。”

  邵氏也道:“热闹的地方,人头一多,果然容易扰祸。莫说我们女流,便是男子,也以少去为妙。”如海笑道:“完了完了,幸亏得没有龙船,若真有龙船,被你们这般一说,也吓得我不敢去咧。”正言之间,忽见阿福拿着一张纸条进来,如海接过一看,乃是魏文锦请他在迎春坊媚月阁家双叙。如海笑道:“胖子好开心,今天端午节,一班嫖客,急得要死,他还吃花酒呢。”到傍晚时分,如海因没别处应酬,径向迎春坊媚月阁家而来。文锦接见说:“俊人没与你同来么?”如海道:“我与他已有十余天未见了,他素来不失时候的,大约快要来咧。”说着跨进房见魏沛芝、赵伯宣二人先在,彼此略叙寒暄。文锦笑向如海道:“你是不是来吃花酒的?如其要吃花酒,还须先给老赵道喜呢。”伯宣插口道:“如海别听文锦混说,他动不动就找人取笑。”如海不解所谓,一问文锦,才知伯宣节前做的红蕤小榭,业已嫁人,本节没有相好,因此文锦替他与媚月阁撮合,今夜的酒,虽然是文锦出面,其实却是伯宣报效媚月阁的。他因众朋友都知媚月阁是文锦的相好,所以请客票冒用文锦名字。如海听了大笑,忙向伯宣道贺。又道:“媚月阁那里去了?”文锦道:“她在后房,听说来了个远方客人,才进去得不多时呢。”

  不一会,又来了几个客,乃是詹枢世、施励仁、康尔年,还有尔年之兄康尔锦四人。接着俊人同伯和也来了。俊人一见如海,指着他道:“你好你好,你新近纳了宠,连喜酒都不请我们喝一杯,该当何罪!”文锦、伯宣听了,一齐跳将起来道:“什么话?”俊人道:“你们还不知如海一礼拜前,讨了如夫人吗?”文锦大声道:“有这等事,岂有此理,该罚该罚。”伯宣、沛芝等随声附和。如海笑道:“这里不是恶狗村,你们别咬罢,无论什么事,都要讲个理,倚仗人多势众,是不中用的。纳妾这件事,果然不错,但我已娶有半年光景了,目前不过搬回家去,又不是当真娶讨,你们莫得孔便钻罢。”俊人道:“我们不管你讨不讨,但既然纳得妾,就应该请我们吃喜酒了。”如海笑:“你原来为着一顿吃,我改日请你便了,何必如此性急呢。”

  正言时,忽闻外面相帮的高喊客来。伯宣、文锦慌忙出迎,接进两位宾客,如海认得一个是戈诵仙,还有一人,生得又长又大,带着副黑眼镜,却不相识,见俊人等都同他招呼,知此人姓贾名琢渠,南京人,曾在财政部当差,是伯宣的同事。那贾琢渠也向如海问过名姓,免不得客套了几句。媚月阁由后房出来,见客人挤满了一房,看她不慌不忙,上前一一招呼,果然应酬周到。文锦问她刚才后房间来客是谁?媚月阁笑道:“你莫管他是谁,乃是我的朋友。”

  文锦问是男朋友呢女朋友?媚月阁带笑向文锦附耳说了,文锦不觉吐舌道:“他吗?此刻还在里面吗?”媚月阁道:“自然在里面,他还没找到耽搁的所在。”伯宣、俊人等忙问是哪个,文锦笑着正要开言,媚月阁道:“魏老爷仔细罢,他这一番来很秘密的呢。”文锦道:“不打紧,好在这里没有外人,说说无妨。”便告诉伯宣等道:“适才媚月阁后房来了一个客人,乃是北京赫赫有名方总长的四少爷。”琢渠问道:“那方四少爷,可是方凯城的老四方振武么?”月阁道:“正是。”琢渠笑道:“如此说来,又是他乡遇故知了。我在京时,与他很有交情,不料他也到上海来了,拜烦二小姐替我问他一声,说前年在财政部当差的贾琢渠,要候候他,不知能见不能见?”

  媚月阁进去半晌,揭起门帘说四少爷请贾老爷进来。琢渠听说大喜,伯宣、文锦都悄悄向他道:“你进去能请他出来,大家喝一杯酒更好。”琢渠摇头道:“恐没这般容易罢。去年北京有个什么人,请他在六国饭店吃一顿大菜,布置运动,犒赏使费,足足化了十来万银子,他还吃得不十分适意呢,我进去相机行事便了。”说罢,整一整衣冠,大踏步进去,外面众人,都鸦雀无声的屏息而听,里面笑语杂作,或高或低,听不十分仔细。隔了一会,忽闻一个人打着京腔大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杯酒联欢,有何不可。”众人都不觉一怔,忽见媚月阁慌慌张张的奔到外面道:“四少爷出来了。”众人一齐站起,只见那方振武年纪约在二十左右,面如冠玉,细腰长眉,鼻正口方,身穿平纱夹衫,光着头,满面笑容,向众人一抱拳,众人作揖不迭。琢渠慌忙替他们一一介绍见过了,振武说声请坐,自己便在床沿上坐下,笑道:“古人云:有不速之客来。今日兄弟行装甫卸,便要叨扰诸公,岂不惭愧。”

  琢渠道:“四少爷太谦了,我们只知四书上有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大家正欢喜无限呢。”振武大笑,又道:“入室问主人,兄弟今日还没请教那一位东道主人。”琢渠指着伯宣道:“就是这位赵伯宣先生。”伯宣欠伸道:“某等久慕四少爷大名,今日得识荆州,真乃三生有幸。”振武连称岂敢。琢渠道:“四少爷在京时,轻财好客,有古平原孟尝之风,今夜伯翁宴客,恰逢四少爷南来,我等不能不为伯翁道贺。”俊人、文锦等,都说果然伯翁有福,得接佳宾,便是我等同人,也不知几生修到,得陪末座的呢。众人你言我语,竟力恭维。方振武心中大喜,笑道:“诸位过誉,很令兄弟不安,彼此意气相投,万勿多礼。”琢渠也道:“方老太爷几位公子中,以四少爷最为谦和下士,京中没个不知,大家切勿多礼。伯翁还有几位客没到,四少爷路上风霜劳顿,我们早些入席何如?”伯宣道:“客已齐了,各位就此入席罢。”如海道:“今天共是十二人,我们不必分开吃,不如把桌子双拚拢来,全体为四少爷接风。”

  文锦拍手称妙。当下摆开台面,伯宣请诸人写了催花条子。琢渠替振武代叫了西安坊花袭人,振武笑道:“把我当作宝二哥了。”琢渠笑道:“但愿四少爷跳过了初试云雨情这一回,就可脱却干系了。”众人大笑。伯宣请振武上坐,振武并不推却,十二人恰巧坐满一双拚桌。振武为人风流豪放,洒落不群。席间谈笑甚欢,一班陪客中,以贾琢渠为最忙。振武说一句话,他一定要代为譬解。别人与振武说话,也要他从中岔入一二句,亏他自始至终,并没呷过一盅茶。其次当推詹枢世、施励仁、魏沛芝三人,六只眼睛,望着振武。振武一言一笑,他们无不随声和调。余人虽不及他三位,但既是官场中人,手段也大略相仿,做书的也不能一一描模就中只有倪伯和一人,因知方振武是一等大人物的公子,自己不善辞令,料想趋奉不上,所以呆坐一旁,洗耳恭听振武高谈阔论,众人劈拍之声,然而他这夜,也幸得有振武在座,众人都无心理会他。否则王熙凤一来,众人又不免同他取笑。此时他不但安然渡过了这重难关,而且与熙凤唧唧哝哝,两上人谈得十分适意。熙凤告诉伯和说:节前有个姓诸的客人,要想娶她。伯和吃惊道:“你答应他不曾?”

  熙凤笑道:“这是终身大事,我焉肯轻易答应。那姓诸的,乃是个滑头小伙子,一些都没有老成气派,我便瞎了眼珠,也不愿意嫁这种人。”伯和赞叹道:“你眼力很不错。从来堂子中人,只欢喜年轻小伙子,其实年轻人血气未定,朝三暮四,今儿爱这个,明儿爱那个,一经失足,往往有后悔无及的,不期你有此阅历,可谓难得之至。”熙凤道:“不瞒倪老爷说,三马路地方,小滑头最多,我们吃了堂子饭,却也没法拒绝这班人,所以我节后调头到清和坊三弄,改名王寓,准定初七进场,倪老爷可能给我请几个客绷绷场面么?”伯和低语道:“别高声,给他们听见了,又要开顽笑的。后天我一准吃一台酒,明日同曾二少来点菜便了。”熙凤微笑点头。恰巧窗外有个龟奴叫熙凤跟局大姐阿宝,有人转局,熙凤又向伯和附耳叮嘱了一番才去。琢渠替振武叫的花袭人,年方二九,丰韵夺人,体态苗条,眉目清秀,振武很为中意,笑向琢渠道:“若使这花袭人,真变作花袭人,我愿做琦官儿了。”琢渠道:“四少爷若做琦官儿,我便做宝二哥。”沛芝道:“琢翁这句话错了,你若做宝二哥,四少爷的先头,岂不被你占去了么?”振武笑道:“这又何妨,归根仍是我的。”

  众人一齐大笑。吃罢酒,众人陆续散去,单有琢渠陪着振武未走,琢渠因知振武还不曾找下处,因问四少爷今夜下榻何处。振武道:“我正因这件事为难,倘若住在这里,老二虽然和我相识多年,但此地究系妓院,不比住家,来人很杂,进出更为不便。倘住旅馆,也有许多为难之处。方才我已同老二谈及,他说替我在新闸一带租间屋子暂住但租房子也不是一二日间办得到的事,况且我孤身一人,老二既做生意,势不能天天陪我,纵使多蓄奴仆,也未必能指挥如意,故我还没决定主意。”琢渠道:“上海的旅馆,近来精益求精,十分讲究,和往年大不相同。四少爷暂住,亦无不便。”振武道:“住旅馆固然没甚不便,不过我此来,还有一件难言隐衷,不能不将行踪秘密,否则我未来之先,早通电地方官,和一班故人,他们自能替我预备寓所,何必我亲自寻到这里来找老二设法呢。”琢渠笑道:“我没想到这层上,果然往日四少爷出门,到一处有一处地方官接待,怎的今番不带扈从,独自一人到此,不知有甚紧急之事?”振武道:“说也可恼,方才我已告诉老二,你也是不外人,料想告诉你也没甚妨碍,不过你千万不可再向别人道及。”琢渠道:“这个自然。”

  原来振武兄弟辈,共有十五人,惟有他与长兄振声,最得父亲凯城心。振声乃是嫡出,振武却是三姨太太所生,振武擅长文学,振声曾习武事,因在英国阅操坠马,跌伤了腿,致成残废,自觉比振武稍逊一筹。因此兄弟之间,积不相能。振声常在凯城跟前说振武的坏话。今年因凯城意欲谋一件世袭差使,仅仅在家中略露口风,振声听了,深恐这件事被振武得去袭职,故而竭力设法,意图中伤振武。合该振武晦气,凯城年纪虽大,精力颇健,后房姬妾最多,这班姨太太见振武人材俊俏,品格风流,都爱同他玩笑。振声益觉嫉妒,恰巧凯城新娶了一位日本姨太太,与振武颇为投机,振武时常到那里去学习日本话,形迹上未免稍涉嫌疑,被振声得知,当作一个大题目,即忙到凯城跟前,添头造脚,说振武每日夜深时分,常往日本姨房中,天明始出。府内人言啧啧,都说他有禽兽之行。这件事与我方氏家声,大有关碍,望父亲从速设法防止,免得家丑外扬为妙。凯城素以一世之雄自命,闻言怒不可遏,当时便要将振武处死。幸得振武不在家中,被服侍他的小厮得知,慌忙出去寻见振武,将这件事从头告诉了他。振武知道父亲的脾气,惟我独尊,动了火,不是一时三刻所能劝得住的,料想回家触在他气头上,必无好处,只得打点逃走。一想常德原籍,万万去不得。别处虽然都有世交,但很容易走漏消息。只有上海颇可安顿,而且还有自己相识的妓女媚月阁,现住那里,听说挂牌在迎春坊,不如先去寻她,日后再作理处。主意既定,便教小厮回去,牢守秘密,待日后老爷悔悟寻找我时,再告诉他我在上海,不得有误。

  自己又到一个知己朋友处,借了数百元现洋,作为盘费,又请这朋友替他汇款接济,然后搭火车先到天津,再趁轮船到上海来,幸已来过,认得路径,一个人寻到迎春坊,会见媚月阁,恰值伯宣在此摆酒,得与众人相会。琢渠听了振武一番话,暗想目今方凯城独掌大权,何等势焰。京中一班运动家,往往有耗费钜金,还不能得他父子一回顾的。不期他家兄弟相争,振武只身南遁,听说他弟兄十五人中,振武最有才名,平时深得老头儿宠爱。目下虽然被振声谗言所中,但他父子天性,日后终有回悟的一日,必然召他回去,宠爱如常。此时正在困苦之日,而且天幸落在我的手内,岂可轻易放过。若能将他巴结上了,不但自己将来可得绝好差使,还有一班运动家,若知我与振武交好,自然都来求我做引线,那时的报酬,管教一生吃着不荆他现今还未得住所,若照媚月阁的主意,让他别处认了房子,我虽然也可不时去巴结他,但终觉疏远一点。恰巧我家楼下,还有一间西厢房空着,不如让给他住,他若中意固好,若不中意,我便把自己房间让他,料他决无不肯之理。那时既在一起,尽可尽力巴结。倘若我有事出去,还可教我女的伺候伺候他。日子长了,再和他拜弟兄。这一来根深蒂固,便可靠他一世了。想罢,带笑说:“原来如此,大少爷未免太无兄弟之情了。老大人目今虽然误听人言,日后不难水落石出。四少爷休得挂怀。讲到住屋一层,舍下尚有余屋,地方亦甚清静,并无闲杂人等进出。四少爷如不嫌隘陋,便下榻舍间何如?”

  振武道:“这也并无不可。”旁边媚月阁也说:“四少爷若能与贾老爷同住,果然比别处认房子好,不但使唤人便,而且贾少奶奶与我也是小姊妹,还可不时前来望你。你有贾老爷相陪,也可不愁寂寞。”振武听说笑道:“这更妙极了。”琢渠闻言,喜不自胜。正是:但善吹牛真本领,果能拍马大英雄。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二回拍马屁吮痈舐痔杀风景叱燕嗔莺

  贾琢渠家住新闸蔓盘路鑫益里,租着三上三下的屋子。自己住在楼上,楼下本租与一个房客。一月前房客搬了出去,至今还没有人接租。琢渠把一间厢房改作书房,一间空关着,楼上正中是起坐间,左为卧房,右边也搁着一张铁床,是预备给亲戚来家时过宿的。这夜琢渠同着振武来家,先请他在书房中坐下,自己上楼唤他少奶奶下来,与四少爷相见。这位贾少奶,今年二十六岁,母家姓吴,原籍苏州人氏,本是个小家碧玉,在十年前父亲故世时,她母因度日艰难,再醮了一个丈夫。这吴小姐虽然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却秉性高傲,不愿靠着假父过活,自己出来混入莺花队里,在金阊门外作那卖笑生涯。虽说是贱业,却颇有独立性质,比一班随着阿母嫁人,自甘做拖油瓶的,高出万倍了。混了几年,资格渐老,一来她人品出众,妖艳非凡;二来她心地聪明,应酬周到。居然芳名大噪,吴王台畔,算得是株数一数二的名花。一班阔客大老,冤桶瘟生,自然趋之若鹜。吴小姐的营业,也就蒸蒸日上。无如苏州人,原有个苏空头的别号,场面上架子十足,其实还不能打一个对折算账。吴小姐生意虽好,开销颇大,忙忙碌碌,仍不能积起钱来,因此颇有迁地为良之意。恰巧有几个花姊妹,要往北京去做生意。

  吴小姐一想,素闻北京是个大人老爷出产的所在,这班人多金善嫖,最肯挥霍,听说上海很有几个时髦倌人到北京去发了财回来的,我往日也有北上营业之意,只因不得伴侣,恐人地生疏,故而未往。如今有他们几个人进京之便,我何不结伴前去,到了那边,也可同落一个班子,免得寂寞。看生意好多混些时,生意不好再回苏州,有何不可。当下与那几个花姊妹一说,好在这班人操业虽贱,然而在同辈中,颇肯互相提携,不比时下一班做大买卖大交易的,往往同业嫉妒,互相倾轧。当时都各赞成,吴小姐也就拚挡行具,轻装北上。到得那边,才知这地方只空挂一个名儿,那时还在前清时代,这班大人老爷,虽说爱嫖,其实还挟着一种做官的目的。不过借着嫖院为运动之地,前门八大胡同一带,南都金粉,北地胭脂,何可胜数。内中有几个和王子贝勒,军机大臣相与的,自有一班运动家捧着大块子金银,前去报效,还和下属见了上司一般,仰承意旨,逢迎维谨,偶得欢心,美缺立致。其余一班中下等的妓女,大都门前冷落车马稀,反不如苏申间还有些空心大老官来往。吴小姐幸得有几个熟客在京,生涯还可称得不恶,若和一班红倌人相比,可就有天渊之别了。

  匆匆日月,倏忽已是数年,吴小姐手中也有了几千银子衣饰。她因久历风尘,沧桑转眼,自己也将及花信之年,便存了一个择人而字的念头。这时节贾琢渠正在财政部,当一名三等科员。亏他一张大口,在外间极力狂吹。有些不知底细的人,都当他是财政部的次长,他和伯宣等时到吴小姐处走动,吴小姐见他状貌魁梧,谈锋犀利,也信他是个部里的大人物,颇有委身之意。琢渠素知吴小姐颇有私蓄,久存人财两得的野心。又值自己断弦待续,正可趁此时机,藏娇金屋。两面有心,谈判极易。吴小姐又要求几条条件:第一条要作正室;第二条不许纳妾,第三条处理家务,须有全权。琢渠一一允从,不多几时,这位人尽可夫的吴小姐,已变做一人独享的贾少奶了。过门之后,才知他丈夫在财政部的地位,并不重要,进款极校然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却也无可奈何。幸得琢渠在赌字诀中,很有经验,故而还可得些贴补。不料未及半年,财政部更动总长,琢渠等一行附属品,饭碗都落了空。北京人的势利,更比上海人利害。琢渠在有差使的时候,自有一班人邀他去赌博。及至闲散之后,便没人睬他。琢渠自知在京混不了,只得带着他少奶奶同到上海,在新闸租了公馆,一边谋事,一边和几个老友征逐,趁机会做些赌博生涯。虽然装得很阔的场事,其实内里颇为拮据。这天他遇见方四少爷,心知奇货可居,请他到自己家中居住,唤少奶奶下楼相见。贾少奶本来见多识广,对着四少爷,不慌不忙,左手捧心,右手把一方丝巾掩着口,含笑盈盈的鞠了一躬,振武慌忙站起,连说不敢不敢。一面偷贾少奶,穿着一件玄色外国丝纱夹衫,玻璃纱西式套裙,长拖至地,微微露出湖色黑镶口的纱鞋,身材不肥不瘦,不长不短,眉耸春山,目横秋水,桃腮杏靥,粉面朱唇,果然生得不差,不由的暗暗称羡。贾少奶斜转秋波,对振武看了一眼,又举目向桌上一望说:“哎哟,他们还没倒茶吗?”说着,翮若惊鸿似的,走出书房去了。振武眼光送着她出去,琢渠见振武还呆呆站着,忙说:“四少爷请坐。”

  振武猛吃一惊,即忙坐下,脸上微觉害臊,意欲讲一句话儿解嘲,却又想不出一个话头。正在为难,琢渠笑道:“山荆蓬门野质,不谙礼节,只因下人们十分呆笨,使唤不甚凑手,所以都要自己指挥,请四少爷休得见怪。”振武道:“琢翁说那里话,我此番扰府已甚,请勿多礼,令我不安。讲到尊夫人亲操家政,正是近日妇女中难能可贵之事,令人可敬令人可佩。”琢渠笑道:“四少爷过奖了。”正言时,忽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捧着一只福建漆的茶盘,盘中安着两只东洋套杯,泡着顶好的雨前茶,送将进来。琢渠亲自取一杯,双手举起,恭恭敬敬奉与振武。自己也取一杯,呷了一口说:“一盏清茶,抱歉之至。”振武笑道:“琢翁太谦了。”琢渠见那送茶的大姐,还未出去,便说:“阿宝,你同娘姨把四少爷带来的行李搬上楼去,交给少奶奶,好好安放。”

  阿宝答应着出去,琢渠又向振武道:“这里地位很为狭窄,皆因上海地价昂贵,一班地主,盖造出租的市房,那和蜂房一般,只图房客住得多,多收租金,那顾住的人适意,不适意,此间已算是宽大的了,但和北京相比,却还天差地远,请四少爷楼上坐罢。”振武闻言大喜,当下随着琢渠上楼,贾少奶早站在扶梯头上相迎。振武见她已换了一套衣服,上身穿的是印白熟罗单衫,下着雪青纺绸中衣,并不系裙,裤脚管高高吊起,露出四寸半左右的金莲,仍穿着湖色纱鞋,用外国宽紧带鞋夹夹着,电灯底下,照见她一双雪白荷兰布的小袜上,连一点尘星子都没有。振武自楼下看起,走到半扶梯,头颅刚和贾少奶金莲相并,猛然间触着一股异香,振武觉得心中一荡,脚底下一滑,险些儿跌下楼去。贾和奶连说:“四少爷走仔细。”振武一气奔到楼上,琢渠已先自进去,振武和贾少奶打了一个觌面,贾少奶微微一笑,说:“四少爷里边坐。”琢渠在内接口道:“请进来罢,只是地方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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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振武走到里面,见起坐层中,陈设的木器家伙,都已半旧。璧上所挂书画,虽冒着名人招牌,也不是名人手迹。有一副对联,还是他搬家时朋友送的。上联是“燕构华堂百代迪吉”,下联是“莺迁乔木五世其昌”,落款写着琢渠如兄乔迁之喜,愚兄康尔锦顿首贺。振武见了笑说:“这副对大约可以除去,另换一副了。”琢渠道:“正是呢,只为我有一种懒脾气,挂上了对联,就不想到更换。我家还藏着一副祝枝山真迹对联,我爱他纸张洁白,装璜崭新,深恐挂出来弄脏了可惜,故而没有挂出。既然四少爷这般说,明儿就把这一副来换了罢。”振武道:“祝枝山乃是明时人,他的墨迹留到如今,还是洁白崭新的,可见收藏得异常珍贵,平时挂出来着实可惜,待我改日自己写副送你罢”

  琢渠喜道:“四少爷若肯大笔一挥,足令蓬筚增辉不少。讲到我那副祝枝山对联,上款还落着琢渠仁兄大人字样呢。”振武听了笑道:“这个决无此理。祝枝山和你相隔数百年,那有替你写对落款之理,想必琢翁受人之愚了。”琢渠笑道:“受愚也罢,横竖我只花得一元二角钱买的。”振武大笑,其实琢渠那有什么祝枝山对联,不过故作趣语,博振武欢笑而已。当时琢渠又让振武房里坐,振武并不推却,随着贾少奶三人一同走进左首那间房内,只见正中摆着一张红木大床,横头一只红木镶云石的梳妆台,两口镜面大衣靠橱,窗口一张外国写字台,乱堆着几本书籍。那一面还有两只外国安乐椅,一色的白布椅套。床对面一对红木小圆椅,一张小小茶几,电灯雪亮,收拾得很是干净。振武走进里面,才想起这是他家卧房,颇觉难以为情。琢渠十分殷勤,让他在安乐椅上坐了,口中还说彼此至交,请勿客气,今晚就请四少爷宿在这间房内,愚夫妇住到对面房中去。不过地方肮脏些,未知四少爷意下如何?振武道:“琢翁自己卧房,莫非在对面吗?”

  琢渠道:“不是。这间便是愚夫妇卧房,但对面也有床铺,愚夫妇不妨搬过那边去住”振武道:“这个决决不可,琢翁请住在这里,那边既有床铺我不妨住过去。若教我宿在你们房中,你们反要让我,这句话万万说不过去。况我借住府上,日子长短,还说不定。占了你们的卧房,教我如何过意得去。”琢渠道:“四少爷何必推辞。当日我在京供职时,深荷老太爷赏识,即今一粥一饭,莫非老太爷所赐,愚夫妇久沐洪恩,报答无日,莫说让几天房,就使一辈子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请四少爷看愚夫妇一片至情分上,权时宿在这间房内罢。”振武执意不肯说:“这事如何使得,天下决无作客僭越主人之理。承琢翁盛情,倘若要将卧房让我,我却万万不敢承当,只可另向别处借宿了。”

  琢渠再三相劝,振武那里肯依。琢渠无奈,因说那边更比此间肮脏,如何是好?振武连说不妨。贾少奶接口道:“请四少爷先过去看看,再教人收拾收拾便了。”振武道:“很好。”当下贾少奶在前引路,振武琢渠在后跟随,走到对面房内。贾少奶一伸手开了电灯,振武举目观看,原来这间房中,是堆放衣箱杂物的,却排列得十分整齐,也有椅台桌凳等摆设,还有一只外国梳妆台,一张双人大铁床,雪白的蚊帐,铺着台湾细席,床正中摆着一只白铜烟盘,那盏广东高脚烟灯,燃火未熄,一杆翡翠镶的象牙枪,横放在旁边,振武见了笑道:“原来琢翁也吸烟的。”

  琢渠笑道:“我哪能吸烟,原是内人没事时抽几口玩而已,其实也没有烟瘾。”振武道:“妇人还以吸烟为妙,因吸烟很可解闷。试想女人成日在家,无事可做,若不吸烟,岂不烦闷。近人提倡禁烟,我以为只禁男人,不禁女人,却未尝不是个通融办法。”琢渠笑道:“四少爷果能把这个问题实行,将来定有无量数香闺少妇,绣阁姣娥,馨香尸祝呢。”振武大笑。琢渠又说:“这房间四少爷不嫌太脏吗?”振武道:“很干净的,怎说太脏。”琢渠道:“如此换一床被褥罢。”振武道:“也可不必,我带来的,还不如你们的洁净,今儿权借一用,改日还须劳你家下人,替我把被褥洗一洗干净。”琢渠道:“这个一定效劳,就使内人亲手浣洗,也不妨事。”振武笑道:“那却万万不敢。”

  那时,见贾少奶已坐在床沿上,把小钳子夹灯心,将火头拨得旺旺的,琢渠让振武床沿上坐,振武坐下,看贾少奶低头拨火,戏说为何不吸烟呢?贾少奶笑了一笑,还未回言,琢渠道:“莫吸烟咧。四少爷路上风霜劳顿,快铺床给他早些安歇罢。”振武忙道:“不妨不妨,尽吸烟,我也很欢喜这个东西,少停也得吸几筒呢。”琢渠道:“如此教内人替四少爷装烟,我还要下楼去写几封信,恕不奉陪了。”说着也不等振武回答,径自走了出去。振武并不怪他怠慢,一翻身睡下。贾少奶拨旺了火,也就睡倒香躯,将一只五钱头的银烟盒,拿在手中,轻轻揭开盒盖,用一支钢扦,搅和了烟,才醮着些打泡。振武鼻孔嗅了几嗅,说:“好香的烟。”贾少奶道:“这是大土熬的烟,故而很香。只因小土和红土,吸了最容易上脸,所以我们都买大土煎熬。”振武道:“烟自该吸得好些,一般花了钱吸烟,省得到底有限。红土更容易吸坏人,若贪小便宜,吸歹货,还不如不吸的更剩”贾少奶道:“正是。”一面已装好一筒烟送给振武。振武道:“你先吸罢。”贾少奶道:“四少爷先请。”

  振武张开大口,衔着烟枪,贾少奶一手替他托枪,一手把钢扦在斗门上拨烟。振武一边吸,一边喷烟,口中不住的赞好。吸罢,贾少奶又替他装烟。两个人说说谈谈,不知不觉,已吸了五筒。琢渠信已写好,走上来,见他们还在吸烟,略坐一会,先自回房安歇。振武又吸了两筒。他本是没有烟瘾的,随吸随喷,但吸得多了,也不免有些下肚,此时觉得头脑眩的,不能再吸,教贾少奶自吸。贾少奶自己吸过了瘾,见振武已自睡熟了,不敢将他惊醒,自己坐起来,呷了一盅茶,意欲回转那边去睡,深恐振武醒来,没人替他铺床叠被,只得放轻脚步,走回自己房中,和琢渠一商量,也说还以过去陪他为是。贾少奶又蹑手蹑脚的走回这边,见振武兀是沉沉渴睡,贾少奶只得和衣睡在烟铺上,和振武面面相对,中间隔着副烟具,算是界限。大凡吸烟的人,在烧烟抽吸之时,倒是精神百倍。及至烟枪丢下,对着烟灯,便和有瞌睡虫儿钻进鼻孔去一般,最容易睡着。贾少奶才一上床,已经入梦,梦见方四少爷差人送给她几百担大土,心中十分快活,一面收土,一面教人支锅熬烟,烟气弥漫,烟香扑鼻,好不适意。不表贾少奶梦中欢喜,且说琢渠天明起身,走过对房,见他二人和衣睡着,暗自好笑。先把贾少奶唤醒,贾少奶的大锅子烟,还没熬好,被他叫醒,很不受用,说怎的你半夜三更已起来了。琢渠笑道:“你睁开眼看看,这时候已八点敲过咧,还说半夜三更呢。”

  振武被他二人讲话惊醒,一噜翻身坐起,揩一揩眼睛,见了琢渠,颇觉有些惭愧,说昨夜不知怎的吸吸烟睡着了。琢渠道:“正是呢。我恐四少爷醒来要茶要水不便,故命内人在此侍候,岂料她也不知怎的睡熟了。”振武惊道:“原来尊夫人昨夜没回房安睡,这更抱歉极了。”琢渠笑道:“彼此至交,有何妨碍,四少爷晚间和衣而睡,不甚舒服,这时候尚早,教内人铺了床,解衣再睡一回起来不迟。”贾少奶忙把烟具搬开,铺了一床夹被,振武也觉有些困倦,随向贾产奶道了一声有劳,才解衣安歇。贾少奶回到自己房中安睡。琢渠自去勾当公事。振武睡到午后三点钟才醒,慌忙穿衣起身。大姐阿宝在起坐间内,听得声响,探头向里面望了一望,即忙去打脸水送进来。振武净面,漱了口,听那边房中贾少奶的声音叫唤阿宝,知她也起来了,走过去一看,贾少奶虽已坐起,还没下床。见了振武,又微微一笑,振武见她未穿外衣,慌忙缩出来,退到起坐间中坐下。贾少奶穿好衣服,洗过面,走出来,笑向振武道:“大约四少爷肚子饿了,我适才打发他们去买点心,怎么还不回来?”

  振武道:“别忙,我昨儿吃了晚饭,没运动,肚子并不觉饿,慢慢的不妨。”说时,见一个粗做娘姨,送进两碗鸡丝面。阿宝忙开抽屉,拿出两双金镶天竺筷,摆在台上。贾少奶亲自端了一碗面,递给振武说:“四少爷请用点心。”振武接了,自觉肚中有些饥饿,并不客气,便和贾少奶面对面吃着。才吃得一半,忽听楼下有人叩门。那粗做娘姨三脚两步奔下楼去,阿宝跟着下楼去,一会儿高声道:“少奶奶,二小姐来了。”

  贾少奶闻言,慌忙丢下筷,奔到扶梯头上去迎接。振武不知这二小姐是谁,也停筷观看。只听扶梯上一阵脚声,阿宝先上来,接着那位女客上楼,先和贾少奶互相问好,才一同进内。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媚月阁。见了振武,笑问四少爷昨夜没甚不舒服吗?振武想起昨夜那件事,不觉笑了,随说没甚不舒服,你怎的这般早就来了。我们昨儿吸了一夜烟,这时候才起来呢。媚月阁见他们的面还未吃完,说你们快用点心罢,别饿着肚子多说话咧。振武一气吃完了面,阿宝忙绞手巾给他抹嘴。贾少奶还在那里细细的咀嚼鸡丝,振武便招呼媚月阁,同到他住的那间房中讲话。贾少奶吃罢面,站在房门口,张了一张,见振武和媚月阁二人,正唧唧哝哝的说着话,不便闯进去,岔断他们的话头,随命娘姨端整中膳,又叫阿宝到对门魏公馆去唤梳头的。原来贾少奶家中没用梳头娘姨,包给魏公馆梳头的梳,每月两块钱。所说那魏公馆,便是魏文锦的公馆。他本住在白克路,因他如夫人和赵伯宣出事之后,知道住在沿马路,人家吊他如夫人的膀子太容易了,因此乔迁到鑫益里中,恰和贾琢渠家前后门相对。文锦与琢渠本系素识,故而两家内眷,也就相与得颇为投机。那梳头娘姨,也是贾少奶举存给魏家的,自己却包给她梳。这天阿宝过去一唤就来。贾少奶问她姨太太起身没有,梳头妨姨回说起来多时咧。刚才李姑太太、曹少奶奶、康奶奶等来了,他们正议论到杭州去的事,还教我带信问你,今年去不去?贾少奶道:“去年我因身子不爽快没去,本打处今年去的,不道家中有了客,只恐没空儿去了。”

  言时,阿宝捧上洋镜匣子,梳头娘姨替贾少奶拆散了头发。这时候,又闻开门声响,却是琢渠回来了。他一见梳头娘姨,便问你们老爷在家吗,梳头娘姨回说:“老爷还是饭前出去的,至今没回来。”房里振武听得琢渠说话声音,高声唤道:“琢翁这里来。”琢渠应声入内,见了媚月阁,笑道:“原来二小姐也来了。”振武道:“我正同他讲这里的事。只因此间卧房,你们自家要用,给我占了,彼此俱有不便。”琢渠听说,深恐振武要搬到别处去,慌道:“我们没甚用处,莫说四少爷只要一间卧房,就使要两间,愚夫妇也可奉让。”振武笑道:“不是这般说,既然做了房间,岂有不用之理,我看你们楼下,还有一间空着,方才同老二说过,想把那间收拾收拾,糊一糊花纸,作为向你转租的,我自去买一房外国家伙,雇一个下人使唤,吃你家的饭,该给多少房饭钱,任你说一声,一则彼此两便,二则烦劳你们,我也很觉过意不去。”

  琢渠道:“四少爷说那里话,我们至交,些须小事,说甚烦劳,四少爷万勿想到这层上去,仍请住在楼上。愚夫妇两个轮流服侍四少爷,也不须另外雇人了。”振武摇头道:“这个如何使得。又不是三天五天的事,我意欲耽搁一年半载呢。”琢渠知道振武有些哥儿脾气,有自己,没他人,料想相强无益,便说:“既如此,我明儿就着人打扫糊裱,但一两天还不能舒齐,四少爷仍要住在楼上的。”振武道:“这个自然,但不知每月该多少房饭费?”琢渠道:“这句话四少爷休再提及,我们决决不要的。四少爷倘要贴我们房饭费,未免瞧不起我们了。”振武还不肯听,媚月阁从旁道:“既然贾老爷这般说,四少爷也休再固执,辜负了他的盛情。就使要贴什么费,改日不妨总算,何必小家子派的,一开口就讲价钱呢。”

  振武笑了。三个人又谈论糊房间,该用什么花纸,买家伙,应添那几件物事。谈了一会,贾少奶头已梳好,脸上粉扑得雪白,站在房门口,笑盈盈的向里面望着道:“你们话儿讲完了没有?四少爷起来了至今,只吃得一碗面,想必肚子饿得慌了,这里饭已端整许久,还是吃了再说罢。”琢渠忙道:“啊哟,我忘了四少爷还没用饭,快请吃了,我们同往木器店去看家伙。还有康中丞的八姑爷曹云生,也要会会四少爷,今夜在精勤坊,蓝河别墅处,专诚请四少爷吃酒,教我务必陪着四少爷去的。我们到大马路去,着了家伙,变过去正好。”振武道:“我和他素不相识,如何去扰他!”

  琢渠道:“云生乃我们的多年知己,他为人最好结交朋友,而且十分有趣,上海种种游玩的去处,他处处精明,故我斗胆把四少爷耽搁在此的事告诉了他,他也是久慕四少爷的大名,知你现在上海,喜欢得什么似的,定要我和他介绍,我已代为答应下了。将来有他伴着,一同游玩,很有许多好处呢。”振武大喜,贾少爷又催道:“四少爷请用饭罢。”振武道:“方才我点心吃得不多时,委实并不饥饿,饭还吃不下。”琢渠道:“四少爷多少用些罢。”媚月阁也道:“点心只能点饥,一会儿就饿的,四少爷多少须用些饭。”

  振武无奈,只得出来到起坐间内,见桌上放着四副杯筷,肥鱼大肉,满摆一台。媚月阁、琢渠都说吃过了,贾少奶随命阿宝收去两双杯筷自和振武对吃。振武只吃得浅浅半碗饭,抹了嘴,拖琢渠同往大马路买家伙去了。媚月阁陪贾少奶吃罢饭,正要告辞,忽然魏公馆的梳头娘姨走来,说姨太太请少奶奶和二小姐过去有话说,媚月阁与魏姨太太本来也相识的,当下催贾少奶赶快洗了面,同往魏公馆而来。魏姨太太房中,还有三个客:一个曹少奶奶,是康中丞的八小姐,便是琢渠说的曹云生之妻;一个李姑太太,是康中丞的侄女;一个康姨奶奶,是康尔锦之妾,本是堂子出身,原名花如是,生得娇小玲珑,顾盼动人。媚月阁一到里面,笑问你们怎知我在他家,着人前来唤我?魏姨太太道:“不是梳头娘姨来说的吗!”

  媚月阁笑说:“哦,原来早有探子报到,你们请我过来则甚?”魏姨太太道:“我们打算后天到杭州去,问你们两个怎么样?”贾少奶先说:“我是不能去了,去年害病,今年巴巴要去,不期昨儿来了一个什么北京方总长的四少爷,耽搁在我家,真是凑巧不过的事,今年又去不成了。”媚月阁叹道:“你还可以走得开呢,像我真是一步也动不得,吃了这碗把势饭,由不得自己做主,任人家呼来唤去不论张三李四,做官的,当乌龟的,见面之后,免不得都要尊他一声大少,我已是怨尽怨绝的了。一向要嫁人,无如一班客人,稍殷实些的,都是客边人,我却成心嫁一个在上海办事的人,一则小姊妹们,可以时常相聚。二则上海地方,比别处舒服,要什么便有什么,住惯上海,再也不愿意离开。我最羡的是老七,当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她还在三马路挂牌。及至我这番来时,她不是已做了康尔锦的姨奶奶了么。”

  康姨奶奶接口道:“老二,你别羡我罢,嫁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嫁得好的固好,嫁得不好,一辈子不得出头。”说到这里,忽然眼圈儿红了。媚月阁莫名其妙,曹少奶奶、李姑太太都知她触动心事,忙说:“你们别丢了正事讲浮文罢,今年大约又是我们四个人合伙去了。老二可要吃几口烟?你现在是难得到这里来的。”媚月阁一看钟说:“阿哟,我要走咧。这时候天色将晚,我那边一上火,就要出堂差了。”众人知她有事,不使留阻。媚月阁走后,曹少奶催魏姨太太拿烟具,李姑太太便横下去烧烟,几个人轮流吸着。又讲了半天闲话,才各自回去。康姨奶奶本有包车坐回家中,恰值尔锦换了衣服,预备去赴宴,因包车没回来,自己不能出去,便把一班下人出气,正在作威作福的当儿,见姨奶奶回来,随问包车回来没有?姨奶奶道:“回来了。”

  尔锦道:“什么事,成天不在家中,累人这样寻不到,那样寻不到,我替你想想,在外面风吹日晒,奔来奔去何苦呢。”姨奶奶见他盛气相向,心中很不舒服,便说谁在外间奔来奔去,只因八小姐同李姑太太叫我同到杭州去,多谈了一会话,因此回来迟了。尔锦听说,哼了一声道:“好容易的话,到杭州去,旧年去了一趟不够,今年还要去,你好同老八等相比吗?他们得着好爷娘好汉子,有钱给他用,我却没钱供给你游山玩水。你自己不想想,跷脚骡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不中用的。”这几句话,气得姨奶奶浑身抖战。想起自己初嫁尔锦的时候,也有三四万金私蓄,那时他对着自己何等恭维。自己一开口,他无不从命维谨。只怪自己没主意,被他甜言蜜语,把私蓄都哄了去,岂知他心如狼虎,钱一到手,顿时变了一副面孔,动不动盛气相向,毫无夫妻情义。早知如此,悔不学媚月阁的样儿,在风尘中再混几年,慢慢的择人而事。当时只为康尔锦是康中丞的胞侄,铁路局局长的虚名,岂知却是个人面兽心的毒物。如今欲罢不能,悔之无及,想到这里,一阵心酸,泪如雨下。尔锦也不管她哭不哭,扬一扬脖子,冷笑一声,下楼坐上包车,径往精勤坊蓝河别墅家而去。

  原来今夜曹云生生请方振武,也有尔锦的份。云生教他早些去,故他赶早前往。一到那边,知道贵客还没来,主人曹云生和自己兄弟尔年,还有康中丞的七少爷寅生三个人先在。你道振武与琢渠二人出来多时,因何这时候还未到来?只因他二人先在大马路泰昌外国木器店看木器,振武买了一张双人铁床,一口柚木大衣厨,一张车边玻璃的柚木梳妆台,一张矾石面汤台,四只丝绒弹簧椅,两只藤椅,四张茶几,一张写字台,又买了许多零星物件,讲好价,付了定洋。琢渠开了个条子,命他们送到鑫益里。才走出木器店,依琢渠的主意,便要到精勤坊去。振武说太早,教琢渠同往别处玩玩。琢渠知道振武好色,便带着他到自己姘妇家中。他姘妇名唤凤姐,原是个秘密卖淫的私娼。和琢渠相识多年,琢渠本答应纳她为妾,不期娶贾少奶时,约法三章,不能违背,因把这件事搁起,每月贴她三十块钱,凤姐心中很不舒服,去年不知怎的,生下一个女儿,据凤姐说是琢渠生的,琢渠也将错就错,认是自己的骨血,替她雇了个乳娘,自此凤姐时常对琢渠说:“目今我已替你生男育女,不能不算是贾家的人了。”

  琢渠也糊里糊涂答应着,其实凤姐的意思,却是要渠琢多贴些钱。今见他假痴假呆,只得当着琢渠的面算是贾家人,背着他权充别家人了。凤姐还有个妹子住在一起,叫做珠姐,才只十七岁,生得丰若有余,柔若无骨,白得和粉团儿似的,很为可爱。这天琢渠带振武同到里面,振武问他这是什么所在?琢渠假说是朋友家中。不意凤姐抱着孩子,送在琢渠怀中,说教你爹去抱罢。振武听得清楚,问是那一个的孩子?琢渠脸一红,回说是朋友的。振武道:“朋友的为甚叫你爹吗?”琢渠答道:“干爹。”振武大笑。琢渠问凤姐你妹子那里去了?凤姐道:“在隔壁抹牌。”琢渠命她火速着人唤她回来,不一时,珠姐来了,振武见她生得不长不矮,又肥又白,天真烂缦,憨态可掬,心中颇为中意。琢渠笑向振武道:“这女孩子,我替你做媒,好不好?”

  在琢渠原是一句戏言,不期振武却认了真,笑着在琢渠背心上了一下对他附耳道:“你当真可以替我做媒么?”琢渠笑:“自然当真。”振武喜道:“如此我想搬到你家楼下时,下人也不必另外雇了,就教她服伺我,粗重的事,教你家下人带做,待我回京时多送她几百块钱,给她办嫁妆将来嫁一个好好男子,你道如何?”琢渠听说,呆了一呆,暗想这件事,自己做不得主,口中仍说很好,一面对凤姐丢了个眼色,把她叫到旁边,私把振武的意思说了。凤姐道:“你这朋友,究是个什么路道呢?”琢渠对她吐一吐舌头道:“了不得,他乃是北京方总长的第四位公子,因事来沪。往年在京时,有许多王公贵族,要把女儿送给他做小老婆,他还不愿意。难得他看中你家妹子,可不是一个绝好机会么!”凤姐道:“既如此,何不堂堂皇皇,把珠儿讨去做小,好让我们沾些光。”琢渠道:“现在却不能这般说,只须你妹子能巴结他,令他难舍难割,那时自然变做他家的姨奶奶了。”

  凤姐大喜,唤珠姐过来,告诉她。珠姐虽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但既生长在这朝秦暮楚的人家,自然阅人不少,她见振武生得俊俏风流,心中亦甚有意。听她姊姊一说,更是满面春风。凤姐带着她叩见方四少爷,振武一把挽起,教她坐在旁边。此时天色已黑,凤姐令人点上保险灯,振武借着灯光,细细对珠姐观看,真可谓灯下看美人,更显得肥白可爱。又有琢渠等从旁凑趣,振武乐不可支,竟把云生处的宴会忘了。后来琢渠猛然想起,一看钟已七点三刻,忙叫振武快去,振武还不肯走,被琢渠硬拖出来,凤姐送至门口,私问琢渠,珠姐的事儿怎样办?琢渠道:“待他房间铺好,我再来带她去便了。”

  走不几步,还没出弄,忽见许多人围着一个老者,在一家后门首,肆口叫骂。看的人都拍手在笑,他更骂得利害。这老者约有五十多岁年纪,嘴上略有几根髭须,衣服褴褛不堪,说话带着外路口音。振武、琢渠二人见了他,都觉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那老者一回头,见了他二人,不觉面色改变,顿时闭口不骂,回身飞步而逃。看的人一齐大笑,都说这人一定是个痴子。振弄更觉疑惑,忽然琢渠说:“阿哟,这人不是昨夜我们同席的那个倪伯和么?”振武也想了出来,说果然是他,但不知如何一夜之间,变得这般模样,可真是件疑案。正是:喜得佳人情旖旎,忽逢老叟状支离。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三回吃苦头良宵推磨使酸劲暮夜摧花

  看官们大约急于要知倪伯和因何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狼狈。做书的不敢违命,只可权把方振武赴宴之事搁起,先叙倪伯和自那夜在媚月阁院中,花酒散席后,因时候尚早,先到三马路王熙凤家,恰值熙凤出局去了,便和她家娘姨妈子们,谈了会天,等着熙凤,还不来。只得离了三马路,踱向大马路,意欲兜一个圈子回家。走过楼外楼门口,见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因想这时候回寓也睡不着,不如上去玩玩。自己往日虽同寿伯上去过一次,却是白天去的,玩的人不多,听说现在新到了一班杭州木人儿戏,很为好看,而且价钱又便宜,只须化一角钱,就可看一个不亦乐乎,有何不可。当下便在柜上买了一张盘梯票,走了几层,看看还有一大半,因他同寿伯来时,买的是电梯票,故此并不觉高,此番走了盘梯,四面兜转,已多了几倍路程。因此才走得一半,已觉腿骨酸麻,再也支持不住只得在梯旁放的椅上,坐下喘息。眼看着电梯上下的人,暗羡他们好福气。坐不多时,气力回复,拍一拍腿,站起身预备再走,忽见面前那座升降机,又向上开来。伯和慌忙止步观看,此中又装着那几个有福之人。却见里面只有一个司机的,载着个衣妆华丽的中年妇人,那妇人见了伯和,不知怎的瓠犀微露,对着他一笑。这一笑笑得伯和骨软筋酥,两腿无力,不觉又在方才坐的那张椅上坐下,更要仔细看那妇人时,无如电梯已开过头去,看不清楚。伯和呆了一呆,重复站起,一气奔到楼上,只见书场中人已坐满,木人戏刚巧场开,伯和无心观看,只向女客座中找寻那妇人,那里有她的踪迹。伯和暗暗称奇,一看外面场地上也有人坐着,即忙跑到外面,也不见她在内,心中益觉奇怪。暗想我莫非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吗?又想起那边有座哈哈亭,不知她可在那边,进去一看,果见那妇人站在哈哈镜前,把一方手帕掩口葫芦。伯和好生欢喜,慌忙挨到她身旁照镜子。镜中照见自己身子,缩得和一个扁柿子一般,又阔又矮,不像是个人儿,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妇人见他发笑,也就笑将起来。两个人笑声混做一片,伯和笑道:“这镜子很古怪,怎么好端端的人儿,变作这般模样?”

  那妇人接口道:“这镜子玻璃凹凸不平,所以照出来不成模样,其实并没甚古怪。”伯和伸手一模说:“咦,果然这镜子是歪的,怪道照得人头昏脑眩。”两个人三言两语,居然搭起话来。那妇人站了一会,走出哈哈亭,向书场这边看了一看,口中啧啧道:“阿哟,人多极了,天又这般热,怎么坐得下去,还是外边坐罢。”说着,便拣一个僻静之处坐下。伯和不敢同她并坐,便挨在她贴背后一张椅子上坐下,却把两臂搁在那妇人椅背上。那妇人故作不知,眼望着前面。伯和意欲与她说话,又因适才望着镜子,有说话的由头,此时无缘无故,不便开口。心想他若能对我看一看,或是笑一笑,我便可问她姓名了。无如那妇人并不回头,眼望着新新舞台的屋顶出神,似乎侧着耳朵在那里听隔壁戏。伯和好生着急,一连咳嗽了几声,那妇人仍不回头。伯和无奈,伸出两个指头,想在那妇人背后戳一下子,又恐戳得她恼将起来,反为不美,因此搔耳摸腮,不得主意。忽然一想,横竖我这般年纪了,便戳她一下子,她仍客客气气的固好,如若真个翻脸,只说出于无心,偶而碰着,料想旁人见我年老,决不致疑心我去寻她开心的,想罢,便撩一撩衣袖,将右手双指相并,用足了劲,先在那妇人背上虚空画了个圈子,然后轻轻在圈子正中一戳。一戳之后,缩手不迭。那妇人却被他吓了一跳,回头对伯和一看,笑道:“咦,你怎么也在这里?为甚不坐到里面去看木人儿戏呢?”

  伯和笑道:“里面人挤得很,还没请教奶奶贵姓?”那妇人笑道:“你问作甚?”伯和脸一红道:“没甚意思,请教请教而已。”那妇人笑道:“你姓什么?先告诉了我,我再告诉你。”伯和道:“我姓倪名唤伯和,可告诉你了,轮到你说咧。”那妇人笑了一笑,把手帕掩着嘴,和苍蝇躲在瓮子里似的,哼了一个字,伯和听不清楚,问是什么?那妇人道:“我已告诉你了,还问什么!”伯和道:“我实没听清楚,对不起,你再说一声罢。”那妇人起初不肯,经不起伯和再三盘问,才告诉他姓吴。伯和又问吴奶奶府上住在什么地方?吴奶奶笑道:“你也太古怪了,为甚问了人家姓,还要问住处呢?偏不告诉你。”伯和苦苦相问,吴奶奶始说住在中旺弄,又问伯和住在何处。伯和说在孟渊旅社。两个人你问我答,渐入佳境。伯和问知吴奶奶的丈夫,是做轮船生意的,十天回家一次,今天早上开船出去了,便要求吴奶奶,领到她家去玩玩,吴奶奶不肯,伯和涎着脸嬲她,才答应了。

  此时将次十二点钟,木人儿戏已完,游客纷纷散去。伯和补了一张电梯票,与吴奶奶一同下楼,雇黄包车,坐到中旺弄。吴奶奶带着他,走进一条里内,里边电灯不甚明亮,只见挨次栉比,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一边是前门,漆着黑色,一边是后门,泥着红色,几十家尽是一个式样。吴奶奶走到一家后门,轻轻叩了几下,接着门开了,有个佣妇打扮的人,探头望了一望,见是吴奶奶,便闪身让她进内。吴奶奶向伯和招招手,伯和心中突突乱跳,一脚跨进去,见是间厨房,灶上点着油盏灯火,眼前觉得乌漆漆的,当地还放着一部磨粉的石磨。佣妇闭上门,也不理会他们,径自走到前面去了。吴奶奶教伯和在灶间内,权站一会,自己暗中摸索的走上楼去,半晌才手拿着一盏火油灯下楼。不知怎的走到半扶梯,灯又熄了。吴奶奶重复上楼点上火,才下来招呼伯和,一同上去。

  伯和走到楼上,见房中摆设简陋,像是个经纪人家模样,心中并不怀疑,放胆在床沿上坐下。忽闻下面开门声响,伯和一惊,站起来,要向窗外观看时,却被吴奶奶拦住,笑说:“这是娘姨出去泡茶,你看她则甚?”伯和才放了心。又见壁上挂着许多小照,一大半是吴奶奶自己的,还有几张,男女不一。伯和指着两张男人的小照,问吴奶奶是谁。吴奶奶回说:“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我兄弟。”伯和看内中一张面貌,果与吴奶奶相像,便说:“这一个大概是你兄弟了。”吴奶奶笑道:“可巧是我丈夫,那一张才是我兄弟呢!”伯和很不明白,偷眼看吴奶奶,宽下纱裙,露出红点子细花的丝光席法布单,三寸金莲,穿着粉红洋袜,颇为动人。又看她把上身那件平纱夹衫,也脱下了,内衬的也是席法布单衫,一身白里带红,很是好看。吴奶奶把衣裙一一摺好,放入橱内,向伯和一看,带笑说:“倪先生可要宽宽衣吗?”

  伯和巴不得她有这句话,当下把纱马褂,熟罗夹衫,一并脱下,交给吴奶奶,摺了藏入衣橱。伯和贴身穿着一身土布衫裤,外罩熟罗紧身马甲,熟罗套裤,露出他新置的那只金表,金练一头,扣在钮子孔内,一头连着表藏在马夹表袋中。还有两只口袋,一只藏上鼻烟瓶儿,一只大约有三四块洋钱在内,叮作响。吴奶奶看在眼内,暗暗欢喜。伯和亦甚得意。此时楼下门声又作,伯和料是娘姨泡茶回来,并不介意。忽然听得除了那娘姨声音之外,还有个男子说话声音。伯和怔了一怔,吴奶奶慌忙开了窗,问是那一个?下面娘姨答应说:“是二少爷来了。”

  伯和大惊,问二少爷是谁?吴奶奶低声道:“别做声,这是我兄弟,他从不上楼的,你放心便了。不过他也在我丈夫船上办事,早起船已开出,为何半路折成,待我下去问他一声,你在楼上休得走动,给楼下听出声响。”一边说着,一边经移莲步,下楼去了。伯和坐在床沿上,怀着鬼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深恐给楼下听见。不一时,吴奶奶慌慌张张的奔上楼来说:“不好了!”伯和大吃一吓,问其所以,吴奶奶颤声道:“我丈夫的船,今天早上本已开出,不道在吴淞口外搁了沙,船身不能行动,据说要派拖船去拖,至少还得一二天耽搁,故而他们都趁火车回来。我兄弟先来,丈夫在大马路买些东西,马上也要回来了,如何是好?”话犹未毕,忽听得后门口有人哈哈大笑,吴奶奶慌忙奔到后房窗口,向外张了一张,疾忙跑回来说:“坏了坏了,他已回来了,现在后门口和人讲话。一时三刻,就要进来咧。”

  伯和吓得面容失色,浑身发战,没了主意。吴奶奶又道:“不然,还可开前门放你出去,如今客堂中有我兄弟坐着,他自己又在后门口,真是前有追兵,后无去路,如何是好?”伯和听了,更觉着慌。吴奶奶又连连催他自己设法,伯和颤声道:“我那里有法想,好奶奶,求你给我一个地方藏藏身罢。”吴奶奶皱眉道:“这房里地方又小,那里藏身得下,后房更不消说了。楼下客堂中,又有我兄弟在彼,也罢,你快把马甲套裤都脱下了,交给我替你藏着,一面在床底下,摸出一套破烂不堪的夹袄裤,说:“你权把这套衣服穿上了,我自有道理。”伯和依言,把马甲套裤脱下,连着金表银洋等物,一并交与吴奶奶。吴奶奶拿来,卷作一圈,塞在衣橱内,拿一把锁,将橱门锁上了,看伯和穿上破衣,叫他放轻脚步,一同出房,蹑足走下扶梯。楼下通客堂的门,本挂着条门帘,因此客堂中人,看不见里面的动作。吴奶奶带着伯和,到灶间内,掇一条板凳,教他在磨子旁边坐下。又把一只米箩上盖的布揭开了,轻轻对伯和说:“少停他进来,你假做牵磨。他若问时,我便说唤你来替我家磨粉的。待他上去后,横竖他睡在后房的,我再设法替你把衣服拿下来,给你换上出去便了。”

  伯和大喜,暗暗佩服吴奶奶的计较高妙。这旁边布置停当,外面已发作蓬蓬叩门声响。伯和慌忙抓一把米,放在磨眼内,用尽平生之力,推动磨盘。吴奶奶不慌不忙,上前开门,放进一个三十左右年纪的男子,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伯和不敢对他多看,低着头拚命推磨。那男子一进门,便呼晦气,牢船又搁了沙咧。吴奶奶道:“大约要耽搁两三天罢。”那人道:“自然。”又对伯和看了一眼道:“粉还没磨好么?怎么又换了一个人咧?”吴奶奶道:“在先一个害病走了,这是他的替工。”

  那人对伯和笑了一笑,径向客堂中去了。吴奶奶向伯和挤挤眼睛,随着那人走入前面,伯和独自一人,用力推磨,可恨这部这部磨盘,很为沉重,一个人推时,极其费力。伯和推了一阵,力不能支,只可放手暂息。窃听客堂中吴奶奶等一班人,正在高谈阔论,料他们一时还不上楼,自己弄得不尴不尬,又不敢招呼吴奶奶。要推磨没气力,要逃走又没衣裳,一个人好不着急,深悔适才自己不该色胆如天,闯进别人家内。又想初来上海的时候,看看戏,遇见那个王金宝,虽然花了几百文钱,却没受什么惊吓。这一番钱虽没花,惊吓可受得大了。而且牵磨推粉,这种苦头也是我自出娘胎第一遭吃呢。正思想间。忽听得客堂中说话声音渐近,暗想大约吴奶奶的丈夫要上楼了楼梯脚下,看灶间内极其真切,自己不敢偷懒,竭力推磨。果见门帘起处,吴奶奶和他丈夫,都走了进来,却并不上楼,径向灶间而来。伯和急了,拚命推磨。那人走进灶间,一语不发,站在伯和面前,看他牵磨。伯和好生窘急,不敢放松,尽力推磨。吴奶奶见了,心中似很不忍,对他丈夫说:“你白天辛苦了,快去睡罢。这里磨粉,看他则甚?”

  那人道:“这老儿太不中用,怎么只一箩米,方才我进来时这许多,此时还是这许多,没少分毫,一定背着人躲懒。这种老儿,焉能出来赚人家工钱,真是岂有此理。我务必看他磨完了这一箩米,才去睡。”伯和听了,吃惊非校暗道糟了,这一箩米磨完,可不要了我的老命么!吴奶奶只顾劝那人去睡,那人那里肯依,不住的骂伯和死老儿,不中用的东西,怎么不放些气力出来,今晚磨不完这一箩米,休想拿钱。伯和不敢做声,拚命的推着磨,两臂又酸又痛,额上的汗,和珍珠一般一粒粒直冒出来。那人见了,更骂得利害。吴奶奶苦苦的劝道:“他也一把年纪了,你让他慢慢的磨罢。太逼紧了,也罪过的。”那人怒道:“你们妇人家,只晓得讲慈悲话,其实这种老儿,就死了也没甚希奇。既如此,我看他今夜也未必磨得完,而且夜深牵磨,累人家不得安睡,不如打发他出去,明儿再来磨罢。”吴奶奶道:“你先上去,我自己打发他便了。”那人道:“我偏要看他走路。”吴奶奶无奈,假意说:“我还没给他工钱呢!”

  那人听了,便在身畔摸出两角洋钱,丢给伯和,开了后门,命他快滚。伯和如逢皇恩大赦一般,跨出门外。那人随手把门儿闭上,接着一阵笑声,大约是和吴奶奶一同上楼去了。伯和大大吐了一口冤气,伸一伸腰,舒一舒臂,猛然一阵风来,吹得胸背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才知身上还穿着一套破夹袄裤,自己的马褂、夹衫、马甲、套裤、金表、银洋、鼻烟壶等物,都藏在吴奶奶房中衣橱内,心知少停那人睡了,吴奶奶一定要送下来还他,因此不声不响,站在后门口,安心等着。岂知等了一点多钟,那扇后门永不再开。侧耳听门内,声息全无。料想里面众人,都在好梦正酣的当儿,此时六街静寂,万籁无声,伯和虽没看表,心中估量大约已有后半夜两三点钟光景。五月天气,日中热,夜间凉,伯和觉得一阵阵寒风澈骨,不由的牙关打战,浑身乱抖,又是困倦,又是寒冷。方才推了一会磨,两臂十分酸痛,此时站立多时,双腿又觉麻木,意欲敲门,又恐被那人听得。意欲回寓,身上这般模样,如何见人。正在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眼前一亮,离开自己十来步远地方,不知什么东西,放出一道光华,射正面上,异常明亮。伯和被他逼得开眼不得,一霎时那道光又收了回去,眼前顿觉漆黑。伯和十分纳罕,猛听得发光之处,一阵脚声,现出一个妖怪,身长丈二,头如笆斗,面若砂,直向自己扑来。伯和吓得魂不附体,回身便走。不意两腿站得麻了,走不几步。被地上一件东西绊跌一交,那妖怪早已赶到,一把将他抓起。伯和定睛一看,才知是个印度巡捕。

  那巡捕起初见伯和夜静更深,掩掩闪闪,站在人家后门口,东张西望,疑心他是个窃贼,便用巡捕灯对他照了一照,不意伯和飞步图逃,更觉形迹可疑,此时既已抓住,不由分说,将他带回捕房。捕头见他衣衫褴褛,也疑心不是好人,吩咐关起来,明天审问。伯和无缘无故,吃他们关在牢内,真是有冤没处伸,心中好不气苦。再气巡捕房的监牢,靠外一面,用铁条搭成栅栏,里面并无灯火,借着审事处发出来的灯光,照见地下乃是水门汀,地下却也冲洗得十分干净,横七竖八,睡着不少犯人。暗想这些大约都是窃贼,不料我倪伯和今夜和他们结一夜朋友,可谓天缘巧合。料想到此地步,也无法可施,明天审问,不难水落石出。只得席地坐下。口中念着齐妇含冤,三年不雨。邹衍下狱,六月飞霜。明天大约要下雪了。坐了一会,十分困倦,竟和老僧入定般的,坐坐睡着了。次日,那捕头将他审问一过,没甚证据,却不能就此释放,须待包打听来证明未犯别案,才可放他出来。伯和虽然极口分辩,无奈身上穿的衣服,不像是个上流人物,听的人非但不信,反说这个人老奸巨猾,一定不是好人。等到上火时分,才见那包打听来了,两个人一照面,彼此都说了一声:“咦!”原来他二人却是素识的。那包探便是徐阿珊,在俊人家有事那天,阿珊曾去帮过忙,故与伯和相识。当下伯和告诉了阿珊这段事,阿珊说:“你老人家一定踏了仙人跳了,不知你可记得他家门口,如若这人还没搬出,我却可以替你把衣服件要回来的。”

  伯和没口的说道:“记得记得。”阿珊听说先把原委向捕头说明白了,才带着伯和出了巡捕房,同到中旺弄,一进那条里内,伯和不觉怔住了,只见几十家都是一式的黑漆石库门,猪血泥红的后门。伯和来时,既不曾看门牌号数,又没记清第几家,不由的张口结舌,指不出吴奶奶家究住那里。阿珊对他笑了一笑说:“既如此只可请你老人家自认晦气罢。若不能记得清清楚楚,冒冒失失的闯进别家去,不是玩的,以后还该自己小心,就不致上当了。”说着,一个人先走了。伯和还不肯心死,走到这家门首望望,那家门口张张,果然被他在一家灶间内,看见一部石磨,不过有个娘姨,却不是昨夜开门那人。伯和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进去要找吴奶奶还衣裳,那娘姨将他拦住说:“什么吴奶奶,我们这里没有的。”伯和怒道:“怎说没有,我昨夜还在这里牵了一个多钟头磨呢。”

  那娘姨听他说话不伦不类,疑惑他是个疯子,慌忙将他推出门外,紧紧拴上门。伯和便在门外破口叫骂,哄动一班走路的,都围着他观看。恰值琢渠同振武二人由此经过,伯和认得他们二人,昨晚同过席,此时不胜羞愧,回身逃走出来,也不想再要衣裳,雇车坐回孟渊旅社。一进门便有茶房上前拦阻,问他找谁?伯和兜头呸了一口道:“你还不认得我么?”茶房定睛一看,失声道:“阿哟,倪老爷吗,怎么穿着这套衣裳?”伯和也不同他答话,回到自己房中。从人见了,也大吃一吓说:“老爷怎的,昨儿一夜未回,今天变了如此模样。”

  伯和更不多言,催从人开了皮箱,自己拣几件衣裳出来换了。腹中觉得饥饿,便命茶房买一碗面来吃了。猛记着昨夜曾答应王熙凤,今天与寿伯同到清和坊新寓中去点菜。而且寿伯今夜也在乐行云院中请酒,料想等得我慌了。可惜自己新置的一套衣服,丢在吴奶奶家,此时穿着旧的,到妓院中去,不甚光辉,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懒洋洋的,出了孟渊旅馆,自往乐行云处找寻寿伯不提。且说琢渠、振武二人,到了精勤坊蓝河别野院中,众人已等候多时。尔锦兄弟与振武已经会过,琢渠替曹云生、康寅生和另外一个客人引见过了,这人也是位豪家公子,姓甄名唤仲伊,他父亲叫做斯盛,在前清时曾做过宫保,说起来都是世交,彼此一见如故,更不客套。云生替众人写了催花条子,肃客入座。振武赋性豪放,同座诸人,又大都是些公子哥儿,真所谓同气相投,春风满座,飞觞醉月,宾主尽欢,散席时,仲伊面请振武,明夜某处吃酒。振武一口答应。这夜振武仍宿在琢渠家楼上,依然是贾奶奶尽心服侍,振武不胜感激。次日,琢渠命人把楼下那间糊裱一新,木器店东西送到,一一陈列起来,居然是间绝精致的外国房间。

  振武十分欢喜,催琢渠把珠姐接来,权充婢妾。贾少奶奶心中颇为不乐,私怪琢渠不该替他弄这个骚货来家,令人见了生气,琢渠悔之无及,幸得振武没事时,常到楼上和贾少奶奶并榻吸烟,谈天说地,贾少奶奶的气才算平了。琢渠每夜带着振武与云生、寅生、仲伊等一班人,花酒征逐,流连忘返。振武又写信至京,汇了大宗银子来,恣意挥霍,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慨。更把琢渠当生平第一个好友,一刻也离他不得。琢渠乘间,要和振武拜把子,振武欣然从命。自此二人便兄弟称呼,更为亲密。云生当初本瞧琢渠不起,此时见他与振武交好,也就竭力将他巴结,因此琢渠的身份,仗着振武抬高了许多。但云生除却巴结振武、琢渠之外,还要去巴结一个人,不过不能白天前去,却要黑夜前去,而且只可偷偷掩掩的去,不敢堂堂皇皇的去,你道为何?说来又是本书中一段有趣的材料。须知云生这人,他父亲在日,曾做过一任知府,遗下百十万家资,云生既为官家子弟,自幼至长,免不得经过官家子弟应历的阶级,嫖赌吃着,色色都考究过来。也是他资质聪敏,头脑清朗,故而几重难关,非但被他一一跳过,而且还历练得件件精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娶的那位少奶奶,便是康中丞的八小姐。生得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妆奁多至数十万。

  云生有了这一个财貌兼全的夫人,自然闺房之乐,不减张敞当年。无如官家子弟,都有一种习气,就是我们晓得的家花不比野花香这句俗语,但他们说起来,还有许多曲折,说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云生精益求精,便不能不在偷字上用工夫了。外间有一班品评云生的人,都说他出身虽是个官家子弟,讲到他的行为,却和一班拆白党相仿,故此背后都叫他拆白党。这些都是闲话。他现在所偷的那个妇人,姓伍名唤玉娇,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姨太太。本夫姓袁,开着一爿银楼,论年纪并不十分老大,而且看待玉娇,也和珍宝似的,要什么就什么。不知怎的,玉娇还觉得不甚适意,和云生两下里搭上了,赁着私舍,两个人明来暗往,已非一日。但在先云生还恐被自己妻子知道,受岳家的闲话,故而不敢放纵。这几天,恰值少奶奶往杭州进香去了,云生肆无忌惮,每夜与玉娇相会。但世间无论什么事,不能大意,一大意便容易惹祸。

  玉娇的丈夫袁五,虽非官家子弟,也是富室儿郎,拈花惹草的本领,本和云生不相上下,岂有瞧不出他姨太太形迹可疑之理。暗下一打听,知道他与云生相识。不过玉娇的出身,并不下贱,也是大家闺秀,乃父也曾做过官,自幼将她许配与一个世家子为室,怎奈玉娇命中不该做人家奶奶,年未及笄,已好招蜂引蝶,这声名一经传扬,男家因颜面攸关,只可将她庚帖退回。这时候玉娇恰和袁五相识,男家一退,便宜了袁五,现现成成的娶她为妾。因此今番虽然出了事,袁五不敢得罪玉娇,却在外间扬言,要和云生拚命。云生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为了女人面上的事,情愿杀身成情,和袁五拚个你死我活。不料袁五嘴硬骨头酥,见吓云生不倒,自己反藏头曳尾,不敢和云生较量,却向玉娇面前殷勤献媚,打算玉矫回心转意,绝了云生,自己仍可独享艳福。无如女人变了心,任你怎样待她好,都是不中用的。

  玉娇既已心向云生,便天天在家和袁五淘气,闹得袁五走头无路。兼之他妻子先前见丈夫娶了玉娇回来,百般宠爱,胸中一股酸气,正恨没处发泄,此时也就借题发挥,从旁冷嘲热讽。袁五三面受敌,无可奈何,想到当初安安逸逸的一分人家,只为玉娇一人,弄得六神无主,妻子交谪,自知留又留她不住,制又制她不服,只得咬紧牙关,拱手让人,听凭玉娇出来改嫁云生。云生如愿以偿,好不欢喜,日夜伴着玉娇,不但没工夫应酬朋友,而且连他少奶奶自杭州回来都不曾亲去迎接。这天曹少奶奶,同着李姑太太、魏姨太太、甄大小姐四个人,带着一班娘姨们趁沪杭特别快车回到上海,早有甄大小姐之兄仲伊雇着汽车,和曹家自己的汽车,在车站等候。曹少奶奶不见云生,一问汽车夫,知道少爷没来,心中暗暗诧异。随命娘姨们带着行李,坐黄包车回去,自己和魏、李二人同乘汽车,那边甄氏兄妹也合坐一部汽车。曹少奶奶先送魏、李二人回家,然后自己回转爱文义路公馆中,询知云生并不在家,十分疑惑。暗想往年我出门回来,他无一次不亲自迎接,缘何今天连面都不见。若说应酬朋友,此时也不是应酬的时候,不知他在外忙些什么?少停待他回家,当面问他。自己因昨夜预备动身,未得安睡,此时身子顿觉疲倦,重复睡了一会,醒来已是夜分,一问下人,知道少爷适才曾回家一次,因见奶奶安睡未醒,故而又出去了。曹少奶奶闻言不胜气愤,命人开饭进来,吃了浅浅半碗,因康姨奶奶那天被尔锦阻止未往杭州,一隔半月,颇为记挂,即便亲到元昌里去望她。恰值李姑太太也在那边,一见曹少奶奶笑说:原来你也来了我正打你同老七到你家中来呢?曹奶奶道:“你回家没睡过吗?我一回去,已睡了个中觉咧。”

  李姑太太道:“我回到家中,不满一个钟头,老七已着人来家请我,幸得同在一条里内,我马上奔过来,原想说几句话就回去睡觉的,不期老七不放我走,适才已在这里吃了中饭,还打算同到你家去。如今你来了,我也好回家睡觉去咧。”曹少奶奶道:“你别走。我一来是来望老七,这几天可适意?二来却是接你同到我家去,因在杭州时不能吸烟,天天吃膏子药,胸口很不舒服,想必你也如此。现在既已回到上海,还不大大吃他一个爽快,岂不痴了,所以请你给我烧烟。若要睡,少停到我家去睡便了。”李姑太太道:“提起老七,可教我代她生气。这件事,大约你还没知道罢。”

  曹少奶奶问是什么事,康姨奶奶长叹不语。曹少奶奶见她面上泪痕未干,情知又必受了尔锦委曲,忙问李姑太太,所说的又是那一段事?李姑太太先向四下望了一望,才把花如是适才向她说的话,一往从头告诉了曹少奶奶。原来如是那一天被尔锦阻止,不准与她们结伴前往杭州,一个人想着前因后果,足足淌了半夜眼泪。及至尔锦回来,喝得酩酊大醉,睬也不去睬她,脱下长衣,向被窝中一钻,竟自睡了。如是见此情形,更觉难受。想想都为自己命苦,幼年堕落平康,风尘飘泊,从良之后,原指望终身有托,不料丈夫又是个贪财忘义,毫无心肝的人物。目前自己还在盛年貌美之时,已遭他如此待遇,将来年老色衰,更何堪设想。一念及此,心如刀割。大凡妇女在愁苦无聊之际,极易打动迷信心肠,如是自悲命薄,想起自己前生,不知造了什么罪孽,因此阎王爷派她今生受这般苦报,悲伤无益,只可修修来世,因唤醒了贴身丫头阿二,命她把茶几香炉,搬到后面晒台上去。自己净了手,拿一炷香点着了,恭恭敬敬的走上晒台,插在香炉内,当天膜拜了四拜,默默褥告,愿上天保佑她无病无殃,消灾降福。叩罢头起来,仰首望见新月如钩,照着她的影子,映在邻家晒台隔开的板壁上,好似一个人陪她站着一般。如是才闭了晒台门,回到房中。见尔锦鼻息如雷,睡兴正浓,不敢将他惊醒,便挨在他脚横头睡下。

  次日,宵深人静,仍到晒台上烧了一炷香。一连数日,皆是如此。不料她家隔壁,住着一户姓周的,弟兄二人。兄已娶妻,弟还不曾受室。平日见哥嫂两个恩爱情形,未免有些自悲旷独。他卧房的玻璃窗,正对着晒台。那一夜他已灭灯安歇,到半夜里,不知何故,番来覆去,只睡不着,只得坐起身暗中摸索,取得洋火在手。正要点灯,忽见隔壁晒台上,火光一闪,把他吓了一跳,暗道莫非有了贼么?意欲唤醒了兄嫂,一同捉贼,只恐那贼人闻声逃走,倘若一个人上去捉贼,又觉有些胆怯,幸得贼在别家屋上,与我无关,落得冷眼旁观。待他走到这边来时,再作计较。想罢,便赤着双足,走到玻璃窗前,仔细一看,几乎笑将出来,那里有什么贼,只见一个美貌女子,正在焚香膜拜,月光之下,看人分外清晰,认得是隔壁康公馆的姨奶奶,素日见她包车出入,心中艳羡已久,只因自己知道癞蛤蟆不配吃这块天鹅肉,所以未敢存什么妄想,不期今夜她在晒台上烧香,正当我窗口外面,何妨饱看一番,权作望梅止渴。不道转眼工夫,姨奶奶已走了进去。他心中十分难受,一夜未得安眠。

  次日晚间,仍熄了火,暗中伏在窗口上观看,果见姨奶奶又出来烧香。一连几夜,看得心热起来,常言道:色不迷人人自迷。有一夜,他因窗口离晒台太远,看不清楚,因此预先伏在自家晒台板壁旁边等候。如是那知有人暗中窥探,服侍尔锦睡后,沐手焚香,仍独自一人,走向晒台上去。这夜正是五月十三,皓月当空,光明如水,如是叩罢头,仰头望月,出了一会神。正待移步进来,忽闻身背后,与邻家晒台隔开的几块板壁,格格作响。如是还道是狸猫走动,回头观看,见一块板已裂开一条缝,露出半片人面,月光之下,清楚异常。只见这半片面孔,还滋出牙齿对她笑着。如是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向里面飞跑。冷不防晒台门口,还站着一个男子,如是又吃一吓,定睛一看,见是尔锦,才觉放心,因问:“你已睡了,为何又起来咧?”尔锦一语不发,冷笑一声,走上晒台。如是还有些胆怯,仗有尔锦在旁,壮着胆,重复走出外面观看究竟。见那板缝外的人面,已不知去向。尔锦一手将板壁推了一推,见可摇动,顿时满面怒容。如是低声道:“你可见适才有个人面吗?险些儿把人吓杀。”

  尔锦仍不言语,怒气勃勃,回转房内,如是跟进里面,尔锦脸一沉,把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你这贱人干得好事,当我是什么人?天天半夜三更,同人在晒台上相会。我身子虽睡在床上肚子里那一件不明白。今儿跟出来看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装得好模样,可惜你这种花巧,只能哄别人,哄不了我康尔锦。如今有凭有据,还想赖到哪里去?你有甚花言巧语,快快说出来,看你还有什么枪花可掉。”这几句话,气得如是面色改变,一肚子冤苦,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口虽不曾开,那眼泪却已夺眶而出。尔锦更怒不可遏,连道:“好好,你流眼泪的本领很大,可知别人见了你的眼泪,或者疼你,我康尔锦偏不怕你流泪。”如是听了,别无他语,只顾痛哭。尔锦见了,益觉生气,骂道:“你这贱人,还要装什么死腔。不给你些颜色看看,你也不晓得我的利害?”说时,伸出巨灵般的手掌,在如是面上连披二下。如是梨花颊上,顿时多了十条鲜红的手指痕儿。正是:泼醋捻酸缘底事,焚琴煮鹤究何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四回贪财汉一心下辣手急色儿两面做难人

  如是无端被尔锦掌颊二下,面上只觉一阵热辣辣生痛。她自幼虽曾坠落平康,因系自立门户,故并没受过鸨母的虐待,此番可算得自出娘胎第一次吃这痛苦。家中一班娘姨丫头们,听得吵闹声音,都披衣起来,聚在房门口观看,见是少爷发怒,不敢进来,只在门外探头探脑。如是又羞又痛,哭得和一个泪人儿相似。尔锦怒犹未息,把一班下人们都唤进里面,大声道:“你们看看,你家这个不要脸的姨奶奶,她天天半夜里鬼鬼祟祟,掩到晒台上,和一个野男子相会。今儿天网恢恢,给我亲眼看见一个男子和她讲话,她还要装腔做势,假哭哄人,你们想想,可耻不可耻呢!”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开口。如是听他信口诬蔑,再也忍耐不住,哭道:“你休得信口冤人,适才那个男子,我委实并不晓得,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况且还在隔壁晒台上,并没过来,我见了他,吓得什么似的,逃走进来,你难道不曾看见,何尝同他说什么话来!讲到我夜间到晒台上去,原为焚香敬天,有阿二可以替我作证,天天的茶几香炉,都是她亲手安排的,你若不信,问她自己便了。”阿二闻言正想代姨奶奶分辩几句,不想口还没开,已被尔锦夹脸一个巴掌,说:“好丫头,原来你也是她的同党,明儿我先请你上路,慢慢的再收拾这贱人。”

  阿二平白地吃这一下冤枉巴掌,真所谓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手护着颧骨,哭丧着脸儿,踅出房外去了。尔锦又向余下几个娘姨道:“你们休得装痴作呆,我知道你们都是她的爪牙,改天我一个个收拾你们,你们仔细着。”众人见不是势头,恐做了第二个阿二,都一哄散去。房中只剩尔锦、如是二人,尔锦见如是伏在桌上,痛哭不止,怒道:“你休装腔了,哭也没用,我康氏门中,容不得你这种贱人,你还是要死呢要活?要死呢,我这里有鸦片烟,有剪刀,有麻绳,你爱那一样,就那一样。要活呢,送你到无锡去,养你老,送你终。你愿意那样,快快说了,好早些定夺。”

  如是只不开口。尔锦大骂大跳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倦,也就上床睡了。如是回想方才尔锦说的一派话,不但全无情义,而且毫没心肝,遇人不淑,更不免自悲命苦,足足哭了一夜。次日尔锦起来,理也不去理她,洗洗面径自走了。一班人见少爷已去,方敢进来劝姨奶奶住了哭,都说姨奶奶规规矩矩,我们大家也知道的,少爷不过一时之气,这件事,隔几天不愁不水落石出。那时少爷的气平了,仍是恩爱夫妻,姨奶奶何必悲伤,糟蹋身子。如是听了,知道局外人观察,原不过如此,自己明知尔锦别有隐衷,他要我的时候,原贪我手头有钱,如今钱已入了他的手,本来已用我不着,晒台上这句话,原不过借此为由,逼我一死而已。这些话不能向旁人诉说,自己姊妹中最知己的,只有李姑太太和曹少奶奶二人,但她两个都往杭州去了,虽然有贾少奶奶和尔年的媳妇孙氏,都在上海,但她二人和自己不过面子上的交情,并不十分知己。此时正在满腹冤苦无处申诉之时,不如就去告诉告诉她们,也可略吐胸中闷气。当下命人打水净了面,见包车已被尔锦坐了出去,便雇黄包车,坐到鑫益里贾家。一脚走进门内,这时候,贾少奶奶还摊手摊脚的躺在床上,一床夹被,褪至小腹下面,上身穿着件对襟紧身捷法布小衫,胸膛口有两个钮子脱了扣,露出粉红洋熟罗肚兜。如是见她这般睡像,啧啧道:“自己睡得不小心,少停起来,又要嚷肚子疼了。”一面替她把夹被拉上盖好,将她推醒。贾少奶一睁眼,见了如是道:“咦,老七吗,怎么你起身得这般早?”

  如是长叹一声,把尔锦欺侮她一番情形,向她说了。贾少奶正因方振武接了珠姐来家,满肚子不舒服,听如是一说,便道:“老七,你那里晓得,普天之下,男人家没一个有良心的。”如是道:“这也未可说,像你家少爷待你,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贾少奶听说,一想琢渠待她,果然并没甚么不良,只因适才一句话,说得太广阔了,收不回来,只得说:“你还不知道他的没良心,才真是没良心呢。不过你家少爷,也忒煞岂有此理了,怎么无级无故,冤枉起人来。你大约一夜没睡罢?何不上床陪我睡一会儿。”

  如是昨夜虚火提上,故身子并不觉困,此时果然有些疲倦,随即脱下弓鞋,和衣钻在贾少奶被窝中睡下,枕上细细告诉她尔锦历来待她无良之处,贾少奶一面听她讲,一面痛骂尔锦是个禽兽。如是听了,颇为适意。不多时,两个人都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两点钟时分。贾少奶留如是吃了中饭,才放她走。如是又到尔年家告诉孙氏,孙氏免不得安慰她一番,又留她坐了一会,到上灯时,才回转家中。询知尔锦出外未回,自己一个人,觉得十分纳闷,虽然有下人们从旁解劝,如是听了反增烦恼,连夜饭也不吃,先自解衣上床睡了。尔锦回来,见如是已睡,自己便宿在楼上。从此夫妇二人,永不交谈。尔锦又把如是的贵重衣服首饰,私自藏过,一见面不是怒目疾视,便向下人们寻事。如是在家,如坐针毡。好容易一天一天,盼望到李姑太太等回来,慌忙教阿二请她来家,将这番的情形,和盘托出。一面说着,一面流泪不止。

  李姑太太与尔锦本是隔房姊弟,嫁夫李元甫早故,遗子尚幼,李姑太太守节抚孤,冰清玉洁,康氏族中,没一个不尊敬她。她与曹少奶奶最为莫逆,因见如是虽然是堂子出身,品格却落落大方,所以同她亦甚投机。当下听了她这片说话,也不免代抱不平,说尔锦未免不情。一面劝她不必悲伤,少停同你到老八家去商量商量,劝劝尔锦,一定替你把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剖明白了,你且放心。如是方始收泪,强留李姑太太用了晚饭,正打算到曹公馆去,恰值曹少奶奶来了,李姑太太便把这些话,一往从头的告诉了她。曹少奶奶也劝如是不必生气,在家烦闷,不如同到我那里去,慢慢的设法对付尔锦便了。如是依言,三个人同坐汽车,回到爱文义路曹公馆。曹少奶奶一进门,便问少爷回来不曾?家人回说不曾回来。少奶奶一语不发,走进房内,命人把烟具收拾干净,摆在炕榻上,点了火,在磁缸内挑出一大匣烟,催李姑太太快些烧烟。李姑太太因昨日晚间,未得安睡,白天又未打盹,身子本已十分困倦,此时歪在榻上,拿着一枝钢签,才烧得半个烟泡,两只眼皮,不知如何合了拢来,右手向下一沉,手中那支签头上的烟泡,恰搁在烟灯上,一霎时火已燃着。曹少奶奶见了,慌忙把李姑太太唤醒。李姑太太忙把签头上的火吹熄,再看烟泡,已被烧焦,不能吸了。李姑太太笑着把烧焦的烟,由签头上剥下来,丢在烟灰匣内,重新再烧,不多时又迷着了。如是知她困倦,笑说:“还是让我来烧烟,你歪过去睡一会罢。”

  李姑太太忙把烟签交给如是,自己翻一个身睡了。如是恐她着凉,找一条线毯,替她盖在身上,才倒身下去烧烟。曹少奶奶歪在对面,嗑着瓜子。忽听外面一声咳嗽,曹少奶奶听出是云生的声音,慌忙坐起。果见云生笑容满面的走进来,见了少奶奶,笑说:“你回来了。”又对如是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老七在这里烧烟。李姑太太怎么睡着了?”曹少奶奶问他白天在哪里?云生笑道:“我知道你今天回来,本要亲自到火车站来接你的,因被方老四约去买东西,走不脱身,后来回到家中,恰值你午睡未醒,我知你路上辛苦了,所以不曾唤醒你,谁知一会儿方老四又打电话来请我过去,一过去又不得脱身,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此时才得跑回来望你,你这几天在杭州没甚不适意吗?”

  曹少奶奶因一天没见云生的面,捺着一肚子不受用,本想待他回来,当面发作一番,不期被他一片花言巧语,说得向心窝里直钻进去,觉得话中有理,理外生情,不但怒气全消,而且喜气外溢,其实云生何尝被振武邀去买东西,始终伴着玉娇,此时只恐少奶奶生气,万不得已回来一趟,口中虽然对少奶奶说着话,心中却有一百二十个玉娇钻来钻去,幸得他妙舌生莲,骗哄妇女,原是他一等拿手之作,所以少奶奶信以为真,毫不疑心,略向他谈了几句家常话,见如是烟已装好,即便睡下吸烟。云生乘间说:“我还有别处应酬,去去再来。”

  少奶奶口唧着烟枪,不便说什么,只略略点了点头,云生一溜烟,奔出大门,叫一部黄包车坐了,飞也似赶到玉娇那里。玉娇还怪他不该去了这许多时候,云生免不得又陪了多少不是,玉娇才平了气,却不许云生今夜回家去宿。云生听说,暗想这又是一个难题了。倘不回,家中少奶奶一定动气。倘若回去,这里姨奶奶又不干休,如何是好?西厢记红娘云:好教我左右做人难。今天我曹云生,可不变作第二个红娘么?想来想去,除却软骗,别无他法。只得涎着脸,紧紧握住玉娇双手,身子贴着她,赔笑道:“你说出笑话来了,难道你还不晓得我的心么?我怎肯丢了你宿到家中去。少奶奶容貌既没你这般好,年纪又没你这般轻,那一件及得到你。莫说你不教我回家去宿,就使你教我回去宿,我也万万不愿意的呢!白天我家中去,停得不到五分钟,就奔了回来。刚才也没站满十分钟工夫,就心急慌忙的赶回来了。你想想我这种奔来奔去,都为着谁呢?当年你在袁五家中时,我情愿拚了性命,和袁五手枪相见。你还劝我不必如此,你想想我这种舍生忘命,又都为着谁呢?试想我为着你,连性命都不要,难道肯丢了你去陪别人过宿吗?只为今天少奶奶才由杭州回来,我还有许多说话问她,更有许多家务事情交代她,以后家中有她料理,我也可以天天在此陪着你,不必回家去了。方才我本想对她说好了,再到这里来陪你的。无如这些说话,并不是一时三刻讲得完的,我一到那边,心中就记挂着你,只恐一开谈就不能中止。说话的时候多了,或者到了半夜三更不便出来,你却盼望我,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因此一句也不曾提起,先回来望你一望,并且告诉你一声,今夜我须得到那边去,料理料理一切家事,待料理清楚了,明儿早上一准回来陪你。自此以后,我便可不必天天回家去。这都是为你这里日后的大事,并不是我贪图到那边去过宿。况且我和你夫妻俩情重如山,日后好的日子正多,又何在乎这一夜半夜之间呢。”

  玉娇听了,默然不语。云生知她着了道儿,故意反激一句,叹道:“不过累你孤眠独宿这一宵,教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呢?”玉娇毅然道:“那又何妨。少奶奶那边,原该应酬应酬的。天天伴着我,也不是个法子,况且家务事情,好多日没有料理,更该回家去清理清理。并不是我一定要留着你陪我,只为今天少奶奶才由杭州回来,你半日之间,赶回去了两次,虽然是你夫妻恩爱,别人管你不得,不过这种形状,很令人看不上眼,所以我才讲那句话儿,你要知道我的意思,谁打算霸住你不许回家去过宿呢!”云生大喜说道:“这个自然。我素知你是个大贤大慧的人儿,怎会疑心到别样上去。你莫说了,越说越教我心里过意不去咧。”

  玉娇笑了,云生又陪她闲谈多时,才回转爱文义路公馆,却见少奶奶和李姑太太、花如是三个人,品字式的坐在一张小百灵台旁边,大开谈判,见了他都不理会,云生自己便在烟榻上歪下,见烟盘中还有几个现成的烟泡,就老实不客气拿烟枪过来装好了,一个一个,吸得干干净净,才放下烟枪,打了一个呵欠,两眼一闭,竟自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边曹少奶奶等所议论的,就是花如是和康尔锦二人之事。少奶奶和姑太太两个人,主张向尔锦面前解劝解劝,日后夫妻和和气气,不必再多烦恼。一则可全夫妇之情,二则可尽亲戚之谊。如是听了,虽没甚反对,但心中暗想:我自嫁尔锦以来,数年之间,已瞧破他是个忘恩负义、势利小人,毫没心肝,往年他同我恩爱,都缘我手头藏着些私蓄,所以装成这副假面目,哄我的钱财。及至钱一入了他的囊中,顿时放出本来面目,逐步将我薄待。就是这番晒台上的事,明明是借此为由,给我尝尝他的辣手。这种人物,就使这一遭同他讲明白了,将来如何靠他过老?她心中存着这个念头,所以听了少奶奶等二人之话,默然无语,悄然垂泪。李姑太太看出她的心事,便道:“讲到我们做亲戚的,只可劝人家拉拢,不能教人家拆散。老七若有别样心思,能譬得开的,还以譬开为妙。如果不能譬开,也可另作计较。”

  如是道:“并不是我不愿意过安安逸逸的日子,只缘我家少爷,他的脾气有些古怪,想必二位都知道的。我初嫁他的时候,他待我异常亲热。近年来不知怎的,忽然变了,不时寻我淘气。就是日前阻止我到杭州去,这种事都觉出人意料之外。只恐他将来脾气日甚一日,断绝我与姊妹往来,或竟送到无锡去居住,那时的日子,不是更难过了么!”曹少奶奶心直口快,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道:“送你到无锡去住吗?这个你千万别上他的当,他老毛病又发作了,当年他不是这样害死过一个女人的么!那时你还没嫁他,大约也不曾听人谈起,我同李姑太太却知道得很详细的。这件事着实有好多年了,所说那个女人,也是在堂子中娶的。听说初嫁他的时候,手内着实有几万私蓄,后来被尔锦运动差使,将她这些钱都用完了。有一回,尔锦要谋一个铁路局长差缺,没钱运动,可怜这位姨太太,把金珠首饰悉数变卖了给他。谋成了这件差使。后来不知怎的,尔锦说这位姨太太与一个当差的有私,立时火发,把她送到无锡,软禁在宅子里,不许出大门一步,又没人伺候她。可怜这位姨太太,又苦又恨,悲悲戚戚,不到几个月工夫,就生生的悲戚死了,你道可怕不怕”

  如是听了,暗想:“不料尔锦在先还有这段故事,照此看来分明是我的影子,更可见尔锦为人笑里藏刀,毒如蛇蝎,猛若虎狼,心目中只有金钱,那知情义,往日我也曾与他同床合枕,今日一想,真教人不寒而栗。”此时三个人都默然有顷。李姑太太先开口道:“倘若过不下去,惟有出来一法。如其到无锡去做以前姨太太的榜样,无论怎样痴人,决不愿意从他。但出来二字,若使你先提起,正中了尔锦的狡计。你适才说尔锦在先待你亲热,近年忽然变心,明明袭着当年故智,亲热皆为想你的钱。钱既到手,不变心也要变心了。那日这件事,看来也是他借题发挥,因今日之下,你既无钱,他已用你不着,所以设法寻你的事,前番阻止你往杭州,无非勾你同他淘气。谁知你脾气太好了,始终忍气吞声。他因气没淘成,才发生这段故事,要你在他家站不住脚,自愿出来,他好另弄别人,再刮铜钱。不过他自己却不愿意开口教你走,一则因他用过你的钱,说不出这句话。二则他若教你走时,你不免对他有种种要求。你自己一提起,他就可把你的东西一律吞没,所以他说要送你到无锡去,这句话,并不是真要害杀你,却是吓你一吓。吓得你自愿出去,那就落了他的圈套了。”

  如是闻言,如梦初觉。少奶奶也叹服姑太太这几句话,果然道破尔锦心腹,但却无法可以对付。三个人又各寂然。隔了一会,仍是姑太太先开口道:“照我的意思,还是让我做一个冲天炮,先去对尔锦说,教他好好看待老七,不许将她怠慢,更不许送她到无锡去。他一定不肯依从,那时我再劝他,将所有藏过的首饰物件,交还老七,更贴还些钱,让老七出来。好在老七今年才只二十五岁,比我轻到八年年纪,出来之后,不妨改嫁,或者再做几时生意,早些拣一个称意的客人从了良,但千万不可上第二回当了。”如是点头称是。曹少奶奶道:“倘若尔锦竟依了你第一句话,愿意留老七在家,你又如何办法呢?”姑太太道:“这句话,我恐他未必肯答应。如果真个答应了,他自该好好看待老七。既然彼此相安,老七又何必不愿意快快活活过安乐日子,却再要出来吃一番苦呢。”少奶奶点头无语,如是也心中默许。当夜这件问题,可算得草草解决过了。曹少奶奶见自鸣钟已交一点,忙命下人端整半夜餐,推醒云生,一同吃毕。四人中只有如是不能吸烟,三个人轮流抽了几筒,已有两点多钟,曹少奶奶和李姑太太、花如是三个人一床睡了。云生一个人睡在烟榻上。天色黎明,就翻身起来,看他三个人紧紧的挤在一横头,睡兴正浓,也不惊动她们,蹑足掩出房外,对娘姨说:“少停少奶奶醒来,问及我时,只说少爷才出去,不可告诉她早上走的。”

  娘姨笑着答应了。云生性急慌忙出来,雇车赶往玉娇那边去了。曹少奶奶等直睡至下半天三点钟才醒,手忙脚乱,梳流完毕,吃罢饭,已有五点半钟光景。李姑太太命人出去看看自己包车,可曾来接她,回来说,包车还是上半天十点钟来的,直等到这个时候了。李姑太太笑道:“我那拉车的阿三,真是个蠢才,有时到了上火才来接我,今儿又太早了。”

  曹少奶奶催她快去找尔锦,深恐太迟了,尔锦不在家中。李姑太太慌忙出来,坐上车,径到尔锦家一问,说少爷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便命阿二待少爷一回来,赶快报我知道,我有要紧话同他讲。阿二连称晓得。李姑太太与尔锦本住在一条里内,当即步得回来。见她八岁的儿子琪官,才放学回来。她昨天虽曾回家一次,因时候甚早,琪官尚在校中,母子未曾相见,此时琪官一眼见他母亲回来,忙丢了手中的玩物,飞也似的奔将出来,抱住他娘的双腿,口中妈天妈地的高叫。李姑太太自往杭州以后,也有半个多月没见他儿子,此时见了,心中欢喜,自不必说。当下挽着他小手同进房内,问他杭州带来的小核桃儿,你可曾吃过没有?还有白莲藕粉,他们可冲给你吃?又问他书读到哪里了?拿来给我看看。琪官兴匆匆的,解开书包,拿出一本国文教科书,一课一课的讲给他娘听。李姑太太系出大家,知书识字,见琪官讲的没甚舛误,深喜他少小聪明,又见他面貌生得和他故世的父亲一般无二,不觉又心怀故剑,黯然神伤,忙教琪官不必再讲,写一张字,给我看看。琪官十分高兴,喜孜孜的磨墨伸纸。李姑太太随向娘姨们问了些家事,拿账簿出来,上了几笔杂账,看琪官写好一张印格,命他到客堂中,叫小丫头陪着他玩,不许到门外去胡跑乱走。自己正要开灯吸烟,忽听叩门声响,却是尔锦自己来了。尔锦回家,听阿二说起李姑太太来此找他,心知是来替他姨奶奶做说客的,自己腹中早有成见,即便亲自到李姑太太这边来,一见之下,笑说姊姊杭州去回来了,一路上没甚不舒服罢。李姑太太道:“正是。想必你也好。”

  尔锦道:“托福之至。刚才姊姊到我家时,我正有事出去了,回来阿二告诉我说,姑太太已来找过我了,我急忙奔过来,不知姊姊可有什么事?”李姑太太叹道:“还有什么事,就是你家夫妻两口儿吵闹这件事了。究竟夫妇之间,应该和和气气,倘没甚万不能了之事,又何苦大家多寻烦恼呢。”尔锦道:“姊姊你还没知道,近来这贱人益发不得了。往常我还纵容她些,去年以来,她常有不三不四的事情,落在我的眼内。我因数年夫妻之情,不愿意多一句说话,所以一向藏在肚内。不意你们到杭州去后,她又结识了一个野男子,因没处相会,生出一条绝妙主意,每天后半夜,假充烧天香,掩到晒台上去,两个人月下相会。我见她夜夜形迹可疑,心中很觉奇怪。有一夜趁她在晒台上没下来的当儿,亲自前去探看,果见有个男人,由邻家晒台跳过来,与这贱人调情。这贱人一眼看见了我,假充与那男子不相识的,装出恐慌的样儿,怪叫一声,向里面飞跑,故意拦住我的去路,让那汉子跳过晒台去逃走。姊姊你替我想想,这种贱人,还好留她在世,出我家姓康的丑么!故我决意将她处死,或是送她到无锡去。这件事,我正要告诉姊姊,想必姊姊早已听过她一面之辞了。”

  李姑太太道:“虽然这般说,但据我看来,一定是你缠错的,凡事终要想想前后。老七为人,平日真是阿弥陀佛,规规矩矩的,既不轻狂,又不奢侈,我们常背地里说你娶着这位姨奶奶,真是好福气。岂有数日之间,变到这般地步之理。晒台上那个男子,想必是邻家那班痴心妄想的杀才,见她夤夜烧香,乘间偷窥。又因她孤身一人,所以色胆如天,逾栏调戏。这原是那一边的不是,老七乃是一个女流之辈,自己无力抵御强暴,论理她受了别人欺侮,你做丈夫的,应该帮她出场,才是正理。如今你反将她凌虐,岂不教老七两面受委曲,更难做人了么!”尔锦道:“姊姊,你这些话,都是听了她一面之辞的缘故。总而言之,她平日果规规矩矩,就不致有人调戏了。”

  李姑太太道:“这句话你就错了。莫说老七这般年青,就是我今年三十三岁了,说也笑话,那一天我往杭州,坐的是头等火车,同车有个少年,至多不过二十来岁,穿的衣裳,也像是个上等人物,对着我们怪眉怪眼,很令人见了作呕。我还道他转甄小姐魏家的二人念头,故而并不在意,谁知他后来忽然向下人们答话,却故意问我名姓。到了杭州,跟我们住在一个下处。我们烧香,他也烧香,我们游湖,他也游湖。我们逛公园,他也逛公园。般般学我们的样。看他也多花了不少钱,我因他跟来跟去,太讨人厌了,禁绝下人们同他答话。他还心不肯死,我们回来这天,他也趁火车跟到上海,看我们上了汽车,他才两眼白洋洋的走了。可知近来一班男人,往往一厢情愿,不管别人品行如何,意见怎样,他们得孔便钻,教做女人的遇见这班杀才,却也无法对付,又何能单怪老七呢!”

  尔锦笑了一笑道:“姊姊莫帮她辩护了,我看她一定不规矩,所以我决计将她处死,或者将她送往无锡去,决不能留她住在上海,丢我们姓康的脸咧。”李姑太太道:“这个如何使得。若将她处死,人命关天,说出来岂不罪过。若送她到无锡去,怕不又像那年一般的故事吗!”尔锦仰面一笑,李姑太太见他笑容中,带着一股恶气,面色发青,两眼凶光外露,不觉毛骨悚然,劝他不可如此,为人作事,须要留一点余地,为将来子孙地步。尔锦只是冷笑,忽然道:“既然姊姊这般说,就请你替我处置。除了这两桩之外,任你说一样便了。”李姑太太知他用意所在,便道:“你决计不要她了?”尔锦点点头。李姑太太又道:“既如此,你何不让她出去呢?”尔锦道:“这个也使得,横竖她现今不在家里,你教她就此不必回来便了。”李姑太太笑道:“出去也不是一句话就可了结的事,她不是还有存在你处的钱,和一切衣裳首饰么?少不得也要清理清理的。”尔锦变色道:“姊姊你听她呢,她哪里存什么钱。就使有些,也不过她当日在堂子里时,我花给她的钱,至多不过数千之数。历年她买长买短,东玩西玩,早已贴补家用贴完了。衣裳首饰,也大都是我买给她的,她现在既要出去,难道还想带着走么?她不想想,设如我将她处死了,这些东西,她还能带到棺材里去吗?如今我留她一条性命,也是瞧你姊姊面上呢。”

  李姑太太听他说的话,太不讲情理,未免有些动气,和他争论许久。尔锦自觉钱财首饰,尽数吞没,于情理上说不过去,才答应还她衣饰,存款分毫没有。李姑太太无奈,回到曹公馆,向如是说知。如是事到其间,也无法可施,只得应允。后来虽然将衣饰要出,内中有些贵重的,已被尔锦吞没。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不提。再说云生这天早上,逃出公馆,奔到玉娇那边,直陪她吃了晚饭,心恐家中少奶奶怀疑,又想回家一行,玉娇不肯放他,说:“昨天你自言回去将家事交代清楚,就可天天在此陪我,不必再回家去,因何今儿第一天,便要回去?我偏不让你走。如果你心中掉不下那边请你去了不必再来,免得教人一会儿有人陪伴,一会儿没人陪伴。一会儿热闹,一会儿冷静,很没趣的。索性你去陪少奶奶热闹热闹,让我一个人冷静罢了。”说时,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儿,一闪一动,似乎眼泪就要滚出来的光景。云生见了,好生心疼,忙把双手按在她肩膊上,赔笑道:“呀,我不过和你说一句玩话,你又当真了。如果我真要陪她,今儿大清早起,凉飕飕的,我还肯到这里来么?自然陪你几天,再慢慢的回去,你放心罢,我决不丢你受冷静的。”

  玉娇听了,才转悲为喜。云生见她欢喜,心中也觉适意,但还恐少奶奶见他一夜未回,不免发生交涉,因此暗地里颇为提心吊胆。其实少奶奶一方面,恰因李太太回来,谈起尔锦的蛮而无理,大家都替如是不平,一面吸烟,一面说话,不知不觉之间,已将上半夜消磨过去。吃了半夜餐,询知云生不曾回来,只当他和振武等征逐未毕,毫不在意,三个人依前同榻安睡。次日,云生在玉娇面前推说找寻振武,出来掩回家中,私向娘姨跟前打听,知道少奶奶昨夜并没讲甚么,心中暗暗欢喜,走到房里,见她们高卧未醒,不敢惊动,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放胆前去陪伴玉娇。岂知这一夜,他虽然放了心,少奶奶这边却动了疑。她因一连两天,没见云生的面,心中颇觉诧异,叫那娘姨进来,问他少爷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出去?我在杭州的几天,他作何举动?大凡一户人家的下人,约分阴阳二派。男佣人大都倾向男主人一方面,女佣人也喜欢倾向女主人一方面。这娘姨属于阴派,自然帮着少奶奶。当下把他们在杭州时,少爷夜夜宿在外面,昨天早上六点多钟,就走了出去,却叮嘱我说,少奶奶随时问及,只说出去不多时。后来一夜未回,回来一次,转眼又不见了等情,和盘托出。少奶奶听了,顿时生气,一时无处发泄,便骂那娘姨既有这等事情,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却待我自己问及才说,我若一辈子不问你,大约打算一辈子瞒我了么!我问你得少爷多少钱?替他守秘密守得这般紧法?那娘姨满心以为告诉了奶奶这件事,马屁拍得不小,功劳一定很大,岂知反受了一场没趣,真是有冤无处伸,气得扁着嘴片儿,踅了出来。一眼看见那梳头的,躲在房门背后笑她,不由的怒气直冲说:“我挨骂,你有甚好笑?”

  那梳头的本来不是笑她,听了也不服气,说:“连我笑也要你管了么?”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居然斗起口来。少奶奶正在气头上,听得她们拌嘴,不免气上加气,走出去各赏她们一顿臭骂,她们才不敢做声。少奶奶怒犹未息,李姑太太和如是二人,将她劝到烟榻上,轮流装烟给她吸,彼此苦苦相劝。少奶奶面子上气虽平了,胸中尚留余怒,满拟待云生回来,大大发作一顿,岂知这夜云生仍没回来,却安心陪着玉娇,直到第二天,吃罢饭,才偷偷掩掩的来家。那时少奶奶等香梦正浓,在娘姨口中,得悉她昨夜动怒的缘故,情知东窗事发,不敢再走,只得待罪房中,自己横在烟榻上烧烟吸着,等候她醒来发落。又把那娘姨唤进来,问她少奶奶昨夜怎样问起的?娘姨把自己告诉的说话瞒了,却说是少奶奶自己不知从那里打听来的,因我没告诉她,所以还将我骂了一顿。云生又不免将她安慰一番。少奶奶醒来,见了云生,因有李姑太太和如是二人在旁,不便同他破口,问他前昨两夜宿于何处?我们在杭州这几天,你又住在那里?云生自娘姨口中得悉少奶奶只晓得些皮毛,尚不明此中真相,故于吸烟时,胸中早已打定撒谎的计较,此时便把一切罪名,都卸在方振武一人身上。因曹少奶奶在云生初识振武之时,知道振武是北京要人的爱子,教云生多把他巴结巴结,将来大有用处。又说自己父亲,当初也因仗着李中堂的提拔,故得历任优差,积下数千万家资,然而在未识中堂的时候,多亏走了中堂第七位姨太太的脚路,费金钜万,认为干娘,才得夤缘进府,何等费力。如今有这机缘,千万不可错过。而且结交此人,更比拜人家小老婆做干娘的冠冕。所以云生动不动就推振武邀他去的,少奶奶从没见怪,此时免不得又请振武出场,说你们在杭州的时候,我因在家寂寞,天天晚间,陪着振武。前昨两夜,都在振武那里。你若不信,可以问贾琢渠的女人,横竖你们都认得她的。少奶奶听了,却也不能怪他。只说:“你也闹得够了,以后不准通宵达旦的,住在人家,今天也不许再走,有应酬明儿再去。”

  云生不敢不依,口中诺诺连声,心中却万分焦灼。暗想玉娇那边,适才还是私逃出来。如若一夜不回,不知她怎样的盼望,而且丢她一个人孤眠独宿,于心何忍。想来想去,越想越觉难受,只得拼命的吸烟解闷。正是:说甚多妻求快乐,分明自己惹愁烦。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五回重罹绮障名媛伤怀初惹情魔狂童适意

  这夜云生子虽宿在家中,心却记挂在玉娇那里,正所谓愁肠百结,度日如年。好容易盼望到次日天明,见少奶奶业已睡熟,自己急忙逃走出来,吩咐娘姨不可声张,雇车坐到玉娇门前。那时门还闭着,云生叩了几下,里面大姐听得,披衣出来开门,见了云生,皱眉道:“少爷怎么这时候才来?奶奶昨儿直等到你半夜之后,见你不回来,她气得什么似的,足足淌了一夜眼泪,此时大约还没睡呢。”云生听了,心如油煎,慌忙三脚两步,奔到房内,却见玉娇和衣倒在床上,双目紧闭,似已睡着,面上泪痕斑驳,湿透的罗巾丢在一旁,可想而知昨夜眼泪,着实落得不少。云生见了,一阵心疼,自己也险些儿垂泪,即忙将她推了一推,玉娇不声不响,却把云生吓了一跳。仔细看时,见她泪痕未干,而且眼眶中,又滋出两颗新鲜珠泪,知她并未睡着,因即附身伏在她旁边,低声道:“你莫动气罢,我昨夜也不是有心不回来的,只因岔出了别的事情,抽身不开,所以在外边耽搁了一夜。但我身子虽在别处,心却没一刻儿不系记着你。往日我至早要吃饭时候才起身,今儿天一亮,我就来了,这便是记挂你的铁证。你也是明白人,怎不原谅我呢?”

  玉娇只不开口。云生又和背书般的,再背了一遍,玉娇才将眼皮抬起,未曾开言,已流了一脸眼泪。云生急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抹拭,一面用温言劝慰。玉娇悲悲戚戚,哽咽吞声的道:“你既不来,也该预先给我个信息,免得教人悬望了一夜。”云生不等她说完,就自己认罪道:“我错我错。不过我昨夜敲过十二点钟,还打算回来的,所以未曾给你信息,岂知后来直到三点多钟,才将那话儿办妥,故而非但不能回来,连信也不能给你了。这都是我的不是,以后决决不敢咧。”说时,连连把头磕在玉娇的额角上,说:“我给你磕头了。”

  玉娇才破涕为笑。云生劝她解衣安歇。好在二人昨夜都未得好睡,此时躺下去,连中夜二餐饭都不曾吃,足足过了二十八个钟头,睡至翌日十点钟才起身,一同用了中膳。云生向玉娇说知,今夜要回爱文义路住宿,玉娇答应了。云生乐融融的回转公馆,不料少奶奶正在怒气勃勃,要点将兴师,大搜云生下落的当儿,见他回来,冷笑一声道:“原来你也有回家之日!请问你昨夜是不是又和振武在一起,你好一个推头,可知门角里疴屎,终有天亮之日,难道一辈子瞒得过去吗!”

  云生知道少奶奶往日起身三四点钟惯的,此时一进来,见她已起身,情知事有不妙,听她话里有因,不觉心中一跳,暗想自己说的谎话,大约穿绷了。却还面不改色,假意问道:“你讲的话是何意思?教人很不明白。”少奶奶听了,回头对李姑太太、花如是二人道:“你们听听,他现在还要掉枪花呢!”姑太太、如是二人齐声道:“八姑爷究竟宿在哪里?也不必隐瞒了。贾少奶奶那边,八小姐已亲自去过,而且还当面问过方四少爷,他说只和你吃过三四台酒,已有半个多月没见你的面了。夫妻一体,何须隐瞒,说出来又有何妨呢。”

  云生听说,心知不能隐瞒,兼之自己这几天,顾此失彼,疲于奔命,一想不如说破了,纵使一时少奶奶不免生气,但木已成舟,也决不能再教我把玉娇退了,自此便可堂而皇之,来来去去,免得再和做贼一般,提心吊胆。主意既定,便把自己和玉娇怎样私识,怎样袁五将她逐出,自己因害了她,不能不将她收留,都缘一时之误,此时后悔无及等情,一一招出,少奶奶听了,气得面色改变,浑身发抖说:“你干得好把戏儿,我那一件对你不起?可记得那一年,你赌钱输了十余万,都是我把首饰抵押了,替你还的亏空。我待你这般至诚,不料你还要出外干坏事,思想起来,怎不教人气煞。”说时流泪满面,哭将起来。云生再三陪罪,少奶奶痛哭不止。云生急了,央求李姑太太等帮他劝劝,李姑太太一面说云生不该这样荒唐,一面把少奶奶劝到烟榻上,狠命的装烟给她吸。少奶奶虽然住了哭,但她心中烦恼,一会儿又发动肝气,呼痛不已。云生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团团转的没法。花如是见他们夫妻淘气,觉得自己不比李姑太太和曹少奶奶姊妹之亲,从小在一起的。加以自己近日,已不算姓康的人了,和他们更为疏远一路。虽然是多年小姊妹,要好惯的,但此时他们正在宅乱家翻的当儿,我住着究有些儿不便,而且自己既与尔锦割断,还须谋个自立之策,免不得再往生意场中走一遭,积几个钱儿,为日后生活之地。因此这天傍晚,她亲自到迎春坊去找寻媚月阁,告诉她自己和尔锦割绝这段历史,提起意欲出山,再操旧业,媚月阁亦甚赞成,惟因一时不得相当房屋。十分低微之处,如是又不愿去住,因此颇费踌躇。媚月阁的大姐阿金插口道:“清和一弄,有两间很好的房间,糊裱未久。那边的先生,名唤王寓,前年我也曾帮过,还是端午节调头进去的。只因现在有个客人要娶她回去,此时还不曾除牌子,大约就在两三天之间要动身了,还有两房间家伙,一房红木的,一房外国的,都是新置,七小姐如若欢喜这个,也可一并租下来的。”

  如是大喜,教阿金前去问问,大约几时可以让出房间,租金每月多少?阿金去不多时,笑着回来,说那边这位客人性急得很,说定后天娶她,明儿便要除牌子了,七小姐舒齐舒齐就可进常房租也是包房间的,照算每月四十八块,家伙她已顶给一班做手,七小姐要买,也可奉让,倘若要租,红木的每月二十六块,外国的每月十八块,租钱预付。如是和媚月阁一商议,说:“还是租罢。本来是暂时之计,买了,将来或者用他不看,岂不白白糟蹋。”当下命阿金前去讲定,才辞了媚月阁,回转曹公馆,向曹少奶奶、李姑太太二人说知。二人听她重坠风尘,不免代为感慨,教她以后得空,不时前来走走。又叮嘱她眼光放远,莫再受愚。如是见她二人殷殷嘱咐,一片至情,不胜感激。次日,又亲自出去,寻她旧日几个做手,到处张罗,忙忙碌碌,预备进场,我也无暇絮叙。再表阿金所说嫁人的那个王寓,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就是倪伯和的相好王熙凤的化身。此时要嫁何人,做书的姑且把个闷葫芦给列位猜猜。先说倪伯和那一天到乐行云院中,找寻寿伯,去时众人都已坐席,见了伯和,齐声说道:“倪伯伯来了。”

  仪芙更跳起身来,拉住伯和袖子,嗅了一嗅,皱眉道:“怎么有些汗酸臭?我还道打从贵相知处出来,一定带着些香水气来的呢。”伯和笑着,洒脱了仪芙的手道:“尤先生又要取笑了,谁从那里来,我才从栈中出来呢。”寿伯忙请他坐下,问他道:“老伯素不后时,为何今天来得这般迟?”伯和虽然吃了亏,却告诉不得人,只说:“我今天饭后,在栈中打了一个中觉,从人不曾唤醒我,我所以醒得迟了。”寿伯道:“原来如此。”又道:“王熙凤明儿调头了,你老人家有报效没有?”伯和道:“她已对我说过,我想吃一个双台,碰两场和,少停我们一同去点菜便了。”仪芙听了笑道:“倪伯伯又要请客咧,有我的份吗?”旁边李美良道:“自然少你不得,倪伯伯是不是?”伯和笑道:“小弟也没甚朋友,仍是在座诸公。明夜六点钟,就在这里清和坊第一弄,她本节改名王寓,务请诸位早到,绷绷场面。口请之后,恕不发请客票了。”

  众人都说准到。吃罢酒,伯和与寿伯同到熙凤院中,恰值她大房间有客,二人便在后房,坐了一会。熙凤进来,笑向他们道了声得罪。伯和问她前房是什么客人,熙凤摇头说:“惹气得很,这位客人,姓诸名唤窦山,素做洋货生意,就是日前我告诉你要娶我的那人。他年纪还不满三十岁,却喜欢倚老卖老,处处自充内家。所交一班朋友,没一个成品的。天没黑来了,一定要闹到后半夜才走。今儿吃了一台酒,大约又须到一二点钟,才肯歇呢。”伯和啧啧道:“这种客人,你就该不接了。”

  熙凤道:“原是呢,我是吃了这碗把势饭,真叫没法,什么客来,都不能不接,就是这种姓诸的一般客人,理该不去理他,但我们却不能不当他一个户头,如若将他得罪了,马上外边就有人说某某托大慢客。倪老爷曾二少,替我想想,我们吃烟花饭的,苦不苦呢?”寿伯笑道:“虽然如此,场面上却很热闹的。譬如他们只吃一台酒,外边人看看,还当是做几十个花头呢。”熙凤笑道:“谢谢罢。这种热闹场面,他把大房间占住了,别的客来,只能在后房坐,像倪老爷的熟客人,而且很体谅我们的,固然不致有甚说话。遇着脾气大些的客人,就不免要生气了。”伯和道:“前房后房,原没甚么要紧。不过这种客人,还以少做为妙。我且问你,他若娶你,你愿意嫁他么?”熙凤道:“啐,我便瞎了眼珠,也不嫁这种人。”

  伯和大笑,教寿伯开了菜单。熙凤拿出一叠请客票来,递给伯和。伯和道:“我方才已在席上口请过了,大约可以不必再发。”寿伯道:“请客票还是发的好。他们这班人,遇着吃酒,不请也会挨上来的。若要带碰和,因要他们化三块头钱,请了他们,还要托故不到。你若不发请客票,包你一个不来。横竖我明儿都要碰见的,给我把请客票带去,当面交给他们便了。”伯和忙把请客票给了寿伯,寿伯揣在身畔,与伯和辞了熙凤,一同出院。熙凤看他们走后,才回到外房,窦山正同一个朋友猜外国拳头,赌吃三大碗白饭。因他只摆得一桌酒,请了十个客,此时已吃得只只碗底朝天,窦山教娘姨弄来两碟咸小菜下饭,一霎时又都完了。窦山还未吃饭,有个朋友叫他吃白饭,窦山便叫那人先吃。那人说:“我已饱了。”

  窦山不依,那人无奈,只得同他赌猜三十记外国拳头,谁输得多,谁吃一大碗白饭。猜到后来,窦山输了,众人一齐拍手说:“诸窦山吃白饭了。”窦山本想赖掉不吃,一抬头,见熙凤在旁,便要卖弄卖弄自己饭量,当下端起一碗饭,把舌头舐了一舐,说:“太冷了,叫娘姨换热饭来。”那娘姨素有些恨窦山惹人厌恶,走到厨下,把饭在碗内压结实了,盛出三碗热腾腾的白为饭,窦山端起饭碗,第一大口,便吃了一碗中四分之一。果然白饭难吃,咽下去,喉咙头有些作梗。幸他口头很大,只几口,已把第一碗饭吃完。又吃第二碗,讲到他腹中本来有些饥饿,白饭入饿肚,却还容纳得下。及至吃了一碗之后,腹中已饱,故吃第二碗时,更比第一碗难吃。幸亏王熙凤在旁,窦山把她当作一个下饭小菜,一面看,一面吃,居然被他把第二碗白饭吃完。及至再吃第三碗时,只吃得一口,他腹中蛔虫,已不肯答应。因他此时所用的小菜,只能看进眼内,不能吃进肚内,他不得利益均沾,未免气不能平,所以一口饭才入咽,他便用力将他朝外一推,窦山喉管抵当不住,只听他哇的一声,已和倒翻米袋一般,连底倾出。不但把两碗白饭如数还了他们,还有方才吃的小菜,也带出许多。窦出深自懊悔,不该贪小失大,这许多小菜不能消受,今夜的一台花酒,只算白吃了。熙凤见此情形,别转头不愿再看,催娘姨快些把地下的龌龊东西扫了。娘姨慌忙拿出扫帚粪箕,还没动手,不料外场养的一条黑狗,嗅着气息,奔进来就地大吃。窦山一班朋友拍手大笑说:“诸窦山的代表来了。”

  窦山老羞成怒,竖起一双三角眼,便要寻事。那班朋友素知窦山的脾气,倘在别处,任凭你将他打骂凌辱,他总老着一张面皮,永远不生气的。若在堂子里,或者有几个女人在旁,他连一句说话也不肯吃亏。别人同他取笑,他往往翻脸,所以大家都不敢笑他,向他道了谢。彼此一哄而散只剩下窦山一人。窦山见熙凤站在梳妆台前理局票,便掩到她身背后,伸手在她夹肘底下捞了一把。熙凤被他一掠,回头见了他,不便发作,只对他瞪了个白眼,道:“诸大少怎么常同人家恶玩笑。”窦山道:“我问你,方才你后房,不是来了一个客么?这人是谁?”熙凤道:“你向他则甚?横竖说出来,你又不认识的。”窦山道:“说说何妨,你不是就要嫁我了么?难道做了我的少奶奶,还要瞒我说话不成?”熙凤冷笑道:“诸大少,谢谢你,请你休把这句话放在口头罢。莫说我没福分,做你家少奶奶,就使将来要嫁你,你也不能把这句话儿当作口头禅,逢人告诉的。只恐被外间传扬开来,你家少奶奶没做成,反弄得客人不肯上门,那时诸大少非但不能照应我,反变作害我了。”

  窦山笑道:“那有何妨。横竖大家成了夫妻,管他外间传扬不传扬呢。”熙凤听他口口声声夫妻少奶奶,不怕肉麻,赌气不去睬他。窦山涎着脸道:“今夜你大约可以许我借干铺了。”熙凤冷冷的道:“实不相欺,我这里预备搬场,少停还得收拾一夜,没有安顿地方,可让诸大少睡,好在这时候还不夜深,请诸大少早些回府去睡罢,免得你家那位少奶奶又悬望了。”窦山听他这般说,还不肯就走,又向她要一支香烟出来吃了,夹七夹八的嚼了一会,熙凤十声中答应不到一两声,窦山自得其乐,说得口干了,想倒茶喝时,不料茶也是冷的,窦山见娘姨大姐都不在旁边,只得呷了口冷茶,又见自鸣钟上已打十二点半,随向熙凤说了声明儿会。熙凤也不理他,见他走远。才骂了一声断命猪头三。一面唤娘姨出来,打一盆热水净了面,揭开洋镜,重扫蛾眉,再匀脂粉。娘姨从旁说:“今夜难道大小姐还要到六马路去过宿吗?明儿一早就要往那边去了,你自己不要收拾收拾的么?”

  熙凤正被诸窦山缠得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闻言怒道:“我怕不晓得明儿搬场,收的东西,我早已收拾好了,别样布置,我不曾预先吩咐你们吗?为甚不能出去过宿?难道我住在这里,明儿便可帮你们扛扛抬抬了么?”娘姨不敢再说,熙凤换了一套便衣,对娘姨说:“明日你照我昨天所说的话儿,先行布置,我若能出来得早,还要到这边来一趟。迟了,便一脚到那边咧。”

  娘姨诺诺连声。熙凤出来,叫一部黄包车坐了,径奔六马路仁寿里。原来她在仁寿里,还借着一间楼面。这是时下妓院中人通例,除却讨人身体之外,自先生以至大姐,十个中倒有九个租着小房子的。因院中乃是生意上,只能应酬嫖客。还有嫖字以外的客人,都不免在小房子中相见。她所识那人,姓卞名唤义和,年方二十余岁,与熙凤相差约近十年,在一家洋行中做写字,本是个小滑头一流人物。但洋行中人,外间普通称呼,都叫洋行小鬼,又叫洋行滑头,其实也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便是买办跑楼一班人,赚钱既多,使钱亦阔,不嫖则已,嫖时起码长三。下等的乃是一班西崽,每月约赚八元至十六元薪工,偶尔兴发,只可打打野鸡,但一月之中,也只能偶一为之。如若打了两回,岂不要半个月白做吗。最是不上不下的,就是这班写字,虽然有些赚四五十两银子一月工钱的,但十人之中难得一二,其余大都和西崽上落无几,但他们的身份,又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既不肯打野鸡,又无力嫖堂子。义和便是此中一份子。他见同行的康白度式拉夫等,花天酒地,何等适意,自己心热如火。无如他每月只赚得二十元薪水,还不够摆一个双台,所以胸中常抱着太史公所谡“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个念头

  那一天他在某处看戏,见包厢中有个中年丽人,装饰入时,像是勾栏中人模样,两眼不住的看她,讲到这班洋行滑头,谁不是色中饿鬼,见了美貌妇人,那管她是娼家,还是良家,既然落花有意,焉肯作那杀风景的流水无情,自然眉语目挑,魂飞魄散,旁边一个朋友告诉他,这美妇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王熙凤。义和牢记心头,后来他与几个朋友打公司,每人五角大洋,在雅叙园吃晚饭。吃到兴头上,忽然有个朋友,异想天开,发起说,我们今儿六个人,难得在此雅叙园中雅叙,有酒无花,岂不寂寞,何不再叫一个公司局来,每人派不到两角小洋,却可以同乐其乐,岂不甚好。众人都各赞成,但赞成之后,又各寂寞,因他们六人中,没一个有相好妓女的,可怜仍是空想。义和猛然想起王熙凤,便说我倒认得一个,不知叫她肯来不肯来。众人都嬲他,姑且叫叫试试,若不肯来,横竖不丢掉什么的。义和勉强写了一张局票,发出之后,心中突突乱跳,连小菜都没心绪吃了。不多时,果然熙凤来了。一见面,认得义和是那天戏馆中看见的美少年,便对他笑了一笑,问他道:“这大少是姓卞吗?”义和红着脸答应道:“正是。”

  熙凤随手拖过一张凳,款款在他背后坐下。平常陌生客人叫局,俗名叫做打样局,遇着红倌人,若非十二分阔客,大概都是屁股略一着凳就走的。这番熙凤见义和风流俊俏,本来心中爱他,因此降格相从,把生张当作熟魏,万分巴结。义和第一次叫局,在先未免有些局促。不到五分钟工夫,已还他本来滑头面目,与熙凤交头接耳,其乐无穷。同席那班公司股东,见他二人亲热情形,心中都觉生气。当面虽未发作,待熙凤走后,却全体发难,与义和交涉,怪他不该独乐,大家都不肯承认公司股本。义和虽然吃了这个大亏,但熙凤曾口请他无事时到她家坐坐,趁此可入堂子之门,岂不是一个绝妙机会。隔日他便去打了一个茶围,有志者事竟成,妓院中居然留下他的足迹。自此虽不曾报效和酒,但一节之中,也曾叫过四五个局,打了二三十次茶围,熙凤十分同他要好。院中做手,未免不以为然。这也是姐儿爱俏,捣儿爱钞的通病,那天寿伯同伯和第一次到他院中时,阿金告诉寿伯一个小字,底下没说出来,此时做书的代为表明,就是隐指这件事,说也爱交小滑头之意。有一天,义和又到熙凤处打茶围。熙凤让他在床沿上坐,自己和他并肩坐下。义和对他面上,看了又看。熙凤笑说:“你多看什么?难道还不认得我么?”

  义和笑道:“怎说不认得你,我一辈子忘你不了。”熙凤抿着嘴一笑道:“休讲肉麻话罢,我看你这人,是一定没有良心的。”义和急了,便要赌咒,熙凤慌忙按住他的嘴道:“我不过同你说说笑话,你缘何认起真来。”义和也不禁笑了,坐了一回,义和笑问熙凤:“这里住夜是什么规矩?”熙凤笑着把右手食指在义和额角上,点了一下道:“你这小滑头,不怀好意。人家做了百十个花头,我还没肯陪他睡,住夜两字,你今生休想罢。”义和听了,颇为失望。熙凤见他满面孔不快活神气,心中十分怜惜,低声说道:“我且问你,可是真心爱我吗?”义和闻说,又赌神罚咒道:“是心肝五藏里发出来的爱情,并没丝毫假借。所恨力不从心,否则早把你请到。”义和说到这里,觉得底下几个字,讲出来有点难以为情,只可半途而废。幸得熙凤并不追问,只说:“你既然这般爱我,须知我也未尝不爱你。只因这里是生意上,没做花头的客人,照例不能住夜。纵然我愿意留你,那班做手们未必肯答应我。”义和道:“住了。你难道还是讨人身体么?”熙凤道:“身体固然是自家身体,但做手们帮我掮着账,我有些事在势不能不让他们几分。不过我却有一个法儿。”一面附耳向义和道:“如此如此,他们就管我不得了。”

  义和大喜。次日便到六马路一带,留心观看,见仁寿里有一家门口,贴着楼面召租的字条,进去一问,恰巧这家楼上,本来也有人借作小房子用的,因欠租多月,丢下床帐台凳不来了,所以倒是一间现成卧房。那二房东住在楼下,只有夫妻两口,烟瘾很大。他家所住的本是间一上一下的洋式房子,烟铺便搁在客堂内。客堂背后,就是上楼的扶梯。扶梯后面,乃是灶间。楼面统间出租与人,他们自己,并无房间,大约就在烟铺上过日子的。义和见楼下甚为龌龊,楼上却十分干净,便问他们房租多少?他们并不多索,连家伙只要十块钱一月,如若不用下人,他们可以代为收拾,扫地揩灯,用他们的火油,每月外加两元。义和当夜向熙凤说知,熙凤亦甚欢喜。但义和还没有每月出十二块房钱的力量,因此熙凤替他轮流挨出,一年之中,每人出六个月。自此熙凤院中无客之夜,常与义和在小房子相见。光阴迅速,已是一载有余,两人的交情更为胶漆。依义和的意思,便要熙凤不必再操皮肉生涯,嫁了他安分度日。熙凤心中未尝没有这个意思,只因自己还有一千多块钱的亏空,意欲在生意中赚他出来,还了亏空,再积几个钱好过日子。怎奈院中开销浩大,生意又没起色,所以两下里都不能如愿,反把这好姻缘一天一天的拖了下去。这天熙凤到了仁寿里,见门虚掩着,推门进内,便有一股烟气,向鼻管中直钻进去。却见那二房东夫妇,面对面睡在烟铺上,女的已沉沉睡熟,一颗脑袋滑倒枕头底下,鼻子搁在烟盘边上。在她鼻孔下面,积着一堆烟灰,呼吃时,烟灰在她鼻孔中钻进钻出,很是好看。男的也将次睡着,口中衔着一枝香烟,却还燃着火,不过已挂在嘴唇皮上,差不多就要落下来了。那香烟头上的火,离他女人发髻,不到一分路程。再下一分,便要替他女的火化青丝了。里面只点得一盏烟灯,别无灯火,由外面电灯光下进来,眼前颇觉黑暗。熙凤随手带上门,砰的一声,把男的惊醒,一挣眼见了熙凤说:“喔,大小姐来了,楼上卞少爷等你半天咧。”

  他说话时,不妨嘴唇上还挂着一枝香烟,开口动了一动,那香烟顿时宣告独立,与他嘴唇脱离关系,落下去正坠在他女的头发上,头发是滑的,香烟是圆的,一滚便滚到颈项里面,烟头上的火,在她皮肤上一烫,烫得她啊哟一声,醒了转来,伸手一摸,摸出一枝香烟,便骂她丈夫为甚么烫我,那男的慌忙赔罪说:并非有心,一面伸手问她要烟,那女的虽然不骂,却也不肯还他,就把那枝香烟衔在自己口内,连根吃尽,以报一烫之仇。这时候熙凤已到楼上,义和问她今儿怎的这般忙,此时才来,累人等得很不耐烦。熙凤道:“忙什么,又是那个断命诸窦山,缠不清楚,只做得一个花头,闹到这时候才走,真是惹气得很。”义和皱眉道:“教你不要再理他了,你为甚还要教他做花头呢?”

  熙凤道:“谁愿意理他,不过他自己要做花头,教我也是没法。虽然丢了些工夫,究竟他送些钱给我,未见得赔些钱给他。况且这人虽然讨厌,用钱却还靠得住横竖我们堂子中人,待人亲热,都是假的,他们认作窝心,正是着迷之处,我也正可刮他些钱,为将来你我过活之地,你还有甚不愿意呢!”义和一笑,又道:“听说你还有一个倪老儿,更靠得住,这节还做你吗?”熙凤笑道:“这人我焉肯脱手,果然比诸窦山好得多,而且人亦知趣。不过年纪太老了,将来我们还大有用得着他之处呢。”两个人谈了一会,解衣入帏。一宵易过,次日,义和因要到洋行中去写字,清晨就走,熙凤睡到午后时分,才起身雇车径到清和坊,那时娘姨已将什物安排停当,熙凤看了一看,见有不合意处,又唤他们重复布置。忙了一阵,才安排吃饭。吃罢了,梳洗完毕,已有三四点钟。不多时,伯和来了。熙凤带他前后观看一番,伯和没口的称赞说:“比那边好得多。”

  又问他今夜有几人做花头?熙凤叹道:“那有几人,目今时势,堂子饭越吃越难了,我那班客人中,惟有你倪老爷,可算得真是个客人,余者都是浮而不实,遇着要紧时候,请他们绷绷场面,真比登天还难。今夜若没你倪老爷,替我绷这个场面,可不要冷冰冰的进场,给同院姊妹们笑杀么!实不相瞒一句话,今年端午节,我本来不打算再吃这碗饭了。只为债务累人,身子束缚住了,不能摆脱,从良呢?客人看中我,我又看不上他。我看中的客人,他又没意思娶我,真教人无可奈何呢。”说到这里,寿伯、仪芙等一班人来了,不便再讲。伯和慌忙招待他们坐下,这班客人,大都民党分子,所谓青年英俊,兼之这时候,正当国民党用事之秋,不论官商学界,无不以挂名党籍为荣,所以这班人都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但对于伯和,却还投契,因伯和为人,土头土脑,此时虽然也算得一个嫖客,在先初入妓院时很有些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往往闹出笑话,他们都当他一个玩物,因此并不搭出民党架子。这天又不免同他倪伯伯长,倪伯伯短,取笑了一会,才随意入座。酒过数巡,忽听得外面相帮的,高叫阿珠姐有客。熙凤的大姐阿珠,慌忙撩门帘出去,将来客引到后房间坐下。那人问他先生呢?阿珠回说在前房。那人坐了一会,见熙凤仍不进来,心中颇不耐烦,教阿珠出去看看,得空请她进来一趟。阿珠走到外面,向熙凤附耳说了。熙凤不悦道:“理他呢!你去陪他坐一会罢。对他说,我陪着客人,走不开身,只可对他不住了。”

  阿珠进去,寿伯忙问熙凤是那一个?熙凤道:“还有谁,就是那个诸窦山了。”伯和变色道:“又是他么?你可不许再去理他了。”熙凤道:“自然不去理他,你没听见适才我对阿珠说的话吗?”伯和大喜,捏着熙凤玉掌,连说好孩子。不意他心中一快活,那股喜气,蓬蓬勃勃,发到四肢上,双手用劲一捏,捏得熙凤玉掌生疼,呀呀嚷痛。伯和慌忙松了手,一面替她搓着,一面问她捏痛了没有?众人见了,一齐大笑。这笑声直传进后房诸窦山耳内,他因阿珠去而复回,熙凤并不进来,反说陪着客人,不能脱身,心中不胜气愤,暗想我昨儿还摆过一台酒,今儿她有了别的做花头客人,就不把我放在眼内,岂不可恶。而且昨夜我吃酒时,不是也有打茶围的客来,她也曾进去陪了半天,缘何今儿我来打茶围,她连进来敷衍都不敷衍一声。照此看来,明明把我诸大少爷,当作猪头三看待了。想到这里,忽听得外面一阵笑声,似乎笑他真是个猪头三。窦山听了,更觉火冒。忽见阿珠坐在旁边,生得滚圆一个脸儿,皮肤白中泛红,绝嫩的粉鼻,两道柳眉,一双杏眼,真不愧是个冶叶。暗想嫖堂子原不是单嫖先生,也有嫖大姐的。熙凤虽不来陪我,但这阿珠还生得不差,我何不同她玩玩,也可聊破寂寞。当下将坐椅向这边略移一移,身子贴紧阿珠,伸出臂来,围着阿珠粉颈,贼忒嘻嘻的,在阿珠粉面上连嗅几嗅。阿珠慌忙用力将他推开,怒道:“诸大少怎么这样不老成的?”

  窦山不管她动怒不动怒,嘻皮笑脸,张开两臂,还要搂她,吓得阿珠站起身,飞步逃到前房去了。窦山独守空房,等等阿珠也不进来,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子,走进房内,瘪着嘴,叫了声诸大少,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大约算是代替阿珠来陪他的。窦山此时气上加气,再也按捺不住,霍的站起来,朝外便走。那老妈子也不起身相送,冷冷的说了声诸大少慢请。窦山走到外面,越想越气,当夜便去找寻他一个姓毛的朋友,名唤毛式贵,告诉他这件事。式贵听了,也不免代他不平说:“这种妓女,实在可恶。此时太夜深了,明晚我和你一同前去,大大将她侮辱一顿,以出心头之气。”

  次日吃罢晚饭,两个人同到熙凤院中。这天恰值他院中没人报效,熙凤出局去了。窦山和式贵二人,大模大样,在大房间坐下。娘姨大姐见了窦山,都是冷冷的,不甚同他交谈。式贵见此情形,不禁无名火发,故意把衣袖将茶几上那只茶杯一带,茶杯向下一落,的一声,跌得粉碎。不意杯中还有余茶,溅了他和窦山一脚。他二人都是宁波人,最忌的是茶水溅在身上。因系自己碰下去的,却也不能怨什么人。式贵暗暗懊丧,心想今儿有些出兵不利。娘姨忙把碎茶杯扫干净了。熙凤回来,见了窦山,也不招呼,只对他点了点头。式贵冷笑一听,说:“好大样的倌人。”

  熙凤听说,对式贵横了一个白眼,也不理会他。开了玻璃衣橱,把金水烟筒放进里面。式贵此时,正拿着一只白铜水烟筒吸烟,见她不把金水烟筒敬客,明明是瞧不起他们,不觉心中大怒道:“岂有此理,方才金水烟筒带出去了,不能怪你。此时既带了回来,为甚不请我们吹一筒,谁要吹你这个铜的!”说时便把手中那只水烟筒,向熙凤头上飞来。幸得熙凤关橱门时,身子别转,未被击中,却将衣橱上镶的一块车边玻璃,打得四分五裂。熙凤惊得倒退几步,怒道:“这是什么意思!”高叫相帮的喊巡捕。式贵见势头不对,一溜烟走了。窦山还端坐不动,巡捕到来,不由分说,将他带入捕房过夜。次日解公堂询明打坏物件属实,着令如数赔偿,还要罚洋三十元充公,无洋改押一月。窦山这一遭,共化了五六十块洋钱,连呼晦气。正是:好争闲气原非福,不惹灾星也破财。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六回假从良莲子侬心真浴桃花人面

  伯和得悉熙凤院中出了这件事,即忙亲去慰问。熙凤乘间向他谈起,不幸身为女子,坠落烟花,无论什么人都可欺侮,倘使我作了良家妇女,究竟有个依靠,就有人替我出头,也不致被人欺负了。那诸窦山这回虽然失了面子,但冤家愈结愈深,将来一定还要来寻我的事。他自己不来,或者串出别人,我这里并不是良家闺阁,焉能禁绝人来,就使提防,也防不到这许多,倘若他三番五次缠扰不已,教我如何过日子呢。这时,眼圈儿一红。伯和忙道:“你休得害怕,将来如果诸窦山再来惹你,我可以替你出常我虽然没甚势力,我侄儿倪俊人却很有手势,包你将他办一个重重罪名,你放心大胆便了。”熙凤道:“倪老爷的盛情,真教人感激不荆不过你只能帮我一时,不能帮我一世。因你是暂时住在上海,不久就要回去的。他却是长住上海的人,若等你动身之后,再来欺我,那时更有谁人肯替我出场呢?”伯和道:“那也不妨。俊人本来成家立业在上海,只消我临走的时候,去叮嘱他一声,日后如有诸窦山欺你,你去通知他,他自能替你出场的。”

  熙凤道:“虽然如此,但上海嫖客中和诸窦山一般的人,也不止一个,我焉能一一去请俊人老爷,替我出常况俊人老爷,虽然是你的令侄,与我并无交情,怎能时时劳他,而且他是体面之人,未必见得肯替一个毫不相干的妓女出场,那时你又走了,教我再找谁去?那一天你没有看见呢,这诸窦山的朋友,把一只水烟筒掷我的头,幸亏我避得快,只打破衣橱上的玻璃,若被他丢中,怕不要脑浆迸出吗!那夜这条性命真是拾得的,我想想吃了这碗饭,也犯不着拿性命去拚,所以我已怨尽怨绝,决计不再做这个营生了。往年也有几个客人,要娶我回去。我因见他们并不能真心体贴妇人,故都一口回绝。近来我虽然自己看中了一个客人,这位客人果然能体贴妇人,而且年纪也高了,处处都有把握,不比一班少年,轻浮草率,爱的时候,花好稻好。不爱的时候,一些不好。若得嫁了那个客人,真可以厮守一辈子。无如我虽有心,他却无意。常言姻缘本是前生定,大约不能勉强的,我从今以后,只可死了这条心,无论何人,只要愿意娶我,我不得不跟着他走,但求早一日脱离苦海,便可早一日保住这条性命。不过我要嫁那个客人未能如愿,想必都是我命苦之故,不能抱怨别人,只能抱怨自己罢了。”口中说着,眼眶中流下泪来。伯和劝她休得悲伤,又道:“方才你说的那客人是谁,可以把名字告诉我,让我去劝劝他吗?”

  熙凤道:“这人的名字,我永远不说,请倪老爷自己猜罢。”伯和笑道:“我又不是神仙,焉能猜得出你的心事。不过我也不管你说的是谁,但我自己还有一件心事,也不能不在你面前表一表明白。你也是聪明人,请你休得笑我,也休得怪我。只因我在湖南动身的时候,共带来二千块洋钱,原想在上海盘桓一两个月,除却花费之外,买些货色,带回自己铺子里去卖的。不意见你之后,心中舍不得离你,所以耽搁至今,已有半年有余。俊人屡次劝我回去,我没肯听他。这二千洋钱中,已用去房饭钱和应酬开销约共六百左右,目下只剩一千三四百元之谱。讲到我的家世,你大约还未知道。我家中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已经娶媳,女儿也都出阁。我老妻亡故多年,并未续娶,故我当日听你有从良之意,未尝不想娶你。只因内中有两层难处。第一层,上海地方,娶一个时髦妓女,听说至少要三四千金,我姓倪的,并非没有这个力量,只恨所带不多,若写信回家去汇,岂不被儿子疑心,若向俊人挪借,又难免给亲戚笑话,这是铜钱上的难处。第二层,我不能常住上海,不久要回湖南,这是你也知道的,但内地没一处及得上海适意,吃口既没上海好,游玩的地方,又没上海多,我在这里住得几个月,已愁回家去难过,若娶了你,你是在上海住惯的人,焉能熬得过这清苦日子,这又是地方上的难处。有此两层为难,所以我虽存着这条心,却不敢同你道及。一则怕你见怪,二则怕你见笑。还有年纪上边,只恐你也嫌我太老罢。”

  熙凤叹道:“唉,倪老爷,你还要说甚年老年青,我方才不曾对你说过吗,少年人心思最活,好的时候,比什么都好。一到后来生厌了,便半文不值,这班人怎能同他过一生一世的日子。所以别人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我的心思,却和别人两样,一不爱俊俏,二不爱钱钞,只求一个人老成持重,能始终如一,可以厮守一辈子的,于愿已足。老实对你说了罢,我方才所说那个客人,不是张三,也不是李四,就是你倪老爷。”伯和听了,嘻开一张嘴,哈哈大笑道:“我原想你那里来这样相巧的客人呢,又是什么能体贴妇人,年纪已高了,处处有把握,这些说话,很像说的是我,不过我却不敢承认,怕的认错了,给你笑话。不过你既有这条心,为甚不早些对我说呢?须知我也并非无意娶你,只因内中还有两件难处,适才已告诉你了,你也可原谅我咧。”

  熙凤道:“你未免太多心了。这两件事,照我看来,一些都不难,可惜你早没同我谈起,否则我譬解给你听了。第一件,你说洋钱带得少。上海娶一个红倌人,至少三四千多,这句话果然有的,但早倌人也有几等。一班有父兄的,自然要敲敲客人竹杠,才肯脱手。市面上站得出的,三四千金还恐不够,说不定要一万八千身价,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开销,最为累赘。但我乃是自家身体,愿意嫁人,第一件身价可以免得,而且我又不比得别人,东拖西欠,只有做手处替我垫的千把洋钱账头,过节以来,没多少酒账,加上喜封开销,至多只消一千一二百元已够。第二件,你说地方不便,我虽然是个妓女,也知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湖南地方又不是无人荒岛,别人过得日子,难道我就过不得日子。况且我久坠风尘,备尝艰苦,三更半夜,不论起风下雨,有人叫局,不能不去,若得过安逸日子,还要拣什么地方。你若有心娶我,莫说带我到湖南,就使远适外国,我也无不愿意。你以为这两件都是难事,岂不大误。还有一层,你若怕钱不够用,好在我自己有几件首饰物件,尚值数百块钱。到了那个时候,人已是你的人了,首饰物件,更不消说得,何妨变价贴补,将来要用时,可以再置。我想你现今既存着一千四百洋钱,除了一千二百,还余二百块钱,我们只消一满月就回到湖南去,决不致有不够之虑。这句话你自己想想对不对呢?”

  伯和听她原原本本,说得入情入理,心中暗暗叹服,深恨自己见不及此,耽误了好事。后来又听她说愿将首饰物件,变价贴补,不由得万分惊异,暗想熙凤乃是一个妓女,不料她能知大体,居然肯把自己首饰,贴补与我,虽然只得一句说话,已可见她倾心向我,立志从良,当年卖油郎独占花魁,也不过如此,不道我倪伯和,亲身遇见这般人物,可见得青楼中人,未必个个无义的了。想到这里,满心欢喜,便问熙凤道:“这些说话,都是真的么?”熙凤对伯和横了一眼道;“这是什么话!可以哄你,你们男人说说不打紧,我们做女子的,却是终身大事呢。”伯和听了,更为得意,因说:“照此说来,果然很好。但我现在还住在客栈内,倘若娶你,一定要暂时租一所房子,方可热闹热闹,想必你也得料理料理,不是一两日间就可完毕的事。”

  熙凤接口道:“我也没甚料理,只消你的钱一到,我把那些账头还清,马上就可跟着你走,而且这件事,宜快不宜迟,迟了给外间传扬开来,既不甚好听,还怕那诸窦山半路上出我们的花样,那也不可不防。讲到房子,虽然不可不租,但上海租房子,是极容易的事,何消一两天工夫,已可办得舒舒齐齐,况且我在这里度日如年,巴不得早一日脱离苦海。如今已作了你家人了,你自己不想想,肯把自家的人,给别人欺侮吗?”伯和连连称是。熙凤又问几时可以娶她,伯和想了一想,说:“日子还得个算命先生拣拣,总在十天之内,可以实行娶你。明天晚上,我一准送一千二百块钱过来,给你先行开销账头便了。”

  熙凤心中暗喜。伯和回到栈中,越想越觉得意。因没人同他谈论,就把从人唤到跟前,对他说王熙凤相貌如何好,人品如何好,又知大体,又有情义,滔滔不绝的讲了多时,从人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含糊答应着,服侍他睡了。次日,寿伯又来寻他。伯和便把熙凤愿意嫁他等情,从头至尾,向寿伯说知。寿伯起初还窃笑伯和着了熙凤的迷汤,后来听到熙凤不要身价,还愿意把首饰物件贴补不足,也不免暗自诧异,心想这件事,很有些像戏文中做出来的一般,不料伯和这样一副头脑,竟得有此奇遇,真可谓出人意外,我却不可不成全他们这段姻缘。当下没口赞成,又向伯和道贺。伯和笑得口都合不拢来,提起要租房子,寿伯道:“老伯横竖只有一个月的耽搁,也犯不着另租房子,如嫌旅馆不便,好在我朋友谈国魂家,宅子很大,而且就在后马路,往年未光复时,有些同志到上海来,都在他家托足,因此床账器具也现成的,不如暂借他家办事,也可少却许多开消。”

  伯和大喜说:“只恐姓谈的不肯。”寿伯道:“决无不肯之理。国魂这人最爱结交朋友,况他又不是不认得你的。这件事,包在小侄身上便了。”伯和不胜欢喜,当下带了一千二百洋钱,送到熙凤院中。熙凤收了,又与伯和谈论嫁娶各项应办之事。这夜有人叫局,一概未去,与伯和二人,直谈到十二点半钟才罢。熙凤待伯和回转栈房,自己也收拾收拾,径到仁寿里小房子内,见了义和,劈头一句,便告诉他我要嫁人了,义和猛吃一惊,问他嫁谁?熙凤道:“就是那个倪伯和。方才我已收了他一千二百洋钱,十天之内,便要除牌子,待满月后,我与他一同回湖南去。你我二人的缘分,只可就此了结咧。”义和闻言,宛如晴空中起了个霹雳,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呆立多进,才说出一句:“这句话当真吗?”凤熙道:“谁来哄你。”

  义和听了,一阵心酸,泪如雨下,哭道:“你当初不曾答应嫁我么?为何忽然又要嫁起别人来?我又没待错你,只恨我没有钱,不能替你还债,你自己曾说慢慢的积起钱来,还清了债,就可嫁我,缘何平空变卦?我自认识你以来,从未结识第二三个妇人,也算对得住你的了,你怎样这般狠心,丢了我去嫁别人呢?”口中说着,把双手抱着头,伏在桌上,哀哀痛哭。熙凤见了,又好气,又好笑,又是怜惜,一把将他拉起,笑道:“你这孩子可要脸么?动不动就哭了,快住了哭,我还有要紧话,同你讲呢。”义和不从,只是痛哭。楼下二房东夫妇,正吸烟吸在兴头上,听得楼上哭声,疑惑他二人淘气,即忙放下烟枪,眼望着楼板,劝道:“你们两口子省省罢,年纪轻轻,为什么喜欢淘气,须知大家都为着要好,才聚在一起,几天工夫住一夜,也不是容易的事。试看我们老夫妻两个,天天睡在一起吸烟,从不曾多过一句说话。何况你们难得相会,我劝你们早些安安稳稳的睡罢,休要气气恼恼咧。”

  熙凤听了,禁不住要笑,高声答道:“多谢你们二位,我们俩并没淘气,原是闹着玩的。”一面对义和道:“你还要哭么?被楼下都听见了,明儿走出去不丢脸吗?”义和才不敢哭,但心中仍觉十分悲楚。熙凤笑着,一手搭在义和肩头上道:“你这人真正痴了。试想我岂有放着年少的不嫁,反去嫁一个老头子的道理。你可记得我那天对你说的话吗?我说这倪老儿,我们将来大有用得着他之处,这一遭便是用他之处了。皆因我现在还欠到一千多元钱债,要靠生意上赚出来还呢,年来生意又坏,不知要多少时候,才了得清楚。你又常嬲着早些嫁你,不必再做生意。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浴一法,可以了清债务。现在我嫁倪伯和,就是浴之法,教他拿出钱来,替我还清了债,我到了他家,再想法儿出来,那时债已还清,便可现现成成嫁你了。人家用尽心机,都为着你,你反同人瞎闹,岂不是痴了么!”义和闻言,不禁转悲为喜道:“这句话你不是哄我罢?”熙凤冷笑道:“哄你的,你再哭罢。”义和笑道:“我不信你竟会哄我?”熙凤带笑抹他的脸道:“羞也不羞?眼泪还挂在脸上,亏你笑得出呢!”

  义和笑着,揩干了眼泪。熙凤又道:“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我嫁了伯和之候,暂时不能出来和你相见,但至多不过一两个月,你须要耐心等着我,若有机会,自然教人与你通信,慢慢的设法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和你厮守一辈子了。”义和听说要一两个月不能见面,又嬲着不依。熙凤再三用好言安慰,义和才委屈从命。这边熙凤巧为安排,那边伯和也大费踌躇。他想熙凤既已娶定了,房子有寿伯担承,料想也可算数。但俊人一方面,还是告诉他的好呢,还是不告诉他的好?如若告诉了他,只恐被他笑我不老成。倘若瞒着他,又恐他事后知道了动气。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他为妙。次日,特地差人将俊人请到孟渊旅社,把自己要娶熙凤等情,大略告诉了他,向他取个进止。俊人本是好事者流,自知伯和心爱熙凤,未便梗阻他们好事,也就极口赞成。恰巧寿伯来回复伯和房子的事,国魂业已答应,伯和大喜,拖了俊人,三个人同去观看。这谈国魂本是旧家子弟,父亲早故,遗有寡母在堂,与一个未出阁的弱妹,住着五上五下的宅子,余屋很多。伯和看中了左厢一间,俊人说太大了,家伙须要摆得多些才好看。国魂道:“家伙楼上多着呢,只须倪老伯看定那一间,我们可以代为布置。三天内,包给你一间称意的新房间便了。”

  伯和大喜,称谢出来,又到大马路找瞎子莫见光择日。见光捏指一算说:“大后天五月二十三日,申酉时吉日良辰,宜于婚娶。”伯和即忙亲去通知熙凤。第二天,便把牌子除了。所有一切喜封开销,都由熙凤在一千二百元内支派,伯和并不管账。只等到二十三这天,黄昏时分,打发两名喜娘,坐着马车,将熙凤接到谈家。大厅上摆下香案,熙凤照例,叩了四个头。有国魂的妹子汉英,将她引入新房。伯和红光满面,喜气融融。俊人又替他邀了如海、文锦、伯宣等一班人,同来道贺,开怀畅饮,宾主尽欢。吃罢酒,寿伯的朋友尤仪芙、李美良等,发起闹新房,拖着伯和,蜂拥进房。伯和知道这班人最爱玩笑,深恐又要与他恶作剧,心中颇为着慌。幸得仪芙、美良等,一进新房,见有国魂的妹子汉英在旁,彼此俱存着醉翁之意,并不注重在伯和身上。伯和乘间溜到厅上,与俊人闲谈,告诉他满月后,便要带着熙凤回湖南去。俊人也劝他早作归计,以免家中悬望。而且上海开销甚大,单身一人,不妨暂住客寓,如今娶了姨太太,暂时原可在国魂这里耽搁,如欲长住下去,非得另租公馆不可。一租公馆,免不得要用人、伙食一切开销,每月至少一二百金。上海一月之费,在湖南足供一年而有余。故小侄的意思,还请叔父早回为妙。而且纳妾不比娶亲,尽可随时动身,不必限定满月,叔父以为如何?伯和听了,深以为然,连连称是。当夜客人散后,伯和回到房中,熙凤含笑抬身,叫了声老爷,伯和见两个喜娘,还坐着未走,随对他们说:“你们可以歇歇了。”

  喜娘闻言,一笑出去。伯和便问熙凤:“方才可被仪芙等闹昏了?”熙凤笑道:“他们并没闹我,只赶着谈小姐取笑。后来幸得谈小姐避了进去,他们才借找你为由,一去不来。否则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呢?”伯和道:“近来一班吃喜酒闹新房的,往往丢了新娘不闹,反闹那年青美貌的女客,这件事最为恶习。在闹者固属取快一时,其实却大损人格。因那女客也未必无戚族在旁,目睹此状,虽然不便发作,但这人的品行,已被他一览无余,将来不免遭朋友轻视,岂非因一时之娱,贻终身之羞吗!”熙凤道:“照你这般说法,是叫他们闹我了。”

  伯和笑道:“这个决无此理,我不过连类偶及而已。”说着,又问她衣饰物件,可曾带来?熙凤道:“衣裳我只拿得几件应用的,其余都寄在阿珠那里。因箱笼等物,扛抬费事。而且你我一满月便要动身,我想不如临时一脚下船,免得抬来抬去,又费钱,又费照应。就是惊动人家,也十分不便的呢。”伯和点头称是,又道:“我看动身不必待满月后再走,早些回家,一则可以定心,二则耽搁在别人屋中,虽然做主人的殷勤相待,但我们自己,终觉过意不去。故我决计过了后天就动身咧。”

  熙凤不防他这般要紧,还当他满月后动身,自己好从容布置,此时忽然变卦,真和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心中未免着急。面子上仍不动声色,附和他说:“早些回去,果然很好。只怕两三天内不及布置罢。”伯和道:“如果不及布置,不妨迟一二天。好在长江船天天有得开,不必限定期头。几时舒齐,几时动身便了。”熙凤暗喜。过了一夜,次日,阿珠到来探望熙凤,原是熙凤教她每天来替她梳头的,其实却用她暗中与义和传递消息。此时因碍着伯和在旁,不便同她多说,只略问她出来后院中之事。阿珠说:“阿金适才已来过了。花老七准大后天进场,她自己有带来的做手,我们想另包一个先生,此时还没定局呢。”说时,恰巧有人来找伯和,伯和走出房去。熙凤即忙将伯和就要动身等情,告诉了阿珠,阿珠也不免吃惊,说:“这便如何是好?就要掉枪花,这两三天内,也万万预备不及。倘若一离上海,已落在他手掌之中,休想再能脱身。你何不嬲他满了月再走,料他此时决不致不听你说话的。”

  熙凤道:“这个如何使得。我在先原答应愿意跟他走的,倘若第一句说话就不从他,岂不教他生疑。我想他既然迫不及待,我也只有给脚底他看一个法儿。你回去赶怏把我自己一应物件整理整理,交给卞少爷,教他收藏好了,你和娘姨老阿姆等人,也不必再住在清和坊,分投暂躲几天,住处万不可给别人知道,每天照常到这里来梳头,休得间断,倘若老头子问及你衣箱时,你只说藏在你自己家里。若问你家住在何处?随你便造一个便了。”语犹未毕,伯和笑嘻嘻的走了进来,熙凤即忙住口。伯和笑着对她说:“方才俊人差了车夫来知照我,大后天是招商局的江新轮船班头,船中卖办,是他好友,搭这条船,很有照应,问我这天可来得及动身,以便预先定一间官舱。我想大后天还有三日,而且长江轮船,又是后半夜开的,料想不致来不及预备,故已答应他,教他先给我定好房间了。你也赶紧教阿珠,将衣箱整理整理,待我开几张封条,给她带去贴好,临时直接送招商局码头便了。”

  熙凤默然。伯和便要找笔墨,写封条,熙凤道:“封条当天再写罢,横竖阿珠每日要来替我梳理的。”和道:“当天写也好。我原想写的不甚好看,想必俊人那里一定有印就的封条,不如问他要几张填上,贴出去很为气概。”熙凤笑说:“这个更好了。”伯和又道:“我此时还要去找寿伯,告诉他动身有期,他如欲带什么东西给他爷娘,也可早些置办,免得临时局促了。”熙凤待伯和走后,又对阿珠说:“照此看来,他后天一定要动身的了。事不宜迟,不过太早也走不得,必须等到当天才可出挡。我想出来之后,若住在上海,未免太险,因他侄子倪俊人,很有些手势,一时决不肯罢休,务必暂时避一避锋头,再看事行事。你家不是住在苏州吗?但不知在城内,还在乡间?”

  阿珠说在很落乡的地方。熙凤道:“落乡最好,你也将自己的小房子里的东西,交给二房东看管。再问一声卞少爷,洋行中可能走得开?最好告一礼拜假,准定大后天十二点半钟,到火车站等候。你饭前就来给我梳头,我向老头子要出封条,诈说要亲自去检点衣服,和你一同出来,再往火车站,会同卞少爷趁一点零五分的火车,前往苏州,不但人不知,鬼不觉,就使老头子事后发觉,料想也无处找寻我们。好在我嫁他,不曾立什么身契,又没卷逃他钱财,纵令告到当官,也不能定我的罪名。”

  阿珠连声称妙。不表二人定计,再说伯和寻见寿伯,向他说知二十七夜动身,问他可有什么物件,带给他父母。寿伯本因奔走革命,多年不曾省亲,得伯和回湘之便,即忙去办了些衣料物件,托伯和带去。又另外送给伯和许多路菜。俊人亦有馈赠。伯和意欲算还国魂房饭之费,国魂非但不受,反送了伯和不少赆物。伯和到二十七那天,黎明即起,先往俊人处辞行,带回十张封条,询知熙凤有四只衣箱,随填了四张。熙凤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忽然说:“阿哟,我那衣箱放在阿珠家里,并没下锁。他自己我固然相信得过,但他时常不在家中,若被同居的人,偷去几件,我这样糊里糊涂的,教阿珠贴上封条,带到湖南,再查出有缺少之处,若要回上海来找阿珠理论,岂不大费周折,不如教她送到这里来,检点过了,再行贴封条,送上船去罢。”

  伯和道:“你也太大意了,岂有装衣裳的箱子不下锁之理,说不定已有走失,若要车,该早些车来,此时车了来,就要车去,岂不费事。还是你自己到阿珠家去点一点,倘无缺少,就可贴上封条,令她一直送去了。”熙凤踌躇道:“阿珠家里,我自己不大认识,少停还得她陪我去呢。”一会儿阿珠来了,熙凤说明要亲自检点衣箱,再行加封。阿珠道:“姨太太亲自点一点最好,我也因这几箱衣服,堆在我家,很为担心,深恐内中或有缺少,赔偿不起。这一来,我也有个交代咧。”说着,替她梳好头,熙凤换了衣服,将封条揣在怀中,对伯和说:“我这时就去,点过了,再来。”伯和道:“此时将敲十二点钟,再过半点钟,就要开饭,何不吃过了饭再去。”

  熙凤道:“我不想起还好,如今一想起,觉得很不放心,倘若不看一看明白,连饭也吃不下肚,幸得我此时腹中并不饥饿,少停开饭出来,你先吃罢。倘若我来得及赶回来,和你同吃最好。如若来不及时,我可以叫点心吃的。”伯和笑道:“你们妇人女子,往往有这种脾气。粗心的时候太粗心,细心的时候又太细心了。”照凤笑了一笑,和阿珠手挽着手,袅袅婷婷的出去。伯和忙把余剩的六张封条,填了号头,在藤箱上贴一条,考篮上贴一条,又在网篮上贴一条,还有三条,无处可贴,只得贴在行李铺盖上,打发从人吃了饭,将一切物件,先行送下船去。自己等到一点多钟,还未见熙凤回来,只得独自一个吃了饭。接着俊人、寿伯二人先后来到,都因晚间别有应酬,不能相送,此时先来送别。伯和道了谢。

  二人走后,已有三点钟光景,熙凤还未来。伯和恐她一直到船上,即忙赶到码头,上船一看,见从人歪在铺盖上打盹,伯和一脚将他踏醒,问他姨太太可曾来了,从人回说未见,伯和骂他蠢才,你不该睡着,一定姨太太上船,你没招呼她,她也不曾见你,故而又走回去,亦未可知。从人不敢分辩,伯和命他留心看着,倘她来了,教她就在船上等我,不必上岸,你自己赶快回来,报我知道,我在谈家等侯。说罢,走上码头,站了一会儿,虽然有几辆小车,送箱笼上船,但并无齐齐整整四只衣箱的。而且押车之人,也没有阿珠、熙凤在内。心想大约她去点衣服,时候太多,肚中饥饿,命阿珠先弄点心,给她吃过才回去,或者此时已到家中了。想到这里,即忙雇一部黄包车坐上,好似熙凤已在家等着他一般,性急慌忙,催他快跑。

  到了谈家门口,跳下车来,钱也未及付,奔进去一问,知道姨太太仍未回来,只得没精打采的出来付了车钱,在门口站了多时。看看来往车辆,何止数千,其中竟没一个是他的姨太太。踮得脚酸了,又回到厅上坐了一阵,真所谓等人心焦。伯和越等越不耐烦,只得踮起来,从厅上踱到房中,又从房中踱到厅上,心中猜疑,莫非箱内当真失了衣服,熙凤和阿珠翻脸,扭到捕房中,打官司去了吗?但打官司也有个原被告,巡捕房决不致将两造一齐押起,熙凤也该回来,给我一个信息,好让我帮她出常不过她主婢要好在先,料想决无打官司之理,只恐现在马路上,电车、汽车、马车,横冲直撞,他们坐着黄包车,偶一不慎,碰撞可虑,这倒是一件险事,看来她一定被撞受伤,送到仁济医院,只为伤重不能开口,所以没人给我报信。一念及此,仿佛熙凤真被电车撞伤,头破血淋,断臂折骨,身子一阵寒噤,再也忍耐不住,即忙坐车到仁济医院一查,说今天并无受伤妇女送来,伯和方始放心。重复回去一问,熙凤仍没来过。伯和真急了。国魏说:“或者她一径上了船,亦未可知。”伯和道:“船上我也曾去过,还叮嘱从人,等他一到,即速来此送信。此时从人未来,料她一定没到。”

  国魂道:“这也不能说定,因为天已黑了,她想你就要上船,故教从人不必报信给你。兼之她是女流之辈,孤身一人,在船上胆怯,不放那从人走开,亦是意中之事。你也不必疑惧,请用了晚饭,上船去罢。”伯和听他言之有理,才略略宽心,勉强吃了半碗饭,谢了谈氏阖家,又对国魂说:“倘她来了,请你叫她立刻上船。”国魂道:“这个自然。”伯和出来雇车坐到码头上,已见从人靠在甲板栏杆旁边踮着,伯和高声问他姨太太来了不曾?从人摇摇头,伯和好似被一桶冷水,当顶门浇下一般,心窝子里冻得冰冷,上得船来,再问那从人姨太太究竟来没来?从人斩钉截铁的回道:“没来。”伯和开口就骂说:“大约你又睡着了。”从人叫屈,赌神罚咒说:“并未睡过,而且在舱面盼望多时。方才你老人家亲眼目睹,我踮在栏杆旁边么。”伯和无奈,在官舱内坐了一会,又到甲板上立一会,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那船上的买办,承俊人嘱托,上前与他招呼。伯和告诉他有个人未来,买办说:“大约就是令姨太太了。”伯和道:“正是。”买办道:“或者她因知道后半夜开船,所以来得迟些。”伯和含糊答应他道:“也许是的。”

  买办又应酬了几句才走。伯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从人又时时磕睡,伯和将他大骂泄气。买办听得清楚,即忙进来相劝。伯和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买办回说,刚敲十二点钟。再过三点钟,我们就要开船了。伯和闻言,吃惊非校暗想此时已过夜半,熙凤还不上船,大约是不能来的了。料想她一定出了非常大事,否则决不致耽误行期,深悔自己不该惜几个车钱,没听她的说话,把衣箱车回检点,教她自己到阿珠家去观看。这班小人家,眼孔最小,或者熙凤和今古奇观上的杜十娘一般,藏着个百宝箱,此时露了眼,他们欺她女流,将她谋财害命。除此之外,或将她掳往别处,或将她禁锢密室,都是我害她的。此时我决不能丢了她走路,务必替她报仇雪恨了,再行回去,才不负我和她夫妇一场的情分。想到这里,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忙对买办说:“今番小妾不能下船,我也未便丢了她独自前往,不知这里的船票,能退不能?”买办听说,呆了一呆道:“照例预定官舱,不能作退。但是倪先生的事,尽可商量。让我代你们把船票卖给别人便了。”

  伯和千恩万谢,命从人把行李物件,重复搬上码头,雇两部黄包车装了,主仆两个,坐着径投孟渊旅社。栈中茶房,认得他们,慌忙替他把行李搬进,问他从那里来?伯和推说脱了船头,一面教从人看守房间,自己出了栈房,仍坐着来时黄包车,到卡德路倪公馆,找寻俊人。这天俊人恰巧宿在卡德路,此时已同他姨太太睡了,听说有人找他,不知何事,即忙披衣起来,见了伯和,惊道:“叔爷为何此时还不上船?”

  伯和长叹一声,将熙凤饭前同着梳头佣阿珠,同去检点衣服,一去不回等情,细细说了。又道别的不怕,只恐她贵重东西露了眼,被人谋财害命,或者路上被电车撞伤,最为可虑。俊人沉吟半晌,忽然把桌子猛击一下道:“叔父你上她的当了。无论光天化日之下,断没谋财害命之理。而且她久居上海,也决不致被电车碰撞。我看她说什么检点衣服,明明是和那梳头佣一同逃走。你娶她的时候,不是替她还过一千多洋钱的债么?妓女假从良,骗客人替他还债,再设法出来,其名叫做浴,就是还清欠款,譬如洗脱一身腻垢之意。可惜你没留心她有此一着,这时候她早已远走高飞,无从寻觅的了。”伯和被他一语提醒,不觉破口叫道:“阿哟,真个被她了个浴咧。”正是:偏是衰翁甘受骗,从来荡妇最无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七回漫天布局瞎子心虚蓦地逢仇冤家路窄

  俊人又问伯和,可晓得阿珠住在那里?伯和说:“好像住在法租界,不十分仔细。”俊人道:“这是她自己说的吗?”伯和道:“是熙凤说的。据阿珠自言,又是什么七马路。但我在上海半年有余,从没听得这个路名,那时只当她取笑,并没盘究,到如今竟无从查考了。”俊人摇头道:“盘究也是没用。她们既存心浴,未必肯把真实住址告诉你。就是熙凤所说法界,想必也是花言巧语。这班在堂子中帮佣的妇女,大都不是本地人,在上海未必真有住屋借着。就使有,也不过轧了姘头,租一间小房子之类,无根无底,家伙也是租的。朝张暮李。好看些,说他是小房子。不好看些,说他台基亦无不可。我看这件事,只有明儿着了包打听,到她旧日院中,盘问她以前那班做手,或者有个着落。但她们此时,一定深藏不出,纵使经官动府,行文移提,也恐非一朝一夕就能将她们拿到的。”

  伯和听到包打听,又是什么经官动府,不觉慌了手脚道:“照你这般说,莫非要把官司给她们吃么?”俊人道:“这个自然。”伯和摇头道:“如此我也不必查了,罪罪过过,还是我自己认吃亏了罢。”俊人道:“叔父休得怕事,此事非查不可。妓女浴,最为可恶。因她非但骗客人钱,而且把客人当作瘟生,所以一定要重重办她。”伯和连连摇手道:“老侄,你也休得如此,我们都是有子孙的,犯不着伤这个阴。就使要查,也可自己到她院中去问,何须惊天动地,要什么包打听呢!”俊人见他如此胆小,不觉笑将起来道:“既然叔父存着恻隐之心,小侄何敢擅专,但不知叔父今夜还预备动身吗?”伯和道:“这个我还没告诉你,我已将那船票退给买办,行李发回孟渊旅社,我想待这件事查明白了再走。倘他真个逃了,倒也不妨。只恐她被人暗算,我若不替她查访,岂不教她冤沉海底了么?”

  俊人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叔父你莫痴罢,现在不比古时,租界亦非内地,决无谋财害命这句话。人家欺了你,你还要替她报仇雪恨不成?此时已有两点多钟,叔父白天劳困,请早些回栈安歇。明日午后,小侄一准前来陪你去查问便了。”伯和辞了俊人,回到栈中,休想定心安睡,翻来覆去,想想俊人的话,很像熙凤背他逃走。但把她历来待我的情义看来,却决不致有逃走之理。若非被人谋害,定是途中遇险。俊人是做官的人,不讲情理,动不动就硬派人家犯罪,其实好端端的人,要冤枉他一个罪名,也很容易。当年昏君乱世,不是往往屠戳忠良么?讲到忠臣赤心报国,那里有什么罪,然而害他的奸臣,自会制造一个罪名,套在他头上。像熙凤明明是受人暗算,或是遇险受伤,俊人偏说她是浴逃走,岂不和古来奸臣陷害忠良,一般无二。幸得我不不比那班昏君,心中明白她尽忠报国,只为听了我的话,亲去检点衣箱,才出这个乱子,都是我害她的,我若不替她报仇雪恨,反听了俊人的说话,冤枉她,岂不要五雷击顶吗!因此深悔适才不该找俊人商议这件事,理该我自己一个人明查暗访或者问问菩萨,或者测测字,自然不难水落石出。如今被俊人知道,便要着什么劳什子的包打听。这班包打听,好的固然好,歹的我听说拆梢敲竹杠,无所不为,那时岂不害了别人。明儿他到此来时,不如避开了,丢他半边,仍让我独自办事,有何不可。胡思乱想,一夜没得好睡。次日天明,起身洗了面,教从人留心物件,自己径奔大马路,找那天替他择日的瞎子莫见光起课。这莫见光虽然是个瞎子,架子也和一班时髦郎中差不多,不管人急病慢病,要紧事没要紧事,十点钟之前,死也不肯起身。伯和去的时候,才只七点半钟,那瞎子的账席先生说:“早得很咧,我们先生要十点钟才起来呢。你老人家可有别事,请到别处走一趟再来罢。”

  伯和因未用点心,便走到盆汤弄先得楼,吃了一碗羊肉面。看看还只八点钟,只得到见光家坐等。那账席先生是宁波人,天性喜欢闲谈,见伯和呆坐无聊,便和他兜搭道:“你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贵事,清早来请教我们先生?”伯和因熙凤这桩事,闷在腹中,正没处告诉,听他一问,宛如拨动了自鸣钟内的法条一般,滔滔不绝讲将出来,说她怎样待我好,又是贤慧,又是听话,只怪我一时不该油蒙了心,让她轻身冒险,以致她被人谋害,我心中实在对她不住,但愿她还没被人害杀,暂时关禁着,请你们先生算一算,在什么地方,让我明查暗访,查访出来,夫妻重聚,那就感恩不尽了。账席听说叹息道:“近来世界越弄越险了。有班人见财起意,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看令姨太太这件事,说不定受人暗算。但在租界上,巡捕房管得很紧,谋杀两字,倒可不必愁得。一定被人关在空房密室之中,幸得你来请教我们先生,没请教别人,我们先生起的课最准,虽然不能算出什么路第几号们牌,却能算出方向,指点你一条明路,而且还能够算算你们命中,有无恶星宿魔障,给你禳解禳解,除去魔障,吉星高照,那时令姨太太,自有贵人相助,脱离灾殃,平安无事了。”

  正言间,忽见外面来了五六个小孩子,大的十余岁,小的八九岁,都是衣衫破碎,满面泥垢,一到里面,随地乱滚,有的向桌子底下便钻。伯和见了,十分诧异说:“这班小叫化子,做什么的?”账席笑道:“你莫当他们小叫化子,他们都是我们先生的干湿儿子呢。”伯和不解所谓,说:“你们先生,那有这许多儿子?又分什么干湿?”账席道:“我们先生,共有六位姨太太,所以有这许多儿子。但这班儿子,有些是姨太太拖来的油瓶,有些先生自己生的,岂不是又分出干湿来了。”伯和吐舌道:“看不出一个瞎子先生,竟有六位姨太太。他们住在一起,倒不争风吃醋的吗?”账席道:“原不住在一起。这班小孩子,每天早晨到这里来领伙食开销,先生却挨次住宿。倘若住在一起,岂不把一个瞎子,挤作扁柿子了么!”伯和道:“他一个人,顶六个门口,开销却也不校你们先生,大约很有钱多着呢!”账席叹道:“钱固然有些多着,不过上海滩上,要索性大大的多上百十万,那时才有人拍他马屁,而且没人敢惹他。最坏的是不尴不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像我们先生这样,时常有人出他花样。一回有个人合他开一爿三千洋钱下本的小洋货店,先生因为数不多,便答应了他,并托他经手。谁知这人存心不善,起初原想生意赚钱,饱饱自己腰包,岂料做了一年有余,生意并无起色,还蚀了不少本。这人见大事无望,便也顾不得全始全终,就用这爿洋货店的名义,在外四路拖欠,外间都知道这爿店,是我们先生开的。讲到我们先生,人虽然瞎了眼睛,一万八千银子的交易,却还有人相信,所以被他东挪西欠,连同店本,共计一万有零,席卷而逃。他虽然跑了,无如冤有头,债有主,一班人都向我们先生要钱。你想我们先生,只预备三千洋钱开店,却吃了一万多银子亏,因此吓得他不敢再同人合做交易。不料新近又上了一个大当,而且吃的亏,比那回更大。你想上海地方作事,险不险呢!”伯和听得耳中很热,见他忽然中止,忙问新近上的又是什么?当那账席对自鸣钟看了一看,见时候尚早,知见光一时还不能来,自己讲得口顺了,关拦不住,随向伯和道:“此事我们先生很瞒着人,我现在告诉了你,你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及。”

  伯和点头理会,那账席便将件事从头开讲。原来这莫见光,虽然是个瞎子,其实只瞎得七分,还有三分光,所以他取这见光名字,便是不肯完全认瞎之意。列位不信,可到门口调查。有时他伏在案上看报,便是见光的明证。但他不但欢喜看报,更欢喜看美貌妇人。常有一班美妇人,请他起课,他对你瞪了几瞪白眼,人家以为瞎子瞪白眼,没甚希罕,岂知已被他饱看去了。见光为人,最好渔色。讨了六个小老婆,犹以为不足,常想猎野食吃,还想学一班拆白党的样,拐骗女人的钱财。有一天黄昏时分,见光门口,来了一部马车,车中走下一个中年妇人,打扮得花团锦簇,珠光宝气,不可逼视。跟着两名娘姨,进得门来,落落大方,问先生在家么?那账席慌忙赔笑,上前招呼她坐了。见光见她来势甚盛,知是贵家命妇,不敢平眼看她,只对她身上瞪了几个白眼。见她衣襟钮扣上,挂的一条珠表链,粒粒精圆,足有黄豆般大。手指上套着两只金刚钻戒指,闪闪发光。几乎把他两眼仅存的三分光,都耀瞎了。

  见光不便多看,故意眼望着天,待她坐定,才足恭问她尊姓,那妇人回说姓吴。见光便问吴太太有何贵事?吴太太道:我因近来身子时常多病,故来请莫先生算算,不知命中有无磨难,可要禳解?说时,便把自己年庚报给见光听了,见光假意算了一算,说太太果然命中小有磨难,这也是前世冤孽,因太太前生,无心踏死了一只猫,这猫命不该绝,告到阎王案下,阎王念太太无心失误,故判太太受三年血光之灾,只消拜七堂忏,禳解禳解,就可太平无事了。吴太太道:既如此,不知拜忏要用和尚呢道士?见光道:道士最好,因道法无边,阎王爷极肯听他说话。太太府上,如恐摆经堂不便,我这里亦可代办。吴太太想了一想道:还是到我公馆里去摆罢。见光问她公馆在何处?吴太太说在白克路某号。见光命账席写了。吴太太掏出两块钱,丢在台上,才坐着马车回去。见光家中原有常年包着的道士,所以他不教吴太太作成和尚,就为他家中没养着和尚,免不得要到庙里去租,庙中出租和尚,原有定价,他只得赚些扣头,不如举荐道士,却可全盘到手。这一笔大生意既已兜上,见光不敢怠慢,便拣出十二个人材漂亮,行头鲜明的道士,前去拜了几天忏,功课做完,见光亲去收钱。

  吴太太请他在厢房内坐下,亲手倒了一杯茶,教那陪他来的人,在客堂中等候,又命娘姨出去买点心给先生吃。见光连称不敢,吴太太说:便得很的事,先生不必客气了。见光听她呖呖莺声,不觉心醉,睁开半瞎眼,先向四下一看,见并无别人,暗想这位吴太太,那天虽已见过,面貌究竟怎样,却并没看得仔细,听她喉音很俏,想必容颜一定不丑,趁此时房中没人的当儿,不如饱看她一顿,她不着恼的固好,如若着恼,横竖我是出名的瞎子,她决不能说我偷看了她。心中想着,两只眼便对吴太太白了几白。吴太太见了笑道:先生你能看得见我么?见光忙说看不见,看不见。口中这般说,心中吃惊吴太太怎生得如此美貌,说话时,随声吹来一股似兰非兰的香气,他鼻管中猛一嗅着,只觉心上一阵浑淘淘的,很有些坐立不安。

  吴太太见他局促,心中暗暗好笑,把茶杯推了一推道:先生用茶罢。见光见茶杯在桌子中间,吴太太那只雪白粉嫩的玉手,离开茶杯还不到三寸远,那两粒亮晶晶的金刚钻,光彩直向他瞎眼中钻将进去,见光情不自禁,假充瞧不见茶碗所在模样,伸手向桌上捞摸,只一捞,便捞在吴太太手背上,趁势一捏,吴太太不觉说了声阿哟。随把见光的手摔开了,笑道:你这瞎子瞎摸什么?一面将茶杯送到他面前。见光接了,连说得罪。不一时,娘姨点心买来,见光吃罢,吴太太又把经钱照账付给了他,分毫没扣。见光回到家中,念念不忘。

  次日,有个娘姨来请见光,说白克路吴公馆太太,请先生算命。见光喜不自胜,疾忙换了一套新跑褂,坐马车前往。吴太太接见仍请他在厢房内坐了。见光问是左造,还是右造?吴太太将凳子移到他旁边坐了,笑问什么左咧右咧?见光道:是男命呢女命?吴太太说:是我自己。见光便问她几月几时建生,吴太太笑道:那天我没告诉你么,你难道忘了?见光道:虽然有些记得,但不已甚仔细,只恐弄错了不准,所以请太太再说一遍。吴太太说:讨厌得很,我今年三十二岁,二月十三日丑时生的,你记清了罢。见光忙道:不错不错,果然我记得是戊辰年乙卯月甲子日乙丑时呢。说着便捏指算了一算,口中念念有词说:太太贵造大吉。虽然前世有些冤孽,今生多行善事,自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过小时略有疾病,七八岁之间,本该面上带一个破相,幸有天狗星保护,故得临时免去。做小姐的时候,正逢织女星入宫,所以聪敏伶俐,女红精工。后来遇见披麻星,父在母先亡,可是不是?

  吴太太道:我却是爹爹先死,并不是父亲在,母亲先死。见光道:这父在母先亡,原说是令尊在令堂之前亡故的意思。吴太太道:那就准了。见光道:原是命中注定先父的,那有不准之理。十七八九二十岁,夫星一照,红莺天喜,直到三十二岁,至三十四岁,微有血光之灾,幸有道法解除,决无妨碍。到四十岁上,须防丧门星,丧事人家少去为妙。过此以往,福禄绵绵,富贵寿考,享年七十二岁。一生衣食无亏,晚来二子送终。说罢,吴太太接口道:先生错了,已往之事,果然有些灵验。不过我家老爷,已在四年前亡过了,我又并没生过儿女,如何能得二子送终呢?见光听说,面涨通红,假意再算了一算说,戊辰乙卯甲子乙丑,阿哟,果然尊造二十八岁上,还有一重披麻星,理该夫,我却漏说了。吴太太笑道:先生你莫多心,你算我的命,原是很准的,就是说我一生衣食无亏,我丈夫死后,遗下十余万家财,我把他放在外面,收来的利钱,开销之外,还有些盈余。试想我只有光身一人,并没他人浪费,大约这几个钱,一生吃着不尽的了。

  见光闻言,暗想她原来是个富家孀妇,我昨天还当她是有男人的,不敢惹她。现已知她底细,落得将她调戏调戏,若能勾搭上了,得她做了我第七房姨太太,那时她十余万家财,岂非都变作我的了。想到这里,心中不胜欢喜,又把瞎眼,向四下了一,见房中别无外人,便向吴太太眼睛一白,低声道:不瞒太太说,我算太太命中,一定有两个儿子。吴太太笑道:先生说出笑话来了,天下决无一个人生儿子之理。我丈夫已死,还有谁来同我养呢?见光轻轻笑道:我我我我。我字才出口,吴太太笑着,把粉拳头在见光腿上,很命的捶道:你这瞎子,好不老成,寻起我的开心来了。见光护痛,双手握住吴太太的拳头,两个人顿时扭作一团。做书的写到这里,不愿意再写下去,污我笔墨。总而言之,这班下流无耻之辈,那里干得出好事。

  单表见光自此之后,不时偷偷掩掩,到吴公馆去算命。差不多隔了一个多月,吴太太忽然拿出一张地契,给见光观看,说:“这是新马路某某处的方单,共有四亩多地基,盖着市房,每月可收房租七百余元,时价值六万两银子,前途押在我这里,只押得三万洋钱,原说六个月偿还,每月二分起息,前月初八已经到期,非但没备本来赎,而且连利钱都没给我半个,我差人催了多次,无如前途实在没钱取赎,一时又卖不脱手。据说他只要六万洋钱,我想这六万洋钱,和六万银子,要占到一万八九千块钱的便宜。我现在已有三万在他那里,加上七个月利钱四千二百元,只消找还他二万五千八百块钱,便可过户。不过我的钱,都散放在外,此时现的,只有五六千之数,还缺二万,不知你可有什么法想?不然,与你合买了。过户就填你的名字,横竖你我,没甚分别。你若不愿意,我只能让他卖与别人。”见光惊疑道:“你现在真有五六千洋钱么?”

  吴太太道:“谁来哄你。”一面把梳妆台抽屉开了,拿出一捆钞票,果然是五大札,还有许多零碎的。见光见了,瞎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心想这个便宜货,落得沾光,我只消拿出二万块钱,就可得六万银子的地产。他若把道契填了我的名字,虽说是合买,其实已算得是我一人的了。不过二万之数,未免太大,拿出来很有些肉痛。便对吴太太说:“让我想想法儿,慢慢的再说罢。”

  第二天,见光家有一个衣服华丽,举止阔绰,很有些官场中人似的,上门起课,见光听他讲的一口京腔,问他尊姓,那人回说姓袁,现任大总统是他伯父。见光肃然起敬,问他所问何事?那人说:“我想买一所住宅,看来看去,没有中意的地方,现在有人兜我买新马路一块地,约有四亩多些,进出很便,只要六万洋钱。不过盖着市房,若要改作住宅,必须翻造。我恐那块地动土不利,所以请你起个课儿,如若好的,我就买他,不好的只可退了。”见光听说,心中一动,暗想这不是吴太太说的一条道儿上的话吗!这种便宜货,自己不沾,若被别人得去,岂不可惜。幸他投到我手里,我只消说这块地大大不利,吓得他不敢买了,然后我自己打二万洋钱庄票给吴太太,赶快将她买下,有何不可。主意既定,忙把课筒在香烟上绕了几绕,口念单单拆拆,随手倒出,说:“大坏大坏,这块地,正在太岁头上,如一动土,不免损伤人口。就是放着收房钱,还恐有些不妙呢。”那人听了,连说:“不买了,不买了。”

  见光待他走后,心中暗暗得意,便与账席商议。账席说:“这种便宜货,理该买的,不过还须打听打听,那块地,是否值六万银子?如若不值,就犯不着买了。”见光便差那账席,亲去打听回来,说:“这块地,果在很热闹的地方,房子还是新盖的,除掉房子不算,就是地基,也足值一万五六千两银子一亩呢。”见光听得心热起来,忙教账席合一合洋价,照市价七钱三分三厘,二万洋钱,该一万四千六百六十两银子。见光教把六十两零头除了,打几张十天期的庄贾,凑足一万四千六百两银子,放在身畔。见了吴太太,不肯即将庄票拿出,先要会一会原主。吴太太说:“原主我不认识,只可把原中叫来,和你接头罢。”便教娘姨请周公馆里太太来一趟。不多时,周太太来了,也是个中年妇人,谈起那话儿,周太太摇头道:“太迟了,昨天还来得及,今儿听说前途已卖给袁世凯的本家咧。”

  见光忙道:“姓袁的已不买了,方才他亲口对我说过。你不信,去问一声便了。”周太太道:“问也是没用,倘使姓袁的不买,还有别人买的,前途等着钱用,你如不带钱去,空口说一句白话是不能定局的呢。”见光答应说:“有钱。”即忙掏出庄票交给周太太。周太太见了,笑说:“人家要现钱,你给我纸头,成什么用!”见光道:“这是十天期的庄票,到了期和现钱差不多的。”吴太太接口道:“这不过二万罢,还要找他五千八百块钱,料想目前也够用了。”说着,开抽屉取出五千八百洋钱钞票,点给周太太。周太太拿着说:“我姑且送去试试,如若前途卖脱,或者庄票不要,我只可仍带回来还你们,不能当他作数。”吴太太道:“这个自然。”

  周太太走后,吴太太便怪见光,不该打庄票,倘若不要,恐被别人买去。见光和她争说,一定要的。果然不到半点钟,周太太回来说:“前途答应虽然答应了,不过须待庄票到期,才肯拿道契出来,给你们过户。现在只肯出一张收条。”说时,摸出那张收条。见光接了,看是一张八行笺,上写收到规元一万四千六百两,英洋五千八百元。下面潦潦草草署着黄荷人签四字。见光自己藏好,等到到期这天。催吴太太快教周太太去拿道契,不料周太太不在家中,见光很不耐烦。吴太太便道:“横竖你有收条藏着,我这里也有方单,料他不致卖与别人。周太太既不在家,明天再拿道契不迟,何必如此性急。”见光无奈,到第二天吃罢饭,再到吴太太处,把门敲了两下,出来开门的,却并不是以前那个娘姨,另换了一个仆从打扮的男子,满脸凶相,一口外江口音,问瞎子找谁?见光一愣,还没回言,里面又踱出一个留着两爿八字须的男人,问是什么事?见光道:“这里是吴公馆吗?”

  仆人笑道:“你真是瞎了瞎摸了,我们这里门上,明明钉着尤公馆的牌子,怎说是吴公馆?”那个留须的男人道:“睬他呢,把门关上是了。”仆人答应一声,把见光朝外一推,顺手闭上门。见光看门上,果然钉着尤公馆三字的一块小小铜牌,便怪陪他的小使,不该认错门口。小使说:“并没认错,天天到这里来惯的,门牌号头,一些不错。这块铜牌,今天新有,昨天还没看见呢。”见光数了一数,果然是第三个石库门,并没跑错,暗想大约吴太太一个人,住三上三下的房子太大,故而另借别人,这是新来的房客,不认得我,不如进去问问明白。因即再上前叩门,仆人一见,怒道:“你这瞎子,又来讨厌则甚?”见光赔笑道:“对不起,我前几天,天天到这里来的,委实并没认错。我们找这里的吴太太,有事同他讲话。”

  仆人听了,笑不可仰。有须的那人又走了出来,仆人高声道:“老爷,这瞎子要找什么吴太太。他还说天天来的,并没认错呢。”那人听说,哈哈大笑道:“瞎子还能认地方,真是笑话。他既说认得,就教他进来看看,可有什么吴太太在内。”见光扶着小使,走进里面,两个人一齐呆了。只见客堂厢房中的陈设,都变了花样,连墙壁上糊的花纸,也通盘换了颜色。见光心中迷迷糊糊,暗想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当真认错了,还是吴太太昨夜搬了场,他们今儿早上新糊裱的?但决没这样快的道理。仆人喝问瞎子看清了没有?那人接口道:“倘他寻不出吴太太,唤巡捕抓他进去。”见光忙赔笑道:“请问你们,是今儿新搬进来的吗?”

  那人怒道:“放屁,我住有三年多了,什么新搬进旧搬进。你这瞎贼,究想转什么念头,快说出来,免得我唤巡捕了。”见光满腹狐疑,心知此中大是蹊跷,自己一定上了吴太太的大当。这班人,明明都是翻戏一党,说什么吴公馆尤公馆,但自己和吴太太这件事,是不能告诉人的,而且二万块钱,花得无凭无据,那一纸收条,看来也是假的,此时反弄得进退两难,心中又急又恨。那人又从旁催他,快给我寻出吴太太来,连我自己都不知这里有什么吴太太,你倒知道了。见光无奈,只得那借扶他的小使下场,骂他蠢才,我眼睛看不见,你眼珠没瞎,怎么认错了人家。一面向那人笑赔脸,认不是,千对不住,万对不住,反被那人骂了几声混账忘八蛋,逐出门外。见光回转家中,回想洋钱丢了二万,好不心痛。把收条取出来,教账席拿去一调查,才知所说那块地基,是外国人的,并无黄荷人这人。见光花了两万洋钱,换来一张废纸,真所谓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只恐一说出来,便有人批评他瞎子不老成,有损营业之故。幸他生意很好,每年常有一万八千进款,这一来只算代吴太太当了一年牛马罢了。但他自己也未尝没得着利益。闲言少叙。这天那账席把此事大略告诉了伯和,伯和听罢,深叹人心险诈,世道崎岖。更一回思,自己和熙凤这件事,莫要与他一般,被俊人一言道着,但想来决不至此。坐不多时,见光来了,先把几个儿子,八角的,一块的,一个个开销清楚。然后账席告诉他,有一位倪先生,为走失人口,请先生起课,一面又和他附耳捣了一句鬼。

  见光对伯和眼睛白了两白,说:“你老问的是走失人口吗?”伯和道:“正是。”见光道:“失去几天了?”伯和道:“昨天饭后才走失的。”见光点点头,一面鬼画符的起了一筒课,说:“据课上看来,走失的是阴人罢。”伯和道:“果然是小妾。”见光道:“哦,原来是令姨太太,恭喜恭喜,她并没走远,现在东南方,离此不到百里之遥。因她今年正月半,触犯了罗猴计都二位星官,合受三个月灾难,你老无须寻觅,只消静候一百天,待她难星过了,自能回来。”伯和着急道:“我就要回去了,一百天如何等得及,不知可有什么法儿禳解禳解么?”见光道:“禳解容易,我这里坛上先师最灵,你老如肯做一天工课,包你能消灾降福,化险为夷。”伯和问做一天工夫,要多少钱?见光道:“法事可大可小,如用八个道士,只消十三元六角已够。”伯和道:“就是这样罢,不知可能明天就做?”见光道:“明后天已有别家定了,至早须隔三天。”

  伯和无奈,拿出十块钱,预定一天法事。不够的,临时再找。自己回到栈中,左思右想,觉得见光之言,果然有些道理。因正月半那夜,我恰宿在熙凤院中,但不知怎的触犯到罗猴计都二星,莫非那夜两位星官下降在熙凤床顶上么?这句话,很有些像戏文中张茂生、李桂莲夫妇,在八月中秋夜冲犯月宫,阴司罚李桂莲阴阳河挑水百日差不多。但李桂莲曾被阎王派与鬼吏为妻,我那熙凤,不知可被别人强占,想来未免胆寒。吃过饭,深恐俊人要来找他,抹了嘴,即忙出栈,按着见光所说方向,望东南走去。走到黄浦滩边,暗说糟了,熙凤一定被人带往浦东,那边都是乡下地方,教我往那里寻找,大约熙凤灾星未满,心中不胜纳闷,在草地旁边公共椅子上坐下,呆呆出了一会神。太阳晒在身上,都不觉热。坐了一阵,正要起身走时,忽见一男一女,打从他面前经过。伯和觉得这两个人很有些面善,一时想不出是谁。那一对男女,见了伯和也露出惊异之色。忽地别转头,向前面飞也似的逃走。伯和大疑,猛然想起道:“阿哟,这不是那夜在中旺弄骗我衣服金表的吴奶奶夫妇吗”狭路相逢,岂肯饶放。当下拚命赶上,一手抓住一个说:“还我金表衣服来。”二人都说:“你是何人,我们不认得你。”伯和怒道:“放屁,我永远认得你们,快还我东西便罢,若不还我,休想逃走。”

  二人都说他是痴子,两下里一争论,就有旁人围拢来,看热闹。巡捕见了,上前干涉,听他们各执一辞,只得一并带入捕房,恰巧徐阿珊在彼,伯和诉明前情,阿珊对二人看了一看,笑道:“原来是陆门山兄妹,他二人专做仙人跳的勾当,犯案已非一次,那一天你对我说了,我就疑心他们,不料果然是的。请你把失去各物抄单出来,我给你追回便了。”伯和借纸笔抄了一篇账,交给阿珊,自己出了巡捕房,心想虽然没寻见熙凤,却无心捉着吴奶奶夫妇,报了那夜之仇,心中颇为适意。便更佩服见光东南方一语,大有效验。回到栈中,见俊人正坐着等他,伯和便把适才这件事告诉他。俊人原没知道他以前还有这段事,听了不胜惊骇道:“上海近日设局骗人之事,愈出愈奇。幸得叔父不爱赌钱,只在女色上略吃一些亏,还是有限的。若误落赌局,就不可收拾了。”

  伯和听说,不觉面涨通红。俊人又道:“熙凤的事,如在这几天内,寻访得出最好。如若寻访不出,我看叔父还是认吃这一千几百块钱的亏,早些回去罢。”伯和点头称是。俊人便与伯和,同到清和坊一查,以前熙凤的房间,现已换了花如是,做手全盘更换,没一个知道熙凤、阿珠二人来踪去迹的。二人又往别处打听,一连数天,毫无眉目。见光那里虽然替伯和做了一天法事,其奈没人能上天,亲问一声罗猴计都二星,曾否息怒,所以仍不能解除魔障,反白丢了十几块经钱。还有徐阿珊也来找寻伯和,把那夜被吴奶奶骗去的马褂夹衫等物,都送还了他。只有金表已被他们卖钱花用,无从追还。并说陆门山兄妹,已经公堂判断,各押三个月,驱逐出境。伯和千恩万谢,又托他代为找寻熙凤下落。阿珊虽然答应了,无如鸿飞冥冥,匿迹销声,正如大海捞针般,无从着手。伯和料已无望,俊人又时时劝他回家,只得抱定吃亏宗旨,再整行装,仍趁江新轮船第二次班头,主仆两个,原来原往,先到汉口,再转乘小火轮遄回湖南原籍去了。正是:两脚快离烦恼地,一身幸脱是非常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3) 海上说梦人著

  第二十八回逞利口再用机谋开华筵大变戏法

  伯和一走便宜了熙凤等一班人。她自那日在伯和面前,借出去检点衣箱为由,同着阿珠,乘坐黄包车,直奔火车站。义和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见面后,三个人一同买票登车,开往苏州,径投阿珠家内,暂时耽搁。阿珠家在乡间,开门一望,遍地桑麻,颇得天趣。熙凤自繁华丛中脱身到此,恍如得了世外桃源一般。又有义和陪伴着她,形影相依,坐卧不离,快活无比。可怜伯和在上海奔波寻访之日,正他们二人在苏州赏心乐意之时。住了几天,义和因假期将满,恐洋行中有事,不便耽搁,辞了熙凤,先行回沪。熙凤教他留心打听伯和行止,以及风声怎样,即速写信给她,再定进止。义和到了上海,暗中打听得伯和还没动身,曾到清和坊查过一次,喜的是并未投报捕房,风声并不紧急,即忙写信报告熙凤去后,又设法探知伯和已趁江新轮船动身,不觉喜出望外,慌忙发出一封快信,通知熙凤,并催她赶快回来。

  第二天,接到熙凤的回信,教他须要打听得仔仔细细,伯和虽去,曾否把这件事托俊人代办,巡捕房可曾存案,包打听有无接头,务必探听得千真万确,如果没甚危险,才可到上海来,休得轻信浮言,误落圈套。义和见了,十分懊丧,又转托另一个朋友,到捕房中,打听得伯和俊人,俱未报案。只有一起仙人跳的案子,已于数日前发落完结。包打听阿珊那里,虽然有过一句话儿,但当时因没讲定,故已回却。如今伯和已走,还有谁来管他这笔账。义和得报,又写信给熙凤知道。隔了几天,才得熙凤回信,说于某日趁苏州五点半钟快车,与阿珠一同来申。义和得信,喜不自胜。这夜七点钟,亲到火车站,接着熙凤等,同回六马路小房子内。阿珠也因记自己情人,急急回到自家小房子中去了。

  这边熙凤与义和,议论大事。照义和的意思,要教熙凤住到他家里去。因义和住在虹口,家中还有父母兄妹同居一处,既有照应,又可省些开消。熙凤因自己一个人散澹惯的,有了公婆姑嫂,不免受人管束,所以情愿另外住开。两个人议论多时,大凡男女二人交战,十成之中,倒有九成,最后五分钟,总是女人胜的。因此这夜的谈判,仍被熙凤占了优势。次日,义和便在老北门城内,看中了一所房屋,教熙凤同去观看,亦甚合意,丢了定钱,择日进宅。熙凤贴些私房,买几件家伙,雇了一名使女,居然成了一夫一妻的一份人家。讲到熙凤虽然是烟花队里出身,但她久困风尘,备尝辛苦,此时得了个如意郎君,志在终老,并不以淡薄介意。白天义和到洋行中去写字,她闲着没事,便到左右邻舍家走走。有时聚几个女人,叉叉小麻雀。何消一两个月,前后左右几家邻舍,都已搅得很熟。他家贴隔壁,是个乡绅的住宅,共有老夫妻两口,小夫妻两口,待人接物,都十分和气。还有个带梳头的娘姨,也很喜欢同人谈天。有一天,那姨娘先来与她说了一会闲话,又邀她到隔壁去坐坐。熙凤到了隔壁,这家的太太奶奶,见了她,都笑逐颜开的,请她坐了,几个人指东话西,缠七夹八,谈了一阵天,又说了一会地。她们讲在兴头上,忽然有个车夫打扮的人走进来。太太一见说:“阿福你来做什么?”

  阿福道:“我家太太病了,少爷奶奶,着我拖了车子来,马上接姑太太前去。”太太听了,着慌道:“老太太害的是什么病?”阿福道:“我也没知道,听说是昨天晚上起的,略有些吐泻,今天忽然变重,新奶奶差人把少爷从药房中叫了回去,少爷又打发我到此接姑太太来了。”太太听说,忙教阿福暂等,自己进去更换衣服。熙凤见她家有事,也就告辞出来。再表她这个邻居,就是陈浩然家。当时陈太太听钱家的车夫阿福来报,说自己母亲有病,即便换好衣服,急急忙忙,也不叫张妈同去,独自一人,坐着来接她的包车,到了新闸。老太太的卧房,本在楼下。陈太太一脚奔到房中,却见老太太床上,蚊帐低垂,薛氏、邵氏二人,都鸦鹊无声似的,一个坐在床前矮凳上,一个却坐在床对面的桌子旁边。陈太太忙问老太太病势如何?邵氏慌忙向她摇手,教她莫高声。薛氏带笑站起,让陈太太坐了,又低声告诉她,老太太才睡着的,她老人家,昨天晚上受了暑气,半夜里忽然发痧,吐泻并作,后来吃了自己药房里做的痧药水,吐泻虽止,但今天早起,不知如何身子忽然发战,现在七月天气,我们穿着单衣,还觉很热,她老人家盖了一床棉被,犹自呼冷。摸她身上,又烫得火灼似的,我们都不明白,是什么玻少爷说,或者你见多识广,识这种病症,故叫阿福接你到此,现在他自己请医生去了。陈太太道:“莫要是痧药水吃坏的罢。”

  薛氏道:“对呵,我们也这般说,少爷却竭力和我们争,说痧药水吃不坏的。临了他自己也想出来了,倒说论不定是痧药水吃坏的。因痧药水本是夏季一桩绝好买卖。内中该有鸦片酒一味药,这东西价钱很贵,故而有几家拆烂污的药房,都把鸦片烟代鸦片酒用,我们自家药房中,往年做痧药水,虽不用鸦片酒,但用的却是大土,今年大土涨价,少爷恐不能赚钱,所以用了红土,不过红土性质最热,吃烟的人,装在烟枪上吃了,尚不免伤身,何况老太太是不吃烟的,而且和在药水中吃,故此少爷很为着急,深恐害人害了自家母亲,急于要请医生来,评一评病源。若真是痧药水吃坏,可算得眼前报应了。”说着,猛想起这句话讲得太显,恐陈太太和邵氏听了,不以为然,疾忙改口道:“我看痧药水,一定吃不坏人。大约少爷因疑心所致,药水中用的鸦片酒,一斤中还用不到几分,怎能吃得坏人呢!”

  陈太太道:“但愿如此就好了。”一面放轻脚步,走到老太太床前,揭起蚊帐,见老太太面朝里睡着,身上盖着一条棉被。伸手在她额角上,按了一按,果觉其热无比。陈太太低声向邵氏道:“这般热天,盖着棉被,莫要再受暑罢。”邵氏道:“原是呢,不过方才她盖着棉被,还呼冷,所以我们不敢替她除被了。”陈太太听说,放下蚊帐,就在床沿上坐下,重向邵氏问好。邵氏自嫁如海以来,与陈太太是第一次见面,想起前情,免不得有些儿粉面含羞,芳心带愧,低着头以目视地。薛氏便对陈太太挤眉弄眼,又向邵氏努努嘴,陈太太一笑,又问邵氏道:“你家妈妈,不是也在这里吗?怎么我进来,没看见她。”

  邵氏道:“她大约在我房中收拾,一会儿就要来的。”说时,恰巧李氏蹑手蹑足,走到房门口来探望,陈太太见了,忙向她点头,说:“王家妈妈,你一向身子可好?”李氏一眼看见了陈太太,忽然想到当年自己婆媳二口,清苦过活,若无陈太太,焉得与钱家少爷相识,怎能有此一日,现在呼奴使婢,有吃有穿,虽说靠媳妇的福,其实都是陈太太的功劳,心中万分感激,慌忙跨进房内,粗声大气说:“阿呀,陈太太,你合家都好么?”邵氏忙教她低声,休惊了病人。不料老太太已在床上翻身转侧,陈太太忙揭起帐子,叫了一声母亲,老太太张目,见了她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怎知我有病前来?”

  陈太太道:“是阿福进城来接我,我方知母亲有病,才来得不多一会呢。”老太太道:“原来如此。我又没甚大病,他们郑重其事,把你接了来,没把你吓一跳罢!”陈太太笑道:“适才妹妹已告诉过我了,母亲现在身上觉得怎样?”老太太道:“方才很为怕冷,此时睡了一阵,已好得多咧。你一向身子好不好?光裕媳妇娶进来,可孝顺么?”陈太太道:“做女儿的身子很好。光裕媳妇过门以来,还肯听话,不过有些儿孩子气罢了。”老太太道:“年青人原不免有孩子气的,能得儿子媳妇孝顺,也算你的福气咧。”说到这里,见薛氏坐在她床对面,便住口不言,只问她浩然近来身子还康健么?光裕可在念书么?陈太太道:“他仍和往年一样,精神很好。近日在那个会里升了干事,故此天天忙忙碌碌,不知干的什么事呢。光裕也许久不上学堂,现在国民党里,做一个什么职员,据说再过几年,就可以升都督了。”老太太道:“他们少年人,最喜欢成群结党。常言道:狐群狗党。结党这件事,究竟不是好买卖。以后还得教他少弄弄的好。” 陈太太道:“他父子两个都和发了疯的一般,你想都督,我想总长,还有谁人说得醒他,只索得由他们去闹罢。”

  正言时,如海请医生回来,邵氏、薛氏都回避了,陈太太扶起老太太,给医生诊了脉,说是夏天贪凉太甚,风邪内侵,只消把邪气表散表散,自可无碍。如海便留陈太太多住几天,帮着服侍老太太。陈太太因家中不曾交代,又差阿福前去通知。可巧光裕在家,得悉外祖母有病,也即亲自出城来探望。恰在老太太房中,与邵氏相遇。他二人隔别经年,重逢一旦,前情未泯,相见时各有一种描摹不出的神态。邵氏想起光裕去年,待她温存体贴的光景,那时只因自己存心守节,故而忍心辜负他一腔情意,不料自己节操仍不能始终如一,如今为人妾媵,有何面目见他。但他现今亦已续娶,听说新妇十分美貌,少年夫妻,想必恩爱非常,不知他此时还有我在心上否?因此不住偷眼瞧光裕的举动。光裕因邵氏再醮如海,心中衔恨次骨,这时见了面,不知怎的把一腔愤恨之心,变化得瓦解冰消。暗想古人云: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虽然不算路人,但已做了她的小辈,不知她可要搭长辈架子,更不知她心中可记得我去年的一片爱情,故而两眼也直向邵氏望着。因有如海在旁,不敢公然开口叙旧。但他两个人四只眼光,已和织锦穿梭般的来往不绝。薛氏在旁,看得颇为真切。走到如海背后,伸手在他衣角上拉了一拉。如海猛回头说:“做什么?”

  薛氏道:“你出来,我有句话同你说。”如海不知就里,随着薛氏走到房外,薛氏带笑道:“你在房里看见什么吗?”如海惊道:“是什么东西,我没有看见。”薛氏笑道:“你真是个瞎子,这对眼珠儿,只有看女人是名工,别的一些看不出。你再进去看看仔细,人家打了好半天无线电报,你还在做梦呢。”如海即忙回进房内,恰巧光裕见如海被薛氏唤了出去,房中只有他自己母亲和外祖母二人,便放胆同邵氏答话问好,邵氏也笑靥相迎,两个人还没讲满三句话,如海已走进房来,光裕住口不迭,早被如海看在眼内,心中不胜气愤。但自己也不能阻止他们说话,只觉顶们里一股酸气,上冲霄汉。薛氏夹脚跟进,又把如海唤到外面,如海怒道:“我正要看他们两个作何勾当,你又叫我出来则甚?”

  薛氏笑道:“你也太不知趣了。人家难得相见的,要你站在面前,做什么讨厌人呢!”如海怒道:“放屁,我讨什么厌?”薛氏笑道:“好啊,你受了小老婆的气,拿我出气。也罢,我说的话,就算放屁。如今我也不放了,那天秀珍把丝线织的一个钱荷包,预备送她寄父生日用的,昨天已做好了,我看织得很的工致,她自己说做得不好,不能送人,你去看看,如若可用,就拿去送给她寄父,因这是他寄女儿亲手制的东西,想必他一定欢喜。”如海听说,跟薛氏上楼。薛氏拿出那个钱荷包,如海见歪歪邪邪,不成模样,笑说这个东西,如何可以送人。秀珍这孩子,天天在外间闲逛,女红活计,一些都不考究,将来终不是个了局。你做娘的,须得教训教训她才好。薛氏笑道:“养不教,父之过,关我什么事!”如海笑道:“你读书不通,专门胡缠。须知男儿父教,女儿理该母教的。”薛氏道:“母也不止我一个,还有别人,难道不算母?”如海道:“她吗?她自己还不懂道理,怎能教训别人。”

  薛氏道:“你也未免忒杀不近人情了,怎不想想这块肉,究竟是你打从外甥口中夺下来的,物归原主,本是理所应该,还要动什么醋气?”如海怒道:“你又要胡说了。他二人以前又没聘定,怎能说我夺他?”薛氏冷笑道:“虽没聘定,难道一对年纪轻轻的男女,住在相近之处,果然有个柳下惠坐怀不乱,当真没有交情的么?”如海呆了一呆道:“那恐未必见得罢。”薛氏道:“哼,未必见得倘若真个未必见得,今儿见面,万不能这般厮熟,你自己昏迷不醒,可知一顶绿头巾,早已有人替你戴上了。”如海道:“胡说!你看她不是这种人。”

  薛氏笑道:“我看她自然不是这种人,不但此时看她不是这种人,就是一辈子看她,也不是这种人。倘使看得出她是这种人,也不致背着我,把她心肝宝贝似的藏起来了。须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早看出她骨相轻浮,不是好货,别的不说,就是家中零用帐项,一则我因自己忙不开,二则她嫁了你,也算是个三分三的主子,若一点儿权柄都不给她,旁人未免要说我把持。所以她一到这里,我就通盘交给她掌管。不料她自己并无治家的力量,又没见识,买长买短,任凭底下人开口,要多少就给多少,只此已浪费不少。还有她那一个油瓶婆,从中作弊,两个人狼狈为奸,尽量侵蚀,把我家的钱不当钱用。你看这本零用帐,房钱柴米不算,五月以前,每月只得六十几块钱开销。五月底结帐,用了一百十二块。因有个端午节在内,丢开不算。六月份应该省些了,不道也有八十余元零用。这个月更多了,看来还得一百出头。你想她只经手得几个月,就弄得这样荒唐,日子长了,怕不更无交代吗!”一面说着,一面把那本零用帐,一页一页的翻给如海观看。如海惊道:“原来还有这种事。零用开销,乃是家中要务,怎可任她胡乱浪费,一个月几十元,一年便是几百元。你既然知道,为甚不早些告诉我?就是下人们欺她无知,究竟你和她是一家之人,不能冷眼旁观,应该随时指点她,才是正理。”

  薛氏怒道:“你倒埋怨起我来了,谁愿意冷眼旁观?只因见是你心爱的人儿,就是多用几块钱,想必你心中十分情愿,我何苦来告诉你,自碰钉子。还有下人面上,她自己做好人,任他们赚钱,我也犯不着做恶人,去点破他们。况且我把帐务交给她掌管未久,倘若多事插了口,有班不明白的人,便不免要说我争权夺利。我既已让她当家,自该听她独断独行,不关我事。便是今儿告诉你,也是我自己爱说话的不好呢。”

  如海道:“这个你也未免太刻板了。她若当不了家,你不妨仍旧自己经手,这当家原不是什么好差使,一要吃辛吃苦,二要任劳任怨。你们这班妇人女子,讲到当家二字,都郑重其事,不知当作怎样的大权柄,其实你经手,他经手,都是一般模样。只要谁干得了,就谁干去,还要分什么彼此。”薛氏道:“我业已交给了她,决不能出尔反尔,向她收回,除非你自己教她交还我掌管。”如海笑道:“那有何妨。你们妇女的怪脾气,真教人听了很不耐烦,明儿我就教她交还你掌管是了。”

  次日,如海果向邵氏说:“你把家中零用各帐,仍交少奶奶自己分配,你从旁看看,待学会了,再自己经手罢。”邵氏听说,很觉不明不白,暗想零用帐自我经手以来,从没自由支配,不过空挂一个名儿,都听少奶奶的吩咐,她教我用多少就用多少,有时我还说比以前开销大了,她道目今各物昂贵,故此开销得大些,不料今日少爷讲出这句话来,未知存着什么意思?横竖我自己有名无实,就仍交少奶奶经手,有何不可。这一来不打紧,那一班底下人,见她一进门就独掌家务,都把她新奶奶长,新奶奶短的,十分恭维,此时忽然被少爷削了兵权,都疑心她干了什么错事,背地里纷纷议论,渐存藐视之意。邵氏不免心中生气,幸得如海照常看待,才觉胸襟略慰。

  合该邵氏命运多舛,光裕从前难得到钱家来,对于自己父母,也守着维新派平等主义,并不讲究那腐败的孝道。自这天到钱家来起了头,因他母亲在彼,不知怎的,忽然变得异常孝顺,天天亲来省母。省母之外,顺便和邵氏闲谈。他来时每趁如海不在家的当儿,故此邵氏与他都没甚忌讳。不料暗中还有个薛氏,监察他二人的行动。晚间添头造脚的告诉如海知道,如海免不得心中着恼。讲到男人情性,十个中倒有九个没常性的。遇着了美妇人,起初无不如饥鹰攫食,饿虎吞羊一般,务必要弄到了手,才肯定心。及至日子长久了,又不免心中生厌。如海当初喜爱邵氏,也是这个意思。此时日久情弛,渐觉心厌。兼之有个薛氏从中撺掇,更觉邵氏品行不端,暗想她为人若果正派,就不致和我在医院中相识了,看来与光裕一定有私。只恨我自己太没主意,当时理该将她身体玷污之后,丢诸不理,倒可省却多少开销。如今养一个不够,还要养两个,让她与情人在家鬼鬼祟祟,成何体统。但光裕是我外甥,不能禁他不来,除非把陈太太送回家去,他的母亲不在这里,自不能天天来了。

  主意既定,这天看老太太病势略减,便打发阿福送陈太太回家。不意陈太太虽去,光裕仍天天前来,据说是母亲差她来探望外祖母病体的。直到老太太病愈之后,光裕仍没一天不来。你道光裕因何这般无赖,其实也不能怪他,却是薛氏教他天天前来走走。他正心念邵氏,又听了舅母这句可意的话,那里肯一日间断。焉知薛氏安排着一个大大圈套给他去钻的呢!如海得知光裕仍日日来家,自己无法摆布,愈把怨毒结在邵氏身上,对待她已不似从前那般和善,邵氏还不知就在光裕身上种的祸胎,见丈夫日渐薄待,只有自伤命苦,背着人偷弹珠泪而已。光阴迅速,转眼已是八月初十。这天是倪俊人四旬寿诞,在虹口住宅中,大开华筵。如海与伯宣、文锦等,合送了滩簧戏法,诸般助兴的杂戏,宾客如云,好不热闹。如海同席,仍是伯宣、文锦、琢渠、尔年等几个老友。酒至半酬,琢渠笑向伯宣道:“今天我们吃了俊翁的寿酒,再过几天,又要扰伯翁的喜酒了。”

  如海、文锦等,听了都觉一愣,只见伯宣满面通红的道:“琢翁莫混说罢,这句话没头没脑,从何讲起?”琢渠笑道:“伯翁休得瞒我,我在你们初开谈判之时,早已知道。因你守着秘密,我也代你瞒人。如今事已成熟,理当宣布出来,给一班老朋友,早些预备,临时好替你热闹热闹。你难道这样一件正经大事,就始终偷偷掩掩,背着人去干吗?”伯宣呆了一呆道:“这倒奇了,此事我以为没有第三人知道,缘何被你得知。并不是我存心瞒你们,只因现在还没过节,于伊人放出的帐目上,不无关系,所以我暂守秘密。待过了节,自然要请众位帮忙,但不知你这些说话,究从那里听来?”

  琢渠哈哈大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宣布了决不致有人拆你烂污,请你不必多虑。讲到我这句话的来源,万非你意料所及,说出来你就明白了。那方老四不是耽搁在我家么?你难道不知他二人素有交情,他有什么疑难之事,没一件不预先和老四商酌。那天你向他提出要求后,他当夜便到我家来找方老四,商议进止,老四又转向我打听你的行径。我因是你的婚姻大事,自然从中竭力帮衬,老四才教她答应嫁你。你想想这件事,我暗中替你帮了不少忙,你不谢谢我,还要瞒我,真正岂有此理。”

  伯宣听说,恍然大悟。如海、文锦等,都觉迷迷糊糊,不解所谓。文锦心急,盘问琢渠,究竟是那一回事?琢渠随笑随说,众人才知伯宣娶媚月阁,已有成议,将于节后实行。文锦第一个向伯宣不依道:“你和媚月阁攀相好,乃是我做的媒,现在你要娶她,不该瞒着我媒人行事。”俊人听得,也走了过来,帮同如海等派伯宣不是。伯宣四面受攻,赔罪不迭。众人又问他可曾拣定日子,伯宣道:“我现在还住在银行中,要办这件事,须得另租公馆,此时未曾觅得相当房屋,故至少还须隔十天半个月,才能办事呢。”

  文锦道:“提起房屋,我家后门叙对过,那个孔公馆,一过节就要搬场,他家房屋,也和我家以及琢渠家一般,是三上三下的新房子。还有一层好处,他家并不是搬场,乃是回籍,所以连硬头家伙电灯自来火等件,都肯贱价出顶,你若租了这所宅子,和我家琢渠家来往,真是再便利也没有,只恐你不愿意租借罢了。”琢渠道:“果然我家隔壁有个孔公馆,他家不是新近死了一个人吗?”文锦道:“正为这事,恐老赵讲忌讳,那孔公馆的主人前月没了,他家人定于本月十六扶榇回籍,故而愿意将家具出顶。我与他家乃是世交,若由我去接洽,又可比众便宜,只恐老赵怕那宅子不吉利罢了。”

  伯宣道:“那有何妨。常言道:宅由人转。讲到租房子,谁能保得住内中没坏过人。况且就在贾、魏二公邻近,我更愿意租借。无论如何,有熟人在相近,一定比陌生所在,便利许多。拜烦文锦兄,就替我将那家伙电灯物件,一并顶下来罢。”文锦道:“这个包在我身上便了。”伯宣又问文锦:“方振武近日作何消遣?北京老太爷那里,曾否疏通?大约几时可以回京?”琢渠笑道:“他现在真同那刘后主乐不思蜀一般,和花袭人十分要好。外间有班人谣言,袭人节后要嫁他,其实振武已有一妻一妾,不愿多娶,故他自言不过逢场作戏,聊以自遣而已。北京老的一方面,据说已有人代他言归于好,日前连来两次电报,催他回京,但他还不愿意回去,因他知道自己父亲脾气,反复无常,笑里藏刀,深恐中了阴谋诡计,故而决意暂不进京,我看他至少还得一两个月耽搁呢。”

  伯宣沉吟了一会道:“我想趁他在上海,烦他一件事儿,不知可能办到?”琢渠问是什么事?伯宣笑道:“说出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大事,便是我这回娶媚老二,还没出面的媒人,故想请他做一个现成介绍人,未知肯不肯?”琢渠笑道:“伯翁,说出笑话来了,纳妾又不比正娶,何须请什么出面媒人。况且你与媚月阁相识,也不是他介绍的,乃是文锦介绍。放着文锦不请,反去请这个与媚月阁有旧交的方老四,你自己不想割了他的靴腰,他不吃你的醋,已是万幸,还叫他出面做媒,你莫非要他演一出推位让国的故事么?可是异想天开咧。”

  伯宣笑道:“琢翁的心思固然高人一等,所惜动不动就要走错路头。我和你都是政界中人,彼此脾气相仿,谁不喜欢场面阔,场面一阔,身分也不期而然的高了。往年我们在京的时候,为何天天拜客,夜夜延宾,无非要给外间知道,我们结识的,都是大人大物,非比寻常。方振武的老子,不是目今中华民国的一等大人物吗!我们虽然不能和他老人家来往,但得和他儿子结交,也未尝不可光宗耀祖。我这回娶媚老二,若得他做个介绍人,场面上准要光辉万倍。不但我一个人,就是众位朋友,大家面子上多么好看。况我听人说,四少爷最欢喜热闹,这回务必请他吃喜酒,他来时本该坐首席,不如挽他挂个介绍人的名儿。别的俗礼,一概毋须。只要到了那天,请介绍人入席时,他答应一声,我于愿已足。他如若因娶妾不便做媒,横竖我家眷不在上海,就再正式结婚一次,亦无不可,但求他答应做媒,无论什么事,我都可遵他的命办理。”

  琢渠笑道:“这句话很是新鲜,亏你想得出来。果然有他做媒,和大总统亲自介绍差不多,场面上大有光辉。这件事我还可求他答应,因老四的脾气,最喜欢别致,你这种特特别别的事情,他听了一定赞成。少停我回家问他一声,明儿给你回音便了。”伯宣大喜称谢。这天因吃罢酒,还须看戏法,故此散席后,众人都聚在客厅上,见那变戏法的,穿着一套大袍褂,摇摇摆摆,打从侧厢中出来,先自唠唠叨叨,说了许多引人发笑的闲话,才把毯毡一盖,由裤裆内摸出一盆纸桃,说是王母献蟠桃。一套变罢,又进侧厢去了半天,重复出来,仍说了不少空话,才变出一缸金鱼,虽然比前套略胜,但一望而知,也是裤裆中带出来的。众人看了,都不甚满意。文锦对如海道:“这变把戏的人,不是你雇来的么?这种玩意儿,我也能变,亏他讨价还要十四块钱呢。你可记得那一年,天胜娘的戏法,我和你合伙儿去看,真是处处令人不可捉摸。还有一套碎表还原,因看客都不肯借表,我把自己的金表借给了他,亲见他把来放在一个铜钵内捣碎了,装在一管手枪内,对准一只上锁的铁箱,开了一枪,教别的看客上台开锁,却见金表藏在箱内,分毫未损。更希奇的,我那只表极准,被他捣碎之后,理当停了,及至返原时,和借去的时后,相隔一刻钟,这表也走过了一刻钟,一分一秒,都不慢。可见得外国人的戏法,才真是五鬼搬运法呢。”

  如海笑道:“戏法中外一例,都是假的。中国戏法,发明以来,也有不少年代了。若和外国相比,论不定还是中国先有戏法。不过中国人的脾气,习于守旧。前人发明了一件事,后人都漠不经意,就使传留,也把古法奉为一定不移的规矩,没人想到改良,往往一代不如一代。越到后来,越变得腐败。外国人却天生一种好胜的性质,喜欢精益求精,争奇斗巧。中国古时,公输子削木成鸢,诸葛亮木制牛马,自能行动,都含有物理的作用,比外国机器之学,高出万倍。所惜当时见者都疑神疑鬼、不加研究,以致真传湮没,到得今日,反人人崇拜外国人,岂不冤枉。戏法亦然,近日一班变把戏的,所变各项戏法,都是古法中下乘之术,他们只图轻而易举,能哄得到钱已足。对于喜庆之家,索价独昂,也因人家既在办事,自不能顾惜小费,全不想自己本领,还值不倒一块四角钱,他们一定要敲足十四块。我本来想请别人的,无如别人名气还没她好,索价却也相仿,所以我暂雇了他,谁知盛名之下,却是这样一个东西呢。讲到外国戏法,虽然出神入化,因他们时时研究,所以能日新月异,碎表还原一法,当时虽觉神奇,此刻亦成俗套。我曾打听他帮忙的一个助手,才知这铜钵之中还有一个夹层,下面预放一只金壳破表,与你原表大小相仿。他借表时,拿出表来的人,本有不少,他因格式有异,才拣中你这只金表,把来放在夹层内。那夹层的外口,恰可套在捣表那个铜杵上,下面还留几分余地,不致损坏原表,故他第一杵捣下去,恰将夹层套上,金表已在杵内,不在钵中,夹层下部,原和铜杵一色,故此看客并不疑心,这小小铜杵上,已加一顶帽子,他故意将假表捣了几下,将铜杵交给助手,自己将碎表装入手枪内,对准铁箱开放。这铁箱本是空的,底板可向上一面推动,他唤看客上台,无非耽搁时光,待那助手将原表取出,暗藏手内,一手捧着铁箱,给看客开锁,一手已将金表由底板一面送入箱中,开出来,自然有表在内。看客见铜钵仍在台上,谁疑心金表打从铜杵带出,自然称奇道怪。其实都靠器具精巧,何尝有什么五鬼搬运呢!”如海这一说,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正是:莫言戏法希奇甚,却仗人工变化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九回行酒令当筵飞巨盏闹洞房立地赋新诗

  如海说罢,众人争问他天胜娘戏法内有空中站人,还有一个绝色女郎睡在榻上,被他把火烧做骷髅,一会儿仍变作绝色女郎,却是什么缘故?如海笑道:“我又不是天胜娘的徒弟,怎知此中奥妙,方才所说的碎表还原,不过偶知其一,业已尽情告诉了你们。如今我的戏法程度,也和你们一般无二,如何经得起盘驳。听说现今中国人中,也有几个研究外国戏法的了。一个叫李松泉,是学界中人,由美国学来的戏法,所惜不肯轻演。还有一个叫钱香如,却是商界中人,研究戏法有年,闻他已做了一部书,叫做魔术讲义,不日出版行世。大约这种诀窍,都有在里面,待我日后买一本看了,再来告诉你们罢。”文锦笑道:“老钱又要放刁了。”

  正言时,忽见那变戏法的,又从侧厢内出来,第三次登常这回并不穿着袍褂,短衣单裤,先自周身扑打交代,又就地打了一滚,以明并无夹带,随后把毡毯一披,变出满满的一大碗水来,向内一送,水又没了,再盖上毡毯,随手一捞,连捞出四大碗水,众人齐声喝彩。看罢戏法,又听了一出滩簧,才各自散去。琢渠回到鑫益里家中,询知振武已由西安坊回来,现在楼上吸烟。琢渠上楼,见振武和他少奶奶两个人,面对面的,睡在烟榻上。少奶奶正在装烟,振武嗑着瓜子,带笑带谈。面前本有一只盛瓜子壳的瓷碟,因他随口吐出,所以瓜子壳狼籍床上,连贾少奶奶衣襟上,都沾染不少。珠姐却坐在振武脚后小凳上,握着两个粉团儿似的拳头,替他捶腿。振武见了琢渠,也不招呼,只和贾少奶奶讲话。贾少奶也是如此。只有珠姐叫了声贾少爷回来了。琢渠答应说:“回来了。”一面就在他少奶奶脚横头坐下,少奶奶缩腿不迭说:“阿哟,你把我的腿坐得好疼。”琢渠笑道:“我并没碰着你的腿,你又要在四少爷面前冤枉我了。”

  振武笑道:“你们夫妇俩,难道一辈子不碰腿的么?这句话我不能相信。”说得琢渠夫妇和珠姐三个人都笑了。振武又问琢渠,因何这时候才回来,我在西安坊花袭人那里,等了你不少时候,归家还未及一刻钟呢。琢渠道:“今儿散席,才只十点半钟。因贪看戏法滩簧,所以迟了。我今儿在席上,已把伯宣那件事给说破咧。”振武道:“你也太口快了。”说到这里,少奶奶已将手中的一筒烟装好,不管他们说话不说话,把烟枪塞在振武口内,振武只得衔住枪头,吸完了这筒烟,才继续前言道:“他若知道是我泄漏的秘密,岂不要怨我吗?”琢渠笑道:“四少爷放心,他非但不怨你,还感激你得了不得,说你宽宏大量,成人之美,真和古之君子,一般无二,本欲登门拜谢的,是我替你辞了。”振武喜道:“亏他还能明白好歹,也不枉我一番用意。”

  琢渠道:“他虽然明白好歹,还有一班不明白好歹的人呢。他们的说话就两样了。”振武惊问他们说些什么?琢渠道:“他们说四少爷乃是假仁假义,心中并不愿意,不过勉从媚月阁之意而已。”振武不悦道:“这句话是谁说的?”琢渠道:“自然是不认识四少爷的人说的。认识你的人,岂有不知你脾气之理。”振武道:“那也只可由他,是非自有公论。我难道为着一个妇女,还值得和朋友吃醋吗?”琢渠道:“话虽如此,但四少爷也须设法洗刷洗刷,不能任他们诬蔑。”振武问用何法洗刷?琢渠道:“我有一个绝妙法儿,不但可把外间浮言扫除干净,还可令伯宣夫妇,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情意。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时人人都知四少爷能全友谊,不顾私情。伯宣夫妇,想到成婚之日,有你在场,如何忘得了,你岂非两全其美吗!”振武笑道:“此法虽妙,但他纳妾,何须用什么媒人,多此一举,岂不给人笑话。”

  琢渠道:“那有何妨。这一来更可显得四少爷潇洒不群,作事别致。而且伯宣知道你肯屈尊介绍,不知怎样的欢迎呢。”振武大喜道:“就是这样办罢,不过须要姓赵的下一张请帖,不然变作我自己挨上去的,未免太难为情了。”琢渠听说,暗暗欢喜,连说那个自然。次日琢渠到官银行,会见伯宣,却并不告诉他振武业已答应,只说昨夜我把你所托之事,问过方老四,看他颇不愿意,似乎暗中让你不算,你还要他明让,未免太不顾全他的面子了。伯宣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曾替我向四少爷声明没有?”

  琢渠道:“自然对他说明,你不过要借光绷绷场面之意。他听了虽然没甚说话,但也未曾答应。看来这件事,很有些辣手。也是我自己大意,没瞻前顾后之过。”伯宣问这话怎说?琢渠道:“我们都是知己朋友,不怕你见怪的话,你与方老四虽然相识,不过同了几次席,并无特别交情,要他干这种大事,如何能行。况且他是官家子弟,自有一种官家遗传的特性,先讲礼物,后讲交情。若无礼物,就是至亲骨肉,也未必肯轻助一臂,何况与你是个初交朋友呢!”

  伯宣点头道:“这句话果然不错,无论何人,在京要想谋一个差使,得金钱运动之力居多,而且位置之高下,也看运动费多少为转移。交情两字,原是欺人之谈。莫说他们做大官的,就是我们略得些官气的人儿,也何莫不然。这里银行中的员司,逢时过节,多少有些馈送给我,我得了他们的礼物,将来遇有什么过失,似乎不便和他们认真,否则便要公事公办了。但我这件事,与官场交际有别,怎好使用那运动手续呢?”

  琢渠笑道:“我又没教你把金钱运动,像振武这种人,就使你送一二万银子给他,都不在眼内,我看你还是备一份礼,约值一二千银子,让我带去,私下送给了他,只说谢他成全之力,不必和他提起做媒两字。隔日你再下一张媒人请帖,那时他已受了你的厚礼,势不能再为推卸,即使推卸,我也可硬教他答应了。”伯宣吐舌道:“一二千银子的礼,不太重么?”琢渠笑道:“你要结交大人物,如何可以算校况且媚老二手中,也有几万私蓄,你娶了她,连人带物都是你的,就给方老四分了些去,你也未必吃亏。而且这回你和姓方的有了来往,将来他进京之后,还可走他脚路,运动更好的差使,前程万里,岂不是都由这一份厚礼上生发出来的吗?”伯宣大喜道:“这个礼买什么东西送他?你看还是绸缎好呢?珠宝好?”

  琢渠道:“二千银子绸缎太多,珠宝又似乎太少,我看还是送吃的东西为妙。方老四最喜欢吸鸦片烟,你就买十只大土送他,目下土价、每只不满二百两,十只也不到二千银子,他们爱吸烟的人见了土,就是性命,一定十分欢喜。此礼一送,包你这件事他一定答应,决无留难。你只消明天准备媒人帖子送去便了。”伯宣更喜道:“恰巧有个朋友把一箱大土托我代卖,现在帐房内,不如分他十只,马上给你带去。”琢渠喜道:“这个更好。”伯宣便命当差的,到帐房内开箱取土。不多时,土气直冲,那当差的已背着一个麻布口袋进来。琢渠点明十只不错,仍命那当差的背到外面,放在包车上,自己辞了伯宣,伯宣又千叮万嘱,请他在四少爷跟前竭力吹嘘。琢渠拍胸担保,这件事包我在身上,你明儿只顾送帖子前来便了。伯宣喜不自胜,琢渠也欢欢喜喜的回转家中,命车夫把十只大土,搬到楼上。这时候正交上午十点钟,振武和珠姐睡在楼下房内,还没起来。贾少奶也高卧未起,琢渠把十只大土一字式的排在他床前,轻轻将他推醒。贾少奶一睁眼见了琢渠怒道:“昨天半夜三更,缠得人不够,今儿清天白日,又来扰人好梦则甚?”琢渠笑道:“你别闹,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贾少奶一眼看见床前排着乌沉沉圆滚滚好似小西瓜般十个香喷喷的东西,鼻孔中嗅进这股气息,顿时把瞌睡虫儿,赶得无影无踪,方才两眼半开半掩的,此时睁得和铜铃一般,方才怒容满面,此时忽变得笑逐颜开,一翻身坐起,还疑心仍和那天一般做梦,把手背在眼皮上,连擦了几擦,一手抓起一个,连看几看,知是的的真真的大土,不由的心花怒放,笑口大开,喜道:“你哪里来的这许多土?”琢渠笑道:“那天你要我买半只大土,我因时下土价贵,半只大土,至少须得一百几十块钱,当时没答应你,挨了你几十顿臭骂。一连半个多月,不许我上床来睡。我因此心中一气,便设法弄了十只大土来给你吃,大约你如今心中也可适意了。”贾少奶道:“我还觉得不甚适意,你可以心中再气一气吗?”琢渠摇头道:“那可使不得了。就是这十只大土,我也费了不少心机,掉了许多枪花,才能弄到手的呢。”

  贾少奶问他用何法弄来,琢渠笑着,把伯宣娶媚月阁,一心要振武做媒,自己两面调排,从中取利等情,向她说知,贾少奶听了,笑得前仰后合,极口赞她丈夫计策高,说姓赵的娶了媚老二,大可得些好处,我们就揩他的一二千银子油,也未必罪过。当下顾不得再睡,即忙披衣起来,夫妻两个欢欢喜喜,出空了一口皮箱,将十只土藏好,振武面前一字不露。后来琢渠夫妇,又商议说,现在土价,其贵非凡,拿出去就可变银子,我们把这许多银子,空关在衣箱内,岂不可惜,不如将他卖给曹公馆和甄公馆内,得了银子,可以放出去生息,将来要吸烟时,不妨再买。两个人彼此同意,便留一只土自用,其余一并卖了。这些都是后话。

  再说伯宣第二天,缮就媒人帖子,送到振武处,振武果然收受,并未推却。伯宣料是琢渠送土之功,心中十分感激,即忙亲自找寻文锦,询知房屋已接洽妥贴,姓孔的十六一走,他们十七便可进宅。伯宣娶妾,定期是二十三,还有五天,正可从容布置。这边忙忙碌碌,料理纳宠。那边媚月阁,节帐收清,也就辍牌停征,预备来嫔。等到二十三这天,赵伯宣新租的公馆中,舆马喧阗,宾朋满座。男客中,有方振武、曹云生、甄仲伊、倪俊人、魏文锦、施励仁、詹枢世、康尔锦、康尔年、钱如海、贾琢渠等一班人。女客中,有贾少奶奶、曹少奶奶、魏姨太太、甄大小姐等人。其中方振武因媚月阁是他旧交,念及前情,未免有佳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之慨。

  不料女客也有一个与振武表同情的,却是魏姨太太。她与伯宣曾在露水姻缘簿上,留下一行名字。那年成都路宣公馆一段历史,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可怜半载恩情,一朝分散,姨太太起初还道伯宣有意弃她,心中不免怀恨,后来探知已被文锦踏破机关,险些闹出大事,才知伯宣不得已而出此,未便怪他寡情,因此仍不能忘情于伯宣。文锦迁居鑫益里后,伯宣也曾到他家几次,虽未能觌面相逢,但姨太太却在屏角帘底,窃看多次,藕虽断而丝尚连,烛已尽而泪犹湿,此景此情,惟有自喻。今儿伯宣纳妾,文锦因两家邻近,故命姨太太同去赴筵。姨太太眼看自己意中人,与别人成双作对,心中岂能无动,见了伯宣,趁文锦不在旁边,假意向他道贺,把一双俏眼,恶狠狠对他横了一眼。伯宣心中会意,一笑走开。这天他因有方振武做介绍人,故郑重其事,行了个非正式的文明结婚礼。好在中国人行文明结婚礼,都不免有几分缺点。有的文明了这样,野蛮了那样。还有些文明太过,见尊长不肯叩头,害得爹娘生气的,幸得伯宣并无尊长,竟以鞠躬了事。外观和娶正室并无分别,所缺的不过一张结婚证书。照伯宣的意思,本要着人买来填写,被他一个做律师的朋友力阻,说这个万万使不得。你若立了证书,这证书当然发生效力。但你还有正室,背室重婚,已犯民律,正室可以依法起诉,万勿造次。伯宣听了,方才不敢用结婚证书。礼罢设筵,振武、文锦两个是介绍人,一个坐了首席首位,一个坐了二席首位。陪振武的,乃是云生、仲伊、枢世、励仁、琢渠五人。陪文锦的,便是俊人等一班朋友。酒过数巡,已吆五喝六的,豁起拳来。首席上琢渠、励仁等,知道振武不爱豁拳,故仍喝着闷酒。云生发起道:“哑酒少兴,我们仍照那夜的法儿,拍七何如?”

  振武笑道:“那夜我很吃了你们这拍七的亏,什么明七咧,暗七咧,把人闹得昏天黑地,连喝十余杯酒,今儿我可不再上这个当了。”枢世接口道:“拍七果然没甚意思,无怪四少爷不愿意。今儿本席上,乃是四少爷居首,又是大介绍,礼该四少爷发令,我们勒马恭听便了。”振武笑道:“我有一个新酒令在此,只恐列位不赞成,须要全体赞成了,我才出令。出令之后,无论何人都不准违令,违者罚酒十杯。借端推托者,罚酒五杯。请人庖代者,罚酒三杯。不知列位意下如何?”众人都不知振武发的是何酒令,往日振武说话,从没有人反对,此时自然也全体赞成。振武笑了一笑道:“这个酒令,乃是我杜撰的,藏着诗词歌曲,四种意思,先饮门杯,随意说七唐一句,连一个词牌名,再接一出戏名,用西厢一句煞尾,却要上下衔接,意思贯通,不准牵强附会,违者罚酒一杯。”

  众人听说,都吐出舌头道:“上了四少爷的当,这令儿很不容易。”仲伊更为着急,站起来道:“不行不行,我们还是豁拳罢,什么酒令不酒令,又不是会文课,闹什么糖诗盐诗,老四快快改令,让我来摆五十杯庄,你我先打十杯,快来快来。”振武笑道:“不必快来,请你先呷十杯酒,再讲话。方才有言在先,谁敢违背。”仲伊还待不依,枢世暗把他衣襟拖了一下,附耳道:“仲少爷不必反对,少停轮到你时,我教你说便了。”仲伊才不言语。当下看振武干了门杯,含笑说道:纵酒欲谋良夜醉醉花阴阴阳河河中开府相公家众人齐声称好。枢世更大赞道:“上句即景生情,下句自表门第,非四少爷大才说不出,非四少爷资望也当不起,真可谓初写黄庭,恰到好处,我们该公贺一杯。”说着,举起门杯,一饮而荆励仁见他饮酒,自己不敢怠慢,慌忙也干了一杯。振武挨肩坐的,乃是云生,当下饮过门杯,想了一想道:若解多情寻小小小桃红琢渠嚷道:“罚酒罚酒,这小桃红乃是人名,你怎么当作词牌名呢?”

  振武忙道:“琢渠别混他,果然词牌中,也有个小桃红的名目。”琢渠道:“就是词牌名,也该罚酒。”云生道:“这是什么意思呢?”琢渠道:“你说要寻多情苏小,为甚寻起小桃红来?这小桃红,乃是我们方四少爷的尊宠,你怎的无端寻她?四少爷虽不吃醋,你却不能不饮罚酒。”云生笑道:“原来如此,是我错了,认罚认罚。”振武笑道:“琢渠莫开玩笑,老云快说下去,红什么,可是红梅阁吗?”云生道:“不是,我说的乃是:红鬃烈马马迟人意懒说罢,振武拍手称妙。挨下去便是仲伊,他在云生说令时,已手忙脚乱,悄悄问枢世怎样说法,枢世对他说了。仲伊默念多次,记了头,忘了尾,连同向枢世问了几遍,才记得清楚。待云生说完,疾忙呷了门面杯,高声念道:真正乌龟烧咸肉话犹未毕,众人一齐笑将起来道:“这句诗很特别,乌龟入诗,唐诗中曾见白香山有何似泥中曳尾龟一句,却没见过乌龟咸肉一同入诗的,不知出自唐时何人手笔?”

  枢世慌忙将仲伊推了一推,轻轻道:“说错了。”仲伊红涨着脸道:“不是你教我说的吗?”振武听了笑道:“好好,原来你们两个通同作弊,各罚一杯,仍要仲伊自说,如说不成,须认罚三杯,才可教别人代说。”仲伊道:“罢了罢了,早知如此,悔不爽爽快快,认了三杯罚酒,由老枢代说,也可省我喝一杯门杯,一杯罚酒,如今反要喝五杯酒,都是老枢这乌龟咸肉害我的。”枢世笑道:“仲少爷莫冤人,我教你原没错,都是你自己缠夹的。”众人忙问枢世原句是什么?枢世道:“我用的乃唐白居易和元微之句,声声丽曲敲寒玉。”众人听了,又忍不住大笑说:“难为老仲缠得一字不同。”仲伊满面绯红道:“不同也罢,我掷骰子,掷了不同,你们这些人都要输了。”琢渠已斟了五大酒杯道:“请用酒罢。”仲伊无奈,呷了四杯,连称晦气。枢世也饮了一杯罚酒,代仲伊说令道:声声丽曲敲寒玉玉楼春春登荣归归家怕看罗帏里说罢,该轮到自己,一时想不出佳句,思索多时,忽然拍案道:“有了。”琢渠笑道:“仔细桌子,别太高兴了,捣一个洞,可要赔的。”

  枢世笑道:“你休着急,主人没说什么,却要你旁人说闲话来了。”一面将门杯呷干道:含娇含态情非一一寸金金殿装疯疯魔了张解元挨下去,便是励仁。他早有准备,当下引满一杯道:水上驿流初过雨雨中花花园赠珠珠帘掩映芙蓉面振武赞道:“好香艳的词句,如今该是琢渠了,有何妙句,快快说来。”琢渠笑道:“我佳句多得很呢,你们听着。”一面说,一面自己满满的倒了一杯酒,嘟吸尽,笑说这第一杯还是敬酒,若呷到第二杯,便是罚酒了。往往有班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我却敬酒也欢喜吃,罚酒也欢喜吃。你们各位赞成不赞成?振武道:“琢渠别讲闲话了,快说令罢。”琢渠道:“自然要说令的,不过方才你们第一句,该说什么,我却忘了,请你重提一提。”振武道:“第一句是唐诗。”琢渠笑道:“唐诗多得很,我的唐诗乃是:桃红柳绿正春天”众人都说不对不对,这句不像唐诗,很像唱小书的开篇。琢渠道:“就算是开篇,不过是唐朝唱小书的开篇,也可充得过唐诗了。”众人道:“这个怎可牵强。”振武笑说:“由他罢,看他天出什么词目来?”琢渠笑道:“词目容易,天便是:天地良心”众人笑说:“这更放屁了,词中那有天地良心。”

  琢渠笑道:“原来填词的,都不讲天地良心,我们凭着天地良心,处处去得,难道词牌就做不得。况且词牌名儿,也不是天造地设,打从盘古手里传下来的,却由一班词客随便题龋我虽不是词客,但词牌老祖,以前并未立过章程,不许我贾琢渠题词。我就把这天地良心,当作词牌名,亦无不可。”众人见他强辞夺理,都无话可说。振武意欲算他过令,惟有仲伊不服道:“令官须一秉大公,不能偏袒。方才我乌龟咸肉便要罚酒,缘何琢渠的天地良心,却不罚酒。况且令官有言在先,自己说不成,须罚酒三杯,请别人代说,这回琢渠也该照例而办,不能强作过令。”众人齐声附和。振武便对琢渠道:“你还是认罚呢怎么?”

  琢渠笑道:“方才我原说罚酒也很愿意吃的呢。”说着,先尽三杯,又连举三觥道:“就请四少爷代说罢。”振武不慌不忙,信口说道:梦渚草长迷楚望望江南南天门门掩了梨花深院枢世第一个叫好,说:“浑脱自然,可称得天衣无缝,我等佩服之至。”当下六个人输遍了,便算完令。振武又要另发新令,仲伊不等他开口,便高声叫道:“不赞成不赞成,我们只有老本行豁拳,明枪交战,输了酒也愿意,倘若行什么劳什子的酒令,你们是预备着欺我们外行,这都是暗箭伤人,我们永远不服气。”振武笑道:“豁拳也好,就请你豁一个通关便了。”仲伊道:“领教。对不起,要你给我开头刀咧。”

  当下两个人便对豁了一阵,却是仲伊输三拳,振武输一拳。仲伊的通关豁要,便是云生、振武、琢渠等各人打了一个通关。仲伊量浅拳劣,兴致颇豪,喝酒喝得最多。豁完拳,已有九分半醉意。振武也觉微醺,仲伊发起道:“伯翁的新姨太太,我们虽然不是没有见过,不过从前她在生意上,我们还可随意赏鉴,今儿嫁了伯翁,自此之后,我们便该守着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不能再越出范围。好在上海有个三日无大小的规矩,我们何不趁此机会,进房去与媚老二叙叙旧,洒几点别泪何如?”振武接口道:“很好。”众人见两个哥儿高兴,不由的都起劲非凡,齐声道好。仲伊离席,当行开路。众人跟随在后,别桌上一班好事的,也随着他们同到楼上新房内。媚月阁刚和一班女客吃罢晚饭,正围坐闲话,见他们这班人蜂拥上楼,心知来意不善。仗着自己交际手腕圆活,当年有几个客人,为着她吃醋争风,尚且被她一个个调和得服服贴贴,这班闹新房的人,那里在她心上。当下并不畏缩,含笑上前,一一招呼过了,又请他们坐下。众人一团高兴,想来开怀畅闹一场,不料媚月阁如此恭而有礼,反把他们弄得很窘,找不出一个闹的由头,只可坐了一会,悄悄逃走。仲伊第一个上楼,也是第一个下楼。新房中只剩得振武、琢渠、枢世、励仁四人,坐着与媚月阁闲话。忽然伯宣走上楼来,见了振武,笑道:“方才听说四少爷桌上,行一个新酒令,很为别致。”

  振武笑道:“那不过是我杜撰的,并没甚么意思。”伯宣道:“目今酒席场中,最风行的便是豁拳,说诗行令已不多见,四少爷犹好此道,足见风雅。”枢世、励仁二人,也说四少爷大才,令人钦佩无地,他连说二令,不假思索,比我们搜刮枯肠,难以成句的,真是高出万倍了。振武听他们你言我语,个个称他才高,不觉十分技痒,笑道:“伯翁可有纸笔,借来一用。我想做几首诗,奉贺伯翁今夕团圆之喜。”伯宣听说振武肯做诗送他,好生欢喜,即忙亲自下楼,取上笔砚,又抽出两张薛涛笺,铺在振武面前,亲自替他磨浓了墨。枢世即忙把随身佩带的大眶子眼镜戴上,四个人八只眼睛,看振武落笔写道:良宵绣阁霭春风,玉镜台前笑语融。料得佳人梅作骨,夙缘巧缔赵师雄。当年曾记乞琼浆,今夕云英下嫁忙。斜倚蓝桥凝望久,成仙端合让裴航。枢世大声叫妙道:“于此可见四少爷钟情,亦可见四少爷豁达。”

  振武含笑不语,走笔如风。枢世慌忙看他接写的是:风流张敞信非痴,画得蛾眉雅入时。双管遥知齐下处,一时忙煞笔尖儿。枢世励仁二人见了都笑将起来,说:“有趣有趣。”伯宣胸中本来有限,听说瞠目不觉,仍瞧着振武接写道:良缘羡煞会神仙,月老红丝让我牵。手把琼卮宣吉语,愿花常好月常圆。写罢,收笔笑道:“信手拈来,伯翁休得见笑。”伯宣连连称谢,说:“改日我还须装裱好了,配一方镜架,悬挂房中,永作纪念呢。”振武大笑,招呼琢渠等一同下楼。那时客人已有些散了,振武也与琢渠辞了伯宣,同回家内。因贾少奶还未回来,便命珠姐装烟,振武抽了几筒,余兴未阑,笑向琢渠道:“那天你教我写对联的笺纸,还藏着吗?”

  琢渠道:“你第一天这里来时,答应我写对联。我第二天便高高兴兴买了纸来,谁知你说没兴致,写来笔意不佳,因此一天一天的搁下来,笺纸至今还藏在橱中,何尝动过,只恐雪白的纸,快变黄了。”振武道:“就今夜替你写罢。”琢渠大喜,忙教丫头娘姨,赶快到楼下去磨墨,自己开橱,取出那封纸给振武看过可用,预备写一副联,四条屏。振武想了一想道:“联语容易,屏条须得抄录书本,你这里有古文么?”琢渠回说没有,我家几年前还有这些旧书,后来都被我送给收字纸的了。”振武摇头不语。不多时,娘姨磨好墨,送上楼。琢渠与振武同到外面,琢渠亲自动手,先在方桌上,摊了一层报纸,然后将白纸铺上,猛然说:“啊哟,没写大字的笔,如何是好?”振武笑道:“不妨,我房内有着,可唤珠姐拿来。”珠姐下楼,取上笔,振武接过,在墨汁中润了一润,笑道:“方才行令说唐诗,此时满腹中唐诗发涨,就截用唐柳宗元别弟诗,一生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一联罢。”琢渠笑道:“我原不懂这些道理,请四少爷随意写好了。”振武笑着,照样写好对联,署款彰德方振武书。又道:“这四条屏,只可录我旧作怀古诗四首了。”琢渠笑道:“又来了。我原说请你随意书写,又不曾点品,问我则甚?”

  振武微笑,教琢渠站在对面,帮他移纸,自己振笔疾书道:潇潇暮雨出榆关,壮士东游去未还。败垒荒凉一片石,长途迢递万重山。封候不数嫖姚霍,投笔争如定远班。太息海氛终未靖,疮痍满目痛时艰。榆关杯古龙蟠虎踞帝王州,锁钥长江此石头。一片丹心留碧血,几家红粉倚青楼。更无山色容招隐,剩有湖名说莫愁。休话六朝兴废事,桃花歌扇自风流。金陵杯古晓策征轺过汴京,当年赵宋建都城。班师竟下金牌诏,传侄犹留石室盟。桥上鹃声偏断续,河边马足尚纵横。可怜南渡偏安后,剩有江山半壁撑。汴梁杯古川邻蒙舍故城荒,自古中原识夜郎。风月千年滇洱海,英雄几辈酒屠常藩王墓认元宗室,丞相碑留汉武乡。缅越及今蚕食尽,好筹胜算固金汤。滇南杯古振武写罢,落了款,吩咐娘姨们,一张张分摆在椅背上,用物件镇住纸角,防被风吹,搭污了别处,待墨迹干了,方可收拾。忙乱一阵,贾少奶也回转家中,一进来就嚷:“烟瘪虫饿坏了。他家十来个人,合使一杆烟枪,有了我,没了他,大家弄得不尴不尬,还是早些回家,适适意意抽他几筒罢。”说着,也来不及脱卸裙袄,一谷碌睡倒在烟铺上,把珠姐打就的几个烟泡,先烧着吸了,然后再替振武装烟。琢渠坐在床沿上,和振武讲着话,忽听得下面有人叩门,琢渠命娘姨开窗,看是那个。娘姨探头望了一望,回说是个送电报的,二人都各一怔。正是:恰当酒后谈心曲,又遇门前送电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回扯丝巾无端泼错熄电灯有意藏奸

  琢渠即忙亲自下楼,接了电报,见是北京来的一等官电,心知又是振武老子,打来催他回京的,即使走进书房,盖回章,给送报人去后,随手抽一本电码簿上楼,振武二人,一同翻译,果然不出所料,是方总长来电,说已特派徐仁沛来申,接振武回京,教他即速整备启程,不可延迟,致劳盼望等语。振武看了皱眉道:“老头儿最会假惺惺,其实他心中不知怀着什么鬼胎,却假意说记挂我。往年他骗某人某人进京,都用这个法儿,我已看得烂熟。这回他连一接二的来电催我回京,只恐也是寿星唱曲儿老调。我想待那姓徐的来后,仍打发他先回去,自己慢慢的再走,你道如何?”

  琢渠听了,暗想他在这里已有数月,自己跟他花天酒地,虽然很揩着他些油水,不过自己巴结他的目的,并不在揩油上头,原指望他回京之后,运动一个差使,好大大的发一注财,若照这样在上海,一天天混将下去,我虽然明中揩得油来,他也未尝不暗中揩了我的油去,还要出空身子陪他,未免太不值得。不如怂恿他早些进京,以了我心头之愿。还有云生、尔年二人托我的事,也可乘间设法。如办得妥,也好进帐他们些谢仪。想罢,便道:“四少爷何必多疑,究竟老太爷与你父子之情,多时不见,难免心中记挂,故而屡次来电,催你回京。因你置之不答,今番才差人前来,一定并无歹意。我看你还是就此回京的好,因老太爷纪念你许久,此番见了你,自然欢喜,正可借此消释当日一片嫌疑。如若游移不定,托故延迟,岂不令老太爷心中当你果有其事,所以畏惧不敢见他。父子之间,势必更多猜疑,很为不美。”

  振武听了,半晌无言,连吸了两筒烟,才开口道:“你这些话,本来不错。但我在上海住惯了,一时很舍不得离开,如何是好?”琢渠笑道:“四少爷又讲出孩子话来了。你并不是有职守的人,进京见过老太爷之后,仍可随时到上海来,再为盘桓。我也很不放心你一个人到北京去,就使有姓徐的来接你,我仍放心不下,故而你这回动身北上,我务必陪你前往,到京耽搁几天,你我仍一同南来,岂不甚好。”振武大喜道:“你肯陪我进京,倒也不错,而且我还可带你去见见老头子,倘碰在他欢喜头上,弄一个总办局长的差使,真正容易不过。得了差使,也不须亲自到差视事,自己身子,不妨仍在上海,逍遥自在,只消派一个亲信的人,到那里收银子便了。”琢渠大喜道:“这个全仗四少爷提拔,也碰我自己运气。将来我贾琢渠如有得意之日,决不忘你四少爷大恩。”

  振武笑道:“老琢何出此言,我二人情逾骨肉,能可援手之处,理该效力。我方振武别的能力没有,富贵二字,靠老头子的脚力,却还可略略帮人些儿忙。”说时颇露得意之色。琢渠笑道:“常言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少爷能致人富贵,岂非有了天大的能力。俗言靠天吃饭,我贾琢渠有你四少爷可靠,今生今世,就不愁没饭吃了。”振武大笑道:“别说疯话了,你也来抽一筒罢。”

  琢渠笑道:“我没吸大烟的福分,只可瞧人家吸,四少爷请多吸一筒罢,我先睡咧。”说罢自去。振武与贾少奶二人对吸了一会,也各回房安歇不提。再说伯宣娶了媚月阁,两个人恩爱异常,一连四五天足不出户。讲到官银行中的监督,虽非要职,每天常有许多公事,凭他签字发落。他既不去,银行中免不得差人送到他公馆中来批发。一日之间,致少也得十余次来往。伯宣虽不在意,媚月阁却很看不过去,因劝伯宣每天照常到行办事。伯宣笑道:“那边有不少听差的用着,天天没事可做,往日我常见他们,聚在门房中抹骨牌,唱京调,打盹作耍,很不成模样。我原想撵走几个的,后来一想,横竖是国家化钱,养着他们,与我没甚相干,何苦做这个恶人,因此一向由他。现在教他们跑几趟路,也未必罪过到哪里去。”

  媚月阁道:“话虽是的,然而不能这样讲。吃了国家的俸禄,理该替国家办事。你也是吃国家俸禄的,怎可天天坐在家中,岂不被行中一班同事耻笑。虽然他们不敢当面说你,但背后之言,最为可畏,往往容易弄出事来。你我夫妻日子正长,何在乎天天厮伴。我劝你白天仍到行中去办事,晚间能不往别处应酬,早些回家陪我,我已心满意足的了。”伯宣道:“我若出去了,丢你一个人在家,岂不冷静,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媚月阁道:“你也痴了,这里仆人共有五个,加上我已是六个人,还怕甚冷静。别家一家两三口,难道不过日子的么?”伯宣笑道:“底下人怎可算得是人,他们都和呆木头一般,焉能解得你的寂寞。我见隔壁有所宅子空着,不如把银行办公处搬了过来,有事时过去,没事时回来陪你,岂不甚便。”媚月阁道:“这个万万使不得。你若这样一做,外间定生物议,与你前程上,岂非大有关碍。”

  伯宣听到前程二字,也不免有些胆寒,便说累你寂寞,如何是好?媚月阁道:“你可放心,我若嫌寂寞,不妨请对门魏姨太太、隔壁贾少奶奶,到此陪我,她二人与我素来交好,想必不至推却。”伯宣听她说魏姨太太,不觉心中一动。因她还没知道自己和魏姨太太的关系,故而不便明言,只说如此妙极了。次日,伯宣果然到官银行去办公,媚月阁便打发梳头娘姨,到隔壁贾公馆请少奶奶,对门魏公馆请姨太太。那时贾少奶还高卧未起,魏姨太太听说赵公馆差人来请,不由她感触前尘,心中只觉一阵酸溜溜的难受,暗想伯宣本是自己意中人,如今被媚月阁夺了去,亏她还有这副脸来请我。再一思量,觉也怪她不得。自己和伯宣交好之时,她还在北京,怎知其中曲折。究竟吃堂子饭的人,遇着了有财有势的男子,那一个不想从良。她嫁伯宣,原不能算夺我所好。不过自己心爱之人,被她占去,未免有些不舒服罢了。往日自己因和伯宣有此一层嫌疑,当着文锦,不敢同他交谈。此番伯宣租了公馆,自己除那日赴宴,去了一趟之外,至今未敢前往,深恐被文锦得知,又兴风浪,不意今儿媚月阁差人请我前去,正是一个极好进门机会。倘若文锦盘问起来,就可拿媚月阁请我推托,去得惯了,得空儿与伯宣谈谈,或能再续前欢,亦未可知。主意既定,忙教娘姨替她梳好头,吩咐她说:“老爷回家,来问我时,可告诉他,对门赵公馆姨太太,请我过去的。”

  娘姨应声晓得,魏姨太太卸下梳头领衣,开橱取出一件野鸡葛夹袄穿上,并不系裙,一个人径到赵公馆,见了媚月阁,笑说:“啊哟,老二,你家少爷怎么陪你连一个月都不曾满,就此丢你在家出去了?”媚月阁笑道:“老四你惯同人打哈哈,男人家那一个没正经事干,谁比得上你家老爷,这样成日跟着你脚跟儿转的呢。”魏姨太太道:“你别瞎嚼,我们两个是老夫老妻,在家一般,出去也是一般,不比你们夫妇,新婚甜如蜜,郎才女貌,你贪我爱,叫人看得牙痒痒的。”媚月阁笑道:“放屁!谁是这样的?你莫将自己比他人罢。”二人取笑了一会,贾少奶也来了。魏姨太太一见,笑向媚月阁道:“你看老三才真是有福之人呢。他家少爷陪着他不算,还有一个……”贾少奶莫明其妙,抢口道:“你唠叨什么?”媚月阁道:“听她呢,狗嘴里怎长得出象牙来,四少爷这几天好着吗?”贾少奶道:“他和我家少爷花天酒地,夜夜忙得不亦乐乎,前几天北京来了一个姓徐的,说是他老子派来接他回京的,不过那姓徐的,还有别项公事,至少还得十天半个月耽搁,大约须待那人公事办完,才一同进京。听说我家少爷,也要陪他往北京走一遭呢。”

  媚月阁道:“他几时动身,你须要先期知会我一声,因我须还买些零星物件送他。”贾少奶道:“这个自然。”三个人有讲没讲的,讲到傍晚,伯宣回来,贾少奶先自回家,魏姨太太又同伯宣说了半天闲话,才回转公馆。文锦知他是媚月阁请去作伴的,心中并不怀疑,姨太太暗下十分欢喜。次日,又去陪媚月阁。一连数日,不曾间断。有时伯宣早回,姨太太趁媚月阁与贾少奶谈话之时,使眼色招伯宣到楼下书房内,责他背义。伯宣神赌罚咒说:“实因为势所迫,碍着文锦情面,无可奈何,才肯娶妾。试想我为着你,守了这许多时候,也可对得住你了。”

  姨太太听说,觉得几句话也未尝不是,错怪了他,自己反觉有些对他不住自此之后,两个人得空,便到楼下去唧唧哝哝,不知谈些什么。媚月阁毫不意在,贾少奶旁观者清,但也不知伯宣与姨太太以前这般事迹,心中暗自诧异。当夜便向琢渠说知,琢渠笑道:“他两个本来是老相好,你何必大惊小怪。”贾少奶骇问这些话怎说?琢渠道:“这件事我当时没告诉你。那时节文锦还没搬到这里来,他这位姨太太和伯宣两个人,不知怎的勾搭上了,小房子便借在后面成都路。后来又不知如何被文锦看破机关,请了律师,要和伯宣打官司,伯宣急了,央人出来讲和,请了一台酒,才将这件事情磨平。我本来也不知道,那天偶与俊人等闲谈,道及此事,我还以为他们造的谣言。照此看来,竟是确有其事的了,真是笑话。”

  贾少奶听说,恍然大悟,笑道:“我想他二人路数不对,看来又不像近来吊上的,原来还是旧相识呢。魏家的平日滋着牙,最会同人取笑,挖苦别人的短处,若将这件事告诉了媚老二,她也是个醋瓶子化身,两个人准有一场大闹,倒也怪有趣的。”琢渠急道:“你别弄把戏罢,这种事不是玩的,内中大有出入,你休要再给我闯祸咧。我怕你这张嘴喜欢东嚼嚼西嚼嚼,播弄是非,那年险些闹出一件大乱子,我至今犹觉胆寒呢!”贾少奶奶怒道:“你动不动就提古话,我最不爱听。你以后可要再说了。”一面说,一面伸出手,要撕琢渠的耳朵。琢渠缩着脖子告道:“好奶奶,你放了手罢,我的耳根子最软,你莫将他撕了下来,给人见了,一定要叫我哈迷蚩的,请你饶我这一回,以后决不敢再说咧。”

  贾少奶笑着,松了手,又问琢渠:“振武预备几时动身?”琢渠道:“快了。那姓徐的约在重阳左右,可以公毕。待他公事一完,我们就可预备上路咧。”贾少奶道:“这姓徐的,究竟上海来办些什么事?怎么鬼头鬼脑,很不像是个干大事的人物?若不是四少爷的朋友,我还要防他偷东西呢!”琢渠笑道:“你又要瞧不起人了,他乃是振武老子手下,一个最得力的人儿,此来为着一件极大之事,十二分守着秘密,便是振武自己也不知端的,大约是老方派到这里来,运动几个要人,赞成一件大事。但运动的是哪几个人,赞成的是哪一件事,莫说是我,连振武也钻在闷葫芦里呢。这种事,我们也管不得许多。常言吃了自家的饭,莫管别家的事,我们早些睡罢。”说着,打了个呵欠,一番身沉沉睡去。次日饭后,琢渠陪着振武,正在楼上谈论花袭人家碰和的事,忽然听得马车声音到门首停了。振武由窗口望见马车上下来一人,正是他老子的秘书徐仁沛,慌忙走下楼去。琢渠一个人坐了一会,见振武还不下来,便踱到自己房内,看他少奶奶,把一床夹被,蒙着头,午睡正酣,不由的摇头自语道:“每夜到天亮才睡,每天到黄昏才起身。晨昏颠倒,真是何苦呢!”

  随在床横头的沙发上,靠了一会,仍不听得下面送客声音,暗想他二人不知谈些什么,不如下去听听。走到楼下,却见振武、仁沛二人,坐在客堂中,交头接耳,谈得十分高兴。见他下来,忽然住口不讲。琢渠心知又是什么秘密大事,自己不便窃听,略与仁沛周旋了几句,即便走进书房中去。走到里面,又觉无事可做,恐被振武等看见,疑心他下来窃听秘密,只得在书案上,抽出一本隔年历本,信手翻看,从正月初一日看起,看到八月中秋,振武等话才讲完。两人一同走进书房,问道:“琢渠看什么书?”琢渠掩藏不迭,被振武抢来一看,笑说:“原来是本隔年通书,看他则甚?”

  琢渠道:“我因有个舍亲,在去年娶的媳妇,忘了他成亲日子,想在历本上翻翻哪一天是黄道吉日,便是那一天。谁知去年一年之间,从正月初一到八月半,共有一百三十八个黄道吉日,因此我又弄得不明白了。”振武大笑道:“你这人忒聪明咧。我们大后天便要动身,你预备得及么?”琢渠道:“莫说大后天,就是明天也预备得及。这位徐仁翁公事完了么?”徐仁沛答道:“现已办完,故欲赶紧北上复命。不然,就多耽搁些时,亦无妨碍。倘若琢翁来不及预备,小弟不妨先走。”琢渠忙道:“还是合伙同走罢。倘若四少爷多耽搁了,恐老太爷知道,又要生气。”仁沛道:“琢翁虑得不错,小弟就此告辞。”琢渠与振武送他走后,重回书房内坐下。振武低声向琢渠道:“现在我想同你商酌一件事。就是珠姐这孩子,服侍了我几个月工夫,却还没甚过失,我此时就要动身,势不能带她北上,想送她三百块钱,连同历来买给她的衣服首饰,打发她回去。你是原经手,就烦你知会她姊姊一声罢。”

  琢渠道:“这个四少爷何不成全了她,横竖四少爷北上之后,仍要南下的,不如筑一间小小金屋,将她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有何不可。况且她姊姊又不要你身价,这一宗便宜货,我看四少爷落得受之。”振武笑道:“你这个人三句不离本行,只想占便宜。须知暂时虽然似乎便宜,日后未尝没有坏处。第一层,我自己已有一妻二妾,这一趟匆匆离京,出于意外,故而单身南下,下次便可携带小妾同来,有人服侍,不须再用珠姐。第二层,我到上海来,原是暂时游玩,不作久留之计。若有室家,反多窒碍。这趟虽然预备去去就来,但到京之后,或被别事绊住,就未必能如预料以后一年半载,三年五年,重来一次,亦未可知。珠姐年纪尚轻,何苦空挂我这个名儿,耽误她终身大事。说句笑话,她虽然还只小小年纪,也未必不解风情月意,住在上海这混账世界中,拈花惹草之辈,又这般多,我也犯不着贪这便宜货三字,弄一顶绿头巾戴,你道是不是?”

  琢渠笑道:“四少爷也虑得太周到了。既如此,我少停就对她姊姊说知,待我们动身这天,打发她回去不迟。此时已近三点钟,你那天发的请客票,不是写三点钟碰和,六点钟吃酒的吗,我们可以走咧,大约云生等已先在花袭人那里等了。”振武道:“就使你不说,我也预备要去。因我今天想带些钱,把他那里的账,开销清楚了,才动身。”琢渠道:“那个待回来到年底开销何妨。”振武道:“我方才已告诉你,此行能否就来,还未可一定,或者竟过了年再来,堂子中的账,过不得节关,一过节关,便不甚光辉。横竖迟早一般要开消的,银钱藏在身畔,又生不出小银钱,何必拖他这几个月呢!”琢渠点头称是。当下两个人换了衣服,同到西安坊花袭人家,询知还没有客来,振武便教袭人抄账,袭人吃了一惊说:“四少爷为何此时就要抄账,莫不是那天四少爷向我要一块丝巾,我不肯给你,所以你生气了吗?”琢渠抢口道:“被你猜着了,果然四少爷为着这件事生气,你快把那块丝巾拿出来罢。”

  袭人慌忙在钮扣上,解下那块丝巾,带笑说这点小事,四少爷何必动气,我本来和你取笑的。莫说你四少爷要我一块丝巾,就是要我……”说到这里,忽然止住琢渠笑着接口道:“就是四少爷要你这个人,你也很愿意的是不是?”袭人笑将起来,伸手要打琢渠。琢渠闪身躲开,一伸手就将那块丝巾,抢过来,向杯中一揣,笑说:“如今四少爷不生气咧,你放心便了。”振武笑道:“你上了他的当了。我何尝生什么气。我因大后天要动身进京,所以教你抄账,趁此时开销清楚,免得拖过年关,并无别样意思。可惜你很好一块丝巾,被贾老爷骗了去咧。”袭人听了,方才明白,便向琢渠不依,要他还丝巾。琢渠笑而不答,耸耸肩,口念美人之贻,贼忒嘻嘻的,走进后房去了。袭人无奈,骂了声促狭鬼,一面对振武道:“四少爷,这笔账何必急急开销,不如待下趟来时,一并付罢。”振武连说不必,教她拿出堂簿,好在过节以来,还没满二十天,连本夜的双台,只吃得八台酒,叫过十四个堂差。振武给了一张一百元钞票,说余多的赏给下人罢。袭人道声谢收了。振武不见琢渠,知他在后房中,连唤两声,不闻答应,只听得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直达户外,暗说琢渠这色鬼,不知又在里头闹什么把戏了,自己蹑足走到后房,却见琢渠将袭人的跟局大姐阿怜,按倒在床上,用膝盖压住她双腿,呵着两手,向她胁肘里乱抓。阿怜触痒难忍,故而笑声不止。振武咳嗽一声,琢渠吃了一吓,立起身见了振武笑道:“原来是你,可把我吓坏了。”

  振武大声道:“你白昼调戏妇女,该当何罪!”琢渠答应:“罪该万死。”振武笑道:“你就死罢。”琢渠笑说:“死原不怕,不过舍不得阿怜姐罢了。”说着回头瞧阿怜,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躺在床上对琢渠横白眼,骂他断命贾老爷,接眚贾老爷。琢渠又待嬲他,忽然外房间袭人高叫四少爷有客,两人疾忙奔到外面,看那来客,却是詹枢世、施励仁二公。他二人每逢振武请客,来得最早,往往赶在主人前头,今儿却迟来一步。二人见了振武,都一拱到地,先道了扰,然后说四少爷来何早也。振武道:“我因预备要动身,故而早些来此,以便开销账目。”

  枢世道:“原来四少爷荣行在即,但不知何日起程?我等礼当恭送。”振武道:“这个万万不敢。我定期大后天乘轮船,先到天津,再搭火车进京。”励仁道:“四少爷一个人走吗?”振武道:“有琢渠伴我同去。另外还有一个朋友,路上倒可不愁寂寞。”说时,外面相帮的一声高喊,又来了几个客,乃是伯宣、文锦、尔年等人。不多时,云生、仲伊也来了。客齐共是十二个人,前后房摆了三场和,八圈碰罢,琢渠赢了一百余元,乐得手舞足蹈,搿住阿怜,拚命亲嘴。阿怜急得哇哇乱嚷,引得众人都哈哈大笑。排开桌面,振武肃客入席。众人因知振武将次动身,席上公议,明天晚间,公仝在一枝香设筵,替他饯行。振武当场答应。散席时,还不满十点钟。琢渠想起珠姐那件事,便与振武同到他相好凤姐家,将振武要遣回她妹子等情,向凤姐说了。凤姐也知振武几月来置给她妹子的衣服首饰,约值千金,自己看得眼热得了不得,只因人在别家,无法可使,深悔当初没要振武几百块钱身价,白白送掉一个妹子,自己一些光都没有沾着。此时听得振武不但肯还她妹子,另外还肯贴她三百块钱,心中十分欢喜,忙问还有那些衣服首饰,大约四少爷都赏给我们珠儿了。琢渠恐被振武听见,对她挤挤眼,教她到扶梯旁边,低声道:“怎么你心还不足,你妹子到四少爷那边,统共只得三个多月工夫,四少爷给了三百块钱,差不多已有一百块钱一个月,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这种好买卖可做,你还要她什么衣服首饰,若被四少爷得知,岂不生气。”

  凤姐道:“这些东西,本来是四少爷置给我们珠儿的。四少爷既要出门,理该常她。况且四少爷带回去,也没甚用处。他们大人大物,也不希罕这些小东西,让珠儿得了,也教她快活快活,留作纪念呢。”琢渠哧的一笑道:“你别一厢情愿罢。四少爷要你妹子,不过教她去服侍服侍,岂有置衣服首饰给她之理。四少爷原是置给她自己姨奶奶的,暂时借与珠儿用用,就是对珠儿所说的话,也不过哄哄她小孩子罢了。这回四少爷进京之后,马上就要带他姨奶奶同来的,故而一切物件,并不随身带去,都交给我家少奶奶收管,日后他姨奶奶到了还他,你休再多说多话。惹四少爷动了气,只恐连三百块钱,都不能到手了。”凤姐愤愤道:“这位四少爷,也未免太小器咧。”

  琢渠笑道:“你还不知道呢,越是有钱的人越小器,还是我们没钱的人大器些儿。”说着,又叮嘱凤姐,在四少爷面前,不可多言,才回进房内。一回头,见凤姐气鼓着嘴,也跟了进来,深恐她偶不小心,漏出什么说话,即忙招呼振武,一同出来。路上振武问他珠姐的事儿怎样,琢渠道:“她姊姊业已答应,准定待我们动身后,着人接她回去。不过还有一层,她姊姊说珠姐年纪还小,四少爷赏给她的东西,若教她自己收藏,只恐不免遗失,故教我对四少爷说一声,这些东西,请你暂时交给贱内,改日姊姊来接她,自己向贱内取回,代她藏好,待将来珠姐出嫁时给她,留作服侍四少爷一场的纪念。”振武道:“此法甚好,本来也没几件东西,改日我都交给尊夫人便了。”琢渠暗喜。两个人谈谈说说,趁时候尚早,步行回家。贾少奶正在灯下镶鞋口,见了振武,慌忙丢下活计,笑脸相迎道:“今夜四少爷回来得好早。”琢渠道:“没事自然回来得早些。”贾少奶听了,对他眼一白道:“我又没问你。”

  琢渠笑道:“不问我也罢,一路上奔得好热,四少爷宽衣罢。”说着,自己将夹衫夹马褂脱下。贾少奶一眼看见琢渠夹衫袋口,露出丝巾一角,乃是粉红色的,暗想这是女人之物,不知是那里得来,当下不动声色,挨到琢渠旁边,一伸手在他袋中抽出那块丝巾,展开一看,见有一尺四五寸见方,香气扑鼻,正是近日一班时髦女人的装饰品。贾少奶见了,不由的心中冒火,问他这东西是那里来的?琢渠笑道:“自然有个出处,未必见得我自己造出来的。”旁边振武拍手笑道:“琢渠你好占便宜,这回可东窗事发了。”贾少奶奶听他二人言语,隐隐约约,驴唇不对马嘴,不觉格外生疑,追问琢渠这是谁的丝巾?琢渠故意不答。振武从旁凑趣道:“老琢快说罢,那个送丝巾给你的标致妇人,究竟是谁呢?”贾少奶道:“四少爷亲见的么?可记得是怎样一个妇人?”振武笑道:“我也记不清楚了,仿佛是很美貌的。”

  贾少奶想了一想,勃然大怒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她这娼妇,原来还不曾死,我以为她死了,好一个不要脸的歪货,把这种下身布送人,要拉汉子,也不是这样拉法的。若要想老公,外间拖黄包车的多得很,为甚么不拉一个回去呢。偏有这种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的朋友,爱他这种脏东西,还当宝贝似的,藏在贴身,真是廉耻都不要了。阿哟,你闻闻好香呢,我觉得真正其臭无比,要他何用,不如撕了罢。”说着,一使劲,想把丝巾撕作两片,不意这块丝巾很为坚韧,又加沿边是双层的,贾少奶用尽平生之力,不能动得他分毫。琢渠、振武二人在旁边看着,只是发笑。贾少奶用力太过,面涨通红,又见他二人笑着,不觉又羞又恨,忽见台上有她做活计用的那把剪刀,疾忙拿在手中,瞧准丝巾,嚓喀一剪,剪开半块,再顺势一撕,才撕作两片。琢渠不防她用剪子帮忙,此时急欲夺回,已是不及,心中颇觉可惜。不意贾少奶扯破丝巾之后,反爹天妈地的哭将起来。琢渠知她认了真,不免有些着慌。振武也手足无措,帮着琢渠竭力相劝。贾少奶那里肯信,只是痛哭,骂琢渠无良。琢渠无法可施,只得溜到自己房中,掩耳睡觉,让振武一个人和少奶奶去缠。果然不多时,就被振武劝住了。但贾少奶还是心恨琢渠不已。这夜并不回房安睡,一个人在烟铺上横了一夜。次日见了琢渠,睬也不睬,又不给他预备行装。琢渠无奈,只得自己指挥下人,将衣服行李,整顿停当,已有七点半钟光景。这夜,乃是云生等在一枝香公饯振武之期,振武连连催他快走。琢渠急匆匆披上袍褂,与振武一同赴宴去了。贾少奶待琢渠走后,越想越觉生气,吩咐大姐阿宝,摆开烟具,自己倒身睡下,吸了几筒烟,仍觉胸中气涨,便教阿宝唤那粗做娘姨王妈。王妈一进房,便说少奶奶唤我何事?贾少奶道:“这几天你见周少爷吗?”

  王妈道:“我那一天不见他。他若不见我,我也心不定的。”贾少奶道:“他见了你说些什么?你看他身子,还和以前一样么?”王奶笑道:“他见了我,有甚说话,无非问问少奶奶身子可好,那人几时才走,天天都是这几句老套儿,听得我耳朵内要生茧子。据他说,新近得了个吐血毛病,故身子已比从前瘦得多咧。”贾少奶惊道:“吐血吗?你为甚不早些告诉我?”王妈道:“告诉你有什么用,他都为着想你,才想出这个病来,你此时又不能见他,教他怎能一时三刻就好呢。”贾少奶皱眉道:“你可曾告诉他,并不是我有心不许他来,只为家中有人同住着,往来碍眼,待那人一走,就可照常前来的,教他耐心等几天罢。”王妈道:“这句话我也不知说过几十回了,无奈周少爷这人,真是一个痴情种子。他一天到夜,只牵记着你,所以弄出病来,听说他连药都不肯吃,自言吃药没用,只消见你一面,他的病就好了。”贾少奶啧啧道:“这人也未免太痴了。目下那人就要动身,你可曾通知他吗?”王妈道:“自然通知他的。这几天他天天眼望着天,恨不得雇几百个人,把太阳从东天拉到西天去呢。”贾少奶想了一想道:“你认得他家吗?”王妈道:“认得的。”贾少奶道:“如此你快去请他,告诉他,少爷和方四少爷,都吃大菜去了,教他放胆前来,你带他由后门进来,脚步放得轻些,休被楼下那个娼妇听见。”

  王妈答应晓得,当下飞也似的奔出去了。贾少奶又叫阿宝先到后门口去等,自己睡在烟榻上,侧耳听着。隔了有半个钟头,隐约听得开门声响。不多时,那人已蹑足走进房来。贾少奶慌忙坐起,两个人四目相视,黯然魂消。半晌,贾少奶先开口说:“你坐呢!”那人闻言,就在贾少奶对面坐了。贾少奶问他吐血可曾好些?那人叹道:“若不见你,只恐一辈子不得好咧。”说着,几声咳嗽,又吐出一些血来。贾少奶见了,不胜怜惜,劝他不必如此,我也没法,须知我未尝不愿意天天见你,只为楼下住着人,那人又是很精细的,不比我家少爷大意,所以没教你来此,如今他后天就要地走了。我家少爷也陪他同去,到那时你就可日夜住在我这里咧。那人听了,方露笑容。两个人密密交谈,心无二用,连楼下有人叩门进来,都不曾听得。直到来人走到扶梯头上,王妈高喊少奶奶,隔壁赵公馆姨奶奶来了。贾少奶一闻此言,吃惊非小,慌忙走到房门口,已见媚月阁花枝招展的,走上楼来,手中还拿着个小小包裹。一见贾少奶笑说:“老三,你怎么有两三天不来陪我了?”

  贾少奶答道:“只因少爷要陪四少爷进京,我忙着替他预备行李,所以没空儿来陪你。”口内虽然答着话,心中突突乱跳。又因这间房内,虽然有扇后门,因被衣箱堆塞,不能出入,只有一条出路。此时媚月阁已走近房门口,势难教那人插翅逃出。而且房中电灯点得雪亮,媚月阁再进一步,便可一目了然。幸得电灯的开关,就装在房门旁边柱上。贾少奶急中生智,随手把开关一扭,熄了电灯,房中顿时漆黑,自己身子拦着房门,请媚月阁在外面坐。媚月阁那知她房中有了夹带,并不就坐,走到贾少奶面前,笑说:“我因四少爷动身在即,故教老爷买了几件银器送他。此时他们出去了吗?”贾少奶道:“正是出去了。”媚月阁道:“如此我们房内坐罢。”说着,伸手便要按那电灯开关。贾少奶急得面如土色。正是:只为心头一点误,遂教颜色十分慌。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一回屈膝盖有愧男儿挨耳光可怜妓女

  上文说到贾少奶熄了电灯,媚月阁不知她房中藏着个周少爷,伸手便要按那电灯开关,贾少奶这一急非同小可,不消说得,看官们也必都替她捏着一把冷汗。便是做书的,也何尝不代她担忧,理该早些说明,好教列位放心。无如这周少爷三字,不过在贾少奶和王妈问答之时轻轻点出,宛如飞将军从天而下,究竟姓甚名谁,与贾少奶有何交接,却还未曾表明。在下既为小说家,势不能不遵小说老祖师的成法,按部就班,百忙中抽出一枝闲笔,先将这周少爷的来历详叙一叙。原来这贾少奶初嫁琢渠时,因慕他财势。既嫁之后,才知他是个绣花枕头,外貌好看,内里平常。然而事已成事,木已成舟,悔亦徒然。幸得琢渠进款虽然不丰,日子还混得过去,贾少奶也只可守分安命,顺时听天。在京年余,果然没干什么坏事。及至搬到上海之后,琢渠因经济拮据之故,胸襟不甚舒畅,夫妇间爱情的热度,未免减少。贾少奶也觉不甚快意,镇日价长吁短叹。那时她的粗做娘姨王妈,见主子不快活,便劝她去看戏散心。贾少奶因没人作伴,不愿意前去。

  王妈无奈,走到楼下和她同居那个房客周老太闲谈。这周老太原籍绍兴,年已五十余岁,丈夫早故,所生一子,在洋行中做生意,家况平常,租着贾家楼下厢房居住平日见琢渠夫妇场面很为阔绰,心中艳羡得了不得,以为二房东一定是个大大富豪。今听王妈说起少奶奶有些烦恼,便叹道:“为人在世,真是心高越要高。我们母子二人,粗茶淡饭,安贫度日,也不过如此。像你家少奶奶这样,吃的是鱼肉荤腥,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珍珠宝石,住的是高楼大屋,上不欠皇粮,下不欠私债,何等快乐,何等适意。还要时常气气恼恼,我们若得有此一日,真不知要欢喜到怎样地步呢!”

  王妈知道周老太还不明白内中曲折,又不便传扬家主的丑话,只得说道:“话虽如此,但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一家不晓得一家的难处。适意了这样,就不适意了那样。普天下的人,不论贫富贵贱,那一个肯心平意足呢。”正言时,忽见周老太的儿子阿四,从洋行中回来,跑得满头是汗,立逼着他娘快烧夜饭给他吃。周老太道:“什么事这样要紧?吃了夜饭,又要干什么正经去呢?”阿四道:“今夜十六铺新舞台新排三四本新茶花,看的人一定很多,倘若去得迟了,只恐排不下坐位咧。”王妈听说看戏,不觉心中一动,忙问:“周少爷今夜一个人去看戏么?”阿四答道:“正是。”王妈道:“适才我家少奶奶也想去看戏,因没人作伴,故而中止。既然周少爷要去看戏,让我去问问少奶奶,不知她愿意不愿意?”

  阿四听了,喜出望外,急忙央求王妈去问。王妈上楼对贾少奶说了,贾少奶听说有人作伴,心想在家气闷,还是出去看戏散心为妙,便教王妈也一同去。当下草草吃了晚饭,三个人同去看了一夜戏。贾少奶虽然无心,周阿四却已有意。这周阿四又名德发,年已十七八岁,尚未娶妻。平日看见贾少奶风流美貌,久已眼热,不意今夜竟得与她并坐看戏,来来往往的人,看贾少奶的,都顺便对他看看,看得周德发得意非凡。回家后,喜得几乎发痴,一夜不曾安睡。次日又对王妈说,要请她家少奶看戏。王妈知道看戏准有她的份,即忙去向贾少奶说知。贾少奶觉得却之不恭,也就答应下了。自此你请我,我请你,请来请去,共看了十余回戏。贾少奶见德发年纪尚轻,人还生得干净,暗想少爷时常出去,自己一个人寂寞无聊,得这个人解解闷,亦未为不美。有时琢渠出外,便命王妈唤德发上楼,两个人睡在烟榻上谈谈说说,究竟曾否干什么坏事,局外人却不得而知。有一天琢渠回家,恰巧德发和贾少奶面对面横倒在烟榻上。德发听楼下琢渠说话声音,十分情急,便打算逃走下楼。贾少奶止住他道:“你此时万不可下楼,还是横着为妙。倘若这样慌慌张张的奔下楼去,他也马上要上楼了。若与他在扶梯头上,对面相碰,岂不被他瞧出情虚,反为不美。你仍给我横着,少停见了他,休要惊慌,最好仍如和平日在楼下相遇一般,我自有道理。德发听了,终觉有些胆怯,身子虽然不动,那一颗心却在他腔子里跳个不住,大有打从他毛孔中钻出来,逃下楼去之势。德发强自镇定,待琢渠上楼,自己硬着头皮,坐起来对琢渠鞠了一躬。琢渠猛然一呆,还没开口,贾少奶已笑着说:“你回来了,你可知外国皇帝给鸭子踏死了吗?”

  琢渠笑道:“那有这句话,你从何得知?”贾少奶道:“这位周少爷回来说的,适才我听他在楼下讲得活龙活现,故而请他上楼问问,据他说是一张什么外国报上看下来的,我想这件事太希奇了,大约是谣言罢。”琢渠笑道:“一定是谣言,不知哪一张报上登着此事?”德发假说是一本外国杂志,名为谈姆夫尔的,据说还是三千年前头的事呢。琢渠笑道:“那就对咧。我虽然不懂外国字,听人说外国古书,多半是寓言,并无实事,你们说得像煞有介事,连我也几乎上当。”说时,德发已站起来让琢渠坐,琢渠连说你坐你坐,自己在他少奶奶横头坐下,又与德发谈了些闲话,才送他下楼。自此之后,德发便不避琢渠。有时琢渠在家,德发不上楼,琢渠还要请他上去,问他外国报上可有什么新闻。德发欺他不识外国字,信口造些海外奇谈讲讲。琢渠与他相与得十分亲热,便是贾少奶和他的交情,也日深一日。周老太见儿子巴结上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心中十分欢喜,并不禁阻。因此德发的胆量愈大,竟不把琢渠放在心上。

  常言胆欲大而心欲小,他们胆大心也大了,日久不免被琢渠看出形迹,口中虽不明言,暗下留意侦察。一边有心,一边无意,果然被他瞧出许多破绽,欲待发作,又因自己不在锋头上,有些事都要他少奶奶帮忙,不敢将她得罪,左思右想,只可难为周老太,请她搬家。推说厢房自家要用,周老太也因儿子这件事干得太险,再住下去,准得闹出乱子,故也彼此心照,择个吉日,搬往别处去了。但是德发与贾少奶二人,虽非死别,何异生离,自有一种难舍难割,彼此都有说不出的苦处。背着琢渠,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王妈看得伤心,便说你们二人何必如此,究不是搬往西洋外国去。虽不在一个门口内,却还在一块地方,而且相距又不十分远,难道不能再来的么?我家少爷又天天在外面应酬,周少爷若要来时,仍和先前住在这里一样,不过多费些脚步罢了。德发被她一语提醒,不觉私心大慰。搬出之后,仍照常前来与贾少奶相会,但不能像从前那般堂堂正正,此时不免要偷偷掩掩。有时琢渠回来,德发只可掩在下人房中,待琢渠进房之后,他才蹑足下楼,教王妈开后门,放他出去,如此习以为常。不料琢渠忽然弄了个方振武来家,又雇珠姐服侍。振武虽时常在外,珠姐却并不出门。贾少奶因家中平添了一双野眼,深恐漏出风声,故教王妈叮嘱德发,不可再来。

  讲到男女爱情上头的事,最好是不破例,一破了例,再想割断,可真比登天还难。贾少奶有琢渠和振武二人相伴,还不觉得怎样记。最可怜那德发,怀人不见,度日如年,过了一天又一天,只不见振武回京,再也耐不住了,便天天趁王妈上街买小菜的当儿,半路上候她问信,并托她设法,让他再和贾少奶见见,倘能如愿,情甘送王妈十块钱谢仪。王妈心想他这十块钱,故在贾少奶跟前竭力怂恿,贾少奶终没答应他来家。这夜王妈假说德发为他吐血了,果然把贾少奶说动了心,忙教她将德发请来。谁知事有凑巧,两个人没讲得几句句话,忽然媚月阁送振武的礼来了。德发身在房中,进退两难。幸亏贾少奶熄了电灯,烟榻上的烟灯,也被他一口吹熄,屏息坐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媚月阁要开电灯,贾少奶如何不急,疾忙伸手先将电灯开关按住,笑说:“请你外面坐罢,房里头早上被阿宝泼翻了一个马子,虽然洗过四五次,此时还觉得臭烘烘的难闻。我因要吸烟没法,才到里面去。因吸了烟,也有一股烟气,可以解脱臭气。你又不吸烟的,何必进去挨臭。而且把你一个香喷喷的人儿熏臭了,你家老爷岂不要抱怨我吗。”

  媚月阁笑道:“你又要放屁了。”说着把包裹放下,就在桌子旁边坐了。贾少奶恐媚月阁还要提起房中,忙教她打开包裹看看,见是些吃大菜用的银刀叉之类,还有一只银烟匣,镌刻精致。贾少奶赞不绝口,说:“少停四少爷见了,一定欢喜。”又说:“对门老四,这几天来陪你么?”媚月阁道:“幸亏有她,不然你也不来,她也不来,教我一个人在家,岂不要生生闷死吗。”贾少奶道:“我也没法,只因少爷和四少爷,都要动身,我替他二人整备行装,委实抽不出身子,请你原谅我则个。还有老八,大约你也有许久不曾见她了。”媚月阁道:“正是呢。隔几天我想和你同到曹公馆去望望她。”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谈话时,媚月阁才兴辞回家。贾少奶送她下扶梯后,即忙开电灯进房,德发已等得十二分不耐,哭丧着脸儿道:“那媚月阁怎么这时候才走!”

  贾少奶笑道:“也是你运气不好。她嫁姓赵的以来,从没到过这里,刚巧今儿你来她也来了,岂不是你时运不济吗!”德发叹气道:“再过一会,只恐你家少爷就要回来了。我好容易盼望了数月之久,才得今日和你相见,不料平空又走出一个媚月阁来,耽搁了我们这些时候,真是老天和我作对咧。”说时眼泪汪汪,像要哭出来的光景。贾少奶慌忙劝他道:“老四,你不用难受,再过两天,我家少爷走了,包你有适意的时候。”德发听了,方才回悲作喜。贾少奶又教王妈开上晚饭,两个人同桌吃了,谈谈说说,转眼工夫,已是十一点钟。贾少奶恐琢渠就要回来,催德发快走。德发依依不舍,教她待琢渠一走,赶快打发王妈通知他。贾少奶答应了,德发还不肯走,又挨了半个钟头,贾少奶急了,连催多次,才把德发赶走。德发走了之后,贾少奶又大为懊悔,因琢渠这夜,直到一点半钟才回,而且喝得酩酊大醉,由振武扶着上楼。贾少奶仍不睬他,振武扶他在烟榻上横倒,一面劝贾少奶道:“昨儿这件事,委实是我不好,那块丝巾,当真是我相识妓女花袭人的,我向她要了这块丝巾,因自己袋中藏着别物,容纳不下,才教老琢代藏。若是他自己身上的事,倒不致于带一件凭据回来给你挑眼了。只为我一句戏言,害你们夫妻失和,教我如何过意得去。请你无论如何,务必饶他这一次。饶了他就是饶了我,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不管。这一回乃是我身上的事,你得瞧我这点儿薄面。况且老琢就要同我进京了,临动身时,理该大家欢欢喜喜才好。不然走在路上也不舒服的。好少奶奶,请你听我这一句话罢。”

  贾少奶道:“四少爷休要代他隐饰。他为人素来欢喜拈花惹草,我一向知道,而且他搭着一个混账女人,我也未尝不晓得。皆因他是一个男子,不和他吵闹,原为着留他一分颜面。不料他近来越发胆大了,竟敢故意拿这种东西来气我。并不是我不肯听四少爷的话,实因他这种行径,教人不动气也要动气的。”振武道:“那却另是一件事,和这丝巾并不相干。这丝巾我可以担保,是我累及他的。我知他和那个女人久已不来往了,你若以为他从前作事不稳重,今番我可以教他向你叩头服罪,你的气也可以平了。”说着,便从烟榻上将琢渠托起说:“快给你少奶奶叩头。”琢渠酒醉糊涂,嚷说做什么做什么,我是不肯向女人叩头的。口中这般说,两条腿早已软洋洋的弯下来,俯伏在地。贾少奶不觉笑了,口说:“看他这种样子,怕不要醉死吗。”

  其实琢渠何尝酒醉,却是振武与他预先定下的一个妙计。因他往日和少奶奶斗气,都要自己服礼认罪,才得了结。若逢少奶奶动了醋劲,非得向她叩头哀求不可。这回触发了她的旧病,自己知又须用原方疗治。然而就这样直直爽爽的叩一个头,未免难以为情,故与振武商议出这个两方有面子的善法,果然贾少奶怒气全消。振武先把琢渠扶到他自己房中,教阿宝服侍他睡了。然后回到对房,和贾少奶二人一榻横陈,吞云吐雾。贾少奶先把媚月阁送给他的物件,教人拿进来给他看过了,又问他今儿吃的是大菜,因何散得这般迟?振武一想吃大菜散席原只十点多钟,皆因琢渠怕早回来了,他少奶奶和他淘气,故到凤姐家鬼混了一阵,挨到此时才回。只恐说了实话,贾少奶不免要醋上加酸,故而推说吃罢大菜,因云生邀我们碰和,所以回来迟了。贾少奶道:“提起云生,那天我托你云生和尔年二人的事,你进京后,千万不可忘了。”

  振武道:“这个决不会忘。但他二人一个是老康的女婿,一个是老康的侄儿,怎么老康自己不提拔他们,却要假手于人呢?”贾少奶道:“四少爷有所不知,康老儿为人,原和傀儡一般,都由他太太作主。云生的少奶奶八小姐,并非现在太太的亲生,却是以前那位姨太太所生。母女之间素来面和心不和,因此连累云生谋不到好缺。就是尔年,也因与太太不对,以致一事无成。此回四少爷进京之后,请老太爷出面,拍一个电报给老康,教他快派云生、尔年二人差使,否则便要翻他当年吞没赈款侵蚀国帑的旧案。老康素来怕你家老太爷的,接到电报,自然吓得尿屁直流,不敢违命咧。”

  振武笑道:“那也未免过于强迫了。请托之辞,须要出以谦和,若用强迫手段,受者虽不得不委屈从命,然而心上终不免有几分不舒服,只可说我在上海,承他二人照顾,特电道谢,这一来就不致有伤和气,而且康老儿也不敢不派他二人好好的差使了。”贾少奶大喜,吸烟罢,振武下楼安歇。贾少奶回房,见琢渠鼾声如雷,两眼半开半掩,摊手摊脚的睡在大床正中。贾少奶宽衣解带,睡在床外边。因琢渠一只臂膊伸直着碍事,将他推了几推,推他不醒,赌气就压着他臂膊睡下。不意琢渠这条臂膊,忽然向里面一勾,把贾少奶吓了一跳,说:“咦,你不是睡着的吗?怎么又醒了?”琢渠笑道:“被你压醒的。”贾少奶道:“我且问你,适才你不是吃黄汤吃得烂醉的么?缘何一会儿又醒得这般快呢?”琢渠笑道:“你就是一颗解酒丸,有你睡在旁边,我吃醉的酒,自然不醒也要醒了。”贾少奶笑着,伸指在琢渠面上划了几划,说:“你这不要脸的油嘴滑舌。”琢渠道:“油嘴也可,你自己仔细揩了油去。适才你同四少爷讲些什么?”

  贾少奶便把和振武二人所讲的话,重提一遍。琢渠也甚欢喜,说:“这一来更有效验。老四最肯听你的话,我到北京之后,再催催他,一定百发百中。将来得了他们的谢仪,一并给你。还有老四置给珠姐的衣服首饰,照老四的意思,都要赏给她,另外再给她三百块钱,我想她在这里几月之间,百不管账,洗衣烧饭,都由这里下人帮忙。讲到服侍一层,还是你服侍老四的地方多,老四给她三百块钱,已是过分的了,还要赏她衣饰,岂不太重。故我在她姊姊面前掉了一个枪花,说老四只给她三百块钱,衣饰不给她了,你可留下自用,为数虽然不多,也值一千多洋钱呢。”贾少奶道:“枪花虽掉得好,不过也是枉然。因这些东西,已在珠姐手内,我们怎好夺他出来。”

  琢渠笑道:“你真当我是个小孩子呢。这点事还虑不到么?老四那里,我早已安排妥当,只算珠姐姊姊说的,珠姐少不更事,藏着贵重物件,只恐遗失,故请四少爷将衣饰暂时交给你收管,将来她自己向你取回,只消东西一到我们手内,就不怕再拿出去了。”贾少奶听了大乐,夫妻两个欢欢喜喜过了一宵。次日,他二人又帮着振武收拾行李,忙了一天,不曾住手。振武很为感激,对琢渠说:“我扰府数月,无以为报,所有这些木器家伙,我又不便带着走,将来再到上海来时,或者携带两个小妾同来,住在此间不便,必须另租房屋,再办器具,这里的一切硬头家伙,一齐送给你们罢。”

  琢渠大喜称谢。振武又把珠姐的几件首饰,一并要出,交给贾少奶,贾少奶固然欢喜,珠姐心中,未免不快。因振武隔夜曾对她说过,是她姊姊主意,故还没疑心有人算计着她。当夜琢渠、振武二人,都将行装整备定当。第二天一早,便打发车夫先行送到招商局新裕船上。琢渠知道新裕定于十二点钟开船,故赶早起身。振武和贾少奶二人,却一夜没睡,就横在烟榻上,讲了一夜的话。贾少奶因振武住在她家数月,常陪着她吸烟谈心,一旦分离,颇觉依依不舍。振武也觉伤感,两下里免不得都洒了几滴别泪。这天清晨,与琢渠一同用过早饭,贾少奶因要送他们上船,忙教人梳头洗面,更衣换袜,反耽搁了两个多钟头,待她各色备齐,已有十点钟光景,琢渠亲去雇了部马车,三个人一同登车,振武和贾少奶并坐,琢渠坐在对面。到了码头上,那新裕轮船的副买办邵先生,早立在甲板上等候。一见他们来了,慌忙奔过来迎接。琢渠与邵先生素来相识,问他行李放在何处。邵先生说在上层大菜间内。还有两位朋友,来送四少爷动身的,天没亮就来,已在那里等到这时候了。振武暗想是那两个,这般诚心,老早奔来送我?及至一见面,才知是詹枢世、施励仁二位。二人见了振武,慌忙正其衣冠,一拱到地,口中说道:“今日四少爷荣行,某等二人,素蒙老太爷知遇之恩,四少爷屋乌之爱,受恩沉重,感激无穷,故此斋戒沐浴,五更三点,专诚登轮恭送。不意四少爷大驾未来,想由某等诚意不专所致,实在抱歉万分,谨求原谅。”

  振武听了,一时回答不出,只得还了一揖,连称不敢。二人又把旁边几个包裹提起说:“这些罐头食物,是我等二人孝敬四少爷路上用的。还有这四匣燕窝糖精,乃是当年两江总督刘坤一大帅送给枢世先祖之物,先祖因这是名贵之品,珍藏至今,未敢轻用,今烦四少爷带呈老太爷,说是上海电局委员詹枢世的一点小小敬意,不能算礼,只可当作葵藿倾阳,野人献曝罢了。”

  振武素闻这燕窝糖精,乃是昔年上海一个开药局的滑头,弄到山穷水尽之时,偶见鱼摊上拣出来喂猫的小鱼,忽然异想天开,每日向鱼摊上将小鱼收来晒干了,研为细末,用水糖屑拌和,装上锦匣,取名燕窝糖精,假造一张仿单,说此物滋阴补阳,大有功效。那时一班官场中人贪他装璜华丽,名目新奇,都把他当作一桩官礼,顿时大为畅销,很被这滑头赚了些钱。不过后来被他一个伙计因少分红利,怀恨在心,将内容向外人说破,才没人再敢请教。今听枢世说得如此珍贵,不觉暗暗好笑,免不得道声谢收下。詹、施二人,又和琢渠问好,并向贾少奶请安。贾少奶含笑点头为礼。忽然邵先生又引进两个送行的人来,乃是尔年兄弟,也带着许多礼物。移时云生、伯宣、文锦、俊人等都亲到船上送行,许多人将大菜间挤得水泄不通,你言我语,此拍彼吹,只听得四少爷长四少爷短,反把振武闹得头脑昏花,不辨那一句话从谁口中讲出。正在这乱哄哄的当儿,不意在浑淘淘一班男子声音中,透出一个清呖的女子声音说:“四少爷在这里了,我们上上下下,哪里没找到,手中的东西,又很沉重,提得人膀子也酸了。阿哟,人这么多,怎样进去呢?”

  众人听了,好似得着停止发言的命令一般,不约而同的一齐住口,都回头观看。只见舱门口站着个花枝招展的美人,一手扶着名使女,两人手中都提着包裹。琢渠认得是西安坊花袭人,慌忙抢步上前,将他们手携的物件接了,让他们进舱。振武笑说:“你们怎的也来送我,又怎能知道我们今儿趁新裕动身呢?”袭人笑着,先向众人点了一个总头,然后缓步上前,伸手执着振武的手,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四少爷,又说:“四少爷,你怎么趁什么船,不对我们说一声:方才我们赶到贾老爷公馆内,才知四少爷趁新裕动身,又性急慌忙的奔到这里,幸得船还没开,可险些儿把我们急杀了。”振武笑道:“难为你们奔来奔去,还要送这许多东西给我,教我如何过意得去。”

  袭人道:“四少爷说那里话。四少爷照应我们的地方很多,我们理该送送四少爷。将来四少爷再到上海来时,仍不免要叨四少爷照应的呢。”琢渠笑道:“先生别着慌罢,四少爷欢喜得你什么似的。就使你不这样巴结他,他一来怕不先到你那里去过瘾吗。”袭人听说,对琢渠斜飞一眼,笑了一笑道:“贾老爷,你那天拿我的一块丝巾,该还我了。”琢渠因他少奶奶在旁,深恐袭人说出别样话来,惹她疑心,忙道:“这丝巾是四少爷拿去的,你问他要便了。”袭人笑道:“贾老爷休得哄我,我知是你自己拿去的。拿去不打紧,别被你家少奶奶看见撕了,可就鸭屎臭的呢。”

  袭人原不知琢渠的丝巾当真被撕,因琢渠同她取笑,故将这句话说还他,不意旁边触恼了这位贾少奶,疑心花袭人当着大众有心调侃她,顿时怒不可遏。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手起掌落,只听得拍的一声,清脆入耳,袭人粉面上,早着了一个巴掌。袭人冷不防人丛中伸出这只手来打她一下,只惊得目定口呆,倚在振武身上,手捧着面孔连说:“做什么?做什么?”贾少奶骂道:“问你这娼妇,口中不三不四的说些什么?”袭人认不得贾少奶说:“你是何人?”振武告诉他道:“这位就是贾老爷的奶奶。”

  袭人怒道:“原来你是姓贾的老婆,我还道是皇帝的正宫娘娘呢。就使你丈夫做了皇帝,也得有宫妃三百,宫女三千,没听见把来一个个斩尽杀绝的。况我又不是姓贾的人,没损你丈夫一毫一发,非但不配给你打,即使你欢喜吃醋,也该看看人头,不能随意乱吃。我们虽然吃了烟花饭,还懂得三分情理,不比一班像煞有介事的少奶奶,动不动伸手打人,比长毛还要蛮横几分。千差万差,来人不差。何况今儿是你丈夫自己拿我们开心,并不是我同你丈夫取笑。我们皮肉虽贱,也不是随便给人打的。今儿你打了我,当着四少爷面前,须得给还我一句话。”说着眼眶儿一红,不由的哭将起来。贾少奶听了,怒气直冲,又要上前动手。琢渠十分着急,拚命将她抱住这边振武也劝袭人住哭,在旁众人,都不敢插口,一时人声顿寂,满房只有袭人哭声,和贾少奶奶的怒声。恰巧新关大自鸣钟,叮叮敲了十二下。钟声才罢,船上突然呜的一声怪响。众人知道船快开了,即忙帮着振武,做好做歹,把袭人先劝上岸,然后再劝贾少奶息怒离船。贾少奶一上码头,举目四瞧,不见袭人,知她已走,暗说便宜了这娼妇。回头看轮船,已在解缆启碇。振武、琢渠都站在甲板上望着她,贾少奶即忙解下丝巾,对他们招了几招。振武、琢渠也各解丝巾,互相招展。不一时,船已离了码头,送的人都纷纷纷散去。贾少奶一个人坐上马车,途中想起袭人说她撕破丝巾,一定是琢渠告诉她的话,因此越想越生气。回到自家门首,吩咐马车暂等,自己也不上楼,一脚到振武房中,却见珠姐正在掩面痛哭,王妈站在旁边相劝。王妈原是贾少奶派在此监察珠姐的,恐她趁房中没人,私藏什么物件之故。珠姐因服侍振武数月,仍不免要遣回家去,故而自觉伤心。贾少奶一见冷笑道:“人已走了,还要装腔做势给谁看?”

  珠姐不敢回答。贾少奶又向王妈发话道:“方才我没对你说过吗?教你早些关照她,换了来时的那套衣服,待我回来送她家去。为何到此时候,还是原封不动的坐着呢?”珠姐惊道:“这些衣裳,不是四少爷做给我的么?为甚么要换了回去?”贾少奶抿着嘴对王妈笑道:“你听她还在那里做梦呢!四少爷何尝做什么衣服给她,这都是他留给自己姨奶奶用的,教我代为收管。他若给了衣服,还要给你三百块钱则甚?你自己怎不想想明白,得了好多钱,还要想东西,世上那有这种好买卖。我劝你休得痴心妄想罢!”珠姐听了,无言可说,只是流泪。王妈说:“我看珠小姐身上的衣裳,就让她穿了去罢。将来四少爷回上海,料想不致有甚说话,免得换了衣裳出去,给旁人见了笑话,我们连这点儿主意都做不到。还有一班不明道理的人,反怪我们欺侮她呢。”

  贾少奶道:“既如此,就这样罢。倘若四少爷回来查问时,我只可自己认赔便了。外边马车等着,你就此送她回去。这三百块钱,教她好好收藏,别丢了,弄得人财两空。”说着,又连催她快走。珠姐无奈,含泪起身,勉强说了句谢谢少奶奶,由王妈陪她坐着马车送她回家。她姊姊凤姐,接进里面,要留王妈吃茶,王妈因贾少奶还有别事差遣,不敢停留,即忙坐着原车回去复命。凤姐便问珠姐:“可曾留下什么首饰?”珠姐道:“一些没有,都被四少爷要去,给了贾家的。据她说是你出的主意,改日你自己向她去要呢。”凤姊叹道:“我何尝出什么主意,都缘四少爷舍不得将这些东西赏你,要留给他自己姨奶奶用,故而把你当作小孩似的哄你呢。”珠姐听了,放声大哭,要她姊姊出场,向贾少奶讨回衣饰。凤姐道:“我如何可以出面见她,她若见了我,不但不肯还你东西,只恐还要和我吃醋呢。”珠姐无言。凤姐又道:“你这三百块钱在那里?别丢了,快拿出来,给我替你藏着罢。”

  珠姐不防她姊姊也怀着一肚子歹意,慨然将三百块钱钞票交她拿去,谁知这笔钱脱手之后,永远要不回来,可怜珠姐伺候振武三个月的工夫,一些好处都不曾得着,不过把穿出去的一身布衣,换了穿来的一套绸服罢了。按下这边,再说贾少奶把珠姐赶走之后,即忙教人将她衣箱打开,拿出几件衣服试穿,都不甚合式,因珠姐身子肥胖,自己的身子瘦小,故而穿上很不合式,便教阿宝明儿送到裁缝店里去改做。吩咐既毕,回到楼上,开灯吃了几筒烟。王妈回家复命,贾少奶问她那女人的姊姊说什么吗?王妈回言没说什么。贾少奶笑了一笑。又问隔夜教你买的小菜,曾否买来?王妈说早买来了。贾少奶道:“如此你快教他们做饭,赶紧替我把周少爷请来,说我等他同吃中饭,休得迟延。”

  王妈笑应一声,大踏步下楼,教人预备做饭,自己急忙赶到周老太家,德发早已倚门而待,一见王妈,慌忙迎上前道:“你家少爷走了不曾?”王妈道:“早走咧,少奶奶唤你去吃饭呢。”德发大喜说:“我们就走罢。”王妈道:“且慢。你那天答应我的东西呢?”德发一笑,在身畔摸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向王妈手中一塞。王妈展开看了一看,满面堆笑,揣在怀中,两个人各有各的快乐,都欢欢喜喜的雇两部黄包车坐了,一前一后,径奔鑫益里贾公馆而来。正是:人从宦海求财去,家有狂且索笑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二回泄春光无心闻密语看夜戏信口发狂言

  黄包车到鑫益里弄口停下,德发摸出一角小洋,开发了两部车钱,洒开大步,一口气奔到贾公馆楼上。贾少奶口中一筒烟还没有吸完,见他进来,没工夫理会他,两眼半开半掩,全神注在烟斗上,飕飕飕只顾吸烟。德发便在她对面坐下喘息。贾少奶吸完了这筒烟,口中喷出一道白云,然后抬起眼皮,对德发看了一眼,说道:“你没坐车吗?怎的跑得这般气急?”德发笑道:“哪有不坐车来之理,因想念你极了,一下车就望里飞奔,由弄堂口到这里,很长一段路,我奔得太狠了,才气急的。”贾少奶道:“你也太痴了,现在他已到北京去了,你尽可日夜和我相伴,何必这般性急。”德发笑而不言。贾少奶又道:“你今儿下半天不进洋行办事吗?”

  德发道:“今天是礼拜日,我们洋行中是没事的。就使有事,我得与你相处,也决不愿意再去办事了。”贾少奶笑了一笑,随教王妈开出饭来。德发见小菜摆满了一桌,都是平日自己爱吃的,知道贾少奶为他而设,心中十分感激。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用饭,德发先吃完,正要洗脸,忽然听得叩门声响。这回贾少奶不敢怠慢,先开窗问是那个?外面娇滴滴一声答应,贾少奶听出是媚月阁的声音,忙教德发到王妈房中躲藏好了,才唤阿宝开门,请媚月阁上楼。媚月阁见贾少奶还在用饭,笑说:“你今儿起身得好早,我因起来迟了,连送四少爷都没赶得上,只恐将来还不免被他见怪呢。”

  贾少奶道:“那有何妨。四少爷为人,决不在这点小事上讲究。况且你家老爷,也曾亲去送行,就可抵得你去,何必夫妻两个一同去。我因我家少爷也要动身,故而昨儿一夜没睡,才得赶上这个早市,否则这时候还在被窝里打呼呼呢。今儿你幸亏没去,倘若去了,只怕也要代我气杀,真正便宜了花袭人那贱人,只被我打得一个嘴巴。依我的意思,还要赏她几下,可恨我家少爷狠命将我拖住,真教人一口气没处发泄呢。”说时张开大嘴,满满的塞进一口饭,恨恨不已。媚月阁道:“这件事我已知道。方才我家老爷曾回家向我道及,他教我过来劝劝你,究竟你的身分,也犯不着和这班人一般见识。他们懂得什么道理,信口乱说,动不动挺撞人,若要计较,也计较不得许多,只可当他们放屁罢了。”说着,就在贾少奶对面坐下,猛见台上还放着一副吃过的碗筷,不觉呆了一呆。贾少奶已看出她的神色,暗骂王妈该死,有人进来,怎不把碗筷收去,此时被她看破,如何是好?幸亏贾少奶足智多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下不慌不忙,笑向媚月阁道:“你怎不早来半个钟头,同我一块儿吃饭。我因平日和他们一班人同桌吃东西惯了,一个人吃不下饭,故叫王妈陪我同吃。她又和抢的一般,转眼工夫就完了,我仍旧一个人独吃。若得你陪我同吃,彼此都是细模细样的,岂不好多么。”

  旁边王妈听贾少奶这般说,猛然大悟,忙凑趣道:“我因出世以来,从没有靠在红木桌子上吃过饭,今儿和少奶奶同桌,心中似怕天雷击顶的一般,巴不得早一刻吃完了,就好逃过此劫,因此不知不觉的比平日吃得格外快。早知如此,应得早些请赵姨太太过来用饭,也免得我提心吊胆,吃的饭还恐不消化呢。”媚月阁道:“我家中膳比你们早得多,我已吃过好一会咧。”口中这般说,心中暗想:“贾少奶待下人也未免太好了,就教他们陪着,同桌吃饭,又何必用金镶筷,银调羹呢!”贾少奶因有心事,草草吃罢饭,抹了嘴,邀媚月阁进房,闲谈多时才去。德发在王妈房中等得很不耐烦,见了贾少奶,气鼓着嘴道:“这媚月阁专和我作对,偏偏拣我来的日子她也来,岂不可恶。”

  贾少奶道:“那也没法。其实她因我早上受了气,特来探望我的,纯是一片好意。她来了我也不能推她出去,只可彼此委屈些罢。”德发想了一想道:“这媚月阁就住在隔壁,她见你家少爷不在,如若天天前来,你教我还是天天避她呢怎么样?”贾少奶道:“你疯了么,这是什么事,可以不避人。若给媚老二知道了,一定告诉伯宣。伯宣和我家少爷最好,倘被少爷得了风声,还当了得。”正言时,忽然楼下有人叩门。贾少奶教王妈开了楼窗观看是谁?王妈看了一看,慌慌张张的报说:“赵姨太太又来了。”贾少奶吃了一惊,说:“奇怪了,她又来则甚?”德发愤愤道:“你只顾瞒她,她自己调查来了。”贾少奶道:“你别瞎说,快给我躲起来罢。”德发无奈,懒洋洋的钻进王妈房中去了。

  贾少奶教人开了门,媚月阁一进门,三脚并作两步,气吼吼的奔到楼上。贾少奶见她面色铁青,与适才去的时候大不相同,不觉暗暗惊异,心想莫非她已知道我的暗昧,特来寻我的事吗?但我和她不过朋友交情,非亲非戚,就使我有什么短处,落在她眼内,只要我相与的那人,不是她的丈夫,她又何必和我过不去?心中想着,正要问她因何去而复来,不意媚月阁先开口道:“老三,我和你也算晦气。你今天早上受花袭人的气,不料我今儿也遇见一个淫妇,亲眼目睹她青天白日偷汉子,你想我气不气呢!”

  贾少奶听说,心中砰的一跳,暗想这不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了吗!纵然我青天白日偷汉子,与你有甚么相干?要你动什么闲气?人家小姊妹要好的固有,决没有管到这上头去的道理,真是交朋友交出笑话来了。当下把脸一沉,想顶她一句,还没有开口,媚月阁又接着说:“老三,那魏家的真是岂有此理,我万万料不到她来陪我,竟陪出花样来了。我家老爷也不是个东西,唉,说出来真教人气杀。”贾少奶听了,才知不是说她,心中暗暗好笑,忙道:“你说的不是对门魏姨太太吗?她与你家老爷又闹出什么花样来了?”

  原来贾少奶这几天虽然没去陪媚月阁,那魏姨太太却天天前往,她背着媚月阁,常和伯宣鬼鬼祟祟。媚月阁为人最是率直,故而并不疑他二人出甚么花样。论理他二人也该心满意足了,无如人心永没满足的时候,伯宣还觉有媚月阁在旁,十分碍眼,意欲设法调她开去,好同魏太太两个畅叙幽情。今天伯宣送振武动身之后,因已过十二点钟,不及赶到银行中去用饭,故而回转公馆,和媚月阁一同吃了中膳,偶然谈及贾少奶送行与花袭人冲突这件事,伯宣说话间,很派贾少奶的不是,媚月阁却不以为然,两个人大相反对。伯宣便说:“贾琢渠女的动手打了人,还气得要死。你既然帮她,何不去安慰安慰她呢?”

  媚月阁听了,觉得此言有理,随即亲到隔壁去望贾少奶。这边伯宣独自一人,咬着枝雪茄烟,在沙发上靠了一会,暗想老二到隔壁去见贾少奶,一定有一会耽搁,这时候可惜魏姨太太不来,否则倒是个绝好机会。再一想机会难得,不如假传圣旨,请她过来谈谈。主意既定,便命娘姨到对门魏公馆去请姨太太过来,须说是这里姨太太请的,不得有误。娘姨领命,去不多时,魏姨太太姗姗而来,见了伯宣,霎时间满面堆下笑容,娇声浪气道:“今儿你怎么这时候就回家了,她又往那里去了?”伯宣也笑容满面的道:“坐下罢,她到隔壁去咧。”魏姨太太道:“她自己既要出去,又请我过来则甚?”伯宣笑道:“难道除了她别人请你不得的吗?”魏姨太太笑道:“莫非是你假传的圣旨么?”

  伯宣道:“照呵。”说着一伸手拖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两个人恣意浪谑。娘姨送茶进来,走到房门口,见此情形,吓得不敢入内,把茶杯丢在外房,自向厨房中和车夫厨子抹牌去了。事有凑巧,往日他家大门,一天到晚常关着的,有人进来,必须先行扣门。这天那娘姨到了魏公馆,魏姨太太命她先走,自己随后就来,娘姨回家,将门虚掩着。魏姨太太进来时,并没闩门。娘姨只道她已将大门关好,故而毫不留心门户,只倒了一杯茶,送到楼上,见主人和魏姨太太调情,满肚子好笑,不敢出声,放下茶盘茶杯,疾忙奔到楼下,厨房中厨子车夫和梳头娘姨等,正等她抹牌。娘姨一边坐下弄牌一边告诉他们这件事,众人听了,都笑不可仰,欢喜极了。连外间有人推大门进来,都不曾听得仔细。此时他家楼上楼下,除房中伯宣和魏姨太太两个说笑调情,以及厨下一班用人看赌斗牌之外,别处并无一人。倘若有个交好运的偷儿,掩进来把客堂内和楼上起坐间中诸般陈设扛抬一空,料想也不致有人发觉。可惜进来的那人,并不是偷儿,却是他家女主媚月阁。她见大门不曾上闩,骂了声这班下手人该死,自己拴上门,走进客堂内,隐约听得厨房中斗牌声音,暗说原来他们要紧赌钱,都道连门户也不当心了。此时暂不惊动他们,明天再慢慢的一个个收拾他。想着便放轻脚步,走到楼上。见外房八仙桌上,放着一只茶盘,盘中还有一杯冷茶,暗想谁来过了?为何倒了茶又不喝呢?正在疑惑,忽闻一阵笑声,由卧房中直透出来。媚月阁大为诧异,蹑足走近房门口,因有门帘挡着,瞧不见房中是谁?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带颤着说道:“你未必真有良心罢?倘若心中有我,就不娶老二了。”又闻一个男子声音答道:“这句话你也不知说过多少回数咧,我不曾明白告诉你吗,并非我没良心,实在有个难处,多说反而讨厌,我也不必说了。讲到娶老二一层,正大有益于你我,不然,你家老爷决不容你和我再见。幸得娶了老二,她请你来陪她,你家老爷既不生疑,我和你才得有此一日,你怎可拿我娶老二的事,抱怨我没良心呢!”说罢,又是一阵嘻笑。

  媚月阁听出女的是魏姨太太声音,男的却是伯宣,不由的醋火中烧,意欲闯进房去,大大的羞辱他们一顿。又一转念,事已至此,我若闯了进去,当面踏破他们的机关,虽然把他们二人大大的出了丑,无如这样一闹,反变作山穷水尽,将来大家都难下场,很为不美。这都是自己平日疏忽之过,理该在他二人挤眉弄眼的时候,给一句话他们听听,就不致闹出这件事了。此时只可让他们适意,我也不必站在这里,听了反觉生气,姑且避得开些。隔壁贾少奶最有心机,不如和她去商议商议,想一个报复的法子便了。当下媚月阁蹑足下楼,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大门,到隔壁贾公馆中,将一情一节向贾少奶说了,贾少奶本想安慰她几句,猛一转念,媚月阁家既出了这件事,将来势必不请魏姨太太作伴,除了魏姨太太,一定请我,我若有意不去,她知我家少爷出门去了,或者自己到我家来,那时日夜缠在一起,教我怎好再和德发相会。往日振武住在这里,德发因不能和我相见,害得发病吐血,如今好容易振武走了,又弄个媚月阁来接替,倘若德发因此病势加重,我如何对得住他。适才德发曾教我不必再避媚月阁,若不避她,在势非得和她通同不可。然而她是规规矩矩的,我作了这件错事,现在我与她交情很好,通同了固然无妨,不过人无千日好,日后或遇意见不和之时,我有这个缺点,落在她的手内,岂不受她挟制。必须设法令她也留些缺点在我手内,彼各自制,我既不去说她,也不敢说我才好。此时正当他夫妇失和,大凡妇女们在和丈夫不睦的时候,最容易生外心,我不如趁这个当儿,激她一激,把她激动了心,再慢慢的劝她结识一个情人,那时她和我都是一般身份,就可大家不必相避了。想罢,故意叹口气道:“唉,这原是我的不好,早没告诉你,在我呢,只恐轻轻一句话,害得你们夫妻不睦,故而几次三番,要说不敢出口。不料如今果然闹出把戏来了,你家老爷和魏姨太太,本来是老相好,往年曾借过小房子,后来被魏老爷亲自踏破机关,才把鸳鸯拆散。日前你请她到家作伴,我原知弄不出好事。你虽然不曾留心,我却亲眼目睹,她同你家老爷交头接耳,眉来眼去,形状很为肉麻,不过当时没敢告诉你罢了。”

  媚月阁道:“果然我也亲见多次,但我只当他们偶然闲谈,并不料他们竟会谈出花样来的。”贾少奶道:“你也痴了。他们若不存心出花样,又何必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呢。还有一句话,我不敢说,说了只恐你又要生气。不过这句话也是我臆测之谈,并非真有其事,料想你还不致生气。我看你家老爷娶你,或者不是真心娶你,借娶你为名,意图与魏姨太太相会。他明知无缘无故,不能请魏姨太太来家。知道你素和魏姨太太相识,娶了你一定彼此往来,又可瞒过魏老爷的耳目,故而娶你这天,就请魏姨太太到家吃喜酒。在这层上一看,可见得你家老爷念念不忘魏姨太太了。但这是我的意思,他或者没有这个成见也说不定,你切莫因此生气。”

  媚月阁恨恨道:“怕不被你道个正着吗!适才我亲耳朵听得,我家老爷对那淫妇说,什么娶了老二,我和你才得有此一日,还有许多唠唠叨叨的话,我也学他不来。可见他明明把我当作引子,去勾引那淫妇到手,如今真的被他如愿以偿咧。”

  贾少奶微微一笑道:“照此说来,你家老爷倒是个多情多义的男子,只消你能博得他回心转意,将来后福无穷呢。”媚月阁道:“呸,谁指望享他什么后福,但求他能够不气杀我,已是万幸了。”贾少奶道:“这也难怪你丈夫,有了外遇,教做妻小的怎不生气,一样一句说话,我生平最欢喜讲笑话,说说又要说出老毛病来了,教我嫁着了你家老爷这般丈夫,他既然要轧姘头气我,我也到外间去轧一个姘头气还他,难道世间只有男子汉会轧姘头,妇女便轧不来姘头的吗?”媚月阁笑道:“亏你说得出的,这种痴话,给旁的人听见了好听么?”贾少奶正色道:“那有何妨。我一向抱着这条主意,男的不轧姘头便罢,他要轧姘头,我也轧一个姘头抵制他,看谁的神通广大。”媚月阁道:“世间男子有外遇的很多,女人若要个个学你的样儿,普天之下,还有规矩人么?”贾少奶道:“幸亏我这样呢,不然,我家少爷,也要在外搭识混账女人了。他因知我的脾气不十分好弄,所以至今还是规规矩矩的。”

  媚月阁不言,把眉头皱了两皱,说有些儿小肚子涨痛。贾少奶道:“大约肝气发作了,可怜可怜,嫁了这种丈夫,实在无法可施,你又是秉性懦弱的,请你譬开些罢,休得气坏了自己身子,教人很替你犯不着呢。鸦片烟治肝气痛最有效验,好在这里是现成的,我还有新熬的大土烟,你吸两筒就好了。”说着唤阿进来,点了烟灯,两个人面对面睡下。这边贾少奶替媚月阁装烟,那边周德发躲在王妈房中闷不可耐,只得蹑足出来,掩至起坐门口的板壁旁边,露出半爿面孔,一只眼望着里面,见阿宝从房中出来,忙招招手。阿宝走到他旁边,低问周少爷何事?德发道:“少奶奶在房里做什么?”

  阿宝道:“适才她教我开灯,现在和赵姨太太二人吸烟呢。”德发听了,十分着急,说她捧上烟枪,不到夜不肯放手,你可能设法叫出来一趟吗?阿宝道:“现有赵姨太太在旁,如何可以叫她出来,让我进去看风色行事便了。”一面走进房内,见贾少奶手中的一个烟泡,还没烧好,阿宝伸出四个指头,在面上抹了一抹,又向她挤挤眼睛。贾少奶会意,拿起烟枪,将一筒烟装好,递在媚月阁手中,自己坐起身说:“阿宝外面有热水么?刚才我拿四川菜装玻璃瓶,手指上粘着了碱气,所以烧的烟泡,有些儿不进斗,须得洗洗手才行。”

  阿宝道:“外边热水有着,才泡的一壶没用过呢。”说着先走出来,贾少奶跟着到了外面。德发见了她,嘟着嘴儿意欲诉苦,贾少奶不等他开口,先对他摇摇手,低声道:“你这回莫生气了,我现在正设法弄她和我连裆,以后你与她便可不必避面了。虽然暂时多耽搁些时候,将来好处正多。她此刻未必就走,我还得留她吃晚饭。吃过晚饭之后,说不定要一同去看夜戏。你此时暂且回去,到十二点钟过后再来,那时我将此中细情,一一告诉你便了。”德发还想说话,贾少奶道:“有话晚上说罢,快走,别给她出来瞧见了,彼此都有不便。”德发不敢多言,下楼自去,贾少奶洗了手,回进房中,媚月阁一筒烟已经吸完。贾少奶又装一筒给她吸了,才自己过瘾。两个人一边吸烟,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隔壁伯宣打发娘姨来请姨太太回去用晚饭,媚月阁要走,贾少奶止住他道:“你若回家陪他吃了晚饭,岂不要更给他不看起么!休理他,就在这里吃了夜饭再走不迟。”说完,也不管媚月阁答应不答应,自己对那娘姨道:“你回去告诉老爷,姨太太在这里吃夜饭了。”

  娘姨答应去后,贾少奶便叫王妈烧饭。赵姨太太吃早夜饭惯的,媚月阁连说停一刻不妨。贾少奶又道:“男人的脾气最贱,你若迁就了他,他反而要爬上你的头去,只有将他阴干起来,他才明白自己作了错事,那时不怕他不到你面前来负荆请罪。我想你吃了晚饭之后,也不必就回去,既然心中这般不舒服,回去了一定要肝气加重,不如出去看戏散散心,我也可陪你前往,待看完了夜戏再回去,料想还不致过迟罢。”媚月阁道:“看戏果然很好。不过我最喜欢看的是文明戏,不知现在那一家最好?”贾少奶道:“文明戏吗?听说新开的民瞑社角色最为齐整,以前醒民新剧社中几个好角儿,如王漫游、裘天敏等,都在那里,我们就到民瞑社去看罢。”

  媚月阁连声称好。当下两个人一同吃了夜饭,贾少奶饭后一定还要吸烟,今夜因去看戏,深恐看到一半瘾发起来,难以抵当,故而加倍多吸,直到九点一刻,才打点出门。媚月阁本有包车,因恐叫人拖车,惊动伯宣,故与贾少奶二人同坐琢渠的包车,前往民瞑社。这民瞑社也和醒民社相仿,做的是不三不四的新戏,不过人才却比醒民为多。讲到新戏馆搜罗人才,不比老戏馆,老戏馆须在京津山陕各处聘请,新戏馆只须到下流社会中去掏摸,包你在坑满坑,在谷满谷,然而民瞑社的主者,也曾大费经营,才得将醒民社中几个善于勾搭妇女的新剧家,如王漫游、裘天敏等,搜刮得来,因戏馆中,万万少不得此辈。一有此辈,自有一班送上门去的臭肉,前往呈娇献媚。常言道:臭肉引苍蝇。戏馆中有了臭肉,四面八方的苍蝇,自然不招自来,那时管教戏馆中生意大好,开戏馆的顿时大发其财。故而他们题戏馆的名字,叫做民瞑,也大有深意。因醒民乃是唤醒国民之意,国民既被他们唤醒,岂不瞧破他们行为卑陋,贪淫好色,纸老虎既被搠穿,难免没人请教。所以题这民瞑二字,就是教国民瞑目无睹,由他们暗无天日,拆梢打架,吊膀子轧姘头无所不为的意思。

  贾少奶素闻这民瞑社内容龌龊,故怂恿媚月阁到此看戏,以便设法拖她下水。媚月阁那知其意,到了民瞑社,只因太迟了,包厢中已没好座位,只有第一排末包着底,还有两个人可坐。贾少奶看这地方与戏台上很为接近,就拖媚月阁一同坐下。这夜做的是外国戏,王漫游扮的外国花旦,裘天敏扮的外国小生,在中国台戏上描摹外国爱情,看得一班中国人拍手不已。贾少奶指着天敏对媚月阁道:“这个裘天敏,可算得新戏班中独一无二的小生。你看他人品既生得这般俊俏,做的戏又十分体贴戏情,怪道人人爱看他。据说他每月包银足赚到三百以外呢。”

  媚月阁听了,仔细对裘天敏观看,见他年约二十余岁,身材不长不短,不肥不瘦,面上涂着脂粉,娇滴滴越显得红白,身穿一套黑色西装,雪白的硬领,鲜红的领带,足登高统皮鞋,人材漂亮,站在戏台上,恍若临风玉树。他与漫游虽然做着戏,但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和探海灯一般,只向包厢中射来射去。瞥见媚月阁看着自己,便连对她钉了几眼,看得媚月阁脸红起来,忙别转头,见贾少奶正笑容满面,目不旁瞬的看着戏。媚月阁把臂膊轻轻将她碰了一碰道:“我看那裘天敏不过扮相好些罢了,其实也不过如此。”贾少奶道:“你莫瞧他不上眼,可知有多少太太奶奶小姐姨太太辈,都当他心肝宝贝似的,你抢我夺。有些人化了钱,还请他不到呢。”媚月阁笑了一笑道:“那班人也未免太风狂了。他不过是一个戏子,有什么希罕呢?”

  贾少奶道:“戏子虽然是戏子,但也和我辈当年在生意上一般。不当我们人的固多,把我们当珍宝看待的也着实不少。在他们虽然一般花钱,我们却不能不辨辨高低,挑挑俊丑,遇着年少美貌的客人,钱少些也不妨迁就。若逢年老丑陋的客人,钱多也只可不迁就。这班戏子,何尝不然。只怪中国第一个创设堂子的朋友,只兴了女堂子,没发起男堂子,未免太欠公道。男人在寂寞无聊的时候,便可到堂子中去遣愁解闷。我辈妇女,就使奇愁极恨,也只能闷在家里,没个散淡处。若有了男堂子,像我这般少爷出门去了,一个人在家寂寞。像你这般老爷有了外遇,自己心中气恼,便可到男堂子里去任意攀一个相好,解解寂寞,消消愁闷。待我家少爷归家之后,你家老爷回心转意之时,再行丢手,有何不美。目下我家少爷进了京,未必肯独居客地,一定又在妓院中攀了相好。你家老爷现在和魏姨太太这般恩爱,今夜此时,你在这里看戏,他们两个在家,不知怎样的称心乐意。只有你我二人有冤没处伸,有福不能享,同受这凄凉滋味,说来岂不可恼。”

  媚月阁微微叹息,忽又笑道:“老三你今夜并没喝酒,缘何讲出醉话来了?妇女岂可与男子相比,男人逢场作戏,是理所当然。女子若有差迟,岂非是不守妇道了么?”贾少奶道:“亏你也是个女子,竟讲出这种不平等话来,真把普天下妇女的志气都丧尽了。上海滩上,还有什么妇道不妇道,试看一班公馆中的太太小姐们,有几个没有外遇,何况我们堂子出身的人,也是我们自己不喜欢虾夹夹蟹罢了。要是当真干了什么坏事,料想也未必有人敢说我们的闲话。”

  媚月阁听她说的话太任意了,深恐旁人听得,传为话柄,忙道:“你大约吸烟吸醉了,谁有工夫和你讲疯话,我们花了戏钱,该看戏咧。”说彼此一笑。媚月阁再看戏台上,裘天敏仍两眼不住向自己这边溜来溜去。他认得媚月阁是北里中一个有名人物,新近做了官太太,手中一定有些积蓄,因此一见她进来看戏,已存心转她的念头。及见她眼光也时时飘将过来,心知有路可走,谅不十分难以下手,故运用全副精神,专注在她一人身上。此时媚月阁由贾少奶处带来的一半笑容,天敏还道是为他而发,见了喜不自胜。这夜的戏原是一出悲剧,天敏在这要紧关头上,也顾不得戏情怎样,就在痛哭之余,对着媚月阁盈盈一笑。媚月阁被他笑得面红耳赤,难以为情。贾少奶用拳头轻轻在媚月阁腿上了一下道:“老二,你瞧裘天敏看上你了,方才不是对你一笑么?”媚月阁道:“你别胡说,他是对旁人笑的。”贾少奶四下看了一看道:“你瞧罢,前后左右,那有一个比得上你这般体面。天敏又不是瞎了眼的,丢了你看上别人。”

  媚月阁不睬她,也不做声,留心看天敏的眼光,果不离自己左右,暗想莫非当真看我吗?这人的容貌,果然还生得可爱,可惜我已从了良,倘还在生意上,不妨和他攀一个相好,闲来无事,请他来家谈谈心,也很可遣愁解闷。如今我已作了良家妇女,而且我家老爷,又是极有场面的人,虽然他自己不十分规矩,无如中国从古以来,只有男子可干坏事,女人却干不得坏事。男子做了坏事,便算寻花问柳,风流韵事。女人若做了坏事,却变作逾闲荡检,败坏家声。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若结识了天敏,被他知道,还当了得。方才老三所说的一篇话,何尝没有道理。无奈这派道理,只能坐在家里说,万万讲不出去,自己也没这般胆量,只可当作一句笑话罢了。看完戏,仍和贾少奶合坐一部包车回家。这时伯宣已解衣就寝,却还不曾睡着。媚月阁了他,并不露出丝毫声色。伯宣也不知白天所干的秘密,已被她看破,问她如何不回家用晚饭?前几天没听见你提起要去看戏,怎的今夜忽然高兴看起戏来?我在先并不知道,到十点钟时候,差人到贾公馆来找你,才知你与他家少奶奶一同听戏去了。不知你们今儿在那家戏院子看的戏?戏文好不好?媚月阁知道伯宣素不赞成文明戏,说他们只要钱不要脸,挂着文明招牌,实行野蛮手段,故而假说在舞台听戏,戏文还算不劣。晚饭时因被贾少奶留住,却之不恭,所以未能回来。就是看戏也因贾少奶要去,教我作伴同往的。伯宣深信不疑,一宿无话,次日伯宣仍照常到银行中去办事。媚月阁在家吃罢饭,深恐魏姨太太又来陪她,自己很不愿意见她的面,预先溜往隔壁贾公馆。贾少奶因昨夜在戏场上太辛苦了,此时直苗苗的躺在被窝里,睡兴正酣。媚月阁一脚走进她房内,将她推醒,贾少奶软洋洋张开眼皮,对媚月阁看了一眼道:“老二你起身得好早啊!”

  媚月阁笑道:“你道早么,可知我已吃过中膳了。”贾少奶笑道:“这个我们吸烟的人,怎能比得上你。你昨夜看了戏,不觉得吃力吗?我不知如何手脚好像瘫了似的,懒于动弹,两腿更酸麻不堪,想是昨夜太坐多了时候的缘故。”媚月阁道:“多坐些时,决不致这般吃力。我看你两眼眶儿都有些发黑,面色很是不佳,现在时令快交霜降了,想是发节气病罢。”贾少奶道:“也许是的,你愿意陪我横横么?我很想再睡一刻儿。”媚月阁道:“你尽睡便了,我到这里来,原为躲避魏家的那个骚货,恐她又到我家去讨厌之故,谁要你起来陪我呢。”贾少奶道:“如此你横一会罢。”媚月阁道:“我也不要睡。”

  贾少奶道:“你一个人坐着不寂寞么?梳妆台上,有一本小书,原是方四少爷遗下的,昨夜我因睡不着,找出来看看,只看得两三页,无奈书中有许多字认得我,我却认不得他,因此看不下去。你字眼比我通些,闲着没事,如不看他一回,少停讲给我听听,倒是一举两得,而且很有趣味的。”说时带着睡态,话才讲完,已沉沉睡着了。媚月阁见了,颇觉好笑。看梳妆台上,果有一本书,拿过一看,原来是本《今古奇观》。媚月阁识字虽然不多,但这种小书,却还看得下。因唤阿宝倒了杯热茶,自己点一枝烟香吸了,靠在沙发上开卷观看,见第一节便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暗说这桩故事,我曾在戏文上见过,书中究竟怎样,倒不可不看他一看,随即从头看去。看到后来,颇替杜十娘不平。心想世间男子,负心的最多。杜十娘才智有余,目力不足,以致身死财奴之手,岂不可惜。看罢这回书,心中十分气恼,便丢开书不看,闭着眼睛,默想多时觉得自己身世,很有些和杜十娘相仿,虽然老爷待我还好,不过杜十娘所有珍宝,都是暗藏的,自己所有首饰银钱,都是明亮的,老爷现今待我好,焉知不是看重我银钱上头。试想他若一心爱我,就不致再与魏姨太太有染了。照此看来,我方才说杜十娘目力不足,自己的眼光,也未必好了多少。想到这里,一阵心酸,不觉流下泪来。正是:未防独自伤心处,却堕他人巧计中。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三回遇事生风奸谋百出拖人落水妙计连环

  贾少奶一觉醒来,见媚月阁呆坐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出神,便道:“老二你那本书看完了没有?”媚月阁不答。贾少奶揭被坐起,伸手将媚月阁推了一推道:“你呆想什么?”媚月阁道:“我想杜十娘这人,不知是真有的呢?或是做书人假造出来的?”贾少奶道:“自然是真的,你不曾见过戏台上做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段故事吗!倘不是真的,怎会做到戏文上去。这桩事令人怪可惨的,也是妓女要紧从良,嫁着良心汉子的结果,你提他则甚?”媚月阁道:“适才我见《今古奇观》上也有这段故事,故而偶然问问。”贾少奶道:“你为何不丢了这段看别段呢?这回书看了,很令人生气,我忘却告诉你了。”说着高唤阿宝打脸水,自己披衣起身。一面问媚月阁:“刚才说什么魏家的骚货,我因贪睡没问你明白,莫非魏姨太太又到你家来了么?”媚月阁道:“来却没来,不过我防她要来,预先躲到你这里来了。”

  贾少奶道:“那何苦呢!常言邪不胜正。你是正的,她究竟是邪的,你何必反去怕她!换了我,遇着这种事,要说拉破面皮的话,就把他们一对奸夫淫妇的丑态给闹穿了,看他们还有甚面目再干这个勾当。如要保全两方面颜面的话,我也不怕你笑我说疯话,我就老老实实,自己也去轧一个头,彼此各显神通,也犯不着一个人心中纳闷。”媚月阁不语。贾少奶洗罢面,漱过口,看自鸣钟已交三点半,忙命阿宝快教王妈烧饭,我肚子饿慌了。口内说着又开橱拿出一匣外国饼干,问媚月阁吃不吃?媚月阁道:“你自己用罢,我方才吃的饭还没消化呢。”

  贾少奶道:“怎么十二点钟吃的饭,到此时还不消化?大约为着你胸中气恼的缘故,快看破些罢,万不可再纳闷了,世上惟有烦恼最容易伤人。就是你家老爷喜欢花花絮絮,也是男人家常有的事,你能抵制的便该设法抵制他,如不能抵制,也只可自己委屈些,但切不可放在心上。倘若闷坏了身子,可大大的不上算呢。”媚月阁笑道:“我又不生什么气,你别再弄错咧。适才你不是说身子不舒服吗?怎的一会儿又精神勃发了?”贾少奶笑道:“说也奇怪,我自己也很不明白。当你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觉身子好似疯瘫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不知怎的一觉睡醒后,身子也活动了,肚子也饿了,病也没有了,你道奇怪不奇怪呢。”媚月阁微笑道:“有甚奇怪,你昨夜……”贾少奶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道:“这句话用不着,我家少爷昨天早上已动身去了,是你知道的还有什么……”

  媚月阁一笑,贾少奶不敢同她多说,自己揭开饼干匣一气吃了十来片,因没和茶吃,喉间颇觉干燥,见梳头台上,还有媚月阁剩下的半杯茶,拿来呷了一口,到得口中,才知是冷的,意欲吐去,又因媚月阁方才说的话,有些儿尬尴,这一来岂不被她更瞧出破绽,只得假意咳嗽一声,把满口的茶呛了一地。媚月阁见她含茶在口,不即咽下,已觉有异。又见她咳嗽之时,先弯腰曲背,似乎怕茶呛出来糟了衣服的一搬,心知她怕吃冷茶,故而假作咳嗽,以便吐出。但她既要吐茶,又何不吐得正大光明些,却装出这般模样,此中未免可疑。讲到媚月阁因人虽然粗率,究竟是堂子出身,粗率时固然粗率,精细处却比常人更精细几分。她想起初见贾少奶时,面色很为难看,以及现在举止失措,两两对照起来,心知她一定有个说不出的蹊跷在内。虽然不便明言,但也不能不给她些儿口风,好教她知道我不是木人儿。因道:“阿哟,你怎的平空呛起来了?莫不是茶太冷了么?你也太粗心了,要喝茶怎不试试冷热。你方才不是说不舒服吗?此时如何喝得冷茶,快叫阿宝倒热的来呢。”说罢,高声唤阿宝,快些倒一杯热茶来,给你少奶奶吃。

  贾少奶做贼心虚,听她话里有因,不觉面红耳赤,忙道:“老二,莫说笑话,冷茶原没妨碍。我因喉痒,才咳嗽的。”说时又连连咳了几声,以掩痕迹。心中自忖:媚月阁说的话句句都有棱角,莫非我这里的事,已被她出了,这却不可不防。她的嘴又最喜瞎嚼,若在此时被她知道了,定要闹得人人皆知,非早些设法堵住她的口不可。自己预定的计策,又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够撺掇得上的。幸她此时的心,已被我说话挑动,看来不能不用速成的法儿,早些拉她去上马,不过这一来太便宜了裘天敏那厮,不费吹灰之力,现现成成享受这一个美人儿。但我也为着自己的事情危急,顾不得这许多,只可造化这拆白党了。想罢并不作声,呷了几口热茶,王妈开进饭来。贾少奶硬拖媚月阁陪她用饭,媚月阁因已吃过,此时只吃了几口,便停箸不用。贾少奶却连吃三大碗,一边吃着,一边和媚月阁谈论昨夜看的新戏,渐渐说到天敏身上。贾少奶极口称赞天敏人材漂亮,技艺超群,又说天敏这人不但在戏台上温文儒雅,就是下台时也旖旎风流,举止仿佛是大家公子,而且对于妇女,又极会体贴。听说他的性格,也和妇女相似,故能投人所好,宛转如意,一班和他相识的妇女,都当他活宝似的,一步也不肯放松。说罢,饭也吃完,

  贾少奶抹了嘴,又告诉媚月阁,魏公馆姨太太素来很不规矩,你到此未久,我和她前后同住多时,故她一举一动,无不在我眼内。文锦为人最是糊涂,自己终日花天酒地,丢他姨太太一个人在家,东姘西搭,每天前门进后门出的人也不计其数。几月前文锦的族弟魏沛芝,由湖北来申,耽搁在文锦家中,这位姨太太不知如何,与他有了首尾。那天文锦回家,刚值沛芝赤身露体睡在文锦床上,幸而姨太太没有陪他睡着,便问沛芝因何不穿小衣,沛芝回说湖北来时,只带得两条裤子,一条洗了,一条穿在身上,适才大解不慎,裤上着了秽迹,不能再穿,故脱下交给嫂子拿去洗了。早洗的一条又不曾干,自己没裤子穿,不能下楼见人,只得借大哥床上睡一会儿,待那一条裤子干了再穿。文锦听了,哈哈大笑,说沛芝真是个浑人,怎不教你嫂子拿我的裤子给你更换呢。又抱怨姨太太说:“你怎么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二老爷没裤子穿,就该把我的裤子给他穿。却教他赤身露体的等着,好不难看。”姨太太嘟着嘴道:“你的裤子给二老爷穿太大了,不成模样。”文锦更笑不可仰道:“裤子大了不成模样,如今出着屁股倒成了模样么?”

  其实沛芝的裤子,还干干净净的在席底下藏着呢。文锦毫不疑心他姨太太有甚么事,倒是沛芝自觉无颜,匆匆逃回湖北去了。这都是梳头娘姨过来说的。如今沛芝才走,姨太太又与你家老爷来往,她倒常常不脱空,只可怜你只得一个男人,还被她分了半个去,岂不可恼。”媚月阁听了,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贾少奶道:“你也不必气恼,气恼伤身,苦的是自己。刚才我已劝你多次,须知为人在世,原不过和做梦一般,最好的法子是得过且过,自己寻寻快乐。世上男人的性格最贱,你越待他必恭必敬,他越当你是个滥好人,处处欺你。你若吞声忍气,处处退让,他一定还要得步进步,格外将你磨折。所以女人务必要冒过男子的头,才能教他知道利害。不过你我二人,素来都是和善惯的,万万下不落这种辣手,只有一个法儿,教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错处,回心转意,不敢为非,却是个绝妙对付男人之法,只恐你不愿意照办罢了。”

  媚月阁想了一想道:“你说罢,究竟是怎样一个妙法?倘若中听,我决无不愿意之理。”贾少奶道:“我这法儿却是天良上作用。古话说:淫人妻女,妻女人淫。他既然作了这件事,你自己也弄一个男子解解愁闷。他若知道了,不埋怨你便罢,如若埋怨你,你就拿这两句话去驳他。他那时一定天良发现,猛悟自己作了差事,所以受此报应。这时候你再和他立约,彼此都不许再干坏事,横竖外间人是丢得掉的,你不妨马上与那人断绝往来。自此之后,包你一家人上和下睦,夫倡妇随,永远没有气恼了。”媚月阁笑道:“你说得好一厢情愿话,这是什么事,可以随着滥做。况且外间男子,有高有低,有好有歹,也不能糊里糊涂弄来,不明不白丢掉。你虽然心中如此,焉知那人愿意不愿意呢?”

  贾少奶道:“那就要你自己张开眼睛,看看人头了。昨天晚上,我在戏馆中没对你提起吗?譬如一个男人,在心中烦闷的当儿,大都去嫖堂子解闷。我们女流之辈。遇着心中气恼时,既无男堂子可玩,惟有弄一个戏子来散散心。这班人也和婊子一般,用不着讲什么情义,要他时呼之即来,不要时叱之即去,毫没牵丝。我看那裘天敏倒很讨人欢喜,你何不和他攀一个朋友,烦恼时教他来谈谈讲讲,岂不甚好。”

  媚月阁听了,沉吟不语,心想她的话果然有理。裘天敏人也并不讨厌,而且年纪尚轻,相貌又美,要和我家老爷相比,真是天差地远。我昨儿见了他,未尝不心中爱他。只因他是个唱戏的,我已作了良家妇女,若和他相识了,讲出去未免难听。虽然没外人知道,无如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我自己一人,也没这般胆量,务必要和贾少奶串通一气,才能做得。贾少奶外面待人虽极诚恳,办事也很热心,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晓得她心口是否一样。倘若偶然得罪了她,她竟替我到处声扬,还当了得。虽然老爷自己也做着错事,他有甚闲话,我不妨拿贾少奶所说的两句话去顶他。但若被亲戚朋友知道了,自己终觉颜面攸关。不过我看她的情形,听她的说话,似乎她也私识着一个人儿,或者竟是做戏的,而且昨夜那人,一定在此过宿。适才她状貌慌张,想必也很怕我知道。但我原怕她不干坏事,她若也不是正经人物,我又何须怕她,不妨和她做个连裆,约那裘天敏出来会会,有何不可。主意既定,便道:“昨儿你不是说天敏姘头最多吗?如若他恋着别处,不肯前来,岂不丢人。就使他答应来了,我和你又到那里去同他相会呢?若在外面,耳目众多,人言可畏。若在家里,他究竟是唱戏的,你我都是良家,怎可容他上门!”

  贾少奶笑道:“你也未免太过虑了。天敏虽然是唱戏的,但在下台的时候,也和贵家公子一般,面上又没挂着唱戏的牌子。便请他来家,有何妨碍。况且我家少爷,现在出门去了。家中别无外人,暂时不妨请他到我这里来,待日后少爷回家,再作区处。讲到天敏认识的女人虽多,但都是些下等的,上流的并没几个,故他昨夜见了你,两只眼睛好似偷油老鼠一般,乌溜溜的只顾向你望,可见他心中十分爱你。你若不去俯就他,他还要拚命的搭上来。你若肯约他来家,怕他不乐疯了吗。惟有一层难处,你我二人,与天敏素未交谈,陌陌生生,怎好招他前来。若教茶房去转约呢,岂不多给一个人知道。这种事愈秘密愈好,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条泄漏的门路。况且这班茶房的嘴。最是不稳,动不动拾着鸡毛当令箭,这种事被他们知道了,一定要当作新闻,到处传说,很为不美,故而务必要挽个心腹人儿,作为介绍才好。你有这样一个人吗?”

  媚月阁摇头道:“我那里有什么心腹之人,可以替我介绍戏子。你呢?”贾少奶道:“我吗,有却有一个,而且嘴也很紧,作了秘密事情,包可不致泄漏。此人非别,便是先前我这里同居那个邻会家的儿子,为人极其谨慎,年纪尚只二十一岁,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和少爷都当他小孩子一般,时常叫他上楼玩耍。我也曾差他干过几件事,他从不曾在外露过口风,故我知他口头很紧。而且他在新剧界中,认识的朋友颇多,天敏与他也很知己,不如教他约天敏到此,假说问他一件事,待见面之后,就用不着他了。幸他虽然搬出,现在住的地方,离这里还不十分远,我家王妈也认得他家,我们马上打发王妈去请他前来问问何如?”说时便命阿宝唤王妈进来。媚月阁忙止住道:“这个且慢,待我想想,再作道理罢。”

  贾少奶不便相强,说慢些也好。一面教阿宝到魏公馆唤梳头的,梳头娘姨应召即来。贾少奶问她姨太太此时是否在家?梳头娘姨回说出去了。贾少奶道:“可是在隔壁赵公馆中么?”梳头娘姨见有媚月阁在旁,便说不是的,姨太太出去有一会咧,听说到白克路陈公馆打牌去的。”贾少奶对媚月阁努努嘴,媚月阁不言。贾少奶便叫阿宝拿洋镜,自己坐下给那娘姨梳头,媚月阁坐在旁边看着,两个人随便讲讲闲话,待她梳罢头洗了面,已是上灯时分。贾少奶奶留媚月阁在家晚饭,吃过饭,又要往民瞑看戏。媚月阁也很想去看天敏,一口赞成。这夜贾少奶并不耽搁,草草抽了几筒烟,即与媚月阁同到民瞑社,仍拣昨夜间包厢中坐了。今夜两人的目的,都不在戏。一个注意天敏,一个存心拖人下水。故在天敏未出场前,两个人唧唧哝哝,只顾讲话。及至天敏出场之后,便各抖擞精神,目不旁瞬的看戏。天敏是何等角色,见媚月阁今夜重来,又见她流目送睐,心中暗暗欢喜,便也施展出生平勾引妇女的绝技,不住的把眼风向媚月阁这边飘来。贾少奶见了,暗暗伸手把媚月阁推了几推,媚月阁笑问做什么?贾少奶道:“你没看见无线电报么?”

  媚月阁道:“放屁!我不懂你这句话。”说时回转头来,微微对天敏一笑。天敏好生得意,疾忙一笑相报。这一笑不防被旁边和他配戏的王漫游所见,他一抬头见了媚月阁,暗赞好一个漂亮女人,裘老三的运气来了。又见媚月阁身旁还坐着个中年丽人,丰姿出众,装束妖冶,两只风骚眼,滴溜溜四面横飞。漫游暗想天敏有了那个,这一个该轮到我了。心中想着,也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自己一厢情愿,把眼光一五一十的向贾少奶送将过来。贾少奶原是个绝顶聪明人物,见漫游这般情形,已知他不怀好意,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想漫游的人材技艺,也不在天敏之下,我往日也很爱他,此时他既有情于我,我却不可辜负了他这一番盛意。况且媚月阁既和天敏有了意思,我也不能让她专美于前,不过我自己已有德发,势不能再应酬漫游,顾此失彼,如何是好?想了一想,暗说有了,此时德发不在旁边,我不如暂和漫游打打无线电报,横竖眉目之间,又没有什么记认。少停回家,不妨仍和德发要好,因我此时用着德发之处正多,一则少爷既走,我一个人在家熬不住这般寂寞,务必要个人陪伴。虽然漫游也有意于我,但今番还是初次,若就这样的弄他回去,非但自损身价,而且还不免被漫游瞧我不起。只可埋下这条根,待日后再图收成结果。此时看待德发,须和从前一样,不可为着漫游,将他冷淡,弄一个两面脱空,很不值得。况且德发与天敏素来相识,要拖媚月阁下水,非假手于德发不可。将来媚月阁与天敏二人,事成之后,我再慢慢的同他疏通。一面教天敏替我介绍漫游,有何不美。想到这里,心中暗喜,便把一对水汪汪的妙目钉住漫游,又将手帕掩着口,盈盈向漫游一笑。他一笑不打紧,可怜戏台上的王漫游,被他笑得骨软筋酥,心花怒放,霎时间把自己的时辰八字,和今夜做的戏情,一齐忘得干干净净,幸亏天敏处处提醒他,才得敷衍终常到了后台,忙问天敏末包中两个女的是谁?天敏道:“一个是以前有名的红倌人媚月阁,现已嫁人作了官太太;还有一个却不认识,大约也是官家的奶奶呢。”

  漫游笑道:“你交运了,这媚月阁不是和你有意思了吗?”

  天敏道:“没有这句话,你休胡说。”

  漫游笑道:“你也不必假作痴呆了,彼此都是自己人,说说何妨。方才你不曾对她笑过几回吗?此时何必瞒我,难道还怕我剪你的边不成。我问你别无他意,因媚月阁同坐那个女的,对我很有道理。我想你若和媚月阁有意思的,就托她替我牵引牵引,免得多费周折。当年我不曾替你帮过一回忙吗?你现在和尚拖了辫子,原来连朋友都不要咧。”天敏笑道:“你这人太胡缠了。老实对你说,媚月阁虽然和我笑过几笑,但还不曾上手。因这班堂子出身的人,有名叫做老吃老做,脾气最难捉摸,偶不小心,便要碰钉子,故我此时还不得其门而入,待我和她搭上之后,再慢慢替你设法罢,此时何必性急呢。”

  漫游大笑。不表二人欢喜,再说贾少奶和媚月阁看罢戏,同车回家。一路上不曾住口,只讲着天敏。到了门口,媚月阁扣门自回。贾少奶也回转家内。德发不知他们今夜还要看戏,故已一个人等候多时,一见了贾少奶,不免口出怨言。贾少奶心中很不受用,暗想我奔来奔去,施展降龙伏虎的手段,要将媚月阁制服,一半为着他这宝货,不料他还要同她瞎闹,可真算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若换了漫游,一定比他知趣些。此时姑且让他,待我相识了漫游,再一步一步收拾他便了。心中想着,口头仍以好言安慰。又说:“你且不必难受,横竖熬忍也没有几天。现在媚月阁的心,已十分活动,她很欢喜天敏,你前日不曾告诉我和天敏相识的吗?日间我意欲着王妈请你邀天敏来家,媚月阁不肯答应,她说想定了再作道理。我看这件事宜快不宜迟,她目下不过夫妻失和,常言夫妻反目,是不过夜的。他们俩虽然还含着几分醋意,但日子长了,怕也容易消灭。等他们夫妻和好之后,就怕不愿意再干坏事,故万不能由她打定主意,只可便宜行事。明天饭后,媚月阁一定还要到这里来,你别管他三七二十一,尽邀天敏来此,我自有妙用。”

  德发皱眉道:“天敏这人,我虽然认识,几年前还同我很为莫逆,不过当时不比现在,那时候他还没唱新戏,境况艰难的了不得,时常向我借几角钱用用,故和我很要好。目从他踏进新戏馆以后,眼睛一天一天的生得高了,逐渐与我疏远。有时在路上相遇,若非我先招呼他,他竟睬也不来睬我。况他现在姘头无数,据说日夜应酬,还忙一个不得开交,我邀他如何肯来。就使他答应来此,与媚月阁有了首尾,将来被姓赵的知道,岂不要和我拚命吗?”

  贾少奶怒道:“放你的屁。你替媚月阁牵了马,怕姓赵的和你拚命,难道你玷污了姓贾的女人,就不怕贾琢渠和你拚命的么?你若怕人和你拚命,又何必自己投到这拚命所在来呢?况且裘天敏久已看中媚月阁,你去叫他,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岂有不肯前来之理。到了这里,又不要你替他二人拉拢,我自有令他二人并在一块的法儿,要你耽什么忧愁。就使给姓赵的知道了,原是他自己姨太太不好,焉能抱怨别人。我料你大约不肯替我办事,或者怕我看上天敏,故而架辞推托。你不想想,我竭力拖媚月阁下水,都为着哪一个?运动至今,大功将次告成,教你帮我收收功,还要推三阻四,你也未免太自在了。你休当我们女人不中用,自己不能叫男人来家,可知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层板。我们若要天敏来此,只须写一张字条儿,教茶房交给他,管教他马上就来。所以要你去相邀,无非看得起你,你莫错了念头,当我们少不得你这个人。你今番若不给我约了天敏同来,下次你自己也不必再到这里来了。”

  德发见贾少奶动怒,顿时大惊失色,忙道:“好奶奶别生气,我并没别样意思。既然你这般说,我明儿一准替你把天敏叫来便了。”贾少奶也不做声,气呼呼的自己吸烟。德发苦苦哀求了多时,贾少奶才息怒,陪他安睡。一宵易过,次日清晨,德发有事先走。贾少奶怀着心事,卧不安枕。十二点钟没敲,就穿衣起身。阿宝见了,十分诧异说:“奶奶怎的起来得这般早?”贾少奶道:“睡不着自然早些起来,你快给我到魏公馆去看看,如若梳头的闲着,就教她来替我梳头罢。”阿宝答应一声,去不多时,已与梳头娘姨一同回来。梳头娘姨见了贾少奶,也说:“少奶奶这样早梳头,今年还是第一次呢。”

  贾少奶笑了一笑,并不多言。梳好头,又教王妈开饭吃了,才抹嘴定当,忽闻扣门声响,却是媚月阁来了。媚月阁见贾少奶已起身,各色舒齐,心中也很奇怪,说你怎的今儿特别改良了?贾少奶笑道:“我因昨天有你贵客光临,自己贪睡,丢你一个人冷清清十分抱歉,故而今日赶早起来伺候你的。”媚月阁道:“呸,你不要借花戏佛了,我晓得你心中牵记着少爷,一个人睡不着,因此一早便钻了出来,还要趁顺风拍马屁呢。”贾少奶笑道:“你这张嘴太毒,我不和你说了。请进房里坐罢。”两个人说说笑笑,讲不到一刻工夫,又听得楼下扣门声响。贾少奶高声问是那个?下面王妈答应说是周家少爷,同着一个朋友。贾少奶笑向媚月阁道:“巧极了,这周家少爷乃是先前我家同住的那个乡邻,昨天我告诉你,和天敏相识的便是此人。今儿恰巧你在这里,他也来了,真像预先约着的一般,可不是桩巧事吗!”说着高声叫王妈请周少爷楼上坐。媚月阁便要回避,贾少奶一把将她拖住,笑说:“那人不过是个小孩子,你就见见他何妨。”

  媚月阁重复坐下,侧耳听楼梯上一片脚声,渐行渐近。走到房门口,忽然止住,有个人探头向房内张了一张,贾少奶便道:“老四进来呢。”德发回言:“我还有一个朋友同来的。”贾少奶道:“既是你的朋友,就请他一同进来便了。”这句话才脱口,德发已带着他的朋友一脚跨进房内。媚月阁见了此人,不觉心头砰的一跳,原来此人非别,就是民瞑社唱新戏的裘天敏。媚月阁本来十分爱他,巴不得请他来家谈谈。此时见了他,不知怎的忽然局促起来,觉得坐着不安,回避又已不及,胸中一时没了主意。贾少奶却不慌不忙,满脸堆笑,起身让坐。裘天敏见多识广,毫不羞缩,大大方方的除下洋帽,对她二人鞠躬为礼。

  媚月阁见他行礼,免不得欠伸作答。答礼之后,猛觉一阵害羞,面红过耳,心中突突跳个不住,低着头不敢再向天敏一望。天敏就在媚月阁旁边坐了,饱餐秀色。贾少奶高唤阿宝泡茶,又问德发为何许久不到这里来玩?德发因早上才从这里出去的,闻言不知所措,只糊里糊涂答应了几个是字,幸亏贾少奶心思并不用在说话上头,口中讲着话,两只眼只顾偷觑天敏和媚月阁二人的举动。媚月阁定了一会神,暗想天敏这人,日前我虽然在戏馆中见过几次,但从包厢望到戏台上,隔有数丈地位,看来不十分真切,兼之他扮着戏,不是本来面目。听人说他下台时,面貌更比在台上时体面。今儿既在旁边,倒不可不看他一个仔细。

  媚月阁的头,本是低着的,想到这里,不由的徐徐抬起,从眼梢边放出一道斜光,对天敏溜去。不料天敏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儿,正一动不动的钉着她。自己眼光射上去,刚和他碰了个针锋相对。媚月阁脸上又一阵发臊,慌忙低下头来。但她自和天敏眼光一斗之后,好似从眼皮上带进了什么东西一般,似乎与天敏并不陌生,仿佛前世里就认得的,今生虽没交谈,彼此都是肚里明白,故而头才低下,霎时间又抬了起来,与天敏四目相视,含情欲泄。贾少奶见此光景,暗暗得意,忙向德发道:“你难得来的,今儿大约没甚公事,我想烦你写一封信给少爷,因他匆匆动身,有许多事不曾分派清楚,我又不懂这些事务,得写信问问他。楼下书房中现有笔砚信笺,省得教人搬上搬下,请你下楼去写罢。”说着起身先走。德发会意,随她走下楼去,却把媚月阁、裘天敏二人丢在房中。可巧今天贾家一班下人,都在楼下工作,竟没一个人来惊动他们。天敏四顾无人,壮着色胆,把椅子挪前一步,低声问媚月阁道:“这位奶奶贵姓?可是赵?”

  媚月阁点点头。天敏又道:“前两夜和这里少奶奶同在民瞑社看戏的,就是你奶奶么?”媚月阁道:“正是。”天敏笑道:“我前几天见了你,好似在哪里见过的一般,不过想来想去,总想不起,奶奶可记得我和你在哪里见过的?”媚月阁摇头道:“我也记不得了。”天敏又把椅子略略移前,凑近媚月阁道:“奶奶你再想想,我和你一定在哪里见过的。”媚月阁对他看了一眼道:“你这人太古怪了,见过便怎样呢?”

  天敏笑道:“见过原没怎样,倘若没见过,又像见过的一般,可就有些儿夙缘了。”说时,一只手趁势搭在媚月阁肩头上。媚月阁并不推拒,只轻轻说了个啐字。列位须知媚月阁原是妓女出身,虽然从了良,本性仍未改变。方才还有些羞恶之态,还是良心上作用。此时被天敏竭力诱惑,不由的把良心沉了下去,露出本来面目,宛似当年在妓院中一般,与天敏执手谈心,渐涉戏谑。做书的干干净净一枝笔,不愿意写他们龌龌龊龊的现象。单表楼下贾少奶与德发二人,并没有修什么书信,却躲在振武住的那间房里,横在振武和珠姐同眠的那张铜床上,盖着他二人好合时所用的那床锦被,找补今日早起损失的睡眠时间,两个人双双入梦,值睡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还没有醒。却被王妈扣门唤醒,问她什么时候用晚饭?贾少奶一想,楼上还有贵客,不知他二人此时怎么样了,即忙推醒德发,一面叫王妈就此做饭。自己揩揩眼睛,急匆匆奔到楼上,只见天敏和媚月阁二人,依旧坐在原处,一步也不曾移动。见面之后,彼此并不开口,却不约而同的抿唇一笑。贾少奶向媚月阁道:“这位裘少爷吃了晚饭,还要进戏馆去,故我已命王妈开饭,就请你们二位在这里用了晚饭再走。不过饭菜怠慢些,先此说明,望勿见怪。”天敏道:“这个怎敢叨扰。”德发接口道:“你们自家人,老三何必客气。”媚月阁闻言对德发面上一看,德发被她看得十分难以为情,忙推开了一扇玻璃窗,假说房中热得很,背转身躯,探头下望,被贾少奶一把拖开,随手带上窗,说:“你怕热,不顾别人的吗?”

  德发觉得左右不好,只得逃到外面起坐间内,一个人坐着呕气。房中贾少奶、媚月阁、天敏三人,谈谈说说,十分有兴。不多时王妈开上饭来,四个人同桌吃了。德发陪着天敏先走。贾少奶又邀媚月阁同往民瞑社看戏。漫游见了贾少奶,又和发疯似的。天敏悄悄告诉漫游,自己已与媚月阁上手。你昨夜所说那个女人姓贾,是从前财政部次长的夫人,适才我便在她家吃的夜饭。漫游听了,心热得了不得,再三求天敏替他介绍,天敏摇头道:“这事很难,因她已有一个情人,也是我的朋友,名唤周四。我若替你干了此事,被周四得知,还当了得。只可请你自己放些手段出来,吊他上手便了。”

  漫游大怒说:“你这人太没交情,我今儿记着你,将来必有报复的日子。”天敏笑说:“听你的便。”漫游愈觉火冒,暗想我的吊膀子本领,原不输于他,今儿被他如此讥笑,定必弄那妇人到手,以出我心关之气。一发狠便走到戏房门口,对着贾少奶拚命的挤眉弄眼。贾少奶也不即不离,有意无意的对他笑了几笑,只喜得漫游几乎发狂。正是:新剧艺员多猥贱,贵家眷属太疯狂。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四回受没趣狂夫丧气遭侮辱少妇寒心

  次日,天敏仍和德发结伴到贾公馆中,与媚月阁相会,贾少奶也落得让他们在房中说话,自己好和德发掩到楼下鬼混。自此之后,习以为常,两方面都不回避。好在琢渠平日欺贫重富,六亲不认,因此并无亲戚朋友上门。一班下人,只消有钱到手,那管你们作何勾当。故而两对儿都十分满意。不过贾少奶心中,仍不能忘情于漫游,屡欲托天敏介绍。又因天敏与德发十分莫逆,深恐自己向天敏说了,天敏阳奉阴违,暗下告诉了德发,那时漫游没有到手,德发先决裂了,弄得两头脱空,反为不美。虽然漫游也在转我的念头,我背着他们,一个人也可和他相识。但这班做新戏的,素以轧姘头为营业,同伙之间,每以自己相与的女人多为夸耀,若被天敏知道,仍难免告诉德发,闹出风潮。贾少奶的意思,在德发、漫游两方面,都有些儿难舍难割,左思右想,若要两面不脱空,除非设法离间德发和天敏的交情,使他二人互相猜疑,各存意见,彼此不肯将心腹相告,然后再教天敏介绍漫游来家,这件事既由他经手,将来即使他与德发重修旧好,谅也不敢告诉德发知道,自己却可双方获利。

  她存着这条念头,所以当着德发,故意装出和天敏十分亲热的模样。天敏为人,原抱着博爱主义,金钱目的,他与媚月阁相识,何尝真有什么爱情,只因闻她饶有积蓄,故竭力巴结,以图吸收她的资财。今见贾少奶自己迁就上来,心想她是财政部次长的夫人,谅必手头私蓄,也不在媚月阁之下。她既有意于我,我自然来者不拒落得和她搭搭多少可以弄些进账。虽然德发与我有朋友交情,但金钱为重,朋友为轻。朋友处处可得,金钱不可放过。怕只怕媚月阁知道,从中吃醋。幸亏我结识妇女已多,熟悉她们的性格,只消两面光,便可没事,并可利用她们吃醋的机会,使他们鹬蚌相争,自己便渔翁得利。定了主意,便也逐步和贾少奶亲近。

  德发见了,果然十分妒忌。天敏和贾少奶虽然是一派假意,不道媚月阁意当了真,心中敢怒而不敢言,暗想怪道她当日竭力怂恿我和天敏相识,原来她自己看中了天敏,因恐姓周的与她为难,故而拿我做冲天炮,弄了天敏来家,她好自己受用,不然世上那里有这般好人,将正房间让给我们,自己反躲在楼下,可知她成心把我当作傀儡,所有待我的好处,无非讨好天敏而已。念头一错,心中不胜气恼。回到家中,想着自己铸此大错,都为伯宣私了魏姨太太而起,因此又移恨在伯宣身上。其实伯宣虽然与魏姨太太在家私会了一次,也是鬼使神差,恰被媚月阁瞧见,自此之后,伯宣银行中常有公事,白天不能回家,魏姨太太连到赵公馆去了几趟,因没见媚月阁的面,故也绝迹不来。媚月阁自己家中,倒是干干净净的,反在贾公馆内弄出这件事来,只算伯宣贪淫好色之报。

  伯宣见姨太太天天不在家中晚膳,又时常看夜戏,到十二点钟过后才回,意欲说她几句,又因自己作着错事,若再得罪她,未免对她不起,故而屡次不敢开口。这天恰值他由朋友处应酬回来,腹中已有七八分酒意,见媚月阁先回,便想仗着酒兴劝她,以后不必再成日的混在外面,自己家中反无人做主,但又不敢直直爽爽的发话,先装作十分酒醉模样,在沙发上一横,脑袋搁在沙发边上,连连向上伸了几伸,再望后一仰,一颗脑袋便和倒挂似的,两眼望着媚月阁,呵呵一阵狂笑。笑罢,又道:“我的好奶奶,难得你今儿这般早就回来了,莫非在外间玩厌了吗?论理妇人家在外面,原没甚么可玩,从古以来,妇女只能在家里作事,没有只顾外面不管家事的,试想丈夫称妻子为内助,若不能在内中帮助,如何当得起这个美号呢?议到外间各处游玩的所在,原是只有男人可去,女人难得去去还可,若天天前去,还成什么体统!不信但看洗澡的浴堂,上海滩上只有男浴堂,没有女浴堂,可见得女人原不能和男人一例相比。他们这班镇日价混在外面,只图游戏,不想治家的妇女,真可谓忘却身分咧。难得我家这位大贤大慧的奶奶,看得透,玩了几天,就早早回家,真乃是我赵氏门中之幸也。”说罢,仍把两眼望着媚月阁,想等她的回话。不料媚月阁斜坐在床沿上,口中衔着一支香烟,两目上视,只不做声。

  伯宣觉得一个人自言自语很没趣,只得抬身坐起,双手按着膝盖,对媚月阁连连颠头道:“老二,你道我的话是不是?”媚月阁依然不答。伯宣霍地站起,走到媚月阁面前道:“老二,我对你说的话,你听清了没有?”媚月阁正捺着满肚子闷气,无处发泄,见他连说不休,不觉气上加气,当下将半枝香烟用力向痰盂中一扔,沉下脸对伯宣喝道:“听清了便怎样?”伯宣见媚月阁动怒,疾忙堆下笑脸道:“听清了最好,不听清也没甚要紧。不过我的意思,要请你想想明白,究竟一个女人,时常混在外面,是不是在情理之中。虽然你在外面,也并没七错八搭,只在小姊妹家中玩玩。不过你既作了我家的人,也该体谅体谅我。须知我因家眷不在上海,一个人做不起人家,所以娶你回来,要你帮我掌理内政,我自己才好专心外事,并非我不许你出去,只为家中除了你我之外,并无第三个主人。我自己是有公事的人,势不能不出去办事。家中事无钜细,全仗你一个人安排。你若也成日的不在家中,任这班下人赌钱戏谑,任意胡为,成何体统。故我劝你非遇有大不了,一定要亲身出去应酬的事,还以少出去为妙。想你也是最明白的人,大约这一点小事,还不致见怪于我罢。”

  媚月阁冷笑道:“嘿,你要我不出去吗?这却万万不能。当日我嫁你的时候,并没和你立过约,况我早已对你说明,我是适意惯的,受不了别人管束。你答应了我自由,我才嫁你。到今日你想管我,未免太迟了些。若教我管理什么家务,我们堂子出身的人,素来不懂这种花巧,只晓得饭盛到台上坐下来吃,席铺在床上横下来睡,别的一概不知。你要我治家,却是造屋请了箍桶匠了。讲到下人们赌钱戏谑,这就叫上行不效,做主人的青天白日,招着混帐女人在家干出不要脸的事,自己先失了体统,莫怪底下人不把你当作主人,任意胡为了。就使我镇日在家,有什么用,落得避开些,让别人称心快意。”

  伯宣听她话中有刺,不觉猛吃一惊,暗说:“奇哉怪哉,这件事我干得十分秘密,她如何知道?莫非娘姨告诉她的吗?但那娘姨也没明白个中真相,而且事后我曾给她两块钱,教她不准在奶奶面前多嘴。她既得了我的钱,料想也不致对人瞎说。不过听她的话,很认真的,又不像虚言恫吓,这倒是一桩疑案,此时万不能再和她多说,怕她再牵攀出什么话来,面子上很下不去,还是彼此肚里明白为妙。心中想着,假说:“阿哟,头眩得很,想是酒喝多了,娘姨那里,快给我冲一杯盐汤来。”说时便挨在媚月阁身旁坐下。媚月阁见他坐下,自己疾忙站起,在梳妆台上洋铁罐中抽了一枝香烟,划洋火燃着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吸烟,连正眼也不看伯宣一眼。伯宣好生没趣,深悔自己不该多说,招惹了她的脾气,心中十分懊恼。娘姨冲了盐汤进来,只喝得一口便说:“咸得很,不要了。”一面对媚月阁道:“今儿早些睡罢。”

  媚月阁仍不作声。伯宣无奈,只得一个人先自安歇。次日起来,用了早膳,见媚月阁还呼呼睡着,轻轻将她推醒,问她今夜可要去看戏?大约什么时候回来?媚月阁睁开眼,对伯宣看了一看,一语不发,仍闭着眼睛睡了。伯宣心中未免着慌,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气愤愤的出门,一直奔到弄口,见自己的马车早已停着。小马夫见主人出来,慌忙拉开车门,伯宣一脚跨上车,吩咐马夫加快些儿走。马夫不敢怠慢,拉动缰绳,一手拔出丝鞭,在马背上连抽二下,那匹马顿时洒开四蹄,如飞奔去。刚走到爱文义路转角上,马夫吆喝一声,车便转弯,冷不防斜刺里冲出一部黄包车来,车上坐着个年老妇人,还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那拉车的才从江北出来,全不懂行车规矩,虽然听得马夫吆喝,他还不知是什么口号,自己跑滑了腿,拚命的向前奔去,黄包车离马车不及三尺之遥,他还想越过马头,马夫见了大惊,即忙收缰,已是不及。马头刚在车身上一撞黄包车立时倒地,车夫和坐车的妇人、小孩,一齐滚在地下。伯宣见已闯祸,幸未被巡捕看见,即由车窗内伸出头来,骂那马夫道:“蠢才,还不快跑,难道等着到巡捕房里去吃官司吗?”

  马夫被他一句话提醒,也不管跌在地下的妇人小孩死活,自己策马加鞭,驱车逃逸。一阵狂奔,已到官银行门口,伯宣下车,免不得埋怨了马夫几句,走进办公室,当差的呈上一封信,说是适才药房中钱老爷着人送来的。伯宣暗想如海欠我这里二万银子,借的时候说明三个月归还,如今将次到期,我日前连去了几封信,借的时候说明三个月归还,如今将次到期,我日前连去了几封信,催他快来料理,他置之不睬,今儿送了这封信来,大约是附着银票来了。拆开一看,哪里有什么银票,只见长长的一张信纸,写得满满的许多黑字。伯宣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浮文多于正文,开场一大半是恭维话,落后才说所欠贵银行之款,承示本当即日料理清楚,惟弟现购有大批药料,目下市价平平,倘于此时脱手,难免吃亏,故请兄台鼎力相助,可否将贵行之款,展期三个月,一俟该货市面回复,自当从速售出,赶先提还贵行欠款,想兄台素性慷慨,且谊属知己,谅能俯如所请也云云。

  伯宣看罢,大为不悦,即命当差的唤那书记进来,教他写回信给如海,说此际银根紧急,来信展期一节,碍难照办。且本行定例,欠户无论钜细,须有相当抵押,足下并无抵押品,而欠款至二万之钜,已属格外通融,务请即日设法理楚,以清手续等语。书记依着伯宣的吩咐,写了一封回信,先给伯宣看过,然后加封,仍命当差的送去。如海正因橡皮股票市面不稳,心中十分着急,在药房中一查往来账,已欠了庄款十万有余,银行款也欠到六七万,虽有几处将地产货物抵押着,但还不满一个零头,倒有十余万是脱空欠的,自己手中现吃着二十万橡皮股票,不料一礼拜中,股票市价,跌去三分之二,二十万银子本钱,只值得七万几千,幸得自己外间空场面很足,而且这股票蚀本的事,还没给外人知道。倘若这风声给一班钱庄跑街的得知,他们这班人最为势利,你越有钱他越想把钱送上来给你用,他好赚你的利息。你越是周转不灵,他越要逼你还钱。因恐倒了下来,他们的欠款无着。故往往有本来不致倒闭,因被他们逼得太紧,反弄得一蹶不振的。总而言之,这班开钱庄的拚命想赚钱,胆又细得和鼠子一般,用着许多跑街,每日东跑西走,虽说是兜揽生意,其实好比雇一着班侦探,天天上门来察看你家情形如何,银钱是否活动?见你声势大的,他就低首下心,百计求你与他做些交易。见你银根一紧,他连交易也不要做了,板起一张阎王脸,拚命催你还钱。幸亏我平日交结官场,声势浩大,他们这班人,都当我不知有多少家产,都肯放给我。跑街的前来,也瞧不出我真相。否则四面一逼,只恐倾家荡产还不够呢。

  如海心中想着,恰值伯宣差人送信到来。如海见了,不免又加上一重愁闷。暗说伯宣与我素为莫逆,今番缘何逼人至此?若在平时,我还可从别处设法挪还他。此时刚巧在我难关内,各处都已用透,如何是好?幸得到期还有三四天,有自己这般脑力,三四天内,大约还不致无法可施,不如临时再作道理便了。打发那送信的去后,一个人在账房中踱来踱去,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忽然有个小伙计推门进来,恭恭敬敬的说:“老板,有人请你听电话。”如海疑心是伯宣打来逼他银子的,心中突突乱跳,三脚两步奔到电话箱旁边,拿起听筒,一开口便问可是伯宣兄,不道那边嗫嚅了一会,才有个女子声音问他是谁?如海十分诧异,还问你是谁呢?那边又隔了好一会,才答应道:“家里。”

  如海已听出是薛氏的声口,忙问你在那里打的电话,那边回言是借隔壁胡公馆电话打的。如海问她何事?薛氏答言有要紧事,你快回来一趟。如海问她什么事?那边薛氏听不清楚。如海一连问了四五次,无奈薛氏难得听电话的,拿着听筒,已在那里发抖,此时越是着急,越是弄不明白。如海赌气,摇断了电话,穿上马褂,坐着阿福包车回家。一进门只见薛氏铁青着面孔,坐在客堂正中。薛氏的后母黄氏,泪痕满面的打横坐着,不住用手巾拭着眼泪。老太太手扶拐杖,立在黄氏身旁,和她正说着话。秀珍秀英姊妹两个,都站在当地,怒目望着屋角。屋角里却是李氏,双手抱头,坐在半桌旁边,头上还包着块白布,布上隐隐露出血迹。邵氏却站在她背后,掩面啜泣。如海见了,莫明其妙。黄氏一见如海进来,霍的立起身来,带哭带说道:“姑爷你回来了,你想想天下有这等事的吗?我家大小姐嫁了你姑爷二十多年,亲亲眷眷,时常来往,从没出什么乱子。况且我薛氏门中,五房一子,谁不知道,比金刚钻还要宝贝。承你姑爷看得起,教他到这里来玩了几天,就使小孩子不懂规矩,得罪了你姑爷,或是有什么不听说话之处,你姑爷也该好好的教导他,或是告诉他姊姊,责罚他。不该就这样怀恨在心,教人将他小命送掉,这个你姑爷未免太觉对不住人了。”说罢又嚎啕大哭起来。

  如海听说,好似遇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薛氏究竟是甚么一回事?薛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是自己分派的事,你为什么不问你分派的人,却来问我?”如海更觉模糊。还是秀英看不过去,便将这段事细细告诉她父亲知道。原来薛氏还有一个幼弟,乃是他后母黄氏所生,今年才只十三岁,生得很是齐整。父母只此一子,都当他珍宝似的,如海也很疼他。那天薛氏三十九岁的小生日,差人接了他兄弟来家吃面,如海便留他住几天回去。这孩子住不几时就厌了,闹着要回家去。薛氏意欲命松江娘姨送他回去,如海说松江娘姨粗手笨脚,怕路上不小心,碰痛了孩子。横竖李氏在家没事,不如教他送一趟。薛氏也没有反对,李氏平日,很欢喜这孩子,听说教他送回家去,心中好生高兴。

  这天早起,换了一身新衣裳,喜孜孜的带着那孩子出来,雇一部黄包车坐了,径向薛公馆而去。不道才走得一半路程,也是李氏命中该有这场灾难,忽然转弯角上冲出一部马车,恰和他们所坐的那部黄包车一碰,连人带车,一齐倒地,李氏跌破了头,孩子磕在李氏身下,受伤很重,不但头破血出,左臂骨节都断了,拉车的受伤最轻,只膝盖上擦去一块油皮。当下由途人将他们扶起,唤得巡捕到来,那部肇祸的马车,已逃走得无影无踪,只得将受伤人送往附近医院中救治。李氏见医院中有外国人,吓得魂不附体,情愿让他伤着,不敢留院医治,连伤药都不肯敷,决意出来。医生见她伤势尚轻,没甚妨碍,只得由她。又见她伤口还在流血,便撕了一方白布,给她包裹,听她出院。不过那孩子伤及骨骱,必预留院调治,李氏一个人出了医院,吓得黄包车也不敢坐,抱着头步行回家。松江娘姨见她这般狼狈,满身血迹,惊问所以,李氏说明前情,松江娘姨飞报与薛氏知道。薛氏得报,大惊失色,下楼向李氏盘问明白,先给她一顿臭骂,说她不该这般粗心大意,坐黄包车怎不拣拣好歹,带着孩子,理该教他慢慢地走,不该教他上杀场似的飞跑,如今闹出这般大祸教我怎生对人。最不该的,你自己倒脱身回来,让那孩子一个人在医院中住着,倘给外国人弄坏了,如何是好。李氏顿口无言。邵氏也得了消息,站在旁边干着急,插不进半句口。薛氏见了她,反说:“新奶奶,你想想这句话是不是?”

  邵氏听了,觉得说是又不好,说不是又不好。说是的如何对得住李氏,说不是又难对薛氏,真是左右为难,把粉面涨得通红,无言可对。薛氏冷笑一声,也不更换衣服,匆匆出来,雇车回到娘家,把这件事向她后母黄氏说知。黄氏这一急非同小可,忙问她可曾见小的伤势如何?薛氏回说我也不曾亲见。黄氏更无别话,拖她同往医院中看她儿子。那时医生已把孩子的左臂衣袖褪下,用绷带药水棉花扎缚定当。头上也敷着止血药,外加白布包裹。一时不出伤势轻重。只见那孩子面白如纸,呼吸甚促,两眼时启时闭。一见他娘,不由的哇的一声哭了。黄氏心如刀绞,便要上前抱他,被外国医生止住说:“才敷的止血药,此时万不能动,一动又要流血的。”

  黄氏无奈,问医生伤势有无大碍?医生连说不妨。黄氏又问她儿子伤处可觉得痛?孩子回言头里十分疼痛,此时上着药,只觉麻木不觉痛了。黄氏着慌道:“麻木的怕是烂药罢。”薛氏道:“那也未必见得,伤药中原有防人力弱,熬不住痛,用麻剂的,大约不致有碍。”黄氏还不相信,依她的意思,最好把缚的白布解开,让她看一个仔细。外国医生不许,说病人出血过多,精力不胜,须听他好好养息。探望的人,不准久留。黄氏听说,勃然大怒,便打算和医生淘气,顿足说:“难我道自己养的儿子,都不许探望,倒要听他外国人的节制么?”还亏薛氏略知医院规矩,知道无论什么人,一进医院,都要听医生命令。今见黄氏发蛮,深恐闹出笑柄,竭力将她劝出医院。黄氏恨恨不已,忽然想起这桩飞来横祸,都由李氏而起,因即随同薛氏回家,教松江娘姨请李氏出来,预备和她拚命。

  李氏见了黄氏,吓得缩做一团,躲在屋角里不敢做声。幸得妇女拚命的本领,不及男子,男子遇着不得开交的时候,往往搬刀弄枪,妇女的绝顶能为,只有痛哭。此时黄氏见了李氏,虽然心中毒得什么似的,恨不能一口将她吞入肚内,教五脏神代她行弄,将她消化作一泡尿屎,明儿出恭时,把她监禁在马桶里过一宵,再教挑粪的押她解到田中,罚为肥料,永与尘埃为伍。无如力不从心,只可自己痛哭,口中唠叨说:“你和我薛氏门中有什么深仇宿恨,要将我家这五房一子,断送在马车轮下?你一计不成,又施第二计,把他一个小小孩子,丢在外国人的医院里,以致我母子不能相见,就使不给外国人治死,也怕不给外国人吓死么!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若是你们有什么对于我家大小姐过不去之处,也该辨辨,冤有头债有主,不能随随便便,在他兄弟身上出气。小孩子食不知饥饱,困不知颠倒,他知道什么,你们却要这样的暗箭伤人,未免太很毒了!”一边说,一边号哭不已。邵氏听她说的话夹七夹八,非但不能帮李氏出场,连自己也冤蒙不白,有口难分。李氏虽然不哭,她自己反垂泪不止。薛氏忙到隔壁胡公馆中,借电话打给如海,叫他回家。老太太听得吵闹,亲自扶着拐杖出来劝黄氏住哭。秀珍姊妹,也帮着她娘骂李氏说:“这老虔婆最是可恶,不论什么事,都要她挤在前头,倒像是个主人,动不动惹出祸来,又和缩头乌龟似的,躲在旁边,一动也不动了。”

  老太太听得,大声呵止说:“你们女孩子家,懂得什么!胡说乱道,还不给我住口。”秀珍姊妹虽不做声,犹自怒目疾视的对着李氏。李氏抱头无语。如海回家,得悉前情,并不揆情度理,却附和着众人,把李氏狠狠的埋怨一顿说:“我本当你是个人,才派你做事,谁知你简直不是个人,这许多年纪,长在狗身上了。”李氏仍不言语。如海再前向黄氏赔罪,竭力劝她楼上去坐。薛氏母女都随着上楼,老太太劝李氏好生将息,也自回房而去。客堂中只剩下邵氏李氏婆媳二人,一个呆若木鸡,一个噤若寒蝉,一个流泪,一个伤心,也没有一人前来理会他们。坐了一会,邵氏问李氏可要回房略睡?李氏方才被众人骂得昏天黑地,伤处并不觉痛。此时没人骂她了,可怪这小小伤口,是知道世态人情,见她失了势,居然存心欺她,一点儿不肯让她安稳,此时见她耳朵里清净了,心有不甘,就乘时倔起,从中作怪起来。李氏觉得伤口疼痛难当,只得依着邵氏的话,抬身站起,两个人垂头丧气的走进卧房,邵氏替她铺好床褥,服侍她解衣睡下。又因她包头的那块白布上血渍已透出外面,旁边还有血滋将出来,解开一看,伤口里兀自流血。邵氏寻思道:“方才血已停止,此时怎的又出来了?”

  原来李氏因被黄氏上门吵闹,不免着急,心血上涌,所以伤口又流血不止。邵氏见伤口上不曾敷药,想起客堂中茶几抽屉内有一包刀伤药,功能止血,忙走到客堂内开抽屉一找,这包刀伤药,已不知被那一个先下手的拿去了。邵氏无奈,只得在香炉中抓了些香灰,替李氏敷了伤口。另用一方白布包扎好了,倒一杯茶,给她喝了几口,叮嘱她好生安睡。自己回到房中,掩面痛哭,却又不敢出声,怕被旁人听得,将她笑话。一个人吞声暗泣,回想当年未嫁如海时,如海待她婆媳二人何等恭敬。就是嫁他之后,住在华兴坊时,也并没听过他半句重话。不料搬回同居以来,忽然将我抬得天般高,又忽然把我压下去。虽然待我面子上还不十分无礼,但对待李氏情形,已大非昔比,呼来叱去,竟和奴婢相仿。常言打狗须看主人面。况她还是我的长辈,他们将她这般薄待,明明不把我放在心上。这也罢了,今儿教她送那孩子回家,遭此横灾,论理并非她的过失,第一错在马车,第二该派那位拉黄包车的不顾前后。她与孩子同坐车上,身不由己,焉能怪她不是。况她这般年纪,身受重伤,已是可怜。黄氏痛子情切,与她吵闹或尚说得过去,薛氏不该纵容两个女儿,出口伤人。最不该的,如海身为男子,自应懂些情理,却也附和他们,任意将她糟塌,未免太狠心了。他明中虽然糟塌李氏,暗下便是糟塌我。我被丈夫这般糟塌,以后怎生再过日子?想到这里,泪如雨下,连中饭也不曾吃。独坐房中,痛哭一会,又呆想一会,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三点钟时分。忽然想起李氏睡在房中,不知曾否用饭,即忙下楼,走到李氏房内,见她侧卧在床,并未睡着,两眼望着房门,口中哼哼不已。一见邵氏,忙说:“你来了吗,我肚子里饿极了,你可能弄些饭来给我吃么?”

  邵氏惊道:“你难道没用中饭么?”李氏叹道:“不但没用中饭,早起我因送小舅爷回家,知道他家太太一定要叫点心给我吃的,所以连早饭都没有吃。适才你扶我上楼时,我肚子已觉得饥饿,因将近昼饭时候,我熬着没做声,不道你走之后,连鬼也没一个进我房来,也无人唤我吃饭。我亲见松江娘姨等端着菜盘,打我房门口经过,我教他们盛一碗饭来给我吃,可怪他们平日耳朵很灵的,今儿不知怎的,都变了聋子。或是我头颅受伤,声音微弱之故。叫了几声,他们都没听见。后来他们收拾剩饭回来,我又高声叫喊,他们仍不听得。我想自己起来,到厨房中与他们同吃,无如伤口疼痛,一坐起身,眼前便觉发黑,横下来倒又好了。我别无他法,只有盼望你来弄饭我吃。你怎的到这时候才来,可真把我肚皮饿瘪咧。”

  邵氏听说,心中一阵难受,两行珠泪,霎时又涌将出来。李氏反怪她说:“你哭什么?我好容易眼巴巴望得你来,你还不快些儿弄饭给我吃么?”邵氏无言,走到厨房内,见菜饭都已冰冷,想唤个人帮她凑一把火,把菜饭蒸热,不意一班下人,都像预先知道她要找他们帮忙的一般,一个个躲得不知去向。只有松江娘姨,手提着一只菜盒,从楼上下来。邵氏对她招招手,松江娘姨走到跟前,笑问新奶奶甚么事?邵氏告诉她:“里面太太没吃中饭,烦你帮我热一热菜。”

  松江娘姨笑道:“不瞒新奶奶说,适才少奶奶教我买了几样吃的东西,此时趁热,须得送往医院中给小舅爷吃。少停回来,又得叫马车送薛太太回家,实在没有工夫,请新奶奶略等一会,看别的娘姨丫头来了,教他们烧好,送到太太房里去便了。”说罢,也不等邵氏回话,笑嘻嘻的提着盒子,竟自走出去了。邵氏听说,气得几乎发昏。暗想黄氏也是一个人,李氏也是一个人。一个不过是薛氏的后母,一个虽然是我的前姑,现在却算是我的继母。同是一个人,同是一般身份,被他们这班下人看得如此轻重,固然是薛家一方面有钱,理该敬重。自己一方面贫苦,理该受欺。不过常言道:上行下效。若非主子先把我们欺侮,奴才们那里敢如此撒野。当年自己未嫁如海的时候,婆媳两口,安贫度日,身子虽然劳苦些,心中却无忧无虑,无气无恼,不料嫁了如海,没有过得几天快活日子,就被众人侮辱到这般地位,思想起来,好不痛心。邵氏一个人在厨房里伤心,又恐李氏熬着饿,自己做饭迟了,受她埋怨,只得自己到空灶下生火,烧饭蒸菜。幸她出身寒微,自己尚能操作。忙了一阵,菜饭都热了,用木盘盛着,送进房内,李氏还怪她手脚太慢,累得人望眼将穿。邵氏无言,掉转头一声长叹,暗把手巾拭去了面上泪痕,看李氏吃罢饭,又替她打水净面,一切完毕,才走出房外,背着人又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这天傍晚,光裕又来探望舅母,惊悉李氏受伤,殷勤进房看视。邵氏问他,外间可有好些的伤药。光裕没口答应说:“有有,某药店的什么膏,治跌打损伤,最有效验,我马上替你买来。”一面说,一面已连奔带跳的买药去了。邵氏见他还像小孩子一般,很觉好笑。不多时,光裕已欢欢喜喜的拿着一匣外国药膏进来,邵氏看他奔得满头是汗,心中十分感激,连连称谢。光裕大乐,喜得口都合不拢来,说:“舅母将来要办什么东西,只管吩咐我去购买便了,包你又便宜又道地。”

  邵氏点头称好,光裕心满意足而去。邵氏看那膏药的仿单,果然说治跌打损伤,百发百中,即忙替李氏解开白布,拭净香灰,将膏药敷上,重复包扎定当。不料这百发百中的药膏,一经敷上,伤处更痛得利害,当夜发烧发热,满口胡言呓语。邵氏十分着急,对如海说要请黄医生来家看看,如嫌在家不便,仍到行仁医院疗治也好。如海听说是光裕所买药治坏的,心中大为不悦,便道:“这种硬伤,有何妨碍,也用不着请什么医生。黄可安近日生意甚忙,决没空儿来此。若说到医院中去,近来院中病人拥挤,万万容纳不下。横竖就会好的,也是她自不小心所致,只可教她熬几天咧。”邵氏听他这般说,又想起从前李氏跌伤了腿,如海何等用心,何等着意,此时前后判若两人,可见他心已变了。世间男子,都没长性。只怪自己当时太没主意,一着之差,后悔无及。想到这里,又一个人垂泪不已。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五回百箱土狼狈行奸一封书妻舅交恶

  如海不肯给李氏延医调治,一半虽由邵氏失宠,一半却为自己橡皮股票亏折,心中烦恼之故。他因欠官银行的二万银子,经伯宣叠次来信催取,自己在别处,又拖欠到十余万银子,这笔钱连同自己的毕生产业,一裹脑儿置着橡皮股票,此时无法挪还,到期不归,又未免有损信用,故他愁肠栗碌,心绪万千。故李氏和他小舅子跌伤之事,并不在他心上。在当时他不过顺着众人,随声附和,骂了李氏几句。转眼之间,又都忘却,心中只管筹划怎样可以弄几万银子来还官银行的亏空。自知拆东墙,补西壁,也不是个了局,若将股票照市售出,了此债务,则马上倾家荡产,还要脱头三万有余,如何使得。且照股票现市看来,正可再买进十万八万,将来若得涨售,只消涨起一半,已足够本,倘能涨到原价,岂不可大发其财。就使蚀本,也极有限。所恨自己手中无此巨款,若能再弄他十几万银子,就可指挥如意了。这夜他睡在就床上,胡思乱想,虽不曾生出什么法儿,却一夜未得安睡。第二天早起,教松江娘姨买点心。松江娘姨知他爱吃汤团,便到附近一家糕团店内买了十六个汤团,满满装了一碗,送到房里。如海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吃着汤团,已吃了一半,偶然吃到一个豆沙馅的,才咬得一口,忽然灵机一动,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薛氏问他有何可笑?如海笑说没事没事,一面推开汤团碗,也不再吃,急急走下楼去,教阿福拖包车出来坐了,径到药房中去找他的副帐房杜先生。这杜先生字鸣乾,绍兴人,足智多谋,素号能干,而且为人极有涵养,善用冷功,一天到晚,难得见他开口,但若开口时,比快刀还要锋利。如海遇有机密大事,时常与鸣乾商议,鸣乾也守口如瓶,从没向人前吐露只字。故他宾主二人,极为相得。

  这天如海将鸣乾衣袖,轻轻一拉,鸣乾会意,随着他同到一间小帐房内,随手将房门带上,屏声息气,坐在如海帐桌旁边。如海先把右手在额角上抹擦多时,眼望着鸣乾,口中啧啧了一会,才开口说:“老杜,日下橡皮股票跌价,你知道么?”鸣乾道:“知道的。”如海道:“那天我买进二十万股票,你也知道了。”鸣乾道:“是的。”如海道:“我的根柢,也瞒不过你,连头带足不及十万,现在就这股票一项上,已吃亏到十三四万,倾家荡产,还嫌不够,如何是好?”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鸣乾也不做声,眼望着如海,等他续下去讲。如海却并不接续前言,又说:“老杜,你替我想想,有何法儿可以补救呢?”

  鸣乾虽然足智多谋,却经不起如海这句话,竟问得他目定口呆,无言可答,半晌才说:“这个这个别无他法,只有请东翁暂将股票捺一捺,待市价涨起之后,再行脱手,就使不能到本,也可少吃些亏。”如海道:“这个我何尝不知,无如官银行里的二万银子,赵监督已函催多次,前天不是你写的回信吗?我教你照实写,你说股票营业,近于赌博,传出去有关大局,故以药料二字混称。如今赵监督复信到来,仍然不肯通融,责令如期归还。我如今百孔千疮,处处都是亏空,除却卖脱股票,又从那里去调这二万银子还他呢?”

  鸣乾想了一想道:“事已如此,好在赵监督与东翁是要好朋友,他信中虽说不可展期,但玩其语气,似乎未尝不可通融,只消有相当的抵押品,东翁何不将股票暂时送往他处抵押,叮嘱他不可告诉外人,待市面回复,再行提出售去,还他应得之数,岂不是两全其美。”如海道:“此法未尝不可暂救目前,但那天我们的回信,只说买着大批药料,并未提及股票,现在突然将股票送去,他若因这股票正在飞跳横跌的当儿,怕担风险,不肯收受,或说你既有大批药料买着,何不将药料暂低,那时我手中既无药料,若据实告诉他,药料便是股票的代名词,则欺蒙朋友,不免被他看轻,何况还要托他代守秘密,显有不可告人的隐衷。那我自己的真相,岂不被他一览无余了吗!就使他徇我的情,不将这事告诉外人,但他也是个外人,自己的秘密,即已给他知道,从今以后,时时刻刻有泄漏之虑,将来办事,岂非更多一重辣手。”

  鸣乾摇头道:“东翁这般虑得周密,可就难了。”如海道:“我却有个法儿,不过这件事我一个人难以为力,非得借重你不可。你若能帮得我的忙,又能牢守秘密,我不妨说出来试试,否则就此作罢。”鸣乾笑道:“东翁说哪里话,做伙计的承东翁提拔,得有今日,阖家老幼,都靠着你东翁吃饭,莫说些须小事,要做伙计的效劳,就使叫做伙计的断头沥血,赴汤蹈火,做伙计的也心甘如饴。”如海大喜道:“难得鸣翁如此忠爱,真乃我钱某之幸也。鸣翁请上,受我一拜。”说着起身打了一恭,鸣乾慌忙还礼不迭道:“东翁休得如此,真要折杀做伙计的了。”二人行礼已毕,重复坐下。如海对鸣乾道:“听说鸣翁在城内开着一家红木作场,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

  鸣乾开作场这件事,本瞒着如海,因他空手进药房的,数年之间,居然开店,不问而知是赚着东家的余润,故他在同事面前,也瞒得铁桶相似。偶然有人向他取笑,叫了他一声老板,他便恨如切骨,深恐这两字,传进如海耳朵里去。其实如海早已知道,因鸣乾是他得力这人,有些事都随随便便,不和他计较。鸣乾还以为如海是模模糊糊的,今被他这一问,出于意外,顿时面红耳赤,暗暗惊异,心想这话奇了,我开红木作场,与他何干?若说我开店本钱,是在他哪里作弊赚下来的,如今他自己别处蚀了本,要将我这笔钱索回,这句话万万说不过去。况且店中作弊营私的,也不止我一个,他为甚么不去找别人,却来寻我。若因我开着店,要向我借钱,老实说,我这宝号,暨家眷等,还不值一千块钱,就给他济得什么事。但不知哪一个天杀的告诉他的,还幸他只知皮毛,不十分仔细,不如推说别人开的,自己搭股便了。鸣乾想罢便道:“东翁有所不知,店果然有一家,但不是做伙计的所开,因做伙计的于红木一道,全系外行,如何可以开店。更兼依人作嫁,也没这许多本钱。只因我家有个邻舍,向做红木生意,要纠股开一个小小作场,专做红木零件,缺少一股,由那人的妻子向内人说了,内人情面难却,再同做伙计的商议,这一股股本虽只一百块钱,但做伙计的,一时哪里有这笔现款,只得求几个朋友,合了一会,凑足此数,才算做成了一个小股东。近来叨天之佑,竟得有些余利,不知东翁何事问及?”

  如海听说,笑了一笑道:“搭股不妨,只消鸣翁与红木作场有些儿关系,就容易着手了。我便要请教你一件事。你们红木作场内有一种假红木料,据说是土箱板做的,不知确否?”鸣乾道:“果然有的,因土箱板木料,纹细质沉,很充得过红木,莫非东翁要办什么物件送人吗?”如海笑着摇头道:“现在民国时代,这种滑头的官场礼,久已革除,我还办什么东西。不过我却要托你们作场内办一百只大土木箱,须要底盖完全的,不知能否在一两天内办到?”鸣乾听说,恍然大悟,禁不住呵呵大笑,随向如海附耳说道:“东翁要这许多空土箱莫非如此如此吗?”

  如海闻言,笑着骂鸣乾道:“你这精灵鬼,果然又被你猜着了。我因自己素来不做这种生意,倘去收买土箱,不免被人疑讶。你作场内既然用此材料,只须说有大批定货,缺乏材料,就可尽多收买,决不致有人生疑。收得之后,趁夜送到我栈房内,如法泡制。横竖我又不是拿他卖钱的,只须暂时将他做个抵押品。待股票脱手之后,仍可赎回来,消灭无迹。除却你我和几个动手的以外,别无旁人知道,岂不是一桩极妥善的事吗!”鸣乾连称佩服。又道:“一百只大土木箱,一时虽不容易收集,好在我自己店内,现有十余只,同业中谅也必有存着的,只消多出些钱,数日之内,定可收足。”如海道:“事不宜迟,愈速愈妙。最好今天就有,价钱不计,买后连同车钱,一并付我的帐上便了。”

  鸣乾见他不惜重资,心中暗暗欢喜。估量这个差使办下来,又可赚他几百块钱。当下辞了如海,急急进城干事去了。当夜鸣乾果然弄了许多土箱,鬼鬼祟祟的送进栈房。如海亲自督同几个心腹栈司,连夜制造,不消三夜工夫,早已布置定当。这天正是官银行借款到期之日,伯宣一到办公处,马上打电话给如海,教他今天两点钟前,务必将这笔借款料理清楚。如海接了电话,即忙亲自往官银行拜会伯宣。见面之后,如海先进了许多抱歉的话,然后说所欠的二万两银子,本当早日归还,只因我所买的那批药料,暂时不能出售,故无款可归。尊处如不能展期,只可将货物暂做押款,划还旧欠。伯宣听了,沉吟有顷道:“你买的什么药料?搁起这许多银子。”

  如海微微一笑,向伯宣附耳说了几句,伯宣骇然道:“一百箱大土么?目下土价,不是涨起三千多两银子吗?一百箱岂不要三十余万,你为何不快快脱手,这笔利钱吃在身上,也着实不轻呢。”如海笑道:“脱手么,谈何容易。我不等他涨到四千以外,决不脱手。老实说,我们不做生意则已,既做生意,担着这大风火,非赚他十万八万不可。”伯宣摇头道:“你这人真是痴子,你捺着这许多土待怎样呢?”如海道:“我既告诉你,你别替我在外间胡说呢,这件事不能不秘密些。因这班土商,都不是好东西,若知外行人手中捺着现货,我们一定不肯抬价,那时我的机会就被你耽误了。不然你催我还钱,我只消拿十箱八箱土出去卖卖,已足够二万银子,又何必等到今日之下,还是空口说白话呢。”伯宣笑道:“我又没发痴,何必泄漏你的秘密。”

  如海道:“这个自然。不过我自己还有些儿担忧,这票货物都堆在我自己栈房内。但这种东西,不论外行内行,都可一望而知。兼之我栈中进出的人头最杂,难免被人传说开去,故我还打算换一个地方堆藏。你这里不是有寄堆客货的栈房么?不知可堆得下这一百箱东西?”伯宣笑道:“那怕一千箱一万箱,都堆得下,只销你照付栈租罢了。”如海道:“栈租小事,不过栈单须做十张,以便随时提货。还有栈单上的名字,只须写海记二字,不必填我的名字,免得被人知道是我的货。”伯宣道:“这些都可使得。”如海道:’如今又该讲正文了。我想此货堆存栈房内之后,就将十箱的栈单,在你这里做二万银子押款,划补前欠如何?”伯宣点头许可。如海大喜道:“如此我即刻教人将一百箱大土送到你栈房里,以便饭前打出栈单。”伯宣道:“那个慢些不妨。”如海笑道:“这是你自己打电话教我两点钟前务必料理清楚的,我决不失约。”

  伯宣大笑。如海回到药房,命鸣乾马上雇车发货。鸣乾早有准备,立时叫了几部榻车,将栈房中一百箱大土,抬出装上,亲自押解,向官银行栈房而来。如海又到银行中邀同伯宣,知会管栈的开门收货。伯宣见这一百箱大土,箱箱都有洋关烙印封条,一阵阵土气触鼻,心中并不怀疑,命管栈的小心过磅堆放,自己与如海同回办公处小坐闲谈。不多时鸣乾拿着管栈的收条进来。交给如海。如海递与伯宣,伯宣命人拿往栈单处打了十张栈单,抽出一张,另做了二万银子押款凭据。如海签了字,怀着栈单走出银行,不由的心花怒放。当天就把这九张栈单,另往别处押了十余万银子,又买进了十万橡皮股票,安心等候涨价发财。私下送了鸣乾一千声钱,以报他出力之劳。鸣乾好生得意,如海也喜气融融。回至家中,在榻上一横,自己思量,几日前还愁没银子还债,如今居然稳渡难关,而且有几万余款橡皮股票也添买了,可称得色色如愿。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话真说得一些不错。想到这里,哈哈大笑。不防薛氏在旁边冷笑一声道:“别喜欢罢。自己摸摸头上看,一颗绿帽子,早给人暗暗戴上了。人家正在替你难受,你自己还要快活,亏你羞也不羞?”

  如海惊道:“这话怎讲?我戴绿帽子,难道你偷着人吗?”薛氏冷笑道:“嘿,我为的是不能偷人,若能偷人,这顶绿帽子也不待今日才给你戴了。你自己肚里明白些,除我之外,就没有给你戴绿帽子的机会了吗?真是一只笨牛。”如海呆了一呆道:“你说的是她吗?她现在足不出户,到哪里去偷人?你别多疑心罢。”薛氏道:“但愿如此的最好。俗语说的:会捉老鼠猫不叫。越是足不出户的,越会偷汉。你没听得唱小书的有句老话吗,叫做私订终身后花园,后花园原是在家内的,何必出户,这班千金小姐,还能私订终身,不过所订的不是外人,无非自家亲戚而已。”

  如海默然半晌,才开口道:“这几天我药房中公事很忙,回来极晚,不知光裕还天天来不来?”薛氏笑道:“他是你至亲,就天天来望望外祖母,也是他一片教心,不会有甚么事的,你别多疑心罢。”如海不言,解衣自睡。次日仍出去办事。薛氏待他走后,把松江娘姨唤进房内,吩咐他道:“从今天起,陈家少爷到这里来,若和新奶奶讲话时,你不必再站在旁边。倘在房内,你索兴替他们放下门帘,也不必窃听他们的说话,尽避得开些。”松江娘姨道:“那天奶奶不是教我留心听他们讲什么话,天天回来告诉奶奶知道的吗?如今怎的又不要听了?”薛氏道:“你莫管他,只顾依着我的话行事,我自有道理。”松江娘姨不敢多言,走出房外,口中咕哝道:“人说十年三反覆,我家这位奶奶,一天工夫,也不知有多少变卦呢!”

  薛氏听得真切,也不理会。松江娘姨径到李氏房中,见光裕还没有来,只有邵氏坐在床前,陪着病人,自觉没意思,随口假说太太可要用茶?邵氏因李氏脑部受伤不能起坐,一坐起便要头眩。如海既不肯延医,下人又怠于服侍,只得亲自侍候在旁,以便递茶递水。如今听得松江娘姨问她茶水,颇出意外,慌忙赔笑道:“多谢你,太太才吃过茶,暂时不要。”

  松江娘姨乘间退出外面,坐在客堂中等候光裕来家,好遵着薛氏命令行事。这天光裕仍到傍晚时分才来,他晓得李氏因伤头眩,自己买的膏药,未见功效,急切不得个孝敬法儿。今天偶见报上登着中法大药房艾罗补脑汁的广告,忙去买了半打,兴匆匆的捧着,送到钱家。走进门也不先往老太太处问安,一脚走进李氏房内,放下药包,掏出手巾,抹一抹额角上的汗,笑嘻嘻对邵氏道:“那天的药不灵,今儿这个药,治头眩最有效验。”说时便把药包打开,将补脑汁取出,一瓶瓶陈列在邵氏面前。自己拖一张凳在她旁边坐了,面有德色。邵氏因他前回买的药膏,满口灵验,用时非但无益,而且有害,此时不十分相信,见他来意甚盛,却之不恭,只得含笑称谢。光裕得意非凡。外面松江娘姨见他二人促膝谈心,即忙偷把门帘放下,蹑足走到客堂里。不道客堂里有一个人站着,却是他主人如海。松江娘姨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倒被他吓了一跳。如海低声问他:“适才进去的是谁?”

  松江娘姨回说是陈家少爷。如海变色道:“他现在哪里?”松江娘姨答道:“在李家太太房内。”如海颤声道:“房中还有何人?”松江娘姨道:“还有新姨太太一个,别无他人。”如海听说,脸都青了,更不多言,大踏步走进里面。松江娘姨见势头不好,慌忙上楼报告薛氏去了。如海走到李氏房门口,见门帘垂着,格外生气,暗想不知他们青天白日在内作何勾当,意欲直闯进去,看个明白,又恐他们规规矩矩的坐着闲谈,不做坏事,自己盛气而入,无可发作,反难下场,只得先将门帘揭起一角,向内张望。只见邵氏与光裕犄角而坐,桌上放着许多玻璃药瓶。光裕手指一瓶,似乎在那里讲仿单给邵氏听。邵氏点头微笑,夹着床上李氏哼哼声,并无别样举动。如海见此情形,火气已平了一半。暗说幸亏我不曾冒失,他二人并没调笑,我若一团火的闯了进去,岂不彼此难以为情。想罢便要回身,忽见薛氏站在屏门口,满面笑容,对他招招手。如海走至跟前,薛氏问他看见什么没有?如海道:“没什么。”

  薛氏笑道:“你也太聪明了。别人不是痴子,有老婆子在旁,任你怎样急色,也决不致干出什么把戏来。我且问你,你和那人相识之初,可是也当着老婆子干的事吗?”如海想起前情,不觉赧颜一笑。薛氏又道:“最奇怪的,那年老婆子跌坏了腿,你才和她相识。今年老婆子跌破了头,光裕又和她相识。大约这老婆子专把跌伤作她媳妇偷人的引子的。当年她儿子娶她时,不知那老婆子也曾跌伤什么没有?”如海还未回言,薛氏又道:“你当日因老婆子受伤,请她进医院。如今光裕因也她受伤,请她吃药。你请她进医院,怀着满肚子鬼胎。光裕请她吃药,却是一腔的好意,你不要弄错了呢。”

  如海被他一语提醒,顿时又怒气勃勃,回身便走,薛氏将他一把拖住道:“你往那里去?”如海道:“我到房里把那不怀好意的小畜生赶出去。”薛氏道:“呸,亏你还是个办事的人,连这些都不明白,光裕虽然别有所图,但并没有什么凭据,你也不能破开他的心肝来化验。”如海怒道:“怎说没有凭据,他送药便是一个凭据。”薛氏笑道:“这句话只能你说,人家万万听不进。他因李家的老婆子受伤,你没给她请医调治,故而买药相送。说出来谁不道他是一片好意,你怎能说他送药就是引诱你小老婆的凭据呢?”如海顿足道:“照你这般说,难道由他两个搅去不成?”薛氏道:“那就要你自己放些治家手段出来了。不过光裕一方面,万万不可得罪,给你姊姊知道生气。”如海道:“呸,你们女流之辈,有何见识。就使我不当面打发他,也决不许他两人再在一房间内捣鬼,你瞧我的手段便了。”

  如海说罢,洒脱了薛氏的手,走到外书房内,气愤愤的坐下,抽出一张信纸,磨了一砚池墨,执笔在手,想写封信给光裕,教他远处他方,不必再来缠绕。又因光裕是读书人,不容易打发,自己生意信虽然写惯,但对于读书人的信,从没写过。况且这封信和办交涉的公文一般,稍有不妥,定遭驳回,不能不加倍慎重。好容易思索多时,才勉强凑成了一封信,自己默念一遍,觉得言言有理,语语中肯,不由的自己点头称妙。也不另加信封,就教松江娘姨拿进去,交给陈少爷观看。松江娘姨依言,送到李氏房内。那时光裕还同邵氏讲着话,见松江娘姨递给他一张字纸,不知就里,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君子自重。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男女授受不亲,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汝我叨在至亲,况我乃汝之舅父耶。汝小舅母年轻无知,汝宜原谅之也,汝不能转念之也。汝若转念之,是禽兽而男盗女娼者也,可乎不可乎!今与汝约法三章,汝来我家,客堂书房,汝可坐也。老太太房间,汝可进也。舍此之外,汝不能去也。如欲去者,面斥莫怪矣,勿谓言之不预也。切切此白。钱如海鞠躬光裕看了,不解所谓。思索多时,才知他用意所在,不觉面涨通红,忙将信纸揉作一团,塞在自己裤袋内。邵氏问他谁的信?光裕回说不是信,不知松江娘姨在哪里拾来的一张旧字纸儿,毫无意思。说着站起身道:“我还有别事,就要去了,这药你每天三顿,调给你家太太吃,不可间断。吃完之后,可教松江娘姨带信,我再替你买来。”

  他说这句话,隐含着自己已被如海干涉,不能再来之意。想起数月苦功,化为流水,不禁一阵心酸,几乎流下泪来。邵氏那知其意,只答应了一声慢请,光裕出房,也不上楼辞别薛氏,急急走出他家大门,回转身把右手紧紧握着拳头,向内空打了几下,学着翠屏山石秀的口吻道:“我再也不来了。”里面如海亲见光裕走了出去,知是一封书的妙用,心中暗喜,得意洋洋的走进李氏房中,在邵氏面前一立,手指着台上的药瓶道:“这东西从何而来?”邵氏冷冷的答道:“都是你外甥光裕拿来的。他虽然一片好意,我却不敢再用他的药了。”如海冷笑道:“你怎知他是一片好意,看来他待你好得很呢。”

  邵氏一怔道:“少爷,你这句话从何说起?他为什么待我好?我与他有何关系?他不过是你的亲戚,因见老的有病,送了药来,你说他不是好意,难道倒怀着歹意不成?”如海道:“这有什么不容易明白的。譬如有个男子,对着一个女人,今天送香水,明天送花粉,面子果然是一片好意,请问他暗底里究存着个什么意思呢?”邵氏听说,气得面色改变道:“他送的是药,怎能以此相比。况且这药又不是我吃的,他送了来,我怎能不受。若不受他,岂不得罪了你家的亲戚!你若怕他不怀好意,为甚么不教他不上门呢?”

  如海道:“对咧,适才我已写条子给光裕,命他不必再来。他从此以后,未必再有这张老面皮进门,只愁你记挂他没处相会罢了。”邵氏怒道:“你今儿这些疯话,究竟从哪里说起?谁又记挂着什么?”如海呵呵大笑道:“梅子已经黄熟了,还要卖青呢。好规矩的人儿,当年怎样和我相识的?”他这句话不打紧,只气得邵氏浑身发抖,无言可答,心中只觉一阵难受,两行珠泪,不知怎的,从她眼眶中直冒出来。如海冷笑一声,径自回身出房去了。邵氏放声大哭。李氏本已睡着,此时被邵氏哭醒,睁开眼睛说:“咦,好端端的怎又哭起来了?人生在世,心须要放得平,你不想想,当年我二人何等困苦,自你嫁了这里少爷,才得有吃有穿,色色受用,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时常啼啼哭哭,若被少爷看见,岂不生气。快快放安分些罢,免得累我这口老米饭吃不成了。”

  邵氏听了,益发难受,也不做声,自己拭干了眼泪,向李氏点点头道:“娘睡一会罢,我上楼去了。”李氏道:“上楼也好,但你千万莫再哭了。须知少年人都有一个喜星,喜星最怕的是哭。你若天天多哭,把喜星吓跑了,那时交着晦气星,可就一生一世,没得过快活日子咧。”邵氏并不回答,低着头出来,预备回到自己房中,痛哭一场,以泄胸中闷气。她卧房本在楼上,上楼时须从老太太房门口经过。老太太见了她,高声道:“新奶奶,这里来。”邵氏不敢不依,应声入内,见老太太正靠着窗摺锡箔,面前点着一枝香,这是老太太日常的工课。大凡老年人,多有一种迷信。老太太自信天年不远,深恐在阳间虽有儿子赚钱给她用,到了阴司,没人赚钱养她,所以趁自己尚在阳间,把儿子给她零用的钱,买了许多锡箔,先行积蓄,预备死后,在阴司做一个鬼财东。她这银锭制造厂开办以来,出货着实不少。大筐小篓,也不知藏着多少。而且只只锭内,都有她亲口念的心经。据说有锭无经,阳世虽没分别,到了阴间,就大有高下。譬如银子没有成色,用时不免折扣。老太太格外考究,亲自加工制造,所以没一只不是银水充足,杂色全无的。闲话休提。再说邵氏走到里面,站在老太太旁边道:“太太唤我何事?”

  老太太道:“今儿老的头上好些吗?”邵氏道:“好虽好些,但仍抬不起头来。一抬头便要头眩,不知是何缘故?”老太太叹息道:“年纪大了,最怕的便是有病,一有病很不容易脱身。你们少年人说来不信,待到我们这般年纪,就能尝着这老病颠连的滋味了。”说时抬头见邵氏面有泪痕,惊道:“你莫非哭过了么?我知道了,大约你为着老的有病,心中伤感唉,这又何苦呢。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暂时病了,慢慢自会好的,你年纪青青,何必哭坏了自己身子。”邵氏口虽不言,眼泪又夺眶而出。老太太见了,越发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忽又转念道:“是了是了,看来又是如海欺侮你了。适才我见他夫妻俩鬼鬼祟祟,在我房门外讲了半天,我因耳聋,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想必又是商量欺侮你的法子。可怜你小小年纪,怎经得起人家暗算。但是吃亏人常在,为人作事太奸恶了,老天不能容的,我劝你暂时忍耐,只消张大了眼睛,看那人的结局便了。”

  邵氏听说,才知如海又听了薛氏谗言,将她凌辱。幸亏老太太明言点示,不觉悲感交作,泪下如雨。老太太百般劝慰,邵氏才收涕回房,一个人独坐呆想,觉得如海虽轻信谗言,但对待自己,未免太过。他重提当年故事,明明说我和他相识,也不是明媒正娶。即能相识他,难保不相识别人。这一拳固然打在我痛处,但他全不想那时我还寡居,他自己百端诱惑,我因他用情极厚,难以自持,才与他有了这段痕迹。如今我已嫁他,而且光裕又是他至戚,分属小辈,我一误焉肯再误,他不该行意将我刻薄,夫妻情义全无。加以薛氏笑里藏刀,鬼计百出,当着面甜言蜜语,转了背暗箭伤人,真令人防不胜防,这种日子,如何过得。依我意思,便该早些自谋归宿,免得将来再受磨折。无如丢不下老的,我一去教她如何度日。她为人作事,又十分糊涂,不明好歹,只图得过且过,说的话很不中听,而且惹祸招非,往往闹出岔子。现在这场病,无药无医,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痊愈,这里只有老太太一人,和蔼可亲,出言吐语,仁慈得体,看待自己,也和自家儿女一般。自己还亏了她,才能站得住脚。不然,准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可怜邵氏一个人胡思乱想,以为有了老太太,知便是泰山之靠,岂造化弄人,偏要把她这座靠山推倒,才觉快意。

  这夜老太太吃罢晚饭,回房时偶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交。她老人家素有痰疾,不时发作,此时身子向下一倒,这块湿痰也就借题发挥,直拥上来,将喉管堵住,老太太顿时厥了过去。众人慌忙将她抬到床上,竭力救治。邵氏正在李氏房中伺候她晚饭,闻声出来,帮同叫唤。不多时,老太太悠悠醒转,开眼对众人望了一望,重复闭下。薛氏听她喉际呼呼的痰响,很觉有些害怕。这时候才只八点多钟,如海坐着包车出外应酬去了,家中尽是女流,彼此面面相觑,无法可施,只可坐待如海回家,再待延请医生。不料老太太喉间的痰声,越响越利害,响到后来,竟和木工锯木的声音一般无二。约有一顿饭工夫,老太太忽然圆睁双眼,挣着要坐起来。薛氏慌忙上前搀扶,老太太用力洒脱,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握住了邵氏的玉腕,颤声道:“我要去了,只可怜你……”说到这里,喉管中的一响,两眼发白,身子向后一仰,霎时又厥了过去。众人齐齐叫唤,薛氏因老太太方才不曾理她,反同邵氏说话,心中很不受用,站在旁边,看他们叫唤,自己并不开口。可怪老太太仿佛知道的,因这一回少了一个人叫唤,便赌气不肯回来。从此一厥,竟溘然长逝。众人叫唤多时,见已不救,才放声大哭,邵氏肝肠寸裂,直哭得死去活来。正是:已痛失身联怨偶,何堪挥泪哭慈姑。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六回薄命女空门悲祝发负心妇醋海怒掀波

  老太太死时,如海还和一班朋友,在妓院中欢呼畅饮。家中人因不知他应酬所在,未能报信。及至他席散回家,已不及送终,老太太挺尸在床,蚊帐也拆去了。薛氏、邵氏和秀珍姊妹,都围绕在床前哭泣。如海见了,免不得流了几滴眼泪,教薛氏等不必再哭,快把老太太的寿衣检出,替她换了贴身小衣。又把她生前穿的衣服,连同锡箔宝锭竹丝灯,一并搬到天井中焚化。一面叫车夫到药房中唤了几个学徒栈司,来家陪夜。顺便请杜先生,明天一早就来帮办丧务。又因老太太生前颇信尼姑,随命松江娘姨到附近长寿庵中,雇几名姑子来家念夜经。家中本有现成白布,连夜雇了四个缝工,赶制孝衣。忙忙碌碌,乱了一夜。次日破晓,鸣乾来了,如海便将发丧一切,托他料理。上海租界章程,死人不能久停,择定当天午后三点钟入殓。幸亏寿材是现成的,安在长寿庵中,抬来就是,诸事尚不十分局促。鸣乾办理婚丧各务,原是老手,当即命人雇了一班吹打,并茶担执事,僧道赞礼人等,摆开孝堂。又将向通庆吊人家名字,抄了一张,交给如海,勾出若干,以便分发报丧条。无非是倪俊人、魏文锦、赵伯宣等一班朋友,以及陈、薛两门亲家。惟有陈太太在未接报丧条之先,早已得信。陈太太因姆女之情,未能亲自送终,在家哭了一顿。浩然说:“老太太年岁已高,又是无疾而逝,正可称得福寿全归,你又何必悲哭。”陈太太骂他不近人情,当即换了衣服,教浩然陪她同去。浩然生平,最怕和女人同行,听了便说:“这是奔丧,又不是双回门,何必夫妻俩同往。你可同光裕和他媳妇,娘儿们先去,我随后再来便了。”

  陈太太不依,浩然无奈,只得换了衣服,又教光裕夫妇一同前往。光裕因昨天被如海一张字条逐出,心中很不愿意再往。无如这句话说不出口,又被父母催促,情知难以推却,只可委屈从命。四个人一同出城雇车坐到钱家,陈太太一进门,便妈天妈地的哭进孝堂去了。浩然父子,有人传出孝衣,给他们穿上,然后在灵前叩了头,就在孝帏外面回拜。另有几个亲戚,帮同招待吊客。如海扮着孝子,坐在孝帏以内,并不露面。光裕十分感激这重孝帏,因仗着他得与如海里外隔绝。不然彼此照了面,岂不难以为情。这天鸣乾最为忙碌,他询知如海当天便要出殡,为的是家中客堂并不很大,难以停放棺木,故借平江公所殡房暂厝,业已挽人接洽定当。呜乾恐送丧人多,巡捕房规矩,出殡满一百人者,便要照会。又去打了一张三百人送丧的照会,教人到马车行中定了二十部轿车,多用临时再添。又因如海喜欢显焕,添雇了一班军乐队,一班清客串,还有各项出殡仪仗,应有尽有。这场丧事,果然办得非常热闹,待到回丧转来,已是黄昏时分。鸣乾又替他开消了一切排场,摘了一张清帐,交给如海。内中只有七成实数,其余只好算是他的酬劳了。如海因须在家守制,药房中各事,俱托鸣乾暂时代理。鸣乾是何等人物,一朝权在手,自然营私舞弊,又不知被他捞摸了多少,这就叫黑吃黑,恶人自有恶人磨。如海赚钱,不由正道,就有鸣乾等从中侵蚀,岂非天道好还,报施不爽吗!如海身子虽在家中,市面上消息却很灵通。因他手中捺着大宗橡皮股票,时时刻刻等候机会脱手,故每日呜乾常派学徒到他家通报市情。说也奇怪,这橡皮公司中好似知他手中吃着大宗股票的一般,故意同他为难,市面有跌无涨,比较前数日,又缩去三份之一。据说这家公司招足股份,在英国殖民地种植橡树,不意这所在地瘠天寒,种下去的树,一时不易发育,因此股票有跌无涨。倘若再过几时,橡树枯槁死了,这股票势必变作一文不值。如海得此消息,好生着急,在家无法可施,只顾寻人淘气。薛氏便乘间告诉如海说:“你娶的这位好新奶奶,一天到夜,百事不管。这几天我们忙得要死,她连人面也不见,天天钻在老婆子房内,陪着那活死人。这还罢了。可怪她见了我们,就和欠她什么冷债似的,板着面孔,鼓起一张嘴,倒挂着眉毛,眼眶子里常拖两条眼泪,放出寡妇面目,不住的长吁短叹。说她哭老太太呢,世间小老婆骨头,决无这般孝顺之理。看来还因你把她心爱的人儿撵走之故,你既不能陪她天天作对,夜夜成双,因何还要这般杀风景,不让她弄个人来散散心呢?”

  如海听了,怒不可遏。当即奔到李氏房中,见了邵氏说:“你一天到夜,躲在这里,干些什么””邵氏被他问得迷迷糊湖说:“我有什么可干。只因娘头上的伤,还没平复,抬不起头,这班下人太太,又没一个肯听她使唤,故我只得亲自在此陪她,帮着她递递茶水罢了。你存着什么意思呢?”如海听说,哼了一声道:“好一个老祖宗,一定要人伺候,我只道姓钱的老祖宗都死了,不道这里还有一个呢。老实说,一家人家,要多一个人口,多供给一只饭碗,原指望多一双手脚帮忙,若多贴了口粮,还要贴手脚去服侍她,那就不如少一个人了。”李氏睡在床上,听如海这般说,慌忙接口道:“少爷休得生气,原是我的不好。我以为些须小伤,数日内容易平复的,不知怎的带动了眼睛,一抬头便要眼花头眩。我年纪虽老,素来手脚很健,想必少爷也知道的。这一遭委实为病所困,并不是偷懒怕做生活,要人服侍。我因不敢劳动你家娘姨丫头们,才教她在此陪我。少爷若有别事要差遣她,尽可吩咐她前去,横竖老婆子是无关紧要的,只消随时进来递一盏茶水给我就得了。”

  邵氏在旁,听了他二人的说话,气得浑身发抖,无言可说。如海呵呵一阵狞笑道:“难为你这时候倒明白了,你这病到底几时可以好呢?”李氏连说:“快就好了。”如海一定要逼她说出一个期限,李氏好生发窘。邵氏实在看不上眼,不禁勃然作色道:“害病的人,谁能自己作主,几时可以痊愈。况你又不肯替她延医调治,教她一时怎能就好。请问你究要我们娘儿两个扛呢抬呢?还是做什么生活?况且我们也不是出来帮人家,才投靠到你这里来的。吃了安乐饭,累做主人的中心不舒服。当年我们若要自做活计,未必不能糊口。只为想过舒服日子,要吃安乐饭,才肯嫁你做小老婆。当时你不曾亲口答应我奉养老的么?缘何口血未干,就此变卦。你也是场面上的人,亏你讲得出这种话来。”说着哭了。如海怒道:“好好,你敢挺撞我么?你可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怎不张张眼睛,嫁一个有家私有身份的,呼奴使婢,堂上一呼,阶前百诺,那时才能使你适意。可惜你眼珠儿不曾看准,嫁了我一个生意人,不能不自家动手。你不信出去看看,身份比你大些的人儿,也自己帮着做活,莫说你了。还有你说我当初答应供养你二人,我可曾写下凭据给你?口说无凭,你若拿得出凭据来,我马上多用几名下人,服侍你两个人,连吃饭拉屎都不须你们亲自动手。否则不做不行,不动手休想吃饭。”

  邵氏又气又怒,连连顿足,带哭带说道:“好一个无情无义的汉子,你讲得好干净话,请你自己扪扪良心,当时你究竟怎样说的?有陈太太家的张妈为证,如今翻悔由你,可知欺人太甚,天地不容。你要我们做活,我们偏偏不做,看你能把我们娘儿俩怎么样!”李氏听他二人斗口,急得什么似的,屡次要挣扎起来,无奈头脑发眩,一坐起便要倒下,只把两手不住的向邵氏乱摇,口中嚷道:“你你你也可以住口了,我已经去死不远,多谢你就听我一句话罢。”又对如海道:“少爷,你休得生气,她素来就是这种孩子气,说话不知轻重,请少爷瞧我老人面上,不必同她一般见识,只当没有这件事。我虽然不久人世,她一辈子还要靠少爷吃饭过日子的。我在一两天内倘能起床,准定出来帮你们做活便了。”

  如海理也不理,朝外便走。邵氏听了李氏这片忍辱丧气的话,几乎把肚子气破,只自掩面痛哭。李氏待如海走后,反抱怨邵氏,不该同他挺撞。又说男人脾气,都是干柴烈火似的,你这样和他一斗,他动了气,以后不再理你,你自己想想,一个女人,与丈夫有了意见,如何靠他过日子?这都是你平日使性惯了之故,将来须得好好的改悔呢。”说罢!又把双手合十,望空乱拜,口中唠叨着说:“皇天佛菩萨,你若要我这副老骨头,请你早些把我收了去。如若愿意我再活几年,就请你保佑我马上就好,吃得下,做得动,免得再教他夫妻两个淘气了。”

  她虽然这般诚心诚意的祷告,无奈皇天佛菩萨,自有一种皇天佛菩萨的脾气,你越求他,他越不肯保佑你。反是随随便便的,他倒暗中糊里糊涂保佑你过去了。李氏祷告之后,皇天佛菩萨既不收她上天,又不放她下地,仍是这样不上不下的教她躺在床上,一抬身便头昏眼眩。如海自那日和邵氏破口之后,就此不同她交谈,连脚尖儿都不踏进她房门一步。邵氏好生气恼,背着人时常流泪。李氏见了又十分着急,只恨自己有病在身,不能帮他们做活。仿佛她一出来做活,如海立刻与邵氏和好的一般。其心虽愚,其情却很可怜。她自知年老力衰,脑子受损,一时未必容易回复,常教他们夫妻俩这样的,也不是个了局。若要他夫妻和好,除非自己离开这里。因自己在此,邵氏见她没人服侍,决不肯让她一个人睡在房中,一定要亲身伺候,究竟一个人分不了两处身,伺候了我,就难以应酬如海。如海少年人,喜欢花花絮絮的,没女人陪伴,如何过得日子。往日他很爱邵氏,想就是这个缘故。目今见她单顾着我一面,不顾他一面,他自然恨极了,惟有我离了这个门口,好让邵氏天天供在如海面前,他二人情缘未断,料想不多时就能恩爱如初了。李氏心中存着这个见解,思来想去,竟被她想出一个法子来,私下和邵氏计议道:“这里新故了老太太,料理丧事,极少还得一个多月的忙碌。我有了病,躺在这里,究有些儿碍手碍脚。况且你嫁了这里的少爷,就是姓钱的人了。钱家有事,你理该凑凑手脚。若常日这样陪着我,百事不管,莫怪少爷有闲话,就是我自己也于心不安。更兼现在正值初丧,进出人多,我睡在这里,也很烦恼。我想暂时搬出去住几天,待过了丧事,或是病好了再来。好在明天便是老太太头七之期,听说还是雇着长寿庵尼姑念经。这长寿庵的当家净修师太,为人最是和善,据说也是大人家小姐出身,因少年殁了丈夫,才出的家。往日我闲来无事,常到她庵中游玩,她待我十分要好,有时将经典讲给我听。又说佛门广大,无所不容,今世修行,来生得报,教了我许多经文,什么高王经咧,多心经咧,太阳经咧,灶王经咧,式式俱全。我因太嗦了,记不清楚。她又劝我到她庵中去,吃素念念弥陀,身后也有好处。我恋着这里穿吃受用,没有答应她。如今到此地步,我想只有她那里还可托足,她若嫌我有病,不妨贴她些房饭费,幸我当日在华兴坊时,经手零用开消,略略积蓄几个钱儿,原预备死后做棺材本的,如今只得拿出来用了再说。明天这里有功德,想必净修师太也要来的,你可请她到我房中来,我当面和她开讲便了。”

  邵氏听说,禁不住两泪交流道:“娘啊,当日只因贪图娘儿们常在一处过安乐日子,才答应改嫁那人。早知今日受他欺侮,悔不当初守分安命,自做自吃,谅来一碗薄粥,还能到口,也不致受这般磨难,反将我娘儿们拆散了,记得你儿子临死的时候,曾教我答应他两件事:第一件不可改嫁;第二件须为你老人家养老送终。现在我已辜负了他一件,这第二件我无论如何,务必践他的约。你也不必搬出去,尽在这里住着。他若要撵你出去,我拼着娘儿两个一同上路便了。”

  李氏听了,也觉悲伤,面上强作笑容道:“你这孩子真是痴的,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日后自然要你养老送终,谁也拆不开我们,不过暂埋借庵堂里养几天病,待到病体稍愈,仍要回来。况长寿庵离这里又不甚远,你闲时仍可前来望我,怕不和在家一样么!更有一层好处,她那里倒有两三个佛婆,吃素人想必比吃劳的心地慈悲,一定肯服侍我,岂不比这里下人一个使唤不动,件件要你自己动手的好多了吗!你须一心一意,好好的伺候少爷,若得少爷待你和好如初,我将来也未必不能沾他一些儿光呢。”

  邵氏本不是十分固执之人,听李氏所说的话,句句入情入理,觉得也别无不可之处。想到自己和如海钉头碰铁头的斗着,若不转圜,也非了局,李氏这一搬,倒是个绝妙转圜之法,想如海未必再能和我挑眼。他若能待我和从前一样固好,如其不然,我也只有拼着不吃姓钱的饭罢了。当天并无别话。次日净修果到钱家做道场,邵氏把她请到李氏房中,李氏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净修一口答应。李氏大喜,恰巧如海进来找净修说话,李氏乘间把自己要住长寿庵养病等情告知如海,如海没口称好。

  隔了一天,净修打发两名香伙,抬一张竹床前来,将李氏扶在竹床上睡了,抬往长寿庵中。净修已预先收拾好一间清洁禅房,给李氏居住果然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净修非但不要李氏房饭之费,又替她请了个医生,不时诊治,李氏感激万分。邵氏因李氏住在庵内,心中好生记挂,天天亲自到庵看望。净修已在李氏口中,得悉她的身世,见她姿容秀丽,举止大方,颇生怜惜,常留她讲讲闲话。两个人虽系初交,颇为投契。邵氏问及净修出身,净修并不隐瞒,据实相告。原来净修本是宦家小姐,父亲姓李,曾做过一任知县,自幼将她许配与苏州一家大族某姓为媳。未及婚嫁,丈夫已故。她父本是个极古道的人,得悉女婿身亡,便说我李家世代清廉,无改节之女,逼她过门守节,她那时还只十三四岁,世事一些不知,被她父亲送到男家,模模糊糊的守了几年节。年纪渐渐长成,见伯叔姑姆之间,娶的娶,嫁的嫁,好生热闹快活,自己觉得并未经历这一重快活境界,心中不免有些儿艳羡。她男家本是苏州大族,房份极多,有几个大伯小叔们,见她出落得一表人材,欺她没个受主,都想分而食之。内中挑出一个做冲天炮的,先把言语哄骗她,居然被他毁了节。又有第二个出场,威逼她说,你与老大干得好事,若不从我,定给你四路传扬。她听了不敢不依,不料第二个去后,又有第三个出来说:“你与老大老二有染,不能独偏枯我。”

  于是兄弟三人,都把她当作公共玩物。可恨这班人既已污辱了她,该替她守些秘密。不道他们自以为能,逢人夸说,到处声扬,弄得人人皆知,名节扫地。她父亲为他气得一病身亡,她也自悔自恨,削发为尼,以忏夙孽,至今已三十余年。这便是净修当年的历史。邵氏听了,触动自己身世,颇有同病相怜之慨。因此二人的交情,益发密切。不谈则已,一谈便谈到傍晚方回。这时候老太太已过三七,如海因股票市价,愈跌愈下,自己三十万银子成本,只值得五六万金,心中万分着急,也顾不得在家守孝,天天亲自出去探听市面,并把各处到期的银子,设法挪调,移东补西,好生忙碌。家中各事,都不在他心上。故邵氏每日到长寿庵探望李氏一节,他还不曾知道。然而总逃不过薛氏这双毒眼,她见邵氏每天饭后出去,直到晚饭时候才回,成了老例,暗下十分得意。这夜如海回来,薛氏对他说:“你这位油瓶丈母,就留她在家住着罢了,何必把她请到尼姑庵里去,如今又闹出把戏来了。”

  如海惊道:“什么把戏?莫非又把净修老尼姑的头磕破了吗?”薛氏笑道:“亏你说得出,她又不是大力士,怎能专门磕破人家的头。只因你这位好新奶奶,自你禁绝光裕之后,她不是天天垂头丧气了吗!现在老太婆住在长寿庵中,她借着探望为由,每日饭后出去,到夜才回,没一天不兴致勃勃,只怕是挂这探望的名儿,日日与她情人相会罢。往日老太太在此时,她无故不能出外,有愿难偿,如今却遂了她的初意。你一领蓑衣,从今也可实授了。”如海听说,不禁暴跳如雷,连称:“岂有此理!既有这等事,你不该不早些告诉我。我钱如海在商界上谁不闻名,焉能容此败节之妇,毁我颜面,我决不能容她再留在姓钱的门内。”说着径奔邵氏房中。薛氏拖他不住,只得由他。邵氏正在灯下做自己穿的鞋子,见如海盛怒而来,不知其故。刚欲开口问他,如海先把桌子一拍,破口大骂道:“好一个不要脸的淫妇,你色胆也太大了,家里偷汉子不称心,还要亲自送出去呢!我钱如海的颜面,被你扫尽了。我原晓得你不是个好东西,现在果被我试出来了,你还有何说?我姓钱的门中,决决容你不得,横坚外间爱你的人很多,请你随便跟那一个去罢,免得我霸占你,误了你的终身。”

  邵氏听说,如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呆呆发愣。如海还当她吓得呆了,呵呵一阵狂笑道:“你当我天天有事在外,便不知你的举动了吗?可知我身子虽在外面,耳目却在家内。你一举一动,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当我痴的,正是你自己痴了。”邵氏呆坐多时,才说:“你讲的什么话,我一些不懂。”如海道:“你还要装呆吗?请问你每天饭后出去,上灯回来,在外干些什么事?”邵氏忙分辩道:“那为着我娘在长寿庵中养病,不得不去探望她,还有什么别的事。”如海冷笑道:“好一个探病,何须探这半天工夫?莫不是约着情人在外间私会罢。这些话你只能哄骗别人,焉能瞒得过我。”

  邵氏闻言,气得几乎发昏,胸中一股怨气,由脑门中直迸出来,额角上汗出如蒸,把手中的活计用力向地下一,牢握着两个拳头,狠命在桌上一捶,嘶声哭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当我是何等样人,我虽然出身贫贱,却还略知大体,也不是朝三暮四之辈,若要干坏事,在当年一个人的时候,早已干了,又何必嫁了你,再做这种无耻勾当,你这些话究从哪里听来的,信口诬蔑,你得交还我一个来历,我死也情愿。”如海笑道:“照此说来,你倒是个规矩的人了,不知当初又怎样和我相识的?”

  邵氏听他又提起这句话,有如万箭穿心,禁不住泪如雨下,咽喉中好似被什么东西堵着,张口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海见此情形,心中得意非凡,摇头晃脑的道:“如今你还有何说?往日你这张嘴很利害,今儿怎的不开口了?我也没工夫同你多说,请你今夜睡在床上,自己想想明白,究竟我冤枉你没了有?”说着又呵呵一阵狂笑,走了出去。邵氏悔恨交作,怨苦填胸,哀哀痛哭了一会,想起如海这般无良,处处不留余地,自己并未干甚坏事,他竟信口诬蔑,任意轻亵,究竟一个女子须仗丈夫相信,方能相安度日,他这般猜疑,焉能随他终了。只恨自己当初一着之差,至今后悔无及。想到这里,便欲自寻短见,了却残生,免得再受他的欺侮。又一转念,自己一死原不足惜,李氏年高抱病,教谁赡养,自己又万万死不得。但如海如此无情,我不知道他,倒也罢了,既已识破他的面目,如何再能跟他度日。若说改嫁别人,却又大乖素愿,更不免被如海说一句现成话。只可还我本来面目,婆媳二人,相依过活。不过今我已非故我,当年还是清清白白的,此时已多一重痕迹,死后何以对亡夫于地下。一念及此愧汗遍体。想到净修当日,亦与我同一境遇,大约都是前生夙孽所致。她如今皈依佛门,忏除孽障,我何不也学她的样,削发为尼,长斋绣佛,有何不可。

  她这夜并不安睡,回肠九转,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出家一条路,最为妥当。主意既定,愁苦顿忘,次日清晨,取一柄剪子,藏在身畔,往长寿庵中。那时净修正带着一班尼僧做早课。邵氏也不招呼她,一脚走到李氏房中,李氏见她清早就来,面有泪痕,惊问所以,邵氏把如海和她淘气之事说知,却把自己立志出家一节瞒过。李氏好生愁闷,劝她以后不必再来,我在这里,有净修师太照应,可以无虑,你万万不可任性,必须依从少爷的意思才好。邵氏也不做声,待净修做罢功课,进来见了邵氏,笑说今儿新奶奶来得怎早?邵氏含糊答应,私把净修招到僻处,悄悄将如海待他不良,自己意欲削发从她修行等情告诉了,净修听了,连连摇手道:“这个如何使得!你却比不得我。我当时已没人把我当人看待,山穷水尽,才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你不过暂时和少爷不睦,日后自能和好,决不可存这个念头,绝自己的后望。”

  邵氏见她不允,更不多言,推说更衣,走到床后,战战兢兢,摸出剪子,心一横,就把万缕青丝,一齐剪断。剪断之后,一阵心酸,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净修闻声上前一看,吓得魂不附体,连连顿足道:“新奶奶怎的这般想不开?如今如何是好?”李氏惊问何事,净修高声回答道:“新奶奶把头发剪下了。”

  李氏一闻此言,急得从被窝中直蹿出来,不意她脑伤未复,猛觉一阵头眩身子向横里一倒,从床上直栽至地下,顿时晕了过去。净修慌忙唤进几个佛婆,将李氏搀扶上床,用开水灌救。一面多方劝说邵氏回家。邵氏那里肯依。这边李氏已被众人救醒,她也不说什么,只把两手握着拳头,捶自己的胸膛,口拉着宁波腔,哭她的儿子。净修急得无法可施,只在房中团团旋转,口念大慈大悲广大灵感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忽然走到邵氏面前,双膝跪下道:“我的好新奶奶,你饶了我罢。你若不回去,你家少爷向我要人,教我怎样回答?”邵氏见了,心中十分不忍,慌忙将她拉起道:“师太休得如此,少爷不能向你要人,他又没把我交待你。他若来时,自有我出场同他讲话,决不拖累你便了。”

  净修见她固执,暗想只有教如海自己来接她回去,别无他法,即忙一个人奔到钱家,如海才起身洗面,见了净修说:“师太清早起,来此则甚?”净修上气不接下气的将邵氏到她庵中剪了头发等情说知,如海听了,反和没事的一般,哈哈一阵大笑道:“她想把做尼姑这个题目挟制我吗?很好很好。我昨儿已答应她自由,她爱怎样便怎样,拜烦带你一个信给她,教她以后也不必再进姓钱的门了。”净修不防他说出这几句话来,顿时心中大怒,很替邵氏不平,暗想这种没情义的男子,理该早些和他割绝了才是。当下气愤愤的回到庵中,对邵氏道:“你就在这里住下罢。”又向李氏道:“你也不用哭了,你家这位姑爷,简直不是个人。”接着把自己去见如海,如海所答的话说了,这种人决不能靠他过日子,请你们安心住在这里,三餐淡饭,总有得吃的,何必到他那里吃荤腥受气恼呢。李氏也无别话。自此以后,邵氏便在长寿庵中住下,披着一头短发,跟净修吃素念经。

  李氏有净修请的医生替她医治,脑伤也日见平复,渐能起床。婆媳两人,安居无虑,比在钱家时快活许多了。钱家少了个邵氏,最得意的便是薜氏。她屈指计算邵氏进门未及半年,居然被她一手推出,暗暗佩服自己的妙计。如海虽有些儿留恋,被薛氏屡次讥讽,也就不敢放在心上。他两个女儿,对于邵氏,有无都不在意,不过秀珍自老太太死后,至今郁郁不乐。她也不是伤痛祖母,却为了老太太一死,照例穿孝,不能将她新制的几件时髦衣服,炫耀出来,心中十分不快,暗暗抱怨老太太,怎的早不死迟不死,偏偏死在这个当儿。因她此时在民瞑新戏馆,另外又相识了一个少年,却不是唱新戏的,乃是一个新剧家的朋友。他因有朋友唱着新戏,每天以探望朋友为由,混入后台,再由后台太平门中掩入前台看白戏。遇着收票的来时,便躲在男厕所中,假充小便。因此虽然天天看戏,却从没花过一个大钱。秀珍却因心爱裘天敏,故也每天到民瞑社看戏,意欲和天敏交一个朋友。不意天敏此时,正一心一意注重在媚月阁身上,无暇及她。秀珍枉费心机,好不失意。可巧这个看白戏的朋友,见她年轻貌美,浓装艳抹,当她是个大家闺秀,不觉痴心专注,馋眼横飞,拼命的上前勾搭。秀珍看他,虽没天敏风流,却还不讨人厌,天天相见,未免有情,居然一言而合,由那人在六马路某处找了一间小房子,两个人时常在彼相会,真个心如火热,恩爱非常。

  那人还有一个管束,每夜迟至十二点钟,必须归号。据他自言,因父母家教很严,不敢违背,秀珍也未便相强。不道一月未满,老太太一病身亡,秀珍穿着孝,兼在初丧期内,如海不许她出外,秀珍好生不乐。又因她素日浓妆惯的,现在穿着素服,只可簿施淡扫,对镜一照,面目顿改,自觉羞见那人,在家如坐针毡,好容易熬过了三七二十一天,急中生出一个主意,私把几件绸缎衣服,包了一小包,命松江娘姨送到一个小姊妹家,只说借给她吃喜酒穿的。自己乘人不备,偷着由后门逃出,径往那个小姊妹家,脱下素服,换上绸衣,画眉匀粉,打扮定当,出来雇一部黄包车坐了,先到别处打电话通知那人,然后再到六马路小房子中,与那人相会。久别重逢,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恩爱。我且按下慢表。

  再说王熙凤跟了卞义和,同居城内,颇极唱随之乐。这天义和还在洋行中办事未回,熙凤因阿金包先生,帮他做了一脚会,今天是第三会会期,带着十块钱会金,锁上门,托隔壁陈家的张妈,代为照应,自己一个人出城,往会台上摇会回来,路过六马路仁寿里,想起先前她那个二房东夫妇,待她十分要好,已有许久未见,今儿顺便进去望望他们。因命黄包车停下,自己步行入内。见这二房东夫妇,仍和从前一般,两口儿面对面睡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男的见了熙凤,慌忙起身让坐。熙凤坐下,和他们谈了一会闲话。偶然问及楼上的房间,借给人了没有?女的口快,回她借去了。男的听说,疾忙对她摇头挤眼,连说没有借去。熙凤见了,暗暗好笑。心想我又不要再借你的,何须掉这枪花。自己也不盘驳,又与他们谈了几句别话。正待告辞,忽听得一阵笑声,似系一男一女,男的声音,入耳很熟。熙凤呆了一呆,二房东夫妇不知怎的,忽然面色改变,连连咳嗽,仿佛教楼上知道下面有人的意思。熙凤大为怀疑,接着是又一阵笑声,比方才更为清楚,男的声音,果然十分耳熟。熙凤见二房东夫妇神色慌张,不觉好奇之心勃发,意欲上楼看他一个明白,便说既然楼上空着,让我上去看看,我再想借几时。二房东听了忙道:“楼上堆着什物,十分肮脏,大小姐要看,待我改日收拾干净了再看罢。”熙凤不答,抢前一步,上了扶梯,二房东拦阻不及,夫妻两个,急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熙凤一气奔到楼上,见房中陈设如前,床上坐着一对少年男女,见有人来,都回头愕顾。熙凤见那女的年约十七八岁,生得很是齐整,男的果系素识,而且不是别人,便是她丢了倪伯和降格相从的洋行写字卞义和。熙凤一见之下,只气得目定口呆,胸中一股酸气,上冲霄汉。正是:痴娃应悔糊涂误,浪子从来薄幸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七回酸溜溜一场胡闹怒冲冲满腹阴谋

  王熙凤虽不认识那少女是谁,做书的却认得她便是钱如海的令媛秀珍小姐。当下秀珍见有一个面生妇女闯进房来,不觉勃然大怒,摔开了义和的手,站起身喝问:“你是何人?怎的不管里外,闯进别人房内,是何道理?”熙凤一时气得无言可答,只是呼呼吁气。义和缩在床横头,不敢做声。房中只有秀珍一个人作威作福,逼熙凤出去。熙凤本非软角,不过一时气极了,说不出话来。此时神志略定,也不同秀珍答话,大步走到义和面前,一伸手将他揪起。还有一只手空着,便顺手赏了义和两下嘴巴。义和双手护着脸,脑袋缩进脖子里去,一动也不敢动。秀珍见义和挨打,虽有些儿心痛,但不知来者是义和的甚么人,不敢出头相助。又见熙凤年已三十以外,还道是义和的母亲,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来此管教她儿子,自己和她觌面,岂不难以为情,一时急得身子索索乱抖,适才那股声势,霎时间冰消瓦解。眼望着房门,打算脚底下明白。不意熙凤打了义和几下,忽然放声大哭,痛哭义和没良心,那里弄了这个不要脸的烂污淌牌来此,瞒着我干得好事,你倒好写意,居然有了现成巢穴,打算将我置身何地?秀珍听了,方知这女的并不是义和之母,听她口气,很像是义和的老婆。但义和与她年纪差得太远,看来也和自己一般,是个不三不四的路道,何必惧她。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烂污淌牌,不由的心头冒火,一股勇气,顿时又提将起来。奔上前去,不问情由,照准熙凤面上,一掌打去。口说:“你讲的什么话?”

  秀珍这一掌,一半为自己出气,一半替义和报仇,故用了双倍气力,只打得熙凤牙缝中鲜血直喷,张着口哇哇乱嚷,疾忙放了义和,出空手与秀珍厮打。霎时间两个人扭作一团,拳来脚往花一团,拳往脚来锦一簇,你揪胸,我抓发,一个鬓乱钗横,一个衣破钮落,一个柳眉倒竖,一个杏眼圆睁,吆吆喝喝,好一场恶斗。只吓得义和好似天打木头人一般,呆靠在旁边,既不敢相劝,又不敢相助,一言不发,坐观胜败。楼下二房东夫妇,在熙凤上楼时,已知必有大乱子出现,都伸长着脖子留心听他,此时听得吵闹声音,非常利害,连楼房都要坍下来了,心中吃惊,也顾不得干自己的公事,一个丢下烟枪,一个抛去灰罐,慌忙奔到楼上,两个人竭力把熙凤和秀珍拉开。熙凤披头散发,秀珍袒胸露腹,虽被他二人格住,都还不肯干休,都想挣扎上前,决一个雌雄,拼一个死活。无如二房东夫妇,身子虽瘦得像一束枯柴,只因适才吸烟才过了瘾,平添了一身烟力。秀珍、熙凤二人,那里挣得过他,只得把双足在楼板上蹬得山响,惊动四邻,不知他家闹出了件么大事,一齐赶来观看。见楼下没人,有几个熟识的便闯上楼去。还有些不熟识的,见有人上楼,也大着胆跟了上去。一时楼上聚了好多的闲人。秀珍究竟是个女孩子家,背着人虽然什么都干得出,当着许多人面前,不免有些儿面嫩,更兼自己衣破钮落,玉体呈露,益觉不成模样。又见瞧热闹的人,愈聚愈多,深恐有人知她底细,传说开去,给父母知道,不是玩的,心中十分着急,也顾不得再和熙凤争风吃醋,趁众人乱哄哄的当儿,滑脚便走。二房东夫妇竭力劝熙凤息怒,熙凤见秀珍已走,正可趁此收篷。只因二房东瞒着她将小房子借给义和,未免心中怀恨,所以不睬他们,立逼义和回家,义和服服帖帖,不敢违背,跟她下楼回去。那些闲人也一哄而散。二房东夫妇如释重负,不过被他们闹了一阵,身子都觉乏了,意欲再抽几筒烟长长力气。夫妻两个双双在烟榻上坐下。那男的划了根洋火,正待点灯,眼光射到烟盘里,忽然说了声:“咦!”

  女的闻言,也向烟盘里一看,不期应了声:“呀!”原来他夫妇二人,十三年朝夕不离,情逾骨肉的那枝甘蔗老枪,不知被哪一个手脚不老成的带了去。还有一只瓷罐,盛着四两多烟灰,也不知去向。他夫妻俩一见之下,顿时大惊失色。男的先抱怨他女人道:“你出了灰,不该将灰罐随手乱放,怎不好好藏在床底下竹箱内,以致被人偷去。那四两多烟灰,存积至今,也颇非容易。目下灰价很贵,四两多灰,至少也得值二十块钱。就这样的丢了,岂不可惜。”

  女的也哼了一声道:“你别捏着鼻子说梦话了。自己不想想,他们闹得这样天翻地覆,教人哪里还来得及收拾烟灰。都是你贪小利,要把房子借给姓卞的。我原说这里先曾借给他与王熙凤住过,不能再让他和别的女人住了。若被熙凤知道,如何对得她住你还说目今上海滩上,糊糊涂涂,有什么交代。一个女人轧七八十来个姘头的也多得很,何况他们男子。我们做二房东的,只消有房钱收得到,管他张三李四,住一天是一天,我们落得赚他十几块房钱一个月买鸦片烟吸,照你这样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的口气,怕不要一辈子饿杀了么!我因嬲你不过,才听他们住下。如今一个月还没满,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闯出这场大祸。我们一股脑儿只收得他半个月房租五块钱,反赔了二十多块钱的罐烟灰,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倒反抱怨我起来了。我看烟灰还不打紧,就是二十几块钱,也有限的。你自己既这般小心谨慎,怎不把烟枪带上楼去。却随手乱放,如烟灰一块儿被人偷了去。这枝枪我们已用了十三年,里面的脂膏充足,每顿只消吸十五筒,已可过瘾。若换了别枝枪,便吸三十筒也不得过瘾。你常对我说,这枝枪是我们传家之宝,如今宝贝丢了,家中又没第二枝枪,少停烟瘾发时,如何是好。这样大事,你不赶快想想法子,却来抱怨我烟灰这点小事,岂不是捏着鼻子做梦吗!”

  男的听了,长叹不语。两个人默对多时,忽然那男的觉得心中一阵烦躁,一开口便打了个呵欠,浑身骨节都觉有些酥软,心知烟瘾发作,往日只消抽上几筒,便可适意,无奈此时没了烟枪,有米无祸,难以成炊,虽有灵丹妙药,不能下肚,心中好不难受,伸手一摸,枕头边那壶茶还是热腾腾的,急忙把一只半黄半白的茶杯,浅浅倒了一杯茶,将吸剩的半盒生烟,倒在茶内,用烟签搅和了,这杯茶已变作泥浆般颜色。那男的并不嫌他龌龊,举杯连呷二口。见还有小半杯剩着,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受用,便递给他女的,接来一饮而尽,敛眉道:“苦得很。”男的笑道:“口中虽苦,肚子内却适意得多了。”

  看官们休得误会。他们夫妇二人失了传家之宝,吞生烟觅死,这乃是吸烟学的速成科。如遇烟瘾大发,迫切不及装吸,便可用这个法子,吞服生烟。但若教没烟瘾的人吞了,可就要呜呼哀哉,伏维尚飨咧。闲话少提,再说王熙凤押着卞义和,同回城内。一路熙凤骂不绝口,义和只不做声。到得门口,熙凤开了锁,叫义和先进去,自己闭上门,气呼呼的走进房内。义和知今天的罪犯得太大了,逃不过一顿责罚,自己软在前头,待她身子才一坐定,先自屈膝跪下,口中哀哀求告道:“我今天不知怎的,油蒙了心,干出这种该死的勾当。其实我自己心中也不曾明白,至今还是糊糊涂涂的。请你休得见气,只算我梦中发魇,莫当真有其事。试想我二人相识至今,何等恩爱,你待我又这般要好,就使我不是个人,是只狗,也该知道你的好处,焉肯丢了你,去相与别人。今儿这件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干的,大约被恶鬼所迷,身不由己,请你万万不可生气。一则我自己干差了事,抱歉得了不得。二则气坏了你的身子,更教我如何对得你住,求你饶了我这一次,以后我决决不敢背着你再有这种行为了。”

  熙凤不等他说完,就向他兜头呸了一口道:“滚罢!你还想花言巧语,哄我么?我如今已看得你穿透的了,你这人真是一个滑头,那里有什么情义,只悔我当初错认你是个好人,至今懊悔无及。那姓倪的待我,才真是有情有义。别的不说,我嫁他半个月工夫,他体贴我无微不至,我要什么是什么,他从没说过半个不字。只恨我当年心中不知着了什么迷魂汤,一心恋着你,没肯跟他回去,背着他逃往苏州。到如今偶一念及,常觉有些对他不住你在我没跟你的时候,固然待我很好,现在我已知道,你当时也不过设着圈套,教我自己钻进来罢了,并不是真情真义。及至我跟你之后,你见事事拿稳,待我已淡薄了许多。起初你答应我房钱开销,都由你一人承当。后来你因力量不足,由你认了房钱,零碎使费,都是我自己拿出来的。试想我哪里有什么钱,有几个也不过是姓倪的身上刮下来的贴用至今,已去大半。我心中好不着急,拚命的自己省俭,你却在外间滥吃滥用,毫不以家中为念,如今居然轧了姘头,另租小房子,全不想别人舍命跟你的好处,良心何在!幸亏今儿天网恢恢,被我自己发觉,当场撞破,谅你也无可推说的了。亏你还有这张老面皮,说什么被鬼所迷,身不由已,打算再来蒙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焉能再上你的老当。好在民国时代,事事自由,对的暂时姘姘,不对的何妨拆拆,你这人万万不能跟你终身,迟早脱不了一个拆字。趁我此时年纪还不十分老,外间未必没人要我。你也年纪很轻,外间爱你的女人极多,尽可马上加鞭,各寻去路,何必再恋在一起,彼此误了自己的前程。从今为始,一刀两断。只当从前没有这回事,你也不必再认得我,我也不必再认得你。常言千年无不散的筵席。我们今天就散,岂不爽快。这里生财物件,都是我化钱买的,与你无干。我虽是个女流,善后一切,还能料理,请你不必耽心,马上就走,也不必跪在这里,有玷了你的尊膝。”说时声色俱厉,怒气勃勃。义和见她来势甚盛,知非用苦肉计不能挽回。先向熙凤面上呆看多时,忽然把两眼挤了几下,挤出两行泪来,放声大哭道:“奶奶,你休这般固执了。今儿固然是我的不是,但也不是有意背着你去干坏事的。都缘着了别人的圈套,自己一时失了把握,所以才弄出这件事来,若说我成心欺侮你,皇天在上,我决决不敢。我若有心欺你,罚我今夜横死可好。”

  熙凤不答。义和叹了一口气道:“唉,你难道此时还不明白我的心么?你丢了姓倪的从我,这番好意,我虽粉身碎骨,忘不了你的大德。讲到你在苏州的时候,姓倪的托人四路寻访,我在上海,那一天不提心吊胆,好容易盼望到姓倪的走了,你回转上海,原指望安安逸逸的过快活日子,又谁知平空弄出这件事来,累你生气,你说我待你不比从前,这句话不知从何说起?我自己只知一天好似一天,何尝有分毫淡薄,大约是你疑心误会所致。还有开销一层,我何尝不愿意一个人承当,皆因力有不足,是你自己体谅我,房钱之外,不要我的使费。我也并没在外滥吃滥用,说来说去,都是我自己没把握的不好。万望你休再生气,饶了我这一遭。我自此之后,决不敢再走一步错路了,你若轻易提起拆散二字,试想你我二人相识至今,也非容易,中间经过了多少磨难,才得有今日,岂能为这点儿小事,闹翻了,却给旁人知道笑话。今儿我自知罪大恶极,请你随意责我几下,警戒将来。你若不愿意打我,让我自己打便了。”说着左五右五,自己打了十个嘴巴。若在平时,熙凤生气,义和自己打自己,熙凤见了,一定心痛得了不得,马上怒息气平,反把好言安慰义和,深恐打损了他的娇皮嫩肉。今儿因心中气愤极了,义和装腔做势,她仍和没有看见一般,不作理会。义和腹中计较,本来有限,今见苦肉计攻她不进,一时意无主意。猛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只蓝色玻璃瓶,瓶中还有半瓶药水,是熙凤买来擦癣用的碘酒,乃是一种毒药,不觉心生一计,带哭带说:“阿哟,奶奶你真的不肯饶我了么?我有生以来,只有你一个,是我心爱之人,如今你也变了心,教我一个人孤苦零丁,活着有何情趣!不知吃了这瓶药水死了罢。”一面说,一面爬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慢腾腾拿起那瓶药水,揭了瓶盖,张开大口,作势便要灌下肚去。熙凤当他认真寻死,不觉吓了一跳,慌忙纵身上前,将他手中的药水瓶,抢来丢在地下,跌成粉碎,口说:“你疯了吗?为这点事,也犯不着寻死。谁教你在外拈花惹草,若教你亲眼瞧见我同别的男人在小房子内说笑调情,问你生气不生气?你自己不想想,自己作了这般错事,怎样对得住人,倒反要寻死作活,难道你死了,丢我一个人在世,就可对得住我了吗?”说着哭了。义和也哭道:“并不是我有意欺你,实因一时之误,适才已对你说过多次,无奈你始终不肯饶我,教我没了你,如何做人,只得走这一条死路咧。”

  熙凤道:“你这人大约是痴的,请问你没有认识我之前,难道不过日子的么?”义和道:“那就叫此一时彼一时。”熙凤道:“由你说罢,谁来信你。现在时候不早,姑且让我弄饭来吃了再说。”义和见她火气已退,但熙凤素有一种冷灰里爆出热火来的脾气,因此不敢再提这些话头,挑动她的怒气。吃罢晚饭,推说明儿有事,须得早起,一个人先自睡了。后来熙凤也上床安睡。次日天明,两人欢欢喜喜,竟和没有昨儿这件事的一般。据说夫妻反目,晚间有个和事老出场排解。不过这和事老姓甚名谁,至今还未曾有人调查明白,大约熙凤、义和二人言归于好,也是此老之力。这边义和等虽然和好,可怜秀珍回家,却大大的受了她父亲一顿埋怨。她从仁寿里小房子中逃出后,急急雇一部黄包车坐了,预备行到她那个小姊妹家换了素服,再行回家。不意半路上恰巧撞见了她的父亲。两部车对面相逢,闪躲不及,秀珍慌忙别转头,想避开她父亲的眼光,待黄包车拉过头,便可了事。岂知如海眼睛素极尖利,见黄包车中坐着一个少女,胸前衣服破碎,仿佛是她女儿模样,心中早已怀疑,车至临近,又见来人忽然别转头去,故意不让他看见面目。如海是何等角色,胸中早有几分明白,见她有意规避,偏要看她一看。两车虽已擦过,仍命拉车的掉转方向,赶上黄包车和她并驾齐躯。秀珍自知难以脱逃,只可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爹爹。如海圆睁两眼,对她上下身看了又看,一语不发,命包车重复掉头而去。秀珍见他去了,心头兀自突突跳个不住,忙教拉车的快跑,到了小姊妹家门口,付过车钱,恰值那姊妹由里面出来,见了秀珍猛吃一惊说:“你怎的衣裳这般破碎?和谁打架来的?”

  秀珍不便实说,信口答道:“适才在六马路小弄堂口,遇着几个流氓,虽没被他们抢了东西去,衣服却被撕破了。”那小姊妹名唤阿毛,也是个招蜂引蝶的能手,听秀珍说话隐隐约约,口内虽不明言,心中早已会意,陪着她同到里面,换上素服。阿毛留秀珍吃了晚饭回去。秀珍因在路上遇见如海,料定回家必有说话,腹中怀着鬼胎,不敢久留,便辞了阿毛,回转家中。那时如海还未回家,薛氏问她哪里去来。秀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回说:“因有一个小姊妹,明儿要出阁了,我买了几件东西送她,顺便道声贺,不意她家一个娘姨素有疯病,今儿旧病复发,把我的衣裳都撕破了,真是晦气。”

  薛氏闻言,不住对她身上瞧看,问她破在那里?又道:“阿哟,你身穿重孝,怎好到喜事人家去,怕不被人家嫌忌吗?”秀珍道:“我也想到这层,可巧另有一个小姊妹,借了我一身绸衣没有还,我便先到她家,换了绸衣前往。撕破的便是那件,若撕了这件布的,所值倒还有限。偏偏撕了那件绸的,岂不可惜。”

  正言时,忽闻楼下有人大声问娘姨:“大小姐可曾回家?”却是如海来了。如海上楼,见了秀珍,陡然把脸一沉,厉声问道:“你适才在哪里干的什么事?问你多大一个人儿,可有尊长放在眼内?方才你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死了祖母的人,该穿不该穿?不但如此,而且胸前都被人撕破了,袒着胸膛,招摇过市,成何体统!我近来在外间,很听得有人提起你们姊妹俩的大名,你莫要自以为岁数大了,我不能打你,须知女儿还是我的女儿,我要你怎样便怎样,你若再这样的放肆下去,老实说,我就处死了你,也没有人敢治我什么罪名。”秀珍还未分辩,薛氏已听得不耐烦起来,怒声叱道:“好不要脸的话。女儿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你处死?况且女儿也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生的,处死一句话,也没这般容易。你问她穿的什么衣服?我先要问你,可知她出去为着何事?能穿素不能穿素?就是胸前撕破,也有撕破的来历,岂有一个好端端的女儿,自己肯把衣服撕破之理。亏你往日还自夸是个有场面有阅历的人,今日不问情由,一味咆哮,只知欺侮女儿,说来岂不丢人。”

  如海怒道:“你休护短。你说她不穿素有来历,就请你把来历讲给我听。”薛氏便把适才秀珍所说的话照样讲了一遍。如海听了摇头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一定是你母女两个狼狈为奸,另有什么计较,休想哄得过我。”薛氏听说,勃然大怒道:“放屁!什么狼狈为奸,谁使什么计较?你见我母女干了什么坏事?轮到你胡说乱道。”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扑上前,便要打如海的耳光。如海眼明脚快,见她来势不善,不待她近身,早已抱头鼠窜,逃往楼下,一个人坐在客堂中呕了几口闷气。暗想薛氏这般泼辣,动不动出手打人,我近来股票营业连遭亏折,大约是被她打失了红运所致。想到这里,不禁又忆及邵氏为人,何等温文,比较薛氏,天差地远,只可恨她不守规矩罢了。往日我受了薛氏的气,还可向她诉诉苦,如今她已落发,做了姑子,自己的委屈,也没处申诉。又想起邵氏出家以来,自己因一时之愤,不曾劝她回来,也没到尼庵中望她一次,虽是她自作自受,但自己和她一年多夫妇之情,未免有些儿对她不住,又想到自己买橡皮股票,蚀了这许多银子,虽有一百箱土的假栈单,支持局面,如若股票市面永不回复,将来作何了局。一念及此,冷汗遍体,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想越觉没趣。看看表上已有八点钟光景,便唤松江娘姨出来,问她晚饭可曾预备。

  松江姨娘回说没有,如海背剪着手,在客堂中踱来踱去,很没意思。忽然车夫传进一张请客票来。如海自老太太故后,守着孝谢绝应酬,久已无人请他,见此颇觉奇怪。接过一看,见是张一品香大菜馆的请客票,背后还写着几行细字道:足下事亲守孝,弟等本不敢奉邀。惟今日适琢渠兄南旋,弟等在一品香设筵为其接风,足下亦琢翁朋友之一分子,论友谊则足下似应列席。苟足下而必欲克尽孝道者,则弟等亦弗敢勉强也。下写着伯宣、文锦等许多名字。如海看罢,不禁笑将起来道:这种不尴不尬的说话,只有文锦说得出,条子一定也是他写的。此番琢渠回来,料必得了什么差使,故而他们这般巴结着他。自己的守孝,本是浮文,岂可为他耽误了正事。当下便命车夫点灯,拖出包车,坐到一品香,见了琢渠先与他握手问好,又问他方四少爷可曾同来?琢渠道:“四少爷因他老太爷吩咐说,近来为政治上关系,和一班革命党结下怨仇,有些人要暗算他的家属。上海又是革命党的聚处,故把老四留住在京,不许再到上海。我因这件事关系太重,故也未便相强,只可一个人先回来了。”说罢,又道:“如翁太夫人故世,弟在北京,未得消息,舍下乏人主持,因此失礼,很为抱歉。”

  如海连称不敢。文锦从旁插口道:“你们两个别客套咧,快点菜罢,客已齐了,再让你两个敢岂抱歉下去,岂不教别人肚子里闹饥荒么!”如海笑道:“老魏真是个饿杀鬼,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他第一个嚷肚子饿,怪道他身了吃得这般肥胖,我很纳罕,缘何他家姨太太,没被他身子压扁了。”琢渠笑道:“想必压的人多,故把筋骨练结实了。”文锦笑道:“莫非你也压过的吗?”琢渠道:“这个万万不敢。”听的人一齐笑了。如海笑着点了菜,彼此不分宾主,随意坐下。席间互约各不叫局,以便清谈。吃到十点多钟,才各分散。琢渠回转家中,贾少奶正在吸烟,琢渠便在她烟榻旁边站了一会。贾少奶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顾自己装烟抽吸。琢渠好生不悦,叹了口气道:“鸦片烟原是解闷之物,别人吸烟,都有一定的时候,或是饭后,或是临睡,从没有睁开眼睛抽起,直抽到阖眼,还不肯放手的。人家出了一两个月远门回来,你也没半句说话,也不交代交代家中有无事故,也不问问我路上情形,竟和陌生人一般,睬也不来睬我,自己只顾吸自己的大烟,还像什么夫妇呢!”

  贾少奶听得冒起火来,随手把烟枪向对面一丢,霍地坐起来道:“放你祖宗的顶臭大狗屁,你说的什么话,你打算要我怎样?家中又没死人,有何交代?路上什么情形,都在你自己肚子内,你自己的嘴,好似被封条封着的,不肯开开金口,告诉我,我又来问你则甚?听说你在北京皮条营里攀得恩相好,大约被这班婊子迷昏了,回家没迷汤喝,因此口出怨言。老实说,我已多年没吃这碗饭了,就是当年做生意的时候,也设这般把势,若有迷人的能为,早已嫁人作了官太太,也不跟你这个不成器的蹩脚生了。放着方四少爷这般好脚路,到北京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依然一双空手回来,亏你还有这张老面皮说什么出远门呢!况且吸烟又不是你花的钱,我爱吸多少,便吸多少,谁也管不到。你爱和我做夫妇的便做做,若不爱和我做夫妇,请你另娶中意的便了。”

  琢渠平白地受了这顿抢白,本欲发作,无奈自己这趟进京,恰投在方总长心绪不宁的当儿。振武素知他老子的脾气,若在快活时,你要求什么差使,他就能派你什么差使。若在不快活时,你去搅乱了他的心事,他非但不肯给你使差,而且牢记着,你以后出了差使,永远轮你不着,因此一时未敢开口,教琢渠在京暂住,静候机会。不意方总长的心思,越弄越乱,据振武说,他老子因革命党中几个头儿脑儿,同他作对,他存心削去这班人的权柄,无奈这班人羽党众多,自己不敢轻举妄动,虽然有几个心腹秘书,帮他划策,奈都是书生之见,空言无补,故他天天在抱膝趟由义轩两处办公房中凝神独坐,咄咄书空,无论何人,没事不许擅入。故振武伺候多时,未得机会。又见琢渠天天似饥民望赈的一般,天没亮就到他家门房内等候。到晚才回去,心中颇觉过意不去,只得劝琢渠先回上海,我这里有了眉目,马上给你电报,你自己的差使,包在我的身上,大小决不脱空,你也不必灰心,所差的不过时候迟早些罢了。

  琢渠无奈,算算盘缠也费了几百块钱。因初来的时候,以为有振武这条脚路,差使准可到手,故而大吃大用,并不计较什么小费。此时才知稳瓶拿不稳的,心中十分后悔,只可依从振武的说话,一个人搭轮回转上海。贾少奶听得丈夫回来,满心以为此番琢渠不但自己得了差使,一定还带着云生、尔年二人的差使同来,将来自己便是曹、康两家的功臣。往日他们瞧我不起,自此之后,不怕他们不来拍我的马屁。就是我到他二人家去,也大大的可以由我说嘴了。不意和琢渠一接头,才知吃了个空心汤团,这一气非同小可,因琢渠才进门,正当乱哄哄的当儿,故把一腔火气,捺到夜间发作。

  琢渠听她说的话句句刺心,刀刀见血,自己无言可答,只可捏着鼻子叹了一口冤气,踅到对面房中睡觉去了。其实贾少奶胸中,还不止这一股怒气,更有一股无名毒气在内。这毒气蕴蓄已非一日,平时无处发泄,今天把来一齐出在琢渠身上。也是琢渠命该晦气,幸他素来碰惯少奶奶的钉子,此时在一品香吃了朋友的接风大菜回来,譬如加吃了他少奶奶一顿接风点心,故也并不在意。你道贾少奶这股毒气何来?看官们只须翻一翻前文,便知当时贾少奶虽与媚月阁联络为奸,但不多时,两下里已存了意见。

  媚月阁深恐天敏被贾少奶占去,急急打点跳出她范围之外。自己也顾不得秘密,私下将这件事告诉了她旧日一个知心女使阿二,托她在马立师地方另找了一所房屋,瞒着贾少奶,天天和天敏到那边相会。贾少奶这边始而疏远,渐至绝迹。贾少奶本欲托天敏介绍漫游,后来见德发对自己十分孝顺,比儿子待娘还肯听话,说长便长,说短便短,很舍不得将他抛弃,随把那一条念头无形消灭。后见媚月阁等忽然绝迹不来,必知他们必已另外觅得巢穴,自己留他们在家,原非本心,他们既愿乔迁,自己也落得眼前清净。当时虽命德发设法打听他们小房子借在什么地方,未几也就置之度外。不意有一天她因卖与曹公馆的大土,还有几十块钱找头未清,亲自上门去收。曹少奶偶然谈起外间有人放媚月阁的谣言,说她姘上了唱新戏的裘天敏,小房子借在马立师,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贾少奶听说,心中暗暗吃惊,急忙帮她掩饰道:“媚老二为人素来规矩,我料她决无此事,一定是别人有意诬蔑她的。”

  曹少奶道:“我也这般想,别说她才从堂子里出来的人了,便是你。”说到这里,自知失言,疾忙住口,已被贾少奶听出意思,忙问有人说我什么”曹少奶笑道:“没说什么。我听下人说起,你家少爷往北京去了,你一个人在家很寞寂的呢。”贾少奶默然无语,回到家中,想起曹少奶话里有因,一定有人将我这里的秘密泄漏了出去。但家中一班下人,决不致轻于泄漏,外间除了媚月阁,并无别人知道。适才曹少奶的说话,不是媚月阁传出去的是谁!自己替她如此隐瞒,她倒替我逢人告诉。一念及此,心中好不怀恨,蓄意将媚月阁和天敏这件事也给她宣布了,以泄心头之愤。正是:只为微言牵隐事,遂将暗箭害旁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八回推波助浪激走娇娘雨尤云潜来荡妇

  贾少奶虽然蓄意报仇,却还不敢就将媚月阁和天敏这件事宣布。因媚月阁的事,若被伯宣知道,固然不得了。但事情闹破之后,难保不牵连自己。讲到自己的丈夫琢渠,平日本在他掌握之中,就使知道,也没甚关碍,不过现在却不能讲这句话,因琢渠往日惧她,皆因自己没能为,靠着她结交几个富家内眷,自己得以夤缘和他们男子相识,赌博场中,得些利益,以供家用。现在他随振武进京,论不定已谋得差使,将来自己反要靠他光辉,决不能再不把他放在眼内。倘若这件事他知道,或者竟认起真来,岂非害人自害了么!因此自己虽然存着这个念头,只能在腹中盘来旋去,从没钻出她肚皮之外。此时琢渠回来,偏偏争不起这一口气,未能谋得差使,贾少奶一半懊恼,一半触动自己心事,想丈夫虽未得着差使,但媚月阁之仇,却可趁此报复。这夜将琢渠骂走之后,她自己一个人,对着烟灯,打点害人之策。暗想媚月阁为人,虽然可恶,但我和她究系朋友,场面上从未翻脸,若无端将她隐事告诉伯宣,将来被别的朋友知道了,岂不当我翻覆小人,没人理我。故而这件事务,必要另外串一个人出来,给他点破,要找这一个人,却极不容易。朋友之中,决无人肯做此冤家。下人一方面,又恐在伯宣面前说不进话。若是赵家自己的下人,料想他们各为其主,一定帮自家姨奶奶的,我若轻易托了他们,他们设或不去告诉伯宣,反去通知媚月阁,害人没有害成,颠倒招了冤家,岂非更为不美。想来想去,竟被她想出一个人来,暗说有了,那魏文锦的姨太太,和媚月阁不是个情敌吗?我若将媚月阁这件事告诉了她,也不必教她告诉伯宣,料她一定要到伯宣跟前去搬弄是非的,闹出事来,罪名都在她一个人身上,与我毫不相干。借刀杀人,再巧没有。主意既定,心中非常快乐。一欢喜又多吃了二十几个烟泡,直到东方发白,才上床陪琢渠安睡。琢渠睡不多时,就起来坐在客堂里等候北京来电。候到傍晚,电报还不肯来。他少奶奶已起身打扮定当,走下楼来,像要出门光景。琢渠问她那里去?贾少奶说到对门魏公馆去。琢渠皱眉道:“要出去怎不早些起来?此时你出去,我也要出去了。少停北京若有电报打来,教谁接呢?”

  贾少奶鼻子管里哼了一声,也不答话,轻移莲步,出了大门,径到魏公馆。魏姨太太正在楼下,指挥丫头抱着一只猫儿捉跳蚤。贾少奶一见,远远的站着道:“阿哟哟,你们怎不怕猫身上的跳蚤,跳在自己身上,少停发起痒来,就够你们受用了。”魏姨太太笑道:“呸,你还要说笑话呢,你若怕跳蚤钻进去,就请你上楼坐罢。”说着两个人一同走到楼上。魏姨太太笑向贾少奶道:“昨天你家少爷回来了,夜间大约可以不愁寂寞咧。”贾少奶道:“我夜夜有烟灯相伴,永远不愁寂寞。少爷回来不回来,都不在我心上。不像你家老爷,夜夜陪着你,还嚷寂寞,恨不得日日夜夜,有一个老爷放在旁边,你才觉得快意呢!”魏姨太太笑道:“放你的臭屁,嚼你的坑蛆。老实告诉你,我家老爷因为身子太肥胖了,两个人睡着不适意,早已分床多时了,你不信可以问楼下的丫头使女们,谁要他相伴呢。”

  贾少奶笑道:“阿哟阿哟,黄熟梅子,还要卖什么青。丫头女使,怎能管到你们床上的事呢。”两人调笑多时,贾少奶才问魏姨太太:“这几天到赵公馆去?”魏姨太太听到赵公馆三字,平添了一肚子闷气,冷笑一声道:“我还到他家去则甚?”贾少奶假作痴呆道:“咦,一个月以前,你不是天天到赵公馆中陪他家姨奶奶去的吗?”魏姨太太呕了一口气道:“别说咧,说来教人着恼。当时我到他家去,你也知道,并不是我们自己挨上去的,却是他家再三着人来请,听说也带请着你。你因四少爷将次动身,没空儿前去。我在家原没甚事情,不可却,故去陪她几天,原是小姊妹彼此要好常有的事。不意媚月阁这人,不知好歹,我去了几天,不知如何,她忽然厌我起来。我到她家去,她自己避开了,丢我一个人阴乾大吉,怎不教人生气!因此我一发狠,至今没踏进他家的门。你那几天可曾去过?”

  贾少奶道:“我也许久没有去了。媚月阁的脾气,十分古怪,很难捉摸。她和你好的时候,连心肝五脏都肯挖出来送给你。若和你有了意见,她就把你任意糟踏。而且疑心病最重,谁若同她家老爷讲了几句闲话,她便要疑心别人同他家老爷有了甚么咧。”魏姨太太听到这里,不由的面上红将起来。贾少奶只当没有看见,接着说:“其实都是她自己品行不端之故。仿佛普天下女人个个都和她自己一般,没一个是规矩的,无怪乎我们一班朋友,见了她都要摇头了。”魏姨太太惊道:“原来她自己也是不规矩的么?”贾少奶笑道:“这个何消说得,你难道没听见外间的闲话吗?”魏姨太太忙问什么话?贾少奶道:“你若不知道,我也不必说了。”

  魏姨太太苦苦追问,贾少奶笑而不言。魏姨太太急了,央求道:“好奶奶,我们都是要好姊妹,说说何妨。况且外面既已有人讲过,你就告诉了我,也没甚干系。况我口头向来谨慎,无论什么事,只消自己知道了,决不去告诉别人,你放心大胆的说便了。”贾少奶笑着摇头道:“我信你不得,这桩事关系太大,倘给赵老爷知道了,媚月阁还有命么?所以一定要你先立一个誓,然后我再告诉你。”魏姨太太嗔道:“你这样的刻板,未免太不讲姊妹交情了。”贾少奶见她认真,忙说不立誓也罢,但你不得告诉别人才好。魏姨太太道:“那个自然。”贾少奶四顾无人,才低声道:“你可知媚老二现在和唱新戏的裘天敏姘上了么?”魏姨太太惊道:“当真吗?”

  贾少奶道:“谁来哄你!而且他们小房子的地方,也有人知道了,离此不甚远,便在马立师德福里,门口有一盏电灯,白壳罩上写着王公馆三个红字的便是。听说里面装饰很为华丽,还装着德律风,一切开销都是媚月阁自己出的。她和天敏二人,没一天饭后不在那里相会。到晚上天敏去唱戏了,才回来陪自己男人睡觉。一个人日夜不脱空,简直比我们守着一个丈夫的忙得多呢。”

  魏姨太太听了,默然不语。贾少奶又千叮万嘱,教她切不可告诉伯宣,此中大有出入。魏姨太太点头答应,贾少奶又岔入别话,和魏姨太太闲谈多时,才回家去。询知琢渠出外碰和去了,忙教王妈唤德发来家,把自己的害人计划向他说了。德发颇不以为然道:“我们只消自己顾周全了,何必管别人的闲事。况且媚月阁与天敏相识,也是你我二人做的介绍,倘然闹破了,我们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就使害了媚月阁,于我们一方面,并无利益。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干他则甚!”贾少奶怒道:“你知道什么,我自有我的道理,不干你事,以后也不许你插嘴。”

  德发不敢多说,小心翼翼的,陪贾少奶吃了晚饭,深恐琢渠回来碰见,略坐一会,急急溜出后门去了。贾少奶一个人横着吸烟,想想自己的主意,实比诸葛亮还胜,不知当时怎样想出来的,可惜自己不是男子,若是男子,凭着这般心机,怕不能由大人老爷做到皇帝总统吗。心中想着,得意无比。约摸十二点钟光景,琢渠回来。一进门就问北京可有电报?贾少奶不答。琢渠只得唤王妈询问,王妈回说没有电报。琢渠好不懊丧,自言自语道:“为何此时还没电报,这倒奇了!莫非振武把我的事忘了么?他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夫妇两个,待他也算得鞠躬尽瘁的了,他若忘了我们,未免太对不起人咧。”说着,又向贾少奶道:“你道如何?他忘了我犹可,若忘了你,那就大大的不该了。”

  贾少奶仍不做声。琢渠自觉没趣,一弯腰扑在他少奶奶身上,涎着脸道:“喂喂,我告诉你一句话,适才我同云生、文锦等一班人打扑克,我起手很为不利,把碰和赢来的一百多块钱,和自己带出去的几十块本钱,一齐输完,还拖了一身债,后来被我拿到一副同花顺子,文锦拿的是富而好司,云生三只爱司,还有别人都是大牌,我第一个下注二十块,他们都当我吃白辣夫,拚命和我来司,后来云生等一班人都丢了,文锦定要看,我这一副上,连和钱共得三百多块,就此被我得了风头,打完扑克,一算已赢了五百多块钱。这一趟北京去的盘川使费,都是别人替我惠的钞,真是好运气。”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钞票,向他少奶奶面上一扬。贾少奶一见,眼都红了,伸手便抢,两个人扭作一团。次日傍晚,贾少奶起身,吃罢早饭,吩咐干妈唤魏公馆梳头的来家,一面梳头,一面和她闲谈,问她昨儿晚上姨太太可曾出去?梳头的回说昨天姨太太因懒于梳头,故打了一条辫子,也没打扮,并未到那里去。不过晚饭后,她曾独自一个,从后门出去一趟,约有两个钟头才回,并没向我们提及在什么地方。我们估量她在你少奶这里,如其也没有来,大约是在隔壁赵公馆中了,贾少奶听说,心中暗喜,知道有脚无线电,业已打到。一二日内,必有发作。果然不出她所料,隔不到三天之久,赵公馆中忽然着人来请贾少爷、贾少奶奶同去,说赵老爷有事相商。那时琢渠正在家内,听了很觉诧异,说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一定要我们夫妻两个同去。贾少奶道:“你休管他罢,人家专诚来请,自然有事,我们到得那边,就能明白,现在大家都在闷葫芦里,你待问谁呢!”

  琢渠连说不错,伺候他少奶奶洗面掠鬓,涂脂抹粉,更衣换袜,一切定当,才双双同到赵公馆去。只见文锦和他姨太太、云生和他少奶奶,还有媚月阁最知己的李姑太太、康少奶奶、甄大小姐等,都在那里。一问都说是伯宣打发人请他们来的,谁也不知道是何用意。再看伯宣,却笑容满面的周旋其间。问他何事,他笑说少停自能明白。连他家娘姨妈子,也不明白主人今儿请这许多客来干什么。更兼女主人媚月阁出外未回,因此弄得一班人更觉狐疑不定。内中虽有贾少奶、魏姨太太二人心中明白,但也不解伯宣因何小题大做,将这班亲戚朋友都请了来,莫非因魏姨太太报告不实,诬蔑了他心爱的媚月阁,故欲当众声明,教魏姨太太丢脸吗?但魏姨太太不是哑吧子,若被伯宣道破了她的谗言,那时一定要攀出贾少奶来,这样一闹,岂不被亲戚朋友看透了他二人的面目,将来何颜见人,害人不成,反害自己。故他两个都怀着鬼胎。贾少奶更觉心虚,意欲托故溜走。正在迟疑,媚月阁已回转家来。一眼看见厢房中坐着这许多人,不觉呆呆一怔。贾少奶见了媚月阁,顿时心生一计,暗想趁东窗事未发的当儿,先探一探她的口气,再作道理。疾忙迫上前去,与媚月阁挽手道:“老二,那里来?你家老爷将我们请到这里,没头没脑,不知闹些什么玩意儿。我出门的时候,就要小解,因你家来人立时火发的催我就来,我想到你家来小解,也是一样的,不意你并不在家,我未便到你楼上去,厢房中又聚着这许多人,可真把我熬坏了。你若再不来时,我要溜回去咧。”

  媚月阁也因伯宣无端请了这班人来家,心中狐疑。这许多人里头,只有贾少奶是她同党,意欲向她打听一个明白,见她这般说,也就含糊答应道:“你也太固执了,一个人上去何妨。”说着笑向众人点一点头道:“你们该坐一会儿,我陪她上去更衣,不然她可要水漫金山了。”众人大笑。媚月阁当先上楼,贾少奶在后相随,心中暗佩媚月阁在这样紧要关头,犹自谈笑风生,从容不迫,涵养工夫,真不可及。到得楼上,贾少奶那里更什么衣,一歪身坐在床沿上,低声问媚月阁道:“这几天你家老爷可曾同你有甚说话?为什么无缘无故,把我们请来,问他又不肯明言,你可知他究竟着何事?”媚月阁敛眉道:“我焉能知道。这几天老爷也没同我提起什么,不过有一件事很觉奇怪,今日看来,恐有不妙。”

  贾少奶忙问何事?媚月阁踌躇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说来都是我的不好,请你休得生气。当时我和天敏在你家相会的时候,因天天叨扰你们,自觉过意不去,故在马立师另借了一处房屋,本要告诉你的,后来忽然忘了。那边只用得两个下人,一个便是我从前用的阿二,另有一个粗做娘姨,我也不天天前去。每礼拜只去得一二次。不去的时候,天敏招着一班唱新戏的前去打牌。阿二告诉了我,我常教天敏不可带男人前往。无奈他终不肯听,昨夜我与天敏都不曾去,阿二也上街买东西去了,只剩那粗做娘姨在家。约摸九点钟时候,有个男子去寻天敏,粗做的回他不在家,那人自愿等一会,这原是常有之事,粗做的并不疑心,请他在楼上起坐间内坐了一会。后来因等不耐烦走了,也没留下姓名。今天我到那边,见梳妆台上失去了两张照片,一张我的,一张天敏的。虽然分拍在两张上,布景却一模一样,盘问起来,才知昨夜来过这一个人,疑惑是他偷去的,但大家都猜不出这人是谁,我始终以为是天敏的朋友,有心同他作耍,着他调查索回,不意老爷平空发作,搅出这件事来,只恐昨夜去的那人,就是他罢。但他因何知道我这所在,倒又是一桩疑案了。”

  贾少奶听说,猛然大悟。心知适才伯宣说少停自明这一句话,便是待媚月阁回家,发表这两张小照的意思,并非与魏姨太太为难,自己的干系,已可完全脱卸,心中暗自欢喜。犹恐伯宣将小照发表之后,媚月阁因天敏这件事惟她一人知道,疑惑是她泄漏的机密,不如先把魏姨太太四字露些口风给她,令她以后专疑魏姨太太一人,冤家都结在她的身上,与我无干。当下便啧啧连声道:“我看昨天去的不是你家老爷。若说马立师的地方,连我都没知道,他如何晓得呢?不过天敏招了一班朋友前去,就难免有几个口头不谨慎的,在外间胡说乱道了,最可怪的,魏姨太太前几天曾到我家,偶然谈起,说什么裘天敏在马立师租着小房子,我还不疑心就是你的,这样看来,可知外间一传两,两传四,就难免有甚风声吹进你家老爷耳朵里去了。”

  媚月阁沉吟不语。忽闻扶梯声响,贾少奶慌忙揭开马子盖,蹲上去假充解溲。看上来的仍是一个娘姨,奉伯宣之命,请姨太太和贾少奶下楼讲话。贾少奶提衣站起,媚月阁硬着头皮,与娘姨同到楼下。却见伯宣站在当地,手撑着腰,怒容满面,众人也鸦鹊无声的,见媚月阁下来,都把眼光向她望着。媚月阁一眼看见八角台上放着两张照片,正是她小房子中失去的原脏,这一急非同小可,两腿也几乎软弯下来,心知大有不妙,事到其间,也只可强自镇定,上前问伯宣何事相唤?伯宣铁青着面孔,手指台上说:“你看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媚月阁假意拿起看了一看说:“阿哟,这一张是我的小照。那一张不认识。这张照,我因拍得不甚好看,故丢在照相馆中,不曾取来,你从哪里得来的呢?”

  伯宣冷笑道:“好扮相!幸亏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不然全被你哄过了,今天任你怎样奸刁,休得赖得干净。这两张照乃是我亲自在马立师你那小房子里搜出来的,那一张便是唱新戏的裘天敏,外间谁不知你和天敏轧着姘头,还有一个凭据,便是天敏因何同你拍着一式的小照,你还想赖到那里去!”

  媚月阁犹未回答,伯宣又道:“今天我请他们众位来此,并非别故,究竟你同我乃是方四少爷作的媒,非比寻常,在座诸位,都是四少爷的好朋友,以及你的要好姊妹,前因后果,彼此无不知道,故也无须隐瞒,我特地请他们来评一评道理,像我家这般门第,姨太太相与了一个唱新戏的,是否有关颜面?况你又非等闲之辈,若被外间传扬开去,不但坍我姓赵的台,连四少爷的台,也被你坍尽了。所以我请的大都是你一方面的朋友,免得你说人家偏袒了我,只须大家讲一句公平话,这件事,你究竟干得干不得?还要你当面声明,从此以后痛改前非,不干坏事,若能如此,彼此不妨将前事抹过,仍旧相安下去。如你不能答应,教我也无别法,只可请你马上走路,不必再站在我姓赵的门口里了。”这几句话原是伯宣千思万想,才想出来的,说得很圆转,不敢十分得罪媚月阁,薄责几句,望她自己醒悟,并要她当众悔过,夫妻依然和好,便是请这班朋友来家,也存着一层用意。因媚月阁与方振武交情颇深,自己将她责罚了,将来振武来申,或被她哭诉前情,说我虐待了她,振武岂不恼我。而且一面之辞,无凭无证,自己犯不着为了顾全颜面的小事,得罪振武。因此请出这班和振武相识的人来,作为见证,以明自己并未待亏媚月阁之意。不道媚月阁生来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心疑伯宣故意当着众人耻辱她。伯宣话未说完,她胸中早已无名火发,暗想往年我在北京的时候,一班名公钜卿,化了整万银子,想娶我回,我都不肯答应,赵伯宣是什么东西,只做了我一节有余,并没有化一个钱身价,只因振武一句话,就答应嫁他,已是他的万幸。谁知他不知好歹,为着些须小事,便请出这班人来,当面坍我的台。他不想想自己和魏姨太太干的什么事,我因顾全他颜面,情甘自己受气,不给他闹破,他反不肯替遮盖,真是岂有此理。后来听伯宣逼她当众具结,不干坏事,否则教她马上走路。不由的气上加气,也顾不得辩白,只大声说:“要走就走,谁恋着你家这牢门来。”说着也不向众人作别,气昂昂的头也不回,径自走出大门去了。众人都不防她当真出去,一时吓呆了,不知所措。伯宣心中更为着急,自己有言在先,又不能拖她回来,只可眼睁睁望着她走出门去。媚月阁走后,众人都怪伯宣不该说得如此斩截,以致姨太太负气出去。伯宣无言可答,后来一想,自己的说话,并没讲错。姨太太干了坏事,不教她改过自新,难道由她随心所欲,普天这下,决无这般大量的男子。他们一窝风的帮她,很帮得不近人情。想到这里,心中着恼,便一阵狞笑道:“她去得很好,从此之后,脚尖儿休想跨进我姓赵的门口。你们在座诸位,都可作个见证。以后她若来时,我决没面子给她了。无论问那一个,天下岂有女人不规矩,做丈夫的管她管错了的,真是笑话。”说毕丢下众人,径自向里面去了。众人见他夫妻两个,一个望外跑,一个向里躲,也不管座上有客,真所为夫妻反目,连累旁人,都有些不以为然。云生第一个站起说:“我们可以走咧。”

  众人说走罢,满座高朋,顷刻散荆文锦邀云生、琢渠二人结伴打牌去了。贾少奶便请曹少奶、李姑太太、甄大小姐等同到她家坐坐。这几个人都是吸烟的,贾少奶忙忙碌碌,催大姐收拾清楚了烟盘,自己轮流装烟给他们吸。一边吸烟,一边讲着媚月阁这件事。曹少奶先说:“媚老二这件事,很有些儿奇怪,虽然是她自己胆大妄为的不好,但他们借的小房子,如何被伯宣得知?两张小照,又怎的到他手内?难道那边没有守看房子的人,任凭伯宣进去搜查的吗?”

  李姑太太道:“这也说不定。因一班帮佣的人,只知要钱,哪顾东家的死活,只须塞几块钱给他,不待搜查,岂但小照,什么东西都肯拿出来了。”甄大小姐道:“不过伯宣如何能知道小房子的所在呢?”李姑太太道:“或者是他自己在外间访出来的罢。”贾少奶装烟,本想永不开口,免露痕迹,此刻听她们胡乱猜度,不由的牙痒痒地,暗想他们与媚月阁都很要好,不如把魏姨太太放风的这句话,也露些口风,以便将来斗笋时,疑到魏姨太太身上,自己就可永远脱离干系。于是先用鼻子管哼了一声道:“天下的事,无鬼不死人。只恐内中还有一个鬼罢。”

  曹少奶听她话里有因,忙问谁做的鬼?贾少奶道:“自然是和她有怨气的人。若无怨气,谁肯伤此阴。像我们这几个呆木木的人儿,连媚月阁和天敏相识这件事,也糊里糊涂的呢。”曹少奶道:“我早已听得有这句话了,那天不是告诉你的么,不过你说与老二有怨气的人,不知是谁?”贾少奶道:“那个我焉能知道,不过这样想起来一定有一个播弄是非的人儿罢了。”曹少奶、李姑太太二人点头会意,惟有甄大小姐不懂她们隐指何人,苦苦向贾少奶盘问。贾少奶笑道:“媚老二待人素来和气,小姊妹中,决不致有人和她结甚冤仇。不过赵魏爷自己,也不是十分规矩的人,不道他管起姨太太来,倒很放得下辣手,当年他不是和魏文锦的姨太太有过事情的吗?他娶了媚老二,难为这位魏姨太太,竟没有和她吃醋,不然,她两个倒可以结下冤仇咧。”曹少奶、李姑太太二人听她绕远道儿的说话,不觉笑将起来。连贾少奶自己也禁不住笑了。甄大小姐想了一想道:“我看一定是魏姨太太放的风,焉知她当面不同媚老二吃醋,暗中却怀恨在心呢。”贾少奶忙道:“我没讲这句话,你休乱说。被魏姨太太知道了,不是玩的。”

  甄大小姐知她用意所在,也就一笑无言。四个人吸着烟,闲谈多时,才各分散。这日白天伯宣家中演了这一出把戏,当夜又闹出一桩笑话。这笑话隔了三天,才得发觉。做书的生来性急,却要先行报告看官们知道,想必看书的不致抱怨我口快多言。列位可记得众人散出伯宣公馆时,文锦邀琢渠等回去打牌,魏姨太太一个人回转家中,想起适才那般情形,都是自己无心一句话惹出来的祸,颇觉有些对媚月阁不住,自己告诉伯宣的本意,原不过为恨媚月阁前番冷淡于她,但指望伯宣将她申斥一顿了事,不意伯宣小题大做,当众发表,以致媚月阁羞愤出走,伯宣自己又似乎有追悔之意,将来难免把冤家结在我一人身上,岂非变做两头不讨好,不如趁今夜就去劝劝伯宣,教他认一个不是,仍把媚月阁接回家去,让他们夫妻们依前和好,我自己又不能天天陪伯宣的,何苦搅得他们夫妻反目呢。心中这般想,便嘱咐梳头娘姨道:“我再往赵公馆去一趟,倘若老爷回来问起时,你只说在贾公馆,不可多说,暗中只消着一个人来通信给我,不得有误。”

  吩咐既毕,一个人悄悄开后门出来,径到伯宣家内,询知伯宣在楼上。她原是熟门熟路,一脚上楼,见伯宣正高跷着双腿,半横半坐的靠在外国软椅上,口衔着一枝雪茄烟,默默出神。听得脚步声音,一回头见了魏姨太太,慌忙坐起带笑说:“你么,你家老爷呢?你怎么去去又来了?”说着把身子向旁边闪开半尺地位,让魏姨太太坐。魏姨太太也就老实不客气的挨上去坐了。伯宣又道:“文锦是不是打牌去的?”魏姨太太点头。伯宣道:“他近来的运气和我一般不好,打扑克场场输钱,你快劝他别赌了罢。”魏姨太太道:“你休哄我,他告诉我天天赢钱的,常有十块二十块红钱给我,你怎说他输呢?”伯宣听说,不觉笑将起来道:“你上他的当了。文锦为人,生来喜欢吹牛皮,自己输了,对人还要夸口说赢,不道在你面前,也是这般。他给你红钱,想必怕你阻止他不许赌,因此才让你吃些甜头的,你还当我哄你呢!”

  魏姨太太道:“管他输的赢的,我只消自己有钱到手就是了。我特来问问你,老二这件事,你打算怎样办法?”伯宣皱眉道:“这个不必提起,她走了,你我二人岂不爽快许多。趁文锦现在赌得浑淘淘的当儿,你尽可上半夜来陪我谈话,下半夜回,彼此利益均沾,岂不是好。”魏姨太太道:“那个如何使得。前日我来告诉你,原不过教你随时留心,并没教你当场捉破。你适才这般一闹,给老二知道是我放的风,岂不将我恨死。就是姊妹们跟前,也很说不过去。你只图自己闹得爽快,怎不替别人想想。我看你还是自己吃亏些,向老二陪个不是,接她回来。横竖夫妻反目,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丈夫吃亏的,讲出去也不算坍台呢。”

  伯宣笑着摇头道:“你莫呕我了,她既已出去,我决不再要她回来,你尽可放心。讲到你告诉我的话,原是我们俩要好,理当关切之事,谁能怪你,况我又不说出去,外间万不致有人知道。就是我责罚她,也不曾错,岂有老婆偷汉,做丈夫的不声不响,甘心做开眼乌龟之理。”

  魏姨太太此来,本欲劝伯宣接回媚月阁,免得自己结怨。及闻伯宣说媚月阁既走,他二人便可畅所欲为,又值文锦溺于赌博,天天要后半夜回家,自己上半夜陪伴伯宣,未尝不是一个绝妙机会。普天之下,欲心比良心势力更大。魏姨太太欲念一起,良心顿时昧去一半。此时听伯宣将劝他之言,误作呕他,随即将计就机,把两只水汪汪的妙目,向伯宣斜飞了一眼道:“你当真不告诉别人吗?”伯宣道:“这个焉能哄你!”魏姨太太放出娇滴滴的声音摇头道:“我不相信,你现在待我还好,所以说得这般干净。将来难保不仍和媚老二相好,那时只恐你连心肝五脏都肯挖出来送她,岂止这几句说话,我信不了你的花言巧语,也不来上你的老当。”

  伯宣急道:“你你你放心罢,媚老二我决不再要她进门的了。适才你没听我当众说过了吗,我若再要了她,朋友跟前,也决决丢不了这张脸呢。”魏姨太太仍不肯信说:“你若是真心,须得立个誓来。”伯宣忙设誓道:“我若将你的话告诉了人,罚我做个乌龟可好?”魏姨太太笑道:“媚老二既走,你还有什么乌龟可做呢?”伯宣笑道:“你若另外相与了别人,我也算得一个陪客乌龟。”魏姨太太笑着,向伯宣不依道:“我和你正正经经的讲话,你为何讨我的便宜?”伯宣赔罪不迭,两个人一阵调笑,连吃夜饭都忘了,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睡着了。这夜魏姨太太竟住在赵公馆中,一夜不曾回去。正是:巧言易入乖初意,欲念横生是祸胎。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九回太糊涂人何梦梦真狡猾想入非非

  这夜恰值文锦在外间打了一夜扑克,也不曾回家,故而梳头娘姨并没到赵公馆中唤姨太太回去。伯宣和姨太太二人,一觉醒来,已是东方发白。姨太太不知文锦不在家内,心中颇觉恐慌,匆匆急欲归去,伯宣止住他道:“你这时候万去不得,因文锦此时谅已安睡,你待明儿回去,还可推托在小姊妹家叉夜麻雀,倘若就回家叩门,惊醒了他,他见天还未明,你又是这般惺忪模样,岂不惹他生疑,反为不美。”

  姨太太道:“我自那年和你出事之后,老爷已不许我在外边宿。明天回家,只恐挨他一顿臭骂,如何是好?”

  伯宣道:“我看你宁使少停回去挨骂,不可此刻回去,惹他疑心。挨骂不过一时之事,过后就无形迹。若被他疑心起了头,将来却是一桩大大的后患呢。”魏姨太太听他言之有理,也无他说,只道:“我为你挨了老爷的骂,你待怎样报我?”伯宣笑道:“你爱怎样便怎样,倘若老二此后永不回来,我就把她所有的东西,一齐送你便了。”姨太太素知媚月阁衣饰很多,听伯宣答应送她,不觉喜出望外,眼前仿佛都是滴溜溜滚盘的精圆珠子,亮晶晶放光的金刚钻,新鲜奇巧的首饰,花花绿绿的衣衫,那里还有文锦在她心上,顿时放大了胆,与伯宣二人,双双解衣入帏,重复安睡。他二人都因夜深失眠,故而一上床都沉沉睡去。及至鸳鸯梦醒,已是红日满窗,伯宣在枕畔摸得金表一看,见长短针并指在十一点钟上,不觉脱口说了声:“啊哟!”

  姨太太忙问何事?伯宣道:“今天我银行中有两笔汇款到期,须得我亲自盖印支付。我平日本定十点钟办公,此时已十点五十五分,想必这班人等得我慌了,万万再迟不得。你尽可再睡一会,梳洗定当了回去。文锦面前,必须认定在小姊妹家叉夜麻雀,切不可露一些口风。今天晚上得空儿,你再来一趟,我先走了。”一边说,一边披衣起身。姨太太并不拦阻,看伯宣性急慌忙的出门去后,自己耽心着家中文锦查问,不敢再睡,也就穿衣起来,叫了两声娘姨,没人答应。暗说赵家这班下人,也未免太不成模样了。岂有主人睡在房中,他们不在外间伺候之理。只得亲自把梳妆台上一只热水壶的软木塞揭开,茶还未凉,便倒一杯喝了,放下茶杯,猛见妆台上还有一只小小洋金手镯表,乃是昨天媚月阁与贾少奶一同上楼时除下来没有带去的,魏姨太太一见之下,忽又想起伯宣昨夜答应将媚月阁的首饰送她那句话来,暗想媚老二的首饰,不知究有多少,想必都在抽屉之内,现在房中别无外人,不如找他出来点一点件数,看将来伯宣交给我可有甚么短少。心中想着,便打算末梳妆台抽屉。不意三只抽屉,倒有两只是锁着的。只有正中一只,没有上锁。

  魏姨太太好不心焦,暗骂媚月阁既要走路,缘何又把钥匙带去。此时只好拉开正中那只抽屉,有寻没寻的瞧着,见内中无非是些香烟、粉纸、扎头线、眉毛刷、别针、套钮诸般零碎杂物,并无一样值钱的。寻到最里边,找出一只福建漆匣,约有五寸见方,拿上手很觉沉重。姨太太慌忙揭开匣盖观看,不由的心花怒放,只见匣中虽无珍宝,却都是些金饰,有三副金镯,还有金别针、金耳环、金戒指不计其数,都是媚月阁当时一班嫖客送她的。另有各国金钱很多,也是媚月阁陆续积下来的玩具,讲到魏姨太太,眼孔本也不小,但妇女性情,首饰物件,从没一个肯嫌多的。魏姨太太见了这些东西,不觉眼热起来。暗想媚月阁若不回来,这一匣金饰固然是我的了。但她出去,也不过为争一口气。如若中途变计,愿意回来,伯宣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男人心肠都是活的,难免仍旧留她,那时我仍分毫不能到手,何不趁他这里无人之际,先把这匣金饰取了,横竖伯宣已答应送我,拿了他也算不得偷。心中想着,随手把抽屉推上,拿起木匣,也不叫人泡水洗面,放轻脚步走下楼来,侧耳听得赵家一班下人,都在后门口买东西,自己索性不惊动他们,悄悄开了前门,人不知鬼不觉的回到自己家内。梳头娘姨正在楼下,见她手捧着一只小小木匣回来,忙问这是什么东西?姨太太道:“你休管他。老爷起身没有?”

  梳头姨娘道:“老爷昨天出去之后,至今还没回来,不然我们早来知会你了。”姨太太听说文锦一夜未回,心中颇为不悦,骂道:“该死的东西,索性整夜的不回家了。”说到这里,猛觉得自己也一夜没有回家,忙缩住了口,随命梳头娘姨快叫人打水给我洗面,自己三脚并作两步,奔到楼上,把首饰匣向床上一丢。喘息了一阵,心中兀是突突的乱跳,只得自己譬解说,这东西原是伯宣送我的,又不是我偷的,有何妨碍。一面将匣盖重复揭开,逐件取出,细细观看。看到一半,娘姨已把脸水送上来,站在房门口,高叫姨太太洗脸。魏姨太太深恐匣子里东西,被她看见,即忙藏起,开了小铁箱,连木匣一并锁在里头,才出来洗脸漱口,一切完毕,坐下来预备梳头。正当这个时候,文锦回来。他自知一夜未归,不免受姨太太的申诉,故而一进门就装出一副笑脸,对着姨太太呵呵一阵憨笑道:“好运气,好运气,昨儿打了一夜扑克,赢了三百多块钱,真是你的好运气。这是留给你的三十块红钱,你拿去罢。”说着把三十块钱钞票向姨太太怀中一塞,姨太太拿起来丢在地下,随把脸一沉道:“你当我什么人,动不动把钱来哄我。昨天你一夜不回来,究竟宿在那里?休得把打扑克来搪塞我。”

  文锦叫屈道:“我委实是和琢渠、云生等一班人在某处打扑克,至今还未散局。我因恐你记挂,故同琢渠先回,你若不信,可以叫琢渠来问的。”姨太太摇头道:“难道你们不会预先串通的。”文锦道:“那么你梳好了头,我和你同到那边赌场上去对质何如?”姨太太道:“谁有工夫同你对质,你若是真赢了三百多块钱,此刻拿出来一齐交给我。”其实文锦昨日带出去的三百多元赌本,一夜之间,早已输荆连今天这三十块假红钱,也是向琢渠借的。听姨太太这般一说,不觉被她难住,呆了半晌,才说:“赢虽赢的,不过已被琢渠连本借去了,少停一准要来给你。”说时又弯腰把地上的钞票拾起来道:“这个你先拿了罢。”姨太太虽然不接,也不推拒。文锦乘间塞入她衣袋之内,又赔笑说:“昨夜你大约等了不少时候罢。”

  姨太太佯怒不答。文锦不敢多言,小小翼翼的看她梳好头,又陪她同吃了中膳。自己因为夜间赌钱,未得安睡,就在沙发上横着了。姨太太恐他睡在家中,自己不能到伯宣处去,急急将他推醒,催他快去把琢渠借去的三百块钱要回来。文锦说:“停一回罢,此刻只怕他的手头不便呢。”姨太太不依,文锦无奈,只得穿了长衣,临走时又对姨太太说:“如若琢渠此时没有钱,我只可迟一刻儿回来了。”姨太太道:“限你今夜两点钟以前给我回音。”文锦听有这般宽的限期,心中好生欢喜,答应一声,大踏步走了。姨太太看他去后,自己又涂脂抹粉,打扮多时,才叫人开后门出来。一出门就见对面贾家的包车,停在门口,贾少奶刚要上车,见了魏姨太太高声说:“咦,你这时候哪里去呢?”姨太太不敢告诉她到伯宣家里去,只说:“我因楼上纳闷,故在门口站一会儿,并不出去,你呢?”贾少奶道:“我到曹公馆去。”姨太太道:“你见了老八,替我候候她罢。”

  贾少奶点头道:“理会得。”说时包车已拖过去了。魏姨太太眼望她转了弯,才敢奔向伯宣家去。看官你道贾少奶当真往曹公馆去的吗?其实不然。做书的暂不交待,先得补一补前回的漏笔。便是媚月阁自被伯宣当众耻辱,一怒走出之后,不消说得,自然到马立师小房子中。那时天敏并不在彼,媚月阁和她心腹姨娘阿二一说,阿二便把那粗做的叫来,盘问之下,始知昨天来的那人,的系伯宣无疑。他在起坐中等候之时,粗做的曾出外泡茶一次,大约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掩入房中,窃去照片,都是自己大意之过,现在虽然出来了,但也不能就此放过伯宣。因媚月阁此番出来,只跑得光身一人,首饰物件,分毫不曾取出。讲到这些首饰,都是她自己所置。伯宣买给她的,并无几件。还有她自己几个存摺,总数在万金以上。既预备和他割裂,当然向他收回。照阿二的意思,教媚月阁暂在小房子中住下,另外挽人向伯宣索回这些东西。媚月阁颇不为然,说东西固宜索回,小房子中决不能住,因伯宣虽已知道,小姊妹们还不信我有这件事。我若住在这里,岂不明明摆出一个姘戏子的样子。伯宣那边固不妨事,小姊妹处的颜面,却万不可失。故而宁可多化几个栈房钱,在旅馆中暂住几时。不过中国旅馆中认识我的人很多,现在人人都知我已从良,一旦忽然住了旅馆,岂不教人奇怪。若传说开去,很难为情,还以住外国旅馆为妙。静安寺路的不克登,地方颇为幽静,当年我从北京回来时,曾住过几天,不如仍借那边居住,姊妹往来,亦颇便利。阿二亦赞成其议,当夜待天敏回来说明之后,只留那粗做的看家,主婢两个,同往不克登,住了一宵。次日,媚月阁因一个人生不出主意,素知贾少奶足智多谋,便打发阿二到鑫益里请贾少奶去。贾少奶听媚月阁请她,心想她现在已是个失势之人,还来请我则甚?意欲不去睬她,又因自己和德发那件事,惟有这一目了然,倘然她因请我不去结下冤仇,将此事告诉了琢渠,虽然我自己不怕琢渠,但在德发一方面究有不利,故也只可勉勉强强起身,梳洗好了,没精打采的出来。在门口遇见魏姨太太,知她是媚月阁的劲敌,未便直说,因此推说往曹公馆去,却坐着包车径奔不克登去,见了媚月阁时,装出满面笑容道:“老二,你昨天不别而行,教我好生牵挂。这件事委实是你家老爷的不是,不该手段放得这样恶毒,不给你留一些儿场面,无怪你心中生气要出来了。现在你打算怎样呢?”

  媚月阁便把自己意欲向伯宣索回首饰说知,又道:“这件事究不知是谁告诉他的?倒不能不调查一个明白。”贾少奶道:“这个何消说得,一定是那人了。”说时把小指对她一扬,接着说:“适才我出来的时候,还见她得意洋洋的到你家去呢。你一出来,就便宜了她一个人了。”媚月阁听说,长叹不语。贾少奶见媚月阁面上似有懊悔之状,暗说不好,她昨日虽然一时之怒,由伯宣处出来,但她走后,伯宣似有悔意,现在她又这般模样,若再有人从中劝解,难保不言归于好。他们夫妻和好,原不妨事,但她与天敏相识,乃是我的介绍,怕她与伯宣言和之后,想起前情,心中怨我,况伯宣一定要调查她与天敏相与的原由,她岂有不将我怂恿的事告诉伯宣之理,那时伯宣又要恨我。我一个人何能担受这两重怨恨。但要卸脱这个罪名,也很不容易。第一先要使他夫妇俩不接头,胸中常存一条永不能忘的恶感。要撺掇他们存此恶感,必须有个藉口。好在伯宣现有魏姨太太这件事,媚月阁也深信她这场祸是魏姨太太惹出来的,不如就在这上头教她设法报复魏姨太太之仇。她若听了我的话,明中虽然是报复魏姨太太,暗中便是报复伯宣。这一来他二人的恶感愈结愈深,我的秘密机谋,也可永远不愁人告发了。心中想着,假意叹息道:“男子有了两条心,固然容易受人挑拨。不过魏家的也未免太不该了,她自己占了你家的老爷不算,还要害你们夫妻反目,这种狠毒的妇人,我出世以来,从没见过。照我心思,须得给她吃些苦才好。”

  媚月阁叹道:“哪里来的苦,我又不能打她骂她,只有看着她舒服罢了。”贾少奶摇头道:“你这个人太忠厚了,若要教她吃苦,有何难处。譬如你将她和你家老爷有来往这件事告诉了文锦,岂非也是一个法子。”媚月阁想了一想道:“告诉文锦也好,只恐他溺爱姨太太,不肯相信,和前年的事情一般,也是徒然。”贾少奶道:“这就要你自己着力了。常言道:打蛇须打七寸里。如不得其道,弄得半死半活,不尴不尬,还不免自己被他咬一口呢。”媚月阁笑道:“你说得好漂亮话,究竟七寸在那里,你摸着没有?”贾少奶微笑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说得到便做得到。不过先要问你自己,到底愿意不愿意报仇?如你不愿意,我也不必多说。因彼此都是多年小姊妹,交情原没什么轻重。适才只为她太可恶了,故我不觉脱口出来。你若不愿意伤情,我更犯不着结怨了。”

  媚月阁正色道:“谁告诉你不愿意,你对于这种人,还讲什么交情,她既使得出狠心,我难道放不下辣手。你究用何法,可以致她死命,快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贾少奶笑道:“这个还不能马上就想出什么法儿来,务须看事行事。适才我虽见她从后门出来,究竟是否你到家去,我却未曾目睹,不能妄断,必须先设法向她家梳头的打听明白了,然后可以告诉文锦。告诉时也不能暗地进言,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中,务使在场者人人听得,他要不发作,场面上下不去,若能落一些真凭实据在他眼内更好,以免日后抵赖。”媚月阁道:“他二人又不拍照,哪里有什么真凭实据?”

  贾少奶笑道:“你自己为小照上惹了祸,动不动就发心病,其实小照怎算得真凭实据,极容易抵赖的。像你昨天那件事,你既说小照丢在店中,不曾取来。老爷问你天敏因何同你拍一式布景的照,你不妨说布景是小照店里之物,谁也不能教他不给别人。你若往小照店中去看看,同式布景的男男女女,何止数百,难道一个个都是我相识的么!况且我拍的照,既不曾去取,小照店中成本所关,难免不私售取利,如你见我的小照在那里,便当我人也在那里,只恐我没有这般分身术,你也要忙不开交呢!这般一说,不但把你自己的嫌疑辟一个干净,而且还可使你家老爷顿口无言,当着大众向你服罪。只怪你自己怎的一时糊涂,便气冲牛斗的走了出来。如今既已出来,只可硬挺到底,不再俯就他的了。”

  媚月阁听说,把眉头连皱几皱,说:“过后之言,讲他则甚。现在我们该想一个什么法子弄得他们的真凭实据来才好。”贾少奶道:“这却不难,不过我们必须先从调查入手,倘使魏家的果然天天到你家去,那时我自有道理,包你报仇报得十二分爽快便了。”媚月阁大喜,催她快去,向魏家梳头的打听,情愿自己多花几个钱小费,务将此中真相打听得明明白白才好。贾少奶连声称是,急急出了不克登,坐包车回到家中,吩咐王妈往魏公馆唤梳头的来。王妈道:“少奶奶头已梳好,因何又要梳头?”贾少奶道:“你休管他,我另有别事,你去时切不可大呼小叫,须装作偶然往他家游玩的一般,悄悄唤她过来。如她家姨太太在家,你更不可露出形迹。”王妈不懂她是何用意,一边走着,一边咕哝道:“花样好多,一年三百六十天,她倒有三百五十九天出花样的。”

  贾少奶也不理会,自己走到房中,开了前窗,向对面一望,对面乃是蔡公馆后房,窗里面便是那梳头的娘姨的房间,她此时刚巧不在房内,里边灯火俱熄。她窗外恰有一盏灯,斜光照进去,里面的床帐箱笼,隐约可见。贾少奶心中暗喜,再低头看下面时,王妈出了自家门口,去叩魏家的后门,那边出来开门的,正是那梳头娘姨。王妈向她捣了一句鬼,并不就走,却反一同缩进里头去。隔不多时,王妈还没出来,倒是梳头娘姨一个人先出后门,径奔自家门口而来。贾少奶即忙闭上窗,等候梳头娘姨上楼。梳头娘姨见了贾少奶说:“少奶出去回来了。”贾少奶道:“回来了,你家姨太太在家么?”娘姨道:“她也出去咧。少奶奶唤我有事吗?”贾少奶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随我来。”说时把娘姨引到床前,同在床沿上坐下。贾少奶低声问她:“昨夜你家姨太太可曾出去?今天又是往那里去的?”

  那娘姨本是贾少奶的旧人,自到魏公馆以来,因魏姨太太看待下人颇不和善,往往摆出主人架子,故心中颇为不服,时常在贾少奶跟前讲她主人的坏话。今被贾少奶一问,她岂肯代为隐瞒,自然连头搭脑,一齐吐露出来,不但她把魏姨太太在伯宣处过夜这件事泄漏,并且连她由赵公馆带来一只漆匣内藏许多金饰,回来的时候怎样鬼鬼祟祟,被她在房门口偷看得见,以及午后用计驱出文锦,自己急急又往赵公馆去了等情,一并告诉了贾少奶。贾少奶不料内中还有这许多曲折,暗暗惊异,心想魏家的好大胆,竟敢这般胡为,随意在外住宿,视文锦如无物。那一只首饰匣,不消说得一定是媚老二之物,当时我也见过,内中还有许多金镑,不过这东西缘何入她之手,料她不敢偷窃,必是伯宣送她的。但这些东西,并非伯宣自己之物,怎可由他送人。看他这般举动,想已存心不要媚老二了,放着这个题目,我更可使他们二人加上一重恶感,永无言和之望。心中想着,得意无比。面子上仍不肯被梳头娘姨看出神色,假说亏得你家老爷糊涂,若被他察出形迹,万不得了,你得空儿劝劝她,教她以后不可这般大意才好。娘姨摇头道:“这个干我们什么事,莫说劝不进,就劝得进,也劝得太没来由了。”

  贾少奶道:“如此你可知她明儿那边去不去?”娘姨道:“自然要去的。我听她的口音,仿佛要天天去呢。她对我们说,将来她不在家,老爷回来,在前头敲门,教我们故意慢慢的开门。一面马上差人出后门,到赵公馆唤她回来。照她这般吩咐,怕不要鬼混一世么!”贾少奶听说,微微一笑说:“你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回去罢。”娘姨道:“不然还可吃了晚饭走,如今姨太太出去了,老爷虽说两点钟回家,如果弄到了钱,说不定就要回家的。家中小丫头和粗做的都是一对呆鸟,不会到赵公馆去唤她,那时岂不要闹出事来,故我不得不在家里守着,她倒在那边适意,要我们替她提心吊胆,真是应了一句俗话: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咧。”

  贾少奶卟哧一笑,娘姨也笑着,辞别下楼。走到门口,刚值王妈回来,两个人一进一出,冷不防撞了个满怀,彼此都倒退了一步。王妈先开口说:“阿哟!你吗!少奶奶唤你何事?”娘姨笑说:“她缠七夹八问了半天,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事呢!”王妈疑心梳头娘姨放刁,送她走后,自己上楼问贾少奶,贾少奶也说并没甚事,我问问她姨太太在家作何消遣,她说出去了,我留她晚饭,她因家中没人,就走了。王妈闻言,对她面上端详多时,说:“这是什么道理?这几句话,我也未必问不明白,为甚么偏要唤她来当面询问,又教我扮得这般鬼头鬼脑,我还当你为着怎样大事,故叫梳头的来此以后,自己不敢就回来,假意和他家粗做的谈了一会天才走。不意你们却谈论着这样芝麻绿豆的大事,可把我一个人弄够了。”贾少奶笑道:“别混说咧,快弄夜饭来吃罢。”

  王妈气瘪着嘴下楼做饭,贾少奶跑到适才那扇楼窗旁边,开了窗,双手搁在窗沿上,眼望着对面梳头娘姨那间黑沉沉的房间出神。不多时,王妈端上饭来,贾少奶才关窗过来用膳。一边吃饭,一边仍想着心事。王妈站立一旁,笑盈盈的说道:“少奶奶,我告诉你一桩新闻,你要听不要听?对门魏姨太太昨天晚上一夜不曾回家,据她家粗做的说,是宿在隔壁赵公馆里。你想赵姨太太昨天傍晚才走,当夜魏姨太太便走填空儿,不是太性急了吗?”贾少奶假作不知,说:“大约没有这件事罢,你别胡说乱道。”王妈争辩道:“一定有的,我还亲耳朵听得魏姨太太在隔壁和赵老爷谈心的。”贾少奶不禁诧异道:“你如何会听得?”

  王妈笑道:“说出来也没甚希奇。昨天你从赵公馆出来之后,不是同着曹少奶等一班人在对房吸烟吗?我一个人在这边房内铺好床,因墙上挂的那张月份牌,尘埃堆积,故用鸡毛帚拂拭,不意才一举手,那月份牌连钉吊在地下,月份牌背后墙上,原有一块砖头,在我们搬进来安床的时候撞活动了,抽出砖头,一直可以望到隔壁赵公馆的上房。我忽然想起赵姨太太走后,赵老爷一个人在家,不知作何勾当,故把砖头抽出来,想偷看他的举动。不过砖洞那边,还有一重糊房间的花纸,我因把纸头搠了个小孔,岂知仍不能望见里面。因这地方刚在他们安放梳妆台的所在,那窟窿恰被镜子背挡住了,我就无法可想。不过里面说话的声音,却隐约听得出来。我就把耳朵贴着墙,好像听德律风似的,听了一会,仿佛是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我起初还道是赵老爷和娘姨们闲谈,后来听得连笑带说的,又听得赵老爷说什么上半夜陪我,下半夜回家,我就疑心他们路道不正,但万想不到就是魏姨太太,以为赵老爷因姨太太跑了,故弄一个堂子里的人来家解解寂寞的。正想再听下去,你在对房叫我倒茶,我就急忙塞好砖头过来了。今儿照魏家粗做的这般一说,昨天赵公馆房中那个女人,不是他家姨太太是谁!现在据说魏姨太太又到赵公馆去了,想必已在那边房中。你若不信,吃罢饭不妨将砖头再抽出来自己去听。”

  贾少奶闻言,把吃剩的半碗饭向前一推,说:“我不吃了。窟窿在那里?你带我去看。”王妈一脚跨进房内,随手开了电灯,再将月份牌除下,抽出砖头,果有指头大一个透穿小洞。贾少奶先张了一张,然后侧耳静听。果听得隔房魏姨太太声音说:“你答应送我的东西,为何还不给我,莫非哄骗我吗?”又听伯宣的声音答道:“哪有这句话。只为梳妆台抽屉锁着,钥匙被老二带走,急切取他不出,须得唤铜匠来开。如你马上就要,惟有把抽屉毁了,但是这张柚木妆台,我足足花了八十块钱买的,为迟早一天上头,把抽屉弄坏,岂不可惜。早晚是你的东西,既答应了给你,将来决不交还老二便了。”

  又听魏姨太太娇声娇气的说:“你在我面前虽然说得这般好,但我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老二自己之物,她将来问你要时,你待怎样?”伯宣大声道:“你放心便了,她既然作了我家的人,东西自然也归了我。昨天这一闹,她人虽然不愿意跟我,东西却不能再由她作主,我不还她,她又能奈何我不成!”讲到这里,忽然中止,魏姨太太连说:“来了,来了。”伯宣又说:“快走罢!”接着一阵脚步凌乱,声音寂然。贾少奶慌忙丢了墙洞,奔到窗口,开窗向下观看,见伯宣家门口站着一个小丫头,魏姨太太从里面出来,两个人慌慌张张,奔向自家后门进内去了。贾少奶心中会意,命王妈塞好墙洞,泡水洗了面,琢渠也回来了。贾少奶问他胜负如何?琢渠道:“赢虽赢了几百块,却都被文锦借去了。”贾少奶道:“他借了钱难道还在那里赌吗?”琢渠道:“他早已不赌,而且还比我先走一步。”

  贾少奶听说,不觉笑将起来。琢渠问她有何可笑”贾少奶连说没事,又道:“你明儿可以请他们这班人同到我家来打扑克么?”琢渠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贾少奶道:“没甚意思,我意欲抽几个头钱,买一只手镯表带带。”琢渠道:“邀他们到此赌钱,可以使得。抽头这句话,却讲不去。适才云生等谈起,天天赌钱,输赢常有,牵来扯去,却输给了堂子里的头钱。如今想法子,教在局诸人,每人输一夜请客,供给酒菜,便在他家赌博,不准抽头,以示公道,我因请客不免自己花钱,在堂子中都是扰别人的,就使花几个头钱,也是赢得来的。若请了客,不论输赢,都要贴本,故没有赞成。你若要买手镯表,待明儿文锦还了我钱,就给你去买罢,何必抽什么头呢。”

  贾少奶道:“不抽头也行,明儿你务必邀文锦、云生、仲伊这几个人来家打牌,若说酒菜,横竖明天我要请曹少奶奶、甄大小姐等来家晚膳,不须另备。你若舍不得花钱,明儿一天开销,都是我的了。”琢渠笑道:“这倒奇了。你素来不爱请客,为何忽然大出手起来?”贾少奶道:“你莫管他,只消替我把所说的那几个人邀到就是。”琢渠道:“那个未免太不明白了,邀他们究为何事,必须先告诉我才行。不然,邀了个不相干的来家,或者漏了个要紧人儿,岂不坏事。”

  贾少奶想了一想道:“别无他故,就是媚老二昨天虽然由伯宣处走了出来,彼此相持不下,也不是个了局,我们做小姊妹的,理该替他们劝解劝解,故我想把昨天在场诸人都请了来,大家商议,向两方面劝和,一则聊尽我们朋友交情,二则昨天承伯宣看得起我们,请我们过去参预家事,原要我们临时劝解之意,我们当时袖手旁观,已是不该,事后若再不替他们设法转圜,岂非太对不住伯宣了吗!不过你在文锦等面前,万不能先行道破,只可说是打牌,因我明儿还须先去探探媚老二的口风,如她愿意了,再往伯宣那边去说,自然一说就上。如老二也不愿意,那时我们就打牌到底,那回事作为罢论,免得说了出去收不回来,给旁人笑话。”

  琢渠点头称是,又说:“幸亏你告诉我一声,不然,赌场中共有十余人之多,我若一齐请了来,岂不要闹得更大。好在今天散局甚早,明儿约定三点钟入局,到夜间八九点钟时分,我暗约他们三个人前来便了。”贾少奶大喜。次日三点钟,琢渠出去赌钱。贾少奶也梳洗定当,坐包车到不克登去见媚月阁,天敏恰在那边,见了贾少奶,殷勤鞠躬为礼,贾少奶也含笑点头相报。媚月阁忙问打听的话儿怎样了?贾少奶因有天敏在旁,不便明言道:“说来话长,少停再说罢。”

  天敏知趣,晓得她们还有正经,随向媚月阁告辞道:“此刻我还有朋友约着,明天再来看你。”说毕又向贾少奶鞠躬而出。贾少奶看他走后,才把梳头娘姨所讲的话,和盘告诉了媚月阁。又将王妈发现壁洞,自己听得他二人一番言语,尽情倾吐。媚月阁听得愤火中烧,面上发赤,说:“他们还想吞没我首饰,倒也不错。我再不告诉文锦,誓不为人。”

  贾少奶道:“我现在又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你也不须亲自告诉文锦,显得急于报仇似的。让我将昨天在场诸人,一一请到家中,推说替你夫妇们设法讲和,你在今夜十点钟时候,自己到我家来,须装作偶然去看我一般,万不可露出预先约定的模样。那时我先开口劝你回家,你须不肯答应,并说伯宣姘着一个四马路的野鸡,夜夜送上门来,此时想必已在家陪着他了。我们故意不信,再教王妈插口说,房中月份牌下有块砖头,可以移动,听得见隔壁声音,先让他们去听,我再说听虽听得,不过究竟是什么人,也须看个明白。或者伯宣同娘姨说话,我们不能冤他的。好在赵公馆对门是间空屋,我们不妨兜到那里,教管门人开进去,从后窗口可望见赵公馆前窗。前天我在你家楼上,仿佛前窗没挂窗帘。”媚月阁道:“果然没挂。因窗帘被洗衣作收去了还没送来。”

  贾少奶道:“如此好极了,空屋中十分黑暗,你家电灯明亮,由暗处望明处,已极清楚。再加不挂窗帘,岂不可以一直望到床上。我看见之后,先抱怨你说,这明明是魏姨太太,你怎说是四马路的野鸡。那时旁人一定附和我说是魏姨太太,你再向文锦谢罪说:“不知魏老爷的姨太太,误当四马路的野鸡,望魏老爷恕罪。那时看文锦如何发作便了。”媚月阁拍手称妙。正是:未入甓中先捉鳌,既来洞里好寻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回怪现状何堪目睹丑官僚到底心虚

  贾少奶又道:“我此时须往曹公馆去,约老八等一班人,不能再来望你。你到夜间十点钟左右,到我家来,必须依计而行,不可有误。”媚月阁连连答应。贾少奶随即坐包车到曹公馆去,那时已有四点半钟,曹少奶还没起身,李姑太太也陪她睡着。贾少奶不便惊动她们,先到外房打一个得律风给甄大小姐,约她到曹公馆中讲话。甄大小姐接了得律风,急急坐马车赶往曹公馆,去时曹少奶和李姑太太二人,已双双起来。不过曹少奶一睁眼便要抽烟,因此贾少奶已预先打就五六个烟泡,待曹少奶洗过面,高唤一声来罢,曹少奶更不多言,横上烟榻。贾少奶双手托枪,向她口内便送。曹少奶一口噙住,顿时嗖嗖嗖抽将起来。甄大小姐见了贾少奶,问她叫我来有甚话讲。贾少奶便说:“媚老二自那天由伯宣处出来之后,现住在不克登,我想他们这样挺下去,终不是个了局。我们都是老二的多年姊妹,礼该设法替他们融解融解。况且那天我们都在场目睹,当时不防他们闹出这般把戏,所以不及插口相劝,事后若再不替他们设法转圜,如何对得住朋友。故我想请你们三位今夜同到我家,还有男客一方面,我已教我家少爷请你家仲少爷和这里少爷还有魏老爷等,同去商议调和之法。那天在场诸人,除了魏姨太太与老二不甚相合,故未请她外,其余仍是原班,但愿将来能教他们夫妇和睦如初,也是一桩好事。”

  甄大小姐等听了都极赞成。曹少奶吸罢烟,贾少奶又催她和李姑太太二人急急梳洗定当,自鸣钟已打七下,四个人同坐汽车到了贾家。贾少奶悄悄问王妈壁洞中可曾听出什么?王妈回言:“我在楼窗口亲眼瞧见魏姨太太五点钟时候已进赵公馆,此时还未出来。适才虽然抽砖头听过一次,但只听得他们唧唧哝哝的说话,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

  贾少奶点点头,又吩咐王妈待包车夫拖空车回来时,命他火速往三马路镇江菜馆中叫一桌菜来。吩咐既毕,自己仍到那边陪曹少奶等吸烟。不一会琢渠已和云生、文锦、仲伊等一班人回家,云生原未知他少奶奶也在那边,见了不胜诧异,说:“咦,你怎么也来了?”贾少奶使把自己请她们来家,想为媚月阁夫妇和解等情说知。云生大笑说:“怪道琢渠昨晚不赞成轮流请客,今天忽然邀我们来家打扑克起来,我很诧异,他前后两歧,而且请客又只请得我们三个,原来奉着内务府之命,不然琢渠岂肯这般大出手呢。”琢渠笑道:“那也不见得。难道贾琢渠便小器到这般地步,一年之间,请一两次客,也许有的。”文锦道:“你们别多说咧,适才我拿着几副好牌,就被老琢硬拖回来吃饭,现在有饭的快拿饭来吃,没饭的快快打牌。”贾少奶奶笑道:“魏老爷莫性急,酒菜已着人去叫,还没送到,至多停一刻工夫就来了。”文锦道:“如此牌呢?”琢渠答道:“有有。”说进在怀中掏出两副新外国纸牌,仲伊抢在手中,抽出一看说:“你几时买的?”琢渠笑道:“还要花钱买呢,适才我在蓝河别墅处,乘人不备,抓了两副回来备用,横竖他们头钱赚了我们不少,就贴两副纸牌,也不为过。”仲伊笑道:“怪道和那边的一式无二,原来是你偷的。”云生道:“难为你想不透,琢渠这人肯吃亏的么!”

  众人大笑。文锦一脚奔到起坐中,教王妈帮他将方台扛至正中,亲自端了凳坐下。拍手大叫快来。云生等应声出来,四个人各据一方,顿时打起牌来。贾少奶等一班人,也随着出来观看。就中以文锦最为高兴,手气也最坏,动不动做白辣夫,往往被别人捉破,因此输得最多,不住的大呼小叫。贾少奶深恐声音传到隔壁,被魏姨太太听见,有了准备。忙教王妈闭上房门。赌了一个钟头,却是琢渠独赢。夫妻两个,好不欢喜。恰巧车夫叫的菜也送到了,贾少奶命王妈先拿往厨房中蒸一蒸热,再行端上,请众人歇赌,收拾干净台面,八个人坐满一桌,彼此都不饮酒,吃菜的吃菜,用饭的用饭,不多时已菜足饭饱,纷纷离席。云生瘾发,急急跑到烟榻上横下,高叫那一个替我装烟。贾少奶应声上前,众人也聚在烟榻旁边。琢渠先发表道:“现在我们可以开谈判了。”

  话犹未毕,忽闻楼下叩门声响。王妈正在外面收拾残,答应一声来了。琢渠急忙止她道:“且慢,先问问是谁,再开门不迟。”贾少奶一边装烟,一边说:“不妨事的,王妈去开罢,此时决无外人前来。”王妈闻言,丢下碗筷,三脚两步奔下去开门。琢渠站在起坐间楼窗口观看,见进来那人,可巧是媚月阁,进房对众人说了,众人都各一怔,说她来得好巧。此时媚月阁已走上楼来,一见众人,颇露惊异之色说:“原来曹少奶也在这里,我正想到你公馆中去望你呢。”

  曹少奶见了媚月阁,想起那天被伯宣欺侮情形,心中颇觉怜惜,殷勤与她搀手问好。李姑太太更起身让她坐下,问她才从那儿来,现在是否住在不克登?媚月阁一一回答毕,贾少奶横在烟榻上,高声说:“老二,我们正预备同你家老爷讲和呢。你这样一股火气的出来,也不是个道理。讲到女人嫁丈夫,原指望靠他过一生一世的。就是老爷错怪了你,虚则虚,实则实,有话不妨明讲,何必趁自己性气,掉头就走,弄得大家难以为情呢!”

  媚月阁摇头道:“你那知此中曲折,这人委实太没良心。就是他不来寻我的事,我也预备和他决绝。现在他既厌恶我,我就遂了他的心意,出来何妨。”贾少奶笑道:“这句话奇怪得很,倒要请教,因何知道你家老爷没良心?他娶你的时候,不是十二分郑重,特请方四少爷作媒的吗?就是娶你以后,我家近在隔壁,从没听得你家有一回高声大气,这般恩爱的夫妻,还说厌恶,不知怎样才算得好呢?”

  媚月阁顿足道:“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在娶我的时候,原没甚么差池。不过现在他已变了心,不知如何,结识了四马路一个野鸡,趁我不在家的当儿,竟把这野鸡招回家来。我早已知道,只因碍着他的颜面,不便闹破。谁知他日前竟反咬我一口,还要假造凭据,这明明是他心中厌恶,要我走了,他好娶这野鸡为妻,我又何必羁住他家,作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呢。”众人听了都很诧异。贾少奶笑说:“你家老爷为人,未必这般下贱,你休错疑他罢。”文锦哈哈大笑道:“伯宣这人,果然很不老成。但野鸡却从没见他打过,我和他相识多年,这件事却可担保。”

  琢渠等也说伯宣决不至此,老二休得轻信人言。媚月阁道:“你们若不相信,此时不妨到他家去搜一搜,包你有个野鸡婆藏在房中。如搜不着,我情甘服罪。搜着了我也不愿意和他理论,只求各位帮我的忙,教他把我自己所有的东西还了我,彼此一刀两断,免得日后不干不净。”琢渠笑道:“我们又不当警察,怎可擅入人家去搜呢!”这时候王妈正靠在房门口听他们讲话,听到这里,忽然插口笑道:“搜虽不能搜,听却可以听的。”众人闻言,一齐回头对她观看。琢渠喝问:“你讲些什么?”王妈赔笑说道:“那边房里墙上有块砖头,还是搬场的时候碰活动了,至今没有修好。平时用一张月份牌遮着,倘将这块砖头抽去,正是赵公馆的卧房,那边说话,我们这里可以听得。”琢渠骂道:“放屁!我们这里讲正经,要你胡说什么!”

  云生此时烟已吸足,一谷碌从烟榻上坐起说:“琢渠别骂她,叫带我们去听听,倒也很有趣的。”文锦、仲伊二人也说要听。王妈先走,众人随后都到琢渠卧房之内,看王妈抽出砖头,云生第一个凑上去听,听了一会,忽然笑将起来。贾少奶慌忙对他摇手说:“别高声给隔壁听见了。”云生掩着口仍是发笑。文锦问他听出些什么?云生连连摇头。文锦心痒难熬,教云生让他听,云生不肯。文锦急了,使劲把云生拖开。不意他费了许多气力,仍被仲伊享受现成天下。云生才一离开,他早已凑上去听了。文锦无奈,只得向云生盘问那边讲些什么?云生见旁边人多,笑道:“说不得,你自己去听罢。”

  文锦好不难受,教仲伊让,仲伊也和云生一般,笑着不肯。众人不懂他二人听出什么妙处,都想凑上去听他一听,人人心中都热辣辣的。贾少奶笑道:“壁间只有一个洞,照这样一个个轮流听下去,拍不要听到天明吗!况听见了看不见也是枉然,就是里面有女子声音,或是他家娘姨,也未可知,岂能硬派他是野鸡。我看赵公馆的对门,就是魏老爷公馆隔壁,那所房子,不是空着吗?我们何不教看门老儿开了空屋的门,上去看看,或者可以望见越公馆房内。如望不见,不过白跑一趟扶梯罢了。”众人齐声称好。贾少奶随命王妈找着看弄堂门的老儿,教他开空房子的门。老儿只当他们要租房子,说里边没电灯,黑漆漆的明儿看罢。王妈道:“你莫管他黑不黑,开了门我们自己能看的。”

  老儿无奈,只得取钥开门。贾少奶等众人鱼贯入内,王妈身边带有洋火,一路走,一路划火照着,上了楼梯,文锦随在后面,走到最末一级,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险些儿栽下楼去,幸亏云生手快,将他抓住,虽没跌下,却已遭了一身灰尘,文锦连叫晦气,众人都觉好笑。贾少奶趁这当儿,站一站定,看准方向,走到右首一间亭子间门口,命王妈不可划火,暗中摸索,到窗口旁边,轻轻拔出铁拴,先开了里面的玻璃窗,再开外层百页窗。这两扇窗才一推开,伯宣家心内那盏一百支烛光的电灯光,已直射过来。贾少奶当窗站着,深恐被对面伯宣瞥见,即忙闪在一旁观看。这天恰因傍晚天气颇热,伯宣家前窗开了,忘却关闭,他明知对面是所空屋,防不到有人进去偷看,故而并不用一些儿物件障蔽。自己与魏姨太太二人,大着胆戏谑了一会,竟仿前两夜的旧例,老实不客气,在沙发上并肩叠股。刚才云生和仲伊二人在贾家房内听了只顾发笑说不出口的,便是这个缘故。此时贾少奶一眼看去,不觉哧的一声笑将起来。回头看云生等众人,也都在暗中掩口胡卢。曹少奶等几个女客,羞得别转头不敢再看。文锦还不知那女的便是他姨太太,看得十分得意,一手把云生推了一推,一手又把琢渠拧了一下,笑道:“好玩意儿,媚老二说的话果然不错,那女人一定是个野鸡,常人决没这般不要脸的。”云生被他推得几乎跌倒,琢渠也被他拧得生痛,齐声说:“胖子莫非看疯了吗。”这时候贾少奶忽然叫道:“你们莫闹,那野鸡快抬头了,我们大家须得看仔细她的面孔,以免日后在四马路遇见了错过。”

  众人闻言,顿时又定睛观看,果见那女的徐徐抬起头来,电灯光下,照得非常清楚,这边众人中,文锦开口说了个咦字,接着贾少奶怪声怪气的说道:“啊哟,这人不是魏老爷的姨太太吗!”还有曹少奶等一班人也已看见,但都和哑子一般,没一个人做声得出。单有媚月阁从旁一阵冷笑道:“阿哟哟,我还道是个野鸡,原来是魏老爷的姨太太,真正是我眼睛气花了,请魏老爷恕我无知之罪。”文锦被她这几句冷语,说得万分难受,紧涨着脸道:“你你你们莫说这句话,天下面貌相同的人很多,小妾好端端的藏在家内,伯宣又没妖法,焉能摄她过去,你们这样说了,于我名誉原不打紧。但在小妾一方面,关系很大。她若因你们诬蔑了她,寻了短见,请问你们可能担当得起?”媚月阁闻言,气得做声不得。贾少奶笑道:“我也不信那边的就是魏姨太太,一定是面貌相同的人,我们从暗中望去,因而看错无疑。好在魏老爷公馆近在隔壁,我们不妨走过去问一声,如若姨太太在家,我第一个给魏老爷叩头请罪,恕我目力不济,胡说乱道。至于性命出入,我们谁也担当不起,你道如何?”

  众人都说此法甚好,文锦气吼吼的当先下楼,众人陆续出了空屋,贾少奶奶恐文锦先去叩门,和下人串通,说姨太太在家。暗中示意媚月阁,教他贴紧着文锦走。媚月阁会意,抢前几步,先到魏家后门口站定,接着文锦上前叩门,野面梳头娘姨只留心着前门,不防文锦忽然从后面回来,一开门猛吃一惊。又见媚月阁等一班人都在旁边,更不知为着何事,战战兢兢叫了一声老爷,文锦喝问姨太太在家吗?他心中想无论姨太太在家不在家,只要那娘姨答应一声在家,便可模糊了事。不意那娘姨见了这许多人,先已吓昏,更兼做贼心虚,见贾少奶亦在其内,疑惑是她出头告诉了文锦,自己不敢隐瞒,只得答应说出去了。文锦大怒,又问往那里去的?他问这句话,仍存着一个退步之想,娘姨若推说往别处去了,还可搪塞过去。岂知那娘姨素来刁钻,此时忽然变得老实起来,听文锦一问,脱口便说在对面赵公馆里,老爷若要找她,待我请她回来。文锦听说,差愤填胸,一伸手便打了娘姨两个嘴巴,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谁要你唤她回来。”一面对众人说:“我们仍到对面去讲话罢。”

  于是众人重回琢渠家内,贾少奶大功告成,心中好不欢喜。曹少奶等原指望为媚月阁夫妇劝和,不意旁生枝节,又搅出了一件案子,心中有些懊悔,不该插身干预其间。媚月阁心中虽十分不快,但报了魏姨太太之仇,也仿佛了却一桩心愿,故意向文锦道:“魏老爷何不请姨太太回来问问她,是否由那边用邪法摄去的?”文锦叹道:“请你不必说了,也是你我倒霉,一个嫁了这种男子,一个娶了这种女人,说出来彼此都不甚光辉。现在我们应该取同一态度,如要正式办理,我们大家请律师告他一状,横竖当年我和他一场官司没打成,想必我们命中合该打一场官司才散。所以不上公堂,了不脱这重公案。如若彼此愿意顾全面子,和平了结的话,你也不必跟那奸夫,我也不再要那淫妇,从此一刀两断。在场诸位,都已目睹他们的行为,以后请勿再把他们当作人类看待如何?”

  媚月阁听了,自己拿不定主意,不知正式办理的好,还是和平了结的好,眼望着贾少奶,等她眼色行事。贾少奶笑了一笑道:“老二,你打算怎样呢?我劝你还是和平了结罢。究竟打官司自己出头露面,还要损失律师费,很有些犯不着呢。”媚月阁道:“我适才原说不必再和他理论什么,只须他把我自己的东西还了我就完了。不过我听说魏姨太太曾拿我一只首饰匣,也请魏老爷要归还我才好。”文锦惊异道:“什么首饰匣?”媚月阁道:“这是你家姨太太干的事,请你自己问她便了。”

  文锦见众人都眼睁睁望着他,自觉站足不住,趁此机会,便道:“如此让我回去看看,如有什么首饰匣,马上送来还你。倘若没有,我可不管。”说着也不向众人辞行,登登的奔下楼去,一口气跑回自己家内。这时梳头娘姨已往赵公馆通了信,姨太太早已回来。文锦一见之下,想起自己为着她在众人面前扫尽面皮,不觉无名火高升万丈,也顾不得怜香惜玉,先将她痛打一顿,逼她交出那只首饰匣来,当夜便要撵她出去。姨太太苦苦哀求,文锦虽然心中不舍,无奈自己适才已答应了媚月阁,加之这件事闹得太大,云生等一班人都已知道,自己若仍虎头蛇尾,将来还有何面见人,只得硬着头皮,仿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故事,一面伤心,一面还是赶她出去。不过将当夜改为明天,并许她将所有衣饰,一并带走。姨太太知道历年置下的衣饰,足值万金以外,有了这些东西,出去不难立足,故也别无他话。文锦将媚月阁的首饰匣,交给梳头娘姨,送往贾公馆去。自己走到楼下,一个人坐在客堂里出神。楼上姨太太收拾自己的衣饰,暗将文锦所有值钱的衣服古玩,夹入自己衣箱,带出去了不少。梳头娘姨捧着首饰匣送到琢渠家时,媚月阁和曹少奶等一班人都已他往,贾少奶命她将首饰匣留下,又询知文锦将姨太太痛打逐出等情,不觉呵呵大笑。琢渠怪她不该想出到空屋中偷看的法子,害人家夫妻拆散。贾少奶怒道:“我早知魏姨太太,就不说了。你当时为何不阻止我们去看,现在还要放什么马后炮!”

  琢渠不敢多言。梳头娘姨辞别出来,想起适才无端被文锦打了两个嘴巴,都为伯宣相与姨太太之故,真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现在伯宣虽已知被文锦察破机关,但于驱逐姨太太一层,还未得悉,我何不借此为名,给伯宣通个信,并告诉他自己为他们挨打,多少敲他几个遮羞钱出来,也是好的。主意既定,遂向伯宣家而来。伯宣正因魏姨太太回去后吉凶未卜,提心吊胆,一个人在房中踱来踱去。见了梳头娘姨,忙问事情如何”

  梳头娘姨不慌不忙,将一情一节对他说知,伯宣听到姨太太被文锦一场毒打,不禁心痛欲裂。又闻文锦决意将他撵走,暗想这倒是一个绝好机会。媚月阁既与我脱离关系,我何不娶她回来填缺。再一思量这件事决干不得,自己究竟是官场中人,一副假面具,始终不能除去。无论内里如何品行不端,表面上务必装作十二分正经模样,才可瞒得住上官,欺得过下民,自己相与魏姨太太本是秘事,就是文锦不与他正式交涉,只将姨太太驱逐了事,也是不愿意声张家丑之意。我若堂而皇之,娶魏太太来家,岂不是自己揭去自己假面具,给人看破了吗!并且官声一坏,前程上也大有关系。因此魏姨太太虽被文锦逐出,自己也只可暗中来往,万万出面不得。不过文锦素日回家,从未找他姨太太,今日缘何反常起来,料想有人从中使了鬼计,否则他是个粗人,万不致疑心到此。因问娘姨你家老爷回来找姨太太,还是他一个人来的呢?还是别人同来?”

  娘姨道:“人多着呢,有贾少爷、甄少爷、曹少爷,还有他家一班少奶奶,连你家的那位姨太太,也在一起。”伯宣听得有媚月阁在内,恍然大悟,知道一定是她告诉文锦的。她素知文锦溺爱他姨太太,故邀这许多人同去,当着大众,教文锦爱莫能护,不得不将她逐出,用计果然很毒。在先我还打算她如挽人向我说说情,仍旧收她回来,现今她既然放得下这副辣手,我也决决不要她来家,就是带来的衣服首饰,也休想还她分毫,将来我不妨都给魏姨太太,以报她被文锦毒打一场的损失。梳头娘姨见他呆想,又说:“魏老爷因找姨太太不着,将我出气,打了我两个嘴巴。我自乡下出来帮人家至今,从没被人打过,今天也算是我倒霉,为别人受此冤枉,好处没有,痛苦倒先吃了。”说着仿佛要哭出来的光景。伯宣已知她用意,微微一笑,在身畔摸出一张十元钞票,塞在娘姨手中说:“你莫生气,这是我谢你的一点小意思,请你收了,回家劝姨太太不必悲伤,出来了我自能设法替她安插。如一时没地方容身,可借旅馆暂住几天,慢慢的待我找到房屋,再搬进去。我这里万万来不得,一来怕就惹出是非,两方面都有不利。总而言之,我既然累了她,决不令她吃苦,你教她放心便了。”

  娘姨两下耳光,换了十元钞票,早已心满意足,喜不胜言,听说诺诺连声,回家对姨太太说知,也甚欢喜。当夜娘姨帮着魏姨太太整理物件,忙了一夜。文锦因不忍亲眼见他姨太太出门,故在楼下睡到第二天黎明,就溜往外面吃早点心去了。姨太太教那娘姨跟她同走。娘姨也知自己职司梳头,姨太太一走,自己无头可梳,饭碗总保不住,故也愿意和姨太太同去,主婢二人,雇几辆黄包车,连人带物,装到三马路上海旅馆暂时安顿。姨太太又打了一个电话到官银行通知伯宣,伯宣得信,当日下午,便偷偷掩掩的到上海旅馆来望她。两人相见,免不得流了几点眼泪。姨太太教伯宣赶快设法,替她另找房屋,住在旅馆中,出入很为不便。伯宣一口答应说:“三天之内,包你有称心适意的住所。”

  姨太太大喜。娘姨知他二人还有别话,自己站在旁边不便,随说:“我到贾公馆梳头,趁赵老爷在此陪着姨太太,让我去去就来。”伯宣道:“你日后可以不必往别处去梳头了,姨太太一个人没人作伴,你务必陪着她。至于外间梳头,一个月该赚多少钱,我一并贴还你便了。”娘姨答应道:“赵老爷说得不错,少停我向贾少奶那边辞了就是。”说着出来,雇车坐到新闸,贾少奶已候她多时,见了笑说:“你原来跟姨太太一同出去的,怎不早对我说一声。我适才差人到对门找你,才知你和姨太太一伙儿走了。”娘姨道:“原是呢。我在先本不预备走的,因姨太太再三教我回去,我情不可却,才随她一同出来。她还说因一个人独居寂寞,教我陪陪她,不必另外去梳头了。”贾少奶道:“这倒很好。你的意思打算怎样呢?”娘姨道:“我想你奶奶肯放我走,我也只可陪陪她了。她现在一个人住在三马路上海旅馆怪可怜的。”贾少奶道:“那原是你的忠心,我焉有不肯放你之理,你就陪陪姨太太便了。讲到她昨儿出这件事,真是神仙也料不到的,说来令人可怕,都被别人暗算所致,你大约还未知道。”娘姨回说:“果然没有知道,此事究竟从何而起?”

  贾少奶一边梳头,一边将此事从头至尾一一告诉了她,不过把自己起意邀人和引文锦到空屋中观看诸事,和盘推在媚月阁身上。她明知梳头娘姨听后,一定要告诉姨太太的,却故意叮嘱她这些说话万不可在姨太太面前提起。娘姨连连答应。梳罢头,贾少奶又与她将梳头工钱找算清楚,娘姨称谢而出。贾少奶自己更换衣服,带着魏家送来的那只首饰匣,径往不克登,交还媚月阁,并将文锦已把姨太太逐出等情,向媚月阁说知。媚月阁心中大乐,检点匣中金饰,幸未缺少。不过还有许多珠宝首饰衣服零物,都在伯宣处,未曾取来,媚月阁便托贾少奶代向伯宣要回这些东西。贾少奶一想,伯宣既和她割绝,未必与她更有感情,那些东西,现在他的手内,岂无干没之意。我若向他去要,他焉肯轻易给我。若答应了,要他不着,在媚月阁处未免坍台,就使要了来,伯宣也不免恨我强出头,我不干已事,犯不着结这重冤家。随说:“这些首饰物件,我不能代你去要,因我和他住在隔壁,魏姨太太到他家去,惟有我们得见,我若帮你出头,向他要东西,他岂不疑心你我二人串通一气,闹破魏姨太太这件事。或者因此一怒,不肯将你的东西交出,反为不美。故不如另托曹少奶或者甄大小姐等人为妙。他们都有财有势,面子很大,说出去的话,伯宣决无不从之理。”

  媚月阁深以为然,当夜便到曹公馆,托曹少奶去要。曹少奶也和贾少奶一样心思,不过没有当面回绝,含糊答应下来。媚月阁信以为真,安心等她回音。不意一连三天,影响俱无。媚月阁急了,再往曹公馆催问,方知曹少奶这几天不得空闲未去。媚月阁知曹少奶吸烟人,脾气古怪,无论什么事,挨一天是一天,那怕火烧到眉毛,也不肯上紧,只可另托甄大小姐。岂知甄大小姐也和曹少奶一般,当面虽然答应,等来等去,永远不给回音,媚月阁心知求人不如求己,自己虽不愿意再见伯宣,但无妨差娘姨阿金前往。这时候伯宣已替魏姨太太租好往屋,自家公馆,只空挂一个名儿,夜间常在姨太太处过宿。阿金连到赵公馆去了两次,未能与伯宣相遇。媚月阁命她白天往官银行找他,果然被她寻见,说明来意,伯宣暗说不好,她这些首饰,在先原恐媚月阁托人来向她要回,故而口中虽答应送给魏姨太太,到底未敢轻动,不意一连数天,媚月阁那边毫无举动,伯宣只道她赌气不要了,又被姨太太连连催索,他就放心把一匣首饰一并交给魏姨太太,家中只剩几箱衣服。如今媚月阁着人来要,首饰已在姨太太处,势难取出,又不能单将衣服还她,如何是好?只可放出做官的本来面目,用强硬手段,一概不还。她究是个女流之辈,不怕她狠到那里去。得了主意,随向阿金道:“你回去对她说,她已做了我家的人,胆敢背夫私逃,我不治她的罪,已是万幸,还想什么首饰衣服,教她休得做梦。我这里是办公之所,不准妇女进内,你也快给我出去。”阿金听他讲起官话来了,没奈何空手回去覆命。媚月阁气得几乎发昏,急命阿金找天敏前来商量。天敏说:“他既存心干没你的东西,你也和他客气不得。这班做官的最怕外国人,我们不如请一个外国律师,写封信给他,限他三天之内,一定要还东西,否则便到新衙门告他,那时不怕他不如数还你。”

  媚月阁大喜称善,教天敏陪她去找律师。恰巧天敏与一个做律师翻译的相识,因陪着她同到律师处,先和那翻译接头。这翻译姓孔名善专,做律师翻译已有多年,积下家资,也已不少。中西文字,并不十分通达,不过一张嘴却很来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一处插他不进。而且赚钱工夫,比众精明,好比一把纯钢锉刀,哪怕一块生铁,经过他手,他也要锉些铁屑下来,真可算得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了。当时问了媚月阁等来意,心知是桩好买卖,便说:“这件事极为棘手,因那边的当事人是做官的,在官场中想必很有手势。常言道:官官相护,就是外国官也未必不偏护他。我们这里单写一封信是没用的,非但不能吓倒他,反变做知照他,使他早作准备,将来就使告他,也输多赢少。必须预先四面布置好了,然后可以写信给他。仿佛捕鸟的人,预先张好天罗地网,然后开枪,就便一枪不中,也不怕他飞到别处去了。所以这笔运动费,着实要花得不少。”

  天敏道:“孔先生,请你算算,大约要用几百块钱?”孔翻译笑道:“几百块吗?只恐一千几百块还不够罢。”媚月阁惊道:“这一千几百块钱,可是要先拿出去的吗?”孔翻译点点头。媚月阁摇头道:“那么这封信也不必写了,倘若将来要不回东西,这一千多块钱,岂不是白丢的。”孔翻译慌忙改口道:“奶奶若不赞成,另有一个通融办法,叫做树上开花。譬如那些东西值一万银子,提二成作为我们的律师费。将来东西要到手时,便给我们二千银子,否则一个钱不要。此法比方才说的办法稳当,奶奶以为如何?”媚月阁想了一想道:“就是这样罢。”孔翻译大喜,问明了媚月阁住址,说三天之内,一准自己来给你回音便了。媚月阁等走后,孔翻译抽出一张信纸,在打字机上劈劈拍拍打了一封外国信,给律师签字。律师看了一看,摇摇头,口中连说夫路夫路,把信纸撕得粉碎,自己另外打了一封信,了字丢给孔翻译,孔翻译接过一看,才知自己的信写得不通,亏他毫不害羞,嘻嘻一阵憨笑,封好信,立刻命人送到官银行去。

  伯宣素不识外国字,见律师来信。不知为着何事,教人翻译出来,才知是媚月阁请出来向他要首饰物件的,限他三天答复。如不答复,便要控告。伯宣慌了手脚,急忙回去对姨太太一说,姨太太也很着急,彼此一商议,说不如还了她罢,免得经官动府,有损颜面。但姨太太还有些舍不得这些首饰,委委屈屈,一件件的取出,内中有几件心爱的,早已被她藏过。伯宣原不知共有多少,拿出一裹脑儿用手巾包了,亲自送到律师处,说衣服都在公馆内,教她自己去搬,首饰先行送来,请你出一张收条给我。律师命孔翻译点一点数,开收条。孔翻译乘伯宣他顾的时候,偷把一朵珠花塞在套裤管内,出了收条,伯宣自去。律师把首饰锁在铁箱内,孔翻译当夜便到不克登媚月阁处报信,说首饰业已取到,现在我们写字间内,明天你只须带二千银子来拿,还有衣服等件,都在姓赵的公馆里,你随时着人去搬,决无留难。媚月阁见他办得如此神速,不胜欢喜。但是二千银子,一时无着,只得将自己常用几件首饰做押款,打了二千两银子一张庄票,第二天仍和天敏同到律师处,将银票交给孔翻译,向律师要出手巾包,当面一点,媚月阁说内中还缺几件贵重东西,律师一查收条,并无缺少。又问孔翻译,孔翻译恐查出他偷的那朵珠花,随对媚月阁道:“你能要还这许多东西,已是好极的了,还有什么零星物件,或者你自己漏在别处,教我们如何查得出呢。我劝你将就些罢,惹得我们律师动了怒,拚着不要二千银子,将东西一齐送还姓赵的,那时你就尴尬了。”

  媚月阁无奈,只得自认晦气,退了出来。孔翻译在律师处,只付了五十两银子,其余都上了自己腰包。一言表过。再说媚月阁自己去见律师,一方面命阿金往赵公馆搬取衣箱杂物,等她回到不克登时,衣物早已车到。天敏见人财两得,心中好不欢喜,乘间劝媚月阁说:“你现在已和姓赵的断绝关系,不须存甚么顾忌,住在不克登,开销太大,何不搬回马立师自己借的房子内居住,既适意,又省俭,有何不美。”媚月阁深善其言,随即重回马立师小房子居住,过了没有几时,媚月阁嫌房子太狭窄,又迁居卡德路一所三层楼洋房内,铺张得穷极奢侈,每月须费千金,和天敏双宿双飞,俨同夫妇。正是:只为眼前图快乐,遂教日后忍饥寒。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一回考知事腐儒吐气释偷儿会长求情

  裘天敏虽和媚月阁住在一起,当着媚月阁面前,固然是誓海盟山,天长地久,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概。但这班做新戏的,焉能心口一样。他们目的,原在金钱。虽然媚月阁对于天敏,有求必应,毫无吝惜。无奈金钱这东西,无论何人,见了他没一个肯知足的,多多益善,普天之下,可有一人因金钱足额,宣布停止收入的么!可知金钱与人心,暗藏磁石引铁的作用,永无脱离关系之望。何况这班新剧家,只有一个妇人的金钱,供给他们挥霍,岂肯心满意足,自然又瞒着媚月阁,在外间勾搭了下少妇女。可笑这班妇女,仿佛出世以来没见过男人的一般,当天敏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贝。有些未能与他相识的,都心热如火,恨不得一口把天敏吞下肚去。这也是近代女界,闺范不严,人心日下之故。

  就中有个名唤玉玲珑的,乃是迎春坊妓女,也很注意天敏。讲到玉玲珑的人材,原长得不错,天敏未尝不心中爱她。只因玉玲珑有个恩客,很有势力,天敏知不是他的敌手,只可辜负了玉玲珑一片盛意,不敢轻于尝试。你道玉玲珑的恩客是谁?说来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耳熟,便是前书叙过上海都督府中那位应科长。不过这时候都督府早已取消,这科长头衔,也随同消灭。做书的不能将此二字,混作称呼,他的名字。上文未曾提及,此时不得不补叙一笔。这应科长单名馥,表字桂馨,原系都督心腹。那都督乃是国民党巨子,他也自然是国民党党员了。不过桂馨为人,生来反覆无常。他入国民党也不过为着自己饭碗问题。都督府取消之后,他已拥资数万,原预备面团团作富家翁,不再与闻外事。无如官运来时,往往出入意外。

  那时忽然有个国民党的反对派,知道桂馨熟悉国民党内情,便运动他做一个秘密侦探,专门刺探国民党的机密,报告北京。这时候北京政府中人,分做两派,国民党势力最大,不过大总统却是国民党的劲敌,表面上虽常以和衷共济为言,暗中却无一日不张牙舞爪,图谋挫折国民党中势力,以固自己根本。所以各地都派着侦探,而且侦探之外,还有秘密侦探,尔诈我虞,互相伺察,钩距四伏,防不胜防。桂馨心中,那有什么一定的党见。既得反对派的运动,就何妨得钱卖党,以致上海国民党的一举一动,北京政府无不知道。

  讲到上海国民党,乃是一个总名,内中分子极其复杂。北市有个支部,南市又有一个分部,其余什么事务所研究会,更不可胜数。皆因上海人最好趋炎附势,知道现时国民党势力甚盛,人人想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都以领得一张党证为荣。绅董如汪晰子、钱守愚等,也组织了个国民党第三分会,会友大都是旧学维持会同志。只有黄万卷一人,因守着孔夫子君子不党这句教训,不肯赞成,未曾入会。但他们这个会,虽然挂着块政党招牌,但自成立以来,何尝有一天议及政治,所讨论的无非是某人来沪,预备开欢迎会,某人去世,预备开追悼会。仿佛这个会,专为接生送死而设。然而他们的眼光,却很远大。以为开会一次,报纸上必然登载一次名字。会开得愈多,外间的名气也愈大。这样一次一次的开下去,岂不是极容易出名的吗。将来自己有了名气,便可在国民党中占一个重要位置。遇到选举议员分派总长的时候,自己就有希望。果能做到议员总长,又可设法运动做大总统。照此说来,自己一生一世的富贵功名,岂不是都由这小小欢迎会追悼会上发生的吗!因此他们遇着开会时非常高兴。

  那一天汪晰子等又预备开一个欢送会,因会员钱守愚将在北京考县知事,全体职员合公份设筵祖饯,共叫一桌莱,却坐了十二个人,挤得水泄不通。理事长汪晰子先起立致祝词,略谓守愚先生此去,一举成名,为民父母,不但我国民党同人之幸,亦天下人之幸也。守愚便把几天前头掇就的答辞掏出来,朗诵一遍,不外当今大总统泽及草野,开此恩科,使我等书生,又得同沾雨露,守愚此去,倘能托先人余荫,青钱中选,自当专心吏治,以报国恩于万一云云。众人依例拍过手,才各开怀畅饮。酒至半醋,守愚对晰子道:“当年科举时代,我们年年上省乡试,考篮中应置各物,都有一定次序,现在多年不曾用他,所有四书题镜、味根录、三场一贯、策学大全等书,昨儿检点都已残缺不全,目今要觅这种书,倒是很不容易,未知晰翁府中可有藏着的吗?”

  晰子连说:“有有,少停这里散出去,你同我回家去取便了。”守愚大喜。散了席,守愚催晰子回家取书。晰子因有事和卫运同商议,运同正在起草一张今日开欢送会登报的底稿,未曾做好。晰子被守愚催急了,只得教运同写好信,马上到我家来。一面与守愚同行回家,将几部书交给了他。守愚拿着书,欢欢喜喜的回去预备赶考不提。再说卫运同与晰子本因选举运动,意见甚深,无如运同心机很好,晰子有些事竟少他不得,因此不多时两个人又鬼鬼祟祟,搅在一起。这天运同做好投稿,发出后,急急赶到晰子家中。晰子已望眼欲穿,问运同那话儿怎样了?运同敛眉道:“你怎的这般性急?我虽然托人明查暗访,奈一时还查不到那人的下落,不知可曾出码头,如若出了码头,也很难着手呢。”

  晰子啧啧道:“你不是说他做了流丐吗?流丐原无定处,若果出了码头,如何是好?”运同道:“我也怕这一着,不过那人虽然流为乞丐,但他究不是老江湖一流,未必能远离上海。皆因上海地方乞丐太多,而且这班乞丐,又都面目模糊,肮脏不堪,那人在外流落多年,从前认得他的人,至今未必能一望而知,好端端的人,又不能向一个乞丐盘问名姓,务必看仔细了行事,故此性急不得,只可耐心耽搁几时,日后方有着落。倘你一性急,反教别人手足无措了。”

  晰子沉吟不语。列位,你道他二人因何无端寻访一个乞丐?自然又存着一种阴谋诡计,做书的一开场就给闷葫芦列位猜,教看官们纳闷,未免说不过去,故此只可借晰翁先生沉吟不语的当儿,叙一个明白。原来晰子家住宅,乃是祖遗之产,地基并不方正,和一柄曲尺相似,大门口极狭小,里面却又很阔的,遇着婚丧等事,车轿出入,十分不便。晰子之父,本是一个寒儒,虽明知不便,也无能为力,只可敷衍过去。传到晰翁手内,他素有大志,久欲光宗耀祖,改造门庭,无奈平日与他令尊犯着一般心病,直到现在,才时来运来,发了一注横财,意欲将住宅翻造,以了宿愿。不过他这曲尺头的大门,任你翻造,也开拓不出,除非将隔壁那块地一并收买过来,才能造成一个正式门口。隔壁的地主姓梅,也是祖传产业,小小两间平房,母子二人住在一起。儿子年已三十余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腹中只有四书五经,读得烂熟,两个肩膀找一张嘴,百无所长,只能在家招几个小孩子教读度日。他母亲差不多已有六十左右年纪,还天天戴着一副老光眼镜,做些针黹,以补家用,处境虽极困苦。幸有祖传几椽矮屋,足蔽风雨,不必另费房租,开消只须日用一项。更兼他母子二人,十分俭朴,布衣淡饭,自得其乐,所以不盈不绌,年年如此,反比一班来千去万,偶然周转不灵,急得比死还难受的适意多多。晰子因要买他这块地,不惜以会长之尊,亲自折节下顾这姓梅的家中,与他商议。不意姓梅的读书人,有股腐气。一闻此言,把脑袋摇个不住,说:“这这这个如何使得。先人基业,焉能出卖与人,死后何以对祖宗于地下乎!请汪先生免开尊口也。”

  可他老母在旁听了,也以为自己还亏住着自家房屋,倘然卖了,暂时虽有数百元可得,不过没了住屋,仍不免要租借别家房屋居住,每个月的房租加了上去,数百元能够几年开销,到那时反弄得钱屋两失。况且自己当年,因儿子未娶媳妇,也曾想卖了房子为他成亲,只愁一花房钱,进款就不够开销,所以捺到现在,早若肯卖房子,此时孙子也四五岁了。为的不肯卖房子,故儿子至今,还是光身一人。现在儿子不肯卖,我若答应卖了,如何对他得住,因也极力反对说:“有我这副老骨头在,房屋决不能卖。我儿子也不是败家之子,你休看错了人。况你汪先生也是有基业的人!请你看破些儿,留一点余地,让我们究人在破房子内住住罢。”

  晰子讨了这个没趣,回家好不生气,大骂穷鬼可恶。当夜便打算放出占庙产的手段,来占姓梅的房屋。无奈此时已非初光复的时候,姓梅的也比不得和尚,因此汪晰子虽有通天手段,却也无处展布,只可邀了卫运同来家商议。运同也说这件事只能软攻,不可硬做。幸他有个亲戚,与姓梅的至交,遂请了这人向姓梅的情商,也没有结局,反碰了一个钉子。因此惹这亲戚动了火,倒是他替运同想出一个妙法,说姓梅的父亲,还有一个长兄早故,遗腹生下一子,至二十余岁上,因不务正业,时常盗取家中物件,变钱化用,被他母亲告了忤逆,押入改过局,他母亲也因此郁郁致病身亡。这还是多年以前的事。后来此子押满出狱,叔婶不容他进门,以致流落为丐,至今还在人间。梅姓房屋,乃是祖父手中传下来的,此子属于长房嫡支,理该有一半遗产可得,不如弄他出面,请律师向梅姓要求分产,料他那时无钱可分,惟有将房屋变卖公摊,那时房屋便是姓汪的了。晰子大喜,就教运同央这亲戚,在乞丐业中物色此子,以便实行他欺贫凌弱的计划,业已数日。今闻运同回他四处查访,尚无眉目,心中颇为焦急。运同忙道:“晰翁放心。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姓梅的此时,又不将房屋卖给别人,迟早是你口中之物。虽然一时找那人不着,但一月前还有人见过他,料想不致他往。照我看来,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一月半月,包在我身上,给你一个交代,此时也用不着耽甚么心事,有心机情须在找到那人之后再用,那时才有效验,现在只消养精蓄锐,待时而动便了。”

  晰子道:“我也没耽心事,只为现在水木作料,市价很贱,我想趁这时候翻造起来,也可省却不少工料钱,所以急于要将这件事办妥,不然我在这里,已住了许多年,为何不急在前头,偏偏急在此时呢。”运同听说,微微一笑。他明知晰子从前两手空空,近年死了个女婿,才得发了几万横财,今听他说得十分冠冕,心中暗暗好笑,但也不便当面点破,只说:“既如此,我回去替你催催前途,加紧寻访就是。”

  晰子连连称谢。运同告辞回家,一路思想晰子数年前,与我一般寒酸景况。他有一个女儿,我也有一个女儿,并且还是同年生的,他女儿攀亲时,我女儿早已有了男家,讲家产也是我女婿的比他女婿的多,他好侥幸,他的女婿不多几时便没了父母,带着钜万家资,依靠丈人,后来索性连本身都死了,让晰子不费吹灰之力,只难为他女儿熬苦守节,自己却安享这数万资财,如今居然买地造屋,何等适意。偏偏我那倒运的女婿,非但自己不死,而且父母双全,所有的十馀万家产,也因他父亲营业折本,亏耗殆荆就使现在能步晰子女婿的后尘,不惜牺牲一家性命,造化我丈人,可怜已晚了几年。当年若能和晰子家女婿调一个头,我卫运同早已拥资数十万,也不致帮人家跑腿,混几个钱儿过日子了。心中想着,好不恼恨。回到家了,恰值他那亲戚也来找他,在书房中坐待多时。这亲戚姓秦,名咸时,是运同的联襟,而且又是他未婚婿之父,以联襟而兼作亲家。在数年前本是很莫逆的,因咸时那时还开着一爿木行,一家钱庄,手中确有一二十万,只生得一个儿子,名唤铃荪,常随着母亲严氏,到运同家来。严氏见运同的女儿翠姐,生得玉雪可爱,戏对他妹子说:“把你家翠儿给了我家铃儿罢。”

  他妹子笑答道:“只恐高攀不上。”这原是一句戏言,不意运同在旁听出了意思,心想咸时富有资财,所生一子,我虽和他连襟,名目上固然是个亲戚,但究竟在妻属一面,我沾不着他什么光,若能将女儿配给他儿子,那时就变作儿女亲家,常言生女有半子之靠,我将来搅不过去时,便可向他设法,料他因儿女亲家分上,不能将我待亏到那里去。自己有了成见,随即亲口和咸时提议亲事,推说是尊夫人与贱内的意见。咸时素日也很欢喜翠姐,生得眉清目秀,智慧过人,觉得有媳如此,也算不辜负了儿子,况且亲上加亲,更是一桩美事。虽然运同是个寒士,但自己家私富有,不比一班败落乡绅,外强中干,娶媳妇一定要拣有钱有妆奁的。至于小姐素行的好歹,可以不必过问。及至娶到家来,妆奁固然厚了,无奈这位小姐生长豪门,眼孔太大,骄纵成性,挥霍已惯,见夫家远不如母家,初则微言讥讽,继则凌辱丈夫。男家因惧她娘家财势,又希望她将来肯出妆奁,给丈夫重振门庭,处处隐忍不言,逐把女的纵容得气焰熏天,不可一世,随心所欲,挥霍无度。到后来不但将妆奁浪费罄尽,且连夫家的产业也被她败得精光。这都是贪图妆奁的坏处,所以我只求娶一个贤慧些的媳妇,妆奁二字,也不在心上。当日回家对严氏商议,严氏亦有同情。

  回音给了运同,运同欢喜非常,急急请出媒人纳彩行聘。这还是十年前事。两家定了亲事,往来更密。铃荪和翠姐两小无猜,但他二人的小心坎中,已知是未来的夫妇,却也亲热异常,男贪女爱。铃荪得了钱,常买些糖果带往卫家与翠姐同吃。两家父母,并不禁阻。不意咸时为人虽然豁达,无奈时运不济。自儿子攀亲之后,连年木行亏本,钱庄虽是桩极稳当的交易,因放账吃了几处倒账,又被经手的昧心,私挪客账,暗下做金子生意,大蚀其本,逃之夭夭。一班债主,都找他东家说话。咸时不得不破产以偿,可怜一个家财数十万的富翁,既不嫖赌,又不荒唐,只因用人失当,数年之间,弄得贫无立锥。自己幸有朋友照应,荐他在某处米行中管账,每月可得十馀元薪水,家用柴米还嫌不够,那里有钱给儿子念书。只得把铃荪荐在一家外国书坊中学排字,尚未满师,每月只有几块钱的鞋袜费。

  运同因咸时破了产,心中反比姓秦的加一倍着急,因他预备的泰山之靠,忽然要靠起他来,心中岂有不急之理,也顾不得什么亲上加亲,渐渐和咸时疏淡了。有时路上相遇,也不过点头而过。遇着运同与体面朋友同在一起,见了咸时,睬也不睬。咸时也很知趣,晓得人穷了,身上便有穷气,若和别人说了话,穷气难免得传染过去,累及别人。因此看见运同,有意远避他些。平时除非运同有事请他前去,不然,也不轻易进他家的门口。惟有铃荪得了闲,却常到卫家去望翠姐。运同的夫人严氏,自幼就欢喜他,此时倒也不因他穷了看他不起,所谓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见他来了,依前竭诚款待。就是运同自己,虽不满意于亲家。但对女婿也未改常度,只在背后谈谈秦家近况窘得很,将来女儿过门,如何度日。这虽是代他女儿担忧的话,不意他女儿翠姐,年纪虽只十余岁,却也心地玲珑,工愁善病,晓得男家近况不佳,未婚夫作那排字生涯,进款甚微,要靠此成家立业,着实为难。父亲又十分势利,眼前虽然模模涂涂过去,日后定有一番令人难堪的纠葛。想到自己身世,不免暗暗伤心,渐至面黄饥瘦,饮食少造,手足燥热,干咳无痰。父母还当她感冒风寒,请大夫替她诊治,也不知她患的是心病,所投无非是祛风去邪之药,那里有甚效验。在咸时一方面,还指望积几百块钱,早日替他儿子完姻,了却一重心愿。无如有钱的时候,花费几百块钱,十分容易,到没钱的时候,要积他几百块钱起来,可就百倍之难。偶然积了近百块钱,拦腰里岔出一桩急用来,又散得精光。天厄穷人,往往如此。所以咸时没这迎亲的资本,不敢向运同谈及迎娶。看看两小的年纪,已长成了,心中急杀没用。

  这回恰因运同为汪晰子办那梅姓的房屋之事,知道咸时与梅姓世交,便托他去做说客,未得成功。咸时想趁此机会,替运同出些力,感动他发出一条恻隐之心,不要聘礼,让他儿女成亲,也是一桩美事,因此不惜忍心害理,帮他生出这节外生枝的恶主意,运同就托他寻访那姓梅的乞丐堂兄。这天运同回来,见咸时已在书房中等他,知道为着梅姓之事,来给回音。忙问这人寻到了没有?咸时笑道:“叨天之福,今儿竟被我找到了。往日有人告诉我在城隍庙中遇见过他,所以我天天在城里寻找。岂知他已搬到租界上去了,今儿事有凑巧,我们店中由徐州府装来一批小麦,遭了水渍,店中派不出人,东家教我自己跑一趟,回来从天后宫桥经过,见小梅正在桥上往来,替人拉车子要钱。我看有一些像他,还恐认错了,没敢开口招呼。不意他见了我,先向我借钱。我当时意欲将原委告诉他听,又恐他们讨饭的有个化子党,若被他在党中一说,不免有老化子教他敲竹杠,生出旁的枝节,故我只给了他两角钱,并教他明日饭后,在城隍庙星宿殿门口相候,再给他几块钱做小生意。他听了很欢喜,料想明儿决不致失约,亲翁不妨邀汪先生和我同去,先会他一会,再设法安插他在一个所在,慢慢的就可依计行事了。”

  运同皱眉道:“你既见他,为甚不带他同来?倘他明儿竟然失约,岂非又是一桩难事吗!”咸时脸一红道:“这一层我也想到,只因店中等着小麦的回音,不便耽搁。且带着个乞丐,在路行走,也不雅观。想他穷极无聊,有人愿意给他钱做生意,未必肯无端失约罢。”运同听说,微微一笑,他心中以为咸时还要装什么场面,你现在不是倾家荡产了吗,与乞丐相差,只有一级,便和他在路上同走何妨!不过口中却讲不出这句话,只说:“如此很好,明儿饭后,我邀晰子在此等你前来,同到城隍庙去。适才你所花的两角钱,待事成之后,我教晰子加倍还你便了。”咸时连说无妨。运同待他走后,急急赶到晰子家中报信。晰子喜不自胜,极口称赞运同办事能干,将来若逢我们会中更动职员的时候,一定推举你做会长。运同好生得意。次日,晰子宛如出去拜客一般,郑重其事,换了一身新衣服,大袖马褂,墨晶眼镜,口中咬着枝雪茄烟,一吃过饭,亲到运同家中,等候咸时前来同往城隍庙去会客。这天恰值咸时店中事忙,抽身不开。直到三点多钟,才能离店。运同、晰子二人,都等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不心焦。又恐咸时失了他们的约,错过机会,故此都十分着急。好容易见咸时跑得满头大汗的来了,运同一见面,就抱怨他作事不该这般懈怠,教你饭后就来,怎的挨到这时候才来,我等你不打紧,可知这位汪先生,他是国民党第三分会的会长,一天到晚,不知有多少大事,要他办理,等你这几点钟工夫,可不要耽误他许多大事。说着回头对晰子道:“无怪晰翁那天聚餐会,会友不到。你因腹饥发愤,当众演说中国人最不注重信字,外国人约定了几点钟,临时无有不到的,中国人至少须得挨迟一两个钟头,这句话真说得一些不错,你看眼前就是这话儿的小模范。我虽然自己也是中国人,但也不能不骂中国人太不讲道德呢。”

  咸时被运同当着贵客面前埋怨,不由得羞得满面通红。倒是晰子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忙说:“那有何妨,恰巧我今天并没甚事,卫君也休得错怪令亲,想必他也有事,一时不能抽身,现在我们就走罢,别多讲闲话,更耽搁时候了。”三个人步行至城隍庙内,在星宿殿前兜了一转,那里有梅丐的踪迹。咸时疑惑因自己来迟,他等不及走了,心中暗暗叫苦。晰子也急得只是叹气。运同却不住的唠叨,一边走,一边骂咸时不能办事,怪不道家私都给别人挥霍干净了。咸时又羞又急,汗流满面。走到大殿门口,忽见许多人围在一处地摊前,打了个大圈子,人头中间,露出一顶黄色警察帽,又有人在内哭喊饶命。晰子问旁边摆地摊的,据说是一个扒儿手,已多时不来了。今天又在地摊旁边偷买客的东西,被人当场捉破,唤了警察,大约须得送局重办呢!”

  又说:“这班扒儿手最为可恶,往往趁人多拥挤之时,或者买客拣选货物的当儿,从旁窃取银钱物件,我们虽然目睹,也不便当面点破,因恐被他们抱怨,暗中糟蹋我们的货物。警局中虽有许多警察,派在此处站岗,但这班人都和木头一般,任你在他面前偷东西,他也不知不觉,历来只有被偷的人自己捉破扒儿手,从没听见警察能破获窃案的。以致近来扒手愈弄愈多,吓得一班人都不敢到城隍庙来游玩。我们的生意,也大受影响。若能抓几个进去重办一下子,我们这里的庙市,或者能够好些。”

  咸时听说,不觉心中一动,慌忙排开众人,挤进去一看,那警察手中抓住的偷儿,不是梅丐是谁!警察正用力拖梅丐走路,梅丐却死命抱住廊柱不放,口中还高嚷救命。旁边热闹的人,都吆吆喝喝,教警察拖他进局去重办。咸时一见,如获至宝,深恐警察将他拖去,急忙挤到垓心,带笑说:“老兄请你瞧我面上,把他放了罢,此人乃是我的朋友。”警察闻言,对咸时上下身一看,见他穿的衣裳,并不华美,顿时把脸一沉道:“很好,你原来是他的同党,跟我一同进局去走。”

  咸时急了,恰值晰子、运同二人都挤了进来,咸时忙叫汪先生这里来,这便是姓梅的。晰子听说,不觉一喜一忧。喜的是梅丐幸得相遇。忧的是不幸他犯了窃案,已入警察之手,若到局中至少须得受一两个月的羁押,自己买屋之事,岂不被他耽误。欲向警察说情,又因咸时已碰了一钉子,自己岂可再蹈覆辙。但他晓得舍却讲情,别无他法,仗着自己口头来得,只可冒险一试。不过他说话已不比咸时那般直爽,先问警察此人犯的什么事?警察见晰子衣服体面,不敢怠慢,回答说:“他摸窃一个买主的东西。”晰子又问:“这买主可曾被他摸去什么?”买主回说:“东西虽没摸去,衣钮却被他解开了。”梅丐见了咸时,也哭叫:“秦先生救我!”又道:“我因这位秦先生,昨儿在天后宫桥,允许今天给我几块钱做小本生意,所以在星宿殿前等了他一回。因他没来,又到这里闲看,不意那位先生说我做贼,其实我手都不曾动一动呢!”

  晰子便道:“既然这位朋友东西没被偷去,何妨看破些儿,饶他免吃官司,也是一桩好事。况此人也不是素来做贼的,我们都认识他,是个书家之子,只因幼年荒唐,流落为丐,我们正想周济他几块钱,给他做小本生意,不道他今儿又闹出这件事来,常言:公门里面好修行。我知道做巡警的未必以办人吃官司为乐,只消那位朋友肯饶他一条生路,料想这位警察先生也一定肯答应的。”警察听得晰子称呼他警察先生,心中好生得意,便接口道:“你的话对咧,谁愿意办人吃官司呢。”那买主闻言忙道:“我横竖没失去什么东西,我也不愿意办他了。”晰子道:“如此请这位警察先生放了他罢。”

  警察捉贼到局,本可得功,很不愿意放他。怎奈有言在先,不能违反,只得放了手。晰子、咸时都十分欢喜,运同更暗佩晰子大有能为,不愧会长资格。三个人带着梅丐,出了城隍庙,一班瞧热闹的,都和潮水般的跟在他们背后涌将出来。晰子和运同在途计议说:“四个人同走,招摇过市,怕走漏风声,给姓梅的知道,反为不美。不如教咸时带他先往浴堂中洗洗澡,借一套衣服给他换了,暂在咸时家耽搁。你我二人去找律师,商议进行之策如何?”

  运同对咸时说了,咸时心中虽不愿意,奈因儿子这头亲事,不得不屈从运同几分,也就点头答应。当下晰子和运同双双去找律师。咸时带着梅丐,到一家熟识的混堂里,一班浴客见他带了个化子进来洗澡,都口出怨言,还有堂倌人等,也很不愿意招接这桩生意,因同来的咸时,却是熟客,不得不勉强伺候。咸时又招呼一个剃头的来,替他整容。自己回家找旧衣服,给梅丐更换。严氏得知其事,大不为然道:“这讨饭的化子,怎可领他来家。况这种占夺人家房产的事,也很罪过。我们为善人家,素不为非作歹,何必帮他们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就是你辛辛苦苦,替他们出了许多力,究竟将来得什么好处,你不想想,当年我家有钱的时候,卫亲家常向我们借贷,我们托他干什么事,他有时也不能办到,现在我家穷了,但自始至终,并没占地卫亲家一分儿光,为甚你反要替他这般出力呢?”

  咸时道:“你们女流,那知此中道理。你不想想,我家铃儿年纪也长成了,媳妇虽然聘定,没钱讨亲,也不是个了局。所以我想替卫亲家出力干几桩事,将来就可同他商议,彼此省俭些,给孩子们成了亲,你我也可了却一重心愿。现在帮别人出的力,归根到底,岂不是仍然收功在自己身上吗!”严氏听说,十分着恼,叹道:“一个人穷了,志气决不能短。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讲出这种没志气的话来。难道你一辈子永远不得发迹了吗?你不得发迹,铃儿来日正长,未必无出人头地的一日。到那时有了钱,何患没处娶妻,现在何必仰人鼻息,自卑自贱到如此地步呢!”

  咸时不等她说完,已拿着衣包,走了出来,径往混坐中给梅丐换了,然后带着他同回家中。严氏劝他不听,赌气不再管他。咸时知道这件事,非三天五日所能了,梅丐也有几天耽搁,不能不替他预备一个睡处。无奈家内只得一上一下的住屋,没他安身之处。只得除下一扇房门,在客堂中搭了一张板铺,给梅丐歇宿。梅丐还不明白,咸时留他在家为着何事。咸时细细将晰子要借重他向他堂弟分家,以便从中收买他家房屋的事,一一说知。梅丐因他堂弟素日啬吝,不肯借贷,久已怀恨在心,无法报复,此时闻言,不胜欢喜。正是:如何凌弱欺贪事,也用燃箕煮豆方。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二回强迫分产贫士毁家诈欺取财律师入狱

  再说晰子、运同二人找寻律师。本来晰子相识的律师很多,只因平日一班人都晓得晰子是个公正绅董,所以人人敬重他,若知他暗中要谋夺一个贫士的产业,岂不将他这张假面具撕破,将来不免留下一个话柄,故晰子始终不敢请教相熟的律师,却由运同另外举荐了一个姓甄名唤文章的大律师,也是留学日本毕业回国的法学博士,很有些名望,委托他讼案的人极多。他们去的时候,恰有一个少妇在甄律师写字间讲话,见有人进来,那少妇顿时住口不言。甄律师对二人看了一眼,说声请坐,又对那少妇道:“不妨事,你说你的便了。现在你的意思,还是听他受三等有期徒刑的裁判呢,还待怎样?”

  晰子看那少妇,虽然梳着条辫子,打扮得像十七八岁的女儿模样,但估量她年纪,却有三十以外,身段苗条,衣裳紧俏,显见得是个尤物,不过看她脸上,即深锁眉尖,双痕界面,似有重忧的一般。她听律师说完了话,呆呆想了一会,才道:“不知律师先生可有什么法儿挽回?所说的三等有期徒刑,不是要监禁三年么?教他年纪轻轻,那能吃得起三年苦呢?”

  律师道:“原为着这个,我也很替你们担忧。当日你托我替他辩护的时候,我原想极力替他开脱,无奈他自己当堂供认,从前曾骗过杨绅之女这几件首饰,变钱化用,略诱与略取,二罪俱已成立,犯刑律五百五十五条和六百另六条之规定,应受三等有期徒刑,教我也无能为力。你若想挽回使他无罪,除非大总统下令特赦,别人恐没有这般力量罢。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不过须要花四五百块钱,向裁判官一方面运动,将略诱改为和诱,就可把罪名减轻不少。那时监禁多则一年,少则六个月,就可出来了。”少妇惊道:“为何用了钱,仍旧要监禁呢?”律师道:“这个自然。所以一个人不犯法最好,犯了法既要化钱,还不免吃苦呢。”少妇叹道:“咳,他从前骗来的几件首饰,一共值不到一二百块洋钱,现在倒要蚀却四五百块钱去运动,仍旧还要吃官司,本来呢,他犯了这件事,我也可以不管,皆为他年纪还轻,只怕吃不起苦头,但望有可以想法子的机会,必须替他想想法子。现在照你这般说起,还要四五百块洋钱,教我那里拿得出呢!谢谢你,可以减少些吗?”

  律师摇头道:“少一个不行,而且事不宜迟,后天就要开庭审判,所以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送进去的。若待裁判定当之后,任你有钱,也恐没处花咧。”少妇低头不语,踌躇多时,才说:“照此说来,只好让我回去想法,明儿再来给你回话了。”律师道:“很好。”少妇走后,律师把桌上摊的法律书,一一收拾,放在书橱里。然后载上眼镜,先问了晰子的名姓,又问运同。运同笑道:“我叫卫运同,前几天还和大律师在张伯翁席上会过的呢。”律师也笑道:“哦,原来是卫先生,请你原谅,因为每天委托我代表的,常有四五十起,接头的人,自早至晚,极少也有一二百名,所以往往容易忘记,还求先生切勿错怪。”运同、晰子二人听说,不期然而然的,彼此都看了一眼,口内不言,心中暗想:瞧不出上海城内,还有这样一个红律师,大约他交游很广,法律程度也高,怪不得他适才对那妇人说,能向审判官运动,可见得他手势非常之大,我们托了他一定无往不利。当下晰子便向律师道:“弟等久仰大律师盛名,适才又闻卫君谈及大律师精通法律,熟悉案牍,因此特地奉访。”甄律师不等他说完,也不答他的话,自己在怀中摸出一只打簧金表,先拨动弹簧,在耳边听了一会。听罢之后,又按开表盖,看了一看,疾忙按电铃唤进一个小厮,问他会客间内可有别客?小厮回言,有许多人等在那里。律师道:“你请他们略坐一会,我这里讲完话,就有空了。”小厮答应下去,律师又对晰子道:“是是。不知有何见教?”

  晰子见他这般忙,不敢多讲浮文,便道:“因我有个朋友的亲戚,被同堂兄弟吞没遗产,我等代抱不平,意欲求大律师写封信给他堂弟,令他将产业平分,若不依从,就拜烦大律师代表起诉便了。”甄律师听到遗产二字,还道是桩好买卖,不禁笑逐颜开道:“很好之至。但不知汪晰翁可晓得他们遗产有多少?”晰子道:“为数并不甚多,只有价值数百元的一所房屋而已。”律师听说,颇为失望,正色道:“数百元吗?当事人可在上海?”晰子回说:“现在上海。”律师道:“如此请你明儿教他同到我这里来,以便研究。还有价钱,也须先讲明白了,免得后论,我这里明日还须上堂,请你饭后两点钟来罢。”说毕,又按电铃。晰子还待开言,运同暗将他衣角拖了一拖,晰子就不做声。两个人同出了事务所,运同道:“这律师架子太大,我们另找别人罢。”晰子道:“交易太小,自然他不肯迁就了。不过别的律师都没他这般忙,想必本领也不及他,我们务必要请教他。他虽然不肯迁就我们,我们何妨迁就他些。明儿饭后,我和你同到令亲处,带那人同去会他便了。”

  当日二人也不再到咸时处探望梅丐,就分道扬镳,各回家内。次日,晰子因须和梅丐接头说话,饭前便邀同运同到咸时家内去,恰值咸时正和严氏闹得天翻地覆,梅丐却横在他新搭的板铺上吃糖炒栗子,栗子壳吐满了一板铺。因他睡露天大床惯了,睡在铺上,仍当做睡在地上,懒于抬身吐壳。便是咸时夫妇的口角,也因他而起。咸时容梅丐住在家内,严氏本不赞成,但梅丐若能自己安分些,倒也罢了,无如手脚毛惯了的人,要他不偷东西,可真是件难事。梅丐见严氏在内做晚饭,咸时出去泡水,客堂中没人的当儿,不觉技痒难熬,不知如何,被他把观音菩萨面前供的一对铜蜡扦偷出去当了,买了许多吃食东西回来,塞在枕头底下。当夜咸时夫妇都没觉着,造化梅丐大嚼了一夜。第二天严氏起来,到菩萨面前上香时,才知失去了铜蜡扦,不觉叫唤起来。咸时闻声出视,他夫妇俩明知此事必系梅丐所为,但事已至此,竟也奈何他不得。咸时教严氏别做声,自己认晦气罢。严氏不依,两个人就此大闹。

  梅丐睡在板铺上,吃了这样,又吃那样,只当没有听见。晰子、运同二人来了,咸时夫妇才各住口不争。严氏不愿意看见运同,躲入后房去了。晰子将梅丐唤起,盘问他的家世,原来梅丐名叫梅芝璜,他堂弟名唤芝清。现在芝清所住的房屋,果系祖父遗传,未曾分析。晰子十分欢喜,随即教了芝璜许多说话,令他承认与晰子、运同等都是朋友,少停见了律师,不可露出乞丐本相。大凡不上进的人,教他好样,永远学不会。教他坏样,一学就会。此时晰子教芝璜说谎,芝璜一一点头理会。晰子又命运同充作律师,向芝璜盘问口供,芝璜对答如流,晰子好生得意,邀咸时、芝璜二人同往附近酒馆中吃中膳。咸时因店中有事,辞谢不往。晰子、运同带着芝璜到一家饭店铺中叫了许多大鱼大肉,请他饱吃一顿,然后到同甄大律师事务所,恰值甄律师上堂未回,只得在会客室中等候。

  晰子看这会客室,十分狭窄,只有四五人可坐。更奇的,昨天在律师口中听的话,仿佛这会客室内,自早至晚不绝人的,今儿可巧连鬼影儿都没一个。而且桌椅上尘堆埃积,好像许多没有人坐过的一般。晰子暗想大约这律师会客室很多,分着等级,交易大些的入高等会客室。平常的入中等会客室。我们的生意太小,所以请我们入这末等会客室了。不一时律师回来,将晰子等唤进写字间内,向芝璜盘问多时,又把满架法律书,翻来覆去,抄出几条民律遗产分析的条款,拼拼凑凑,起了一张信稿,交给晰子观看。晰子见满纸的第几条第几项,噜噜苏苏,文字不很通顺,知是法律上作用,自己是门外汉,不敢扳驳,只得点头称是。律师道:“那么我这里定章,每封信十两银子,先付后发。”

  晰子闻言,猛吃一惊,对运同看了一眼,意欲请他减少些。还未开言,律师又道:“如欲取消亦可,只须起稿费和问话费五元。若你们不愿意预付经费,须待达到目的之后再付的,另有一种办法。不过要英洋五十元,不能减少。如目的达不到,可以无须化钱。这三条办法中请你们随意拣一条便了。”晰子暗想:取消固然不可,若要预付十两银子,芝璜万万拿不出来。教我拿出来,未免有些儿肉痛。好在他有第三条办法,虽然价钱贵些,却可由芝璜分得的这笔钱里头扣除,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不用破费分文,有何不美。主意既定,便说:“遵照大律师第三条办法便了。”律师大喜道:“我信中约梅芝清后天十点钟到此回话,最好你们同梅先生也来一趟,以便当面解决。”晰子、运同二人都不敢与梅芝清照面,彼此一商议,说还是让芝璜一个人来罢。律师道:“梅先生独来亦可。这封信我少停一准发出便了。”

  晰子等不便久坐,连称费神出来,仍把芝璜送到咸时家安插,害得咸时夫妇,日夜不宁。虽然着意提防,怎奈一个贼留在家中,房门又被他除去做了板铺,前后没了关拦,偶不小心,又被他偷去一只铜杓。咸时反悔无及。隔了两天运同早起到咸时家唤出芝璜,伴送到甄律师事务所门口,运同命芝璜一个人进去,自己却在对门一家小茶馆中泡茶等候。芝璜一个人走到甄律师写字间内,芝清已和律师辩论多时,他说昔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于鳏寡孤独四者,我家贫亲老,室如悬磬,茅屋一椽,仅蔽风雨,所值几何。彼芝璜者,吾伯之劣儿,梅氏之败子也。放逐已久,曩年曾屡向我母子索钱,因其贪得无厌,故而摈之门外。彼小人之心,固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者,先生何必为虎作伥,创为瓜分之议,忍令小人得志,而使无辜之氓,流连于道路乎!”

  律师听了这篇说话,觉得比六法大全更为难解,一时竟回答不出,只说这是法律上规定,遗产为当事人应得之权利,不能受他种侵害的行为。少停梅先生来时,你不妨和他当面磋商办法。如仍不能解决,我惟有依法起诉,听诸法庭裁判而已。芝清犹欲申说,律师正色道:“我这里办公时间甚促,梅先生如欲以言语责难,须承认每点钟五元之代价,否则请勿多言。”

  芝清听得满肚子气涨、愤愤不作一语。恰巧芝璜来了,真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芝清霍地站起,手指着芝璜道:“你好,你好,你打算和我分家吗?你不想想当年你娘在的时候,你偷出去卖掉的字画书籍衣服什物,价值何止这一间房子之数,因你自己作孽作得太多了,所以你娘才将你送到改过局去,你娘也为你气死,殡葬之费,也是我典质了衣裳才得办妥当的。你如今不忏悔忏悔自己的罪孽,反打算和我分家,难道这一间房子,你可以拆半间去么?”

  芝璜听了,觉得这些说话,果然讲得一些不错,祖传产业,被自己败去的着实不少,不过此时究极无聊,还能讲什么良心,便冷笑一声道:“我也不和你提什么旧事,你现在日子过得很舒服,可晓得我在外边讨……”说到这里,猛然想起晰子叮嘱他,在律师面前不可露出讨饭这句话,疾忙改口道:“可晓得我景况苦得了不得,亏得众朋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请这位大律师帮我出场,房产务必平分,虽然房子不值钱,还有地皮也值到四五百块钱,我多不要,少不要,只要二百块钱,你拿了出来,万事全休,立还你凭据,以后永不找你说话。若不拿出来,就和你公堂相见。岂有长房长孙,轮不到分祖父遗产之理。”

  芝清听说,气得浑身索索乱抖,一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平日一副文绉绉诗云子曰的工架,丢到九霄云外,一伸手便将芝璜一个嘴巴,打得昏天黑地,喝道:“放其大犬之臭屁!”说罢,又是一个嘴巴。讲到芝璜的气力,本比芝清大出几倍,但他久当乞丐,兼作偷儿,常被巡捕等人殴打,已成一种挨打不还手的习惯,此时被芝清打了两个嘴巴,并不还手,只高叫大律师救命。甄律师看得不平起来,格开芝清道:“现在你犯了斗殴行为,属于刑事范围。况你殴辱兄长,律应加等治罪,有本律师为证,梅芝璜先生休得着慌,包在本律师身上。不但可以达到目的,而且还能治他一个应得之罪。”

  芝清听他讲出法律,不觉着起慌来,心想昔公冶长非其罪,还不免身在缧绁之中,何况芝璜虽然如丹朱不之肖,然而究系我的兄长,我今亲手打了他,罪有应得,至于他向我分产,于理并无不合,就使告到公堂,也不免要平均分配。况他有律师上堂,已多占一分面子。我又没钱延请律师,就和他打一个平面官司,也吃亏不少。况我又有殴辱兄长的行为,一吃跌如何得了?心中想着,不胜耽忧。律师早已看出他的神色,从旁说:“芝璜先生要求的条件,并不太苛。芝清先生若能答应,我还可劝芝璜先生顾念兄弟之情,将殴辱一事免议,不知芝清先生意下如何?”

  芝清听了,觉得答应又不好,不答应又不好。答应了,那里来这二百块钱。不答应,又恐甄律师认真起诉。想了一想道:“请大律师宽限一两天,我自己不能作主,须回去和老母商议了再行奉报。”律师准如所请。芝清回到家中,将自己和律师接头一切情形,对老母说了。老母好不气恼,痛骂律师丧良心,欺我们穷人,让我死到他家去,不怕他不买棺材我睡。芝清劝她息怒,又将利害讲给她听说:“朱子家训有言: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因分产打官司,往往有两造都弄得贫无立锥,做官的却可大获其利的。我们这一点儿房产,虽不在官场眼内,不过他有律师上堂,我们若不请律师,官司准输。若请律师,只恐连头搭脑,还不够律师上堂的使费。倒不如爽爽快快,给他二百块钱为妙。”老母听说,叹了一口气道:“你轻易说二百块钱,这二百块钱从那里出产呢?”

  芝清一闻此言,也就顿口无言。他老母叹息道:“都是这房子害人,早几年我若将他卖了,把钱给你娶了媳妇,料他此时也不能教你把老婆卖了分钱给他的。”芝清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那天隔壁汪先生曾说起要买我家的房子,不如将房子卖给了他,极少也可值五百块钱。给了芝璜二百块,我们自己还有三百块钱可多,虽然自己不免借房子居住,但只消花一两块钱房租的地方,已可住得下我娘儿两个。三百块足够支持十五年,到那时或者儿子得意了,何患不能自起第宅呢。”

  老母闻言,也无他话,只说当时你我已回绝了他,如何再向他开口。芝清道:“那也没法,事到其间,还顾什么面子,让我自己过去和他商议便了。”说着便走到晰子家中。这时候晰子正一个人独坐书房中盘算,不知律师这封信有无效力?梅芝璜兄弟接头之下,能否和平解决?如若梅芝清不肯答应,免不得兴起讼案,那时芝璜一定拿不出律师费,要我花钱给他们打官司,可就有些儿犯不着了。但看今儿能定局的最好,如其不能定局,只可自己认晦气,白贴几趟脚步,灭去了这条妄念。横竖芝璜食宿之费,有运同的新戚承当,我自己并未费掉分文。事情若不成功,料他也不能开口向我算账呢。心中正想着,忽见一个人影在他窗外探头张望。晰子当是卫运同来了,便道:“运同,大事如何?”窗外那人答应道:“是我。汪先生你现在有空吗?如若贵忙,少停再来奉候。”

  晰子听声音有异,始知不是运同。举目一看,见就是隔壁的梅芝清,不觉呆了一呆,暗想他到此则甚?莫非知道芝璜是我串出来的,找我过不去吗?哈哈,你是个寒酸,我乃堂堂会长,你若和我碰钉子,真的是以卵投石,自不量力了。当下冷冷的答道:“原理是梅先生,请进来罢,我正要和你说话。”芝清闻言,暗吃一惊,心想他找我说什么话?随即应声走进书房里面道:“不知汪先生有何话说?晰子暗道不好,自己讲话太不小心了,他还未将来意讲明,我也用不着和他说甚别话。随笑答道:“并无他事,我要问问梅先生,学堂中有无余额,意欲举荐几个小学生,拜投门下而已。”

  芝清听晰子肯荐学生给他,不觉心花怒放道:“这个再好也没有,敝馆不比现今一班新法学堂,限定什么学额,昔者程门立雪,马帐承风,我夫子设馆于杏坛之上,门弟多至三千余人,可知古圣贤志在传经,以多多为益善,所以敝馆亦不限定学额,请汪先生极力举荐,无论男女长幼,兼收并蓄,小弟自当盏心教授,刻苦加功,以答盛意于万一也。”晰子笑道:“如何甚好,待好商明前途,再来覆命便了。不知梅先生大驾到此,有何见教?”

  芝清觉得卖屋这句话艰于启齿,只得长叹一声,先把那不肖堂兄请律师逼他分产,硬要他二百块钱,自己无力应付等情,一一对晰子说了。末后讲起日前曾闻汪先生谈及要购买我家房屋,当时并非故意留难不允,实缘祖宗基业,做子孙的在尚可保存之际,理该保存。现在事出无奈,惟有将房屋变卖,以免讼累。请汪先生给我一个适当价钱,我等无不从命,晰子听说,喜出望外,暗说有趣,不道这件事弄得如此凑巧。现在他既亲自投到我这里来,我却不能一口就答应他,必须先和他多方留难,然后好用大刀阔斧,杀他一个畅快。想罢故意把眉头皱了一皱道:“啊哟,可惜你来得太迟了。若早三天工夫就好咧。”

  芝清惊问为何?晰子道:“我因你那天不肯将住屋出卖,故托了一个朋友,在别处另买得一块地皮,前日才交割清楚。现在我正想把这里的屋子也卖脱了,又何须更买你家的呢。”芝清本是忠厚人,闻言信以为真,一时呆呆不语。晰子也不接他的话,倒了一杯茶,又装了一筒旱烟,说:“梅先生请用茶用烟。”芝清接来放在茶几上,仍呆呆出神。晰子坐在旁边一语不发,肚子里几乎笑将出来,强自忍住,偷眼看芝清呆想多时,始说:“不知汪先生这里的房屋,曾否得有受主?”晰子道:“尚未。我想待那边新屋造成迁入之后,再将此处脱售。”芝清惊道:“那边前日才得成交,待造屋安妥,岂不要等几个月吗?”晰子道:“果然。”芝清听说,又呆住了。晰子道:“梅先生何不待日后我这里卖屋时连带脱手,很为容易,暂时何须急急。”芝清道:“汪先生有所不知,那边一二日内,就要钱的。常言远水救不着近火,奈何奈何!”晰子啧啧道:“那就难了。不知梅先生宝产意欲卖多少钱呢?”

  芝清道:“我也不晓得现在时值地价,不过当年先祖买这块地的时候,据说曾花去五百块钱,造屋之费在外,到如今房屋都已毁坏,不能值钱,我也只得收回地价五百元罢了。”晰子微笑点头道:“五六十年前,这里的地价,果然值到此数。但今非昔比,有几处坐落热闹些的地方,价钱已比从前涨起四五倍。有些从前热闹现今冷落之处,价钱只恐还不及从前呢。便是这里,虽不冷淡,也非热闹,若要和五六十年前卖一般地价,如何能够。试想这块地给你住了五六十年……”下文本有岂无损失四字,晰子说到口头,忽又止住,心想地皮不比衣服,无新旧可分,这句话太不近人情,讲出来别给书呆子挑了眼去,忙即改换话头道:“你家住已多年,你虽没亲眼目睹,大约你家令堂太太,已曾经历过来,不妨问问她,从前和现在热闹相去几何?就可明白。但话虽如此,若使有人要你的地皮,莫说五百,就是六百,也肯拿出来。前天我对你们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你若讨我五百块钱的话,我也买了,可惜现今我已买得别处,这里的地方,可有可无,如若价钱便宜些,譬如只要三百块钱,我就发一发狠,买了下来,大不了多化几千银子,两处都造住宅。倘你要五百块钱,我就犯不着多花这笔钱咧。”

  芝清想了一想道:“三百块未免太少罢。汪先生日前既肯化五百块钱买我的,此番仍求你只当帮我五百块钱的忙,买了罢。”晰子摇头道:“五百块太贵,现在我已不成心买他。适才听你说有急用,所以我才肯出价三百元呢。”芝清此时也顾不得君子固穷,保全书生本色,再三恳求晰子,念多年邻居分上,帮他这点儿小忙,以后当结草衔环,永永不忘大德。晰子执意不允,芝清求恳多时,才答应了四百块钱。芝清回家对老母说知,老母叹息道:“由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世间富人,那一个不把穷人当作鱼肉般看等,无怪富的人愈富,穷的人愈穷了。他们在场面上,何尝不装作乐善好施,博得外间一个大善士的头衔。谁知他暗中却用大刀杀穷人呢!可怪老天爷也和世上一班没眼珠的人一般,把他们当作好人,不给他们一点儿报应,只苦了我们无告的穷人,有冤没处伸罢了。”

  芝清催她拿出方单地契,重到晰子家中,意欲马上取这四百块钱。晰子笑道:“买卖地产,不比买卖别物,一定要挽出中保地甲见议人等,填写杜卖绝契,方单过户诸事,也不是顷刻所能了的。你若等这二百块钱应用,不妨把单契存在我这里,先拿二百元去,立一张收条,写明尽半月内再找二百元,让屋交割便了。”芝清依言,捧着二百元回家,母子两人,短吁长叹了一夜。次日,芝清将二百块钱送到甄律师事务所,那边晰子早已通知运同,令他带着芝璜前去收钱,当面写了一张产业分清永绝纠葛的凭据,由律师签字为证,给芝清藏好。这二百块钱也由律师手中过付,律师除扣下五十元讲定的例费之外,又扣了十块钱证人签字费,十五块手续费,五块钱送信车力,共是八十块钱,芝璜只到手一百二十元,他已心满意足,向律师叩谢出来。运同仍在对面小茶馆中相候,见面之下,问他二百块钱曾否拿到?芝璜回言给律师扣去八十,只拿到一百二十块。运同笑道:“这也好了,你待怎样?请请我们呢?”

  他本是一句戏言,不意芝璜穷人大肚皮,竟摸出二十块钱,送给运同。运同见他认真拿出钱来,究竟财帛动人心,他见了这二十块雪白的洋钱,浑忘自己是何等身份,这笔钱该拿不该拿,竟做了个却之不舍,受之无愧。芝璜怀着这一百块钱,也不再回咸时家去,自去大吃大用,不多几时,仍弄得腰无半文,重与乞丐为伍,仿佛做了一场黄粱大梦一般。只苦了芝清母子,平空被他一搅,贱价卖去房屋,母子两个借了一户人家的灶披居住,仍在客堂中设馆授徒,每月加上房钱,免不得更比从前困苦了许多。单有晰子所谋既遂,心满意足,对运同说:“这件事幸亏甄律师一封信之功,虽然他已得了芝璜八十元谢仪,然而我在他面上,究竟分文未花,未免于心不安。况且这种有本领的律师,我们理该和他联络联络,将来大有用处,不如买几色礼物送他,以为联络的初步。”

  运同十分赞成,晰子便买了火腿、板鸭、茶食、水果四色礼物,和运同两个亲自送到甄律师事务所。不意到得那里,竟如古诗所谓人面不知何处去,连那块甄文章大律师的金字招牌,也不知所往。晰子疑心他搬了场,向邻舍盘问,据说甄律师几天以前被上海县差人捉进衙门里去,听说现在已下在监里了。晰子十分诧异,细细打听,始和甄律师在接他们生意之前,曾经办一桩奸骗案件,他代表被告辩护。原告姓杨,是本城绅董,有一个女儿,数年前曾在一处新法女学堂里读书,那时恰值男女平权,不分阶级,自由学说,到处风靡之际,他女儿与几个文明女伴,实行自由主义,不意误了方针,错了目的,结识了一个貌似文明的少年,暗中却被他放出野蛮手段。然而当时女界中虽识得这文明野蛮四个字,到底如何谓之文明,怎样叫做野蛮,此种滋味,谁也不能办别。那杨女士心中以为这就是自由真诠,便是那少年也和她爱情极笃,要求她文明结婚,向她要去几只金戒指,以便定制结婚式戒子。

  杨女士深信不疑,谁知那少年取得戒指后,一去竟如黄鹤,杨女始知受骗,回家告诉父母。杨绅大为震怒,四路托人查访,务获这少年重办,以泄心头之愤。事隔数年未得踪迹,这天也是那少年恶贯满盈,恰与杨女在老北门城门口相遇,被她当场扭住,交巡警解局,移送到县。杨绅提出控诉,那少年有个姘妇,得此消息,大为着慌,急急挽人向杨绅恳请,自甘将他女儿被骗各物如数赔偿。杨绅那里肯依,少年的姘妇,知道说情无望,只得延聘律师代为辩护,这律师便是甄文章,就是那少年和他姘妇,也是列位的素识。少年名唤卞义和,他姘妇自然是王熙凤了。甄律师虽替义和出庭辩护多次,无奈证据确实,义和亲口供认奸骗不讳,任你百般辩护,也是徒然。熙凤还竭力设法替他开脱罪名,甄律师和他讲价之初,本言明二百块钱,包管义和无罪,倘治了罪,一个钱不要。如今他见事有不妙,一想出庭多次,分文未得,岂不蚀本。又见熙凤痴心妄想,口口声声托他帮忙,甄律师暗想,不如趁此机会,敲她一下竹杠,随即凭空捏造出一个罪名,哄骗熙凤说,堂上要治义和三等有期徒刑,监禁若干年,如欲减轻,必须拿出五百块钱来运动问官,就可早几年出狱。他心中以为奸骗罪决不致办三等有期徒刑,将来判了四等或是五等,自己这五百块钱,岂非赚得不穿不漏。

  当下熙凤信以为真,回家将倪伯和处来的衣服首饰,典质抵押,拼拼凑凑,凑足了五百块钱,送给律师,坐待好音。不幸义和此案,因系奸骗绅士之女,堂上大为震怒,决定从严惩办,判决下来,竟应了甄律师的预言,正是三等有期徒刑。熙凤便打甄律师说话,律师回言,堂上本欲判处一等有期徒刑的,因受了你这五百块钱,始减为三等。又叮嘱她外间不可胡言乱语,若被问官知道,难免又要加罪。熙凤不甚相信,另找一个律师打听。可巧冤家遇着对头。近年以来,律师一业,大为畅旺,只消六个月法政毕业,便可掮出律师招牌,代人辩护。无如打官司的人太少,律师太多,有许多大律师,都闲着没饭吃。所以同行嫉妒的了不得。那律师听了熙凤的说话,便道:“那一定被他哄了钱去,我可以代你控诉。”

  熙凤也觉心有不甘,便托这律师起诉。检察官因这件事有碍他们法官的名誉,故也认真办理,当将甄律师逮捕,预审属实,诈欺取财之罪,无可遁饰,牵入别案并办,处三年零六个月的监禁,才于前日判决,尚未送监执行。听说甄律师犹不甘服,还须赴苏上诉呢。晰子等听了颇为惋惜。运同道:“近日一班律师,十个中倒有七八个向当事人敲竹杠的。偏偏甄文章倒运,可谓有幸有不幸,然而你却可以省却四色礼物了。”晰子笑道:“我买来本预备送人的,今既不能送甄律师,就送了你罢。”运同摇头道:“我也不要你送什么礼,你我交情,也不在区区礼物上。”晰子笑道:“这么我就带回去了。”运同暗道:“啊哟,我本是假客气,你未免太老实了。然而也不能让你安然拿回。”便道:“还有一个人比律师更为出力,你莫忘了他。”晰子猛悟道:“果然还有令亲,他着实帮我些忙,不如将礼物送给他去。”运同道:“这才是正理呢。”送礼一事,我替你效劳便了。”

  晰子依言,把礼物交给运同。运同带回家内,将火腿、板鸭藏过,只将茶食、水果送与咸时。咸时受宠若惊,喜欢的了不得,对严氏大张笑口道:“你看帮他们办事,未必没有好处。以会长之尊,竟肯送礼给我,岂不光辉。”严氏听他说话太鄙贱了,冷笑一声,也不理他。正是:心逢快处肝肠现,人到穷时骨气无。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4) 海上说梦人著

  第四十三回情脉脉鹣鲽同心恨绵绵鸳鸯共命

  隔了一天,咸时亲到运同家去,托他转谢汪会长先生的厚礼。其实他也不是专诚为着道谢,不过借此为名,好做一个进门题目,免被他亲家误认做借贷而来。又想乘间向运同提起儿子铃荪和他女儿翠姐的婚事,运同若肯通融办理,免却茶礼,彼此也可早了一重心愿。咸时由米店中公毕出来,已有五六点钟光景,运同还未晚膳,却把那只板鸭煮熟,切了一大盆,买六十文烧酒,高跷着腿,独坐在客堂中咬一口鸭,呷一口酒,其乐无比。见咸时来了,倒也十分欢迎,慌忙拖一条凳子,请他坐下,一面高叫翠儿快拿一副杯筷来,这翠儿便是他女儿翠姐,翠姐知道咸时是他未来的阿翁,怎肯抛头露面,送杯筷出去,暗骂爹爹怎的这般糊涂,自己索性躲到房内去了。运同连叫两声,没听得答应,心中已明白女儿的用意,笑说:“怪丫头,还要装什么酸款。”

  即忙亲到厨房中,见一只酒杯,一双竹筷,早已现现成成,放在桌上。运同拿到外面,将瓶中的酒满满替咸时斟上一杯,说声:“亲翁请用酒。”咸时见运同忽然待他如此亲热,心中以为一定是因他替晰子办事得力,所以另眼相待,心中十分得意。岂知运同本来酒量很窄,今儿虽吃得浅浅半杯酒,已有七八分醉意。大凡酒醉的人,极喜欢和人家亲热。咸时也不是久惯吃酒的人,那知就里,一时惊喜非常,和运同对酌了一会。运同见桌上一盆鸭,将次吃完,暗说不好,若再这样的闷酒喝将下去,不免还要添菜,这只板鸭,照我预算表上可吃六天,若被他大嚼一顿,岂不要减去我三天粮草,还当了得。于是心生一计,不如同他讲话,料他一张嘴不能作两处用,说了话便不能喝酒吃菜了。忙道:“亲翁近来贵店生意,大约忙得很,到年底分红,一定很得意的。”

  咸时摇头道:“事体虽忙,不过生意上并没什么余利。因我们粮食生意,不比别种交易,须跟天时转移。今年内地雨水不足,收成未见畅旺,因此来源稀少,成本亦贵,有一班做米生意的,都喜欢囤积居奇,我们敝东,因粮食关系民命,不忍因一身肥饱,受千万人唾骂,所以随到随出,除例用而外,并未克扣斤两,抬高价目,所以利息很薄,不比一班囤积居奇的,倒反有大利可图呢。”运同道:“这原是极好的好事。那班囤积居奇的,虽然可以赚钱发财,然而老天未必没有眼珠,只消给他们生下一个败家的孽子来,就够他们受用了。”说罢又道:“近来不知铃官学排字可曾赚薪工?待他赚了钱,你也可以享福了。”

  咸时叹息道:“说什么薪工,他还不曾满师,每月拿几块钱鞋袜费,还不够往来车钱。幸他自知艰难,来去都拚着两条腿走走,不坐车,省下几文钱来。我们做爹妈的,也不去要他,由他自己用用罢了。所以人家生男育女,在旁人说来,都说什么福气啊,老来有靠啊,岂知一个孩子,自小带至他成人,不知要费多少心思,多少力量,用钱还在其次,长大起来还要他读书上进。老实说,十个孩子中,能好的难得一两个。生子一不学好,非但前半世心血化为流水,而且后半世还要受累无穷。即使真正好,肯赚钱奉养父母,到那时父母年纪都老了,享福能有几时,万不及用心日思日子之多。古人说替儿孙作马牛,这句话可谓一些不错。享福二字,不过无可自慰,聊以解嘲而已。”

  运同默然。咸时又道:“讲到我家铃儿,我在他身上,还有一件重大心事未了,便是我虽然替他作主,聘定了你家令媛,现在他两小口儿的年纪,一年大似一年了,常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一重公案,不能不为他们早些了却。不过娶亲也不是空口一句话,免不得有许多使费。铃儿尚未赚钱,要他自己拿钱出来讨亲,还不知要隔多少年代。我呢,说也惭愧,没一天不存着这条心,想积几个钱,为小的娶亲之费。无如造化偏偏弄人,越存心积钱,越积不起来,真的教人急杀也是没用。好在目今新法,有一种文明结婚的规矩,不但一切虚浮开销,可以免掉,而且亲戚朋友送了礼,也可不必请他们吃酒,只消发几张参观券,借一处地方结亲,请来宾用茶点,就此摇铃散会。这般办法,最为便宜,不知亲翁赞成不赞成?我那边省去一切开支,你这里也不须费甚妆奁。到那时我叫几部马车,雇一班军乐,前来接新娘文明结婚,说出去也很冠冕,而且又可省下不少闲费,岂不甚好。只消亲翁一答应,我们就可马上择日,成其美事了。”

  运同听说,暗道:呵呵,你原来还想讨我这个便宜,我可不能答应。你若因讨不起媳妇,和我商量退去婚约,那倒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只须另招一个有钱的女婿,住在家内,给他些冷的热的,生的熟的,吃坏了一命呜呼,教女儿仿照汪会长女儿的故事,守节终身,我便可享受亡婿的遗产,也好买地皮建造高厅大屋了。心中想着,面上一阵冷笑道:“亲翁的高见,果然很是,不过小弟却不能赞成,也有一层缘故。因文明结婚,乃是维新派中规矩。小弟虽非守旧党,然而素不喜欢这维新一派。便是适才亲翁说的文明结婚,可以将茶点供献亲戚朋友,不必另设酒食。在男家一方面,固然照此办法。但在女家一方面,收了别家的人情,决不能也发一张参观券,请他们略用茶点,摇铃散会之理。在势不能不设酒筵,倘若男女二家款待宾客不同,一般送了贺礼,吃不到喜酒的人,岂不要背后大骂。至于免去妆奁一事,更有许多难处。第一小姐心中不愿意。第二亲戚朋友面上不光辉。这是人生在世第一桩大事,不能不处处顾得周到。所以我还没向你家开口,将来你们行大盘时,必须格外好看,六礼定要全金,代茶极少四百,还有门包上轿等费,也须二百。因我只这一个女儿,在祖宗面前,也要交代得过,焉能草率从事。亲翁如因暂时无钱,不妨过几年再说。横竖小的年纪尚轻,不须急急。倘亲翁嫌我这里过于拘执,必欲文明行事,尽可另谋别法,小弟无不从命。”咸时被他一下大竹杠,打得昏天黑地,底下另谋办法几句话,都没听清,只答应了几个是字,也不敢再多说话,深恐说下去讨出更大的口气,更不得了。又见他既不斟酒,也不添菜,自觉坐着乏味,只得起身告辞说:“亲翁若遇汪先生,拜烦替我代谢他的厚礼。恕我有事,不能登门道谢了。”

  运同点头答应。咸时走后,运同唤他妻女出来烧饭。吃饭时,便将咸时来讲,要想不费一钱讨我家翠儿等情,对严氏说了。又道:“他还说得自在,教我也不必费甚妆奁,他自己意欲赖却茶礼,所以我有心敲他一敲,要他全金六礼,四百块钱代茶,二百块门包,看他怎样拿得出。”说罢大笑。严氏道:“那个你也未免说得太多。六礼只须三金三银,也就够了。四百块代茶,却少不得。因我们得了他这笔钱,也不是干没,仍旧要买了嫁妆陪过去的。门包可大可小,那里有什么一定,你怎的要他二百块钱呢?”

  运同笑道:“我不过吓吓他罢了。就是门包一文不要,就这三金三银六礼,和四百块钱的代茶,恐他这个穷鬼,今生今世,也罚咒拿不出呢。”

  他夫妻二人讲的话,句句都被他女儿翠姐听在耳内。她素知未婚夫家景况艰难。久存忧虑,今闻父母之言,益信男家贫困,难以迎娶。口内不言,心中颇怪父母。既因相好,将自己许配秦家,现在秦家为着家贫,不能迎娶,父母谊属姻戚,礼该竭力帮助。一切浮文使费,在能可省却之处,自应力为节灭,缘何像有深仇夙恨的一般,偏偏故意留难,大言恐吓。就照母亲说的三金三银和四百块茶礼而论,加上一应开销,非七八百金不办。阿翁依人作嫁,那里来此巨款。未婚夫尚未赚钱,要他手中挣起这七八百金来,不知还要隔多少年代。虽然自己并非急于出阁,不过铃荪和她从小相爱,订婚以来,更形亲密。人非草木,谁能无情,自然盼望着早绾同心。今因财力不济,好事中阻,洞房花烛,还遥遥无期。想到此地,不免中怀忧虑,愁上心头。晚饭只吃得浅浅半碗,即已停筷不进。待她父母吃罢饭,帮着收拾碗筷,各色停当,回到房中,在灯下刺了一会绣,又觉这不可告人的隐衷,一一涌上心来。心内一杂他念,手中做的活计,也不期而然的针线错乱,翠姐不敢再做,意欲早些安睡,以驱愁魔,无如愁魔一物,不枉顾则已,既来即安,永不肯舍你他去。翠姐睡在床上,心中仍不能忘怀此事。她把两眼阖得紧紧的,拚命想睡,怎奈越是要睡,越睡不着。只有那栗碌愁肠,在她腹中缠来绕去,仿佛和栗梳妆台上摆的那具自鸣钟滴搭之声比较速率一般。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三点多种,人也因倦极了,才渐渐睡去。次日一早便醒,披衣起来,觉得头上有些昏沉沉,知道为着夜间失眠之故。但在父母面前,仍强作欢笑,不敢露出丝毫倦容,恐被他们见了盘问。午饭托故不吃。运同夫妇因他女儿时常多病,有时整天不进饭食,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也不疑及她有了心事。翠姐平日饭后,以刺绣为常课。这天她深恐一坐定又惹愁思,故欲做做粗活,排遣忧闷。便把自己和父母换下的衬衫裤还未雇人浣洗的,寻出几件来亲自洗涤。严氏见了说:“你放着罢,何必自己动手呢。”

  翠姐答道:“我因换的衣裳不够了,趁空儿自己洗洗,省得雇别人洗,不但花了钱,还不称意呢。”严氏无言。翠姐天性好洁,洗衣格外仔细,一盆衣服,洗到近黑,还没洗完。严氏恐她太辛苦了,忙将她止住,翠姐揩干双手,顿觉浑身骨节,都酸疼起来。严氏道:“如何?我教你不可太劳苦,偏不肯听,现在该知道老人的话不错咧。快回到房里去歇歇罢,少停做好夜饭,我唤你起来吃就是。”翠姐依言。她才走开,外间有个人推门进来。严氏定睛一看,见就是他未婚婿铃荪,手中还拿着一个小小纸包,便道:“铃官,你书坊中公事完了?”苓荪道:“正是。翠妹妹在那里?”严氏道:“她因适才洗衣裳洗的乏了,才往房中休息,你自己进去看她便了。”铃孙本是走惯的,登登登奔到翠姐房中,翠姐横在床上,想起自己满腹心事,竟没个人可以告诉。一般邻家姊妹,年纪和我相仿的,去年适了人。小的一个,听说下月也要出阁。现在他父母帮着他置办嫁衣,何等兴高采烈。自己不知前生有何罪孽,被造物所忌,颠倒至此。一念及此,不禁流泪满面。忽然有个人直冲进房,倒把她吓了一跳。仔细观看,才知是她未婚夫铃荪。她和铃荪素以兄妹称呼,此时恐被他看出面上的泪痕,忙装做倦眼惺忪模样,两手在眼角上一抹,趁势拭去泪痕,一翻身坐起,强作笑容道:“铃哥哥,你吗!我险些儿被你吓了一跳。”说时见铃荪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纸包,知道又是买来给她吃的酥糖。铃荪知道翠姐爱吃酥糖,每来必带此物。翠姐见了,暗说:唉,你休这般高兴了,谁还愿意吃什么酥糖,大约你还未知昨儿这件事,倘若知道了,不知要灰心到怎样呢。想到这里,心中一酸,觉得两眼眶中的眼泪,就要流将出来。翠姐恐被铃蒸看见,慌忙仰面含住眼泪,假意说:“阿哟,天色又黄昏了。”

  翠姐虽然这般生心,岂知铃荪早已知觉,昨日咸时回家,本因铃荪在旁,不过将自己和运同所讲的语,告诉严氏。及至夜来睡到床上,始把日间运同要求各节,一一对他老婆说了。铃荪本与他们父母前后房住,床背对着床背,中间只得薄薄一层板壁。这夜恰值他未曾睡着,所以他二人的说话,都被他听得明明白白。他自己也不免盘算了一夜,颇以为父亲这件事,干得忒煞鲁莽,不该和丈人亲口谈判,理应教母亲向丈母商量,再向丈母对丈人斟酌,那才容易斗笋。如今事已决裂,别无他法,除非叫翠姐自己向他父母情恳。不过翠姐能否愿意,还未可知。好在自己与她素不回避,不如明儿先去试探试探她的口气,再作道理,故他今儿买了二百文豆酥糖前来,本打算一见面就和她开讲此事,岂知见了翠姐,又觉这件事羞答答的很难启齿,只得换一句话头道:“翠妹妹,适才娘说你洗衣裳辛苦了,当真吗?”

  翠姐道:“果然洗了一盆衣裳,有些骨节酸痛。”铃荪敛眉道:“我从没见你洗过衣裳,你为何今儿爱做这个粗活,这个本不配你做的,下回别洗罢。”说着将纸包解开,折散一包酥糖说:“这酥糖是大马路老大房买的,说有香焦在内,滋味很好,妹妹你尝尝罢。”一边说,一边先拿半块自己吃了。翠姐心绪万千,那里还吃得下去,摇摇头说:“你吃罢,我不吃这个。”铃荪惊道:“你为何不吃?莫非因我吃了,你生气么?让我吐掉就是。这半块你非吃了不行。”说着走到痰盂旁边,吐了一阵。翠姐不敢拂铃荪之意,忙说:“我吃我吃。”便在纸包内撮了少许糖,放在口内。又见铃荪呕吐作态,不觉嫣然笑道:“你吐什么?谁生气来?你再吐可真教人生气了。”

  铃荪应声不吐,一回头见翠姐笑容未敛,面上两个酒涡儿,深深印入双靥,瓠犀微露,星眼流波,比之画中美人,犹多一重生气。铃荪好不心醉,暗想我不知何日能得与她如愿以偿,料她此时还未知她父亲的野心,倘若告诉了她,不知要怎样的失意,我不可在她欢喜头上,伤她之心,因而隐忍不言。翠姐见他含笑望着自己,心知他正在欢喜,也不敢将消息泄漏,令他失望。两个人各存怜惜之心,牢守秘密,面上都堆着笑容,心中各具一种说不出的苦处,彼此默对多时,铃荪才告辞回去。一日夜盘算的话,始终闷在肚子里,没敢出口。铃荪走后,翠姐想起他待自己的好处,又流泪不已。严氏唤她吃晚饭,她推说豆酥糖吃饱了不吃,其实她只吃得一撮,严氏那里知道。到第二天,翠姐忽然头疼发热,但她终不肯教他父母看出有病,仍强挣起来,帮她娘操作,又把剩下的半盆衣服都洗净了。大凡有病的人,最宜静养,再忌吹风,这是中国医道上的旧话。换了外国医生,可就大不相同。他们说身子不爽,乃因血脉停滞之故,须多作运动,更宜吸收新鲜空气。然而中外体气不同,中国人终以服从中国医生的说话为宜。这天翠姐因操作过劳,洗衣时又在天井中受了风,到夜寒热交作,呻吟不已。严氏恐她旧疾复发,问她可要请个医生吃剂药,翠姐回说无须。不意隔了一天,病势更剧。

  翠姐本欲瞒过父母,奈身子不由她做主,竟无力起床。睡了一天,运同夫妇颇为着慌,请医生替她诊脉。但医生的能为,只能治身病,治不了心病,他诊出翠姐感受风邪,用的自然是祛风去邪之药。连服两剂,非但毫无效验,而且病势更为沉重,每天只吃浅浅的一碗薄粥。翠姐自知病重,仍不肯告诉父母。有时问她,总回说比前天好些。不过她自己也未尝不盼望病体早愈,因她还耽心铃荪若来探望,见她病了,不知要怎样忧闷。幸得铃荪一连三天没来,翠姐倒反以不见他为乐。因为见了他,又惹愁闷。但她虽然不见铃荪,然而胸中愁闷,实不曾有一时一刻放怀,所以病状有增无减。初还发寒发热,继以咳嗽终宵。她身躯本来瘦似黄花,此时已比黄花更瘦了。讲到铃荪不来望她,也大有苦衷。他自那天回家之后,颇懊悔自己不该不告诉翠姐,彼此也可商量一个融解之法。若让二老相持不下,终非了局。第二天又一想,仍以不告翠姐为妙,因她素来多愁多病,如若知道此事,不免又要伤怀,故而连自己都不敢到卫家去见她,深恐自己粗心大意,偶不小心,露出了口气。翠姐聪明人,不难揣摩出来,反害她无端耽忧,倒不如少与她见面的为妙。

  隔了几天,铃荪闷不可耐,觉得这件事,惟有告诉翠姐才好,因告诉了她,虽不免惹她一时愁闷,但愁闷不过一时,若将婚事早一日解决,便可早一日称心如意。若我自己闷在肚内,一辈子无解决之望,这一腔愁闷,岂不要永挂心头么!故他这天公毕,又兴匆匆向卫家而来。见了严氏,始知翠姐卧病在床,铃荪好不着慌,急急奔到翠姐房中,见她拥被侧卧着,双目紧闭,眼眶深陷,几天没见,面上瘦减许多。铃荪以为她睡着了,站在床前,不声不响,不敢惊醒她。眼望着她面上,心中自忖,她这样子,若到了我家,我便可早晚服侍她,也不致丢她一个人独卧房中。偏偏她父亲从中作梗,争论聘礼,令我两个本能相亲相近的人,无端不能亲近。就是我隔几天来望她一次,也因从小习惯,似乎特别通融。倘若来得太勤,就不免被人笑话。但她病到如此模样,教我一天不来望她,如何放心得下。想到这里,鼻孔中一阵发酸,眼眶内不知不觉,流出两行泪来。翠姐本未睡着,闭目聊以养神,听床前唏嘘作响,徐徐睁开眼来,铃荪急忙拭泪,已是不及。翠姐见铃荪流泪,知道为着自己有病,故而伤心,一时颇感铃荪用情之厚,不禁两泪交流,铃荪肚子里要说的话,见翠姐有病,再也不敢出口,用手帕拭干了眼泪道:“翠妹妹,你几时病的?我实因不曾知道,不然早早来望你了。”

  翠姐也在被角上擦去泪痕道:“我没什病,不过伤风咳嗽而已。”说到咳嗽,顿时咯咯呛将起来,挣起身意欲吐痰,铃荪慌忙拿起痰盂,双手捧着,让翠姐吐了一口痰,重复放下。翠姐见铃荪用情周密,心中感激万分,不禁又泪流满面。铃荪此时,才见翠姐流泪,自己虽欲强欢劝慰,无奈欢喜都由心坎上发生,在伤心的时候,任你有千斤大力,也强硬不得。他此时面上虽装作笑容,眼角内早有两颗亮晶晶的水钻,直滚出来,哽咽道:“妹妹,你伤心什么?”翠姐此时本欲将一腔心事告诉他听,令他不必再将深情厚意,用在自己身上,也不必再来这里。因自己虽然爱他,但父母拘执俗见,一时未必能够酬他夙愿,一往深情,等于虚掷,倒不如尽心商业,或能积起钱来,遂了父亲的要求,就可早谐好事。又见铃荪也在伤心,暗想自己因此事忧郁成病,他若得知此事,也竟郁出病来,岂不是自己言语不谨之过。自己一身不打紧,他还有父母靠他吃饭,非同小可,思前顾后,仍然不敢开口,只哽咽着说:“我没伤心,哥哥你倒伤心了。”

  铃荪还要安慰她几句说话,但不知该用那几句话安慰她。两个人泪眼相对,半晌无言。忽闻脚声渐近,铃荪知是严氏来了,深恐自己流泪被她看见了嘲笑,随各翠姐告辞道:“妹妹好生将养,我明儿再来看你。”翠姐点点头。铃荪走到房外,果见严氏迎面而来,见了他道:“铃官何不吃了晚饭再走?”铃荪道:“我从书坊中出来,还未回家,恐娘在家中盼望,故须早些回去。”严氏道:“你妹妹有病,明儿你得空再来望望她。”

  铃荪答应着,走出大门,心中好不伤感,暗想翠妹这样一个人,若生在富贵之家,不知要怎样的绮罗供奉,有了病更不知要请多少大夫诊治,用多少女使相陪,可恨老天偏偏将她这绝世丽人,生长贫家,粗服素餐,已足磨坏她的娇皮嫩骨,何况有病又不替她延医服药,丢她一个人冷清清的睡在房中,怎不教她生生苦杀。虽然她生在富家,就未必能和我这贫家子相配,但我宁可不匹配她这丽人,很不愿意为着自己贪得一个丽人之故,累她委屈至此。心中想着,不觉已到家内。咸时夫妇见他面色灰败,问他可有什么不快?铃荪不答,呆呆的坐了一会,连夜饭也没吃得下肚,先钻入被窝中睡了。次日起来,觉得精神恍恍惚惚,糊糊涂涂的,挨到傍晚,又到卫家探望翠姐,见翠姐依然如此,两人相见,仍没有谈及正事,彼此都赔了不少眼泪。自此之后,铃荪天天来望翠姐,差不多将及一月,翠姐的病势并未减轻,铃荪反消瘦了许多。翠姐几次三番,欲将心事告诉铃荪,因见铃荪为着自己患病,已伤心不堪,不忍令他更加一重伤心,说话刚到口头,又咽了下去。运同夫妇在先还替翠姐延医诊治,吃了几剂药,未见效验。运同说:“小孩子的病,决无大碍,慢慢自会好的。”

  于是索兴连医生都不请了,以致翠姐缠绵床褥,形消骨立,初还喝碗薄粥,继而但饮粥汤,后来连茶水都不能吃了。她父母虽然着急,还不及铃荪急得利害。不过他心中虽焦急万分,却无人可以告诉。连自己父母面前,也没提及翠姐有病,只背着人流泪而已。翠姐见他来时,每每面带泪痕,心中更添愁闷,深恐铃荪急坏了身子,自己有四天没进茶饭,料难久留人世,还不如劝他早些死了这条心,一心一意,努力前程,将来也可娶一个比我更好的娇妻,共享家庭之乐,何苦心猿意马,恋着我一个垂死之人,害得他灭绝天伦乐趣呢。这天铃荪来时,翠姐一见他,早已涔涔泪下。铃荪见她流泪,也不免泣下沾襟,问道:“妹妹,今天可曾吃些粥汤?”

  翠姐摇摇头,忽由被窝中伸出一只瘦得只剩皮骨的手来,像要和铃荪执手。铃荪慌忙接住了她的手道:“妹妹要什么?”翠姐不语,圆睁两只泪眼,望着铃荪,半晌始开口叫了一声哥哥,接着又不做声了。铃荪见光景不佳,心中突突乱跳,问她道:“妹妹可有什么话?”翠姐徐徐叹了一口气道:“哥哥,我和你从小时相识,到现在不是十六年了吗?”铃荪道:“是的。”翠姐道:“我爹娘将我许配与你,大约你晓得的,不知你心中可愿意吗?”铃荪道:“为甚不愿意!我心中委实欢喜得了不得。”翠姐听说,点了一点头道:“唉,你欢喜吗?后来又出了一件事,你可知道?”铃荪问是甚么事?翠姐道:“两月前你爹爹这里来和我爹爹吃酒,你爹爹谈起迎娶的事,我爹爹要他全金六礼。”铃荪闻言,暗吃一惊,不等她说完,便道:“这件事吗,我早知道了,妹妹你难道也知道了吗?”翠姐面上露出惊异之色道:“我为甚不知,哥哥你当真知道的吗?”铃荪道:“当真知道,而且当夜就知道了。”翠姐听说,又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你知道就好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问道:“你既已知道,还天天到这里来则甚?”

  铃荪被她问住了,半晌才答道:“我是来望妹妹的,妹妹你难道不愿意我来么?”说到这里两眶中的眼泪,不觉直淌出来。翠姐反瞠目若无睹,接着说:“你来也好,不过我现在快死了,你可知道?”铃荪惊道:“妹妹说那里话,你这病,原无大碍,但能静心调养,自然就会好的。”翠姐摇头道:“我不相信,我晓得这是你安慰我的话。但我若真个死了,倒也未为不美。横竖我爹爹不肯好好的把我嫁给你,我死了,也可让你冷却这条心,另外娶一个容容易易齐齐整整的小姐,你自己也可尽心努力,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教那班平日瞧不起你的人,变过脸来恭维你,我就死在阴间也可瞑目了。还有一句话,你须切记,从前要什么要什么,都是我爹娘的意思,我并没有半点贪心。我死之后,你若能忘了我这一个人的最好,若偶然想起我来,请你终须记得我从小到现在,待你始终一样,从没存过两条心。你若能记得这一桩,我也可含笑九原了。”铃荪听到这里,好似万箭穿心,眶中的眼泪,也和珍珠断钱一般,一颗之后,又是一颗,滔滔直往下流。翠姐也因讲话气急,娇喘不止。铃荪意欲取痰盂给她吐痰,又因一只手执着翠姐的手,未忍抛开。不意翠姐咯出一口血来,向床外一吐,恰吐在铃荪衣襟上。翠姐失声道:“阿哟!”

  铃荪见了,连说不妨,即将手巾拭去,灰布夹袍上,已留下桃核大一块鲜红血迹,恰巧被严氏进来看见,说铃官长衫上怎么脏的,可是翠儿又吐血了?脱下来我替你刷一刷罢。铃荪道:“不打紧。我家现有退秽迹的药水呢。”严氏又问翠姐吐了血,喉中可觉血腥?铃荪本欲再安慰翠姐几句说话,因有严氏在旁,不便开口,只可告辞回家。父母见了他衣襟上的血迹,问他从何遭来?铃荪支吾以对。夜间睡在床上,想起翠姐的说话,心中凄苦非常,又流了一夜眼泪。第二天黎明,他正朦胧欲睡的当儿,忽闻有人叩门,他父亲出去开门,隐约听得两个人讲话声音。他父亲说了句:“啊哟!”又道:“昨夜十二点钟,十二点钟死的。”铃荪一闻此言,心中斗的一惊,急忙披衣出来,迎面遇见咸时,铃荪问他适才谁家来人?咸时摇头说:“没有人,不关你事,你再去睡一会罢。”

  铃荪听他说话有异,也不答话,拔去门闩,竟自走了出去。咸时叫不住他,只得跟着出来,随在他后面跑。铃荪一气奔到卫家门口,猛听得一阵哭声,吓得他心胆俱裂,三脚两步跑到翠姐房门首,遥见严氏正伏在床上哭泣,床面前还有一堆纸钱灰,余火未媳。铃荪跑得太性急了,脚尖儿刚在门槛上一绊,身子向前栽倒,不知他因跌闷的呢,还因心痛致晕,倒地后顿时不醒人事,惊动里外各人,还有他父亲咸时亦已赶到,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冲开水,灌药水,竭力施救,乱了一阵,铃荪渐渐醒转。举眼四下看了一看,依然闭目无言。咸时央一个人帮同扶他出来,雇一部黄包车坐了回来。严氏好生着急,夫妻两个扶他进房坐下,竭力劝不必悲伤,自己身子为重。

  铃荪老不开口,两眼只望着衣襟上那块血迹出神。咸时夫妇替他解开衣钮,令他好生安睡。铃荪死命搿住,不肯让他父母将有血迹的夹袍脱去。咸时夫妇无奈,只得听他和衣睡倒。自此铃荪如醉如痴,不言不语,哭笑无常,饮食不进,一连数日,把咸时夫妇急得走头无路。运同自他女儿死后,也颇后悔,不该讨价太昂,不然把女儿便宜给了秦家,冲冲喜,或能免过此难,如今弄得人财两失,今生今世,休想再学汪会长的样,靠女儿身上发财了。就那天铃荪到他家晕去情形,他也亲眼目睹,心中未免有些儿怜惜。今闻铃荪病倒,严氏也很记挂,教他亲到秦家探望一次。那时铃荪虽然神志昏迷,但见了运同,不知怎的,忽地圆睁双眼,放出异样光芒,恶狠狠对他钉了一眼,伸出两只手,像要扑他的光景。手还没伸到一半,忽然长叹一声,身子向后一仰,双目就此一瞑不视,一道冤魂,早向离恨天找寻翠姐去了。运同吓得魂不附体,即忙脚底下明白,溜之大吉。咸时夫妇悲痛欲绝,严氏抱怨咸时,不该替汪晰子生出恶主意,谋占梅姓的产业,如今你和卫亲家一个死儿子,一个死女儿,便是眼前报应。咸时后梅无及正是:莫言平地风波苦,应识皇天报应彰。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四回蕴恶果大起革命军展鸿图小试拿云手

  秦、卫二姓都受了报应,但那起意的汪晰子先生,却连寒热都没发一个,正欢欢喜喜的大兴土木,在那里盖造住宅。又因那时上海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妄人,名唤徐企文,自不量力,趁一夜大雨倾盆之际,结合了几个狐群狗党,意欲占夺制造局,被守局的兵士拿获解京。北京政府得了这个警报,便以制造局守护兵力单薄为题,发令调兵南下。此信一布,上海各团体,都以为此间本有南兵,北兵一到,两军相见,料必易起冲突,纷纷发电反对。汪老夫子的国民党第三分会中,也不免破费了几块钱电报费。岂知北京政府,令出如山,电阻虽然电阻,派兵依旧派兵。幸亏派来的北兵,并不甚多,而且很守法纪,真所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之后,倒也各无异议。隔了几时,汪先生的吉屋落成,正预备择期进诧,遍发请帖,大大的热闹一热闹,不意轰天一个霹雳,上海又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现任农林总长国民党要人宋教仁先生,在火车站被人暗杀。

  这件事一发生,党人如丧考妣。本来宋先生的丰功伟业,数十年惨淡经营,以笔墨鼓吹革命,得成现在共和之局。就是入政府以来,也处事和平,顾全大局,不比一班操切用事的党人,动辄矜使意气,只有破坏之能,毫无建设之力,真是政党中一个绝好模范人物。自被暗杀之后,无论是国民党人,非国民党人,无不同声一悼。因宋先生有功于国,无仇于民,那下毒手的人,若非丧心病狂,决不忍在中国人材缺乏之时,将这样一个大人物,轻轻暗杀。正当国人莫名其妙之际,凶手忽然出现,又在妓女玲珑馆处拿获了一个教唆犯,那凶手名唤武士英,教唆犯叫做应桂馨,就是从前沪军都督府的科长,现为北京政府秘密侦探。众人闻此消息,已疑心此中含有政治关系。果然又在桂馨家中搜出几件证据,乃是北京打来的电报,中有“梁山盗魁,到处横行”,又有“毁宋酬勋”等字样,明明是教他暗杀宋教仁的隐语,追本穷源,那时国务总理的赵秉钧,又是袁总统的心腹,袁总统又是国民党的第一劲敌,因此国民党人众口一辞,都说这件事一定是袁总统主使。

  一天他们在张园为宋先生开追悼会,席棚中所挂的挽联不下千余幅,倒有一大半是痛骂总统之作。就是登台演说之人,也带着几分骂意。这天所开的会,那里算得追悼会,简直算得是大骂会。国民党人以为凶手既获,不难水落石出,如其查出果由总统主使,任他位居极峰,也不怕他不受法律裁判。故在南市海运局组织了一个特别法庭,专办此案。那时还闹了一桩小小笑话,据说有一位翻译先生,在审问武士英时候,被武士英眼睛一瞪,吓得他回家发寒发热,几乎害了一场大病,可见得凶手的眼光利害了。不意审理案情,还没有头绪,那凶手武士英,忽然服毒身亡,显见得是杀之灭口,此中大有人在。因此党人气愤不平,纷纷开会集议,决定二次革命,推翻袁总统,为宋先生报仇。其实却是大误,因宋先生在日的政见,并不以用武为然,因黩武穷兵,大伤元气,若非万不得已,决不肯滥用武力,自残同种。然而他们轻举妄动,也有几层缘故。一则因党中激烈分子居多,宋先生不死尚可以和平主义,善为劝导。宋先生一死,他们个个都是干柴遇着烈火,自然一发不可收拾。二则不免应了一句俗语,所谓初出猫儿胜似虎,他们自己还不知自己有多大力量,初次革命,北伐未成,便讲了和。他们都拳脚痒痒的,仿佛打仗是件乐事,趁此机会,又想及时行乐,显一显他们的好身手。三则在那时国民党人还有几个掌着兵权,他们有恃无恐,还有一班怀着权利思想的,因初次革命,没攫得重要位置,掠着大批钱财,都想借二次革命,遂他们捷足先登的计划,故又纷纷活动,招兵买马,各成一军,什么讨袁军咧,北伐队咧,五光十色,也不知有多少名目。岂知他们此举,正落在主使暗杀之人的圈套之中。当时他们若另换一个方法,从根本上研究,主使暗杀宋先生的,究竟是谁,一旦水落石出,是非难逃公论,那主使暗杀之人,就是党人不推翻他,全国国人也决不肯容他安安稳稳过去。无奈这班人见不及此,轻言用武,致被那人将前事一笔抹杀,反将内乱二字,轻轻套在国民党人头上,这岂不冤枉。

  讲到国民党人,出于义愤者固不乏人,盲从胡闹的也着实不少。汪晰翁便是此中一分子。他见大众预备举事,自己怎肯轻落人后,便把府中乔迁之喜,暂时搁起,天天在国民党第三分会中,开会演说,运动革命。不过他会中会员有限,今天开会是这班人,明天开会又是这班人。说来说去,听的人既耳闷头昏,说的人也觉唇干舌敝。换来几声拍手,那及得到来复枪声的爽利。汪老夫子细察这班会友,尽都是些老迈龙钟之辈,料难和他们图甚大事,便是天天开会演说,枉费了许多唇枪舌剑,还不如挂上一柄指挥刀,犹有都督司令的希望。常言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故他此时,又欲改变宗旨,做一个承时崛起的大豪杰。恰巧他有一个朋友,姓宋名唤使仁,也是国民党中人。平日因自己名字,有些与宋教仁相像,故颇大言不惭,说与宋先生是十八代同祖兄弟,有谱可查。今闻宋先生被刺,他失了这个体面兄弟,誓不共袁某戴天,便在城内某处,设了个讨袁军特别司令部,招兵北伐,自己便算总司令。

  晰子得此消息,一想机会来了,时不可失,急急亲往特别司令部拜会宋使仁。他这司令部,便立在一所庙内。庙中和尚,因国民党势力甚盛,不敢轻捋虎须,只得由他做主。晰子到司令部门首,见壁上贴着一张白纸,上书讨袁军特别司令部八个大字,门口站着四个守卫的兵士,不过那时还未发军装,这四个卫兵,都穿着便衣,手中各拿一根短竹杠,一班热闹的闲人,不许进内。还有几个烧香的妇女,也被他们吓得东奔西跑。晰子起初还当是庙门口恶丐行凶,仔细观看,始见他们胸前都挂着一块白布,写着讨袁军第几支队,某营某队,某某人字样,还钤着一个讨袁军特别司令部的红印,才知他是新招的兵士。进了门,见大殿天井两处,坐的立的,聚的散的,何止三四十人,装束大概与卫兵相仿,胸前都挂着白布。还有班未挂白布的人,都站立在方丈门口待领。晰子颇觉好笑,暗想幸亏我知道这里是个招兵事务所,要不然,可要疑惑到施粥厂里来了。又见宋使仁正坐在方丈里面,手忙脚乱,写名册,填票布,打图章,好不忙碌。晰子分开众人,走进里面。使仁见了他,只说得一句:“汪先生请坐。”一面将填好的票布,向各人分散完毕,吐了一口极气,拉长衫角,拭去了额角上的汗,始对晰子拱拱手道:“难得汪先生辱临敝部,不知有何见教?”

  晰子道:“弟闻宋先生招兵讨袁,大义可钦,特来投效。”使仁听晰子称他先生,颇为不悦,当时作色未答。晰子已看出他的意思,忙说:“彼此同是国民,大司令既为国忘家,我等亦何甘老死牖下,因此来部投效,不知大司令肯收纳否?”使仁大喜道:“若得汪先生加入,真乃敝军之幸也。本司令正因诸务草创,乏人助理,挂号发饷等事,都是我一个人独办,以致连操练的工夫都没有。汪先生一来,这些事务,便可托你办理,本司令也可悉心操练军队,就请汪先生为本军的参谋长便了。”晰子谦逊道:“参谋长职任重要,小弟才力浅薄,如何敢当!”使仁道:“汪先生休得推辞,彼此为国尽力,若要推托,便不算热心了。”

  晰子道:“既承大司令委托之重,小弟敢不勉尽绵力。不过发饷与注册二事,也须分清界限。发饷属于军需科,注册属于秘书科,与参谋司令两部,不能相混。虽说本军尚未成立,权限也要划清,以为将来成军的模范。我有两个朋友,足当此职。一个名唤卫运同,向在我们会中当庶务,做军需长恰合身分。一个叫陈先裕,是我们会中的书记,少年有为,做秘书长,一定得力。不知大司令意下如何?”使仁喜道:“汪参谋既有贤能,尽可举荐,本司令无不从命。烦你即刻写信,请卫军需长、陈秘书长,马上前来便了。”晰子依言,写了两封信,盖上讨袁军特别司令部图章,派两名兵士,分途出发。又问使仁,军饷曾否筹得?如何散发?使仁道:“军饷尚未领来,暂由本司令垫发,每日每人五十文钱,饮食却责成和尚供给。”

  晰子摇头道:“那也不是长久之策,军饷虽然理该由总司令部领发,不过我听人说,总司令部自辖的军队,粮饷还未有着落,现正派人向本地富户捐借,待他弄到了钱,用剩了始能轮到我们,不知还要候多少日子。现在兵士尚少,大司令填发之数,固然有限,但日后招来的人多了,若非敌国之富,怎有这许多钱去供养士卒。就是教和尚供给饭食,请他们假托神权,哄人钱财,理该令他们吐些出来,以快人心。不过他们是吃十方的,我们去吃他十一方,未免说不过去。而且吃完了,他们也未必肯募化得来养兵。依我愚见,还以单独自由筹饷为妙。总司令部,范围很广,用途又大,自应向富户劝募。我们本部,范围既小,用途亦细,何妨向附近居民勒捐。他们家住此间,便在本军势力范围之内,本军有保护之责任,他们也该尽供养之义务。此举虽属强迫,但在用兵之时,也讲不得什么仁义道德,只可用些儿武力手段。倘他们抗不应命,便以军法从事。这一来不难立刻筹到许多军饷,我所荐的那位卫军需长,他经营擘划,才力过人。若将此事全权托付了他,另派几名兵士,作他护卫,定可马到成功。大司令嗣后只须留心军务,不必在财政上分神了。”

  使仁大喜道:“汪参谋长见多识广,办事有条,本司令佩服之至。将来无论什么事,你老哥以为可办,就算本司令的主意,发出去办就是。彼此同是热心为国,还要分什么界限。”晰子连称不敢,心中欢喜无比。不多时运同、光裕二人,应召而来。晰子先替他二人,与宋司令介绍过了。又把宋司令委他们做军需、秘书等情说知。运同喜出望外,光裕也是少年人,血气方刚,平时听惯了一班革命伟人的演说,脑筋中贮满革命思想,此番党人预备举事,他早已跃跃欲试,今闻晰子举荐他做军事秘书,他便欢然从命。晰子又把运同叫到僻处,附耳传授他筹饷之法,运同不住点头,说此法大妙,而且还可公私两便。晰子对他看了一眼,轻言道:“声音放低些。”

  运同笑了一笑。晰子扬声道:“如此你今儿就出去募饷。”运同道:“我想明儿开头写罢,今夜我还须回家细心想一想,那几家有钱的,摘一张账出来。先从这班人写起,然后再写别家。”晰子笑道:“那原是你军需长的职任,我只消传令传到,由你几时去办。倘要派兵保护,不妨自己向宋司令处请兵。”使仁接口道:“要兵我这里很多,虽然没有军装,但有我司令部的印布,效力也和军装相仿。卫军需长要多少护兵,尽可向我抽调。”运同听宋司令还肯派护兵给他,更觉得意非凡。眼望晰子,只是发笑。晰子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见运同如此模样,忍不住要笑。又恐被使仁见了笑他们抬举不起?才做参谋军需长已经得意忘形,将来若做了都督总司令,岂不要生生乐死吗!因此假托考察驻军地势,忍着笑出了方丈,转到后殿,见阶沿上横七竖八的,睡着好些兵士。又见静室门内一个小沙弥,半开着门,掩在门缝中,向外张望。晰子猛然想起,这所庙叫做心田寺,庙中当家的和尚观来,是他素识。那观来年纪尚轻,作了住持,仗着佛法无边,博得一班女檀越的信仰,常年布施极多。晰子知道他手中很有几个钱藏着,暗想现在我们既屯兵在他寺内,料他跳不出我们手掌,不如敲他捐几百块钱做军饷,也好开开簿面,并且在宋司令面前,也有光辉,可见得我汪参谋长,虽非诸葛武侯,那初出茅庐第一功,却也着实不校心中想着,伸手便要推静室的门。不意里面小沙弥,抵死抗拒,不肯开他。晰子力大无穷,小沙弥那里是他对手,顷刻间已被他推开了门,小沙弥倒在地上,哭叫师父快来。里面观来,闻声奔出,见了晰子,惊道:“原来是汪先生。”一面将小沙弥扶起,闭上门,加了闩,吩咐他不可无故开门,然后请晰子禅房内坐。晰子跨进禅房,便嗅着一股异香,故意失声道:“好香呀。”

  观来闻言,面容失色,赔笑道:“小僧适才煨了一炉檀香,此时烟火虽灭,气息却还未退,所以房里有些香气。”晰子看他面色有异,又觉这般香不像沉檀气味,好似香水香粉之类,心知他禅房中,一定藏着这号东西,自己为募饷而来,也犯不着捉穿他的破绽,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观来倒了一盅茶,说:“汪先生适才进庙来,没被那班叫化兵呼喝么?我们庙中,自从那姓宋的招兵以来,不但地方被他们作践,香客被他们吓退,连斋粮也几乎被他们吃得光了。楼上天王殿后,有几个兵住着,他嫌里面黑暗没天窗,就使扛子把墙上搠了一个大窟窿,砖头吊下去,将过路人头也打开了,进来告诉告诉姓宋的,那姓宋的反说他私闯军营,罪当枪毙,从宽发落,一顿竹梢儿打了出去。你想这般野蛮,还口口声声说吊民伐罪,我说他们不当兵,还只做一个叫化子。当了兵简直比强盗还要坏呢。”晰子鼻子管里哼了一声道:“大师父不可信口说去,须知新招的兵,难免不守纪律,待训练之后,自然就有规矩。不瞒大师父说,我汪某便是军中的参谋长。将来兵士若有触犯之处,你来告诉我,让我从严惩治他便了。”

  观来闻言,吃惊非校暗想不料他一个绅董,竟肯做这叫化兵的参谋长,适才我言语间,很得罪他,这却如何是好?欲待改口,已经改不转来,只得先送一顶高帽子给晰子戴戴,说:“若得汪先生教练,自然纪律严明,所向无敌,小僧先为汪参谋长祝福,阿弥陀佛。”晰子听说,果很得意道:“便是兵士吃贵庙的斋粮,本参谋长刚才已向宋司令说过,决在明后天,自己有办军粮,不再动用你们的粮米,大师父你可放心罢。”观来听了,喜出望外道:“阿弥陀佛,汪先生,你这件事真正在菩萨面前,积下阴功不小,将来后福无量,多谢多谢。”晰子笑道:“不过还有一层,粮食我虽可以给你免去,地方我也可帮你保护,但我们讨袁,是为国为民,军饷礼该由天下人供给,便请你大师父开开簿面,助五六百块军饷何如?”观来听说,一时回不出话来,呆了半晌,始说道:“汪先生有所不知,小庙乃系一座冷庙,难得有人做佛事,布施钱财,不比北市的圣寿庵,天天念经拜忏,积钱很多,莫说五六百块,便是五六十块,小僧也委实捐不起。”

  晰子微笑道:“大师父休得推却,你们贵庙的底细,尽在本参谋长肚中,也用不着隐瞒。现在且休讲你有钱没钱,只问你这座庙的房屋,可值五百块钱不值?我若教兵士给你拆毁了,你日后修盖起来,损失何止此数。还有你适才毁谤我们兵士,说他举动野蛮,这便是扰乱军心,照军法上,理应枪毙,我若据实告诉了宋司令,他是能说能做的,管教马上请你去见西天老佛祖,问你这条性命,究值五六百块钱不值?我因和你素来很有交情,故此直言相告,请你自己想想,还是爽爽快快拿出钱来的好呢?还是送掉性命拆毁庙宇的好?”

  观来听他这般一说,吓得光头上冷汗直流,心想他的说话,果然不错。方才自不小心,说话实是过分。倘宋司令知道,定不与我开交。还不如忍痛儿拿出几百块钱,买条性命,并且保全庙宇,岂不是好,想罢便道:“小僧遵命,捐五百块洋钱军饷便了。”晰子大喜,催他马上拿钱。观来的洋钱,本藏在禅床下面,数目还不止五百,恐晰子见他钱多,又出别的花样。不敢当他面拿钱,因道:“银钱都在会计和尚处,少停我一准送到外面就是。”晰子料无更变,急忙走了出来,告诉宋司令说:“我向当家和尚捐了五百元军饷。”

  使仁亦甚欢喜,极口赞晰子能干。不多时观来捧着五百洋钱出来,晰子、运同等,拍掌欢迎,说当家和尚的热心高义,真不可及,我等钦佩之至。使仁更向观来拉手道:“我等事成之后,定封大和尚做个国师,掌管全国佛教。”

  观来虽有些心痛洋钱,但被众人一阵恭维,倒也十分适意,回到静室,教小沙弥打脸水净面,更衣涂香膏,洒香水,收拾得齐齐整整,悄悄从后门出来,往施主家设法弄回这五百块钱。外间使仁、晰子、运同三个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五个纸包,包中都是雪白的洋钱。三个人六只眼睛,没一只不钉在包上。他们心中谁不想逢三进一,三二六十二的均分,但谁也开不出这张口,各自搜索枯肠,打算弄一个名目出来,好在这五百块中分润,领他几十块钱,发一个利市。不过汪老先生,职司参谋,并无领款的题目。幸与自己有连带关系的运同先生,管理军需,饷银本该归他掌管,他若得了好处,利益定可均沾,当时便发表道:“这饷银属于军饷范围,请卫军需长,好生收藏,以备日后采购军装同发饷罢。”

  话犹未毕,使仁抢说道:“且慢,本司令前几天填出去的军饷,须拿这和尚的五百块钱归还。另外捐得钱来,再行拨归军用也不迟。”晰子、运同闻言,都各怔了一怔,口虽不言,心中暗想道:“你这位大司令,吃心也太狠了。就照你说,每人每日发给五十文,现在人不满百,开台的日子,也只三四天,算来至多不过一二十千,况且饭食又是庙中供给的,就加上一倍外费,也不到五十块钱。现在他狮子大开口,竟要独吞这五百块钱,如何使得。不过他是司令,我们都是他手下之人,他说的话,我们未便过分抵抗,但无论如何,蟹脚终须擘他一两只,大家尝尝鲜,否则样样都被他一个人吞了,我们空挂着这参谋长,军需长的名儿,岂不要喝西北风么!”想罢说道:“大司令的话,自然不错。不过军需科开办,也须有一批经费,即如捐簿、收条、藏洋钱的皮包以及纸墨笔砚,那一件不要花钱去买,所以还要请司令提一票款子出来,暂充军需科的开办费才好。”

  使仁听说,眉头皱了一皱,心知他们若不得钱,未必善罢干休,便问开办费共要多少?晰子对运同丢了个眼色道:“卫军需长,你算该多少呢?”运同屈指数了一数道:“极少须要二百块钱。”使仁吐舌道:“要这许多钱吗?我这里只能给你一百元。倘嫌不够,只好待下回捐了钱再添。”说时将一包洋钱,丢在运同手内。其余四包,都拿到自己面前,用臂膊压着,好像怕别人抢去似的。运同见钱已到手,惟恐使仁后悔起来,要他还钱,急急把这包钱,揣在怀中,站起身对着使仁告辞道:“大司令明儿再见,我现在就去筹办各项应用的物件,准定明天,开头写捐便了。”使仁连声说好。晰子道:“我也要去料理几件事,我二人一同走罢。”

  两个人出了司令部,晰子一路走着,问运同道:“我们会里,不是多着些捐簿、收条,笔砚也有现成的吗?横竖搁着没用,你且拿过来用了再说。适才领的一百块钱,不妨留作别样用途的。”运同点头道:“此法很好。”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路,晰子见运同还是假装痴呆的一味闷走,心中不胜烦闷,暗想他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平日我不开口,他已猜到我的心事,缘何此时我差不多和他开了天窗说亮话,他还是糊里糊涂的不明白我的用意呢?莫是聪明人也有一时懵懂么?看看将近运同家门首,晰子忍无可忍,笑向运同道:“老卫,你一个人怀着一百块钱,不觉重么?我替你分带一半可好呢?”

  运同见晰子跟他出司令部,已知他存着醉翁之意,因晰子没有开口明要,所以假作不知,想挨到自家门口,朝里一跑,就此了事。不意门还未到,晰子已经透出话来,心想拿不重二字回复,又恐和他招了冤家,将来他在宋司令面前,不免要说坏话,这却与自己的前程,大有妨碍,故此只得答应他分带也好,当下止住脚步,将钱均分为二,每人各得五十,晰子始欢然归去。运同也自回家,见客堂中几个冤家还没散,顿将一团高兴,消得干干净净。原来运同在他女儿死的时候,因无钱买棺成殓,托人在材店中,赊了棺木,约定月底还钱,不意事隔两月,分文未偿。所以棺材店老板,十分着急,差人前来坐讨。还有房钱,也是积欠多月,所以房东天天上门催逼。今天运同正被债主们围困之际,恰巧晰子差人送信前来,他便借此脱身。不意这班债主,始终坐着不走,此时运同一进门,他们又立逼着还钱。幸运同有五十块饷银在腰里,故而不慌不忙,先把房钱付清,棺材钱只给一半,余一半约期再还。

  债主走后,运同一个人坐了一会,想起这班债主,逼人太甚,必得想个法子,才能出这恶气。幸喜我现在大权在握,这班人又都住在城内,不如趁此机会,迫令他们捐军饷,教他们拿我一个的,还我十个还不够,才知我卫运同不是好惹的人。以后欠了钱,就不敢十分追逼了。当夜就在灯下开了一笔账,预备明日,挨次写捐。第一个便是棺材店老板,第二是房东,第三却是黄万卷,因他与万卷在旧学维持会的时代,曾因争做副会长,两个人大起冲突,后来晰子把旧学维持会,改作国民党第三分会,万卷因有运同在内,不肯加入。会中见失了一个大文豪,都劝运同委屈些,亲去请他入会,不意万卷固执,越请他越是不依。运同大失面子,怀恨在心,今番就借此报复。还有第四五六,也都是他亲戚朋友,或因借贷不遂,或因口舌招凶,此番一裹脑儿,给他报仇报一个畅快。写好账,又命严氏做了个青布口袋,欢欢喜喜的睡了一宵。次日黎明,运同先往国民党第三分会,将几本陈年隔宿的捐簿、收条,搜罗一个干净,拿到司令部来。宋司令正在佛殿上操作,光裕也早到那,在那里誊写军士花名册,很为忙碌。运同向他要出讨袁军特别司令部的图章,在收条上,一一盖樱盖完一本,宋司令也操罢进来,说:“二位辛苦了。”

  陈、卫二人,都说不敢,大司令辛苦得很。使仁笑嘻嘻的坐下,问运同军饷捐来多少?运同笑道:“现在还没开场,但马上就要出发了。请大司令派八个护兵给我。”使仁道声好,急忙奔出外面,挑出八个衣裳略整齐些的兵士,令他们随同军需长,出去写捐。运同便提着青布袋,挟着捐簿、笔砚出来,教一个兵士抗口袋,一个兵士拿捐簿,同出了司令部,由运同引道,先往棺材店写捐。那棺材店老板,见了运同,疑惑他是还账来的,笑面相迎道:“卫先生,昨天既付过一半,这一半隔几天不妨,何必又劳大驾,亲自光临付账呢?”

  运同微笑道:“宝店的账,自然要隔几天奉还。不过你向我要钱,既派人光临敝舍,现在我向你要钱,也只好光临宝店了。”棺材店老板,不解所谓,还未回答,运同把捐簿摊开,说:“我们起兵讨袁,乃是为民除害,现在缺乏军饷,全仗诸同胞踊跃捐助。素知老兄热心公益,见义勇为,你看这一个和尚,还肯捐五百块,像你老兄这般热心,至少也得捐他一千元才是。”棺材店老板听得呆了,半晌说:“卫先生明见,小店的资本,还不够一千银子,而且现洋钱都做了货,除却棺材之外,那里拿得出什么军饷,请卫先生别家去捐罢。”

  运同摇头道:“那可不行。你既是中华民国的国民,就该尽养兵的义务,莫想推托过去。要知道国民天职,应当如此。倘若人人像你这般推三话四,教谁花钱养兵呢?”说到这里,回头对随行的兵士,使了个眼色。八个护兵齐声道:“照啊!你这老板非捐一千块不行。”那老板吃了一惊,又见众人来势汹汹,自如推却不脱,随在账台抽屉内,取出一块钱道:“我认捐一块钱罢。”运同怒道:“我们又不是讨饭的,你给我一块钱,真是岂有此理。你既敢侮辱我们讨袁军,我就对你不起,来把他带到司令部去。”众兵吆喝一声,便要动手。那老板吓得魂不附体,连声哀告道:“卫先生息怒,我并非小看你们,实因力量不足。既然卫先生要我多捐些,只好勉为其难,我捐十块钱罢。倘你不要嫌少,只可将你那笔账,也勾销了。若再要我捐出钱来,我可委实拿不出咧。”

  运同听他只出十块钱,本不肯答应,听将欠账勾销,暗想这厮倒也见机,他们助军饷多少,原不关我的事,惟有这笔欠账,却是我的担负,他既肯勾销,我又何乐不为,做一个现成人情呢。当下收了十块钱,出了收条,又带兵到他房东家来。可怜这房东是个女流,被运同三言两语,已吓得尿屁直流,照棺材店老板的例,捐了十块钱。运同好生得意,又到黄万卷处。万卷问知来意,勃然大怒,手指运同骂道:“小人哉卫运同也!夫兵凶器也,今天下方安,而汝辈倡言用武,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况孔子有言,以不教民战,是为弃之,尔等不体上天好生之德,置民涂炭,为自己争权夺利地步,我焉能助你们什么军饷,任你们招兵造孽而为助桀为虐之人哉!去之,毋溷乃公。”运同也十分动怒道:“你信口诬蔑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国民军,该当何罪!”当时又叱令兵士带他到司令部去枪毙。万卷并不怕惧,挺身上前道:“枪毙很好。孔子云: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予岂小丈夫哉,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听你怎样办便了。”

  运同出来的时候,使仁原教他劝募,并没教他威逼,而且不肯助饷,也没枪毙的罪名。他令兵士带万卷往司令部,原是恐吓之意。今见万卷持强不屈,倒弄得无可下场,幸亏万卷的儿子百城,深恐他父亲当真被运同拖进司令部去,受了委屈,急忙从中排解,将万卷劝进里面,又私下给了运同五块钱,连收条都没有要。他运同受此一挫,到别家就不敢十二分用强。因此有捐有不捐,多则十块八块,少则三块五块,有些出收条,有些没出收条。有收条的只可归公,没收条的就入了他自己腰包之内。东跑西奔,到吃饭时候,钱囊中差不多已有百元光景,运同回转司令部,晰子也已到彼,知他捐了这许多钱,不胜欢喜,便在宋司令面前献议,先替兵士置办衣帽,以壮观瞻,自己愿充采办之职。宋司令原没主意,听他说了,也就一口答应。晰子说百余元还不够买布,教运同竭力劝募。运同因劝募时自己也有好处,便拚命的四出写捐,软硬并用,却也被他捐到几百块钱。一时军衣军粮,都有着落,所缺的惟有军械一项,须向总司令部领龋那些军衣军粮,尽是汪参谋一人采办,回扣也着实被他赚了不少。晰子名利兼收,好不得意。正是:说甚热心谋国利,原来拼命想私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五回兵败城西军曹丧胆营迁闸北司令无颜

  再说那国民军总司令部,规模阔大,人材众多,每日汽车马车,在他们前往来的,好似织绵穿梭一般。更有那高冠洋服,戎装佩刀之辈,每一点钟间,出入其门者何止数百,与宋使仁的司令部,相去不啻霄壤。做书的也未便以同一笔墨,细为描写,只可避繁就简,单表部中有几位办事人员,与阅者诸君,都有一面之识。便是从前倪伯和的朋友曾寿伯、尤仪芙、谈国魂、李美良等,一班民党要人,现在也都当着重要职务。军书旁午,忙碌异常。国魂专司稽查。有一天,他查得外间私设机关,自由招兵的,不下数十处,还有勒捐军饷,鱼肉商民的,也不可胜数,人言藉藉,若再漫无限制,不但有毁国民军的名誉,而且挑动地方恶感,实违用兵人和之道,所以急急回部与寿伯等计议之下,决意报告总司令,设法取缔。总司令得报,马上发出一道通告,令各机关即日停止招兵。限三日内将花名册呈报到部,以便编制,逾限不报,即为非正式军队,查出责令解散,并不准私自勒捐军饷。

  这通告发到宋使仁司令部之后,宋司令便邀集汪参谋长、卫军需长、陈秘书长,开了个紧急军事会议。因系总司令部的命令,未便违背,只得催光裕赶紧造好花名册,由使仁亲自送往总司令部,意欲拜见总司令,就询进行方法。不意总司令日理万机,那有工夫来接待他,只能与管理名册的总务科员曾寿伯接洽,令他回部约束军队,听候编制。不几天命令下来,因使仁所招的军队,只有一连,就派他为连长,编入讨袁军第五营,所有参谋、秘书等,均着来部听候量才录用。使仁接到这个命令,大不满意。因司令与连长,相差太远。他已作了几天司令,忽然降为连长,场面上未免搁不下去。而且他口口声声称惯了本司令,一旦要改为本连长,喉舌间也颇觉木强。便是汪晰子、卫运同、陈光裕等,自参谋、军需、秘书长一变为量才录用,这阶级也差得多了,所以人人心中都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用兵之际,权柄属于总司令部。总司令的命令,谁敢不依。没奈何使仁只得向军需科领了军械,发给兵士,正式操演。晰子等三人,却往总务科谒见曾寿伯,听候录用。那时司令部投效的人,不可胜数。

  寿伯与晰子本有一面之交,因他与运同都是本地土著,便派他们为调查之职。光裕留部襄助秘书。自此晰子、运同二人,都东跑西奔,到处调查。但他二人那里有调查的资格,惟有四路招摇,却是一等拿手。幸得这时候上海全境,只有制造局中五百名北军,属于北京政府管辖。此外南兵,共有二万余众。众寡之势,自然不敌。北军也自知兵办薄弱,深藏局内,高垒深沟,关闭自守,不敢越雷池一步。外间无处不在南兵势力范围之内。但要这班北军退出制造局,还不免有一番恶斗。战端一开,地方上就难免糜烂。因此邑绅李平书等出场,劝北军将领带兵出境,情愿贴还多少军饷,以保地方安宁。磋商数日,未得结果。上海一班居民,以为有李绅担任调和,定不致发生战事,所以外间兵连祸结,他们还高枕无忧。不意晴空一个霹雳,南军又由江宁开来一队人马。那带兵的刘司令,乃是初次光复时有名的勇将,一到就主张用武。总司令也自以为兵多将广,更有刘司令这员大将,何患不一鼓将数百北军扑灭,也不顾李绅保全地方的苦心,决意下动员令,定期六月十九后半夜一点钟,以二千人攻制造局正门,另以三千人抄斜桥攻西局门。又令刘军在西门外接应。命令既下,宋使仁即往司令部领了弹药,摩拳擦掌,预备出发。黄昏后饱餐战饭,结束定当,到三更时分,会齐了第五营人马,衔枚疾走,直奔斜桥。路经西门,见新来的一班刘字军,架枪散布道旁,有半里余长,一式的灰色衣裤,军容壮盛,器械鲜明。刘司令立马佩刀,威风凛廪,远望去好似一座铁塔相仿。

  宋使仁见有这班人后应,胆量陡增,勇气百倍,率兵过了斜桥,走到徽州会馆相近,已入制造局防御地界。这天制造局中早已得了消息,知道南兵当夜必来攻局,故而望台上的探海灯,彻夜不息,四面探望。南兵未过斜桥,还因有房屋遮蔽,看不真切,此时愈行愈近,望台上照见一队黑压压的人马,疾奔来前,顿时发令开炮。使仁等只觉眼光被探海灯一耀,接连着便是轰天价一声炮响,呼的一声,弹子由头顶上飞了过去。他手下这班兵士,都是乞丐丛中的选手,听了炮声,都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使仁自己,平时勇猛盖世,视死如归的,也不禁心胆俱裂,忙令兵士快些卧地开枪还击。这地方去制造局还有数里,炮火虽然能及,来复枪弹之力,焉能射到,可怜南兵虚耗枪弹,往往如此。制造局中开了一炮之后,顿又寂然。他们却劈劈拍拍放了一阵乱枪,见局中没甚动静,仍下令前进。走不多路,又被探海灯光照见,再开一炮。南军又伏地还击,这样一炮一声,节节进攻,渐近北军战濠。使仁等还以为和初开炮时一样,没甚危险,卧地开了一排枪之后,正欲再进,战濠中伏的北兵,见他们已入火线,来复枪与机关枪一时并发。南军冷不防,受弹倒地的很多。使仁惊魂出窍,看同来的那班南兵,有些伏地还击,有些且战且退,有些弃刀拖枪,落荒而走。

  眼前流弹如雨,使仁见此情形,那里还有斗志,高叫一声:“众兵听者,炮火无情,你们要命的,快随我来啊!”这一声叫,虽杂在枪炮声中。但他所部的那班兵士,都听得非常真切,答应一声,便和星驰电掣水逝云卷一般,直往回路上奔去。望台上的探海灯光,也钉着他们脚跟而来。更可怪的是制造局中的大炮,在他们进攻的时候,仿佛缺乏子弹似的,隔半天才开一炮,此时见他们败退,便连一接二的打将过来,以致使仁等这班人,急急似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拚命的跑了一阵,又到徽州会馆附近,炮火略希使仁检点人数,幸只失去三四个。但丢枪失帽的,倒有二十余人。彼此都跑得精疲力尽,只可沿壁脚坐下休息。但听得远处枪炮之声更密,知道别路进的兵,又在那里接战,吉凶未卜,心旌悬悬。又因自己带的兵,并未正式交锋,便逃走回来,深恐司令部说他临阵脱逃,有犯军律,便问兵士皮袋中还剩多少子弹?幸他这班兵一路开枪,子弹余存无几。使仁命他们一并抛弃在田河之内,以便查问时,说因军火不继,故而退兵的。

  众兵依言,将枪弹抛弃后,又坐了多时,看看天色将次破晓,正欲整队回部,忽闻远处喊声大起,遥见一队人马,飞奔而来。使仁吃惊不小,走至临近,才看出这班人都是南军装束,但已狼狈不堪,受伤的,拖泥带水的,不一而足。使仁截住几个,盘问之下,始知西路南兵,杀得大败而回。他们在先已攻近局门,因北兵机关枪抵抗猛烈,难以进取,又被黄浦中所泊兵船上探海灯耀住双眼,不参逼视。北军炮队跟着灯光开炮,因此南军损失了不少人马。后来他们军火用罄,北军又反守为攻,出兵袭击,他们不得不落茺逃走。有些爬河出险的,所以拖泥带水。现在十停中只剩得一二停人马,其余都不知去向。使仁闻言,深幸自己见机早退,没学他们的样,吃辛吃苦,仍落得一败涂地。

  当时带领他的大军,跟随在众败兵背后,一路退走。不意西门外为他们后应的那班刘字军,军容虽盛,但始终按兵未动。后来闻得南军败退的战报,更不敢深入重地,却严阵等候北军杀到西门,始与他决一死战。此时天色还未十分明亮,司令听得远处喊声震天,只当是北兵来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传令儿郎们开枪,一排枪开过后,败兵中已倒了十余人,他们原是惊弓之鸟,顿又回头乱窜。还是使仁有主意,他一想西门外决无北军,昨夜曾见刘军在彼驻扎,大约因黑暗中误会之故,遂命众人不必奔跑,暂时席地坐待天色大明之后,重复上路。又将一方白洋布手巾,扎在枪头上,一路招展,以便那边军队辨识是自己人,不致开枪误击。岂知西门外这班勇猛盖世的刘字军,见一排枪将来兵打退,以为大功告成,守着穷寇莫追的古训,整齐队伍,高唱得胜歌,开回总司令部报功去了。使仁等经过西门时,已无一兵,惟有几个屈死的南军,还陈尸当路。附近居民,被流弹所伤的,不知凡几。还有一家开豆腐店的老夫妻两口,好端端睡在床上,被一个开花炮弹由窗口击入,在床顶上炸裂,男的腹中嵌进了手掌大的一片碎铁,立时身死。女的却寸肤未伤。门外看的人很多,使仁也无心及此,率兵进城,一路上败兵抛弃的枪械无数,使仁教那班失枪的兵士,各人随意拾了一杆,开回本部,自己一个人奔往总司令部探听消息。

  到得那边,始知东路民军,也已败绩。据他们说,早几天只知制造局中只有北兵五百余名,但交战时候,竟好似有千军万马一般,炮火非常猛烈,他们暗中摸索,自相残杀,因此死伤逃散的更多。总计昨夜派出五千人,回来不及一千。惟有刘字军未失一人,而且还在西门外打了一阵胜仗,将北兵大队驱回,枪毙敌人无数。使仁心知他打的是自己人,但也不便说破。进了司令部,见一班科员,往日趾高气扬,今天都是愁眉不展,见面各无一语。晰子、运同两个调查员,正并立在屋角里切切私议,见了使仁,慌忙对他招招手,问他夜来战况。使仁大略说了一遍,不过他并没说出自己临阵脱逃这段故事,却套败兵的口吻,自言我军如何奋勇攻击,敌兵如何猛烈抵抗,将次攻进局门,被兵船上连开两炮,以致败退等情,口讲手划,历历如绘。晰子等都听得舌挢不下,旁边有几个别的科员,未曾听清,又把使仁叫去盘问。晰子悄向运同道:“老卫,你看这件事怎么得了。我原晓得南兵不中用,果然昨儿一仗就败了,看来这小小制造局,一定攻不下的。我们两个,还得早些儿预备一个退步才好。”

  运同笑道:“你放心罢,制造局中大不了只有五百个北兵,昨夜我军派出五千人,以十敌一,虽然攻他不下,适才我听得总司令说,今夜决调全军攻击西局门,另抽五百人抄望道桥攻东门,叫做声东击西之法,以分里面兵力。听说我军共有二三万,差不多用五十人,去打一人,难道还怕不成功吗!不过今夜这场打,一定比昨夜更为凶猛,昨夜城里城外,不是有许多房屋人口被流弹轰坏的么!今夜我们城内万不能住,必须将眷属赶紧迁往租界旅馆中,或是亲戚家暂时耽搁。适才我出来的时候,天才发白,已见许多人家预备搬场,现在想必搬的人更多了。事不宜迟,迟了恐雇不到车辆。这件事倒是你我极要紧的事,至于大局如何,暂时可以不问,必须先顾全了自家性命才好,你道是不是?”

  晰子敛眉道:“搬场我也有此意,不过你我费了千辛万苦,弄来的地皮,造了新房子,还没住过一天,就给他炮火轰毁,教我如何舍得?”运同道:“那也没法,究竟轰毁不轰毁,也不是一定的。况且性命和房子比较,到底性命的价钱贵些,我劝你快快打定主意,早些搬罢。横竖这里开了战,也用不着调查什么鸟事,我可马上就要走了。你不走我也要失陪咧。”晰子叹了一口气道:“走咧走咧!”

  不表二人回去搬家。再说使仁正与一班科员讲得高兴,寿伯进来,见了他问道:“宋连长,贵部昨夜折了多少人?”使仁答道:“昨儿我们派在前锋,因军火完了,由后队接替。最猛一仗,并未参与,所以只折得四五名兵士。”寿伯点头道:“很好。今儿你们军火必须带足,少停我开单给你往军械处,比昨夜多领一倍子弹。因今夜总司令决调全军进攻,不得手誓不退兵。昨夜因各营连队而进,被敌兵探海灯照见,容易开炮轰击。今夜改变战法,分数十小队前进,使敌兵无从开炮。好在你们昨夜路径已熟,今夜不必会齐大队,到半夜子正,自向原路进攻便了。”

  使仁领命,又往军械处取得子弹,车回本部分发众兵,告诉他们,今夜还须进攻。众兵听了者不愿意,有个最倔强的说:“他们总司令部,只晓得张空口说白话,怎样尽力进攻,不破不休,他们自己坐在高楼大屋中,知道什么,我们却要拚性命前去打仗,究竟枪炮的弹子是钢的,况在火药中烧得鲜红,人的身体是皮肉做的,那能和鲜红的钢铁相斗,就使被我们攻了进去,我们当兵的出生入死,依旧是一个小兵,他们坐在家中开开口的朋友,便可以升官发财。我们谁不是爹娘十月怀胎生的,犯不着丢了性命替别人博荣华富贵呢。”

  使仁听了,深恐他们一倡百和,扰乱军心,也不做声,在腰内拔出手枪,指着那人心口,砰的一声响,那人应声倒地,手足略略敲了几颤,顿时一动也不动了。众兵大惊失色。使仁自己心头也突突跳个不住,大声对一班兵士道:“你们听着,大凡当兵的,都要服从长官命令,方能上下一心,所向无敌。倘若各人存了一条意见,先把权利之念放在前头,还成什么军队。他们北军只有五百人,昨晚竟能战退我们五千余人,也因他们同心协力,我军军心不固之故。这人口出妄言,不听指挥,挥军法应该处死,你们大家以后务必听从军长的命令,如有违犯,请看这人的样。”说时声色俱厉,众兵都不敢做声。使仁教人把尸身拖往外间空地上,等红十字会前来掩埋,自己一个人盘算,北兵炮火这般猛烈,倘走昨夜的原路,想必大兵也走这条路,敌兵最注意的也是这条路,那只探海灯,便是敌兵的眼目。倘走这条路上,一定逃不过探海灯光,那时料必仍与昨夜一般,手还没动,就被他们一阵大炮,打得昏天黑地。适才司令部命我分队进兵,我不如抄他们不注意的荒田中小路前进,或能转到敌兵背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若能夺得制造局,此功不小

  主意既定,就在炕塌上和衣而睡,预备到晚间精神充足了,建立奇功。不意他在里面睡的时候,他手下一班兵士,却在佛殿左右纷纷议论,因被使仁打死的这个兵士,在未投军的时候,是他们同辈中一个领袖。他说一句话,数十人没一个敢不依他的。他平时做惯了头儿脑儿,故在使仁面前,一时忘其所以,露出本来面目,被使仁一手枪打死。他这班伙伴,未免心不甘服,当面虽未做声,背后相互议论,说他自称司令,打仗时比别人逃得更快,我们大哥适才一片话,并没讲错。就算挺撞了他,也罪不致死。况且我们昨夜,谁不是挨了整夜的辛苦,到今朝还要给这个好模样我们看。我们投军,原为着要吃碗现成饭,谁晓得国家不国家,他既杀了我们大哥,我们今夜非得替大哥报仇雪恨不可。

  外间兵士含毒欲发,里面使仁睡兴正浓。他梦中还率兵抄小路袭击敌军后路,枪声一起,敌兵胆落魂销,大军乘虚攻入,由他奋勇当先,斩关劈锁,长驱入局,手执大旗,登高一呼,四面皆应。不期脑后飞来一颗流弹,恰在他当头一击。啊呀一声醒来,始知做了一场大梦。看天色已近黄昏,即命人做饭果腹,预备出发。这夜本定十二点钟开始攻击,不道九点多钟,已闻西南方枪炮之声杂作。使仁知道今天分队进攻,大约有几个小队性急先进,被局中瞥见,所以开炮拒敌。自己今夜走小路,比大道略远,理应早些出发。遂令众兵整队出庙,一路上开正步出了西门。见刘字军又在道旁排列,使仁等想起早上这件事,都不免望而生畏。这班刘字军晓得他们是上阵去的,却很恭敬,举枪为礼。

  使仁命众兵开步快走,疾行过了斜桥,下令散开队伍,只拣小路各制造局方面进发。斜桥以西,虽有几条小路,但都是田道。使仁等也不管践踏田中菜蔬,得路便走。遇着小河跳不过的,爬过走,瞎走了一阵,渐近战地,头顶上时有流弹飞过。使仁高叫众兵士留心,话犹未毕,一个落地开花,在离他们数丈前面的田中炸裂,红光四射,接着背后轰天一声响,又是一个开花弹。使仁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你们快些伏在地下,提防开花弹又要来了。他自己本走在最后,号令一出,前面这班兵士,没一个肯听他说话伏地避弹的,反不约而同,一齐回转身来,各把枪口拟着使仁,齐声道:“你身为司令,这般贪生怕死,还有甚面目教人服从你的命令。适才你屈杀我们大哥,我们现在替大哥报仇,先杀了你,再去杀敌。”说罢,数十枝枪一时并发,可怜使仁口也没开,被他们一阵乱枪,打得七穿八孔,登时倒地身死。众兵见大仇已报,各把枪枝抛弃,脱去号衣,分头逃散。这一枝兵,就此无形消灭。

  还有别路民军,虽然人数众多,无如昨夜一战,士气已夺,他们以为北军都是三头六臂,放出来的枪弹,皆有眼珠,所以自家人马,虽然十倍于他,仍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今番出队,没一个不提心吊胆,怕在前头。而且这班南兵,又有一大半是新招的当地穷民苦力居多,不但没临过大敌,更有一班人都有妻子家室,白天闻得晚间便要上阵,知道凶多吉少,儿啼女哭,死别生离,先把一颗心弄得又酸又碎,仿佛阎罗王已下了请帖,一座制造局便是枉死城,走一步路,便去死近一步,一路上还有什么军歌慷慨,军乐洋洋,只有短叹长吁,垂头丧气,都想得一个空儿,乘队官不留意的时候,弃了军装,逃之夭夭。便是祖宗的阴功积德,故而数万人未及战地,已逃去十成之二。试想军心士气,如此不振,虽有十万之众,亦何济于事。北军今夜设备更密,铁路两旁,都架有机关枪炮。民军前锋,也不似昨夜那般大意。用沙囊掩护相持多时。后来北军见南兵愈来愈多,知难久敌,且战且退,复回防御战濠之内。民军蛇行进逼,将及濠沟,被北军机关枪射击,不能前进。后队民军,拖来几尊大炮,向局内开放,有一颗开花弹,在北军战濠内炸裂,机关枪略一松懈,民军奋勇冲锋,抢过战濠,北军纷纷败退。

  这时候浦江中自号中立的兵船,见北军失利,忙即瞄准南兵,连开数炮,南兵退走不失,自相践踏。北军炮队,也竭力轰击。民军转胜为败,死亡逃散,一半有余,那班刘字军,初闻民军得手,也拔队前进。不意走到半路上,被败兵一冲,又被开花炮一阵打,打得他们魂胆俱销,回头拚命奔逃。这一逃直逃到十六铺外滩,被法界守兵截阻方住,检点人数,已失去不少。自此一班人始知刘字军虚有其表。总司令部连得败耗,那班办事员都焦急非常。晰子、运同两位调查员,将眷属迁往租界之后,因满腔心事,夜不能眠,相约到楼外楼看战。见西南方红光烛天,以为南兵一定得手,私相庆幸。次日天还未明,急急奔往司令部道贺。因他们是调查员,倘若去得迟了,未免被人议论他们消息不灵,将来论功行赏,恐轮他们不着,故而加早前去。岂知仍然大失所望,总司令愁容满面。晰子等也后悔无及,深悔不安分守己,做一个中立派。看情形南军失败,可以十拿九稳。自己附从他们,名字已落在花名册上。将来按名拿办,乱党二字,自然无可推卸。但自己如其真有革命思想,倒也罢了,无如他二人的本意,不过趋炎附势,争荣夺利,世间类似他两人的很多。偏偏他两人无缘无故,弄了一个杀头的罪名,如何情愿。因此晰子想起平时素号深谋远虑,恰在这一层上失了把握,欲免杀身之祸,除非隐姓埋名,逃往别处。像司令部这班人,原是逃亡惯的,看事情不得了时,无妨一溜烟向外国一跑。自己在上海,好容易东演说西开会,弄成今日的名望,如今为这件事上,不但将名望抛却,还要将产业丢弃,岂非一失足成千古恨。想到这里,几乎哭将出来,含泪对运同道:“老卫,你看我们还是打点逃走呢?还是等北军前来捉去枪毙?”

  运同顿足道:“你为何这等爱说死话,常言好死不如恶活,谁愿意等死。况且现在北军还未打出制造局来,我们尽可设法。我想我二人又没上阵交锋,算不得附和南军,不过宋使仁造的花名册上,有你我二人的名字,这却是一桩极大的大坏处,将来只恐就在这上头惹祸。好在花名册还未入北军之手,现在总务科曾寿伯处,我们务必设法将这花名册取他出来,没了凭据,就不怕将来出甚岔子了。正言时,见调查监督谈国魂匆匆由里面出来,运同即忙住口。国魂见了他二人,问道:“你们二位可知道城里罪犯越狱这件事么?”

  晰子等不便回他不知,齐声说知道的。国魂又道:“那主使刺杀宋先生的凶犯应桂馨,也逃走了,当真吗?”晰子道:“听人这般说,我想没这般容易罢。”国魂知他也不仔细,便不问这个,说:“你们朋友宋使仁,昨夜出兵,至今未回,不知曾否折兵?你二位见他没有?”晰子闻言,心生一计道:“我们就为此而来,宋连长现在城内本部,因昨夜逃散的兵士很多,部中一本名单,也被他们偷去了,无从查考,这里从前抄过一本花名册,想借去另抄一份,再行送回,不知曾总务科员现在何处?”国魂想了一想道:“曾总务科员,适才被总司令派出公干去了。花名册现由尤科员掌管,你去向他拿罢。”晰子知道尤科员便是仪芙,便教运同在外略等,自己走进总务科,将刚才对国魂说的一片鬼话向仪芙说知,仪芙信以为真,检出那本名册,交给晰子道:“你抄好赶快拿来,这里总司令时常要查看的,免得被他追闻。”

  晰子连连答应,手捧着花名册,如获异宝,还不敢走得太急,恐被仪芙看出形迹,假意问他:“曾先生哪里去了?”仪芙四下望了一望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别对他人提起。此间大事不妙,昨儿正午,敌军向这连里开了四门大炮,都打在附近民房上。今天又有一条兵船,在面前黄浦中往来多次,像是探看我们举动模样。总司令十分担忧,说此间太显露了,不能容身,故教曾总务科员往别处另找暗藏些的房屋,大约就在这几天内要搬场了。”

  晰子听说,益发吃惊,深恐炮弹就要打来,急急辞别仪芙出来,拖运同出了司令部,方始放心。一路上将仪芙说的话告诉运同,运同也说名单既已到手,司令部还以少去为妙。横竖他们大事决不成功,就使成功了,我们既曾当过几天调查员,若去运动差使,料他们也不致推却呢。晰子点头称是,走到僻处,悄悄将名册烧煅。两个人自此和司令部永诀,连南市都不敢来,只在租界上探听消息。南军方面,果然被二人料着,当夜总司令收拾残兵,又恶战了一夜,仍被北军击败,真所谓三战三北,兵士残余无几。幸亏松江开来一队援兵,还有一班学生军,都是青年精壮,依总司令的意思,夜间还要决战,非精疲力尽不休,却被一班属员力劝说:连战三夜,人马皆困,若再接战,恐难支持,还是暂行停战一两天,让士卒休息休息,再图背城一战为妙。”

  总司令依言,停战了两昼夜。到第三天,松军司令自告奋勇,率领所部,和学生军夤夜进攻。无如攻守之势,劳逸悬殊,以逸待劳,北军占便宜不少,这夜南军依然败绩。最可怜的是松江一班良家子弟,平时因酷慕尚武精神,投入学生军,原为学习军事知识起见,此番随松军司令前来,无缘无故,都在这一战中断送了性命。他们虽然平时蓄着满腔热血,无处可洒,今番得以血溅沙场,可谓幸酬素志。但他们家中可怜的父母,闻得儿子死信,忧闷致疾者有之,欲与松军司令拚命者亦有之。这些都是后话。当夜总司令又得败耗,知道大事已去,急召曾寿伯商议说:“现在我军死伤逃走,所余无几,决难再斗。风闻北京援兵将次开到,他若知道我军无人,一定要出来,占领南市地界。我们的司令部,万不能再设此间,束手受缚。你前日看定的闸北地方,果然很好。一则有租界障蔽,北军不能直接前往。二则风声如有不妙,我们便可溜往吴淞,那边的炮台,还在我军掌握,暂时尽可相持。你速将紧要文件收拾好了,与我同坐汽车前去。其余各办事员,你一一秘密通知他们,令他们分投前往,不可成群结队,免得经过租界时,被外国人留难。”

  寿伯领命行事,不到一点钟,这座庄严煊赫的司令部,已变作几间空房,外间神不知鬼不觉,还道总司令借土遁而去。直到第二天,闸北又发现了一个讨袁军总司令部,众人才晓得南军司令部在昨天半夜里乔迁之喜,有班人因未及送馒头糕,很为抱歉。闸北的居民,得了这个体面邻舍,自应竭诚欢迎。不意这班人的心肝,和别人两样,非惟不十分欢迎,而且还竭力反对。纷纷集议说:“这司令部虽然只有一个虚名,已无实力,不过留在此间,究是一个祸胎。北军知道南军司令部设在这里,一定要派兵前来剿灭,免不得又要开战,那时地方上又必和南市一般损失。故而推出代表,要求司令部照应别处,另谋高就。

  总司令得此消息,颇为震怒,暗骂这班人忒杀可恶,当我得势头上,他们开大会请我前来,挂灯结彩,何等郑重,仿佛我脚跟踏到他们的地上,这地皮顿时有了价值。有时我上台演说,无论我说一句话,或是放一个屁,他们无不欢迎异常,掌声雷动,过后还要举代表亲来谢步。如今我兵败失势,到这里歇一歇脚,他们竟然放下脸来下逐客之令,这样的世态炎凉,未免逼人太甚,便决意仿中国官场老例,笑骂由他笑骂,司令我自为之,仍旧调排军事计划。那班人见赶他不走,都恐慌万状。便有几个只顾目前不顾后来的人,提议写信给外国人,请洋兵保护闸北地界,用外力强逼司令部迁出界外。此议一出,报纸上颇为反对。因中国地界,若用外兵保护,不但暂时有损主权,而且事平之后,要求酬劳,贻误大局,何可限量。若说为求免兵祸起见,则中国现在正当党争剧烈、各处用兵之际,政府因何不将全国都交外人掌管,岂不可以立时消除兵祸。但是保护者亡国之别名,为一时之苟安,甘把土地断送,岂非大误。

  幸亏那时租界当道,深明大义,晓得守土之责,未便越俎代谋,故只派万国商团在交界处严加防守,并不发兵过界。民军司令部一班办事人员,见时局日非,晓得成功二字,已成画饼,都纷纷抛差避去。部中只剩总司令和他几个生死同志,挣不起局面,只得将这司令部自闸北迁往吴淞。北军方面,援兵大至,因知吴淞方面还有南军驻扎,不敢由海口进港,却由口外登岸,抄旱路步行到制造局对岸,渡浦进局。北军军威立震,当即调兵,水陆并进,前往克复吴淞。众人都以为吴淞民军守炮台之险,定有一场恶斗。不意没两天工夫,捷音传来,北军已收复淞口炮台。两军激战,只死伤数十人。南军窜向江阴方面而去。自此黄歇浦边,已无民军踪迹。这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大举,就此结束。只苦了一班无辜平民,被他们这一闹,担惊受怕不算,还要损失无数生命财产。真应了一句古话,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正是:一人作祟思称帝,万姓遭殃苦厌兵。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六回谋侦探欺心卖友开公司着意投资

  民军既败,晰子、运同二人,作都督总长的希望,也同时消灭。他们留在司令部的名单,虽已设法取出,不过他二人头里在宋使仁处当参谋军需长,以及后来做调查员的时候,到处招摇,耀武扬威,不可一世,那时情状,还昭昭在人耳目,决不能因他们司令部中已无名单,教一班人忘却他从前也是此中人物之理。倘一谈及,政府的侦探,何等严密,若被他们将名字抄了进去,附乱的罪名,仍难脱卸。而且晰子还有件最痛心的事,却因前几天战事剧烈时,城里城外一班保护地方的警察,因恐保了地方,保不了自身,又见长官大都移家避难,不理公事,他们便上行下效,把保护地方的责任,奉托土地菩萨代理。可怜土地菩萨,乃是泥塑木雕的,力不胜任,以致许多宵小,乘间窃发,到处放火劫物。晰子新造的住宅,也被波及。因此他懊恨万状,与运同二人进城望了一趟。那时乱事已平,这班警察,又蹀踱街头,神气活现。晰子见高堂大厦,变成一堆瓦砾,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不该太要紧逃性命,理应守着屋子,火起时还能施救。恨的是革命军轻举妄动,害人不浅。然而他们当初开会演说,鼓吹革命的宗旨,现在已不知忘到那里去了。运同劝他休得生气,说你还可算得不幸中之大幸,因你尚未进宅,损失的不过些材料工程,家具什物,分毫无损,倘你住在这里,动用物件,免不得要搬些进来,火起时,你一人之力,既不能扑灭,不但自己受了惊吓,而且房屋什物两难保全,损失岂不更大。晰子微喟无言。运同道:“我们走罢,此地北军侦探很多,你我二人,都是有嫌疑的,别被他们见了,很不方便。”

  晰子依言,两个人同行出城。走到老北门口,运同忽然止步说:“这里离陈家不远,我们何不便道去望望光裕,并可打听他司令部一班人的行踪。”晰子敛眉道:“我为了这倒霉司令部,心中已懊悔的了不得,你还要打听他则甚?”运同道:“我们现在须得看事行事,你不能为心中无聊,百事不管,到底多晓得一桩事,也多一分益处呢。”一边讲,一边走,已到陈家门首。见大门紧闭,运同叩了两下,半晌无人答应。晰子道:“走罢,大约他家也和你我一般,躲到租界上去咧。”运同道:“浩然决不肯走,你看大门不是里面拴着吗!如人都走完了,大门只可反锁,还有谁在里面拴门呢?我看浩然一定还没起身。不过我们既来了,非得敲开门不可。”说时,又起足在门上连踢两下,果然听见里面浩然的声音,问是那个?运同回说是我。浩然又问你是那个?不说明白了不开。外面运同、晰子二人都听得笑将起来,说大约老陈被人吓破了胆,故而这般仔细,遂高声答道:“我们是卫运同汪晰子二人,你能开不能开呢?”接着呀的一声,门开了。汪、卫二人刚跨进里面,浩然又砰的把门闭上,一语不发,朝里便走。运同等跟他到天井内,见光裕正立在一口井旁边,弯着腰,将一个白布包裹,用麻绳捆在一块石头上。见了他二人说:“你们很好,调查调查,就此一去不回。我帮他们做秘书,跟他们搬来搬去,直到闸北司令部解散之后,才得回来。现在听人讲起,北军这几天内就要挨户搜查,以清余孽。这件事如果实行,你我都很危险呢。”

  浩然从旁接口道:“有甚危险,拼着去死罢了。这是会长先生照应你的,你怎不谢谢他呢!”晰子知道浩然因他举荐光裕到司令部办理,心中恼恨,故而进来时不曾睬他,便道:“老陈,事已至此,你也不必抱怨我,彼此都是一时之误,不过事情若得成功,做都督做总长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如今失败了,也不必再提,现在我和你令郎乃是同船共命的人,应该大家谋一个脱卸嫌疑之法才好。”浩然摇头道:“除了死有甚法想。”运同暗把晰子衣角拖了一把,对他使了个眼色,令他不必再和浩然讲话。这时候光裕已把石头捆好,用力双手掇起,向井中在扔,扑通一声,水沫四溅。晰子、运同二人,都吓了一跳,问是什么作用?光裕不答,邀他二人进客堂中坐下。运同四下望了一望,见除他父子以外,不见一人,便问宝眷莫非也搬到租界上去了吗?光裕道:“是的。家母和贱内,现都借住在母舅处,这里只留家父看屋,我也是昨儿才回来的呢。”

  运同又问他司令部中一班人都往哪里去了?光裕道:“他们都是不别而行,所以也没定处,大概散居在租界上。因他们大事未成,没处可以弄钱,腰包中都很空虚,出不得远门。惟总司令部几个科长,听说往吴淞去的。不过我比他们走在前头,所以也没仔细。”正言时,又闻外间叩门声响。浩然着急道:“坏了坏了,一定是你们二人进来时,被侦探见,所以带兵捉拿来了,还要连累我们,如何是好?”晰子、运同闻言,惊得面如土色。晰子先抱怨运同道:“我原教你出城的,你偏要到这里来,不然早已到了外国地界,谁也奈何我们不得。现在他们起兵前来,有事你一个人担当罢。”运同顿足道:“你这位先生,到此时还埋怨什么!我很情愿一个人代你受过,只恐他们不答应罢了。浩翁府上可有后门?如有后门,我们就容易逃走咧。”浩然摇头道:“后门还没开呢。”

  运同、晰子二人听了,手足抚措。光裕道:“不妨事。爹爹,你尽去开门,二位随我来。”说时朝里便走。浩然将他唤住道:“你打算躲往那里去?”光裕道:“厨房内不是新买几块钱稻柴,堆得很高的吗?我们就爬在稻柴堆里,上面再用几捆稻柴遮盖。稻柴是透气之物,钻在里面,不致闷死。只消我们一动不动,料他们未必搜寻得着。”浩然大喜,晰子等也暗佩光裕有主意,随着他走到厨房中,见稻柴果然堆有半间屋高,晰子掇一条烧火板凳,放在柴堆旁边搭脚,光裕接手拖开说:“摆着凳岂不教人疑心,横竖又没多高,就这样爬上去咧。”说时连蹿带爬,已到柴堆上面。运同学他的样,也爬上去。晰子身躯笨重,一时竟爬不上去。运同见了忙伸手拖他,不意这草堆上的柴,素无合群之志,一捆捆都是独立的,被运同一使压力,便有两捆柴心不甘服,和着他一同滚下地来,把晰子磕在底下,还幸亏了这两捆柴衬托,不然运同的脑袋正跌在墙脚上,准得皮破血流呢。运同疾忙爬起,晰子被他磕得胸背俱痛,啊哟连声。光裕在柴堆上十分着急道:“快来呢,你们听外间不是开门了吗!”

  晰子等果然也听得开门声响,手忙脚乱,更爬不上,索兴连运同也不得上去了。光裕无奈,一跃下来,掇板凳给他二人搭脚先爬上去,然后端开板凳,将落地的两束柴拾起抛上柴堆,自己也爬到上面。晰子、运同二人,已钻在柴堆中间。这稻柴原由粪船上载来,更兼是新买的,米田共香味尚浓,他们今朝可称得饱尝异味。因为顾全性命起见,恐侦探进来搜查,蹲在里面,忍着臭不敢转动。隔了好一会,始闻脚步声音,向厨房而来。他三人都心头鹿撞,屏声息气。晰子更默念阿弥陀佛,菩萨救我。别人不打紧,我辛辛苦苦弄了女婿这几万两银子,没舒舒服服的用他一用,虽死亦不情愿。然而他始终不肯许愿,因恐许了愿,若当真不死,便不免花钱还愿。自己没享用,反让菩萨先享用了,故他还不肯给菩萨占了他的便宜。此时忽听得浩然带着笑,在柴堆外面和人讲话道:“你可要看戏法吗?我可以教这柴堆内变出三个人来。”

  晰子等都各一怔,又闻一人答道:“浩然,你莫讲疯话罢,柴堆内怎会变出人来。”晰子等听出是他会友杨九如的声音,心知不是外人,才从柴堆中钻出头来,倒把九如吓了一跳。晰子等爬下柴堆,浑身都是柴屑,双手一阵扑,虽将衣服上的扑去,但眉毛头发等处,犹粒粒屑屑,余存不少。九如诧异道:“会长先生缘何在此?你不是做了民军中的参谋总长了吗?”晰子叹道:“你休打哈哈罢,我们也是被势所逼,不得已而出此,谁愿意做什么参谋长来。”九如笑道:“不是我杨九如夸大口的话,才学虽然你比我好,眼光却是我比你远。我一看就知道这班革命军是不中用的东西,所以请我也不高兴去。”运同道:“原来他们也请过你了。”

  九如分辩道:“不是这般讲,我是譬喻的话。设如他们请我,我也不去,不请我自然更不去了。目前革命军被官兵打败,一班商界中人,花钱买了牛羊猪鸭,送往制造局去犒赏北军。我一想这顺风马屁,落得拍他一拍,我就挽人在名单上添上我的名字,送了进去。局中那位镇守使,十分客气,谢帖喜奖我们深明大义,请我明天进局吃酒。你想这件事好不体面。常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就是不识时务的吃亏,将来我为座上客,君为阶下囚,方知言之不诬也。”说时洋洋得意。晰子听得万分难受,垂着头只顾叹气。倒是运同在九如这片话上听出一个意思来说:“九如你听说那班犒赏北军的都是商界中人吗?”九如点头道:“是的。”运同道:“大约学界中人还不曾有人发起犒赏罢?”

  九如道:“果然没有。”运同听了,心中大喜,对晰子使了个眼色道:“我们走罢,别站在此地教老陈耽忧了。”晰子不知他葫芦中又卖什么药,辞了浩然等出来,问运同什么事这般要紧走。运同笑道:“适才你没听得九如说的,商界中人犒赏北军那句话吗?学界中还未有人发起,幸得我们那旧学维持会的名目,至今还没取消,你是会长,便可借用名义,何不把这旧学维持会出面,代表学界全体,由你我二人领衔,备一分犒赏送到制造局去,那边的镇守使,现在正要同本地各界联络感情,送去决无不受,只消他们收了之后,便是我等倾心政府的铁证,别人万不能再说我们有附乱嫌疑了。”

  晰子拍手称妙。当下二人如法泡制,由晰子花钱,运同任奔走之劳,办了几头牛羊,用他二人的名片,算是学界正副代表,送往制造局,果然领得镇守使的谢帖回来,不过没请他们吃酒。但他二人得了谢帖,宛如有了护身符一般,放心大胆。运同先搬回家去居住,晰子也搬到他从前借住的屋子里住了,一面雇工重盖住宅,算算自己这趟,连同房屋上损失,倒也不少。平时他失了一文钱,必须弄两文钱补偿,今番无处抵偿,只可自认晦气而已。有班知道他前事的人,见他们重回城内,暗佩他很有胆量,但也没人去告发他。光裕因自己虚心,躲在家中不敢出头。运同做了几天军需长,官瘾已深,知道时下惟有做官的容易赚钱。从前入了国民党,便有做议员总长的希望。现在国民党一败涂地,势力都在北洋派手中,若要做官,惟有走他们的脚路。不过我与这班人素不相识,脚路怎走得上。想了几天,忽然被他想出一条终南捷径来。暗想二次革命失败后,北军在上海设了许多秘密侦探机关部,专门捕捉党人。我从前在司令部办事的时候,党人面貌熟识的很多,何不投往那边,充一个眼线。党人捉得愈多,我的功劳也愈大,将来或能升为侦探长,做官就容易了。主意既定,遂托人介绍到一个驻沪侦探部。那侦探主任姓吴名星干,自设立机关部以来,还未捉得党人,心中十分纳闷。此时见人前来投效,知道一定有秘密报告,若能捉得党人,自己功劳不小,因即屏退从人,请他进见。运同见星干面瘦无肉,眼眶深陷,鼻如鹰爪,知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自己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向他作了一个大揖,星干答礼不迭,请他坐下,低声说:“老兄可是和那班革命党很熟识的吗?”

  运同点头答是。星干道:“不知老兄怎样与他们相识?莫非老兄从前也入过党吗?”运同摇头道:“我何尝入党,我素来忠心政府,那天官兵得胜,我和敝友汪晰子曾买牛羊犒军,现有镇守使谢帖为证。”说时在身畔摸出那张谢帖,星干见了,肃然起敬说:“小弟不知卫老兄有此热心,多多得罪。但不知老兄从何处与这班人相识?”运同道:“我因有个朋友,曾在革命军司令部办事,我去探望朋友,常和这班人相见,所以他们的面貌,我都很熟。将来路上遇见时,便可指点你们捉拿了。”星干道:“现在你能抄出几个人住的地方,给我们开开功劳簿么?”

  运同摇头道:“那却不能。因我只认识他们面貌,并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呢。”星干听了,颇为失望道:“你所说那个朋友,不知叫甚名字?”运同暗想他们既为稽查,必很精细,我须得拣个有查考的人才行,一想光裕住在城内,他也曾在司令部当过秘书,就说是他,料无妨碍,便道:“我这朋友名唤陈光裕,曾为民军秘书。现住城内。”星干大喜道:“这秘书不是重要职司么?那陈光裕一定也是革命党了。不知他住在城内什么地方?”运同闻言,吃了一惊,暗说不好,听他口音,大约想把光裕开簿面了,我无心一句话,害了光裕,岂不罪过,便道:“陈光裕并非革命党,他所住的地方,我也不十分仔细。”

  星干知他有意隐瞒,笑道:“卫老兄,请你想想明白,大凡一个人吃了公事饭,必须公事公办。朋友亲眷,都顾不得。那人既是你的朋友,你岂有不知他住址之理。况他曾在革命党司令部办事,就不是革命党也是革命党了,老实告诉你,你要投效我们稽查处,必须先拿一个党人为进见之礼,以后每月至少也得捉一两个进来,方能报消。但党人也不是白捉的,政府出有极重赏格。头号党人一千元,二号党人六百元,三号党人三百元。照你所说那个陈光裕,只可算是二号党人。拿住之后,政府发下六百元赏银,你我对分,也有三百元可得。而且你一进来就立此大功,便可升为一等稽查员,每月薪俸银五十两。你想有这般大的利益,为着顾全朋友这点小事,轻轻丢掉,岂不可惜。”

  运同细味这句话,倒也不错。光裕父子与我不十分知己,那天我到他家去,很受他父亲的冷淡,朋友交情,已不能再讲。况我多年失就,穷极无聊,虽然在募捐军饷时赚得数十块钱,但因乱事搬场,都已用荆放着这三百元赏银和每月五十两银子薪俸不要,反去顾全一个痛痒无关的朋友,未免自己对不住自己。星干见他呆想,催促道:“老兄想明白了没有?倘你怕出面招怨的话,不妨将地址开给我们,让我们派人去捉。捉到之后,功劳依旧是你的。只消你开一声口,便当场可得三百元,每月五十两银子。你想普之天下,还有比这个再好的买卖么!”运同听得心热如火,慌忙说:“地址我知道,就在老北门某处。”

  星干即忙在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记上,又问明了光裕的年貌,家中共有多少人?可有什么证据?运同一一回答过了。说到证据,不觉一呆,暗想光裕和我,同是国民党第三分会会员,同入革命军司令部办事,调查证据,都脱下了我自己干系。若无证据,又不能坐实他是革命党,如为是好?想了一想,暗说有了,那天我到他家去的时候,光裕不是把一个包裹缚着石头沉在井中吗,那一定是件要紧东西,捞出来就可作为证据。便道:“他们的证据,都已沉在他家天井中一口井内。你能设法捞他出来吗?”星干道:“那有何难。”运同又道:“如你们一时寻他不着,可在他家厨房中一堆稻柴里搜寻,他有时躲在里面。”星干笑道:“老兄因何这般仔细?莫非你也躲过的么?”运同脸上一红道:“吴先生休得取笑,我不过理想而已。”

  星干大笑。当下留运同在稽查处吃了饭,告诉他说:“这陈光裕我们须得今夜会同巡警,出其不意,前去捉拿,解往制造局审实之后,便可领得政府赏银,还须隔几时。不过你的差使,我已许你为一等稽查员,每月薪俸五十两银子。但这是报销的数目,财政处还须折扣,我这里也有应得的回佣,故须打个七折,实银三十五两,每月限捉两个党人交账。捉着了另有赏银,捉不着扣除薪俸。你若能答应了,我明儿便填委任状给你。”运同一想,三十五两银子,倒也不算少了。不过每月限捉两个党人,却是一件难事。横竖现在有了光裕一个,只消再弄一个出来,便可塞责,不如答应他,姑且诓他一个月薪俸再说。主意既定,便说:“吴先生既肯提拔我,我岂有不答应之理。”

  星干大喜。运同见无他话,辞别回家,想自己谋差使,把光裕的性命,作为进见之礼,心中颇为抱歉。但做了侦探,便不能不将别人的性命换钱,譬如当屠户的全靠宰杀吃饭,职任所在,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夜他又搜索枯肠,将从前司令部中一班办事员的名字,如曾寿伯、尤仪笑,可记的一一摘存,预备日后伸长了手,向血泊中捞取银子。同时吴星干率领爪牙,带着数十名兵警,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排队到老北门陈家,敲开大门,一拥入内,进去不搜别处,先搜厨房,果然由柴堆中将光裕拖出。星干又命人将带来的一根长竹竿,头上还缚着个铁钩,在井中一阵捞,便捞出一块石头,上捆布包,解开布包,乃是一杆手枪,数十颗弹子。星干一见说:“私藏军火,这就够了。”

  当下不容分说、将光裕蜂拥而去。浩然夫妇,好不着急。光裕的老婆,恰巧归宁母家,并未得知此事。当夜浩然四路奔走,托人设法,都因因民党和政府反对过甚,案情重大,并有私藏军火的关系,没人担得起这副重担。浩然回家,急得老泪横流。陈太太也是哭了一夜。张妈从旁插口说:“新闸舅老爷,场面很阔,官场中人,认识的极多,太太何不去托托他,或能保少爷出来,亦未可知。”这句话将陈太太点醒,次日便雇车到新闸钱家。如海因有事一早就出去了,薛氏还没起身,陈太太一脚到她卧房内,薛氏见了诧异道:“姊姊因何来得这般早?”陈太太叹了口气,将光裕被捉之事说知。薛氏也很吃惊,抬身坐起,一边穿衣一边说:“这件事倒也十分尴尬,都是光裕平日太高兴了,办什么党和会的不好,究竟都督总长,也不是我们平民百姓所能做的,钻谋何益!如今弄出祸来,真是性命交关。你兄弟又清早出去了,一时寻他不着,如何是好?”

  陈太太听了不做声,眼泪直往下淌。薛氏好生不忍,劝她不必悲伤,又命松江娘姨下去看看车夫阿福,可曾拖少爷出去。娘姨领命下楼,不一时回来说:“少爷早上没坐包车,因药房中杜先生来此找他,两个人步行出去的,阿福现在楼下,奶奶可要唤他?”薛氏道:“你叫他上来罢。”娘姨高叫阿福,阿福应声上楼,站在房门外面,撩起门帘,听候吩咐。薛氏命他快到药房中去寻少爷,说城里姑太太在此,有极要紧事情,叫他马上回来。如少爷不在药房中,你再往别处找寻,务必遇见他本人,不得有误。阿福答应去后,薛氏又同陈太太讲些闲话。隔有顿饭时候,阿福回来复命说:“少爷现在药房中,正和杜先生谈生意,暂时不能回来,必须饭后方可回家,请姑太太吃了饭再走罢。”

  陈太太无奈,耐心等到饭后,如海回来,陈太太将光裕这件事对他说了,如海顿足道:“了不得!光裕这孩子,忒会闹了,革命党岂可胡乱入的,给官兵捉了去,准得丢命,还有什么法想!”陈太太听说,急得又哭起来。薛氏抱怨如海道:“你若有法想,理应替外甥想想法子,不该用话吓你姊姊。你自己若不能设法,何不去托托倪老爷呢?”如海摇头道:“这事情太大了,恐俊人也无能为力罢。”薛氏怒道:“你还没会过倪老爷,怎知他无能为力?况且这件事是姊姊的,就和我们自己的一样,你若不给她竭力设法,问你怎样对得住姊姊,也怎样对得住自己?”如海被薛氏逼得没法,只得坐车去寻俊人。这边陈太太很感激薛氏帮她的忙,含泪道谢。薛氏笑道:“我们自己人有甚么客气,你兄弟素有这种懒毛病,须得逼紧了他,他才肯干呢。我想光裕这件事,倪老爷若肯帮忙,决无大碍。”陈太太拭泪道:“但愿如此就好咧。”等了了回,如海回来,对陈太太说:“我已会过倪老爷,他与军政一方面,本不联络,而且做官的都怕受嫌疑,不能直接运动,替人开脱罪名,只可托调查的人设法,给光裕辟开附乱关系,不能性急,只能从缓,也要他自己口供硬些,咬定不曾附乱。如他自己一招认附乱,可就难以为力了。你也不须着急,回家听候消息。总而言之,能挽回固然侥幸,不能挽回,也是天命。”

  陈太太知道他兄弟的脾气,凡人托他办事,能得这般回复,已是天大的面情,不敢过分催促,只可忍痛回家。如海又急急出去勾当他自己的公事。原来上海因受兵乱影响,银根大为紧急,如海在外做的押款,有几票将次到期,意欲展期三月,前途不肯答应,他手中所捺的数十万橡皮股票,市价更不如前,故他心中焦急无比。蚀本事小,还有做押款在外的一百箱大土,都是做手货,到期不赎,若被人看了出来,还当了得。他因此天天和心腹杜鸣乾在药房中秘密商议,意欲设法弥缝了这个缺陷才好。无如他这缺陷太大,除非再弄十余万银子,将这批货赎回,方可脱累。但在国乱民穷的时候,十余万银子,谈何容易。鸣乾素称足智多谋,至此也束手无策,只得劝如海先把手中所有的橡皮股票,认吃亏卖了,照市价还可值六七万银子。现在到期押款,只有四五万,其余还有三个月半年期头不等,我们先把到期的押款应付过了,余者不妨慢慢设法。横竖三个月半年之中,尽够我们从容布置了。至于股标上,吃亏虽大,但事急燃眉,却也无可奈何。眼前买出去了,待日后银子趁手之时,仍旧可以买回来的。做生意全仗调头快,怎能刻板行事。如海一想,这句话倒也不差,倘我捺着股票不肯放手,不但越到后来吃亏越大,而且押款到期,无银可归,只有束手待毙。欲救燃眉,舍此实无他法。只得依了鸣乾的说话,将自己三十万资本买来的橡皮股票,卖了七万五千银子,先把到期的四万押款发付过了。又和鸣乾商议说:“这一重关头虽然逃过,后来的难关正多。我们吃了这一趟苦,也算长了一层见识。日后必须未雨绸缪,决不能临时再抱佛脚了。那天你说从容布置,不知究竟作何办法,可办的此时就该上手咧。”

  鸣乾当时虽然说了这句话,其实胸中还未有主见,被如海一逼,只得闭门划策。因他所划的策,半为如海,一半还想自己从中取利,所以格外烦难。想了几天,竟被他想出一个名利双全的法子来,欢欢喜喜对如海道:“东翁,请你恕我直言。我说你现在债务太重,犹之一个人病重了,不是汤头药味所能治得好的,必须用猛烈之剂方能奏效。现在我们这药房,讲到利息,固然很好,所惜局面太小,算不得伟大营业,数千银子进出,措置还易,一上万数,就似乎十分烦难,这都因局面太小之故。局面大了,和庄家常有数十万出入,遇着一二万银子不敷调头时,片言不难立致。不过开药房决不能做成这般局面,我以为东翁正可趁此时,创另一种新事业,做成一个大大的局面,极少往来二三十家钱庄,那时你十余万亏空,每处只消挪用数千,已可弥缝过去,这并非一厢情愿的话,若教我姓杜的出面,就万做不到,必须你东翁的资格,上够得上。因你外间交游广阔,官场中人,认识极多,有此一层资格,方能作此事业。我看上海各种营业,都没开保险公司的好。虽然外国人创设已多,不过中国人仿办的还少,而且资本也不十分充足,我想东翁既有这许多官场朋友,官场中人大都宦囊充足,你便可借他们之有余,补自己之不足,何不约他们叙一叙,当场发表创办一家水火人寿保险公司,资本额一百万元,你自己先认十万元,再纠他们认股,我料官场中人,都爱装阔场面,见你认了十万,极少也得认四五万元。若请二三十个客,何难当场足额。如不足额,也一定在半数之外。认定之后,你再设立事务所,添招余额,或者筹备进行,一面催认股之人缴款。你自己虽然认十万,只须缴三四万两,已可塞责。这笔钱不妨由你卖股票余存的三万五千两银子中挪用,但你若做了这件事,必须将药房丢开,由我代理,最好你自己登报声明,钱某专心从事保险公司,药房让归杜某接手。明中如此,暗里头我还是的你伙计,这一来也很重要,因将来保险公司开股东会,推举总董时,一因你首先发起,二因你独占大股,三因你为公司甘将药房推让别人,总理一席,除了你便没第二人可以抢夺。你若做了公司总理,这百万元的股本,就可由你调度了。”如海笑道:“你虽说得好听,不过我于保险一业,本属门外,而且公司成立之后,究竟有甚利益,若无利益,我挪用了股款,到结账时,岂非仍旧是一场糊涂吗!”

  鸣乾道:“那有何难。东翁如因不谙保险交易,我有一个族弟,名唤默士,他已做了十余年保险生意,于此道很为精明。东翁若有意于此,就不妨教他襄助,至于利益一层,外行人看看,似乎开保险行只赚人家数十两银子,却要担数千金的风火,很为危险。其实却是桩暗行生意,利息极厚,不过却要看经手人的手面,生意越多越好。因生意多了,收的保费亦多,讲到真正失事的,一千户中难得一二,这还是水火保险。人寿保险,性质又是不同,开保险行的,譬如开一家银行,因人寿险的报费章程,都带着储蓄性质,每月纳费极重,到期不死,仍可归还本钱。在保险的人,仿佛合会。在公司中却可拿他们的保费银子做押款或做别种交易。然而第一也要经理人交游广阔,熟悉官场,得有这班人投保,更为可靠。因官场中人都很怕死,他们的性命,似乎比平常人值钱得多,不保则已,保时极少数万,每月纳费,也须数百两银子。公司中若有数百官场保户,再加数百寻常保户,一月之闲,已可坐收数万保费。有了这笔巨款,岂不可以大大做些买卖,本钱由别人出,赚头却是自己得。偶有一二户身死,将赚钱作赔款外,还可余下许多。而且此项保费,缴款都有一定期限,过期不交,非但不得赔款,还须将已交之费,折扣发还。所以保户一经投保,都不肯半途而废,必须如期缴足,方不吃亏。然而公司中却可坐收数年保费,所以这项生意,有盈无亏,你看某某保险公司,每年盈余数十万,还是公司中报告之数,经手人从中赚的钱,更不知有多少呢。”如海听得十分心热,忙道:“如此你这位堂弟现在何处?可以请他到此谈谈吗??鸣乾道:“他从前曾做某公司协理,后来因换大班,与外国人意见不合,才自己辞出来,现今赋闲在家。东翁如欲见他,我明儿教他到此会会便了。”

  如海大喜。次见,鸣乾果引着他堂弟杜默士到药房与如海相见,如海见默士人材轩昂,议论风生,真像是个老于保险人物,心中大为欢喜,决意请他襄助,创办一家保险公司。教他先拟一张招股章程出来,以便请有名人物署名发起。默士从前固然做过多年保险事业,不过没鸣乾说得那般冠冕,做的也是跑街之职。因有一个寻常寿险保户身亡,默士欺他家只有寡妇孤儿,硬说此人身死不明,赔款只给一半,其余一半,自己吞没,又擅自做了张如数收到的告白,登报鸣谢,连告白费都向死者赔款上扣除,自己还要向他家拿一个加二回佣。这家因吃亏太大,挽人向公司中一打听,始把他这纸老虎搠穿,被外国人辞歇出来,至今没人请教。这回鸣乾荐引他与如海接洽之下,知道机会来了,怎敢怠慢,急急起了张招股草章,又拟了个公司名字,乃是富国二字,呈与如海过目。上写着:(一)命名:富国水火人寿保险有限公司(二)资本:基本金一百万元。(三)股额:额设一千股,每股一千元。(四)营业:水火、人寿保险、储蓄,及地产押款。(五)组织:总理一人,协理一人,董事八人,查账二人,均由股东中占股最多数者推举。(六)招股:由发起人自认半数,余股另招。(七)缴款:认股后一月内交足。(八)官利:自交款日起,常年八厘。(九)红利:年终结账,盈余提二成公积,二成为办事人酬劳,六成分派各股东,作为红利。(十)开办:即日筹备,俟款达十成之八,再行正式开办。如海看完,点头道:“别处均好,不过第六条发起人自认半数,难道要我一个人担承五十万么?”

  默士笑道:“并非如此解说,因这公司虽由你一人发起,不过章程上决不能用个人出面,署名发起,极少十余人,而且招股的事,不比别样,发起人一定要有实力才行,不然空挂一个发起名儿,要招百万巨款,谁能相信。适才你说自己可认十万,所缺只四十万,另纠几个富商巨贾,官场朋友,好在营业不比募捐,他们若知有利可图,定肯担承大股,只消拉到一半数目,然后再印出章程发表招股,人家就知道你们根基稳固,乐于投资。那一半股款,便容易足额了。”

  如海听说,连称有理。当时他便带着这张章程,先去会倪俊人,告诉他自己要创办保险公司,请他帮忙,并将鸣乾讲的许多利益,照样说了一遍。俊人亦颇听得入耳,允认五十股。如海又往赵伯宣、魏文锦、施励仁、詹枢世等一班朋友处游说,这班人听有厚利可图,都很踊跃担承。奔走数日,算算认定之数,已达六十余万。如海知道事在必成,即在药房中附设了个富国保险公司筹备处,教默士专理其事。一面印刷章程,择日请了许多富商大贾,席上又招得二十余万,已达十分之九。众股东公推如海为总理,文锦为协理,俊人等为董事。励仁、枢世二人查账。职员兴定,便预备开办。如海的目的,居然达到,心中好不畅快。因自己做了公司总理,没工夫兼营药房,便把全权托付了鸣乾,以报他划策之劳。鸣乾于是大获其利。正是:机谋虽为他人设,利益原来自己收。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七回三等奖谋士张罗一餐饭党人入网

  如海一心一意,注重公司事业,把陈太太托他之事,早已置之度外,可怜陈太太还天天坐在家中,盼望他兄弟的消息。不意望眼欲穿,消息不至。光裕被捉之后,也音信不通,生死无闻。浩然几次三番,想入制造局中探问,无奈那时正当戒严之际,局里局外,仿佛阴阳交界,莫说打听消息,连眼睛都不容你望一望。你若走到那边偶一徘徊,便不免被一班如狼似虎的兵士,持枪驱逐,还有甚真消息可得。天天看报上含含糊糊,登着某日枪毙谋乱党人若干名,某日又毙若干名,军机秘密,既无姓名,又无罪状,究不知光裕是否在数。但以情势而论,一定凶多吉少。真如李华吊古战场文所谓,其存其殁,家莫闻知。李氏合家老小,终朝郁郁寡欢。光裕的新妇,更常日以泪洗面。然而陷他家至于这般悲惨凄苦境遇的那位卫运同先生,却也未尝得意。论理运同出首报告捉获党人,政府本有六百元赏银,就和吴星干均分,也有三百金可以到手。无如光裕被捉进局,自分必死,但他犹存着一线生机,因星干在他家井中捞获手枪时,曾脱口说出“私藏军火”四字,他一想自己犯的是附乱罪,例应枪毙,倘若换了“私藏军火”,可就罪不至死。好在他家中并无别样证据,故他触发幸心,在军法科审讯时,不认附乱,只说手枪是从前当商团时自卫之用,这回未及缴官,沉在井中,自知不合,别无他罪。革命军乱时,他正奉母住在租界上,并未入司令部任职。咬定这句口供,虽备受严刑,历诸痛苦,依然矢口不移。局中也只有吴侦探报告之词,查不出他真正附乱证据,不能将他定罪,只可暂时将他禁锢禁仓,待查发落。案既没定,赏银也未能照发。

  星干责成运同搜罗他附乱的证据,讲到光裕在运同处,凭据虽有一件,运同却不敢拿出,因这凭据是一封信,陈光裕署名处,盖有讨袁军特别司令部的图章,头上写着运同军需长先生阁下,倘被星干看见,岂不将他也捉进去,领六百元赏格,故他非但不能在星干处呈出证据,反将这封信烧毁灭迹。星干领不到赏银,移恨于运同身上将他第一个月薪俸三十五两银子扣留不发,说你既无证据,除非再捉一个真真确确的党人,方能领我薪俸。运同害人,原为贪财,不意空欢喜了一个多月,分文未得,心中好不懊丧,只得遵星干之命,另觅党人。他探知党人失败后,在法租界遁迹居多,因此他也天天在法界宝昌路一带徘徊,想万一徼幸,遇着一个熟识的党人,只消设法哄他到了中国地界,便可下手逮捕,赏银薪俸,俱可到手。果然有志者事竟成。那一天居然被他遇见一个真革命党,这人便是尤仪芙。运同见了他,那里还当他是人,只见三百块洋钱,和三十五两银子,放在面前,不觉心花怒放,含笑对他拱手道:“尤先生久违了。”

  仪芙穿着洋装,不便拱手,慌忙脱帽答礼道:“卫先生从哪里来?”运同见仪芙草帽已坏,细呢短褂,也有几处线脚裂开,已没从前在司令部时那般阔绰,照运同平日的习惯,见人穷了,万不肯再和他搭话,但仪芙是他生财之道,怎敢怠慢,听他动问,即便赔笑回言说:“由城里出来。”仪芙惊道:“你原来还住在城内,难道不怕危险吗?”运同不敢说出自己有了护身法宝,假说城内并非危险,外间传闻搜查怎样严密,都是谣言而已。我住在那边,从未有人过问。尤先生如若不信,可以同进城去一看。仪芙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敢,没几天前头,我有一个朋友,一进城就给侦探捉住,听说已在西炮台枪毙了,因此把我们的胆都吓破了,决不敢再踏进中国地界咧。”

  运同见他不肯进城,未敢强逼,恐他起了疑,反为不美。便道:“不知尤先生现在借住何处?”仪芙叹了一口气道:“说也惭愧,我从司令部了来时,本带有几百块钱,后来因被几个同志回籍,缺少盘费,借去许多,以致自己不够应用。现和三个同志合借着离此不远的一家楼面居住,不怕你见笑的话,经济困难得了不得,开销全靠几个有钱的同志们资助。今儿又无力举火,所以出来借贷,不期恰与卫先生相遇,但不知卫先生可能帮助我们一些?”运同听了,暗说不好,我想在他身上出产赏银,不料他倒先向我借起银钱来了。但今儿得见他,也很不容易,决不能轻易放他脱手,适才听他说还有三个革命党和他同住,不如利用他,将那三个一齐捉来,也可多得些赏银,岂不更美。心中想着,面上堆下笑容道:“这个我等理该尽一分子之义务。”说时即在身畔摸出两块钱道:“不过我今儿只带得两块钱,请你先收了。”

  仪芙接钱在手,感激万分,极口称谢。运同笑道:“彼此同志,何必如此客气。你我多时未见,不知尤先生可有空暇,我们到那边一家茶馆里喝盅茶谈谈天何如?”仪芙连说很好。当下二人同进一家小茶馆中,泡茶坐下。运同向仪芙探听曾寿伯、谈国魂等行踪,仪芙道:“国魂本是富家子弟,英租界置有产业。寿伯、美良等都借住在他家内,我在先也住在他家,后来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说出入不便,故搬到法界居住,此间周围住的都是我们同志呢。”运同听了,知道他于党人行踪,很为熟悉,不觉心中大喜。在先他本欲将仪芙诱入内地,捉去领赏。及闻这句话,顿时宗旨一变。暗想我在司令部办事未几,故党人中相识甚少,有几个面貌虽然熟识,连姓名都叫他不出。有时在途遇见,只可失之交臂。现在我既当侦探,党人便是我的粮食。若不得粮食,岂不要生生饿死。天幸得遇仪芙,何不借他做个药线,以便逐一由他身上引火。不过这回倘由他介绍捉了他的同志,下回只恐他要疑忌着我,不敢和我亲近,或竟暗中谋我,为他同志报仇,这还了得。舍此还有一法,只得与他联络一气,收他作我爪牙,令他在党中做一个奸细,里应外合,制就圈套,一个个套他入网,却是上上之策。他乃是革命党中老资格人物,党人决不致疑心他自残同类。但有一层难处,只恐仪芙不肯答应,或者面子上答应了,暗中却向他同志漏个消息,说卫某作了政府的侦探,彼此远避他些,那时我这份现成粮食,非但不能到口,且性命也甚危险,如何是好?幸得他此时正穷极无聊之际,常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如先把金钱挑他一挑。他若无动于衷,我也不必漏甚口风,自露马脚,只须将他自己弄进去报销了事。如他为利所动,我便可留他一条性命,借他做一个天罗地网,网得党人,好让我升官发财,岂不甚美。运同想罢,笑道:“寿伯等我也许久没见他了,你可以几时带我去会会他么?”

  仪芙道:“那也无甚不可。他有时自己也常到这里来呢。”运同道:“你们大约都不敢到内地去罢?”仪芙笑道:“我们虽然不敢去,但同志中去的人很多,被侦探捉去的,也难得有几个。常方无鬼不死人,究竟侦探不是神仙,我们党人额角上也没刺着字,必有熟识的人报告了,侦探才吃捉呢。但熟识的人,若无冤仇,也决不致轻易报告,害人性命,像我这般没仇家的,便往内地,也未必有人报告。不过我们自己谨慎些,无事犯不着轻履险地罢了。”运同道:“内地确以少去为妙。你道熟识的人,必须有冤仇才去报告吗?老实告诉你,政府现悬着重赏约分三等,重要党人拿获一名党洋一千元,其次六百元,又次三百元。常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想他们一出首,便有这许多赏到手,更有谁愿恤人家性命,眼望着重赏不取呢!”

  仪芙听了,吐出舌头,呕了一口气道:“阿哟,原来他们还悬着这般重赏,怪道这里党有班政府侦探往来伺察,今日才知他们想把我们性命卖钱呢!”说罢,又自言自语道:“重要的一千元,其次六百元,又次三百元。像我这样,算是哪一号呢?”运同笑道:“你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可算中号,只能卖六百元而已。”仪芙笑道:“哈哈,不料我还值六百元身价。我自己腰包中,却连六块钱都没有。如若政府肯给我六百块钱,我倒很情愿把自己卖给他。可惜卖了之后,自己就不能用钱的苦。我看你卫先生,很可做做这票生意。而且我还可特别减价,以广招徕。你只消先填三百块钱,让我用适意了,再由你转卖给北京政府,得六百元赏格,你也有对本对利的赚头了,好不好。”说罢大笑。运同也笑道:“可惜我和你朋友交好,下不下这条辣手罢了。”

  仪芙道:“那有何妨。朋友是朋友,洋钱是洋钱,有利可图,贩卖朋友,未尝不是一桩交易。”运同疑惑仪芙是有心讽刺他的话,忙道:“我可不敢。”仪芙叹道:“可惜我也是案中人物,自己不能到内地去,不然我于革命党中熟人很多,十个中倒有五六个是认识的,一个个报告起来,可以立等着发财呢。”运同仍疑他言不由衷,未敢赞同,微笑道:“到底党中都是同志,同志相残,于理恐有不合罢!”仪芙摇头道:“你还不知我们底细,党人共有数十万,岂能人人同志,同志二字,不过名目好听而已。其实真正热心国事的,十人中难得一二,其余都是热中权利,借党会自壮声势,现在闹得这样一败涂地,尽由此辈惹的祸。恨我没一柄长刀,将这班急权夺利之辈,斩杀净荆如今我不能杀,借政府杀之,未尝不是一桩快事。讲到拿政府几个赏银,也是分所应得。因政府银子,都由搜刮民脂民膏而来,还之吾民,终比一班贪得无厌的官僚填入腰包好些,你道是不是?”

  运同听他侃侃而谈,不像假意,心中暗喜,就想将自己的宗旨告诉他听,再一想适才因恐他忠于同党,故拟运动他入我牢笼,现在他既有心卖党,我落得退一步,让他自己就我范围,料他日后便不敢反汗,也不敢在外泄露口风了。主意既定,故意向仪芙摇手道:“说话放轻些。你我多年朋友交好,说说原没要紧,倘给别的同志听见了,你原是一句戏言,他们倒当你真话,回去告诉别人,于你岂不大有关系。”

  仪芙也因自己说话冲口而出,没顾及前后,被运同点醒,心中不胜惶急。四下看了一看,低声道:“幸亏没人在此。党中同志,我熟识的居多。那边坐的尽是闲人,料无妨碍。适才我讲的话,果是戏言,实在政府更为可恶。与其出力帮政府,倒不如出力帮党人了。”说明眼望着运同,等他回话。惶恐之状,溢于辞色。运同知他有意搪塞,微微笑了一笑道:“戏言也罢,不过你说的却是真话。党中委实犯着这桩毛病,那一天我有个朋友,也曾和我谈起这篇道理,说也可笑,他还当我是老革命党,劝我投侦探,捉了党人,均分赏银。我因残害同志,心有不忍,没有答应。其实就使我答应了他,也没甚用处。因我于党中人并不甚熟,见面不相识,拿谁去领赏呢!”

  仪芙听说,低下头呆呆不语。运同又道:“倘我有你那般资格,当时或者肯答应,亦未可知。”仪芙摇头道:“卫先生,我说你为人太固执了。这件事理该答应的,答应了也有几层好处。如你热心党务,何妨借此探刺侦探的机谋,报告党中,预为准备。如你也抱着适才我说的那片意思,无妨雇一个熟悉党中内容的人,作为眼线,得了党银,拆几份给他,岂不两便。”运同笑道:“倒被你埋怨得一些不错。但要这样一个眼线,也大大的不容易。”仪芙道:“那有何难。老实说,你若肯做侦探,我就愿意助你一臂。因这桩事并非于我党有甚不利,实在党中暴烈分子太多,我们只消存一条除暴安良的宗旨,去其暴烈,留其优秀,将来正可使我党根基永固,立于不败之地,何尝不是桩功德。所惜机会已过,只恐侦探已有人承充,轮你我不着罢了。”

  运同道:“这倒不妨。侦探原无定额,就是自己不做侦探,若将党人踪迹报告了政府侦探,助他们设法捉获之后,赏银仍得均分。我那朋友,他自己本是侦探,我们也不须另找别路。不过他们办事很为谨慎,必须先捉几个进见,他才能相信我们真心助他,不然他还疑心我们做奸细,先把我们抓了进去,那时赏银不得到手,反被别人得了赏去,如何使得。”

  仪芙道:“这也是他们慎重之意。若说先抓几个党人,也并不很难。我那同住的三人,极其可恨,他们在先和我合借房屋的时候,说明四个人均派房饭费。第一个月,果然如约。到第二三月,他们都不名一钱,房东因我是原经手,找我一个人说话,我只可四路借债,替他们还钱,问他们要时,他们都说没有。赶他们动身,他们反说彼此同志,理应帮助,我委实无法摆布,若将他们送往制造局去枪毙了,倒也干净,落几两赏银,只可算政府代他还债而已。”

  运同拍手笑道:“好有趣的譬方。不过要捉他们,也是一桩很周折的事。因这里乃是法界,必须先动公事,给领事签了字,然后可以下手。这样一耽搁工夫很大,若被他们得了消悉,预先逃走,那时岂非劳而无功吗!”仪芙摇头道:“你说的话笨极了。作这种事怎能刻舟求剑,只须设法哄他们出了租界,抓进去就是,还要动甚公事。”

  运同未尝不知诱捕一法,但他始终不肯将陷害党人方法,由自己口中吐露,因恐仪芙日后反噬,故有意将说话诱他入彀。今见仪芙讲的话,愈说愈斗笋,心中好生欢喜。又问仪芙用何方法,可以哄他们离开租界。仪芙道:“这个容易。他们现在都穷极无聊,天天盼望着党首由外国汇银子前来,重设机关,再图大举。你可冒充党首的代表,写封信给我,说奉派来申,筹备一切,惟与同志诸君多未谋面,甚为怅憾。请于某日代邀同志数位,至某处西餐,藉图良晤,共策进行云云。具名不妨假造一个,约的地方,必须英法二租界,华界他们决不肯去。到那时你须要装得像,还得备一部轿式汽车,玻璃窗内,须有卷篷,先到大菜馆中等候。我故意同他们迟一些儿来,你见了我,抱怨我来得太迟,说肚子饿慌了,先弄些酒菜来果腹再讲。他们都已多时没吃大菜,听有吃喝,一定十分高兴,决没工夫再同你讲闲话。不然盘驳起来,恐你露出马脚,反为不美。他三人都很贪杯,但酒量极窄,你只消每人灌他两杯白兰地,就够他们受用了。吃罢大菜,你说这里耳目众多,不便讲话,现在新设的事务所,地址很为幽静,不如到那边去谈谈。我问你事务所在那里?你说到后自知,此间有耳属坦,恐有未便。那么大家就坐上汽车,你又说路上恐有熟人看见,教我把卷篷拉下,他们酒醉糊涂,决不疑心。你预先可约定侦探在华界埋伏,并叮嘱汽车夫,等我们一上车,就开往华界,到侦探埋伏的所在,假充机器损坏,停车修理。我等下车观看,侦探上前盘问,当面不妨将我五人一并捉住,分别禁押,背后再将你我释放。在他三人面前,只说你我二人供认乱党,都已枪毙,这样一来,教他三人虽死也不明白是你我将他卖掉的。”

  运同大喜称妙,说事不宜迟,我今夜就照你的话预备。晚间发信,大约明天饭前可以到你那里,准定明夜在四马路大菜馆再见罢。仪芙应声知道。运同辞了仪芙,回至侦探部向星干说知。星干亦甚欢喜,当即教人整备汽车,明晚应用。运同又在侦探部写了一封信,照仪芙的说话,原套原写上发出。回家得意无比,严氏见了他说:“你拿一面镜子照照,面上这许多灰尘,还不掸掸干净。”

  运同因一时没处找镜子,便在玻璃窗上一照,果然不错,因他日中站在马路上徘徊,被太阳晒出汗来,又被汽车马车来往,路上尘埃飞扬,有些在他面孔上打了公馆,故他一张金橘色面皮上,已变成松花彩蛋般颜色。运同忙扯一条手巾擦脸,不意这条手巾是干的,干对干,擦不干净。运同懈于打水,便吐一口吐沫,润湿了手巾,将脸干揩抹一过。再对玻璃窗看看,面上虽已洁净,惜乎身穿的是件竹布长衫,明夜坐汽车,未免不合身份。仪芙曾教他打扮得漂亮些,但他衣服都已入了长生库内,虽欲漂亮,无奈衣服不由他做主,明夜见不得人,如何是好?若要赎他出来,一套纺绸长衫纱马褂,共当六块钱,还有明天请他们吃一顿大菜,也须花十块钱左右,这都是本钱,不能不用。自己身畔本有用剩的两块钱,已被仪芙借去,现在已不名一钱。意欲向稽查处支领薪水,又恐星干因他还未捉到党人,不肯答应,未免坍台,迟早只有一日,何必太性急了,自讨没趣。除此惟有汪晰子处,还可通融借贷。当夜他吃过晚饭,便去找晰子借钱。晰子因革命一役,损失过多,意欲在家常一切开销上省他出来。他家平常日用四百文,如今减为二百文。原买火油六十文,如今减为三十文。还有别的开销,统共每天节省四百文,每月约可省出十元。一年一百廿元。千金损失,十年就可补偿。晰翁预算如此,家中一班人都受苦不堪,天天吃些素菜,夜间因灯油问题,又不能不早些安睡。运同去时,晰子将次上床,听有人叩门,心中颇为不悦,咕哝道:“火油快完了,还有谁到此来?明儿又不是没日子过的,偏偏半夜里赶来则甚?”一边懒洋洋出来开了门,见是运同,惊道:“老卫何来?”

  运同笑说没事,走到里面。晰子又问他夤夜到此,可有甚事?运同仍说没事。晰子暗暗着急:想你这样没事没事的缠下去,火油将次点完,若要添油未免溢出我预算之外。正要催他快说,运同已先开口道:“晰翁这几天为甚不出去走走,我已有多天没见你了。”晰子道:“没事自然不出去。你今儿到这里来,岂为了多时没见我来望我,或者有别的事故呢?”运同笑道:“固然为望你而来,不过还带着一桩小小私事。晰翁现在可有二十块钱?我因明天有桩急用,想问你调一调头,大约三四天工夫,就可还你了。”晰子不等说完,已把脑袋连摇不休道:“不瞒你说,我现在一个钱没有。只因搬一搬场,再加房屋被灾,免不得要从新盖造,你也晓得我损失不资,目今那里还有钱借得出呢。”他话虽这般说,心中也知运同不能相信,不过运同从前曾借过他数十块钱,尚未归还,前账未清,又开尊口,他想我刮尽刮绝,刮了一个多月,省下十几块钱,被你二十元一借,我这许多时辛苦,岂非白吃了吗。故一开口就将他回绝,不意运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笑说:“晰翁府上,决不致少这二十块钱,我实因有桩急用,隔三四天便有款子到手,那时准定连前账一并还你便了。”

  晰子一想,你休得用工夫了,你借了钱,那里肯还,我也不望你还那前账,后账我也决不借给你,故仍摇摇头道:“说也不信,我实在没钱。别人都当我钱多得什么似的,其实铜钱虽有几个,却是我女婿传给我女儿的,我为父的岂能动他分毫,有时不过代她管管账,帮她跑跑腿而已,请你向别人调头罢。如你一定要认着我借钱,我只可脱衣服给你当了。”运同被他这般一说,不觉面红过耳,暗道:“阿哟,你不肯借钱也罢,何必说出这种话来,令人难堪。”当即拂袖而出,一路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运同回到家中,愈想愈觉晰子为人可恶。用得着我时,极力将人抬举,用不着我时,连问他借二十块钱都不肯答应,从前若非我替他想出犒军的法子来,料他此时还不知躲在何处,怎有这般舒服,在坡内安居乐业,还想造新房子居住,好在我现已作了侦探,无论如何,他终有附乱关系,只须得当儿挑他一个眼,极少敲他二千元竹杠,教他知道不肯借二十块钱的报应。过了一夜,运同的二十元本钱,仍无可设法,只得到侦探部向星干商量。星干笑道:“这个你何不早说。”随即开了抽屉,点了三十五块钱钞票,交给运同道:“这是你上月薪水三十五两银子,此间照衣庄新例,每两一元,你索性都拿了去,免得付账周折。这里还有张五十两银子的收条,你签个字罢。”

  运同心想三十五块钱和三十五两银子,倒要吃亏十余元。若出五十两银子的收条,相差恰正一半,心中颇不愿意。然而由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得收银签字出来。先去赎当,又往剃头店中将三五个月没剪的头发修短,再去沐浴更衣,收拾齐整。傍晚时分,重将稽查处,询知星干业已预备定当,埋伏地址,便在西门附近,汽车夫也是侦探所扮,不须指挥,自能相机行事。运同大喜,坐汽车到四马路约定的大菜馆中等候仪芙等人,心中盘算,少停见了他们,作何对答。自己于党中内容,并不仔细,今儿冒弃党首的代表,倒要小心发言,若被他们看出破绽,非但无功,而且所垫这许多本钱,也无从出产。果然仪芙昨儿定的计较很高,遇着他们,不必和他们多说话,只须把吃的喝的,堵塞了他们的嘴,料无妨碍。他写信给仪芙,本定七点钟,等到八点钟,还不见他们前来,心知仪芙依计行事,有意迟延。不意等到九点钟,还没有来。运同不觉着起慌来,暗说不好,莫非仪芙有意给当我上吗?这个木梢,可抗得不小,一则枉费心思白丢本钱,二则星干面前说得千真万确,若无交代,他还当我故意造谣,哄取薪俸。他们做侦探长的,都操着人民生杀之权,倘以我为有心欺蒙,触他之怒,随意派我一个罪名,这一条性命,岂不从此断送。想到这里,惶急异常。忽闻一阵皮鞋声响,渐行渐近。西崽在门口高叫一声客人来了,运同精神斗的一振,站起身时,已见仪芙带着三个西装少年,跨进门来。仪芙抱拳带笑,说了句贾君恕我来迟,这贾君便是运同的假姓。运同连说无妨。仪芙又替同来三人介绍,手指着他们道:“这位便是贾仁仪先生,这三位乃是包史、宋铭、钟百华君,都是我党同志,愿你们大家多亲近些。”

  运同忙和包、宋、钟三人拉手问好,看他三人,虽身穿洋装,但都已陈旧破裂,面目也颇憔悴。今天闻有吃喝,故在憔悴上头,另罩一重喜气。扯手既毕,运同请他们在客席上坐下,回头对仪芙道:“尤君有何贵忙,我信中本约你七点钟相叙,怎的到此时九点半钟才来?我饿的慌了,先吃又恐慢客,现在你还有别的朋友约着吗?如其没有,我们就可点菜咧。”仪芙道:“我因事机秘密,未敢多邀朋友,这三位都是我同寓的同志,故我敢请他们前来。适才因往别处会一个朋友,所以来得迟了。”说时微微对包、宋、钟等三人一笑。三人中宋铭最是口快,抢着道:“尤君莫打诳话,我们见了信,本想六点钟就来的,原是尤君,说中国人的习惯,都爱迟一两个钟头,说七点钟,一定要九点钟才到。宁使主等客,莫教客等主,别早去了吃人笑话,故而有意挨到九点钟出门,又没钱坐车,步行前来,所以格外迟了,何尝往别处会什么朋友。莫说你贾君腹饥,便是我等四人,谁也不是肚子里闹饥荒呢。”

  仪芙大笑。运同也笑道:“如此请各位马上点菜罢。”一面按铃教西崽开一瓶白兰地,替各人斟一满杯,看他们点罢菜,运同举杯在手说:“我等五人,往年天各一方,奔走革命,今朝相逢席上,可谓幸遇,请各位饮此一杯,以贺盛会。”说时移杯近口,包、宋、钟三人见主人劝酒,也都举杯一饮而荆不意运同只略一沾唇,已把酒杯放下,又满满替他三人斟酒道:“各位都是洪量,请多饮一杯,万勿拘泥俗礼。”

  众人见主人意盛,又都喝酒,不过却不似第一次涓滴无余,只呷得浅浅一口。移时送上菜来,众人一边吃菜,一边饮酒。不知不觉间,包、宋、钟三人的酒杯又都干了。然而运同、仪芙二人,却仍是满满的两杯,一些儿不曾入口。运同问仪芙为何不喝?仪芙回言近来略有伤风咳嗽,所以不敢多饮。运同笑着再替三人斟酒,乘间探问他们革命时代的功绩。包、宋、钟三人有了酒意,顿时慷慨激昂,自表行状。运同在说话里,听出他们并非党中重要人物,二次革命时,不过供司令驱使,任奔走之役,也没作过别样事业。论资格还不及三号党人,然而已可充得过去。运同也不和他们多讲闲话,只请他们吃一个酒足菜饱。吃罢之后,运同始对仪芙说:“今儿我本有一桩特别要事,和你们商量,原想你们早来一刻,趁大菜馆没上市的时候,好开谈判。不意你们来得太迟,现在此地耳目已多,万不能再讲别话,防有政府侦探,在此窃听,泄漏秘密,关系很大。我想只有到我自己的事务所去谈谈,还很谨慎,别处我都觉得不甚放心,诸君以为何如?”

  包史接口道:“贾君之言,甚是有理。无论什么事,都以谨慎为妙。你现在要讲的话,莫非就是尤君在先告诉我们的三次革命问题吗?”仪芙不等他说完,忙将指头搁在嘴唇上,低声喝道:“住口,你不怕门外有耳朵吗?”包史吓得不敢做声。宋铭又问贾君的事务所,设在什么地方,运同道:“此间非讲话之所,到了那边,自然明白,横竖迟早只数分钟工夫,此时性急多言,若为敌人得知,反为不美。”众人都说有理,但不知去时还是坐东洋车呢?还是步行”他们的意思,坐车都没车钱,须要东道主人惠钞才好。运同答道:“我有汽车在门口停着。”包、宋、钟等听有汽车坐,都乐不可支,看运同付了菜账,欢欢喜喜随他下楼。果见一部轿式汽车,停在菜馆问口。运同开了门,请包、宋、钟三人上去,自己和仪芙也先后登车,五个人聚在一个车厢里。包、宋、钟三人坐的正面,运同和仪芙侧坐,都把手紧握车门,仿佛怕倾跌似的。汽车夫也不问他们何往,徐徐拨转机关,车已行动,运同对仪芙道:“尤君,请你把那一面的卷篷拖下来罢,马路上认识我的人很多,只恐见了不便。”

  仪芙依言,把两条卷篷扯下,运同也把靠自己一边的两条卷篷扯下了,马路上的灯光,便与车中隔绝,车厢内伸手不见五指。五个人坐在里面,也各无一语,惟闻汽车的机声轧轧,不知开向那一方而去。诸人中惟有宋铭素性躁急,在汽车中坐了一阵,不明白目的所在,心中颇为纳闷,偷向卷篷缝中望外一瞧,忽然失声道:“唉哟不好,适才过的不是西新桥吗?再前进便是中国地界了,快些停车,快些停车,你们难道不要命了吗?”运同喝道:“宋君快莫高声,我那事务所便在华界。因近时侦探都用全力注意在租界上,自己地界,反觉松怠,所以我把事务所设在那边,倒比租界上安稳,你万万高声不得,一嚷就要坏事的。”

  二人说话方完,汽车已冲过万浜桥,完全到了中国地界。包、宋、钟三人听了运同一片说话,却还半信半疑,心中震骇万状。他们也知近来侦探,常用种种方法诱捕党人,但终以为贾仁义虽是初交,尤仪芙却是他们多年同志,决不致做就圈儿套在他们头上的,所以都耐心等候汽车前进,看他究往什么所在。不意车到西门,忽然停住,运同开了门,问车夫为何不走,车夫回言机器坏了,须要修一修,方能再开。运同催他快修,自己便跳下车去看他们修理。仪芙也下车观看。包、宋、钟三人,因在华界,不敢露面,都安坐在车内。忽闻有人问运同,汽车从那里开来?运同回言:“从租界上来。”

  那人又问车中还有何人?包、宋、钟三人听了都各一怔,宋铭揭起卷篷,探头望见和运同说话的是个巡警,吓得缩颈不迭。又听运同回说:“只有我们两个,车内没有人了。”巡警不信,一伸手开了车门,把巡捕灯向内一照,包、宋、钟三人,都惊得面无人色。巡警喝令下来,包、宋、钟不敢不依,走到外面,巡警又喝问运同:“车内明明还有三人,你怎说没有?”运同无言可对,面上白里泛红来。包、宋、钟三人见势不佳,打算滑脚逃走,看看旁边,警察多至四五人,还有十来个便装打扮的,很有些像侦探模样,心知逃走不了,只得拖仪芙衣角,使眼色问他怎样?仪芙道:“你们放心。自古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为国民革命,就是为同胞谋幸福,这班政府的走狗,怕他则甚?”话才出口,包、宋、钟三人都急得冷汗直流,欲叫仪芙住口,已是不及。警察和那班侦探都已听见,齐声道:“好好,你们原来都是革命党,我们镇守使正要捉你们,此来可真是自投罗网了。”当时便有几个侦探,上前将运同等五人,双手执住,先搜一搜身畔,然后连同汽车,押解往附近警察局而去。正是:鱼因食贪饵吞钩易,鸟已投罗脱槛难。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八回敲竹杠啬夫难叫苦掮木梢浪子枉含酸

  警局中巡官闻是党案,不敢不谨慎从事,立即升座研讯。运同、仪芙二人,一开口便承认是革命党,预备在内地设立机关,图谋三次革命。包、宋、钟等见他两人招认了,也都俯首无辞。巡官命人将他五个严密管押,待明日早晨派警解往制造局去。忽见旁边有一个人向巡局附耳说了句话,巡官又命将运同暂留,尤、包、宋、钟四人先带下去。四人走后,那人对运同拱拱手道:“今儿辛苦你了。”原来那人便是吴星干。运同笑说无妨,倒把旁边看的巡官,弄得莫名其妙。星干把运同是他自己手下侦探,刚才冒充党首代表,将党人诱入内地,设法抱捕等情向巡官说了,巡官始知就里,笑着和运同拉手首:“本巡官不知老兄是自己人,适才开罪之处,万望老兄勿怪。”

  运同笑道:“那原是应有手续,长官何必太谦。”说罢又道:“还有一个姓尤的,也是我们同类,可能把他释放吗?”星干皱眉道:“我想还是将他一并弄进去罢,得来也很不容易,还有那三个,都是无名小卒,就照三号算,也只有三百块钱一个,惟有他还肉子厚些,你不是说他曾当过科长吗?这样便是二号货色,一个人可抵两个,六百元已稳稳到手,轻轻丢掉,岂不可惜,故我打算将他和那三个人一般处置咧。”运同着急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昨儿已答应他没事,并允许分一份赏银给他,他才肯帮我出力,将那三个哄到大菜馆,用汽车装来。若没他从中尽力,今儿我也决决不得成功。你如今反要害他,教我如何对得他住!”

  星干笑着摇头道:“你还这样刻板呢!可知口说无凭,你就答应了他,再害害他何妨。横竖他一进制造局,就没活着出来之望。今生今世,决不致再和你见面,你又何必顾全什么对他得住对他不住,难道还怕他枪毙后,屈死鬼来找你索命吗?”运同急道:“这话不能如此讲。此人万不能死,活着于我辈还大大有用呢。因他于党中要人的住所,都很熟悉。这回我们得了赏银,派些甜头给他,将来更可令他设法诱捕重要党人,待党人捉得差不多了,我们的赏银也赚够了,慢慢的再算计他不迟。”星干听了点头道:“这句话倒也不差。不过你可以担保他不逃走吗?”运同笑道:“你现在所抱的无非是金钱主义,他出去后,若能捉到三五个和他同样的党人,你也可以快心适意了,又何必一定要算计他呢。”星干一笑,对巡官道:“如此请你把那姓尤的也放出来罢。”

  巡官不敢不依,命人到押所中提出仪芙,仪芙虽然只被押得几分钟工夫,可已着实受惊不浅。起初还道运同连他一并卖了,此时见有人进来传他,才放下一块石头,随到审事处。星干见了他,顿时换过一副面目,不像适才要饮他血食他肉的神态了,含笑对他拱拱手道:“对不起老兄,方才累你受委屈了。”仪芙道:“那有何妨,还没请教先生贵姓?”运同代他答道:“这位便是吴侦探长。”仪芙听了,知道党人生杀之权,都操在他的手内,即忙恭恭敬敬对他鞠了一躬道:“原来是吴先生,失敬之至。”星干笑道:“岂敢。你老兄于党中内容都很熟悉吗?请你讲几个给我听听,开开耳界何如?”仪芙不敢怠慢,随把某人现在上海,某人不在上海,某人家住何处,某人所作甚事,一口气说了十余个。星干听得十分满意,颠头播脑,连说很好,今儿你着实替我们出力不少,我也知道,改日我们还得送些酬劳给你。仪芙听了,好生得意。星干命运同送尤先生回去,等日后领到款子,仍教卫兄送来给你。将来若遇机会,还得请你先生极力替我帮忙。若能将党中几个头儿脑儿弄来,功劳更大,而且彼此都有益处。仪芙答应着出来,运同送到他中法交界之处。仪芙又问运同借钱,可怜运同领的卅五块钱薪俸,花费过半,家中还等着开销。仪芙向他借,他又不敢不答应,深恐若不借钱,仪芙将来不肯帮忙捉革命党,只得忍痛又拿出三块钱,连同前债共是五元。仪芙怀着钱,欢欢喜喜回家。和他同住的那个二房东,见他四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问他还有三位那里去了,仪芙说谎道:“他们适才接到一封急电,连夜趁轮船到日本去了。”

  二房东信以为真,不再盘问。仪芙上楼开了房门,划洋火点上蜡烛,照见包、宋、钟三人床上衣服凌乱,想起适才他三人为着赴宴,特地更换衣服,现在已在警察局监牢中打公馆,到明天早上,便可解进制造局,那地方从前我们费了千军万马,没得进去,他们三个不费吹灰之力,安然进去游览一番,想他们虽死亦可瞑目。我既为他们要好朋友,他们身后的遗产,不可不替他们料理清楚。当下便把几件衣服摺好了,又将箱笼打开,想看看里头可有值钱的东西,收为己有。还有不值钱的,明儿卖给收旧货人,得几个钱也可贴补房租。不意包、宋、钟三人,衣箱中值钱的衣服都已典质罄尽,所剩的都是破旧衣服。宋铭箱中,还有一枝手枪,两匣子弹,十余张委任状。仪芙翻开,见是空白的,还没填写名字,随手丢在桌子上。搜寻多时,一些儿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身子反累得十分困乏,发愤不再搜寻,解衣安睡。次日早起,还未洗面。运同已来找他。仪芙一见,就问他三个人怎样了?运同笑道:“天才发白,就解进去咧。今天大约还来得及审问,如他们不翻供,当夜发电报,多则三五天,便可得南京的回电,枪毙后,我们赏银也可到手了。”

  仪芙大喜。运同瞥见桌上委任状,问这是什么东西?仪芙答道:“是几张空白委任状,适才我由宋铭箱中搜得,还没填写名字,不能当作证据。”运同拿在手中,反覆细看,忽然心生一计说:“你这几张委任状,都送给我罢。”仪芙笑道:“你都拿去便了,难道你还想做正式的军需长吗?”运同笑了一笑道:“闲话少说,我们第一票交易虽还没收到价值,不过第二票买卖,也可以着手预备了。你现在可曾看准货色没有?”仪芙笑道:“那还未能一定,将来看事行事便了。但我以为必须等第一批赏银领出后快乐快乐,然后做第二批买卖也高兴了。不然一批批积将上去,焉知赏银能到手不能到手呢?”

  运同拍胸道:“这个你可放心,包在我卫某身上,赏银一准有的。不过政府虽定每名三百元,但一路折扣下来,到我们手里时,只恐数目已是不多,所以将来看货,须拣高一些的,才合得上算。你想寿伯这班人,可以如法泡制,弄他进去吗?仪芙摇头道:“他们不比包、宋、钟等,为人何等精细,这圈儿哪里套他得上。然而也决不能轻恕他们,必须慢慢的设法算计他。横竖昨儿那件事还未办妥,且待前者结束了,再办后来的不迟。”运同知他不得赏银,决不肯再替他干此勾当,只得告辞出来,回转侦探部,对星干说:“适才你教我探问姓尤的。令他再捉党人。不过他须得待包、宋、钟的赏银到手后,才肯再干。不知这赏银几时可以领出?如要多耽搁日子,贻误岂不很大。”

  星干笑道:“何如?我原说这种人放他不得,一放手便是他大了。若依我的主意,昨儿将他一并牵了进去,倒可以稳稳的得他六百元赏格。如今留了他性命,非但分我们甜头,还不免由他放刁,岂不可恼。现在你也可以学一个乖,为人在世,要发财就不能讲良心,你不负人,人便要负你。常言先下手为强,慢下手遭殃。宁使自己先负人一着,才不致处处吃亏。我看你年纪虽然有了一把,这种见识还比我差得远呢。”说罢呵呵一阵狞笑,笑得运同面红过耳,无言可答。运同呆了多时,始说:“他现在穷极无聊,昨夜已借了我五块钱,料想不够几时用,你若能先支一二十块钱给他,想必他更踊跃为我们尽力了。”

  星干耸肩道:“你说得好自在。我又没开钱庄,那里借得出许多钱。老实告诉你,我们这里开办数月,还没发过利市。每月开销倒也不小,弄着党人,都被别部分捷足先得。从前你报告那个姓陈的,又没证据,今儿虽是第一次开簿面,若再不竭力弄几个进去报销,被上头查下来,说我们吃粮不管事,将这办事处取消,你我的饭碗尚且不保,焉能再顾别人。况且我做主任的也全靠捉着党人,赏银上得些好处。目下赏钱一个钱都没有倒手,我自己也实在穷得不得了,恨不能打一个有钱户头借几千银子救急,就三分利也情愿的。老卫你可有这样一个人么?”

  运同听了触机道:“主任你当真要想弄钱用吗?户头我却有一个,不但几千,连几万都拿得出。不过他为人可十分吝啬,如向他明借,他便要装穷,不肯拿出钱来,只有一个法儿,可令他服服帖帖,送几千银子给我们用,而且连本搭利,都不要我们还一个,只恐你主任怕这件事坏名气,不肯干罢了。”星干忙问:“你所说的是谁?用甚么妙计,可令他拿几千银子出来?如果稳当,便坏坏名气何妨。恰巧今儿大家都没事,一样闲着,譬如泡碗茶讲山海经,请你讲出来听听,可干即干,不可干作为罢论便了。”

  运同四顾见无外人,才低声对星干道:“我有一个朋友,名唤汪晰子,手中着实有钱,从前曾当过国民党分会理事长,后来又做讨袁军参谋,不过中途已脱离关系。民军事败后,他又讨好北军,送了许多犒赏,自称未曾附乱。他在城内很置些产业,若有人将他旧案翻一翻,他顾惜产业,必不肯逃走,但也要顾全性命,自不得不拿钱出来运动,这样我们岂不可以稳稳弄他几千块钱用吗。但他家中证据都已销毁,空口说他附乱,恐他不肯承认。我适才从姓尤的那里得来几张空白委任状,图章都已盖就,只消填上名字,便可当作正式委任状用。我想就将他的名字写上,替他造成一个证据,得空儿塞在他家不经意的地方,然后教人去搜,有了凭据,便不怕他抵赖。不过这件事,非我一人之力所能写,还须请主任帮忙。”

  星干听说,想了一想道:“此法虽好,不过我却不能加入。如你和他有甚冤仇,要算计他性命,倒不妨由我出场,弄他进去,照例严办。倘若只要敲他竹积,必须你自己上场,我只能袖手旁观,因你们都是散员不负责任,我乃是政府用人,举动不能不慎重一些。倘不小心,被报馆得知,便不免受舆论攻击。方才你所定的计策,还不能算是万全,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但保全自己名誉,而且利益均沾,岂不甚好。”运同大喜,领教回家,如法填了张委任状,藏在身畔,径往晰子家来。晰子疑惑他又来借贷,故说话之间,处处留意,不让他提起洋钱二字,幸得运同也不谈洋钱,晰子才略放心。运同问晰子新屋何日可以完全?几时进宅?我想问你进宅时喜欢热闹呢?还喜欢实惠?如喜欢热闹,我就预先替你叫几个朋友,送你一班滩簧髦儿戏。如喜欢实惠,我去教他们定一堂红木家伙送你,你道如何?晰子喜道:“自然实惠的好,热闹本是虚华,浪费岂不可惜。”运同点头道:“我也这般想。”又道:“你那张方单,从前不是说过户没有办妥么?不知现在可曾取来没有?”

  晰子道:“早已拿来了,我正想给你看呢。你请坐一会。”说着自己走进里面,取方单去了。运同在和他讲话的时候,已看准台底下有只网篮,内放破旧书籍,上面尘埃堆满,蜘丝密布,知道他已久不取用,趁他一跑开,立即在身边取出那张委任状,轻轻将书籍扳起少许,塞在底下。看看没甚痕迹,只在书面上留下两个指樱运同恐被晰子察出破绽,随手在地上撮起一些灰土,洒在书上掩去指印,拭净手,晰子也拿着方单出来了。运同不动声色,假意将方单从头至尾念了一遍,点头称好。晰子又将新完的粮单给他观看,说姓梅的多年没完钱粮,我替他补完,也是买屋以外的花费,可惜地价业已付清,不然还须在他名下扣算,运同笑道:“那个为数有限,也只好你得主自己吃亏的了。”

  晰子摇头,颇露不以为然之色。运同又和他随便讲些闲话,才告辞出来。第二天,晰子正坐在家中盘算。运同将来送给他一堂红木家伙,自己所有的旧物,无处堆放,若卖给收旧货的,又恐被他们杀价,一时不得主意。忽有两个客人登门造访,晰子自民军失败以来,不敢开会演说,终朝蛰处家中,除却运同之外,久无别的朋友上门寻他,因此颇觉奇怪。出来看这两人身穿一色的黑布长衫,并无马褂。一个脚上穿着双黄皮鞋,一个乃是青布鞋子,都散着裤脚管,面貌也非素识。晰子不觉一怔。正待问话,那二人见了晰子,齐把右手向上一扬,行了个军礼,同声说:“参谋长久违了!”晰子吃了一惊说:“你两个是谁?什么参谋长不参谋长,我不知道。”二人笑道:“参谋长休得推诿,我二人都是从前宋使仁司令的部下,曾受过你参谋长的节制,至今事隔未几,难道你参谋长贵人多忘事,竟把我两个小卒忘了吗?”晰子益发吃惊道:“你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我又不认识你,谁是你的参谋长?你们休得瞎三话四。”二人笑道:“参谋长说得一些不错,我叫郝三,他便是华四,听了名字,大约你也可以明白了。本来也难怪你参谋长不认得我,我们同营弟兄多至百余人,你参谋长乃是上官,岂能一个个认得面貌,想必花名册是你当看见的,所以一开口就叫我们名字。”

  晰子听得模模糊糊,暗想他两个莫非当真是宋司令的部下罢,不然怎说得这般像呢?便问你两个来此则甚?郝三答道:“我等自六月二十五夜战败后,宋司令身受重伤,由我等抬往租界上医治无效,延至前月初六日身死。他临死的时候,遗嘱教我们找你参谋长设法安插遣散。因我们不认得你老人家的公馆,找寻了一月有余,至今才得遇见,现在我们弟兄还剩六十余人,散住在法租界小客栈里头,房饭饭每人约欠了二十余元,还有宋司令的医药棺木之费,也欠了五六百元,倘将这班人遣散回籍,每人盘川,也得四五十元之数,大约你参谋长拿出五千块钱来,便可料理清楚了。”晰子不等说完,已跳将起来道:“什么话!这些干我屁事,我自己既不欠钱,宋使仁又不是我的父亲,缘何要我替他还债?遣散军队,乃是政府之事,与我何干!况且我做参谋长,也没凭据,你能奈何我!我劝你们见机的快些出去,不然我可要唤巡警捉你们到警察局中治你们敲诈的罪名了。”

  郝三、华四哈哈大笑道:“参谋长肯送我们到警察局去最好,我们当兵的,原只晓得服从上官命令。莫说警察局,什么地方都可去得。可巧我们正当穷极无聊的时候,住在外间,欠债太多,未必有人肯供给我们饭食,警察局里倒是一个绝好的吃饭所在。莫说我两个愿意去,便是我那五六十个弟兄,也都愿去。而且我们不但愿意受什么敲诈罪名,更愿意受从前扰乱之罪。你是参谋长,我们也得借重你的大名,到警察局中光辉光辉!你说没凭据,我知你家现藏着真实凭据。”说时二人齐奔桌下,拖出那只网篮。晰子见他二人动手,疑惑他们要抢东西,疾忙将自己身子遮住房门,因他贵重物件,都在房内,身子挡住房门,他们便不能进去。继见他们只拿网篮,暗笑笨贼,抢这破书何用?忽见郝三在书底下抽出一个纸摺,心中颇为纳闷,暗说:此物何来?又听郝三揭开那只摺高声念道:委任状:特委汪晰子为讨袁军特别司令部参谋长,此状,中华民国年月日,总司令某。哈哈哈,这不是你做参谋长的凭据吗!当时出榜招兵,原是你们主谋。害我们抛妻别子,离乡背井,来此投军,事若成功,升官发财,也是你们独得好处。现在事败,我等流落上海,不得回家,你倒逍遥事外,何等适意。老实说,有福同享,有罪同受,我们无钱,流落在外,也不免冻饿而死。若到制造局去投案,大不了也是枪毙,一般是死。反是后者死得爽快。不过你参谋长,可不能置身事外。我有了这委任状,就不怕你抵赖。想你一个人的性命,有我五六十人相陪,死后也可不愁寂寞。请问你,还是由你自己唤警察呢?或由我二人自去约齐了五六十个弟兄一同投案?”

  晰子听说,惊得面无人色。明知这张委任状,一定是别人有心害他的,但不知怎样得到他家网篮内,虽说是张赝物,但是自己从前,确曾做过这种有名无实的参谋长,查考起来,未免有些不便。这郝、华二人究竟是否宋使仁部下,姑且不问。但此事一经发表,即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现在政府处置乱党,雷厉风行,不同儿戏。自己附乱一事,万不能被他知道。郝、华虽为敲诈而来,但有这假委任状,在他手中,若不遂他要求,定然惹出一场大祸。只恨他们开口太大,竟要五千块钱,自己如何舍得。郝三华四见他呆呆不语,又把说话威吓道:“参谋长,你的意思怎样?可要是唤警察呢?我想请你快些,要不然,我们可要自己往制造局投案了。”晰子颤声道:“你两个究竟是何居心?这张委任状,实在不是我的,也不知是谁放在这网篮内,诬害于我。你们若去投案,在你们自己,也未必有甚利益,要想攀我,我又不是哑子,岂有不能分辩的。这张委任状,分明是你们假造害人的证据,那时我不难宣告无罪,只恐你们既受扰乱嫌疑,又有诬良之罪,却准得要枪毙呢。”

  郝三笑道:“枪毙也不妨的。我们二十五那夜一仗,徼幸不死,此身原是由鬼门关逃回来的。天天心里总嵌着一个死字。就使今天枪毙,这几个月已是多活的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只恐参谋长到了那边,由不得自己分辩,仍和我们一并枪毙。可怜你大战这夜,还在家中高卧,命中原本不应吃这卫生丸的,此番却要做一个屈死孤魂,死在阴间还不免要到枉死城中走一遭呢。”晰子听说,不觉打了一个冷战道:“你休胡说,你们的来意我知道,无非想弄几个钱用用。须知我不是富翁,乃是一个寒士,一家数口,度日艰难,你看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破烂旧衣,还不如你们穿的,可知我的境况,也和你们相仿佛,哪里拿得出钱呢。你们当兵的,都是英雄好汉,请你可怜我些,另外去找别人罢。”

  晰子这几句话,原想装穷,令郝华等,当他真贫苦,不向他要钱。不意那郝三、华四听罢,反哈哈的一阵大笑道:“参谋长不必太谦,我们晓得你现有女婿遗传的数万家资,新近还买地造屋,何必自谦到这般地步呢!况你参谋长,化四五千块钱,无异九牛一毛,我等弟兄,却已受惠不小,将来回家,骨肉团聚,谁不感激参谋长的恩德呢!”晰子听了,暗暗纳罕,心想我的底细,缘何被他知道。但是既已叫穿,也就无可抵赖,只得说道:“二位既知这笔钱是小婿的,可知不是我自己所有,如何可以替他花费呢?你们倘若只要百十块盘费,我或者可以代你设法。现在你要我五千块钱,教我怎么担当的起。”

  郝三摇头道:“五千块,少一个不行。因我们现今欠的债,差不多有二千块,还须外加回籍盘川,少了是不够的。”晰子道:“你们二们不必这般固执,我想送你二位各人一百块钱,大约也够用了。至于别的朋友不如教他们各自设法,岂不两便。”郝三摇头道:“这个不行。弟兄们会举我们二人做代表,我二人便带着全体性质,岂能图自身得利,将全体忘在脑后,将来岂不被众人吐骂。请你不必再说这个,我们非得要求全体满意不可。”晰子听他们说话强硬,只得再加二百。郝华仍不肯依,晰子加了一百,又加一百,直加到八百之数,郝三似有允意,华四岔口说:“我们欠的债,已有二千开外,八百元够什么用。”郝三听了,又不肯答应,咬定说没有五千,极少也须二千,让我们先还了债,再向别处设法。晰子无奈,只得允出一千,却不肯再加分文。郝、华闻言,一语不发,都拔脚要走,说:“我们索兴不要钱了,死活一路去罢。”

  晰子急了,拦住门口,不许他们走,一口答应再加五百元,若再要多,我就情愿死了。郝华知他一千五百块钱,业已出足,也就应允,不过须要马上拿钱。晰子在扰乱时,恐钱庄不稳,已将存款提回,家中现钱甚多。此时他见二人势甚凶猛,只得硬着头皮捧出一千五百块现洋,向郝三华四,买回那张委任状,当场划洋火烧了。郝三又向晰子要两块包袱,包了洋钱,两人分抗着,谢也不谢的去了。晰子看着,只顾叹气。郝、华走到门外,早有一个人,在离晰子家不远一条弄堂口等着,他二人,背着包裹出来,知道事已得手,含笑上前,问有多少?郝华回言一千五,那人笑了一笑,当下三人,各雇了一部黄包车,拖往一处所在分派不提。隔了一天,运同带着五十块钱,又往法界找寻仪芙,说包、宋、钟罪已拟定,不过还未得南京回电,所以一时未能取决,那笔赏银,还须耽搁几天。我们主任,教我先送五十块钱,给你暂时应用,待赏银领到,再行摊派。现在请你赶快着手,预备第二批买卖。因目下上海,各省派来的侦探很多,迟了恐被别的人捷足先得的缘故。仪芙正虑钱不够用,包、宋、钟遗下各物,虽已被他卖给收旧货的,但只卖得六块钱,还不敷赎当。自己身上的衣服,业已破旧,不能再到寿伯处去,心中十分焦急。此时是运同送了五十块钱来,不觉心花怒放,极口称谢,说:“请你回去谢谢吴主任,我一准遵他的命,马上就去设法,暂时由我一个人前往运动,俟有眉目,再来通知你们,安排牢笼,决不辱命。”

  运同大喜,自回侦探部复命。仪芙当即在五十元中,拿了十块钱,向当铺中赎出一套新衣来换上,又往剃头店修面理发,整了容,再到洋货店,买了一匣香皂,两瓶香水,半打丝巾,包扎好了,这才欢欢喜喜的,去访寿伯。你道这仪芙既去找寻寿伯,要买这些香水香皂何用?而且寿伯与仪芙系属同志,因何仪芙为身上衣服破旧,便不敢去见寿伯?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容做书的,细细奉告。原来寿伯等自司令部解散后,都由国魂邀到他家耽搁。起初有十余人,后来陆续回籍,只剩寿伯、仪芙,还有胡复汉、李美良、吴楚雄五个。他五人与国魂都是留学日本时同学,又是国民党同志素来谊切同袍,情同手足,内外不避嫌疑的。国魂有个妹子,名叫汉英,年方二九,文字虽不精通,容貌却颇俊俏,尚未许配男家。寿伯趁国魂不在家时,常同汉英取笑。汉英本是个极维新的女学生,素日醉心自由,故也不存什么男女界限的思想,因此把他五个人,弄得如醉如痴,胡天胡帝,争在外间,搜罗新奇装饰用品,买来献媚玉人。就中尤以尤仪芙、李美良二人,最为着魔。汉英看待他二人,本和众人一例,不意他二人,却自己辨出了轻重,各以为汉英有意于他。美良甚至在外扬言,说是汉英与他,已订婚约。仪芙听了便私下告诉汉英说:“美良在外,毁谤女士的名誉。”

  汉英也大不为然,顿时就不睬美良。美良探知这回汉英不理他,实系仪芙在他面前,说了坏话之故,暗暗怀恨在心,私下和曾寿伯、胡复汉、吴楚雄三人,集议抵制仪芙之策。寿伯等也因汉英近日与仪芙,更较从前亲切,时常相偕出去看戏游玩,他三人有时邀汉英出外,难得她答应一回。惟有仪芙请客,汉英无一次不到。其实也是仪芙乖巧,他预先探听汉英那天没事,方始请客。寿伯等却是糊糊涂涂,有时请客,恰逢汉英有事,因此不往,并非汉英对他们有甚轻重,他三人却因此事存了满腔醋意。这夜恰值仪芙又和汉英去看戏,美良便在他房中,向寿伯发表意见道:“小尤近来和谈女士模样很亲热,适才又挽着手,出去看戏去了。我看他们路道儿,好像有些不对呢。”

  寿伯摇头道:“管他呢。常言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你又不是姓谈的族长,对不对,与你何干?”美良正色道:“你这句话讲错了,国魂与我等,乃是要好朋友。朋友家属,应有保护之责。目今小尤,包藏祸心,阴谋可虑,我等为朋友者,岂能临危不救,视若无睹。像你适才两句话,只可说于清朝,不合用于民国。”说时怒气勃勃。寿伯微笑不答。复汉、楚雄齐声道:“算你现在已察破了他的阴谋,请问你怎样挽救呢?”美良扬眉道:“挽救不难,革命而已。”众人听了一齐笑将起来道:“你这人可称得三句不离本行,政治可以革命,朋友怎样革命呢?”美娘厉声道:“政治不良,排除恶政。朋友不义,驱逐劣友。与革命有何分别!”楚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说话休得一厢情愿,这里既非你的尊府,我等一般作客,客与客岂能下逐客令。老实说,我三人与谈女士,都是朋友交情,不足轻重。惟有你与她既订婚约,便是你的未婚妻,未婚妻被人占夺,自该疾首痛心,我等看你放手段出来,和你情敌决斗便了。”说得寿伯、复汉都笑不可仰。美良愧愤交并,顿足说道:“你们休得取笑,从前我一句戏言,此时你还要提他则甚!现在我正正经经和你们讲话,皆因我等与小尤,一般都在这里国魂兄处作客,彼此都洁身自爱还好,要是像小尤这样鬼鬼祟祟,设或竟和他家妹子,弄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如何对他得住,虽然我等都问心无愧,不过被国魂看来,他终以为我等都是一派人物。我们无缘无故,何犯着为人受过呢。现在惟有请国魂出来,我等将小尤和他妹子近日的举动,报告他听了,由他怎样办理,将来如若再出什么乱子,就与我等无关了。”

  寿伯等听他这片说话,也未尝没有道理。又因平日看见仪芙与汉英过分亲密,不免因妒成恨,恨不能设法令仪芙离了眼前,好让他们再向汉英献献殷勤,博她怜爱。今闻美良发表这革命问题,恰遂了他们心愿,当下都撺掇美良,第一个向国魂开口,美良也答应了。寿伯便叫伺候他们的娘姨进去请国魂,出来之后,美良反觉赧于启齿,众人都对他努嘴,教他快说。美良无奈只得先开口道:“国魂兄,我们现在有桩事,要告诉你,你听了也别生气,请你先恕了我等直言之罪,我等才敢奉告。”国魂弄得莫名其妙,笑道:“什么事这样七颠八倒,爽爽快快的说罢,不然我可要进去了。”

  美良还不敢就说,回头看看众人,众人都使眼色令他说,他始嗫嚅道:“这桩事说来也没甚道理,就是仪芙近来和令妹,时常一同出去看戏,究竟令妹年纪还轻,仪芙也少不更事,外间歹人很多的,不必仪芙存甚恶心思,或者歹人有不利于令妹之处,这乱儿不惹而已,一惹就非同儿戏。从前我们,虽曾邀令妹出去看几回戏,但去时极少也有三四个人,若遇强暴,还能抵敌,现在仪芙一个人带令妹前往,他必无力担此重任,万一在外间闹出什么明乱或是暗乱来,可不是我等之过么!我等本来不该说的,皆因从前与令妹出去过几回,所以趁此表明心迹,日后设或出了什么岔子,请你体得连我们一并见怪。”这几句话,原不打紧,惟有暗乱二字,却很刻毒。国魂少年气盛,听了不禁大怒,当夜仪芙回来,国魂当面责他,不该时常带着他妹子出去看戏。古来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是个女孩子,将来还要许配人家,若被人说出闲话来,如何了得。你我朋友至交,不该如此。仪芙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怀惭而退。美良等在他面前,反说国魂对朋友,不该如此无礼。他辱你便是辱我们,大约因嫌我们耽搁他家过久,不便下逐客令,借此赶我们动身。我们此间万不能住,须设法搬场才好。仪芙信以为真,问他们可肯同走?众人说:“同走恐国魂生气,最好你第一个先走,我等随后陆续出来。”仪芙深信不疑,第二天便搬了出去,在法界觅屋居住,岂知暗中却落了他们的圈套。正是:嫉妒存时无善果,怨仇结处伏戎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九回坐汽车奸谋枉费寄包裹毒计频施

  国魂那夜虽因一时之愤,将仪芙抱怨了几句,事后又十分懊悔。他晓得自己妹子赋性豪宕,不同寻常妇女,虽和男人同去游玩,决不致有甚暧昧,自己这回错怪了仪芙,非但友谊有亏,而且于妹子场面上也很搁不下去,因此将这件事秘不令汉英知晓。第二天仪芙迁出他家,他本想设法挽回,无奈昨夜说的话太激烈了,出尔反尔,恐被美良等见笑,只可由他自便。仪芙走的时候,本在早晨,汉英并未知道。到午后出来,找寻仪芙见他不在,问寿伯等又都含糊对答,汉英十分怀疑,细问国魂,方知仪芙已搬了出去。汉英更为疑惑,心想他既然要走,为何昨儿不向我提及,今天不别而行,是何道理?莫非他原籍出了什么急事,有电报催他回家的么?盘问国魂,国魂推说不知。汉英倒也罢了,不意当夜仪芙由邮局寄一封信给汉英,只有寥寥数行,大旨谓昨与令兄冲突,今晨匆匆移寓,未及面辞,专此道歉云云。汉英见了,不觉又惹疑团,拿着信质问国魂说:“你昨夜究竟与尤君怎样冲突?现在尤君已有信来给我,何必再为推饰。”

  国魂听仪芙写了信来,只当他信中已原原本本详细叙明,自己料不能隐瞒,只得也从实说了,却把美良等暗地进谗一节瞒过,只说自己因一时误会,错怪仪芙,不意他老羞成怒,就此迁出,教我也无能为力。汉英闻说,勃然变色说:“哥哥不该将妹子看得这般下贱。尤君同我出去游玩,本是好意,你岂能错怪着他。我不幸身为女子,连你也要欺侮我了,我如何还能做人。”说罢哭了。国魂打恭作揖,赔礼不迭。汉英益发撒娇撒痴,进去哭诉老母。老母也十分震怒,唤国魂进去,大大申斥了一顿,令他写信仍邀仪芙来家居住,以息妹子之愤,也免旁人说你对朋友没有义气。国魂讳讳连声。汉英自己也写了封回信,叙明哥哥出于误会,并无成心,劝他仍来同居,以释意见等情,封好交与国魂,令他附封寄给仪芙。国魂面子上虽然答应了,心中暗想:仪芙既走,若再写信教他回来,自己未免坍台不下。故而始终并未写信,连汉英那封信也藏在写字台抽屉中,没给发出。

  仪芙一怒离了谈家,自己独赁一所洋房,预备寿伯等搬出来仍旧同住,一面写了两封信,一封告诉寿伯,现已觅得大住宅,令他们快来。一封信给汉英道歉,不意信去多时,寿伯等既不前来,汉英处也无只字。仪芙细细一打听,知道寿伯等仍住在国魂家内,并无迁居之意,月与汉英时常同出游玩,方知自己上了他们的老当。但既已出来,势不能再到谈家,与汉英叙旧,也不找寿伯讲理,心中气愤,遂和一班狎友天天征逐花丛,狂嫖滥赌。不多几时,已弄得床头金尽,欠了房租,不能再住,只得又庆乔迁之喜,和包、宋、钟等同居。没开销便把衣服典质,境况愈穷困,愈把寿伯等衔恨切骨。那边汉英见信去后,仪芙不来,只当他蓄怒已深,不甘屈就,也就将这桩事丢在脑后。

  有一天偶然开他哥哥的写字桌抽屉,见自己给仪芙的那封信,原封未动的放在里头,顿悟仪芙消息不通的缘故,料他哥哥也未写信,一问果然,不觉十分大怒,又和国魂闹了一场,逼他当场写了封赔罪的信,由自己亲手发出。这时候仪芙已穷极无聊,接着此信,不禁一喜一忧。喜的是汉英还未忘他,忧的是自己几套新衣服已都上了质库,现在衣服破旧,如何再好去见汉英,因此忧闷万状。这就在遇见卫运同前一天的事。后来将包、宋、钟送进圈套,运同教他诱捕寿伯等人,他说须待领到赏钱,再作准备,并非醉心金钱,实因不得赏银,便不能赎当,敝衣袍,怎当得美目盼兮,故而直挨到此时,运同送了五十块钱来,他急急赎出新衣穿了,又买了许多送给汉英的礼物,才很欢喜向谈家而来。寿伯、美良原不知国魂写信的那回事,见仪芙又来,心中都很骇异。仪芙见了他们,本想大大骂他们一顿,再一想自己和运同等准备圈套,请他们入网,现在何犯着与这班将死之人闹什么意见。一念及此,满腔火气顿时无形消灭,笑着和他们拉手,各道契阔。又教人将他带来的东西,拿进去送给汉英。

  汉英听仪芙来了,也亲自出来和他相见。国魂留仪芙仍住他家,仪芙竭力辞谢。国魂又留他吃了晚饭,才放他归去。自此仪芙天天到谈家与众人同饭,一连数日,宿嫌尽释。仪芙又请众人和国魂兄妹同去看了几回夜戏,又邀他们坐了几趟汽车,见众人都不怀疑,心中暗暗得意。便写一封信教运同到他寓处相叙。运同见信就来,问他话儿怎样?那边吴主任已催我多次,若再不给他确实回音,可真要轧死我中间人了。仪芙笑道:“若无消息,我也不请你来了。现在事已成熟,日前我同他们坐了几趟汽车,他们并没疑心,而且都很高兴,这样便可袭用从前旧法,请你仍向吴主任借那部汽车一用,布置一如旧例,时候改在白天,因恐晚间他们就不肯坐汽车兜圈子。不过还有一层,最要紧的事,你须通知侦探一方面人留意,内中还有一个女子,她可不是党人,你们万不能难为她,必须派人好好护送她回家。至于对我,不妨仍用明捉暗放的法儿便了。”运同一一答应。仪芙送他走后,即至谈家对众人说:“前几天坐汽车都是车行中租的,坐一点钟便要算一点钟的钱,所以至多坐一两个钟头,坐得很不快意。明儿我向朋友借了一部汽车,不花钱坐他半天,你们各位赞成不赞成?”

  众人都拍手称好。仪芙又问汉英,汉英也很愿意。仪芙拖汉英在内,也有一层意思。因汉项英不肯去,临时众人中,一定有一两个托故不去的。若有汉英在内,他们就有别事,也肯丢了正经,随汉英同往,百发百中,屡试屡验。这回仪芙听汉英答应了,心中好生欢喜。次日饭后,运同果坐着汽车到仪芙寓处。仪芙出来,见开车的仍是前夜那人,仪芙微笑向他点了点头说:“少停你开车,不可一开就奔内地,必须先兜几个圈子,再慢慢的向西门走。因白天不比晚上,给他们起了疑,半路上一叫停,可就全功尽弃了。”开车的点头答应,运同将汽车交与仪芙之后,也即辞归,自去布置一初。仪芙坐汽车径到谈家,寿伯等四人与国魂兄妹等候已久,见仪芙来了,更无他话,一窝风的拥出来,先看汽车。美良见是部轿车,很有些不满意,摇头道:“坐汽车无非要在人前出出风头,坐这部轿车,风头出给谁看呢?”仪芙笑道:“你要出风头,何不坐到车顶上去。”

  众人大笑。仪芙请汉英坐在车厢正中,自己在她左旁坐下。美良看见,怎肯放松,急忙一脚跨上车,挨在汉英右旁坐了。寿伯、复汉、楚雄三人,也都钻进车厢,坐在汉英对面。国魂见车厢中坐了六人,已没空座,便和开车的并肩而坐。那汽车夫遵仪芙的意旨,先在大马路、四马路一带兜了几个圈子。仪芙又教他走静安寺、抄徐家汇,过法大马路,直达外滩,兜一个更大的圈子。车夫会意,加足速率,向泥城桥开去。走不到一半路,国魂因坐在外面,车行过快,迎面风吹得身上很冷,便教车夫不必再向落荒处走开,回头仍到大马路四马路去兜圈子。车夫不敢违背,只得开回来,又在大马路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看钟上已交三点一刻。他出发时,吴星干本约三点钟到西门接头,因恐去得太迟,误了钟点,受星干责罚,故也不及听坐车人吩咐,开车过四马路到跑马厅沿浜,在先他汽车到此,回回弯北向大马路去。这回他发车向南,车厢中六人说笑正欢,并未留意。国魂坐在外面,看得十分真切,问汽车夫何往?汽车夫不答,开车直奔法界。国魂大怒,喝令掉头。汽车夫只当没有听见,反把机器拨快了些,瞬息已过西新桥。国魂知道过去不多路便是中国地界,不觉吃了一惊,暗想这汽车夫形迹很是可疑,莫被他载入华界,落入圈套,遂也顾不得危险,伸手便抢汽车的启闭机关。汽车夫死命把住,不肯松手。

  这时候车已开到法大马路口,刚巧西面来了一部电车。车夫和国魂只顾争执,站岗巡捕举手示号,也没有瞧见,一路直放过去,恰和电车拦腰相撞,轰通豁朗一阵响,电车玻璃窗震碎了几块,汽车头也缩短半尺有余,机器损坏,不能再走。汽车夫被震,跌出车外,头破血淋,卧地不起,国魂坐垫比车夫略低,虽未跌出,头面等处,已被碎玻璃击破数处,血流满襟,车厢中六人受此一震,也都跌作一团。美良趁势抱住汉英,汉英吓得目定口呆,做声不得。仪芙、寿伯都下车观看。寿伯问国魂可曾受伤?仪芙却先要紧看汽车夫的伤势,见他跌闷在地,不醒人事,心中好生着急。因这车夫和汽车,是向吴主任借来,并由运同亲手交给他的,现在出了这个乱子,虽误在汽车夫自不小心,但事既损坏,不能再将他们诱入华界,今天的计划完全失败,非但捉不到乱党,还不免损车伤人,少停见了运同,作何交代?更有何面目去向吴主任复命?一念及此,懊悔无及。又见寿伯、楚雄二人,已将国魂扶下车来,汉英等都向慰问,自己不能不装作假惺惺模样,上前问他伤势如何?

  幸得国魂受的都是皮伤,尚无大碍。汉英盘问他怎样遇险?国魂绝口不提汽车夫强欲开车往南的话,只说不知他怎样开车不慎,演出此祸。仪芙以为国魂还未识破他的奸计,心中暗喜。这时候汽车旁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站岗巡捕也上前干预,要将国魂、汽车夫二人一并送院医治。国魂因受的微伤,不愿进医院疗治,自己和汉英等雇几乘黄包车坐了,先行回家。仪芙因车夫昏迷不醒,自己是来头人,须得随着巡捕至捕房中回话,并帮同将受伤人车往医院,故而不能和他们同走。国魂回到家中,幸亏他妹子汉英,光复时曾在红十字会尽过义务,善于疗伤手术,即替他哥哥洗涤伤口,敷药定当。国魂方将刚才汽车夫一番情形告诉大众,众人听了都吃一惊说:“不道还有这等事,但不知这汽车夫强欲往南,究为何故?”

  国魂摇头道:“谁晓得呢?你们想想内中可有什么原故?”众人还未开口,汉英紧敛双眉道:“莫非那车夫是政府的间谍吗?”国魂不言,众人也不做声。汉英又道:“难道尤君也是政府的间谍么?”众人仍各默然。汉英勃然大怒,连骂尤君可恶,我们还当他是同志,不料他是一个诡谲小人,阴谋诡计,意图陷害我们,岂不可恨。国魂慌忙对她摇手道:“你不可这样暴躁。尤君究竟是否有心,那汽车夫也究竟有无恶意,我们还未能证实,岂可就此错怪着他。不过现在既然出了这种事,我们就该加倍留意,无论他是不是政府间谍,我们自己须要着意提防,对于尤君,暂时不能露出疑忌他的形迹,暗中考察他举动是否有异,如果属实,再同他绝交不迟。万一你所料不实,此时和他闹了,将来便没转圜余地,岂不大误。我从前曾因鲁莽,受过你的埋怨,这回不敢不慎重些了。”

  汉英闻言,想起前事,脸一红跑进里面去了。国魂再和众人开讲道:“仪芙这人,近日的举动,着实有些儿可疑。日前我写信与他,他置之不答。那天忽然不召自来,从此便没一天不到。至今演出这场把戏,莫非他当真受了侦探的运动,有心给圈套我们钻?常言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仪芙为人,平日就不十分正派。现在他既蓄意图我,我们务必设法抵制他才好。”美良厉声道:“何必抵制,这班衣冠禽兽,依我主意,爽爽快快早些儿和他绝交就是。”寿伯摇头道:“此法不妥,就使要决裂,也不能出之太骤,恐他结怨愈深,更下毒手。依我愚见,还是当他鬼神般敬而远之,方为上策。”

  众人深以为然。美良却执定立刻绝交,相持不下。国魂也不得一定主意。聚讼多时,忽闻推门声响,却是仪芙来了。众人都各住口,仪芙一见国魂,又问他伤势如何?国魂答道无妨。仪芙笑着坐下道:“说也可笑,今天这个乱子,可真出得冤枉。因那肇事的汽车夫,还是替工,并非本身,那本身恰巧今天告假回乡去了,雇这人去代,不意他毛手毛脚,惹出这场大祸。不但汽车受损,他自己据医生说伤在内部,七天内若无变动还好,不然只恐有性命之忧。若使那本身开车,决不致有此祸事了。”说罢众人都不接口。仪芙觉得很没意思,又问寿伯道:“你们适才可曾受惊?”我被他两部车一撞,惊吓可吃得不小呢。”寿伯冷冷的答道:“你吃惊,自然我们也吃惊了。”仪芙听说,对他脸上看了一看,又见众人都热气换冷气似的,呆坐四隅。有几个举目望天,有几个低头看地,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仪芙知心有异,见汉英不在旁边,便问国魂:“令妹哪里去了?”

  国魂回说几分钟前她还在这里,此时不知往哪里去了。仪芙无言,告辞出来,满心疑惑。暗想国魂等决不致疑心我暗算他们。大约因我邀他们出去,受了惊吓,因此怀恨。不过我既存心将他们送入侦探手中,他们便是我生财之道,我也顾不得怀恨不怀恨,必须设法达到目的才罢。仪芙一路走着,又想起今天功败垂成,汽车现留在捕房中,必须罚款,并赔偿电车公司的损失,方能领得回来。那车夫受伤很重,恐有性命之忧。运同处还不曾前去送信,料他们此时犹张着罗网等候拿人。意欲自己去报一个信呢,又恐被吴主任见怪,有失颜面,只可回转家中,等运同自来寻他,再作区处。不意运同已早候在他家门首,见了他,迎上前抱怨他失约,说:“我为你很受吴主任的申斥。你究竟干的甚事?汽车现在那里?”

  仪芙道:“一言难荆”一面引运同上楼,开了房门,请他里面坐定,细把刚才一片情形告诉他知道,并说这是那汽车夫的疏忽,非我之过。我想这里转一转,就到你那里报信,不意你倒先寻我来了。运同闻言,大惊失色道:“这便如何是好?吴主任现还等着捉人,教我拿什么东西回去交代?”仪芙道:“那也没法,他们业已回家,我也势不能再拖他们出来,只可待下回有机可乘,再作道理了。”运同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道:“你可以和我同去见吴主任吗?”仪芙知道去时必无好面目,很不愿意跟他去,自讨没趣,摇摇头道:“拜烦你替我回复一声吴主任,说我此番虽然失败,日后决不辱命。今儿我实因身子累得很乏,恕不能陪你同去了。”运同无奈,一个人回转侦探部,据实复命,预料星干得知,必然暴跳如雷,痛骂他办事不力,自己要吃饭,只可挨他一顿臭骂。不意星干闻报,半晌无言,呆呆出神了一会方说:“既如此也是我们运气不佳,惟有隔几天再候机会。想必你奔来奔去也累乏了,今天早些回去休息罢。”

  运同闻言,颇出意外,心中暗暗纳罕。回家想了一夜,终不明白主任有何用意。次日,星干又派人把运同唤往侦探部,给他一包物件,密授机宜,教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务须秘密,不可泄漏。运同领命,携着包裹,径往找寻仪芙。见面后即将星干授他的密计,一字不易,转授了仪芙,并将包裹郑重其事的交他收藏。仪芙打开包裹,检点一过,颇为满意,应允运同即日依计行事,当夜便可下手。运同大喜,催仪芙同走。仪芙又将从前包、宋、钟三人遗下的衣服检出数件,将包裹加大,挟在肘下,和运同一同出来。两个人谈谈说说,一路步行到国魂家门首,运同探怀取出日记簿,将门牌号码抄上,教仪芙不可误事,自己在某处茶馆中等他回音。仪芙答应着叩门进内,寿伯等见了他,仍落落不甚理会。仪芙却并不把他们的冷淡放在心上,依然一团高兴,将包裹丢在桌子上嚷道:“笑话笑话,昨夜我家险些儿遭贼偷。一个贼已将房门撬开,恰被我起身小溲看见,一声吆喝,他才逃之夭夭。可笑二房东一家数口,都和死人一般。那毛贼在他房门口经过两回,他们始终没听得声息。幸亏我一嚷,不然准得失些东西。他们这般疏忽,可把我坏吓了,刻刻担心,不敢将东西藏在那边,恐被窃贼偷去。幸亏我也没甚贵重的物件,这包衣裳,请曾君替我放在衣箱中寄存几天,待我搬了场再拿回去。寿伯本欲拒却,又恐仪芙因此怀恨。心想他只将衣包寄在我这里,比不得邀我出去游玩,料无妨碍,因道:“寄存可以,不过你这包裹又没封锁,散放在我这里,教谁替你担负责任。”

  仪芙笑道:“那有何妨。朋友知己,谁信不了谁,还要什么封锁。”寿伯正色道:“封锁虽不封锁,暗记你也须做一个,彼此明来明往,免得后论。如若含含糊糊,我只可推却不受了。”仪芙笑道:“好认真。”一面将缚包裹的带解开,交叉十字式系了,打了一个双扣,笑说:“这就是我的暗记,你也可以放心了。”寿伯不言,从床底下拖出衣箱,开了锁,将衣包塞入,重复锁上,推回原处。仪芙看罢,心中暗喜。推说我还有别事,去去再来。众人都不理会,仪芙大踏步出来,自向茶馆中找寻运同去了。这边美良待仪芙去后,方对寿伯道:“他又拿什么东西来寄在你这里?何不打开来大家看看?”寿伯摇头道:“你也太多事了,适才你没听得他说是衣裳么,况他包裹上又做着暗记,何必再开他观看,惹他疑心。”

  美良道:“他那暗记,不是一个双扣么?这种结谁扣不来,我们务必看看他包裹内藏的什么珍宝,也许有那话儿的表记。”说着向复汉等努努嘴。复汉等也都赞成,教寿伯开看。寿伯本不愿意,此时听了美良表记一句话,不知怎的,忽发好奇之心,便教楚雄在门口把风,休被仪芙进来撞见,自己拖出衣箱,重复开锁,将包裹取出,美良接来放在台上,解开带子,见包里面上是些棉夹袍褂,中间还有个小小蓝手巾包,拿上手很为沉重,美良打开一看,大叫表记来了。众人都把头颈伸长着观看,却见小包中有三四副银手镯,五六根镀金压发,还有一只玉钏。众人见了都很诧异说:“这不像那人之物,很像是乡下妇女的首饰,不知仪芙从哪里得来,珍藏至今。”美良颠头播脑道:“这还有甚疑义,那厮平日品行不端,谁不知道,一定是他在家乡时相好妇女送他之物。”

  话犹未毕,复汉又在包裹底下寻出两件女衫,都是很阔的镶滚,又长又大,近时已不多见。众人看了,更信美良的话儿不错。再翻下去,只有一柄手枪,数十颗子弹,其余都是些旧衣服,并无一件值钱之物。寿伯看罢呕气道:“这些东西丢在垃圾桶中也没人要,还值得郑重其事的寄在人家衣箱里呢。”正言时,房门口闯进一人,众人冷不防都吃一怔,因房门口本有楚雄把守,不意楚雄在美良发现银饰时也挤进来观看,此时还未回防,有人进来,并未留意。幸得来者不是仪芙,却是国魂。国魂见他们聚在一堆,问他们瞧什么?美良对他招招手说:“你快来看,仪芙寄在这里的好东西。”又将首饰衣服一件件指给国魂观看,口中还带着浪谑。众人听了,都笑不可仰。国魂斗的想起一件事来,问寿伯他这些东西拿来有多少时候了?寿伯道:“才拿来不多一会。他说昨夜家中失窃,故而寄存我处。”

  国魂又问他从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你们曾否见他藏有这种物件?”寿伯道:“那却不能仔细,因各人有各人的衣箱,哪一个去管他箱中藏的是何物件呢。”国魂叫声不好,“你们休得上了仪芙的当,他也不是痴人,岂肯将情人送他的物件轻易交代你们,只恐还有别种作用。况他既说自己的衣裳,为何平时他爱穿西装,包裹中尽是中国袍褂,而且太长大了,不像他自己之物。还有手枪子弹,乃是犯禁的东西。他既怕贼窃,便该留着防身,送来何故?此中未免不合情理,莫要他昨儿一计不行,今天又使第二种计划来害人,这却不可不防的。”寿伯被他一句话提醒,也觉得仪芙的举动,大是可疑,心中颇为害怕,对国魂道:“可惜你适才不在这里,我却没料到这一着。现在我已将他的包裹收下,如何是好?”

  国魂想了一想道:“不妨事,幸亏发觉得早,你们若不开看,糊里糊涂的放在箱内,可就坏了。此时不如把来丢在对弄空屋中,横竖那边也是我们自家的产业,钥匙都在这里,锁着门料不致遗失,万一所料不实,仪芙来要时,可说因箱中堆放不下,故而藏在那边。只消不散失他的东西,料他也不能和你为难。就使失了什么,好在我们大家都看见了,几件东西,值不了多少钱,就赔偿他何妨。”寿伯听说,点头称是,仍教美良照原式包好,交叉十字系上带,打了个双扣,交给国魂,拿钥匙锁在空屋里面,众人方得定心,都猜度不出仪芙送这包裹来怎样害人。楚雄神经最敏,第一个开口说:“我明白了,一定那柄手枪内装有自动机关,到了三更半夜,机关发作,这管枪能自己跑出箱来,一个个将我们打死。曾见一部外国小说中有这段故事。仪芙看书最多,或者被他研究出书中奥窍,做而行之,也未可知。”

  众人都笑他说梦话,楚雄自以为所料一定不虚,你们晚间静听空屋中枪声罢,彼此纷纷议论,到上火时分,独不见有甚意外举动。仪芙也不再来,寿伯以为国魂杯弓蛇形,自惹疑障,寄存物件,原是极平常的事,岂有什么恶意,便是众人也渐将这件事忘怀。谈家仆妇开出晚饭,美良知道寿伯新买了瓶三星白兰地,教他倒一杯出来,大家轮流呷呷。寿伯初还不允,经不起众人相强,只得拿出酒瓶,斟上一浅杯,自己先呷一口,递给美良,彼此轮流呷着。才呷得一圈,就听得外间有人叩大门声响。美良说:“一定是仪芙来了,我们四个人只有一杯酒,莫让他进来擘了蟹脚去。”吩咐娘姨出去开门,若是尤先生,可告诉他我们同你家少爷都出去了,教他明儿来罢。”娘姨答应着出去开门,众人依旧传杯欢饮。忽闻一阵脚步声,娘姨引进四五个人来。为首两个乃是外国人,娘姨手指着众人道:“这便是曾、李、胡、吴四位先生。”

  那两个外国人听了,对他四个人浑身上下打量一番,露出迟疑不决的模样,回头对他同来的三个中一个短小精悍的说道:“可就是这四个人吗?”那人口操着北音答道:“正是。”外国人闻言,便向寿伯等挥手,令他们站出来。寿伯等不知就里,不敢不依,一同离席,外国人教他们站立一旁。又向同来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蓦地从身畔取出两副手铐。外国人从旁帮忙,将四人锁作两串。不但四人吃惊,连娘姨也大惊失色,意欲奔进去向国魂报信,被一个外国人挡住门口,不许她跑开。教一人守着寿伯等四人,其余三个便翻箱倒箧,大肆搜寻。有几只加锁的衣箱,也向他们要出钥匙。一一开看。寿伯此时,已知是仪芙包裹的作用。美良等也都明白,深幸国魂见机,先事预防,不然被他们将这包东西搜去,不知还有什么重要关节,故他们起初虽不免有些恐惧,这时反觉泰然,看这班人东寻西搜,外国人只顾摇头。那操北音的人,却十分着急。这外国人讲得好一口中国话,对他说道:“这里没有凭据,你别要弄错了。”

  那人争辩道:“决不会错,一定在一只衣箱里。”外国人令他自己搜寻,他逐一寻过,也没有寻出什么,急得满头是汗,说也许移到屋主人的房中去了。外国人笑道:“现在由你,寻不到再和你讲话。”当下便教娘姨引路,和那人同到里面国魂房中。国魂此时恰在上房和他娘同妹子一起晚膳,房中无人,尽他们大搜特搜。搜索多时,仍无所得。那人意欲上楼寻觅,外国人不依道:“我们只奉命逮捕姓曾的等四人,没奉到搜寻姓谈的住屋的命令。在此寻觅,已不免违法,焉能再搜别处。”那人无奈,只得重回外房。恰巧国魂楼上吃罢饭,还不知下面闹出了事,兴匆匆的奔下楼来,想和寿伯等讲话。一跨进房门,就被他们扣住,国魂不知所以,又见寿伯等四人都上着手铐,益发吃惊不小,两眼呆望着他们,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寿伯恐他误会,意欲将头里情形告诉他知道,才一开口,就被外国人喝住,教他不许做声。寿伯不敢多言,两个外国人互相商议了一会,也不再搜别处,就押着他五人一同出来,门口还几个巡捕把守着。外国人派两名华捕留下守门,其余簇拥着五人向巡捕房而去。这边娘姨飞报上楼。谈老太太得知,惊得几乎发昏。汉英也不知他兄长和寿伯等被捕究为何故,因国魂没有把仪芙寄衣包这件事向他妹子谈起,故而全不知道,还疑是从前党案嫌疑,政府行文捕房拿他的,明知凶多吉少,心中好不担忧。又因老母只有他哥哥一个儿子,若知他因反对政府被捕,深恐老人家急坏了身子。自己心内虽然着急,口中还不住安慰老母不必忧愁,说大约曾君等在外间惹了什么祸,带哥哥前去做见证,决不妨碍的。谈老太太听说,不禁老泪双抛道:“都是你哥哥平时忒爱交朋友的不好,不然在家念念书,也不致受人牵累了。姓曾的这班人,究竟是什么好朋友,成年的养在家里,请他们吃饱了饭不算,还要闯出祸来,累及我儿。往日我劝他不必胡乱招人来家,他不肯听我的话,现在当真闹出乱子来了。他六岁丧父,我将他拖到成人长大,也很不容易。倘有三长两短,教我还有甚么心绪再生人世。”说罢大哭。汉英也禁不住流泪道:“母亲休得悲伤,哥哥平日待人和气,外间没有冤家,此去决无妨碍,让女儿亲自到巡捕房去探听消息便了。”

  老太太含泪命她须要小心,不可造次。汉英诺诺连声,回房换了衣裙,下楼出门。不意门口有两个巡捕把守,不让她出去。汉英好生着急,又不敢将此事告诉老母。只可躲在楼下,不敢上去。走到厨房中,恰巧厨子和娘姨议论着这件事,见她来了,顿时住口不言。汉英见了他们,心生一计,悄向厨子说:“适才我出去,门口巡捕不放我走,你可提一把铅壶,充作泡水出去,料巡捕不致阻挡,到了外面,你可把铅壶寄在别处,往巡捕房去打听打听,少爷和曾先生等究为什么事被捉的,赶快回来告诉我知道,不可有误。”厨子领命,拿把铅壶出去。汉英便在国魂卧房中等候回音。厨子走到门口,巡捕又上前拦阻。厨子说我去泡水,马上就要回来,为何不放我走路。巡捕回言,我们奉命守在这儿,不许有人出入,岂能放你出门,厨子笑道:“我去泡水,乃为冲茶之用,里面茶水一滴都没有了。照这样子,岂不要把我们一家人活活渴死么!既然你认真办公,我也不愿意妨碍你的公事,横竖老虎灶离此不远,请你替我去泡一壶水,我在这里代你守门,岂不两便。”

  巡捕听说,不觉笑了,让开一条路,喝声滚罢,厨子大笑着出来。转了一个弯,将铅壶丢在一家熟识的小店内,奔到巡捕房门首,探头望了一望,见里面静悄悄的,一些看不出什么动静。意欲走到里面去问问,又觉有些胆怯,深恐走了进去,就走不出来。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被一个门岗巡捕瞥见,喝问做什么?厨子硬着头皮上前,对他拱了拱手,又不敢开口就向他打听主人的事,想另找一句话头,一时竟无话可说,呐呐半晌,始说:“对不起,请问一声,这里可是巡捕房吗?”那巡捕听说哈哈笑将起来道:“你这人莫非是个瞎子,这里是巡捕房,谁不知道,还用得着问信吗?”

  厨子说了这句话,也自觉好笑。又道:“多谢多谢,再请问一声,适才有个姓谈的和姓曾的五个人,被外国人捉进来,现在怎样了?”这巡捕闻言,对他面上端详了一会,正色道:“有的,这是一桩盗案,由外县移文来提,现都押在里面,你问他则甚,莫非你是他们的同党么?”厨子闻言,吃了一惊。又见巡捕面色严厉,深恐连累自己,不敢再说,只得掉转头飞跑回去复命。正是:惹起风波殊险恶,探来消息更离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回泄机关弄巧反拙访消息因爱成仇

  厨子自出门到回来,并未耽搁多少时候,汉英在家已等得很不耐烦。见了他,问他为何一去多时?厨子回言,我双脚并未停留,大约小姐因等人心焦,所以觉得时候多了。汉英又问你到巡捕房,可曾看见少爷?厨子摇头道:“难得很。莫说见少爷了,连门都走不进呢!”汉英惊问所以,厨子便把和门岗巡捕对答的话,一一向汉英说了。汉英闻言,暗暗吃惊。心想寿伯等都是哥哥同学,自日本游学回来,向住上海,光复后同入军政府办事,并未到过别处。而且都是良家子弟,见政治不良,意图革新,或者有之,至于偷盗抢劫之举,料他们未必肯降格出此,缘何有外省移文来提这句话呢。想必厨子蠢材,头脑不清,胡缠错了,这件事只有自己出去打听,方能明白。怎奈巡捕不放人出门,教人有法无使处。不过今天已在昏夜,出去也未必有甚法想,还是待明日天明,再作道理便了。主意既定,即命厨子退去。自己走到楼上,见了老母,诈说已出去打听过了,乃是件极小之事,哥哥暂留捕房,明日必能回来,望母亲不必耽忧。老太太听了,那里放心得下。母女二人,整整的愁了一夜。

  次日清晨,汉英起身,往门口看看,仍有两个巡捕守着,不过已换了班,不是昨夜二人。这二人的相貌,也比昨夜两个和善。见了她面上都带着笑容,毫不像有恶意。汉英原不比娇羞怕见男客的女子,大胆上前,问他们道:“你们二位奉着谁的命令守在这里?为何不放我们进出?”一个巡捕笑答道:“我们奉的自然是外国人的命令,也不是不放你们进出。因你这里窝藏强盗,昨夜搜索未周,没找到完全证据,所以派我们守在这里,不许屋中人私运物件出去,以备日后重搜。倘有形迹可疑的人前来,也须逮捕。你们如若光身出去,自然无妨。”汉英听他说出窝藏强盗四字,不觉又吃了惊。暗想这句话缘何与厨子所说的相同,莫非寿伯等当真作过强盗吗?不如向巡捕问问,或能知道端的。便问:“你说什么窝藏强盗,这强盗叫甚名字?因何破案?你可以告诉我听听吗?”巡捕诧异道:“你难道还不知道,莫非你不是这屋子里的人么?”汉英道:“是虽是的,不过我们只知这屋中都是安分良民,强盗从何而来,我们却不能知道?所以请你仔细告诉我们听听。”

  那一个巡捕摇头道:“昨夜恰值我落差在外,只晓得大略情形,若问仔细,须问那一位,他昨夜正在写字间当值呢。”还有一个巡捕笑道:“适才我没告诉你吗,你倒把这好差使荐给我了。我请问这位大小姐,是不是姓谈,昨夜带进去有个姓谈的,是你何人?”汉英回说:“是我哥哥。”巡捕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件事幸亏你们住在租界上,有外国人保护。不然你哥哥和还有那四个人,准得送命。但现在性命能否保全,还未可预料。如若那边交得出完全证据,我们外国人虽欲帮忙,也无能为力。因耽搁你家的那四个人,从前曾在清江浦地方,和王大肚子、陆老窝子抢劫典铺杀人放火,王陆二人已在当地拿获正法,他四人逃来上海,久缉未获。昨儿有一个当初和他们一同犯劫的小喽,名唤贾见正,在南市被侦探拿住,供出这四人住在你家,据说还有贼物藏着,所以行文捕房,会同外国包打听前来捉拿。昨夜拿到巡捕房,依内地来探的主意,当时使欲带回去转解清江浦归案讯办。我们外国人因没搜到贼证,而且那边也只有一纸公文,并无别样证据,恐有别情,未肯答应,要他们将贾见正解来审问明白,始允引渡,现押在巡捕房中。你哥哥虽非同党,却是窝藏,不免有罪。为今之计,惟有请一个有名的外国律师,解公堂这天,前往辩护,或可减轻罪名。若能不引渡内地,就可保得住性命了。”

  汉英闻言,吃惊非小,知道巡捕之言,必非虚话。但寿伯等也决不致做强盗,内中必有别情。当时也不再和巡捕多说,向他道了声谢,回转里面,心中自忖,这件事还是告诉娘的好呢?还是不告诉她的好?告诉了她,恐她年高人急坏身子。如若不告诉她,又恐她日后知道,抱怨自己蒙蔽。想到后来,决意宁使自己日后受老太太的埋怨,不愿此时口快告诉了她,令她耽忧。现在哥哥被禁捕房,无论这件事是不是被人陷害,依那巡捕之言,请一个律师,,代为辩护,虽然多花几百块钱,纵使无功,也决不致有过。好一个刚决有为的谈汉英,她想到这里,并不犹豫,立即更换衣服,出来找寻律师。她自己英文程度,本来很高,也不用翻译传话,自和律师当面谈判。律师因未究案由,须得盘问国魂的口供,故与汉英同赴捕房,先和头捕接洽过了,又在押所中提出国魂。国魂身子虽然被押,心中并不惧怕。见了汉英,反安慰她,教她和老母不必忧愁,普天之下,逃不过一个理字,虚则虚实则实,诬我们读书人为盗,谁能相信。我知道内地侦探,因我们都是民党中人,贪功图赏,意欲将我们卖与政府。又因我们身在租界,无法逮捕,才生出诬良为盗的法儿,想蒙蔽捕房,当作盗案办理,允许他们引渡,说什么转解清江浦归案。只消一到内地,就可由他们做主了。他们用计虽狡,无奈我等喉舌尚存,岂不能当堂揭破,何足惧哉。”

  捕头听了,喝他不许多言。律师略略向国魂盘问了几句话,因案中着重曾寿伯等四人,又请捕头将他四人提出。国魂知道汉英已替他聘请律师,心中甚喜,又央律师也替寿伯等四人代表辩护。律师应允,因须一个个问话,故在捕房中耽搁了不少时候。问罢出来,汉英自回家内。见守门巡捕正向一个探望的人盘问来历,那人见了汉英,忙说女士回来了,为何你家用巡捕守着门,不容我进内?汉英见这人便是仪芙,想起那天汽车肇祸一节,心中颇为怀恨,意欲不去睬他。猛一想适才哥哥说诬良为盗,是内地侦探意图拘捕民党的狡计,那天汽车也有侦探暗算的嫌疑,汽车是他借的,而且他从前也和寿伯等一处办事,为何昨儿内地移文捉人,偏偏不列他的名字,前后都有可疑,别是他一个人捣的鬼么?幸他正在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我不免用计探出他的口气。如果是他作祟,我便可将此言告诉律师,也容易开脱我哥哥和寿伯等罪名了。心中想着,面上赔笑说:“原来是尤君,里面请坐。”

  巡捕见他和汉英招呼了,遂也不再拦阻。两人同到里面,仪芙问他令兄那里去了?汉英实说道:“哥哥昨儿不知为了何事,给巡捕连夜捉进去了。”仪芙闻言假作失惊道:“怎说?还有寿伯等呢?”汉英道:“何消说得,自然也一同捉进去了。”仪芙听了连称奇怪,口中说着,两足直向寿伯等卧房而去。汉英随他进内,仪芙第一眼先看寿伯床底下那只皮箱。回头见汉英随着他,不敢动手开看。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对汉英说:“这件事真是奇怪,你可晓得巡捕房因何来捉他们的?”汉英摇头道:“我如何知道。适才我往巡捕房打听,据说为盗案牵累。试想你和我哥哥多年共事,可曾见他作过强盗没有?这句话说来叫小孩子也不肯相信的。”仪芙摇着头,连说奇怪。又道:“你在捕房中可听得他们说有贼证么?”汉英正色道:“既不为盗,何来贼证,尤君此言从何说起?”仪芙脸一红道:“女士不可误会我的意思。捕房中既未搜获贼证,足见你哥哥等都是无罪之人,我们也可辩驳,要求捕房释放他们出来了。”

  汉英叹息道:“究竟我是女流,见了外国人,已觉害怕,哪里还敢辩驳。可怜我只有一个哥哥。又没第二个亲热些的人儿,可以代我出力。也是我自己眼界过高的不好,当年学堂里有个姓王的教员,向我求婚,我没有答应,不然此时倒也可以作个帮手了。”说罢粉颈低垂,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儿。仪芙见了,颇为不忍,柔声道:“女士何必伤感,令兄素来安分,料想内中必有别情,或被寿伯等所累,我尤某对于寿伯等四人,虽不能担保,但令兄一人,我却可以勉尽微力,保他无事,不知女士可用得着我效劳?只恐女士当我外人看待,用我不着罢了。”汉英听罢,举目看仪芙面上,颇露激昂慷慨之色,暗想适才我只含糊告诉他盗案二字,并未说寿伯等被人扳出抢劫,我兄窝藏,缘何他倒知道我兄为寿伯等连累,这句话便是个大大破绽。况他又不在捕房办事,焉能独力担保我哥哥无罪,显见内中有弊。因此更不肯放松,眼望着仪芙娇声说:“尤君此话当真吗?”仪芙笑道:“我岂敢欺骗女士,但不知女士可肯当我自己人看待?”

  汉英听说,粉面上顿时涨得绯红,忍怒强笑道:“那有何难,不过你须答应我一件事,限你今天调查明白,究竟我哥哥因何被捉,此中有何作用,将什么法儿为他开脱,查得明白,也可显显你的能干,那里你向我说什么,我就无不答应了。”仪芙好生得意,呵呵笑道:“这件事不须调查,我已略知一二。因你哥哥从前与我闹过意见,外间一班人还没知道我同他业已讲和,所以常有风声吹进我耳朵里来。他昨儿被捉,面子上虽说盗案,其实都是侦探使的瞒天过海之计。因租界上协缉盗案,最为容易,若能人贼并获,便可马上引渡。寿伯等都是政府通缉的党人,若将通缉文到租界上协捕,外国人便要认作国事犯,不免多方留难,故而改变方针,诬他们为盗,以便立刻引渡,幸亏证据不足,还在捕房押着。不过一个人既为侦探所注目,便仿佛害传染病的人,微生虫充满血管,万难幸免,好在他们只注重着寿伯等四人,将你哥哥作个陪客,罪名还比他四人轻些,所以我可以担保你哥哥决无大碍。只消将寿伯等四人丢开,请一个得力的律师,专为你哥哥辩护,说他幼时曾与寿伯等同学,后来天各一方,不晓得他们为非作歹,误留他们住在家里,不知不罪,认些罚款,便可了事。女士以为如何?”

  汉英听了他这一片话,宛如他自己将设计陷害寿伯等的狡谋,亲口招认,不觉气愤填胸忍无可忍,陡然敛住笑容,桃花面上,满罩冰霜,戟手指着仪芙骂道:“姓尤的,你这衣冠禽兽,还要装甚么假面目哄人。我晓得私通侦探,诬良为盗,都是你一个人的狡计。前天故意教汽车开往华界,也是你的阴谋。天幸半路中出了乱子,未能遂你之意。你一计不成,又施二计。现在你又欲妄想于我,代我划策,出尔反尔,禽兽不如。老实对你说,我谈汉英早和姓王的有了婚约,你休得做梦。就是我不和他订婚,也不能嫁你这个畜类。明儿我就将你适才一片话,告诉公堂上,教他们知道你们这班当侦探的人一味害人,不顾天良的辣手段,以后不再受你们之愚,看你们再有什么新法儿想出来。”说罢,怒气勃勃。仪芙听话头不对,不等她说完,已一溜烟逃走出来,心中好生后悔,不该说话太直,被她听出破绽。见了运同,也不敢提起此事。只说谈家门口有巡捕守着,不能进去一看贼物是否还在箱内。运同也无可奈何。这边汉英也将仪芙漏泄的口风,告诉律师。律师怪他不该当场喝破,任他脱身逃走。理应哄他到我写字间内,将他口供录下,日后便可依着这条线索辩护。如今他既自知机关败露,暂时决不敢出面。明日上堂,便不能将他之言当作侦探诬害的凭据,岂不可惜。汉英后悔无及。其实做律师的,都和医生一般,天然有种吓人手段。无论事轻事重,在当事人面前,必须说得加倍郑重以便从优索酬。这律师口中虽说仪芙之言无用,心内却把这句话当作驳案主脑。第二天上公堂,先向问官发表说:“被告等都是民党要人,请堂上注意。近来官家侦探,对于民党中人,每用种种狡计,诱捕图赏。这种事在英法租界,已发现多次,敢请堂上对于原告见证,格外留意。”

  那原告见证,便是前文所说南市破获的盗伙贾见证,身穿长衣,剃得很光的头,双手虽被铐着,面上时露笑容,对着押他来的侦探,不住挤眉弄眼,仿佛所犯的罪,不在他自己身上一般。此时听了律师的话,不知怎的忽然面色改变。就是堂上中西二官,也颇有所触,遂命寿伯等五人一字排开,令贾见正逐一指认。贾见正闻言,吓得面如土色,眼望着押他的侦探发呆。那侦探也面红耳赤,连向贾见正使眼色,令他快认。见正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指着国魂说:“这人便是曾寿伯。”

  寿伯听了,忍不住好笑。堂上令见正再认,见正又把寿伯指为复汉。美良、楚雄都没认错,因供单上只有寿伯等四人,国魂并不在内。复汉站在最后,见正挨次认去,把复汉当作国魂,便宜他没被拖进。堂上见此情形,已有几分明白。再研究原告供辞,也颇有矛盾之处。再看被告等四人,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不像杀人放火的强盗,又经律师反复辩驳,愈显得被告都是正当政党,确被侦探贪功诬害,图谋引渡,欺蒙当道。问官颇为震怒,陪审领事更愤不可当,便欲判将中国侦探和贾见正二人收押西牢,治以应得之罪。倒是会审官因那侦探虽然可恶,究竟算是政府用人,若在租界上治罪,办一个侦探事小,有损中国国体事大,所以极力和西官争回,将侦探贾见正二人押往内地军署,自行惩办。寿伯等一干人,当堂开释。

  国魂回家,汉英将仪芙曾来歪缠,吐露口风各节,对他说知。国魂等益信此番风波,果然不出所料,确系仪芙一个人从中作祟,很叹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决不能再当他朋友。幸亏仪芙也颇知趣,就此不再出现。租界当道,虽将此案办得颇快人心,犹恐界内真有盗匪匿迹,不免被内地侦探藉口,因此严饬各捕房选派探捕,每夜往各旅馆客栈检查,如有形迹可疑的人,混迹其间,准其盘问来历,随时拘捕。包探徐阿珊,也奉了上官之命,在四马路一带旅馆中调查。有一天他查到一家中等旅馆,先翻他们循环簿,见本日新到的寓客,内中有个吴君夫妇,旁边加注一行小字道:其妇某国人。阿珊见了,颇为动疑,心想中国人既能娶某国妇女,必是富人,富人又何必住这中等旅馆,其人行迹,未免可疑。当下看他住的是五十三号房间,随命茶房带领他往五十三号一看。阿珊见了这个吴君,不觉破口称奇。原来此人非别,便是从前相与倪俊人姨太太案发逋逃海外的新剧家吴美士,还带着一个东洋妇人,美士见了阿珊,也不觉呆呆一怔,暗说不好,此人乃是俊人的心腹,怎么我吴美士倒运到这般地步,今儿第一天归国,劈头第一个熟人,便遇这个冤家。若被他重翻旧案,带我去见俊人,岂不是自投罗网。此时也顾不得有茶房人等在旁,只可难为他两个膝盖,一弯腿跪在地下,说:“徐伯伯多时不见了,我向你请个安,万望你不可告诉倪老爷,说我已回上海。实因我在东洋,已是吃尽当光,连下处钱都化不起,所以溜回来的。不然,我决不敢自投罗网,到这里来寻死的。你老伯伯素来宽宏大度,决不计较我小人过失,请你把从前那件事揭过,只当没有这句话。自今以后,我还得求你老伯伯照应照应。今儿我先给你叩两个头罢。”说时连连叩首,倒把阿珊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慌忙将他拉起道:“你这朋友,何必行此大礼。从前我们不过奉公差遣,也不是有意跟你过不去。如今上头既不逼紧,我们自然也不来难为你。不过你自己还得识时务,暗藏些儿,倘若仍旧要堂而皇之,出头露面,有朝被前途得知,闹出别样事情来,那时莫怪我姓徐的不肯帮你的忙就是。”

  美士连说这个自然。阿珊见他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教美士坐下,自己也拖张凳子坐了下来,问他出门后的经历,何以弄得如此狼狈。美士离申时,本带有无双送他的七百余元金叶,和自己原有百余元当头,黄百城送他的五十元,除去船费开销,到东洋时犹存八百金左右,足够入学堂念书的经费。无如美士浪荡已惯,意马难收,到了东洋,无拘无束,那里还想到无双劝他的说话,顾什么读书上进。他在上海的时候,就久慕东洋下处女人的大名,所以一落下处,就结识了个当地女人。后来交结了留学界,手面更阔。因中国留学生在东洋,虽然不乏热心求学之士,但有班富家子弟,留学二字,不过哄骗父母的名目,其实何尝念什么书,天天征逐花丛,狂嫖滥赌。家资富有的,固然没甚希罕。可怜美士所带资本有限。怎能和他们并驾齐驱。所以没几时就床头金荆幸他朋友多,这边借借,那边凑凑,居然又被他挨过多时。其奈朋友有限,花费无穷,渐至百孔千疮,一屁股都是债。朋友处一而再再而三,势难第四次开口借贷,欠了下处钱,也没法应付。美士急中生智,便哄他相与那个女人说:“我本是上海有钱人家的儿子,因父母强要我娶一个不齐整的女子,我心中不愿意,一怒就跑到东洋来,幸得和你相识,千里姻缘,也是前生注定。现在家中已有信来催我回去,允许我自己做主,爱那个便娶那个,我和你爱情也不为保所以我想带你回到中国去文明结婚,成其夫妇,不知你意下如何?”

  妇人听了,觉得甜蜜的十分有趣,当下一口应允。美士又说:“我此来带钱不多,用到现在,业已罄尽,若写信回家去汇,不免又要耽搁一两个月,岂不误了我二人的佳期。如不等家中汇来,奈这里欠的房饭费,和回去船票之资,都无处设法,如何是好?”那妇人听说,想了一想道:“船票钱果然是少不得的。房饭费还在其次。我历年积下的薪工钱,大约可以够我二人往中国趁二等舱的船费了。”美士道:“房饭费呢?”那妇人道:“房饭费由他去就是。”美士笑道:“不给房饭费,房主人如何肯放我们出门呢?”那妇人低声道:“我看你带的行李,也值不了多少钱,何不丢在这里,光身出去,假说和朋友出门游玩,一两天就可回来,我先买张船票,在码头上候你一同上船,待房主人发觉时,你我已在大海中流了。”

  美士大喜,当夜又往朋友处借些衣服物件,在当铺中押了钱,准备大大撒他一泡烂屎,到轮船开班这天,那妇人先告假出去,美士如法泡制,辞了房主人,赶到轮船码头,那妇人已买了票老等着他。美士见她还带着许多大包小札,心中暗暗好笑,上船不多时,就开离码头,说也有趣,美士从上海到东洋时,是逃走出去的。这回从东洋到上海,也是逃走回来的。一去一来,脱不了一个逃字,可谓始终如一。今天船到上海,美士对那妇人说:“中国人规矩,新妇见翁姑,必须设席,请齐亲戚,一同见礼,否则礼为不恭。你我暂时未便回家,只可先借客栈住几时,慢慢的打发人通知家中,教我们预备好了,再行回去不迟。”

  那妇人信以为真,随他到这客栈里住下,恰巧当夜被阿珊查栈房遇见,盘问之下,美士未便将真情告诉他知道,只说到东洋因水土不服,一病至今,盘缠用尽,不得已重回上海,想换一个名字,仍旧做戏,求你老伯伯替我帮忙。阿珊摇头道:“你打算在大英地界做戏,虽然可以换名字,只怕认得你的人太多,仍旧不免危险。惟有华法两界或可去得,你若因暂时没有钱用的话,我这里有二十块钱,不妨借给你权时救急,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常”说罢在身畔摸出一个纸包,丢在美士面前。美士颇出意外,心中感激万分。阿珊又问他那夷婆是谁?美士一时回答不出,呆了一呆,方说是同船相识的,因省费起见,所以合借一个房间。阿珊已知就里,微微笑了一笑。美士忽然想起无双,问阿珊道:“老伯伯你这几天可曾见倪家姨太太?”

  阿珊道:“见虽见过,不过她是太太们,我等乃是下役,所以无事不便讲话。”美士道:“不知老伯伯可能替我通一个信给她,说我已回上海,住在这里,请她得便,打发一个娘姨到这里来,我有一句话说。”阿珊听说眉头皱了一皱,暗说你才得了性命,又想吃天鹅肉了。当时本欲不答应他,无如被他老伯伯长老伯伯短,叫得十分过意不去,只得说:“这句话我暂时未便答应你,且待见了姨太太,看能说不能说,再作道理便了。”美士闻言,当又叩头道谢。阿珊走后,妇人问美士刚才那人是谁?你为何见了他只管磕头?美士笑道:“他乃是我父亲的朋友,分属长辈,我中国古称礼仪之邦,小辈见了尊长,无论什么地方,必须磕头为礼。因你还没认得他,不然也须对他叩头呢!”妇人又问:“这长辈来此则甚?”美士道:“他奉着我父之命,来此探望我们,好择日预备回去。”那妇人点了点头,又指着阿珊给他的那个纸包说:“这是什么东西。”美士道:“这是长辈给我的叩头钱。”说着打开纸包数了一数道:“恰正二十块,足够我们十天用度呢。”妇人听说,就抱怨美士道:“你方才为何不招呼我也给这长辈磕几个头,岂不可以多得二十块钱呢。”

  不表里边二人讲话。再说阿珊出了客栈,自己颇觉好笑,暗想我阿珊生平,只讲究赚别人的钱,不意今儿糊里糊涂,被那厮叩了几个头,倒贴出二十块钱腰包不算,还要替他往来通信,真教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夜并未往无双处报信,到第二天早上,自己先打听俊人昨晚宿在卡德路公馆,才放胆到爱尔近路倪公馆,说有事须回倪老爷。娘姨回说:“老爷不在这里。”阿珊道:“老爷既不在此,就和姨太太说,也一样的。”娘姨道:“姨太太还睡着呢,你请坐一会,让我去看看。”一面奔到楼上,唤醒无双说:“包打听阿珊有事要回老爷,我告诉他老爷不在家,他说对奶奶讲也一样的,现还坐在楼下,还是叫他停一会来呢怎样?”无双伸了一伸懒腰道:“阿珊什么事,清早就来,你唤他上楼来说罢。”娘姨领命,将阿珊唤到楼上,站在床前。无双眼皮半开半掩的说:“阿珊你找老爷甚么事?他昨夜没住在这里,你莫非已到那边去过,那边教你到此地来找他的吗?”阿珊道:“那边公馆,我还没有去过。这件事我只消对奶奶说够了,我今儿特为着奶奶从前那个兄弟的事前来的。”

  无双闻言,猛吃一惊,疾忙抬身坐起,举目见娘姨还在旁边,便说:“娘姨,你下去看看楼下水炖开了没有,我要喝盅热茶。”娘姨应声下楼。阿珊便把美士回申,现住在旅馆,托我带信请奶奶打发一个娘姨前去说话等语,一一告知。无双听了,不胜诧异。暗想美士自那年动身之后,并未给我消息。也没托人带信告诉我在东洋作什么事,读什么书,我倒很为牵挂,恐他身子或有不快,不知他为何忽然回转上海。又不知怎的左不托右不托,偏偏托那阿珊带信,真令人不可思议。正欲问他从何得见美士,不意那娘姨已端着茶上楼来了。阿珊告辞出去,无双也不能再睡,披衣起身。娘姨说:“奶奶为何今儿上半天就起来,莫非有事要出去吗?梳头的因平日奶奶常在两点半钟起身,须待三点过后才来,这时候还没人替你梳头呢。”

  无双道:“横竖认得她家里,何不去唤她一声。”娘姨道:“我出去了,只恐没人服侍奶奶起身。”无双道:“那不妨事,我还得在被窝中坐一会,你快些坐黄包车前去,唤她到这里来便了。”娘姨答应去后,无双坐在床上自想,从前美士走的时候,我教梳头娘姨送东西给他,曾教他不时写信给我,以免牵挂,并嘱咐他如恐这里通信不便,不妨由梳头娘姨转交,记得当时还写了一张字条儿开明梳头娘姨的住址给他,何以他一去至今,消息全无。就使有病,也不致手足不能转动,连信都不会写,可见他有事有人,无事无人,身子离了上海,已不把我放在心上。到了东洋,不知怎样的混闹,所以连信都没工夫写了。况他既知梳头娘姨的住址,现在回转上海,就该投她那里托她通知于我,岂不略为秘密,偏偏托那包打听带信,这种人有钱交接他才认得你,没了钱就认你不得,说不定将来还被老爷得甚风声,如此冒昧,岂非自己破坏自己的大事。看来或因从前他得了我的钱,已不预备和我再见,故把我给他的地址随手抛弃。如今回转上海,大约因钱不够用,忽又想起我来。无如地址业已抛弃,无处找那娘姨,不得已而求其次。想那包打听是我家老爷的手下,或能和我说话,因此不顾利害,到茶会上托他带信。居心如此,令人可恨。况我昔日为着他不知受了多少苦处,本来这班做新戏的,有甚良心,在当时捉破了机关,就该和他割绝。皆因那时两下子正搅得火一般热,不免难舍难割,所以贴他盘缠,令他逃往东洋,现在相隔既久,情思渐冷,加以他种种忘恩负义的行为,更教我把他的品格看一个穿透。从此以后,任他怎样花言巧语,我也决不再上他的当了。不过他现在既来找我,我不可置之不理,怕他当我也是没良心的妇女。不如教梳头娘姨往旅馆中探他一探,如果情有可原,我何妨再贴他些钱,始终成全了他。倘若有半点虚伪情形,休想得我一文好处。主意既定,自己穿衣起身,唤小丫头泡水洗罢面,梳头娘姨也应召来了,见了无双,笑说:“奶奶因何今儿这般早起,盆汤弄王公馆奶奶小姐们正唤我梳头,被你这里一叫,我只可回脱那边,累我少赚了三角洋钱呢。”

  无双笑道:“这几个钱也值得放在口上,少停我贴还你就是。我唤你来,也不是要你梳头,却要你代我去探望一个人。”说时四面望了一望,见无别人,才说:“你可替我到某某旅馆第几号去看看,据说吴少爷现已回来,住在那边,你见了他,第一要看他举动是否可疑?有无别人同住?更须问问他在东洋以及路上的一切情形,务须问得仔细,不妨多问几回,如有前后不符之处,须要记着,回来告诉我,并须留意他第一句向你开口的话,是否讲的借钱,别话不妨丢开。倘他提起借钱,你可回他,奶奶没开着钱庄,哪里来许多闲钱贴汉。从前鸦片烟一块钱可买二钱以外,现在一块钱只买得八九分,所以奶奶连趸当剪土的钱,都花不起,只可零碎挑吸。劝他早些丢了这条妄念,并教他自己问问心,一去多时,和死别一般,不给我消息,现在他缺少钱用,又想到我这里了,问他对得住人对不住人。倘他不提起这句话,你也休得和他多言,回来告诉我再作道理。”

  那梳头娘姨,帮佣的人,最是心灵,善于迎合主人意旨,听无双话头不对,已知她心中恼恨美士,也就顺着她的口气道:“原来吴少爷已回到上海来了,他一去至今,连信都不写一封给奶奶,真是岂有此理,教我也很抱不平。你奶奶待他的好处,我出世以来,真没见过第二个女人待男人这样有情有义的,教我做了男子,遇着奶奶这般的妇女,不知要怎样的感激,粉身碎骨,还恐难报大德。遍遍吴少爷一点儿良心都没有,看他还有甚么面目向奶奶借钱。他要不讲这句话便罢,若讲起这句话来,我也得骂他一个头臭呢。”说着装作气愤愤的模样,走将出来,雇了部黄包车,径往旅馆中找寻美士。这时候差不多已有十点半钟光景,美士在昨夜却预备无双得信,立刻打发人来,故把那妇人托一个茶房带她出去看戏,自己在栈房中等候。谁知空等了半夜,连鬼影子都没见一个。心知阿珊当夜没替他送信,要是明天前去,无双极早须得饭后起身,上半天决不致差人前来,故而安心和那妇人高卧,此时还未起来。他房门原没上锁,被娘姨一推而进,一眼看见床上睡着两个人,倒把她吓了一跳。美士原没睡着,只缘两个人合卧,被窝中暖烘烘的,舍不得出来挨冻。听得有人开门,还道是茶房进来,张目一瞧,方知是无双的梳头娘姨,不觉大吃一惊。正是:未得娇娘济贫困,却来黠婢破机关。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一回运慧剑一怒断情丝惹邪魔联床追往事

  前书说到无双的梳头娘姨,奉命往旅馆中探望美士,恰值美士和那东洋妇人,并头合卧在被窝中,给那娘姨一览无余。美士吃惊非小,讲到美士虽然很盼望无双的人来,但他颇不愿意将带着个外国妇人一段事给无双知道,惹她吃醋。偏偏无巧不巧,两人同床睡着,被梳头娘姨看见,将来虽有百口,亦难分辩,自然万分着急,只恨床上没个窟窿儿,好把那妇人塞了进去,掩过痕迹。不由得面涨通红,在被窝中穿好衣服,坐起身向娘姨点了点头说:“你来得好早,可是奶奶派你来的?”娘姨笑了一笑,连嘲带讽的说道:“自然是奶奶派我来的。我们底下人,主人有命,哪顾什么早夜,若知你少爷还睡着,我该迟一刻儿来,免得惊醒你的好梦了。”

  美士笑道:“说哪里话,我此时本要起来了,你请坐一会呢。”说着上皮鞋,把一件半旧棉袍披在身上,才一下床,即忙将帐子放下,娘姨早见床上还睡着个东洋妇人,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一般,问他几时到的?美士回说:“昨儿才到。你家奶奶身子可健?”娘姨道:“她本来身子很健,这几月来,却弱了不少。其实也是她自己看不破的不好。她以为自己把一片真心待人,别人却不把良心放在腔子里回报她,离了眼前,连纸片儿都不给她一张,心中烦恼得了不得,就这样把身子闷坏了。”

  美士听她言中有刺,也就皱一皱眉头说:“果然可怜。我到了东洋,本想立刻写信给她的,皆因水土不服,上岸就害病,直到如今才略略好些,病中不能执笔,因此未曾写信,累你奶奶牵挂。你去对她说,她在那里想我,我也在这里想她,连梦也不知做了多少回。苦的是我和她两人的心事,告诉不得人,自己不能动笔,只可不写信了。今儿听你这般一说,委实令我抱歉得很呢。”

  娘姨听说,对美士斜看了一眼,扑嗤一笑道:“吴少爷说出笑话来了。我说我家奶奶怀恨一个人没良心,她也没告诉我名字,或者说的是自己老爷,常宿在卡德路公馆中,连字条儿都不肯写一张回来通知,累她等到半夜三更,孤眠独宿,以致闷坏身子,何尝指明是你。况她是奶奶身分,老爷待她不善,故此心中抑郁,说来还在理上。像你不过是朋友交情,有信也罢,没信也罢,我倒没听见她提起你吴少爷,你吴少爷因何这般聪明,一猜就猜到我家奶奶牵记着你,还做了这许多梦,不知你梦中是否听见我家奶奶告诉你牵记着你呢?”这几句话把美士钝得日月无光,红着脸半晌口不出,只说:“姆姆你休同我打哈哈了,我讲的是真话。昨儿我船拢码头,本打算就到爱而近路来望你家奶奶,只恐你们老爷在家被他瞥见,惹出乱子,故此先落客栈,再托阿珊到你奶奶处报信。无论她记得我记不得我,我自己问心无愧,没一刻不想着她就是了。”

  娘姨本没知道还有阿珊报信这一句话,无双匆促中也没告诉她明白,她还道美士直接和无双通的信,此时闻他自己说出,不由的震骇失次说:“这话怎讲?什么阿珊,可就是那包打听阿珊?他乃是我们老爷心腹,从前捉破你们德安里小房子的就是他,后来到新剧社来拿你的也是他,你为何不托张三,不托李四,偏偏托了他这个对头,难道还愁老爷不晓得你回来,有心出出风头!从前我给你的住址,至今不曾搬场,你为甚么不到那里去送信呢?”

  美土当初虽然收到这娘姨的住址,连同无双的小照金叶,包在一起,后来将金叶兑钱化用,小照已不知丢在何方,住址更不消说得,心坎中完全忘掉从前有这一段事儿。现在听她提起,还隐约有些记得,忙说:“你的地址,我虽然知道,不过我上岸时带着行李,往来颇为不便,故此不得不先落客栈。讲到阿珊是你家老爷心腹,我也知道,其奈一到此地,就和他遇见,也不是我自己寻他的,他问我可曾见过奶奶,我回他不曾。他自己情愿替我报信,这件事由不得我做主,怎能怪我冒失。”娘姨听他言之成理,也不能再抱怨他,随说:“你现在找我家奶奶,又有什么事呢?”

  美士道:“一则多时未见她,心中十分牵挂,想和她会一会。二则我在东洋患了病,请医吃药,把带去的钱花费尽了,没奈何,只得回上海来,连零用钱都没有,暂时请你奶奶帮我百十块钱的忙,待我日后找到了事,再慢慢的拔还她便了。”娘姨听说,暗骂该死,你这人怎么这般不争气,果然不出我家奶奶所料。但奶奶教我骂他,我也犯不着同他结什么冤家,只消含糊答应他就是。当下带笑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回去对奶奶说了,再给你回音罢。”美士大喜称谢。娘姨又道:“奶奶还教我问你,在东洋可曾进学堂读书?”美士一想,我临行时,无双原劝我入学堂读书的,若老实回答不读书。岂不被她怪我不听她教训,将来就不肯借钱给我,关系很大,只得仍说谎话道:“自然进学堂读书的。你回去告诉奶奶,若不是半途害病,将盘费用完,我还得待毕了业回来呢。”

  娘姨一听,暗想适才你说上岸就病,此时又说半途害病,况你既有精神入学堂读书,缘何没气力提笔写信,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又被我奶奶料个正着。咳新剧家啊新剧家,你计策虽高,可知我奶奶也是女中诸葛,当年虽然被你迷惑,入你牢笼,现在已看破你的行径,决不再上你的当了。适才对答的一片话,已足够我回家报告资料,也犯不着和你再多搭言语,丢了工夫听鬼话,教人头脑发涨。因即辞了美士,回转倪公馆,将耳闻目见一切情形,和盘告诉了无双,更插入自己许多谈判,无非说美士丧良心,对不住你奶奶,这几句话不啻火上添油,把无双气得面色发青,牙床打战,气吁吁的对娘姨道:“别的我都不恨他,说谎原是他的惯技,不肯入学堂读书,也是他下流人不肯学好的本性,惟有从前他动身时,我不是教你传言叮嘱他,东洋地方有班下处女人,不可同她兜搭,他竟连这一句话都不肯听我,甚至将这女人带回上海来,还叫我这里的人前去观看,他以为相与了外国女人,显焕得很,竟不想我从前叮嘱他的什么话。他如此行为,还要向我借钱,莫说我现在没钱,就是我钱多得没用处了,也宁可拿去做好事赈济饥寒,决不愿意给这混账拆白党一个沙壳子。娘姨你赶快替我到旅馆中对他说,教他休得做梦。从那天起头,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譬如重投了人身,呷过孟婆汤,前世的事一概不记得。他这回来寻我,本是多此一举。我派你前去,也算了却一桩夙债,从今以后,我不认得他,他也不必再认得我。如他再要来和我缠不清楚的话,哼哼,娘姨你老实告诉他,这桩事横竖我家老爷也知道的,我也不怕他,就教他出场,看他在租界上可有办一个新剧家的能力没有。到那时莫怪我反面无情便了。”说罢连催娘姨快去。娘姨笑道:“奶奶犯不着这般性急,既然预备不理他,何必再给他什么回音,丢他一旁就是。”

  无双顿足道:“你莫偷懒,我教你去,你一定要去的。该多少车钱,少停向我总算便了,难道我还少你几个车钱吗?”娘姨见她发怒,不敢不依,连连答应着出来,又到旅馆中找寻美士。这时候美士已催那妇人起身,设法命茶房陪她往虹口东洋饭店早膳。自己一个人坐在房中暗想,要是这时候无双的娘姨来就好了。一念及此,果见娘姨推门进来。美士见她来得这般快,以为无双一定答应了他的要求,故而立刻打发娘姨送洋钱来,不由的心花怒放,慌忙起身,让那娘姨坐下,赔笑说:“姆姆来了,奶奶有什么话说?”娘姨见美士满面孔高兴神气,不觉暗暗好笑,心想他既这般有兴,我不免戏弄他一戏弄,随也装作满面笑容,坐下捶着腿道:“我为你们跑得腿也酸了,你把什么谢谢我?”美士笑道:“自然重重谢你。难道姆姆来往不坐车么?”娘姨道:“车固然坐的,不过第一趟的车钱还没有着落,所以第二趟不得不拚着两条腿跑了。”美士忙道:“姆姆你何不早说,我这里贴你一块钱车钱罢。”说时即在阿珊给他的二十块钱里头抽一块塞在娘姨手内,娘姨一想,他的钱横竖哄骗来的,我这块钱落得赚他,也就并不客气,接来揣在怀里。歇了一会才说:“奶奶说的话很多,你愿意听么?”

  美士笑道:“那有不愿听之理。别的不打紧,请问你我向她说的话儿有没有?娘姨笑道:“你既愿意听她的说话,此时且慢提那话儿这话儿,让我先把奶奶讲的话告诉你听。她说你动身之后,时常牵记着你,只恨不晓得你的住处,未能写一封信来问候你。你为何不写信给她?”美士道:“这是因我害病之故,适才已告诉你了,你可曾对她说吗?”娘姨道:“我也把你说的话转告诉她听了,她说你既然病重,至于不能动笔写信,又何以能入学读书?问你这学堂是否附设在病院中的?不知叫甚名目?”美士听了,暗道:阿哟,这句话我适才并没照顾前后,却被她挑了个眼去。一时张口结舌,回答不出。娘姨微微一笑,又道:“奶奶还教我问你,从前你在上海的时候,还没娶少奶奶,这回到东洋娶了亲,为甚不下张请帖儿,请我家奶奶呷一盅喜酒,难道这点儿交情都够不上吗?”美士闻言,不觉跳将起来道:“此话怎说?我并不曾告诉你在东洋娶亲,况我委实也没在东洋娶亲,你为何无缘无故冤枉我这件事?”

  娘姨笑道:“你少爷既然没在东洋娶亲,刚才我来的时候,陪你一被窝睡的那个东洋妇人是谁?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并没冤枉你埃”美士听了,不禁又面红耳赤,无言可答。娘姨又道:“奶奶说的,她在你临走的时候,曾教我千叮万嘱,劝你到了东洋,必须要入学堂读书,努力向上,更教你不可和下处女相搭,这几句话大约你还没有忘记,你为何一句都不听她,在东洋非但不肯读书,还将银钱浪掷,弄得一塌糊涂回来,诈说害病,这些话如何蒙得了她。”说罢又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相与了这外国女人,还将她带回上海,给她观看。我奶奶和你有甚仇恨,你公然学那诸葛亮三气周瑜和故事,想气杀她,问你可对得住天地?亏你还开得出这张嘴,向她借钱。她说有钱宁可做好事赈济饥寒,决不给你分毫,劝你早些休了这条念头,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再去寻她,她也永不再来理你,彼此一刀两段。若你自不知趣,还想去惹她的话,她可要告诉老爷,重重办你吃几年官司,教你须要小心着。”说罢也不等他开口,大踏步走了出来,回去复命。

  美士呆若木鸡,半晌不能言语。他还不知娘姨已去,定了定神,说:“姆姆烦你回去对奶奶说,并不是我欺蒙他,实因我自己有一种难言苦楚。”说时不听得有人答应,抬头一看,不见娘姨,方知她已去了,不觉懊丧万状,长叹一声,倒在椅子上,心中好生后悔。第一不该省房钱,理应教那妇人分房居住,不被娘姨看见,也不致惹出这桩祸事。还有自己在东洋时太没脑子,念书不念书还在其次,倘能不时写封信,假造些读书用功的言语,哄哄无双,也不致被她衔恨到这般地步。妇人究不及男子开通,只消时常在她面上下些骗工,背后不论你怎样的无法无天,不听她说话,她可一辈子当你是个好人。如有一桩事被她结毒,就不免永远存在心上,难以撇开。现在她既已结着这几桩怨毒,加以我的秘密又被她看破,若欲挽回,大非容易。不过无双年老色衰,并无可恋,所以令我耿耿不忘的,只有金钱二字。我此时所缺的也是此物,若说美色,老实说,凭我的丰貌,一登舞台,何愁没许多大家艳姬,富室娇娃,向我赠香掷果呢。一个人正在呆想,那东洋妇人,已吃罢早膳回来。美士见了她,便觉惹气。暗想我很好一注小财,可为你身上耽误了。那妇人见美士有不悦之色,即忙拖着鞋皮,疾行几步,伏在他椅子靠背上,柔声道:“宝贝你为甚不快活?”美士不答。那妇人又把双手压在美士肩胛上,重说一句。美士叹了一口气道:“说他怎么,我不快活就为着你。”那妇人惊道:“我又没得罪你,你为何不快活?”

  美士道:“并不是你得罪我,实因昨天我父派来的朋友。你也曾见过他的,回去告诉我父,不料我父为人十分顽固,他说我是中国人,不能和外国人攀亲,仍要我与从前那个女子结婚,如我不答应便不许我进门。你想他们将我由东洋哄到上海,依前强逼我干那不欲意的事,教我惹气不惹气呢?”他说这句话,便是伸一只后脚,想将那妇人赶回东洋,自己好挽一个人到无双处恳求,说已遵从命令,与这妇人拆开,请她顾念前情,重圆旧好之意。那妇人闻言,好似当顶门浇下一桶冷水。她面上本扑着很白的粉,此时竟由白中泛出青来。两只手也不再搁在美士肩上,不知不觉的缩进袖管里面,摊开一只大袖,哭丧着脸儿,说:“这便怎么处?你我再回东洋去罢。”

  美士摇头道:“这句话谈何容易!回东洋也要盘费,设如你一个人回去,盘缠倒还有限,倘要两个人同走,船钱既加上一倍,而且我到了东洋,那里欠的下处钱,也要向我讨取,将来日用开销,也不能不预先筹备,看来极少非千金不可,这笔钱务必在我父处出产。但他此时正恨我不听他教训,料他决不肯拿出钱来给我花用,如何是好?”那妇人低头无言。美士又道:“我现在却有一个权宜之法,不过须得难为你一些儿,不知你愿意不愿意?照我看来,与其两个人伏在这里,穷饿而死,还不如依我计较办理为妙。”那妇人问是什么计较?美士道:“我想你行李带得太多,内中一大半是用不着的东西,拖来拖去,很为累赘,不如把来卖了,得来的钱,足够你一人回东洋的盘费。你我两人预先约定,在东洋某处相会。你先趁船回去,我再托人哄骗我父,说我愿意听他的教训,求他许我回家。到了家里,慢慢的再设法偷他几万银子,乘其不备,趁轮船逃往东洋,和你相会之后,就在东洋成家立业,一辈子永不再回中国,岂不甚美。”他自以为这一片话说得很是圆转,那妇人一定中他之计,只消她一到东洋,就不怕她再来寻我。不意那妇人也颇狡猾,她第一次误落美士的圈套,就是狡猾太甚之故。她在东洋见美士举动阔绰,相貌出众,像煞富家子弟,故被美士一番鬼话,便满心想由下女资格,一跃做一个富这少奶奶,欢欢喜喜,倾家跟着他来到上海。继见美士上岸之后,便有些鬼鬼祟祟,似乎怕见人的模样。说话也隐隐约约,游移不定,心中颇为怀疑。那妇人如今听得美士叫她一个人先回东洋,早已估出他是欺骗手段,不觉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要我先走吗?这却万万不能。你既和我同来了,非得同去不可。我也不指望你哄父亲几万银子,若没盘费,就穷饿在上海亦可,要死两个人同死,要活两个人同活。你父亲容你不容你,我不知道,我只认得你,你答应娶我,我便是你的人。你到那里,我也跟你到那里。你若存坏心,想半途丢弃我,我老实先通知你,我是外国人,有领事保护,将来不怕你不偿还我的损失。”

  美士听了,颇为吃惊,暗说了不得,这是国际交涉,如果真个被她小题大做起来。我前案未了,更加上这一案,可准的一辈子不得出头,万万使不得。若拖着她这一个妇人,却又是一生之累,只恨自己不该贪一时之便宜,惹终身之大患。左右没法,只可赔笑脸道:“好奶奶,你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存什么歹意,委实是桩妙法。你既不赞成,就此作废何妨。”说时又把她两手从袖管中拉出,牢牢握着,那妇人方始一笑。自此美士死心塌地,不敢再存抛弃这妇人的念头。在旅馆中又住两天,不见无双处有人派来,知道这条脚路已完全断绝,没甚希望。又见存钱一天短似一天,知道再不设法,可就要当真穷饿死了。于是想起包打听阿珊教他的法儿,先变易姓名,在法界或是南市登台串戏。这时候上海新剧家愈产愈多,民瞑社一处不敷安插,故而法界南市都有这种不伦不类的新剧社设立着。

  美士看南市新剧社营业不振,将次闭歇,自己不愿和他们一同坍台。法界的民醒社因男女合演,生意颇为发达。美士打听得其中颇有几个老朋友在彼做戏,便托人向开戏馆的商议,说愿意特别减价,薪水从廉,到他那里试演一月,再定身价。那开戏馆的也知美士演戏却还不劣,不过他这爿戏馆,全仗男女合演四字号召,并不在乎做的人好歹,有时弄些糖果玩具作赠彩,哄骗一班贪小便宜的人前去看戏,目的与别处不同,起初恐美士敲他竹杠,辞却不要,后来闻得薪水随他开发,方始应允。美士大喜,更名胡媚,先行悬牌。又因旅馆中房饭钱太贵,便在法租界借了所一上一下的住宅,和那妇人同居,以便出入。日间在家操作,晚间上台做戏,颇为困苦。他自己以为暂时虽然受些磨难,应了古语“豪杰生来运不通,沙滩无水困蛟龙”,日后若被我勾搭着一个富家妇女,也可接他两句,叫做“有朝一日春雷动,得遇风云上九重”。

  他虽存心如此,无奈那妇人将他管得很严。若欲勾搭别个妇女,颇为困难。幸亏这民醒社做的戏不伦不类,那班看客也七零八落,上等女客百无一二。美士眼界过高,看来看去,没一个当他意的。倒是后台几个女新剧家,颇有属意美士的。但美士素知这班女剧员各有主顾,若一染指,不免惹动醋海风波,只恐怕连饭碗都保不住,只得安分守己,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做了多时戏,竟没有闹出甚么笑话。有班不知底细的人,以为他吃了一遭苦,竟把脾气变好了,可谓皮毛之见。这些都是闲话。列位看过前书,大约都记得,在下从前表过,新戏馆中时髦妇女极多,缘何又说民醒社没有上等女客?内中也有一层缘故,皆因美士鼎盛时代,新剧家如裘天敏、王漫游等都还未露头角,及至美士逋逃海外,裘、王二人,乘时崛起,女界中都当他两个是当年的潘安、卫一般,争欲一承色笑。

  他二人同在民瞑社,社中还有激烈派新剧家颜胡为,喜欢在台上骂政府,大为一班伤心国事的士大夫所赞许,潮流所趋,上等男女看客,尽在民瞑社一方面。女客既多,裘、王二人更是应接不暇。天敏与媚月阁这件事,现在已弄得天下闻名。这班家世清白深明大义的妇女,颇惜媚月阁不知自爱,甘入下流。还有些家门不幸,生来淫贱的女子,反羡慕媚月阁有福,得与他们心爱的人儿,晨昏相伴,因此更是呈娇献媚,指望天敏将爱媚月阁的爱情,移爱自身。无如抱同一观念的人太多了,天敏不知爱了哪一个好,只可一个也不去应酬,仍和媚月阁一人,作为正式的临时夫妇。在漫游方面,也有一个和天敏之与媚月阁般的正式临时主顾,但其人并不与媚月阁一般身份,却是苏州名门之女,姓韦,小字织娘,男家也是士族。丈夫姓武,名又图,乃是前清科甲中人。书呆子生性懦弱,加以酷爱杯中之物,娶了这位夫人,自知管束她不住,索性由她一个人在外胡闹,自己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吟诗饮酒。常言“三杯无外事,一醉解千愁”,倒也逍遥自在。更可笑的是他夫人自与漫游相识之后,也不租公馆,借小房子,就在自己家内相叙。家中虽有又图,全不在她心上。因又图嫌织娘肥胖,织娘嫌又图肮脏,夫妻二人分房已久。又图睡在楼上。织娘的卧房,却设在楼下。又图一天到夜,并不出门,没事常在客堂中读书饮酒。每夜十一点钟左右,织娘估量漫游将来,便差一名娘姨咨照又图,说奶奶说的时候不早了,请老爷上楼休息罢。又图听了,顿时携卷上楼。娘姨跟着上去,替他铺好床,将房门带上,自此又图永不自开房门下来,必待次日娘姨开房门唤他,他方肯下楼。有时漫游散场早,时候还未及十一点钟,织娘知道他要来了,不论八点或是九点钟,只须着人吩咐又图,说少停有客人来,奶奶教你早些上去,不许做声,不唤你休得下来,又图也从命惟谨。第二天或是漫游睡迟些,午时方起,又图在楼上虽已起身,不奉娘姨呼唤,自己躲在房中读书。织娘见他脾气如此,益觉肆无忌惮了。

  这天漫游做罢戏,看表上将敲十二点钟,知道织娘在家等得他慌了,急急抹净了面上的脂粉,另外薄薄敷上一层雪花霜,梳一梳头发。好在他们做新戏的,有时便衣上台,不须更换衣服,戴了洋帽,疾忙奔出戏馆,坐包车径到织娘处。一按电铃,娘姨出来开门,说:“少爷因何此时才来?我家老爷已被奶奶驱上楼多时了,现在奶奶房中还有两个客人。”漫游问是哪两个?娘姨道:“一个是大姑奶奶,一个是袁家奶奶。”漫游知道大姑奶奶是织娘的胞姊,名唤云娘。袁家奶奶乃是织娘最知己的女伴,当年名妓林红珏,现已从良,嫁夫袁伯良。这二人自己素不回避,随即走到织娘房内。云娘、红珏见了他,都微微一笑,漫游也点头答礼。织娘即忙开大橱取出烟盘,安放在床上,亲自划火点灯。讲到织娘夫妇素不吸烟,这烟具也是专为漫游而设。云娘见此情形,当即起身告辞,说:“我要回去了。”红珏接口道:“听说你家老爷现已进京,大姊为何这般要紧回去?”

  云娘道:“只因我家老娘姨告假往乡下去,家中只剩一个使女,时候太迟,恐她贪睡,不小心门户,故此不得不早些回去。”云娘走后,红珏也要告辞。织娘笑道:“适才你说我家大姊姊老爷不在家,不必要回去,现在你大约愁你家少爷在家,等得不耐烦,所以要紧走么?”红珏脸一红道:“三姊别开玩笑,我少爷恰巧今儿不宿在我处。”织娘道:“如此你何不陪我家老二吸几筒雅片烟走呢?”这老二便是漫游的别名。漫游也接口道:“是啊,袁奶奶为何不陪我听几筒烟走呢?”红珏道:“你们莫缠我吸烟,我不是戒烟已三个多月了么!现在药水已减去一半,若再吸烟,,岂不全功尽弃。”织娘道:“就不吸烟坐坐何妨!”

  红珏缠她不过,只得重复坐下。织娘让她在烟榻上坐了,自己坐在漫游旁边。漫游自装自吸,一边烧着烟,一边对织娘道:“你家姊姊从前见了我,不是有说有笑,很有兴致的吗?今日为何意兴索然,急于回去,莫非有甚不快活吗?”织娘太息道:“也难怪她,她的境遇,和我们两样,她还算看得透的了,我们若与她过一般日子,还不知要怎样的不快活呢!”漫游道:“她从前的历史,问你,你终不肯告诉我,现在袁奶奶也在这里,你可以讲出来大家听听么?”

  织娘叹道:“并非我不肯告诉你,实因这种事,谈出来只令别人伤心,并无若何趣味,我很不愿意提他。既然你执定要问,我就告诉你何妨。她从前在苏州做小姐的时候,曾因一时之误,结识了一个姓霍的戏子。外间传言她母女同奸,其实都是她一个人所干的事。我母虽然知情,实无暧昧。不料这件事愈传愈广,为苏州臬台朱瞎子访闻得实,将霍某痛责收禁,我家的丑声,也因此布满天下。我姊姊自幼就许字同乡一个旧家之子为室,丈夫已中翰林,当时因慕我娘家有财,不得不如期迎娶。过门之后人都晓得我姊姊和霍某这件事,她丈夫也受朋友们嘲笑,因此气愤成疾,不多几时,就一病身亡。族中因恨她败坏家声,没一人过问她,也无人肯贴她赡养之费。她将妆奁用尽,不得已始嫁现在这个匡老爷。匡老爷在前清时曾为道尹,上海置有地产极多,家中还有正室,平日颇为俭朴,虽然富有百万,他太太和几位少爷,在家都是布衣素飧,躬亲操作。自匡老爷和我姊姊相识之后,将她带到上海,将自有的房屋给她居住之外,每月另贴她一百元零用。不知如何,被他家中的太太晓得了,心痛得什么似的,常在匡老爷面前说我姊姊坏话。我姊姊因恐彼此冰炭,不是长久之计,意欲拍拍这位太太的马屁,两下讲了和免得再有后患。讲到我姊姊为人,着实聪明伶俐,不但女红刺绣,件件都精,而且烹调亦颇擅长,匡老爷常赞美她有易牙之味。日前他自己置了几样菜,着人送与匡太太,以为调和的初步。不料这位匡太太疑心病最重,她见我姊姊着人送菜前去,疑惑我姊姊在菜中下了什么毒药,意图毒死她母子,当场教人把几碗菜一齐倾在垃圾桶中。去的人回来一告诉,把我姊姊几乎气得要死。你想人家一片诚心,置了菜送上去讨这个没趣,教人怎不惹气。适才她来告诉我就为此事,现在我告诉了你,你休得在外间替她胡说。”

  漫游道:“这个自然,但你姊姊既然如此不快活,你为何不带她同出去看看戏散散心呢?”织娘道:“我们何尝不同她出去看戏。不过她老爷若在上海,就不准她出去看戏了。那天她在你们戏馆中,很赏识你同天敏二人做的戏,善于体贴戏情,回来十分倾倒你二人呢。漫游笑道:“像我倒也不过如此。天敏做戏,女界中着实有些人倾倒。可惜他被媚月阁霸占着,不轻容易转他念头。冯家和汪家一班女眷,天天和发痴般的跟着他奔来奔去。有一天冯家第七个女儿,在大马路美奇吃食店楼上,见天敏包车经过,赶上洋台,拚命把橘子掷他。天敏回来告诉,我们都几乎笑煞。真的上海滩上无奇不有,吊膀子吊出笑话来了。”

  织娘笑道:“住了罢。你们新剧家别把自己抬得天般高,其实有什么好处,值得人家吊你们膀子。”漫游笑道:“说也不信,这句实是真话,连我们自己都不明白,一班女人,因何爱我们唱新剧的?这句话还得问你呢。”织娘佯怒道:“放屁!你敢开我的心么?少停看我收拾你。”说着,便使两指拧漫游的大腿,漫游哀告求饶。他二人调笑时,红珏坐在对面,阖着两眼,仿佛要睡去光景。漫游对织娘努努嘴,织娘方知有她在旁,伸手轻轻将她推了一推,红珏蓦地惊醒,站起身使手背揩揩眼睛,伸一伸懒腰儿说:“我昨儿失睡,今天身子疲乏得很,一坐定就睡着了,明儿我们再见罢。”说罢辞去。织娘便移在红珏坐处横下,与漫游面面相对。看他吸饱了烟,始说:“我有句话问你。我姊姊很中意天敏,她因受了匡太太的气恼,意欲请天敏到她家去吃一餐饭,讲句话,解解愁闷,适才亲来对我说,不知你可能办得到?”

  漫游摇头道:“他户头太多,恐他听了未必肯答应,让我明儿慢慢的设法便了。”织娘道:“你若替她把这件事办成功了,她一定重重谢你。”漫游笑道:“我也不要她谢什么,刚才你不是说她烹调很精的么?只消她几时亲烧几味菜请我们吃吃就够了。”织娘道:“这个容易。”当夜无话,次日漫游见了天敏,问他有一个太太要转你的念头,托我介绍,你愿意不愿意?天敏道:“你休问我愿不愿,我先问你这太太手中是否有钱?”漫游一想我若告诉他实话,料他必不肯答应,我那餐白食也吃不成功,不如哄他一哄,横竖他也不吃什么亏,将来决不能怨我,随说:’洋钱二字,何消说得。我先告诉你,此人娘家是苏州姓韦的,天下闻名,丈夫也是前清道台,这般门第,难道还愁她没钱不成?”天敏惊道:“苏州韦家,不是你相与的那人么?”漫游道:“就是我那人的胞姊。”天敏喜道:“这个好极了,你想替我约她在哪里会呢?”温游道:“她老爷现在北京,你就到她家去,亦无妨得。”当下漫游又打一个电话通知织娘,约定当夜十二点钟在她家会面,再一同到云娘家去。这夜天敏做罢戏,由漫游引他到织娘处,织娘已预先知会云娘,在彼相候。坐不多时,云娘起身告辞,漫游对天敏使了一个眼色,天敏会意,也兴辞和云娘一同出来,此一去究往何方,作何勾当,连做书的都不知道。正是:只图枕上鸳鸯暖,不畏檐前鹦鹉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二回新剧家滔天罪孽男堂子盖世奇闻

  天敏虽与云娘相识,但他颇嫌云娘年老身肥,面目可憎,还着金钱主义的面上,当夜和她盘桓了两点余钟,后来依旧设计脱身出来,并未陪她度此良宵,仍在媚月阁那里过夜。媚月阁问他为何今夜回家这般迟晏?天敏推头说被朋友邀往总会中叉小麻雀,因此回来迟了。媚月阁深信不疑。隔了几天,天敏一心想转云娘洋钱的念头,落空又到云娘处探望了几趟,但他犹恐被媚月阁出痕迹,故而去虽去,却没一次敢在她那里度夜,然而已把云娘撩拨得心热似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意天敏去了几趟,他一对眼睛见多识广,原本比众不同,渐渐看出云娘的景况,也不过如此,心知上了漫游的大当,一想我若破了工夫,巴结这个没钱的女人,倒不如另外去轧一个姘头,或能弄些钱来。此念一起,云娘处马上绝迹。云娘见天敏数日不来,心中颇为牵挂,亲自到她妹子家告诉她,天敏一去不来,不知何故?姊妹两个,颇费猜疑,织娘说:“莫非天敏寒夜多劳,害了病么?但没听得漫游谈起这句话。”

  即教娘姨买了张新闻报,一翻戏目广告,见裘天敏名字,仍排在上面,而且当夜还有他的戏。云娘看了,真是莫名其妙。这天织娘留她在家吃了晚饭。云娘又拖她妹子,同到民瞑社看戏。天敏上台,见有云娘在座,故意转眼望着别处,不理会她。云娘好生纳闷,散戏馆仍到织娘家内,待漫游去时,亲口托他请天敏得暇到她家去,漫游答应了,云娘方始回家。织娘问漫游,天敏所以不理她姊姊的缘故,漫游皱眉道:“本来也是你姊姊自不量力,天敏是何等人物,从前我不曾告诉你,汪家那个女的,前后交结他数千银子,因要他置一套戏衣未肯答应,就此与她割断,那边连打发人来请了他百十次,没肯前去。这回他到你姊姊处来,原是我掉的枪花,说你姊姊富有资财,得她欢喜,用银子虽多无惜,他信了我这句话,方肯降格相从。大约是你姊姊自不小心,露出本来面目,被他破,因此一去不来。本来要和做新戏的相识,须得有几分资格方可。你自己想想,你姊姊资格能够得上够不上,我想能得他从前白白跑几趟,已算便宜的了,何必再望下遭呢。”

  织娘听说,摇头道:“你们这班做新戏的,真不是人,眼孔子内只有金钱,心窝子中毫无情义。照你这般说,我姊姊若无金钱交结天敏,此后他永远不到她那里去了么?”漫游道:“这个自然。”织娘道:“他去了几天,忽然不去,岂不害了我姊姊么!”漫游道:“这个只可教你姊姊自怨自,教别人也无法可施。为今之计,惟有教你姊姊送些贵重东西给他,或可补救目前。如欲依前一毛不拔,可就难了。”

  织娘一想,这句话果然不错,便是自己之与漫游,何尝不是洋钱尽他用,东西要什么是什么,还要把自身降作奴婢般的服侍他,他方肯天天前来,不然也只恐和天敏一般。连人影儿都不见了。但我姊姊每月只得匡老爷一百元津贴,虽然节衣节食,除去开销,所余能有几何,怎够供养一个贪得无厌的新剧家,不如明儿到她家去,劝她休了这条痴念罢。织娘主意既定,次日便到云娘家中,悄悄将自己昨夜和漫游对答的一片说话,向她说了,并劝她不必再念及天敏,这班人都是无良之辈,只知金钱,那顾情义,像我此时犹如恶疽在背,无法自免,幸你中毒尚浅,不如趁此机会,早些解脱了罢。云娘闻言,不觉流下泪来,说:“妹妹有所不知,我和他相识虽还未久,心中不知怎的,觉得比十年夫妇交情更深,似乎少他不得。适才你劝我的话,我也晓得句句都是金玉之言,新剧家没良心,不待你今日说,从前我也曾听别人说起,至今更信此言着实有理。不过一旦要令我将他抛弃,教我如何舍得,我想就是送他些物件,也有限的,他们所爱的无非珠宝饰物,我这里有一只小金刚钻戒指,是从前匡老爷化了三百块买给我的,不如把来送了他罢。只要他肯到我这里来,就是多送他几件物事,我也愿意。”说罢也不等织娘开口,竟自开抽屉找出那只钻戒,塞在她妹子手中,说:“烦你少停交给王少爷,托他带去给他罢。”

  织娘见她执迷不悟,也不能再为劝阻,只得收了戒指回家,心中暗想:“我姊姊既将这钻戒送与天敏,我若不照样买一只送给漫游,岂不被他笑我器量太小,当时便向又图要出三百块洋钱,亲到跑马厅全昌,买了只比他姊姊更大些的金刚钻戒指,到夜自替漫游套在右手无名指上。漫游好生欢喜,把戒指放在嘴旁连亲不已。织娘颇觉得意,又把云娘的戒指摸出,郑重其事的交给漫游道:“她的戒指,得来非易,你若不能唤到天敏,休得轻易脱手。”

  漫游道:“你姊姊既肯大出手送金刚钻戒给他,天敏包在我身上,明夜一准唤到就是。”这句话着实灵验,第二夜天敏果到云娘处,见了面,却没说为他无钱不来,推说连日因被朋友邀去有事,因此不得空闲,来此望你,我心中记挂得什么似的,难为你送这贵重物事与我,令我深抱不安。这一碗迷汤,又把云娘灌得昏了,自觉此言果然不错,新剧家个个都是有情有义的男儿,何尝没有良心。此后天敏又连到她家去了几次,云娘深恐不送他别样物件,日后他又要不来,即将自己的私蓄,拚凑了数百元,托人买了件白狐嵌细毛皮袍,又花了三十余元,剪的头号丝抢缎袍料,照量天敏身上长衣的尺寸,替他做成皮袍,送给天敏。天敏好生得意,穿到戏馆中,众人交口称赞。当夜天敏又穿回去给媚月阁观看,媚月阁见他忽然穿一件崭新白狐嵌皮袍回来,从前没闻他提及要做这种衣裳,问他那里来的?天敏回说朋友卖给他的。媚月阁看尺寸长短,无一处不合天敏身材,不像是买来之物,不觉动了疑心。趁天敏在楼上吃半夜飧的时候,自己悄悄下楼,盘问天敏的民车夫说:“少爷近来除了戏馆和总会两处,可不往别处哪里去?”

  车夫早经天敏嘱咐,媚月阁若问他什么话,不许他多言,故此口中虽回说不知,面色上未免略带慌张。媚月阁见了更疑,叱那车夫混账:“你既然拖着少爷,少爷到那里,你岂有不知之理,若不实说,仔细歇你生意。”车夫慌了,始说少爷教我莫告诉奶奶的。奶奶知道了,也休告诉少爷。他除了戏馆,去的地方极多,我也记不清楚,近来却常在某处。媚月阁问他,某处主人你曾否见过?是何等样人?车夫道:“见过的。有一天她送少爷出来,我亲眼目睹,她是个四十多岁很肥胖的一个胖妇人。”媚月阁又问少爷身上穿的皮袍,是否由那里拿来?车夫回言正是,我亲见少爷穿着旧的进去,换了新的出来。媚月阁也不再问,奔到楼上,一见天敏还穿着那件皮袍,不觉怒气填胸,喝道:“你不不替我把这件袍子脱下来。”天敏不知何故,却不敢不依她的说话,卸下皮袍。媚月阁接在手中,也不管他值钱不值钱,丢在地上,起足乱踏。又高喊娘姨,找一柄剪子,连皮搭面,一阵乱剪,把一件崭新白狐嵌皮袍,剪得不成模样。开了楼窗,随手抛在天井中,喊车夫拿去,这东西我替别人送给你了。天敏站在边旁,虽不免十分心痛这件衣服,但自知理短,故连口都不敢开一开,呆呆望着媚月阁,看她一个人作威作福。媚月阁发付了衣服,回头对天敏狞笑道:“你看我这样办得爽快不爽快?”

  天敏仍不开口,媚月阁陡然把脸一沉,喝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问你,这件皮袍,是那一个不要脸的妇人送给你的,快快实说,你还当我不晓得么?好大胆,公然穿来给我观看。你爱到别处尽去,我又没留着你,何必藏头露尾呢!”说罢,怒气勃勃。天敏吓得战战兢兢。讲到天敏的脾气,本来很大,加以富家女眷,想头他的人极多,所以和他相识的妇女,对他都必恭必敬,深恐偶一拂他之意,惹他一去不来。岂知恭敬俱属徒然,金钱却是正义。一样他在媚月阁方面,却就丝毫不敢放肆。皆因媚月阁和他相识以来,天敏一家数口,衣食日用,皆取给于他一人。而且天敏之父,每日须抽鸦片烟四五元,亦由他那里供给。故而他这一只常饭碗,决不肯轻易敲破。此时见媚月阁动怒,慌忙赔笑哀求道:“奶奶万不可动气。你身子素甚姣弱,倘若一气气坏了,教我如何对得住你。说起这件皮袍的事,原不能怪我,委实是那边硬送给我的。我一想横竖不化钱,落得拿回来,替你改一条车毯子也好的。不意惹你动了怒,将他剪坏,送给车夫,也是阿三的运气。如今你该气平了?至于我和那人来往,实因贪她几个铜钱。要说人材,我有个譬喻,叫做东瓜般的身段,西瓜般的头颅,南瓜般的手指,北瓜般的皮色,无论何人,就是瞎了眼珠,也决看不上,你又何必多心。老实说,我要是看中她,为甚不陪她过夜,仍到这里来陪你!即此已可见我不是真心爱她,我不过见她着迷,有心戏弄戏弄她而已。我看普天之下,没一个妇人赶你得上,你是实我心坎上独一无二的人儿,怎肯舍你他往。就是你用鞭子赶我,我也决不愿离开你一步。好奶奶,请你可怜儿的,恕了我这一遭罢。”说罢,打恭作揖,丑态百出。媚月阁气仍未平。天敏又低声下气,赔了半天不是,强劝她上床安歇,始把媚月阁的气弄平了。次日天敏到戏馆,漫游问他因何不穿那件皮袍子,莫非你现在改了脾气,爱惜衣服,倒也难得。天敏摇头道:“说甚爱惜衣服,你我二人,有那班淫贱货色送来的衣裳,一生一世还愁穿着不尽,怎希罕一件狐嵌皮袍。皆因昨日穿回去,不知那个在醋娘子面前露了口风,被她得知,逼我脱下来,当场剪掉,因此不能再穿。像你那个,倒很宽宏大量,我这个就是气量狭的不好。”说时见茶房送进一封信来,信面上注明裘三少爷开拆。天敏拆开一看,皱眉道:“计厌得很,自己手中又没钱,还要时常约人家吃什么大菜。”

  漫游自他手中接过信,观看道:“这冯七不是面孔溜圆的,常梳着一条辫子的那一个雌儿吗?听说她娘手中很有些钱呢!”天敏道:“娘手中有钱,女儿无钱。也是没用。我虽然和她吃过几回大菜,还未用着她一个钱,所以我想不理她了。你若爱她。我就将她送给你了罢。”两个人一阵狂笑,被旁边另外一个新剧家听见,过来问道:“你们二人乐什么?”天敏见此人是牛雪六,混名猪头三,为人最有心计,他们作事,原不避人,将字条给他观看。雪六看罢,笑道:“裘老三又得法了。”天敏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欢喜得法,就你去罢。我和王老二正彼此推让,谁也不愿意去呢。”雪六道:“可怜可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这封信,大约又是托茶房送进来的,极少亦得花一块钱送力,你们竟睬也不去睬她,岂不可怜。”天每笑向漫游道:“自有这班烂污货以来,茶房案目,为我们传递消息,倒也造化他们,赚了不少钱。这票交易,倘能设法收他回来,却也是桩很大的进款。”

  雪六从旁插口道:“我何尝不替你想过这一着,不过你二人须和我打一个三公司,彼此利益均沾,我才可帮你们尽心竭力,做成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说时容色甚庄。裘、王二人一齐笑道:“这种事有什么惊天动地?猪头三捏着鸡毛便当令箭,你且说来,如不中听,我们可要替你登报,给众人笑笑。”雪六道:“我这条主意,确是近来极好的一桩投机事业。你们莫笑我猪头三腹中无物,我牛某真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们听了,才晓得我的本领。”说罢,连连颠头播脑不已。这是雪六的常态,他腹中虽然藏书不多,对人却喜欢扮了几分书卷气,自命不凡,算是个有才学的新剧家。

  当时天敏、漫游都默然静听雪六下文,雪六接着说道:“上海地方,虽然无奇不有,但只有女堂子,并无男堂子,岂非是个大大缺点。从前我常想若能开一个男堂子出来,倒是很新鲜的事业。不过此中倌人,很难挑选,因为女嫖客不比男嫖客,男嫖客大概是色中饿鬼,就遇中下等的妓女,只消打扮得妖娆些儿,他们便当是天仙化人一般,三句迷汤一灌,骨节儿早已酥了。至于女嫖客的目的,不外乎面首,和报效两种。虽然上海滩不乏此等人物,但大都出于拆白党中,拆白党犹之妓女中的野鸡,只能飞而猎食,尚无吸收嫖客的能力,够不上倌人资格。现在我看你们二位花运当头,女界中想图你们的人很多,何异红倌人在风头上。一班瘟生冤桶,个个癞虾蟆想吃天鹅肉。要赚钱正在这个时候,我看你们有时任意挑选,拣好嫌丑,这却是个大误,因他们既然转你们念头,无论老的少的,贫的富的,好的丑的,精的肥的,既然来得,多少总得送些儿东西给你们,或者钻脚路请你们吃大菜,这样也得花不少小费,未必见得要你们自摸腰包,你们何不并蓄兼收,多多益善。譬如妓女送旧迎新,来者不拒,客人接得愈多,赚的钱自然也更加多了。不过你们现在并没一定的机关,全仗着戏馆中互通消息,这也是限制自己事业,不能发达的一种缘由。因戏馆中耳目既众,招摇过甚,有班身份高的妇女,虽然心爱你们,但因恐由戏馆中传递消息,或不免事机不密,为外人得知,有损颜面,故而裹足不前。依我主意,你们极该早些设立一个机关部,内中陈设,须要考究,仿佛堂子式样,算是你们公毕休息之所。另外联络一班有手面茶房案目人等,凡是关于那句话儿上的事,都在这所在接头。如有妇女,要邀请你们吃饭,怕大菜馆忒招摇的,亦可在彼设席,并多办几副麻雀牌,供给他们打牌,抽取头钱。你们二人,每天定一个一定钟点,在彼招待一班女客,过时不妨另去陪伴你们自己的相好。那边一切事情,我尽可代为经理照料。赚下钱来,除他们专送你们的私房之外,须要三个人均分,开消也是三个人公派,我们并可代众人介绍,倘有女人们看中了别的新剧家,而无从致意的,我们亦可间接代为介绍。在女的方面,只消略取车资。在男的方面,便可擘份头了。这便是我适才所说男堂子的办法,并非要当真挂出招牌,张罗嫖客。手续虽然不同,利益却还相等。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

  天敏、漫游二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笑说猪头三真是个精灵鬼,亏你想得出来,不过照你说,陈设考究,要和堂子中一般模样,可得费不少本钱,这笔钱也该三个人合出了。雪六呆了一呆道:“二位原谅,我虽然出了主意,若是花本钱,我实在没多少本钱,万万填不起,横竖家伙物件,是常在的,将来谁花的钱,仍由谁拿去就是。至于装修,却是有限的,就由你二位认了罢,我替你们跑跑腿,出出气力便了。”漫游笑道:“我原晓得你这人有便宜没吃亏,但要我们二人出钱,却也不十分愿意。常言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牛你到外国木器店去,看对了家伙,教他同式开两张发票,一张给我,向相识的妇人处要,只说自己搬场买家伙,一时没钱,暂问她借用,料想不致推辞。还有一张,交给天敏,令他如法炮制,将我一份还了店账,天敏一份抵装修使费,彼此均不花肉里钱,岂不甚美。”

  雪六大喜称妙。三人先在马立师地方,看好一所三楼三底石库门的公馆式住宅,再往木器店配家伙,约值六百余元,开了两张发票,分给漫游、天敏。漫游这张,并不向他最相知的韦氏织娘索取,却另向一个新交的周七太太借钱。这周七太太丈夫是做官的,致仕在家,他夫人幼时颇负艳名,酷爱漫游相貌漂亮,心中十分爱他,托一个案目设法请他出来,吃了几顿大菜。漫游见周七太太年老色衰,颇欲不去理她,因知她手中很有些钱,只可当她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未免可惜,有心将她敷衍至今,居然得了实用。这夜恰值周七太太又请漫游晚膳,席间,漫游告诉七太太,自己和家属同居,不免受他们管束,在外诸多不便,从前你嫌大菜馆熟人太多,问我可有清静些的所在,我回你没有,就为这个缘故。现在我想和我朋友裘天敏,合借一所住宅,在马立师地方,业已看定,将来搬入之后,我身子便可自由。你如欲和我讲话,或者邀几个姊妹们叉麻雀吃晚饭,都可借我那里,既清爽又幽静,真比此间高出万倍了。”

  漫游接着又道:“不过我们讲定,他出装修,我买生财。起初不曾自己算一算,不意他装修只二三百元,我生财却要六百开外,有言在先,未便翻悔。木器现已看定,迟至明后天便要交钱出货。戏馆中的包银,极早须待半个月始可支取,倒是一桩很周折的事,不知你可能帮我,向那里调一调头,就出二分钱也可以,若能早一天定当,你我也可早得一个聚会之所。”说时,摸出那张发票,给周七太太观看。七太太接过看了,毅然答道:“这几个钱有何大不了,何须开口向别人去借,就我替你买了何妨。我看你若借三楼三底的宅子,用这些家伙,似乎太少,我打电话回去,教他们送八百块钱来,你拣用得着的,每间再添上一二件罢。”说罢,丢下发票,自己打了一个电话。不多时娘姨已送了八百元钞票前来,七太太点也不点,连包交给漫游。漫游喜出望外,说;“原来你家的钞票,是娘姨管着的,不然你怎么本人不回去,她倒可以送来了。”

  七太太笑道:“你讲话倒有些像小孩子,谁家银钱给娘姨管的。适才我打电话给老爷,教他着娘姨送来。”漫游惊道:“你对老爷怎么讲呢?”七太太笑道:“决不见得说你向我要钱,我对他说,将往某处叉一千块底的大麻雀,令他送八百块钱来做本钱,少停只消回他洋钱输光就完了。”漫游听了,暗暗吐舌。还有天敏拿着另外一张发票,想想媚月阁是备着急来需用的,这闲钱向他要不得,别人处又大概都已用过他们的钱,不能再向他们索此巨款。冯老老自己手中无钱,要也没用。惟有匡家那个云娘,却还肉子厚些。虽已送过我金刚钻戒指,和白狐嵌皮袍两物,也都是她自情愿送我的,我没向她开口。这回我只要她六百余元,料她不能推却。当晚特地去访候云娘,云娘见他来了,备茶备点心,十分忙碌。天敏教她不必备什么点心,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又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天敏抽开观看,见是匡老爷由北京写来的,内有准下月初旬回申等语。天敏见了,借此发酵,说将来你家老爷回来了,我势必不能再到这里来。你既牢记我,我也牢记你,教我怎么处呢?云娘当他认真着急,忙安慰他道:“老爷不打紧,他至多十天半个月就要回北京的。待他去后,你不妨仍到这里来,那时我们便可照常相见,你现在何必着急。”天敏道:“虽然如此,究有不妥。现在我想另外借一所房子,以便你我相会,也免得再在此间耽受干系,怕被什么人见了。”

  云娘喜道:“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你打算借房子借在什么地方呢?天敏道:“房子现已看妥,就在马立师某处,现在正在修饰,待装修好了,便可搬木器家伙进去。木器也是新卖的,还没有付钱。你如有意思,就请你买了罢。”一边说,一边将那张发票的摸出来,递在云娘手内,云娘起初还道是八十或是一百元的问题,看后方知要六百余元,不觉把她吓呆了,眼望着发票,半晌不能做声。觉得回他有又不好,回他没有又不好。回他有,自己委实没这许多钱。回他没有,不免被他看轻。若就此一怒不肯再来理我,从前的心思,岂非白用了么。偷眼看天敏,正把两眼望着她,等她回话。没奈何只得说:“这件事你可以明儿听我回音吗?”天敏见她窘迫之状,心中就老大的不高兴。又听她要捱至明天,不由的把一肚子不高兴移在面上,冷冷的说道:“明天一定有回音么?”云娘看了他的面色,心中不胜惶恐,慌忙答道:“一准有回音,你可以放心。”说话间,叫的点心送到,乃是一碗鸡丝大面。云娘亲抽牙箸,请天敏吃罢点心,抹抹嘴就要告辞。云娘留他再坐一回,天敏说:“我此时还有他事,明儿再来望你,还有你答应我的回音,也千万不可忘记。”云娘连称晓得。

  天敏走后,云娘好生悉闷。因她从前虽有数百元私蓄,自替天敏置了件白狐嵌皮袍,已将产业倾去十分之八。现在百十元或可拿得出,若要她一夜之间,拿出六百多块钱,可怜她没有聚宝盆。就下种也不能生长得这般快。想想自己的首饰物件,前夫死后,都已败光。自嫁匡老爷以来,并未有贵重的饰物置办给她。所有一只小金刚钻戒指,早已送与天敏。现在的别针耳环,都是赝物,所值无几,不然急难中倒也可以典质几百块钱应用。不过把他当了,也可多得几个钱,再少不妨向妹子处借。主意既定,即命娘姨开衣箱,检点匡老爷所藏的皮衣,只有一件青种羊外套,一件猞猁狲开气袍,略略值钱,余者都是不值钱之物。云娘就将这两件衣裳包好,教娘姨送住当铺中去当四百块钱。娘姨去不多时,仍拿着原包回来,说:“当铺中人说的,这两件衣裳,买新的也不值四百块钱,照例只可当一百八十元,出足二百元。我因和四百元相差太大,所以仍拿回来请奶奶定夺。”

  云娘无奈,只得仍命娘姨拿回去,依当铺还价,当了二百元。连同自己的百余元,还少一半,舍却向妹子借贷,别无他法。于是急雇黄包车到织娘处,暗想我若直告诉他为天敏要买木器家伙没钱,所以借债,恐被妹子耻笑,只可说为急用,少三百块钱,向她暂时调头。织娘盘问她是何急用,云娘又张口结舌,一时回答不出。织娘大为疑心,但她姊姊平日处境虽窘,却从未向她借过钱,这回还是第一次开口,却之惟恐伤情,遂说:“三百块我可没有,现在这里只有二百元钞票,你拿去就是。”

  云娘原不是久惯借钱的人,这回清客串上场,终不免有些面嫩。听她妹子这般说,不能嬲她再添,只可拿了二百元钞票回家,一算已有五百,还缺一百元,委实没法想了。只得等次日天敏来讨回音时,告诉他,这里现有五百,还少一百多些,你自己贴补了罢。天敏见她打了个八折,心中颇为不悦,转念她和我非亲非戚,我一开口她就肯给我五百块钱,也算难得的了。当又改换笑脸。藏了钞票,说少些我自己凑补也可,待几时那边收拾舒齐了,我再来同你去看新房子好不好?云娘留他吃过中膳,始放他出门。天敏怀着五百块钱,欢欢喜喜的会见了雪六、漫游二人,笑着将钞票向雪六扬了一扬道:“我这里已有五百了。”又对漫游道:“你呢?”漫游笑道:“我吗,可早已如数还了木器店咧,不像你这般鸭屎臭,只有五百缺一百多些,有什么了外。”天敏当他撒谎,问雪六,此话可是当真?雪六道:“何尝不真,收条已在这里,现在只等着你的钱装修了。”天敏颇为吃惊说:“王老二,你的钱因何来得这般容易?一定又是武家那个女人给你的。”

  漫游笑道:“刚巧不是。莫笑区区夸口,我王某只消提起一句要钱,自有一班人拚命将洋钱给我用,何在乎什么武家文家。老实告诉你,我只开口要六百,那人竟给我八百块儿,付账之外,还够我坐汽车出几天风头呢。”说罢,自怀中摸出二百块钱钞票,点给天敏观看,摇头幌脑,很是得意。天敏又羡又妒,又羞又气,问漫游谁给你的钱?漫游初不肯说,被天敏盘迫不过,始告诉他是周七太太。天敏也知他与周七太太相识,未久,论时候还在云娘之后,一个才开口便有八百,一个捱了一夜,始得五百,交情的厚薄,已可想见。少三百块钱事小,在朋友面前坍我的台事大。因这一层,又把云娘恨如切骨。可怜云娘那知就里,自以为给了天敏五百块钱,他一定很见我的情,将来房屋装修舒齐,带我同去看的时候,那木器家伙,是我所买,就坐一坐也适意的。岂知等了几天,天敏非但没带她同去看新房子,索兴一去不回,连望也不来望她了。云娘莫名其妙,正欲到她妹子处托漫游带信给天敏,不意匡老爷北京回来,云娘便不敢出门。

  你道云娘因何这般怕他这位老爷?因匡老爷年纪虽有六十开外,那一股嫉妒性,正和少年人相仿。匡老爷自己最喜欢拈花惹草,偏又不许妻妾浓妆艳抹,出外游玩。云娘在他出门的时候,固然打扮得齐齐整整,同她妹子看戏吃大菜,无所不为。及至匡老爷一到上海。她立刻将鲜衣藏过,身穿布服,日间帮同佣妇操作到晚。他家本装着电灯,他故意将电灯熄灭,点一盏洋油灯,自己在灯光下做些针线。匡老爷问他因何不用电灯,他说电灯价贵,洋油价廉,可以节省开销。匡老爷听了,大大的赞美她善于持家,将他欢喜得了不得,其实都是云娘的矫作。这位匡老爷回来,她又不能不装出这一副对丈夫的面目,粗服乱头,不出大门一步。平时匡老爷到上海,至多住十天半个月,仍旧要回转北京。偏偏这一趟竟耽搁一月有余,云娘一个月不出门,却还忍耐得住,无如她一个多月没见天敏的面,便把她弄得日处愁城,难分难解。第一不知他新房子曾否搬入?第二不知他身子可和从前一般强健?第三不知他多时没到我这里来,可要相与别的女人,将我抛弃?有此三念,一天到晚,在她心中盘旋,险些儿累她害病,幸得匡老爷动了身,云娘欢喜无限,急急梳头抹粉,更衣易履,打扮定当,一想我若到妹子托漫游寄信,未免有一番耽搁。日前天敏曾告诉我所借新房子的地方,说在马立师某处,我不如自去寻他,或可当时就和他见面。主意既定,也不对娘姨说明何往,自己一个人叫了部黄包车,径往马立师寻找天敏。

  再说裘、王、牛的三公司早已成立。到底有了钱,办事容易。雪六将天敏的五百块钱装修房屋,只用去四百,还余一百元给了漫游,两个人恰好各化五百,甚为平均。木器搬入之后,规模顿具,布置大概和堂子相仿。楼上共设四个房间,没事并不歇宿。雪六在亭子间内另设卧房,算经理人办事之处。男女下人,也有四五个,他们自知男堂子三字,有伤风化,恐被报纸上攻击,相约守着秘密,局外人竟难知道。但有茶房案目人等在外张罗,所以一班豪门荡姬,青楼淫妇,做那嫖客去的着实不少。天敏、漫游二人,也和妓女般迎新送旧,来者不拒。周七太太也不时到彼探望漫游。这一天七太太又往男堂子,和漫游谈了半天话,邀漫游同往外国饭店吃大菜。漫游因还未到他划定的时候,辞却不去,七太太颇不满意说:“你大约还约着别人。”

  漫游半嘲带笑的说道:“果然约别着人,被你猜着了。”七太太哼了一声道:“你休瞒我,我晓得你还姘着一个苏州姓韦的女子,外间早有人告诉我了。”漫游和织娘相识,本瞒着七太太,听她提起,慌忙分辩道:“你莫冤枉我,我委实不认得什么苏州姓韦的。”七太太冷笑道:“你虽不认得,其奈外间人人都说你认得的何!”漫游犹欲分辩,七太太已走了出来。其时恰值云娘的黄包车坐到门首,付了车钱,昂然直入,刚和七太太一出一入,在门首觌面相逢。这周七太太与匡老爷乃是亲戚,云娘本认得她,七太太也认得云娘是匡老爷的外室,两下虽然相识,却素不交言,今儿在此相遇,彼此都各一怔。七太太见了云娘,猛想起他就是苏州韦氏之女,他虽闻得漫游认识这样一个人,却并不知道是姊是妹。今见云娘到漫游处来,只当漫游认得的就是她,顿引起一腔醋火,正是:觌面相逢人有素,平空忽吃醋无名。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三回老糊涂回回钻圈套小滑头处处骗金钱

  去娘见了七太太,心中颇为吃惊,暗说不好,此妇乃是匡老爷的亲戚,与匡太太素有来往,缘何也在这里?自己和她见面不打紧,若被她告诉了匡老爷或是太太,与自身岂不大有关碍。幸亏她足智多谋,眉头一皱,早已计上心来,假意向门内望了一望,道声:“阿哟,走错人家了。”当即回身退出,见那部黄包车还在门口,便抱怨那车夫道:“我叫你到老旗昌,你为何拖我到马立师来了。”偏偏这车夫了是个硬汉,听了不服道:“你明明叫我到马立师还告诉我门牌号码,这里一些不错,何尝说什么老旗昌。”云娘不理会他,跨上车说:“你拖我到老旗昌,我再加你车钱就是。”车夫拉起车,口中还唧咕道:“自己说不明白,还要怪别人听错呢。”云娘催他快跑,车夫方不言语。讲到周七太太,也是绝顶聪明人物,见云娘慌张掩饰之状,更显得情虚矫作,心想她见了我这般害怕,一定因姘识着漫游的缘故,心中愈觉惹气,当时欲缩进去和漫游淘气,猛一转念,男人吃醋,也只有男和男相斗,没有惹动相识妇女的,我又何须得罪漫游,不如设法单收拾韦家那个淫妇便了。因即回转家内,命娘姨往匡公馆,问问老爷还在上海不?在不多时娘姨回来报说,匡老爷今天已动身往北京去了。七太太暗忖对了,若是匡老爷在上海,那淫妇决不敢这般放肆的。但她既有这柄落在我的眼内,我又焉能轻易饶她过门。匡老爷虽不在上海,我就告诉匡太太也是一样。料想吃醋之心,人人都有,匡太太也未必见得欢喜这个淫妇。将来她老爷回来时,一定将此话间接传入他的耳内。听说匡老爷醋心最重,若知此事,包管那淫妇有一番受用了。七太太想着,便问娘姨:“你到匡公馆,可曾见他们太太?”娘姨回说见过了。七太太又问:“她可有什么话讲?”娘姨道:“她问我找老爷甚事?又说你家太太,已多时没到这里来了,你回去带信,请她没事到我家来谈谈,别无他话。”七太太点头说:“我正想到她那里去呢,好在她家和我家相距不远,你扶着我步行过去罢。”娘姨领命,扶着七太太步行到匡公馆。匡太太接见说:“姑奶奶,你缘何许久未到我这里来了?”

  原来七太太的母家,与匡氏亲戚,故而有此称呼。七太太笑答道:“我久欲来望望你们,实因家事忙得一刻儿闲工夫都没有。今天因想带一件东西,送给北京一门亲戚,故打发娘姨到此问问,如这里老爷没动身,就托他顺便带去。不意他恰在今天走了。”匡太太道:“原是呢,他本还欲多耽搁几时,因接着北京部里打来一封电报,催他进京,所以不得不提早动身了。”七太太道:“原来如此。”又对匡太太面上端详多时,说:“几个月没见你,你近来脸上又消瘦多了。”匡太太自己摸摸两腮道:“何尝不是。”七太太接着说:“大约又是那边姨太太惹你受气的缘故。”匡太太拍手道:“照啊!我那一天没被她毒死,终算万幸,现在我还生着,她已想把老爷独霸,老爷不到她那里去便罢,一到她那里,她就整天整夜的缠住着不放,必待我这里打发人去叫唤了四五次,她自觉有些过意不去了。始肯放老爷回来。这般淫妇,老爷还当她宝贝似的,在我面前常称赞她,能持家,肯耐劳,又省俭,又贤慧,我愈讨厌,他愈说得起劲,真教人听了,头脑子也涨破的。”

  七太太笑道:“大约她的迷功不弱,所以把老爷迷昏了。”匡太太噗哧一笑。七太太又道:“说句笑话,这里老爷出门的日子多,差不多常要两三个月始回家一趟,难为她在家倒守得住寂寞,却也难得。”匡太太道:“你别痴了,焉知她不背地里偷汉。据说从前她在苏州,还没出嫁,就和一个唱戏的姘上了。常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此时怎改得脱她淫贱的本性,惜乎没人肯替她调查罢了。”七太太道:“有人见他常到一个做新戏的王漫游家去,不知为着何故?”匡太太惊道:“此话当真吗?谁见她的?”七太太道:“是我家那个梳头的娘姨见的,便是我自己也曾见过他几回。适才我由别处买东西回来,打从马立师经过,又见她在王漫游家门首付黄包车钱,大约才由车上下来,还没进门呢。”

  匡太太听说,拍案道:“是了是了,怪不道别人告诉我,见她在新戏馆看戏。我对老爷说了,老爷常还帮她分辩,说她一天到晚,从不出门,想必是他们看错了人。照你这般说,可见她一定姘着个唱新戏的无疑。这句话我非得写信告诉老爷不可。”七太太假意相劝道:“这个你决决使不得的,若被老爷知道,岂不要闹出大乱子来么!”

  匡太太衔恨云娘已久,只苦没法收拾她,今天既得这样一个绝好题目,怎肯轻易放手,故而面子上虽答应七太太不写信,待她一走,立刻教儿子写信给老子,将七太太所告诉的一片话,和盘写上,双挂写寄往北京。这边匡太太用全力对付云娘,那边云娘还糊糊涂涂,由马立师脱身回家,自以为划策很妙,圆七太太决不致看出她的破绽。当日天敏向他要钱时,只告诉他马师房屋是自己所住,并没对她说明还有漫游的股本,故她至今犹当是天敏独借的住宅。暗想周七太太因何打从天敏屋子中出来?看来大约天敏因久不能到我这里来,不耐孤独,又和周七太太相识。明明自己口中的肉,被她抢了去,心中不免妒恨。但想到做新戏的,惹草拈花,也决不止只相识一个妇人,就加上一个七太太,也无妨碍。不过那边有了她,我就不能前去。化五百块钱买了木器家伙,连屁股都不能搭一搭,岂不是桩苦事。怎奈自己的境地实逼处此,令人无法可施,只得到她妹子处托漫游带信,请天敏来家。其时正值天敏在男堂子中应接不暇,一面还须敷衍媚月阁,那里还肯拨冗前来应酬这个穷鬼。云娘等了几天,见天敏未来,又往织娘处再托漫游寄信。漫游本与天敏抱着一般宗旨,明晓得他不来的缘故,当面虽不便说,背后却将天敏因嫌云娘无钱,因此不肯前来等情,告诉织娘。织娘恐触她姊姊的忌讳,也不敢当面说破,却还兜转用话讽劝云娘。不必再这般着迷。

  不意云娘执迷不悟,仍一厢情愿的要请天敏到她家去。初还隔几天,后来竟天天到她妹子家催逼。逼得漫游、织娘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催问由她催问,天天含糊答应,让她自己知厌而罢。果然云娘见费了半月工夫,仍请不到天敏来家,知已绝望,便又改变宗旨,天天拖她妹子同往民瞑社看戏。织娘因自己也要看漫游的戏,故此欢然愿往。这时候北京匡老爷早已接到他夫人的来信,心中大为震怒,恨不得立刻赶回上海来,教训云娘。无奈他部中公事,因他离京多日,压积如山,不来犹可,既来之后,可就抽身不脱。待他草草办毕公事,已耽搁半月有余。匡老爷归心似箭,平时他每逢回家的前头,必须写信通知上海两面家内。这回也来不及写信,急急请了假,趁火车遄回上海,先到他自己公馆内。匡太太见了他,颇为吃惊说:“你去得没有几时,又赶回来则甚?”匡老爷气愤愤的说:“自然有事,我问你,那天你写给我的信,是真话还是假话?”匡太太道:“自然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请周七太太前来对质。”当下令娘姨去请周七太太,七太太自来人口中询悉,匡老爷接着他太太的信,由京中赶回来,请他去有话相问,情知那天的话儿发作,有心不去,对来人说:“你回去上复你家老爷太太,说我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天是我心直口快,告诉了你家太太一句话,其实这种事,上海滩上尽多,劝老爷不必惹气,看破儿些就好了。我现在还有别事,不能到你公馆中来。改日再来拜望你家老爷太太便了。”娘姨依话回复,匡太太听了,很觉得意,笑向匡老爷道:“何如他教你看破些儿,你就依他的说话,看破些儿罢。横竖乌龟只做一遭的。”

  匡老爷愈加冒火道:“放屁之至!他可以看破,我倒看不破。”一边说,一边跳起身,便欲到云娘处去施威。匡太太一把将他拖住道:“你此时去不得。”匡老爷怒道:“如何去不得?”匡太太道:“现在时候甚早,他在家内还没打扮定当,你去了,她拼着一天不出门,将从前一切事,都赖干净了。你又没抓着她的凭据,到时候反奈何她不得。还不如索性等到晚间去的好。听人说,她这几天没一夜不在民瞑社看新戏,你到家找她不着,再往民瞑社,当场中她回来,那时料她不能再抵赖了。”匡老爷依他太太的主意,在家吃过晚饭,又捱了好一会,始往云娘处。果然不出匡太太所料,云娘已不在家。在先匡老爷回上海,必先发信通知云娘,云娘接到他的信,算定他在那一天回来,预先将华丽装饰和时式衣服藏过了,扮作朴实模样,跬步不出,在家接待匡老爷。这回猝不及防,家中一切都没布置,自己也浓妆艳抹,同着她妹子到民瞑社看戏去了。家内留守的娘姨,见匡老爷突如其来,不觉大惊失色。匡老爷不见云娘,怒问奶奶何往?娘姨急中生智,回言奶奶到卡德路倪公馆去了。这倪公馆便是倪俊人的公馆,他姨太太与云娘素有来往,匡老爷知道俊人是上海的阔人,故而并不禁云娘与他交往。娘姨深恐匡老爷知道云娘去看新戏发怒,只得将他推托。匡老爷虽经他夫人教导,令他若在家中找不着云娘,便往民瞑社捉拿,今闻娘姨说他到倪公馆去的,竟把他预定秩序单打乱,一想往倪公馆也在情理之中,休赶往民瞑社白跑一趟,倒也很犯不着。遂即另换方针径往卡德路倪公馆找寻云娘。这天恰值他家小孩子有病,俊人同他姨太太将孩子哄睡着了,夫妻两个,默默相对,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恐将孩子惊醒。匡老爷一到那边,把大门擂得山响。俊人勃然大怒,开楼窗问是那个?匡老爷隔着门说:“请问一声,匡家的奶奶可在这里?”

  俊人恶声报了没有两字,便要紧去看儿子曾否被他惊醒,没工夫理会门外的人,也不管来者是谁。匡老爷在门外等了一会,见里面没人出来开他。没有之外,也不闻别种回话。心知云娘不在里面,暗说我上了娘姨的当了,他一定仍在民瞑社看戏。当又雇车赶往民瞑社,上楼一寻,只见织娘一人,独坐在包厢中,四周并无云娘的踪迹。原来匡老爷往卡德路倪公馆时,云娘的姨娘,也赶到民瞑社向主人报信,说老爷不知怎的突然回来,找寻奶奶,我告诉他奶奶到卡德路倪公馆去了,他又气忿忿的出去,大约是往卡德路去的。云娘得报,慌了手脚。织娘教她赶快回去,只消咬定在卡德路倪公馆就是。云娘匆匆与娘姨去不多时,匡老爷自己也到戏馆。织娘见了他,即忙起身招呼。匡老爷问他:“你姊姊何在?”织娘假作诧异之色说道:“她没说来看戏埃我日前听她说,今儿要到卡德路倪公馆去呢。”

  匡老爷闻说,如入五里雾中,心中迷迷糊糊,暗想倪公馆明明回我不在,缘何她妹子又说在倪公馆,即使家中的娘姨哄我,她妹子不该无端哄我。而且世间也断无这般巧事,两个人说谎,恰说得一般,都说倪公馆的,大约那边缠误,或是我自己听错了。当下出了戏馆,又坐车赶回卡德路,再敲倪公馆的门,仍问匡家奶奶在不在?俊人很为诧异,说:“他家因何一夜之间,连来问了两次。”

  继又询知来者乃是匡老爷自己,忙邀他里面请坐。匡老爷道:“贱内既不在此,我也不必进来了。”说罢也不等他们出来开门,急急坐车回去。时候匡老他怒气填胸,准备回家先将娘姨出气,再和云娘捣蛋。不意一到家中,见云娘仍旧和往常一般,粗服乱头,与娘姨二人同坐在灯光底下做活计,匡老爷不觉呆了一呆,问她你适才究在哪里?云娘装作潇洒自如的模样,答道:“我今儿又没梳头,焉能上哪里去,适才只往卡德路倪公馆去了一趟,未及一刻钟,就回来了。”匡老爷怒道:“胡说,刚才我亲自到倪公馆去问过两回,亲耳朵听见他老爷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边,你还要哄我则甚?”云娘反问他:“你什么时候去的?”匡老爷道:“自这里一出去,就到那边,临回来又到那边,共去两次。”云娘道:“大约你去的时候,我已出来了,所以回你不在。”娘姨插口说:“果然老爷出去不到十分钟,奶奶就回来了,你二人大约在路上相错。”匡老爷摇头道:“也不像。我没听得他家老爷提起你到他那里去过这句话。”云娘说道:“我往倪公馆,原是找寻他家奶奶,又不找寻他家老爷。我走的时候,倪老爷还没回来,焉知他不是同你一般,也在我走后始到家,怎晓我得去过呢!”

  匡老爷被她驳得无言可答,说道:“你此时休得花言巧语,横竖倪公馆并不远在别省,我们两个不妨同去对质,究经去过没去过,一问之下,不难水落石出。”云娘听他说要对质,不觉着起慌来,但若回说不去,明显出自己情虚,去了又恐露出马脚,心中颇为忐忑。又见匡老爷辞色甚厉,料想不去不兴的,只得硬着头皮,答应说对质最好。匡老爷逼她马上就走,云娘也不及更衣,随他丈夫第三次到卡德路倪公馆。这回敲门,可把俊人夫妇弄得骇怪万分,先教娘姨开了门,俊人和他太太,都伏在楼窗口向下望着云娘一跨进门,抬头望见姨太太,也不等匡老爷开口,高声说:“姊姊,我适才可是到这里来的?还有一只挖耳,忘却在你房内梳妆台上呢。”姨太太听她这般说,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也就顺着她的口气说:“果然有的,你这枝挖耳,我已替你藏着,预备明儿着人送还你,现在你自己来更好了。”

  云娘道:“这倒不打紧,皆因我家老爷,因疑心我不知我往那里去的,他说已到这里问过,这里老爷回他我没有来,不是我走的时候,这里老爷还没回家,大约他因没晓得我来过这段事,所以回他未来,我家老爷,就郑重其事教我同来对质了。”说罢,呵呵一阵笑。姨太太也笑道:“原来如此,怪道你家老爷,连来问了两次,我家老爷委实才回来得不多时。他因没遇见你,所以胡乱对答。我晓得了,正在抱怨他呢。讲到俊人因孩子有病,已整天没有出门,听他们这般说,晓得自己一言之微,关系很大,不得不和他们的调道:“果然我刚由外间回来,适才匡先生来寻他奶奶,我因眼前不见,故回他没来,又谁知她早来过的呢,得罪之至,二位里面请坐罢。”

  匡老爷听他们一问一答,自己站立旁边,竟插不进半句话,再加俊人帮上一句,云娘更理由充足,索性一语不发,进去坐了一会。倪姨太太又不知哪里弄了一枝镀金挖耳,递给云娘,云娘道声谢,匡老爷也道声扰,两个人一同告辞回家。匡老爷意欲回自己公馆,云娘不许,留他住了一宵。次日匡老爷回公馆,匡太太问他你去了一夜,将那淫妇办得怎么样了?匡老爷只是摇头。经不起他太太再三盘问,匡老爷始把一情一节,告诉他知道。匡太太颇为着恼说:“你枉活了这一把年纪,连当面被她掉枪花都看不出,亏你还有甚面目回来见我。”

  匡老爷仍不相信,以为他太太一定因吃酣的缘故,故此硬说云娘看戏,就此一笑而罢。合该云娘今天免不了一场口舌。匡老爷因京中衣裳不够穿,意欲将云娘处存的皮衣,拿出几件改做。不意开箱一检点,缺少两件最值钱的青种羊、锆猁狲袍套,匡老爷大惊,盘问云娘,始知为她当脱了。匡老爷问她,因何当衣服?云娘说因钱不够用,故此不得不将衣服典质。匡老爷大怒道:“我每月给你一百块钱,你这里又没多大开消,怎的还不够用,看来你一定在外看戏浪费,从今以后,无事不许你出门。就我不在上海,我也教那边派人监守着你。倘你不听我的说话,私自出去,或招混帐人来家,将来被我查出,休得怪我无情。”说罢怒气勃勃。云娘听了一片话,后来果然不敢常出去看戏,也不敢再托漫游邀天敏来家,天敏耳旁遂也清静不少,因此正可尽心竭力,经营男堂子,作那迎新送旧的勾当。

  此事本瞒着媚月阁,后来竟被她侦悉有此一处所在,向天敏诘问,天敏从实说,实为金钱主义,别无他故。媚月阁原是堂子出身,熟悉此中三昧。听他所说办法,也合于堂子性质,颇赞他们善作投机事业,故而并不反对。自此闲来没事,也同二三小姊妹,前去牌游玩。天敏好生得意,该是他艳福无穷。周七太太有个女朋友,叫做吴四奶奶的,又看中意了他。这吴四奶奶也是半老佳人,相貌还不及周七太太,而且烟瘾极深,每日须吸四五钱鸦片烟,把身子烧得只剩皮骨。然而她的装饰,却比周七太太更为考究。黄豆大的珠表链,扁豆大的金刚钻戒指,白果大的湖珠手镯,就这几样,已值万金,她却天天带在身上,似乎不甚希罕一般。来去都是马车,阔绰异常。照她的排场看来,其人家中,至少也得有百万家财,方能如此挥霍。其实却不然,他丈夫也不是大官阔老,从前曾在新衙门当过几年差使,名字就叫吴四,现已告归林下,手中虽略有几个钱,也万万衬不起他奶奶这副排常他这位奶奶还是十年前所娶,那时吴四还未发迹,奶奶也吃着生意饭,在青楼中颇有名气,不过风尘十载,鸟倦知还,心中已存着择人而字这条念头。她见吴四后生有为,暗下颇为属意。但吴四因自己财力不足,还未敢存一线希望。倒是奶奶自己游说上去,告诉吴四,说愿意跟他。吴四喜从天降,只因家有大妇,深恐他不甘做小,心中颇为躇踌。不意奶奶并不以名分为嫌,只要求和大妇分居,以免口舌。吴四一口应允,自此一桩好事,居然成就。

  奶奶还带得许多金银首饰过来,吴四人财两得,适意无比。只有一桩不满意处,就是这位奶奶太好挥霍,又喜欢吸鸦片烟,每日供给她一个人的用途,极少非三百金不可。但她用的都是自己带来的钱,而且吴四有时周转不灵,还须向他奶奶调头,故而只可眼望她挥霍,不敢劝她节省用途。后来吴四逐渐发迹,步步升高,他奶奶却逐渐退缩,不但现款用完,连首饰也败落不少,只剩现在余存的几件,因日常带在身畔,颜面有关,宁穷不肯变卖。吴四念她是患难之交,所有她一切吸烟看戏坐马车诸般费用,都由自己承当,不过有时劝她可省的略略省些。无如他奶奶挥霍惯了,觉得这几件都是罢不得的正经,没一件可以省得,因此把他的劝告,当作耳边风不作理会,吴四竟奈何她不得。这是他家中实情。至于吴四奶奶的外场面,谁不当她是一位富家的太太。便是她几个女朋友,交好如周七太太,也不知她内里这般损坏据,时常陪着她,同往漫游处打牌消遣。这天只吴四奶奶、周七太太二人在彼叉麻雀,还少两脚,七太太便拖漫游、天敏二人入局,叉的是一百元底么二,共打了八圈庄。因未出大牌,四奶奶赢了三十余元,余三家都输了。四奶奶便拿二十元作头,余下十多元一并赏了下人。天敏还和他第一次打牌,见她出手这般阔,心中暗暗吃惊。又看她一身妆束,已知她手中着实有钱,料比媚月阁还胜几倍。虽然年貌不如,但有了金钱,便可掩却百丑。

  常言黄金美人,可知黄金比美人尤高。因此他存心转吴四奶奶的念头。岂知吴四奶奶也因看中意天敏,有心在他面前装阔,一则是赢钱,二则为数有限,落得一介不取,教天敏说她一句慷慨。两个人都是有心,可惜当时做书的不在旁边,不然,只消向他两方面说明白了,也可免却他二人许多做作。当下天敏对周七太太道:“二位常在这里抹牌,照顾我们下人不少头钱,我们还得略尽地主之谊,今儿我意欲作个小东,请你二位到跑马厅一品香吃顿大菜,不知二位可肯赏光?”周七太太问吴四奶奶意思怎样?吴四奶奶笑说:“你去我自然也去了。”天敏大喜道:“如此我同老二先到一品香候你们了。”

  七太太答道可以。天敏遂拖着漫游先走,七太太因和四奶奶须揩面掠鬓,抹粉涂脂,故又耽搁了半点钟时候。讲到花粉等类,乃是男子堂子常备的材料,以便一班女嫖客应用,而且采办的都是极上品之货。周、吴两位,都修饰得香喷喷的出来。坐上马车,不多时已到跑马厅一品香门首。裘、王二人已等候多时,在洋台上见她们来了,既忙举手招呼。周、吴含笑上楼,在她二人未来时,漫游也劝天敏勾搭吴四奶奶,并告诉他,自己认得了周七太太,得她多少好处,只吃得几餐饭,就给了我八百块钱,这是你晓得的。近来又答应买一部包车给我,至多十天八天,就可以看我换新包车坐了。我看吴四奶奶的场面,也不在周七太太之下。据说她丈夫从前也是做官的,现在手中着实有几个造孽钱。不讲别的,就看她适才叉麻雀那般出手,已可知道。常言机会难逢,不可错过。”

  天敏听他说话,暗合己意,也就微笑不言。此时见她们来了,敢不竭诚招待。吴四奶奶落落大方,一个人在客位上坐了。周七太太和漫游并坐,天敏坐在主位,恰和四奶奶搭角。西崽送上菜单,天敏殷勤请四奶奶点菜。四奶奶问七太太吃什么?七太太笑说:“你内行些,就你代我点了罢,只消不用牛肉就是。”四奶奶道:“我也不吃牛肉的,我们俩吃一色的罢。”随即报了三个菜名,天敏写上,请她再添几样。四奶奶摇头道:“我不能再吃了,或者七太太还须多些。”七太太忙道:“我三样菜也够了,你自己再点罢。”天敏笑道:“不怕你们见笑,我们吃大菜,总得吃六七道。”说着,自己点了七道菜。漫游也写了六样。七太太笑他们都是饭袋,天敏笑道:“何止饭袋,还是酒囊呢。请问二位吃什么酒?弄两杯薄荷酒可好?”七太太摇头道:“冷天还吃薄荷酒,怕不把牙齿冻落了吗,我吃一杯口利沙罢。”四奶奶却要葡萄酒。天敏、漫游都是白兰地酒。酒来之后,又等一会,始送上汤来。本来吃大菜,等菜的时候实比吃菜的时候为多。漫游口中闲着,便唧唧哝哝和周七太太说话。天敏借着取笑他两人为由,笑向吴四奶奶道:“他们夫妻两个,不知哪里来的这许多话,丢我二人冷清清的,不如你我二人,也随便讲讲话罢。”此话说得很低,漫游等都没听见,但四奶奶却听得很是真切,当时斜向天敏看了一眼,忽又低下头,卟哧一笑。天敏见此情形,焉肯放松,更逼紧一句道:“这是我一厢情愿的话,不知你奶奶可肯赏光,和我说一句话儿?”四奶奶闻言,举目对天敏望了一望,低声说:“你不想我大菜也吃你的了,难道还不肯和你说话吗!”天敏听了,好生得意,忙道:“如此好极了。请问奶奶的公馆,不是在北京路吗?”四奶奶道:“正是。”天敏又道:“府上老爷的大号,我从前曾听人说起,现在又忘了,不知奶奶可能告诉我是那两个字?”

  吴四奶奶知道这是天敏冒他的说话,因她在外间常欲冒充官太太,不肯轻将丈夫的名字告诉人,便在姊妹面前,可秘密处,也守着秘密,料天敏无从得知,便又笑了一笑道:“我也不知是哪两个字,隔几天再告诉你罢。”天敏知道自己的资格,还够不到问他丈夫名字,便不敢再问。恰巧第二道菜送来,将四人的说话一齐打断,吃完菜,漫游、七太太又复开讲。天敏也问四奶奶,几时可许我到你公馆中瞻仰瞻仰。四奶奶想了一想道:“那恐未便。因我们老爷不时到那里去的,他是官中人,最有颜面,见了你,恐有未便,还是我自己出来,横竖他不能管我”天敏道:“你出来最好。不过我那边人头太杂,讲话不免有旁人窃听,最好明儿仍到这里吃大菜,依旧是我作东,不知你可肯赏光?”四奶奶悄向七太太等努努嘴,低声道:“有他们吗?”天敏摇摇头。四奶奶点头道:“好,仍是这个时候便了。”

  约定之后,又随意问答了些闲话,四奶奶因喝了杯葡萄酒,略有几分醉意,时向天敏横飞媚眼,天敏看了她的年纪,颇觉有些憎嫌,想起她的洋钱,又不觉爱情勃发,也常微笑答她眼风。两下一来一往,真和无线电一般神速。彼此都不比先前那般方正,言语间渐涉戏谑。幸亏对座的七太太、漫游二人也说笑正欢,两方面浑搭浑浑,到大菜吃完,天敏签字写账,另拿一块钱赏了西崽,出大菜馆。裘、王到民瞑社上台做戏,周、吴也到那里登楼看戏。直看到他二人下了台,始分道扬镳,各回公馆。次日傍晚,天敏先对漫游说明,昨夜约吴四奶奶,今儿仍在一品香吃大菜,已蒙答应,现在我预备前去会她。少停你见了周七太太,暂勿告诉她这句话,因恐事或不成,被她笑话。漫游答应了,并贺天敏马到成功。天敏十分得意,即忙坐车到一品香,四奶奶已先在那里等他。天每暗觉诧异,心想她这样一位阔官的太太,不搭一分架子,肯迁就我,来得这般早,倒也难得。四奶奶见了天敏,也不抱怨他来迟,反含笑起身相迎,并赞他昨夜做的戏真是妙不可言,比漫游还善体贴,怪道人都赞成你的戏,真可谓名下无虚。天敏连称不敢,看四奶奶今儿的装束,比昨晚更为娇艳。上身穿一付月白丝抢缎金银嵌皮袄,内用妃色皱纱贴边,外用一寸余阔黑珠边四周镶滚,下穿玄色斜条花丝抢缎裙,下边也镶着阔珠边,前后马面上,还钉着许多外国钮扣。裙下双钩,约有四五寸光景,穿着紫酱色丝绒鞋,鞋口用白珠边镶滚,头上不戴帽兜,梳一个乌光滴显的风凉头,托着两爿后鬓。插一支细金刚钻镶的蝴蝶花,襟间仍挂着珠表链。手指上的大金刚钻戒指,和腕上的大湖珠手镯,依然是她往日戴的,并未更换。面上扑着雪白的粉鲜红的胭脂,虽然皮肉瘦些,看去还妩媚动人。天敏正打量四奶奶的装束,猛觉一阵香气,直冲鼻管,四奶奶已婷婷站立面前,伸一只玉手,在他肩上略拍一拍,轻启朱唇,说:“你何不坐下?”

  天敏应声坐了下来,见四奶奶口中的一口银牙,却已黑白相间,知道这是多年鸦片烟吸炼下来的成绩,得之非易。四奶奶见他呆看,更加卖弄风骚,在他身旁坐了,柔声道:“老三。”又道:“阿哟,我叫你老三,你不动气吗?”天敏笑道:“我原叫老三,那有动气之理。”四奶奶道:“如此老三,今儿的东道,可要我请了。”天敏道:“那有这句话,昨儿我不是说明我做东的吗?”四奶奶笑道:“我不能天天扰你,多谢你,今儿的主人,让我做了罢。”天敏一想,你既愿意化钱,我也落得白吃你一顿,开开利市,便说:“这样我邀你来,倒好像讨你的吃了。”四奶奶道:“那又何妨,彼此。”说到这里,抿着嘴一笑。天敏也笑了一笑,向西崽要过菜单,问四奶奶要吃什么,四奶奶道:“就照昨儿的菜点罢,免得再想了,你也点七样就是。”

  天敏因今天做客,不得不放斯文些,只点了五道。四奶奶见了,教他再加两样,说彼此不是外人,何必客气。若因我做东之故,累你饿坏了,我可担当不起。天敏连说够了够了。点罢菜,西崽问要什么酒?四奶奶仍吃葡萄酒,天敏也要了一杯,两个对酌着。今儿因无别人在座,彼此都不必鬼头鬼脑。天敏问四奶奶,你家老爷可天天回家?四奶奶回言:“并不天天回来,因他别处还娶着姨太太,一月之中,我那里住的日子很少。”天敏道:“如此,你倒很寂寞了。”四奶奶道:“果然寂寞。但我有时在小姊妹家叉了麻雀,便不回去。”天敏点头道:“原该这样。那周七太太不是与你很知己的吗?”四奶奶道:“是的。我和她虽是初交,但比却从小的姊妹都要好。”天敏道:“原来你和周七太太还是初交,不知今儿你我在此相聚,这件事,可能告诉她吗?”四奶奶道:“最好是不告诉她。到底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安稳一些。”天敏道:“如此你我将来倘要谈谈,便不能到我那边了。因那边不有漫游,他若知道了,仍不免要告诉周七太太的。”

  四奶奶道:“这个自然。犹之你我,譬如你晓得了一件事,也要告诉我的。”天敏道:“还有你公馆中,可能容我去么””四奶奶道:“去虽可去,不过那边还有下人。若被他们知道了,恐他们口头不谨慎,泄漏出去,也不是事。”天敏道:“照此说来,只可外间另找房子了。”四奶奶道:“果然是另找房子最好。”天敏暗想,你倒说得写意,另找房子,岂是一句空言可办的,待我且掂一掂你的斤两,便说:“借房子大约须和我们那边一般排场,那边借的时候,连装修木器,共费了一千三百余元,我可以认个零头,你奶奶若能担承一千块钱,我们明儿就可看房子买木器,仅三天内可以色色舒齐了。”吴四奶奶听他一开口就要她一千块钱,不觉大惊失色。正是:乍喜筵前订腻友,忽惊意外索金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四回一溜烟金钱飞去两面光美色诱来

  吴四奶奶听天敏要敲她一千块钱竹杠,不觉暗暗吃惊。幸亏她也是堂子出身,知道妓女砍斧头,倘若有钱,固以慷慨解囊为妙。如若没钱,当面回绝,未免难以为情,只有敷延塞责,但嗣后设或竟不能还愿,宁可裹足不往。如欲老着面皮前去,那时就不免受他们冷嘲热讽。这是她从小习惯的吃饭手段,虽已十多年不曾出手,却还牢记未忘。今见天敏弄斧班门,颇笑他不自量力,暗想他不过一个做新戏的,下等之人,我肯招呼他,原因看得他起,他也该自己知趣,现在我和他还是初交,论资格还够不到银钱交接,他不该开此大口。便是妓女砍斧头,也不致这般冒失。我不过爱他人还生得干净,所以招呼他谈谈,并不是当真少他不得。他既这般矜贵,我又何妨少认得他这样一个人儿。心中想着,面子上却未便露出痕迹,微笑回言道:“这个容易。不过我暂时可不曾有钱带在身畔,改日见了你,再给你好不好?”天敏喜道:“那个很好,不知你几时可以有钱?”四奶奶想了一想道:“隔一礼拜何如?”天敏道:“能快的早几天更好,因早一天有钱,我们便可早一天定当了。”四奶奶道:“这个自然,我尽一礼拜以内便了。但你休得在周太太和漫游面前提起这句话,到有钱的日子,我自然再招呼你出来吃饭。”

  天敏点头称是。吃罢大菜,由四奶奶汇了钞,当夜天敏将此事告诉漫游,漫游极口赞他有本领,会砍斧头。天敏十分得意。次日,四奶奶仍到男堂子碰牌,天敏伺候她非常巴结,跬步不离,这副形装,真比极恩爱的夫妇还加亲爱。四奶奶对他并没提起几时有钱,天敏因有七太太等在旁,不便问她。一连六天,四奶奶犹如忘了这件事一般。天敏十分着急,到第七天上,算算一礼拜的期限已满,料四奶奶一准带钱来了。不意这天七太太只一个人前来,四奶奶并没和她结伴。天敏问七太太:“四奶奶因何不来?”七太太说:“我适才曾到她家去招呼过她,她说这几时天天打牌,打得厌烦了,须得看几天戏解闷,隔一两个月再来。她脾气原是这样爱闹新鲜的。”

  天敏惊问她往那里看戏?七太太笑道:“她只有二马路月仙舞台,除此之外,还有你那里,别家就下请帖,也请她不去。但她若往你那里,必得招呼我同去。这回她不招呼我,大约又到月仙看戏去了。”天敏忙道:“月仙又没好角儿,她爱看月仙的戏,却是为何?”七太太道:“我也不知她存何意见?不过你没晓得月仙有那花旦君如玉,把一班娘娘太太们,迷得昏了似的,焉知她不抱着这个目的呢。”

  天敏闻言,知道事有不妙,但他终不明白在那一件上,得罪了四奶奶,惹她动气不来,只可自叹没福,稳稳的一千块钱到了手,仍被走脱。幸他户头很多,有如汉书上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句话,不妨在别人头上出产。列位看到这里,休笑做书的不近人情。新剧家虽红,究不是潘安、宋玉,怎能令女界颠倒若此。不过现在的新剧,虽已一败涂地,但在那时,说也不信,这班新剧家,不知那里来的这般魔力,无论是那一种下等脚色,只能扮跟班,或是套着个布袋子扮畜生的,极少也得有一两个姘头,推而至于漫游、天敏等有名人物,自然多得不可胜数了。就中还有一人,只守着个东洋婆子,欲罢不能。眼望着别的新剧家出风头海外,自己有法无施,后悔莫及的,此人大约看官们一望而知,就是出洋回来的吴美士了。

  美士在民醒社演戏,虽也算得个上等脚色,每月包银,吃着两项,固已够了。无奈他从前和无双相与的时候,用女人的铜钱用得过分适意惯了,此时马笼头忽然上紧,被那东洋妇人管着,不许他和别的女人勾搭,只靠几十块钱包银度日,叫他如何耐得住这般清苦。更难堪的是一班和他差不多身份的新剧家,都和穿花蛱蝶似的,今天伴着这家奶奶坐汽车,明儿陪着那家小姐吃大菜,其乐无比,自己天天只能够和那篷头赤脚的黄脸婆子,面面相对,与他们一班人比较起来,其间甘苦悬殊,更令他心灰意懒,郁郁不乐。满心想离开上海,出码头做几时戏,免得触目生愁,心中烦闷。恰巧有班人打了一个班底,预备往无锡做戏,还缺少一个做小生的,得美士凑入,刚巧人才完全,彼此都不起薪工,赚得钱来,分大小分子开拆,美士亦很情愿。便辞了民醒社的缺分,径和这班人结伴前往无锡。那妇人也要跟他同去,美士一想,内地风气未开,若带着外国女人同往,也大可在乡下人面前出风头,故也答应带她一同前去。

  他们到了无锡,因这地方的人,难得看戏,听有新戏到来,不论大家小户,彼此都要饱一饱眼福,所以生涯却还不劣。加以内地不比上海,客寓中开销既省,又没有别的耗钱之处,真所谓有了钱没用处,美士手中竟多起数十块钱来。他恐钱藏在身畔要咬他的肉,急于用掉,一想久闻无锡有灯船画舫之胜,天下闻名,我既在此间,不可不试他一试,见识见识。趁那东洋妇人,因多吃了无锡酱肉骨头,腹中发泻,成了痢疾,卧床不起,没人管束,便和几个同班朋友,前去叫了一号灯船,征几个有名妓女,整整的乐了一夜,将存钱花得精光,身上也觉异常爽快。走在路上,眼前仿佛众美围绕,花香袭人。不意回到栈中,一开房门,鼻管中陡然钻进一股臭气,将他一夜间收来的香气,冲一个干净。原来那妇人因痢了几天,身子异常乏力,睡在床上,没人帮助她起身解溲,一夜之间,把尿屎遗了一床,故弄得满房间其味无穷。美士刚由乐处回来,见此一种现象,真的心中不舒服到二十四分,那妇人还口口声声抱怨他不该一夜不回。美士一语不发,掩着鼻子,唤茶房进来换被褥。茶房说:“现在病人身上,十分肮脏,若换了干净被褥,仍不免要弄脏的,必须先把他身上洗干净了,方能更换。”

  美士无奈,只得命茶房打一盆温水,闭上房门。叵奈臭气难当,只可开一扇窗出气,一边亲自动手,替那妇人上下身洗涤干净,换上洁净衬衣,再教茶房进来,帮同他更换被褥,扶那妇人重复安睡。整忙了半天工夫,累得美士筋疲力荆加以一夜未眼,更觉异常疲乏,身子倒在靠椅上,好似瘫了似的,只顾喘气怨命。然而那妇人也因洗涤时,被美士开着窗,外感风寒,病势加剧。可巧这几天戏场上买座不佳,美士分几个钱,只够房饭开销,存款既已用完,便没钱为她请医服药。要知痢疾虽不是重大病症,然而久痢不止,最是伤身,因人身出纳,都有一定的限量,譬如吃饭,最好适量而止,食之过饱,不易消化,便成肠胃食积之病,排泄亦然。像那妇人病倒在床上,每日食量比平常减少三分之一,反泄泻至数十余回,又无药力为之调治,试问血肉之躯,怎挨得起这般耗损。所以不到一礼拜之久,可怜一位东方美人,竟丢了美士,独往西天佛国去了。

  美士一悲一喜。悲的是那妇人从他数月,在此一命呜呼,若非自己从东洋带她出来,也不致令她客死他乡,心中未免不忍。喜的是此人一死,自己便无管束,从此尽可惹草拈花,横行天下了。然而他暂时还有一桩为难之事,因他们都借住客寓中。栈中例不难停放死人,必须当天成殓。美士囊空如洗,那里有钱为她买棺材。幸亏班中有个姓张的,是无锡土著,店铺相识的很多,衣衾棺木,都由他一个人担承赊下,同班许多人,都说那妇人既从美士,便是他的妻室,理应盘榇回籍安葬。美士叹说:“我自己的祖坟,也不知在那里。便是我自己死了,也只可随地埋骨,还有什么盘榇回籍的名目。”便仍托那姓张的,代他择地安葬了事。各色定当,共花去一百余元,都掮在姓张的头上。美士两手空空,将什么发付。倒是那领班的却还急公好义,发表说:“小吴死婆子,拖了一屁股的债,这也是极可怜的事。况且从前灯船上,我们都叨过他的光,吃过他的花酒,现在他在急难之中,我们理该大家帮他出一分力,以尽朋友之谊。若要众位挖腰包,我也说不出,横竖戏馆有个包戏的法儿,我们拼着买两天力气,帮他两台戏,卖下来的钱,除去开销,都给他还账,众位以为何如?”

  众人听了,也没甚反对。美士不胜感激,做了两天戏。也是美士的运气好,卖座非常之盛,共多了一百七十余元,还帐本可有余。众人因有言在先,一并给了美士,彼此各不落袋。美士得了这笔钱,忽又生出一条念头,暗想我在这里做戏,从前生意最好的时候,每天虽有三四元拆账,但现在已一天不如一天,每天至多分他一元数角,除去吃用开销,要积起这一百数十块钱,可不要耐一年之久。现在钱已到手,虽然是众朋友帮我还棺材帐的。不过棺材有姓张的掮着,原不干我之事,我出码头,本为着那妇人。现在那妇人已死,我正可回上海去,再和无双兜搭,温柔乡乐趣正长,更何必再挨在这乡下地方熬苦。况我出洋的时候,体面的衣服,都已质在长生库内,如今身上衣衫不整,势不能去见无双,若要赎几件衣裳出来,免不得还要花数十块钱资本,所以这一百数十元,在我身上,可大有用处,若轻轻还了棺材等账,岂不可惜,还不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带了这笔钱,溜回上海,自赶前程。这里冤有头债有主,我走了不怕那姓张的不去料理。主意既定,便不动声色,将行李收拾定当,趁夜间众人上台做戏的时候,自己溜回栈中,付清了房饭钱,推头家中死了人,急于回去,叫茶房把行李扛到火车站,买票登车,逃回上海。这边众人做罢戏回来,方知美士已走,姓张的十分着急,抱怨领班的,不该将洋钱一并交给美士,棺材店地主方面,既由我接洽,理应将钱交给我,待四面开消清楚了,再将余多的交还美士不迟。现在他倒拿着钱走了,前途因是我的来头,都认我要钱,我又不能将棺材由地下掘起来,把地皮归还地主,更不能将尸首由棺中倒出来,把棺材退还棺材店的,如何是好?领班的也因眼睛看差了人,后悔无及,次日使同那姓张的二人,趁早班火车赶到上海,找寻美士,哪里有他的踪迹。二人无奈,重复回转无锡,再做两天戏,无奈生意不好,未能足数,领班的意欲再做一天,不意班中人都不服起来,说:“我们离乡背井,原想自己赚钱,岂能吃饱了自己的饭,专替别人做戏还债。所以再要做义务戏,我们可情愿彼此散伙了。”

  领班的恐闹出风潮,不敢相强,只得和那姓张的自认晦气,各挖腰包凑足了数,替美士了却债务,彼此设誓,以后永不再为别人出力帮忙,多管闲事。你道美士明明回转上海,他二人因何找寻不着,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因他火车经过苏州的时候,遇见一个熟人,此人还是他和无双相识以前的女朋友,名唤老二,从前曾为妓女玉玲珑跟局。数日前因事来苏,现在事毕回申,恰和美士同车相遇。因已久隔,彼此握手话旧。老二问美士几时由东洋回来?美士说:“我已回来多时,并在民醒社做了不少时候戏。”老二惊道:“我连日看报上戏目广告,没见民醒社登着你的名字,却是为何?”美士道:“大约因我改了名字,你未曾留意之故。”老二道:“这就是了,但你既到上海,因何不来找我?”美士道:“我因不知你现在调头何处,故而未来找你。”

  老二娇嗔道:“我一向在玉玲珑处,难道你还不曾知道,明明是你忘了我,有意不来找我,休得将谎话搪塞我了。”美士笑道:“你休错怪我罢。我虽然知道你在玉玲珑处,不过我在东洋的时候,曾见报上命着,你家先生,为着一个姓应的客人,刺杀宋教仁一案牵累,疑惑你已不在她处,原来你还在她那里,但不知你家先生,为着这件案子,生意可受什么影响没有?”老二道:“何尝不受影响,幸亏有个刘道台,他很怜惜我家先生,全仗他维持场面,现在我家先生,已答应嫁他,公馆也租定了。就在这几天内,要搬过去的。我来苏州,也是为着她这件事呢。”美士道:“原来如此。这刘道台大约被你家先生迷酥了。”老二道:“这个何消说得。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一个是二十上下的美貌姣娥,两口儿混在一堆,怎不教他骨节儿都酥麻了呢。”美士道:“难道你家先生也欢喜这个老头儿的吗?”老二笑着,把美士肩膊上轻拍一下道:“欢喜不欢喜,与你什么相干!何用你多管闲事!你替我想想。我家先生,究爱他不爱他呢?”美士笑道:“自古道姐儿爱俏。我恐你家先生未必爱他。”

  老二抿着嘴笑道:“就算被你道着了,你又能奈何她!实告诉你,她心上人儿,果然另有一个,可比你高出万倍,你休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美士忙问:“是哪一个?”老二四顾没有熟人,始低声告诉他,就是月仙舞台唱花旦的君如玉,不是比你高得多吗,你莫当他没人请教的倪姨太太一般看待就好咧。”美士笑道:“你别胡说乱道,什么泥姨太太水姨太太,我有了你二姐,什么人都不要了,你放心就是。”老二道:“阿弥陀佛,多谢你,我可没这般福份。”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汽笛呜呜,火车已到上海。美士下车东张西望,要找一个旅馆接客的,交待行李铺盖。老二说:“原来你还没打下处,何不到我那里暂住,还要找什么旅馆。”美士喜道:“我肯许我住,自然再好也没有,只恐你那里不便罢了。”

  老二道:“生意上虽然不便,小房子中有何妨碍。恰好那边前楼的房客,上月底退的租,床帐都现是成的,至今尚未借脱,暂时给我妹子睡着,你住进去,不妨教她和我一同睡的。”美士大喜,当时就叫两部黄包车,将行李车到老二小房子中。原来她借着人家一个统楼面,拦作前后二房,后房自住,前房的铁床家伙,也是她自己置的,却预备人家做那临时会场之用。收下来的房钱,抵自己租金,还可有余。这是近来租界上一班小家妇女的生财秘诀,只须床帐一副,便可吃着有余。闲话慢题。再说美士和老二的妹子老三见面,看她年纪约在二十左右,穿着一身缟素,身材也和老二不相上下,面目却比她清秀多多,见了美士,一笑嫣然,退往后房。美士估量她的举动,也有些像堂子中大姐模样。但她神态却比时髦倌人还胜,不觉暗暗称奇。心想不料老二还有这样一个体面妹子。老二一个人手忙脚乱,替美士叠被铺床,口中说:“阿吴,你路上辛苦了,我给你铺好床,早些休息罢。”

  美士忙道:“这些我自己能安排的,你也辛苦了,不如自去休息,快丢下这个,休得为我多忙了。”老二道:“我还须到生意上,给我们先生复命呢。你先睡一会,我去去就来。”说着,铺好床,又到后房,叮嘱老三说:“我出去了,少停倘若前房叫唤茶水,你帮我递递。”老三答应晓得,老二始下楼自去。美士窃听老二已走,心中因记挂着老三,哪里还能安睡,便蹑足掩到前后房交界处的门口,张了一张,见老三正独坐灯下,低着头做绒线手工,虽不能看见她的正面,但灯光映在粉墙上,再有墙上回光反照她的背后,见她梳着个滴乌的风凉头,上插一枝银一粒椒,身穿淡灰色北京布棉袄,四周白镶,低低的衣领,露出蛴粉颈,灯下看去,益显白腻。美士好不心醉,轻轻咳了声嗽,老三回头望见他,微露瓠犀,盈盈一笑道:“你可要茶?”

  美士答道:“多谢你,我并不口渴。”说着已一脚跨进了后房。老三问了他一句话之后,又低头自做活计。美士一步步挨到她桌子旁边,身子倚在台角上,看她做活。其实两眼并不注意她手中,却细细端详她的玉貌,只见她眉横春山,目溶秋水,鼻如悬胆,肤若凝脂,真所谓灯下观美人,愈显得千姣百媚。看她手中做的,乃是只绒线手套。美士乘闲搭讪道:“这绒线的颜色真好娇艳,不知可是你自己带的?”老三一边做着,一边答道:“不是我的,乃是我姊姊教我做了送人的。”美士道:“这样可要带的人皮肤白些才好看,若是你自己带就好了。”老三噗哧一笑。美士又道:“老二和你可是同胞姊妹吗?”老三答道:“正是。”美士微叹道:“人说一娘肚里生不出两种人来,偏偏你就这般细嫩齐整,老二可比你粗糙多了。”老三听说,又噗哧一笑。美士又问道:“你身上穿着谁的孝呢?”老三不答。美士再问,老三始低声回说是丈夫的。美士惊道:“怎说你小小年纪,难道已做了孤孀吗?这真是可怜得很,你丈夫向做什么营业?哪里人氏?生年几岁”死有多少时候了?”

  老三初不肯说,经不起美士再三盘问,始一一回答。原来老三从前也做堂子生意,在去年春间被一个做珠宝生意的南京人,娶为二夫人。不幸一月前南京人一病身亡,他的正室便逼她出来改嫁。幸她事前曾藏下数千金小货,尚不致孑身无依,目今暂住在她姊姊处,照她意思,想仍操旧业为妓院跟局,她姊姊却劝她待玉玲珑嫁人之后,姊妹两个,合资开一爿堂子,包几个先生,自为房老,暂时犹未决定。美士听老三还有数千金私蓄在手,更跃跃欲试,有心挑拨她道:“如此你大约要为那南京人守寡了。”老三不答。美士又道:“年纪轻轻,空房独守,可是件最难堪的事,我劝你还是赶早嫁一个人罢。做堂子生意,都是假的。女人家只消丈夫能挣钱就够了,自己要多少钱什么用呢!”

  老三听说,抬起头,对美士看了一眼。美士凑上一步,将尊臀略举,身子便坐在台上,更略向右侧,用一条膊子,支着身躯。那一只手空着,便把与老三手中所做手套相连的绒丝球拿在手中,口中说:“三姐姐,你想想我的话对不对呢?”说时,将球上松出的线,一路卷起。老三手中拖下的线,被他愈卷愈短,渐渐两手相接,不知怎的,美士的手指,触在老三的手心上。老三含怒道:“你待怎样?”一面将他手中的绒线球夺下,趁势把他一推。美士身了晃了一晃,背后衣裳恰碰在洋油灯罩上,灯罩被他碰落抬上,虽没打碎,那灯心上的火,因没罩失了屏障,向上一阵跳熄了,房中顿时漆黑。后来他二人究竟作何举动,做书的因没火看不明白,只可悬为疑案。及至老二回家的时候,美士已睡在自己床上。老二见他醒着,便问他你没睡着吗?美士道:“我已睡一惚醒了,你为何此时才来?”老二道:“因在那边多讲了几句话,所以时候多了。你要茶吗?”

  美士回说不要。老二又自己炖热水净面洗足,忙了一会,并没依她前言,陪妹子安睡,却公然钻到美士床上睡了。第二天,老二又往妓院,美士便躲在家中,和老三鬼混,一天一夜没出门口。也是他的运气,恰巧这天无锡戏班中来人找他,彼此不曾相遇。又过一天,美士始想起自己还有无双处的正事,急急出来。先找无双的梳头娘姨,果被他一找就着。娘姨见了他,说你不是曾在法界民醒社做了几时戏,后来又住哪里去的?美士惊道:“莫非奶奶到哪处找过我了吗?”娘姨笑道:“奶奶并没找你,却是我自己问问你罢了。”美士始觉心定,说:“我出门到无锡去了几时,近来不知奶奶可曾提起我?”娘姨摇头道:“我可没听见她提起你二字,你现在又来找我则甚?若说要我到奶奶处代你传话,我劝你免开尊口,因奶奶为着你带了个东洋妇人一段事,心中恼得什么似的,气得肝气病发了多天,米饭不进,请吴菊舫看了十来趟才好的。她诫我以后不准在她在面前提起你的名字,否则便要撕破我的嘴爿,所以我也不敢为你去讨没趣了。”

  美士赔笑道:“这也难怪她动气,然而我也有我的难处,现在我已把那妇人送回东洋去了,请姆姆替我向奶奶说一声,求她赦我前罪,从今以后,我永不敢不将良心待她了。”娘姨摇头道:“这个我可不能从命。你有良心没有良心,在你自己的肚内,从前你和奶奶交情很密,谅必她自己也极明白的,何须我代你申说,就说了也未必成功。况她既令我不许再提你名字,我们帮人家的,终指望主人身子康健,若将她气坏了,教我怎对得她住,好在从前你和她相识,也不是我介绍的,这回还请你自己找她去说罢。”美士见她固拒,便说:“姆姆何必如此,倘仗你的大力,成全了我,将来重重有谢。”娘姨笑道:“多谢多谢,我可没这般大力,也不敢望你的谢礼,请你留着送别人罢。”

  美士见她回绝了,只得辞别出来,心想我自东洋回来,还没见过无双之面,不见虽然她心中恼恨,见了或能触动旧情,发生怜惜,亦未可知。想着回家,启行囊抽出几张当票,赎出华美衣服,更换好了,天天伺候在无双家门口,想和无双觌面相求。不意已被娘姨先进去说了他坏话道:“美士现在没人请教,穷极无聊,故把那妇人藏过,到我那里花言巧语,教我传言奶奶,又打算哄奶奶的钱,我一看就知他不怀好意,所以被我回却了。”无双道:“回得好,以后你见了他,睬也不必睬他。”

  你道娘姨与美士有何怨仇,再三在无双面前离间他,却因当初美士的小房子退租,原有一房间外国家伙,寄在她处,她不多几时已瞒着无双,将这些东西卖了三百数十块钱,此时深恐她二人重复相聚,追究这一房木器,所以竭力撺掇无双,不理美士。无双也因痛恨美士,故而恰堕她的术中,有几天坐着汽车出去,见美士鹄立对门,向她点头微笑。无双有意旋转头,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美士见此情形,心知大事已去,只得休了这条痴念,另外一心归一的去笼络老三。老三原是新寡的卓文君,被美士假情假义,哄得万分心折,也顾不得她姊姊的猜忌,当着面渐露形迹。老二久在妓院,眼光比众为高,见美士老三亲密情形,就疑心他们路道不正,因此留心侦察,果然被她看出许多痕迹。诸如美士要什么,老三抢着伺候。老三做活计,美士陪坐一旁等类,不一而足,宛如夫妇一般。要知世界上妇女,器量最狭,无论怎样淫荡的妇女,姘头多至不可胜数,但有人夺了她心爱的人儿,她终不免有些酸溜溜难受,何况老二将美士由火车上引到家中,本想鳌头独占,不期平空被她妹子现成得去,她一股酸气,自然更易鼓动,一发就不可收拾,借端和她妹子淘气,语中带讽,说她淫秽下贱,勾引别人的男子,真是无耻。老三也是素性高傲,说话上不肯让步的人儿,因此反唇相讥。姊妹两个,闹了一常美士旁观,颇觉局促不安。待老二走后,便劝老三不可和她姊妹斗气,她究是此屋之主,你我都是客,只有客让主,没有主让客之理。常言吃亏便是便宜,便宜即是吃亏。你我就吃亏些何妨。老三怒道:“你倒还要帮么?她不惹我,我也不去惹她的。照你这般说,做客的便该受做主的打骂,都不能回手了。你原说得好,吃亏就吃亏些,只消两面做好人,立定脚跟就算了,我可熬不住这种闷气。横竖我也不靠她过日子,明儿决意搬到别家去住了。你若放不了她,请你仍在这里做你的客就是。”

  美士听说,不觉左右为难。暗想老三倘若搬开,我住在这里,岂不被老三怀恨。倘我跟着老三走,又未免对不住老二。左思右想,觉得老三财色都比她姊姊为高,自己的目的,原重在这两层上,惟有决计跟老三走了。定了主意,便笑着拍拍老三肩头道:“你休钝我,老实告诉你,我为人最重情义。我和老二本没什么交情,和你那才可算得爱情深重呢。现在我住在这里,原为贪恋你的缘故,不然我第一夜因没找到栈房,暂时借寓此间,到第二天早搬开走了,谁愿意在此陪她。皆因有你在此,以致我要走又舍不得你,所以一天天挨下来了。倘你要搬的话,我岂有不愿意跟你同走之理。一夫一妻,落得干干净净,谁高兴住在此间,放这眼中钉在旁边讨厌呢。”美士说罢,老三回嗔作喜道:“此话可是当真?”美士拍胸道:“我决不哄你。”

  老三道:“如此你今儿就替我去看看房子,不论城内城外,英界法界,只消一个统厢房,或是一间楼面就够住了。最好连生财一并租下,免得置备,也可省不少钱。”美士点头称是,当下就出去找寻房屋。他因英租界旧案未消,不敢身居险地,便在城内九亩地附近,借定了一间厢房楼。内地不比租界上,租屋大概不连生财,幸得美士到无锡去以前,曾借过住屋,置有床铺桌凳,寄在朋友处,搬来即是。次日他和老三一商量,说两个人同走,忒杀触目,还不如各走各的,横竖有了地名,不致摸错。到了那边,再可相聚。老三依计,上午就打起包裹先行。老二还不知美士已和她妹子串通一气,见老三走了,以为少了个情敌,心中不胜欢喜。吃饭时候,竭力巴结美士,把大块鱼肉夹着向美士饭碗上直送。美士暗觉好笑。吃罢饭美士打开皮包,收拾衣服,老二见了,诧异道:“你开皮包做什么?”美士笑答道:“我住在你这里,已有多天,吃你的扰你的,心中很觉对你不住,昨儿遇见我从前一个同学朋友,叫我住到他家去,闲来还可两个人读读书,长进学问。我已答应他今儿搬去,故我想将皮包物件先送过去。至于我这几天来,承你的深情厚意,待日后一并补报你便了。”

  老二听说,猛吃一惊,暗暗想他吃我扰我,我并没说过半句小器量话,缘何他忽地要搬到别处?至于他读书求学,固然是年轻人应为之事,但这朋友,既然是昨儿对他说的,他又答应今儿搬去,为何他昨夜在我面前,并没露出半句口气,就今儿早起,也没提起这句话,偏又不先不后,在老三既去之时,平空发生此事,看来一定他和老三狼狈为奸,有意哄我,说什么到朋友家去读书,明明是和老三住在一起,预备做长久夫妻了。好一个没良心的吴美士,我懊悔当初由火车站带你来家,受你这般欺侮。老二想到这里,气愤填胸,冷笑一声道:“你休得哄我,我晓得你也不是到什么朋友家去,必定另有一个去处,与那骚货同住,老实说,我虽不是神仙,你这种心思,我还可以猜得出。你堂堂男子,爱哪里就到哪里,有话不妨明言,何必在我面前说谎。只消你自己问问心,能对得住人对不住人罢了。”

  美士自以为此谎说得很圆,一定瞒得过老二,不意被她片言道破,不觉面涨通红,十分内愧,忙说:“姐姐不可多疑,我姓吴的决无此意。”老二道:“你若无意,今儿仍住在我这里,我就信你真心。倘你仍要搬出此间,无论你有意无意,我都当你是有心弃我的。”说着哭了。美士好生为难,良心与欲心交战不已,默念老二待我并没有错,我若将她抛弃,于理未免不合,但老三已在新屋中等,我若不去,岂不累她等得心焦纳闷。美士不得已,只可安慰老二道:“你休伤心,我委实并不存什么坏意,皆因朋情难却,答应了他,势不能不去。你我将来日子正长,何在乎这片时的离合。况我去了,又不是永远不来的,让我现在把行李物件送了去,少停再来望你。”说罢,也顾不得老二哭不哭,硬着头皮,提起包裹,竟自走下楼去,老二见美士当真走了,心中又气又恨,更加伤心痛哭不已。但她以为美士送行李去后,一定仍要来的。不意等到日落黄昏,还不见美士的影踪回来,倒是她主子玉玲珑,连派相帮的来唤她多次,说有要事,叫她到院说话。她看时候不早,知道美士决不再来,没奈何只得含着两泡眼泪,锁上房门,雇黄包车坐到院中,玉玲珑见了,抱怨她道:“你为何挨到这时候才来?我因刘老爷定的铜床,适才木器店中着人来说,镜子电灯都已装配定当,教我们去看对不对,我想和你同去观看,偏偏你这位太太,请杀请不出门口,现在时候又晚了,只可明儿去看咧。”说着,见老二面有泪痕,惊道:“你在家做什么,莫不是哭了么?你平日最爱寻快活,为什么无端哭起来呢?”

  老二听玉玲珑问他,惹动伤心,又流泪不已。玉玲珑竭力劝她住了哭,问明原委,也颇代抱不平说:“做戏的人,都不是好东西。自古道:“戏子无义。这话儿永远不会错的。”说到这里,猛觉自己也认识一个唱戏的,这句话就此说不下去,只可半途而废,劝老二不必伤悲。世界上男人很多,何在乎他这一个,将来我替你另外拣一个比他高些的男人就是了,老二方始收泪。正是:不必伤心熏醋气,只须放眼拣男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五回逞变诈覆雨翻云善逢迎依草附木

  夜间刘老爷来院,问玉珑玲曾否看过铜床?玉玲珑回说:“今儿因时候太迟,来不及观看,明儿我们同去看罢。”刘老爷连称可以。次日,刘老爷亲坐着汽车前来,接了玉玲珑、老二两人,同往白克路新租的公馆内。这地方老二已去过一次,却在空屋时代。如今已大不相同,据刘老爷自言,虽则两上两下的房子,已费了三千余金装修。各房间通盘油漆,客堂中摆设也是红木,厢房中也是红木器具,为刘老爷会客之所,挂着许多名人书画,乃是刘老爷家中搬出来的,还不在这三千金数内。楼上正中是女客堂,全仿外国款式,木器尽用柚木,椅垫都是大红缎的,壁上高悬四架风景画片,也是刘老爷费了重价觅来的宝贝。地下钉着极精致的地衣。便是扶梯上也钉着地席,上下绝无声响。卧房内更为考究,地衣上面,更加一层地毡,踏上去脚底绵软。中间一张八角小台,铺着台毯,在台脚上,看得出是柚木所制。其余木器,也是一般漆色。衣橱梳装台面汤台上,所嵌的车边玻璃衣镜,尽车作定胜式,很为美观。台上陈设,应有尽有。所说那张铜床,两旁满嵌罗甸,挂着白绉纱蚊帐。虽然是美国头等名厂所制,但外观似无甚特别奇异之处。刘老爷亲自动手,将蚊帐撩开,始见四边铜柱上,各装小电灯无数,仿佛南京路新开银楼,门面上装饰一般。刘老爷轻将靠枕边柱上一个铜钮按了一按,满床灯一齐开放。因在白天,虽没十二分光明,却已可抵数百枝烛光。刘老爷更爬上床,将靠里一面帐门撩开,露出一面大着衣镜,正对他三人,照得须眉毕现。老二不觉卟哧一笑。刘老爷道:“你莫笑,这里还可移动。”说着,将鞋子脱下,植立床中,把帐顶随手一拖,果被他拖开一旁,上面又露出一面着衣镜,向下照着。刘老爷立在床上,倒映入镜中,宛如倒挂着一般。老二、玉玲珑二人,都看得笑将起来。刘老爷一跳下床,上鞋,满面春风,对玉玲珑道:“何如”这番可称你意了?”

  玉玲珑又批驳电灯光线不足,枕头尺寸太短,台上的香水太劣,地毯颜色不佳。刘老爷一一答应她更换。玉玲珑忽一转念说:“这里只有一部楼梯,设在客堂后面,我这里房门平时门着,娘姨端送茶水上来,必须经过客堂,如遇楼上有客的时候,岂不讨厌。不如在我房间后面,另装一部便梯,下通楼下的下人房间,开出去便是厨房,一则夜间便于叫唤,二即端送吃食东西容易。就是说句钝话,若逢不测,也容易逃走,你道如何?”玉玲珑要求他多装一部扶梯,原有别种用意。但刘道台听她发令,宛如从前做官时,得上峰的教训一般,那敢违背,疾忙答应了一个是字。接着又高喊一声来啊,新公馆中,本有二男二女,四个仆人,都是刘老爷所雇。听主人呼唤,不知何故,一齐跑了进来。刘老爷叫住一个男仆,命余人退去,向那男仆道:“官升,你快替我唤一个木匠,在房间背后另装一部扶梯,须尽三天内完工,不得有误。”男仆答声退下,刘老爷殷勤请玉玲珑在床沿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她旁边。老二知道他们两人有秘密话讲,便借着观看木器为由,走往客室中去。这边刘老爷低声对玉玲珑道:“我这里至多三天可舒齐了,你几时可以答应我搬进来呢?”

  玉玲珑道:“我不是对你说,端午节后吗,你缘何忘了?”刘老爷摇头道:“现在才只二月底,到端午节还得两个多月。去年年底,我教你住过来,你说房子没收拾好,不肯,现在收拾好了,你又推端午节。我空房钱已赔了三个多月,你更要教我加这两个月,却是什么缘故呢?若说局账,我昨儿看你堂簿,连酒账不到一千,就我一个人独认何妨。”玉玲珑笑道:“你既性急,我马上就搬过来亦可,不过我住了过来之后,你能天天晚上陪我吗?”刘老爷听说,呆了一呆,敛眉道:“又来了。我那天对你说得明明白白,皆因我家那位太太,她为人脾气有些古怪,天天夜间必须我回家过宿,迟早不论,若有一天不回去,她便要和我闹一个不休。并非我怕她的话,实因要家中免却淘气,不得不顺她些儿。我每夜一准陪你到三点钟再回去,料想三点钟到天明,已没多少时候,你也可以满意了。”玉玲珑不悦道:“你说得好写意,你回去了,固然有你太太相伴,我一个人独卧在偌大一间房中,岂不吓杀。”

  刘老爷道:“那也没法,你就多用几个娘姨丫头相伴罢。”玉玲珑道:“娘姨丫头,清早都要起来操作的,你说天天三点钟走,你在这里,他们便不能安睡,等三点过后再睡,第二天如何好教他们起早。倘若一家上下,天天躺到日高三丈起身,还成什么体统?”刘老爷笑道:“如此我就提早些儿,仅十二点钟走便了。”玉玲珑鼓着嘴道:“如其不能全夜陪我,还不如早些儿走的为妙。”刘老爷笑着,连称遵命。玉玲珑正色道:“现在要讲开销了。你从前答应我每月二百块钱,若要多用娘姨,可就不够了。”刘老爷道:“我加你一百何如?”玉玲珑摇头道:“三百元还不够,极少每月四百。”刘老爷道:“就四百便了,你还有何说?”玉玲珑道:“你答应了,我自然没话说,只消你几时扶梯装好,通知我搬进来就是。”刘老爷大喜,玉玲珑即唤老二进房,对她说:“你前日告诉我,要和妹子合包小先生,现在你妹子跟姓吴的走了,你打算怎样?我劝你还是不必再做什么生意,跟我到这里来,仍旧服侍我罢。应该的意思,这里老爷决不少给你的。”刘老爷接口道:“是啊,老二你也到这里来,服侍奶奶罢,每年我多送你几十块钱便了。”老二笑答道:“老爷既肯赏我饭吃,我岂有不愿意之理。”

  刘老爷大喜。谈判之后,转眼又过五天,玉玲珑已在新公馆中住了一夜,她除带着老二之外,还有一个梳头娘姨,一名小丫头,一个包车夫,都是她由妓院中带出来的。还有两个粗做娘姨,两名男仆,一个叫官升,一个叫财发,乃是刘老爷所用。玉玲珑因他们不是自己人,心中颇不满意。第一夜就寻两个粗做娘姨的事,将她们痛骂一顿,次日告诉老爷,歇了一个。不到三天,又把那一个停了。为她们接替的,却由老二举荐,是她一党,好歹都不在话上。还有男仆官升、财发二人,乃是刘老爷多年旧仆,还是他做道台时,任上所用,素在老爷跟前说得进话。而且男仆不比女仆容易打发,玉玲珑一时竟不敢奈何他们。官升管理外场,买办物件。财发是厨子出身,在家兼带做菜。玉玲珑常说财发制的菜没味,刘老爷只嘱咐财发,以后烧菜须多加作料,却并不将他停歇。玉玲珑无奈,另想一个法儿,密嘱车夫阿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阿六领命,趁财发空闲时候,对他说:“像你我吃这里公馆的饭,真是适意极了。你除了一天烧三餐饭,早起上小菜场买小菜之外,便没甚事。我更比你适意,老爷坐的是汽车,奶奶又难得出门,一天到夜,吃吃困困,好不受用。不过有一样,你买小菜还有些后手可赚,我只可靠着五块钱工资,就贴我要好的女朋友处开销还不够,未免美中不足。”

  财发本是少年人,听阿六说有要好的女朋友,不觉心痒起来道:“好啊,你原来还有姘头,可以让我见识见识,开开眼界吗?”阿六起初不肯,经不起财发再三要求,始答应带他同去,却教他不可在官升面前道及。因他板板六十四这副尊容,很是讨厌的缘故。财发一口应允,阿六始带他到姘妇家中。这姘妇原本是花烟间的捣妇,现已升作野鸡妓院老鸨。她有一个妹子,操业比她姊姊略高,乃是私门头,又名咸肉庄。现时上海滩上,极为时髦。因有班很阔的士大夫,也爱向此中觅趣之故。但她可为着阅人过多,受了小小一点儿毒气,医生嘱她暂停交易,故而住在她姊姊处休息。见阿六来了,姊妹两个,一齐围着他说:“阿六恭喜你,现在你可由乌龟升作忘八了。”阿六忙摆手道:“你们别打哈哈,现有贵客在此。”说着,请财发一旁坐了,并指点告诉他姘妇道:“这位财发哥,是我新主人那里的同事。”

  姘妇听说,慌忙过去倒茶。财发偷眼她,已有三十来岁年纪,一双大脚,两道浓眉,很像个强盗婆似的。惟有她她妹子年纪约在二十左右,紫膛色皮肤,却还黑中带悄。他望那女的,那女的两只风骚眼,也不住向他上下身打量,财发反被她看得难以为情起来。阿六见了,忙把那女的手拉起,又拉财发一只手,使他两个手搀着手说:“今儿你们相遇,也是天缘,我来替你两人作个媒罢。”财发虽然是个寡汉了,却是初出茅庐,还有些老嫩,听阿六一说,不觉面上红涨,缩手不迭,说:“阿六,你又要开我的心了。”那女的却趁势一屁股在财发旁边坐下,把粉颈连扭几扭道:“我只恐没这般福气。”

  口中说着,下面一只膝盖,轻轻在财发腿上磕了两磕,又对着财发盈盈一笑。这一笑可把财发笑得魂灵儿都出了窍,不知怎样对答她才好。幸亏阿六从旁接口道:“财发你听见了没有?倘你再不答应,如何对得人住,”财发笑道:“你想教我怎样答应呢?”阿六手指着那女的道:“你问她罢。”那女的又把颈项扭了几扭道:“我是粗蠢得很的人,那能中人之意。”阿六笑着向财发努努嘴,财发会意,笑道:“阿哟,你言重了。我才是粗笨人呢!”那女的伸手在财发腿上拍了一下道:“你不嫌我粗笨就好了,还要客气什么。”

  财发就势将她一只手抓住,两个人便搭了话。这是第一次。以后财发得了空,便央求阿六带着到姘妇家去,一天天熟了,索兴不须引导,自己一个人也前去望那女的。那女的虽然闭关时代,因见财发来意甚诚,也不免和他偷做了几次交易。但财发所易来的,并不是什么商务上货物,却是花柳场中资格。何谓资格,就是染来的毒气了。可怜财发自己还不知受毒,起初只觉小便淋痛,倒也不以为意。久之淋势加剧,肿痛异常,偷着请教那女的,方知是白浊之症,教他吃生白果汁,又是什么五味子丸,檀香油,吃了这样,又吃那样。他虽竭力瞒人,无奈阿六是老内行,一望已知就里,悄悄告诉玉玲珑。玉玲珑即对刘老爷说:“财发为人,从前固然是很好的,不过近来已变坏了,常在外间宿娼,听说已染毒成病,这样一双龃龌龊龊的手,如何好烧菜给我们吃。”

  刘老爷不等他说完,已笑将起来道:“这个你可放心,别人我不能担保,讲到财发这人,就把一个女子,赤身露体推在他床上,也干不了事,因他当年在我任上的时候,见了娘姨丫环,都要吓得不敢说话的,怎敢在外宿娼,你休得轻信别人的闲话,冤枉了他。”玉玲珑怒道:“财发又不是你的儿子,要你这般护短。你若不信,少停吃罢夜饭,不妨亲到他卧房中看他干什么事,再查查他台上有些什么药瓶,就知道了。”

  刘老爷依言,这夜看财发吃罢晚饭,厨房中收拾定当,熄了火,退入卧房,自己便轻脚轻手,跟他到卧房门口,见房门虚掩着,轻轻用手推开,却见财发坐在台旁边,背向着门,面朝电灯,跷着两腿,搁在一张凳上,低头似有所作。刘老爷因不清楚,便把门缝更推大一些,自己侧身入内。财发因一心注意前面,并不提防后面有人进来。刘老爷蹑足走至财发背后,昂头观看,见他面前台上放着一包丸药,一钟热腾腾的开水,大约因水烫,还未吞服。再看他下一面,裤腰退至大腿,一手正捧着下部,用布包扎。刘老爷见了,咳的一声,把财发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主人,惊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再打包裹,提起裤腰,夺门便走。刘老爷大怒,当夜便命官升将财发的铺盖卷了,抛出去,不许他进门,连工钱都不肯付给他。后来还由玉玲珑做好人,劝刘老爷算还他工钱,自己另赏他两块钱,财发十分感激。刘老爷欲另用厨子,玉玲珑说:“粗做娘姨中,有一个很善烧菜,不必另用厨司,以节开消。”

  刘老爷自然无不依从。玉玲珑又把每日上街买小菜之任,派了车夫阿六,以报他办事之劳。此时刘老爷所用的人,只剩官升一个,但玉玲珑还不肯放松他。有一天玉玲珑给官升三十块钱,命他往洋货店去买一条鸳鸯绒毯。又把自己常盖的一条绒毯,教他带去作样。说我这条绒毯,三年前花二十五块钱买的,不过现在洋货行情,都比从前贵得多了,说不定要卖三十块出头,你暂时可带三十块钱去买,如其不够,再回来向我添便了。官升领,命拿着绒毯,到大马路一爿洋货店中说要买照样的鸳鸯毯,店伙看了一看,拿出一条,只讨价十六块钱。官升问他可曾弄错?店伙说决不错的,这是第几号,还有一号,比这个略贵,但尺寸也比此大了,官升看新旧两毯的厚薄颜色尺寸,果然相同。但他素性仔细,犹恐有误,另走一家洋货铺。照样拿出一条,只讨十五块钱,更比第一家少了一块。问店伙的说话,也大略相同。官升暗想,大约从前是新出之货,故此价钱贵。现在过了时,所以价钱也便宜了。买回去料不致误。奶奶那一条既花二十五元买了,我也落得赚他十块钱,若报账报便宜了,她还要疑心我买了歹货呢。主意既定,便把这一条绒毯,花十五块钱买下,回家虚报十块,说也是二十五块钱买的,并未涨价。玉玲珑心想你还算心平,不过已中了我的计了。在官升报账的时候,刘老爷也在旁边。官升既走,玉玲珑把两条绒毯,看了又看,对刘老爷道:“可惜一新一旧,配不成对,现在我身边钱用完了,你自己再替我去买一条,配成了对罢。”

  刘老爷道:“这个容易,我给官升二十五块钱,教他再去买一条便了。”玉玲珑道:“你太不体谅下人,他大马路跑来跑去,腿亦跑得疲了,你再教他跑一趟,如何说得过去,自己横竖有着汽车,又不用你腿跑多少路,何不自己坐汽车去走一趟,又快又便当,岂不甚美。难道我求教你买一样东西,都不愿意了吗?”刘老爷笑道:“好好,你算体谅下人,未免难为了我。但你既这样说,我就自己替你去买便了,省得说我不肯为你办事。”

  玉玲珑又把那一条新绒毯,仍用原招牌纸包好,交给刘老爷,说拿这个去照样,仍到那一家洋货店去买,休买错了,回来配不成对。刘老爷依言,坐着汽车,仍找这一爿原洋货店,给他们看了样,说要再买一条,店伙讨价十五块钱。刘老爷十分疑惑,说适才有个仆人来买这一条,花多少钱呢?店信回说也是十五块。刘老爷心中明白,是官升赚了他的钱,不觉怒气勃勃,回到家中,先对玉玲珑说:“幸亏我刚才亲出去走了一趟,不然给那狗入的赚了钱,我还当他是好人呢。”

  玉玲珑故作不知,问他此话怎讲?刘老爷便把官升花十五块钱买绒毯,虚报二十五元等情,告诉了她。玉玲珑冷冷的答道:“这有何妨,你们做官的,横竖钱多得很,不给他奴才们赚,给谁赚呢。想他自跟你到现在,赚你钱已不知道有多少了。你从前既没和他闹,这番为了十块钱,也犯不着得罪他,以致伤你们主仆俩的情分了。”刘老爷听说,更把无名火提高三丈,做官人十个中倒有九个爱财若命,他听玉玲珑提起官升从他至今这句话,一想此言果然不错,自己买办东西,打从官升手中经过,已不知有几千几万,今番只十五块的事,他倒赚了十块,多的更不消说了。试想我辛辛苦苦刮来的民脂民膏,被他坐地分赃,无端擘去许多蟹脚,心中自然忿怒。当时就把官升叫到面前,痛骂:“狗才,你好狠心,我问你这条毯绒,究竟花多少钱买的?我适才亲到这一爿洋货店,和你买一式一样的东西,只花十五块钱,你为何报账二十五块,赚铜钱也不能这般赚法!你倒没报五十块钱,赚他三十五块呢。”

  官升被他一言道破,无话可说,额角上冷汗直流,连称小人该死,即身畔摸出十块钱,放在台上。刘老爷见他还钱,意欲就此了事。玉玲珑对他附耳道:“你如要留官升的话,须把这十块钱依旧给他。因他钱已赚入袋内,被你要了出来,将来一定要结毒的。倘你想收回这十块钱,非得将官升歇了不可。”刘老爷一想,此言果大有见地,究竟奴才花了钱不愁没用处,当时又把官升照财发的样撵了出去,便由阿六荐了他一个朋友进来当差。于是公馆中七个下人,都是玉玲珑一党。刘老爷一走,她便无所忌惮,但她犹嫌消息不甚灵通,要求刘老爷装置电话。刘老爷那有不答应之理,自此玉玲珑趁刘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常打电话与月仙舞台她的情人花旦君如玉闲谈,后来索兴请他来家游玩。遇着刘老爷回时来,一个打从大扶梯上来,一个便从房背后小扶梯溜了出去。待刘老爷走出门口,这边上汽车,那边玉玲珑已摇电话通知君如玉,不到十分钟,便坐着包车来了。一往一来,川流不息。玉玲珑得他两人伺候,果然不愁寂寞。她家中一班下人,无不是她心腹,故皆守口如瓶,瞒着刘老爷。刘老爷昏昏懂懂,只打每月送四百块钱过来开消,日间常来混几个钟头,那知无形之中,已买下一个硬壳顶在背上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匆匆已隔了五个月,要知普天之下虚心事只愁不做,不愁不破。玉玲珑欺着刘老爷糊涂,胆量便一天大似一天。往常如玉来往都由后门出入,此时玉玲珑说,后门口有只垃圾桶肮脏得很,恐污如玉的新鞋,便教他打从前门出入。那天合该有事。如玉出门,恰值有个人走过他门首,此人非别,便是从前因买绒毯赚后手,歇出去的男仆官升。他因自知不合,故也并不抱怨他人。歇出后,已在别处公馆当差。这天因事经过旧主人家,见门内出来一人,是他素不相识的。初疑是新用之仆,但仆人那有这般漂亮。若说是主人的朋友呢,自己跟他多年,没见他有这样一个人来往。而且刘老爷会客,常在大公馆中,未必肯引朋友到这小公馆来。就是朋友探望,也不必如此赶早。况刘老爷不能在外过宿,是他朋友应该知道,因何有心前来赶一趟空呢,此中未免可疑。就适才出来那人,油头粉面,很像是个唱戏的模样,不过记不清他是谁,莫要姨太太背着老爷,私姘戏子,我倒不可不调查他一个明白。好在他原是此屋人创办人,左右邻家仆役,熟识的很多。他走到对门一个李公馆中,向他家马夫打听,适才那边出来的少年男子,你可认识。马夫听说,哈哈一阵笑道:“你枉为是这里头出来的人,怎连主人翁都不认得了。”

  官升听了,不觉一愣道:“你说什么”我问你的是对面刘公馆呢!”马夫答道:“我回你的也是对面刘公馆。”官升更莫名其妙,说:“刘公馆主人,乃是刘道台,已有六十多岁,长须子的,我跟他多年,岂不认识,为何今儿变作后生,莫非他已搬了场,换别人进来住了吗?”马夫摇头道:“何尝搬场,仍是从前你帮他的刘道台住着,不信你可以问别人。出来的这个后生,是不是主人?”官升听他说得恍恍惚惚,更不知所谓,再三盘问,马夫始带笑告诉他,刘公馆姨太太,私姘君如玉,暗往明来,已非一日。刘老爷不在公馆中,他便是一家之主。两个人比较起来,还他做主人的时候为多,故我说他是主人翁了。官升闻言,恍然大悟。因自己现已不吃刘家的饭,无须多管闲事,便去勾当公事完毕,回家又转到这件事的念头,想起自己若仍在他那里,决不容姨太太干这种事,扫我主人的面光。又想到主人歇了我,公馆中才出此事,倘他知道了,一定要懊悔当时不该歇我的呢。想了又想,主人租屋的时候,曾用四个下人,后来自己一个个歇干净了,难怪姨太太没有顾忌,放胆去干坏事,都是主人自己摧残心腹下人的不好。渐想到自己歇业的原由,系为姨太太教我买一条绒毯,虽然是自己吃心太狠,一口气便赚她十块钱的不好,但姨太太若不对我说,他那一条绒毯花二十五元买来,我也不敢赚这许多,及至后来老爷亲自去买,得知实价回来和我闹,我摸钱出来还他,看老爷当时情形,未尝没有转圜的余地,却被姨太太和他咬了一句耳朵,我虽没听出她说些什么,但我的生意,可委实由她这句话上坏的事。

  一念及此,又想起财发歇业,系因车夫阿六带他出去宿娼所致,因何老爷只歇财发,不歇阿六?那阿六乃是姨太太方面的人。想到这里,心思一贯,如梦初觉。不禁拍案痛骂,好一个万恶淫妇,原来你欲与情人来往,忌我们是老爷所用的人,恐我们泄漏消息,因此设计将我们一一辞歇。便是两个粗做娘姨,也何尝不是她在老爷面前捣的鬼。你既存心如此,现在既有痕迹落在我眼内,我焉能轻易饶你。想罢,便一心打点复仇。他自己虽不敢面见刘老爷,告发此事。但他跟官多年,粗通翰墨,当天便写了一封匿名信,邮寄刘老爷大公馆内,把由马夫口中探来的说话,和盘写上,并插入许多讥讽的言语。刘老爷接信,颇为震怒,意欲拿去质问玉玲珑,又恐她不肯承认。自己一个人闷想多天,始生出一条主意。那一夜十二点钟敲过,他辞了玉玲珑出来,坐上汽车,开回公馆。走到半路上,忽命汽车夫调头,仍开转去。并教他离开十余间门面停下,自己步行到门口,探头望见楼上灯光外射,看不出什么动作,心中思量,自己汽车来回很快,那人大约还不曾来,便欲站在外面等他一回。不意对门李公馆主人,看罢夜戏,坐马车回来,灯光射处,欲避不及。那李老爷与刘老爷本来相识,一见是他,即忙招呼道:“老刘,你里面才出来吗?为何站在马路上?”

  刘老爷推头说:“汽车未来,所以站在这里等候。”李老爷邀他进去坐一会,刘老爷不便推却,随他进内,闲谈不到一刻钟工夫,隐约听得有人叩自家大门声音,即忙起身告辞。李老爷笑说:“你因何这般性急?才坐定就要走了。”刘老爷道:“只因我今夜还有则事,改日再来拜候你老哥罢。”李老爷拱拱手道:“如此恕送了。”刘老爷走到外面,恰巧他家大门开而复闭,只听得里面拴铁门的声音,究不知曾否有人进去了没有。离他数武,有部空包车,点着雪亮的水月电石灯,照见那包车夫低着头,弯着腰,把两条车杠高举过顶,口唱江北小调,缓步而去。刘老爷侧耳听自家楼上,笑语杂作,料定那人已来,一时醋火直冒,伸拳在门上连叩数下,里面闭门的人,还没走远,重又缩出来开了门,乃是车夫阿六。阿六见主人去而复来,不觉一怔,慌忙回头,向楼上高喊一声:“奶奶,老爷来了。”

  刘老爷要阻挡他不必呼唤,已来不及。急忙大踏步奔到楼上,跨进房门,却见玉玲珑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正解衣欲睡。见了他懒洋洋的说:“你又来则甚?莫不是今夜请了玉皇大帝命令,特颁恩典,许你来陪我一夜吗?多谢你还有良心,我嫁了你几个月工夫,别的都没不称心处,惟有晚间到临睡的时候,一个人孤眠独宿,始觉嫁人作妾的苦处,常一夜哭到天亮。今儿难得你施恩,肯来陪我,不知我前世敲破了几多木鱼,才修来这一夜呢。”说罢,面上顿时显露一种形容不出如怨如诉的神态。刘老爷却被她说得目定口呆,没了主意。因他见玉玲珑不动声色,异常镇定,心口已觉奇怪。又被她不问情由,硬说自己今夜是来陪她睡的,这件事,他夫人那里,万办不到。听玉玲珑口口声声,唠叨不已,自己又未便拒绝她,所以反弄得进退无主。呆了半天,始期期艾艾的说:“不不不是,我我我因忘了一件东西回来拿的。”说着假意翻抽屉寻了一会道:“也不在这里,大约忘在别处了,去咧!”说完,也不等玉玲珑回答,便抄他后房小扶梯下楼,足尖儿绊着一物,刘老爷弯腰拾起,见是一方白丝巾,便拢在袖内,下楼到各处下人房间内,看了一遍,见无闲人在内,始叫车夫出来开门。

  自己走了一段,到歇汽车的地方上车。这番真个命他开回公馆,一路走着,刘老爷自袖中抽出那方丝巾,细细把玩,见一角上有大红绒线绣的君玉两个细字。刘老爷起初还当是玉玲珑身边侍婢的手帕,不小心遗在梯畔,此时方知就是匿名信中,所说那个伶人君如玉所遗,不觉心中大怒,已明白适才进门的时候,君如玉一定已在楼上,不过自己由正楼梯上去,他走小扶梯下来,出后门逃走,匆促中将手帕遗在梯畔,难为玉玲珑装腔作势,令我竟看不出她有虚心痕迹。可惜自己拾帕时,没看一个明白,倘立向玉玲珑追根,恐她亦无对答。现已带了出来,再拿进去问她,想必她又有推托。但她姘戏子这件事,看此已是千真万确的了。回到家中,不胜愤愤,用力将手帕向地下一掷。他夫人见了,不知何故,即忙过来,将手帕拾起,看了一看,说很白一方丝巾,为什么丢在地下,弄脏了岂不可惜!刘老爷不答,坐在沙发上面,张着口只顾嘘气。他夫人动了疑,向他再四盘问。刘老爷娶玉玲珑这件事,本瞒着他夫人的。此时在气头上,竟也顾不得许多,便把自始至终,诸般情节,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他夫人听了,虽不免有些着恼,但念他现在大梦将觉,不妨指点他孽海回头,故也不和他寻事淘气,反安慰他说:“从来堂中妇女,哪有一个讲究良心的,本来是你自己糊涂之过,况你已一把年纪,她还是娇枝嫩叶般的人儿,怎肯随你终老。赔钱偷汉子,固然是中意之事,幸亏你发觉得早,现在应该醒悟的了。也不须动什么气,只消自己立定脚跟,不再到她那里去,那怕她嗣后再偷十个八个汉子,都与你风马无关,有何不美,何必每一个月,花费四百块钱,买一个乌龟来做做呢。”

  刘老爷听他夫人这片言语,也很入情入理,想想自己已六十多岁,玉玲珑还只二十有余,一老一少,无论如何,决决收服她不住,好在自己娶她,并未花一个钱身价,只代她还了四千多块钱债,租公馆用去三千余金,几个月开消也有二千之谱,统共不上一万,在自己当年做官的时候,巴结上司,也常花上十万八万银子,这些何足为数。况他也做了我几个月的姨太太,虽然背地里偷看汉子,面子上终算是我的人,也未尝不光辉呢。从今以后,我也不必再去光辉。那四百块钱一个月,也可省下来了。究竟做官人有决心,刘老爷自此不再往玉玲珑处,虽然那边屡次着人来唤,他终守着夫人的教训,立定脚跟,不再前往。每月四百元开消,也不送去。玉玲珑差人唤他,原注重在这四百块上。见他人不来财也不来,已知他一定在那里得了风声,不愿再做冤桶。玉玲珑一想,自己的债务,横竖已由他料理清楚,房屋也安排得现现成成,所缺不过每月开门使费,自己还拿得出,原已用不着这老头儿在旁讨厌,落得适适意意,和君如玉两个人成双作对了。因此请刘老爷几趟没来,索兴也不去唤了。不过玉玲珑此时,又存着一个缺憾。因从前刘老爷来的时候,刘老爷回了家,有君如玉相陪。君如玉上台做戏,便有刘老爷作伴。两个人轮流着,热闹惯了。现在只剩如玉一人,在他出去做戏时,不免寂寞万状。如玉见她不悦。问其所以,玉玲珑愀然道:“都是你害我的,谁教你吃这碗戏馆饭,你出去了,我便一个人在家,半夜三更,等你回来,岂不冷静。”

  如玉听了,也没法安慰,只可劝她到他戏馆中看戏解闷。玉玲珑依他之言,每夜如玉出去做戏时,她也浓装艳抹,到月仙舞台看戏。不过她着意在如玉一人,坐时必拣末包,以期和他接近。恰巧另有一个妇人,也天天在此看戏,而且也很喜欢坐末包,常和玉玲珑坐在一个包厢之内。二人起初固然各不相识,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几天过后,渐渐由生张变作熟魏。玉玲珑看那妇人,年纪虽已半老,风头却还十足,珠缭翠绕,装饰入时,很像一位富家太太。那妇人也见玉玲珑粉堆玉琢,锦簇花团,大有贵家眷属气派。彼此惺惺惜惺惺,谈论几句,也很投契。玉玲珑询知那妇人姓吴,家住新闸,他丈夫作何事业,虽未明言,但听她口气,已知是个政界人物。这吴奶奶转问玉玲珑,说也奇怪,玉玲珑往时虽心厌刘老爷,不愿意再提及他。此时和人攀谈,不知如何,忽然反要借重他的大名,并没说出她心爱的君如玉三字,自言我家老爷姓刘,前清时曾为道台,同已退归林下云云。吴奶奶听了,肃然起敬。正是:扫人颜面无如色,增我风光惟有官。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六回调虎离山果真多智引狼入室何苦劳心

  嗣后愈拌愈熟,大有非见不欢之势。吴奶奶有一天要请玉玲珑到她家游玩,玉玲珑情难固却,一口应允。两个人都有包车,一先一后,坐到吴公馆门口,下车进内。吴奶奶当先带路,引玉玲珑穿堂入室,到她卧房里面,让她左榻床上坐下。玉玲珑放眼看吴奶奶房中的陈设,虽不及自己家中富丽,却也精致异常,一式都是红木。她坐的乃是张红木榻床,两面横放着一封粉红花洋布套的鹅绒小枕,居中一只红木套盘,排列全副白铜烟具,摩擦得光可鉴人。还有一管细竹烟枪,口上镶的象牙,已变成紫黑色,可见经过年代也着实不少。玉玲珑初见吴奶奶,已估量她有鸦片烟瘾,至此笑问姊姊每天吸多少烟?吴奶奶微笑说:“我不过吸几筒解闷,并没多大烟瘾。身子好的时候,每天只消四五钱也够了。有时身子不爽,就不免多吸。”

  玉玲珑听说,暗想四五钱的烟瘾不可谓小,亏她还说吸着解闷,不知她认真要吸多少。吴奶奶一面唤使女倒茶,一面划火燃着烟灯,带笑问玉玲珑可能吸烟?玉玲珑道:“我虽然不能吸烟,不过家中也备着烟具。老爷虽没烟瘾,遇着高兴头上,也喜欢吸几筒之故。他有时嬲我吸了一筒,我便要整夜头眩,不能安睡,大约我生来没吸烟的福分呢。”

  吴奶奶道:“你们既没烟瘾,还以少吸为妙。因我从前也为着逢场作戏,偶然吸几筒,吸上了,至今变作终身之累,遇着看戏太迟,失了瘾,便要头疼脑涨,所以十二点钟敲过,就急着要回来过瘾,好戏往往看不着。有时有客人在家,连招待的工夫都抽不出,先要紧弄这盏烟灯,不免得罪贵客,岂非受这烟的累吗!”玉玲珑道:“那又何妨。烟瘾来时,就火烧到床沿上,也要吸完了,才肯走的。这是吸烟人常态,知道的人,谁也不能怪你。”吴奶奶道:“如此我告罪了。”玉玲珑笑道:“你尽吸罢,难道我还要你招待不成!”

  两个人一边讲话,一边吸烟,不知不觉,已坐了一点余钟。玉玲珑起身告辞,临行又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她听了,请她闲时到她家玩耍。这原是一句客套,不意吴奶奶第二天就诚诚心心上门拜访,与玉玲珑畅谈多时始走。又赏她家一班下人,每人一块洋钱。玉玲珑深悔昨儿自己大意,没给钱吴家下人,又急急前去候她,补赏下人一块钱。她一去,吴奶奶马上又来回拜。此往彼来,就此成为莫逆。你道吴奶奶因何这般巴结玉玲珑?却也有个缘故。原来这吴奶奶便是前回所叙那个吴四奶奶,她既作弄了裘天敏,此后就不敢再到男堂子,夜夜在月仙舞台看戏。因她心中十分中意君如玉,故而不惜工本的前去看他。可巧如玉与玉玲珑相得正欢,所谓心无二用,成了个落药有意,流水无情。吴奶奶明查暗访,知道如玉现被这样一个人绊着不放,但她与玉玲珑素来面不相识,恰巧这天两个人互通名姓,玉玲珑虽不知吴奶奶底细,吴奶奶却已知玉玲珑根底。她明知情敌当前,却也并不仇视,反曲意逢迎,有心将她巴结,意图就借她身上作一条终南捷径,若得和君如玉吃一餐饭,讲几句话,就死也情愿。玉玲珑那知就里,果被她一拍就上。吴奶奶又不惜小费,竭力笼络他家一班下人,以致玉玲珑阖家上下,没一个不说吴奶奶为人好的。往来既密,玉玲珑渐将自己和君如玉这段事,泄露些口风给她。吴奶奶听了,仍唯唯诺诺,不露声色,也不急着教她介绍和如玉相见。倒是玉玲珑因吴奶奶来时须与如玉避面,仍多不便,自己先要紧替他两个人介绍,见了一次,吴奶奶的心愿,也算遂了一半。但她因有玉玲珑在旁,对着如玉装出十二分正经模样,毫不露分毫轻狂态度,玉玲珑竟当她是个规矩人儿,什么事都不避她,常拖着她和如玉同台吃酒。吴奶奶得步进步,又把希望推广,想撇去玉玲珑,自己和如玉吃一餐饭,好说几句钦慕的话儿。但她虽有这个心愿,在实际上可是万办不到的。因这件事,若被玉玲珑知道,可不要和她过不去么。因此她只能把这念头存在心上,待时而动。这也不在话下。讲到玉玲珑每夜到戏馆中去,常浓装艳抹,珠围翠绕,令见的人目眩心惊,不敢逼视,谁不当她大家眷属。一班急色儿涎垂三尺,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的,更不知凡几。内有个名唤小松的,出身也是富家之子,终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不免有一班狐群狗党,诱他偷香猎艳,效时下拆白党的行为。小松丰度翩翩,有财有势,自然无往不利。不几年工夫,竟成了窃玉队中一员名将。现在也看上了玉玲珑,常在她包厢左右,转来转去。玉玲珑虽没留意,却被吴奶奶看在眼内,悄悄告诉玉玲珑道:“你看这个穿黄衣裳的少年,他已连在此间看了五天戏,天天站在我们包厢旁边,两眼不住向你张望,此人看来只恐不怀着好意呢!”

  玉玲珑闻言,回顾对小松一看,见他丰神俊逸,潇洒出群,不觉暗暗惊羡,面子上仍装作不以为意模样,笑说:“管他呢,我们自己看戏就是。”她口中虽然这般说着,两眼不由她自己做主,又偷着回头向小松望了几眼。吴奶奶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她的意思,微笑向玉玲珑附耳道:“人家诚诚心心的望你,你给他一个不睬,如何对得住人。”玉玲珑笑道:“你想对得住她,就你自己去睬她便了,与我何干!”吴奶奶笑道:“可惜他不是看的我呢。”两个人取着笑,四只眼角都不住射向小松方面。小松初见玉玲珑举动,类似大家,不敢冒昧从事,想下些苦工,转她上手。故虽盘旋在她左右,已有数日,还未敢滥用轻保此时见她二人说说笑笑,眼望着自己,他原是吊膀子的老手,岂有看不出眼上风头之理,不觉惊喜非凡,那敢怠慢,看玉玲珑背后还有空座,即忙一脚跨进去坐下。玉玲珑、吴奶奶二人见小松忽然闯入她们一间包厢内,更吱吱咯咯笑个不住,小松故意啧啧道:“阿哟,看戏有什么好笑呢?累人听唱工也听不清了。”

  玉玲珑、吴奶奶二人闻言,不约而同的都回头向小松观看。小松对她们卟哧一笑,笑得二人回头不迭,又忍不住嗤嗤笑将起来。小松见她们如此动作,更拿定其中大有意思,即把身子略向前面弯曲,贴紧玉玲珑背后,低声道:“你们二人笑什么呢?此言一出,玉玲珑、吴奶奶二人势不能再笑,却也不敢和他答话。因戏馆中究竟万目睽睽,不比是秘密所在。若轻易与陌生男子讲了话,岂不被旁人议论,故此反连头也不敢回转去看他。直挨到散戏馆时,始一笑而别。小松那里肯舍,跟他们出了戏馆,看她二人坐上包车,他自己本有汽车,即忙跨上去,教汽车夫让开一旁,自己开车,缓缓跟着她们包车而走。不意那两个包车夫听背后汽车来了,慌忙闪在旁边让路。小松此时势不能不将汽车开过包车的头,过了几步,又即停住,假作机器不灵模样,让包车拖向前去再跟。岂知包车夫听汽车又来了,又即让他朝前。这样你挨我让,一连数次,吴奶奶、玉玲珑二人都知汽车迟缓的用意,齐叱车夫快走,别再让汽车。车夫闻言,都和逃也似的飞跑。小松也紧紧随在他们背后,究竟汽车赶包车,并不费力,那两个包车夫可已跑得满头大汗。今夜因玉玲珑知道吴奶奶喜欢吃面,家中特制着虾仁面请她。两部包车都到白克路刘公馆门首停下。小松汽车跟到此处,认清了门口,也即开去,并不停留。玉玲珑一路笑着进内说:“这人到也希奇,老远跟到我们这里,不知何故?”

  吴奶奶笑道:“何消说得,一定是转你的念头了。”玉玲珑笑道:“你休放屁,我看他还是转你的念头呢!”吴奶奶笑道:“多谢你,你就让给我,我也不敢当的。”说时已到里面。玉玲珑问她侍婢老二,面可曾预备了没有?老二回说尚未,我想待你们还有少爷一同回来了再烧呢。玉玲珑道:“你快去预备罢,时候不早了,吴奶奶吃了还要回公馆去呢。少爷不必等他咧。”吴奶奶连说别忙。老二走后,两人又谈起小松。吴奶奶先说:“适才那人,面貌还生得干净,不知姓什么?”玉玲珑道:“你没听得戏馆中有人唤他小宋吗,大约是姓宋了。”吴奶奶道:“不是,我听很像小松,或者是他的名字。”玉玲珑道:“管他小宋小松,你预备吃面便了。”吴奶奶笑道:“吃谁的面?敢是吃你的喜面么?”玉玲珑笑道:“你又来开我的心了。”吴奶奶道:“我倒不想开你的心,很想寻那人一个开心。”

  玉玲珑问怎样寻他开心?吴奶奶道:“你看他不是疯了似的跟着你么?我想明儿我们看戏不遇着他便罢,如若遇着他,我们不必到散戏馆时始走,只消看一半戏就可出来,也不要回家,先到大菜馆转一转,看他跟我们不跟我们?如他仍旧跟着我们,我们也不必怕他。因他只一个人,我们有两个人,不怕他吞了我们下去。倘他安安稳稳不做声的最好,如他还要胡言乱语,我们不妨哄他一哄,约他到什么地方相会,临时放他一个生,教他空欢喜几天,岂不有趣。”玉玲珑笑道:“你休惹事遭非咧。面来了,吃面罢!”阿二捧上面盘,玉玲珑相陪吴奶奶吃了半碗,吴奶奶起身告辞。玉玲珑送她到门口,恰巧如玉坐着包车回来,见了笑问吴奶奶因何这般要紧走?吴奶奶回言因已夜深,家中没人,不便耽搁,只好改天再来望你们了。说时,趁玉玲珑不备,向如玉斜飞了一个媚眼,始坐上包车而去。玉玲珑与如玉把臂进内,即唤老二热面,自己又陪他吃了半碗,方始解衣安歇。次日,玉玲珑到戏馆时,吴奶奶早已先到。而且那小松又已坐在她包厢旁边,见玉玲珑来了,那一张嘻皮笑脸,真令人形容不出,玉玲珑很觉好笑。看吴奶奶也笑逐颜开,春风满面,起身让玉玲珑和他并排坐了,倒一杯茶递给他,故意扬声道:“讨厌得很,你为甚不早些来,你不来我险些儿给人家看杀。如今你来了,我也可以交卸咧。”说得玉玲珑笑不可仰。小松在旁听了,也掩口葫芦。吴奶奶很得为意,玉玲珑笑着教他不可多言,休给旁人听见了笑话,吴奶奶方不言语。看了一会戏,吴奶奶忽然说:“今儿的戏不中看得很,我们走罢。”

  玉玲珑知道她要实践昨儿那句话,便也并不留难,应声和她离座,一同出了戏馆。小松那肯放松,急急跟随出来,驾汽车赶在她们背后。今儿她二人并不坐车回家,到一家番茶馆门口,即命车夫停下。小松见她们进了番茶馆,心中暗喜,也急随他们进内,一直到楼上,吴奶奶等拣一所空房间进去坐了,小松觉得若挨进她们一房间去,和她们同桌而坐,万一他们不来睬我,或者起身跑开,给西崽见了,岂不难以为情。故而只可在正对她们房间的窗口外面洋台上,摆一张座位,幸亏其时已交春末,很有些不怕冷的人,爱上洋台上吃喝,故也并不别致。里面玉玲珑、吴奶奶二人本来都已吃过晚膳,此时只可点几样樱桃梨、禾花雀等不当饱的菜,敷衍吃着。吴奶奶又厌房间内闷,教西崽开了窗,这样已差不多和小松坐在一房间内。小松好生欢喜,更加挤眉弄眼。玉玲珑暗笑吴奶奶忒会促弄人,既然不预备和她这般这般,就不该将人家引得如此心热。心中想着,正欲教吴奶奶吃完快走,不必再弄把戏。不意吴奶奶放下刀叉,忽然拖玉玲珑同往洋台上面观看野景。玉玲珑随她跨出洋台,可就站在小松身边。小松趁此机会低声说:“这里很冷,你们不怕吗?”吴奶奶笑向玉玲珑道:“希奇得很,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我们没说怕冷,倒要别人代我们怕起来了。”玉玲珑道:“听他放屁!”小松道:“阿哟哟,人家一片好心,你们休要出口伤人呢!”

  吴奶奶、玉玲珑二人听说,都格格笑将起来。小松问玉玲珑,少停这里出去,可要再往戏馆?玉玲珑未答,吴奶奶抢着说不去了。小松又问明儿可去?吴奶奶反不接口。玉玲珑见她不答,只可自己回答,说也许去的。要知普天之下,无论什么事,只忌一个破头。设如男女相遇,在未交谈之前,固然是尔为尔,我为我,任你千呼万唤,与我毫不相干。及至有朝讲了一句话之后,见他第二次再有话讲,若不答应他,终似乎心中很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儿,这就是破头第一句的误事,否则决无这个现象。良家妇女尚且不铭,何况玉玲珑原是堂子出身。起初在吴奶奶面前,恐她见笑,所做作的无非是假正经。现在既明目张胆,和小松讲了话,还存什么顾忌,所以有问必答,密密交谈,颇形亲切。吴奶奶百事不管,只凭着栏杆观看马路上往来车辆,待西崽端菜进来,始招呼玉玲珑一同入内用菜。吃不几口,吴奶奶说要小溲,起身了跑出去,房中只剩玉玲珑一人,小松目不转睛的望着里面,连自己面前放的一盘菜冷了,也没想到动箸。玉玲珑对他一笑,小松趁势中跨进她房间内,就在吴奶奶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玉玲珑并不怪他唐突,只说左右空房间甚多,你为甚不坐里面,反要坐在洋台上挨冻?小松微笑道:“其中有什么作用,我却不便说,请你明白人自己会意就是。”

  玉玲珑嗤的一笑,说:“也许有班人生来骨头坚固,不怕冷的。”小松笑道:“照啊,我们男人骨头,自然都是贱的,惟有女人才是金枝玉叶呢!”玉玲珑道:“那也用不着钝,我并没说你骨头贱不贱埃”

  小松道:“承你奶奶看得起,我可自以为骨头贱得很呢。”玉玲珑笑道:“那原由你自己,与我并不相干。”小松道:“倘你不厌我下贱,为甚我适才说要到府上拜候,你不许我去呢?”玉玲珑道:“这又是你胡缠了。我家中又不是没有人的,你去了给旁人看见,成何体统!”小松道:“原来府上没有朋友来往的?”玉玲珑道:“朋友往来,另是一种性质,你如何好以此相比。”小松笑道:“哈哈,如此说来,奶奶竟不当我是朋友性质了。请问奶奶究竟当我是什么性质呢?”

  玉玲珑被他这句话一问,平白地面上红将起来。自觉无言可答,只得轻叱了放屁二字。小松一笑,正值吴奶奶解罢溲回来。小松慌忙立起身让坐,吴奶奶仍推他坐下,说:“你坐着就是。”一面将大菜盆拖过一旁,自己另换一个座头,目不旁瞬的只顾吃菜。小松既有坐位,便教西崽把洋台上菜搬了进来,和她们同桌而食。吃罢大菜,吴奶奶唤西崽付钞,小松抢着签了字,另订后期而别。第二夜在戏馆中见了面,各装作不相识模样,这也是玉玲珑预先嘱咐的,她恐和小松说了话,被戏台上如玉看见吃醋,故以避熟人眼目为辞,两面不露痕迹。到预先约定这天,玉玲珑又拖着吴奶奶同小松吃大餐。吴奶奶极为知趣,处处有意远避,让他二人好畅所欲言。小松十分感激吴奶奶的好意。无如人心一辈子永不肯满足的,他们几次相会之后,玉玲珑和小松二人的交情更密,虽然吴奶奶处处留心,不碍他们耳目,但他二人终觉这件事的范围,惟能容你我二字,若杂了一个他字,就不免碍手碍脚,渐渐的图谋脱离吴奶奶关系。有时相会,竟瞒着她不让她知道。讲到吴奶奶,醉翁之意,原不在酒。请了她情难回却,不请她落得不往,一个人仍往月仙舞台看戏。

  玉玲珑初识小松,本打算和如玉兼收并蓄,无分畛域,不意为日既久,从中居然分出高下,他爱如玉本是爱他面首,现在这小松风度翩翩,实与如玉不相上下,而且家资百万,尤比刘道台富有,如玉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怎能和他们相提并论。比较之下,觉得小松一个人具有如玉、刘道台二人之长,前遭她既为着如玉,甘心将刘道台割弃。这番为了小松,岂有不愿意将如玉丢弃之理,因此渐和如玉趋于冷淡的地位。在先她约小松,不敢到自己家内,都在外间相会,现在无所顾忌,公然招他来家。家中一班下人,原顺着主人的意旨,见主人得新忘旧,对待如玉日见淡薄,他们上行下效,见了他也阴阳怪气的,不甚理睬。如玉好生纳闷,苦的无处申诉,可以出这口闷气。见吴奶奶倒还依前照旧,夜夜风雨无阻的高坐包厢,看他做戏,便欲将这件事告诉她听听,请她评一评其中的是非曲直。有一夜如玉下台甚早,换了衣裳,即掩在戏房门口,看吴奶奶将面前的金镜粉纸类匣等零星物件收拾好了,似欲动身模样,急忙赶到前台扶梯口,恰和吴奶奶劈面相遇。吴奶奶见了如玉,轻启瓠犀,微微一笑,也不做声,低头便欲下楼。如玉忙说:“奶奶慢走,我有一句话意欲与奶奶谈谈,不知奶奶暂时可有空闲?”

  吴奶奶听说,即忙止步,又对如玉笑了一笑,柔声道:“不知少爷有什么话,我原没甚要事,就到你那边公馆中去讲好不好?”如玉摇头道:“那边恐有未便,我们换一处罢。”吴奶奶踟蹰道:“这倒难了,舍你公馆之处,惟有我家,不知少爷可厌我家地方龌龊,可肯去呢?”如玉喜道:“奶奶何必太谦,如蒙奶奶看得我起,许我瞻仰贵府,那有不愿之理。”吴奶奶听罢暗喜,即与如玉一同下楼,坐上包车,如玉也坐车相随,两部车不即不离同到吴公馆。吴奶奶下车,笑向如玉道:“我有一句话,请少爷不可生气。你的包车可否打发他先回去,因恐停在这里不便之故。少停少爷回府时,不妨教我车夫相送。”

  如玉连称使得,即命车夫拖了空车先去,自己跟随吴奶奶到她房内。吴奶奶又悄悄叮嘱娘姨,命她守在大门口,说老爷虽不常到这里来,也许有刚巧在这要紧关头上回来的事,你赶快扬声报信,别让他碰见了,惹出祸来。娘姨领命自去。吴奶奶即将下身系的玄色野鸡葛套裙解下,露出水灰色中衣,窄窄金莲,约在四寸半左右,穿一双白洋布袜,紧紧裹着双足,不露一点皱痕。下着玄缎挖嵌妃色丝抢缎的小脚镶鞋,盈盈贴地,仪态万方。上身穿一件墨绿丝绒夹衫,湖色缎带镶边,蜜色素缎夹里,内衬白地红条的细洋布小衫,影白色袖口花边。雪白的手腕上,带着一只湖珠手镯,一只金手表。手指上两只大金刚钻戒指,闪闪发光。真的是油头粉面,宝气珠光,所惜年华略大,额角上隐隐露出几条皱痕,然而秀色撩人,风貌不让少女。如玉往日虽和她见过多次,但都是草草一望,并未细细赏鉴。今番一室相对,房中那盏电灯,又异样光明。吴奶奶亲自动手,倒了一杯茶送到如玉面前,叫一声少爷用茶,说时秋波送睐,媚眼横飞,把如玉引得心头突突乱跳。接了茶,呆呆只是发愣,将自己今夜诚诚心心奔到这里,打算告诉她的偌大说话,一时忘得干干净净,眼望着吴奶奶做声不得。吴奶奶拖过一张凳,贴紧着如玉坐定,娇声说:“少爷,你适才在戏馆中对我说要讲一句话,不知是什么话?现在可以告诉我。”

  如玉听了,如梦初觉,即将茶杯放下,把玉玲珑近日十分待他冷淡,连一班下人也非常放势等情,和盘告诉了吴奶奶,并问她可知内中存着什么意思?吴奶奶听了微微一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你大概晓得我已许久不和她在一起了,她近来所作甚事,你还不知,我如何知道。虽然外间有人说她什么什么,但都是捕风捉影之谈,不能当作事实。大约你二人要好太甚,也不免常有气恼。从来夫妻吵闹,一大半为着恩爱上发出来的,你岂不知。至于下人们都是蠢材,他们晓得什么,说话中得罪人,原不能免,何必小题大做,真当那里存什么意见呢!”

  如玉摇头道:“这不是要好的吵闹,要好吵闹,或者管男人不许拈花惹草,或者教男人不可浪费钱财,那才是要好的吵闹。现在她见了我,有时睬也不睬,望也不望。问她为何缘故,她便要竖起双眼,寻我的事。虽在极欢喜的时候,见我去了,立时板起面孔,不声不响。待我走时,她又笑逐颜开,欢天喜地。这不是厌恶我却是为何!”说时,叹了口气。如玉接着又说:“奶奶,你方才说什么外间有人讲她什么什么,究竟说她什么呢?”吴奶奶笑道:“那不过一句譬方的话,没有什么意思。你正在不高兴头上,也不必问他了。”

  如玉见她吞吞吐吐,知道必是一桩重要的言语,更嬲住吴奶奶盘问。吴奶奶被逼不过,只得正色说:“并非我不肯告诉你,实由你们二人素日情逾夫妇,就是眼前暂有不和,一定没几时就要和好的,我们旁人谁不望你人两口儿和好,兼之我与那边奶奶又是要好姊妹,外间这种不中听的闲话,原用不着告诉你们。现在你既这般问我,我若不告诉你,又恐对你不住,如若告诉了你,恐将来你与她要好的时候,和她谈及此言,又仿佛我背后讲了她的坏话一般,岂不有伤姊妹情分。所以教我也难得很呢!”

  如玉见她仍不肯说,又苦苦央求说:“好奶奶,多谢你,告诉了我罢,我并不是要你说她什么。实因听了你一句话头,便觉耳朵痒痒的,不听完,很觉难受,所以求你告诉我,免得我耳朵发痒。听过之后,我决计把他忘了,只不没有听过这句话一般,以后永不放在心上,也决不告诉别人。倘你不信,我还可发一个誓。如我日后不遵今日之言,将你吴奶奶今儿告诉我的话泄漏于人,罚我天诛地灭何如?”吴奶奶听他说到这里,也顾不得再避嫌疑,慌忙用手掩住如玉的口,说:“我不过是一句戏言,你如何认真发誓。现在我愿意告诉你了,你也不许再赌神罚咒。”口中这般说,那一只掩如玉嘴的手,并没放松,而且反把那一只手搭着了如玉的肩膊,一手仍紧紧按住如玉的口不放。如玉非但不能回话,连呼吸也不得自由,心中好生着急,即忙举双手执着吴奶奶的手,用力挣脱。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忽闻娘姨在楼下高声喊叫道:“外面叩门的可是老爷吗”等一等,让我开了火出来开你。”

  吴奶奶闻言,不觉一怔,那两只手不知不觉的松了下来。如玉也吃一惊。吴奶奶低低嘱咐他别慌,随我来。一面伸手搀了如玉的手,走到扶梯头上,指点他道:“你由扶梯下去,向右手转弯,那边有个小天井,走过去便是厨房,车夫睡地里面,此时大约尚未安睡,你教他开后门让你出去,到明天饭后三点钟时候,你再到我这里来,我可以把适才和你说的那句话儿通盘告诉你知道。如你明日失我的约,以后我也永远不告诉你了。”说着又用力将如玉的手捏了一捏,始轻轻放下说:“你可记得?”如玉一边走,一边答应说:“知道的,决不失约。”走到楼下,已听得前门开门声间。如玉急急奔入厨房,果见车夫和衣横在板榻上,把车灯中余下的烊烛,点在枕头边小凳上,手中拿着一本小书,口内哼哼的打着江北腔,不知在那里念呢,还是在那里唱。见了如玉,慌忙坐起,他在玉玲珑处已见过如玉多次,本是相熟的,此时他听得前面叩门,知这主人来了,如玉避到他处,便嘻皮笑脸,拍拍自己的板铺说:“少爷请坐。”

  如玉那里肯坐,说:“你快快替我开了后门,我出去了。”车夫听说,并不就走,反嘻嘻的笑道:“少爷要我开后门吗?”如玉听车夫讨他的便宜,心中颇为愤怒,但因自己与吴奶奶是客气的,未便发作,只当没有听见一般,不作理会。车夫开了门,如玉出来,也不再往玉玲珑处,径回转自己家内过宿。这边吴奶奶送如玉下楼后,回转房中,把适才坐歪斜的椅凳,依旧排好,他丈夫吴四也登登的上了楼,见她坐着,说:“你今儿烟吸过了么?”吴奶奶答道:“尚未。我想待半夜餐吃过了再吸烟,现已交待楼下预备咧。”吴四闻言,也不做声,对钟上看了一看,见已两点一刻,不觉皱了皱眉头,说:“我可要先睡了。刚才在朋友处叉了十六圈麻雀,身子累得很乏。你吸了烟也早些睡罢。天天望天亮,也不是事埃”

  吴奶奶连连答应。吴四脱衣上床,不多时已呼呼睡着。吴奶奶唤娘姨端整半夜餐吃了,再吸烟过瘾,又洗脸缠脚,摸了不少时候,差不多将近四点半钟,东天已泛白了,始解衣登床,将吴四自睡梦中惊西,问有什么时候了?他奶奶笑答道:“四点半钟。”

  吴四鼻子管中哼了一声,一翻身又沉沉睡去。次日吴四一早便走,吴奶奶直睡到午后两点钟始醒,翻身一看钟上,已有两点钟进分,想起昨儿约君如玉三点钟来家,此时自己还未梳洗,若要细吹细打的打扮起来,只恐加两个钟头尚来不及,故此不敢再恋睡乡滋味,硬着头皮离了被窝,早有服侍她的小丫头端桂圆汤过来,给她喝了,问奶奶现在可要开饭?吴奶奶说饭迟些开不妨,你先给我把梳头的唤上来,我梳了头再用饭。小丫头口中答应,却并不就走,忙着替她端整洗脸漱口的水。吴奶奶急道:“你为甚不真诚,这个我自己来就是。讲到吴奶奶平日在家,最是怕动。就在身旁的东西,也必须使唤他人递在手内,习久成了自然。今儿忽肯亲自倒洗脸开水,可真大出小丫头意料之外,心中颇为纳罕,只得丢下开水壶,自去唤梳头娘姨。这边吴奶奶急急自己倒水洗面漱口方毕,梳头娘姨早已应召上楼,预备一切,拿着梳头马甲给吴奶奶穿上了,一面动手下梳,一面开口说:“奶奶今儿如此急急。大约又要到蕙罗公司买东西去了,前天不是你也这般急急的赶了过去,那边已收了市吗。不过你那天起床时,还比今儿迟一两点钟,所以来不及赶上,今天可是得很呢,。”

  吴奶奶道:“你别多噜苏了。口中说了话,手脚免不得慢咧。那天何尝不是被你多讲闲话误的事,现在你快给我梳头,有话少停再讲不迟。”梳头的听说,哈哈一笑道:“这就叫月大不怪怪三十咧。”从此她也不敢多说闲话,急急替吴奶奶梳头。原来妇女梳妆,都有一定次序,吴奶奶梳的是散风凉头,必须先将缚线扎好,盘了上去,用钢针扣住,然后可以抹粉涂脂,画眉点嘴唇的修饰面上,再后便是解缚线,掠鬓脚,修得一根乱头发也不露在外面,方可谓极梳妆之能事。不过吴奶奶别的还不打紧,只有自己一张脸,最关重要。讲到她二十年前的皮色,本和羊脂白玉一般的。无如近年来为几两福寿膏煎熬过甚,以致绝嫩的皮肤,渐渐变了苍老。她怕如玉到来,破她的本来面目,故迫及待,急于梳头。及至娘姨替她盘上发股之后,她自己也手忙脚乱的画眉毛扑粉定当,见如玉还没有闯来,不觉心中大定。一面教梳头娘姨解缚线,手脚放慢些儿不妨,休得毛手毛脚,弄坏了我的头要重梳时可就费事了。梳头娘姨见她忽急忽缓,心中颇为不解。这个闷葫芦,直到后来如玉来了,方才明白。如玉来时,已将三点半钟。吴奶奶预先嘱咐粗做娘姨在门口守候,所以不用叩门。娘姨见了如玉,低声说:“少爷来了吗,请进来罢。”说着让如玉进内,自己闭上大门,也不通报,引着如玉直上扶梯,走到吴奶奶房门口,娘姨撩起门帘,叫声:“少爷走仔细。”

  如玉见吴奶奶身穿梳头马甲,当顶心扣着条丝带,在领下打一个结,似前清官场戴大帽的帽扣相仿,一边鬓脚已梳,一边鬓脚还没梳好,雪白一张脸,映着镜子,眉梢眼角,逸采横飞,和眼笑的说:“你来了吗?请这里坐罢。”如玉诺诺称是,走到吴奶奶梳妆台旁边一张凳上坐下。吴奶奶仍放正头,让梳头娘姨替她掠鬓。如玉目不转瞬的看着她。吴奶奶虽然面朝着镜子,却也不时偷眼斜望如玉,有时眼光相触,彼此都各微笑无言。一会儿梳头的将鬓脚掠光,吴奶奶解去顶心扣的丝带,含笑站起,脱下梳头马甲,对如玉说:“你不觉得厌气吗?”如玉笑道:“并不厌气,我最爱看人梳妆。”吴奶奶笑道:“大约你在那边看惯的了。”如玉脸一红道:“那也未必。”吴奶奶大笑道:“说甚未必,常言道水晶帘下看梳头,原是极妙风光,难为你也能领略。”说时小丫头端菜上来,吴奶奶又道:“今儿大约你还没用饭,不嫌粗肴,请在我这里便饭如何?”

  如玉道:“此时已近四点,我午膳早吃过了,奶奶请自用罢。”吴奶奶假意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少爷是要陪那边奶奶用饭的,这是我自己冒昧的不好。”如玉忙道:“并非为此,我委实吃过饭了。不然,陪你奶奶吃饭,我也很愿意。”吴奶奶摇头道:“我不信你的话。你若当真,今儿多少我陪吃些。”如玉恐不答应,惹吴奶奶生气,只得坐下陪她吃了半碗饭。幸得吴奶奶饭量很窄,也只吃得浅半碗饭就饱了。如玉本预备着饭后吴奶奶告诉他昨夜所讲的话儿,不意吴奶奶像忘了一般,始终不同他提起一句反将许多不相干的话和他问答,如玉好生着急。正是:秘事未闻心忐忑,柔怀欲吐话支离。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5) 海上说梦人著

  第五十七回进密告意中人来写绝据心头肉去

  慢言如玉情急,便是吴奶奶心中也何尝不急,欲将玉玲珑和小松这件事告诉如玉,使他灰心于玉玲珑方面,自己好乘机笼络,以遂数月来眠思梦想的心愿。只因如玉还没开口问她,她若急于说了,恐被如玉看出她希图自利,故意离间他二人的情爱。其实也是做贼心虚,如玉今天到此,明明为着讨取昨日那话儿的回音而来,焉有疑他之理。当下如玉趁吴奶奶呷着菜,没向他提出别的话头之时,先发问道:“昨夜奶奶答应我,今儿到府上来,有句话告诉我,不知现在可能告诉我了吗?”吴奶奶闻言,呵呵一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句话教我着实为难得很,告诉了你,我和她要好姊妹,未免对她不住,不告诉你,累你奔来奔去,又很对你不住,所以我昨儿还想了一夜心事,真教人左右为难。现在你又特地到我家来问这句话,谅来不告诉你不行的了。我虽然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到她那里讲起我告诉你什么什么,那个你可对我不住了。”

  如玉道:“这个自然。”

  吴奶奶笑了一笑,将椅子向前移一移,凑紧如玉,附耳将玉玲珑如何私识小松,如何约吃大菜,自己因此事有关名誉,未肯同往,现在据说她已招小松回家过宿,见你去了生厌,或即为此缘故。自己因那一次没肯伴他们吃大菜,他们已顾忌着我,所以我于他二人近来究竟有无意思,却并不知道。吴奶奶添头画足的说了一大篇,把自己脱卸得干干净净。如玉听说,呆呆不语。吴奶奶慌忙拍他的肩膀说:“你千万不可动气,这种事上海滩上本是常有的。我虽然是个女子,却很知道女子的坏处。年轻的妇女,心思没一个不是很活的,往往得新忘旧,把男人气得要死。然而他们如此行为,自己也并无好处,到底终不能得着心腹朋友,日后有了年纪,方能明白。不过男人方面,又没一个不是爱年轻妇女的。”说时偷眼瞧如玉,见他仍呆呆出神,吴奶奶不觉慌了说:“你这般容易生气,我不该告诉你这些话的。倘若将你气坏了,教我不要悔杀吗。”说着连把如玉推了几推道:“多谢你,别再生气了罢。你这样口也不开一开,可知我心中更比你难受呢!”

  如玉忙道:“我并没生气。我自己想想从前待她委实没有错处,她不该这般回报我。”吴奶奶听说,微笑道:“这个便是你的多情了。适才我没对你说么,年轻妇女心思大都很活的,你虽待她一片真心,她们何尝知道,眼前有了新的,旧的早丢在九霄云外了,还顾什么前情咧。”如玉只是摇头。吴奶奶百般安慰。讲到吴奶奶,虽然心爱如玉,究竟还算初交,未便开了天窗说亮话,做一个自荐的毛遂。况如玉正在不高兴头上,英雄入彀,尚非其时。吴奶奶是何等人物,岂肯冒昧尝试,故她今天倒很像实心实意的劝慰如玉,教他放宽怀抱,别为着玉玲珑气坏了自己身子。如玉十分感激,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吴奶奶不肯放他走说:“你回到家中,一个人免不得又想起这件懊恼的事来,还要生气。而且一个人不开口的气闷,最易伤人,我不该口快,惹了这个祸,现在后悔无及。别的没法挽回,只有不让你生气,或可补补我的过失。现在我也不怕你恼我,无论如何,暂时不许你回家。就是你回了家去,我也不能放心的,只可委屈你在我这小地方坐坐,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随便谈谈天,彼此都不致想到别的上头。少停早些儿晚膳,谅来不致误你上台你时候。你做戏,我便看你的戏。待你下了场,仍请到我家来吃半夜饭。横竖我们老爷昨儿来了一次之后,得隔半个月再来。随便你什么时候回府去睡,都不妨事,总要你忘却这件事之后,我方能让你自由。并不是我斗胆管束你,实因我自己不好,惹了这场祸,倘不如此,我也不能安心呢。”

  如玉听她说话很为恳切,不敢推却,辜负她一片情意,只得件件依从,陪吴奶奶吃了晚膳,他先往戏馆。吴奶奶装扮好了,也去看戏。看罢戏,吴奶奶先回,如玉卸了装,马上赶来陪她用半夜饭。吴奶奶吸烟,如玉便横在她对面。有时吴奶奶装烟给他,他也胡乱吸了几口。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差不多将及天明,方才兴辞回家。吴奶奶千叮万嘱,教他不可生气,明天没事,仍到我这里来,我在家等你一同吃晚饭,千万不可失我的约。倘若不来,我要打发车夫来请你的。如玉诺诺连声,这天果然不曾失约。自此三天中倒有两天这般厮伴,遇着如玉来迟了些,吴奶奶便打发车夫过来相请。因此如玉一点也不敢错过时光,也正当他玉玲珑处失了欢,没地方可跑,有这一处所在,大足遣愁解闷。往来既惯,益发乐此不疲。吴奶奶却口口声声抱怨自己嘴快,惹了祸,所以务必请他来家谈谈说说,免生烦恼,题目果然光明正大。无如一个是浮头浪子,一个是半老佳人。一个色愁方浓,一个春情难遏。天下万事,没一件不是由微入渐,由浅入深,日后的结果,也无须作者细为描写。看官们都是会心人,自能不言而喻。

  这时候玉玲珑与小松二人,也因一个落花无主,一个公子多金,况又无拘无束,无窒无碍,落得正式宣告收归国有,从此路柳墙花,居然变作禁脔,不许旁人染指。幸得如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想再在这一片地上染指。只乐了个吴奶奶,有这机会,便不必遮遮掩掩怕玉玲珑知晓。除瞒着吴四一个人之外,小姊妹面前一概毫不掩饰。皆因时下风气开通,女人相与名伶,和男人相与名妓一般时髦,说出来面上增光,多一人知道,便增一分光辉。差不多吴奶奶几个小姊妹都知道吴奶奶有此奇遇,彼此啧啧称道,羡慕她的人也着实不少。有几个居然想袭用她从前相与玉玲珑的故智,打算乘机侵略。但吴奶奶不比得玉玲珑那般疏忽,自己刻刻提防,令人无隙可乘。不过她待如玉也着实比玉玲珑高出百倍,体贴周到,爱护备至,故而如玉也五体投地,情甘鞠躬尽瘁,以事一人。不过那班染指不着的人,都不免因妒生恨,在外间滥放谣言。究竟人的耳朵最长,千里以外的消息,尚能听得,何况近在咫尺。这风声渐渐传进吴四耳内,他虽然对于这位奶奶,可有可无,不甚着重,无如名分所在,就使他不着重,别人却不能因他不着重之故,教旁人替他戴一顶绿头巾。所以吴四体面攸关,自不能置之不问,若换了个平常人,得他奶奶相与优伶的消息,自然都要霹雳火箭,奔回去大闹一场,弄得两没下台。

  要知吴四是何等人物,他岂肯轻易鲁莽,出此下策。自己打算这位奶奶虽然相从已久,但近年在自己身上,不但毫没用处,而且浪费无度,吸烟消化,每月三百金,尚不够使,简直是一身之累。从前她安分守己,我自然不能不供养她。现在她忽然饱暖思淫,作出这般勾当,扫我的面皮,我还要这消耗品何用。不过我若出了她,她每月用途这般大,手中又没现款,教她如何度日?想起前情,未免对她不住,料那班唱戏的勾搭人家太太奶奶,无非志在金钱,这君如玉大约也因见她举动豪阔,不知当她怎样富有,所以才转她的道儿。还不知她是个绣花枕头,美在外面。我想这唱戏的既然爱占小便宜,我不如送个大便宜给他。况他步我后尘,他便是候补的我,我不要的东西,理应归他承袭。我不如趁此机会,将她推给那唱戏的,令他须要照我一般供养,不得有亏。还须出立一据,以免翻悔。这一来不但我可以脱却一个大累,而且将她付托有人,便不致对不住她当年待我的一片情义,还可令后来一班爱占小便宜者闻而知戒,岂不是个大大功德。主意既定,并不马上发作,依然一个月两次到他奶奶那里,见了面声色不动,而且更比从前知趣。

  逢着要回家时,必先打发人知照吴奶奶,令她预备晚饭或半夜餐,这个分明通知她预先知会如玉,临时莫来,以免两下冲突。这样不打紧,却把吴奶奶的胆量愈放愈大,以为若无人来通报,她丈夫决不回家。因此除却每夜如玉上台做戏的时候之外,差不多没一刻工夫肯放他远离榻下。看书的休得误解,这榻下二字,乃指着一榻横陈,吞云吐雾而言。因如玉被吴奶奶不时请他抽一两筒烟,日子长了,现在已有小小一点儿烟瘾,这也是吸烟阶级上一定的程序。试向一班骨瘦如柴身无四两肉,时人称他为老枪的朋友访问,便知他们也因当年贪小便宜,由亲眷朋友招呼他们香一两筒开场的呢。闲言慢说,再表吴四外表虽然镇静,暗中却着意调查。吴奶奶门首,常有他伙计的踪迹。有一天吴四又接他手下一张字条,写着今日某人两点一刻钟进去了,至今未出。吴四点头微笑,看钟上才只四点左右,时候尚早,随手取了张报纸,翻开戏馆广告,观看多时。自言道:“这压末第一出戏,算他十一点钟开场,半点钟前装扮,极早也须窝到十点钟出门呢。晚饭前去,尽来得及。当下他还因有一处买卖地皮的交易,请他做中,故即亲自前去,盖了一颗图章,取得中费,怀在身畔。众人邀他晚膳,他笑说今儿还有些小事,不能奉陪,只好改日再扰了。

  辞却出来,已近黄昏时分。吴四命包车夫拖空车回家,自己一路步行,径奔他奶奶公馆而来。他这公馆大门就开在马路上,后门却在旁边一条弄内。对他大门口,有家烟纸店,隔壁是爿老虎灶,那伙计便在老虎灶内泡茶等候。此刻正当家家烧饭的时候,老虎灶内泡水的人,异常拥挤。那烟纸店老板的女儿,也提着水壶出来泡水,见人多挤不上,便站在一旁等候。所站之处,可巧就在吴四的伙计旁边。上海租界风气,小家妇女,都喜打扮得油头粉面,这女的刚交十八九岁年纪,鲜花似的一朵,穿着套茄花袄裤,高高的脚管,露出丝袜漆皮鞋,头上绾一条发辫,扎着大红丝线的把根,辫梢到有五寸余长,松在外面,此时虽然背向着那伙计,但头发上的露油香气,却一阵阵向他鼻管中吹将进来。那伙计日常往来已惯,知道这女的生得很好,一张瓜子脸儿,白净皮肤,鼻尖上略有几点细麻,闲来没事,常在店中靠柜台坐着,招得些狂蜂浪蝶,前来调笑。她店中的生意,因此也异常发达。外人题她一头诨号,叫做活招牌,真所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好容易今天招牌挂到身旁,岂肯轻易放过。若换个年纪老成些的,大不了看看仔细而已。偏偏这伙计年纪尚轻,血气未定,被那女的头发上一般香气吹得迷迷糊糊,不知怎的,忽然手脚不老成起来,轻轻将她辫梢拉了一下。那女的猛吃一惊,回头见是个面生男子,身穿黑布棉袍,不像是个上等人模样,不觉勃然大怒,骂声:“杀千刀的,拖我的辫子则甚?”这伙计听女的骂他,得意非凡,嘻开笑脸说道:“你的辫子放在我面前,自然我要拉了。”

  那女的越发怒道:“放你的屁!我的辫子,可是给你拉的?杀千刀,你敢放肆,大约是耳光发痒了。”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手虽提着水壶,那一只手本是空的,只把纤掌一挥,这伙计面上已着了五枝雪茄,虽不甚痛,但一班泡水的人,听他们第一句相骂时,早已眼光都射在这边,此时见他调戏妇女吃了耳光,一齐呵呵大笑。这伙计当着众人面前出此大丑,也不禁老羞成怒,破口和那女的对骂。那女的着实利害,又有他父亲烟纸店老板,也过来回护他女儿,幸亏这伙计仗有吴四的势力,两方面还可相抵。但一班泡水的人,都要聚瞧热闹,连水都忘却泡了。其时刚值吴四走来,见老虎灶中乱哄哄的闹成一片,不知为着何事,本欲挤进去看一明白,一眼看见自家一个娘姨,也提着水壶,杂在人丛中观看,恐被她瞥见,泄漏消息,因此不敢站脚,慌忙掩到对面弄内,见自家后门闭着,心想娘姨既在外面,此门谅不上闩,轻轻一推,果然是虚掩的,吴四闪身进内,蹑足走过灶间,见他奶奶的车夫,正蹲在小天井中自来水旁边淘米,听得脚步声音,只当是娘姨泡水回来了,所以头也不回,口中说:“娘姨你倒好的,泡水泡了许多工夫,楼上的要紧上戏馆,催你烧饭催了好几回咧。”

  吴四一语不发,车夫听她不开口,才回头一看是男东家,不觉大惊失色,说了句啊哟老爷回来了,当即站起身来,甩去了手碗上的米粒,往外就走。吴四知道他意欲上楼报信,即忙将他唤住,叱问你要到那里去?车夫战战兢兢答道:“我不到那里去。”吴四大怒,先赏他两个嘴巴说:“你快给我滚到后边去,不许到前面来。就以小天井为界,你若敢越界一步,仔细办你吃外国官司。”车夫那敢不依,捧着脸到后面去了。吴四更不停留,疾忙上了扶梯,暗想既到这里,那人已是瓮中之鳖,不怕他跳出我手掌之内,落得不慌不忙,放轻脚步上楼。走到房门口,揭起门帘一看,见他奶奶正同一个俊俏后生,面面相对的睡在烟榻上吹横箫。他房中这张烟榻,乃是靠墙横排的。如玉睡在里边,面对着房门,吴奶奶睡在外边,背向着房门。所以吴四看见如玉,如玉也见了吴四。如玉本不认得吴四,不过无端忽来了个面生男子,闯他房间,心中未免诧异,低声对吴奶奶说:“你看背后来的什么人?”

  吴奶奶一筒烟还未吸完,闻言吐出枪头,两手仍把着枪杆,别转头对房门口一看,刚和吴四打个照面。吴奶奶睡梦中也没料着他此时突然闯来,心中斗的一惊,两手猛然一松,烟枪失了把握,跌下来的一声,将灯罩打得粉碎。如玉见此情形,也吃惊非小,慌忙起身站立在地。吴四含笑进房,随手带上房门,把锁孔中插的钥匙锁上,收了钥匙,笑容满面的对烟榻上一看,啧啧道:“可惜可惜,好好一只广罩打碎了,这个罩不是我化了一块大洋托轮船上朋友到广东去带来的么?上海地方就化十块钱也买不到呢。”又对如玉道:“请坐呢,你是客,我是主,客人站着,教主人怎好意思。”又对吴奶奶道:“你烟吸过了瘾没有?为何面色这般惨白?啊哟,今儿天气还不十分热,你额角上哪里来的许多汗呢?”说时又对如玉脸上看了一看道:“咦,你怎么头上也有汗的?莫非这房间内的热度太高了。”

  吴奶奶和如玉二人都吓得不敢开口。吴四谈笑自若,对着如玉说:“别人初次见面,免不得都要请教尊姓大名,有许多客套,今儿我们俩虽然也是初次见面,倒可免却这些浮文,谅你若不知我的名姓,也不致到舍间来了。我却一见了你,就知道你是月仙戏馆唱花旦的君如玉。不瞒你说,我生平着实倾倒你做的戏,好身段,好扮相,外加一条好喉咙。我看中国花旦之中,除却梅兰芳就可算着你了。难得你不嫌我家房屋卑陋,亲自光降,我实在欢迎之至。你不是打从四月初三那一天起,每天到此,有半年多了吗?哈哈,你们当我糊涂,却是你们的糊涂。你来来去去,我那一次不知道。可惜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回回掩掩藏藏,躲避一时耳目。我又因心中爱你,不忍惊动你,以致捺到现在。”说时又对吴奶奶摇摇头说:“好奶奶,你为什么也不晓得我的脾气?竟同他一般见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吴奶奶见他的话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很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呆呆发愣。如玉见吴四两眼凶光外射,心知他笑里藏刀,必无好意,心跳不已。两个人仍闭口无言,只有吴四一人开口,指着烟榻对如玉道:“你坐下罢,还客气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难道还怕陌生不成?哈哈,你还这般模样,我倒想起一出戏来了。那拾玉镯里的玉姣,不是也羞人答答的吗!怪道你能享大名,原来一步也不脱戏情。到了这里,还带几分戏气,令人佩服之至。不过你天天到我家来,究竟存着什么目的?譬如撒网的志在得鱼,伐木的志在得薪,你们天天登台做戏,志在金钱。但我家既非大海,又非高山,也不是戏馆,却要劳你的玉步,天天奔来奔去,做什么呢?倘你心中要什么,尽可以对我说。因我着实欢喜你,凡是你所要的东西,我决不肯违你之意。一来我自己说不过,二来怕天下人都要吐骂我。你放大了胆老实说罢。”

  如玉仍不敢做声。吴四呵呵一阵狞笑道:“奇哉奇哉!我看你在戏台上伶牙俐齿,能言巧辩,为甚么一到台下,连舌头都变钝了。”说罢,转身对吴奶奶道:“他不肯开口,我只好和你谈谈咧。你随我到现在,大约也有十年多了,不过家穷些儿,别的我自己以为还算待你不差。但穷虽穷,穿吃两项,我可没敢扣克你。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衣食住三样。我们历来所借公馆,都是你自己看中意的,器具也是你自己所买,谅无什么不合意处。照此看来,衣食住三大件,都未有亏缺,就是你在三件以外,特加增加的鸦片烟一大件,我也没教你戒去。其余的坐马车吃大菜看夜戏一切附带小件,我都没有牙硼说半不字。这样那里还有待你不到之处?我可不能知道,只有你自己肚里明白。不过还有一桩,我也有点儿觉得,就是我天天不能到此陪你,或者你心中不十分满意。但我不是没有家的,彼此不能两全。满意了这一边,那一边也要不满意的。你是聪明人,大约早已想到这个,用不着我多说的了。况且你从前跟我的时候,我也曾同你提起这句话,你不是亲口答应我,不要我天天陪伴的吗?就这十年以来,也没听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话。为甚近来忽然变了宗旨,若你觉得独居冷静,无妨告诉我,多雇几个娘姨使女相伴,大不了多化几个钱开销罢了。你不该随意招个戏子来家,可知人家人比不得做生意的娼妓,娼妓尚且不敢明目张胆的姘识戏子,你竟公然招他来家。你这一来不打紧,却教我做丈夫的置身何地?这个你未免对我不住罢。”说到这里,声色渐厉。吴奶奶俯首无辞。

  吴四又回头对如玉说:“你们这班唱戏的,诱惑良家妇女,伤风败俗,罪不容诛。我若要办你,老实说,当年高彩云,近日李春来,造化他们都没落在我吴某手中。要是我经手的,管教他活的进去,死的出来,方显我姓吴的手段。”说时顿了一顿,如玉惊得面如土色。吴四看看他奶奶,叹了口气道:“都为的怕你出乖露丑,自己存心顾全颜面,所以假作痴聋,捺到现在,无奈外间早已人人知道你们俩的事,我若再不出下子场,岂不被人背地里笑骂死了。但近来学堂中的新法说话,有什么夫妇间第一要讲爱情。不过爱情必须专走一路,倘若先爱这个,又爱那个,这样第一人已无爱情可言。虽为夫妇,也无夫妇的趣味。若使强迫着和第二人脱离关系,非但不能回复爱情,只恐还要多生恶感。所以强迫爱情,为新法所不许。不过我们中国官法上却很有这个力量,至于老法迷信说话,又有男女间都有缘分,随缘而聚,缘尽则散,这句话我很赞成。故而无论你爱那一个,都是你的缘分,我也不来怪你。”说到这里,又转身指着如玉说:“不过你这人我却很饶你不得。古来娼优隶卒,都是下流之人,你自己不想想自己身份,竟敢作此无耻勾当,论理极少得办你十年二十年外国牢监,方泄我心头之恨。无如事已至此,要是办了你,你不过拚着一副贱骨头去挨受,我却留了个终身话柄。因此造化你,不将你送官。可知我不办你,不是为了顾全你,实为顾全自己。但你休想就此了结,必得给我一句话才行。”

  如玉闻言,暗道不好,他大约想敲我竹杠了。常听得有班做老爷的,惯把太太作饵,诱人家上钩,他自己再出来,摆足官场架子,强敲硬诈,教人怕他势力,不敢不从,所以官场的活络门闩,更比流氓利害。现在他狮子还没有开口,不知打算敲我多少,一时没话回答。吴四见他老不开口,哧的笑了一声道:“你没话么?我倒有句话在这里,你听了一定很赞成的。常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我今番索兴成全了你们两个,想你二人现在的爱情很好。俗语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你们俩如此恩爱,我也落得做个君子。但有一件,你可知我这位太太,她是爱吸烟的,又爱坐马车,吃大菜,看夜戏,诸般玩耍,每一个月须要四五百块钱开消。这笔钱本来是我出的。但有了你,一切权利义务,都应由你承袭。你若能答应和我一般供给她,我就让你便了。”如玉听了,仍不知所答。倒是吴奶奶从旁听出了意思,对吴四说:“你可是不要我了吗?”

  吴四微微一笑。吴奶奶好不动怒,不过怒中还夹着一半欢喜,当下愤愤的对吴四道:“好好,我从你十余年,你今儿将我让给别人么,也罢,这是你自己说的,你教我跟他,我就跟他,言出你口,日后你休得说我没有情义。”吴四不答。如玉此时方明白吴四说的都是真话,并不是活络门闩,敲他竹杠,不由的喜出望外,慌忙双膝跪下,口称吴老爷,委实是我该死。蒙老爷这般宽宏大度,不将我治罪,我如玉至死不忘大德。说罢连连叩头。吴四说:“你别做叩头虫了。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应我呢!我让你之后,她这里的开消,你能照我一般供给不能?”如玉道:“这个我情愿唱了戏,拿得包银,送到这里,再派家中的用度。”

  吴四摇头道:“口说无凭,你得写张笔据给我,我方信你的话儿当真。”说时即将身边预备下的纸笔取出道:“这自来墨水笔,写在外国纸上,到公堂可以打得官司,你马上写给我就是。”如玉听吴四要他写笔据,疑惑他存着别种用意,哄他立了笔据之后,仍要敲他的竹杠,故又心怀疑虑,不敢接他纸笔。吴四大怒说:“你若不写凭据,我仍旧要办你。方才几个头,只好算白磕的。”如玉惊得面色改变,眼望着吴奶奶求救。吴奶奶怎舍得他意中人如此受窘,也顾不得现在自己的地位,忙在吴四手中抢过纸笔,厉声道:“这些事情不用你管,你既然不要我了,我便由不得你做主,他供给我不供给我,都在我自己愿意。从前你娶我的时候,何曾写什么笔据。你用我的钱,也何曾写什么借票。不过近年你略略贴我几百块钱一个月开销,你以为是大出手了。老实说,我还不够得多呢。今儿你以为有这个题目,硬教人写笔据,可是打算将我卖钱么?哼哼,你好老脸,羞也不羞?”

  吴四听她话中带刺,不觉气愤填胸,暗骂好一个不知好歹的淫妇,我因那人与年纪上下太远,恐他日后将你抛弃,故而迫他写一张凭据,好教他日后跳不出我手掌之内。可恨你色欲蒙心,辜负我一片好意,反把我从前的事情信口讥刺。罢罢,这是你自己愿意,看你日后终有受苦之日,到那时你才明白我用意不错,只恐后悔无及了。想到这里,长叹一声,对吴奶奶道:“既然是你愿意,原不干我之事。不过你也得写张和我断绝关系的凭据给我,免得日后噜苏。”吴奶奶很斩截的回说:“这个自然,不过我不能写字,你写了我画押罢。”

  吴四本是帮人家拆拚头惯的,晓得这种笔据的格式,当下摊开纸笔,写道立笔据人张氏,年四十三岁,今因与夫吴君意见不合,自愿脱离关系,以后听凭改娶改嫁,生死各由天命,斩草除根,永绝纠葛。恐口无凭,立此笔据存照。中华民国年月日立笔据人张氏押写罢,教吴奶奶画了押,又教她盖指模。吴奶奶并不畏缩,毅然把食指润些墨水,盖上一颗指樱吴四见此情形,不觉暗暗叹息。收了笔据。吴奶奶便发话道:“现在大约你没有什么不放心了,请问到底是你让我呢,还是我让你?这里的家私物件,有些是我自己办的,有些是你买给我的,可要点点清楚?还有你放在这里的衣裳,你预备马上带着走呢?还是明儿差人来取?或者我打发车夫送来给你?”

  吴四闻言,倒弄得回话不出。想了多时,才说:“东西呢本来是我买给你的,但如今你人已不是我的了,东西我也不用收回,点他则甚!还有些你自用的旧衣服,本不值钱,你明儿着人送来还我就是。这里方才我已答应让给你们,从今以后,我也不来了,你自己身子须要珍重些儿。我看你昼眠夜起的恶习,终得改去才好。今儿我还可同你说话,日后相见,便不能谈心了。好奶奶,你睁开大眼,自己看准人头,日后方不吃亏。我要走咧!”吴奶奶冷笑不答。吴四很没意思,一个人迈步下楼,想起十余年夫妇,一旦生生拆散,不由的心中一阵难受,流下两行泪来。吴四恐被旁人看见,慌忙掏出手巾,试去痕迹,一气奔到楼下,仍出后门而去。楼上吴奶奶和如玉二人,伏在窗口上看他去远,欢喜无限,执着手说:“今朝方遂我二人心愿也。”正是:门外有人悲失意,楼头无处不生欢。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八回叙年兴群雌开赌局表心迹众婢请圆光

  这一来不打紧,却把吴奶奶一班姊妹们忙得六神无主。今天这一个请他二人用晚膳,明天那一个邀他二人吃大菜,算是贺他们新婚。其实也因君如玉的魔力太大,许多有名公馆里的奶奶小姐们,想慕已极,都想趁此机会,和如玉谈谈心,这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一天轮着周七太太做东,请的也是大菜。座中除吴奶奶和君如玉两位正客之外,还有十几个陪客。不消说得,又都是公馆里的少奶奶姨太太们。这天七太太本请着三十几个客,恰值天寒下雪,故有一大半辞却不来。来的几位,都是自家有汽车马车的,横竖风雪之中,有别人冲寒冒冻,自己身披重裘,躲在车厢里,管他冷不冷,落得和君如玉周旋周旋,岂不比平时呆坐在月仙舞台包厢里,看他做戏,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出百倍。所以有些仍不避风雪而来。大菜馆中本生着司丁火炉,温度很高,客人一到里面,都把大衣卸下,一个个尽是浓妆艳抹,宝气珠光,耀人眼目。七太太坐在主席上,看着一众客人说:“偏偏我今儿运气不好,轮着压末一个请客。天公还不肯做美,无端下起雪来。王家少奶奶、李家大小姐一班人,都没请到,岂不扫兴。早知如此,理应改个期的。”

  旁边有位华公馆的姨太太混号叫做牛皮糖的说:“你还说改期么?今儿已是腊月二十三,听说这里明儿就要停市,到来春再做交易。有几家时髦大菜馆,在四五天前头已经不做买卖,自管粉刷房屋,预备新年做好生意呢。你若改期,只恐再隔两天,可就有了客没吃处咧。”七太太笑道:“我原怕没吃处,所以没有改期,不然早已改了。”说得大家都笑将起来。七太太又道:“提起大菜馆停市,我又想到那几家戏馆,也陆续停锣了。一年里头,惟有年底这几天,令人最为难堪。出了门没有跑处,虽然小户人家这几天都要忙过年的事情,但讲我们这般人节账罢,一年到头钱是现成的,买办物件,又是底下人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正好出去游玩游玩,偏偏游玩的地方家家关起门来,仿佛故意和我们作对一般。我想将来最好,过年让小户人家去过,大户人家便不用过年。因为小户人家都想趁年头穿些好的,吃些好的。大户人家那一天不穿好吃好,就算天天过年,也未为不可,何必和他们赶这一个热闹。那些游玩地方,也得成年的开着,不许停歇才好。”

  吴奶奶笑道:“横竖现在日子颠倒,用了阴历,又用阳历,一年要过两回年,你何不到大总统那里上他一个条陈,请他索性把士农工商大家小户分开等级,轮流过年,那就大家感你的情了。”众人听了大笑。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吃完大菜,客人散去,七太太也回公馆。她在大菜馆中虽说得嘴硬,究竟过年比不得寻常小节,不论大家小户,都有点事。况她那位周七老爷,又只有做官的经验,没有料理家务的阅历,事无钜细,都要他太太调度。他只顾拿出钱来,别的一概不管。七太太向他要了三千块钱过年开消,幸亏节账不多,连买年货送押岁盘,一共化了两千元光景。剩一千元,七太太并不还他老爷,自己留下,预备做新年里的赌本。做书的着笔虽然不多,在七太太可已忙了一个礼拜。就使她上条陈给大总统,准于年底仍开戏馆,只恐她也没工夫游玩咧。闲言少叙,转眼已是新年。初一这天,有名是个睡日,家家户户都闭门早息。只有小孩子们穿红着绿,在街上买些爆竹放放。周七太太夫妇这么大年纪,未必肯和他们合伙儿同玩。因此在下尽可省却这一天的笔墨,到了次日年初二,七太太晓得今天有人来拜年的,不敢多睡,赶早起来梳好头,教人把果盘装好,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果然上半天便有几个亲戚上门拜年,却都是他老爷面上的亲戚。自己姊妹们,决没这般早的。午后来了匡公馆的几个小孩子,是他娘家亲戚,七太太很为欢喜,接着便有叶太太、王二小姐一班女朋友前来贺年。七太太晓得吴奶奶今天要来的,所以在家守候,想等她来了一同往王叶几家答拜。不意守到黄昏,还没有见她到来。七太太很为诧异,可巧李大小姐来了,七太太便和她谈起吴奶奶年年今日来此,为何今年不来?李小姐笑说:“你也太聪明了,你不想她年年姓什么?今年又姓了什么呢?”

  七太太不解所谓,李小姐又道:“她从前嫁的吴老爷,据说大公馆就在离此不远,家中还有老太太,故她每年逢初二,出门先到太太那里拜年,回来再到你这里。今年她可不姓吴了,用不着拜吴家老太太的年,又怎能兜到你这里来呢!”七太太恍然大悟,笑道:“没有你提醒我,她老不来,我老在这里等,岂不把今夜的正事误了。”李小姐道:“别胡吹罢,你那里来的正事。”七太太道:“当真是件正事,叶太太今儿请客,晚上还有牌局呢。”李小姐道:“没听得这句话。叶家今儿请的不是晚饭和夜戏么?看了戏那里还有工夫赌钱。”七太太抿着嘴一笑道:“你自然呢,看完夜戏,赶紧要回家陪姑爷睡了。我们老夫老妻,没你们般兴致,赌钱的工夫正多呢?原来李小姐还是新婚,被她说得脸红起来,啐了一声说:“我要走咧!”七太太笑道:“慢慢的罢,我才提起你家姑爷,你就急着回去陪他了吗?”

  李小姐笑道:“你这人大约疯了,怎的大新年里一味开我玩笑,我还要到王家拜年,再到叶家晚饭,谁说要回家去的呢!”七太太道:“这样我也打算到他两家去,你我一同走罢。”李小姐说很好。七太太原已打扮定当的,只扯一张粉纸擦了脸,扎上套裙,开抽屉抓几个红纸封儿,揣在身畔,预备到人家去赏给下人之用,当时和李小姐一同下楼,自己并不配马车,就坐关李小姐的马车,往王公馆拜年。刚值王二小姐先他们一脚已到叶公馆去了,二人奔了趟空,更不耽搁,命马夫带转马头,也向叶公馆而去。路上李小姐对七太太说:“叶家今儿请我晚饭看戏,不说赌钱,我今夜偏要看你们赌。”

  七太太道:“这个我可不敢和你的调,给你家姑爷知道了,背地里岂不要骂我带坏了你,教我怎担得下这个关系。”李小姐道:“又来了!你只顾提他则甚?他能管我吗?七太太道:“这是你们家务,我终不敢担这个过失。”李小姐道:“谁要你带,我又不是没赌过钱的,少停你看我能赌不能赌。”七太太道:“这样就与我不相干了。”说话间,到了叶公馆,二人下车,早有叶家的下人在门口相接,走到里面,见客人已到了不少,无非是日常在一起的几个小姊妹们,适才会过的,彼此点了点头。有些新年第一次见面的,免不得还要福一福,说几句吉利话儿。叶太太早已到过七太太家拜了年的,不须再拜,让他们坐下。倒是叶家几个娘姨丫头们,晓得今儿来的这班客人,都要丢下些东西走的,但平时客人来了,也未必不丢下东西,无如平时这班底下人对于客人所丢下的东西,都要背后咒骂,今儿却分外欢迎,你道为何?原来平时客人丢下的都是些瓜子壳儿,今儿乃是红纸封,封里还有一块大洋钱,难怪他们眼儿分出青白了。但他们还怕或者有人忘记,所以都要预先出来叩头请安,催一下子。七太太、李小姐照例受了他家底下人的贺,随问叶太太,吴奶奶可曾来过?叶太太说奇怪得很,听说她今年各姊妹那里一处都没到过,躲在家里,不知所干何事。我这里连打发人去请了她两趟,她回说谢谢不来了。现在我第三次差人去了,还没有回话呢。”

  李小姐道:“她未必肯来的。”叶太太怪问:“你如何知道?”李小姐还未回答,果然有个娘姨进来回报道:“上吴公馆去的马夫回来了,她家奶奶说的,谢谢这里太太,她今夜没有工夫,不能来了。”李小姐道:“何如?我早知她不肯来的。”叶太太问其所以,李小姐说:“她家有个梳头的,从前曾在我们公馆中做过几时,故此时常来往。听她说起,吴奶奶从前跟吴老爷的时候,固然很愿意嫁君如玉,现在嫁了君如玉,据说景况反不如从前宽裕。去年年底,吴奶奶缺一千多块钱开销,问如玉要,如玉非但没拿出钱来,反说你现在嫁了我唱戏的,用钱之处,只可省俭些儿,比不得从前你嫁的大人老爷,做了官赚钱容易。我们唱戏的赚钱烦难,你既然为着我出来了,穿吃两项我决不待亏你的,不过现在年近岁逼,你开口要我一千块钱,我那里拿得出呢,只好请你另外设法的了。”

  吴奶奶被他一口回绝,几乎气死。后来听说把一只金刚钻戒指,押了一千二百块钱过的年,新年中很不快活,故我料她不肯出来,不道果然。”叶太太和七太太听了,都颇抱不平说:“这原是君如玉的不好。吴奶奶待他不错,他不该如此无情。可见古来戏子无情这句话,是一些不错的。”彼此为之叹息。三人讲话时,牛皮糖过来问他们说些什么?七太太怕她的脾气有些缠不清楚,随用别话搪塞开去。这边话头,也就此中断。移时客人到齐,叶太太吩咐摆席。这天她家请的并不是春酒年酒,却是年常例酒。原来天上职官表上,春王正月,轮着赌神菩萨值日,故此下界一班善男信女,都各赌兴勃发,仿佛这一个月中,银钱是在水中淌着的一般,任人捞龋话虽是句譬喻,然而却一些不错。因有一班捞钱不着,就在水中溺毙的,也不可胜数呢。

  讲到叶太太等一班人,虽系女流,可都称得赌神爷爷的高足,她们恨不得年初一子时就动手开赌。无奈这天家家有事,召不集人头,才挨到初二这天,借请客为名,暗下便是招人聚赌之意。年年如此,故可称为例酒。但请客也不是天天一个人做东,乃是轮流挨请。而且请客之家,并不亏本,还有一二千元头钱可赚,故此个个乐为这东道主人。今年叶太太第一个做东,请的吃酒看夜戏两项,所以看夜戏者,无非怕时候太早了,上场容易招摇,故须挨到夜静更深,方可任所欲为。这天他们看夜戏并未尽兴,只十一点钟就全班回转叶公馆,匆匆弄半夜餐吃了,就此开常先由叶太太自己推庄,输了五百块。换王少奶奶做庄,也是输的。接下去王二小姐等庄风略旺。换庄数次,互有出入。直到天色黎明,方才歇手。结账下来,有位徐公馆少奶奶,输得最多,带来一千三百块钱钞票,尽数送完,还欠了叶太太八百元赌债。周七太太只输得数十块钱。

  叶太太此番请客,赔本不少。因今儿第一次开赌,众人的热度,还未很高,所以台面也不十分大,头钱不过百数元。她自己推庄押庄,倒输有千金之谱。幸亏叶太太钱多,区区之数不在心上。而且赌钱的人,都望后来翻本,第一次输几个,有甚希罕。内中惟有那初出茅芦的李大小姐,跟着别人押押,倒赢了二百余元,欢欢喜喜,怀着钞票回家。暗想这时候母亲必已睡熟,也有必进去请安,反要惊动她老人家,自己回房见伺候她的丫头阿凤,和衣横在房门口罗汉榻上,将榻上垫的豹皮褥,揭起半幅,当作被盖,遮了头,不遮了脚,身子缩做一团。李小姐将她唤醒,问她道:“姑爷睡了没有?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见我不在,可有甚话说?”

  阿凤回言:“姑爷回家,大约有半夜三点钟了,一回来就睡,连口都没开过一开。”李小姐点点头说:“你快去睡罢,天这般冷,和衣横卧,岂不冻杀。”阿凤道:“小姐可要用点心?”李小姐道:“不必,点心我在别处吃过了,你去睡就是了。”一面说,一面推房门进内,见梳庄台上的电灯亮着未熄,蚊帐并还没放下,他姑爷拥被而卧,睡兴正浓。脱下的皮袍马褂,揩也不揩,乱堆在床面前沙发上。李小姐自己熄了电灯,卸下首饰,连同赢来二百余元钞票,一并塞在梳妆台抽屉内,觉得一夜未眠,身子十分困倦,急忙脱了裙袄,上床安歇,将他姑爷自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说:“啊哟,天亮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夜间在那里?”

  李小姐带笑告诉他,在叶公馆看赌,看了一夜。他姑爷听说看赌,不觉兴致勃勃。原来李小姐这位姑爷是招赘在家的,姓杨名世芳,本是富家子弟。近年家道中落,才入赘到李公馆来做上门女婿。李氏只这一个女儿,小字霞仙,父亲已故,老母爱如掌珠,招了女婿,仿佛儿子一般。成婚未久,小夫妻两口子也十分恩爱。富家子弟大概嗜赌者居多,世芳做新女婿,有了拘束,不敢公然纵赌。此时听霞仙说起看赌,触动旧瘾,自然兴发。当下问霞仙是输是赢?霞仙说赢了二百元,世芳更喜。不一会霞仙睡着了,世芳因被霞仙一句话,引起赌兴,一时不能安睡,索性穿衣起来,叫了两声阿凤,不期阿凤早被霞仙打发出去睡了,没人答应。

  世芳一个人靠在沙发上,想起赌钱这件事,着实开心。从前父亲在的时候,家教颇严,不许他出去赌钱,自己常瞒着他出去,有时被父亲知道了,便不免受责。后来父亲身故,自己好不自由,所惜家藏现款不多,大部分都是房屋,偶然手气不好,三四万现金,都已输荆房产一时不能变动,收的租金,又要顾自己抽大烟和零用开销,所余无几,上不得大赌常从前输的钱,也至今不能翻本。现在做了上门女婿,更比父亲在时拘束,莫说赌钱,连吸鸦片烟这件事,也不敢让丈母和老婆知道。只得天天私自出去抽烟,推头在总会中闲谈。至于赌场,已多时不曾去了。难得天从人愿,今日方和这位少奶奶,也是爱赌钱的。从此夫妇二人,各行其道,岂不有趣。

  不过赌钱,第一须要本钱壮,那才可以博得别人的钱来。自己去年年底开销还不够数,有几家店账都没付清,老着面皮挨过了年,现在那里还有赌本。虽然自己房租一项,每月进款,也有八九百元光景,无奈此时,正在新年中,怎能教人去向房客收租。若说借货,可惜自己名气太坏,亲戚那里,免开尊口,幸得丈母这方面,还未知我从前的行径,听说自己老婆私房,也着实不少,不如向她借几千做赌本,赢了加倍还她,岂不甚好。又一转念,老婆倘若不肯答应,岂不坍了台么?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忽然想起霞仙曾说,得夜出去赢了二百块钱,这笔钱不知藏在哪里?即开梳妆台抽屉一看,果见两叠钞票端端整整的放着,旁边还有几张零碎钞票,大约是霞仙带去的赌本,并有几件珠钻首饰,也杂放在内。

  世芳见了钞票,不觉眼红起来。暗想这二百块钱,倒可借他一借,一则是她的赢钱,不甚肉痛。而且赌场中最重迷信,有句话赌钱输急客,向人借了钱去赌,无有不输的。最好以赢钱相博,这二百元虽不是我自己所赢,但老婆赢的,和丈夫赢的,原没多大分别,拿出去借她这股旺风,必能赢钱,回来再还她,未为不可。想到这里,一只手不知不觉的将两叠钞票取起,揣入怀中。又想起这几张零头钞票,乃是起家发迹之物,有了他才有那二百元,故比赢钱更为利市,落得一并拿了,怀在身畔,轻轻将抽屉推上。不防房门一响,走进一个人来,把世芳吓了一跳,回头见是粗做娘姨曹妈,进来倒净桶的。曹妈见了世芳说:“姑爷起来了,好早啊!”世芳道:“原是呢!那阿凤不知在那里?我唤她打脸水,她老不答应我。”

  曹妈道:“大约她昨夜等小姐回家,睡得太迟,现在还未起身,让我去替姑爷打洗脸水来就是。”说着出去,世芳心中突突乱跳,细揣曹妈的神色,谅未被她瞧破痕迹,又悄悄撩起蚊帐,见霞仙含笑阖目,倒着身子而卧,阵阵鼻息,香梦正酣。世芳暗暗欢喜。一会儿曹妈进来,端整洗脸漱口的水,世芳盥洗完毕,曹妈问姑爷用甚点心?世芳恐耽搁时候太久,霞仙醒来,见他起身过早,不免怀疑,故说我有朋友邀我吃早点心,你们不必预备。一面说,一面穿上青种羊小袖皮马褂,戴上海龙皮京式四喜帽,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曹妈倾去洗脸水,见地席有些潮了,一想房中还未收拾,往常收拾房间是阿凤的差事,昨夜她等候小姐回来,通宵未睡,此时安歇未久,少停若待她起来了再扫地收拾,只恐那时候小姐也起来了,不免嫌灰尘肮脏,又要发脾气骂人。横竖自己现在没甚事做,不如代阿凤将房间收拾干净了。一般帮人家吃饭。无须分甚界限,曹妈平日为人,本来手脚勤俭,此时欲为阿凤分劳,格外热心,在房中扫地,揩台,洗手巾,擦茶碗,忙了好一阵方罢。带上房门出来,自己去勾当。

  这边霞仙睡到午后一点多钟方醒,见世芳不在旁边,知他往日脚步散惯的,并不在意。唤阿凤端莲心汤进来吃了。起身揩脸梳头,因她今日还须到外祖母那里拜年,晚间还有徐公馆请客,乃是昨夜在叶公馆约定的,也是赌局,霞仙好生性急,连催梳头的出手快些儿。无奈女人梳妆,不比男人梳妆容易。虽然竭力赶快,及至梳洗定当,已有三点钟光景,霞仙开抽屉,将环子手镯等物带上,向抽屉内看了又看,仿佛中间少了什么东西一般,点点首饰,又一件不少。霞仙很为狐疑,穿好衣裙,开了铁箱,想拿几十块赌本,不意铁箱中钞票都是一千千成扎的,并没零头的在内,方想起昨夜回来急于安睡,并没将洋钱归入铁箱,有二百八十块钞票,都放在梳妆台抽屉内。再开抽屉一看,连纸屑儿都没一张。霞仙吃惊非小,忙问阿凤,我的抽屉里头有二百八十块钞票,那里去了?阿凤闻言,颇为失色,说:“我不知道。适才小姐起来唤我的时候,我也起身未久,刚把莲心汤炖热,听小姐呼唤才进来,在先并没到过房内。”

  霞仙叱道:“胡说,你不进来,房间是谁收拾的?姑爷起来面水又是谁打的?东西究竟拿不拿,快快实说,休得推头了。”阿凤被逼急得张口结舌,回话不出。涨了半天,仍说我不知道,姑爷打脸水和收拾房间两件事,我一件都没干过,不知是那一个手勤的做的。霞仙大怒道:“你还要推手,你若不做,难道是我自己做的不成?其余各人有各人的事,那个肯代你收拾房间,你说不是你做的,你就给我找出一个人来。倘若找不出人,你要仔细。”阿凤看房间内一切情形,果然像有人收拾过了一般,心中很为纳闷,暗想这收拾的是谁,她收拾了为甚又偷东西?小姐的脾气很是暴躁,倘若找不出收拾之人,自己的冤枉可吃得不小,不如下去问问,或者有人知道。想定主意,即便下楼,到一班人聚集的小房间内,问早上姑爷出来,脸水是那个打的?曹妈应声道:“是我打的。”

  阿凤暗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有救星了。因问曹妈,房间可是你收拾的?曹妈道:“也是我收拾的。我因你昨夜睡得太迟,恐你起身来不及扫地,故而代你将房间收拾过了。”阿凤暗喜,冷笑道:“多谢你。”曹妈只当她是真心相谢,连说:“这是顺便的事,打什么紧。”阿凤道:“小姐唤你上去呢。”曹妈万不料自己手勤惹了祸,以为一定小姐因她能做事,赏她面子,故此欢然随同阿凤上楼。到了房内,曹妈见霞仙,尊声小姐。霞仙还没开言,阿凤先指着曹妈说:“早上替姑爷打脸水的是她,收拾房间的也是她。小姐有什么话问她就是,我不关了。”霞仙示意阿凤,不许多言。再对曹妈看看,说:“早上你给姑爷打的脸水吗?”

  曹妈说:“是的。”霞仙又问:“房间是你收拾的吗?”曹妈答道:“正是。”霞仙答道:“你一向在楼下做活,怎晓得姑爷要脸水?特地上来伺候他呢?”曹妈道:“我因上来倒净桶,姑爷起来了,叫唤阿凤不着,才命我代为打水净面的。”霞仙一听,这到不错,果然每日清早曹妈倒净桶,必得进房一次,自己这时候常在睡梦中,故而把她忘了。因又问道:“你既然替姑爷打了脸水,为甚又要收拾房间,难道你不知这里的规矩,我房间该派阿凤收拾的吗?”曹妈听说,不觉一愣,暗道怎么说,难道我巴结她,代她收拾房间,倒收拾坏了?随说:“我因见昨夜阿凤守候小姐回家,一夜未眠,今儿早上方睡,恐她起身迟了,来不及扫地收拾,故而代阿凤做了,却没知道与规矩不合。”

  霞仙一听,暗想她倒好利口,说得一片道理,我不如钉她一下,便道:“你替阿凤收拾,固然是你的好意,你不该动我抽屉中的东西,岂不害了阿凤吗!”曹妈听了,不知她话中存什么奥妙玄机,呆呆不知所答。霞仙却以为一言道破了曹妈的心事,把她吓呆,心中暗为得意,接着说:“难得你今儿肯高抬贵手,替我收拾房间,不过取工钱未免太贵了,就请皇太后来收拾一次,也未必要我二百八十块钱工钱呢。”曹妈闻言,更为不解,说:“小姐讲的什么话,我一些不懂。”霞仙冷笑道:“你说还不懂,真好做作。我问你,梳妆台抽屉内有二百八十块洋钱钞票,不是你拿的吗?”曹妈听说,气得嘴唇发白,手脚乱颤,赌神罚咒的说:“小姐休得瞎冤枉人,那一个见我拿你抽屉中洋钱呢?莫说拿洋钱,就手指触着你抽屉,罚我今夜不得活命。”霞仙摇头道:“赌咒成什么用。常言赌神罚咒,养家活口。非得偿还我洋钱不可。”曹妈急得哭将起来。霞仙道:“哭也不中用。那能一哭便干没二百八十块钱,这样人人都要哭了,别的用不着说,还我原物,万事皆休,若再装腔,我可要唤包打听捉你巡捕房去,拷打下来,也要还钱的。”

  曹妈道:“小姐唤包打听最好,我自己倒很愿意巡捕房中去,明一明心迹。不然,我的冤枉,只恐永远没伸处了。”霞仙听她嘴硬,不觉勃然大怒,说:“你愿上巡捕房去很好,我未必怕了你。阿凤快替我把烧饭的阿福唤上来,他认得的包打听很多呢。”阿凤闻言,不敢怠慢,急忙下楼将饭司务阿福唤到楼上,在房门外面站定。霞仙问他可认得包打听?我这里失了东西,要找一个包探来查查。阿福回言:“认虽认得,不过现在新年头里,只恐没处找他们罢了。”霞仙道:“你无论如何,务必替我寻一个包打听来。我现在先给你一块钱车钱,你用了不够,再向我拿就是,快去快来,愈速愈妙。”

  阿福见有这般好差使,答应一声,飞奔下楼。果然不多一会,已带着一个胖汉回来。那人穿一身黑色袍褂,歪戴着铜盆帽,像是个包探模样,背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妇人。霞仙见了,很觉迷糊,暗想这妇人何用,大约是女侦探了。那包探对霞仙点点头说:“这位便是大小姐么?方才阿福对我说,府上失了些贵重东西,教我来此看看,不知失了什么东西,请小姐将失事情形,仔细告诉我,才容易着手。”霞仙让他们坐下,慢慢将发觉失窃情形告诉包探,并将抽屉地位,指点给他看了。包探连连点头,听完,对曹妈、阿凤二人看了一眼,说:“大小姐房间内,只有她二人可以进内吗?”霞仙道:“不是。别个女用人也有出入的。”包探道:“这样,须将他们一齐唤来,才好盘问。”

  霞仙便命阿凤下去,唤他人上来。包探说:“大小姐不可差他去,仍请阿福兄跑一趟。他们若问你有什么事,你不可告诉他们。”阿福答应着下楼,将七八个粗做,和烧火的老娘姨,一并唤到楼上。包探一一问了,幸他们今儿都没上过楼,所以不须多问。问过之后,各令退出房外。单剩阿凤、曹妈二人,包探暂不问她。先问霞仙,穿房的女下人,是否完了。霞仙道:“完了。”包探道:“大小姐梳头是那个梳的?”霞仙被他提醒说:“果然还有个梳头娘姨。”包探道:“大小姐发觉失钞,不是在梳头以后吗?”霞仙道:“正是。”包探道:“如此也得问问她呢?”霞仙道:“她替我梳了头,时常出去的,不知现在还在家中不在?”房门口有个粗做娘姨,已由包探问过,尚未走开,听说接口道:“梳头阿姐,现在老太太房内。”

  包探便命这娘姨去唤她来,娘姨捏着鸡毛,宛如得了令箭一般,急忙忙奔到老太太房中,一见梳头的,大叫梳头阿姑,包打听唤你去。梳头的被她吓了一跳,便是老太太也平白地吃惊不小,忙问什么包打听?原来梳头的还在发觉失钞票以前离李小姐房间,故于那边惊天动地这件事一点儿都不知道。老太太亦然,向来人问明白了,老太太大不以为然,说新年新岁,就失了二百多块钱,也是小事,何用唤什么包打听,吵家闹宅,成何体统,教梳头的不必去。梳头的无端被包探呼唤,心中老大不悦,听老太太教她不去,却又充硬说:“我又没做贼,倘若不去,岂不被包打听当我情虚,故而一定要去。”老太太听了说:“如此我也过去看看。”

  当下梳头的扶着老太太,到小姐房中霞仙本欲将这件事瞒过老母,见她来了,知难隐瞒,只得自己先告诉她,并说:“唤包打听,不是女儿的主意,乃是曹妈自己要唤的。”老太太听了,只顾摇头。这边包探略向梳头的问了几句,他目的本注在曹妈、阿凤二人,一味盘问别个,无非借此挨时光,窥察她二人神色之意。此时始盘问阿凤,阿凤仍将适才回答小姐的几句话,回答包探。包探不得要领,再问曹妈,曹妈仍坚持前言,于失物一事,完全不知,逼紧反号啕大哭起来。包探皱眉道:“这娘姨很为狡猾,你们这里可有清净房间。”又指着同来的妇人说:“我要叫她在这娘姨身上搜一搜。”老太太听了,大大不赞成道:“搜什么,曹妈在这里已有四五年了,难道她当真做贼不成!”

  包探见老太太发话,慌忙赔笑道:“老太太休得生气,我这伙伴虽是女人,却很能办事,皆因近来常有一班女贼,假作帮佣的,投入人家,乘机窃物。去年曾有某公馆,失去一粒价值万金的大金刚钻,乃是一个佣妇所偷,急切不得出贼,藏匿非常秘密,系用棉絮包裹,外缚丝线,纳于下身私处。我们一着手,便看这佣妇形迹可疑,无奈身上各处遍搜不得,后来由她查验,见这佣妇私处拖着一条白线,方始破获真贼。还有一家失窃一百元钞票,也是佣妇偷的,却假充月经来,外裹草纸,骑在身上,也被她发觉。近日外间窃物之法,愈出愈奇。我听得府上失窃有妇人关系,故而特地带她同来,任凭那贼如何狡赖,只消她搜一搜,不难水落石出。”老太太听了大怒,说:“什么贼不贼,我们这里是没有贼的,也用不着你们搜。失的东西,我情愿自认晦气,不劳你们费心,你们去罢。”

  那包探见太太发怒,又见小姐也默默无言,不敢多说,只得唯唯诺诺,与那妇人一同出去。老太太又将阿凤等一班人叱退,略将女儿埋怨几句,方始回房。霞仙不胜气恼,觉得兴致全无,立意不去赴徐公馆之约,连外祖母那里的年,也预备改期去拜,教人回却马车,一个人倒在床上呕气。还有楼下一班女佣,也因无端被包打听盘诘,都觉心中惹气。梳头的平日在佣妇辈中最有面子,今朝也不免嫌疑,因此格外愤懑,揭言今天小姐失窃钞票,这件事自然真的,房中又没外人可以出入,其中必有一个真贼在内。虽然老太太不愿意包打听根查,我们却不能就此了结,必得设法明一明心迹才好。听说六马路圆光最灵,大约化十块八块钱,可以请得到了,不如我们合分子,公请圆光的来家圆圆,纵不能破获真贼,伤那贼一只眼睛,也是好的,我一个人愿出三块钱,你们如何?众人听了,都说圆光很好。曹妈因受疑最重,愿出二块,阿凤一块,其余三角五角不等,顿时凑足十块钱,决意去请圆光。正是:方士欺人惯售技,愚儿迷信枉丢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九回贼姑爷空伸三只手痴女子徒伤一片心

  恰值当夜圆光的没空,约定次日晚间前来,梳头的知会众人,不可通风,给老太太小姐二人知道,恐她们先事拦阻,待到临时再告诉她们,那时候圆光的已来,谅她们也阻挡不及,彼此相约守着秘密,故霞仙并未知道。入晚,世芳回家,霞仙将家中失窃钞票这件事告诉他听了,世芳故作惊讶,连称岂有此理,卧房之中如何生窃,一定是底下人做的手脚,为甚不报捕房,这一回开了头,将来难保没有再大的走漏,还当了得。霞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无奈老太太生来怕事,我只唤了个包打听来家查查,已饱受老太太一顿埋怨,莫说报巡捕房了。”

  世芳听有包打听来家,不觉吓了一跳,忙问包打听可曾查出什么?霞仙道:“问也没问清楚,已被老太太赶出去了,还想查什么呢!”世芳听了方始心定,曲意将霞仙安慰一番,说:“铜钱银子有甚希罕,况是赢来的钱,更不足为奇,只消明夜再出去一遭,包你加倍赢回来了,何必在家生气。”霞仙说:“倒也不是为丢了钱生气,实因新年中出了这种事,似乎预兆很为不祥,怎不教人乏兴。”世芳听了,暗说惭愧,原来他拿了这二百八十块洋钱,只在他囊中住十一个小时零半,倒有十一点钟在赌场外面,当真进赌场,只有半点钟之久,而且闲看了十二分钟,出手不及十分钟,早已尽数入了别人袋内,不但将他赢钱博赢钱,期在必赢的稳瓶打破,更把他少奶奶起家发迹的八十元利市钱,送得精光。至此方知赌博场中,全仗自己鸿运,与本钱无干。失运的人,任凭在财神菩萨座前,除一串金元宝挂在身上,也是徒然。早知如此,就不该作贼,自己后悔无及。见霞仙不悦,只得用言劝慰一番而罢。

  隔了一宵,霞仙已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准备午后梳了头,到外祖母那里去拜年。不意梳头娘姨替她梳头的时候,告诉她说:“昨天小姐房中,失了东西,都是我们底下人失察之过。虽然老太太和小姐不愿查究,底下一班人都觉心中很为不安,所以在六马路化十块钱,公请了一个圆光的,今夜来此圆光,若能将真贼破获,我们自己可将心迹表明。倘若贼已出门,圆光的自有法术,能将那贼的眼睛刺瞎一只,或在他面上刺一个贼字,令他一辈子没脸见人,也可稍出我们心头之恨。”

  世芳正坐在旁边,看她梳头,听了吓得魂灵儿几乎出窍,又不敢出言拦阻,只能眼望着霞仙,看她怎样回答。暗想她若念夫妇之情,就该一口拒绝。倘若那圆光的当真将我一只眼睛弄瞎了,或者在我面上刺一个贼字,教我如何做人。无如霞仙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她姑爷所干,听了梳头的一番话,反哈哈笑将起来道:“你们偏有这许多花巧,钱已失了,还要丢甚冤钱,请什么圆光!若被太太知道了,一定不许的。我不管你们之事,你自己去问老太太,她若答应了,由你们怎样去干就是。”

  梳头的说:“老太太处,我适才已同她讲过。她起初教我们不必多烦,后来说,既然你们自己要表明心迹,我也不能阻当你们,不过你们休得下毒手,伤那偷东西人的眼目,可罪过得很。小姐,你想我们已被那贼拖害不堪,若能将他制住,别说眼目,连性命都取得他的,老太太忒煞仁慈,我暂时虽然答应她,少停仍要将那人眼睛刺瞎的。”霞仙道:“那贼果然可恶,我今年第一次发利市,就给他触了霉头。丢铜钱事小,倘若将来再赌钱时失了旺风,这损失岂不甚大。我看刺瞎那贼的眼睛,还不希罕。最好在他面上,一边刺一个贼字,令他遮了这边,遮不了那边,除非一辈子把两手捧着面孔,一脱手,人就知他是个贼,那才有趣呢。”

  梳头的道:“眼睛也不能放松他的,或者一边刺字,一边刺眼睛,教他做个瞎眼贼,也是好的。”二人一答一对,把世芳急得汗流浃背,心中着急万分,暗骂霞仙不该帮着梳头的,想出那些刻毒主意,害自己丈夫。心中一急,额角上也流下汗来。世芳摸摸身边,没有手帕,只得把崭新的青灰东洋绸白狐嵌皮袍衣袖揩汗,幸没被霞仙瞧见。听她二人还讲论不已。霞仙说:“少停到舅婆家拜了年,还要回来,亲看那圆光的捉贼。”世芳听了愈加着急,觉得此地再坐不住,自己也有些烟瘾发作,即忙起身,穿马褂,预备出去。霞仙道:“你又要到哪里去了?我那舅婆家,你还没去过,今儿正好同我去拜年,也免得被人说你没规矩。少停一同回来看圆光,岂不甚好。”

  世芳道:“我今儿还有朋友约着,不能失约,那边拜年,今天你先去了,改日我一个人去就是。”霞仙道:“如此,你早些回来看圆光如何?”世芳暗想,你还教我看圆光呢,我不为看圆光,也不逃走咧。”随说:“看罢,少停有工夫早回来,没工夫只得迟回来了。”霞仙怒道:“你这人不知怎样怪脾气,对你讲话,没一回不是活络回答的,教人当你早回来不好,当你迟回来又不好。”世芳笑了一笑,就此出来。他往日吸烟,因瞒着丈母老婆,故仍在自己家中抽吸。他家有个经租账房姓乔的先生,除却专管租务外,还有一个兼职,便是替世芳装烟。因乔先生自己也有烟瘾,替世芳装了烟,自己的粮草,也可在此中出产。世芳适意惯了,吸烟的资格,虽然很深,吸烟的程度,一些没有。自己连烟泡不能打一个,每日竟离乔先生不得。兼之吸烟的地方,就在乔先生卧房之中,世芳贪其便利,又欲守秘密,不令李家知道,更觉此间安稳非常。每日除在丈母家之外,大概以此中盘桓的时候为多。今天一来,乔先生就将十余个烟泡端整,一筒筒装给世芳吸了。世芳记挂着圆光之事,一边吸烟,一边呆呆的出神,只顾胡思乱想。少停圆光的若果作法,令小鬼来伤我眼睛,并在我面上刺字,我两眼又不能见鬼,教我如何抵当。倘若当真被小鬼在面上刺了字,我也万没这张脸面再见丈母老婆,只可一辈子躲在这里吸烟,不见人面的了。心中愈想愈怕,不觉脱口问乔先生道:“你看上海有班圆光,可当真灵验的吗?”

  乔先生听了,只当世芳失去什么东西,要请圆光。上海通例,东家说话,西家不能不从中和调。乔先生熟悉世故,怎敢不承其意旨,忙说:“圆光的着实灵验,倘失了什么东西,请他们圆,包管万无一失的。”世芳听说:“又吓呆了。乔先生正在装烟,眼光注着烟灯,瞧没见世芳的面色。听他不答,又接着说:“少爷,你可曾遗失什么东西?我有一家圆光的相熟,在六马路极有名气,生意也好得异乎寻常,常有一班人在数日前预定了,还请他不到的。若教陌生人去请,极少也得化二十块钱,还须挨号排定日期,三天五天不等,不肯马上就来。我们相熟的,只消打一个八折,化十六块钱已可请得到了。更有一层好处,相熟的人,随请随到,不搭架子。少爷你若要请他,我倒可以代劳。”世芳唉了一声道:“谁要请什么圆光,我不过问问你罢了。”

  乔先生听话风不对,即忙向主人脸上一看,见他面色惨白。”不过世芳的脸,本来没甚血色,今儿更比从前难看,而且额角上有些汗潮。乔先生是何等人物,一望之下,就知道他必定作了什么虚心事,说不出口。自己在杨家管账多年,晓得小主人的名气不甚好听,在老主人未死之时,常把家中所藏的古玩,偷出去卖了赌钱。今儿他忽然问我圆光的话,一定又在李家干了什么丑事,或者手脚不干净,拿了别人的东西,那边要请人圆光,他才着了急,到此问我。我不该贪赚他请圆光的回扣,把圆光说得天天神通,将他吓坏了,岂不罪过。慌忙转篷道:“讲到圆光一法,也是古来左道旁门之术。灵验的时候固有,有时候竟毫无交待。说句笑话,从前我有一个朋友,他为人生性风流,专好拈花惹草,相与了一个朋友家的女人,那朋友出外多年,他女人相与了这个朋友,忽然生下一个孩子。后来那朋友回来了,不肯认那生下的孩子,说我出外多年,那里来这孩子,一定是你在家不安分,私和别人生的。他女人也不承认,说我在家数年,连大门都不轻出一步,天天思想着你,怎得相与别人。有一回因想你太甚,患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就不知怎样有了身孕,生下这个孽障,连我自己也不知这身孕从何而来,我还以为你一定能够相信我不干坏事的,故而把这孽障留下,待你自己回来,认认他的相貌像你不像你,不料你也不信我,还要诬蔑我相与别人,我还恋这性命何用,不如拼这孽障一同死了罢。当时便要寻死觅活,那朋友慌了,暂时只可委屈认下,但心中究竟有些儿疑惑。天下妇人,决没有不交受孕之理,如其果然,此儿倒是仙种了。因此自家私下请了个圆光的,圆其究竟。可笑那圆光的神道太大,圆出他夫人因念夫太甚,魂儿出了窍,千里之外,去和丈夫相会,在睡梦中得的孕,此儿确系神交所得。那朋友也想起出门的时候,果有几次梦见他夫人,更加信他这句话大有道理,回去对他夫人一说,他夫人也将计就机说:“怪道我病时,常觉和你梦中相会,醒来仍旧是一个人,孤眠独宿,当时以为梦由心造,不意就在这上头,留此一点孽种。大约这一年,你命中合该得子,皇天后土,不忍令你错过时光,故而鬼使神差,令我二人在梦中了这一段因果,此子将来可以取名叫梦生了。这是另外一个朋友,亲口告诉我的。还有一桩,在离此不远,某公馆老太太失去一只珠环,四寻无着,打听得某处圆光的大有名望,着人花数十块钱请封,请到家中,圆出是一个贼由隔壁跳墙过来,掩入老太太房中,在床上偷去这只珠环,销赃在西北方,离此七十里之外。不过老太太的珠环是在耳朵上失去的,颇疑这圆光的床上窃去那句话儿不对。有人曲为圆解说,老太太饭后必须打个中觉,一定睡时丢落床上,醒来不曾拾起,刚被那贼掩进来,顺手牵羊的偷去。此话传出来,一班人都非常信仰这圆光的灵验,着人到西北方七十里以外,寻访那失去的珠环,毫无踪迹。后来忽在自家厨房内汤罐中,捞获原物,方想起这位老太太素来勤俭,时常亲自上灶,看汤看水,这珠环系在无意中落在汤罐之内,难为那圆光的圆得活龙活现,说被什么人偷去,照此看来,圆光一道,岂非毫无交代的吗。”

  世芳听得很有滋味道:“这都是不灵验的,还有你所说那些灵验的怎样?听说圆光的能作法,将人刺瞎眼睛,或在脸上刺字,这话儿可当真么?”乔先生道:“果然有这句话,不过我却不曾亲眼目睹有这种事。据说这都是白莲教的遗法,倘若预先知道了,也可破法的。”世芳大喜道:“破法如何?”倒要请教。”乔先生故意留难道:“少爷,你要晓得这破法的话儿则甚?这种事不能轻易教人,教了别人,自己日后用起来,就不灵验了。少爷,你晓得了,横竖也没甚用处,不如不必学了,让我留着此法,日后也许用得着之处呢。”世芳急道:“我偏要学那破圆光的法儿,你非得教我不兴。”乔先生笑道:“好少爷,你也太爱玩了,什么事情都要学学的,你学了这破圆光的法儿何用?必须先告诉了我,我才可以教你。因此法须要自己使用,代别人使也没效验的。你若自己用他不着,学他何为!”

  世芳明知乔先生有意放刁,无奈自己要向他学法,倔强不得,倘若告诉他真话,又颇赧于启齿,想想只得把相与女人的说话推托,尚比偷窃洋钱这件事光辉几分,因道:“实不相瞒,我不该私识了某家的奶奶,被他们少爷知道,走漏风声,争奈我无确实痕迹,找我不着,听说今天要请圆光的,弄瞎我眼睛,并在我面上刺字。我想这件事,如果当真发作起来,不是玩的,故而向你请教破解之法。多谢你,快些教了我罢。恐他们已在此时作法,只怕再迟来不及破法了。”乔先生哈哈大笑道:“少爷,你娶了这般美貌的少奶奶,还在外边猎野食,原是你自己不好,理该吃点苦头,方可警戒你下次。我早知这样,懊悔不该告诉你有破解之法的。”

  世芳急道:“人家急得要死,你还打哈哈么!怎样破法,快些儿说出来罢。”乔先生道:“少爷,休得着急,圆光之法,必待天黑了,方可施行。白天太阳气重,他们不能作法,所以谓之左道旁门,他们所行的伤人之法,也和当年白莲教一般,剪了纸人儿作祟,破法并不为难。少爷,你没听人讲过,当年白莲教盛行的时候,常有人无故失去了辫子,女人的头发也有被剪的,后来有人教用猪血等秽物,望空洒去,顿时有纸剪人儿吊下地来,白莲教的邪法,就此被破。那圆光的纸人儿来了,也只消用猪血等秽物一洒,包管将他们吓得无形无踪,还愁什么面上刺字。”

  世芳道:“话虽是的,不过那纸人儿不知有怎么样?大若有开路神那样大,就好了,倘若只有数寸余长,来时又不鸣锣开道,纸由窗壁间暗下飞入,教人如何看得见呢?”乔先生被世芳这句话问住了,一时回答不出,皱眉道:“这个我倒没有试验,不知究竟能够瞧见瞧不见。不过破法委实是这样破的。”世芳听了,觉得乔先生这法儿如同没有教他一般,顿时又愁眉不展起来,乔先生也十分着急,他明晓得江湖圆光都是欺人之谈,无非哄骗愚夫愚妇的钱财,哪有什么效验。自己适才讲得天花乱坠,存心原在博主人一笑,倒不是有意吓他。今见世芳信以为真,心怀忧虑,自己又信口雌黄,讲得太没遮拦,此时倒不能自圆其说,拍马屁拍在马脚上,虽没吃马腿,不过马性终须弄服了,方好下遭再拍,一时颇无主意。往日乔先生遇着无计可施之时,只须下一料药到他腹中催一催,顿时就妙计环生,这药非别,便是鸦片烟。现在乔先生仍用原方,一个人也不做声,装了两筒烟吸下肚去,果然药到回春,乔先生胸中早已有了计较。他想门客之与主人,虽靠着马屁吃饭,然面工架也是不可少的。自己方才所说的,虽是一派鬼话,不过世芳已十分相信。倘若现在因怕他耽忧之故,对他说穿这些话,毫无交待,那时非但绝好的工架,被主人看穿,而且许多马屁等于虚拍,岂不可惜。横竖此时势成骑虚,不如索性将工架搭他一个十二分足,教主人略吃一点小小苦头,为着保全自己的马屁不穿起见,故也顾不得许多。好在主人本来犯些风流罪过,作弄他一番,只好算代天行罚,于理未尝不合。主意既定,即对世芳说:“少爷休怕,我倒有个法儿在此。”

  世芳忙问:“是何妙法?”乔先生道:“我想那纸人儿既然畏见猪血,你何不也弄些猪血涂在脸上,谅那纸人儿来到这里,一见你的脸,就吓跑了,决不敢再在你面上刺字,岂不甚好。”世芳听说皱眉道:“猪血很肮脏的,还加十分腥臭,如何可以涂在面上!”乔先生道:“那也没法,这效验原本就在肮脏腥臭上头。从前我听人说,有个忤逆妇人,梦见自己名字注定天雷击顶。有一天雷雨大作,她自知不免,即忙将月事中的血布顶在头上,雷神竟击她不到,逃过难关,居然得以苟全性命。你想血布尚可顶在头上,何况猪血涂脸,为性命起见,怎能顾得肮脏。况圆光的作法,只有一时,你只消上灯时分涂起,到三更过后洗去,他们圆光决没这般长久,你忍着腥臭,不过一时,面上刺字,可就一世不能见人,所关者大。我原不能相强,还望少爷自己斟酌。”

  世芳听说,叹了一口气道:“就是这样罢。不过猪血往那里去买呢?”乔先生道:“猪血本是废物,只有膝匠店中用作红漆打底之用。现在新年,漆匠店还未开工,不知杀猪作内可有剩的?无论如何,我着人替你去办就是。”世芳大喜,赶紧央乔先生打发人去,把猪血买来,自己有了解法,从此不怕圆光,心坎中顿时放下一块石头,不觉又兴高采烈,教乔先生装了烟,拚命抽吸。光阴易过,转眼是黄昏。乔先生说:“时候到了,法宝可以涂起来咧。”世芳听说,不觉又生心事道:“倘若猪血没有效验,怎么得了呢?”乔先生道:“少爷放心,猪血最能避邪,决无不验之理。”世芳半信半疑,教人将猪血钵头拿来,放在洗面架上。乔先生取一块旧手巾,递给世芳。又恐他弄脏衣裳,即将自己的一件旧罩衫,借与世芳穿了,教他用手巾润此猪血涂脸。世芳依他之教,正待涂时,不意猪血有股腥臭,冲入鼻管已觉恶心,怎好涂得上脸。世芳连称阿呀,放下手巾说:“臭得很,我不涂了。”

  乔先生道:“那个不兴。臭也只可熬他一熬,倘若不涂,面上给纸人儿刺了字,就便再涂也来不及了。”世芳听到纸人儿刺字这句话,不禁又吓软了,没奈何只得懒洋洋坐下说:“请你替我动手罢,让我掩着鼻子,我实在耐不住这种气息。”乔先生虽然作弄了世芳,肚中免不得好笑,忍又忍不住,只可借和世芳闹玩笑为由,哈哈一阵笑道:“少爷,你往日闻香气,闻得太多了。今儿闻闻臭气,也不妨事。”世芳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要同我玩笑不成?”乔先生被他一吓,连声诺诺,细细替世芳涂了一脸猪血。可怜世芳两手掩着鼻子,不能放手。乔先生说:“请少爷暂时放一放手,不然鼻子两旁没有涂到,只恐仍不免被纸人儿暗算了去。”

  世芳无奈,只得放下手,让乔先生替他将猪血在面上四周涂遍了,只剩颈项未涂,已像了戏台上扮的关老爷一般模样。乔先生此时再忍不住,不觉放声大笑。世芳教他拿面镜子,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不可仰说:“这副嘴脸,给人来瞧见了,岂不笑煞。乔先生,快给我把房门闭了,不许什么人进来。”乔先生道:“你我还没吃晚饭,若不唤人进来,教谁开饭菜呢?”世芳道:“晚饭不用吃了,横竖有烟在此,就把黑饭代了白饭罢。”乔先生把眉头皱了几皱,过去闭上房门,世芳早已横在床上,手拍烟盘,高喊:“乔先生,快来替我装烟,我鼻子管里臭杀了,非用烟气来解不可。”

  乔先生一眼看见世芳一张湿淋淋的猪血脸,横在他床上,还把雪白崭新的一个绒布枕头压在项下,乔先生一急,非同小可。因他这床被褥枕头,自做之后,自己舍不得用,当宝贝一般藏着。现交新年,方肯拿出来摆在床上装饰装饰。睡的时候,收过一旁,仍用旧物。皆因世芳是他主人,故肯让他横着吸烟。不意他老实不客气,这副嘴脸也睡了上去,不消说得,被褥枕头一定被他弄脏了无疑,教他如何不心痛。又不能唤他起来,眼见他头颈一阵动,枕头上已添了颜色,乔先生心中很着急,说又说不出口,真所谓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咧。到此时方才后悔,自己不该作弄世芳。他面上涂的,洗去还很容易。自己被褥弄脏了,一洗不免旧了,害人反害自己,岂非皇天报应。世芳见他呆立不动,连连催他快些。乔先生无奈,只得也上去横下,替他装烟。两人对面而卧,世芳的头正凑着乔先生鼻子,一阵阵血腥气,触鼻而进,竟也饱尝异味,与世芳不相上下。世芳还有烟气可解,乔先生是要等到他主人鸦片烟吃不下肚,方轮着他自己使枪,所以论实际,他比主人吃苦更多。然而苦虽吃了,他那报仇之法,可也很为高妙。往日他每顿吸一钱多些鸦片烟,今儿足抽了三钱有余,还未肯放枪。世芳摸金表看了看说:“快交十二点钟了,脸上的东西可以洗去么?”

  乔先生晓得世芳洗了面,就要唤人开饭,自己也不能安安稳稳吸烟,盒中还有四五分香喷喷的清膏,如何舍得放松,忙说:“现在正当半夜子时,要紧关头上,万万洗不得,再迟一点钟就好了。”说罢,又衔上烟枪,连抽不已。待他吸完烟,自鸣钟也刚敲一点。乔先生丢枪坐起说:“恭喜少爷,大难已过,现在可以洗脸了。”世芳也坐起身道:“洗脸的水,不能教别人拿进来,你替我递一递罢。”乔先生道:“这个可以,横竖外面茶炉上热水现成的。我就自己去打水进来便了。”一面说一面拿面盆出去,打了盆热水进来,让世芳洗去猪血,再换一盆清水,用香肥皂擦了几次,虽已回复本来面目,惜乎余腥还未能退荆世芳教乔先生闻闻,还臭不臭?乔先生闻了一闻,大笑说:“好福气,我今儿闻着少爷这张又白又香的脸咧。”

  他原是一句取笑的话,世芳以为当真香了,欢然道:“如此,开饭罢,肚子里饥荒闹够了。”乔先生忙唤小使预备开饭。他二人吃罢晚饭,又抽了一顿烟,世芳回他丈母家时,差不多有三点钟光景。霞仙早已安歇,被他回来惊醒,问他在那里,这时候方来?世芳回说:“在总会叉麻雀,散局迟了,因此未能早回。”霞仙抱怨他,既然没甚正事为何不早一刻回来看圆光。世芳听说圆光,心中又扑的一跳,勉强答道:“圆光有甚好看?”霞仙道:“好看得很,不过我们都瞧不见,由圆光的带来一个小孩子瞧的,还说是个男贼。”世芳大惊道:“怎么是个男贼?你们瞧见了他的脸没有?”

  霞仙道:“告诉你是圆光的带来那个小孩子瞧的,我们自己若能瞧见那贼的脸倒也好了。当时我很奇怪,卧房中如何男人进来。可恨那小孩子说的话,不伦不类,一时说长衣,一时又说短衣,一时说白脸,一时又说红脸,我们都很疑惑,不知是那一个会变戏法的人,来此做贼呢!”世芳听了,暗道好险,这圆光果然灵验,短衣一定在我早上未穿袍褂之时,长衣说的我已穿袍褂之后。白脸乃是我本来面目,红脸不消说得,自然是猪血的力量了。幸亏没被认得我的人瞧破,可谓徼天之幸。当下问霞仙,后来怎样?霞仙道:“后来我们恨极了,教圆光的刺瞎那贼一只眼睛,再在他面上刺一个贼字。”

  世芳一想,这是重要关链了,大约那圆光的没肯答应,不然,只恐没这般太平,忙问这圆光的可曾答应?霞仙道:“他一口答应,不过还要外加四块钱开刀费,这笔钱由我担承的。他当场取一张黄纸,剪了个纸人儿,贴在壁上,说是贼的替身,又鬼画符的画了一道符,念几句咒,说已将那贼的魂灵,拘到纸人儿身上。当下拿一把小刀,在纸上儿眼上刺了个窟窿,又在面上,划了个贼字。起初未见变动,后来他含一口清水,对准纸人儿一喷,说也奇怪,那纸人儿有窟窿的一眼,居然流下泪来,还有面上也隐隐现出一个贼字血痕。我们都希奇得很。因那圆光的离纸人儿有四五尺远,手也不曾动过,未必见得掉了什么枪花。若说清水中下的颜色,因何一口喷出去,单有那刀伤的两处有血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圆光,实在有趣得很,你为甚不早些回来看看?”

  世芳听了,也觉奇怪。摸摸自己脸上眼上,并没受伤。暗说:“这是什么缘故?看来乔先生替我面上猪血涂得甚厚,圆光的刀钝,只能伤我外层,伤不着我里面皮肤,流的也是猪血。幸亏我未雨绸缪,不然岂不大扫面光。当下敷衍了霞仙几句,脱衣上床安睡。被窝中霞仙本已窝得很暖,世芳半夜三更,自外间回来,手脚都冰的冰冷,一上床霞仙连道阿呀,身子直向里床退缩不迭。世芳足闻了一天鸦片臭,此时到了床上,方得消受那软玉温香的滋味,自然情不自禁,欲和霞仙行一个外国的接吻礼。他没想到自己脸上,是被西北风吹了一阵,但那股血腥气还没退尽,此时仿佛送到霞仙鼻孔边,教她闻臭的一般。霞仙一阵恶心,几乎作呕,慌忙推开世芳说:“你面上什么腥气?”

  世芳冷不妨她提到这一句话,顿时满脸绯红,又和适才涂着猪血相仿,一时没话可以回答。在他床横头,一张梳妆台上,本有一盏过夜电灯,灯光明亮,霞仙讲了多时话,也比不得睡眼朦胧时候,面面相对,看得异常真切,见世芳面色有异,心中大为疑惑。此时世芳若能推头,总会中揩面手巾不干净,或说用臭肥皂洗的脸,倒也未尝不可。将霞仙的疑团打破,可怜他做贼心虚,自以为被霞仙看出做贼的痕迹,一味的哑口无言,浑身发战,不由霞仙疑心更甚。可巧他刚才讲罢圆光的事,心思还有点儿带在圆光上,一疑就疑到这上头去。她想圆光的说洋钱是男贼所窃,房间中确没别的男人可以进来,姑爷却是往来无碍的。论他身价自然不致作贼,不过他举动颇令人可疑,坐不正,立不稳,或者是近来一班少爷们自幼娇养成的惯态。但他每日出去,必待夜静更深回家,不论风雨下雪,天天必得出去一趟,问他说话,尽用游辞对答。他虽常推在总会中叉麻雀,我也明知他不是真话,未便驳他,只好姑妄听之。要知世间人心难测,情理上没有的,焉知事实上必无。况少爷作贼,也时常听得有人说起。因富家子弟,小时候父母爱他,任他随处取钱化用,尊长知道了,非但不肯责罚,反称赞乖儿子能干伶俐会使钱。到得长大,天然养成一双毛手毛脚,都是父母自误。姑爷乃是独子单生,父母钟爱自不消说,从前不疑心他,倒也罢了。现在疑到他,可越想越像。因失窃这天,他起身很早,就是那最犯嫌疑的。粗做娘姨进来,他已起来多时。隔夜我曾告诉他赢若干钱,难保他一时手头不便,趁没有看见,顺手牵羊的带了出去,害得我怨张怪李,胡闹多天。现在他面上血腥气,一定是圆光的法术,大约划破了他魂灵儿面皮,划不着他本身面皮,所以只有血腥气,面上不见伤痕。唉,这件事若被旁人知道了,教我还有甚面目见人。想到这里,心中好不难受。但还指望,万一姑爷没干这件事,是自己错疑心的那就好了。故犹强打精神,问世芳面上的血腥气,究竟何来?可怜世芳那里回答得出,只是含羞不语。正是:前天悔作亏心事,此日难遮满面羞。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回吞生烟计穷力竭放野火魄散魂飞

  霞仙见世芳情虚不答,愈显得自己所疑,并未有错。晓得再问下去,逼得他山穷水尽,从实招认了,更为没趣。不如彼此心照,留他一点余地。不过自己自幼好胜,做小姐的时候,就指望嫁一个封侯夫婿,不意千拣万拣,竟着拣这样的一个三只手姑爷,莫说被姊妹们知道了,要将我笑煞,就在最爱的母亲面前,也讲不出这句话。心中的苦处,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妇女嫁了丈夫,一辈子荣华富贵,都靠着男子,定其终身。现在自己嫁的姑爷作了贼,那么此身还有什么希望。一念及此,气苦万分,背转身子,不睬世芳,整整的伤心了一夜。但世芳也没心思安睡,腹中怀着鬼胎,身子缩在外床,和老鼠见了猫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两个人都是一夜未睡,却也始终没一人开一开口,冷对冷冷到天明。霞仙身子本甚娇弱,怎禁得整夜工夫连气夹恼,还淌了许多眼泪,所以第二天就头疼发热,身子不舒服起来。世芳幸亏上一夜鸦片烟吸得很多,精神提得十二分足,一夜无眠,还不在意。见霞仙病了,明知是自己气坏她的,论理应该小心翼翼,在旁伺候,待她消了气再走。无如吸鸦片的人,已入黑籍,身子不能由他自己做主,须听黑籍主者调度。他心中虽欲在家服侍老婆,怎奈到了时候,黑籍主都命令下来,他肩膊也酸了,眼也倦了,腿也软了,头脑也疼了,胸腹也胀了,冷汗也淌了,鼻涕眼泪也流了,万万不能再为停留,比古之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更为忙迫,马上丢下霞仙,一溜烟溜到乔先生处吸烟去了。霞仙一个人更觉气恼,强挣起来,教人梳了头,打算出去到那里看看戏,散散闷。恰巧她一个要好姊妹,张家二小姐,名唤兰的,前来望她。兰也是新嫁,丈夫是做律师翻译的,颇有名望。出嫁之后,已多时未曾往来,今天专诚前来拜年,彼此见面之下,兰惊问:“姊姊莫非有甚不舒服么?为何面色这般难看。”霞仙摇摇头说:“并没什么不舒服。”

  兰道:“如此大约你今年手气不佳,新年里玩玩输了钱咧,所以心中不快活。”霞仙叹了一口气。兰便劝她道:“输赢乃赌钱之常事,何足挂怀。我今年手气也很不好,年初一和家里人赶老羊,就输了二千文。后来在隔壁邻舍家叉麻雀,又输了五元八角。昨天少爷教我打扑克,我还没敢同别人来司,已输了七块多钱。今天还只年初五,我总共倒有二十来块钱出了门咧。”霞仙道:“我今年只赌过一场,倒没有输钱,还赢了二百多些,你休胡猜乱道,触我的霉头。”兰惊道:“一场就赢二百多些么?你好运气,不知在什么地方赌的?我倒要去看看。从前我常听人说大赌场,不过找来找去,找不着这一处地方,多谢你好姊姊,请你带我去看看,说不定我在小的地方手气不佳,到了大地方,手气就会翻转来,也像你一般,赢他二百块钱,回去省些儿,也够一年零用了,免得问我家这位少爷要十块八块钱,有时还不免受他闲言闲语。这是你我要好姊妹,告诉你的话,你千万不可讲给别人听呢。”

  霞仙晓得兰是小户人家出身,丈夫也不是有家私的,进款微薄,故此并不笑她。只说:“他们赌钱,也不是指定在一处地方的。今天这家,明天那家,都是先一夜说定,也不下帖相邀。我已有两天未去,故而今夜她们究在那一家赌,连我都没知道呢。”兰听说,很为失望道:“如此,我今天仍旧没有福气。”霞仙笑道:“你好拿得稳,赌钱也不是一定包赢的,须得先拿出自己的钱去,然后可以博别人的钱来。你既然这般爱赌,横竖找寻她们,并不烦难。因她们上场都要后半夜,前半夜没事,必在月仙舞台看戏,一找就着。找着他们,就不难知道赌钱的所在。少停,你在这里用了晚膳,你我一同前去便了。”兰大喜,连称:“好姊姊。”霞仙笑着,拍她的肩膀道:“看来赌神菩萨,又要收徒弟咧。”

  有了兰,霞仙和她说说笑笑,倒把愁闷消却一半。故此也不再打算出去,在家陪兰用过晚饭,兰擦了嘴,就急于要往戏馆。霞仙说:“时候早得很,她们到戏馆,不过站一站脚,便于聚齐人马,并不是为着看戏而去,故都到得很迟,你我再坐一会去,尽赶得及了。” 兰勉强坐下,心思早已飞入赌场,仿佛雪白的洋钱,一块块自别人腰包中跳入她的袋内,心中好不适意。只愁洋钱赢的太多,自己用他不完。藏着呢,又恐被少爷寻着了,究问来历,自己回答不出,倒是一桩极难的题目。心中转着念头,竟然出了神,呆呆不动。那边霞仙装扮定当,便叫兰,我们可以走了,兰竟不曾听得。霞仙将她推了一推,方才醒觉说:“做什么呢?”霞仙笑问:“你转什么念头?转得呆了。”兰笑了一笑道:“没有什么念头,我们走罢。”

  两人一同下楼,马车早已配好。兰坐上去,倒不急于要往戏馆,说:“我们先兜两个圈了,再去看戏罢。霞仙晓得兰的脾气,不论坐马车坐汽车,欢喜兜圈子的,故也并不拗她之意,命马夫忽了两个圈子,再往月仙舞台。那时戏馆中早已客满,迟来看客,都不免败兴而回。霞仙幸有熟识的案目,接引她们进内,连说:“对不住,大小姐,现在新年里生意太好了,前排还是旧年定下的,只好请大小姐后排坐咧。”霞仙因要找人,故对案目说:“一定要坐前排。” 案目因她是老主顾,不敢不答应,但虽然答应了,座位还不知在那里,见一间包厢中还有两三个空座,即忙过去商量,说有两个女客借光,可以排一排么?那边回说:“我们这里还有人不呢。”换一处也是一般回答,案目急得搔头摸耳,没法可想。兰对霞仙说:“看光景前面排不下了,我们就在后排坐坐罢。迟不看戏,原是我们自己不好,现在没了座位,硬逼那案目教他做难人,何苦呢!”霞仙道:“你别多说,一定要他排的。”

  案目正在着急,忽然第一排末包厢近一间包厢中,有个女客立起来,把一只金刚钻耀人眼目的手,向他们招展,叫他们过去。霞仙见是叶姨太太,喜道:“好了好了,他们在那边了。” 案目也如释重负,陪她们过去。霞仙见这包厢中七太太、王二小姐等都在,隔壁还有牛皮糖等一班人,虽然座位已满,幸都是女客,身子瘦小,排一排两个人尽挨得下。兰见左右这班人,都有亮晶晶的金刚钻,自己戴的不过是些珠翠,又都是老式的,钝而无光,相形之下,未免见绌,一时颇为局促。幸众人尚和她初次相见,不大理会她。而且这班人虽然名为看戏,其实连戏单都不曾寓目,只是借戏馆包厢,大开谈话会,自始至终,讲些都是前几天赌钱的成绩。周七太太说:“我第一天还好,只输数十元。第二天赢了八百多块钱,昨儿推庄,倒出二千多,把隔年预备下的赌本,都输完了。今日老爷又给我二千块钱,我都在在手中包内,少停还得推他一庄。不过连日推庄的都是瘟牌,我也预备输的,你们谁有福气,谁拿就是。但你们拿了,休学李大小姐的样,一天赢了二百多块钱,就躲在家中,陪姑爷吃吃玩玩,不出来了。”

  霞仙脸一红,分辩道:“你休取笑我,我委这两天有点儿不舒服,故没出来。今儿身子好些,不是特地到这里找你们来了么!”兰心直口快,听她这般说,即忙抢口问霞仙道:“姊姊,你方才不是告诉我,并无什么不舒服吗?”七太太笑道:“如何?鬼话当面穿绷了。”众人也都笑了。霞仙很为发臊,看了兰一眼。兰方知自己的话讲差了,不禁满面红涨起来,自此不敢插口多言。叶姨太太向四周看了一看说:“徐家的怎么今天没有来?”

  七太太道:“她一定要来的,或者不到此地,径到钱家说也不定。她运气比我更坏,自己又不推庄,喜吃人家的注,弄得陪庄输钱。三四天工夫,差不多有五六千下去了。听说她手中现的并没多少,都是首饰变的价。昨天看她模样,垂头丧气,令人怪可怜的。她现在还一心一意想翻本,所以我料她迟早一定要到场的。”

  正言间,一个案目过来招呼叶姨太太说:“公馆中有电话。”姨太太吃了一惊说:“这时候谁打电话给我?”七太太道:“大约是你家老爷。”姨太太也恐是他丈夫打电话来给她的,故此急忙三脚两步,奔到账房门首,接了电话,方知是家中丫头打来的,告诉她家内有客等她,教她马上回去一趟。姨太太要问是哪一个客,电话忽然断了。姨太太很为纳闷,意欲摇回去问一个明白,不意戏馆中电话最为忙碌,脱了这个,便接上那个,越性急越休想摇得通。姨太太无奈,只得回转包厢,告诉众人,家中不知来了什么上客,要我马上去,我现在只好回去一趟,少停到钱家再会罢。众人都说再会。叶姨太太出戏馆,回到家中,一见这客人,不觉暗暗称奇。原来此人非别,就是他们刚在戏馆提起的徐家少奶奶。姨太太很觉诧异的道:“姊姊,你为甚不到戏馆中去?”

  徐奶奶见了姨太太,面有愧色道:“我本来要到戏馆中去的,皆因有点儿小事,要和姊姊商量。”说时使了一个眼色,姨太太会意,教旁边的丫头去看看开水有没有,替我墩一壶来。丫头走后,徐奶奶低声向姨太太说:“我有几件小东西,要向姊姊押三千块钱。”一面说,一面在身边摸出一个小纸包,拆开了,递在叶太太手中,并说:“我晓得你去看戏,本打算送到戏馆中来,给你看的。因恐那边人多不便,故而到你府上,再教他们打电话请你回来,累你跑一趟,很对不起。姨太太看纸包中,乃是一对白金镶金钢钻弹簧脚耳环,一只白金镶金刚钻戒指,心想不知谁家有服用的东西,他自幼见多识广,一上眼就估出了价钱,这对耳环,时价约值一千五百元左右,那一只戒指,钻虽大,有一条裂痕,价钱也只值一千二百元光景,不过要用的人,若向珠宝店去买,他们一成赚头终得加上去,三千块钱还不算贵,不过押价怎好比那买价,想必徐奶奶赌里头输钱输昏了,糊里糊涂,打算望天讨价咧。当时笑了一笑,仍把纸包还在徐奶奶手中说:“这个倒很难为你,我现在刚巧洋钱不凑手,自己实没这般力量。或者让我问问别人,改日再给你回音罢。”

  徐奶奶听说,面色顿时改变,呆了半晌,方说:“这个万望姊姊帮我一点儿忙,你若嫌押价太大,听凭斟酌就是。”姨太太听她肯捺价,一想是了,方才周七太太说她输了钱,把首饰变价,大约她又想把这东西押了钱做赌本,故此迫不及待,连戏也不去看,到此找我。本来姊妹们银钱通融,并无不可,不过时下一班人脾气,越弄越坏,往往为情面上押的东西,价钱押得很足,这一面还当她后来要赎的,那一面只当做卖了出去一般,连本搭利,都不理会。几年下来,算算本利,着实比买价还高。所以有些人连押款都不敢做了。现在她虽然答应捺价,我若捺得太小,她听了一定不舒服,而且后来仍旧要来赎的。东西原是她的东西,自己何犯着伤此情面。如其照市价扣算,又恐她将来不赎取,自己岂不吃亏。想想还是买了她的,因她现在要钱的时候,还可杀杀她穷鬼,岂不甚美。因道:“捺价吗?这倒是一样的,有了不在乎多少,但不知姊姊可肯将这几件东西作价,卖出去的?”

  徐奶奶喜道:“卖也可以,不知姊姊能出多少价?”姨太太道:“我如何可以作价。这东西也不是我要买的,乃是一个小姊妹托我留心,买一对环子,一只钻戒,东西要大要好,价钱要公道,她只给我二千块钱限价,不许出头,洋钱倒早交给我了。你若肯二千块钱脱手的话,我也不必再拿出去请她的示了,让我自做主意,替她买了下来,就把她存给我的二千块钱付给你,省得你再跑第二趟。不知姊姊意下如何?”徐奶奶听说,迟疑多时道:“二千块钱脱手么?姊姊,你看可以再加些不可以?”

  姨太太微笑道:“若是我要,就三千也可依你。可惜是别人托的,他只给我二千的限价,我因是你的事,已尽她的限出价了。你若要我再加,教我如何可以作主呢?”徐奶奶又呆想一阵,决然道:“就依你二千罢,东西在这里。”姨太太听她二千肯买了,心中暗暗欢喜。接过纸包,看了又看,假意道:“不知王家的要不要?她若不要,只好教老爷买咧。”她说这句话,原是伸一只后脚,深恐日后自己戴出来,徐奶奶见了,说她掉抢花,故此预先留一句话头,好为日后辩白地步。但徐奶奶满心注重在洋钱上,那有心思顾她的说话关节,看叶太太开铁箱,取出一札钞票,总数二千,当面点交徐奶奶。徐奶奶千恩万谢,并再三嘱咐,不可告诉旁的人知道,姨太太满口答应。

  徐奶奶走后,姨太太看时候已不早,也不再到戏馆,自己收拾收拾,径往钱公馆去。因今夜轮着钱公馆请客,一班赌友散了戏馆,早已在此聚会。霞仙和兰也随同前来。七太太见了叶姨太太,问她你家来的究是什么客,一去这许多工夫?姨太太附耳,把徐奶奶这件事告诉了她。七太太摇摇头说:“这样的人,我很不赞成。既然没有银钱,还要赌什么!变了东西做赌本,教我罚咒也不情愿的。”她说话时,身子背向着门,姨太太对她使眼色,教她低声。七太太回头一看,见徐奶奶也急匆匆的来了。她一眼瞧见姨太太和七太太正在讲话,自觉心虚,疑惑她们谈论自己,面容顿现局促不安之色。姨太太也恐七太太说话声音太高,被徐奶奶听见,慌忙起身招呼她坐。徐奶奶欢然坐下,对七太太点点头说:“昨儿我看你也输得不少罢。”

  七太太笑道:“只一千几百块钱,希什么罕。今儿我家老爷,已加一倍赔给我了。赌钱必得有个人抱腰才好。赢了自己用用,输了横竖是别人的钱。若专想靠自己一人之力,赢得起,输不起。赢了钱欢喜,输了钱恨不得连身子都拿出去卖了,那有什么趣味。”徐奶奶不料她当面抢白,一时面红过耳。叶姨太太看得不过意,忙借话与七太太调笑道:“谁有你这般福气,嫁着这种好老爷,不过夜间连腮胡子,刺得皮肤生痛,也要你去熬的。”七太太笑道:“胡子虽然难熬,洋钱不是好东西好宝贝么!”

  彼此一笑,断了话头。主人邀客入局,徐奶奶第一个抢推庄,众人知她这几天着实输得不少,故倒没人夺她的庄。无奈徐奶奶时运不济,晦气星跟着她脚跟儿转,坐上去,就是几副瘟牌,没有打几个照面,那小小二千块本钱,能挨多少时候。不到一刻钟工夫,金刚钻耳环咧,金刚钻戒指咧,两件很坚固的东西,忽然四分五裂,散入各人腰内,没了本钱。只好拍拍屁股起来,头面通红,颈项筋涨。叶姨太太和周七太太见了,都暗为叹息。一众赌客,没一个不赚着她钱的。霞仙又是一百多入了腰。兰只带五块大洋本钱,跟着霞仙下注,居然一本十利,也赢了五十余元,心中好不欢喜。打起精神,预备再押,接徐奶奶推庄的,是个带大金刚钻戒指的半老妇人,兰不认得她,私问霞仙,方知就是有名的牛皮糖华姨太太。兰暗想:听说她丈夫华老荣,近来办一个什么厂,大为发财,想必她手头很足,若是能和徐奶奶一般推了瘟庄,大家赢她几个,倒很适意的。不但她一个人存这般希望,便是一班赌客,谁也不是存这个念头。见华姨太太推庄,都想大大赢她一笔横财。不比同徐奶奶赌时小出手,现在都拚命下注。

  无如赌神菩萨,最为势利,对着没钱的人,便要欺侮。见了有钱的人,却也喜欢恭维的。华姨太太上手就是几副统吃,众人所赢徐奶奶几个钱,霎时间又数尽并回庄上。霞仙、兰二人备本无多,顷刻而荆其余本钱壮的,所输更多。华姨太太这一场庄,共推进五千有余,欢然起来,让周七太太做庄,起初也小有锋头,不过她在戏馆中讲话不小心,成了谶语,到底仍把手巾包中带来的二千余元钞票,分给众人而罢。霞仙、兰二人因本钱已尽,空手不能下注,眼睁睁看着别人赢钱,心中好不难熬,私下议论说:“我们明儿。务必多带些本钱,不可再错过机会了。”

  当夜输赢虽然不等,就中最失意的,惟有徐奶奶一人。她第一个上去倒了庄,腰无半文,却还不肯回去,站在赌台旁边,看这个输,那个赢,只看得眼中火冒,心内油浇,再也舍不得离开此地。后来台面散了,自己无可再看,只得没精打采的回家。那时天已黎明。她家一班底下人,都在好睡时候。一个丫头开门略迟,徐奶奶好不动怒,不讲情由一顿嘴巴,打得她昏天黑地。走到房中,见床上被褥,没有摊开,又痛骂那娘姨不已。骂了一会人,想到自己身上,说:“这回我可死定了。”

  做书的不敢放刁,有言交待。昨夜徐奶奶卖给叶姨太太的金刚钻耳环和戒指,并不是她自己之物。她自己又不穿素,因何有这白金镶的首饰?”有了这种首饰,就不致连五六千块钱,都输不起了。她自己所有的价值东西,早已押尽卖光。这两件物事,乃由一个珠宝掮客手中诳骗而来,她想赌本没处弄钱,才生出这条主意,把一个相熟的珠宝掮客,唤到家中,假说:“我有一个小姊妹,新近没了尊长,一切首饰,都不能插戴,要把黄金镶的拿去改镶白金,又因她这些首饰,都是外国来路货,镶工很为精细,舍不得把他挖坏了,故欲托你办一副白金镶的金刚钻耳环,一只白金镶金刚钻戒指,今天马上就要,你可办得到?”

  珠宝客人听有交易上手,怎肯不答应,当天东跑西奔,不知从那里掮了这两件东西前来,送到她家,差不多有夜间十一点钟光景了。徐奶奶在家老等他,所以不及往月仙舞台看戏。那珠宝客人讨价三千,徐奶奶并不还他的价,连称便宜,让我送去给前途看了,明天来听我回音罢。珠宝客人平时与徐奶奶交易惯的,自然放心不疑。徐奶奶便把此二物带到叶公馆,起初想,若能向叶姨太太,押足三千块钱,晚间赢了,大不了化一个月利钱,赎他回来,退还珠宝客人,只消说前途不合意,就可不露痕迹。不料叶姨太太不肯接手,反杀她的价,只肯出二千块钱买他。她虽不免心痛,一想现在没钱做赌本,只要今夜手气好,能够赢他几千,就赔一千块钱,也上算的,不可因小气在这一千元上,没钱进场,失了机会,故此忍痛拿了叶姨太太二千元,将这两件钻饰卖了,回家在灶君菩萨面前,上了香烛,再到钱家,满拟一本万利,在这二千元上翻本透赢,不意千辛万苦,仍旧是两手空空,一点效验未见。少停珠宝客人若来讨取回间,将何对答?一念及此,着急万分,想想倘若活着坍台,不如死了干净。

  看官须知徐奶奶虽有丈夫,却是出门做买卖的。每一个月,只寄二百块洋钱开销回来,如何够用,所以平日就拖着一屁股的债,怎禁得起现在加上五六千赌输的钱,真所谓罗掘俱穷,走头无路,舍死之外,别无生路。但世界上的人,除却古来一班忠臣孝子,烈女勇士,能视死如归的以外,时下所谓忠勇之辈,虽然天天说不怕死,及至山穷水尽,当真要死了,他宁可舍却忠勇头衔,躲在壁角缝里,请他死也不肯死。何况徐奶奶一个女流,虽已到此地步,她犹存着万一的希望。想那珠宝掮客,或者昨夜暴病死了,蔌患神经病,把我那件事忘了,我就有生路咧,故还挨着不肯就死,却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听大门若响一响,一定是那催命鬼来了,我也只可死了。幸他家平常人往来,都由后门出入。直到饭后三点钟时候,方有人敲她大门。徐奶奶心中突突乱跳,开窗一看见不是那讨债的是谁!此时她仿佛催命符送到面前,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暗说他已来了,我就死也来不及,除非有手枪在此,或可马上自尽,舍此之外,用刀只怕弄得不死不活,岂不羞耻。只可暂时见他一见,用话哄他跑开了。然后慢慢择一条死路不迟。想定主意,珠宝客人到楼上,见了她满面笑容,尊声:“少奶奶起来了。”徐奶奶点头。珠宝客人便自己端一张凳坐下说:“奶奶,头也梳好咧。”徐奶奶仍旧点点头。珠宝客人又道:“昨天那话儿,不知可曾看过了没有?”

  徐奶奶对他看了一眼道:“你倒没忘记。”珠宝客人笑道:“这是我们的衣食饭碗,怎得忘记。”徐奶奶冷冷的答道:“看过了,东西那边要了。”珠宝客人听说大喜,连称:“多谢,少奶奶,劳神少奶奶。”徐奶奶说:“你慢慢的谢我,钱还没有收来呢。”珠宝客人道:“这倒不打紧,慢慢的不妨。”徐奶奶道:“那边约我今晚交钱的,最好你明天来。如其不相信我的话,就是昨夜那个时候来,也赶得及了。”珠宝客人大笑道:“少奶奶说出笑话来了,我们哪有不相信你少奶奶之理。别说几千,就几万都不打紧,我明天再来便了。”说罢,又拿出几样零碎珠宝,玛瑙钮头咧,小金刚钻咧,教徐奶奶拣选,可有中意的,作成几样,你替我介绍了这般大生意,买我的小东西,价钱一定格外公道。”

  徐奶奶略看一过,仍旧还了他。珠宝客人辞去,房中已无别人。徐奶奶自言自语说:“现在正是死的时候了。若要挨挨,倒还有一夜可活。不过迟早胜不了一个死字,不如趁今儿天气好死了,明日还来得及出殡。寻死最好的东西,莫如服安神药水,其奈家中并无此物。教人去买,一定要惹他们动疑。次之如生鸦片烟,也颇有效验,不过很难下咽罢了。这东西家中倒有现成的,因她虽没烟瘾,却时常欢喜抽几筒玩玩,故此常年预备着。即忙开厨,取出烟缸,看看里面,还剩四五钱烟,死一个人尽够有余了。当下她先把房门锁上,一想不好,我在里面落锁,少停死了,外面的人不能进来,惟有毁门而进,将来岂不要赔偿房东损失。还是开了锁,虚掩着门,横竖底下人没我捺铃呼唤,不上来的。我死之后,他们也容易发现,省得多捱时候了。于是徐奶奶重复开了房门上的锁,然后倒一盅茶,和入烟缸内,一阵调,早已匀和。徐奶奶心一横,就此呷上两口,觉得舌头上一阵苦,直透入心中,又酸又苦,不知还是药性发作的快呢,还是什么缘故,顿觉头昏脑涨,四肢发软,冷汗横流,热泪直涌。幸亏神志还清,晓得就要死了,不肯倒在地上弄脏衣服,自己摸到床沿横卧,睁大眼睛等死。

  岂知等了一回,仍旧没死,不过舌头上愈觉麻木,腹中也格外难受。徐奶奶一想,不好,这样死法,不知要死几天几夜。而且如此难熬,死也大不值得,不如换一个死法罢。当下意欲挣起身来,岂知生烟入肚,现在已略有点儿发作,横着犹可,坐起来马上头脑晕眩,眼前发黑,不觉又倒将下来。徐奶奶好不着急,幸床上装的电铃就在手旁,捞着了一阵乱捺,惊动楼下娘姨丫头,一同奔了上来,见少奶奶如此模样,都不知为着何故。徐奶奶见了他们,口都不能开了,用手指指台上,众人见台上一只烟缸,内盛半缸浑水,方知奶奶吞了生烟,大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丫头说:“吞生烟要用肥皂水灌的。”娘姨道:“请个外国医生来为妙。”丫头说:“请医生虽好,只恐时候太久,还是先用肥皂水灌的好。”

  娘姨说:“好虽好,不过这里老爷是出门的。奶奶又没亲属在此,你若把肥皂水灌坏了她,打算怎么样呢?”丫头被她一句话提醒,就此不敢主张用肥皂水灌了,说:“这样就去医生罢。”娘姨道:“不但请医生,还得找几个奶奶要好的小姊妹们来此才好。请医生也得洋钱,奶奶现在正在昏迷时候,她所有的东西,我们也不能擅动,免得日后少长少短,当句闲话。你想想奶奶最要好的姊妹是哪几家,让我去请她们来,再商量别样。”丫头道:“我看奶奶平日,小姊妹往来的虽多,讲知己的,只恐一个都没有。或者王公馆二小姐与她还密切些,但不知究竟是否真心要好。她家离此并不十分远,你不如先把她请了来,再作道理罢。讲到医生,是一刻也迟不得的。没有钱,那边红十字会,有时可以不用化钱,你只消多拍他们医生几句马屁,就肯来了。最好你先跑一趟红十字会,然后再到王公馆,那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娘姨依言,急忙赶到红十字会,请了医生,然后往王公馆,给二小姐报信。王二小姐昨晚赌了一夜,睡到此时方起,还未梳头,听报徐奶奶吞服生烟,有人来请,她倒颇具热心,当时来不及梳头,匆匆带着娘姨,赶到徐家,那时外国医生已到,却和她家丫头一般主张,先用肥皂水灌她,呕出腹中的烟水,就有救了。他们去时,正当徐奶奶呕罢,靠在摇椅上,丫头在旁扶着,恐她跌倒。痰盂就放在面前,预备再呕,二小姐见她面如白纸,两眼下闭,涕吐狼藉,比之往日一朵花似的,大不相同,心中颇为怜惜。叫声姊姊,徐奶奶睁开眼睛,见了二小姐,不胜惭愧,即忙低下头去。二小姐问她为何寻此短见?徐奶奶不听犹可,一听眼泪和潮水般的直淌下来。二小姐见了,大大不忍,劝她道:“这几夜你输的固然不少,不过赌钱输输赢赢是常有的。今日输了,明日就可赢来,何以出此下策?”

  徐奶奶听了,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二小姐知她必有缘故,再三盘问,徐奶奶方把珠宝掮客的金刚钻这件事告诉她,二小姐听了,也不免摇头道:“姊姊不是我怪你,你这桩事干得太没脑子了。常言门角里疴屎,怎可不图天亮。现在事已至此,我们做姊姊的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替你帮忙,你千万不可再想到歪路上去。明天珠宝客人来了,你可教她到我家来,我自有话儿发付他,你放心便了。”徐奶奶十分感激。二小姐因天色将晚,自己尚未梳头,夜间还有许多正事,急于回去。临行,再三叮嘱徐奶奶,在家宽怀,迟至明日,必有回音给你。徐奶奶连连道谢。是夜王二小姐到赌场上,果然将徐奶奶这件事发表,并说她现在急难之中,我们做姊妹的不能见死不救。彼此讨论之下,周七太太出主意,替她打三天头钱,了这件事,但不知谁肯借地方,尽这三天的义务。华姨太太说:“明天本轮流着我请客,既有这种事,我情愿移后三天。这三天倘没地方,就借我家亦可。点心等供给,索性都由我尽义务,不在头钱内扣算便了。”

  众人听说都称赞华姨太太热心,当夜议定,次日,王二小姐先着人通一个信给徐奶奶,徐奶奶自然欢喜。珠宝客人来了,也不同他多说,教他到王公馆去。二小姐有话对你讲。珠宝宪法人见了二小姐,二小姐老实不客气,将徐奶奶一情一节告诉他听了,并说我等小姊妹们,现在已设法替她了这件事,决不少你一钱。你也不可性急,去逼徐奶奶,逼出人命来反为不美,隔几天仍到我这里讨取回音就是。珠宝客人听她这般说,只得唯唯退去。当夜一班赌客,都聚在华公馆,实行昨晚的议案,收下头钱另外收藏,预备将来总给徐奶奶了债。此法于徐奶奶方面,固然是莫大的盛情。岂知暗中被害的,却也不少。叶姨太太输了五千余金,她还不在意。霞仙也输到五百元光景。兰跟霞仙押的,自然也是输了,不过为数不大,只一百五十元左右,然而她却已心痛得了不得。第二天,带了三百块本钱,打算博他回来,不意仍旧输得精光。这一来,可把兰做小姐时候起头,到如今十余年的积蓄,一齐丢荆第三天,没了本钱,不能再到赌常偏偏这天霞仙赢了数百元,着人通知兰,教他第四天务必同去翻本。兰恐愈陷愈深,告诉来人,身子不舒服,不肯再去。霞仙笑她是个呆子。这夜乃是华姨太太自己的名份,前三天抽得三千余元头钱,已由王二小姐如数替徐奶奶了却纠葛,剩的钱一并给了她,劝她以后不可再到赌常徐奶奶千恩万谢,此后安分与否,我也不必交待。单表姨太太尽了三天义务,第四天轮着自己做东,自然招待得格外周到。一班客人,无不欢喜。吃罢半夜饭,买了筹码,就此开常赌不到数方牌九,忽闻外间人声鼎沸,门一开,冲进十余个包打听和外国巡捕。众人知风声走漏,捉赌来了,纷纷丢却筹码,打算滑脚。岂知两头房门,早有巡捕把守,休恐逃得脱一个。可怜这班小姐太太们,都和瓮中之鳖,网中之鱼一般,没一个不惊魂出窍。正是:打牌兴致连天盛,捉赌风波蓦地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一回钻脚路夤夜访权门显手段凌晨施骗局

  前书说到一班姨太太小姐们,正在华公馆聚赌,突来巡捕包打听多人上门捉赌。他们一进来,就看准这房间还有两扇门可通别处,早有两名西捕抢步上前,一边一个,牢牢把守。此时房中许多人都变作笼中之鸟,一个没有脱逃的希望,彼此吓得面如土色,胆小的几乎哭将出来。幸这班捉赌的见她们都是女流,故也并不用野蛮手段,只问谁是头家?华姨太太那敢答应,不意一班赌客,以为得了头家,她们便可脱罪,因此不约而同的用手指指华姨太太。华姨太太此时,势不能不点头承认了。捉赌的也不多问,指挥人收了台上的赌具筹码等物,幸他们赌钱先买筹码,不用现款,现钱都藏在筹码箱内,置在华姨太太大橱中,故而未被这班人抄去。众人眼睁睁看他们拿了赌具,又挥挥手说:“你们在场的都要随我到巡捕房去。”

  一班姨太太小姐们听到巡捕房三字,可真是自出娘胎从未去过的地方,这一吓,着实比适才更加几倍。照小说家老套形容,足当得尿屁直流四字,四肢都吓软了,立着的不知不觉坐了下来,坐着的更休想立得起身。众包打听见她们坐着不动,哪里忍耐得住,指挥巡捕拖她们起来。说也奇怪,这班堂客,身份本来很高贵的,有几个家中还用着巡捕守门,见了她,太太奶奶的叫,她们还睬也不睬,身价之大,可想而知。此时不知怎的,忽然反尊为卑,见巡捕一到,脚软的也硬了,不待动手,纷纷立起身,巡捕只喝得一个走字,彼此不约而同,服服帖帖的随他们鱼贯下楼,前呵后护,簇拥着出了大门。门口本停着各家的汽车马车,巡捕来捉赌时,这班汽车夫、马车夫可早已看见,所恨来不及进去报信,却都聚在门房中朝里张望。此时见巡捕押着主人等出来,见机的慌忙让开一条大路,也不敢开口招呼,不声不响,做一个冷眼旁观。

  内另有个叶公馆的马夫,名唤阿憨,素有点儿呆气,见他家姨太太也在众人之内,他一想我家姨太太小脚伶仃,平日走一步路,还须娘姨大姐搀扶,此去巡捕房,着实有不少路,教她怎样跑得动,自己心一热,就此冒冒失失,上前问姨太太可要坐马车?叶姨太太还没接他的口,旁边一个巡捕,先已赏了阿憨一个嘴巴,打得阿憨昏天黑地,抱头鼠窜而逃。众位太太们见此情形,有几个想坐车的,也不敢开口了。幸他们到处不脱身分,在做太太奶奶的时候,自然走一步都嚷腿酸脚软,此时做了赌犯,犯人原该跑的,故他们由巡捕押往捕房,一路跑着,倒没一个人半路上闹跑瘫了,坐在地上休息的。当时情形,颇有可观。

  十来个雄纠纠的探捕押着二三十个妖妖娆娆的妇女,走在路上,一边耀武扬威,一边垂头丧气,后面还有许多马车夫汽车夫遥遥相随,仿佛赛会一般。可惜那时候。已半夜三更,没事的人,早已酣然入梦。马路上往来的,只有些黄包车夫,他们有甚智识,只当是巡捕捉着了大帮野鸡,那有工夫过来观看,暗下却替这班人遮羞不少。到了捕房,值班的捕头倒还客气,并不难为她们,只一个个盘问名姓。幸她们在路上早有预备,没一个人肯说真姓名的,有些把自家娘姨丫头的名字报了上去。有几个因她家少爷狎妓忘家,平日将她少爷相好的妓女衔恨次骨,此时就将那妓女的名字报上去,以报平日之仇。捕房中倒也不管她们是真是假,一一抄了名字,教她们各人存五十块洋钱作保,后天上公堂候讯。众人身边洋钱本现成的,彼此拿出来就是。

  只有华姨太太,因有捉赌的探捕证明她是头家,不能与家人一例,非存二百元担保。可巧她因在自己家内赌,身边没带现款,一时拿不出钱来,众人顾了自己可以出去,哪一个肯多管闲事,管别人有钱没钱,大家一哄而出。到得外面,汽车马车已由华公馆门口开来,彼此纷纷上车,也不客气一句,道声明朝会,各人先要紧叮嘱自己的车夫,回家之后,不许将今夜之事泄漏于人,并答应他们一个重重谢意。车夫有钱到腰,无妨把舌头卖了,所以各人公馆中,竟无知道此事的,偶然有人闻得华公馆有捉赌之事,顺及他们,他们都推头那一夜,刚巧不在华家,许多人一般说话,仿佛那一夜华公馆捉赌,只捉着一间空房子一般,岂非笑话。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不提。

  再说华姨太太因没钱担保,暂留捕房。她丈夫华老荣守在捕房门口,见各人一个个出来,只有他姨太太留在里面,还道捕房中因她聚赌抽头,要押候重办,一时大为着急。心想巡捕房外国人是不受运动的,倘若当要办起罪来,如何是好。一则场面有关,二则姨太太瘦弱身躯,怎吃得起外国官司之苦,不觉愈想愈急。算算自己朋友虽多,大概都是商界中人,官场中相识甚少,而且还不甚知己。听说租界上势力,倪俊人颇大,自己虽也和他相识,不过是点头朋友,如何可以开口干托。只有富国保险公司的总理钱如海,与自己还称知己。他与倪俊人颇为莫逆,就是自己得识俊人,也由他介绍的。不如走他脚路,去托俊人,或有用处。主意既定,即忙跨上马车,直奔新闸而来。如海的住宅,华老荣已去过数次,所以认识。到了门口,按一按电铃,里面有人出来开门。老荣问:“钱先生可在家?”开门的答道:“才回来,还不曾睡。”

  老荣大喜,到里边厅上坐下,教那人请如海出见。如海也是由别处赌场回来,正欲安歇,听说有人找他,不知为着何事,慌忙下楼,见是老荣,不觉大吃一惊。你道为何?原来因老荣新近把自己的丝厂,在如海的公司中保了三十万银子险。他见老荣夤夜前来,只当丝厂失火烧了,虽说吃保险饭的人,都望保户失火,失火之后,赔款是公司中出的,不关他们痛痒,他们反可在赔款上揩几分厘头,这就叫幸灾乐祸。不过如海因老荣所保的数目太大,自己公司资本虽然号称百万,其实只有五六十万,被自己调头挪用二十余万,存款还不满三十万,若一票就吃着这重头赔款,岂不把公司赔倒。因此他一见老荣,就暗自着急,连来意都不敢问。倒是老荣见了如海,颇抱不安,连连道歉,说:“夜深扰府,请钱兄愿谅。”又把自己家中闹的这件笑话,告诉他听了,请他可否转托俊人设法。如海闻说,方知不是公司出赔款,却是俊人的交易来了,自己又暗暗好笑起来。心想我现在做了保险公司的总理,倒好像做了贼一般,听见敲火钟就耽忧,遇着客来找我更加着急,深恐吃着赔款,倒是从前做药方买卖时适意,上门的人都是送几个钱来给我的。当下老荣问如海可肯帮忙?如海一口答应说:“你华先生的事,兄弟无不尽力。至于姓倪的方面,你虽和他是初交,然而有我兄弟居间,包你可以一般出力。况姓倪的也很要朋友,你若和他亲近亲近,他倒没甚新旧之分,彼此一视同仁的。”说时对老荣微微笑了一笑。老荣会意说:“我决不敢无端烦劳二位,事了之后,重重总谢。”

  如海道:“谢意二字,华先生你休提起。我们朋友帮忙,决不在乎这一点上。俊人适才也和我在一起,一同出门的,不过他巢穴太多了,一时无处寻找。好在这里有电话在此,不如摇过去问一问。”原来如海自做保险公司总理之后,家中已装着电话,一则接洽的事情多了,免得差人奔走。二则一切费用,都出公司账,落得慷他人之慨,自己便当便当。俊人卡德路公馆也有电话,摇将过去,恰巧俊人自己听的,如海问他可快睡吗?俊人答道:“刚吃半夜餐,吃罢就要睡了。”如海说:“这样,你且等一会睡,我有点事儿同你商量。马上到你公馆中来。”俊人问是那么回事”如海说:“话长得很,见面讲罢。”

  当时摇断电话,两人急急忙忙出来,坐着华老荣的马车,径往卡德路。俊人早已命人在门口守候,如海是往来惯的,不须通报,带着老荣,一直到俊人书房里面。俊人身披狐皮一口钟,面前放着两只电气火炉,口衔雪茄烟,正在煨火。见了老荣,点点头,说声请坐。又对如海说:“你什么事,见神见鬼,话长话短,害得我至今耳朵内,还痒痒的难熬呢。”如海笑道:“别难熬了,我便是个消息子,你耳朵发痒,我一来包你适意就是。”俊人大笑。华老荣也陪着笑了。如海坐了,把老荣的姨太太因与姊妹们在家赌钱,被巡捕房捉了去,现在押着不放出来,托他从中设法等情,细细说了。俊人皱眉道:“你们家中赌钱,又在房间之内,巡捕房如何知道?常言无鬼不死人。我看这件事一定有人放风的。”

  老荣道:“我想他们女人家弄着玩玩,外面又没什么仇家,有谁放他们的风?”俊人摇头道:“那却说不定。须知赌博场中最易发生仇恨,虽然自己存心不惹别人,但赢钱的适意,输钱的未必无怨。怨则仇生,冤家都在无形中缔结。不然捕房中又没千里眼顺风耳,你们在深房密室之中赌钱,他们焉能闻见。所以我说,这件事必有到捕房中出首的无疑。”。老荣、如海听了,都点头称是,说:“到底俊翁有见识,我们倒没料到这着,看来一定是仇家撒的野火无疑。但不知是那一个罢了。”

  做书的此时,不能不向阅者告一个罪。捕房捉赌的起点,书中尚未叙明,并不是作者放刁,实因这件事有关他人名誉,故想曲为隐瞒,稍存忠厚。现在既被俊人说穿,在下也只可从实供出。原来华公馆这件祸事,确是有人写信到巡捕房报告的。此人非别,便是兰的姑爷。兰因输了几个钱,心中懊恼,在家忽喜忽悲,如失魂魄。她姑爷见而生疑,盘问她又不肯实说。后来忽然自己告诉出来,她姑爷听了大怒,说:“你一定上了女翻戏的当了,我决不放她们适适意意用我家的钱,非给她们见见颜色不可。”问她赌的地方在哪里?兰被他一吓,把魂灵儿吓了转来,死也不肯说。她姑爷正在纳闷,恰巧霞仙着人来请兰,她姑爷细问来人,方知就在开丝厂华老荣的公馆中。兰见机关泄漏,再三求她姑爷不可冒昧,惹出祸来,关系非校她姑爷那里肯依,当时捏造了假名,写一信报捕房,某处聚赌,教他们前去拿捉。兰见阻挡无效,改口说:“霞仙是我要好姊妹,可否通个信给她,令她今夜不必前去,免投罗网。”她姑爷也不许,说:“事关秘密,若给李家知道了,岂不破坏大局。况她曾带你入局,算得是个罪魁祸首,我更不能饶她。”

  兰和他闹,他也不听,夫妻反目,到底没给霞仙知道,所以霞仙也未能漏网。这便是巡捕房捉赌的缘起。除做书的之外,只有兰夫妇二人明白,连捕房中也没确知写信得是谁?华老荣等一班人,焉能知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当时俊人见老荣等称赞他,颇为得意,更放出老公事的面目道:“捕房中对于赌案,取缔虽严,然而除了翻戏犯欺诈之罪,须照律重办外,其余大抵罚款可了,妇女更无押办之必要。若在旅馆或总会中,破获踪迹无定的人,或则一时不便释放。至于你们体面之家,有根有底,一夜工夫也未必就会搬着逃了,捕房中又何致将你如夫人收押。照平常规矩,至多只消存百十块钱,就可保出来的。我恐其中有点儿误会罢。”

  老荣道:“决不误会,我亲眼目睹。许多人一个个放了出来,只有内人被押不放,所以才招呼钱兄来此,恳求倪翁设法。”俊人听说皱眉道:“这倒奇了,或者你如夫人口供不小心,说出了什么招惹过失的话儿,捕房中不肯放她,这倒说不定。”老荣道:“对了,她素来脾气有点儿毛躁,爱管闲事,又好缠夹不清,一句话讲动了头,就不容易劈断,所以外间有人题她的绰号,叫叫叫叫。”说到这里,猛想起俊人等和自己是客气的,怎好告诉他们这些话,顿时住口。如海为人最好说笑话,听老荣讲的话,大有笑意,怎肯放他在要紧关头上中断,便是俊人也很要听听这个诨号,彼此异口同声,问老荣,他们题你如夫人什么绰号?老荣此时势在两难,不觉面红过耳。说了,深恐被他们见笑。不说,又正在求教他们,惹他们动了气,便难为力。深悔自己口快误事,不胜后悔。又见如海、俊人二人,四只眼睛钉着自己的嘴,等他回话,料想不说不兴,只得低声说出牛皮糖三字。俊人、如海二人听了,都笑不可仰。老荣益觉害臊。俊人道:“可恨外间这班取绰号的人,实是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奇异各式的诨号都题得出,将来新刑律上还得加上一条取人诨号的罪名,那才可以使这班人有点惧怕,以后不敢空口白嚼了。但你如夫人如果有触犯捕房之处,以致收押,他们必有特别理由,办起来倒有些辣手。因现在时候夜深,捕房中上级官员恐已不在,值班的大抵中级人物,他们并无全权,这种事最好和他头儿脑儿商量,如果理由充足,不难从轻放落,这时候就教我亲自到捕房中去,也两眼漆黑。兼之外国人不受运动的,冒冒失失说上去,反受没趣。所以捕房方面势难为力,只好明儿上公堂,我替你请一个有手面的律师,设法驳轻罪名,因一般是赌博,罪名上可大有出入,容人赌博,和聚赌抽头,一轻一重,已天差地远。况律师更有律师的方法,能得罚几文钱了事,岂不甚好。”

  老荣的意思,巴不得俊人马上陪他到巡捕房去,将姨太太领出来。此时听他一口回绝,未免大失所望,两眼望着如海,想他帮衬一句。如海素知俊人虽有手势,但不到时候,是不肯轻易放出来的,晓得强逼没用。老荣望着他,他也望着老荣说:“俊人兄的说话不错,现在时候太夜深了,有话也只可明天商量,华先生尽请放心,有俊人兄帮忙,明儿上公堂,你姨太太决不致吃亏的。”说罢,对老荣挤挤眼。老荣知道他必有意思,忙向俊人告辞道:“今儿多多有扰,这件事还望俊人兄极力帮忙,感激不尽,我们明儿再见了。”俊人道声恕送,如海、老荣二人出来,走到门口,老荣对如海顿足道:“适才你为甚不帮我一句忙。他回我无能为力,你倒唤我出来,难道教小妾在捕房中过夜不成?”

  如海笑道:“华先生休火冒,这件事你也不能怪我。我唤你出来,原是好意。因里面已答应你明天设法,你若逼紧他连夜去干,设或惹他动了气,一口回绝了你,你待怎样?老实告诉你,官场中虽重交情,然而也必须有了交,方能有情,这交之一字,便是交易之交。你我固然是要好朋友,所惜那件事周折很多,就是俊人方面也属于间接问题,你又不曾同他谈过可出多少尺寸,教他怎好轻口答应你。我恐他适才所说请律师的话,也难以作准,因你并没答应他花多少律费,他自做主意代你请了,日后开出账来,你不承认,他却不能少律师一个钱。所以普天之下,不论大小事情,最好先小人后君子,将来方不致多费喉舌。讲到我同俊人为着华先生的事,论交情着实有余,不论花多花少,我二人决意一介不取,以尽朋友之道何如?”

  老荣听罢,忙道:“钱翁说出笑话来了。不过也是我粗心的不好,讲到花费的话,自然归我承当,岂有劳了别人,还要教人赔累之理。钱翁尽管放心,我明天一准先送一千块钱到你公馆中,烦你转交倪翁,用了不够,日后再算。至于二位,待事了之后,我也一定有点儿敬意奉酬,决不食言。但我还要奉恳钱翁进去,可能够今夜就到捕房中,将小妾保出,免她受这一夜之苦,更为感恩不荆”如海摇头道:“这个我可不敢答应你。因俊人也是有身份的人,岂有半夜三更自己往捕中房说情,弄得好还好,弄得不好,岂不大失面子,所以我看还是等到明天早晨,再想主意为妙。现在你请先回,我还要进去,告诉他你适才答应我的那片话,好教他明天积极进行,包管你姨太太不致吃苦就是。”

  老荣谆托再三,方坐马车回去。如海重进倪宅,接洽如何,我且不表。单说老荣回到家中,一问他姨太太早已回来。老荣大奇,三脚两步奔到房内,见了姨太太,如获至宝说:“你你你怎么回来了,险些儿把我急杀!”不意他姨太太听了,睬也不睬,厉声问旁边一个娘姨道:“姓林的哪里去了,你快替我找她回来。”娘姨战战兢兢答道:“她方才和你一同给巡捕房捉去的,至今不曾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她往那里去的。”姨太太怒道:“放屁,她捕房中早出来了,你们非得替我找着她不可。”娘姨不敢不答应,哦了一声,走出房去。老荣又问姨太太为何如此发怒,捕房中怎肯放你出来的?姨太太陡把粉脸一沉说:“你们打算我不得出来了么?都是好良心,家中闹出这般大事,你倒故意躲开了,教人找你不着。这还不算,索性连马车也给我坐了出去,令我从巡捕房坐黄包车回来,一路上给万人观看,好有良心。”老荣叫屈道:“这个你忒杀冤枉我了。我因恐你在巡捕房中吃苦,所以坐马车去托了许多朋友,钻了许多脚路,设法替你运动,直到这时候方能回来。你一点儿不见我的情倒也罢了,为何还要反咬我一口?”

  姨太太因在捕房中着人回家取洋钱作保,恰值老荣不在家,多耽搁了半点余钟,方由别处弄了二百块钱,将她保出来。出门又没坐着马车,雇黄包车回家,虽然时候夜深,没被多少人看见,但姨太太终觉这股气没个出处。可巧回到家中,要寻一个姓林的,又不知去向,未免气上加气。此时连一接二,将无限的闷气,尽数出在老荣一个人身上,也不管他出去究为的好意歹意,口口声声骂他黑良心坏肚肠。算老荣晦气,讨功不着,还受了满头没趣,只得无粗打采,到他另外一位姨太太房中睡去了。这边姨太太又把娘姨唤进来,问她姓林的找着了没有?娘姨原本是随口答应的,怎禁得又来盘诘,不觉无言可对。姨太太大怒,将那娘姨臭骂一顿,立逼她出去寻找姓林的。

  你道这姓林的是谁?原来和华姨太太非亲非戚,乃是一个寻常女朋友,然而交情却异乎寻常。姨太太知她家境很为艰难,还有一个老母乏人供养,因将她留养在家,其母赡养之费,亦由姨太太出钱供给。姓林有受姨太太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情甘守独身主义,一辈子不嫁丈夫,鞠躬尽瘁,以事华姨太太一人。自己改着男装,表明不同寻常女子。姨太太见她如此诚心,倒也不胜知己之感,就此降格相从,寝食与共,反把丈夫华老荣抛在房外。因床上平添了一个女子,老荣睡上去,未免不便。姨太太却很体贴老荣,许他别娶姨太太,以免孤独。不过外间姨太太一班女朋友,见姓林的装束奇异,不雌不雄,便替她起了一个诨号,叫做阿木林。可巧姨太太也有牛皮糖的诨号,因此一条牛皮糖,黏着个阿木林,人人都说她们是一党。此党不知是乡党之党,还是狐群狗党之党,皆因字面太奥妙了,吾人竟不敢妄下判断。

  姨太太也知有人说他们结党,索性放出同党面目,不许阿木林附入别党。倘然明知故犯,与别的女人来往,若被姨太太得知,必有一场酸溜溜的大闹。此时姨太太手段很辣,打咬拧三者都全,往往弄得阿木林身无完肤,故此阿木林见着牛皮糖,着实有点儿惧怕,仿佛怕老婆男子一般。不论当面背后,罚咒也不敢和别的女人们兜搭。这天她本和姨太太等一同受捕,既入捕房,因她属于赌客方面,存了钱先放出来。她见姨太太的马车有老荣坐着,自己不敢坐上去。正徘徊间,可巧某公馆太太的汽车只一个人坐,招呼她上去坐了。阿木林意欲回华公馆去,某太太说:“现在华姨太太还在捕房亲着,你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如同到我家谈谈,天明了,再回去不迟。”

  阿木林一想,此话果然不差,一个人回去,从前和姨太太伴惯的,此时见了老荣,他因我霸占他姨太太,大有恨我之意,没姨太太在旁,两对面很为没趣。况姨太太身在捕房,自己已失自由,决没能为再来监察于我,我落得趁此机会,往别处玩玩,明日早些回去,只消赶在她放出捕房之前,就可不露痕迹。想定主意,便随某太太到家谈谈笑笑,玩了一宵。次日天明,仍用汽车送她回华公馆。事有凑巧。某太太的公馆,地处最远。夜间华公馆娘姨妈子奉姨太太之命,到处寻访阿木林,偏偏漏却这一家未往。华姨太太听着阿木林不知去向的消息,心中又愁又急,又恼又怕,足足耽了一夜心思。那赌博案隔一天须上公堂的事,倒不在她心上。此时见阿木林适适意意的坐了汽车回来,怎不教她无名火陡高百丈,也照昨夜骂老荣一般口气,骂她黑良心,坏肚肠,我吃苦,你们倒乐意。

  阿木林那敢开口。姨太太越骂越恨,随手抓了根通烟枪的钢条,照准阿木林夹背心连打几下,阿木林也不闪躲,扛着肩膊挨打。以为让她打几下,也可杀杀火气了。不意姨太太因见她身穿皮袍皮马褂护着身体,打不着她皮肤,放下通条,逼她脱下衣服再打。阿木林怎敢不依,自己卸下袍褂,姨太太看通条还不如自己手指着力,随用双手很命拧阿木林腿上肉。要知时下妇女虽然冷天,贴身衣服都喜欢穿得单薄,以见身段玲珑瘦校阿木林上身只穿一件法兰绒衫,加一件丝棉马甲,下身只一条薄薄丝棉裤,怎禁得姨太太两手用平生之力来拧她的肉,阿木林连呼阿哟,使双手拚命来推姨太太的手。姨太太两手虽然没空,一张嘴还现成着。见她双手抵拒,趁势一口,衔住她臂膊上一块肉,用力一咬,差不多要将这块肉咬下来了。阿木林疼痛难禁,怪叫一声,忙把臂膊向里一缩。姨太太门牙已有一只脱落,镶着金牙,本是浮的,被法兰绒衫绊住向外一拉,仿佛拔牙齿一般,这金牙顿时脱笋而出,鲜血满口直淌,染得阿木林半条袖子殷红。

  姨太太自己还不知道咬落牙齿,只当阿木林肩膊上肉被咬下来了心中一惊,两只手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阿木林见自己袖上有血,也以为咬去臂肉,猛觉痛不可当,心中愈想愈苦,就此嚎啕大哭起来。刚巧这时候华老荣起身,想起昨夜答应钱如海一千块钱,此时务必送去,但不知姨太太在巡捕房中可有什么说话,须得问清楚了,方好请俊人从中设法洗刷。不意一到房中,见她们闹得天翻地覆,不成模样。一班娘姨下人,都在那里劝姨太太息怒,劝阿木林住哭,将她二人推到床上。床上因昨夜姨太太候阿木林消息之故,教人挑了两块钱鸦片烟,吸着解闷,还有四五个烟泡剩着,烟盘家伙也没搬开。两人对面横下,一个怒气未消,一个啼哭不止。

  老荣见此情形,哪里还敢问什么话。站了半天,始终没开一开口,重复回了出来。想想如海那里洋钱是一定要送去的,隔一天上公堂,谅来也不致改期。巡捕房中有什么话,想必都在供单上,就使问了,也不能挽回。此时我们也不必占甚面子,但求能将存案的二百块钱充了公,自己不必到场,便已心满意足。谅这点手势,俊人一定有的。如海事情很忙,迟了恐他不在家中,难以讲话,还是赶紧送去为妙。当时他开铁箱,取了一千元钞票,亲自送到钱如海处。如海因昨晚睡迟了,此时还没起身。老荣在客堂中等了好一会,方见如海出来,连称对不住,邀他到书房中坐了。老荣打开手巾包,将一千元钞票递给如海。如海接了,也不点数,随手放在一旁,说:“昨夜我同俊人谈得很满意,你们那件事,一定无碍,你请放心,贵姨太太也马上可以出来了。”

  老荣道:“小妾昨儿已出来咧。”如海道:“是呢,我仿佛听俊人说,连夜就可以出来的。”老荣道:“不是的,她并不曾被押,皆因身边钱没带足,不够存案作保,暂留片刻,后来送了保洋去,当时就出来了。”如海听他这般说,知道揽功不着,便又改口道:“俊人也是这般说的。他说女人赌博,比不得强盗打劫,大约罚款可了,未必致于押办。说你华先生胆小怕事,神经过敏,说不定比你先回家呢。你想这句话对不对?”老荣笑道:“果然被他猜着了。”如海大笑,笑罢又说:“这样你也可以放心咧。”老荣道:“不过还有一桩,最好这件事就此勾消,我们存在捕房中的钱也不要了,明天小妾也不必再到公堂,你想这件事能办么?”

  如海道:“我是不懂公事的,照我想来,人不到堂,大不了保银充公,不过据俊人说,别人可以不到堂,你们却不能不到堂,因事情出在你家,你们便是祸首。况且公事上有你的地址,除非搬场,不然决跑不了,所以一定要到堂的。横竖租界文明公堂,不比得内地官衙,有一种专制威势,令人害怕,去去何妨。判决之后,也可了却一桩心事。况你既预备洋钱晦气,落得爽爽快快到堂受罚,说不定还不消二百元呢。”

  老荣点头称是。如海又道:“俊人那里,你也不必同去了,这笔款子我转交给他就是。说句笑话,官场中人,要钱又要面子,除非十二分知己的朋友,其余交情平常的,他要了他们的钱,当面还搭出不要钱的架子,甚至连手都不肯伸一伸,一定要转一转中间人的手,才肯下腰。就使钱用得差不多了,他还不肯认我受过什么人的钱。局外人多当居间的赚了后手,其实官场中积习如此,不过用了钱,面子上虽然没话,实际上自然大有效力。但他一生清白,不愿意担受种种嫌疑,所以间接之中,还须再加一个间接。如其有你在场,恐不免被他打回票。昨夜的情形,想必你还记得。故此一定要我一个人送去,讲到我和你华先生的事,常言为朋友死而无怨,这罪名也只可让我担了一担了。”

  老荣听罢,十分感激,千恩万谢,重重的托他从中尽力。如海满口答应。老荣告辞回去。如海只送到房门口,不送他到大门外面。因书房桌上放着一千块钱钞票,恐被别个手脚毛的人拿了去,因此不敢远离。老荣既走,如海眉花眼笑,将一千钞票,逐一点过不错,开了铁箱,正要放进去,忽见他大女儿秀珍眼泪汪汪的走了进来,叫声:“爹爹,女儿活不了咧。”如海大惊,说:“你昨儿一夜未回,宿在哪里?为什么大清早起,说活不了呢?”

  秀珍道:“我昨夜不回来,乃是在同学姊妹处叉麻雀。今儿早起回来,坐的黄包车,大概为着夜间失睡之故,眼睛迷糊,不知如何,将娘给我的一只金刚钻戒指上的钻失落了,四面寻找不着,教我如何是好。爹爹,你可能给我找一个包打听寻寻么?若寻不着,娘一定要我命的。”说时眼圈红了,很像要哭出来一般。如海连连摇头道:“你这孩子也忒杀糊涂了,没听得会在黄包车上,会失去金刚钻戒指的,这戒指从前我化八百元买的,现在大约要值一千多了。叉麻雀有甚趣味,一夜工夫能赢多少?何犯着丢一只金刚钻戒指。”秀珍道:“只落了一颗钻,底板还在这里。”说时,将没钻的戒指底板给如海观看。如海笑了一声道:“痴孩子,底板能值多少,金刚钻戒指值钱,就值在钻上。这件事若给你娘知道了,不知要跳到怎样呢!”

  秀珍道:“为此女儿还不敢去告诉娘,先来告诉爹爹,一定要求爹爹替我设法弄回来的。”说着,上前挽住如海的头颈,娇声娇气的,连问爹爹肯不肯?如海说:“这是没有他法的,除非再去买一只差不多大小的镶上去,方能瞒得住娘的眼目。这里刚有一千块钱在此,你拿去自己买罢。”一面说,一面将半在铁箱里面,半在铁箱外面的一千钞票,递给秀珍。秀珍接了,谢也不谢一句,欢欢喜喜拿回自己房内,闭上门,忍不住好笑。原来她并不曾遗失什么金刚钻,昨夜也没在女朋友家叉麻雀,其实在戏院中看中了一个后生,答了话,当夜宿在旅馆,心热之际,秀珍将手上戴的金刚钻戒指捋下来,送给那人,作为表记。又恐母亲见了责问,故把一只旧戒指底板哄她父亲,居然被她哄着一千块儿。幸得如海这笔钱,也不必再送给俊人,因知道老荣这件事很为细小,没甚相干,故早一夜和老荣由倪公馆出来之后再进去,并未同俊人谈及这个问题,只谈些保险公司做押款的事。今儿老荣送了这笔钱来了,他原预备中饱的,不意被他女儿闯上来拿去,父用女用原是一样,只吃亏了华老荣,便宜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后生。正是:人心不古机谋恶,天理无私果报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二回破镜难圆阴阳怪气坠欢易拾名利关头

  再说老荣回家,他家中已闹得天翻地覆。娘姨下人见了他,都说:“好了好了,老爷回来了,外国医生也快到了,楼上的大约有救咧。”老荣大惊。忙问楼上闹了什么事?原来老荣走后,他姨太太和阿木林二人隔烟盘横着。姨太太觉得口中的血,揩干净又流出来,摸一摸方知一只金门牙已被咬落,阿木林臂膊上的血,还是自己口中的,适才只当她臂膊上肉被自己咬下,因此颇有悔意。此时既知误会,不觉又生切齿之仇,不愿意和她对睡。自己起身,教人搬梳头家伙过来梳头。因她昨儿全夜未睡,梳的头还好好的,只消掠一掠,便可出去。娘姨领命,先端梳头盒,然后再拿刨花和镜子。不意地上有根通鸦片烟枪的钢条,是适才姨太太打阿木林用的军器,丢在地上,还未拾起。娘姨手中拿着物件,没眼睛照顾地下,刚巧左脚踏在通条上,右脚自己绊上去。若是别个大脚娘娘,或尚站立得祝偏偏这娘姨是小脚,脚底无力,摇了一遥将要倒下,急将手中拿的东西丢下一件,出空一只手,扶在墙壁,果然不曾跌倒。不过她手中丢下的那件东西,早已打成四零八块。倒不是刨花缸,却是面镜子。这镜子是姨太太最心爱的东西,比寻常闺阁中用的较为长阔,四周镶白银边,弹簧脚也是银的。平时偶染尘埃,姨太太连磨擦都不许底下人动手,恐他们粗心,在镜面上擦下纹路,必须亲自出手,用极软麂皮,蘸了铅粉,细细揩抹,其爱可知。此时见被娘姨失手打碎,姨太太心中自然难受。不过刚才阿木林淘了气,腹中已不快活,若再气上加气,她自知身子虚弱,气出病来,倒不犯着。因此捺下这股气,譬如镜子自己打碎的,尽可以重买一面,故连声也不做一声。娘姨倒吓得面如土色,颤声说:“阿哟,镜子打碎了。”

  姨太太道:“不打紧,一面镜子有甚希罕,打碎了可以重买一面的。”娘姨出于意外,倒回答不出什么,站在旁边呆住了。姨太太道:“你呆着则甚?此处只有一面小镜子,教我如何看得见梳头,还不替我再弄一面镜子来。”娘姨恍然大悟,忙去另找镜子。床上阿木林听了她们问答之言,颇为感触。她还未知臂膊上的血,是姨太太口中的,心心不忘咬脱了一块肉,觉得其痛无比,心中本已苦极,怎禁得姨太太和娘姨谈论镜子,她想自己寄人篱下,仿佛镜子一般。用得着我的时候,陪着姨太太游玩游玩。一朝与她心思不合,何殊失手打碎了镜子,在姨太太尽可化了钱另买一面,晨昏相对,我却变作垃圾堆中的弃材,无人过问。一念及比,烦恼更甚。自想生在世上,总不免有一天被人屏弃,还不如死了之后,倒不闻不见,逍遥自在。恰巧床上鸦片盘中,有几个烟泡,是姨太太昨夜吸剩的。阿木林心一横,乘人不备,拿一个当丸药般的干吞下去,觉滋味并不难熬,只舌头上微有点儿苦,自己喝雨前茶喝惯了,倒也不以为意。恐一个烟泡药力不够,因又拿一个吞了。这一个却不比第一个容易,因她是干吞的,没茶水过口。第一个还有津唾相和,咽下颇易。这一个口中干得梗住喉咙,大有宣布中立之势。阿木林欲咽不能,欲吐不得,好不难受。偏偏床上又没喝剩的冷茶,或可过得下去。倘自己起来倒呢,又恐被别人看出痕迹。左右为难,看看烟盘中只有一罐润烟捍的水,浑浊不堪,实难进口,转念一想,自己快要死了,还顾什么清浊,遂硬着头皮,拿起来向口内便倒。一个娘姨眼快看见,锐声道:“咦,她吃什么东西?”

  姨太太一听,就知道不好。她晓得阿木林性气颇刚,从前曾和她闹过一次,险些儿用剪子自裁。此时听娘姨说她吃什么,猛想起床上还有五个烟泡,莫被偷着吞了。心中一急,丢下牙签,慌忙过来观看。此时阿木林喉咙口的烟泡已被一罐水推入肚内,见机关泄露,顿时号啕大哭不已。姨太太先望烟盘中一看,见五个烟泡,只剩了三个,明明那两个被她吞下,急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适才和她淘过气,俯身搂住阿木林,颤声说:“你你你吃的什么?”

  阿木林也不回答,只是痛哭。姨太太问她烟盘中两个烟泡,可是你吃的?阿木林也不做声。姨太太没了主意,心肝宝贝软哄多时,阿木林方承认吞了两个烟泡,一罐烟水,姨太太好生着急,火速命人找老爷去请外国医生。刚巧老爷又出去了,姨太太又急又恨,只得自己派人去找医生,一面教阿木林用竹筷探喉咙,令她作呕,好将烟泡呕出。不意烟泡不比得生烟,生烟是溶液,吞时虽苦,颇能和着谈涎一同呕出的。烟泡乃是囫囵的,吞服虽易,呕他出来着实烦难,除非待他溶解之后,方能吐出。但鸦片乃是有名的毒药,焉能容他久藏肚内,缓缓溶解,恐怕药性流遍全身,阿木林这一条小命,也要呜呼哀哉了。真所谓进门容易出门难。阿木林呕了一阵,反引动药性,一时腹中痛不可耐,倒在床上,只是打滚。医生不到,老荣也不回来。不但姨太太急杀,便是她家一班下人,也没一个不暗为担忧。老荣回家,恰当其时。得知楼上闹了这个把戏,急匆匆上去探问,算他倒霉,又触在姨太太气头上了,不等开口,先饱受一顿臭骂,说:“你难道不知家中闹口舌,一早起就滚了出去。现在出了事,教我一个人那里去请医生,枉为自己人,就使隔壁邻舍,见人家闹了这种事,也要几分力帮点儿忙,你好过意得去。此时医生请来,难为你也来了。”

  老荣无缘无故受这冤枉气,真是有冤难伸,赌气跑了出来,免得再受她的闲言闲语。后来医生请到,不知灌了什么药水,阿木林居然得庆更生,经此一番波折,姨太太又同她和好如初。但老荣却仍旧心思不定,他因听了如海的说话,想明儿教姨太太上公堂,若她不肯答应,如何是好,自己又不能做她的代表,只有趁她高兴上对她说说,或有允诺之望。偏偏今儿又闹了这种怪事,好好的同她讲话,还不免吃着钝头,那话儿讲上去,一定被她骂一个好听。故此自己躲在书房中,不住差人上楼打探消息。此时得知楼上风潮平定,不觉一喜一忧。喜的是自己有机会可以讲话,忧的是她若仍旧不肯答应,岂非又是一个难题目了么。不过无论如何,非同她商量不可。当下急急上楼,见阿木林已睡在被窝中,姨太太斜坐床沿,半身压在阿木林身上,唧唧哝哝,不知在那里讲些什么。老荣上去,姨太太并不睬他,由他一个人呆立在旁边。老荣站了一会,忍耐不住,开言问道:“昨夜那件事,明天一早要上公堂了,你可曾预备预备,免得临时局促。”姨太太没听见,老荣重说一遍,姨太太听了,直跳起来说:“你难道还嫌我昨夜巡捕房的罪受得不够,又要我进新衙门了么?我不去,你爱去你去。”

  老荣原料她有此一着,当时不慌不忙道:“你休这样容易惹气,听我说呢。别人都可不上公堂,你却不能不去。因事出在你这里,你是事主,别人的住址都可捏造,你的住址却假冒不来。你若不到公堂,公堂便要出传单传你。传你不着,就要出牌票捉你。所以你最好自己投案,终究不过罚款可了的事,没有杀头的罪名,落得爽爽快快的投案,岂不大有面子。若弄到出牌票上门捉人,可就难以为情了。你说教我代你到堂,我何尝不愿意,可惜你是女,我是男,捕房中留着你的名字,教我怎能替得你来。好奶奶,你瞧我薄面上,明儿走一趟罢。那边有我设法,包你不致吃亏就是。”姨太太鼻子管里哼了一声道:“凭你说上了天,我也不去。就是新衙门老爷出牌票捉我,我也不去。脚是生在我腿上的,我不愿意他能奈我何!”

  老荣一想,她这硬话只能对我说,昨夜巡捕一到,她已跟着跑了,如若当真新衙门出牌票,也不由得她做主。但自己未便奚落她,只得顺她口气道:“那个自然。不过他们不肯坍台的,如其寻不着你的事,恐怕要寻着我,弄到后来,出封条钉门咧,产业充公咧,这害处岂不更大了。”姨太太听了,晓得这是老荣吓她的话,一点儿不动声色,只是摇头冷笑,也不接老荣的口,俯身问阿木林,现在腹中可还觉疼痛么?阿木林说:“比适才好了些,不过小腹上还略有些儿作痛。”姨太太便伸手入被中,替她在小腹上按摩。老荣站立旁边,好无意思。回头见一个娘姨呆立在旁,听她们讲话。老荣见了她,猛生一条主意,对她招招手道:“你来。”

  娘姨不知就里,走近面前,老荣先将她上下身打量打量,见她身穿黑绸纱皮袄,黑洋缎棉裤,六寸光景的脚,穿着白竹布袜套头,打扮很为整洁,皮肤也颇白净,本来大户人家娘姨,原比小家人家奶奶更强。老荣看罢,暗暗点头,叫声:“娘姨,你在我家有几年了?”娘姨道:“将近三年了。”老荣道:“这样可以算得老伙伴咧。你晓得我家这位奶奶,待你们底下人着实不差罢!”娘姨道:“这个自然。”老荣道:“现在我想托你做一件事。昨天晚上,也是奶奶自不小心,出了这桩乱子,你们都该知道,她抽下来的头钱,你们大家都有好处。奶奶是本来不希罕这几个头钱的,皆因为想照顾你们,因此才邀了许多人来家赌钱。偏偏你们运气不佳,平白地闹出这种事来。若教奶奶一个人去受罪,你们也未免过意不去罢。”

  娘姨听到这里,晓得下边没有什么好文章,就此不敢和他的调,含糊答应了一句。听老荣接着说:“现在我也不是要你帮什么别的忙,只为明天上公堂,奶奶自己不肯去,我是男人,又不能代她到堂,所以想劳你一次,代替奶奶上堂,横竖赌钱没有别的大罪,罚多少钱有我来化的。”娘姨不等他说完,慌忙把两手乱摇道:“老爷莫动气,不是我做娘姨的不中抬举,这点儿事不肯答应,皆因我们乡下人最重迷信,有句话说,生前入了公堂,死后便不能上天堂的。故此我决不能去,请老爷另找别的人去罢。”

  老荣笑道:“你们乡下人,偏有这许多迷信。入公堂与上天堂,有什么相干!况又不是你的名分,阎王爷也未必就混写在你的账上。你若肯替奶奶上一回堂,我送你五十块洋钱,上两回就是一百块,和大律师上堂一样。有一堂,算一堂,你道好不好?”姨太太虽替阿木林摩着肚皮,老荣的说话,却也句句听入耳内,暗想这主意倒果然很好,自己回老荣不去,明知是一厢情愿的话,公堂上如果真出牌票来拿,自己决跑不了。若得有人代替,早一日了案,便可早一日丢却心事。此时听老荣往那里许娘姨的心愿,她也转身对娘姨说:“娘姨,你若肯替我去到堂,我也每堂送你五十元,凑成一百何如?”

  娘姨听上一堂有这许多钱到手,顿时钱迷了心窍,起初只当老荣要她打白差,所以满口推辞。此时早把天堂地狱丢在肚外,只是适才一口回绝,现在再答应,未免不好意思,假意皱了皱眉头说:“老爷奶奶,并非我不肯,只为古语有生前上公堂,死后便不能上天堂这句话,不知是真的,或是假的。如若没有意思,我就替奶奶上一次堂便了。况奶奶从前原待我等不错,这一百块钱倒随便的。”老荣道:“你莫再谈天堂地狱了,这都是无稽之谈。倘是真的,那一班大律师,不论谁的事,只消有了钱,都肯替他们上堂,做原告被告,一年之间,也不知要到几百次堂,这班人死后,怕不都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中去么!你放心就是。”娘姨听了,借此落篷说:“这样我明儿一准替奶奶上堂便了。只恐我装得不像。”老荣道:“不打紧,什么人都是衣裳扮出来的,你明儿只消穿了奶奶的衣服,借她几件首饰,给你戴着去,就不致被人看出破绽了。”

  娘姨应允,老荣和他姨太太都大为欢喜。次日一早,娘姨有命在身,便自做主意,把姨太太的白狐嵌皮袄,灰鼠领衣,两件自出娘胎没穿过的衣裳,穿在身上。又把姨太太新置的一条丝抢缎裙套上了。所惜自己脚大,姨太太的小脚鞋儿穿不上,只得把自己一双新鞋子穿了。不过时下妇女着裙,大概脚大的,都用新式短裙,和裤管一般高低,走路方有姿势。脚小的,仍用旧式长裙。这娘姨不但大脚,而且有生以来,只在出嫁做新娘子的时候,着过几次裙,也是坐着不大行动的,此时穿了姨太太的长裙,走几步很不像样。但那娘姨却以为齐整极了,亲自到老荣面前给他观看。老荣连声称好,忽然说:“阿哟,首饰呢?”娘姨道:“首饰因奶奶睡着未醒,没处可拿。”

  老荣抱怨他,为何隔夜不预先拿了,现在时候快到了,穿着这种衣裳,没首饰配衬,岂不难看。别无他法,只得向另一位姨太太处借几件剔剩的,还受了她不少闲言闲话。老荣不放心娘姨一个人前去,亲自陪着她,同坐马车,前往公堂。一路上娘姨婢学夫人,和老爷并肩而坐,好生得意,真的把时辰八字都忘记了,那里还想到一上堂,就要遭横祸飞灾,出于她的意外。一半也是老荣的疏忽,他因轻信如海之言,以为律师等辈有俊人代他聘请,所以自己一点也不曾预备。岂知如海得了他一千块钱,早已给女儿秀珍买东西,送与相好朋友。俊人面前,连屁都不曾放过一个,有谁代他们设法安排。老荣到了衙门,调查自己名下未有律师,再找如海,也踪迹不见,方知事有不妙,又不敢在娘姨面前说破,恐她临时胆怯。待上堂问到华公馆的赌案,原告是巡捕房,许多被告都临讯不到,只到一个开场聚赌的头家华某氏,娘姨刚答应了一声是我,便有巡捕房中包打听出来,证明此不不是前晚的原人,乃是冒名代替。娘姨听他当场说破,顿时吓得抖将起来。

  老荣也叫苦不迭,心想娘姨若能一口咬定,确是本人,前夜被捕者很多,想系包打听误认,谅捕房中未曾拍照,也决不能断定她一定是冒名代替的。偏偏那娘十分忠厚,经此一次,顿时不打自招,承认是华公馆的娘姨,因受老爷奶奶的唆使,冒充主人前来。老荣不等她说完,听娘姨攀出自己,深恐堂上要寻着他,当场出彩,赶紧脚底下明白,由旁听席溜下公堂,坐着马车逃回家内。也不敢上楼去见姨太太的面,在书房中怀着鬼胎,躲了半天,想想躲着到底不是事。挨至傍晚时候,再出去打听,方知娘姨供出实话,堂上因她欺骗公堂,中西官都大为震怒,已将那娘姨收押,仍须华某氏原人到堂听候裁判。

  老荣好不着急,暗说惭愧,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聚赌还未取消,又加上一个欺骗公堂之罪,真的是弄巧反拙,后悔无及。现在那娘姨押着,与自己虽没相干,不过要他华太太亲自到堂这件事,在势决不能和堂上抵抗。若使今天无娘姨冒顶之事,就到堂也不过认罚可了。偏偏错打主意,触犯刑章。再要到堂,只恐没那般容易了案。若说托人设法,如海、俊人等又都是有口无心,不但说了话不能算数,就是受了人的钱,也毫无交待,如何再敢请教于他。想来想去,只有自己请律师辩护,最为稳妥。出了钱,运动什么人,连面都不能见一见,何殊暗中摸索,被居间的揩了油,还要感他的情,岂不太冤。幸他有一个律师翻译相识,此人姓诸名荷生,做了二十余年翻译,换过四五个有名律师,足当得老资格三字,现在扑克大律师处做正翻译。老荣虽不与他十分知己,但荷生晓得老荣是资本家,见面很肯巴结他。老荣因这班人不大好惹,动不动想转人钱的念头,故此反见而远避。此时想着此人,不觉心中大喜。晓得荷生在外间很有手面,这件事托了他,必比如海等更强。因即赶至扑克大律师处,岂知去得太晚,扑克律师的写字间已落了锁。老荣想荷生每夜必往总会打牌,又到总会寻他,可巧荷生也不在那里。而且这夜和别人预约的赌局,也着人前来通知改期,说今夜因家中有事,不能来了。老荣好生纳闷,打听着荷生的住址,再往他家上门寻找。不料荷生并没在家。老荣颇觉诧异,问他家中人说适才总会里告诉我,诸先生在家有事,缘何他又不在家中呢?家人回言:“我们老爷今天果然有点儿家事,故连写字间都没上。不过人在别处不在此地家内。”

  老荣愈觉奇怪道:“既是家事,缘何不在家中办,莫非诸先生别处还有小公馆么?”家人道:“没有。我们老爷娶了姨太太,没一个不进宅,所以外间无小公馆。”老荣道:“既如此,你说他办家事,他外间既无小公馆,人又不在家内,请问你,他办自己的家事呢,还是替人办家事?请你讲明白些,我倒越听越不懂了。”家人被他这样一问,脸也涨红了,说:“自然办自己的家事,因他……”说到这里,旁边有个家人插口道:“阿三,讲话留神些,老爷就要回来了,请这位爷等一会罢。”那人被他一句话提醒,登时住口不言,只说是的,果然老爷快回来了,有屈爷等一刻,请用茶罢。说着,送过一碗茶,跑开了。老荣很恨那插口的家人,却又不能强教那人告诉他这些话,料定荷生必有重大的事件,但愁他没工夫替自己帮忙,可就尴尬了。正愁间,荷生回来。很凉的天,还跑得满头大汗。见了老荣,点点头,也不问他的来意,先向底下人盘问三少爷那里去了?底下人回言不知道。荷生大怒,顿时教他们快去寻来,快去寻来。老荣见此情形,吓得连自己的话也不敢对他说了。倒是荷生发付了家人,先问他:“华先生见枉,有何贵干?”老荣道:“有点小事奉商,诸先生,你好忙啊!”

  荷生道:“不相干,算不得忙。我们生来劳碌命,不忙就要害病,还不如忙些儿,倒可消灾解殃。你有什么事,教我附带着忙忙更好。”说罢一阵笑。老荣也笑着,把自己这件事,从头至尾说了。荷生听着,时而皱眉,时而点头。等他完全讲罢,方说:“此事我看华先生是你错了。第一你不该欺骗公堂。第二你不该不请律师。倘你两件中有一件没走错路,就不致闹到这般田地。因你不欺公堂,即使没有律师代辩,本来这种一面头官司,无辩论之价值,只须端整好洋钱,听罚就是了。今则已令别人顶替到堂,被包探看破,若有律师在旁,他必能强替你们想出理由,或说主人有病,命娘姨代表到堂。因她初到公堂,慑于威仪,故把说话讲错了。或说此人素有神经病,语无伦次。这样便可将欺骗两字抹杀,就使堂上不准别人代表,也不过改欺,仍传本人到堂候讯,范围限于聚赌一案,决不会化到这样广阔的。”

  正言间,荷生的家人,已将那位三少爷寻到。荷生见了,教他不可跑开,少停随我到新新旅馆去。见了她,不许和从前一样,须要亲热些,叫他一声娘,还要问她身子可好些?儿子记挂你的不得了。还须用手指在眼睛上揩揩,最好能把眼泪揩了出来。我看你还是预先把薄荷锭服些在手指上,少停要他出眼泪,也容易了。他这位少爷还只十一二岁,玩心未退,听了他爷的话,不依道:“父亲,从前不曾对我说,我不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么”你说她脾气凶得很,小丫头被她打得满身血,令我不许叫她娘,叫她烂污婊子,也不许亲近她,亲近了她,也要和小丫头一般吃打的。为什么她现在病了,倒要我去看她?前天去了一次,我遵父亲的命没叫她娘,你为什么要骂我。今天我不去了,你去叫她娘就是。”

  荷生大怒,喝道:“放屁!我对你讲话,你敢不听么?少停看家法,打死你这畜生,看你依也不依。”三少爷被他一骂,不等擦薄荷锭,先已眼泪流出来了。荷生命人陪他出去,不许走开。一面回头对老荣笑道:“这种家常琐屑的事情,人人不免,真正可笑。”老荣不便问他什么,也笑着点了点头。荷生摸摸脑门,自言道:“适才讲到那里?哦,想着了,现在木已成舟错的也错定了,任你有多大的力量,不能挽回。幸亏你醒悟得早,到此寻我,并不是我癞痢头儿子自家好,吹牛皮本领大呢,皆因我们律师,他交游甚广,常与官场往来,因他名字题得很好,叫做扑克,官场中人都爱赌扑克,算是时髦派,他们见了我们律师,都要合他一份,说有了扑克,打扑克一定赢的。所以他仗着这个名字,结了无数朋友。公堂上的手面,也格外大了。至于我却是叨他的光,生意忙些。多弄几个钱用用罢了。还有一桩巧事,天天我们扑律师忙得不得开交,明天恰巧逢着他没有堂事,一天的工夫,替你独家办事,岂不格外道地。不过这一次,你那位姨太太可一定要亲自到堂的了。有我们律师辩护,包你们不致吃亏,多少罚几个钱罢了。我明天若有工夫,一定自己到堂,替你们翻译,如其有事,不能亲到,我也一定替你们找一个比我更有能为的翻译上堂,华先生尽管放心。你无论有什么,委托我诸某去办,简直比自己办的更为周到。这不是我胡吹乱道的话,我那一班朋友,无有不知道的,所以做了二十余年翻译,有此一点小小名气。”说罢微笑。老荣听了,自然满意,只说:“最好诸先生,你明儿无论如何,抽一时空,大驾亲自到堂,免得陌生的与我们接洽,亦多有不便。劳了你的神,日后我自己有数便了。”荷生答应道:“是了,明天我一定设法,抽出空来,自己到堂便了。”

  老荣大喜,称谢出来。回爱先到姨太太房中。那时姨娘被押之事,姨太太已得风声,肚中颇耽心事,见了老荣,强作镇定,问他公堂上事怎么讲了,你妙计通天,生出这种好主意,想必已把赌案了却,娘姨在那里?我还要谢谢她。老荣被她说得顿口无言,只顾摇头叹气。姨太太又将他骂了一阵,骂过之后,老荣方始开口,把自己请了扑克律师。明儿上堂辩护,必能博回面子。不过这一次,你可再不能不到堂去了。姨太太那肯答应,老荣急了,再三哀告。姨太太明知事已至此,自己决不能再不到堂,不答应老荣,半为自己惧怯,半却是难难老荣之意。嬲到后头,算是答应了,老荣心中才放下一块石头。

  次日,姨太太起了一个早,老荣陪着她,同往公堂。果然荷生未曾失信,与扑克律师在休息处相候。见面之下,略有盘问。华姨太太见了律师的黄胡子,颇有点儿惧怕,连说话也不敢高声了,与在家对待老荣时,判若两人。移时,堂上传唤,律师带她上去。昨天那个顶替的娘姨,也在堂下,见了主人,想起自己为他押了一夜,日后还不知要怎样断罪,一肚皮冤苦,都涌了起来,忽然抱头大哭。姨太太见了,恐自己也要和她一般受罪,不免更为耽忧。幸有翻译在旁,不住教她放心休怕,果然请了律师,要紧关头上,大有效验。今天虽几番被问官严诘,有律师代辩,无理中竟会生出理由。问到冒名代替一节,律师也将昨夜荷生的那片言语答复,并承认女流不谙公堂规则,致有此失。今日到堂,情甘受罚。于是辩论终结,二罪并判,罚洋一千元充公。娘姨不该在堂上胡言乱道,也罚洋二十元充公。一件大事,居然了结。

  老荣于罚款之外,送了扑克律师一百两银子,荷生二百块钱。荷生嫌二百元太少,着人退了回来。老荣又加他三百,凑成五百元,方肯收下。这一番官事,老荣共损失三千元左右,然而却并未蚀本。因那夜有只筹码箱,锁在姨太太衣橱内,藏着各家的赌本,现款四千余元,分文没肯还给别人。有人来要,推头被捉赌的搜去了,故他扣却罚款开消,还赚进一千多块钱。但有几家小姊妹,知道他们如此行为,颇不赞成,因而绝交的却也不少。这些都是后话。再说那诸荷生得了老荣五百元谢意,还不甚称心,因他指望此案谢意,极少也有千元进款。故肯丢却自己的大事,特地上这一次堂,不意竟打一个对折,岂不失望。你道他自己有甚大事,此事与前书到他家寻访时教导三少爷的那片话,有连带关系,前书既隐隐约约的点缀出来,此时若不表明,岂不令阅者纳闷。我们做小说的,空口白嚼,无非为博看的人赏心乐意,若教人花钱,买了小说看,反要耽愁受闷,如何说得过去。所以我常说,一班做哀情小说的,没有心肝,就是这个意思。

  闲言少叙。原来荷生做了律师翻译,他的心计颇工。除办公之外,最好嫖赌两项。不过他那嫖赌,不比得浮头浪子的嫖赌。浮头浪子,一入此中,便要倾家荡产。他却靠此起家发迹。因他赌诀精通,十场中倒有九场是他赢的。一年开消,就把赢钱用用,也足够有余了。至于嫖之一字,他最欢做有名气的时髦先生,逢着和酒报效时,不惜浪掷缠头,用了钱,也落落大方,不喜欢捞捞摸摸,暗下揩油。而且待人接物,异常和善,故此花柳场中大有名望。他所属意的倌人,若遇荷生提出藏娇金屋的要求,无不乐从。要知青楼妓女,操那皮肉生涯,迎新送旧,原不是乐意之事。他们的宗旨,无非想在风尘中物色一个有情人,从之终老。遇着荷生这般人,还有什么批评。论人材既潇洒风流,论财力亦腰缠充足,而且交游广阔,情意浓厚,不跟他跟谁!故此荷生二十年间,共娶八位姨太太,却有七个都是下堂求去,你道为何?皆因荷生外表虽仿佛多情,内里却异常机诈。他爱交时髦倌人,无非因时髦的手中都有积蓄,竭力挥霍,乃袭用俗语金钱吊玉蟹,哄人上钩之意。妇女大都浅识的居多,见了他温存的举止,阔绰的行为,自然欢然入彀。但初跟他的时候,荷生待她们自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恩爱。慢慢的哄她们将所有首饰拿出来交他收藏。妇女爱置首饰,也是一种特性,手中有了现钱,便要算计去添几件首饰,却不想自己插戴满了,也只一个身体,要这许多首饰何用。所以妇女的财产,当推首饰为最多。首饰既入他的掌握,何殊命脉已被他执住,他也不来难为你,只慢慢的把你冷淡起来,或打点另娶别人来家,令你自觉不安于室,下堂求去。他还要搭出做丈夫的架子,不答应你走。你再挽出人来,向他疏通好了,他虽许你出去,但那寄藏的首饰,休想要得出一样,宛如做生意一般,花一批本钱,娶个姨太太,便赚她一票首饰。抱定这宗旨,不但艳福被他消尽,而且现在十余万财产,倒有大一半是这上头得来的。正是:负义忘情致富易,欺心昧理害人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三回了夙孽债赎三生享遗财蓑披一件

  却说荷生的三少爷,乃是他第二位姨太太所生,三年前方和荷生脱离关系,从他有九年之久,荷生家一班姨太太中,算她日子最长。当初也是堂子出身,芳名叫做贾宝玉,北里中颇有名望。嫁他的时候,方只二十一岁。本不打算嫁人,恰值这年她生下一场大病,荷生亲侍汤药,每夜衣不解带,宝玉着实感他深情厚意,病愈之后,荷生示意要娶她回家,宝玉未肯答应,荷生也不强她,却时常用言语讽她,说年轻妇女,往往只图眼前适意,以为没人管束,身子便可自由,却不知道一朝有了病痛,没个自己人,谁肯将她体己服侍,所以人说妇女的眼光,不及男人远大,果然一些不错。宝玉被他一句话触动心事,想起自己有病的时候,从前那班要好客人,至多的也不过来望她一二次,逢着自己呕吐狼藉之时,彼此都掩着鼻子远远避开,明明嫌她肮脏。只有荷生,不辞劳瘁,不惧污秽,件件亲自动手,贴身服侍,真情毕现。这种男人,世间不可多得。此番他要我跟他,我将他回绝,岂不令他灰心,一时颇为后悔,想等荷生第二次要求时,便答应他,不意荷生自此不再发生问题。挨到节边,宝玉忍不住了,倒转去问他说:“那天你教我嫁你,不知你这句话究竟是真心,或是假意?”

  荷生笑说:“笑话了,明明都是我心肝五脏中发出来的话,你不相信我,教我从何说起。”宝玉道:“相信便怎样?”荷生笑道:“那还有什么话,从我回家去就是了。”宝玉道:“你家中有着正室,那个高兴到你家去做讨厌人。”荷生道:“这句话又是你的错了,然而也是时下一班妇女的普通脾气。嫁了人往往不肯进宅,不想嫁人原预备靠老,不进宅,到底算不得是正式嫁人。被人说一句,轧的是姘头,借的是小房子,岂不难听。不过有一班人,家中大妇凶恶的,时常弄得气气恼恼,却也难受。讲到我家这位奶奶,算得是阿弥陀佛转世,真正一个烂好人,你不欺她就够了,她还敢来欺你吗!”

  宝玉还不十分相信,经不起荷生再三相劝,又亲自带她回家,会见了他的夫人,果然待人和气。宝玉疑团已破,就此除牌子,嫁了荷生。但荷生的宗旨已在前书中表明,娶姨太太还存着金钱主义。他看上宝玉,也因她在青楼中赫赫有名,手中私蓄着实不少。便是珠钻首饰也有数万金,注意在这一层上,故肯下苦工,博她倾心下嫁,并想慢慢的将她银钱首饰哄骗到手之后,再设法刻薄她,令她自甘下堂而去。一切银钱首饰,便可干没。岂知他的政策还未实行,宝玉已得了身孕。那时荷生正室已有了两个孩子。不过世人之于子息,却是多多益善的,故此荷生预定对待宝玉的方针,暂时不能不告一段落。后来宝玉居然产出这个三少爷,荷生见儿子已生了出来,料逃不到别家去,就此重整旗鼓,再用机谋,先对宝玉说:“现在时局不靖,你产后身子又甚虚弱,难得出外游玩,那些首饰银银,藏在梳妆台和衣橱内,忒杀危险。我那只大铁箱,很为坚固,而且钥匙带在我身边,不虑别人暗算,倘将这些东西藏在里面,彼此都可放心不少。”

  到底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宝玉以为自己身子已是他的了,身外之物,交给他收藏何妨。万想不到荷生堂堂男子,竟算计干没妇女所有的首饰。而且这时候,正当要好头上,荷生待她千般恩爱,万种温柔,比她从前在妓院中更为周到。自己又养了儿子,打算靠老终身,还须存什么疑虑,因将所有的家私,除了四季衣裳之外,一切现银、首饰、契据、股单、贵重物件,尽都交给荷生收藏。荷生目的既达,就此逐步和宝玉疏远。但宝玉还不明白他的用意,以为男人脾气都爱花花柳柳的,自己有小孩子抱着,不能时时陪他,无怪他要往别处游玩。讲到做夫妻,原指望到老来一堂团聚,家庭尽乐,何在乎眼前的欢娱,因此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见了荷生仍和从前一般,口中没出过半句怨言。

  荷生见宝玉不同他淘气,又生一计,索性拚命狂嫖,日夜躲在堂子内。闹了一阵,又要娶第三位姨太太,先在家中大吹特吹,指挥下人们收拾房间,故意令宝玉知道了,好发动醋劲。但宝玉不是圣人,暗下也未尝不觉得惹气。因见荷生的正室随随便便,一团和气,不论荷生什么事,都不置可否。一想他正室尚不管他,自己何犯着担这个恶名,因也学她的样,连口都不开一开。荷生见她如此有耐性,实在没法想了,只得将她丢在一边,自己重新进行,另外去转别人的念头。光阴似箭,转眼数年,他所娶姨太太,进一个,出一个,换新鲜已换了四五人,虽不是个个都被荷生刮尽了出来的,但多少终被他揩些油去,就两不来往,那身体上的便宜,岂不被他占了去么!

  此时宝玉已看出荷生没有良心,但想自己的地位,比不得别人,儿子已五六岁了,再过数年,便要长大成人,丈夫虽靠不住,儿子倒底是亲生养的,将来儿子大了,何尝不能靠老终身,因此自己仍耐心静守,口无怨言。但她对荷生一面,虽抱放任主义。不过见那些无知女子,被丈夫用假面目哄回家来,不知不觉,将一生忍辱卖笑得来的钱,供丈夫花用,自己毫无结果的出去,未免可怜。常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她是过来人,熬尽此中苦况,怎不惺惺惜惺惺,暗下动了一条痴念,以为有我在此,何不将他历来对待妇女的手段,向那新来的姨太太说知,令她善为提防,教荷生有法无施,岂非也是一件功德。因即如法而行。

  那位姨太太倒是明白人,听了宝玉的忠告,晓得句句都是好话,当下闭关自守,先将荷生冷淡起来,任他如何哄骗,私房物件,休想动她分毫。荷生晓得遇着老口了,恋着没趣,索性放她出来,再娶一个。宝玉见第一炮放得响,又欲如法泡制,不意这位姨太太一窍未通,不辨好歹,以为宝玉存心吃醋,有意离间,反将这些话告诉荷生,荷生方知从前一个姨太太的孟罗主义也是宝玉所教出来的,这是他生平衣食饭碗,岂有不怒之理。心想我只当她是个烂好人,故而留在这里吃碗现成饭,不意她如此狠毒,私下破坏我的计划,若再容忍下去,后患何堪设想。但要逐她出去,也非容易。一则她破坏我的事,我却不能堂堂皇皇和她闹,因这种事原是秘密的,闹得大家知道了,岂不难听。二则她素来守分安命,沉默寡言,在家数年,一点儿没有过失,除着抚弄孩子之外,连大门都不轻出一步,无处扳她差头。三则她耐性很好,骂她不开口,打她不还手,无论如何,淘不出大气恼,一时焉能入于决裂一途。自己没法,便同这姨太太商量。姨太太以为丈夫肯帮她驱逐妒妇,心中不胜欢喜。两个人日夜计议,居然被他们想出一条主意。这主意是姨太太发明的,她对荷生说:“你现在已不欢喜她,她所望者,无非三少他长大成人之后,孝养于她。你若能设法令她母子不睦,岂不可以使她万念俱灰,死心塌地了么!”

  荷生被她一句话提醒,连连拍手称妙,赞她是个女中诸葛。但荷生也是男中孔明,经姨太太想开了头,登时妙计环生。先去对宝玉说:“小三已七岁了,若仍留在家里,不教他念书识字,日后只恐不不及用功,虽然他年纪太小,不放心让他出去附学,不过为他一个人请门馆先生来家教读,也不合算,他两个哥哥的学堂,离此并不甚远,不如教他到那边去念书,每日着人接送,谅无他碍,你道如何?”

  宝玉对于这些话没有反对的理由,自只得听从。荷生便特派一个尖嘴丫头,陪三少爷上学,并在学堂中服侍他,放了学陪他回家。数日之后,三少爷就当这丫头是他的好朋友了。丫头预先得姨太太的授意,慢慢将三少爷勾到姨太太房中,姨太太早备下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给他。三少爷好生快乐,过去告诉娘,宝玉以为那边也欢喜孩子,却不料暗藏阴谋。三少爷常在姨太太房中玩耍,过了几时,荷生对他半真半假的说:“你不是那边娘养的,这里才是你的亲娘。”

  三少爷不信他的说话,要过去问娘。荷生道:“你娘这件事瞒着许多人,你若问破了,准得吃一顿打。”吓得三少爷不敢问了。隔几天,荷生又对他提这句话,并说你若不是这里娘养的,为何她待你这般好呢!三少爷一想,果然这里娘待他很好,要什么是什么,不要也买了给他。那边有时不肯买东西与他,多要了,不免挨骂受打。一颗小心渐渐转了过来,以为父亲告诉他话,是不错的,这里一定是他的亲娘了,于是格外和姨太太亲近。可怜宝玉还蒙在鼓里,不知祸在眼前,来去随他儿子的便。事有凑巧,宝玉待上虽和,驭下却严。青楼中出身的人,大概都有这种习气。她有一个贴身服待的小丫头,偶有过失,常被她打得皮破血流,这天又打丫头,三少爷见了,忙去告诉他的真爷假娘,荷生便借题发挥,说:“不好了,这是她打给你看的。因你常到这里来,她心中恨你,所以先打丫头给你看,慢慢的便要打你,你下回别到此地房里来了,不然就住在这里,不到那边房中去。倘若你仍旧住在那边,仍旧常到这里来,只恐在夜静无人之际,要被她打杀的。”

  三少爷信以为真,十分惧怕,两面盘算,觉得这里娘实比那边娘待他好,还是住在这里,不往边那房中去的为强。若住在那边,不到这里来,日常吃的玩的,向谁要呢!决定主意,就挨在姨太太身边,不肯回去。到夜,宝玉打发人来唤他去睡,也不肯走。宝玉放心不下,连着人来跑了几次,姨太太恼了,对来人说:“你去上复你奶奶,三少爷在这里玩玩睡着了,唤醒他,恐他着凉,横竖在一家屋里,不致被拐子拐去,过一夜就回来的,决没人夺他的宝贝,教他放心大胆便了。”

  宝玉听到这些话,未免惹气,想想都是自己儿子脚头散的不好,不能抱怨别人。第二天,三少爷到他房中来,宝玉叮嘱他下回不可睡在那边,并不许再去闲玩。要知小孩子都是无缰野马,不放犹可,一放之后,休想约束得住,所以转眼工夫,三少爷又溜到姨太太那里去了。姨太太见他一来,就设法绊住他,不令回房,对人却说三少爷自己要挨在我这里的。一连数天,没放他到宝玉那里去睡。宝玉气极了,想想儿子究竟是我肚子养的,无论如何,你终夺我不去,索性任他自由,概不过问。姨太太犹以为未足,暗想三少爷虽然心向了这一面,惜乎还未能令他母子不和,因又教他背后骂他娘烂污婊子,小孩子有甚顾忌,骂顺了口,有时竟当面流露出来。宝玉这一气,可着实比死还难受。暗说罢了罢了,我所望者,就这一个儿子,虽然小孩子没甚见识,定是听了别人的话,才敢如此无理,怪他不得。不过我只一个人,目下四面都是劲敌。三少爷年纪还小,易受他们诱惑,自小闹惯了,日后长大成人,也像现在一般,将我轻视,那进我年纪已老,常言人老珠黄不值钱,要出去,寸步难移。留在这里,又是满地荆棘。到这时候只恐求生不得,欲死无门,后悔已是无及。不如趁此时年纪还不十分老,赶紧出去,再做几年生意,弄些钱来,够了后半生衣食之资,那时也不必再上当嫁什么男人,所谓求人不如求己,待儿子大了,肯来认我娘的最好。不认我娘的,我一个人衣食无忧,倒也适适意意,未为不可。有了这条念头,也不同别人商量,当时就唤了荷生过来,直截痛快的对他说:“我这里站脚不住,决意要出去了。”

  荷生听她要走,所谓正中下怀,但他犹存着别的作用,不肯轻口答应他,放出做老公的面目说:“那个不能。我这里还是少了你的吃,不了你的穿,哪一件待亏了你?你为什么要出去?我可坍不下这个台,一定不能答应你。”宝玉道:“你也不必装这副假面孔给我看了。我很晓得你,早已巴不得我走咧。我现在索性做个好人,自己让你,你还要装腔作势,假敷衍则甚!”荷生被她说得脸红起来,怒道:“放屁!谁对你讲这句话,我现在偏不放你走,看你怎样?”

  宝玉见他发怒,自己不做声了。暗想这件事,两下坚持着,终究不是路数。我言已出口,有不得不走之势,他咬定不许我走,让我走了,于他面子上未免下不过去,看来直接交涉,还不如间接解劝的妙。因又找了个小姊妹,向荷生劝解,教他让宝玉出去。荷生原不是真心要留宝玉,皆因说话挺住了,掉头不转,此时既有第三人前来,落得买他这个人情,只说我本来不许她走的,一则因你奶奶来说了,二则她既然变心,留她在此,也是勉强的。不过走虽走,只能走一个人。我这里的东西,却是一丝一毫不能带出去的。这小姊妹说:“那个要请你做好事了,衣裳首饰是女人少不得的东西,还望你许她带着走罢。”

  荷生道:“这样瞧你份上,衣裳都由她拿去,首饰她现在常用的几件,由她带去,其余休思再拿,我也没什么瞻养之费给她,教她出去了,还得自己知趣,倘敢胡言乱道,我有我的颜色,准令她上海站脚不住,”这小姊妹还想替宝玉争些饶头,荷生那肯答应,只得将此言回复宝玉。宝玉司空见惯,晓得首饰入了荷生之手,没一个拿得回来的,早已置之度外。自想身心上吃他的亏已足,身外之物,何足轻重,便是衣裳也只拣几件配身的带去,其余都给了娘姨下人。她出荷生家,别的都舍得下,只舍不得一个亲生儿子。又恐自己走后,他落在别人手中,不免受欺。但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含悲忍痛出来。

  她外边小姊妹们原有不少,得知她出来消息,争欲招致她回家去住,宝玉因自己从前何等有场面,现在光身一个人出来。她原是有烈性的女子,那肯依赖他人,所以一概谢却不住,起初打算住旅馆,又恐出入不便。想起自己有个胞弟赵三,当年她没从良的时候,郁郁不甚得志,由她荐给一个要好的客人手下办事,这客人做的是德国洋行的军装买办,往来尽是官场,数年之间,居然被他相识了不少阔人,后来这军装买办赚饱了钱,回家享福去了,遗缺便由赵三升补,现在据说多了数十万银子。虽然是他有本领赚来的钱,究竟是自己手中提拔的,况又是同胞姊弟,骨肉至亲,借他那里暂住几时未为不美。想定主意,便去投奔赵三。

  岂知赵三乃是个绝顶势利的人,初见他姊姊由荷生家出来,以为妓女从良,都是卷一票出来的,他姊姊也不知得了诸氏多少好处,故此竭诚招待,趋奉不迭,后来方知姊姊只出来一个人,连带进去的许多首饰物件,都给荷生干没了,不由他心肠冰冷,不但脸也变了,招呼也不起劲了,伺候也随随便便了。而且说话之间,常抱怨他姊姊太糊涂,怎么女人所有的东西,会给男的骗了去,你出来为甚不向他要?他若用强硬手段,你别怕他,做什么律师翻译,有我兄弟在此,何妨来找我设法。老实说,你若肯分一半东西给我做打官司本钱,我只消请一个脚路硬的律师,到新衙门告他,包你可以将一切东西,如数要了回来,不少半样。说了一次,又说二次。后为竟说之不已,似乎要叫他姊姊答应他,要出东西,和他平分一半,他便去请律师出头之意。试想宝玉是个抱消极主义的人,自然不去睬他。

  赵三见说她不动,益发冰也似的冷将起来。便是他两位姨太太,初时对宝玉姊姊长姊姊短的,此刻也一变做半冷不热的情状,教宝玉哪里忍耐得住,幸她旧日一班做手,还有吃生意饭的,晓得她出来了,都闻风前来找她。宝玉原预备重操旧业的,兼之她当初本是极时髦的先生,手头豪爽,这班做手,没一个不贪她,只得她答应一声,马上就有人掮洋钱,弄起场子。恰值宝玉在赵三家住得麻烦不堪,两面凑巧一定局,就此进常到底红倌人从良,嫖界的余名犹在,宝玉自己并未高兴去看客人,只着几个娘姨四处走走,自有从前一班花钱的老户头,前来报效。后来名气愈传愈广,生意又和当年不相上下。还有班想吃天鹅肉的人,见宝玉年纪虽有三十开外,却还妩媚天然,丰华不减少女,都想要求娶她。但宝玉已吃过一回从良的苦,那肯再钻第二个圈套,决意不再嫁人。

  但妓女逢着有人想娶她的时候,着实是个绝好弄钱机会。因这班人都不惜金钱暗掷,只图宝贝到手。往往报效之外,还有额外的供给。故此宝玉未及三年,又多起数万金首饰现款。她一想有了这许多钱,能省俭些儿,收着利钱用用,也足够半生衣食之资了,何犯着再在外间卖笑逢迎,受人轻薄,心中打算做到年节,收场不干了。不意老天生她这个人,原注定她一辈子劳碌困苦的,此时知她将要守着银钱,过安乐日子,如何肯听她逆天行事。因此不等她挨到预定的期限,先着二竖前来寻他。一半也是宝玉积劳所致,加以她历年在荷生家,受诸般气恼,心疾患得颇深,病根一发,百病全生。宝玉还是去年十一月中得的病,因嫌生意上太嘈杂了,自己移至新新旅馆居住养病,虽然天天请医服药,无如她先天本甚薄弱,譬如一所工程不坚固的房屋,经过几年风吹日晒,不摇动则已,如一动摇,势必至于倒坍而后已,故她的病势也日见沉重,

  匆匆过了一月,静中想起,自己浮沉半世,到如今还是举目无亲,虽有个亲生儿子,也不能带在跟前。相隔三年,在那边也不知是好是歹。人生不幸而为女子,做了女子,还要沦落天涯,无家可奔,至亲不见,骨肉难圆,实在是不幸中之最不幸的了。一念及此,怎不悲痛异常,伤心泪落。伴她的人问其缘故,知她思想儿子,便代她出主意,说现在你病到这般模样,小少爷既然是你亲生的,理应教他来此见见,谅姓诸的也不致不放他来,何必自己悲苦,更伤病体呢!宝玉出来时,本不打算将自己的行踪给荷生知道,自己也不愿意再闻诸家消息。此时念儿心切,也顾不得争这一口气了,只得差人往荷生家,要请三少爷到新新旅馆一见。

  讲到荷生,虽和宝玉分手,但他在外间,却不时向人打听宝玉的消息,知她做了几年,又多起若干积蓄,不过自己和她恩断义绝,谅无门路,再去揩她油水,故早已绝了这条妄念。此时忽由宝玉那里差人来请三少爷相见,这是天外飞来的一根线索,若遇别人,或任他糊糊涂涂的过去,但荷生是何等人物,即使苍蝇蚊子飞过,也要盘算盘算,这其间可否弄些利益的人,遇着这般大机会,怎肯轻易饶放,先向来人盘问,知道宝玉患病颇重,卧倒一月有余,现在想和儿子见见面,便料定这不是好兆,大概患病的人,临死还不以为要死,常与人谈病愈之后,干什么,干什么的,后来居然死了,这是死的不得其年,或因糟蹋坏了身子,或因感受恶疾,或被庸医误杀,只可算是屈死。还有班人,才一有病,就虑着要死,急于预备后事。或则病了几时,想起一个人,恐将来和他不能见面,急急要请他来相见的,这分明自知不起,所谓天命已终,心神感应,有此现象,十个中倒有八九个要死的。

  荷生知宝玉与儿子相隔三年,现在病了,忽然要和他见面,现状颇为不妙。他倒并不伤感,反暗暗欢喜。你道为何?原来他又想到宝玉现有的积蓄,也和当年不相上下,若真个死了,除却小三,实无更为亲切之人,我虽不能承袭他遗产,小三乃是她的亲生子,生母所有的东西,理应归他接受。小三年纪尚幼,他得了,与我得的有何分别,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当时一口答应来人,三少爷现在学堂中念书,我立刻打发人去唤他回来,马上伴他到新新旅馆,探他母亲的病便了。来人回去复命,宝玉颇为喜悦。不多一会,果由荷生亲自陪同前来。宝玉虽不愿意看见荷生,但见了儿子,自然爱的。看他面上肉彩略比从前瘦些,但身材已长成不少,心中一喜,不觉流下泪来。

  不过这三少爷与生母相隔既久,自幼又受了旁人的挑拨,对娘的感情颇薄,见了面,也没开口叫一声娘,呆呆站在旁边,任她捏着手,也不做声。此时见她流泪,心中颇不耐烦,便将娘的手摔开了,跑在父亲身旁。宝玉见此情形,陡受激刺,不禁流泪更多。她先流的是欢喜泪,再流可变作伤心泪了。荷生旁观颇清,心中暗为着急,忙将儿子推在娘身旁,说:“你怎么到洋学堂念了书,惯学这种外国脾气,无论见了什么人,都是生涩涩的,我又没给你吃生米饭,你娘伤心,为什么不过去劝劝,问声母亲病体可好些,难道这点儿规矩都不懂了?”

  三少爷被他一吓,站在地中央呆住了。荷生亲自上前,劝宝玉不可生气,小三这孩子,都是我这几年来溺爱坏的,皆因你同我赌气走了,我又留你不住,丢下这个宝贝,是你素来欢喜的,我又不肯十二分难为他,心中常存着看重他,便是看重你的意思,所以有点儿大小过失,常常忍着,连重话也不轻易说他一句。现在进洋学堂读了书,脾气学的更坏,一门外国派,见了人哑子似的,不肯下个称呼。客气不过,举举手行个外国礼,就算数了,真教人见了惹气。你是向来晓得他脾气的,谅来不致怪他。不过你的脾气,也很有些像他,为什么一跑开,就永远不给我信息。连有了病也不着人咨照我一句,可知我那一刻不记挂你,那一天不托人打听你的消息。只恨你行踪太秘密了,问来问去,问不出你的底细。今天若非你差人来唤小三,我至今还不知道你就住在这里,更不知你有病呢!真正你母子二人,脾气生来一样的,偶然有了小小点儿不如意,掉头不顾,连多少年夫妻情分也忘记了,真是奇怪。”宝玉听了,不理睬他。荷生也不走开,直陪到宝玉自己回他:“我要睡了,你们走罢。”

  方带着儿子回去。第二天,三少爷因隔夜受了骂,不肯再来,荷生便一个人来了,对着宝玉格外殷勤,说道:“小三这几天学堂中快放假了,年考很忙,这孩子脾气虽坏,读书倒还肯用功。照他心中,是很要来服侍你的,又虑着学堂中大考脱了课,来年不能升班,因此早上很没主意,是我教他上学堂去考,待放了假,再来伺候你。这几天,只好我老的来替他小的了。”宝玉一听,就知他用马屁工夫,心中很不耐烦,冷冷的答道:“多谢你,我本来没亲没靠,一个人过日子惯了的,倒也用不着什么人伺候。昨儿请三少爷来,原本是不应该的,都缘叫名头和他母子一场,到这临了的时候,还不能见一面,心中未免过不去。难得他昨儿来了,我已心满意足,哪敢要他伺候。况他有他的功课,你有你的正经。他来了,我尚当不起。你来了,岂不教我薄命人更加折福了么!谢谢你,请我自便,我这里地方肮脏,呼吸不洁,别带累你糟蹋衣服,有碍卫生,令我更抱不安。”

  荷生哈哈大笑道:“笑话了。我和你夫妻,你还要讲这种客套,给外人听了,岂不要传出去当作奇谈么!快休讲这些话,你病了,我服侍你是理所应当的,倒转头我有病你也得服侍我。”宝玉听他说出夫妻二字,险些儿肉也麻了,暗骂好不要脸的东西,我已和你断绝关系,还有什么夫妻名分,真是附会到极点了。当面虽不便说他,只可给他一个阴乾大吉,始终一语不发,背转身子装睡,一会儿倒真睡着了。待她一觉醒来,睁开眼,见荷生还坐在她床沿上没走开,心中颇觉纳罕。荷生见她醒了,问她可要茶水?宝玉摇摇头,唤了一声王妈,是伺候她的老娘姨。荷生接口道:“王妈连日累乏了,坐着打瞌,是我教她睡着歇一会的。现在我替她接班,你有什么事,吩咐我就是。”

  宝玉道:“什么时候,她就要紧睡了?”荷生一笑道:“早吗,半夜子时咧。”宝玉摸枕头旁边的表一看,果已针交一点,暗想我这一觉睡得好久,便问荷生为何不回去?荷生道:“现在没人伺候你,我又没什么事,多伴你一会何妨。”宝玉道:“不敢当的,罪过杀了,请你回府罢。”荷生还欲将无人伺候她摧托,恰巧王妈睡在榻床上,听得说话声音,惊醒起来,伺候宝玉。荷生无可推头,只得装出依依不舍的模样出来,临走,还再三叮嘱宝玉好生保养,明儿我完了公事,再来望你。宝玉忙教他明儿不必来。荷生只当没听见跑了。

  隔一天,果然又来。这样差不多来了五六天,宝玉很觉麻烦,暗想自己病势有增无减,看来不久人世,照荷生现在模样,天天脚步这般勤俭,只恐万一出了事,他还要插身其间,硬作主意。不如将我兄弟赵三唤来,他究是我的胞弟,很可抵制荷生。有了这个主意,便命人把赵三唤到新新旅馆。赵三也知他姊姊生意上,着实多了几万银子,心中巴不得到她那里献献殷勤,只恐她记着从前住在自己家中冷淡她的仇恨,不肯睬他,自己反失面子,故而不敢前往。既蒙传唤,自然喜出望外,急忙赶往新新旅馆,见了宝玉,姊姊长姊姊短的叫得山响,满口恭维话,倒把宝玉恭维得不耐烦起来。心想我和你同胞姊弟,何用如此恭惟。猛记起从前住在他家的时候,自己手中少了几个钱,受尽他夫妻们冷语闲言,现在他大约晓得我手头又有点儿积蓄,故而重复将我恭维,这般模样,分明又是一个荷生,当时就十分后悔,不该唤他来的。放在眼前,同荷生凑成一对,岂不讨厌。

  不期还有更讨厌之处,荷生、赵三两人怀着一样的心愿,都想待宝玉死后得她遗产,所以见了面,就和冤家遇着对头一般,时时冷嘲热讽,有时针锋相对,竟不顾床上有病人睡着,只图口中适意,弄得宝玉怨极恨极了。教他两个,以后一个也不要来咧。经此一番骂,二人也安静了许多,但背后仍高垒深沟,相持不下。其时已到腊底,两人家中忙着过年的事,宝玉处来得略稀,不似从前般没日没夜的陪着。宝玉只当他们被自己骂退了,心中暗喜。不意一过年,荷生又来,赵三也同时赶到。宝玉见了他二人,猛一惹气,病也重了许多。荷生看她病情,知道正月初九交春,一定过不了的,时期逼紧。况有赵三和他对抗着,恐将成之局,被他破坏,只好另请救兵。这救兵便是宝玉的三少爷了。

  荷生因三少爷第一次去,未能讨好,此番不敢造次,先在家中,仿佛送亲演礼一般的,将许多拍马工夫,教得烂熟,然后带他前往。三少爷遵着父教,见了他娘,比从前亲近许多。宝玉虽知是荷生预先教异来的,但也只好当他本心所发,所谓自己安慰自己,觉得有儿子在旁,实比荷生、赵三两个好得多了。荷生有三少爷替他同赵三对抗,因得出空身体,帮华老荣办了回事。起初赵三与荷生半斤对八两,一般身分,此时来了个三少爷,竟后来居上,两个大人物,被他完全打倒。宝玉觉病势日增,自知绝望,想想自己重堕风尘,迎新送旧,劳苦了三年,多这几个钱,自己还没舍得轻费一个,若丢给荷生、赵三二人,还不如给了自己儿子,大来成家立业,未为无补。到那天弥留之际,先把三少爷唤到跟前,嘱咐了好些话,到底母子天性,三少爷泪流如雨,宝玉忍痛,又唤荷生上前,将一只官箱,郑重交给他说:“我三年心血尽在此中。这是我给与小三的,暂时交你收藏。你若日后吞没他一丝半毫,我在阴间,也决不能饶你。”

  荷生诺诺连声。赵三也在旁边,亲眼目睹他们如此交割,知道大事已去,只气不得亦乐乎。待宝玉一断气,他就此溜回家去,连锡箔都没肯送一张。荷生得了宝玉的遗财,本欲草草替她办丧了事的,惟恐赵三妒他得利,硬出场扳他叉头,故此不敢不郑重其事,在旅馆大门口,高竖诸府门灯,五七这天,还大开其吊,发讣闻称为侧室赵氏,自称期服夫。有班知他底细的人,都不免暗暗好笑。正是:能得腰中钱满足,不妨背上壳增高。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四回出奇谋保险纵火演迷信花会求金

  前回单述荷生的家事。看官们久居上海,或着知道旁的人亦有与上文相类的事情迹,切不可因疑似而加以附会,强说作者隐射此人。要知道利之所在,人争趋之。休论别人,便说作者自己,现在正言厉色,道人短处,一朝有了这相等机会,权宜一下,便可得十万八万好处,也未尝不可做一个大丈夫能屈能伸,弄得钱到了手再说。这是一定之理,说句笑话,妓女死后,有数万金遗产,别说买一个期服夫,就是不孝孤哀子承重孙,也有人肯做,所惜这种机会,不可多得罢了。荷生等适逢其会,万不能笑他们没有廉耻,却先要把天下人心正一正,才可讲这句话呢。

  闲文少叙,再说钱如海受了老荣一千块钱孝敬,才一过手,就给他女儿设计哄去,固然是天理循环,但如海却也很佩服天道无差,他想一个人破财,都是老天注定的。即如我这番不该破财,自有那姓华的上门寻我。本来这笔钱,须和俊人均分,偏偏俊人搭架子,不肯答应老荣,竟让我一个人独享其利。恰遇秀珍失了金刚钻,这笔钱刚巧够数,不然就使和俊人二一添作五的对分,拿了他五百块,自己还得贴出五百元,这样岂不要破财么!可见得一个人的财运,自凭着天公指派,分毫不容假借。不过自己屡次遇着难关,都有那不可思议的机会,将纸老虎牢牢保护,没一次被人搠破。现在亏空愈多,外间的臭场面,也格外大了,这倒不知究竟算是天意,还算人力?若说天意,将来天公非给我掘几个大藏,发几回横财,弥补不了。如其不然,此时老天虽很像照顾我似的,其实暗下却害了我。因我最初的时候,不过数千金亏空,后来被我设法渡过难关。这亏空之数,也逐渐推广,自数千至数万,又至十馀万,现在我把保险公司的股款,挪用了三十余万,虽有一半抵当,奈马上又有难关将到,这难关若渡不过,不但半生名誉就此断送,而且一世辛劳,也只恐付之流水。

  皆因别人的难关都在腊尾,他的难关却在正二月之间。你道为何?原来他做那富国保险公司总理,大权独掌,一切办事人员,都由他自己雇用。而且总权又在他最心腹的杜默士手中,所以公款虽被他挪用了三十余万,但公司账簿上却一点没有亏欠痕迹。无如数目太大了,若遇细心的人,仔细稽核起来,可就有几笔劈空存款,明显着不尽不实有破绽。如海原不怕什么人,所为这股份公司,比不得个人所有。总理之下,还有协理。幸亏这协理魏文锦是有名的糊涂蛋,一切事务,都推在总理身上。他自己月下提灯,空挂着这个名儿,如海也落得替他分劳,暗下却可指挥无碍。所以虽有协理,如海只当没有他这一个人一般。至于俊人等的董事,更不过装装幌子而已。如海对于这几个人并不惧怕,却怕那施励仁、詹枢世二位。他二人乃是股东公举的查账员。

  在别处公司中,虽也有这查账的名目,大概都由总理做好账略,送给查账员盖樱查账员不过草阅一遍,也不管这笔账曾否收入,那笔账是否付出。能得如此,已算仔细的了。有班大意的,竟连目也不过一过,糊里糊涂加上一个图章,日后报告册出来,便有查账员某某等相核无误的戳记。这已算得时下股份公司的刻板文章,如海未尝不知,何以他又要惧怕施、詹呢?皆因施、詹两个,如海晓得他们都是康公馆门客出身。做门客的人,没一个不是精细绝顶,眼皮儿上都能讲话,善于趋奉主人的意旨。这施、詹二人,更是其中出类的人材,所以才能得康中丞欢喜,提拔他们做矿务总办和电局委员,这是一定之理。现在众股东推举他们为公司查账,如海虽和他们相识已久,但不过台面上往来,所谓酒肉场中无知己,连他二人的脾气也还未摸清楚。而且查账手续,自富国公司创办以来,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难说他们不想讨好股东方面,认真查核。若糊糊涂涂,当他们与别处公司中大意的查账员一般,毫无准备,倘被他们看出破绽,责令交出这几笔存款,一时措手不及,如何是好?故他年底一关,许多账目都由他一个人肚皮里想出来,命账房先生照写上去,做得完完全全,一丝不错。现在正月内依公司章程,须有详细报告书通知各股东,这报告书的原本,还须交查账员施励仁、詹枢世与各项簿据查该一通,凭他二人盖印签名,查对无误,方能发生效力,照本印行。如海所谓难关,便在此小小一册报告书上。自己不敢大意,打算将脱空之钱,弄个抵头,能够脚踏实地,便不怕什么人查账了。

  无如想来想去,主意虽有几条,都觉不十分妥当。自知这件事非找他的参谋长商议不行,当下便去寻那参谋长。这参谋长不是别个,便是如海的旧伙杜鸣乾。现在如海将药房经理之任卸给了他,出纳都由他一个人掌管。不消说得,这位杜先生早已和尚拖了辫子,比当初得发多了。此时正在药房经理室中踱来渡去,一个人私下划策,想目下臭药水外国到的很多,价钱顿贱,皆因此物销场,在夏天最大,所以现在寒天讨价便宜,也没人过问,我若杀杀他的价,一统买了下来,留到夏天卖出,一定可以赚钱,只愁银根兜不转。恰巧昨天香港开来一条船,据说那边有鼠疫发生,我们行仁医院中,昨天也有一个广东人投院治病,经黄医生验得他的病,很有些儿同鼠疫相仿,我何不借此为由,布他一个谣言,说香港鼠疫,现已传至上海,一面将市上所有的臭药水,一并搜括干净。上海人性命最为宝贵,此信一传,一定家家要买臭药水浇洗,现货既在我一人手中,更可高抬其价,准能够大大弄他几个钱儿。设或谣言传不开去,买下臭药水,竟没消路,大不了吃亏几个拆息,留到夏季再卖,决不致蚀本。倘虑银根兜不转,好在有钱老板的保险公司,存银充足,数千上落,不妨向他那里调头,不然,就把臭药水到他那里去做押款,横竖自己人经手的事,容易办,别人押款,须照价打一个六折七折,我何尝不可押他一个十足呢。正想间,如海来了。鸣乾便将这件事同他谈起,如海笑道:“这个小事,你且丢开,我还有大事同你商量呢。”

  鸣乾晓得如海将药房托他经手之后,已许久没亲自到此来,有事斟酌,也不过着人唤他前去。今番却御驾亲征,心知必有缘故,慌忙振刷精神,洗耳恭听。如海即将目下富国公司将近查账之期,我在里面挪用的款子,原瞒不过你,皆因从前你我所做的一百箱大土空头,是桩冒险手段,倘若穿绷了,可不免被人指为翻戏,准定吃官司收常因此我日夜提心吊胆,急欲将这里头的手续弄清楚了。现在押在外面的栈单,陆续到期,我本打算将后进的橡皮股票卖出,赎回栈单。无如这些股票自买进至今,既没大跌,也未涨起,仍和买的时候相仿,若就这样卖了,担着偌大风火,不能挣起一个钱儿,还要吃亏利钱,未免自己对自己不住,故我把富国公司股本暂时挪用,将押出的栈单一一赎回,你还对我说这一百箱宝货,放在外面,终究是个祸胎,必须设法提回栈房,陆续销毁,方能灭却痕迹。并说一百箱数目太大,若做一次提取,恐惹人生疑,故必须十箱八箱一提,销毁既易,还不致动人疑心。这都是你教我的主意。我如法泡制,现在已毁了六十余箱,所剩三十几箱货,大约一两个月内,都可弄清楚了。在一桩上我已将公司款子用亏二十万光景,还有从前股票上蚀去的十万出头银子,我也用着公司名义转的账,一共亏空三十余万银子。虽然账簿上我已命他们一注注吊着存款,设或查账的瞧出破绽,要我指出这一笔款子来,教我如何交得出呢?”

  鸣乾听了,一时回答不出什么话,呆了半晌,始说:“我看查账的未必至于那般认真罢,他们只消看账簿上没有钱就算数了,又何至一桩桩追根问底呢。”如海道:“这原是料不定的话,万一认起真来,如何是好?况本年查账员,举的是施励仁、詹枢世二人。他两个你也晓得,是马屁出身,精明不过,难保不想讨好众股东,万一将各项账据细细核对起来,如何瞒得过去,所以我想临渴掘井,还不如未雨绸缪的好,倘被他们看出痕迹,再要弥补,可已来不及了,请你替我想想,究用什么法儿,方能万无一失。”

  鸣乾虽然足智多谋,倒底比不得曹子建七步成章,况三十余万银子的大计划,也不是一句话所能包括得尽的。此时见如海两眼望着他,立逼他回答,不觉颈红面赤,满头流汗,抓耳摸腮,好生窘迫。想了多时,说:“后来的事情,虽不能不从难处着想。不过据我看来,查账员若换了别个,或者不出你之所料,要认真办理。倘是施、詹两位,我到可以估定他们,决不如你预料那般可怕的。为什么呢?皆因你说他二人是马屁出身。大凡拍马屁的人,眼光都从近处看,没一个有远大眼力的。常言趋炎附势,但他必待一个人既炎之后,有势之时,方肯趋附,决不肯想像此人将来一定有炎有势,趁他冷冰冰的时候,先去趋奉的。倘然如此,那倒变了善于鉴人的俊杰了。你现在手握公司全权,又是挂名头的大股东,难道还不算最炎最热的人物么!其余许多股东,日后虽论不定有几个能得和你一般地位,但现在都还冷冰冰着,无权无势。施励仁、詹枢世二人,是何等人物,岂肯不趋奉你这个实有权势之人,反来挑你眼儿,去讨好这班有名无实的股东呢,那是决无之理。不过你东翁深谋远虑,意欲防患未然,那却不能不料此一着。但咄嗟间要弄这三十余万银子抵头,倒是一件很难的题目,倘使从前一百箱土还原封不动着,或者可以依着当初老套儿,调一调头,可惜现在已毁了六十余箱,凑不起数,为之奈何。”

  如海笑道:“果然你也想到这一条路上么,若依这一路走,我倒有个法儿在此,先告诉你一句话,前天我在黄文兰席面上,遇见伯宣,他对我拱拱手,说:恭喜,你老兄发财了。我倒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后来方对我说:你从前寄在我们栈房中的一百箱大土,你不是告诉我还是二千两银子一箱价钱的时候买进来的么?现在大土,涨起三百块钱一只,每箱四十只,共值一万二千块钱,你已提出不少,想必近来腰缠也格外充足了,怪道长得这般胖,真的应了古话心广体胖咧,岂不可贺。我时倒没料到他提起这句话,无言可以回答,只说钱虽赚几个,可惜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过二十份中占得一份,大不了弄个一本三利,当初银根兜不转的时候,为着这牢什子,不知赔了多少脚步,算来还是得不偿失呢。他当时很信我这句话,还说既然你们是公司性质,为什么不带我几份,也好利益均沾,到如今我只好看你们大家发财了。”

  鸣乾不等他说完,即忙接口道:“如此说来,这三十几箱土,已足够三十万银子了。何不将他照数在公司中做了押款,到查账时,就丝毫没有痕迹了。”如海微笑道:“然则查过账之后,这笔银子仍旧要归的,所谓拆了东墙去补西壁,到头仍不免有一面落空,而且利息愈吃愈重,究竟算不得万全之策。我的意思,却预备一劳永逸,犯不着再弄这种悬虚哩。”鸣乾一听,就明白如海存的是何宗旨,当即向他附耳说:“东翁莫非打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么?”

  如海听了,拍手笑道:“杜先生果然不愧诸葛之才,被你一猜就着。公司中一切手续,有我调排,自无他虑,至于外间的一切的预备,决不是你一个人所能办得到的,至少须得弄个帮手,此人一要口头谨慎,二要性格平稳,方不致毛躁误事,多言走漏消息。我记得从前这里有个合药的出店,名唤王阿荣,在此已经多年,为人尚沉默寡言,临事仔细,当初制造那一百箱大土之时,他也出几分力,后来我曾送过他一百洋钱,酬劳他倒很知感激,近来已许久没见他了,不知还在这里不在?如在这里,着他动手,倒很靠得住的。”鸣乾摇头道:“若说别人,倒并未更动。单这阿荣,已不在这里多时了。”如海惊道:“莫非他自己辞生意的吗?”

  鸣乾道:“说来话长,既不是他自己辞的,也不是我歇他的生意,皆因他自己替东翁办了这件事之后,所谓草包没有见识,以为主人看重他了不得,脑袋一天大似一天,有时竟连我的话,也不肯听。外间众朋友面前,更怨声载道,没一个人敢惹他一惹。账房先生屡次告诉我,阿荣这厮太没规矩,教我须给他一点儿警戒。我因他当初曾与闻秘密,况那件事的瓜葛尚未弄清,不敢歇他出去,恐他结毒于心,到外间将这件事的真相泄露于人,非同儿戏,只好熬着,看他撒野撒到那样地位。也是他恶贯满盈,饭缘尽了,东翁不是送过他一百元酬劳吗?他嫌钱多压腰,藏在身边,很不耐烦,忽然要寻花问柳,到风月场中走走,不知在那里染了一身疮毒,发得满头满脸,难以见人,不敢到此办事,自己叫来的一个替工,乃是生手,做不来事,我便把那替工打发走了,另外用进一个人也并不去咨照阿荣。他倒很知趣的,疮毒愈后,自己从没到这里来过一趟,彼此阴乾大吉,不意东翁现在又用得着他,但不知他曾否别处有生意,如尚闲散在家,倒可以招呼他来的,横竖他不曾回绝我,我也没辞歇他,况是我们倒转头去寻他的,他也未必至于搭架子,不肯前来,只愁他将来又要发老脾气罢了。”

  如海道:“这是小人惯态,十个之中,倒有八九个染着这般习气的。我想眼前用了一次,日后多送他几个钱,让他回家享福去就是,也不必一定留他在此,你道如何?”鸣乾道:“东翁之言不错,我决计找他来便了。无论他有了别处生意,也不妨加他薪工,挖他过来,横竖他住的地方,就在城内我们开的红木店附近,索性给他些面子,让我自走一遭,唤他前来。”如海大喜,说:“这样很好,那些栈单,现都在我家内,不曾带来。少停进城之后,听阿荣如何回答。不过你休将我们现在所预备的计划告诉他,恐他知道,设或不答应,岂不将大事泄漏,故须等他来店之后,再同他商量,那时已含有命令性质,况内中有利可图,谅他必无不答应之理。今儿不论他肯来不肯来,你务必给我回音,若不肯来,你也休得勉强。除了他未必无人,只消在店中另选一个就是,我今夜略有应酬,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可以回家,你也趁这时候,到我家来回话,一面我将栈单交给你,这栈单上原都填着海记名字,你明儿送往官银行,出几个钱过户费,改填鸣记或别种名字。因海记二字,人人都详得出是我自己之物。过了户,便可算我已经卖出,最好多用几个名义。过户之后,就照栈单向富国公司保险,不妨保货存官银行栈房,日后出货到那里,保险单也可改到那里,这样更不易露出痕迹,我也毫无嫌疑了。”鸣乾点头称妙,说:“东翁大才,果然处处虑得周到。做伙计的自当依计而行,决不疏忽。”

  如海微笑,又问店中出纳如何?坐了一会方走,鸣乾受着主人的重托,当将别项心绪丢开,专心一意的研究这件事,怎样布置,如何下手。因此事关系如海的命脉,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仿佛孤注一掷,下注的便是自己,怎敢不谨慎将事。原来如海同他计议的,并非别事,就打算将这毁剩的三十余箱假大土,向富国公司保险三十万,放火烧他娘,得了保险赔款,好抵他所欠的亏空。不过若一穿绷,可就了不得。不但如海没有生路,便是杜某也不免连累吃外国官司。所以他半为东家,半为自己,不能不用足心思,将全力去对付他。暗想适才如海命我将三十余箱土,提在药栈,闭门放火,没人瞧见,计较固好,但这药房人人知是如海开的,富国公司又是他的总理,他虽将栈单上名字的嫌疑避开,不过货既卖给了别人,又何以堆在自己栈内,这破绽岂不更大。最好另找一所栈房,方为上策。但专诚借了个栈房,不堆他货,单堆那三十余箱土,没几时便烧了取保险费,这又明明露出个纵火图赔痕迹。必须堆放一两个月再烧,方可掩人耳目。奈如海性急如火,况公司查账为期已近,料他必不肯虚挨时日。若能堆在别家老栈房中最好,那怕今儿白天进栈,当夜失火,也不致有人动疑,但愁栈房门由别人管着,不容我们放火罢了。左思右想,没个万全之策。正为难间,斗的记起一件事,不觉拍手大笑道:“我真是个呆汉,怎把现成成的一个好题目忘了。”

  看钟上时候还早,即忙坐了包车,去见那宝善街邬燕记土栈的老板邬燕贵。燕贵看鸣乾进来,面上老大不快活,说:“杜先生你又来了,我们枉为是老朋友,老主顾,你一向买我们空箱,我也没讨你大价钱,你不该回回寻我开心,我也是手头尴尬,土上赚几个钱,还不够自己吸鸦片烟之用,因此想把这栈房生财装修,顶给别人接开,彼此少吃亏些。那天我不过讲给你听听,原没一定要吃住你,托你觅人来盘我的店,你自己说有朋友正要开土栈,没相当地方,你既要出盘,倒是很凑巧的事,让我去问他要不要,改日再给你回音。我当你是诚实君子,说的话,自然是一一如一的,却不道你暗下弄我开心。本来这里房子是正月底到期,须在十天之前退租,我惜着从前付出的两个月小租,还有那自来火,装的时候价钱很贵,拆下来便没用了。你既有朋友肯顶,我自然老等你的回音。谁知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到城内宝店寻你时,又休息会你得着。房子也不敢退租,挨到现在,去月底已不满十天,这里房东是外国人,谁硬他得过,眼见得一个月房钱是贴定了,你杜先生能照应我们的固好,如不肯照应我们,也不犯着弄我们穷人开心了。”

  鸣乾听他唠唠叨叨,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邬老板,休得一见面就埋怨别人,可知我今儿专为盘你土栈之事而来。我本打算早几天就给你回音的,实因我天天忙得没有工夫。你说曾到城内店中寻我,那边我原不常前去。你若到药房中来找我,我早给你回话了。人家一片热心帮你的忙,你倒说我寻你开心。既如此,我就担了这寻开心的罪名,顶了石臼做戏,不必再吃力不讨好,惹你说一句作弄朋友,以后也不管你们的闲账了。再会罢!”说时,装作要走光景。燕贵急了,慌忙一把将鸣乾拖住,赔笑脸道:“杜先生休得生气,是我穷昏了,说话没有交待,请你当我放屁。不知前途房子究竟要不要?”鸣乾道:“自然要的。”燕贵大喜道:“多谢杜先生大力,但日子近了,不知他几时预备搬进来,我们迟至月底,可一定要让房子咧。”

  鸣乾道:“让房子随你几时都可使得,因我那朋友,他也不是想常开土栈,皆因有几箱存货,若托别人卖,好处不免都被别人得去,故想自己打店,卖完存货,也就要歇手的。你们的生财,不是说也要盘进在内么?我想问你租几时,改日再还你,好不好?”燕贵想了一想,说:“生财租我的亦可,不过价钱至多照从前说的,打一个八折,再少可不行了。”鸣乾道:“从前你不是讨价三百元么?宝号中的桌子都已折了腿,账箱也裂了缝,自鸣钟没有玻璃,自来火没得纱罩,请问你倒底那几件值二百四十块钱呢?”燕贵被问,呆了一呆道:“二百四十元,本来不多。因我从前开店的时候,挖这里房子,花了挖费四百元,小租两个月房租算,银子一百四十两,油漆六十余元,装自来火押柜洋八十元,还有生财买了一百数十元,统共费九百开外洋钱。现在关店顶给你,只算三分之一,还打一个八折不是便宜极了吗!”

  鸣乾大笑道:“你说的挖费小答,都是你当时急于开店赚钱,所以吃他们这样的竹杠,至于我们却是随随便便的,开也可以,不开也可以,若往别处租新房子,也未必愿意花这些冤钱,这两桩都不能算在数内,还有油漆,用至现在,已花花绿绿龌龊得不苦入目,你若肯刮了走,我还要谢谢你呢。自来火的管子都已弯曲,恐有漏气,用你旧的,日后修理之费,大约比装新的还贵。讲到生财,你买新的虽花一百余元,现在旧了,若换个收旧货的来估价,只恐十块钱也不肯买你的呢。你所说的几样,只有自来火押柜还可十足算钱,其余都不成问题。不过倒转头说,你我也是多年老朋友了,别人有钱开店自然不希罕几个小费,你是预备关店的,究竟未免堪恼,我想叫他拿出一百块钱,顶你的生财,日后不用了,仍归你拿去。还有一层我的朋友,他是官场中人,最怕招摇,所以开了店,他也不愿意出面,我看这桩生意,索性作成你了,仍旧借用你那邬燕记的大名,便是店中朋友们,他原是暂局,故也不预备用什么人,一概照旧,就你老板,也要屈你暗下权做几时伙计,我替你开三十块钱薪奉,面子上仍做你的老板,最好连伙计面前也不必讲明,账簿图章,一应照旧,日用开销,都向我算。有货进栈,我派一个人看看栈房门就够了。”

  燕贵一听,觉这种便宜交易,着实可以做得,心中不胜欢喜。他喜的还不止这三十元薪月,却注意出纳之账,都归他经管,这其间岂不大可揩油,说不定他那暂局收场,我这开新店的本钱,倒又赚出来了,此时不管什么顶价多少,便一口应允。鸣乾亦颇欢喜,问他栈房何在?燕贵说:“就在后进。”

  鸣乾命他引导同去观看。燕贵如奉圣旨,慌忙丢下烟枪,拔上鞋皮,陪鸣乾穿过客堂,有个小天井堆着许多干柴木炭引火之物,再进去便是栈房。鸣乾看这房子本造的两埭进深,燕贵把后进改作栈房,窗槛都装着铁条,很为坚固,另有一扇铁叶门,可以关锁,现在可是空的,堆些破旧家伙,糟蹋得不成模样。上面也有自来火,地下倒是木板铺的。鸣乾看罢,已有主见,随对燕贵说:“我们一言为定,请你把栈房中的垃圾收拾干净,我们说不定明后日就有货进栈了。”燕贵唯唯称是。鸣乾要走,燕贵亲送他到门口,拱拱手说:“杜先生,托你这一百块头,明天尽先付给我好不好?”鸣乾点点头道:“明后日我自己带来给你便了。”

  话罢分手,鸣乾回转药房,盘算自己所办之事,颇为顺手,心中暗自得意。吃罢晚饭,想起还要进城寻访阿荣,不敢停留,见包车夫还未吃饭,也不等他,即忙坐了黄包车进城。先到自己红木店转一转,卸下马褂,装作散步模样,踱往阿荣所住的一条弄内。弄中都是小户人家,地下污秽不堪。此时将近正月底,天上并无月色,华界的电灯又都装在大街之上,小弄内仍用旧式路灯,每盏须隔三五十个门面,煤油灯的光力,本来不足,兼之加油的路灯夫,还要揩油图利,故弄得灯光如豆,遥望宛如鬼火一般,离地数尺已无光力,真所谓有灯之名,无灯之实,地下依然漆黑。鸣乾素未走惯,不知不觉,一双新上脚的绒鞋,已溅了不少泥水,口中啧啧连声。走到一家门口,门牌虽瞧不清,却认得就是阿荣的住宅,两扇门沉沉闭着,鸣乾就轻轻叩了两下,里面有个六十余岁的老妇人,颤巍巍出来开门,见了鸣乾,颇觉纳罕,心想这里门口内,从没有如此阔客来过,贵人不履贱地,只恐有祸临头,吓得口也不敢开了。鸣乾先问她阿荣可在家?那老妇人听说,方知是找她儿子的,想起自己儿子在药房中做出店,结交的自然都是阔人,自己怎的老糊涂忘了。心中想着,得意非凡,就眉开眼笑说道:“尊客里面请坐,阿荣在家呢。”

  鸣乾随她走过一带篱笆,方是客堂。只见里面灯烛耀煌,正在上供,台上摆着三牲鱼肉,正中供一只单靠,上罩红呢椅披,不安佛马,却放着一只火油箱,横头贴一张红纸,写着数行字迹,看不真切,下首一人,头戴麻冠,身穿麻衣,手执哭丧棒,仿佛初丧中孝子一般,俯伏在地,口中喃喃祷告一阵,叩了几个头,重又祷告,循环不已。鸣乾初疑此人是阿荣的同居,仔细一看,暗道奇哉,原来这穿麻的人,不是别个,就是阿荣自己。此时正当叩头祷告,心思专注,没提防有人找他,故鸣乾站在旁边,他也未曾留意。倒是那老妇人见贵客久立,过意不去,叫声:“阿荣,有位先生找你呢!”

  阿荣闻唤,回转头见了鸣乾,颇出意外,不禁面涨通红,十分羞愧,慌忙由地上爬起来,丢下哭丧棒,除掉麻冠,脱却麻衣,掇条板凳,请鸣乾坐了,抱怨他娘道:“杜先生来了,你为甚不早些告诉我。”一面向鸣乾赔罪道:“对不起杜先生,我这里地方小,兜身不转,实在有屈之极。”鸣乾笑道:“不打紧,我是偶过这里,想起你,特来望望你的。不知你府上正当有事,失礼之至。但今天是你除孝呢,还是追荐,为甚要穿麻衣?这不知遵着何处风气?我却从未见过。”阿荣噗嗤一笑道:“杜先生,你不懂吗?让我停一刻送了佛,再告诉你罢。”

  鸣乾听得送佛,觉这问题又超出除孝之外了,心中更不明白,想上面供的火油箱上,贴着张红纸,不知写些什么,让我看一看,就明白的。当下站起身来,走到火油箱旁边一看,见红纸上写着先父猎大王之灵柩,奉祀子阿荣谨叩,鸣乾不看还存着除孝追荐两条念头,这一看可更弄得莫名其妙了。回头阿荣正掩着嘴在那里笑。鸣乾忍耐不住,再问道:“你到底弄的什么玄虚?火油箱里藏着何物?怎和算他是灵柩呢?”阿荣对他慌忙摇手,教他不可多言。一面唤他娘快拿锡箔过来,我们送祖宗上天了,他娘听说,跌跌铳铳的去拿锡箔。阿荣自己穿上麻衣,戴起麻冠,提着哭丧棒,恭恭敬敬,朝上叩一个头,口中喃喃道:“猫爹爹,儿子今天礼奉你,以后一年四季,逢年过年,遇节过节,当你祖宗一般看待,决不翻悔,请爹爹在阴间大发灵感,逢时显应,保佑儿子发了财,你爹爹也血食无亏。倘若儿子穷饿死了,你爹爹也要断绝香火的呢。”说罢,又边叩了二十四个响头方始起来。他娘已将锡箔纸钱拿来,倒在篱笆旁边,阿荣燃着火,又将炉中残香,丢在火上,朝外拜了四拜,吹熄蜡烛,始将麻衣脱去。鸣乾在旁看他这般举动,已有几分明白,料必阿荣没生意,在家想发财想昏了,始有这迷信举动,但不知为何,忽然要寄名给一只死猫做儿子,不免令人难解。此时阿荣各事定当,自己对鸣乾说:“杜先生,你打花会懂不懂?”鸣乾道:“这名目我虽听人说过,但内容却不知道。据说一块大洋本钱着了可得二十八块钱利益呢。”

  阿荣接口道:“对了,都不利益甚大,所以爱打花会的人很多,既然杜先生不十分知道内容,我也不必告诉你了。因其中名目甚为复杂,有正有副,不比得摇摊,只有青龙白虎进宝出宝四门,花会却有三十六门,每门有个人名,暗藏一个物名,说出来,恐杜先生也莫名其妙。单告诉你一桩故事,当年我们宁波有个邻舍,其人富有田地,后来遭了几桩变故,家道因此中落,打打花会也是出款的时候多,进款的时候少,渐渐度日艰难,衣食不给,有一夜他愁穷未寐,忽闻门外犬吠之声,颇为凄楚,开门出去,见是一条有病的黑狗,卧在阶沿上,势将垂毙。他见了,心中不忍,将病犬抱回家内,养了几天,未有效验。后来这犬仍旧死了。此人不肯将死犬抛弃,恐被化子们拾去剥皮,特地在园中掘个坑,将死犬掩埋。当夜他睡中得其一梦,梦见一个黑衣道士,对他说:我乃赵公明之后,赵天申是也。蒙你收养之恩,埋骨之德,无以为报,特将我祖传遗产,相送与你,准在某月某日尽你全家之力,到我处搬取,切不可错过机会。说罢,犬吠一声。将他惊醒,方知是一场恶梦,心中疑惑,此梦大有来历。那赵天申也是花会名目,混号便叫黑狗,他有什么遗产,为甚托梦与我?因所说日期尚远,故也暂将此事丢开。想到了临时,看有什么兆头再说。也是他福至心灵,到这天,忽想起自己曾埋过一条黑狗,莫非他托梦与我,他教我今天尽力搬他遗产,一定是令我全力打赵天申一门花会之意,我不可错过机会,当下他拚着倾家荡产,将家私尽数变价,得五百大洋,都打在赵天申上一门,开出来,居然着一万四千块钱,重复起家立业。他因心感黑狗托梦之德,逢时过节,当他祖宗一般祀奉。后来此犬也时常托梦,打花会常得大注。这件事,宁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我不瞒杜先生说,害了这多时病,几个钱都弄光了,实在无法可施,故想学这宁波朋友的方法,试一试。怎奈病狗无处寻觅,虽然死猫死狗弄到几条,奈猫狗已死,魂魄已散,试来并无效验。不得已,我始将家中蓄的一只猫杀了,先认个误杀之罪,请个道士念经忏悔,再将此猫用衣衾棺木盛殓,便在这口火油箱内,我自己认他为父,将他供在家中,每七天祭祀一次,到七七四九天满后,将他抬出掩埋。至诚所感,猫魂不散,我也可以到他的坟上祈梦去了。今儿恰逢三七之期,适才的情形,你已目睹,也用不着我多说咧。”鸣乾听他这片话讲得怪诞不经,离奇可笑,几乎绝倒。正是:小人贪财心若揭,下流迷信笔难模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五回贤宾主三更决妙策小伙计半语触霉头

  当下鸣乾对阿荣说:“你这种举动,倒很像小孩子闹玩意一般。讲句迷信话,这头猫既然是你杀的,他与你便有杀身之仇,来世还须猫讨命,怎肯因你祀他为父之故,反来保佑你发财?猫若有知,你去祈梦时,他一定托梦哄你打一个空门,你偷鸡不着失把米,那才算得公道呢!”阿荣笑道:“杜先生,说也不信,杀了猫狗畜生祈梦的人很多,他们哪有我现在这般办得道地。不过杀一头畜生,仿佛派他到阴间去做探子一般,看看筒内做的何字,回来梦中报告,所以不梦则已,梦什么打什么,一定着的,也从未有猫狗讨命,或者作弄人打空门的话。我现在先将他当作祖宗祀奉,这是他同辈中未有的荣典,况彼此休戚相关,他岂有不肯保佑我发财之理。”

  鸣乾听他说得神气活现,又忍不住一阵大笑道:“你这人的迷信,可称谓迷信到极点了。听人说,打花会祈梦,妇女最多,竟有在荒田野地,吊死鬼的坟上露宿求梦的。遇着无赖少年,强奸失节的,时有其事。伤风败俗,官中悬为厉禁。这句话可当真么?”阿荣道:“话虽有的,不过照我看来,一定是他们心思不诚,所以才有外邪侵入,或者竟是幽期密约,冒充花会求梦的,也说不定。若果诚心求梦,心思专注在梦上,就不致干出别的龌龊事情来了。杜先生,你道是不是?”

  鸣乾点点头。阿荣忽然说:“啊哟,讲了半天话,还没问杜先生晚饭用过了没有?若未晚膳,我们这里还有上祭的几色小菜,不嫌粗糙,就请在此便饭何如?”鸣乾道:“多谢你,不必客气,药房中夜饭是早的,你也晓得,我适才吃过晚饭,进城有事,想起你多时未曾到店,现在店中人手异常缺乏,故自己来此看你,顺便问你,大约几时可以出来办事?”阿荣闻说,颇出意外,他自以为经理同事,都与他意见不合,趁他有病,将他的替工辞歇,暗中便是将他职务取消,因此自己知趣,病愈了不再进店。不料今夜经理先生,忽然亲自到门,问他几时可以回店办事,这分明自己的生意尚未歇掉,兼他赋闲多时,穷愁不堪,骤闻这个消息,不啻雪中送炭,惊喜无穷便说:“难为杜先生劳驾,我本来明儿就要来了。前几天病体初愈恐其复发故未进店,现已各色复原,却劳杜先生见问,实在抱歉。”

  鸣乾见他谦虚,暗笑一个人必须吃苦,早先他在药房内,目中无人,对我讲话,也是强头硬脑的,现在好一阵没事做,大约已想起自己的错处,故把脾气变好多了,当时恐防多说话,露出有求于他的痕迹,惹他搭架子,随却站起身说:“这样,你明儿一准到店罢,我打算出城咧。”阿荣诺诺连声,亲自点一根蜡烛,送鸣乾出来,直照他出了弄方回。鸣乾也回自己店中,打算穿马褂出城。他老婆戴氏,见他要走,说:“你往哪里去?”鸣乾回言出城。戴氏道:“你长久没回家了,今夜进了城。为何还要出去?”

  鸣乾同他老婆,素来颇为恩爱,但自如海将药房推给他经理之后,少不得外间常有朋友应酬,征歌选色,眼界逐渐放开,便觉自家老婆土头土脑,虽然自己赚了钱,也曾置给她几件衣饰,怎奈她穿带起来,到底不合时宜。加以一口绍兴白瓦长瓦短,教她改,她舌头似生铁铸成似的,罚咒也掉不转来。一比外间花团锦簇,吴侬软语,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时髦派人物,着实有四五个天壤之隔,所以心中不十分愿意回家,自甘在药房中独宿。偶而进城,亦在白天,匆匆调排店事,完了就走。戴氏亦不便留他,至今差不多有数月不曾住在家内。今天夤夜进城,戴氏那知他奉着重要使命而来,以为他今夜一定要宿在家内了,心中说不出的欢迎。趁他出去寻访阿荣的当儿,急忙忙将床上被褥枕套,换得干干净净,地下也洒扫过了,自己略为打扮,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穿一件蓝绉纱二毛皮袄,元色摹本缎灰鼠皮嵌肩,脚下也换了双新制的湖色闪光缎满帮绣花小脚鞋儿。可惜她金莲缠得太小了,走路有点儿倒根,行不数步,一双崭新的花鞋后根已倒了半边,戴氏不敢再走,坐着等候,好容易等到鸣乾回来,戴氏满面堆笑,打算上前问问他可肚饥?要吃什么点心?不意口还未开,鸣乾已穿马褂要走。戴氏见了,自然着急,打算留他下来。也是戴氏时运不济,若在平时,戴氏劝鸣乾不必出城。鸣乾一算也没甚大事,或就不走了。偏偏如今儿有命令,他晚间十一点后,到他公馆中,回复阿荣之事,并取那官银行栈单。这等大事岂是戴氏一句话所能留得住的。鸣乾听了,摇头道:“今夜我还有很要紧的事呢,改日闲了,再回来就是。”

  戴氏到底女流,女流终不免有一种女流见识,以为丈夫不肯住在家内,一定外间有了相好的女人,脾胃中留着酒糟,开口就不免带几分酸气,冷笑说:“你是一辈子没得闲日的了,便做了皇帝,也有个东宫西宫,不能永远闭人家在冷宫内。为人在世,良心必须要放在当中。你若不愿意回来,尽可以不回来的,为什么来来去去,故意的作弄别人呢?”这是她一句气话,皆因她兴匆匆收拾好床铺,预备给丈夫睡,鸣乾竟掉头跑了,这岂非作弄了她。但鸣乾委实未曾作弄老婆,他也没亲口告诉她,说要住在家内,而且他并不想做皇帝,也未纳过西宫,今夜出城,本来有事,毫无推托,无端给老婆不三不四的说他,心中未免着恼,骂道:“放屁!那个作弄你来。”

  戴氏被骂,拉住鸣乾不依道:“你为何骂我?我犯了什么条款,你忍心将我丢开,不理我了?你夜夜在外间淘情作乐,我天天在家活守寡,我好命苦也。”一面唠叨,一回哭泣,把鸣乾气得无名火陡高万丈,意欲将她摔开,不意戴氏双手死命抓住鸣乾的袍褂,两下一用力,只听唿嘈一声,马褂钮扣断了,皮袍子大襟也撕开数寸,幸亏是旧的,若是新的,鸣乾准得要哭,然而他已心痛不堪。戴氏见已惹祸,吓得松了手,不敢再拉。鸣乾气愤已极,索性不去打她,怒冲冲一直跑了出来,雇一部黄包车出城,径往药房。回至卧房中,看看撕坏的袍褂,越想越觉气恼,骂声不要脸的贱人,无理取闹,以后永远不回家去睡了,看她将我怎样。这套衣服,虽已穿了好多年,但幸亏添了套新的,不然我单有这两件皮袍褂,在家出门,都要靠着他绷绷场面,一旦撕破,何以见人,更将戴氏恨如切骨。而且少停他还要去见如海,本来伙计见东家,衣服必须格外穿得旧些儿,好教东家见了,晓得他是个俭朴之人,日后肯将重任付托与他。倘若行头穿得太漂亮了,东家必忌他营私作弊,不敢将他倚重。在东家方面虽未必个个如此,然而做伙计的,却人人抱着这般心理。

  今天鸣乾本打算穿旧衣服去见如海的,如今反要换了新的前去,宛如有意在东家面前装幌子一般,岂不犯了生意人的忌讳。这都是不贤妇害我的,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看钟上将敲十点,想从古以来,只有伙计恭待东家,没东家伺候伙计之理。虽然如海命我十一点钟之后前去,说不定他已居十一点以前回家,教他等我,终究不成体统,不如此时先去,专诚待他,这样愈显我杜某谦卑,也愈可得东家信任了。主意既定,当即解开衣包,取出一件青灰色杭摹本灰鼠皮袍,玄色外国缎灰背小袖皮马褂,都还上身不瞒三次,此时穿着起来,索性连鞋帽也换了新的,准备东家问他时,推说打从朋友家吃喜酒回来,罪名还可轻些儿。

  穿好衣服,将破袍褂交给一个学生意的,命他送往裁缝店,连夜补一补,明日一早要用的。一面出来,仍坐黄包车到新闸钱公馆。果然如海还未回家,鸣乾便在书房中老等。楼上薛氏,听得底下有人走动,命娘姨下去看是那个,回来报是药房中的杜先生,薛氏恰因自己经期不正,欲着人往药房中去问,可有什么药吃?听杜先生自己来了,想不如下去亲口问他,省得别人传话,有许多缠夹不清。她原是见惯男客的,况鸣乾又是她店中伙计,相见已非一次,故也不须装扮,一个人便衣下楼,直闯进书房里面,见鸣乾穿得衣冠端正,不觉暗暗好笑,心想他倒好像吃喜酒来了。鸣乾见薛氏进来,慌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尊了一声奶奶。薛氏对他点点头,老实不客气,就在他对面坐了。教鸣乾也坐下,又见书房中,只开着一盏三十二支光的台灯,不甚明亮,便顺手将一盏二百支光的大电灯开了,室中大放光明。

  薛氏先不开口,却将鸣乾上下身打量,见他今儿穿的这身衣服,虽非华丽,却还入时,真所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比从前他来的时候,热天一件竹布长衫,冷天一件绉纱棉袍之时,判若两人。外表看来,竟和如海不相上下。可见一人穿衣裳是着实要紧的。鸣乾于薛氏进来的时候,固然低头视地,目不旁瞬,竖起耳朵专诚听主母吩咐。听了一会,不闻声响,他头虽向着地,眼睛究是活的,不免斜转来,看薛氏作何举动。见她两眼水溶溶的,望看自己,颇为不解。再一看自己身上,方才明白,就为着今儿穿了套新衣裳,连主母也看得我奇怪了,暗下颇觉好笑。再偷眼望望薛氏,见她穿一件玄色华丝葛羊皮袄,周转一块玉,不用镶滚,短短袖管,露出衬衫,袖口上雪白的花边,一只皓腕,套着副赤金臂钏,手指上只带一只线戒,下身也是黑色裤子,并不系裙,金莲斜叉着,穿的白丝洋袜,宝蓝色西式平底鞋。坐在面前,落落大方,毫无一点儿小家气派。

  鸣乾看罢,暗暗赞叹。见他还不开口,双目又不期望到他面上。前几次鸣乾与薛氏当面,或有如海在旁,或则回答三言两语,匆匆便走,眼光亦不过偶然带着,从未敢细细观看。此时旁边无人,薛氏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灯光明亮,正可饱看一番。见她眉如新柳,目媚有神,鼻梁端正,樱口凝脂,两耳带着副金刚钻环子,闪闪生光。薛氏的皮肤本来很白,现在肥胖了,看上去更显娇嫩。鸣乾此时险些儿要长叹一声,大呼负负,你道为何?原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戴氏,相貌既丑,脾气又坏,不学无术,上不得场面,比之这位奶奶,端庄艳丽,兼而有之,实在不可以道里相计。也是我东家的福气,更可知天公造物,原是一对对对定的。常言花对花,柳对柳,破粪箕须配烂苕帚。这样看来,果真一些不错。像东家这般有财有势,饮食起居,适意已极,还外加配这一位大贤大德,有才有貌的奶奶,真所谓里里外外,处处遂心。至于我,家寒境迫,倒也不必说他,连讨老婆都娶这样一个无才无能,丑陋不堪的宝货,于不如意中,还加终身抱恨。老天啊老天,你得了有钱人多少贿,故将世上所有的福气,都给他们享,却把我等磨拆到这般地步呢!正胡思乱想间,薛氏开口了,叫声杜先生。鸣乾冷不防吃了一惊,霎时回复原状,答道:“不敢。奶奶有甚吩咐?”

  薛氏道:“你来找我们少爷吗?”鸣乾道:“是的。”薛氏笑道:“你刚来的不巧,他今儿有应酬出去了,等他回家,不知要什么时候呢。”鸣乾答道:“这个,白天我已见过东家,他也曾告诉我,今夜还有应酬,也是他命我十点点钟到此候他,有话相回。我恐他早回来倒转等我,故提前一刻来的。”薛氏听说,点点头道:“哦,原来是他自己约你的。”又看看钟说:“现在十点半,大约等一会就要来了。杜先生,我要请教你一件事。”说到这里,顿了顿,觉得下文赧于出口。鸣乾见薛氏欲言又止,面上微红,也不知她要讲一句什么话?与自己有无关系?听得听不得?心中突突乱跳。薛氏想鸣乾究竟是我家伙计,东家对伙计讲话,何用顾什么忌讳,当下爽爽快快的对他说:“请问你,药房中可有什么药,吃月事不调的吗?”

  鸣乾方知她所问的就是此道,自己不便带笑回答,露出轻薄态度,慌忙正色答道:“治这种病的药,外间原有多种,如调经丸,每月红,妇女宝,强种汤,仿单上都是写着专治妇女经水不调等症,药中自然含有调经的原料。不过合药之时,原未知这一瓶售与那个,那一匣卖给何人,自然千料万料,一般药性。但各人有各人的体气,或寒或热,身体不同,用药也不能轻投乱用。拆穿说,药房中合现成的药,仿单上说得怎样有效验,倒有一大半是欺人之谈。要使药性和病人体气适合的,百中难得一二。有时这一二人服此药见了效验,寄封信给药房中,药房中便郑重其事,把来登在报上,哄得人见了,又争去买他的药,销路不知涨起多少。其实他们药房内,一年间卖出之药,不知有几千几万料,问他写信来谢的,究有多少封?算来一千之中不得一二。可知没效验的,实比有效验的多上数百倍。这还说的是真正保证书呢,还有种药房,专门出了钱,买保证书,三块两块钱一封的,更毫无交待。这种滑头生意,还有人来买的,大概都上那仿单上的当呢。所以,近来一般考究卫生的人,有了病,都不肯买现成药,必须请医生看过之后,听医生说该服什么药,然后再服什么药,那才万无一失。致于我们,说也惭愧,虽然吃了药房饭,讲到哪一种药什么性道,哪一样药什么原料,可治什么病,连前世里都没学过,不过遇着外行人来卖时,装装幌子,胡言乱道,哄几个钱而已。请奶奶休得笑我,像你这样病,我也不知服那种药最为合宜,不如明儿教黄医生到这里,先为奶奶诊一诊,然后再开方合药,那个我倒大可效劳。有了药方,合起药来,是我的拿手呢。”

  薛氏听说,不觉笑道:“你好,自己吃了药房饭,还说药房的坏话,幸亏今儿告诉我,若告诉别人,岂不把西洋镜拆穿了么!”鸣乾也笑道:“我又不是呆子,除了奶奶还肯告诉别的人吗!”两人都各一笑。薛氏又道:“这样费你杜先生心,明儿教黄医生早些来罢。”鸣乾道:“是了,我今儿连夜去知照他,教他明儿一起身,七八点钟就来。”薛氏笑道:“那又未免太早咧,大约吃饭以前来恰好。”鸣乾答应了两个是字。薛氏再看看钟,说:“十一点快到了,大约少爷就要回来的,杜先生请坐一会罢。”说罢,站起身,大大方方的走了出去。鸣乾看她去远,不禁又叹了一口闷气,心想我的老婆,若能和她一般模样,我也心满意足了,偏偏不如之中,更为不如,岂不可恨。一个人胡思乱想,不觉把如海托他的军国大事,忘在脑后,可知色不迷人人自迷,这句话着实利害。不到半点钟之久,如海回来,面上带红,略有几分酒意,对鸣乾笑道:“你的脚倒比我还快,我在那边酒还没吃完,心中记挂你城内的回音,急急奔了回来,以为你一定还没有来,那倒丢了朋友,到家里翻转等你,未免合不上算。好伙计,你仿佛知道我心思似的。比我先来了。我也没话说咧。你进城,阿荣找着没有?他肯来不肯来?倒要请教。”

  鸣乾听他说话唠唠叨叨,知道他酒喝醉了,不便和他讲浮文,只告诉他,自己进城遇见阿荣,晓得他至今未有别处生意,我也不和他说明什么,只推头药房中人手缺乏,催他早日上工,他答应明儿就到药房,所以那一方面的事,已可完全无虑了。如海大喜称好。又问你看阿荣一人之力,可能干得下?或者还须添一个帮手,倒不能不早为预备。若到临时再要找人,怕的是措手不及。鸣乾道:“我看这种事,少一人知道,便少一条祸根。好在不是杠杠抬抬的事,只消阿荣个人,也可以做得到咧。”如海道:“如此,我给你栈单罢。”说时,把手指中夹的半段雪茄烟,丢在地下,撩衣取出钥匙,开了铁箱,拿出四张栈单,对鸣乾说:“这三张是整数的,每张十箱。还有一张,出过五箱剩五箱,共剩三十五箱,你好生藏着,明儿必须先往伯宣那里过了户,然后再提本钱,千万不可忘了。因伯宣也是我们公司股东,他也晓得海记就是我自己,日后发表出来,不是儿戏的。”

  鸣乾道:“这个我决不忘却,不过栈单上虽然换了名字,货仍提到药房本栈,去年东翁虽登报声明,药房事务,归我经理,但东家仍旧是你,外问谁不知道。倘使在你本栈失了火,难道你就没有嫌疑了么?” 如海听说,陡吃一惊道:“阿哟坏了,我倒不曾想着这一层。栈房是最要紧的,除了本栈,别处那能由我们做主,只有不用原栈单去提货,不必过户了,横竖伯宣晓得这几箱土,,有我的股份在内,将自己的货,提自己栈房,虽在本公司保险,也和别人一般花保险费的,不能说烧了栈单不赔给我,虽然脱不了嫌疑,却比栈单过了户,仍提自己栈房,藏头露尾的,冠冕得多了。况且受嫌疑,也不过受一遭,只消有钱到腰,便给他们背后说说何妨。”

  鸣乾摇头道:“如此办法,仍旧不好,适才东翁走后,做伙计的一想,就想到在本栈办事大为不妥,故此斗胆,已为东翁划出一条计策。当时本欲打电话通知你的,因恐空口白话,枉费唇舌,故此不待禀告,先往接洽。也是东翁的鸿福,那边起初不肯答应,被我再三情商,他们已答应我了。现在只等送一千块钱过去,便可定局。”如海听了,颇为不解,说:“你讲的什么,可是花一千块钱买了一所栈房么?”鸣乾道:“差不多同买的一般,皆因我想这批宝货,提在本栈,有两层破绽:第一,便是药房乃是东翁自己的,既已过户,怎好再提本栈,岂不被人生疑。第二,药房中每月用土不过数两,决无这数十箱土的用途,提来为何?若说堆栈呢,官银行栈房着实比药房坚固高爽,为什么不堆那边堆这边?然而暂时那怕你抛在屎坑边,也没人管你。但一朝出了事,可就要犯他人一句扳驳了。所以我想,最好是借一个土栈送去堆放,那就一点儿没有破绽。因土栈本来是卖土的,数十箱存货,不足为奇。幸我有一家邬燕记土栈相熟,故想同他们商量,挖他的栈房,堆我们的货,一切仍用他们邬燕记原招牌,不过栈房门由我们派人去管,这样岂不同在自己栈房内干事一般容易吗!所恨这邬燕记生意忙碌,栈房一时没空,我同他们老板再三商量,答应一千元挖费,给他另租栈房,将本栈借给我用,推头是我们有存货在手,要戤他的老招牌卖出去,并允贴还他三个月开销,一切朋友薪工,也归我们支付,他方肯答应。我想我们的事务很大,不在乎这一点小费上,所以各色都自作主张,为东翁接洽下了。现在禀告一声,倘若东翁赞成的话,请你示下。这一千块钱,就归药房出账呢,还是东翁自己付给我?我看最好由药房出账,因将来零碎用途很多的。倘若一笔笔向你拿,岂不费事。如海道:“药记出账,恐有不妥,还是我自己给你的好。今儿我先付你二千元,用了不够,改日再取,零碎的归你记着,日后交一笔总账给我就是了,难道说我还不相信你吗!你所说土栈的事,办得很好,果和我一样心思,我也素来不喜欢惜小费的。大凡干大事业的人,决不能贪小利。我和你这件事办完之后,一定重重的谢你,彼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休当作替我姓钱的办事,只算替你自己办事就得了。”说罢,又在银箱中取出两扎钞票,连同栈单,一并交给鸣乾。鸣乾收了,小心将栈单藏在贴身。又将钞票用手巾包好。又问如海道:“东翁可有什么吩咐了?”

  如海道:“没有什么,不过现在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你一人手掌之中,请你务必要替我出力去办,一切重重拜托了。”鸣乾道:“东翁言重了,做伙计的决不辱命就是。”说罢告辞。如海看他去远,一个人想想,此番作事,未免冒险,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过自己地位如此,不能不作孤注一掷,料鸣乾为人,胆大心细,着实可靠,将来事成之后,我应该将药房送给了他,以报他这一番办事之劳。正想间,忽见地下冒烟,还带焦毛臭。如海吃了一惊,低头看时,见是自己适才丢下的半根雪茄烟,余烬未熄,抛在茶几底下,茶几上放着一只寒天床上用的电气暖炉,拖下一根是线,刚搭在雪茄烟火上,致将花线烧焦一段。如海慌忙将雪茄烟火踏熄了,拖起电线,见只伤外层,里面包的橡皮,没有损坏,骂声下人们该死,怎不把电线盘好了,由他拖在地下。一面亲自将电线盘在暖炉上,见时候已经一点钟,微觉有些困倦,便自己熄了火上楼。

  薛氏接见,问他杜先生来此找你何事?如海素不喜欢将外间的事,在家中妻女面前谈论,回言是药房中的交易,没甚大事,时候不早了,我们睡罢。薛氏无话,陪他安歇。我且休提。再表鸣乾回转药房,心想这一趟如海教我干的事,他虽答应我重谢,但收赊的不如捞现的,能能有后手可赚,不赚他岂不太冤。这二千元使费,我极少也须弄他一千五百元,将来就使如海的计划失败了,我这笔钱却一点儿不落空。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并不同当。常言能人背后有能人,可惜我没如海般手势,不然我的才能,并非夸口,实比他高出百倍呢。这一夜他适意极了,睡中仿佛这场火放了之后,保险行赔来三十余万银子,如海忽然天良发现,对鸣乾说:“这笔钱损人利己,子孙不昌,我一个也不要了,一并送给你罢。鸣乾平白地得了这许多银子,不知如何用法,眼看看四面皆是钞票洋钱,自己身体便埋在银子中间,连路都没有了。一时惊喜交作,醒来红日满窗,早已天光明亮。

  鸣乾慌忙起来,揩了面,吃过泡饭,先要紧将一百块钱,送往宝善街邬燕记土栈,和他定局房子的事。那时燕生还未起来,鸣乾将他自被窝中拖起,给他这一百块钱。燕贵千谢万谢,鸣乾要了他一张笔据,带回药房,在铁箱中藏好。见时候还早,晓得伯宣架子很大,极早须在十一点半,或是十二点钟方到官银行。因他是监督,监督倘若来早了,岂不有失了他监督的架子。宁使会客室中,等他讲话的人,挨一挨二的前来候他,他却适适意意,在公馆中看他姨太太梳头,有时帮着剔剔木梳,非常有趣。哪想到许多人等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呢。及至到了时候,他先将牛奶饼干把肚子塞饱了,然后再到官银行,挨次见客,叫名头在银行用饭。开饭之时,正当他见客的当儿。一班师爷们,不能不枵腹等他。待他见完客,差不多要两点多钟,饭冷了,菜也冰了,他坐下去,吃不到浅浅几口,别人一早就来办事,到此时饿着肚子,就是冷饭冷菜,也不能不向肚子里塞,这是历来一班大人物的惯态,也不独伯宣为然。鸣乾知之有素,不愿意早去了做呆人,落得吃过饭前去。恰巧阿荣也来了,走进账房,尊声杜先生。鸣乾说:“你来了么,很好。栈房里正缺人合药,你快些去帮忙罢。”

  阿荣答声去了。旁边有位账房先生,平日最和阿荣作对,此时见他又来,心中大不舒服,上前对鸣乾说:“这阿荣,经理先生不是已将他歇了的吗?今儿怎的又来了?况我们栈房内,这几天正愁人多事少,经理先生为什么要他帮忙?倘若留他在此,恐他日后又要和从前一般撒野,目无上下了。”鸣乾微笑道:“这阿荣乃是我们钱老板的旧人,从前虽然撒野,倒也没做过什么犯法违条的事,我虽然讲过要歇他,也不过背后谈论,当面并没将他辞歇,此番他病了许多时,仍到这里来,足见他心中还不忘旧主,我若不收留他,岂不要被人说我一句没容人之量么!昨天钱老板到此,还念他办事能干,所以我委实不便辞他生意。足下倘不赞同,何妨亲自去向钱老板讲一句呢。”这账房先生大触霉头,出来连呼倒灶,现在朝代改了,怕的就天翻地覆咧。经理先生居然回护一个出店,我们做账房的,还有什么场面,明儿准备卷铺盖走路罢。一众伙计听了,争问他什么回事?账房先生说:“岂有此理。”

  即将阿荣的一段事,告诉他们知道,并声明要辞生意。众人都劝他说:“这个你又何必生气,用人之权,原是他们经理老板的。用的人好,日后有利益,也是他们所得。用的人坏,有祸患,也是他们担当,与我们原本风牛马毫无关系。你适才对他说的,原是一句忠告,不过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从古已然,他现在虽然不听你的话,日后自有想到你的日子,你此时何必无端同他们斗这种闲气,自己吃了亏,还不免被人笑你太呆呢!”账房先生听了,想想果然自己赌气走了出去,寻生意也很烦难,犯不着为一个出店,弄掉自己饭碗,因此也不预备再卷铺盖了。吃饭时候,反向鸣乾说:“阿荣的工钱,自他告假到现在,没有支过,这笔钱照例是不能扣他的,我适才已算过,共存六十三元有零,都已收他的账了。”

  鸣乾点头称好,心中暗笑他变迁得好快。饭后鸣乾不敢耽搁,带了栈单,径往官银行过户,果然不出所料,伯宣还未用饭。鸣乾因栈单过户,颇费时刻,自己吃过了饭,倘然就去和伯宣谈论,他虽没甚话说,累得一班师爷们,都饿着肚皮等用饭,岂不要暗下唾骂。因此一个人耐心坐在会客室看报,待伯宣用了饭,再进去接洽。本来栈单过户,乃是小事,无须与银行监督当面接洽,皆因这一回,如海之意,要使伯宣晓得他已将存土卖给了别人,倘直接向醉单处过户,伯宣从何得知,存着这层意思,故鸣乾不惮周折,务必要同伯宣当面接头。等候他吃罢饭,教当差的传进一张名片,伯宣看了杜鸣乾三字,一时想不起是谁,说声请。鸣乾整一整衣冠进内,伯宣见了面,方想起他是如海的伙计,现已升为药房经理,不敢怠慢,说声请坐,鸣乾欠伸坐下,口称监督先生久违了,某奉敝东之命,特来请监督的安。本来敝东要亲自来的。因这几天富国公司,正在结账,预备造报告册,事情很为忙碌。敝东身为经理,不便擅离职守,所以命我专诚到此,拜候监督。因敝东从前有几箱土,存在宝栈内,陆续提出的也已不少,现在还剩三十五箱货,照敝东的意思,还要捺几时。不过内中别人的股份占着多数,别人都说要卖,敝东不便强作主张,故已分批脱手,但暂时并不就要提货,仍旧存放在贵栈内。不过这几张单,须要请监督费神,命栈单处分一分,原本十箱的三张,还有一张提剩五箱,现在都要改作每张五箱,共做七张栈单,这货主的户名,也须改为七家,另有花名单一张在此,种种有劳,敝东说日后登门道谢。说时,将栈单连同花名账,双手呈上。

  伯宣听鸣乾讲话,大为恭敬,心中非常适意。接了鸣乾的栈单,略一过目,便提笔自己签了个字,按电铃唤听差进来,命他拿出去照填新单,批销旧单,一面笑向鸣乾道:“贵东现在发了大财咧,到底他有眼力,捺这一百箱土,很不容易,你想多大的银根,教别人吓也吓杀了,现在一本数倍的利,也只好看他赚钱,普天下做买卖的人,必须有胆量,方能发财。没有胆,只好一辈子摸别人屁股。不过他也忒煞刁钻了,什么事都合我的伙。单单这种好买卖,连提都不同我提一句,不然,有我一份,岂不也可弄他几万银子用用吗!现在我看捺下去,还有利益,老海的眼光到底不差,所惜那班合伙的不知什么人,三心两意把他卖了,实在可惜。若使有我的份,我是决不赞成卖的。”呜乾也信口和了他几句调,诗栈单做好,由那管理栈单的先生亲自送进来。伯宣点明七张无误,交给鸣乾。鸣乾接了,称谢出来,非常欢喜。正是:甘言易博旁人信,毒计谁防暗地埋。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六回瓦老爷无心落圈套傻学徒信口泄真情

  杜鸣乾怀着栈单,出了官银行,且不回转药房,先到富国保险公司,寻他老弟默士。恰巧默士出外兜生意去了,鸣乾不便直接去见如海,只得同一个专管保险单的王先生接头。鸣乾道:“有一批交易,作成贵公司。”王先生道:“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请问保什么所在?”鸣乾说:“就是官银行的栈房,现有细账一张,须做七份保单,每张六万两,总数四十二万银子。”王先生接账一看,说:“哦,原来是烟土,怪道有这般大的数目。现在这种买卖,倒很可做得,足下可谓善于理财了。”鸣乾笑道:“理财果然理财,不过理的不是大财,却是一种小财。我本行原是药房生意,新近认得了几个土客人,替你们兜来这一批保险交易,别的不打紧,先问你有多少回扣?有一家公司答应我七折扣头,我没肯给他们做。你若能给我七折之外,再打一个九扣,我就让你们做,不然你旧作成那一家公司去了。”

  王先生算了一算道:“这官银行栈房,虽然也是洋栈,所惜地段落得不好,左右都是机器厂,照我们章程上,要算二等收费,每年十两一千,打七折实收七两银子,已是极苛刻的了。若再加一个九扣,变了六两三钱,只恐交账不落呢。”鸣乾道:“你要晓得,这批生意数目很大,就将每千六两三钱算,四十二万银子,已有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保费,这种大交易,错过了岂不可惜。”

  王先生道:“总数虽大,不过我们保险公司规矩,每一地段,保数都有一定限制,多则十余万,少则七八万,过了限,便要分给别家公司转保。同行往来也不过七折九扣,像你这回所来的四十二万交易,我们自己公司中至多认了十万,其余三十二万必须转保出去,这样岂不是变作白当差了么!”鸣乾道:“为何一定要转保呢?”王先生道:“这是保险公司老祖宗的传家秘诀。因一家保险公司,预备金原不能如他们保单上所印的资本现金若干万那般充足。然而保户失事,那赔款却不能少人家一厘一毫的。但保了人家的险,决不能保人家不失火,倘若贪做生意,保险之数,超出预备金之外,万一失了事,交不出赔款,如何了得。而且失火也决不能限定火神菩萨,每次只烧一处的,故极少也预备同时有三四处失事,赔款能够当场应付,所以保险公司,有四十万预备金的,只能限定每一处保险十万,五十万的便是十二万,多少依此推算,现在本公司股本虽定一百万,实收只八十万,内中二十万划出来专做押款生意,十足预备金还有六十万,每处本有十五万的限制,不过官银行的栈房,这里已接过别一保户五万平安险,所以现在只剩得十万保额了。”

  鸣乾听说,暗想不好,这句话如海未曾同我谈及,我还以为富国公司一家保的,将来失了火,教默士出去看一趟,自家人办自己的事,可以含含糊糊的告报,倘若夹入别的公司派人验看,到底眼睛鼻子人人有的,真土假土,火烧之后,看虽看不出,气息也辨得出,倘若弄穿绷了,偷鸡不着失把米,还在其次,倘被保险公司告了一状,这官司还吃得出头吗!所以我现在不保则已,保却一定要富国公司独家接手方好。想了一想,故意摇摇头说:“你们这种主意,可称得呆极笨极了。这一定是外国人出的章程,他们在中国保险公司开得很多,因见中国人,也有开保险公司的,深恐你们中国人帮助中国人,生意被中国公司独揽了去,外国公司便没有交易,因此定出这种章程,教你们中国公司难有大交易,也不能独接,让他们均分利益,真正是很恶的主意。可惜你们还执迷不悟,服服帖帖的去上他们当呢。”

  王先生道:“那也并没有一定章程,多保少保,原没人过问,不过看各家公司经理人的胆量,稳健的自然逾限而止。有些胆泼的,超出额外,也不时听得。然而从未闻有人因他保险过额,罚他的银子,故此生意各家各做,外国公司有时过了额,也分给中国公司转保,所以也不能一口说定,外国人给当我们上呢。” 鸣乾微笑道:“岂不闻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他们做生意的秘诀,来了一桩,却要哄你们十桩,到底仍旧中国人分给外国人的多罢。”王先生道:“这个自然。”鸣乾笑道:“如何?我看既然你们多保了并无罚款,这一笔生意,尽可自己接手,不必再分给别家转保,虽则你们自己接手,和别家转保,与我并无关系,其实却是我希望你们公司发达,生意做得开拓,因此劝你们不必钻外国人的圈套。要知保瑜这桩事,实在是毫无交待的。大凡一个人。花了本钱办一批货,或者别的东西,倘若不存心欺诈,谁不想日后卖出,大大的赚一票银子,那一个肯无缘无故,粗心大意,失火烧了,放着买卖不做,却向保险公司要赔款,这是情理上没有的事。所以要保险者,无非自己安慰自己,倘使不幸失事,本钱还有着落,分明送几两银子,给保险公司赚了,买自己安心。故此开了保险公司,只愁没人照顾生意,若有人肯来保险,没一文不是赚头。像我们中国人开保险行,得有你们富国公司今日的局面,着实谈何容易。现在外间生意也做开了,有人前来保险,你倒虑着那外国人所定的不相干的限制,牢牢守住范围,将好好交易,推给别家,有了钱,自己并非不能赚,却去照顾旁人,岂不可惜。”说罢摇头叹息。王先生听了,亦颇动容道:“杜先生这片话果然大有道理,所惜我等没有权柄,这权柄却在总理协理的手中呢。”

  鸣乾道:“如此你何不将我这片话,去同总理商议,看来他也一定赞成。你对他说,我这批保险纲,可必须要七折九扣。倘若还要扣克我的,未免难以为情。”王先生听说,觉七折九扣,自己也无权解决,不如一并去问总理,看他如何发付?因向鸣乾道:“请杜先生略坐片刻,让我去同总理商量,再给你回音如何?”鸣乾答道:“使得。”心中喜不自胜。他一想他们总理,便是如海,若同如海商量,和与我自己商量有甚分别”

  暗笑王先生无知,入他彀中。当下王先生走进总理室,见如海正在低头看报,口中衔着雪茄烟,一手扶头,眉尖紧皱,颇为出神,自己不敢惊动,他在他写字台边站定。如海别转头见了他,问他何事?王先生便把杜某所介绍的一批大交易,他意欲多打一个九扣,这生意若是自己能接的,倒大可做得,所惜数目出了额,若要转出去,就未免合不上算了。照姓杜的意思,他劝我们冒一下子险,独家承接,免得利权外溢。听他的话,也颇有道理,不过我等不敢做主,请总理定夺。如海听了,暗暗佩服鸣乾细到,他不肯让给别家接手,一定防着出事之后,被外人察出破绽。这里验着火场的是杜默士,自家人不妨上下其手。他教王先生进来问我,也是绝好过门,明晓得我决无不肯答应之理。不过他没想到我若答应下了,这风火便都在我一人身上。将来不出事便罢,出了事,众股东一定向我责问的。但这笔保险,也专为出事而来,日后焉有不出事之理。我既已明知,何必故犯,这风险也犯不着再去担当。好在公司中,除却我总理以外,还有一个协理魏文锦,也可做得主,他又是糊糊涂涂,专门同人和调的,听有利益,决不致发生阻力,一样如此,这水晶木梢,也落得让他去掮掮。主意既定,笑向王先生道:“这件生意,果然做得。不过此事,我也不能做主,是协理魏先生的权限,你不如照这片话去问他,他教你怎样,你就怎样的办便了。”

  王先生自进富国公司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得总理先生,说出协理的权限,自己不能做主这句话,心中颇觉纳罕,只得出了总理室,到楼上文锦的一间协理室中。可巧文锦横在大沙发上瞌,两眼似闭非闭,头歪口开,涎流满腮,形状好不难看。王先生见了,又气又好笑,走到他旁边,叫了几声魏先生,将文锦惊醒,一跃而起,就用袍袖揩干了口角上的涎沫,朦胧双眼,问王先生什么事?王先生重复将告诉如海的这篇话,对他说了一遍。又说:“总理先生不能做主,须请协理裁夺。”文锦听总理不能做主的事,要他裁夺,仿佛加官晋了爵一般,身子顿高二尺,连瞌睡虫也吓跑了,一时兴致非常,说:“这姓杜的在哪里呢?请他进来谈谈何妨。”这是文锦要在来人面前装阔,显显自己大权在握之意。王先生将鸣乾邀到楼上,文锦原认得他,见了道:“哦,原来是你,我还道什么人呢。”

  鸣乾从前叫惯文锦魏大人,此时不便改口,上前打恭作揖,尊了声魏大人,文锦招呼他坐下,说:“你好啊!现在贵药房生意大约也好得很呢。”鸣乾道:“不敢。药房生意,不过如此。我在外间还带着掮掮土,故有一批保险交易,要烦贵公司保险。”文锦接口道:“就是那四十二万的保险吗?适才老王已告诉过我了,本来是不能我们独家接手的,皆因你的来头,所以我特别通融,归我们独家担承。还有那七折九扣,也是瞧你面上,特别减让一次,下不为例。这是我特许你的利益,要不是我做主,只恐你的旧东家老海,他也不能答应你呢。”

  鸣乾起初听如海将此事推在协理身上,心中暗为纳闷,想如海为甚将这极容易的事,推三推四,只消他自己答应一句,王先生出了保单,百事顺利,偏偏要推给不相干的协理魏文锦做主,倘他不肯答应,岂非变作功亏一篑,自己弄自己的头颈了吗!此时一听文锦这片话,不觉恍然大悟,晓得他是一个混蛋,头路未清,利害不明,一味胡闹。如海知他脾气,有意将这圈儿套在他的头上,自己一点不担风火,好妙主意,果然不愧我的东家。他东伙二人互相钦佩,不露痕迹。文锦还蒙在鼓内,看鸣乾沉吟,自己面有得色,拍拍他的户胛,笑道:“何如?你为甚不早一刻来见我,也好省说许多话咧。”鸣乾慌忙称谢出来,与王先生一同下楼。一面走,一面对王先生说:“费神你赶快做好保险单,连同收条,一并送到宝善街邬燕记土栈,当场给你银票。请你明日饭前一定要送去的,我在那里等你,多多有劳,改日请你吃酒。”王先生笑道:“你多赚了这个九扣,理应请我多吃几次大餐呢。”鸣乾也笑道:“当然的。”

  彼此分手,王先生回转写字间,摊开大洋簿,留了底,然后再一张张照填保险单。那时默士也回来了,看见账簿,问道:“这笔四十二万的,你想转多少,给哪几家呢?”王先生道:“我们公司自己担承,不转了。”默士惊道:“不转吗?这是谁的主意?”王先生说:“协理吩咐的。”默士更骇异道:“你为何不问总理呢?”王先生说:“总理自己做主不下,故教我请协理裁夺。”默士原是聪明人,一听这句话,晓得内中必有奥妙,即忙改口,问是谁的来头?王先生说是药房中姓杜的,据说和你自己人呢。默士听了,更为明白。因如海、鸣乾未曾同他说明,自己不便去问破他的,只可冷眼旁观,如何结局,丢过这边。

  再说鸣乾欢欢喜喜的回转药房,开铁箱将栈单藏好,顺手带出一个庄揩,一本联票簿,是他私人名义,同钱庄往来的,抽开揩子看看,已有四千多存款,心中非常得意。当即摊开联票簿,打了张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六天期的支票,又照数开了一张知照单,夹在揩子内,自言自语道:“这关照条且慢送去,先问钱老板要银子。银子到手,再将我的支票送往邬燕记,教老邬掉一张支票,付给保险公司,到期时再去关照,彼此斧头吃着凿子,凿子吃着木头一解都解,各不落空。做生意理该如此,才不冒险呢。”说时外面唤他听电话,鸣乾慌忙将庄揩联票藏好,出来一听,乃是如海打来的,叫他七点钟小有天晚饭。鸣乾看时候才只五点半,又勾当了几件琐事,将近七点钟时分,方换了衣服,前往小有天菜馆,会他老板。

  如海早已在彼,见了他,笑问事情办得怎样了?鸣乾道:“栈单早已掉好,适才来保险,这段事想必你已知道咧,我没晓得保险行章程,还有限止,多了便要转出去,幸亏同王先生闲谈说起此事,不然糊糊涂涂的保了,日后准要闹出乱子。”如海道:“这是我的疏失,不过我虽然知道有这一个规矩,实因别的事情太多,这些琐屑,都由他们一班人经手办的,故我各色虑到,单单漏却这一句,没同你商量,幸亏你足智多谋,哄得姓王的落你圈套,进来同我说,我想我若答应了,一则是我的风火,二则我和你到底有几分嫌疑。若不预先撇开,到后来免不得与人一个破绽。横竖老魏是个糊涂蛋,落得请他掮这个木梢。你走之后,他进来告诉我,答应这一件事,我有意说他干得太冒险,他还和我争了一番,说并不冒险,有生意怎可不做,火神菩萨未必因我冒险之故,有意同我们作对,单单拣中了这一票烧的。日后股东责问起来,我就可以推头协理贪做生意,与我不相干了。”

  鸣乾称赞道:“东翁这件事,实在办得独一无二,再好也没有。做伙计的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如海大笑,唤跑堂的进来,开了几样菜,教鸣乾也点两样,鸣乾说:“东翁一人点了就是,做伙计的没一样不对胃口的。”如海说:“不兴,今儿我专诚请你,非得你自点他一二色不可。”鸣乾见如海如此敬重他,不便推辞,提笔在手,说:“这里福建菜馆,一只神仙鸡是出名的,我就点一样神仙鸡罢。”如海道声好,吩咐跑堂的开一瓶白兰地酒,亲自为鸣乾满斟一杯。鸣乾连称不敢,宾主二人,开怀畅饮,席间并不提及那些话,却引了许多闲言谈论。如海说:“看光景眼前时势不好,只恐大总统要想做皇帝了。”鸣乾道:“何以见得?”如海道:“你不看报上,说他解散国会,还买嘱什么人提介国体问题,这分明打算取消共和,回复君主,不想做皇帝做什么!”

  鸣乾笑道:“不瞒乐翁说,我也难得看报,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和我们也没甚关系,我们自己也难得看报,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和我们也没甚关系,我们自己也没心思去管这种闲事,随他做总统也罢,做皇帝也罢,我们生意人,只晓得做买卖赚钱,有了钱,比做皇帝总统更适意,东翁你道是不是?”如海也笑道:“原是呢。便是他们做皇帝总统,也何尝不为赚钱而来。不过做皇帝,仿佛生意人吃货,打海底篱笆,要一个人独赚,就是美国的托拉司方法,做总统却在临时赚一批,后来须给别人赚了,说穿之后,和做生意人有甚分别呢。”二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酒足菜饱,彼此各吃一碗稀饭,揩罢手巾,写在如海账上。鸣乾道谢。如海笑道:“你喝醉了,朋友越老越变得客气起来咧。”

  鸣乾也笑了一笑,又对如海说:“保险费,明儿保险单送来时,理应付给他们。不过我们药房中通庄银子,不能够数,还得请东翁打一张划条给我,存在庄上,方可出银票解保险费。”如海问有多少数目?鸣乾道:“一共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如海说:“这样你跟我回去,我照数给你银行划条就是。不过由药房出银票付保险费,也恐不妥罢。”鸣乾道:“这个做伙计的早已虑及,故已运动了一个朋友,向他掉票,付给邬燕记,再由邬燕记出支票解保险费。就是那保险单,我也教他们送给邬燕记呢。”如海拍手称妙。鸣乾又道:“不过还有一桩,我那朋友,他答应出五天期的支票,这里划长,须给他明天即期的,让他便宜五天拆息,适才我已答应他了。”如海道:“这是极微细的数目,我就付他即期划条便了。”

  鸣乾暗喜。当下二人出了菜馆,径往新闸如海家内,进书房,鸣乾坐下,如海开银箱取出银行划条,填了二千六百四十六两一张,交给鸣乾。鸣乾接来怀在身畔,正欲告辞,忽然楼上打发一名丫环下来,请杜师爷慢走,奶奶有话相问,马上就要下来了。鸣乾猛想起,昨儿主母托他请黄医生这件事,今儿早起,忘向医生说了,恐被薛氏见怪,先对如海说:“啊哟,我今天早上为着打栈单,和租邬燕记房子两桩事,来不及知照黄医生,来此替奶奶看病,这是奶奶昨晚托我的,实在该死。”

  如海此时,已多喝了酒,听鸣乾这般说便道:“你听她呢,她们女人有一点小病,就爱装腔作势,要请什么医生,你先回去就是,少停我替你对她说便了。”鸣乾趁此机会,溜之大吉。薛氏下来,不见鸣乾,问如海你的伙计那里去了?如海道:“他有他的正经,自然回店去了。”薛氏道:“我不是打发人教他等一会的吗,他怎么这般要紧跑了呢?”如海道:“是我打发他有事,命他先走的。他是我的伙计,我要他走,他自然只得走咧。”

  薛氏怒道:“我又不同你淘气,你为甚讲这些话?我因昨儿托他请黄医生看病,今儿医生没有来,因此想问问他,几时医生有空,他等我不及要跑,自然只得让他跑的,为何要你对我强声硬气,大约你这人要变死咧。”如海笑道:“还是留我活着的好罢。我活着你做少奶奶,享福受用,而且我不久就要发财,我死了财既发不成,还要拖亏空,更带累你做孤孀,论理我又没亲生儿子,要银钱何用,死也没甚丢不下,只搭不得一个你呢。”

  薛氏听他言语不利,一手掩住他的口,说你酒喝醉了,快到房里睡罢。如海哼哼哈哈,随他上楼。这时鸣乾也到了药房,先要紧打电话到医院中,通知黄医生,明儿早上,往钱老板公馆,替奶奶治病,他若问你今儿为甚不去,你只说事忙没空便了。医生应允。鸣乾放下听筒,觉得忙了一天,身子颇乏,也就早为安歇。一宿无话,来日起身,鸣乾第一要紧的便是如海隔夜给他的一张划条,打发人落回单簿,送往钱庄上,收了他的账,然后带着自己的一张支票,往宝善街邬燕记土栈,找寻燕贵。燕贵见了他,已不敢放出从前做朋友时候的面目,因鸣乾曾答应他支三十块钱一个月的薪俸,自己便是他伙计,所以恭恭敬敬,同他进账房坐了。鸣乾问燕贵,你现在可有钱庄往来?燕贵道:“不瞒杜翁说,钱庄往来,虽有一家,起先本由一个朋友担保一千两银子进出的,我因独家往来,不能不自绷场面,所以一向没敢用透头他们,宁使别处移东补西,庄款可分毫没敢妄动,故而今年财神生日,他们依旧献元宝,送往来摺子给我们,不意我这朋友,他不知在哪里得了风声,恐怕我小店支持不下,套在他的颈上,突然向庄上取消担保。幸亏那跑街先生,常到这里来吸鸦片烟,同我相好,留我的面子,没将那庄摺要回去。然而无人作保,已用不动银子,必须有钱付了进去,方能打得出他们的票子呢。”

  鸣乾听了,点点头,又问:“你这里可有支票簿吗?”燕贵道:“有虽有一本,不过牌面好的人,写出去可当银子,我们坏牌面,填了字,当他草纸用,还怕有墨迹在上,未免糟蹋圣贤,很觉罪过呢。”鸣乾道:“只消有支票簿好了。我因用你的名字,保了一批险,不便自己出票子付保险费,必须掉用你的支票。至于钱庄解款,有我替你付进去的,包你不坍台便了。”燕贵笑道:“那个你帮我热闹热闹,绷绷我的场面,有甚不妙。况且这里邬燕记,已不是我姓邬的了,是你自己之产,你爱将他怎样,便由你怎样就是。”说时打开账箱,将庄摺联票,和许多图章,一并交给鸣乾。鸣乾揭开联票簿,见还没开过簿面,觉得填第一号的,拿出去不甚好看,因剩开二十张,仍教燕贵落笔,填一张第二十一号支票,二千六百四十六两五天期银子,又教他开了知照单,附入自己那线支票,一并夹在庄摺内,命一个小学生送往钱庄过账。这里鸣乾安排定当,专候保险公司送单子的人来。不多工夫,果然富国公司打发一名出店,送保险单来了,附着一张字条,教他们送银子去取收条,上面不注多少数目,这是王先生照顾鸣乾,恐他从中赚着后手,因此不落笔迹,免被旁人看破。鸣乾本是内家,一见颇感他的情意,当下盖印邬燕记回单,给那出店走后,自己也用邬燕记送银簿,落了银子数目,对燕贵说:“你这里可有伶巧些的学徒,请你打发一个,将这银票送往富国公司,必须带回收条,不可弄错。”

  燕贵道:“小店里学徒虽有几个,皆因去年生意不佳,欠了他们的鞋袜钱,没付得出,故而今年有几个年纪大些的都不来了,现在只剩两个,一个就是适才差往钱庄去的孩子。还有一个,岁数中比他大几年,可惜资质太钝,还有几分呆气。除了他,要拣伶巧的,实在是一个也没有了。”鸣乾想了一想道:“我看付银子取收条,这两件事大约他还不致弄错罢。”燕贵道:“我也这般想。”鸣乾道:“如此就着他去便了。”原来那学徒名字就叫做阿憨,还不知是店中人见他太呆,题他的诨号。燕贵一声喊:“阿憨进来!”

  鸣乾看他已有十八九岁年纪,长得很为肥胖,满面呆气,站在当地,两眼不住向鸣乾观看。鸣乾倒被他看得难以为情起来。燕贵将银票账簿给了他,说:“你往富国保险公司,将这张票子,交给他们,教他们在账簿上盖一个印,还向他们要一张收条,带回来不可弄错。”阿憨接了,一语不发,转身便走。燕贵唤他回来,说:“你慢慢的走,适才我对你说的什么,你讲一遍我听。”阿憨道:“先生差我到富国保险公司去。”燕贵说:“不错,还有什么?”阿憨道:“一张票子,一本账簿,把账簿给他们,在票子上盖一个印,问他们买一根蚊烟条带回来。”鸣乾听说,忍不住笑了。燕贵顿足道:“该死,一来就差了。我教你将票子给他们,在账簿上盖印,问他们要了收条回来,谁教你买什么蚊烟条呢!”阿憨说:“晓得了。”

  燕贵命他再说一遍,这回可没有错。燕贵令他快去快来,阿憨跑了出去,忽又回来,对燕贵说:“先生,这富国在外国还在中国?”燕贵笑道:“呆虫,富国是店名,就在这里三马路。”阿憨说:“三马路在哪里?”燕贵道:“在二马路隔壁。”阿憨道:“二马路又在哪里呢?”燕贵怒道:“我没工夫替你画地理图,你到外间去问,或者找一个人伴你去便了。”

  阿憨出来,想找一个人伴他前去,不意问问这个不肯,问那个又不肯,仍只得一个人出来,他却颇欢喜没人伴着他,因他走在马路上,遇见小孩子打架,或者巡捕捉讨饭的,都是他生平最爱的玩意儿,一个人自由自在,可以跟来跟去观看,差不多在路上走了一点余钟,还没到富国公司。幸亏他还算伶俐,走到不认得路的时候,颇善问人,问了这个,再问那个,逐段问去,居然被他问到富国公司门口,走进去,可巧保险公司中人正在用饭,茶房命他旁边站一会,这一来真所谓恶作剧,阿憨别的能为虽然没有,肠胃中的消化力颇大,吃过饭极易肚饥,他还是早起吃的三大碗泡饭,此时午牌已过,况又跑了不少路,腹中本已饥饿,何堪眼睁睁站在一旁,看人家吃饭。加以肉香菜香饭香三股香气,不约而同的送进他鼻管中,鼻为人身正窍,上抵泥丸,下通涌泉,肠胃各处没一处不设着机关部。此信一传,许多蛔虫都蠢然欲动纷纷向阿憨交涉,教他那里抵抗得住,馋涎也流个不止,两眼直望着桌上的几碗小菜出神。见内中有个三十左右年纪,瘦长面孔的朋友,座位正对着自己,吃小菜最为手快,眼见得他半碗饭吃了五个肉丸子,三块红烧肉,两筷腊肠,四调羹三鲜汽,阿憨暗想自己在店中,多吃了小菜,不免被账房先生痛骂,此人如此善吃,没人说他,一定是他们老板,或者当手先生,心中颇钦仰其人。待他吃罢饭,即将银票账簿一并交在他手内。

  阿憨的眼光倒也不弱,这人非别,便是公司中大有权柄的杜默士,当下默士看见邬燕记三字,猛想起昨儿那批保险,也有邬燕记的名字,今儿的保险单又都送至邹燕记盖印,看光景这邬燕记一定是个极大的大土栈了。但这一本回单簿,已连用三年,还没用到一半,今年送银子,也只开头第一笔,生意大的土栈,决不如此。若说他们生意小呢,为什么有这许多存货保险交易?而且他们开了年到现在,一爿钱庄的支票,已填出二十余张,往来未可为小,因何外间没甚名气,这倒奇怪得很。又看看来人两眼倒挂,呆容可掬,一想要知实情,不如问这孩子,因将他唤到自己写字间内。

  此刻时候尚早,一切办事人等都没有来。默士闭上门,对阿憨说:“你叫什么名存?”阿憨道:“我叫阿憨。”默士笑了,说:“谁给你取的名?”阿憨道:“先生取的。”默士问:“你先生是谁?”阿憨道:“我先生他有一个名字,叫做乌龟。”默士大笑说:“为什么叫乌龟呢?”阿憨道:“他姓邬,所以我们背后都叫他乌龟的。”默士道:“姓邬可就是邬燕记老板么?”阿憨诧异道:“你怎么晓得的?”默士道:“我猜猜罢了,他大约很有钱呢!”阿憨道:“钱是有的,可惜吃鸦片烟吃完了。”默士道:“莫非他现在穷了么?”阿憨道:“我不晓得,别人都这般说他,我也这般告诉你。”默士点点头道:“现在你们还做土生意吗?”阿憨摇头道:“不做长久了。去年我们先生还买卖烟灰,因他常将好灰的脂膏提了,把渣子卖钱,因此今年没有敢来买他的,他也不敢收进来。”默士道:“照这样说,你们生意不做,开销倒很大的呢。”

  阿憨道:“我不知道。我每一个月,只有四百文月规钱。别人的工钱,听说也有欠的,还及房钱也欠了三个月。不是杜先生来帮他的忙,早已钉了门咧。”默士暗说:“着了。”又问杜先生是什么人?你认得吗?”阿憨道:“我不认得。听别人说的。”默士道:“今儿你送给我这张银票,是那里来的呢?”阿憨道:“先生给我的。”默士道:“你先生一个人给你的呢?还有别人一同在座?”阿憨道:“有有,那人自大前天起,已来了好几回咧,还同我先生进去看过栈房。”默士惊道:“你们还有栈房吗?”阿憨点点头。默士问:“你们栈房内堆些什么?”

  阿憨道:“有好多垃圾,昨儿都扫出去了。把我一只破箱子,也给垃圾马车车走咧。我要出店司务阿土赔我,他把我头上打了一下,至今还有些疼痛呢。”说时,心中想起苦处,不觉流下眼泪。默士安慰他休哭,再问他你们出干净栈房,预备堆什么东西?阿憨说:“不知道。他们讲杜先生有货堆进来呢。默士道:“那常来人,是何面貌?你记得么?”阿憨道:“记得的。瘦长身子,面孔很黄,镶金牙齿,高鼻梁,鼻头像钩子一样的。”

  默士一听,就知就是鸣乾,不必再往下问,命阿憨站一站,自己将银子送进账房,盖了回单,又替他检出收条,一并交阿憨带回。一个人暗想:他们瞒着我做得好事,我昨儿还以为货在官银行栈房,他们未必能出甚花样,却原来他已预先埋下一支伏兵,日后一定打算提出货,转了保单,便可下手放火,暂时不露痕迹,用计果然高妙。不过我老兄,他应该知道这种事,免不得要我过手,为甚不预先通知我一句,这倒奇怪得很,莫非他恐我口头不谨慎,在旁人面前泄露消息,故而暂时瞒我,待临时再同我商量,一定为此缘故。唉,老兄啊老兄,你也未免太不识人头了。不表默士暗下着恼,再说阿憨回去,鸣乾因等他不及,早已走了多时,燕贵也恨得咬牙切齿,一见他的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下账簿,抽一条鸡毛帚,倒转执着,将阿憨夹头夹脑,连鞭十余下。阿憨一条膊子护着头,也不开口叫一声阿哟。燕贵鞭过了一阵,气也平了,喝他滚出去。阿憨走出外面,众人都看着他好笑,他也不觉难为情。只是肚子饿得难熬,问问别人,都说中饭吃过已久。阿憨无奈,只得到厨房中,向大司务要些冷饭,淘了开水,一吃五大碗,方能果腹。正是:常能果腹斯为福,惯作亏心未足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七回为虎伥孔方作祟伤人命祝融肆威

  燕贵发付了阿憨,即忙将保险收条连同回单簿亲自送往药房,交鸣乾过目。鸣乾藏好收条,命燕贵仍将回单簿带回去,自己把阿荣唤到他的小账房内,闭上门,指指椅子,教阿荣坐下。阿荣见经理先生今天对他非常客气,心知必有缘故,落得老实不客气,在靠椅上坐下,竖起耳朵,专诚听他吩咐。鸣乾未曾开口,先露笑容,叫声阿荣,你可记得从前我们制造一百箱大土那段事么?阿荣说:“怎么不记是,后来钱老板还赏了我一百块洋钱呢。”鸣乾笑道:“对了。难为你倒还未忘记,可见为人在世,恩蕙传布在外,常令人刻刻在心的。不过你可晓得那回的一段事,钱老板劳动了你们,自然不能不给你们些茶酒钱儿。讲到他自己,也不过借此调头,活动活动银子,其实他却一点儿未得好处,暗中还贴却数千银子费用,这个大约你们不晓得了。”

  阿荣说:“果然我们不知内中细底。”鸣乾道:“这也难怪你们。”钱老板为人心地十分仁慈,他常顾着伙计们舒舒齐齐,若有难关,他情愿自己担当,别说你们了就是我,他有些为难之处,也不同我商量,因恐我们晓得了,要替他担忧的缘故。你想这种东家,看待伙计们如此厚道,不可谓非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呢!”阿荣道:“这个自然。”鸣乾笑了一笑,开抽屉取出一支雪茄烟,问阿荣可要吃烟?阿荣说:“我有纸烟。”鸣乾不同他客气,自己划火燃着烟,将洋火连匣交与阿荣,阿荣也燃一枝纸烟吸了,听经理先生再讲下文。鸣乾呼了几口烟,皱着眉头说:“你可知我们那一回帮他这桩忙,现在倒反害了他咧。”

  阿荣惊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鸣乾叹了一口气道:“我起初也没知道,还是新近看见了,细细理会出来,才知老板对于我们着实心地仁厚,有许多地方,他情愿费了精神,吃亏银子,一大半还为成全我们。即如那一番,我们替他将一百箱假土造成了,寄存外栈,但别人的栈房,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设或有人开箱看见了内中的物件,真相一露,虽说是钱老板之货,但一切都是你我原经手,查究起来,论罪名,我们还比钱老板罪加一等。但我们自己门角里疴屎,不图天亮,东西做好,交出去就算完了,钱老板酬我们的银子也都用了,但他却时时刻刻,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一半虽为着自己,一半却顾着我等,只恐朋友们为他受累。况且这些东西,放在外面,终是祸根,故而各处调头子银子,前来将这东西陆续提回去,秘密销毁。你想从前做的时候,费了多少手脚,丢了多少银钱,现在毁灭这个,又仍旧要费钱费手脚,岂不可惜。而且我等当初得过老板酬劳的,眼看他白辛苦一顿,分毫不得利益,心中也十分抱歉呢。”阿荣道:“果然抱歉得很。”

  鸣乾喝彩道:“好阿荣,怪道钱老板在你有病的时候,常对我说,阿荣这人,虽然是个出店,身上穿一件短衣裳,骨子倒比穿长衣裳的懂进退,有肝胆,遇着重要的事情,很靠托得住,兼之人也勤俭,现在多天没出来,不知病势如何了,须得着一个人去看看他方好。后来我被催不过,所以特地自己进城来望你的。这样看来果然钱老板大有眼力。”阿荣听经理先生赞他,更知老板也很契重他,不由的心中大乐,嘻开口只是好笑,连香烟也呼不进了,顺手丢在痰盂内,说:“请问杜先生,现在这一百箱东西,大约都毁尽了?” 鸣乾道:“尚未。已毁了六十五箱,还剩三十五箱,在官银行栈房内。”阿荣道:“想必眼前也就要销毁的。”鸣乾道:“这个自然。不过无缘无故的毁了,着实有些可惜,最好寻一个用场出来方妙。”阿荣道:“那有什么用处?若冒弃真的,将原箱卖给土栈中,只怕被他们当场察破,看来是一定混不进的。”鸣乾笑道:“亏你想得好法儿,常言真人面前说假话,你倒想在内行面前戳假货了。”阿荣也笑道:“我的肚皮,也只有这种主意呢。”

  鸣乾大笑,笑过一阵,又说:“现在钱老板外间亏空很大,只恐非有三十五十万银子弥补不了。”阿荣听说,吐出舌头说:“哪有这许多亏空?”鸣乾道:“怎说没有!各人有各人的出路,他在外做生意办善举,家内的开消又这般大,自然要亏空多了,不比你我,少人家百十块钱,就急得屎屁直流。他现在拖着这般大的亏空,外貌仍十分写意,别人一点儿都看不出他的神色,其实暗下也未尝不心中着急呢。”阿荣点点头说:“人心本来一样的。”鸣乾道:“就是讲这句话,我们食君之禄,必须要忠君之事。现在老板这般为难,我等极该为他设法才好。”起荣听说,微微笑了一笑,口内不言,心中暗相:你倒说得好听,起初百十块钱亏欠,就急得屎屁直流。现在三十五十万银子,也要设法,这不是前言不对后语么?鸣乾看他一笑,已知他的意思了,说:“我所言设法,并不是设法银子,为因帮他想想法儿。常言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人多了,主意自然也能多些,你道是不是?”

  阿荣点头称是。鸣乾说:“适才你讲的,将所剩几箱土,充真的卖出去,虽然是句戏言,其实也是一法,不过不能卖给内行人,必须卖给外行人,而且卖给他之后,也不许他开箱验看,还一定要他买了去,真假都没一句话说。”阿荣听罢笑道:“这不是杜先生打哈哈了吗,天下哪有这等买主。”鸣乾正色道:“何尝没有,可惜你没想到罢了。附耳过来,我告诉你。”阿荣依言,鸣乾附耳对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阿荣拍手称妙。鸣乾道:“要干这种事,最难的,便是一个动手之人。”阿荣说:“果然动手的最难。”鸣乾道:“我看这桩事还是你来,一则制造时你是原经手,古话解铃还是系铃人,理应由你销毁。二则老板很看重你,你也受过他的恩蕙,他有为难,你理当替他出力。三则你是个极聪明的人,善于随机应变,这种事决非呆汉干得下的。英雄出于乱世,你正可借此显点手段,也不枉钱老板倚重一常”

  阿荣正同经理和着调,讲得有趣,不防鸣乾忽然要他动手放火,顿时吓得声也不敢做,觉得答应了固然不好,不答应也有不好,连额角上的汗,也急出来了。鸣乾看了他面色,已知他的心事,对他笑笑说:“阿荣,你是明白人,也不消我说得。钱老板的慷慨,你素来知道。从前你替他干了一件没有利益之事,他还送一百元酬劳。这回若帮他办妥这桩事。他自己一旦遂心乐意,你便是他的大大功臣,至少也该有一千二千的酬报。照他往常出手而论,只恐还不止此数呢。”

  阿荣听到此言,不觉恍然大悟,晓得这不是杜先生报答老板的恩惠,帮着他想法儿,分明是钱老板自己的意思,要我动手,恐我不肯答应,误他们的大事,故意令杜先生远兜远转讲话,套我的口气。哈哈,既然是老板的意思,想必酬劳也一定不少。杜先生已脱口一千二千,事成之后,论不定有此数目,倒可发他一票大财。怪道猫爹爹前夜向我托梦,说我要发财了。我昨儿打花会未着,以为妖梦难凭,照此看来,此梦并不应在花会上,却应在今儿这个机会上。猫爹爹大有灵验,我也不可以不答应他。当下对鸣乾说:“杜先生,你吩咐我做什么,我那有不肯答应之理。不过此货堆在官银行栈房,若往官银行去放火,岂不太险。”

  鸣乾道:“那个放心,你若肯答应我干这件事,我自能设法,令你处处脚踏实地,一点儿不冒险,也决无这个呆子,让你到官银行去放火的。”阿荣道:“既如此,我遵命就是。”鸣乾大喜道:“这样你且到栈房中去,明儿我另派你往一处所在,到了那边,你不可脱口说一向在此间做出店的,必须装做初上生意模样,那边有人同你讲话,你也不妨同他们攀谈,倘若问起别的话,你只推不晓得,切不可露出自己底细,这是要紧的话,今儿我叮嘱过你,明儿不多说了。”阿荣答应着出来,心想他葫芦里不知又打算卖什么灵丹妙药?我且不必管他,横竖我们譬如是一部机器,由他开到那里便了。到第二天,鸣乾又唤阿荣进内,叫他快快车了铺盖,在宝善街某处等我,我马上就要到那边去了。阿荣果然像机器一般,当时就掮着他的行李铺盖出来。药房中一班人见了,争问他何往?阿荣假说:“歇生意了。”

  店中人听说,都觉诧异,眼见他跳上黄包车而去,说话不像是假,彼此纷纷议论,都说他来得突兀,去得也奇怪。那吃钝头的账房先生,此时方扬眉吐气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们众人都同阿荣反对,莫说经理,就是老板自己,也决不能强违民意,硬留这一个出店。此番他歇生意,呈者就为我那一天出头,在经理面前说了几句闲话,现在老板知道了,晓得我们都与他意见不合,留着恐人心离叛,所以到底把他的生意歇了的呢。”

  众人听说,都各暗地笑他,那人更欲有言,恰值鸣乾出来,把一众伙计吓散,包药的包药,贴仿单的贴仿单,各干各事,没一个耳朵有空再听谈论。这人的半句话,也只好缩回肚中,不发表了。鸣乾走到外面,并不坐自己包车,也雇一部黄包车坐到宝善街,果见阿荣在那里老等他,一肩铺盖放在地下。鸣乾下车,命阿荣掮着行李,随他到邬燕记土栈内,放下铺盖,引他见过燕贵,说:“这位是邬老板,这个是我新用进来管栈房的出店,名唤阿荣,你也可以随时差遣。”燕贵道声好。鸣乾道:“他住宿的地方,就教他睡在栈房内罢。”燕贵说:“也可使得。栈房内前已命人收拾干净了,很可以搁铺,我教他们出一副铺板给他就是。”随唤阿憨进来,吩咐找一副铺板,给阿荣在栈房内搭铺。阿憨说:“楼上空床铺很多,为什么不睡到我们楼上去?偏要搁在栈房内?”

  燕贵喝道:“放屁!不用你多嘴,正经事情弄不清楚,闲事谁要你费什么心?”阿憨气鼓着嘴出来,陪阿荣到栈房中搭铺去了。这边鸣乾对燕贵说:“少则三天,多则五日,我那朋友就有货送到这里来了。他的意里,暂时还要看风头,不愿意脱手,所以你在同行跟前,休得谈起。”燕贵应道:“遵命。我的鄙见,也以为暂时捺着不卖的为妙,土价将来一定有涨无缩,若能藏他一年二年更好。”燕贵这句话,也是他一厢情愿的意思。他想鸣乾如果听了他的话,这爿邬燕记宝店,一二年的开销便有着落,而且自己赚他三十块钱一个月薪水,很可做做小货生意,收收烟灰,挑挑膏子,房饭钱不费分文,岂不是天下营生第一么!”鸣乾闻言,笑了一笑道:“此言果然不差,让我同朋友商量商量便了。”话罢出来,另去勾当别事

  。过了两天,鸣乾差一名心腹出店,雇了几部塌车,拿栈单到官银行出货,尽数送往宝善街邬燕记土栈,当有阿荣接手,一箱箱堆在栈房里面。土栈中人,见他是原箱,况由外栈转来的,谁也疑得到内中变了花样,彼此惟有暗下谈论,说邬燕记开张至今,从未有这许多货进栈,现在新合了别的股东,居然也大出风头了。因燕贵遵着鸣乾之教,在伙友面前,没说穿店已盘出,只说拚了新股东,所以他们有此议论。还有鸣乾也十分忙碌。将全副保险单落了盖印簿,送回富国公司,教他们将官银行栈房,改为宝善街邬燕记本栈。转单换栈,本是保险公司常有之事。王先生收下保单,一查邬燕记栈房,从前未有保险,不知房屋盖造如何,因同默士商议说:“他们转这个地方,可要前去看一看?倘是中国式的,每千还得加二两五钱银子保费。如其讲交情的话,索兴不去看,连保费也不必加了。”

  默士一听,晓得王先生要想好处,自己也颇欲看看,他们保这四十二万险,究有些什么东西?便道:“我想看可一定要去看看的,至于加费一层,你且不必批在保姆单上,让我过去察看情形,再作道理便了。”王先生连说很好。当下默士按着地名,寻到邬燕记土栈,恰值鸣乾在彼,弟兄相见,也不过点头而已。默士问货在何处”鸣乾指引他到栈房里面一看,果有三十几只土箱,堆开一起,下用物件填着,防地下潮气透入,箱箱有铅丝扎缚,盖着海关硬印,还有官银行封条。因彼时如海曾在官银行押款,伯宣恐有短缺,特别郑重,自行加封一道。默士原未知当初他老兄曾帮着如海干过这一段事体,见土箱如此装钉,还有什么破绽可寻,从前满腹疑团,至此都冰消瓦解,以为他老兄一定向什么土客人,兜来的保险交易,要赚他的七折九扣,所以教我们公司中独家担承的无疑了,看罢,与鸣乾同到账房中坐定。

  默士告诉他:“从前你保的官银行是洋栈,所以每千只十两银子保费。现在改了中国栈房,照章程须十二两五钱银子一千,还得补我们二两五钱保险费。不过有一个通融办法,很可便宜不少银子。此事若是小弟一个人经手的话,那也不消说得,自然早给你改好的了,也不用你多花保费咧。不过你当初曾同王先生接洽此事,所以手续上还脱不了他。如若照章加费,每千两五钱,四十二万银子。”说到这里,取一把算盘拨了几拨道,照码一千零五十两,仍打七折九扣,也须六百六十一两五钱银子,现在你若能拿出二三百块洋钱,送给王先生,他便可替你含糊了事,改栈房不加保费,这里间足可便宜到两倍有余呢。”

  鸣乾听了,摇摇头说:“这都是客人的事,犯不着便宜他们,我很愿意加补你们保险费,一则有了收条,我也可以交账。二则此中的扣头,也有数百两银子,何犯着轻轻放弃呢。”默士一听,暗想好得很,你只贪自己赚扣头,把客人的银子悔气,何异政府中人,贪着借款回扣,拚命借外债,把国民的脂膏悔气呢。因道:“那也无妨,你何不仍照章程开客人的账,多头落得自己到腰,岂不比扣头更多了。”鸣乾仍摇摇头道:“那个,有关信用,我决定依照章程补给你们保费便了。”

  默士见说他不动,也没法可施。他本以为鸣乾听有银子便宜,一定肯答应他花些小费,他便可同王先生二一添作五均分。不期鸣乾恐转栈房不照章程补费,日后出了事,保险公司便有所藉口,故此务必补足他银子,免得后来再有周折。默士那知其意,十分失望而回。一路思想,我这位老兄,近来资格高了,连脾气也改变咧。从前一钱似命,利益不论大小,有隙拚命钻谋,此刻竟连几百金也掉头不顾,大是奇怪。到了写字间,王先生盼望已久,问他前途怎么说?默士没精打采的回话道:“还有什么可说,公事公办,照章程补费就是了。”

  王先生一听,晓得好处不得到手,心中老大不愿意,将许多保险单摔了一地,捡一张起来,推上打字架,铁铁卜卜一阵打,心中不舒服,打的字也有错了,王先生用橡皮乱揩,揩得花花绿绿。默士在旁见了,说:“阿哟,你怎么弄得这般脏。”王先生气呼呼的答道:“横竖猪头三保的险,脏些何妨。”默士大笑。这回王先生一处不受用,处处不高兴。从前做这许多保单,只半天工夫,这番不过改一改栈房名头,却改了三天之久,仍着出店的送往邬燕记,燕贵慌忙转送到鸣乾那里。鸣乾早已预备下一张六百六十一两五钱银子的支票,仍命燕贵依前法掉换了支票送去,燕贵如法泡制,鸣乾得了收条,觉一切手续都已定当,只待择期下手。如海也望眼欲穿,把鸣乾唤到家中,催他从速行事。鸣乾回他手续初完,不能出之太急,至多十天之内,必能如愿以偿。如海大喜,命他仔细而行。事成之后,重重谢你。鸣乾回去,睡了一夜,又生出一条主意,暗下叮嘱阿荣,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阿荣依他的教导,每日锁了栈房门,出去饮酒吸烟,每每到半夜三更回来,喝得酩酊大醉。到了栈房内,一个人还要打五关,唱京调,不肯安睡。店中只有燕贵吃烟的睡得最迟,听他如此模样,过来对他说:“阿荣司务,请你安静些罢,这时候夜静更深,人人都已睡了,你一个人闹得他们六神不安,何苦呢?况且自来火通夜点着,多用了火表,也要多算钱的。”

  阿荣便说:“哦,原来你老板舍不得自来火,这倒不打紧,我可以买洋蜡烛回来点的。”当夜他就跑出去,买了几封洋蜡烛回来,点得各处都是火,口中仍旧酒醉胡闹。燕贵无奈,只得待鸣乾来了告诉他,鸣乾听说,大发雷霆,当时将阿荣唤来,痛骂一顿。还要歇他生意。却是燕贵做好人,劝鸣乾息怒,阿荣以后须要改过自新,不准放肆。阿荣诺诺连声。这夜果然未敢出去,一个人在栈房中,打了几通五关,觉得厌烦,便闭了栈房门窗,出来到燕贵的常来的一间账房内,立在榻床旁边,看他吞云吐雾。燕贵因他是鸣乾用来的人,不敢不对他客气几分,即忙起身让坐。阿荣便坐在他对面。吸烟人本无贵贱,燕贵一个人吸闷烟,正觉乏味,得有人前来陪他,恰用得着,一面装烟,一面就和阿荣攀谈起来,先安慰他白天杜先生埋怨你的话,休得生气,我本是无心一句言语,不意他性急似火,事后我倒十分懊悔,实在很对你不住呢。阿荣笑说:“那有何妨,我本来自己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吃了几盅酒,什么人都要得罪了。前几天只恐尚有言语冒犯之处,还求邬老板恕罪呢。”

  燕贵听他讲话有礼,连称好说。自己手中本装着烟筒,问阿荣可爱吸?阿荣说:“邬老板自己请用罢,我喜欢烧烧的。”燕贵道:“这样我吸了一筒,让你横在这边,烧烟顺手。”当下嗽嗽一口气吸完烟,起身让阿荣过来横下。阿荣也老实不客气,挑他的烟,自烧自吸,口中不住赞他烟好。一边打泡,一边还放在鼻子旁边闻闻,连称好香。燕贵听阿荣赞他烟好,益发得意,便同阿荣演讲这烟的来历道:“我这烟,虽有六成波斯红土,二成川土,还有二成都是真正大土,烟灰也用顶上等的好灰,冷笼收膏,所以有这般的香味,吸下肚中,偏体爽快,不是内家,辨不出个中滋味。阿荣司务,我看你倒是很内行的呢!”阿荣笑道:“我不过欢喜这个,有时同朋友们香几筒玩玩,哪能算什么内行呢。”

  二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挨了不少时候。阿荣打一个呵欠,伸伸赖腰,说:“连日多喝了酒,不想瞌睡,今儿清醒着,倒反要打盹了。”燕贵说:“时候也有十二点多钟了,没事早些睡罢。”阿荣起身,道一声明朝会,自去安歇。燕贵却重复横倒身躯,吸过烟瘾。还没吸到半筒烟,见阿荣又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气喘吁吁说:“邬老板不好了,后面栈房内起火了。”燕贵还道是后面有人家失火,丢下烟枪,打算问他离此有多少远?不意猛一抬头,见半间屋子都发了红,才知火在自己家内,吓得他魂飞魄散,牙齿儿打战,连话也讲不清楚,只顾颤声说:“这这这这便怎么处?”阿荣道:“我也不知道火自那里来的,适才我过去开门,划一根洋火,顿时满屋子都是火了。”

  燕贵此时方挣出一句话来说:“这是自来火管子泄气,快唤巡捕。”阿荣道:“唤不得巡捕的,巡捕来了,不论烧不烧,都要抓进巡捕房去罚钱,还是我们自己救熄的为妙。”燕贵方寸已乱,还有什么主见,听阿荣这般说,自己也拖着烟枪,跑到账房外面一看,见后进栈房门虽然闭着,那火舌都在门缝窗槛上下,时时吐露,浓烟密布,还带爆裂声音,可见火势着实不校燕贵又欲出去唤巡捕,阿荣只同他打岔,说最妙自己施救。口中虽然这般说,手脚一动不动。燕贵拖着枪,已在发抖,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救人。幸得楼上睡的一班伙计们,被浓烟浸入,都自睡梦中惊醒,有些来不及穿衣的,赤着膊子,奔到楼下,大呼小叫。燕贵一见他们下来,不说别话,先指挥他们救火。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开自来水的开自来水,拎铅桶的拎铅桶。有几个捧着茶壶也想救火,内中有一位聪明朋友说:“栈房门闭着,水泼不进去,须得开了这扇门方好。”

  此言一出,便有一员勇将,是个出店的,奔上去开门,他没想到门闭着,火都闷在里面,开了门,外间有空气透入,里面的火焰,也要夺路而出,所以门一开,先是一股浓烟冲出,将此人双眼蒙住,连口鼻两处呼吸机关,也闭塞不通。正难受间,不意烟后面还有一道火焰,向门外直扑出来,正当那人立处,他上身本未穿衣,火焰所及,毛发都焦。那人两眼虽瞧不清,胸前头面两处热辣辣的一下,怎不知道,啊哟一声倒在地下。幸亏他急中有智,就地一滚,脱离险境。众人急于救火,也不管此人曾否受伤。无奈那时火势已炽,众人赤手空拳,仗着一道家用的自来水管,打算救熄这场大火,真应了古语杯水车薪,何济于事。眼见得火势燎原,愈烧愈烈,说时迟,那时快。栈房门外面,本堆着许多树柴木炭等物,霎时间都已燎着,渐渐烧过前进,又烟又热。众人站脚不住,纷纷逃出来。这时候要不报捕,也由不得他们做主。因屋顶冒穿,左右邻舍都已闻警,带有警笛的,拚命狂吹。装德律风的也摇铃通知救火会。所以不多时警捕纷集,救火车也风驰电掣而来,可惜已迟一步,邬燕记早付一炬。左右隔壁,还有几家土栈,也被波及。这场火共烧了七八间房屋,烟消火灭,已近天明。鸣乾也闻警赶到,对着燕贵只是跳脚,说:“你怎的如此不小心,把我的货烧了,朋友面前教我如何交待?”

  燕贵低头无语,只顾叹气。鸣乾再找阿荣,踪迹不见。问燕贵阿荣哪里去了?燕贵回说不知道。问别人,也没一个见他在什么时候走的。彼此估量他,一定怕被鸣乾责罚,或恐巡捕房要捉他去重办,所以预先脚底下明白了。燕贵见阿荣不在旁边,落得把过失推在他一人身上,说他酗酒误事,熄了自来火,还点洋蜡烛,乃是他起的火,与我无干。鸣乾听了,便说既然如此,少停你们谁到巡捕房,须把阿荣这些事告知捕头,必须将他拿到了重办方好。燕贵句句听从,此时忽然一班瞧热闹的,和邬燕记一众伙计们,都叫闹起来。原来他们因鸣乾查问阿荣,自己也要点点人数,不意阿荣之外,还少一个阿憨。起初还以为跟阿荣一同跑了,忽闻救火的说,火场中有一个死尸,他们跟去一看,面目虽瞧不出,地位却正在邬燕记的为址上。还有一个人想起,昨夜他们闻警下楼的当儿,阿憨还钻在被窝中,推他不醒,后来他们也急于逃生,没人顾着他,一定是他烧在里面的了。此信一传,自然要叫闹起来。鸣乾得知烧杀了人,未免暗下伤心。燕贵听阿憨丧了性命,不觉泪如雨下,说:“这孩子还是我的亲戚,父母双亡,一家已无他人,自幼由我先姊将他抚养成人,我姊去世,我便将他带在店中学业,他资质虽然鲁钝,生平尚无大过,不意死在此处,大约是前生夙孽了。”

  鸣乾亦为叹息。这时巡捕房已有包打听派到火场中,调查谁家起火,知是邬燕记土栈,便要他们派个人同往巡捕房回话。这班伙计,有些一只脚穿袜,一只脚赤足。有几个索兴光着膊子。只燕贵一人,因夜间尚未安睡,倒还衣冠整齐,推来推去,只有他还可见官。燕贵有此胆怯,鸣乾拍他的胸说:“不妨事,无论如何,有我在此,这里一切情形,我都能替你照料,你尽放心去见捕头。况失火乃阿荣之过,与你无干。他现在跑了,你尽可告诉捕头,请他捉了阿荣重办的,不可忘记。”燕贵诺诺连声,随着包打听去了。

  鸣乾见邬燕贵一班伙计,都垂头丧气,没衣裳的,借了别人的大衣披在身上,长短不称,很是可怜,便上前安慰他们道:“众位昨儿这件事,都是阿荣不小心之过,累你们丢了行李铺盖,这些将来我决不教诸位吃亏。那行李铺盖,和随常衣服的损失,都由我照认就是。”众人听了,顿时喜形于色。鸣乾又见一个出店模样的人,烧得焦头烂额,靠在坍墙头旁边,哼哼不已。问旁人,知道他因开栈房门救火灼伤的。鸣乾道:“可怜可怜!你这伤势倒也不轻,一定要到医院中看看,不然火毒攻了心,很危险的。该用多少医药之费,教他们都开我的账便了。你们列位若有受伤,也可回去看看,药钱日后令他们向我总算就是。”

  众人听了,都觉鸣乾真不愧是个大慈善家,彼此同声感谢。一会儿富国保险公司也得消息,先有两个出店,派到火场中来照料一切。鸣乾晓得已到紧要关头,不敢惜小费,就过去对他两个点点头道:“你二位可是保险公司派来的吗?”二人答道:“正是。”鸣乾道:“大清早起,很难为你们。天气又十分冷,大约二位还没有过早点心呢。”说时,在腰间摸出一叠钞票,检了两张五元的分给他们每人一张,说:“这个不成意思,给你二位买点心吃的。”二人见发,不明白这是什么赏赐。然而有钱到手,谁不愿意拿他这个,彼此不约而同的伸手接了,满面孔堆着笑说:“这倒谢谢你先生咧。”鸣乾连称好说:“少停你们吃中饭,再问我拿饭钱就是。”

  二人听吃中饭还有钱拿,可真乐了。暗想每一顿有五块钱,就吃外国大菜也有余了,日后还望他多烧几次呢。不多时燕贵回转,鸣乾问他巡捕房有甚话说?燕贵道:“并无话说,他问从何起火,我把阿荣不小心的话,都告诉他,并请他派包打听捉阿荣重办。但不知他住在哪里,故而捕房不能派人去捉,不知杜先生可知道否?”鸣乾说:“他家住哪里,待我问明白他的荐保再告诉你便了。”

  二人说话时,听保险公司出店的叫唤杜先生来了,鸣乾回转头,见是默士,来看火烧场,慌忙上前招呼了,指点他观看。默士摇着道:“且慢!这回的数目大了,我们魏协理须要亲自验看,暂时倒不用急急的。”鸣乾听文锦要亲自验看,吓得面色改变,嘴唇了泛了白,张口结舌,半晌始说:“你们协理要亲自验看么?这是什么缘故呢?”默士见了,暗笑他老刁今儿也露出痕迹咧。在先默士本疑惑鸣乾这回的保险路道不正,及至那天看货之后,倒反没有疑心了。及闻当真失了事,可又不能无疑于心。同时魏文锦得此消息,急得他尿屁直流,因这番破坏章程,独家担保,本是他一个人出的主意,偏偏无巧不巧,第一场火就烧这个,死圈套刚正钻进,教他怎不急煞。别的不打紧,怕只怕股东责问起来,将何对答。设或公司不肯承认这四十二万银子,岂不要自己拿出来吗?半夜中得了信,哪里还睡得着。天还没亮,已坐着马车赶到火烧场来,心里想若能够天保佑,烧到藏土的地方,就此熄火,我明儿准备全猪全羊去谢火神菩萨。不意马车将到火场,被巡捕拦住,不准过去。

  马夫见了巡捕,犹如孩子见了爹爹一般,那敢倔强,连保险公司产头衔也没敢掮出来。文锦还是第一次出去看火场,也不懂保险公司中人可以自由出入的,因此只得听巡捕号令,将马车赶回,径到富国公司,敲门进内,打发两名出店先去照料火场,又差马夫出来寻找默士,教他即速到公司中来,陪他同去看火常默士既疑心他老兄在其间作了弊端,那里肯不同鸣乾接头,因此打发马夫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来,遂先往火烧场,会见鸣乾,告诉他协理要亲来验看,岂知鸣乾做贼心虚,一听此言,顿时失色,就被默士瞧出痕迹。正是:果能成熟方如意,变起非常猛吃惊。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八回化险为夷钱神得力顾名思义股东无权

  默士听鸣乾问他协理为甚要亲自验看,有心难他一难道:“协理先生,本不轻易出马,这回实因你当初劝他冒一下子险,独家担承这批交易,现在果然出了事,他有些疑心你存栈之货,值不到这个数目,所以打算亲自看一看,听说他还邀了两家外国公司专看火场的西洋公证人,来此帮同踏验呢。”鸣乾闻言,更慌了手脚,暗说糟了,若被外国人来一看,准教当场露出马脚,半月心机,败于一旦。而且文锦若知我假货保险,有意弄他头颈,未必肯就此甘休。现在木已成舟,要缩回去也不能够了,如何是好?一想事已至此,惟有教默士设法,或尚可以为力。况自己从前原不打算瞒他,只为未得机会,没同他讲明白这句话,两下隔膜着,终有几分不便。岂知就为这隔膜二字,多出许多周折。当下鸣乾将默士招呼到无人之处,低声对他说:“老弟,今儿这件事,你可能为愚兄设法,教你们魏协理不必来此验看吗?”

  默士问他为什么呢?鸣乾红着脸,回言:“实不相欺,我的货,别的没甚弊端,就犯着他疑心的不足数,所以踏看不得。”默士问不足数之外,还有什么旁的没有?鸣乾说:“有点儿料子,夹在里面。”默士问真货有没有?鸣乾说:“也有些的。”默士听他讲的话,越跑越远,晓得这毛病犯得大了,正色对他说:“老哥,这件事儿戏不得,究竟从何而起,请你务必告诉我一个明白,方能设法。”鸣乾对他看了一眼道:“老弟,这件事有关一个人的生命财产,出于不得已,所以才冒这一下子大险,愚兄也不过替人家出力,并无别种关系。讲到这人现有为难之事,不但愚兄理当帮他的忙,就是你老弟,也该为他着力,要知此人是谁,明人不必细讲,彼此心照就是。你问我这些货的来历,说来话长,讲穿了也不中用。综而言之,不看的为妙,看了恐有未便,故此务必要你老弟替我设法,不必教协理来此观看,日后倘能太平无事,前途的谢意,多我不敢说,那三千五千银子酬劳,愚兄可以担保你一定有得到手的。”

  默士听说,已知他所指之人,便是如海。况有三五千银子谢意,也足够用几年了。自己虽然赚公司几十块钱一个月薪俸,但和数千金相比,岂不天差地远,何犯着再替公司出甚死力,落得做一个现成人情。不过要教协理不来验看,那是一定办不到的。因协理自己要来观看,我若阻挡他不必前来,岂不惹他生疑,看来还是让他跑一趟的好。幸他是外行,到了这里,一片瓦砾,谅他也不能看出什么破绽。有他做个傀儡,将来的报告单,也容易填写了。主意既定,即对鸣乾说:“你教我不令协理来此观看,那恐办不到,不过请外国公证人同来这件事,我倒可以劝协理取消的。因公证人出来一趟,须五十两银子车马费,这一百两银子本可省得。我只消说公司中不能开这笔账,那公证人就请不成了。讲到我们协理,他是外行,你也晓得的。到了这里,我自有法,令他瞧不出破绽,请你放心就是。现在他还在公司中等我带他前来,我要走咧,少停你见了他,也休得惧怕,有我在此,诸事不妨。再会罢!”说罢自去。鸣乾将信将疑,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也只好看他们来了怎样。不多一回,默士陪着文锦同坐马车而来。鸣乾推推燕贵,令他上前去接文锦,自己随在后面。文锦今天那有往日的威风,下了马车,两眼直望着火场,气吼吼的对默士说:“了不得,这许多房屋都烧了吗?该死该死!”

  旁边燕贵鞠着躬接他,他也没瞧见,弄得燕贵很没落常后面鸣乾叫了声魏大人,这位邬老板在此接你,文锦方始觉得,慌忙对燕贵拱拱手,又对鸣乾说:“原来杜翁也来了,这件事真是出于意外的。我还以为……”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原来他打算说:“我还以为难得冒一次险,未必致于火烧,偏偏第一次就烧这里,也算我的倒霉。”不过这几句话说出来不甚冠冕,因此半途而废,幸亏也没人盘问他要说什么话,所以张口闭口,任他自由。文锦又对燕贵看了一眼道:“这个邬老板,就是此地的店东吗?四十二万货都是他的了。”

  燕贵还没开口,鸣乾代他答道:“非也。乃是各帮客人托他经手的,所以保险单也不是他一人的户名。”文锦点点头。鸣乾晓得文锦看燕贵不像有四十二万家私的人,恐他胡乱对答,有误大局,因此代为答话。文锦深信不疑,对燕贵说:“如此,请邬老板陪我看看。这四十二万货堆放的地方。”燕贵原不知其中毛病,答应一声,便要引文锦去看。旁边急煞了杜鸣乾,又不能阻止燕贵,叫他不可引导的。默士见燕贵当真要引文锦走了,慌忙对文锦说:“协理,那旁泥水十分污秽,让我过去看了罢,协理不必上去,省得鞋袜肮脏。”文锦道:“你也随我来,现在我做了保险买卖,论不定常要到火烧场上,哪能顾得鞋袜肮脏。你若爱来,我们两人一同上去看看便了。”

  默士无言可说,只得随在他背后,对鸣乾摇摇头,打个手势,指指燕贵似乎说怎么你的人,自己肯带他去看,这是你自己疏失,非我之过,休怪我不肯帮忙了。鸣乾咬牙切齿,暗恨燕贵不已。踏上火烧场,脚脚都是砖瓦,鼻孔中阵阵焦毛臭,地下又潮湿,又泥滑。文锦走不几步,已觉不受用了。猛抬头,见那边黑压压一大堆人,围作个圈儿,不知看些什么?问默士,他们瞧什么东西?默士也不知道,鸣乾说:“这是邬燕记一个学徒,烧杀在里面,怪可惨的。”

  文锦听说,疾忙住脚,对鸣乾说:“杜翁你讲什么?可是里面还烧杀人吗?”鸣乾道:“正是。”文锦问死在那里?鸣乾答道:“就在货物一起。”文锦听了,回身不迭,拖了燕贵道:“邬老板我们不看了,那边有死人,怪可怕的。”鸣乾闻言,喜得几乎笑将出来。默士也摸着额角头,一同走下火常文锦悄向默士道:“我看他们既有人烧死在内,谅来也没甚弊病了。”默士答道:“这个自然。人命关天,他们岂肯为银钱小事,伤人一条性命。”文锦点头称是。又道:“如此我们这四十二万银子完全损失了,不过我想烟土一物,原本要烧过之后,方可吸食,现在也不过烧一烧,爬出来仍可卖钱。虽然整的换了散的,若能完全卖光了,说不定还有赚钱。”

  默士对文锦微微一笑道:“协理你倒好算计,不过鸦片一物,最要干净,杂入气,便要发瀑,和了鲜血,吸之可以杀人。现经大火之后,这烟土已同泥土溶在一起,难保没有质和入,这还在其次。适才你没听他们讲,货旁边还烧杀一个人吗,焉能无鲜血流过,你若把他卖钱,日后吃杀了人,谁偿命呢?”文锦听说,叹了一口怨气,对默士道:“照你这般讲,四十二万银子一个钱也不值的。”默士点点头。文锦说:“我总有些舍不得。适才我曾派公司中两名出店,到此照料,想必都在近处,你替我唤一个过来。”默士依言,找了一名出店,走到文锦跟前,听他号令。文锦道:“你给我到火烧场上,爬些烧剩的烟土出来,让我看看,可还有用?”

  那人领命,跑过去招呼了他的伙伴,同上火场寻土。鸣乾夹脚跟上去问他们,协理命你们何事?出店告诉他,协理要看烧剩烟土。鸣乾笑道:“这烟土烧过了,已和泥土一般,还想到哪里去找?我看你们的协理,真是外行,少停你们随便弄些什么东西,给他去看,只说是烧过性的烟土便了。”出店的答应晓得,走了一段,二人商量说:“烟土烧过了,灰和渣也可觅得的,为甚这位先生说无从寻觅呢?听他话中之意,只怕其中没有烟土在内罢,适才我们都得了他五块点心钱,少停还有饭钱到手,这点儿忙,一定要帮他的了。幸亏这里四周都是土栈,被烧的也不止一家,不如往几家火场上,寻些剩土,多杂些沙泥,拿去搪塞协理,只说都已没用了,就好算数。若照他教我们的法别,将别的物件去哄协理,若被看破,岂不是我们的过失。”

  计议定当,依法行事。弄了拳头大一个泥团儿,送给文锦复命。文锦拿在手中,闻闻虽有些烟臭,挖开看看,尽是泥沙,对默士摇摇头说:“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一点儿不中用的了。”默士也耸耸肩胛。鸣乾过来问怎么样?文锦把团儿给他观看说:“你看,你的四十二万银子的实货都变了这个东西,将来一点儿用场没有。我们只拿你二千多银子,现在倒要赔你四十二万,真正是大蚀本,造化了你们。”鸣乾带笑道:“我们花这二千多银子,就防这一着,不然银子难道自己不能用,却要有劳你们用吗?”文锦无言,只说你们既有四十二万货被烧在内,现在可有凭据?鸣乾道:“焉能没有凭据,有邬燕记栈簿为凭。而且货由官银行转来,那边也有栈单。便是你们杜默士先生,那天曾到此间,亲眼目睹我们上这三十五箱大土的。”

  文锦没话说了,只好盘问他因何起火,打算扳他一个差头,赖掉他的。不意鸣乾口齿更好,说:“因自来火管泄气,突然火发,施救无从,店中还烧死了一名学徒,可见变起不测,难以措手。老实说,现在的土价,逐步看高,我那三十五箱货,何止值四十二万银子,保险不过保的本钱,没保进赚头,你就如数赔了我,我们还吃亏不少数目呢!”文锦无话说了,问默士:“你看怎样办?”默士道:“既然出了保险单,收他的保险费,失事不赔,有关信用,无论如何,银子是一定要赔的了。”文锦皱皱眉头道:“这样我们回公司同经理商量了再讲罢。”

  当下向鸣乾、燕贵二人道一声再会,仍和默士同坐马车回转公司。那时总理钱如海已到写字间,文锦进去见他,口还没开,就大受如海一顿埋怨,说:“老魏,你休得生气,不是我怪你的话,你就是太贪做生意的不好。你想四十二万银子,风火何等重大,当初王先生进来问我的时候,我原晓得独家担承不得的,只恐我一个人拒绝了,给外间人说一句某人做总理,独揽大权,放着协理不问,所以才教他来问你一句,不然,寻常小事,可以答应的,我不是都替你答应下了,也不必再烦劳你咧。可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轻口答应下了,后来你来告诉我,我说你不该独认的,那时若要转保出去,还来得及,偏偏你执迷不悟,反笑我死守范围,做不开生意。你我都是股东,我也不能强教你不做买卖,现在出了事,一批上便要拿出四十二万银子,你我自然没话说了。不过别的股东,他们岂不要责问我等,何以不转保出去的缘故。幸亏他只保四十二万,我们公司中资本尚能够数,倘使保了四百二十万,也不转给别人,将来失了事,请问你拿什么去赔人家呢?”

  文锦听说,面涨通红,低头无语,只是叹气。挨了一阵,始对如海说:“现在我的错已错定了,真所谓后悔莫及,无法可施。适才我同默士商量,他说既出保单,一定要照赔他们,不能缺少的。我想若能挽一个人出来,向他们说情,犹如讲倒账一般,打个折头,少赔些也是好的。况姓杜的从前曾做你伙计,你若能出场去同他讲,一定肯卖你面子。若得打一个六折七折,银子也可省却好几万呢。”如海听说,连连摇头道:“老魏,你越说越弄出外行话来了。保险赔款,怎比得讲倒账。况他们又是完全烧掉的,若只遭些水渍,倒可打一个折头,或者他货少保额多,也可照货赔偿。现在听说他们的货,尚不止此数,保的还是进本,如何再好将他折扣。就是那来头人,从前曾做过我的伙计,奈他也是替人经手的,又不是他自己之货,我也不能放出做东家的势力去压制他,教他也万万吃亏不起。老实说,我经商数十年,能得有今日这点儿小小名气,也很不容易,决决没这张脸对人去进这些无理的话。不但失我自己面子,连公司中的信用也大有关碍。倘被他们传扬开去,将来还有什么人敢来请教我们保险呢!为今之计,外间的赔款数目虽大,也只好硬一硬头皮,拿出去,横竖迟早不能少他们一分一毫的,落得爽爽快快,一刀两段。至于我们内里,股东方面,也须开个茶话会,将此事通知他们,虽然是我等贪做生意之过,但究竟不比得营私作弊,赚了保险费,也是笔笔归公的,有赔款不教公司承认,教谁承认,免不得吃他们几句闲话,那也只好老老面皮咧。这还是条正路,像你适才异想天开,要人家打折头,讲倒账,这种丢脸丢在外间的事,除非你自己去办。好在接头这批生意,也是你的主意。常言一客不烦二主,请你协理先生有始有终,一手到底罢。”

  文锦强笑道:“老海,你不必钝我,我原是个粗胚,那里有什么主意。适才同你商量的说话,也实因无可奈何,急出来的急法。既然使不得,作罢就是。但是你出的条程,果然很好,决定照此办法便了,到底你总理资格,言必有中,我这倒霉协理,动不动就弄得鸭屎臭散场,自今以后,我决不敢再出主意,连这断命协理之职,我也决计向股东会提出辞职了。”如海劝他说:“老魏何必如此。常言吃一回亏,学一回乖。这番也是你向来没有经验的缘故,致有此失。现在既然吃过这遭苦,日后只须小心几分就是了。”

  文锦垂头丧气,没有言语。如海又把默士唤进写字间,问他日前看货情形,和今日验看火场的现状,默士对答如流,还说前途存栈之货,照市价估算,所值还不止此数。这一来我们固然大大失利,他们也吃亏好多赚头呢。如海点点头道:“这样你去做好一张报告单,并将各处散存的银子,汇齐四十二万存放在一家钱庄上,以便前途到此领赔款时,打庄票给他们。还有登报鸣谢赔款迅速的稿子,也须预先做好。上海大小各报都要登一个月,算一算该多少告白费,也要向他们扣除,不可忘记。此番钱给了他们,日后再要算他们的账,恐他们不肯承认。这是保户一方面的事。还有自己方面,须邀请全体股东,准明天午后到此间开一个茶话会,将这件事报告他们知道,也是罢不得的。不过赔人家银子,尽顾赔出去,不必待股东会通过。因赔款是份所应得之事,信用攸关,不能缺少。股东开会,无非报告一句而已。若有责难,自有我同协理担承,与你们无干。倘使前途来此领保险银子时,你尽顾陪他前来见我,不可留难他们。”

  默士诺诺连声。文锦在旁听了,不住点头,心服如海说的话大有决断。到吃饭时候,鸣乾果陪着燕贵和两个方袍大褂的土客人来领赔款,默士遵着如海的命令,毫不留难,直引他们到总理室中相见如海。如海见鸣乾居然带了两个土头土脑的土客人来,不免暗暗好笑。看官们休得纳罕,这两位土客人,也不是真正贩土的客人,乃是邬燕记中一个账房,一位跑街。原来早上文锦同默士二人离开火场之后,鸣乾见燕贵低头叹气,很是可怜,因招呼他同到附近一爿小茶馆内,泡茶坐下,彼此都没吃过早点。鸣乾摸出一角小洋,教堂官卖了几个瓦爿饼,和燕贵同吃。一面吃,一面问他:“这场火不知你一共损失多少?”

  燕贵道:“我那有多少损失,店中生财等件,前番已得过你一百元顶价,虽然你答应日后用过了仍旧还我的,不过我拿来也无别用,卖给旧货摊上,至多值十余元罢了。还有两只皮箱,内中值钱的衣服,已有人替我保险着,早寄在高墙头内了。余剩的大都是些粗布衣服,值不到多少钱。所以讲我的损失,原本极微细的。不过我除了这爿店,别处并无住家。当盘了店,就打算回广东的。承蒙你杜先生照顾,许我三十块钱一个月薪俸,我本想挨几个月,多积百十块盘缠回去,不意天不佑人,连这爿店也失火烧了。我现在一身之外,别无长物,连行李都没有带出来。要回广东呢,不得盘费。若说住在上海,没有钱教我容身何处?到今日真应了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这两句古话咧。”说到这里心中一阵难受,连瓦爿饼也吃不下了,双手抱着头,不觉呜呜哭将起来。鸣乾慌忙劝他道:“邬老板休得伤心,这都是天命所遭,无可挽回的。幸亏内中还有我朋友之货,都保着险,他们大老板并不在乎几文钱小费,况这回失事,也是他用的出店阿荣不小心惹出来的祸,等我少停对他去讲,只说你损失了一千银子,还有一众朋友的行李铺盖,被烧在内,也报他一千数目,更有那阿憨烧杀在内,很可怜的,至少也须要抚恤五百两银子。待他领到保险费之后,不妨令他划出二千五百两,提一千两银子派给被难众朋友,还有一千五百两银子都给了你,大约除了办理阿憨丧事用几个钱之外,也足够你回广东盘缠了。”

  燕贵喜道:“若能如此,莫说回广东,连到外国也够了。”鸣乾道:“且住,还有一桩事,也非你不行。因当初我那朋友,为这烟土买卖,不甚正当,所以自己不愿意出面,要借你们邬燕记的牌号。从前我也同你谈起过,故而保险单,他自己名下十八万,都写着邬燕记名字,还有两个朋友,各人十二万,一个贾土记,一个黄禾记,也不是本名。现在失了事,这邬燕记名下的赔款当然要你出面去领。还有贾土、黄禾二人,也只可在你店中朋友们中挑选两个,充一充土客人,待领到保险银子之后,每人另谢他一百两银子,想必也有人愿去的了。”

  燕贵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怎说没人愿去,可惜我不懂化身法,不然我情愿一个人化了三个去,也可多赚他二百两银子呢!这两个假客人,也不必挑选,就教账房老陆,跑街陈先生去便了。因他二人从前曾贩过红土,买卖做得很大。有一次他两个倾家荡产,托轮船水手买了百十斤红土回来,打算发一票大大的洋财,不料事机不密,被有暗下报告关上巡查,登轮搜检,他们藏匿之处,非常秘密,藏在船身铁夹板内,仍被巡查卸下铁板,尽数搜去。幸亏关上认货不认人,没请他们吃外国官司,然而他两份人家,数年心血,都在这一次想发财上想完了,只得到我店中帮忙。有时略带些儿小货,小本经营。因我去年还亏欠他们的薪俸,未曾算清,所以今年仍住宿在我这里。教他们去,倒很可扮得土客人。不过昨夜一场火,他二人的行李自然都已烧了,还有老陆的袍子马褂,也没抢出来。讲到陈先生更是糟了,只穿得一条单裤,早起还是光着膊子,后来蒙隔壁酒馆中王老板,借一件大衣给他穿着,现在倒是一个短打衣裳,一个赤膊大衣,如何装得像有十余万货的大客人呢?”

  鸣乾道:“那个容易,此间离衣庄不远,不妨替他二人各买一套袍褂,穿着起来自然像了。”燕贵笑道:“那倒又要你做好事咧。”鸣乾说:“闲话少说,索性劳你的驾,请他们到这里来罢。”燕贵应声出去,将陈陆二人唤进茶馆。鸣乾看他二人满脸满身,都是煤灰,一个赤着双足,一个穿着地袜,仿佛火场中抢火烧木头的朋友一般,形容很可发笑。问他们都没吃过点心,因又教人买了许多烧饼请客,一面命茶房打脸水,给他二人净面。吃烧饼的时候,燕贵将鸣乾要托他二人扮一扮土客人的话,对他们说了。二人那有不愿意之理,塞饱肚皮,鸣乾给他们三十块钱,教他们自去买两套袍褂鞋袜穿着。二人到衣庄上,欲买入时的衣服,算算洋钱不够,只得穿了两套土头土脑的回来,鸣乾却要他们扮得如此,方像土客人,先在茶馆中教了他们几句要紧说话,又令燕贵须说货乃客帮客人所托,并非自己之物,以符适才对答文锦的言语,更可如数要足赔款,不让他们讲着折扣。燕贵一一领教,种种耽搁,直至吃饭时候,方到保险公司。见了如海,如海明知这几位贵客,都是假货,因此也不多问,免露马脚,只摊一摊手,请他们坐了,问过尊姓,就命默士请楼上魏协理下来。

  文锦清早起来,未有工夫吃早点心,饿到这时候,肚子内饥荒已闹的不得开交,见默士请他,以为要吃中饭了,兴匆匆跑到楼下,方知不是吃饭,乃是土栈老板讨赔款来了。文锦心中很不受用,对默士说:“怎么他们来得这般性急?”默士笑说:“他们的血本丢了,怎不想马上拿回银子。”文锦道:“但我们血本给他们之后,更向什么人拿回呢?”默士未及回答,已到总理室中。鸣乾见他进来,慌忙对陈、陆二人使个眼色,彼此一齐站起。文锦只当没有看见,走到如海面前,说:“老海,他们来了。你尽给他银子就是,还要唤我则甚?”如海笑道:“我怎好轻易给他们款子,是你原经手,本来应该你接头的,我现在还是越俎代你的劳,你不出场,我也不能出票子的。请问你从前同哪一位接头的?”文锦指指鸣乾说:“就是这个杜老朋友,从前是你的伙计呢。”又对鸣乾扁扁嘴说:“多谢你,作成得我好买卖。”

  鸣乾欠伸连称不敢。如海低声对文锦说:“老魏,休得如此,有事放在心上,不可流露在说话间,被客人听了,传出去岂不难听。”文锦闻言,即向沙发上一靠,索兴不开口了。如海反问他:“协理,你看现在这银子,可以付给他们不可以呢?”文锦道:“你说可付,就付给他们便了。”如海答道遵命。又向鸣乾等一班人道:“你们的保险单可曾带来没有?”鸣乾答道:“带来了。”即在套裤管中,摸出一个手巾包,打开取出七张保险单,双手呈上。如海接了,一一过目,然后交文锦看看差不差。文锦那有心思细看,只一阵乱翻,还与如海说:“保险单怎能错呢!”如海见默士在旁边,问他银子端整了没有?默士答道:“尚未。有几笔银行款子,不及划出,必须明天这时候,方能汇齐。”

  如海听了,对鸣乾说:“现在我们银子尚未划出,必须明天这时候方能付给你们。这几张保险单必须留在这里,以便销号,我们另给你一张收条,有我同协理签名盖印在上,明儿你只须凭此收条,到账房取银票,不必再到此间,但不知你们可放心得下?或者仍将保险单带回去,明日再带来?不过可要多耽搁些工夫了。”鸣乾笑道:“总理话说哪里,我等已请贵公司保险,岂有不信任贵公司之理。保险单尽可放在这里,有着收条也是一样的。”说罢又对燕贵等一班人说:“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听他答应,也都说了句很好。如海即在抽屉中,取出一张信笺,草草写今收到邬燕记某号保险单三张,计银十八万两。又贾土记二张,银十二万两。又黄禾记二张,银十二万两。以上保单七张,共银四十二万两,该货已于某日某时完全被焚,由协理魏君及职员杜默士亲出事地点,查验无误,今由本公司照章赔偿,取销保单,凭条向本账房扣清应贴佣金及告白费外,照付即期庄票可也云云。下注富国公司协理魏文锦,自己总理的名字,反填在后面。用过印,递给文锦。文锦见他已用印,自己也只好盖了颗图章。如海命鸣乾收藏好了,经此一番手续,保险公司中饭已开出多时。一个茶房在总理室外面探头探脑,张望了好几回,见他们有着事,不敢开口叫他吃饭。鸣乾见机,站起身说要告辞。燕贵同两位客人也都立了起来。如海道声恕送,鸣乾引他们出了总理室,默士随同出来,私下叮嘱鸣乾说:“我们写字间中,有个姓王的,你也得润他几分油水,不然被他撺掇出旁的枝节来,恐有不妥。”

  鸣乾说:“理会得。从前我第一个同他接头,就你不说,我也要谢他的,请你对他预先讲一句便了。”默士点头,自去用饭。鸣乾出了保险公司,对燕贵等三人说:“你们都未用饭,想必肚子饿了。还有几位被难的同事,还在火场旁边,连早点心都没吃,实在可怜得很。现在你们各位行李都已烧了,我的保险银子也未领到,一时不能赔你们的损失,今夜只可对不起你们,权住一天栈房,就在土栈东首,有一家客栈,什么名字我已忘了。还有被难众同事,有家的不妨回家,无家的请你们招呼了住在一起,以便呼应。明天早起,我自己到栈房中找寻你们。这里有二十块洋钱在此,请邬老板带去做房饭费用。我现在还有别事,恕不能奉陪用饭,再会了!”说罢,将几张钞票交给燕贵,自己坐上黄包车,离了众人,径拖进城内。走过自家店门首,也不下车,怕被戴氏看见,又要讨气,心中怀着重事,竟连肚子也不觉得饥饿,一点儿不想吃饭,黄包车直拖到阿荣住的一条弄口停住,鸣乾步行入内,见阿荣家大门开着,走进去直抵客堂,静悄悄不见一人。鸣乾咳嗽一声,惊动阿荣的老母,出来见了鸣乾,仿佛认得,又仿佛不认得,因此不住对他观看说:“贵客找谁?”

  鸣乾道:“我来寻你儿子阿荣。”老太听说要寻阿荣,急得两手乱摇说:“没有没有,他不住在家中的。”鸣乾道:“我日前同他约的,怎说不在家中?”老太听是约会,忙问贵客尊姓?鸣乾说姓杜。老太道:“可是药房中的杜老板吗?”鸣乾答道:“正是。”老太说:“啊哟该死,我怎的老昏了。杜先生我好像认得你的,怎么见了面又不认得了。阿荣昨儿不知做些什么,忙到后半夜回来,满头都是汗,满身都是灰,一进门就说累乏了,教我让床给他,直躺到这时候还没有醒。临睡的时候,叮嘱我不论什么人来找他,都要回头说不在家中,除非药房中杜先生亲来,方可唤他。适才我看杜先生不像杜老板,所以没敢告诉你,万望不可见怪。请坐了,我去唤醒他。”

  看她跌跌走进里面,不多时阿荣出来,见了鸣乾,笑说:“险得很,昨儿要不是我设法绊住了老枪,不放他喊巡捕,若被救火会早来一刻,只恐一间栈房烧了半间,东西不尴不尬,那就大坏事了。现在保险银子拿到了没有?”鸣乾道:“尚未。大约还有几天耽搁,不过你暂时外间去不得,只可躲在家内。因那老枪为你昨夜不肯帮他喊巡捕之故,报告了捕房,捕房中要捉你重办,所以你现在决决不能出去,租界上更走不得,风声紧的时候,必须避他几天为妙。”阿荣听说,吓得脸也黄了,说话声音发抖道:“他们若到家里来捉我,如何办呢?”鸣乾道:“不妨事。幸亏他们不晓得你住的地方,我也未曾告诉别人。你若能遵我之教,脚步紧些,口头也紧些,少见人,少说话,包你不致坏事。外间有我替你设法运动,十天半月之内,一定可以太平无事了。”

  原来鸣乾令燕贵在捕房中一口咬杀阿荣,就为这个用意,恐他太自由了,说话也有不谨慎之处,因此有意教捕房中要拿他重办,好将他吓得不敢出洞,自己便可丢却这方面的心事。可怜阿荣还将他感激万分,临了鸣乾又拿出五十块钱,令阿荣留着零用,隔两天天我再来报告外间消息。还有从前答应你的话儿,待我领到保险银子之后,马上送来给你,请你放心便了。阿荣连声道谢。鸣乾出来,渐觉有些饥饿,本欲回家淘冷饭吃,一想这几天的开销,横竖有老板担承了。他已发了大财,何必替他省俭。因即出城上馆子,点了几色菜,大吃一顿,方回药房。他昨夜既未安歇,今朝又忙了一天。任他精神虽好,身体也未免不支。好在诸事已草草了结,落得适适意意睡他一觉。不意刚合上眼,如海又打电话来唤他前去,所谓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而行。鸣乾不得不舍却被窝起来,此时心中未免觉得冤苦,暗想忙了几天,无非为别人着力,自己的好处,能得几何?然而东奔西跑,任劳任怨,辛苦着实比别人多吃十倍,日后大利益,眼看别人享受,自己好处只恐连十分之一也不能到手。若能得他十成之一,有四万二千银子,我也心满意足了。只愁没得此数,岂非太不合算。虽然说能者多劳,倘没酬劳的代价,又何苦轻显能为呢。他心中虽道这般想,行动上却并未迟缓,急急赶往新闸,到他钱总理公馆内。如海见了他,一恭到地。鸣乾还礼不迭,惊道:“东翁何必如此!”

  如海笑道:“老杜,现在你是我的大恩人了,照我的心思,还得对你叩头,岂止作揖而已。一切全仗大力,难为你居然弄出一对土客人来,实在亏你想的。现在内里的手续,都已完备,银子也划齐了,最好你明儿一早就去,能得银子到手,就可百事不管,故而我教他们打的,也是即期庄票。因我们公司中为着此事,明天午后还得邀请众股东。大开茶话会,设或有人动议,这件事有些可疑,教我将保险银子捺一捺,待调查明白了再付。倘若银子尚未脱手,就不能不照他们所议的行事。现在银子业已付出,势不能向保户要回来的。就使他们责问我因何擅自付银,不等股东议决,我不妨同他们板一板面孔,说:从前全体股东将我推为总理,我自应掌握公司全权。公司的我誉,就是众股东的名誉。我为顾全众股东名誉起见,保户向我索赔款银子,我不能不付给他们,也是我总理份内应得之事。倘使一件件都要经过股东会议决执行,要我这总理何用!借此题目,便可提出辞职,横竖银子到手,公司中本钱已短一大橛,将来他们一定要另外举人管理银钱,财政不在手中,干下去也没趣味,不如趁这机会落台,也好免做失天下的皇帝。倘若仍旧要挽留我的话,我就可当场发表,以后无论何事,必须归我总理全权发落,股东不得过问,能得如此,数十万财政仍在我掌握之中,我又可慢慢的设法将他搬回自己家去,将公共的变作我个人的,方显我老钱手段。”说罢洋洋得意,鸣乾也没口称赞。正是:满腹高才何所用,一门豪富此中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6) 海上说梦人著

  第六十九回富贵由天金易得死生在数命难逃

  如海夸张了一阵,又对鸣乾说:“明儿的赔偿,照普通规矩,保险账房付出来,都有一个回扣,不过多少并无一定。有些九扣,有些九五,有些九八,都是公司中办事人的好处。我自己不便教他们少扣,故已令账房中照九六计算付给你,大约要被他们扣去一万六千数百两银子。还有登报鸣谢告白费,也须千两之数。”鸣乾道:“登报鸣谢,乃是保户之事,为什么要你们扣告白费呢?”如海笑道:“别样鸣谢,都出自愿。惟有鸣谢保险赔款迅速,大都同于强迫的居多,不然人家失了事,丢却许多舒舒齐齐的东西,虽然拿着你们的赔款,但一桩桩办起来,终究没得用惯的舒服。况出了保险费,理应得你们赔款,谁高兴替你登报扬名。故而保险公司中,务必将这笔告白费,在付赔款的时候先扣下了,抓住你的头颈,不怕你逃到那里去。日后再由他们拿你的名义,登报鸣谢,岂不和强迫一般。这回数目大了,所以我命他们须在上海大小报纸上各登一个月,只恐一千两银子还不够呢。然而场面上不得不如此,也好遮遮旁人的眼目。我预算下来,这笔银子整整只有四十万,余二三千银子,还得留着办理善后各事,诸如酬劳阿荣等辈,也免不得的。你明儿拿了银子,且慢交给我。不过我命他们付你的是即期庄票,藏在你处,也是很大的风险。存庄呢,我往来的几家,万万不能送去。药房往来,只一家钱庄,也不能存这大数目银子。日前我曾托一外国朋友,替我介绍一家德国银行往来,皆因德国人与别国人不十分通气,故我预先留此一条后路,解银簿同支票簿送来之后,尚未开过簿面,今儿我一并交给你拿去,银行中户名虽开的海记,我曾对那外国朋友说,不是我自己的,乃是另外一个中国人,出入须凭海记二字图章。现在这图章也暂时交你收藏,你明儿拿到银票,马上落解银簿,送往银行存好,遇着要开销他们费用的时候,再填支票盖印收现。银行不比钱庄,任你多大的出入,外间没人知道。不过你这图章,必须仔细藏好。那开销费用,门内的只有阿荣一人,送他一二千洋钱大约够了。其余并无什么外人。我想你收现的时候,只消留四十万整数的,零头不妨一并收了出来,也有四五千块钱数目,兜底开销,想必足够有余了。那图章最好早些还我,锁在这里铁箱中,到底比存在那边药房中稳当呢。”

  鸣乾听如海肯将诲记图章交给他,又要他早些归还,说话伸伸缩缩,大有不放心这四十余万银子落他手中光景。一想当初你教我帮忙的时候,恨不得把性命都交给我,现在我千辛万苦,替你犯了滔天罪孽,办得这件事功成圆满,银子到手,你就不相信我了,心中已大不快活。又听如海说四五千块钱,兜底开销,足够有余,这怎能够用。不说别说,就默士一人,我已许他五千银子。还有邬燕记二千五百两。两个土客二百两。阿荣二千元。富国公司王先生尚未算进,至少也得一万银子使费。他当日口口声声说,办大事的人不惜小费,故我敢代他答应众人,若无这个数目,只恐也不得如此顺手。如今事情弄好了,他倒就要惜费起来,如何使得,这却不能不对他讲一个明白。因微笑道:“东翁,你说四五千块钱已够开销,这个大约你东翁算错了。第一早上魏协理来看火场的时候,还带默士同来。协理虽然外行,默士却是内家,况这件事你我从前都未同他接头,此番来看,我怎好不同他打一招呼,许他太平无事,五千银子谢意。还有贵公司的王先生,从前经过他手,这回也不能不谢他几百银子。更有邬燕记东伙,损失着实不少,而且还有一名学徒烧死在内,他们吃土饭的,谁不是门槛内人,现在那东西着火之后,真相暴露,若不给他们些好处甜甜口,反教他们贴却行李铺盖,倘被鼓噪起来,岂不有误大事,故我已答应赔偿他们损失,连抚恤死者一共二千五百银子。另有他们一个跑街,一个账房,扮一扮土客人,我也许他们二百银子酬劳。阿荣照你说给他二千块钱。合起来要一万左右,你教我拿这零头给了那一个好呢?”

  如海听要这许多使费,不觉呆了一呆,吐吐舌头说:“要这许多银子吗?那也没法,我看你最好尽一万银子支用,不可再为出额。讲到你帮了我这个大忙,本来要给你现银子做谢意的。但我预算之下,外面足足要四十万银子用度,方能将各色料理清楚,一点儿没得敷余,只有那借银子买的股票,可作自己产业,倘分股票给你,一来过户周折,二来恐你也未必要他。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将药房送给了你,一切存货和外间放出的账目,都归你去收,以报你为我吃了好几天辛苦之劳,请你休得嫌少。将来巴望我股票赚了钱,自然再有补报你的日子。”

  鸣乾听到这句话,一肚皮热血,直冷到脚底心。他管理药房多年,岂不知其中内容。晓得所存货物和外间放账,兜底轧清,也不到二万之数。比较他预算十分之一,也有四万二千现款,如今弄一个对折转弯,还是存货放账,怎不教他心中着恼。但也未便急多嫌寡,只可说一句多谢东翁。如海听说,以为鸣乾满意的了,心中不胜欢喜。即将银行簿据,和新刻的海记图章,郑重交与鸣乾。鸣乾取出手巾,包好银行簿,起身告辞。如海留他吃了晚饭再走,鸣乾说店中尚有别事,回药房晚膳去咧。如海道声恕送。鸣乾出来,走到大门口,刚值薛氏同着他二小姐秀英,在外间买了物件回来,包包扎扎,堆满一车。薛氏下车,恰与鸣乾打个照面。鸣乾慌忙鞠躬为礼,薛氏一笑相报。幸亏有此一笑,因鸣乾出来的时候,本蓄着满肚皮怒气,想东家这般小器,此番偷天换日,都是我一人之力,他自己不过出一张嘴,现在大功告成,论理我就和他平分利益,也不为过,不料他忽然要独吞天下,将现的入了自己腰包,却把这没甚交易的药房推给我,也算酬劳,我何犯着拿他这个,情愿明儿的保险银子也不必去领了,等到他们开股东会的时候,自去告发,拚着自己吃官司,决意把这过桥拔桥的东家,也拖下水,方出我心头之气。越想越恨,真应了古话,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立意要大大的拆他一个烂污。不意平白的被薛氏一笑,笑得他天良发现,暗想东家虽然可恶,这位奶奶待人还不算错。我害东家吃官司事小,累这天仙化人的主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这人孽未免作得大了。况我自己虽然未能称心如意,但一爿现现成成的药房,送到手中,做伙计的居然变作东家,日后来千去百,没一个不是我的财产,未尝不是一桩乐事,何犯着为一点小不忍,便宜保险公司众股东,害了别人,还害自己,未免太不上算了。此念一起,恶心肠就此取消。回到药房中,将银行簿藏好,催他们赶快开夜饭出来吃了,脱下衣裳,适适意意安睡。夜间也没人再来扰他的好梦,这一睡直至次日金鸡三唱方醒,记着如海叮嘱的说话,急急起来,收拾停当,带着昨儿那张收条,赶早到保险公司等开门。王先生来得最早,见了他笑说:“杜先生你好早啊!可是讨银子来了?我们的账房先生还没来呢!请到写字间里坐罢。”

  鸣乾随他到写字间内,王先生开抽屉取出纸烟敬他,又亲自倒一杯茶奉给他,问他早点心可曾用过?这里叫点心倒很便当的。鸣乾见他殷勤,起初还以为他们对待客人,自有这种规矩。记得从前同接头保险的时候,他不是很大模大样的么!何以现在倒反客气了?猛想起昨儿默士教我送些银子给他,大约今天这场客气也打从昨日那句话儿发生,不觉暗暗好笑。王先生告诉鸣乾说:“账房中银票早预备好了,只等账房先生一到,就好拿的。杜先生这一场火,倒也损失得不少呢。”鸣乾道:“何尝不是。现在土价逐渐涨高,再捺三年五载,说不定有对本对利好处,如今不过捞回了本钱,还要贴却许多开销。譬如连日烦劳你王先生多次,我也一定要送你些茶酒钱的。”王先生听到这句话,连屁股上都有了笑容,笑道:“那倒随便,我们真所谓无功受禄,倒谢谢你杜先生咧。”鸣乾也就笑了笑。王先生即唤小厮去看,账房先生来了没有?回报道:“刚走进来。”

  王先生亲自引导,带着鸣乾到账房中,替账房先生介绍。账房先生听是来取赔款银子的,也非常恭敬。原来保险公司中人,对于作成他们交易的主顾,倒也不过如此。惟有遇着讨赔款银子的客人,却异常巴结,你道为何?原来主顾上门,所收保费都有定额,也是公司中的进款,与伙友无关痛养,自然不在他们心上。讲到讨赔款的客人,犹如上彩票店领中彩的红票一般,于例扣之外,还可索些酬谢,故此人人恭维,个个巴结,把鸣乾弄得十分不好意思。账房先生随即开出清单,注明四十二万九六扣头,赔银四十万另三千二百两,扣告白费十四张报纸,各登一个月,每张一百二十元,八扣合银子一千零八两,净找银四十万另二千一百九十二两,整整齐齐一张庄票。鸣乾看过,别无他话,取出昨儿如海给他的那张收条,交与账房,又在收银簿上签了字,拿了庄票,打算兴辞。账房先生见他老实不客气,只可自己开口说:“杜翁,尊驾的赔款,虽然有四厘扣用,但却是公司中规矩,并非我们众朋友的。我们账房中人,讲句俗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杜翁这回赔款数目很大,我等众朋友很欢迎你,想必你杜翁也很明白的,这规矩并不是敝公司创格,各家都有。杜翁不妨出去打听,不过多少并无一定,随客人的意思,赔得多酬劳多些,赔得少也不妨酬劳少些的。暂时我们并非要你马上拿出来,不过请杜翁吩咐一句,多少数目,改日或者我们到府走领,或者杜翁着便人带来,都随便的。”

  鸣乾听了,晓得这笔使费也省不得,横竖可向如海开账,不要他自己花钱,落得爽爽快快,答应道:“如此我奉送五百两银子便了。”账房先生嫌少道:“还要请杜翁高升。”鸣乾一想,你的心也太狠了,五百银子还嫌少,我再加了你的,王先生名下也要加添,只恐出了一万限额,难以交代。因对账房说:“请足下原谅,小弟也不过代人经手之事,就是五百两,也硬替别人作的主。倘若嫌少,小弟无权再加,不如索兴将前议一并取销了,待和前途讲妥了,再给你回音罢。”账房听说,恐连五百银子也不得到手,慌忙答应道:“就遵命五百两罢,但请杜翁早一日送下,以便支配。”鸣乾说:“迟至明日,我一准送奉便了。”账房大喜称谢。鸣乾出来,觌面遇见默士,笑问银子拿到了没有?鸣乾说:“拿到咧。”默士对他使个眼色道:“我的几时呢?”鸣乾道:“你今天饭后来拿好不好?”默士想了一想道:“饭后这里要开股东会,我没工夫,还是夜间到药房中看你罢。”鸣乾说:“很好。”

  彼此分手。鸣乾回转药房,看钟上正交十点,晓得外国银行此时已开门办事,即取解银簿,把四十万零二千一百九十二两银子庄票写上。他原略识洋文,亲自送到银行中,和外国人接头,并在签名簿上,留下海记西文字样,并加盖如海给他的那个图章,以为日后支银凭据。手续完毕,回店午膳。又写了几张银行划条,一张五千两,预备默士晚间来龋另填两张五百两的,教默士带给王先生账房二人。写好银票,盖了图章,看看解银簿,又翻翻划条簿,再将那图章把玩了半天,心想这几样东西,在我手中,我便有支配这四十万钜款的权柄,可惜是一个过路财神,三天五天之后,仍要被如海收回去的,我此时倘若黑一黑良心,倒很可带这四十万银子逃走。不过自己还想在上海吃饭,下不落这一条辣手罢了。当时他本欲将燕贵等一班人的银票,一并填好,一想且慢,此时给他们银子,一则未免太爽,二则他于我一方面的秘密,虽不能全知。只恐已有几分明白。银钱到手,怕他们胡说乱道,故此宁可多花几天房饭钱,捺他们一捺。待各样定当之后,再给他银子,放他们走路不迟。主意既定,即将银票藏好,身边带了五十元钞票,往小客栈找寻燕贵等,设法绊住他们不提。

  再说富国公司各股东,接到通告,都已知道前夜那件事,晓得公司股本已去其半,彼此无不惊心动魄,约的两点钟开会,一点钟人已到齐,聚在议事厅上,七张八嘴,无非议论总协理办事失常。如海早有准备,听了只当耳边风,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文锦自知理屈,更不敢开口。听得难为情了,只好躲在协理室中,不见人面。如海却并不避开,心想此时尽你们说,少停开会,我自有我的道理发表。他虽成竹在胸,可惜中国人开会,遇有银钱交接,往往闹得一团糟,没好结果,休论平民百姓,便是各国视听所系的国会,尚且因党派关系,争权夺利,打得落花流水,可知胡闹乃是中国人的天然特性,实在不可救药,并非做书的乱道。到了开会时候,如海还未开口,众人已纷纷问他,做总理管些什么事?众口嚣嚣,大有挥拳捋臂之势。如海本来虚心着,被他们一吓,把两天来预备的许多话,都吓出肚皮之外,张口结舌,无言可讲。众人见他不开口,益发其势汹汹。默士在旁见了,晓得今儿总理下不得台,忙设法疏通了倪俊人、赵伯宣、施励仁等几个常和如海往来的股东,出场解劝。一面摇铃休息,说:“众位辛苦了,请略用茶点,继续开会。”

  众人果已闹得唇干舌燥,听了都想喝茶,一张嘴管不得两桩事,喝了茶,不能再闹,秩序至此略定。俊人乘间令如海发表意见,如海此时方得开口道:“各位股东,兄弟今天很难为情宣布,皆因邬燕房土栈那批保险,虽然是魏协理贪做生意之过,在兄弟方面,也难辞失察之咎。适才众位见责,兄弟也甘心受过,不过本公司自去年开创以来,承蒙各位推兄弟做了总理,就职至今,固然仗众朋友的扶助,然而兄弟也一心一力,凡有可令本公司发达之处,无不竭力进行。目下市面上,居然略有名气。兄弟不敢居功,但自问也未曾失职。这回邬燕记保险一事,前途来接头的时候,说有四十余万,兄弟未尝不知道为数太大,出了我们定额。当时本欲回却,因未知协理意见如何,皆因公司性质,决不能个人专权。虽然各位推兄弟做了总理,犹之把全权托付兄弟一般。但既有协理名义,他也担着一半责任,我自然不能不令前途问过协理,这是一定手续。哪知道协理这般贪做生意,贸然答应下来的呢!倒转说一句,协理之意,也未尝不是希望公司发达,生意做得广阔,所以兄弟得知他答应这批保险之后,抱怨他不该独任,必须转保出去,他还怪兄弟死守范围,生意焉能呆做,公司中现现成成有了进款,岂可拱手让人。这句话极其光明正大,更见他竭力使公司中多得进益,可惜他没想到进益愈多,风险也担得更大罢了。兄弟见协理意见如此,未便同他争执,一则自己人吵闹,旁观不雅。二则当时谁知道这批保险,后来一定要失事的。兄弟倘执意要他转出去,恐各位知道了,也要赞成协理的主见,倒转怪兄弟不助公司,甘心将利权外溢呢。现在失了事,固然是公司的不幸,也是兄弟莫大失察。早上前途来取赔款,兄弟为顾全公司信用起见,已如数付给他们。至于一切过失,听凭各位裁判,兄弟情甘领罪,决无异言。”

  众人听了,觉他虽然句句认罪,然而却没一句是他之罪,罪魁祸首,实在只协理魏文锦一人,彼此都不免有些后悔,适才冤枉了他。此时若不将魏协理闹一场,就未免对钱总理不住了。于是众口一辞,闹着要教魏文锦出来。可怜文锦吓得躲在协理室中,只恨没有个地缝子,可以钻了下去,免得当众出丑。一时听外间叫闹,唤协理出来,急得手足冰冷,坐在他往常睡惯的一张沙发上,只是发抖。茶房进来唤他,也不敢出去。外间众人更加鼓噪。俊人、伯宣等一班和文锦相好的朋友,晓得他今儿不出来不兴,只可亲自进去劝驾,说:“老魏,你放心出去,诸事有我等几个人帮忙,包管你没甚大碍。他们虽然人多,到底股份是我们几个人占得大,公司性质,股份多的人,占权亦多,他们究竟是小股东,讲句话何能作数。况这里议事厅乃文明之地,他们也决不敢动手打你。倘有什么人放出野蛮手段,我们可以立刻唤巡捕抓他出去,你尽管出来,不用惧怕,难道我们老朋友还欺你不成?”

  文锦被逼不过,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众人见他一露面,顿时大呼小叫,说混账东西出来了。有几个竟破口叫骂。俊人对他们摇摇手说:“列位原谅,今天我们这里乃是开股东茶话会,不是邀小弟兄吃讲茶,请大家放文明些。”众人见倪老爷发话,彼此都不敢再骂,只能背后唧咕。文锦到了人丛中,见百十双眼睛向他望着,耻笑的怪态百出,愤恨的凶光四射,他虽然是个做官出身,但只做过一个候补道,并示当过实缺,面皮尚嫩。况他又没上过演说台,脸上工夫,到底比别人略逊一筹。此时被众人的眼光一逼,含羞带惧,那里还开得出口。想想自己一般也是股东,当年公司创办的时候,曾认钜万股本,所以才得做着这个协理,我不过贪他名气好听。老实说,每月支公司五十两银子车马费,还不够我一部马车的开销,而且实际上也不过担的虚名,事无巨细,都凭经理发落。我每日到这里,不过干的吃饭打瞌两件正经。千年难得总理想着我,发落一件事,无巧不巧,就是他闹出活把戏来,公司蚀本,自己也要丢却银钱。这句话不必说了,现在还要吃这班只化了千上千落股本的小股东埋怨,思想起来,好不冤枉。一念及此,口虽没开,眼泪已向外直滚。

  文锦忍耐不住,就此拉长嗓子大哭起来,把众人都弄得莫名其妙。俊人忙劝他住哭,说:“这里千人百众,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如何当着众股东面前哭泣,被他们传出去岂不难听,快些住了哭。你有什么现由,也可像如海一般发表出来的。他适才已代你说了,贪做生意,虽然是你的不好,但你也无非希望公司发达,多赚保险费,委实是一片忠心,又没营私作弊,这句话未尝说不出去,想必你也存着这个意思,快些讲呢。”这几句话,分明是提醒文锦,给他一个辩罪的题目。不意文锦冤苦昏了,一句都没听进他耳朵,看看俊人哭道:“我现在还有什么说话,这协理又不是我自己要做的,原是你们推举的,现在倒反要来寻着我了。你们依多为众,欺侮我一个人,我活着也一点儿没有趣味,情愿死咧。你们那一位身边带着手枪,多谢你做一做刽子手,打煞了我,决不要你偿命的呢。”说罢又大哭不已,把俊人几乎气死。其余众人,也有笑的,也有骂的。如海见文锦如此模样,很觉可怜。自己适才仗着三寸不烂之舌,早已置身事外,看此光景,又不能不单枪独马,杀进重围,救了文锦出来,也是一件功德。当下他动了一点恻隐之心,起身说:“众位,协理不过帮助总理办事,一切责任,当然由兄弟个人担负。现在各股东既不满意于协理,兄弟自应与魏协理一同辞职,以谢股东,趁今天茶话会未散,全体股东都各在座,请当场另举贤能,接任总理协理,兄弟同魏君马上交卸,免得日后再要召集时,不但浪费各位的工夫,而且手续上也不免多一番周折了。”

  众人起初原不过因丢了银子,瞎闹一场,出出肚中怨气,谁也没存什么善后政见。此时总理协理都要辞职,倒反变得鸦雀无声,面面相觑,不知怎样回答。仍旧由俊人发话道:“现在事已至此,我们公司也犹如一条船,行在惊风骇浪之中,倘然换一个人做驾驶,非但无功,还恐有失,这是一定之理。所以总理协理暂时决不能辞职,虽然从前那件事,你二位都有点过失,不能不受股东的埋怨。但你二位也是顾全大局,任劳任怨,始终如一,这样方能望日后风平浪静,船达彼岸。倘若中途丢手,岂非置全船生命于不顾,将众股东的血本,无形断送了么!”此言一出,众人都拍手说:“倪股东之言不差,总理协理决不能辞职。”此时也没人再骂他两个了。

  文锦揩干眼泪,坐在俊人旁边,只顾叹气。如海看众人这时候已整整齐齐,文文雅雅,有点儿像议事气派,于是乘闲提议,公司中经此一番风浪,资本去其大半,同在存款不多,生意也难以做得开拓,要说继续下去,仍和从前一般场面的话,必须添足股本,方能办事。至于添股这句话,还由从前旧股东加认呢,还是另招新股东?也有一层研究。因旧招股本既已独却一半,则从旧股票一千的只能作价五百。倘由旧股东均添股本,不妨仍一抵一算数。如其要另招新股的话,必须将旧股票对折掉换新股,方见公道。倘不如此,恐也没人肯来认股的。彼此议论多时,教众股东加认,没一个再肯花钱,于是只得采用第二法,另招新股,将旧股对折换新。这一来犹如众股东捐助一半钱,给那起意放火的人一般。

  议罢散会,已上灯时份。如海讲话最多,颇觉辛苦,也不再往别处应酬,就此回家,在书房中坐了一会,想公司一方面的交涉,已可作为结束,银子也好算到手的了,只待鸣乾方面,一切开销清楚之后,便可将图章和银行簿据收回,再逐一将欠款划清。公司报告册也可造成,自己犹如妓女嫁人,了一个浴一般,周身干干净净。我这许多股票,横竖不是花自己钱所买,由他涨价也罢,跌价也罢,涨了价自然顷刻发财,跌了价,我不妨丢开一旁,自己仍做我的保险本行买卖。遇有机会,再照这回的老套,干他一次,弄得二三十万银子,便可靠此终老,也不必再做生意。横竖我又没亲生儿子,银钱够用已足,太多了日后眼睛一瞑,两脚一挺,仍旧是造化别人的。他这念头未尝不可谓想得穿透,可惜走错了一条路,不从正大光明着想,一门的损人利己,所以天不能容,演出后来一段恶果。

  当其时,如海记挂着鸣乾那里,不知开销了哪几处?一万银子能否够用?急于打电话问一问明白,可巧鸣乾陪着朋友喝茶去了,如海晓得鸣乾无故决不上茶馆,所说的朋友,若非燕贵,定是默士等辈,前去索取谢意。药房中伙计众多,讲话未免不便,故而约到茶馆去的。他果然料事如神,鸣乾委实陪着燕贵同出去吃茶。你道鸣乾因何又要陪燕贵出去吃茶呢?内中也有一个缘故。因他白天曾到过燕贵的客栈中,又给了他们二十元房饭钱,假说保险银子尚未取到,教他们暂住几时。每天房饭之费,有我替你们送来,众朋友切不可散开,以便日后分发你们行李铺盖的损失。众人见他如此诚心,特地的送房饭钱来,黑眼乌珠看见了白银子,谁也不心中欢喜。

  但别人虽然欢喜了,那燕贵老板,仍有一点儿不受用。他并不是愁着财产丧失,也不是恸那学徒阿憨死于非命,皆因他吸烟多年,使惯的一条老枪,幸亏危急之时,随身携带,未遭劫数,其余烟盘家伙,都已付之一炬,此时住在栈中,鸦片烟虽然有处去挑,烟具栈房中也有现成的,惜乎一切家伙,都已损坏,外加十分龊龌,那有他自备的考究。燕贵干净惯了,昨儿用的时候,已觉百分难受,一想横竖此间乃是栈房,住了一夜,明儿便要走的,就是不干净,也只好熬一天了。今朝听鸣乾教他再住几时,一想别的不打紧,惟有这烟盘家伙如何再熬得住!想起日前到鸣乾药房去时,见他账房中也有一副很精致的烟具,他是不吸烟的,置此以备不时之需,我何不带了烟膏烟枪,到他那里借他那精美的烟具一用,吸过了瘾,再回栈房睡觉不迟。他黄昏时候,本有一顿烟,此时居然老实不客气,带着烟盒到药房中吸烟。

  鸣乾见他来了,却也未便赶他出去。闻知他因栈房中烟具肮脏,不甚合用,所以到此借吸,须得过了瘾回去。鸣乾晓得要他吸过瘾,及早也须十一二点钟,虽然他抽他的烟,和自己没甚关碍,但他今夜还约着默士前来取五千银子,自己适才告诉燕贵,说赔款尚未领到,若被默士一来索取酬谢,岂不当场露出马脚。因此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趁燕贵吃烟的当儿,修了一封书信,留给默士,说今夜友人邀去有事,不及候驾面谈,深为抱歉,所附银钞三张,五千两奉酬足下,余二纸各五百两,一送贵同事王君,一送贵公司账席某先生,请分别转交为荷。下署一知字,连同预先写就的三张划条,封在一个信壳内,唤一名学徒进来,说这封信放在这里,少停某人来此寻我,你说我有事陪朋友一同出去了,将此信亲手交给他,不可有误。吩咐既毕,看燕贵烟还未吸罢,笑问他每一顿要吸多少烟?燕贵丢枪坐起,回言那也没有一定,最要紧的是临睡时候一顿,非有三钱不兴。这一顿只须三五筒已足,便不吸也不打紧。不过吸了之后,吃晚饭便觉香脆,否则席上虽有山珍海味,吃下去似乎淡而无味罢了。”

  鸣乾道:“如此你现在已过了瘾咧。”燕贵回言是的,鸣乾道:“难得你大驾到此,我适才已吩咐厨房中另添几样小菜,所以吃晚饭还有好一会耽搁,闲着没事,不如一同出去吃一盅茶罢。”燕贵听鸣乾待他这般客气,为他来了特地添菜,心中非常乐意,口中说杜先生何必为我添菜,实在不敢当之至,一同出去吃茶很好。当下鸣乾穿起马褂,陪燕贵同到四马路青莲阁喝茶,看看野鸡,谈谈闲话。直挨到八九点钟方回,一问学生,知道默士已来,将信拿去,心中暗喜。又闻钱老板曾有电话来寻他讲话,自己不敢怠慢,慌忙摇将过去,恰值如海亲自接话,问他开销之事如何?鸣乾略述一遍,如海教他赶紧弄清楚了,也好丢却一桩心事。鸣乾诺诺连声,摇铃断了线。如海划自来火燃一支雪茄吸了,在书房中踱来走去,思量鸣乾那里,开销各项,本来是极容易之事,手续并不烦难,因何他故意捺着,不肯当时弄好,莫非他心中存着什么意见么”

  想想别的没有什么对不住他之处,惟有这回酬劳他一爿药房,似乎太轻了些。不过自己预算下来,这四十万银子,偿还亏空,委实没有多少余头,虽然此番往来奔走,都是鸣乾一人之力,理应多送他几万现银,怎奈这笔趸款中,倘若提出数万,就要不够开销,费的许多心思,仍然不能洗清积垢,岂不冤枉。早知如此,理该将此保险之数,放得大些的,多少是一般手续。倘保了六十万,赔出来岂不宽裕多了么!真所谓人心永无知足,如海此时不胜后悔。楼上他夫人薛氏,知道丈夫早已回家,开出晚饭,打算等他上来同吃,差小丫头下楼唤了数次,如海仍未上来。薛氏等得不耐烦了,只可亲自下去唤他,见他紧皱眉头,踱来走去,知他正想心事,不敢上前惊动,呆呆站在一旁。如海一眼见了她,问她做什么?薛氏道:“饭也冷了,唤你怎不上去吃呢?”

  如海摇摇头说:“现在我肚子不饿,你先吃就是。”薛氏笑说:“你又在那里转什么念头?连饭都不想吃了。”如海道:“你们女人知道什么,我自有我的事,告诉你也不相干,你尽顾上楼去吃饭便了。”薛氏含嗔道:“你的脾气真是天下少有的。从来夫妇之间,都有商量,惟有你从没在家中讲过一句心腹话。不论多大多小的事,和盘藏在肚里,你算严守秘密,可知道妻小原非外人,说出来也未必致于替你告诉旁人的呢。”如海不理睬她。薛氏讨了一个没趣,赌气自回楼上用饭去了不提。如海转了一阵念头,开铁箱把他所有的许多股票,一齐搬出,摆在写字台上,遂一观看,想拣几张不甚发达的橡皮公司股单,补送鸣乾,拍拍他的马屁,好教他心中满意。岂知拣来拣去,他这些股票,都已藏了多时,为此不知耗却几许心血,受了多少风浪,虽不知日后那一家公司发达,那一家公司倒霉,但设或分给鸣乾的几张,刚巧涨了价,岂不要自己怨煞。因此觉许多股票之中,没一张舍得送人的,只可仍旧收了起来。越想越无主见,心思用得多了,身子也格外疲乏。

  看钟上将敲十二点,肚子倒不觉得饥饿,意欲上楼去睡,免不得又要被薛氏问长问短,徒乱心境,书房中本有一张半铜床,他有时也在此歇宿。因把被褥摊一摊,恐夜中寒冷,又把电汽暖炉的线头接好,塞入被窝内,拖出的电线,便绕在铜床栏杆上,自己卸下外衣,向被窝中一钻,不多时就呼呼睡着了。睡中觉被窝内电炉颇热,便把双手伸出被头外面,手指刚搭着铜栏杆,列位注意,铜栏杆上原绕着电炉的余线,这条电线,数日之前,曾被如海雪茄烟火烧焦一段,紫铜丝已有几根露出。如海睡上去的时候,缺口并不与栏杆接触被他几个翻身,电线移动,缺口渐触铜栏,铜遇铜传电最易,霎时满铜床都是电流,巧的是一根线走电,倘两根线都走了电,阴阳相触,起了反应,保险匣中的铅丝便要爆炸,电流阻断,倒也没有事了。也是如海禄数该终,寻常灯线电力很微,本来不能杀人,触着麻木,丢却便无妨碍。偏偏他在倦极好睡的当儿,手指触电,并未将他麻醍。及至后来电流感受得多了,虽然回复知觉,怎奈已四肢无力,不能洒脱,而且开口不得,外间谁也不知他在内触电。试想一个人血肉之躯,怎禁得通夜功夫,被电流在他周身颤动,麻也要麻死了。论如海生平虽无善行,却也不能算他大奸大恶。只前回计诱邵氏,始乱终弃,和此番起意纵火,伤害无辜,这两桩便是他莫大的罪孽,所以得此结果。正是:善恶到头总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回好伙计独享利权贤昆仲大闹意见

  如海往常起身最早。薛氏是有钱人家奶奶脾气,极早非十一二点钟不肯起来。这天如海睡在书房内,除薛氏和几个房中使唤的娘姨丫头之外,并无别人知道。薛氏既未起身,娘姨丫头的势力范围,又不能达到书房一面。书房原有一名小厮承值,他每晚睡得很早,隔夜也未知主人宿在楼下。早起不闻呼唤,就跑到街上买一碗豆腐浆吃了,坐在大门口晒太阳,还同马夫们说说笑话。如海的马车原有老规矩,每天八点钟,即须在公馆门口等候,来得迟了,设或如海早出门,他哪肯等你,自坐黄包车去了,这马夫一个月的工钱,也休想拿得到手。幸亏他有个限止,每日以八点钟为度,早则无妨,迟了罚俸。因此拖他马车的,不敢不格外郑重。八点以前,务必赶到。此时等到十点多钟,还不见老板出来,马夫很觉诧异。问那小厮道:“东家起来了没有?”

  小厮笑道:“他在房间内和奶奶一被窝睡着,哪个好进去看他。”马夫道:“奶奶大约也快起身了。”小厮摇头说:“她极早还须隔一个钟头呢。”马夫微笑道:“东家同东家娘娘老夫妻了,还这般要好么?”小厮听说,不觉触动心事,暗想主人主母,老夫老妻,还如此恩爱,自己年纪青青,每夜孤眠独宿,好不凄凉。楼上的大丫头阿翠,自己很中意她,无奈阿翠时常搭架子,嫌自己面上有几点麻皮,说我雕花面孔,休想吃天鹅肉。不过我这颗心,一辈子舍不落她。但不知到那一年,方能够也和她要好要好呢?想到这里,便没心思再同马夫讲话,奔进去守在扶梯底下,想等阿翠下来,问她到底要我不要?可巧阿翠急匆匆提着一把铜壶下楼,小厮一跃上前,把阿翠惊得倒奔上去,说:“你这烂麻皮,做什么又来了?我要告诉奶奶的。”

  小厮对她摇摇手说:“莫高声,你下来,我有句话问你!”阿翠当真走下两步,说:“你要说什么,有话早讲,有屁早放。”小厮道:“我问你当真要我不要我?”阿翠骂道:“放你娘的瘟屁,不三不四,你没摸摸自己面孔,不到屎坑板上照照镜子,讨我的便宜,快些滚开了,让我去泡水。奶奶已经起身,等着揩面呢。”小厮啧啧道:“阿唷阿唷,搭得好大架子,活像是个千金小姐呢,可惜也要泡茶泡水罢了。”阿翠怒道:“你说些什么?可是耳光发痒了。”小厮赔笑道:“对不起,我没说什么,请问你奶奶起来,少爷起身没有?”阿翠诧异道:“少爷昨夜不是睡在书房中么?”

  小厮一听这句话,魂也吓落了。因他今天早上,一脚没到过书房内,打算挨到黄昏时候,进去打扫一遍。晚间主人回来,见干干净净,自然欢喜他勤俭。今听阿翠说少爷睡在书房内,这时候还不进去收拾,自己贪懒,岂不被他当面看破,这一顿骂还逃得了吗!因此他也不敢再同阿翠胡缠,急急奔往书房。推门进去见主人还睡着未醒。小厮放轻脚步,走到床旁边。这半铜床原不能挂蚊帐,他一眼看见如海身子朝里睡着,头却别向外面,一手握着个拳头,压在胸前被外,一手搭在铜栏杆上。小厮心想:“今天倒也奇怪,主人为何此时还未起来?不意眼睛看到如海面上,顿觉吃惊不少。只见他两眼张得和铜铃一般,嘴唇微开,牙关紧闭,面色青紫,异常可怕。小厮双目观看床上,一只手无意之间,触着铜栏杆,宛如被几十个针子向他皮肤内刺了一下一般,半条膊子,骤变麻木,慌忙缩手不迭。他原不知电流的作用,只当书房内出了鬼,惊得怪叫一声。朝外飞奔。先叫马夫进来观看。又奔到里面,想上楼唤奶奶下来。跑到扶梯底下,刚巧阿翠泡水回来,出其不意,两人撞个满怀。阿翠身弱力小,跌了个仰面朝天,开水泼了一地,烫得她喂喂乱嚷,大骂杀千刀不已。小厮也不管她骂不骂,飞步上楼。值闯进薛氏房内。他听了阿翠的话,以为奶奶业已起来,岂知薛氏还偎在被窝内,想待阿翠泡了水来,再为起身,听有人登登上楼,还道就是阿翠,骂道:“你这小丫头,跑路怎和抢投人身似的,把我头脑子也闹涨了。”

  及至走近床前,方知是楼下使唤的那个小厮。薛氏吃了一惊,喝道:“该死,你走上来做什么?快些滚出去!”小厮被骂,倒退几步,叫声奶奶。薛氏怒道:“谁要你叫奶奶不奶奶,快替我滚出去!”小厮无奈,直退到房门口,颠声说:“奶奶,书房出了鬼,少爷这时候还没睡醒,铜床上都发了麻。”薛氏大惊,重复把他唤到面前,说:“你讲什么话?”小厮重把适才进书房情形说了一遍,薛氏大惊失色,她晓得如海决不致到这时候还不起身,一起出了什么变故,当自被窝中一跃而起,上拖鞋,披了外褂,单裤蓬头,也不怕冷,随着小厮一同下楼。阿翠还候在扶梯底下,想待小厮下来抓住他报仇。今见奶奶也一同下楼,就此不敢动手,随在他们后面。三个人同到书房。两名马夫,早已在内。还有几粗做娘姨,也闻信奔来观看。薛氏见如海这般形状,也不懂是甚道理。听小厮说铜床栏杆上发麻,吓得她避得老远,连指甲也不敢触一触。到底大马夫吃人家饭多了,略有见识,说发麻的一定是触电。薛氏听了触电二字,晓得这是了不得的危险,忙对小厮顿足说:“你还不将少爷拖起来呢。”

  小厮奉着主命,兼之人多胆壮,惧怕之心,一时化为乌有。扑上床想把如海拖起,不意他的手刚和如海的手相接,陡叫一声阿哟,身子顿时麻倒,软瘫在床上,不能转动。众人见了,都不明其故。惟有大马夫心内明白,说:“不得了,这一定是电门还没关断,也触电了。”说时见一根电线,果还插在电匣内,慌忙寻一根竹竿,把线头挑开了,小厮方得站起,两手不住乱甩,说麻得很,麻得很。旁边阿翠暗喜,心想你适才推我一跌之仇,也算报了。大马夫先试一试铜床栏杆上没了电,方招呼小马夫把如海搭头搭脑抱起,由床上移到沙发上,觉他身子其软如绵,而且手足温暖,不像丧了命的模样。薛氏此时方敢走近他丈夫身旁,摸一摸他心口还跳,牙关虽闭,口中似有出气,以为大事无妨,心思不觉一定。岂知触电的人,就是这般死法。

  当下薛氏亲打一个电话到药房中,教鸣乾请医生。鸣乾闻悉其情,一面着人通知黄医生速去,自己也马上赶到如海公馆内。薛氏此时已上楼穿好衣服,面也净过,平时整洁惯了,虽然蓬着头,也不肯草草对人,薄施粉黛下来,恰巧鸣乾也到,两人相遇,彼此微笑。鸣乾问东家怎的触电?薛氏皱眉道:“昨儿他不知忙了些什么事,连晚饭都未有工夫吃,唤他也不肯上去,后来就睡在这里书房内,我也不知他如何触的电,适才小厮到楼上报信,我方知道,不然我还当他出去了呢。”说时指点鸣乾看如海横在沙发上,身上仍盖一条野鸭绒大被。薛氏口中说:“你看他虽然如此,身上倒还热的呢。”说时伸手下去摸一摸如海的额角,不觉直跳起来,说道:“奇了。”

  鸣乾忙问什么事?薛氏道:“适才好像他额角上还热些儿,现在怎的倒反冷了呢?”鸣乾听说,也把如海额角摸了一摸,觉他虽不冰冷,然而也不见得有多少热气。口中虽还能呼吸,不过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看来也不像好兆,但不敢对薛氏说穿,只安慰她休得害怕,医生来了,自有法想的。不一会黄医生来了,手中提着个皮包,奔得上气不接下气。鸣乾问他难道没坐包车”医生说:“包车是坐的,就在那边马路转弯,同汽车碰了一碰,轮盘坏了,他们讲赔款,我没工夫等他,所以跑了来的。”

  薛氏即请他快看少爷,可还有救?医生不敢怠慢,亲自掇一张凳,坐在沙发旁边。薛氏即在被缝中拉出如海一条手,给医生诊脉。鸣乾在旁。见如海手臂还软绵绵同常人相仿,心中也以为没甚大碍。岂知医生搭上脉,就说不好,他的脉早已停止了。众人闻听,都吃一惊。薛氏到底有夫妻情分,忍不住哭将起来。鸣乾教黄医生设法救济,医生摇头说:“触电不比得病死的,有病可以对症下药,触电犹如周身血液,活活给电火烧枯了,血尽而死,同雷打火烧没甚分别。莫说现在脉息已止,就使早来几点钟,脉息尚能跳动,咽喉内呼吸两管但能呼出,不能吸入,也就无法可施。眼看他脉息徐徐停止,热度渐渐减少,直到气绝为度。而且平常临死,必须回光反照,清醒一时,可以说几句遗言。惟有触电的却按部就班,到死没一句话,所以我看钱老板现在是一定没救的了。老板娘娘还是趁早预备后事为妙。”

  薛氏听说,号啕大哭。一群娘姨丫头,也都哭了。鸣乾见众人皆哭,也只好陪着流泪,劝薛氏不必悲伤,生死大数,东家临终之时,不知可有什么遗言留下?薛氏哽咽道:“我昨夜唤他吃饭的时候,他还生龙活虎似的,谁也不知他夜间遭此横祸,而且他平常的脾气,无论什么事都不肯同家中人谈论,所以他在外一切进进出出的事情,家中一点儿没有头路,现在他倒撇手丢开了,留下这不了的局面,教我怎样收拾呢?”说罢又顿足大哭不已。鸣乾连声叹息,仍劝薛氏住哭道:“奶奶但请放心,现在事已至此,哭也无益,做伙计的受东家生前知遇之恩,粉身难报,目下既然东家遭此大变,只消有伙计一日在此,决不教奶奶担甚忧虑。药房各事,伙计都有头绪。保险公司一面,也有经手的人。且待丧事办了之后,再慢慢的料理一切账务便了。”薛氏闻言,颇为感动。鸣乾又道:“适才医生回头绝望了,我们还是着手预备呢?还是怎样?须请奶奶吩咐。”薛氏拭泪道:“那个何消说得,我是女流之辈,不甚懂事,一切还要拜劳杜家伯柏费心。”

  鸣乾听薛氏改口尊他伯伯,暗想听人讲东家娘娘为人利害,果然名下无虚。幸亏如海到死不曾开口,不然倘已有甚风声被她听进耳朵,我要昧她良心,可就难了。你道如海尸骨未寒,鸣乾已打算昧甚良心?这句话作者未便饶舌,只恐看书的口快告诉了薛氏,惹他二人发生意见,如何再能演得出下文一段事迹,所以只好代守秘密,却要请看官们聪明人自己理会了。当下鸣乾先打电话到药房中,招呼了一位帐房,两个伙计,还有两名出店,出来帮同发丧,一面通知保险公司,说总理昨夜触电死了。众人正因如海这时候尚未上写字间,觉得有些奇怪,一听这个消息,都好似晴空中起了个霹雳一般,一时人心大乱。默士、文锦二人,亲自赶到新闸,直闯进如海丧命的这间书房内。薛氏不及回避,文锦见了如海的尸身,想起从前和他交朋友时的情分,止不住泪流满面,叹息道:“人生在世,实在是说不定的。他昨儿尚帮我的忙,今儿可怜死了。倘使这件事再迟几天发生,不知还有谁再肯帮我的忙呢?”说着翻起袍袖,来揩眼泪。薛氏也陪着哭了。鸣乾恐自己站在旁边,被文锦看见,惹他说甚闲话,即对薛氏说:“奶奶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须教道士先生排一排几时可以入殓?棺木若要上号的,也须往南市树行挑眩还有发丧用的钱,由奶奶自己开销呢?还是我回药房去拿?”

  薛氏说:“自然你药房中付了总算。寿材请你替我买最上等的楠木。他生前处处爱考究,这是压末一桩了,我不能替他草率了事的。横竖今天来不及成殓,必须要明天办事,拜烦你多跑几家看看罢。”鸣乾连声诺诺,拍拍默士肩胛说:“你在这里帮着照顾照顾,我出去看寿器了。”默士点头答应。鸣乾出来,他并非只为着避开文锦一件事,还因燕贵等一班人口粮未发,不能教他们饿肚子的,所以只好托故出来了,先到药房中取几百元钞票,藏在身畔,又拿银行簿折了两张划条,一张一千两,一张六百两,签过盖上海记图章。猛转一个念头,拉长喉咙,唤一名学徒进来,问他这里近段,可有印名片的印字局?学徒说有的,过去望平街多得很。鸣乾问最快要印几天?学徒说快的一天已来得及。鸣乾道很好,即在袋中摸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杜鸣乾三字,将鸣乾二字擦了,写一个海字,另注字鸣乾三个小字,上角药房经理,下角绍兴人,都没更动,教那学徒送去排印一百张名片,愈速愈妙,能当夜拿来更好,价钱不论。学徒走后,他自己也到宝善街客栈内寻见燕贵,把两张划条给他说:“一千一张两的,是赔你们众伙计行李衣服之款,少停你向银行中提了出来,分给他们就是,另外六面两,托你买两只大土,不够你晚间到我那里吸烟的时候再补给你。还有你的一千五百两,我本打算一并带来给你的,只恐被你一班伙计们见了,妒忌你多得银子,心中不受用,所以我先散他们的,你的也等晚间我当面交给你便了。”

  燕贵听说。颇感激他的情意,岂知却是鸣乾恐付给他银子之后,怕他要带着那买土的六百两头逃走,故而捺着不付,好抓住他一条辫子之意,所谓智者多疑。当时鸣乾因自己身上的事情很多,不便耽搁,即付了燕贵十块钱一张钞票,给他们作房饭钱,自己去替如海办寿板。燕贵拿着两张划条,喜上眉梢。他虽然是个无用之人,然而无用之人,偏爱使恶心肠,故有一句俗语,叫做无用黑心人,就是这个意思。燕贵暗想他既没将我的名分送来,我何不对一众伙计们说:“前途只肯开销一千银子,连我的也在其内。我便可擘他一个份头,得他二三百块钱。也足够吸一两个月大烟呢。”因把众人唤到房间内,将这句话对他们说了,并给他们看过划条。幸亏人数不多,除燕贵之外,连出店厨司,只七个人,分派下来,小份数十元,大份一二百元,彼此都已满意,自无别话。忽然账房老陆,跑街陈先生,提出问题说:“我二人曾到保险公司充一充土客人,前途亲口答应各送我们一百两银子谢意,难道也在这里头算数了么””

  燕贵一想,鸣乾没提及这笔款子,大约已算在数内,因即点了点头。二人直跳起来,说:“怎么讲,他们大老板可以言而无信吗?我们情愿这二百块钱也不要了,决意和他拚一下子。”当时便要教燕贵带他们去见姓杜的。燕贵听他们要和鸣乾直接交涉,这不是要他当场出彩了么!急得魂也没了,哼哼哈哈多时说:“找姓杜的也没用,这是另外一个人的事。你们既然一定要的话,也没他法,只好我中间人晦气,适才份头内派的二百五十元,我也不要了,让你两个均分,每人一百二十五块钱,虽不到一百银子,然而已相差无几。况你们身上的袍褂,也是他花钱所买,算上去就出头了。”

  二人始无别话。饭后燕贵向银行中收了现款,分派各人,彼此欢欢喜喜的散了伙。连燕贵那里积欠的薪俸,也不要了。客栈中只剩燕贵一人。燕贵唤茶房锁了房门,出来到一家相熟的同行中,付他六百两银票。拣了两只上好印土,一共六百二十几个银子,燕贵倒不揩油,教他照数开一张发票,自己只向他们饶了二两几钱一块小土,留着自己吸食,并向他们说明找头明日送来。当下他也不弯别处,带着两只土直到药房中,一问经理何在,说替钱公馆帮办丧事去了。燕贵也不管这钱公馆是那一家,横竖吸烟的有耐性,就在榻床上倒身横下,开灯自吸他的鸦片烟。这一等直等到夜间十点半钟,燕贵已吸过瘾,迷灯睡着了,鸣乾方急急的回来。唤醒燕贵问他要过两只大土,看了一遍,颇为欢喜。燕贵拿出发票,鸣乾照数算还他现钱,一个不少。又开银箱将这两只土藏在里面,拿银行簿打了张一千五百两的划条,燕贵乘间问他陆、陈两人的二百两头怎样?鸣乾想了一想,笑说:“可就是前天的两位土客人吗?没你提及,我倒忘了。”

  又当开出二百银子,一并给了燕贵。燕贵心花怒放,千恩万谢。鸣乾问他几时动身回广东?燕贵说:“至多耽搁一二天工夫,有船就要走的。上海地方开销太大,我住不下去。”鸣乾问阿憨的棺木你预备带回去么?燕贵道:“那个我想替他在西郊义冢上掩埋了,带回去也没意思。”鸣乾点头说:“你动身的时候,留一个信给我。”燕贵道:“这个自然。”这夜燕贵回转栈房,欢喜了一夜。次日领了银子,不敢藏在身畔,只留几个零用,其余向一家同乡字号中,打一张广东汇票,汇回家内,自己置办了行李铺盖茶食路菜,还有鸦片烟泡梅花参片,以备不时之需。种种完备,果然不及三天,就搭船回转广东。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休提。

  再说这回鸣乾替钱家办丧,已是第二次。第一次如海老太太周氏的丧务,也是他原经手。那时如海正在鼎盛时候,上门吊丧的,此往彼来,真有应接不暇之势。现在如海自己死了,一般抄着从前的旧账发丧,可怪到灵前叩头的,反不及前回之半。有些只送了锡箔来,本人并不亲到。如海一班要好朋友如施励仁、詹枢世等。从前自朝至午,在此帮同招呼,非常忙碌。这一回眼见他家少人帮忙,也不肯将尊臀在凳上多搭一刻,刚一到场,就急于要走。诸如此类,世态人情,倒也大可研究。可怜如海劳碌半生,只专心向前,没预备退后,住宅虽然造了,坟地并未购买,所以连他老太太的棺木,也还寄在平江公所内。此时势不能不仍替他暂厝殡房。送丧的除家眷亲戚之外,故旧只俊人、文锦、伯宣等几人,其余无非药房、保险公司中一班伙友而已。仪仗经过长寿庵的时候,老尼姑净修出来观看,见了钱府排灯,又看见如海的油照,方知死的是他,心中非常乐意,进去告诉邵氏,邵氏倒也并不幸灾乐祸,反惹她触动前情,免不得又要背人偷弹珠泪。然而她修行之念更诚,后来大约成了正果。所以《歇浦潮》中无从捞摸,并非沧海遗珠。看官们休当作者漏笔,丢过闲言。

  再表鸣乾整整忙了一天工夫,到夜方得脱身回药房,可已筋疲力尽,马仰人翻,不能再干别事,只好直苗苗躺他一夜。常言说财多精神旺。次日他又神气活现,算一算各方面手续都已定当,单剩得阿荣一处,也得前去弄清楚了,免却一桩心事。况自己那天送五十块钱去的时候,答应他三天以后再告诉他消息,我若不去,他倒等我不及,急于出城打听,倘被他访知如海已死,这人可不十分容易打发。设或要和我讲起斤头来,那倒又是一桩难事。古人说得好:先下手为强,慢下手遭殃。我不可坐误机会。他念头转到,当又向银行中提了数千现款,取二千五百元钞票,连同前天燕贵替他买的两只大土,因恐照原来包扎,外间有些看得出土的模样,带进城有人敲他竹杠,故用一只香烟匣子装了,旁边塞些报纸,不令摇动,又弄一只,装了二千五百元钞票,外间不用纸裹,就将一条草绳扎起,提在手中,外观宛如两大盒纸烟似的。预备定当,一脚坐车到阿荣那里。阿荣听着鸣乾的教训,只当巡捕房真要捉他重办,吓得连大门也不敢出去,天天躲在家中,不是瞌睡,就是打五关消遣。听有人叩门,他先躲了起来。无论谁人找他,都教他娘回头不在家中。因此外间的消息,早已和他隔膜,单只盼望杜先生前来报告,真所谓望眼欲穿,见了面,忙问现在风声怎样了?我可以出去吗?真正藏在家里,气闷死了。鸣乾摇头道:“风声还紧得很。巡捕房包打听已知你是我们药房中的伙计,天天有人到药房中来查问。我已关照里里外外一切人等,不许说出你住的地方,只怕他们另从别处打听,可就保不住要漏出消息的了。”

  阿荣听说,几乎急得要哭,皱着眉头说:“杜先生你同钱老板帮我想想法子呢,这件事原也是你二位的命令,我吃人家的饭,不能不遵着你们的吩咐行事。现在闯了祸,常言天坍自有长人顶,不能教我们矮子吃苦,终得求你杜先生设法。可怜我家有老母,不比得旁的人,受了风浪不打紧,我阿荣一个人,可关着两条性命呢。”鸣乾道:“原来这个,所以我同钱老板,已商议了几天功夫。要说运动的话,我们暂时怎好出面。一出面就明显得这场火,是我们出的主意,那保险公司中赔款银子,还想拿得到么。倘使得了赔款。却也用不着运动什么。你上海站不住,只消给你几千现洋钱,出码头也好过日子。这句话是不是?”阿荣道:“原是呢。现在就为的没有钱,教我走到哪里去好?”鸣乾道:“我也这般想,钱老板一时手中也没现款,我教他设法向朋友处调头几千块,先给了你,你府上不是宁波奉化吗?”阿荣说正是。鸣乾道:“奉化乃是小地方,你有几千块钱,也可称过得日子咧。”

  阿荣回言是的。鸣乾又道:“钱老板真是阿弥陀佛,他很听我的话,一口答应二千块钱。我说二千块钱倘使在先办事顺手,没甚风浪给了他,也可令他做做买卖,那倒不算少了。所借现在多了一点周折,他暂时又不能出头露面,至少也得避他一年半载,这半年的开消,照我们自身算算,至少也须二三千元。虽然他们比不得我等,然而一千八百,也是少不得的。但统共不过二千之数,如何还好打这一个对折。故我一定要他给你三千块钱,不过他手中也着实的艰难,西拼东凑只得二千五百之数,缺五百元,他没法想了,只得把两只大土作抵,我晓得现在土价,每只足值四百多块钱,这一来倒反便宜你三百余元呢。也是你的造化,我有心一客不烦二主,一并替你带了来。都在这两只香烟匣内。上一匣是钞票,下一匣是大土。你点一点,好好收藏。此地早晚一定要被包打听找到的,我劝你也不必多耽搁了,明儿就好预备预备,赶紧带你娘回宁波去,把两只土设法卖了,安分度日,我这里得有机会,马上替你运动。风潮平静之后,写信教你出来,仍到我们药房中来做生意便了。”

  阿荣听了非常满意,真是无锡人说话,心花朵朵开了,没口的谢杜先生吹嘘之德。打开香烟匣,见了一叠叠的钞票,喜得他一只手,不知拿了那一叠好。还有那只纸盒中,圆滚滚两只大土。他岂不知土是时下值钱之物,比金子还贵,更喜得他手舞足蹈,忘其所以。鸣乾看得很为好笑,说:“钱不过手,你先把钞票点一点罢。”阿荣依言,但他从没见过这许多钞票,哪有心思一张张细点,只把整数点了廿五叠不差,回言对的。鸣乾也不多坐,起身说:“这样你赶快预备动身罢,我们出来再见。”

  阿荣诺诺连声。鸣乾出来,阿荣因台上有着钞票,不放心跑开。自己不能亲送杜先生,唤他娘出去代送。及至那老太婆跌跌跑到门口,鸣乾已出弄,坐上黄包车。跑了好一段,回转药房,一个人自忖各路都已安排定当,这利权已是我一个人的了。单怕默士这厮,得了五千元,还不称心,要来向我加炭,我不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推他一个干净,免得答应了一次,后来还不免有所藉口。主意既定,自此非常得意。隔了几天,接信知燕贵已趁船回转广东。心中记挂阿荣,不知曾否动身,又进城探了一次,见他家门口已贴召租,晓得他一定回宁波去了,不觉心中大乐。闲来没事,看看报纸,很留意宁波通信,差不多隔了半月光景,方看见一段记事题目,是“私卖烟土之破获”,大致谓奉化人,王阿荣向在外埠贩土致富。近又来奉私售烟土,为巡警访悉破获,抄出大土一只,现洋钞票三千余元,解县请究,判处一等有期徒刑若干年,烟土送禁烟局销毁云云。鸣乾见了,啧啧数声,说他好没福气。于是鸣乾更放心适意。闲时候他倒颇能不忘旧主,常往新闸钱公馆,去见主母薛氏,报告药房中营业情形,并劝劝她不可悲伤过度,必须保重自己身体为要。

  薛氏颇肯听他的说话,故而尽哀,虽然尽哀毁容却并不毁容。从前她很喜欢盛妆,现在新丧丈夫,华丽衣服,已不能再穿,因此做了许多素服,都用上等外国细呢周转白镶滚钮头盘出各式新奇花样,虽然是几件孝服工料两样,计算起来,着实比绸缎的还贵一倍。薛氏穿在身上,更比当初浓装时,清洁美丽多了。俗语有句,若要俏须带三分孝。这句话倒是化装秘诀。你道薛氏因何如此安心,皆因她历年向如海处要下的私房,本有三万余金,加上一二万首饰,她自己名下的财产,就有五万光景了。那天她打开如海的铁箱,检点之下,内藏现洋钞票二万有余,而且都是外国银行纸币,如海有意留这一批现银,预备万一他的空头穿绷,便可带着这些钞票,远走高远,为日后活命赀本,所以情愿吃亏拆息,将他封闭在银箱内,现在却遗给妻校此外还有金镑五百个,外国银行存款数千金,钱庄往来大概两平的居多,最触眼的乃是一大捆橡皮股票,票面上外国字,虽辨不出多少数目,另有一本股票计数,中国账簿上写得明明白白,总数何止二十万金。

  薛氏见了,只是摇头。心想他买这些东西何用?若换了现的给我,岂不甚好,其余零星铁路轮船股票,也有万金之谱。薛氏一一看过,算算自己一个人用用,连出嫁两个女儿陪嫁之资,可以不愁短缺了。真所谓天下无难事,只要现银子,有丈夫没丈夫,倒也不足轻重。薛氏既存这条意思,故而举动上依前潇洒自如,就没鸣乾相劝,她也何曾悲伤过度。哀之一字,无非门面文章。当着外客门前,不得不照例敷衍而已。她虽然心思抱得很定,岂知不多几时,就传来一桩消息,将她的定心丸化为乌有,重复惹动愁怀,固然出于意料之外,不过已早在阅者洞鉴之中,原来如海在保险公司中,用空的三十余万银子,他本打算将这回放火赔款提还完账,不幸那夜触电身亡,这笔银子又在鸣乾手中,未曾交出,鸣乾见东家已故,自己还活在世上,阴阳路隔,不能将这笔银子送往阴司还他,只可将他暂留几年,待异日自己死后,东伙相见,再将此款交还如海不迟。

  然而保险公司中,到底宕着一笔虚账。况他们当年股本,实收只八十万,被如海用空三十万,加上做出几万押款,和开办以来的一切垫本,偌大公司,早已不名一钱。这件事固然是如海一个人的秘密,但除他之外,有个账房先生也晓得这件事,因一切账目,都须由他手中经过,万万瞒不得他。如海为着此事,特地加那账房念块钱薪俸。账房贪图小利。况又是总理之命,自己不担责任,因此一一遵着他的指挥写账。现在总理死了,银子完了,账簿上还有三十余万存款,是他亲笔写的账,风火岂不在他一人身上。虽然魏协理兼做总理,糊糊涂涂,随人调拨,但设或有一处失了事,打不出赔款银子,如何是好?不但如此,听说股东会议,因魏协理不胜总理之任,要另举新总理前来,倘换了个精明的,一翻账簿,察出破绽,那时反变作我账房营私舞弊了,这还了得。故此如海一死,倒害得他急了好几天,没吃得下饭。看光景越挨下去越不是事,晓得当初总理弄账的时候,公司中有个杜默士,也与闻这事,只可私下同他商量。默士果知道如海先前,曾挪过这笔银子,后来长久不曾提及此事。这番保险失火,赔款四十万,以为如海已将此款划清归账的了。现在听账房一说,方知这亏空尚未归还,不觉吃了一惊,因想此事是他老兄鸣乾经手的,大约银子已交与如海,故而那天五千头支单,也是如海记名字,如海尚未归账,就此死了,银子在他夫人手中,然而也说得明白,不能教账房吃亏的,此事问鸣乾便知。但倘使此款还在鸣乾手中,未曾交还老钱,现在死无对证,吃蔑他的倒也不为罪过,不过总数四十万,他只送我五千,未免太少,极苛刻也须教他拿出十万银子,方能善罢干休,谅他也不敢少我一个。致于这里的烂污,与我无干,由他撒了就是。因对那账房说:“这件事很有出入关系,你暂时万不可以发表,让我出去打听打听,总理家中,有无遗产,该如何办法,再作道理便了。”

  账房千恩万谢。默士更不停留,直往鸣乾药房中。鸣乾见了他,笑遂颜开,叫声老弟,甚风吹你到此?默士一本正经,将如海在日曾把公司银子用空三十余万,现都宕着虚账,一无归偿,账房先生急得要死等情,对他说了。鸣乾故作惊诧道:“原来钱老板到死,还撒这个烂污,实在奇怪得很。他亏空这许多银子,不知用向那里去了?从前他办药房的时候,有事倒常同我商量。后来接管了保险公司,平时我也难得同他见面,所以他有些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数十万银子的亏空,你们打算怎样的替他弥补呢?”

  默士听说话不对,忙问老兄:“你那天四十万保险赔款,在老板没死的时候,可曾交给他没有?”鸣乾道:“你讲四十二万那笔保险赔款吗?这是邬燕记之事,与钱老板无干。”默士道:“邬燕记就是钱老板的化名,你不用瞒我。”鸣乾笑道:“老弟,讲出笑话来了,邬燕记是邬燕记,钱老板是钱老板,明明两个人,况姓邬的那天,你也见过面,问你到底他是钱老板变的不是?这个如何好硬说。况钱老板自己便是保险公司总理,银子由他调排,还要保什么险,你从小就出名聪明的,这点事亏你还想不穿,实在可笑得很。老实告诉你,当初皆因邬燕记保险不足,因要你说句好话,知我和你自家人,故托我许你五千银子,我还告诉你此人目下不幸遭了火患,可怜得很,不但我要帮他的忙,连你也该扶助他的。后来他统共拿出一万银子谢意,你一个人拿了五千,还有你公司中一位王先生,一个账房,合得一千,我自己连头搭脑,不过得他四千银子酬劳,比你的还少一千,这就是那回保险的真相,原没什么私弊夹账,你不可缠到歪里去,倘你嫌谢意少的话,也该早几天说,趁姓邬的还在上海。现在他早已回广东去了,教我也没法可施,何用牵入钱老板。况钱老板现在死了,死无对证,教我拿什么话来回答?你好兄弟,这不是儿戏之事,万不能同小时候,闹玩意一般,请你休得再和我说笑话了。”

  默士不料他如此回答,推得这般干净,真所谓出其不意,免不得气愤填胸,拍案大骂:“放狗屁!你假痴假呆,可是打算独吞利益么?问你良心放到那里去了?”鸣乾由他叫骂,只是冷笑,口中还说:“老弟,你今天疯了。”正是:重利料因争一着,良心那顾昧三分。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一回彰报应流离苦妻女显神通牵合野鸳鸯

  前书说到鸣乾、默士弟兄二人,因一言不合,彼此吵闹起来。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始终冷笑。惊动药房中一班伙计们进来观看。鸣乾仍旧声色不动,指着默士,对众人说:“你们大家请看,这人今儿疯了,无缘无故,同我瞎闹,岂不奇怪?”默士当着许多人面前,倒不便说出他们保险弄弊这句话,反气得哑口无言,看着鸣乾,咬牙切齿,恨恨不已。鸣乾只顾朝他发笑,默士见他这般情状,倒弄得硬也不好,软也不好,一个人头面红涨,很没下场,惟有一鼓气跑了出来,暗骂鸣乾好很心肠,如海生前,待他不薄,他不该昧良心,吞没他的赔款银子,拆了保险公司的烂污,难免死后遗羞,一世英名,岂不付之流水。现在天理良心,默士倒是一片忠心,顾全如海的名誉。不过倘使鸣乾答应,分了十万银子给他,那时默士还存什么心理,作者可不得而知。当下默士跑回保险公司,见了账席,不便告诉他与鸣乾接头的情形,只说这件事大为不妙,钱总理的遗产,现在归他夫人掌管,你的宕账,没得凭据,那边如何肯承认呢?账席听说,急得哭不出笑不出,对着默士,只是发呆,恨不得向他下个跪,请他想想法子。默士见了,亦觉可怜,暗骂你这贪财鬼,从前若不想他加二十块钱薪俸,也不致有今日之祸了。此时要帮他设法,实在无法可施。因说:“事已至此,你也不用着急,急死了没也用的。为今之计,你只有到魏代总理处出首,倒是一法。倘捺着想瞒过别人,待日后弄穿绷了,更不得了。”

  账席道:“我若出首,魏总理倘问我为何不早告诉他,教我怎样回答呢?”默士道:“那个不妨。你只说当初钱总理在生的时候,固然是上头命令,不便违背。后来钱总理去世,我以为他既有这个户头,一定有存银子的地方,及至调查之下,方知都是虚设名义。皆因账簿虽归账房执掌,银钱存放和支付的权柄,都是总理掌管,所以账房中也是今日方始发觉,马上进来报告的,请总理将存折查一查,便知其细。你尽顾推头不知道,谁教你说穿从前他也会同你商量过的呢。”账房听说,大喜称谢道:“多蒙默兄提醒,我实在急昏了,一时心思掉不转来,现在准照你的法儿行事便了。”

  默士道:“还有一句要紧话,想必魏总理也晓得的,钱家有一爿药房开着,你教他们先把这药房封了,别被他家的伙计们,私下把货运了出去。”账席回言理会得。当时他便捧着账簿,进去见魏文锦,把默士教他一片话,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文锦原是好一个有主意的人,听他言后,反惊得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倒转去问账席说:“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呢?”账席回言:“全凭总理大裁。”文锦暗说不好,难题目来了,姑且听他的说话,查一查存折,果然庄款一无所存,账簿上子虚记乌有记两户,有三十余万银子,存放在彼,既无折子,又没收条,不过两页空账。文锦自接手总理以来,已半月有余,今天乃是第一次查看往来折子,方知这八十万股本的大公司,眼前已不名一钱,外间倒有百十万保险单出在外面,万一失了事,将什么去赔他们,此时才想到做总理的难处,一时急得手足冰冷,无计安排。看那账席还站在面前,因说:“你出去罢,让我一个人静了心好想法子。”

  账席暗笑,走了出去。文锦倒不静心默坐想他的法儿,他原来打算出后门叨教别人,见账席在旁,难以为情,故将他打发开了,慌忙摇电话,接官银行,告诉他老友赵伯宣。他生平有两个好朋友,一个俊人,一个便是伯宣。他晓得俊人做官的,商界情形,不甚熟悉。伯宣是银行监督,善于理财,因此,打电话问他。伯宣电话中听不仔细,只听出大略情形,晓得事关非常重要,叫文锦自己到官银行去面谈。文锦不敢耽搁,急急坐马车,往官银行见了伯宣,细把如海生前弄的玄虚,现在被账房先生查了出来,别的不打紧,倒是公司中没了本钱,如何是好?伯宣一听,就听出了毛病,说:“此话不对,那账房先生不是死的,为甚此时方查出内有虚账,这件事一定要开股东大会,查一查,不能说死无对证。倘果是如海宕的账,那自然要向他家属追还。如系账房先生作弊的话,我们非但要着他保人赔钱,还得请他吃官司呢。”

  文锦听了,也说不差,他不能诬赖死人,一定要开股东大会,查他一个明白。伯宣道:“这句话你须守着秘密,不可告诉别人,待日后召集股东大会时,再为发表,休被他们知道了,预先准备。”文锦道:“这个自然,不用关照。”当即辞了伯宣,回转公司,不叫账席,却把默士唤进总理室,问他钱总理当初宕虚账,这件事你可知道?默士回言不知。文锦即将账席报告的话,一一对他说了。又说:“这件事我恐账房先生,趁火打劫,见钱总理死无对证,有心诬赖死人,想得一票好处,也说不定。所以你赶快替我发通告,邀请全体股东开股东大会,必须查他一个水落石出。若果是钱总理宕的账,自然要向他家属追还。倘被账房掉了枪花,我们非但着他还钱,还须请他吃官司呢。这句话必须秘密,休得告诉别人,被他得了风声,早为准备,我们就难查真相了。”

  默士诺诺连声,退出总理室。不及十分钟,账席已得信息,又向默士问计。默士道:“现在他们既然认真要查,最要紧的须有凭据,方能脱却关系。你自己想想,当初钱总理教你写账的时候,可有什么凭据没有?”账席想了半天说仿佛他有一张草底,令我照样誉写的,乃是他亲笔所书,当其时好像夹在一本什么账簿内,不知还在不在?”默士道:“这是你的救命符,一定要寻他出来方好。”账席听说,即把许多账簿,一张张揭开寻觅,果然他祖宗有灵,在一本什么账簿内,居然被他寻出如海亲笔迹的一张底账。默士看与如海手迹相符,对那账席说:“好了,你有命了。”账席拿着这张纸,既恐被风吹破,又怕有人抢了去,故此密密加封,锁在铁箱内,预备后来应用。倒底未雨绸缪,比不得临渴掘井,到那天开股东会,众人向账席责问,他不慌不忙,呈出这张字样说:“总理令我如此落账,一则上命难违,二则银钱原由总理掌管,他说存在何处,做账房的怎能追根问底呢?”

  众人无话驳他,大家会议之下,因如海既有亲笔凭据,明显得是他虚宕的账,事关公款,理应追还。查得他新闸置有产业,某处开着药房,想必动产不动产,也足够相抵,事不宜迟,我们必须禀明公堂,出特别封条,马上将他的产业封起来,再细细核算,不能延迟,被他们得了风声,预将物件搬走,就恐不够数了。此议既出,多数赞成,全体通过。俊人、伯宣等几个和如海生前要好的朋友,明知道这件事实行起来,如海不免破产,他的家属何以存身,无奈这是全体公意,况他们自己,也没一个不是丢却钜万血本,谁不指望捞他几个回来,因此,非但没人劝阻,竟连信也没有人肯到如海家中送一个,听他们束手待毙。世态人情,岂不可怕。看官们休得着急,天无绝人之路,斜刺里忽来一个报信之人。此人倒不是为顾全如海家属起见,因晓得要封药房,杜鸣乾是药房经理,恐他没有提防,来不及取出行李铺盖,故而急欲告诉他一句,令他趁早将行李铺盖搬了出去,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人非别,便是默士的同事王先生,他从前曾得过鸣乾五百两银子谢意,心中很感激他,现在得知公司股东开会议决这一桩事,心中打算报答鸣乾的前情,因此急急往药房中,向他报信。鸣乾得报,非常感激,留王先生吃茶。王先生不便久留,匆匆辞去。鸣乾因重要物件,都藏在铁箱内,故而当夜就叫人将铁箱送进了城,安置在他的红木店内。自己又往新闸钱公馆中,告诉薛氏,薛氏得了丈夫数十万遗产,正打算适适意意过安乐日子,不期鸣乾送了这个信息来,耳朵内很听不进,叫声:“杜家伯伯,你原晓得我家少爷的脾气,他生前最不喜欢同女人多话,所以他外间干的事情,我们家中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想宕账也许有的,但那有宕那三十几万之理。他们说有少爷的亲笔凭据,但他已经死了,教谁做见证呢?”

  鸣乾道:“话原不差,不过他们已进禀单,请封这里的产业。到底他们人多势壮,万一官里准他们的请求,发封我等财产,那时就没我等说话之地,所以必须要早为预备,先将贵重物件运了出去,就使他们来封产业,也不过封的我们一间空屋,几件硬头家伙而已。”薛氏听他这般说,方始有些着慌道:“杜伯伯,你教我搬到哪里去呢?我们都是女流之辈,外间借房子等事,从没干过,一切仍旧要杜家伯伯费心了。”鸣乾听薛氏肯打发他,心中到十二分愿意,口里答应得山响说:“他们进的英公堂禀单,我们必须搬往法租界方妙。”薛氏道:“随杜伯伯的便罢。”

  鸣乾应声出来,当即往法租界找寻房屋。他本预备给钱家暂寄物件,所以只求谨慎,不讲究精致,到宝昌路看定一所两上两下的房子。恰巧这份人家,搬出未久,电灯俱全,鸣乾贪他现成,讲明顶他下来,丢了定洋,再回钱家,同薛氏商量搬运物件之事。薛氏那放心将贵重东西搬去,经不起鸣乾再三劝她,此时休要固执,日后出了事,要搬就来不及了,薛氏方始答应。共搬出四五只衣箱,连书房中那具铁箱,也一同车去。薛氏因家私尽在这只铁箱内,故教车夫阿福,押车去后,就睡在那边,须要人不离箱,箱不离人,好生看守。阿福走后,薛氏想想不好,他只一个人,还要吃饭拉屎,焉能教他寸步不离,必须两人替换看守方好。因又打发松江娘姨前去帮同看管。隔了一会,薛氏还不放心,暗想车夫阿福,虽已雇用多年,但这班苦力的心思,是料不定的,他若知道铁箱中藏有数十万财产,难保不见财起意,半夜里撬开铁箱,偷了东西逃去。虽然有松江娘姨在彼,一个到底女流,怎敌得过车夫的蛮力。觉得愈想愈怕,只得教人找了大小姐的奶娘来,令她也带了铺盖,到那边帮同看守一夜。这奶娘便是秀珍幼时的乳母,名唤王妈,帮她家年数最久,现在虽已不替人家帮佣,然而却不时到她家走动,遇着有事凑凑手脚,故而薛氏很相信她。有她前去,自己颇放心得下。家中还有几箱古玩银器字画等物,都是如海生前,花了重价买回来,逢着有事,或遇年头上请客装璜之用,依鸣乾之意,要教薛氏完全搬出去。薛氏恐上车落车,不免损坏物件,又疑惑鸣乾报信,或系过甚之言,大约不致如此激烈,故而口中虽然答应他搬,其实并没车去

  。过了两天,未有动静。薛氏暗骂鸣乾轻事重报,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幸亏东西没如数搬去,若依他的说话,不知还要费多少手脚。这两天家中少了松江娘姨、阿福二人,使唤大为不便。过了明天,若仍太平无事,不免教他两个将东西搬了回来,也算我的晦气,轻信姓杜的说话,却丢一个月房租,还有来去车钱,改日都要教他认账的。他心中存了这个念头,到明天立见效验。先是鸣乾打电话来说:“官中已准保险公司的禀单,出了封条,现在正在封药房,我们一众伙计,都被他们撵了出来,这电话也是借别家打的。看来他们封罢药房,大约就要来封住宅,请奶奶赶紧预备,我也马上就要来了。”

  薛氏闻信,急得心头鹿撞,唤了他两个女儿来,也都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秀英说:“娘,那天杜先生教你搬东西,不是有几箱银器和古董,还没搬么?不知现在搬可来得及?”一句话提醒了薛氏,慌忙打发人去,雇一部塌车来。要知钱家自如海死后,马夫早已停歇,所剩只阿福一个车夫,还有一名小厮,女仆除松江娘姨阿翠丫头之外,另有一个粗做,一个梳头娘姨,今天恰巧小厮不知溜向那里玩耍去了,阿福、松江娘姨差出在外,家中只剩三主三仆,六个妇女,叫那粗做娘姨去雇塌车,她也不知塌车行开在那里,只向马路上乱跑。剩那梳头娘姨,脚小伶仃,阿翠又是没气力的,谁也不能将箱笼扛抬好了,端整上车,眼巴巴望那拉塌车的小工来替他们扛抬物件。好容易等到粗做的将塌车唤到,拉车这班小工,听要他们扛抬物件,又不免都要敲竹扛讨价钱,等到讲价定当,正待动手,来了许多巡捕包打听,奉命前来封门,不许移动物件。先把塌车赶走,再教屋子里这一班人都出去。因见她们都是女流,许她随身携带零星物件,不准拖大包小裹。薛氏至此没奈何只得同她两个女儿,收拾些细软的。幸亏贵重物件,早藏在铁箱内,送往宝昌路存放,但家中这些东西,那一桩舍得丢掉,此时懊悔没听鸣乾的说话,预先将东西搬空了,岂不甚好。还有这住宅,当初造的时候,自己曾出主意,令匠人如何如何盖造,称心合意,满望子孙万年基业,何期今朝有屋不能再住,被他们钉门加封,以后永远不能再进此屋,这都是丈夫早死的不好。有他在世,谅不致被人如此欺侮。一念及此,肝肠俱断。母女三人,号啕大哭起来。连那梳头的粗做的同阿翠三人,也都拖着自己的被褥,手捧衣包,哭哭啼啼,宛如一群逃荒难民一般模样。

  巡捕见她们出去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劈拍拍闭上门窗,用两条竹片交叉,钉在大门上,加了封条,回去复命。薛氏等仍在门外痛哭,惹得许多看热闹的,几乎将一条马路塞断了。这当儿鸣乾恰巧赶到,气呼呼分开众人,闯到薛氏面前,教他们不必哭。薛氏见他来了,真比见了亲爹娘还更亲切,也顾不得羞耻,揩干眼泪,叫声:“杜伯伯,现在我们怎么处呢?”鸣乾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姑且落几天客栈,再作道理便了。”薛氏道:“宝昌路呢?”

  鸣乾对她挤挤眼睛,薛氏会意,不做声了。鸣乾亲替她们唤了几部黄包车,同到大新街客栈中。原来鸣乾已预先定下房间,薛氏等到了里面,鸣乾方对她说,适才闲人众多,我们宝昌路原是秘密的,不能让他们知道了,传出去只怕于我等不利。况且那边也不过是所空屋,用的物件,一些没有,暂时还不能住进去,只得在客栈中权住几天,待那边器具物体办齐了,方可进宅。一切费用,奶奶到可放心,因我那边药房中原没多少现款。办了老板丧事,现银子差不多用完了。这回我得信他们进禀单,晓得存货不久就要姓别人的姓,因此卖了两天特别减价,又折本让给同行好些货物,总共得了二千多银子,约摸三千块钱之数。这宛如在他们手中夺下来的,所以暂时一应开销奶奶无须顾虑。”

  薛氏听了,颇为感激,说:“杜伯伯,现在药房封了,你是有公馆的,大约要回府去住了罢。”鸣乾道:“不瞒奶奶说,我也在隔壁定下一号房间,因奶奶小姐都是女流,住在外边,种种不便。我若住回家去,放奶奶等几个人在此,岂不惊怕,因此我宁可丢几个钱房饭费用,住在这里,遇着奶奶小姐们要买什么,也可上街跑跑。而且有一个男客在此,茶房人等也不敢欺侮你们了。”薛氏听说,更为感动。暗想鸣乾真是一个好人,换了别的伙计,东家既死,店也封了,谁肯再为你几个家破人亡的女人们出力。不料鸣乾这样一个人,竟能如此忠义,真所谓人不可貌相。更见丈夫生前,也大有知人之明呢。鸣乾又道:“奶奶适才劳苦了,现在且请休息。我因那边木器家伙连床铺等件,一点未办,还须往木器店一走,不知奶奶小姐们,还有别的差遣没有?”薛氏道:“这里没甚事了,种种又要劳动杜家伯伯,很不过意。”

  鸣乾连称不敢。出来果然一点儿不干自己私事,专诚为他们买办器具物件,足忙了好几天工夫,夜间便住在客栈中,早晚两次到薛氏房内请安。晓得他们身穿重孝,不便出外游玩,自己闲时候,常带些新闻回来,讲给他们听听。又因客栈中菜蔬不甚中吃,故常令人叫了菜请他们。自己因男女有关不便同席,每每伺候在旁。若非薛氏招呼他同吃,决不敢贸然入座。但薛氏晓得他如此脾气,却没一次不招呼他的。讲鸣乾为人,真可谓恭而有礼,因此薛氏格外将他看重,鸣乾也格外尽力,替他们器具办齐之后,见新屋中墙壁不十分干净,因又唤了油漆匠从新粉刷。这样大约总共耽搁一礼拜之久,规模方得完备。鸣乾特雇一部马车,请薛氏母女前去观看。薛氏还是初次来到,见这屋子,乃是两上两下的石库门住宅,盖造未久,门窗尚新。客堂中鸣乾取巧,不用中国摆式,却照外国西餐间的陈设,中间一张大菜台,两旁六把圆椅,桌上雪白的台布,中间放两只花瓶,靠里一张山扒台,左右两面画镜,屏门上涂白油漆,比之寻常用字画单条的省费不少,而且精雅宜人,一点儿不落俗套。薛氏暗暗称赞走上去,客堂楼是秀珍姊妹的卧房,一张柚木双人榻,一口西式衣橱,梳妆台上,雪花粉香水蜜糖色色齐备,旁边一张沙发,刚在壁灯下面,是预备她们靠着看画刺绣的。正房间中,也是全副外国木器,都用白漆,暗合薛氏持服之意。一张嵌罗甸铜床,非常精致,吊着白地湖色洒花蚊帐。窗帘也用墨绿呢,滚的蓝白相间颜色绒球边。全房间净素,不带一点荤色。动用物件,上自梳头家伙,下至脚盆净桶,无一不备。后亭子间安放衣箱,并为女底下人安歇之所。阿福睡在楼下亭子内。薛氏见下面厢房中,也排着一口铁床,还有几双单靠茶几,一张账桌,问:“这里给哪个住?”

  鸣乾带笑答道:“奶奶有所不知,这回事出仓卒,我们药房中还有许多收入放出的账目,未曾结束。这些账本来是账房先生管的,现在他们都四散跑了,这笔账却不能不理。还有保险公司进了禀单,虽已查封产业,免不得还要传被告上几回公堂,焉能教奶奶出头露面,所以做伙计的,还要在此暂住几时,待账务弄清,案情了结之后,再出去另寻生意。一则为人作事,也须有始有终,二则老板生前,待我不差,我别的不能补报,只得替他了清纠葛,免得奶奶们烦心,也算我一片心意罢了。”

  薛氏听说,格外感激,她也巴不得鸣乾在此,可以有事商量商量。所惜不便留他,听他自己肯暂住几时,自然非常观迎。当夜仍住栈房,拣了个黄道吉日,方带着两个女儿,一同进宅。进宅之后,突然想起一件大事,请了鸣乾商议道:“从前我们在那边,所设少爷的灵座,还未撒除,他们封门的时候,我等要紧料理物件,竟忘把少爷的神主牌带出来,现在都被他封在空屋内了,讲少爷死还未曾断七,决不能不在他灵前上供,但灵座设了一处,如何再好设第二处,而且神主牌也不能丢掉一块,重写一块的,你看这件事我们怎样办呢?”鸣乾听了,觉这题目,实在新鲜,一时难以下断,想了一会说:“老板的小照,你们可有带出来?”薛氏道:“也没有。那时候我等只恨值钱的东西,手中拿不下,谁还顾着小照。”鸣乾点头沉吟半晌,说:“有了,记得大马路有家照相店,窗口内吊着老板的放大小照,是他们留着做样子的,不如出价向他们买了回来,供奉在此,岂不同招魂设座一样。”

  薛氏大喜称妙,当时就教鸣乾将照片买回,客堂中不便放供桌,只可摆在鸣乾的卧榻对面,从此一主一伙,一阴一阳,倒也大不寂寞。而且薛氏早晚两次上供既毕,顺便和鸣乾讲讲闲话,犹如一家人相仿。鸣乾除算账之外,还帮着他们料理家务,颇能井井有条。如海保险公司的债务,有他代表到堂,情甘破产抵偿,因此并没多少辩论,只一堂完案。但鸣乾的账,还没有算清,故而一时竟不能丢了姓钱的他往。如海五七期近,鸣乾问薛氏可要择日开丧?薛氏道:“我家已到这般地步,比不得暴发之家,有了事,自有人闻风趋附,讲我等途穷日暮,只怕发了讣闻,也没人理睬,这个台可以不必坍了。”

  鸣乾依她之言,到那日伴他们往庙中做了一天佛事,超度亡魂,为如海追荐。薛氏看鸣乾为人诚实可靠,而且办事能干,心中暗暗叹服。想起自己寡居无助,女儿究为别家之人,不多几年,一个个都不免出阁。丈夫遗下十余万橡皮股票,日后价涨价跌,自己不能出去打听,必须要个心腹之人,时常留意方好。因此颇不舍得鸣乾算清账目之后,要出去另寻生意买卖,打算照旧每月付他薪水,常用他在家。偶同鸣乾谈及,鸣乾说:“既承奶奶不弃,做伙计的情愿仍吃旧东家的饭。讲薪俸两字,请奶奶休得提起。因我城内还有一爿小店开着,家眷人等的吃用也尽够了。我自己素来不爱浪费,有了钱也没用处。倘遇着鞋袜钱不够的时候,我自然老实不客气,要拿几个用的。其余剃头洗澡数目更不在话内了。倘教我拿奶奶的薪俸,那个我决不能受。你若硬教我拿,我倒愿意去帮别人的。”

  薛氏听了,益发钦佩他忠义,所以格外将他心腹相待。有时自己懒于下楼,便命人招呼他上楼讲话。他们虽熟不避嫌,不防秀珍秀英两位小姐,却起了一点儿误会。她两个自幼说就喜欢外国的开放主义,秀英还年轻怕事,秀珍从前曾跟着她寄母无双,干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算得是个久历戎行的老将。大凡一个人心中有了邪念头,眼光自能随心改变,无论端端整整的东西,也仿佛带点儿歪斜,这是一定之理。她二人看自己娘常招呼杜先生上楼说话,以为守寡的不该纵容男人进房,路道大为不正。先是两个人背后议论,后来秀珍想起自己因守孝之故,戏馆游玩所在,已久不前去,不然还怕娘骂我什么。现在她自己这般模样,谅来我出去,她也不能怪我的了。好个秀珍,思得到做得到,自此常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出去,或早或迟,初尚每夜回家。到后来竟有宿在外面的日子。薛氏问她,秀珍自有花言巧语对答,这原不是初次。如海未死之前,也已如此举动。薛氏既不能约束于前,又焉能管教于后。况她现在料理家务,天天十分忙碌,那有工夫顾看女儿的行动。就有什么错处,也自知管她不住,只好听她自由。

  二小姐秀英,有时虽跟着她姊妹一同出去,但秀珍有几处所在,是不能带妹子同去的,只可丢她在家。讲秀英年纪,也有十七八岁了。不过小时候没她姊姊般南征北讨,富于阅历,故而一个人还不敢出外乱闯,在家烦闷,只可开了窗到洋台上站站,看看马路上的野景散心。她家贴隔壁,也有一座洋台,这家姓什么?因他们搬来至今,从未同邻舍人家交谈往来,所以秀英并不知道。这天她上去,恰巧那洋台上也有一个人在彼闲看。秀英眼梢上带着仿佛是个年轻后生,因他正向自己望着,不便对他细看,只可将身子略偏,靠着栏杆,两眼注视下面,然而心中却颇留意对面那人。似乎那人看了一会,又到里面唤出一人同看。两个人看了不算,还指手划脚,不知说些什么。秀英被他们看得难为情了,只得转身逃走。临进门的时候,又对那边看了一眼,方知后出来的不是男子,是个很肥胖的妇人。秀英进去了,这一男一女还站着不动。那后生口口声声叫妇人大块头,又叫干娘:“你有心做好人,做到底了罢。隔壁这位姑娘,你一定替我想想法子。”

  那胖妇人笑说:“小鬼,你可知贪多嚼不烂,一个刚到手未久,又想玩第二个了吗?”那人也笑道:“寻常人三妻四妾的很多,皇帝还有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他们都不曾嫌多,我多轧几个姘头何妨。”胖妇人说:“你想头这姑娘,肯花多少钱谢意?”那人道:“照旧如何?”胖妇人哼了一声道:“你想好处呢?那一个是破货,新近同丈夫离了婚,没有受主,自己正要弄一个男人,所以撮合容易,我只拿你五十块钱车力。这一个还是小姐,听说她们爷从前也是做大买卖的,因亏空公家银子,寻了短见,家产给债主封了,故而搬到这里来住,真真的的是大人家出身,不说别的,就运动上他家的门,也非要四五十元本钱不兴。再骗她到这里来,送些东西给她,请她吃吃什么,陪她出去玩玩,处处都要预备本钱,极少非二百元不可。你出不到这个尺寸,劝你免开尊口,就一个破的将就将就了罢,也不必再想尝新咧。”那人央告道:“我的娘,二百元岂不太多了。好干娘,可怜儿子穷得很,花不起这许多钱,打个对折算了,一百罢!”胖妇人说:“不行,二百元少一个不可,你也不用客气,这种正经,不是没钱人干的。老古话说:饱暖方思淫欲。可见一个人钱多了,没处花,才想丢在这里头。你要打折头,不用谈了。”那人仍苦苦求告,讨价还价了好一会,方讲妥一百五十元,先付后办。

  你道这胖妇人与秀英面不相识,因何有此大权柄,可以随意替他讲定身价,内中也有一层缘故。因钱家匆促迁居,没遵着古人择邻而处的遗训,他们隔壁住的这一家姓白,胖妇人便是女主人,混名就叫白大块头。她也有个丈夫,姓什么不知道,别号老黑,写得很好一手丹青,住家并不在此,这里乃是大块头设立的机关部。这机关部比不得革命伟人设着招兵买马的,乃是大块头一桩特别营业,比之招兵买马,更为重要,少一个机关部不得,因她外间交游极广,一班走梳头的和娘奶们,与她相识的不计其数,她因这条线索上,探知某家的奶奶,是否正经,某家的小姐,有无外遇,某家夫妇爱情如何,某家境况是裕是窘,她打听这些事,也不是预备将来做大侦探,只为外间一班拈花惹草的男子,十个之中,倒有七八个同她相识,晓得她熟悉各家门径,往往看中了一个女人,不得到手,便托她做一个月下老太太,许她上手之后,有多少多少谢意,于是她便在各条线索中,理一条最接近的,可以直接的直接,不可以直接的,托人间接介绍,或以言讽,或以利诱,种种方法,不外毁他人名节,图自己私利。妇女既被她注意,十人之中,难得有一二个不落圈套。她操这生涯,已十余年。良家妇女为着一念之差,到后来终生抱恨,毕世蒙羞的,何可胜数。

  还有班不知廉耻的荡妇,倒转去寻白大块头,托她介绍男人,好弄些格外进益的,也不知凡几。所以她设这一个机关部,乃是专为这班淫女狂且接洽之地,而且内中也设着床铺被褥,只消有相当的费用,无妨唤了女人前来,干一干苟且之事,上海人土话叫做咸肉庄的便是。孔老夫子劝人里仁为美,这般邻舍,岂不可怕。钱家搬来的时候,白大块头已在他们下人口中打听,略知一二。近来更晓得这家女主人,新近没了丈夫,同一个账房先生,有点儿不明白。暗想上不正下参差。谅她两个女儿也未必规矩。所以近来秀珍时常进进出出,白大块头一见她的面,就认得从前常和新剧家胡闹的一位宝货。秀英虽不常见,然而有其姊必有其妹,自己早有成竹在胸。今天这个后生,固然是他男主顾之一,姓邹名小芙,他父亲老芙,富拥百万,管束极严。小芙怕他父亲知道,不敢明目张胆的嫖院,只可偷偷掩掩,在白大块头咸肉庄内走走,称白大块头干娘,并不是当真认她为母,有许多浮头浪子,要教她穿针引线,花了钱不算,还得恭维恭维她,都免不得尊她一声干娘,然而他们竟没想到干爹是个什么东西。数日之前,大块头替小芙介绍了一个江西女人名唤何奶奶的,相识未久,今儿在洋台上看见秀英,又要托她介绍。正是:色鬼原无真主见,虔婆偏有细心肠。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二回守财奴闭门订家法失贞妇背里觅生涯

  白大块头晓得小芙是个富家儿郎,有意敲他竹杠,讲明要他先付一百五十元,方肯出手。她意思,成功的固然受之无愧,不成功钱已到手,也未必再肯还他。小芙不得已答应了。因他父亲老芙,虽然豪富,但为人十分啬吝,生平只晓得居积,银子到了手,死也不肯再拿出去,叫名头是个百万富翁,平居自奉,不过布衣素餐,难得遇有喜庆大事,他方肯穿一套宁绸袍褂,有时偶不留心,遭着一点污积,他就要怨张怪李,懊悔到二十四分。所以晓得他脾气的人,见他穿了新衣服,都远避些,免得受累。家中大小人等,平常都不许穿绸着缎。日用小菜,也有一定限止,每天只许花几百文钱。人多菜少,自然不够。宁可教他们自己挖了腰包去贴。所以他几房媳妇儿子们,制了华丽衣服和犯了法一般,在家偷偷掩掩的穿着,听得老太爷回来了,慌忙脱却不迭。添了私房菜蔬,都和宝贝似的收藏。还有时二房里怪大房里吃了他的肉,大房里怪二房里偷了他的鱼,家庭从此多事。

  但老芙自以为得计,因公司中到底省下不少开销。他住的宅子,新造时候,轻信了一个木作头的说话,装了电灯,岂知用过一个月,开账出来,急得他几乎悬梁自荆因他只当电灯比燃洋油便宜,岂知比较之下,竟贵了十倍有余,怎不教他心疼欲死。打算拆下来,又舍不得装时节一笔使费,左右为难,只得把各处房间中的电灯泡,尽行取下,归他自己收管。只剩客厅上一盏,以便有事请客之用。其余各处。仍教燃洋油灯,省些开销。他自以藏了灯泡,便没人再能用电。不料一班子弟们更乖,私下买了灯泡,待他睡后,仍旧光明达旦,老芙那能知道。他不但家中如此,连外间所开的几爿钱铺字号,也大同小异,宁可背后吃亏,当面必须占点儿便宜。

  曾有一次,一个朋友,说他这般大年纪,还要天天步行,苦两条腿,为何不弄一部包车坐坐。老芙笑说,买一部包车事小,然而用了车夫,每月的工钱伙食,还要捐照会修理,这笔费用可就大了。这朋友听说,第二天就送了一部包车给他,连车夫也是自己用去的,每天拉过老芙之后,回家吃饭,照会修理,一个钱都不教老芙花。据这朋友说,念他年老乏力,所以送一部包车给他代步的,恐他嫌开销大不坐,故而特地自用车夫前来。老芙听了,觉这朋友实在要好,坐了他的车,便想着他的好处。后来这朋友偶同老芙谈起,要合伙开钱庄,老芙一口答应半份,因他生平最爱开钱庄,和买地皮两件事。钱庄是稳健买卖,地皮可是火烧不坏,盗劫不脱的。所以此人投其所好,果得他承认一半。讲老芙人虽啬吝,但外间的牌面颇好,人人都知道他腰缠充足,是个有实力的资本家,这钱庄有他半份,彼此都愿意投资。未几钱庄开办了,老芙因这朋友诚实可靠,命他当手。岂知此人外貌诚实,内里浮滑,不到半年工夫,就被他用空数万银子,逃得不知去向。亏空之数,少不得要一众东家赔偿。老芙占股独多,吃亏也自然最大,祸根都为贪着白坐一部包车的小利而来。自此老芙更不肯相信别人,各处都要自己经手。连子弟们都不能深信,只恐子弟少年,易受旁人愚弄,有自己老将在前方,能万无一失。

  他共生三子,第一第二在他自己所开钱铺中办事,都已娶妻,而且有了孙子。书中叙的这小芙行三,是老芙续弦所出,方年十八,尚未娶妻,白天在学堂中读书,到夜回来,老芙见他年幼在外胡吃滥用,每天限定给他一角小洋点心钱,已算欢喜他,格外特别,比他两个哥哥念书时候,每天十个小钱高升多了。老芙还恐儿子媳妇,年轻爱玩耍,特地行一条法令,每夜十点钟锁门,前门钥匙,都是自己掌管。已锁之后,不准再开,必须第二天天明,他自己起来开锁。家人限十点钟归号,过了十点钟,在外的不许进来,在内的也不许再出去。有时少奶奶们看了夜戏,回来迟了,只可在底下人睡的一间灶披中,有个窗洞,里外各放一张凳,借他做个便门。自从发明了这一条路之后,他家上上下下,除了老芙自己,遇着尴尬时候,前后上了锁,都不免由此出入。小小一个窗洞,居然成了进出的要道,也是水木匠造房子时节,不曾料着的。

  这位三少爷小芙,有时半夜三更,偷着出去上咸肉庄,自然也走这一条路。睡在灶披中的底下人,无意之中,仿佛做官一般,得了个绝美的肥缺。因少奶奶们半夜里回家,要他起来端台掇凳,爬高落低,免不得赏他几个酒钱。还有小芙出去,瞒着父亲,又不免重重的送他些贿赂,买他不开口。讲小芙白天虽说在学堂中读书,其实一礼拜中,至多去了三天,还有三天,不在亲戚家中躲学,便在白大块头机关部内鬼混。他老子虽然每天只肯给他一角小洋,但娘的私房,尽够他攀花折柳之用。没几天前头,向娘要了一百块钱出来,送了白大块五十元介绍何奶奶的酬劳,又替何奶奶置了两件衣服,费掉三十余元。现在听白大块头又要敲他一百五十元竹杠,觉向娘要未免日子太近,开口不得,别处又无生财之道,心中颇觉为难。料想白大块头既已开口,不答应她是不行的,只可勉强答应了,白大块头暗暗欢喜,拍拍他肩胛,笑说:“小鬼头眼力到底不差,隔壁这位姑娘,着实生得可以,雪白粉嫩,滚圆的粉脸儿,同她娘面庞儿差不多,比她姊姊高得多了。瞧你的造化罢,早送钱来早到手,迟了给旁的人占了先着去,不干我事。”

  小芙央告说:“好干娘,你一定要替我留着的,别给旁人占去了。”白大块头摊开手道:“钱呢?”小芙道:“这个我迟一两天一准送来,给你便了。”白大块头一半认真,一半向他取笑,还要说时,只见马路上飞也似的来子一部黄包车,坐着一个妇人,到她们口停下。小芙眼快,说:“她来了。”白大块头也看见,就是自己替小芙介绍的何奶奶,今儿约了他们,一同出去吃大餐的。小芙在洋台上站立好久,也是等她,此时急向白大块头使个眼色,教她休要多言。白大块头点头会意,两人下落洋台,何奶奶也上了楼,对着小芙,嫣然一笑,说:“累你久待了。”

  她原籍虽是江西,讲几句强苏白,也还好听。先表她真正的年纪,已三十五六,生来瘦小,皮肤白净,高鼻梁,眼堂底下,略有几点雀班,剪着截平的齐眉刘海,小口细牙,粗看仿佛二十开外年纪,所以她自己告诉小芙,也只说二十二岁,今天穿一件浅黄铁机缎棉袄,玄色外国绸套裙,是小芙替她出钱做的,穿在身上,楚楚动人。只有一桩不合时宜,她一双金莲,缠得十分纤小,在十余年前,固然是个毫无缺点的美人,到现今文明时代,倒反变做美中不足。何奶奶也未尝不想装得大些,无奈本身小,任你塞多少棉絮,也不能和天足会中人并驾齐驱。然而脚小了行几步路,自有一种袅娜动人之处。白大块头迎上前满面堆笑,喝一声彩道:“好个体面奶奶,无怪小鬼头见了你,同发痴的一般。”

  小芙接口道:“干娘休得取笑,这样岂不失了长辈身份。”白大块头笑说:“我好福气,儿子媳妇,快来见礼罢。”何奶奶笑道:“你们讨便宜休带累别人。”说时在椅子上坐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对白大块头说:“阿姨,你看样子倒做得不差,所惜两面衣角太起了些。”白大块头道:“现在时路衣裳,都是这般起角的。”小芙也说是做得很好。何奶奶满面是笑,问:“你们都预备了没有,要走可以走咧!”小芙道:“时候还早呢,坐一会讲讲话,再去不迟。”白大块头插口道:“照啊,他在洋台上等得你脚也站酸了,你再不给他点好处,自己也说不过去。我老太婆知趣,赶快脚底下明白,莫在这里做讨厌人,停一会再来看你们咧。”说罢扬声大笑,抢行几步,出了房,顺手带上房门。忽又开了门,探头进来问:“你们可要喝茶?”

  小芙回言不要,白大块头始砰的一声,闭上门去了,将小芙、何奶奶二人关在房内,自己在另外一间房中打了个瞌。相隔好一阵功夫,方进去招呼了二人,一同出去吃大菜。吃罢大菜,何奶奶因今夜新衣裳第一天上身,有心要把风头出一个十足,还教小芙请她看戏。小芙知道自己父亲,三年五载也难得看一回戏的,料不致被他撞见,故此欢然带了白大块头、何奶奶二人,同到戏馆内。讲到白大块头大名鼎鼎,十人之中,倒有七八个晓得她是皮条掮客。见她和着一男一女同来,不问而知又是一双野偶,故此有不少人背后切切私议,笑他们无耻。小芙还当众人称赞何奶奶的姿色,心中得意非凡,坐在包厢中,教茶房买了许多水果,请他们吃。自己贴紧何奶奶坐着,心神撩乱,虚挂着看戏之名,两眼中何尝有戏。不说别的,就连适才他在白大块头家洋台上,看中意隔壁那个姑娘,耽心事一百五十元没处设法,此时也忘在脑后,真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旁边包厢中有他两个同学,连连呼他小芙兄,他也不曾听见。这二人中一个说:“彼已耳无闻矣,我等置之不顾可也。”还有一个说:“不兴。他带了女人,混淘淘的,我非寻他一个开心不可。”

  那人说道:“我兄何必如此。书云非礼勿视,彼既非礼矣,我等视之何为?”这人道:“你休掉文,我自有道理。”说时站起身,掩到小芙背后,伸手抢了他的帽子,小芙方觉有人同他玩笑,见是自己的同学,不由满面涨红,向他要回帽子,说:“你一个人来的么?我进来时候怎没见你?”那人笑道:“你哪有眼睛瞧我们!我同百城唤了你好一会,你也没听见。”小芙惊道:“百城也来了吗?他在哪里?”那人手指着说:“你看他不是在那里对你笑么!”

  原来这二人,一个名黄百城,一个名钱有余,是本城乡绅黄万卷、钱守愚二位的公郎,都在师范学堂读书。小芙住宅也在城内,故和他们同学。他一班校友中百城资格最高,因他腹中四书五经,念得很熟,开口圣贤,闭口孔孟,同学都有些忌他。小芙料不到今天带着何奶奶看戏,被他撞见,恐他明儿要到学堂中发表此事,心中暗为着急,只可暂把何奶奶丢下,转到百城的包厢内敷衍他道:“黄君今儿也来看戏,实在难得之至。”百城笑道:“此话怎讲?古人逢场作戏,我等何妨逢场看戏。昔诸侯尚且与民同乐,小芙兄讲这句话,难道不许我等看戏不成?”小芙道:“哪有此理。我因二位平常极为用功,不爱游戏,难得在这里相遇,故此问问而已。”

  百城道:“原来如此。我且问你,彼美何人?”小芙道:“是亲眷。”有余道:“别说谎,这不像亲眷,亲眷哪有如此亲爱,看你们相偎相倚,倒有些像夫妇了。”小芙道:“钱君休得胡说,他们委实是我亲眷。”说话时,何奶奶见小芙不在旁边,别转头看着他们讲话。百城见了,对小芙道:“你那贵亲眷,美目盼兮,倒大有古之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之势,我劝你少年人血气未定,必须戒之在色方好。”

  小芙笑道:“黄君是道学先生,不该同我说笑话。我已告诉你们,他是我的亲戚,别的不用说了。二位请坐,恕我失陪。”说罢仍到何奶奶那边去坐。这里黄、钱二位,就此大发议论。百城也说何奶奶是小芙的亲眷,有余力争说你一定错的,这女子两眼风骚,不像是规矩人物,小芙决没这般亲眷,必系外间搭讪头搭来的无疑。百城说:“你胸中不正,则眸子焉。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古人诚不我欺也。”有余听百城用书句骂他,心中大怒,两人几乎在戏馆内争闹。幸亏一出好戏上场,二人方不开口,但心中存了意见,自有好几天没肯交谈,这是后话。不过小芙睡梦中,也没料着初次带何奶奶出来,就闯这一件奇祸。

  这夜散了戏馆,分途回家。小芙免不得再爬窗洞进内,到了自己房中,一个人想陪着何奶奶游玩,可谓艳福无穷,想到有趣之处,自己忍不住好笑,笑了一阵,忽又记着秀珍这件事,白大块头要他一百五十元,从何出产,又不禁愁苦起来。睡在床上,也转的这个念头。觉除问娘要钱,别无第二条路。这姑娘如此标致,一定十人见了,九个中意。倘若拿钱出去迟了,被别人转了念头去,白大块头也无法想,如何是好?依他心思,恨不得马上打开娘的房门问她要一百五十块钱,送给白大块头。又愁自己娘不多几天,方给他一百元,此时不肯再给,那就难了。想来想去,一夜未得安睡。次日起来,先打听老头子已出去了,方敢到娘房中,老老实实告诉她,日前拿的一百块钱,业已完了,现在还有一百五十元用途,请你娘给了我,准定一月之内,不再问你要钱。好娘亲娘,快快开了百宝箱,拿给儿子罢,少停老的回来,又要同做贼一般,搬出搬进,怕被他见了。

  他娘听说,皱皱眉头道:“儿啊,你这般花费也不是事,你老子生平从没像你这般浪费,我要他几个钱,也和夺天下一般夺来的,要一回钱终得淘几天气,他还以为我要了他的钱,也和他那般藏着不用,洋钱都在家内,不致飞往外边,因此方肯脱手给我,倘知道我给你如此浪用,只恐要他一个钱,都不肯了。我且问你,不多几天,你拿了我一百块钱,作何用途?现在又要一百五十元何用?请你告诉我听听。”小芙早已预备下一肚皮鬼话,回言:“早先一百元,买了几色东西,连送了几个朋友份子,又是请客,还被教习某先生借了些去,所以不多几天,就完的。现在有一个同学,要往外国,定一部百科全书,在中国买他,价值三百银子,到外国定,只须一百五十元,所以我想托他带定一部,不过这笔钱,必定先汇过去,故而今天一定要钱,迟了他的,信写出之后,就来不及咧。”

  他娘听儿子肯由外国定书,足见用功,心中好生欢喜,此时莫说要她一百五十元,就要她三百块钱,她也愿意出的。当下开了皮箱,拿一个大手巾包,打开来都是钞票,足有五六千之数,而且张张新钞票,这是爱藏钞票的人,一般心理,做书的也不知其所以然。小芙见她娘居然肯了,颇悔适才没多开口些要了二百,除掉了送白大块头的,岂不是还好留五十块钱用用。如今话已出口,没法挽回,只可拿了一百五十元出来,看时候虽早,也不愿意到学堂中去,爽些再赖一天学,横竖自己今年不指望升班,有分没分不在心上,身边有钱,早一刻送给白大块头,也好早几天同那姑娘相识,因此急于送钱,前往白大块头机关部,可巧白大块头昨儿看了夜戏回家去睡,没在机关部中住宿,小芙原本知道,到得那边方才想起,没悔没在家中吃了饭来,此时腹中颇觉饥饿,因命人买一碗鸡丝面吃了,横在小房间内床上老等。他夜间记挂着洋钱,未能安睡,此时有了钱心思已定,兼之身倦乏力,所以横到床上,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那时候恰巧何奶奶也到机关部中找寻白大块头,得知小芙比他先来,不觉吃了一惊。因她两个今儿并不约定,在此相会,而且何奶奶之来,实欲瞒着小芙,干一件事,皆因何奶奶原籍江西,娘家姓武,出身并不低微,她父亲在前清时代,也曾做官,不过死得很早,到何奶奶出阁时候,已父母双亡,只剩她孤身一人,由叔父主婚,嫁给同乡姓何的为媳。丈夫又名兰史,素在政界办事。成婚未久,就出门当差去了。何奶奶独住在家,未免寂寞。因何姓虽为巨族,兰史这支却是单传一脉,既无翁姑,又鲜兄弟。兰史为糊口之计,不得不出门一走,遗她在家,原非得已。不料何奶奶赋性风流,不知怎的忽和族中一个小叔子有了苟且。这小叔子年方只十五六岁,发育未全,自同何奶奶相好之后,渐次羸弱,他父母也只单生一子,钟爱无比,见他有病,只当他用心过度所致,令他暂时不必时学堂读书。不意这一来,更遂了何奶奶的心愿,那小叔子痼疾也日深一日,直到后来,不可救药之时,方被他父母盘问出根由细底。那时他父母一怒,实在无可形容,依他们心思,定要把何奶奶送官重办。经不起旁人相劝,说坍台坍在一处,兰史是个要面子的人,娶了这个老婆,也是他的不幸。现在木已成舟,病的病了,倘若闹将开来,被兰史得知,一定也要惹气弄出事来,岂不有关两个人的性命,不如放宽肚量,尽这淫妇去闹,只消我们自己明白,不当她人类就是了。幸亏这几句话,何奶奶方得太平无事。

  但那小叔子隔不多时,就呜呼哀哉,一道怨魂往枉死城中去了。此人既死,何氏族中没一个不知他是何奶奶害煞的,于是乎当真同族中,没一个再肯理睬她,人人吐弃,个个侧目。兰史身虽在外,家乡信息,却不时有得入耳,知道自己老婆在家干了这件丑事,气得他昏天黑地,吐了好几天血,说:“罢了罢了,我只当没有娶妇,家中房产田地,也当他天火烧了,洪水淹了。自此之后,我到死不回家乡,永与江西决绝。”

  本来兰史每月有零用钱寄给何奶奶,至此截止再寄。何奶奶写了信去,也没回音,后来索兴将原信打回,消息两断。何奶奶既不知他丈夫转迁何方,更从哪里要钱?但家中吃用开消,到底要的,不得已只可将衣服饰物,变买化用,这样数年,弄到吃尽卖光,无可为计,想借贷呢,丈夫方面的亲戚,都已同她断绝往来。内地风气未开,不比得上海妇女,相与男人愈多,愈有名望。何奶奶既有私通小叔子这段故事,母族中也引为大辱,见她穷了,都说她自作自受,没一个肯借钱给她。替她主婚的那个叔父,亦已远宦他方,久无信息。何奶奶不得已,只可将房产卖了,单身到上海来。名为寻夫,其实她知道上海地方,妇女的销场很大,仗有几分姿色,不愁无吃饭所,不意一落客栈,就上了个滑头少年的当,将她带来的银钱,哄骗精光。此时何奶奶异乡托足,举目无亲,身边又不名一钱,真所谓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正在这时候,也是是天无绝人之路,忽被她遇见一个同族兄弟,名唤武又图的,就是替她主婚那个叔父之子,问知叔父早已物化,又图在上海某处办事,何奶奶也将自己短处瞒过,只说寻夫而来,途穷金尽等语。又图本是忠厚人,听了深信不疑,因即邀她到家,住了几时。何奶奶衣食无忧,又不免复萌故态,被又图的夫人韦氏,看出痕迹,私下对丈夫说:“此人不能再留她在家住了,还是贴她几块钱一月,教她另外住开去罢,免得闹活把戏。”

  又图依他夫人的话,果教何奶奶搬开居住,每月贴她十块钱房饭之费。何奶奶一个人住了,倒也不怕寂寞。左邻右舍,讲讲谈谈,男的女的,居然被她认识了不少。她还自以为交游不广,打听得有个白大块头,专能替人介绍朋友,因即辗转托人,引见白大块头。白大块头也很赏识她,时常带她往戏馆中走走。这一来果然朝秦暮楚,来源不绝。不过她那里来往的一班人,大概市侩居多,不十分肯大出手。况白大块头吃心又是狠的,被她居间人中饱之余,派到何奶奶手中,为数无几,只够贴补她日用开销,要想添几件时路衣服,也愁没出产处。后来小芙看中意她,白大块头替他们撮合相识,何奶奶一开口,小芙就花了三十余元,替她置了套衣裳,昨夜第一天上身,在戏馆中果然大出风头。散出来的时候,何奶奶一个人雇了部黄包车回家。不意肯背后也有部车紧紧跟着她不舍,何奶奶一回头,见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此人适才戏馆中也曾见过,还在包厢左右,兜了好几转,似乎有好几个朋友同着他,现在不知怎的单剩了一个人追随在后,见何奶奶回头看他,挤眉弄眼,形容可笑。何奶奶原是聪明人,一看他居心不正,上海人所谓钉梢,讲何奶奶对于男人,转他念头,原抱着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宗旨,尽多不怕只是自己住的地方太鄙陋了,和他现在穿的衣裳不配,恐被那人见了,瞧他不起,因此不敢让他跟到自家门首,却教拉车的兜了好几个圈子,那人仍紧随不舍。何奶奶一想不好,兜到天明,他也未必肯饶我的,还不如早些同他答了话罢。因命车夫走慢些儿,让那人的一部车,同他相并。何奶奶故意目不斜视,那人却笑逐颜开,低声说:“哙哙,你到哪里去,怎的只顾兜圈子?”

  何奶奶听了,卟哧一笑,仍不做声。那人又问府上在那里?何奶奶对他看了一眼说:“你问他则甚?”那人笑说我想打听打听,改日上门拜候。何奶奶道:“你休胡言乱语,我家中有老爷,有当差,人多得很,你去了准得给他们打煞。”那人道:“打却不怕,我心中只想看见你就是了。我且问你,你适才戏馆中那个男人是谁?怎不送你回府?”何奶奶道:“那是我的兄弟,他住在城内,离此远得很。”那人道:“原来如此,现在我替他送你了。”何奶奶说:“这个使不得,我家你万万不能去。你倘要找我,明天饭后三点钟,我要到宝昌路某处去,那里我们不妨相见。”说的便是白大块头机关部所在。那人当她说谎道:“此话当真?还是哄我?”何奶奶道:“决不哄你,下次难道不相见了么?”那人方不疑心道:“如此明儿会了。”

  何奶奶也说句明儿再见罢,两人方始分道扬镳。何奶奶回家,暗喜又得了一个新相识,小芙人虽比他年少,所惜是钱不在自己手中,若要抄他小货,还须回去,同父母要钱,此番置了几件衣裳给我,看他囊中已干枯了,白大块头也告诉我,说他不是户头。适才那人,很像是个上流社会中人,我见他在戏馆中,呼雪茄烟的时候,手指上还带着很大的一颗金刚钻戒指,可知不是无钱之辈,因此欢喜了一夜。今儿早起梳了头,自己淘米烧饭吃了,想起昨夜这件事,还未同白大块头说明,少停要借她地方,必须预先通知她一声方好。因此放下饭碗,连锅都没工夫洗,就来找寻白大块头。一听小芙也到机关部来了,怎不教她吃惊。因恐两雄相见,惹起醋海风波,不是儿戏,想同白大块头商量,偏偏她还没有来。何奶奶看钟上十二点刚敲过不多几分,离三点钟还有好些工夫,索兴放大了胆,到楼上小房间,推门进内,见小芙横在床上,不声不响,正沉沉好睡,一只手压在里床叠的几条棉被上,一只手插在自己袍子大襟里面。何奶奶摄手摄脚,挨在床沿上坐了,也不唤醒小芙,看着他暗暗好笑。心想他昨夜不知干了什么事,白天贪睡。又见他一只手插在衣襟内,暗说他在那里摸什么,因戏把他袍钮轻轻解开几个,揭起大襟,方见他这只手压在衣袋上面,袋中胖胖的,不知藏着些什么?

  何奶奶此时不觉动了好奇之心,轻舒玉腕,伸两个指头,插入小芙袋内,只一夹便夹出一叠的纸,原来不是纸,乃是一叠钞票。何奶奶穷了多年,一见钞票,眼也红了,索兴再在小芙袋内摸了一摸,又是一叠,一共两叠钞票,何奶奶也不管他有多少数目,拿来塞在自己袋内,站起身打算出去,不意床一震,小芙醒了,睁开眼睛先看见何奶奶,慌忙坐起说:“原来你也来了。”何奶奶此时势不能再走,只得重复坐下,说:“我见你睡着的,没敢惊动你。”小芙一低头,见大襟钮扣散了,又一摸袋内,不觉直跳起来说:“我的一百五十块钱钞票呢?”

  何奶奶见他当面叫穿,势不能推头不知道,因冷笑道:“你倒好的,那天我要一百块钱,你对我说现在洋钱身边没,必须回家去向父母要,很费周折,暂时只好先替我置几件衣裳,日后有了钱,再给我不迟。我当你这句话是真的,所以从此不同你开第二回口。谁知你本来有钱,说鬼话哄我的呢!现在我也不叫你说谎,只算你句句话都是真的,你袋中带来的钞票,大约也是遵着你那天有了钱给我这句话,特地送来给我的,我老实不客气,预先如数收了,横竖我自己拿,同你交给我,都是一样的。何用着什么急呢!”小芙听说,更急得口都开不出了,两眼圆睁,望着何奶奶只顾呕气。何奶奶反哈哈大笑道:“你眼睛张得这样大做什么?打算吃了我吗?我原是你口中的肉,要吃尽你吃便了。”小芙此时方回转一口气,央告说:“好奶奶,这笔钱我还有别的用处,请你还了我罢。”

  何奶奶摇头道:“不兴。承蒙你瞧得起我,我同你已是夫妻,丈夫的钱,不给老婆用,给谁用?无论你有什么别的用处,决没再比老婆要钱更郑重的了。钱在我这里,你要也容易,拿两个来换我一个。”小芙再三哀告,何奶奶执意不肯。小芙急了,同她翻脸。何奶奶也不怕,真所谓软不行硬不就,小芙计穷力竭,急得几乎跪下来叫她娘了,何奶奶仍半笑半嗔,声色不动。厮缠多时,白大块头来了,小芙急将这件事告诉他干娘知道,讲话时连对她挤挤眼睛,似乎说:这笔钱本来给你的。何奶奶也对白大块头说,小芙从前答应过她的,后来失了信,此时他有了钱,我自己拿他的,这件事你说错不错?白大块头知道小芙这一百十块钱,是送给她预约做媒的,无端被何奶奶夺去,心中也不受用,但这何奶奶,白大块头正把她居为奇货,打算替她牵了这个,再弄那个,在她身上大大的出产几千银子,怎敢为此小数派她的不是,惹她动了怒,恐误大局,只得仍将小芙晦气,带笑说:“这件事又是干儿子的不是了。媳妇要你几个钱,也不为罪过。你既已答应过了她,就该给她。既不给她,无怪她要自己动手拿你的咧。现在做娘的说一句公道话,媳妇洋钱应该拿的,儿子既有别的用途,也不能不顾着那一面,所以我说这一百五十块钱对半均分,媳妇拿了一半,还七十五元给我儿子,你们两口儿,都要听为娘的教训。谁不听话,便是谁的不孝。”

  何奶奶听白大块头要教她还一半给小芙,心中未免不乐。但自己也知道这一百五十元,完全吃没,小芙决不答应,不过钱已到腰,还要吐一半来,岂不太便宜他。因伸手在袋中摸了一摸,手指上明白,将两叠钞票中一叠薄些的,抽出点一点,正是五十元,丢在小芙前面,说:“这五十块钱还你,那一百元,你有言在先,答应给我,故而宁可别处少用,我这里缺一个不兴。”

  白大块头见何奶奶已还出五十元,趁势劝小芙就此算数了罢。小芙仍愤愤不平,不肯拿钞票。白大块头替他拿了,做好做歹,将他劝到楼下。先抱怨他说:“你身边带着钱,不该如此大意,怎的一睡就睡着了?幸亏你在我们楼上,若在别处,被人拿了去,连这五十块钱也休想有得还你呢。你这笔钱,可不是给我做媒人的么?现在我先收你五十,还少一百,日后再算。你昨儿看中意那个姑娘,我已打听明白,有条脚路可走,大约十天半月之内,准可让你两个觌面讲话便了。”

  小芙听说,固然欢喜,但无端被何奶奶敲了一百元竹杠,胸中的余怒难消。白大块头劝了他一阵,教他上楼去,自己提承何奶奶向他赔罪。小芙哪肯依从,就此走了出来。何奶奶也在洋台上看着,见他去远,即唤白大块头上楼,告诉她昨儿有个人钉梢,自己约他三点钟在此相会这件事,白大块头听是生意来了,非常欢喜,赞她好奶奶,果然聪明,我不同着你,你自己居然也有这般见识,不愧是我的好徒弟。不过此人姓甚名谁,你可问过?何奶奶说没有问他。白大块头道:“你小心遇着滑头。”何奶奶道:“我看此人决非滑头,或者还是个官场中人呢!”白大块头听是官场,更欢喜了,说:“现在两点钟还没敲,我这里装盆子的东西,只有西孤子、花生米两样,只能请平常客人,若要款待官场,必须买些外国糖来方好。”

  何奶奶也赞成买外国糖。白大块头摸出两块钱,命人去买一块钱外国糖,一块钱水果,一面同何奶奶商议了好些说话,以便少停与那人问答之时,彼此言语对同,不致漏出破绽,种种预备舒齐,只待那人前来,不意二点钟敲过之后,又隔有半点钟,还不听得有人叩门。何奶奶等得十分心焦,对白大块头说莫要应了你的话,遇着滑头罢。白大块头也因花了两块钱,买了外国糖水果,没人前来,岂非白糟掉本钱,心中颇不受用,听他这般说,也就冷笑一声道:“我不管你是滑头不是滑头,你对我说有人前来,所以我预备的外国糖水果,倘没人来,这些东西,请你带回府去。横竖你适才敲着了小鬼头一百元竹杠,两块钱也不希罕什么。”何奶奶正欲回言,忽闻楼下叩门声响,何奶奶说:“你别闹,现在大约是他来了。”白大块头忙上洋台上观看,何奶奶也跟出去一看,见叩门的不是跟他的那个男子是谁!正是:已教浪子倾囊去,又遇登徒满载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三回咸肉庄官僚托足鲜果铺学士埋头

  那人也抬头看见了何奶奶,对她点头微笑。白大块头忙唤底下人开了门,请那人上楼坐。那人看她家客堂中摆设非常精致,张挂的字画,也都出名人手笔,很像是个大人家模样,踟躇不敢上楼。白大块头亲自下楼相请,那人方敢随她上去。何奶奶笑靥相迎,招呼他大房间内请坐。那人到得楼上,方有几分出痕迹,觉这户人家,表面虽像公馆,楼上不料竟有这许多房间,大约是公共之公,馆舍之馆了,因放大胆在沙发上坐下。白大块头拉长嗓子,唤人倒茶装水果盆子,连外国糖、瓜子、花生,凑成四碟。那人连称不必客气,还没请教府上贵姓?何奶奶笑了一笑道:“原来你不问姓,就到人家来的吗?真好大胆。告诉你我姓何,这位是我的姨母,她姓白,这里便是她的公馆。你自己姓什么呢?”

  那人也微笑道:“随你吩咐罢,你爱教我姓什么,就姓什么何如?”何奶奶笑道:“天下那有这种事,我教你姓何,你愿不愿?”旁边白大块头接口说:“你教这位先生姓何,不是自己给便宜他了么!”何奶奶道:“阿哟!”那人却哈哈大笑道:“姓何很好,从此我便姓了何咧。”白大块头笑道:“这句话怎样?还是让我来规规矩矩请教你这位先生尊姓?”

  那人见白大块头银盆似的面孔,斗大肚皮,很有些像官太太模样,不便同她取笑,始老实告诉他姓陈。原来何奶奶的眼光到底不差,她说此人像做官的,此人果系政界中人,名唤陈兰舫,素在北京某部当差。此番因到上海来调查一件事,暂住一品香旅馆。白大块头问得明白,知他是官场中人,不免格外巴结。问他可曾用饭?要吃什么点心?兰舫回言都不要,请白太太不必客气。白大块头见兰舫说话时,眼睛屡对何奶奶观看,已知他的用意,即便站起身说:“陈先生请坐,我教底下人买点心去。”

  兰舫口内仍说不必客气,心中巴不得她走开一阵。既走之后,房中只剩何奶奶与他两人。何奶奶初见兰舫的时候,一开口便说笑话,此时倒反装得稳重起来。因她听知兰舫是有来历的人,存心当他一个户头,深恐初交之时轻狂太过,日后不免惹他瞧不起,因此房中剩了两对手,她只顾照着衣橱上的镜子,掠掠鬓脚,整整衣裳,理理钮头,扣扣别针,仿佛旁边没有个男人一般,连眼睛都不向兰舫带着一带。兰舫哪里忍耐得住,自己走到她身旁,伸一只手搭住何奶奶的肩头说:“你多照镜子则甚?”

  何奶奶偏一偏身子,让过兰舫的手,对他微微一笑,低声说:“请你放尊重些,这里不比得别处。我家阿姨,虽非外人,但她家底下人进进出出的很多,房门又是开着,设或被他们瞧见了,讲出去给我家老爷知道,不是儿戏的。”兰舫原不知她们的底细,听她说得郑重其事,慌忙缩手不迭道:“是我忘了,没问过你家老爷名唤什么?现在何处当差?”何奶奶微笑道:“这句话不便告诉你,譬如你的夫人,背着你在外认识了一个男子,还不知他有常心没常心,就好将你历史,轻易告诉他吗?”兰舫哈哈大笑道:“你倒说得好譬喻,听你说话意想,可是怕我没常心吗?这个你尽可放心,我不比得上海一班滑头麻子,相识了你,决不中途背弃你的。你丈夫究竟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罢。”何奶奶道:“你要问他名字则甚?他也同你一般当差使的,你晓得了就是。”

  兰舫执意要问,何奶奶不敢说出兰史真名,捏造了一个假名字。兰舫问在何处当差?何奶奶恐说了京官,兰舫一定熟悉,因道他在将军府充顾问,常住上海。兰舫点头说:“怪道这名字我很耳生,这顾问本属虚衔,你大约是他元配了?”何奶奶道:“是的。可恨他去年娶了个姨太太,日夜混在她那里,不回家来,我因一个人在家烦闷,因此才与着阿姨一同出来看戏,不意遇着你不讲情理,拚命钉梢,我恐你钉到我们公馆门首,被当差的见了,人言可畏,没法想了,才教你到这里来,原本为一时权宜,打发开你之意,不意你面皮真老,今儿居然当真来到这里,请问你打算将我怎么样呢?兰舫听说,呆了一呆,笑道:“不敢怎样,不过我知道你们老爷,时常不在家中,丢你一个人,未免寂寞,故想陪伴陪伴你之意。”何奶奶微笑摇头道:“我倒并不希罕男人陪伴,况你也是过路客,就陪伴我也未必常久,日后你事情完了,回转北京,我又不能跟你进京去,那时倒反害得我不上不下。与其后来没有结果,还不如现在免了这件事的为妙。”

  兰舫听她说话利害,不觉暗暗吐舌,心想:看不出她这样一个妇人,竟是隔年的蚊虫,真正老口。既然遇着她,必须用全副精神,方对能抗得她住,因道:“你说哪里话,我们两人,得能今日相遇,虽出偶然,也未尝不是缘分。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天下的事,原说不定,讲你奶奶,固然是有夫之妇,不过据你说你们老爷现在娶了姨太太,对你的爱情,甚为淡薄,恰在这时节遇着了我,可见我同你,着实有点儿缘分。或者姓何的姻缘簿上,也带着我陈某一笔,亦未可知。要晓得婚姻原无刻板,四川关西的人,娶上海女人为妇的多得很。你说我是过路客,日后公事完了,仍要回京,这句话一点儿不差,但我也是南方人,在京当差,无非弄碗饭吃,骗几个钱儿用用,并非一辈子住在京里。设如你肯同我要好了,我回京之后,也未必掉得落你,一定要设法谋一个别的差使,常在上海,也和你家老爷一般,有事方出门一次,没事的时候,岂不可以天天聚首的吗!”

  何奶奶听他说得诚恳,假作俯首无言,低头沉吟之状。兰舫晓得这几句话,将她说动了心,暗下不胜欢喜,招呼她道:“你站着岂不脚酸,这里坐一坐何妨!”说时一只手便执了何奶奶的玉腕,何奶奶并不推拒,随他坐在沙发上。兰舫同她挨肩而坐,时下已无柳下惠其人,所以兰舫一双手也未免有点儿不规不矩,何奶奶一想不好,男人脾气,都喜欢脚脚进的,迁就了这样,他还想那样,而且被他们上手容易了,将来他便不把你郑重看待,无论那一个男子,都犯这种毛病,现在我已坐在他旁边,若再站起,恐他生气,不如唤大块头上来,令她当着别人的面,难以下手便了。主意既定,即忙高唤了两声阿姨,兰舫惊问你唤阿姨则甚?何奶奶答道:“有事。”兰舫顿足说:“什么事,迟一刻唤她何妨。”

  何奶奶微笑不答。底下白大块头听何奶奶叫唤,不知何事,慌忙答应着上来,兰舫听大块头上扶梯声音,不敢再与何奶奶同坐,即忙站起身,坐在旁边一张靠椅上,满面孔不高兴神气。白大块头跨进房,笑问你们有什么事叫唤?何奶奶道:“阿姨,你说叫点心,叫到哪里去了?不怕客人肚子饿吗?”兰舫接口道:“又来了!我才吃了饭来,哪能更用点心。你早不对我说一句,不然也不必请阿姨上来了,累她奔上奔下,岂不罪过。”白大块头笑道:“这有什么罪过,我原预备上来的。点心已叫了多时,大约就要送来咧,可要我再下去看看。”兰舫已回过不吃点心,并说她奔上奔下罪过,自己倒不能再叫她下去,只可不开口,等何奶奶回答,只望她回一句好的,你下去看看罢,那就是他肚皮中的最大希望。偏偏何奶奶似乎晓得他意思似的,有心同他作对,看她轻启朱唇,对白大块头说:“既然点心就要来的,阿姨也不必下去了,再令你奔上奔下,岂不教客人更不过意吗!”

  白大块头听何奶奶不教她走,心知必有缘故,因就驻扎在楼上,却开了窗,对底下高声说你们叫的点心怎样了,快去催催呢。其实白大块头何尝叫什么点心,经此一声唤,底下方派人出去叫。因他们同白大块头捣惯了鬼,晓得她装腔作势的门槛,怎样来的便怎样对付,犹如臂之使指,无往不利,所以到她家去的人,见她明明指的东瓜,谁知他却是话的葫芦,往往不知不觉,落了她的圈套。兰舫更哪里知道,况他正一心一意注在何奶奶身上,暗想看她情形,也不见得十二分拒绝我,缘何到了要紧关头上,偏把那可嫌的阿姨唤了上来,这是什么缘故呢?心中越想越不明白,看看何奶奶面色,仍然是流波送睐,巧笑迎人。兰舫此时真被她拘魂摄魄,颠倒万千,若无白大块头在旁,管教有个笑话。白大块头是个何等人物,见此情形,已晓得何奶奶用的欲擒故纵手段,有意不让兰舫近身,日后好多敲几个竹杠。自己恐兰舫冒失,走往他处,倒反弄巧成拙,因此只得寻些闲话,绊住他的脚跟。无如初次见面,没话可寻,猛想起他是北京来的,便夹七夹八,问问他北京风景。兰舫那有心思同她答话,但不睬她又恐她见怪不恭,不得已只可胡乱同她谈谈。有时看了何奶奶,便答非所问。白大块头倒也糊胡涂涂的过去了,何奶奶在旁听得分明,不免掩口葫芦。兰舫见何奶奶笑了,不觉心中大乐,以为何奶奶爱听北京风景,于是便同白大块头,大开讲章。一会儿点心送到,乃是三碗鸡丝面,各人一碗。兰舫见点心叫来了,爽兴老实不客气,吃一个汤干碗净,吃罢再讲,直讲到上火时候,将他肚中所有的北京风景,倾倒无遗,几乎将适才吃的一碗面,也讲了出来,实在无可再讲,方将谈风止住,白大块头也听得筋疲力尽,两腿酸麻,起来亲倒一盅茶,递给兰舫说:“陈先生口干了,请用杯茶罢。”

  兰舫接了,连称不敢,又说:“今儿扰府,实为冒昧。我想做个小东,请二位今夜一同出去吃餐大菜如何?”白大块头生平最考究吃,所以将身子吃得和半条牛似的,现在听兰舫还要请她们吃大菜,不由的笑逐颜开,说:“这一来岂不叨扰你吗?”兰舫也顺着何奶奶的口气,称呼白大块头阿姨,并说这是我礼当孝敬你老人家的。旁边何奶奶说:“我今儿没有工夫,阿姨和陈先生一同去吃了罢,我马上就要回家去了。”兰舫惊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今儿第一遭就不赏我的脸么?”

  何奶奶笑道:“你又要瞎疑心了,我委实还有正经大事,一点儿不是哄你。你若诚心请我,后来日子甚长,慢慢的再扰你便了,用不着这般急急。你今儿先请阿姨,改日请我,再教阿姨作陪,岂不甚好。现在我时候已至,决不能再为耽搁,一定要回家去了。”白大块头听何奶奶打散他们的吃局,心中颇为不乐,鼓着嘴对何奶奶说:“今夜你又有什么正经呢?”何奶奶恐白大块头贪吃,打破她的纸老虎,忙道:“阿姨有所不知,你过来我告诉你。”白大块头依言,随何奶奶走到房门背后,两个人先是唧唧哝哝,讲了好一会,后来白大块头高声说道:“原来如此,这个果然耽搁不得。倘他先到家里等你不及跑了,又不知要隔几时方回。你家中开消,是少不来的,切不可为贪吃一餐夜饭,误了大局,你快快回去罢。”

  兰舫听了,不知何奶奶为的甚事,心中暗觉纳闷。又见她二人笑吟吟自房外走了进来,何奶奶在床栏杆上,取下她的套裙穿了,对白大块头说一句:“阿姨我去了。”又对兰舫道声明朝再会,接上去一个眼风,《西厢记》所谓临去秋波那一转,把兰舫看得呆了,两眼发定,口不能开,也没回答何奶奶一句话,眼睁睁看她下了扶梯,直到不见形踪方罢。自己叹了一口怨气,猛回头见白大块头还在旁边,又不免自觉难以为情起来,只得叫声阿姨,我们两个一同去吃大菜好不好?白大块头以为何奶奶去了,兰舫未必再请她吃大菜,此时听他又提这句话,不由她适才已失望的满肚皮快活,重复收回,满面堆笑,连说很好,现在就可去咧。兰舫原是一句敷衍话,不意白大块头如此老实,一想自己正要问她,何奶奶家中有甚大事?这样急急回去?在此恐她不肯说,到了大菜馆中,不妨细细相问。因也说道:“此时就去甚好。”

  当下白大块头也穿了裙,吩咐底下人仔细门户,自己随兰舫一同出来,坐上黄包车,兰舫本欲带她到一品香吃大菜,猛想起自己住在那里,西崽都认识我,带一个时髦些的女人像何奶奶般的去了,方有场面。带这大块头前往,岂不被他们暗下耻笑,随换了四马路一爿大菜馆,进去恰有空房间,因教西崽将屏风遮起,免得有人看他们讲话。白大块头非但饭袋,还是酒囊,要了一大杯白兰地,呷一口去其大半,噜咽下,满面春风,笑得那张胖脸宛如一团和气。兰舫见了,也觉好笑。看她正在欢喜头上,便乘间问她:何奶奶家中有什么事?今儿连大菜都没工夫吃,就此急于要回去了。

  白大块头正等他问这句话,闻言暗道着了,假意叹一口气道:“陈先生有所不知,她原籍江西,她家老爷本来很有产业,因当了差使,时常出门,回乡一次,颇费周折,故把产业卖了数十万现款,带他奶奶住到上海,皆因上海水陆交通,往来略为便利,这是人人知道的。不过这位奶奶,为人太忠厚了,在她老爷卖产业的时候,没向他要下些私房积蓄,及至到了上海,无论一个钱的用度,都要等他老爷挖腰包拿出来。若便这老爷规规矩矩,一辈子夫唱妇随,到也未为不美。可恨她老爷赋性风流,年纪也轻,家中有了这齐齐整整的奶奶,他还心不满足,不知怎的在堂子内取了一位姨太太。起初住在一起,不过别的东西,越是同气,愈觉相投,惟有两个女人,合一个男子,不免终有些儿口舌气恼。试想一个是良家妇女,一个是堂子出身,那哄丈夫的本领,自然分出高下。

  他老爷轻信了姨太太说话,渐渐的同她不睦,到后来竟将姨太在搬开另住,自己没昼没夜的窝在那里,一月之间,难得回家一二次。这也罢了,最可恶的是她老爷竟将姨太太那边,当作正式住宅一般,将他自己日用衣裳贵重物件,尽数搬了过去。遇着这位奶奶,又真正是个没用之人,眼睁睁看着他们搬东西,一点儿不曾拦阻,你想痴也不痴!倘使衣裳物件正这里,她老爷遇着更换衣服取用物件之时,免不得还要亲自回家,如今东西已被他们搬了去,自然连人影儿都不到这边来了。人不来犹可,就是房饭开销,她老爷也假痴假呆,不管她的死活,必须她这里没钱用了,着人去要,然而没一次肯爽爽气气的付给他,终是十元二十元零零碎碎的一票,脚步也不知赔了多少。日前她家收房钱的来了,拿不出洋钱,打发人到那边去取,那边竟回头没有,你想气也不气。幸亏收的是房钱,倘是巡捕捐,他们比火烧的更急,还肯等你一次没有,下次再来么!

  这位奶奶,心中虽气恼不过,还不愿意坍台在那边小的眼里,因此自己执意不上那边的门,却教底下人去闹。闹了几次,触恼了那边姨太太,索性一个钱也不付了,说你们休同我闹,我身上又生不出钱来,钱都在你老爷身边,他不付与我何干!横竖他某日要回家去的,教他自己带来便了,这里你们休得再来,有能为你老爷回了家,留住他不放他到这里来就是。说的便是今夜,何奶奶急欲回去,并不是一定要留住他老爷,会面之后,骂他一顿,出出气也好的。而且此番赏了面,务必同他立一个章程,每月归她多少开消,免得再受小老婆的气恼,岂非是件大事。她深恐回去晚了,她老爷业已到家,见她不在,仍旧去了,后来便不知几时再肯回来,因此来不及扰你的大菜,就为这个缘故。你还疑心她有别的交接吗?”

  兰舫一边听她讲,一边连连摇头,听罢话,口中啧啧有声道:“可怜可怜!这样说来,这位奶奶的身世,着实可怜得很。既然她老爷如此无良,自己的境况又这般窘迫,因何不同她老爷宣布离婚,另外嫁一个男人呢?”白大块头道:“原是呢,我也曾劝过她这句话,她说抛夫再嫁,颜面攸关,吃亏便是便宜。与其抛头露面,倒不如忍气吞声的好,所以她倒并无改嫁的心思。”兰舫道:“这样她也未免太固执了。日常受气,岂不把身子遭坏吗!”白大块头道:“为此我也劝她不可闷在家里,宁可丢掉几个钱,出去散散心,岂不比日后弄出病来,花了钱买药吃的受用。所以我常陪她出来,看看戏,听听书,昨儿也为看了戏,才得同你相识,你倒还应该谢谢她老爷那个小老婆,若非此人惹她动气,她安安稳稳的住在家里,管教你踏破铁鞋无觅处呢!”

  兰舫闻言,也想到自己身上,觉白大块头讲的话,果然一点儿不错,倘若何奶奶夫妇和好,我又怎得同她相识的机会,可见内中着实大有缘分。现在何奶奶虽然怕丢脸,不肯抛夫改嫁,但她正缺乏钱,使我只消手头略宽一些,定可将美人的心,卖她回来。想到这里,得意非凡。看大块头酒杯中早已空了,知道她酒量不弱,索性命西崽开了瓶白兰地,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左一盏右一盏,喝得面红耳张,醉饱方休。出来时候,兰舫问白头大块头:“何奶奶明天可到你处?”白大块头道:“那却说不定,也许她今儿来过,明天不来了。”

  兰舫道:“阿姨,拜烦你明天替我跑一趟,请她饭后三点钟,务必到你府上会我。因我听你说她今儿回家,同她老爷办交涉,不知办得怎样了,很觉放心不下,一定要问问她的究竟,始可定心,种种拜托阿姨,千万不可失我约的。”白大块头点头称好说:“我替你陪脚步,日后你怎样请我?”兰舫笑说:“再请你吃一顿大菜好不好?”白大块头也笑道:“一顿不够,极少须吃十顿。”兰舫道:“别说十顿,就一百顿也可遵命的。”彼此一笑。次日白大块头并没替他去唤何奶奶,何奶奶已先来找寻白大块头,探问昨儿自己走后,兰舫的情形。白大块头一一相告,说到假造她身世,哄骗兰舫入彀之时,何奶奶大笑不止,笑得靠在白大块头身上,几乎打跌说:“阿姨亏你讲得这般原原本本,活像真的一般。”

  白大块头也笑道:“说谎须要投师,你跟着我学学,日后自然也能够死的说活,假的说真咧。”又道:“他因你回家同老爷办交涉,十分放心不下,故教我约你今天三点钟在此相会,探你的回音。我先问你,昨夜究竟办过什么交涉没有?”何奶奶笑道:“有何交涉,除了床公床婆,没见过第三个人,你撒我的烂污,替我说开了头,少停他如果问我时,教我将什么回答呢?”白大块头笑道:“那个不干我事,你们会了面,说什么,由你作主,旁边人怎好教你!就教了你,恐你也未必肯依我做主呢。”何奶奶央告道:“好阿姨,休得放刁,你岂不知道我是没有主意的。少停他问我,究竟将甚对答?请你预先教我一句。倘令我自己说,那可一定要露出马脚来咧。”白大块头笑说:“你要我教你说话,先对我叩三个头,叫我三声师父,我才教你。”

  何奶奶道:“叩头何妨。你本来是我阿姨,我理该对你叩头的。况且师父长辈,阿姨也是长辈,一般都是长辈,阿姨何必单拣一个师父做呢!”白大块头笑道:“好利口,你还说不能讲话么?告诉你,少停他问你时,你只消装做不高兴的神气,回他昨夜老爷并未回来一句话已够,别的不用多讲,自有我替你代说的。”何奶奶问为何要回他老爷没回来?白大块头笑道:“自然回来不得他一回来,你还好相与别人么?”何奶奶啐了一声道:“阿姨还要寻我开心。”

  两个人说说笑笑,无非是预备少停兰舫来了,说甚言语好,教他服服帖帖的拿出钱来,没有懊悔。这天何奶奶便在白大块头家中用饭。差不多将敲两点钟光景,听楼下有人叩门,白大块头上洋台一看,忙对何奶奶说:“姓陈的来了。”何奶奶不防他来得如此之早,一时倒慌了手脚,说:“让我暂时躲一躲好不好?”白大块头道:“不妨事,你躲不得,躲了少停倒反不能出来,这样坐在榻床上很好,且把眼睛揉揉红,手帕上多涂些鼻涕,装作哭罢的模样。他上来你也不用睬他,我自有说话。”

  何奶奶依言,起双手拚命将两眼圈揉红了,把一块丝巾掩住鼻孔,流了许多鼻涕。这里预备方罢,楼下兰舫已进了门,闻知白大块头在楼上,他今儿熟门熟路,不须通报就此登登上楼,直闯进大房间内。一眼见何奶奶已先在此,不觉呆了一呆。白大块头含笑相迎,叫声陈先生来了。兰舫口中虽答应他说来了,两眼却注意何奶奶,见她面带戚容,低着头不住用丝巾揩眼睛,自己进去,她也不把头抬一抬,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一定是她昨夜回家,同丈夫办交涉失败了,但为何见了我,睬也不睬,莫非因我昨儿讲山海经,耽搁了她的工夫,回去时她丈夫已等不及跑了,那却是我之过,故她心中怨我,不愿理睬,因此急欲问个明白,走近榻床旁边,轻轻叫一声奶奶,你什么时候来的?为甚这样不快活?何奶奶一语不发。兰舫更觉纳罕,只得回身问白大块头道:“阿姨这是什么意思啊?”

  白大块头道:“有甚意思,昨儿都已告诉你了,你只消问她得夜她老爷回家没有,就明白咧。”兰舫听说,更疑心是自己耽搁了工夫闯的祸,因问何奶奶,可是昨儿回去,你们老爷等不及跑了么?何奶奶摇摇头。兰舫道:“这样大约他不曾回家了。”何奶奶点点头。兰舫连说:“岂有此理。”心中却暗地欢喜,一则自己幸未惹祸,二则他丈夫昨夜不回去,可见他们夫妇的恩义,淡薄已极,正好自己插身其间,遇缺即补,岂不是桩美事。面子上却假替何奶奶不平,说:“你们这位老爷,实在太混帐了。既然答应你回家,为甚撒你的烂污,真正岂有此理!”

  旁边白大块头接口道:“陈先生你休提这些话了,她因昨儿,老爷失她的约,故意作弄她,空等了一夜,开消也不送来,今天气得什么似的,没我前去唤她,恐她连床都不肯下,别说出大门了,是我硬拖她起床,劝她到此散散闷,同她讲话,说到气头上,她连饭也不要吃,只顾抛眼泪,我好容易才把她劝住了哭,你又说这些话触她的心,惹她再哭起来,你待怎样?”

  兰舫闻说,吓得不敢开口。看看何奶奶愁眉不展,白大块头鼓起一张胖嘴,也是副不高兴面孔,兰舫坐了好一会,没意思,想说话呢,只恐惹动何奶奶的愁肠,又要闯祸。猛想起她们口口声声,说什么开消不曾送到,何奶奶所愁,大约也是金钱问题,我何不帮她的忙,贴她些开消,或可使何奶奶转悲为喜,亦未可知。不过贴开销这句话,很难出口。因她是公馆中的奶奶,人穷架子大,不知可肯受我的钱否?倘说上去被她弹了出来,岂不难为情么!一看白大块头在旁边,暗说有了,不如托她阿姨居间介绍,隔了一重门槛,谅她也不致推却咧。因对白大块头歪歪嘴,招呼她到房门外面,扶梯横头,将自己的意思,对她说了。白大块头皱眉道:“好是好的,只恐她因你陈先生同她客客气气,不肯受你的罢了。”

  兰舫道:“我也虑这一着,故而不敢造次,拜烦阿姨,替我说句好话,我实因舍不得她愁坏身子的缘故,别无他意。”白大块头笑道:“我原晓你一肚皮好心肠,只是她现在亏空颇大,不是百十块钱所能办得来的,你到底能可贴她多少?倘若够了,我不妨替你讲一句。如其不够,也不必开这个口,让她同老爷去闹,迟早终要叫他拿出来的。”兰舫道:“我现有二百元在身边,一并给她,不知可够用吗?”白大块头道:“二百元也许够了,你先拿来给我,让我带着钱进去,问她要的就给了她,不要仍旧还你,免得空口讲话,即使她心中要了,也未必好意思老老实实说要你的钱呢。”

  兰舫连称不错,忙在怀中摸出二百元钞票,交给白大块头。白大块头接了,命兰舫在房门外面等一等,自己含笑进房。兰舫果然听话,靠扶梯栏杆站着,仿佛听得白大块头到了房内,同何奶奶二人唧唧哝哝讲了好些话,又听何奶奶嗤嗤发笑,白大块头也笑,自己一点儿不敢窃听她们说些什么。直到后来,白大块头高声唤陈先生进来呢!站在外面,岂不脚麻煞了!兰舫应声时内。此时何奶奶的面色也变化了,仍和昨儿一般春风满面,见兰舫进来,对他盈盈一笑,这就是二百块大洋的收条,何奶奶不提,兰舫也不再问,便是那从中经手的白大块头,也托故避下楼来,少了个见证,竟不能再在这上头开谈判。幸亏他二人还有不须见证的交涉,故而并未受证人缺席影响。

  这夜白大块头特设盛肴,留兰舫、何奶奶二人晚膳。吃过饭又说笑多时,方各散去。次日仍在这里约会,一连十余天,白大块头忙着应酬兰舫,自己收了小芙的五十元媒人钱,也没工夫替他上紧办事。小芙连来讨了几次回音,白大块头推头隔壁这位小姐,家中有事,无暇来此,你要会他,至少还须等候十天半个月。小芙无奈,要求白大块头再约何奶奶前来相会。白大块头暗想她现在有了户头,怎好再敷衍你。两雄相遇,岂不惹动干戈。因说何奶奶日前已同他丈夫回江西去了,不在上海,马上就来说不定,隔三年五载再来也说不定。小芙一想不好了,两头脱空。那一天花掉一百五十元,岂不冤枉。其实此时何奶奶,正在楼上伴着兰舫,不过白大块头不肯告诉他罢了。

  小芙见大块头意态颇为冷淡,晓得她有意放刁,一定为五十块钱,不能称她心的缘故。但一样花这几个钱,若去打野鸡,不知可换多少新鲜,何犯着受他们气恼。一念及此,热血霎时冰冷。也不再与白大块头多话,就此跑了出来,花三块钱在后马路打了个野鸡,回去非常得意,次日便高高兴兴的上学堂读书。他两位同学钱有余、黄百城二人,见了他都十分欢迎。因他们自那夜在戏馆中遇见小芙带领何奶奶在彼看戏,仿佛倩影亭亭,至今犹深印在他们脑子内。不过有余喜欢嘴里说,百城却在肚中做工夫,面子上装出一股道学先生气派。为着这个事,二人闹过一回意见。此时见小芙去了,都欲打听他前夜的女人,究竟是那一条道路,明晓得小芙说的亲戚,乃是一句推头,不足为凭,然而这不过他们心理,场面上有余却欲瞒过百城,不令他知道,自己向小芙打听这件事。百城也欲背着有余,探问小芙,恐他知道了要说自己假正经,岂不坏了多年道学的好名誉。因此课堂上,三人当面,绝口不提。及至休息时,百城一转背,有余抓住小芙,苦苦相问,一定要他说出那夜所同的女人,来踪去迹。小芙掩饰不过,又值自己正衔恨何奶奶,拔了他短梯,暗想告诉告诉别人,坏坏她名誉,也是好的。因将自己与何奶奶的交接,从实说了。讲到何奶奶偷了他一百元钞票,回转江西,有余不觉失声叹息,正欲加一句批评,恰巧百城来了,有余不便再讲,对小芙歪歪嘴,走了开来。百城见小芙单只一个人,不觉心中大喜,上前尊一声小芙兄,小芙回言:“百城兄,何事见教?”

  百城素没同他们讲过戏言,一时倒不点难以为情开口,期期艾艾了一阵,方说:“你多天没到学堂中来了,可知有余那厮,大讲你的坏话么?”小芙惊问他讲我什么坏话?百城道:“便是那夜戏馆中,你陪着一位女令亲,他硬说这不是你的亲戚,一定路道不正,逢人告诉。我替你大抱不平,同他大闹之下,几乎鸣鼓攻之,他方不敢肆其如簧之口焉。但你这令亲,不知姓什么,家住哪里?可能许我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否?”小芙听了,暗想原来你也要打听这件事,却如此远兜转讲话。平常你惯充道学先生,张口说人长,闭口道人短,今天我倒要寻寻你的开心了。因道:“你要见她么?这个容易,今晚我便要到她那里去的,你若有兴,同去好不好?”

  百城大喜,问在那里相会?小芙约他到一爿茶馆内,这夜百城果早早在彼等候。小芙会着他,也不同他说明,径带他到后马路昨夜相与的那个野鸡家中。百城到了里面,已有个几分明白,对小芙说:“这不是夫子所谓山梁之雉欤?你我不做贾大夫,来此何为?”小芙道:“实不相欺,前晚所说的亲戚,并非真话,其人便是此地鸨母,现在出门去了,你看看她的妹子好不好?”百城将信将疑,听小芙这样说,便举目对那野鸡观看。那野鸡见百城很像是个乡下财主,也有意对他飞了一个媚眼,不由百城骨软筋酥,心房乱跳。正是:荡人魂魄无如色,快我心肠惟有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四回染毒疮小偿风流债播丑声大贻名教羞

  讲百城平日,算得是少年老成之人,因何见了一个雉妓,便如此倾倒?其中也有一层缘故。因他父亲黄万卷,乃是有名的道学先生,素讲究诗礼传家,把百城自幼就关闭在家,教他读书。父子两个,同冶一炉,因此百城的举动,也大有父风。本来万卷不赞成新法学堂,想把一肚皮才学,传给儿子,令他日后成一个大国文家,设帐传经,满门桃李,岂不与古夫子杏坛设教,弟子三千,后先媲美。无奈教育部新出章程,做教员都要有毕业文凭。他一想自己才学虽好,无奈毕业文凭,必须要学堂中发给,自己不能杜造,若再不让儿子进新法学堂,只恐日后这条章程实行起来,百城虽有满腹经纶,其如英雄无用武之地何,岂不耽误了儿子的前程。因此万不得已,始教百城进学堂读书。

  百城也同他老父一般意思,自以为我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到这学堂中来,无非为瞧一张毕业文凭份上,讲资格,我比那班唱山歌和教体操、只考究立正开步走的先生,高得多呢。所以他连教员都瞧不起,同学朋友,更不必说了。惟有钱有余是他父辈之交,故还比众投契,一班同学,见了他这副板板六十四的尊容,都各有些惧怕,便是有余也不敢十分同他亲近。因他熟读四书,知道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他把世人都当作子路,往往当面道人短处,不管人面子上下得落下不落。大家知道他有此脾气,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故而百城同学虽多,他竟格格不入,独树一帜。每日散了学也没人招呼他游玩。回家同老父万卷,在时习书屋中研究圣贤之道,古时孔子窃比周公,万卷每窃比孔子,然而百城却不敢窃比伯鱼,因恐性命不保的缘故。同学知其如此,背后都唤他世袭道学先生。

  但道学二字,原本是无声无臭的东西,必须有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于是乎旁人方知这是道学之流。不过其人心中,究竟欲言欲行欲视否,或者背人言之行之视之,那也未为不可,而且也未必能稍损他道学之名。故道学云者,皮毛而已。百城年仅弱冠,血气未定,受了他父亲的传染病,自成一种古怪脾气,人都当他道学,其实还去道学远得很呢。也常听父亲讲,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因此买了许多书,看来看去那有颜如玉的踪迹。将他读书的一颗热心,冷了许多。恰巧他父亲这几天,到女学堂中去代理校长,已有一个多月不住在家内,夜间没人逼他读书,便邀了有余,时常往游戏场戏馆中玩玩。有余本不愿陪他,却喜买票吃茶一切零用使费,百城并不吝惜,有余本不愿陪他,却喜买票吃茶一切零用使费,百城并不吝惜,有余贪小便宜,落得跟着他揩揩油。

  百城游玩之下,方知上了他父亲老当,颜如玉并不在书上,明明都在戏馆游戏场中。那一夜他在戏馆中见小芙同何奶奶相偎相倚之状,心中更跃跃欲试,意欲请教小芙用何方法,可与颜如玉相识。又因小芙几天未曾上学,无处寻找,今夜得小芙带他到野鸡妓院内,被那雉妓媚眼飞来,怎不教他神魂失主。小芙更有意吊他胃口,将那雉妓拥在自己身上,做出种种丑态。若在平时莫说被百城亲眼目睹了,便耳闻也要深恶痛嫉,今儿却看着他们,笑得口都合不拢来。小芙暗暗得意,笑问:“百城兄,可要我替你做一个媒人。”百城笑道:“放屁!你又不是月下老人,怎能替人做媒?”

  小芙也笑道:“你还没知道呢,现今月下老人,早已退归林下,天上姻缘簿,没人掌管,所以下界盛行自由结婚,我替你来介绍一个人,想必你一定中意的。”说着问那雉妓:“昨儿同你一起的那个三姑娘,住在哪里?”雉妓回言:“就在楼下房间。”小芙即唤老妈子下去看看,三姑娘可在家?若已出去,也到马路上找她回来。不一会老妈子带领三姑娘上楼。原来这三姑娘乃是杨帮中的金刚,一向在四马路,因她也能讲几句苏州白,不愿再同辣里辣块混在一起,故此乔迁到后马路上来,冒充苏州人了。百城看她皮肤雪白,真不愧是个颜如玉,而且身子很肥,也大有杨玉环风味,心中暗自中意。小芙指指百城,对三姑娘说:“我替你做媒人,这位大少爷很有钱的,你预备着斧头砍他罢。”

  百城不懂砍斧头的意思,只当小芙要教三姑娘谋财害命,不觉吃了一惊,叫声:“小芙兄,我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叫人杀我?”小芙大笑,这边三姑娘已走到百城身旁,轻启朱唇,问一声大少尊姓?百城见三姑娘并不拿斧头出来杀他,方把惊心定住,又听他问尊姓,一时不免手足无措,因他除了亲戚家人之外,从未同陌生妇女讲过话。若是老太太乡下人,或者他尚能对答,偏偏是个颜如玉,口中吹来的一股香气,也仿佛哑药一般,钻进了鼻孔,就把他喉管塞住,那里还能开口。三姑娘见他不答,重问一句。百城头面都涨红了,不知回她好呢不回她?好两眼看着小芙,听他号令。小芙还未有表示,三姑娘第三次问话又开场了,她说:“阿唷哙,大少爷你不睬我,莫非瞧我们不起么?”

  百城此时恨不得赌咒她听,说我委实十分爱你,并未瞧你不起,只是心中有话,口内说不出的苦,幸有小芙代他说道:“这位是上海赫赫有名的黄大少,你们枉为老上海,连他都不认得,还要问他姓什么,自然他要动气不睬你了。”三姑娘听了,忙道:“阿呀该死,我原说面孔很熟,有些像黄大少,怎奈一时眼钝,记不出来,实在该死,请黄大少休得动气。”百城不觉卟嗤一笑,这一笑笑通了气管,后来居然能和三姑娘直接交谈。三姑娘告诉他,这里是姊妹淘的房间,我自己房间在楼下,你可能到我那里去装个干湿?百城问装干湿是什么意思?三姑娘说:“这是我们的规矩。客人第一回攀相好,必须装个干湿,难为你一块洋钱,以后便可随时前来打打茶围,不必花钱了。”

  百城说:“打茶围又是什么意思呢?三姑娘道:“这也不过是个名目,像你们今儿在这里坐坐谈谈,喝碗茶,就叫打茶围了。”百城道:“原来如此。装干湿可能搬在这里装一个吗?”三姑娘道:“这个不能,此地是别人房间,装了干湿,要算他们的帐,必须到我自己房内才兴。”百城道:“我怕到了你的房中,你要拿斧头杀我!”三姑娘笑道:“这是那大少说的笑话,那个敢砍黄大少斧头。”百城还不敢走,小芙旁边听见了说:“黄大少装干湿吗?好得很,让我陪你下去,我也要见识见识三姑娘的房间呢。”

  百城听小芙肯陪他下去,顿时壮了胆子,三个人一同下楼。这三姑娘的房间,果然比众考究,所用家伙,红木的也有,西式的也有。中间一张铁床,被褥蚊帐,都还干净。梳妆台上,也摊着台布。还有一具自鸣钟,百城见了,对小芙说:“不好了,我们快走罢。适才楼上坐坐,没想到时候,你看不是十二点半了么?”三姑娘笑道:“不相干!这自鸣钟是坏了的,一遇地板床上振动,他就要停,还是昨夜十二点半停了,至今没摇他走呢。”小芙也摸出银表看看,说:“早得很,才只八点一刻,我们十二点钟回去不迟。”

  三姑娘房中另有老妈倒茶装干湿盆,小芙坐不一刻,就对百城说:“我要上楼,你这里坐一会,少停我们一同走。”百城说:“你上去了,马上就下来好不好?”小芙笑道:“要我下来做什么?你放心坐着罢,三姑娘吃不了你。我临走时候,自然下来唤你的。”百城不语,小芙重复上楼。那雉妓接见,私下问他:“你这位朋友,可预备同三姑娘落相好么?”小芙笑道:“他本是个外行,那敢落相好,我不过带他出来,装个干湿,明儿好寻寻他开心而已。”那雉妓道:“这就好了,倘要落相好,你须告诉你朋友,三姑娘开着水果店呢。”小芙笑道:“你们休同行嫉妒了,我决不看中三姑娘就是。”那雉妓正色道:“你休当我说谎,这是一句真话。三姑娘搬到这里,共留过十五六个夜厢客人,倒有七八个染了毒。这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知道。你若不信,问他们便了。”小芙哈哈一笑说:“让我验验你有水果店开着没有?”

  雉妓喝声啐。这夜百城大为便宜,只花一块大洋,自八点一刻起,至十二点钟止,共在三姑娘房中坐了三点三刻工夫,受不尽的美目盼兮,看不完的巧笑倩兮,虽未手脚轻薄,却也津津有味。小芙招呼他回去,他还恋恋不舍,私下同三姑娘订了后期而别。自此百城与小芙大为莫逆,时常拖了他同到三姑娘那里去打茶围。他还当小芙是个好人,岂知小芙却是有意开他的心,并将这一件事告诉一班同学知道,同学们都暗笑他道学先生失节。有几个轻薄的,竟当着百城的面,故意唤出三姑娘名字。百城暗暗纳罕,他倒一点儿不疑心是小芙替他放的风。有一夜三姑娘留百城落夜厢,百城要同小芙商议。三姑娘笑他道:“这是什么事,用得着朋友商量。”

  百城道:“不告而娶,岂不大违圣人之道:“三姑娘大笑道:“他又不是你的爷娘,你告诉他做什么?你若样样要照书上做去,还得问问你老子呢。”百城一想,自己父亲跟前,动也动不得,别说问他了。但自己有生以来,装干湿打茶围,虽已学会,那落夜厢却从没干过,又恐住在这里,夜静更深,三姑娘要拿斧头出来砍杀他,性命交关,故此刻倒未敢答应,说隔一天再讲罢。隔了一天,三姑娘又问他肯不肯?百城见三姑娘这种妩媚之状,娇态百出,不由肉也麻了,骨也酥了,想回绝她,又似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理上说不过去。答应呢,自己和小芙一同出来的,他现在楼上,少停下来,叫我走时,我怎好意思回他,住在这里不回去了,日后岂不被他们笑话。一时没了主意,呆呆不能回答。三姑娘问他转什么念头?百城从实说了。三姑娘替他出主意道:“你们少停出去,坐车还是步行?”

  百城道:“步行进城的日子多。除非时候夜深了,才坐黄包车回去。”三姑娘道:“这样你出去经过大马路五福弄时,可假说内急要出恭了,叫邹大少先走,自己假意到坑厕中蹲一下子,待他去远,你再到这里来,岂不两妙。”百城想想,这主意果然不错,说:“姑且试试,只恐小芙在坑厕外面等我,那就尴尬了。”三姑娘道:“我可以保险他不等你的,登坑不比别事,他岂肯无缘无故,替你熬臭。你只消照我的说话行事,包你不致邹大少看破便了。”这夜百城果遵着三姑娘的教训,与小芙一同出来,走到五福弄口,百城紧皱眉头,对小芙说:“小芙兄,不好了,我肚子痛,不知哪里可以出恭?”小芙敛眉道:“怎的你不在三姑娘那里出了恭走呢?现在时候夜深了,熬一熬回家再屙罢。”百城说肚疼得狠,熬不住了,小芙道这样此地五福弄内有个坑厕,你进去屙罢,我不等你了。百城道:“我出了恭,自己坐车回去咧。”小芙说:“很好,明天再见。”说罢,便唤黄包车,百城还没进弄,小芙已上车走了。

  百城心中大喜,暗赞三姑娘大有主意。小芙既去,自己也不必假登坑,免却一个臭排场,急急奔回三姑娘那里。三姑娘大为欢迎,百城究竟初出道,身临其地,又不免胆怯起来。幸亏三姑娘当他小孩子般安慰他,方得敷延过了一夜。这夜一住,果应了小芙的相好妓女之言,也是小芙没预先叮嘱百城之过,他第二天,就觉身体上有点儿不大舒服,自己还不在意。过了一天,更觉疼痛,方有几分疑心。但别的病还可请教别人,这件事却是哑吧吃黄连,说不出的苦。自己觉得痛虽痛,尚无大碍,熬得住尽顾熬将过去。隔了几天,旁边又发生了一个小块,行走时还有些擦痛。百城大为着急,意欲告诉小芙。又因自己干这件事的时候,掉着他枪花,告诉他恐受他埋怨,只可秘而不言,就连三姑娘面前,也赧于宣布。三姑娘却又要叫他住夜,百城想只住一夜,已吃了这个大苦,再住下去只恐连性命都要不保。算他有主意,遇有要求,回回拒绝。

  然而那第一回的祸胎,已蔓延不堪,肿的地方肿,痛的地方痛,不但食不甘味,坐不安席,而且有时候身体上也有点儿寒热发作。百城至此,方晓得颜如玉不是容易相与的,深悔从前误交小芙,受此痛苦,到如今船到江心补漏迟。意欲请教医生,又觉老不起这张脸。自知再挨下去,后患不堪设想,没奈何只得老着面皮,私就一个专看花柳病的医生诊治。进门的时候,百城万分害臊。岂知这班医生,却是靠此吃饭的,他倒毫不在意,同小芙闲谈间,说起此病,不必尽由狎邪而来,有时一个人的湿热下注,也易感此疾。百城得了这个好题目,爽信推头湿热上起的病了。那医生说,湿热起病,比之花柳的难治几分,须要多少多少医金。百城明知他敲竹杠,然而也无可奈何,只得硬硬头皮答应他,丢了钱不算,还费掉两个多月工夫,天天往来用药。可怜他瞒着家中一班人,连煎药都包在医生那里吃。幸亏万卷久不回家,没人查究他每日忙些什么。

  有一天,百城的病还未断根,万卷突然回来,气得脸都黄了。一到家就对百城说:“完了完了,我一世英名,败於孺子之手,岂不可恨!天丧予天丧予!”说罢,连连顿足,把百城吓得魂不附体。暗想这件事,除了医生之外,并没第三人知道,缘何他倒晓得了,实在奇怪。又见万卷斜坐在椅子上,两手捧住脑袋,口中呼呼出气,仿佛戏文中老生做戏吹胡子一般,晓得父亲今天的气动得大了。往常他席不正不坐,坐定之后,还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今天处处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料想自己不肖,干了这种下流之事,却也难怪老父动气。因他是圣贤之徒,素有致君尧舜,救民席的大志,偏偏我做他儿子的倒去打野鸡染毒,所谓不能齐家,焉能治国。他今天特地赶了回来,不知要怎的处治我?只恐他效法圣人,古时尧之子不肖,乃以天下禅之于舜,舜之子亦不肖,而以天下禅之与禹,父亲或者因我不肖,却把家私送了别人,那却如何是好?一想孔夫子有言:“过则勿惮改。”

  我不如自向父关跟前说明,日后情愿改过自新,决不再为冯妇,请他暂息雷霆之怒,也是一法。打定主意,正欲向万卷下跪求饶,忽然万卷大声唤他百城。百城一想:且住!现在父亲发话了!我且听听他的口气如何,再作道理。因答应了一个是字。万卷道:“你可记得,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么?”百城道:“这是论语上的,儿子记得。”万卷道:“记得就好了。我老矣不能用也,孔子且有此言,故人而老矣,当自知其老,而不可不以为老焉。昔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与其作贼,毋宁死。我要死了,只是很对不起你儿子。”百城大惊道:“父亲为何要死?可是儿子做了什么错事,惹你老人家动了气么?”

  万卷摇头道:“非也。儿子委实是好的,所惜老父不肖罢了。你也不必因此介意,古来大舜圣矣,而有瞽叟之父,则父之与子,固不必同其气也。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乎?我知勉夫小子。”说罢连连摇头叹气。百城听他话中之意,不像责备自己,反觉有些模糊起来。看他气得如此模样,又不敢问其究竟,只得将他所说的话,一句句细为研究,觉父亲将他比为大舜,身分未免太高了。但他常自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说话不肯轻发,这句话自然藏着一段意思,莫非因舜有英皇二妃之故,就指点我同三姑娘这件事么?正胡思乱想间,又见万卷摇头晃脑,像是要吟诗了,因留心听他,念的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身便死,一身真伪不谁知?”

  念罢站起,对百城说:“我往楼上时习书屋中,闭门思过。若有人来找我,你不可告诉他,我已回家了。便是你不奉呼唤,也休得上来。”说罢,顺便在椅子旁边,拿了根旱烟管,上楼而去。百城听他吟的诗,很像说自己被他看穿的意思,但那闭门思过四字,乃自怨自艾之言,应该我说的,由他说来,却倒有些难解。其实都是百城做贼心虚,万卷自身,实有一段隐情,莫说百城不知道,便是阅者诸君,也万猜不到。现在只有做书的胸中,了如观火,很可卖一个秘诀,敲敲看官们东道。不过阅者诸君,和在下感情素来很好,岂可为这一点小事上,就要列位破钞,情理上万万说不过去。故此还是让我来先替这位黄老夫子宣布了罢。

  原来万卷道学先生出了名,学界中很有班人晓得他是个学问渊博,品行端方的君子,所以常有女学堂中人来请他去做教员监学。万卷上课的时候,捋着几根稀胡子,带一副玳瑁眼镜,身穿大袖马褂,规行矩步,目不斜视,大有俨然人望而远之之势。学生教员,都有些怕他,故他也不容易得着长局,往往担任了一两个月,就给学生们攻击出来。去年由他老友汪晰子先生,介绍他在一个什么女学堂做教务长,他自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多几时,旧病复发,学生们虽然恨他,不意因此倒大合校长之意。因这位校长,是个女志士,办学多年,深知利弊。常见一班男教员,对于女学生,嬉皮涎脸,廉耻全无,实在大损人格,心中久欲整顿。看了这位黄老夫子的举动,不由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心想像这位先生,方可算是女学堂教习的模范。

  她心中赞成了,自然没别人再能攻击得了他。今年校长有事出门,看看学堂中许多教习们,没一个托得下的,惟有这位黄老夫子,大可担得他这肩重任,因请他代理校长,并嘱托他自己出门之后,须要留意学生们的举动,不可让他们有甚错处。因我办这学堂,费了好多年心血,才能有今日的名誉,得来甚难,败之极易,一切重重拜托你黄老先生费神了。万卷受人之托,怎不敢忠人之事,索兴将行李铺盖,搬进学堂,亲身驻扎在彼,好监督一切人等的举动。这时候他倒存着满肚皮热心,打算将女学界风气,大大的整顿整顿。无如近年来女学界的习气,想必列公见识已多。他们于学问上,固未尝不曾研究。然而于装饰一科,倒比求学的更为专心。因恐遇着小姊妹应酬,交际社会上,失了体面,所以有班子息多的人,听他们闲谈,说起男孩子不过回来闹着要钱买书,以及跑冰鞋网球板,还有拍小照的快镜游戏器具。倒是女孩子一年到冬,买香水制时路衣裳,这笔花费,着实比学费多几倍呢。

  这并非做书的胡说乱道:“你看时下有班卖淫女子,尚且喜欢学堂打扮,可知学堂中打扮,自有引人入胜之处,不然他们岂肯来摹仿你等的装束么!万卷究是古道中人,他眼看这班女学生的举动,心中足有一百二十个不赞成,而且要教她们不打扮,这句话就是爷娘都劝不听的,别说学堂中教习了。万卷为着此事,也曾演说多次,不但毫无效验,而且背后大受一班学生们的讪笑。万卷气极了,索兴不去管他。自言这班学生,她们虽打扮得如花似玉,照我看来,尽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我未如之何也已矣。自此万卷和一班学生,大为冰炭。然而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他们百十女学生中,也未尝没有万卷合意之人。

  有个王小姐,名唤友华,年纪已二十四岁了,出身广西,她父亲是出洋做买卖的,据说香港设有字号,人却常在南洋九岛来往。家眷只一妻一女,久居上海,女便是友华。妻却并非友华的生母。因友华之母,已在十年前亡故。她父亲纳了继室,乃是广东人,虽没生男育女,然而对友华的感情,甚为不佳。父亲出了门,友华不免大受继母的欺侮。现在友华长大了,她继母虽不敢十二分虐待,但只将她丢在旁边。父亲带了钱来,不给她用,衣裳不肯制好的给她,自己天天到东到西赌钱,不管她在家厌烦不厌烦。这几件已足够友华受用了。因此友华不得已,请人写信给父亲,不敢说继母的不好,恐父亲回信转来责问时,要惹继母生气,只说在家无事可做,教她父亲寄学费来,让她进女学堂读书。她父亲也就糊里糊涂来封回信,令她继母送女儿进学堂。她继母虽不敢违抗丈夫的来信,但送了友华入学之后,除买书籍及学堂每月开账外,其余零用使费,一个都不肯给她,添衣裳更不消说了。幸亏友华进学堂,存心为避烦恼,不比得其余一班同学的父母,给了钱,令她们出来比赛的。所以没钱用,固然不妨。没衣裳穿,也是无碍。但普天之下,只重衣衫不重人,这句话已成事实。

  友华的姿首,本来平常。加以衣裳没好的穿,对于一班同学,自然相形见绌。而且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学堂中这班学生,大抵江浙两省之人居多,广西人只她一个,口音各别,更格格不能相入,同学也大都瞧她不起。就在课堂中,也不大有人理睬她。交际社会上,更没她的份了。友华也自知身份,不指望攀荣附贵,散了学,便安安分分回家,从不杂入她们群雌队里,她自有她的苦衷。不过万卷见了,以为人皆浊而友华独清,人皆醉而友华独醒。友华者,其女界中之鲁灵光乎!心中倾佩之至,对她也万分体贴。遇着她读书有不解之处,自己反复讲给她听,务使她明白畅晓方罢。友华也感激他的盛意,想父亲多年未回,继母又和自己脾气不合,不意学堂中遇着这位先生,他到待我如此之好,实在难得。到底友华二十四岁了,不比得十四岁的女孩子,头脑中已分得出门路。觉这先生既待我这般好,我不能不报答报答他,因自己亲手制了一个洋线钱袋,一个名片夹,送与万卷。万卷见她颇懂情理,心中更为欢喜,暗想此女四德俱备,大约出于母教之力为多。其人有此贤母,家庭中一定也有独到异人之处,倒不可不去见识见识,亦足为天下后世法焉。因问友华:“我欲到贵府瞻仰瞻仰,不知可以去否?”

  友华想先生到我家里去,有甚不可,便答应他使得的。万卷大喜,这夜友华回家,先对继母说知此事,她继母误会其意,以为女儿一定在学堂中说了什么,以致先生们不知当我怎样的凶狠,这黄先生竟要亲自前来看我。但我狠虽狠,决不让外间人瞧出我一点凶狠的痕迹。那一天万卷去时,她继母自甘丢却了一天赌钱的工夫,在家竭诚招待。万卷受了她母女二人的优遇,心中更为大乐,自此竟不时前往友华家中,讲友华的继母嗜赌成癖,怎能日常在家招呼她,只可由她女儿一个人去陪先生了。万卷今年已五十六岁,不比得血气未定的少年,就是孤男独女相对,却也未为不可。不过万卷自老妻亡后,就想娶一个续弦,主持中馈,这条心蓄之已久。无如世上女人,合他意的很少。倒转说一句,他这种脾气,也未必能中女人之意。直到现在,方遇着这个王小姐,万卷心中固然是赞成的了,不过两下年纪相去太远,二则师生名分攸关,万卷又是候补圣人,他虽存着这条心,料想不致演成事实。还有友华也因受先生知遇之恩,铭心图报,但她并无一点儿邪念,杂在其间。两个人不过比之寻常师生,略为亲近几分罢了。

  其奈世间好事多磨,这好事两字,也不必一定指点男贪女爱而言,大概类于好的一事,都容易遭受磨折。万卷友华师生之谊,固然是好的了,不料斜刺里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同他们作对。此人非别,便是友华的继母。前书早已表明,友华母女之间,感情极恶。她见女儿同着一个教书先生,往来得太密切了,心中未免纳罕。但料想一个已胡子飘飘,一个还是闺女,其中未必有甚道理。不过她久欲扳女儿的差头,只苦无从下手。好容易得着这一点意思。怎肯轻轻放过。自己虽不冷眼旁观,却教一个十三四岁的赤脚丫头,暗中监督。友华万料不着自己使唤惯的丫头,能做奸细,故此举动上不免大意了些。岂知无线电早已打进她继母的耳内,大凡做后母的,都是天生辣手段,她也并不对友华讲半句话,却私下写了封信,告诉她丈夫,说你女儿进了学堂之后,如何如何,我自己管不住她,再弄下去,这肩胛我也担当不起,请你自己定夺,或者将她带往香港,或替她早攀男家,免得后来说我做继母的误了她终身。信上写得非常刁刻,所以她男的见了,大动其气,马上立刻由香港赶到上海。

  这时候友华万卷,还糊糊涂涂,过得一天是一天,但已有点儿不祥的预兆。据那小丫头报告说:大小姐天天愁眉不展,连黄先生也好像担着什么心事一般,时常交头接耳,唧唧哝哝,仿佛大小姐要教黄先生买一样吃的东西,黄先生不肯,因此两下里很不快活。报告约略几句话,出自孩子口中,自然令人莫明其妙。那一天友华之父回家,广西人生来性急,况他自香港回来,路上耽搁了好几天,一股怨气,涨满胸膛,无处发泄,见了女儿的面,不问情由。大肆咆哮,也顾不得她女孩子娇弱身躯,拳足交加,先给她一顿痛打,然后逼她供出同教书先生干了些什么事?不招再打,所以现在文明公堂,都要废除刑讯。友华本来是没供的,无奈受刑不过,屈打成招,信口说出同黄先生确有暧昧,而且已有了几个月身孕。

  这句话惟有他父母肯信,做书的笔上,虽然写了出来,心上还未敢承认,皆因万卷是老名士,又是道学先生,岂肯干这伤风败俗,没廉无耻的勾当。而且中国女学,正在萌芽时代,女学界也不致有这种怪现状,一定是友华被他父亲毒打,脑筋昏乱,胡说乱道罢了。然而她父亲信以为真,气得暴跳如雷,依他心思,当时便欲打进女学堂,闹他一个落花流水,方出心头之恨。倒是她继母有主意,说你学堂中去不得,恐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动起手来,反要吃亏。常言冤有头债有主,祸根都是黄老头子一个人起的。好在他也常到此地来,不如教你女儿写封信给他,假说要买一本书,同他商量,请他前来,关门捉贼,先打他一个半死,然后再送官究办,岂不甚好。

  男的听了,非常赞成,立逼友华写了一封书信,命赤脚丫头送到学堂中去,请黄先生。也是万卷命不该绝,他今天在学堂中觉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宁,又见友华一日没上学,心中正在奇怪,接了这封信,一看就有许多破绽。暗想友华的书,学堂中应用的我都已替她买了,还要买什么书?况她程度甚低,自己未必能想到添什么书籍。就是要买什么,何不到学堂中同我商量,却要写了信唤我去呢?看她信纸上有好几搭水晕,很像是滴的眼泪,莫要是有人逼她写信,做就了圈套,哄我去吗?我不可上他们的老当。横竖友华若有什么事,明天自己也要来的,虽然接了信,仍旧老定主意没去。以致那广西人空等了一天,起初固然甚怒,不意自鸣钟一点点敲将过去,他肚子中所蓄的怨气,也逐步融化了许多。又被他女儿在旁哀哀恸哭,究竟自己只此一女,别无子息,父母都有爱子之心,暗想事到于今,生米已成熟饭,便打死女儿,也难以挽回的了。现在她腹中还有着身孕,听说偷来子十个倒有九个生男,自己正因没亲生儿子忧虑,倘她生下男儿,岂非有一半是自己的血脉,便将来作为孙子,也未尝不可。况自己并非上海人,只消将她带往香港生育,一重黑幕,有谁知道,心中便欲马马虎虎的作罢。

  经不起他老婆竭力挑拨,说你若就此完了,不但太便宜那教书先生,连我们的台也自己坍尽了。他今天不来,是他的运气。但我们不是没有脚的。明儿一定闹到学堂中去,打虽不能打他,骂也要骂他一顿,出出他们的丑,也是好的。男的嬲他不过,只得依从。次日那女的邀了许多常同她赌钱的广东女人,都是粗手大足,雄纠纠,气昂昂,一个人可敌得住三五个男子的,还有友华之父,他们本欲押友华同往,友华抵死不从,只得将她丢在家里,许多人一窝蜂赶到女学堂,登门坐索黄万卷讲话。万卷吓得缩紧头,钻在卧房中,闭门不出。学堂中一班人,见来势不善,也不敢指引他们同万卷当面。众人找万卷不着,那肯干休。里面一阵闹,惹动外间一班瞧热闹的,将学堂围得水泄不通。友华之母,索兴掇一条板凳,跳上去当众演说这件事,听的人哄然大笑。学堂中人人怀恨,个个蒙羞,幸有几个别的教员,善言将他们劝走,说黄先生现在出去了,待他回来,我们自然责问他。众人散后,万卷还不敢出来,学堂中也没人叩门招呼他,由他一个人躲在房中,又羞又急,真所谓无地自容。还有甚颜面可见众教员学生之面,乘人不备,溜了出来,连行李铺盖都没拿,一脚逃回家内,自怨自艾,就为这个缘故,百城那里知道。正是:为底含羞难洗涤,皆因作事太涂糊。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五回惹祸遭殃怪态百出增荣益誉异想天开

  万卷在时习书屋中,躲了两天,倒也没有人前来找他讲话。却苦了他儿子百城,还当是父亲为自己之事而来,吓得连医生那里药都不敢去吃,一出学堂,马上回家。幸亏他所患的病,毒气已消,不吃药也无大碍,天天看他父亲唉声叹气,懊恼万分,终猜不出他为甚如此。自己怀着鬼胎,又不敢当在相问,只可当他一件疑案。这件事差不多隔了半月光景,方才发作。却也不是友华一方面提出的交涉,倒反是旧学维持会会长汪晰子君,向万卷大兴问罪之师。你道为何?原来友华之父,那天到女学堂大闹之后,第二天他女的仍挑拨他前去,与教书先生为难。那男的一想,女儿已打过了,学堂也骂过了,所有肚中的怨气,早已出尽,就再去闹,谅那姓黄的也不敢出头,反失自家颜面。若预备打官司的话,女儿日后生儿子,自己势不能收养,现现成成一个孙子,丢掉了岂不可惜。况两广风气,最喜欢买螟蛉儿子,此人想来想去,终舍不得放弃女儿腹中这个血块,因此始终未肯听他老婆的挑拨。隔不几天,就带着友华往香港而去。此间一重公案,已无形消灭。

  万卷最怕的也是这一头,他以为我自己躲在家里,学堂中不知被友华的继母闹得怎样天翻地覆,所以连行李铺盖都不敢去拿。还有两个月束修没支,也只好认个晦气。他满心想,我只消不到学堂,彼此阴乾大吉,我既不失面子,学堂中也未必再有人前来找我。就丢掉一床铺盖,两个月束修,也便宜的。岂知这念头,他转差了。他没想一想自己是何身分?他乃是代理校长,全学堂总权归他一人掌握,比不得别的教员,少一个还好请人代课。学堂中那天自被友华的父母一闹之后,众人不过代他难受,纷纷议论,说全学堂的名誉,为他一个人扫地了,但也是背后一句话。次日友华家人,并未再来。万卷如果老着面皮,依前到校办事,一班教员学生们,也奈何他不得。

  偏偏万卷老豆腐切边,忽然间老嫩起来,一连数日,未到学堂。古语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学堂中也焉能多天没有校长。因此有些事只能中搁不行,于是乎学堂中人,只好写信通知出门的那位女校长,说黄某人不别而行,无处寻觅,学务中搁,请校长即速回申,以利进行等语。校长见信,不明白其中的循环理曲,赶到上海,一问方知有此一段怪事。她自己临行之时,满心想保全学堂的名誉。因此谆谆托付万卷,不意所托非人,反弄得名誉一败涂地。女人家没有别的本领,气得他哭了几天。自己会不着万卷的面,只得找他来头人汪晰子先生讲话了,晰子自然要寻万卷交涉。那一天趁早前去,百城也刚才起身。他素来遵着朱夫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所以比众早起,别人还都睡着,他一人出来开了门,在天井中小溲的时候,正低着头细看自己患处,肿退了没有,不意晰子闯了进来,急得他撩衣不迭,叫道:“汪老伯,你好早啊!”晰子盛怒之下,厉声问他你老的在那里?”

  百城忘了万卷回来那天吩咐他的话,有人找寻,须回头不在家中,竟老实告诉他父亲睡在楼上。他家楼上,并无内眷,万卷睡的房间,就是时习书屋。晰子本来走惯的,当时也不教百城先进去通报一声,自由自主的大步登楼,百城又不敢阻止他不上去,只可跟在后面。口中说:“汪老伯可否请你客堂中坐一会?家父还睡着没起来呢。”晰子睬也不睬,走到楼上。那时习书屋的门,本来是虚掩着,因每天早上,要放书僮进来收拾便壶之故,被晰子一推而进。万卷睡在帐窝中,听得推门,只当是书僮进来拿便壶,叫声:“阿三且慢,让我鸟一鸟再来。”

  口中说着,身子便自帐子中钻出来,向床底下摸便壶时,睡眼朦胧,看见床面前站的不是书僮,却是会长汪晰子。万卷这一吓真所谓三魂出窍,六魄腾空,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晰子虽不向他道明来意,他已晓得会长一定为着自己学堂中这件事而来,心中一急,这场小解,也忍耐不住,竟等不得用便壶,溲溲的撒了一床。万卷连声啊哟,赤脚单衣,由床上跃起。晰子不知他做什么,倒反吓了一跳。万卷即忙抢了一件长衣,披在身上,他出来时,帐门有一角被他带开,都一股尿臊臭,也直冲出来。晰子适当其冲,他正从马路上吸了新鲜空气进来,被这股气上冲鼻管,直透泥丸,折回脏腑,下达涌泉,霎时间满肚皮都是臭气,心中一阵作恶,几乎将昨夜在酒店中喝的三开绍兴,一碟盐蚕豆都呕了出来,慌忙用手帕掩住鼻孔,对万卷说:“老黄,你床上什么臭?”

  万卷也自觉臭不可当,回言:“这里果然臭得很,会长先生请楼下坐罢。”晰子就是万卷不教他走,他也站不住了,闻言忙道:“如此我先下去,你就来埃”万卷答道晓得。晰子一股气上来,仍旧一股气下去。百城迟走一脚,万卷抱怨他道:“我对你怎样说的?有人来找,你不可说我在家。因何会长寻我,你倒放他上楼来呢?”百城没话可答,低头不言。万卷叱他下去陪客,自己换了一条衬裤,穿好衣服,正欲下楼,忽一转念道:“且慢!今儿会长的来意不善,我若下去,准被他痛骂之下,况他是有名的臭嘴,骂人往往三不罢四不休的,倘能够骂一顿,就此算数,倒也罢了,恐他仍旧要拉我去同友华的老子娘谈判,那时他这一顿骂,岂非多挨的吗,还是不下去为妙。他等不及,自然上来寻我。我房间内的臭气,便是退兵符。他到我房中,除非用手巾掩住口鼻,若想开口骂我,臭气自然能钻进他口中去,替我报仇。我只消装聋作哑,不理睬他,谅他没这副好胃口,挨得了多少时候,讲说自己。常言我自疴不觉臭,便闻闻何妨。决定主意,仍回时习书屋坐下,顺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毛诗,翻开簿面,就看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大字,万卷见了,只是摇头叹气。那时楼底下汪老夫子,已等了好久,看万卷还不下来,便对百城说:“你上去看看你老的,在楼上干些什么事?快叫他下来,说我有话同他讲呢。”

  百城答应一声,走上楼见父亲定定心心的,坐在臭房间中看书,心中大为不解。叫声:“爹爹,楼下汪老伯等你下去讲话,你忘了么?”万卷见晰子没上来,倒是自己儿子上来,催他下去,不觉勃然大怒,将书一摔喝道:“畜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程于我侧,尔焉能挽我哉。”百城吓得倒退几步,说:“不是我要爹爹下去,乃是汪老伯命我上来请你的。”万卷摇头道:“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百城更不明白,只得回转楼下。晰子见了,问他你老的下来没有?”百城摇摇头道:“他说不下来。”晰子惊道:“可是他忘了教我在这里等他的吗?你为何不告诉他?”百城说:“我已告诉他的了。”晰子道:“他说什么呢?”百城不敢直说教他鸣鼓而攻之,只可改轻一句道:“他仍旧说不下来。”

  晰子听了,十分着恼说:“放屁之极!岂有此理!他算钻在洞里,不出来就算数了么?可晓得自己干的事情,太不摸摸屁股,教别人怎能对人家得住!你再去对他说,他若仍不下来,我自己也能上楼的,那时休怪我没得好面孔给他。你问他欢喜吃敬酒?还是欢喜吃罚酒?”百城觉这些话,又不是照样对父亲可以说的,今儿这个通事,实在难做。到了楼上,只得告诉他老子说:“汪老伯因爹爹答应了他,不下去,甚为动怒,所以说自己上来,便没好面孔,还是请爹爹下楼一趟罢。”万卷听说,暗想不好,会长身强力大,他说上楼没好面孔,只恐要用武力解决,我这里预备下的臭抵制,乃是文工,如用武力,我哪里是他对手,只恐只一抓,便给他抓了下去,抓得客气几分还好,倘不小心,楼梯上滚了下去,准得送掉半条性命,一样要走,还是自己下去为妙。没奈何只可叹了一口怨气,懒洋洋起身下楼。百城跟在后面,走到客堂中,见晰子面带怒容,狞笑道:“好一位千金小姐,你今天也下来了,我只当你永远不下楼咧!”

  万卷满面含羞,不敢回答,只说:“会长你坐呢,我在楼上换一件衣裳,耽搁了好些工夫,很对不起。”晰子冷笑道:“原来是你换衣裳耽搁的,不是不肯下楼。如此说来,倒是你令郎打诳语了。一回不诚实,千年没信用。你下遭还得教导教导他方好。”万卷不敢接口,只是让坐。晰子道:“坐不坐倒不打紧,我有一句话问你!”万卷暗想,题目来了。一眼看见百城站在旁边,恐被他听了去,因对他说:“百城,你叫阿三替我床上收拾收拾,你自己也要监督着他,休纵容他偷懒。”

  百城因父亲突然回家,早已怀疑在胸,今儿见晰子凌晨寻他,又见父亲慌张失措,心知与这件事大有连带关系,颇欲听听他人说些什么。万卷打发他,他哪里肯走。口中虽然答应了,两条腿仍旧一动不动。万卷见他不走,正欲再催一句,晰子的说话已开场了。他道:“老黄,你干得好事!人家门角落里疴屎,终得图图天亮。你想现今要办一个学堂,何等烦难,别人费掉千辛万苦做出了名誉,你不该这样的糟蹋他,良心天理上,都说不过去。就是你到老回光返照,忽然间发骚起来,什么地方不可去,为可要同女学生混呢?你自己想想,这件事可对得人注吗?真正岂有此理!你自己的颜面休说,连我辈朋友面上都给你扫光了。你枉为还算是个道学先生,我想孔夫子见了你,不知要气得怎样呢!”

  万卷被他说得面红过耳,但心中还想死绷场面,哪肯自己认错,强辩道:“会长你休得听他们的说话,古来周公尚有流言,乐羊不免受谤。三年不雨,方知齐妇含冤。六月飞霜,乃平邹燕之狱。天下冤枉的事情很多,你不可轻信了旁人的闲话,错怪于我。你我也是多年老友了,你看我可像这种人么?”晰子鼻管里哼了一声道:“人虽不像,其奈已被一句老古话说穿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世界上常有一种衣冠禽兽,面子上仁义道德,心窝中男盗女娼的呢!”万卷暗道:“好骂好骂!”但骂几句,他岂肯招承,仍旧没口说是冤枉得很。晰子道:“既然他们冤枉了你,你为何要情虚脱逃?至今不敢到学堂中去呢?”这句话可堵住了万卷的口,半晌方能回答道:“我乃是避世逃秦之意,众口铄金,孔子犹止于陈蔡之间。我既不洽于攸攸之口,又何必空恋此校长一席焉。”

  晰子摇头道:“你就生一百张嘴,也赖不脱这件事了。普天下不论什么事,都逃不过一个情字,一个理字,你既有此情,又焉能扳转这个理来。也算我该死,替你做这倒霉介绍人,现在样长回来了,要我赔偿他们的名誉损失,你待怎样?”万卷听了,暗暗念佛,因他只当友华的父母追紧要人,所以晰子登门寻他,现在听说是学堂一方面,为名誉上起的交涉,觉这肩胛轻松多了。想名誉两字,本是空虚的,赔偿损失,也不过是句说话。但友华的父母因何一去不来,而且友华自己的消息,也许久未曾入耳,只恐他父母盛怒之下,将她处死,那可我未免有些儿对她不住了。谅必学堂中一定有她的消息,这些话必须问会长方能知道。猛见百城还在旁边,一想我教他走他不走,儿子不听父亲的说话,还当了得。自己受了晰子一包气,不免都出在他身上,大骂:“百城畜生,我方才对你说的什么话?你有耳朵没有?书云: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可知道五伦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自君以下,父为首焉。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孽畜不孝,气死我了。”

  百城正注意他二人讲话,听得呆了,被万卷一骂,方才觉得,心知父亲受了别人的委曲,将我发泄,赶紧脚底下明白,招呼了书僮阿三,到楼上替万卷收拾床铺去了。这里晰子见万卷开消百城,不觉动了闲气,叫声老黄:“你可是指东瓜骂葫芦?当面不能骂我,借着申斥儿子骂我吗?”万卷忙道:“会长休得误会,这是决无此理的。畜生不听我说话,所以申斥他几句。至于会长适才怪我的话,我决不敢有一点儿冤恨会长。因是我错了,我惟能自责,与人何尤。”晰子笑道:“你现在认错了吗?”万卷一想,认错不得,一错便要赔偿他们损失,只好仍旧同他混说一句道:“会长说我错了,我不错,亦只能认错而已。”晰子道:“如此你就该偿还学堂的名誉损失,不能躲在家里不出头,教我居间人为难。”万卷分辩道:“学堂名誉,不是我弄坏的,是被那一方面的人来闹坏的,因何他们不同那一方面理论,却来寻我说话呢?”

  晰子听说大笑道:“你名唤万卷,大约读书太多,肚子中都装满了,所以此路不通得很。你说学堂名誉,是被他们闹坏的,但没你闯祸,他们又何致到学堂中上门吵闹,祸根自然为你而起,你怎好推得这般干净?现在那一方面不来找你说话,你已造化多了,难道你还想同他们理论不成?”万卷趁势问道:“前途难道闹了一次学堂之后,就没再来吗?”晰子道:“如其再来的话,你也没这许多天安乐日子过咧。”万卷道:“他们为何不来呢?”晰子道:“大约也为着坍不落台的原故。听有人说,那女学生已被他老子带往香港去了,不知这句话真不真?”

  万卷原晓得友华家务底细,知道他老子果在香港贸易,一听晰子的话,觉两头颇为合笋,料非虚言,想友华既走,对证已无,不由身子陡长半尺,气也壮了,精神也旺了,对晰子说:“会长,你现在可以明白咧。这件事若是真的,他们未必肯闹一次,就善罢干休罢。皆因他们冤枉了好人,自己晓得错了,所以才逃奔他乡,不敢在上海立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说不定他们因见我老头子忠厚可欺,打算讹诈我一番。幸亏我见机而作,善于趋吉避凶,他们抓不着我头颈,乃知军机失败,于是乎弃甲曳兵而走焉。”说罢摇头晃脑,自鸣得意。晰子看了他这副神气,又想起适才自己来此,他一见面,就吓得尿屁直流的光景,不觉又气又是好笑,说:“我也不高兴来听你的强辞夺理。现在他们校长,要教我赔偿损失,你打算怎样?”

  万卷道:“我也没得怎样,种种都要会长费心,替我洗刷洗刷,我委实损失,不过学堂中可以找我,我却无人可找罢了。你会长先生名望高重,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种种还求你瞧老朋友份上,替我和解和解,我黄某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于万一焉。”晰子被他几句马屁,拍得气也平了,叹道:“老黄,我看你越老越变了。这件事无论你如何抵赖,我肚中很明白的,干不干只消你自己问问心就是。不说别的,你若于心无亏,因何被他们一闹,你就要情虚逃走?设如你不曾做贼,有人诬蔑你偷了东西,你肯不声不响的赔还他们铜钱了结的么?一定要同他们闹得不亦乐乎咧。这是显然的破绽。现在你听得那方面动了身,以为没人对证,打算置身事外,计较虽好,然而怎逃得过我一双眼睛。别的都是小事,你不想想自己一把年纪,素来的名气也是很好,无端为此一点小节上,断送一生名誉,岂不可惜!”

  万卷俯首无辞。晰子又道:“我本来打算将此事趁明儿我们旧学维持会特别大会时,提出当众宣布,然后再将你通告除名,以肃风纪。今儿预先来通知你一句,还是为的瞧老朋友份上呢。万卷听说,吓了一跳道:“当众宣布这件事,如何使得,岂不太难为情了吗?”晰子道:“皆为要你坍台,所以才如此办法。”万卷央求道:“这样仍旧要请你会长先生帮忙,保全我一点儿颜面了。”晰子摇头道:“本来我们会中章程,会友有了错处,会长是不能徇情的。念你这般大年纪,还闹小孩子的把戏,实在也可怜得很。徇情便是违法,我今天不是为你,决不肯如此宽纵的,你知道不知道?”万卷大喜称谢道:“多蒙会长先生的恩典,会友一辈子忘你不了。”晰子微微一笑。万卷问他明儿我们会中又开什么特别大会?晰子道:“莫非你还没接着通告吗?”万卷道:“果然我不曾接着通告。”晰子皱眉道:“书记部误事得很,这般大事,他怎不把通告发周全的。”

  万卷晓得他们这旧学维持会,已许久没出风头了,晰子先生说是一件大事,料想必系一桩可以大显锋芒之事。汪会长别的手段没有,出风头倒回回不落人后,因此急于要问会长是那一件大事?晰子笑道:“也难怪你近日走了桃花运,连国家大事都不放在心上咧。你不看见报上,登着北京有个姓杨的杨老度,他的雅号倒同我贱名一般两个字,真是前有蔺相如,后有司马相如,同声相应,同气相投。但我二人出在同时,倒底不知是他慕我之名,还是我慕他的名罢了。”万卷道:“名字相同,也没甚关碍,难道你又要同他办交涉不成?”晰子道:“那有这句话。你不晓得杨老夫子,做了一篇国体问题的伟论,发表之后,现在大家都要研究他这个问题,说中国人程度,不配共和,还是帝制的好。”

  万卷拍手道:“这句话我也赞成。自古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中国共和以来,没了皇帝,真是昏天黑地,什么总长,什么都督,只消有一点儿权柄在手,便拚命要钱,不顾脸面,横竖没黄帝可以管压他,尽可随心所欲。百姓骂他,只当耳边风。还有那总统,说什么一国元首,连一个小小兵官都管他不住,别说兵官了。我恐他连家中的小老婆,都没权柄可以制服他,也算担一个臭名气,左右叫他长他就长,左右要他短他便短,样样随人指拨,还有什么吏治可言!你问问总统自己,他也未尝不想弄钱。所以你们攻击旁的人赚钱,正是告诉他一个分肥的门径,何异在太行山公道大王面前,控告偻兵行劫,断来断去,仍是他们大大王二大王的好处,你失主一辈子休想到手。”

  晰子笑道:“你说话轻口些罢,别只顾骂人,惹人生气。告诉你,近日这帝制问题,越闹越大了。北边很有几个机关,开会赞成这件事。但我们上海一班团体开会,却都打电报前去反对他的。”万卷道:“我晓得了,会长的意思,可是我们旧学维持会,也要开一个大会,打电报到北京去反对帝制吗?这件事我也赞成,皆因现今一班人,没一个配做皇帝,做皇帝须要英明圣武,然后天下归心,否则天下离叛,岂不仍要惹动干戈,万民涂炭么!若说再把清朝宣统小皇请出来,这件事老实说,我们汉族做了满洲人二百多年的奴隶,好容易跳出范围,再钻进去,未免对祖宗不住了。我想北边虽有人提倡此事,但政府一定不赞成的。因政府中人,大概都是共和上发财的,再提帝制,岂不教他们回首前尘,徒增感慨吗!看来大约这班人,借此题目,恐吓政府,想敲他们竹杠之意,我们必须出电反对,休被政府中人,当我们也是帝制一党,敲出竹杠,都有分肥,其实我们却是挖了腰包,倒贴电报费的。这句话,会长先生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晰子摇头道:“老黄,你这句话可是大大的弄错了。”万卷惊问何也?晰子道:“你还当这件事是平常人发起的么?老实告诉你,就是当今大总统自己的意思,乃是他指使别人提倡的。”万卷惊道:“这个秘密,你如何知道?总统出此主意则甚?难道他做总统,做得不耐烦了吗?”晰子笑道:“你品行虽不平稳,心思到底忠厚,所以参不透其中的曲折。要知道现今世界上,若要有立脚地,良心决不能放在当中,宁使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能牢守这两句话,自然可以出人头地,富贵无穷,治国齐家,何往不利。你看外间一班眠花宿柳的,他们那一天不是神气活现,偏偏你偶一为之,便弄得一败涂地。可知这其间大有资格呢!”万卷道:“唉会长又来了。我同你谈帝制问题,你为何牵到我头上来呢?”

  晰子笑道?“顺口得很,说说就带着你身上咧。你说总统不该发起帝制么?他可就利用你适才说的两句话,汉族决不能再给满洲人做皇帝,但汉人中也没一个有皇帝的资格,他自己却以为中国不行帝制便罢,若行帝制,除了他便没第二人配做皇帝。因他现在的地位,已和皇帝不相上下。不过总统有一定期限,过了期须让别人做。皇帝却可子孙一系,万世不替,他想自己年纪也差不多了,一班子孙,又没自己的能干,只恐老死之后,子孙无啜饭之所,故欲趁现在大权在握,军心归附之时,把天下夺在手中,范文正所谓积金以贻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贻子孙,子孙未必能读,若弄一个皇位,传给子孙,岂非普天下独一无二的传家之宝吗?然而拆穿不得,拆穿说一句,也不过为儿孙作马牛罢了。他存心如此,自己说不出口,才教手下一班獐猫鹿兔,借题发挥,什么国体问题,什么帝制研究,都是一根线索,不然堂堂共和民国,北京又是首都,各邦视听所系,谁敢倡言帝制,明明就是扰乱国本,他们的脑袋,难道不预备放在脖子上了,所为暗中大有人在。故而政府中人,也都随声附和,以图保全功名富贵。可笑上海一班团体,不明大势,不懂人情,不打几封电报去赞成帝制,倒反竭力反对,明知是个钉子,还有心碰他一下,令人可叹。”

  万卷道:“我明白了,会长的眼光远大,可是预备打电报进京去赞成帝制吗?”晰子拍手道:“照啊!”万卷道:“住了。他们做官的赞成帝制,乃为保全功名富贵。孔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于你我既无利益,丢了电报费,去赞成他何为?”晰子道:“不瞒你说我京中有个朋友,也在政府办事,他来过一封信,令我运动上海商学两界,赞成帝制,许我特别利益,小则县知事,大则省长,一定可以替我谋一个缺份。不过这句话非常秘密的,你千万不可告诉外人。”万卷跳起来道:“有这等好机会吗?你可能写封信去问问这朋友,不知可能再加几个运动员吗?”晰子道:“那倒不必,我们都是老朋友,我若做了官,不消说得,自然也把你们提拔上去咧。”万卷甚喜,忽一转念道:“不过还有一层,现在外间都是反对帝制的,我们倘若独标异议,出电赞成了,好处还在后头,眼前岂不被万人唾骂吗?”

  晰子道:“那有何妨呢!这就用得着宁使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这两句话了。况电报原可秘密出的,谁教你告诉别人呢!”万卷听了,暗道不好,常言说:要知心内事,但听口中言。他口口声声,说宁使我负天下人,这天下人中,明明有我一个老黄在内,他适才虽答应我做了官,也将我提拔上去,那时候,设或也要负我一负,那时他已做官,我还是个平民百姓,就同他拚命,也是没用。与其白费劳心,将来多一番后悔,还不如现在置身事外,由他一个人去闹的好。存了这个心思,因对晰子说:“到底会长心雄胆壮,我会友胆是很小,就有利益在前,也不敢行险徼幸。好在会中也未有通告给我,我自己也晓得自己的资格,还不配与闻这种大事。可知富贵功名,一定是造物注就的,不然怎么有这种好的机会。你会长又肯出力提拔我,我自己终觉有些胆怯,不敢加入,深恐被一班反对的团体,将我咬杀了,岂不奇怪。”

  晰子听他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临了还是个不肯与闻,不觉勃然大怒道:“黄先生,你休当我是特地来请你帮助我办这件事的,你不过笔墨好些,但我们会中钱守愚先生,他也是秀才出身,笔墨未必比你弱了多少。皆因你自己干下无耻之事,女学堂校长寻我理论,我才到此找你。本来我们会中,明儿也要提议这件事,你去了也失面子,还是缺席的好。”万卷大惊道:“会长先生不是许我从宽不提了么?为何还要提议?”晰子道:“我只说从宽办理,并没答应你不提这件事埃”

  万卷晓得自己适才这一句话推托坏了,惹会长生气,即忙改口道:“会长的明见,我并不是说不与闻,你们打电报去赞成帝制,皆因书记部没有通告给我,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要我加入,不要我加入,设或他们不愿我加入其间,我自己倒反去插身多事,会长虽不怪我,一众会友,岂不要骂我的吗!”晰子听他改口得快,心中暗暗好笑说:“那不过书记部漏发通告,与众会友何干!况开大会原是我的主意,今天除你老黄之外,别人还没晓得我们开会议什么事呢,看来你的通告,也许发在女学堂中,你自己多天未去,所以不曾看见,倒惹你吹毛求疵,反来扳别人的义头了。”

  万卷笑道:“我哪敢吹毛求疵,会长若欢迎我去的话,我就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矣。”晰子大喜道:“现在我们该商议商议明天打电报的底稿了。”万卷道:“那个容易,往常发电不是开了会,议什么写什么的么?何用隔天预备。”晰子道:“此番不比前遭,从前我们发电,不过和和外间一班人的调,说话也无非抄抄旁人的老套,打出去也不管他有用没用,不过哄哄当地一班人,令他们知道我这旧学维持会,是个有作有为,不是默默无闻的社会罢了。这回可大有作用。其一你我的功名富贵,不是都由这几行电报上发生么?记得从前科举时代,你我上考场,何等烦难,何等辛苦,倘不合主考之意,就不免孙山落第,枉费盘川。这一封电报,固然比之三场策论容易,但也不能草草不恭的,拟稿必预聚精会神,仿佛当年做文章一般,下笔之时,先要想象日后的金马玉堂,都从这一条队级而进,于是乎自能精神贯注,性命系之,神灵默佑于天边,祖宗呵护于地下,写出来的文字,自能令看的人,神迷心折,拍案惊奇。当年杜甫之诗,能除疟鬼。陈琳之檄,可愈头风。就是文字有灵的明证。你这封电报,若能照样而做,将来大总统登基之后,晓得此电出自黄某人手笔,或晋封你学部尚书,亦未可料。这还关于你我本身而言,至于我们的本会,日后你我做了官,也可将他改组政党,全体会员,岂不都可大增荣誉,犹之拔宅飞升一般,谁不感激你文字的大力呢。”

  万卷听得十分兴起,说:“这样我们上楼商量罢。”因即拉长嗓子,唤了两声百城。百城在楼上应声奔下,万卷问他阿三可曾将床上收拾好了没有?百城回言收拾过了。万卷即忙邀晰子上楼,两人同到时习书屋坐下。万卷说:“既然这封电报如此郑重,我们倒不能以寻常口吻出之,必须带点儿古文笔法,方见工夫。”晰子道:“这个自然。我那朋友的信上,还教我们电报上不但赞成帝制,还须请大总统马上即皇帝位,以慰天下臣民之望。有此题目,你更可大大的发挥几句,不妨借用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我后后来其苏等成句,索兴将大总统比得同禹汤文武一般,别人借花献佛,我们借书句拍马屁,岂不异曲同工。”万卷拍案道:“有了。我们就用唐朝李密陈情表的套头,好不好?”晰子道:“随你老夫子的便罢。”

  万卷想了一想摇头道:“不妥不妥。李密陈情,乃陈自己之情,现在我们请大总统做皇帝,乃是劝进,必须用汉诸葛武侯前后出师表的语气,方合款式。”晰子道:“一切随你的大裁。”当下万卷命百城在书架上取下一部古文观止,一本本翻到前后出师表两节,摊在台上,对晰子说:“我作文向来有个老毛病,必须将题目熟读至千百遍,而后方能文思涌发,信手拈来,都成佳构。倘不读熟,便难下笔。现在我也要将这两段出师表,熟读之下,方易出手,请会长先生原谅,我要读了。”晰子说:“你读罢。”万卷就“此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高声朗诵起来。晰子看他读了前出师表,又读后出师,读完后出师,再读前出师,一连翻了四五遍,还不罢休。暗想不好了,他说做文章要把题日念千百遍方能下笔,倘这两段出师表,也要念千百遍,方肯起稿,恐到明天这时候,他出师表还没念完,怎来得及再打电报,因即止住万卷,对他说:“老黄,你古文也不必念了。这电报不比得文章,无妨将就做做。我现在还须另去会几个朋友,今天大约来不及看你的底稿,请你明天带到会中来罢。”万卷道:“我也想这出师表,乃是劝出的,用作劝进未免不利。既然会长说可将就而做,我就照普通的略为改良一二便了。”晰子连称甚好,因恐阻乱万卷的文思,不敢再同他多话,就此告辞出来。万卷有事在身,命百城代送下楼。晰子离了黄宅,另外又去找寻钱守愚、杨九如等几位,也无非接洽此事。正是:功名欲向蝇钻得,富贵原从蚁附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六回取道尹棋输一着复帝制语妙双关

  次日旧学维持会开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济济一堂,人才鼎盛。就中汪晰子、钱守愚、杨九如、黄万卷等几个主脑人物,自然都晓得今天开会的宗旨,而且各存着一个希望。晰子欲做省长。万卷学部尚书。守愚的心计最工,开口并不甚奢,只求代晰子为旧学维持会会长,因他听晰子谈及欲将旧学维持会改组政党,他想目下做了会长,日后便是政党领袖,派出党费百十万任意揩油,岂不比做官更适意。还有九如,他很喜欢拿现的,故欲得一捐局差使。其余各会友的希望,都和往常开会一般,预备来扰些茶点而已。当其时晰子将签名簿翻了一翻,对守愚说:“卫运同怎还不来?他告诉我今天赶早到此的。现在会友差不多已来十分之八,只等运同一到,我们就可摇铃开会了。”守愚也说:“他不来果然奇怪,他是干事员,理该比众早到的,为甚来得独后,难道你昨天没同他接过头么?”晰子道:“岂止接头,他早已晓得咧。”

  原来晰子昨儿告诉万卷说,北京有个朋友,写信给他等情,都是假的。其实却是卫运同在侦探部得来的消息,教晰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必能得北京政府的欢心,功名不难立致。因此晰子必欲等运同到场之后,方能开会。此时见他不来,会友已到不少,恐他们时候等长久了,不待开会就此散步,岂非白忙一常万卷却因昨儿会长给了他这个难题目,翻了许多书本,都没总统弃行,改做皇帝相类的文字,可以仿做。皆因万卷的笔墨,虽有名望,然而出于獭祭者为多,所以自朝至晚,埋头时习书屋,钻研故纸,他的文章,也层出不穷,现在无书可抄,不免大受其窘。足想了一天一夜,还未能完卷。此时在事务室踱来踱去,口中还哼哼哈哈,心思注在文字上,外间开会不开会,他倒并未顾着。九如巴不得早一刻开会,好早定他的终身大计,所以时时催会长摇铃开会,晰子好不着急。正在这个时候,运同来了,晰子看见他,如获异宝,正欲命守愚摇铃,运同对他连连摇手说:“会长且慢。”

  晰子怔了一怔,他晓得运同来迟,必有缘故。一面运同挽着晰子进了事务室,不意万卷正在里面,大踱方步,负手长哦,见晰子进去,只当会长催他稿子来了,心中十分着急,慌忙拉一张凳在书案旁边坐了,心想字虽写不出,拿枝笔装装幌子,也是好的,免得会长怪我文思太钝,教守愚起草,自己岂不失却一个学部堂书的机会。这一面运同因有秘密话同晰子讲,见万卷坐着不动,赶又不能赶他出去,心中顿生一计,对晰子道:“会长,今天我们会中,难道不备茶点么?”晰子道:“这个焉能不备,现在还未到时候呢。”运同道:“会友们来此已久,腹中岂不饥饿,应该先用茶点,再开会才是道理。”说时指指万卷,使了一个眼色。晰子会意,即唤茶房外间摆茶点。万卷一闻此言,果然丢却纸笔,到会场上抢茶点去了。里面剩下晰子、运同二人,正好秘密谈论,运同对晰子道:“会长,我日前教你的手续,可惜已迟一步,被捷足的先得去了。”

  晰子惊问此话怎讲?运同道:“你可曾看见报上,某处有个商会会长,特任道尹么?”晰子道见过的,那原是常有之理,何足为奇,本地不是也有个商会长做官的吗。大概做了商会长,已去官不远,犹之鱼化龙,雀变蛤,物理变化,一般作用,可惜我只做一个学会长,不是商会长,若做商会长,休说区区一个道尹,便国务总理,也容易得很。运同笑道:“你休夸口。老实告诉你,所说那个商会长的道尹,本来是你的,现在被他抢去了。”晰子大惊道:“怎样抢去的?”运同道:“便是那天我对你说的,北京留着一个省长,一个道尹的缺份,预备各省有名人物,打电报去赞成帝制。将此作为奖励品,好引起世人升官发财的念头,不敢反对帝制。这消息大约也被那商会长得了去,所以先我们一脚,打了封劝进电报,北京政府便把这道尹赏了他。你想倘使这封电报,是你先打,那道尹岂非也是你的么!现在可被他夺去了。”

  晰子道:“那有何妨,你不是说有一个道尹缺,一个省长缺吗?目下道尹缺,虽已被他得去,但那省长缺,还未有受主。况道尹同省长比,也是省长强,自然我们宁弃道尹,而得省长了。”运同笑道:“你倒说得好一厢情愿,不怕你动气的话,你旧学维持会会长身份,怎及得商会长贵高,他以商会长之尊,所得亦不过一个道尹,你一介书生,反欲跳出他头上,猎取省长,劝君休想。倘使他先入的得了省长,也许你还有道尹的希望。现在我看你虽打电报,也是枉然的,还不如省这几块钱,待日后有别的机会,我再通知你罢。”

  晰子听说,宛如当顶门浇下一桶冷水,四肢都凉透了,说:“运同,你不能这样寻我开心,我为这件事,赔了脚步,费了口舌不算,还丢掉好些零用使费,方能今天召集全体会员,开这个特别大会。现在照你说话,教我打消这件事。你开口闭口,只任着两片嘴唇皮翻上翻下,原甚容易,但不想想教我怎生下台?而且今日召集的是全体会员,非同小可,我身为会长,岂能无缘无故招呼他们来了,又不明不白打发他们走。犹如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一般,日后本会的通告,还有什么信用!你这个烂污可把我撒大了。”运同十分抱歉,说:“会长,你也不能怪我。这件事一半也是你自误的。你若在我告诉你那话儿的时候,就打电报,可就赶在别人之前了,都为你要顾全什么手续,必须全体会员通过,以致耽搁下来。依我心思,会长便有借用全体名义的权力,何须会友过问。所说那商会长,大约也未必得他们会友的同意,一定是盗用名义出的电报,现在做了道尹,众会友还愁拍马屁拍他不上,哪个敢再同他理论前头的手续呢!”

  晰子闻言,低头无语。运同安慰他道:“会长休得灰心,我看北方这件事,也未必一定干得下,因南边反对的很多,所以他们至今还不敢实行。此时运动各方面赞成,把官爵当萝卜青菜一般,任意送人,也为这个缘故。倘使运动无效,反对的仍占多数,说不定依旧要取消的,那时这班劝进所得的官儿,还有甚面目见人。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中也有点儿出入,会长以为何如?”晰子闻言,猛道:“有了!这件事既与我等没有利益,我们何不索兴破坏他,也打一个反对帝制的电报,一则社会上可以出出风头,二则对于这许多会友也有一个交待。老卫你看好不好?”运同道:“随你会长大裁罢。”晰子主意决定,出了事务室,见几盆茶点早已抢空,守愚手中还剩半块鸡蛋糕,因他牙齿已有大半脱落,吃什么也比别人烦难下咽几分,深恐受着损失,取蛋糕的时候,手指上头明白,多拿了两个,故而别人的吃完了,他还独有盈余,此时一个人受用,好不适意。晰子见了他,忙说:“老钱,快摇铃罢,我们开会咧。”

  守愚闻言,也不答应,因他口中塞满着蛋糕。要答应也不能开口,却急急跑过去,取铃在手,一阵乱摇,众会友纷纷入座。晰子上了演说台,他今天本来是预备演说赞成帝制的,此刻临时改变,幸亏他是大演说家,没几天前头也曾在别处会场上演说过帝制问题,极口反对,现在只须抄一抄老文章,已说得天花乱坠。众会友掌声不绝,却把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几位弄得如坠五里雾中,莫明其妙。听晰子在演说台上,倡议发电进京,反对帝制,诸位赞成的请举手,不消说得,众会友吃了他的茶点,那举手的义务,自然也只得尽他一荆手续既毕,晰子下了演台。本来九如、守愚等也预备演说帝制为立国之本,此时被晰子平空竖起反对的大旗,倒弄得他们没人再敢上台,跟了晰子进了事务室,纷纷向他责问,会长因何前言不对后语?晰子不慌不忙对他们一阵冷笑道:“这是我试试你们的。我晓你们几个人头脑很旧,虽做了共和国民,还未能忘怀君主,所以我特地设一个反面文章,试验你们的心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们都是利禄薰心,一闻有高官厚禄,竟不顾世界大势,倒转去附从他们一班毫无心肝的官僚,岂不可羞,实在可叹。”

  众人听了,都红涨满面。万卷却窃喜幸亏文章不曾完篇,不然岂非白用心思么。守愚、九如都自觉无颜,溜出事务室。万卷也想滑脚,晰子止住道:“老黄且慢,现在请你草一张反对帝制的电报,大约比那个容易了。”万卷因昨儿受了晰子的戏弄,心中颇不情愿,无如自己有把柄在他手内,不敢不依,好在反对电天天报上登的很多,也用不着套什么陈情表、出师表,寥寥数语,一挥而就。晰子原不过借此下台之意,看了也没甚扳谈,摸出几块钱,打发茶房往电报局去。此时会场上一班会友,因茶点业已吃过,晓得没甚别的指望,会长落台,他们也一哄而散。万卷问过晰子无甚别事,也自回家去,晰子却因茶房打电报还有几角找头,恐被他揩油,故而必欲等他回来,算清账再走。一个人闷坐之下,想起数日欢心,尽成泡影,不免暗恨运同。又想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大约我命中不该做官,所以已有好几次,功败垂成,可知天定确可胜人,强求无益。想到这里,未免怨命。又恨祖宗不曾积德,所以子孙无福作官,不能够光宗耀祖,也许是坟上风水不佳,明天还得请教堪舆先生择一块佳壤,将父母的棺木迁一迁方好。不一时茶房回来,晰子收了找头,回转家中,却值他女儿如玉在家请客,一班女同学都聚在他客堂上,莺声燕语,热闹异常。见晰子进来,有几个陌生的,纷向厢房中躲避。还有几个见过晰子的,使上前招呼。晰子见了这班人,心中老大不赞成。因他想起黄老夫子那件事,觉女学堂中有点儿不堪设想。况自己女儿,又是个未婚守节的节妇,带有数万金遗产关系,在此横流滚滚之中,倘有差池,不但名誉坠地,还恐财产上发生交涉,这岂是儿戏之事。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儿何必十二分通文达理,一念及此,便欲令如玉脱离学堂,不必再读书了。进去同老妻裘氏商量,裘氏也是古派人,听了亦颇赞成。等客人散后,老夫妻两个,对女儿说:“你读书已好多年了,我们原不是预备将来靠教书吃饭的。你今年读了半年,往后也不必再读书咧。”

  如玉惊问爹娘为何教我不必读书,我学堂中再过一年,便可毕业,我们辛辛苦苦的读这几年书,也无非为想一张毕业文凭,怎的只一年工夫,差不多文凭就好到手了,你们忽教我不必再读,这是为何呢?裘氏没回答,晰子便细细将黄老夫子在女学堂中闹的这件事,讲给他女儿听。如玉听了,怫然不悦道:“爹爹这句话是你错了。常言人有几种人,物有几等物,你怎好因一个人抹煞全体。古云:知子莫若父。女儿的脾气,难道爹爹还不知道。当初志敏死的时候,女儿情甘守志不嫁,说句不堪话,女儿又没过梁家的门,要嫁人尽管改嫁,望门寡能有几个肯守节的?我既已守了节,自然始终如一,难道还肯缩转去干什么没廉耻的勾当么!爹爹你不该错疑女儿。”说话时候眼圈红了,眼泪似乎要淌出来模样。裘氏见了,疼得了不得,就此不敢附从丈夫劝女儿废学,却帮着女儿抱怨晰子道:“对啊!女儿说话是不错的,她既肯守节不嫁,难道还愁有甚别的差池不成!这是你老糊涂,空口白嚼,惹女儿生气,俗语说坐得正立得稳,哪怕和尚道士合板凳。学堂中读书,更不相干了。女儿休听他的话,自己尽去读书,等到毕业之后,你若爱进别的学堂,不妨念一辈子,有娘替你做主,不关老头子之事。本来子从父教,女从母教,是他多管闲事的,女儿休得生气。”

  晰子被她母女二人两面夹攻,倒有点儿下不落台。讲他脾气原颇躁急,无如这女儿是他大大的恩人,现在所过适意日子,也都仗他女儿的大力,所以有脾气也不敢在她面前发一发,只得忍气吞声,回到书房中,心想今天很不利市,到一处触一处的霉头,大约是日子不利,一翻黄历,果然今天是辰日,自己属狗,正犯了辰戌相冲。晰子不觉废书长叹,暗道:“古人作事必择黄道吉日,良有以也。若拣一个好日开会,或者不致有运同的鸡毛报亦未可知。心中不胜后悔,再看明天刚巧可是破日,不利出行。晰子说罢了,我明天正预备往制造局拜会镇守使,问他城壕基地的事,日子不佳,别又去触着霉头,还是在家躲一天的好。定了主意,第二天他果真一步不出,在书房中看报消遣。奇巧不巧,他夫人的内侄裘天敏,这天来探望姑母。晰子生平最恨此人,因他唱了新戏,不务正业,所作所为,同流氓差不多,故而晰子叮嘱裘氏,以后不许他上门。裘氏却因天敏本不常来,而且来时也在晰子出外的时候,从没同他照面,故也并不告诉天敏,他姑夫同他意见不合。然而天敏,若无求教他姑娘的事,罚咒也不肯进城,今天却因同一个流氓打架,请律师打官司,官司虽然赢了,还少二百元律师费,没出产处,晓得姑丈自承受女婿数万遗产以来,惯做地皮买卖,颇为得利,料想姑母必有些私房藏着,打算问她借二百元一用。又恐姑母为人器量最小,二百元不肯答应,若能遇着姑丈在,男家人气度宽宏,况我第一次同他开口,谅他不致推却。故他今天见晰子刚巧没出去,心中暗喜。晰子却大不受用。天敏对晰子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尊一声姑丈。晰子本想不睬他,怎奈他来是恭而有礼,古语说:礼无不答。自己不得不弯一弯腰。天敏笑面上前,问:“姑丈身子可好?小侄登门请安了。姑母谅必康剑”

  晰子已多年未见天敏,他自以为这孩子做了新戏,一定下流不堪,开口不知怎样的粗鄙,却不料他吐属文雅,举止大方,倒颇出他意料之外。其实却是天敏做戏以来,练就的一种工夫,晰子哪里知道。一时将厌恶之心,抛在九霄云外,答应一声好的,指指椅子请他坐了,问他适从哪里而来?天敏答道:“城外。”晰子听说城外,陡然把脸一沉道:“城外可是新戏馆么?”天敏见晰子面色忽变,问他新戏馆,心知老古派人不赞成做新戏。若告诉了实话,谅他不肯借钱,不如掉个枪花,哄得他洋钱到手再说。主意既定,即忙摇头道:“姑丈说什么新戏馆?小侄又不做戏,为何从戏馆中来?”

  晰子惊道:“怎说你不做戏?报纸上面,不是登着你的名字么?”说时将手中的报,翻开戏馆广告,指一段给他观看,说裘天敏不是你是谁?天敏料晰子不看新戏,虽被他当场揭破,却仍不动声色,微微笑了一笑答道:“姑丈也当这个裘天敏就是我吗?可真有趣得很,说来话长,当初我在学堂中读书的时候,就颇喜欢串戏,这句话姑母很知底细,当时她常骂我不学上进,我因听了姑母的话,就此不十分高兴同他们一班人胡闹咧。有一回为办赈济的事,许多老同学都要求我串几天戏,说为灾民请命尽义务,犹之做好事一般,我却之下得,只可上台串了一礼拜戏,不料就此做出名气,民瞑社开办的时候,一定要请我上台做戏,我因做戏不是正当之事,决意不答应。无奈他们求之再三,还说做新戏开通民智,一定要有学问的人上台,方能实行社会教育之道。我一想这句话也有道理,皆因上海地方风气坏极了,借改良戏文劝化社会,未尝不可为辅助教育之道。故在新戏馆创办之时,我果真做过几天戏。后来我见一班社员中,有学问的固未尝没有,其奈无智识下流不堪的更多几倍,所作所为,不消小侄说,姑丈谅也都明白的。那时我一想杂在其间,大为不妙。有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虽立志高尚,只恐旁的人,也当我同这班胡闹的新剧家是一流人物,因此早已告退职务,脱离新戏馆。所说这报纸上的裘天敏,乃因戏主人见我不上台了,恐一班看客要不上他们的门,于营业大有关碍,因此不知在归里觅了一个做新戏的,也是姓裘,他们自做主意,替此人取名天敏,登在报上冒我的牌子,哄骗看客,我本来打算同他们起交涉的,一想人名不是商标,我姓裘不能教别人不姓裘,我名天敏不能禁人再题天敏,部中没立案,打官司也是枉然的。况且普天下四万万同胞。同名同生的极多,那能扳驳得荆因此只得由他们去鱼目混珠。不料姑丈也疑心是我,倒也有趣得很。”

  晰子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一时倒被他蒙住,暗说我好糊涂,一直错怪他到现在,若非他自己说明,只恐我还要得罪他呢,真是该死。但他姑母为何不告诉我一句,足见她也是个糊涂蛋。此时晰子的面色也和善了,和颜悦色,问天敏:“你现在所干何事?”天敏答道:“在衙门中当差。”晰子吃了一吓,问他在什么衙门?天敏说是道台衙门。晰子一想不错,道台便是道尹,也许他知道北京帝制这件事,颇欲打听打听,因问天敏可晓得北京的帝制问题么?天敏原不关心时事,惟有顺他语气,信口答道:“晓得的。大清皇帝快登基了。”晰子吃惊非小,说道:“什么话?哪里来的大清皇帝登基?难道不是总统做皇帝么?”

  天敏听说,暗道不好,吹牛吹得太过分了。一时缩不转来,只得回言此是一件秘密公案,外间没人晓得的。晰子道:“我也知道这是一件秘密大事,外面无人得知。但据说只有总统预备做皇帝这句话,并没大清皇帝登基的风声。某处有个商会长,也因赞成总统做皇帝,得了道尹。我本来也想打一封电报的,后来为因消息不确,暂时中止。你现在说大清皇帝登基,这风声不知是真是假?”天敏听他这般说,已有几分明白,暗想姑丈一定又发官迷,从前听说他因谋做议员,很用去不少钱,今番大约又有人哄他总统做皇帝的话,弄他钱用。我不如更掉他一个枪花,索兴把鬼话说圆了,哄他拿出二百块钱来,岂不比开口向他借的爽快。因道:“姑丈,我告诉你的话,千真万真,不信上海也有他们的机关部,都是前清遗老发起创办的,差不多已运动成熟了。就是外间所传总统做皇帝的话,也是谣言,其实便是重扶大清皇帝登基,据说皇太后还要垂帘听政呢。”

  晰子听说,不住点头道:“此言有理,宣统皇上年幼,免不得仍要太后垂帘训政。但摄政王到哪里去呢?”天敏说:“这个不知,我们现在大家都忙着运动做官。因趁此机会做官,是很容易的。而且不论出身如何,只消相貌有样,一品大员都不难到手。像姑丈这般魁梧,准可当得军机大臣,所惜你不是我们会中人罢了。”晰子听得心热如火,忙问:“我可以入你们会吗?”天敏道:“那有何难,不过先要认一笔经费罢了。”晰子道:“这个自然,请问你们的会,可就是宗社党么?”天敏点点头说:“外人称他宗社党,我们自己却唤作保皇党的”晰子更为相信,拍手道:“是了,你们会长一定是南海康圣人。”

  天敏原不知这康圣人是什么东西,没话可答,惟有点头而已。晰子自以为被他猜着了,心中得意非凡,他倒料不着今儿天敏来此,带着这般好的消息,一则他正因想做官,官迷了心窍,所以天敏一派胡言,他并没听出半句破绽,真是乖人儿也不免有一时之愚。觉天敏讲的话,句句钻进他心内,将他心中的莲花一朵朵直开出来。又听天敏答应他可以入会,不禁喜出望外,问他入会共要经费多少?天敏恐说多了,晰子肉痛洋钱,不肯答应,故只照自己所要的数目,说:“一共二百块大洋。”其实天敏自己太小心了,今天就敲敲他姑丈竹杠说要一千块,晰子也肯解囊。他听天敏说只二百元,觉得数目太小,疑惑入了会没甚利益的,因再问天敏一句:“出了二百元,将来果能做官么?”

  天敏道:“自然可以做官。这二百元乃是入会费,入会之后,将那清朝重要官职,都要先尽本会中人去做,做剩了方轮着外人。现在因大事没发表,所以入会费很便宜,日后发表出来,任你花二千元,也不能入我们会咧。”晰子益发欢喜,叫声:“老侄,你可以替我介绍么?”天敏道:“可以之至。老实说这种机会,真乃是千载一时,得之非易,我们既插身其间,自然要先让自己人得些利益,便姑丈不说,我也要问你愿不愿入会。既然你自愿加入,我一定替你做介绍人便了。”晰子大喜,问二百块钱几时去付?天敏说自然在报名时候付的。晰子道:“这样你现在就要带去了?”天敏道:“带去亦可。倘姑丈要自己送去,也不妨事。不过会中人现在严守秘密,倘无会证,什么人都不能进门。这会证必须入会之后,方能填发。所以第一次报名,一定要介绍人先进去,本人只可守在门外,等会证填出之后,方能进内。”晰子说:“这是理应秘密的。今天你就替我带钱去,先报名,隔几天再同我前去会他们便了。”天敏连称使得。晰子转了一个念头,忽然说:“且慢。”

  天敏当他翻悔了,心中砰的一跳,听晰子开言道:“报这个名,非比寻常,还得填三代履历进去是不是?”天敏听了,暗暗好笑,爽兴和调到底,说:“果然要填三代履历,适才我忘记告诉你。”晰子笑道:“到底你们少不更事,我一听就晓得有此一桩手续的。”说时跑到帐桌旁边,抽一张信笺,磨墨提笔,端楷写汪某人曾祖某某、曾祖母某氏、祖某某、祖母某氏、父某某、母某氏以及自己夫妇的年庚一并写上,郑重其事,交与天敏说:“你好生藏着,我上楼拿洋钱给你。”天敏此时忍不住要笑出来,暗想姑丈平日尖钻刻薄有名的,今儿居然落我圈套。讲天敏原是拆白一流人物,门角里拉屎,那愿天亮。看晰子上当,心中非常乐意。他想自己并无身价,日后穿绷料他已奈何我不得。可怜晰子还当他是个好人,兴匆匆奔到楼上,向裘氏要钥匙开衣箱。原来他的现钞,都藏在衣箱内。这口衣箱,也是特制,上面只放些布草衣服,底系夹层,另有一具暗锁钥匙,由他自己佩带,外面的锁钥,却由裘氏掌管,以便随时取换衣裳之故。这夹层之内,晰子一世所积聚的财产,尽在里面。钱庄存摺和重要契据,现洋钞票,也常有二三千元藏着。有时要拿什么东西,必须将上层衣服搬完,方能打开夹底,非常周折。晰子却自为得计,说这一班买外国银箱的,尽是痴子,遇着强盗来抢时,拿手枪对着他,不开便请他吃手枪,要性命仍旧要开的,若然东西藏得多,倒也罢了。有些家私没多少,也想搭空头架子,买了银箱,非常招摇,惹得歹人生心。及至来抢他的时开出来,里面所藏还不及一个壳子值钱,枉吃惊吓,真是何苦。惟有我制这口秘密衣箱,打开尽是粗布衣服,谁也疑不到底下还藏这许多贵重物件,遇大帮强人来扛箱抬笼,谅他们一定拣绸缎值钱的扛,未必致于拣中我们这一箱布衣。

  今天他向裘氏要钥匙取钞票,裘氏问他拿钱何用?晰子恐天敏等他久了,没工夫细细告诉他知道,只说我有紧要用途,有人立等拿钱,少停上来,再告诉你罢。裘氏不便再问,看晰子掇一张凳,踏上去退下锁,打开衣箱,先把许多旧衣裳搬出来,裘氏在下帮同递接,放在椅上上,衣裳搬完,度下还有一条棉絮,系防着潮水漏入之故,抽出棉絮,方现夹底。晰子将角头一块布揭起,露出锁门,插进钥匙,开了宝库,里面尽是大包小扎许多旧报纸的包裹,只有晰子一个人明白,若换第二三个,还不知哪一包是钞票呢。晰子开包取了二百元钞票,重复锁上夹底,铺好棉絮,再由裘氏将椅子上放的衣服,一件件递给他装箱完毕,阖箱上锁,始由凳上一跃而下。裘氏啧啧道:“跨仔细,别性急慌忙,跌痛腿。”晰子也不答她话,急忙奔到楼下,见到敏还展看他抄的那张三代履历观看,晰子叫他老侄,累你等长久了。天敏连称好说。晰子便将二百元钞票一张张点给他。天敏接来,与那三代履历一同藏好,当时便起身告辞说:“这样我今儿马上去替姑丈报名,大约明天这时候,党证收条,可以一同送来给你了。”晰子好生乐意,不住对他拱手道:“费神之至。”

  天敏走后,晰子猛一转念道:“啊哟,我怎么无凭无据,给他二百块洋钱去了呢?倘他明儿不认,如何是好?应该跟他一同去拿党证收条的。”急忙赶到街上,已不见天敏踪迹。晰子好不懊悔,回到家中,越想越不放心,觉天敏年轻浮颜,不像有干国家大事的资格,而且自己久未见他,不知他近来所作何事,料他姑母一定明白,因到楼上问裘氏:“你侄子天敏,你可知他现在做甚买卖?”裘氏说:“他不是还做新戏吗!你问他则甚?”晰子一听就吃一惊道:“他不是在道台衙门当差么?”

  裘氏笑道:“哪里来的话,不多几天,他还到这里来告诉我做着戏呢。”晰子不觉呆了半晌,不能做声。裘氏问他打听天敏何事?晰子便把适才天敏来此,拿了他二百元钞票,替他去报名做官等情,一一告诉裘氏知道。裘氏大惊道:“你一定上他的当了。这孩子做了新戏,滑头不过,口中说到那里,从来没有交待,你为甚轻信他的话,脱手给他二百块钱呢?”晰子越觉难受,垂头不语。裘氏更抱怨他,刚才拿洋钱的时候,为何不对我说一句,我早说破了,也不致上他的当咧,谁教你这般火烧眉毛似的性急煞人呢!晰子气愤不过,反抱怨裘氏道:“我教你不许同他往来的,你为甚还让他来,他不来我也不致上当咧。”裘氏怒道:“脚在他腿上,钱在你腰里,他来也不是我下帖子请的,问你既晓得他不是好人,为何还肯将洋钱交给他?”

  晰子无言可答,闷闷下楼,一个人思量,也许近来天敏学好了,一个人的行为,原本为能刻板的,当初许多革命伟人,谁不是浮头浪子的变相呢。况他说的话,也颇有道理,不像架空捏造。妇人何知,我不该听婆子的话,自惹疑虑。只消他明儿送到收条,便无妨碍。亏他善于自己安慰自己,所以第一夜尚觉放怀。第二日虽系黄道吉日,他因欲候天敏的回音,故而仍没出门。岂知空守一天,并无音信。晰子更觉着急,但犹自己强慰说:一定他们会中事忙,党证不曾填出。天敏欲待党证出后,一并带来,陪我同去参看会场,因此有意迟一天前来,亦未可知。不意第三天仍无消息,晰子可真急了,问裘氏可知天敏住在哪里?裘氏说:“他到处为家,我怎能知他现居何处?不过你要见他,何不到新戏馆中找寻。”一句话点醒了晰子,当夜他便往新戏馆找寻天敏。可怜他不懂戏馆规矩,前后台两路出入,竟欲闯大门进去,被收票的当头拦住,晰子说是寻人,收票的却当他看白戏,一定要他买票,晰子无奈,只得买了一张起码票。这起码坐位离戏台颇远,晰子欲跨栏杆过去,被茶房阻止说若过样杆,必须补票。晰子没法,只得坐下,安心等候天敏上台,和他拚这条老命。好容易见天敏出场了,晰子欲唤他下来,不意才一出声,就给旁边的看客喝住,不许他高声呼唤。晰子平日在城内,依绅仗势,架子颇大,何期一到租界上,竟如虎落平阳,无威可发,而且起码座位,尽系苦力一流人物,晰子自料打骂,俱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可忍气吞声,候一个机会。眼看戏文一场场的过去,天敏虽出场,却望得见讲不到话,要打他,又没这般长一条膊子,真急得他心如火焚。新戏馆散场颇早,一时戏完了,看客都散。他一个人不能再留,也只得随着大众,一同出来。晰子今天费了半夜工夫,还丢掉买戏票的钱,竟连一句话都不能同天敏讲,只中恨极怒极了。恰巧跑出戏馆,天敏也刚从后台出来,欲上包车。仇人相遇,分外眼明。晰子此时岂肯饶放,抢上一步,拦住天敏,喝声慢走。天敏倒不料晰子至此寻他,见了不免顿呆一呆。晰子气吼吼骂道:“小鬼你好,哄我做官,骗了我二百块钱,快些拿出来还我便罢,不还决不干休。”

  天敏此时,定一定神,微笑说:“姑丈休得如此,二百块钱,是你借给我的,有了自然还你,何用性急。至于做官这句话,我原不曾哄你,我们做戏的,三句不离本行。现在民国时代,哪里来的皇帝,你打听我帝制问题,我想起此地新排西太后戏文,光绪皇帝登基,西太后垂帘训政,此处脚色不多,王公大臣,还缺不少,故说姑丈爱做什么官,小侄都可介绍,本来是道场作戏的话,倘若当真立皇帝做官,岂非做梦了么!”晰子听说,直把无名火提高千丈。那时旁边还有几个戏馆中人,听天敏讲俏皮话,彼此拍手哄笑。晰子更怒不可遏,伸出巨灵般手掌,便欲打天敏嘴巴。天敏身子何等玲俐,只脖子一缩,晰子的手掌,已打落空,却拍在旁边一个人的脸上。那人抓住晰子不依,天敏却趁这个当儿,上包车走了。晰子反向那人赔了许多不是,方得脱身回家。自此死心塌地,自认一个晦气,也不再找天敏理论。便做官的心肠,也因此冷了许多。正是:堪笑世人皆幸进,谁知造化不轻容。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七回感前尘暗吞一掬泪掀醋罐枉吃五分头

  再说天敏逃回家内,他现在仍同媚月阁住在一起,不过境况已大异从前。皆因媚月阁当初在妓院中的时候,本有数万金私蓄,那一次虽嫁官银行总理赵伯宣,无如她自己放荡,私识了裘天敏,夫妇反目,仓卒下堂,非但未能囊括,而且赔去数千金小费,前书早已叙明。后来她与天敏同居一起以来,住的是洋房,出入都用包车,家中还装置电话,以便天敏出去,随处可以呼应。闲来无事,便烧鸦片烟消遣,二人都已上瘾。一切起居服御,俨如富贵人家。还有天敏所赚三百元一个月的包银,犹不够他自己一个人花用。家中开销,仍时时向媚月阁开口。试想媚月阁乃是一个妓女,又不是做官人家的女儿,有她老子刮下的民脂民膏,可以任意倒贴。她所仗无非是几个卖笑之资,老古话有句汤里来水里去,可怜她一生积蓄,未及二年,竟被天敏吸收一空。虽然彼此都用过的,并非天敏一个人浪费,然面要透本穷源,何尝不是受天敏之累。但媚月阁却一点儿不曾抱怨天敏,她以为主意都是我自己打的,现在既已错了,不妨一错到底,因此手内完了,便向姊妹行中借贷,或把乎饰物件抵押,处境虽迫,亏她竟安之若素。天敏缺钱用时,她凡有可设法处,无不设法措给他。所以天敏仍肯夜夜陪伴着她,不曾因她穷了,远处地方,退避三舍。这也是他二人一点儿情义,不可轻于埋没的。

  此时天敏回到家中,媚月阁正当横在烟塌上,嗖嗖吸烟过瘾。天敏脱下马褂,一屁股坐到榻床上,也即倒身横下,把身子凑上几凑,脑袋未能着枕。媚月阁忙丢下烟枪,挣起半身,让天敏将枕头拖过一段,两人双双横好。天敏先笑了一笑,说:“今儿好险。”媚月阁慌忙问险什么?天敏道:“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今儿我城里的姑丈,居然到戏馆中找我要钱来了。”媚月阁惊问后来便怎样?天敏说:“后来他想动手,幸亏一巴掌打了旁边人,他们闹起来,我也得脱身走咧。”媚月阁吃了一惊,说他动手,你可曾被他打伤没有?天敏笑道:“没有伤。这土老儿第一下子,就惹了祸,所以我一点儿没被他打着。”媚月阁皱皱眉头说:“你作事太险了,只恐他这回被你跑了,下次还要来找你呢。总之你这件事不该干的,我对你说:“再过一礼拜,贾家一票土带到之后,马上就可脱手,他答应我五百块钱,谅来不致失约。你偏要去找你家姑母,后来就闹出这桩把戏。钱虽有了,究系大大的风险。设或路上被他碰见,岂不吃亏。”

  天敏笑说:“你休胆小,他的脾气,我很知道。钱虽看重,但事过之后,就肯冷淡,深怕认真交涉,不免还要赔钱。故他这回脱空,下次决不再来寻我,这是我估准的。至于这笔钱,不是我不肯听你话,皆因欠的是律师费,他那里写信来,限我三天还,倘没有钱又要控告,我不得已,才出此一法,不然谁高兴人不做做贼呢!”说话时,媚月阁已衔上烟枪头,重复吸她的大烟。天敏自己也未过瘾,闻着她吹来的阵阵香气,不觉馋涎欲滴。因媚月阁尚未吸完,不便催她,只得在烟盘中放的一只香烟罐内,抽一纸烟在灯上烧着了,衔在口中,聊以解渴。不多一会,媚月阁吸过瘾,起身让天敏换到下手横着,以便装烟顺手,自己却在梳妆台上的玻璃缸内,拿一个黑枣嚼嚼,以解口中的烟臭。一面也取一支纸烟呼着了,就坐在天敏对面,也不横下,跷起一条腿,一手夹着纸烟,一手便把烟盘中放的一封信,拿给天敏观看,说:“这是电灯公司来的信,就为那五十几两银子,限期七天,一定要付。倘或不付,便要剪线来了,你看过没有?”

  天敏正烧着烟,听说也不接她的信,随口回答说:“我倒没留心这个,既然他们要来剪线,可一定要付咧。”说罢,手中的烟泡也已打成,天敏出空一条手,举起烟枪,把斗门在灯火上熏热了,一手将扦子上的烟泡,趁热缫上去,两手忙碌非常。媚月阁晓得他没第三只手,要接他这封信了,因复置在烟盘旁边,自己也横了下来,叫声阿二那里,伺候她的二姐,正在隔房打盹,一听主人呼唤,慌忙揩揩眼睛,奔到这边,问小姐什么?媚月阁道:“我的貂桃皮袄和青种羊皮紧身,不是都还未曾放在箱子内么?你明儿替我去当八十至一百块钱,教车夫带去付电灯账,不可忘了,被他们剪断线,再接可周折得很。”二姐答应一声,忽又想了一想道:“小姐的貂皮紧身,不是在上回付巡捕捐的时候当了么?大橱内好像只有一件青种羊的了。” 媚月阁骂道:“笨贼,貂皮的没有,还有白孤嵌,不是现在也用不着穿了吗!你只消凑足数就是,何用噜噜苏苏。”

  二姐诺诺连声,退到隔壁房间内,对另外一个粗做的,摇了几摇头。粗做的已听得他们隔房吩咐之言,故也摇头示意,两人并未出声。这边天敏连呼了三四筒烟,方把牙枪放下。媚月阁问他可要吃半夜餐?天敏点点头,说:“可以吃了。”于是媚月阁重复唤二姐端整,吃的乃是炒面泡粥两样。天敏食量颇宏,吃了一大盘面,还添三碗泡粥,方始果腹。吃了半夜饭,又不免双双吸烟,直至天色破晓,才各解衣安宿。一宿无话,次日三点钟,天敏先起身,告诉媚月阁说:“今儿有朋友请客,少停不回家晚饭。”

  媚月阁一想,天敏少停既不回家用饭,自己一个人在家,岂不气闷,不如到鑫益里贾公馆去,一则贾少奶好几天没有来了,不知身子可好,自己本欲去望望她,二则顺便问他们少爷带的土,几时可到,因他告诉我这笔土脱手之后,可赚一千余元,答应借五百块钱给我。这是求人之事,必须自己去讨回音。前几天懒于出门,今儿有此机会,免不得跑他一趟。梳装既毕,即命车夫点灯拖车,自己下楼坐包车,直到鑫益里贾公馆门首下车。媚月阁抬头先看他家楼窗口,不见灯光,暗说来得不巧,贾少奶大约出去了。叩门一问,果然他们少奶奶,同着隔壁三小姐,到大马路去买东西,尚未回来。马前马后,就要回家的。媚月阁原是熟客,贾少奶虽不在家,她也无妨上楼,在她们房间中老等。贾家的丫头阿宝,倒茶拿香烟过来,媚月阁问她:“你家奶奶,这几天身子可好?为甚多天没到我那里去了?”

  阿宝回言:“奶奶身子倒没甚么不舒服,只是这几天因同少爷淘气,气得她没有出门,今儿还是隔壁三小姐要到大马路买东西,约她出去,硬拖她出门的呢。”媚月阁说:“为甚你家奶奶又同少爷淘气呢?”阿宝说:“这倒不知。”其实阿宝何尝不知,便是媚月阁也有几分明白。料定贾少奶一定为着琢渠没有差使,手头很为艰难,经济上不能称心,因此夫妻时常反目。琢渠着着退后,少奶奶却步步占先。媚月阁常劝她休得如此,男人有差使没差使,原是常事。况他开销也不曾少你的,你岂可因他没差使之故,这般刻薄他。男人第一须要有志气,现在他正当不得志的时候,要争气,争不转,你再磨折他,岂不将他的志气压杀,日后如何再办大事。妇女无故刻薄丈夫,实是一桩大忌,劝她万万不可。此时听了阿宝之言,晓得他们夫妇,大约又因此事气恼,暗叹贾少奶的器量未免忒杀小了。

  阿宝既不明言,她也未便置议,燃着香烟。阿宝自下楼去。媚月阁一个人坐着想起当初自己与天敏第一次相识,就在这一间房内,屈指算来,也不过两三年光景,中间却经过无数曲折,仿佛一出戏文,现在不知演到了第几幕,连自己都不晓得下文是何结局。记幼年坠落平康以来,也曾卖笑逢迎,也曾高抬身价,从前嫁赵伯宣的时候,居然官家太太,现在又变成无主落花,飘零身世,那天敏不过为暂时破除寂寞计,决不能长久相与,待自己吃尽当光之后,谅他也不肯再来,暂时我决不教他走,既走之后,我也决不教他来。到那时死心塌地,另打主意。好在自己从前相识的,尽是班富商大贾,达官贵人,内中很有几个阔人,想我嫁他,我未肯轻允。日后投奔他们,谅来还不致无啖饭之所。想自己一生困苦,固已尝遍,然而那好吃好穿,珠围翠绕,平常女人所想望终身,不易轻得的福气,我也曾消受过来,死后也未尝对不住阎王老子。况我平生作事,磊落爽直,虽然是个女子,倒大有男人脾气。认识我的人无不称赞我,惟有相与裘天敏这件事,虽系一时之误,却成了终身大玷,谅来也是前生夙孽使然,无可补救的。一念及此,又不免想到当年贾少奶托故下楼,剩他与天敏二人,在这一间房中,双双相对的情况,颇有不堪回首之感。正当她胡思乱想间,忽闻弄中车夫吆喝之声,接着叩门声响,媚月阁暗说:大约贾少奶回来了。听下边开了门,果然贾少奶的喉音,直透上来。先是她与隔壁三小姐道别,贾少奶教她放了东西,就到这边来晚膳,三小姐却回她吃过晚饭再来。移时贾少奶上楼,后跟阿宝,手捧着许多大包小扎,送进房内。媚月阁见了她,说:“你买办了多少东西,去这许多工夫才回来,人家等你好半天了。”

  贾少奶笑道:“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懒出门,家中连烧小菜的冰糖,都用完了,适才还是到隔壁人家借了一抓,所以我想万不能再挨了。岂知一到大马路,南货店生意实在忙不开,我买的东西虽少,花色甚多,因此等了好半天。隔壁三小姐要滚衣裳,在洋货店买丝边,只剪五码东西,却拣了四十多样。我自己又到丝线店中买了些扎头线,几路打岔,不知不觉的耽搁了三点多钟工夫。你什么时候来的?”媚月阁尚未回言,阿宝接她的口说:“来不到半点之久呢。”贾少奶笑说:“了不得!你等我这点儿时候,就口出怨言么?我常在你家坐两三个钟头,等你老人家回府的日子,就倒忘了吗?”媚月阁笑道:“幸亏我还不曾口出怨言,你已牵我头皮,倘我当真说你什么,怕不要惹你同我算五百年前的老账么!这个除却你家少爷,别人可担当不起。”贾少奶说:“偏要你担一担。”媚月阁笑说:“那时我惟有另请高明了。”

  贾少奶骂了声放屁,一面将所买南货,如冰糖、虾米、香菌、木耳之类,一并交阿宝带下楼去,其余茶食等件,另用洋铁罐装好,再拿一只玻璃杯子,装一杯南瓜子,放在媚月阁面前说:“不同你算账了,请用瓜子罢。”媚月阁笑道:“这才像个贤慧夫人。”贾少奶说:“好老脸,亏你倒不怕丑。”自己又将丝线等物,开大厨抽屉,安放妥贴,伸一伸懒腰,说:“吃力得很,我要用补药了,你可能陪我?”媚月阁晓得她要吸鸦片烟了,吃烟人都知道吃烟人的脾气,银钱不希罕,鸦片烟便是性命,多糟蹋了一筒,就不免心头肉痛,因此客气一句,说:“我才从家内吸了出来。”贾少奶道:“不妨事,你是没顿头的,再来陪我吸几筒何妨。”

  媚月阁闻言,也不再客气了。贾少奶即唤阿宝拿烟盘开灯,两人上下手横倒,贾少奶一边烧烟,一边问媚月阁,这几天可曾见曹少奶和甄大小姐一班人。媚月阁说还是那一天,同她们在你这里分手之后,直到现在,没看见她们了。她们几个,也不到我那边去,不知为何?贾少奶道:“你不晓得甄大小姐,现在输得不得了吗?”媚月阁惊道:“难道她们又赌钱了?”贾少奶道:“何消说得。甄大小姐连娘的首饰都拿出来抵押借钱,每夜每人,常有两三万出入,你想局面大不大?有一夜她们招呼我同去,我站在旁边,看了一夜,没敢下注。后来曹少奶奶赢了三千多些,分给我五十块红钱,这倒是稳取荆州,不担风险的,终算是没白跑这一趟。”

  媚月阁听说,不免又发牢骚道:“原来还有这等事,大约她们晓得我穷鬼,输钱不起,故此不来知会我了。”贾少奶忙道:“哪有这句话,我也偶然在别处遇见她们,谈起此事,相约同往的,不然她们也未必来招呼我。皆因邀人赌钱,赢了没好处,输了很容易招怨,故此她们若非自愿,决不肯轻易约人的。”媚月阁听了,仍有些不怿,贾少奶便不再同她讲这些话了,问她适才同我一起出去买东西的三小姐,你可晓得此人?媚月阁道:“我正要问你,此人是谁?从前怎没的得你讲起,有这样一个朋友呢!”贾少奶道:“提起此人,亦颇有趣。她才从苏州搬到上海,就住在这里隔壁,从前你住的那间房子内。同我相识,还不满十天,却比老朋友更为要好。承她的情,当我自家姊妹一般,告诉我一桩秘密之事。这件事,很不容易听见,你可猜得出?”婿月阁笑道:“你说的话,糊里糊涂,一点儿没有来由,教我怎么猜法?”贾少奶连说希奇得很,此时她手中的一筒烟已装好了,推给媚月阁吸。媚月阁道:“你自己吸罢!请先讲这个秘密新闻呢,我被你说得耳朵很痒的。”

  贾少奶笑了一笑,吸烟人都有一种脾气,在烟塌上无论谈判什么烟国大事,手中烟倘已装好,就说到生死关头,间不容发的时候,也必须暂停片刻,待一筒烟吸完之后,再为开口。所以贾少奶未能免俗,自把枪头塞进口中,嗖嗖的大抽一阵。媚月阁看着她耳痒难熬,她也全不管账,自把这筒烟吸完,吐出一口白气,方继续前言道:“她今年二十三岁了,面子上还是小姐,暗下已有了男人。这桩事在上海原不希罕,便是苏州也很多的。皆因近日风气开通,闭塞反成顽固,所以一朝天子一朝人,老古话原没说错。不过这三小姐的男人,并非别个,却是她嫡嫡亲亲的叔父。这老头儿今年已五十多岁了,一部落髭胡子,又黑又胖,龌龊得会么似的,比三小姐雪白粉嫩的皮肤,吹弹得破的脸儿,一丑一俊,不知他二人怎样搭上的?据这三小姐自言,她还是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被那叔父勾引坏了,因她父亲早故,母氏糊涂,没人管束,任他们昏天黑地,混了十年光景。无巧不巧,一向平安无事。今年这三小姐忽然有了身孕,本来一家屋里作事,关了门便没外人知道。莫说养私娃,就杀了人也不打紧。无如三小姐已由她母亲出主意,许了人家,定期就在下一个月迎娶过门,她这肚子必须再挨四五个月,方能出空。你想这桩事,不是很尴尬的么!所以害她没了主意,又恐肚子高将出来,苏州地方小,一班人见识不多,口头狠毒,传出去,被男家知道,一世没面目做人。因此万不得已,才一个人搬到上海来避人耳目。可恨那老头儿,还死不赦她,居然跟着同来。现在隔壁这间屋,就是他叔父出钱借的,连家伙物件,也是新买。听说他们苏州颇有田地房产,还是个大人家小姐。本来上海一班男女下人,都是新由荐头人家雇来,很可瞒过他们。无奈他两个在苏州的时候,叔侄称呼惯了,至今犹没改口。白天叔侄,晚间夫妻,弄得他们这班下人,都不懂主人是个什么路道,暗下纷纷议论。连我家底下人都得了风声。阿宝进来告诉我,我就晓得内中必有蹊跷。日前在洋货店买东西,遇着她谈论之下,方知是隔壁邻舍。当夜她便在家用晚饭,第二天她自己办了菜,请我过去吃饭,这时候我方遇她那可嫌的叔父,只顾对人挤眉弄眼,很有些老不入调。三小姐为人,倒颇和蔼可亲,还不知为因腹中有了贼证之故,急于请个人主意主意。看我很像老口,故而三四天之后,就自己亲口告诉我这一段情节。她的意思,想先期将腹中的孽障打落,出空身体,回转苏州去做新娘子。不过她那叔父,很不愿意糟蹋他的亲骨肉,不许三小姐打胎,倒说带身子过去,也不妨事。六只眼睛拜堂,天下通行。你想这老头儿还想养外孙子,但不知生下后,到底怎样称呼他呢?”

  媚月阁听得很为有味,笑道:“果然希奇得很。现在这三小姐难道依她叔父的主意了不成?”贾少奶道:“这个如何可依!倘好依从,也不必由苏州搬到上海,多此一举咧。三小姐晓得她叔父一厢情愿,不顾大局,依他不得,所以自己决意打胎。无奈老头儿天天在家看守着,不让她请稳婆,也不放她进医院。三小姐没法想了,不知在哪里探来一个方法,说香可开窍,若把麝香安放脐中,自能小产。因此她私自在药店中买了麝香,如法泡制,居然瞒过老叔。不意她腹中这个胎,月份大了,根深蒂固,竟毫无功效。三小姐真个急了,才同我商量。”媚月阁拍手笑道:“妙得很,三小姐颇有眼力,不请教别人,却来请教你这狗头军师!后来便怎样?”

  贾少奶道:“后来我想三小姐很可怜的,受她恶叔的欺侮,就想打他抱不平,请人去同那老头儿交涉,三小姐说这件事使不得,他在上海吃了你们的亏,回转苏州,仍旧要拿我晦气。我想这句话也不错,我们是不能跟着她脚根转的,于是乎只得暂息干戈,单为三小姐设法打胎。我想打胎,原不是什么难事。当天下了药,不妨回转家中,满了一周时出来,收生之后,仍好回去,统共耽搁不到两三点钟工夫,任那老头儿乖尖了头,也决决料不到他竭力挽留的宝贝,已暗地出松。只是下药同收生的地点,很有些为难。若往稳婆家中去罢,又恐小户人家,眼目众多,旁观不雅。请回自己家中,一定要被老头子看破痕迹。我一想一客不烦二主,做好人索兴做到底了。楼下房间,自方四少爷回京之后,又没借过别人,原本空关着,不如借给她暂时一用。这里的底下人,口头也很紧的。事毕之后,只消赏他们几个闭口钱,另为我点一副香烛,烧个利市,就算数了。三小姐听我之言,感激得了不得,几乎对我下跪,托我愈速愈妙。我想这件事,着重在稳婆一人,性命出入,非同小可,必须请一个资格老练,手段高明的老娘才好。故不能打发底下人去请,必须上头人自为寻觅。当夜我对少爷说了,教他去打听老娘,不意他忽然间变得仁义道德起来,倒说这件事,伤小孩子一条性命,有关阴功积德,非但不肯去寻老娘,反教我也不必管账。当时我几乎被他气煞,至今已闹了好几次。三小姐得知此事,抱歉非凡,天天过来劝我息怒,说这是她的不好,害我们夫妇淘气。其实不然,这杀胚我早已看他不上眼了。就没这件事我也不饶放他的。今儿我本想不出去,也是三小姐强我走,我恐不陪她,她要误会我动她的气,因此才同着出去,少停她吃罢晚饭,还须来此,你一定可以见着她,她一张脸生得着实讨人欢喜。便是剌点儿绣,做的手工细活,也精致非凡,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小姐。可惜作事糊涂一点。现在我脚上穿的这双海棠绣鞋,就是她手制送我的,你看颜色多好,线脚不露,鞋子店休想买的出这种细巧手工。将来我还得请她做一双送给你呢!”

  媚月阁笑道:“我不要。人家大着肚子,你还不体谅她,教她做什么手工。现在这打胎的事,你们少爷反对,你打算怎样呢?”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他反对成什么用!他是个什么东西!”常言道家无二主,此地便是我作主,我要怎样,谁敢不依!这几天中止不行,并不是怕他反对什么,皆因我从未生育,没有熟识的老娘,自己又懒于出门去打听,所以暂停进行。但事不宜迟,这两三天中,我也一定要替她办妥了,你还当我怕什么人吗?”媚月阁笑道:“晓得你雌老虎利害,谁敢倒捋你的毛!讲这件事不是我和你调的话,却是你家少爷错的。他只以为伤小孩子的性命,有损阴功,不晓得三小姐带着肚子,到了男家设被那边看破,退了回来,丑声四播,有气性的女子,岂不要自寻短见,这一死倒是两条性命。现在虽然伤一个孩子,却救了一个大人,功过足可相抵。倘袖手旁观,倒反有见死不救之罪呢。”贾少奶道:“照咧!我也这般说。无奈他这个吃狗屎长大的,肚肠掉不转来,言之令人可恨。”

  媚月阁道:“提起老娘,我倒知道一个,就住在新闸,去此并不甚远,据说手段也着实有些,人家遇着难产,都请教她,可知不是劣手。她与我家二姐相熟,明儿我打发二姐去替你接头一句,或者陪她回来,也省得你将军出马咧。”贾少奶大喜道:“如此妙极了。请你明儿一定要替我请到,不可误我事的。”媚月阁道:“这个自然。”贾少奶十分兴起,又装好一筒烟,请媚月阁吸,媚月阁仍让她先吸,于是贾少奶吸了四五筒,媚月阁也吸两三筒,方端整吃夜饭。二人刚欲举箸,那三小姐已用罢饭过来找贾少奶了。媚月阁看她,果然生的人材出众,体态苗条,唇不涂脂而自红,眉不染黛而自翠,油头粉面,花气袭人。虽系一双小大脚,走几步路,自有一种袅娜动人的身段。所穿衣裳,亦颇修短入时。仔细看去,小腹上略见膨胀。若非须先点穿,一时倒还瞧不出她怀着身孕。贾少奶见了她,慌忙站起身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一同用饭罢。”

  三小姐笑道:“我已吃过好一会咧。皆因晓得你夜饭很迟,所以特地挨了半天才来,不意你这时候刚正吃呢。”说时眼睛带着媚月阁。微微一笑开。媚月阁暗赞好眼风,真是个天生尤物,无怪乎有此一段趣话。当下贾少奶忙替她二人介绍,彼此点了点头。三小姐说:“姊姊们快用饭罢,我是来惯的,不用客气。”阿宝倒了茶来,三小姐连称谢谢。这边贾少奶二人吃饭,三小姐自己照照镜子,撂撂鬟发。媚月阁一看,就晓得她是个善于修饰之人。等她两人吃饭已毕,贾少奶笑向三小姐道:“对不起妹子,老等我们了。”三小姐笑道:“姊姊你下回再这样客气,倒不像当我自己妹子咧。贾少奶忙道:“好妹妹休生气,姊姊的话讲错了,快请房里来罢。”

  媚月阁看她二人亲热之状,心中暗觉好笑。三人到了房内,贾少奶、媚月阁二人有规矩,吃饭之后,还须吃几口消食散。三小姐便坐在床沿上,三个人说说笑笑,呼呼吸吸,不知不觉,已到十二点钟时分。媚月阁暗想:这时候天敏快回家了,自己还没同贾少奶讲过五百块借款的话。因有三小姐在旁,不便出口,意欲待她走后再谈。不期三小姐怀着满肚皮心事,对人佯喜,背地含愁,此晚想与贾少奶从长计议,这里少爷既不答应,不知可能设法,另借一个别处所在,自己情愿多贴几个月房租,碍着媚月阁,同她还是第一次见面,不知她口头紧不紧,能讲不能讲,又不知她与贾少奶交情如何?贾少奶不开口,自己更不敢提起此事,也想等她走开之后开谈。二人你挨我。我挨你,两下都不动身。看看快一点钟了,到底远的挨不过近的,三小姐家住隔壁,媚月阁住在卡德路,离此较远,又担心裘天敏回家等她吃半夜饭,见三小姐并无走意,自觉耐不住了,只可对贾少奶打个暗号,说有一句话讲,将她招呼到对面房间中,问她少爷带的土几时可到?五百块钱能否着实?贾少奶说:“这土是托香港轮船上水手带的,听说就在这几天内,可以到了。若能马上脱手,一定不误你事。现在我也未能着实,但无论如何,一有消息,我立刻打电话回音你便了。”

  媚月阁点头称好。贾少奶又叮嘱她稳婆之事,明天千万不可有误。媚月阁说决不有误,明天我一准教人陪来见你就是。二人重回对房,媚月阁向三小姐道一声明朝会,才下楼仍坐包车回去。路上好不性急,车夫虽跑得飞快,她还似乎太慢,因她见时候近两点钟,料定天敏已回家,等她长久。岂知到了家中,一问二姐,少爷可曾回来?二姐回言尚未。媚月阁不觉暗暗称奇,心想戏馆最迟一句钟散场,他不该这时候还不回来。我看他出门时节,就匆匆忙忙,说什么有人请他吃晚饭。但晚饭有晚饭的时候,何须如此早去。当时我因恋着睡,没问他一句。现在他又一去不回,倘他岔出,什么事不能早回,也应打个电话来家通天一声。盘问二姐,觉并无电话前来。媚月阁更觉生气,暗想时候到了,我在外面,心思不定,恐他在家等我,急于回来,他倒好定心的宕在外面,不管人空房寂寞。这还是小事,我恐他又勾搭了别的妇女,不知躲在哪里旅馆小房子中,心热之际,难解难分,得新忘旧,是他们做新戏的老门道,已无疑义。因此越想越气。

  媚月阁脾气本来大的,又加在穷困之际,常言穷人气多,她等等天敏不来,无名火不免愈升愈高,想这种人全无心肝,我也知道,但我待他不薄,他不该如此还报我。其实也是媚月阁想不穿,她没想想自己从前在妓院中的时候,有多少客人,倾心于她,要什么是什么,待她真比待娘还孝顺,她何尝有一点儿真情回报。所以天敏不过替她从前这班客人们报仇罢了,何足为奇。讲到天敏今儿,究为着何事不回,书中却不能不大略交待几句。皆因天敏为人,诸位看过前文,谅都知道,他岂是相识一两个女人所能惬意的。平时除媚月阁之外,常有两三个女人搭着。从前他本与王漫游等,设着个机关部,专为窝藏妇女之用。后来被外边人男堂子三字名义,叫得大了,恐给巡捕房知道,出来干涉,因此自己识趣,早为取消。然而他们机关部虽已取消,那轧姘头进行,仍未中止。

  媚月阁这边,犹如是她正室。其余都是姨太太。因媚月阁手头松阔,很可依靠得住,其余各人有钱的自然要刮他几个,没钱的有时候也不免自挖腰包,所以他虽有数百元一月进款,仍旧不够开消,就为他漏洞太多之故。外间人都知道他有媚月阁,媚月阁却不知他有外间人。因从前天敏当媚月阁泰山之靠,枕边虽海誓山盟,答应她不近二色,故无论如何,必须瞒着她。有时要想偷偷摸摸,也必须预先在她面前,说一句鬼话,或趁她落空的当儿方敢出去做贼。否则说定时候回家,连钟点都不敢错误。近来天第见媚月阁的泰山变了冰山,眼见她一天天溶化下来,暗想再往后必有山崩海塌的日子,自己既靠她不住,还须未雨绸缪,不可临渴掘井。所以他早已留心,想物色一个可为媚月阁替身之人。无如近来新剧家三字,已不比当初,上流妇女,都晓得他们的能为,没人再敢请教。现在跟着他们混闹的,尽是班不上不下之人,外观虽佳,内里尽是空空如也。照媚月阁这般身份,外间固然很多,但要让天敏转念头到手,却也颇不容易,不得已而求其次。

  天敏有一个素来相识的女子,名唤黄小姐,杭州人,据说还是前朝宰相的孙女,平居服御,颇为豪阔。天敏私下打听,晓得她现款也着实有些。不过这黄小姐年纪虽小,资格却大为老练。除却吃喝之间,肯用几个钱以外,其余别项,休想刮得出她一丝一毫。天敏素不将她着重,现在他将所识各人,一个个比较起来,觉还是这黄小姐肉子厚些,意欲重将她巴结上去,并探知黄小姐抱着开放主义,除他之外,还认得一个做律师的,交情比他更厚,因知事不宜迟,一脱手便难再得,昨夜特地请她前来看戏,并约她散戏馆同出去吃点心。偏偏遇着他那不识趣的姑夫汪晰子,来此寻他,在戏馆门口一闹,将黄小姐吓跑了。天敏心中十分着急,恐黄小姐就此不理睬他,岂不误了大事,故此今天特地加早起身,出去寻着了她。幸亏黄小姐倒不念旧恶,天敏小心翼翼,陪她吃了晚饭,同到戏馆,做罢戏,黄小姐要请天敏吃点心,天敏不敢不依,同她在一家卖半夜大菜的旅馆中,吃了两客大菜。天敏打算回家,黄小姐教他坐一会谈谈再走。天敏说我烟瘾发作了,黄小姐马上教人挑烟来请他,于是乎天敏不能再走。两人吸烟,直吸到三点半钟,方各分手而回。你想媚月阁一个人在家,等得他难熬不难熬呢。所以一见面,两眼中几乎冒出火来,问他适才到那里去的?天敏支吾以对,媚月阁更怒,不由分说,一起手就将他拍拍两个嘴巴,打得天敏两颊绯红,不敢开口。正是:辣手原应施一下,野心顿教敛三分。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八回孽海猛回清绮障春江小住扫情魔

  媚月阁虽打了天敏两个嘴巴,却还怒气未息,这夜不许天敏上床安睡,天敏只得在沙发上挨过一夜。在时遇着媚月阁动怒,不许天敏上床睡,天敏也横在沙发上。但到一两点钟之后,媚月阁就生怕天敏骨头困痛了,心中舍不得他,仍不免要自己招呼他上床睡的。今天实在心中气愤极了,所以整整的一夜不曾开口。天敏见她不来理睬,也难以自己爬上床去,但心中还当是照例公事,故而身子虽然横着,两眼却始终没敢合上,听候床上号令。然而床上的媚月阁,也一夜不曾合眼。她倒并不是预备叫唤天敏上床,却肚中盘算自己同天敏相识以来,所得的利益,以及所遭的害处,觉利无半点,害已无边。就是现在天天典质借贷,度日如年,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也是为天敏之故,才租下这所洋房,开销如此浩大。不然,自己一身,何愁没个去处。即使再挂招牌,也许还能博回从前损失。现在欲高不得,欲低不能,光恋他一个人,百孔千疮,一身是债,他若能心腹相待,倒也罢了,偏偏又如此无良,预料将来仍不免一场没结果。目下我已三十余岁,年纪一年老似一年,若不早自为计,只恐到后来没人要时,后悔无及。一念及此,心灰万状,自思天敏拈花惹草,外遇正多,少了我一个人,谅也无碍,恨只恨我自己白白丢却这几年心血罢了。从前着迷的时候,不必说,现在既已醒悟,必须快刀劈水,马上实行,决不能再为敷衍。一来自己心肠颇软,二来天敏卑鄙百出,哭笑俱全,倘被他乞哀哄上,日后的陷阱,日深一日,如何是好?故她这一夜念头,转得斩钉截铁,决意与天敏割绝。

  可怜天敏哪里知道,等等媚月阁不叫他上床,恐她一个人在床上睡着了,故而有意唉声叹气,好让床上听见。媚月阁只当自己耳聋了,一睬也不睬。他二人睡的时候,本已四点钟光景,差不多东方发白,加以呆对多时,不觉天光明亮,门外粪车辘辘,还有垃圾车铲垃圾的声音,历历入耳。天敏暗想不好,她现在还不让我上床,教我缩在这沙发上,怎睡得着。别的不打紧,今儿礼拜六,戏馆内有我的日戏,倘不睡他一,少停还有甚精神做戏。此时料媚月阁早已入梦,不如自己老老面皮,爬上床去,大不了醒后让她臭骂一顿,杀杀水气,便可和平了结。主意既定,一噜由沙发坐起,蹑手蹑脚,走近床前,看媚月阁果然两眼闭着。天敏放大胆,坐上床沿,正欲脱衣解带,陡见媚月阁两眼一睁,喝问你做什么?天敏赔笑脸说:“对不起好奶奶,你让我睡罢。”

  媚月阁大呸一声,吐沫溅了天敏一脸,骂道:“你这不要脸的流氓,你还想上这张床吗?昨儿纵容你住在这间房内,已属特别,本来当场就好赶你出去的,你可晓得这间房子是我借的,开消是我出的,用人都吃我的饭,与你毫无关系,你休捏着鼻子做梦,自以为是这里的主人。从古以来只有男人拿钱出来养女人,没有女人赔钱养汉子的,这条理天下讲不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实对你说,这里没你容身之地,现在天也亮了,你知趣的,赶紧给我走,不然,我就唤巡捕进来拖你出去。”

  天敏听话头不对,心中暗暗吃惊,却仍涎着脸央求道:“好奶奶,何必如此,我现在认错了,将来改过自新,决不再犯就是。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我已做了二三年的夫妇,恩情两字,算不清楚,何苦为这一点儿小事上多一番气恼呢!”说话时一只手在媚月阁盖的锦被上轻轻拍了几下,仿佛哄小孩子睡的一般。媚月阁更肉麻不堪,霍的坐起身,推开天敏手说:“你做什么?可是耳光又发痒了,爽爽快快一句话。你休用哄女人的手段,我现在都明白了,从前也不曾蒙在鼓内,不过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如今可马虎不得,再糊涂下去,只恐将来死无葬身之地。请你也不必再施这种工架,留些精神,去结交别的女人。也许再可以过一二年适意日子。现在我也是个穷鬼,你恋着我,究有何益!我替你想想,也觉很犯不着呢。”这句话直钻入天敏心内,脸上笑容,不知不觉的消为乌有,喉中宛如哽着什么东西似的,再也不能接她下口。自己心中盘算,现在媚月阁果已精枯血尽,无可再恋,有着她反碍自己的进行,既然她不愿意我来,我也落得同她割绝,出空身子,去巴结黄小姐,还要恋着她这穷鬼则甚?倘若真要讲爱情的话,我们这班靠女人吃饭的,怕不都西生生饿死么!所以他定一定神,软话也不说了,叫声:“奶奶,你当真不要我了么?”

  媚月阁道:“自然真的,谁同你说玩话。”天敏道:“这样你未免对我不住了。我一向待你,可也没错埃”媚月阁不睬他。天敏又道:“你下得好辣手,竟连一些儿旧情都没有。”媚月阁仍不言语。天敏自觉没意思,说:“我困倦得很,你又不许我上床睡,教我没法可想,只得上旅馆了。下半天我有日戏,一准在戏馆中。你吃夜饭,打一个电话给我。”媚月阁哪里高兴回答他,但天敏这句话,也是借此下台,不望回答的,所以见媚月阁不开口,他竟穿了马褂,戴上帽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媚月阁虽然一时硬着心肠,与他决裂,但想到三数年衾枕之情,暗下终不免有些难受。天敏在旁边时,她还按捺胸中强自遏止,待他既走之后,这一肚辛酸,再也忍耐不住,就此放声大哭起来。粗做的二姐,在隔壁房间内,睡兴正浓,因夜间等候媚月阁、天敏二人回家,接上去他们斗气,睡时候也差不多天明了,此时正当好困头上,被媚月阁一哭,将她自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看天已亮了,慌忙穿衣起来,奔过这边,方知天敏已走,媚月阁伏在枕头上痛哭不止。二姐即忙上前相劝。媚月阁这场哭也不过出气而已,并非有黄连般的苦处,所以二姐一劝,她也住了。二姐说:“小姐难道一夜未睡吗?”

  媚月阁点点头。二姐道:“啊呀,这不是伤神得很么!现在快睡罢!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少停可回来用饭?”媚月阁不愿意将这些话同底下人讲,故也给她一个不开口。忽然间想起昨夜贾少奶托她之事,忙开口问道:“那天来寻你的一个老娘,你说她住在新闸,不知可容易找她?”二姐道:“可是王老娘么?小姐问她做什么?好若没人请收生,可常在家内的。”媚月阁道:“我昨晚作成她一个生意,贾公馆少奶奶要请老娘,你少停陪她同去,不过莫去得太早,因贾少奶奶起身很迟,大约上火时分去恰好。我恐自己少停困失了,故而预先告诉你,这是他们千叮万嘱的,你不可忘了。”

  二姐回言:“知道了。但那贾家奶奶没听得说有孕啊!她不是年年杭州进香,偷了送子观音殿里的帽子回来,巴望养儿子,至今连小产都没产过么?为甚忽然要请老娘起来?老娘的能为,必须肚子里有东西,她才能出手,若使肚子里是空的,教她也没法可施呢!”媚月阁道:“你休多说闲话,他们要请老娘,你尽顾陪去就是,何必管她有孕没孕。”二姐道:“别的不打紧,不过王老娘生意很忙,倘若无孕,教她去问问话,恐她不愿意去罢了。”媚月阁道:“谁高兴同老娘多话,自然是一桩生意,你陪她去便能明白,现在不必多言,我要睡了。”

  当日傍晚,二姐出来,到了王老娘家里,却只有老娘的媳妇在家,见了二姐,慌忙让坐。二姐说:“坐倒不要紧,你家老娘在哪里?”媳妇道:“她进城收生去了,你找她有什么事?”二姐道:“自然有事,你问她则甚?”那媳妇笑道:“不问我也明白,你请她去打胎是不是?”二姐道:“放你娘的狗屁!谁打什么胎?”那媳妇笑说:“阿唷哙,自己撒了烂污,要你肚子里明白。”这媳妇最爱说笑,旁边一班听的人也都笑将起来。二姐问老娘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回来?”那媳妇道:“说不定,她还是天亮去的,那边穿盆早,便早些回来。如其迟的话,恐半夜三更回家,也说不定。”

  二姐暗想,来得不巧,我家小姐教我上火之前陪她往贾公馆,现在已到时候,恐今儿来不及了,还是另找别的老娘,还是空身回复贾少奶?两条主意,正决不定,恰巧王老娘坐着黄包车回来,一见二姐,说:“咦,你怎么在此地?”二姐说:“有生意作成你。”王老娘摇头道:“这种生意,我倒害怕得狠。适才城里那家养的男宝贝,大约前世里是做官的投胎,所以伸手惯了,头没下手先下来,产妇痛得发了昏。他们一家老小,几乎对我磕头。我设法将孩子的手缩了回去,才得安然产下。倘换第二三个老娘,怕不要弄出事来么!你家那一个要分娩?怎从前没听得你讲起这句话。”

  二姐道:“并非我家,是我们小姐作成你的生意。你现在倘无别事,马上与我同去。”王老娘道:“原来如此,倒难为你得狠,我们走咧。”两个人出了门,老娘问可要坐车?二姐说:“近在这里,我们步行过去就是。”走在路上,老娘打听二姐,是何等人家生孩子,她想估量估量其人的身份,好决定自己讨价的盘子,岂知二姐也不知道。到了贾公馆,一敲后门,阿宝出来开了门,二姐问她少奶奶可曾起来?阿宝说已起来了,现在梳头。王老娘最为口快,一听这句话,就悄向二姐道:“这家奶奶可是开堂子的么?怎上了火才梳头?”二姐说:“你轻口些,小心吃耳光。现在大人家奶奶小姐,谁不是上了火才梳头的。”

  幸亏她二人讲话声音颇低,阿宝不曾听得。二姐命王老娘暂在下面等候,自己登登上楼,见贾少奶正在客堂楼上梳妆,旁边还坐着一个齐齐整整的女子,年纪约摸二十来岁,二姐从未见过,不免连对她看了几眼。那时贾少奶一股头发,正抓在梳头娘姨手内,头虽别不转,却喜台上有面洋镜,照见上来站在她背后的便是媚月阁那里的二姐,因叫她一声:“二姐,老娘可曾陪来?”二姐两眼还看着那女子,听贾少奶唤她,便答应一声:“少奶奶,老娘来了,现在楼下。”那旁边的女子听说,又见二姐两眼只顾望她,不知怎的忽然一害羞,满面涨得通红,头也低将下来。二姐始觉自己看人看得太甚,惹她难为情起来,自己也不好意思,便不再对她观看,开口问贾少奶:“可要我陪老娘上来?”贾少奶说:“好的,你陪她上来罢。”

  二姐下楼招呼老娘。我且交待,坐在贾少奶旁边这个女子,就是三小姐,她昨儿在媚月阁动身后,与贾少奶商量之下,贾少奶说:“你不用担忧,我们这个少爷,你看他像煞有介事,其实真是个饭桶,他文不成武不就,做官既无资格,经商又没阅历,若非我跟着他帮理家务,只恐他早弄得家破人亡咧。”三小姐道:“你这句话也未免太重了,他究是个男人,怎得没了你就人亡家破呢?”贾少奶道:“你还不知道,那年我替他介绍一个很可靠的人物,留他住在楼下,数月之久,现在摆设的器具,便是此人所买,若换第二三个,早巴结上去做了官了。偏偏我家这饭桶,他跟到北京,仍旧光身回来,你想该死不该死。连上海一班官绅们都当他明缺没有,暗中定有什么差委,所以至今犹很瞧他得起,应酬场中,都要请他,也当他是个红人儿一般。其实他只能蒙得了外面,怎瞒得过妻校所以我一辈子瞧他不上眼,家中哪有他的主意,我要怎样便怎样,他虽不肯替我请老娘,但这点事如何难得倒我,我有个要好姊妹,便是适才去的媚月阁,她有一个熟识稳婆,本领很大,我已托她明儿着人陪来见我,地方决计用楼下房间,那原不过一时之计,何须另借房子。”

  三小姐道:“只恐你家少爷不许,那岂不要多一场气恼么!”贾少奶笑道:“亏你想得出,少爷不许这句话,那又不须窝几天几夜的,至多一两日工夫,少爷吃了饭出去,往往要天亮时候才回家,没人告诉他,他怎能知道,这还是避他的话。倘使不避他,就对他说了,看他敢奈何我不成!”三小姐听了,晓得贾少奶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人,顿觉安心不少。今天探知贾少奶起身了,她也急于过来,听听回话,不意被二姐闯上来,觌面遇见,又说是陪稳婆来的,怎教她不心中暗愧,她还以为媚月阁必已告诉二姐,所以被她一看,禁不住满面含羞,红潮晕颊,心虚的自有虚心表示,侦探捉贼,往往借重这一着。然而二姐并非侦探,也未曾疑着她一点,此时下去唤老娘。三小姐对贾少奶说:“让我房中避一避罢。”

  贾少奶笑道:“你怕难为情么?这却不能。必须你亲口同她对讲方行。”三小姐说声啐,当向房里一钻。二姐陪稳婆上来,见少了一个人,她倒并未在意,引王老娘到贾少奶面前,叫声:“少奶奶!”贾少奶没吩咐她坐,她已在适才三小姐坐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贾少奶晓得做稳婆的,都是粗人,故也并不计较她没有规矩。正想同她说话时,那老娘倒先开口了,她说:“阿唷哙,少奶奶你生得好一头头发,像你这般好头发的,我眼见过只有黄公馆的大小姐一个,可惜她去年嫁了姑爷,今年分娩,请的老娘不合法,拖了两天一夜,后来想到请我,却已来不及了,就死在血盆上的。”二姐恐贾少奶听了动气,忙推推她,教她不要多说,老娘也自己想了出来,慌忙住口,话头已去大半。但贾少奶实未生气,因她未曾生产,很希望养一男半女,听人家分娩死了,她就想我将来若能分娩,倒死也甘心的了,所以极愿意听她下文,问她后来便怎样?老娘答道:“后来又活转来咧。”

  贾少奶大笑,连梳头的和二姐,也都笑将起来。贾少奶对老娘说:“我请你来有一件事同你商量,你打胎手段,想必很高的。”王老娘闻言,双手乱摇说:“打胎这件事,罪罪过过,我不能做的。从前有一家小姐撒了烂污,临出阁没法想了,请我打胎,许我二十块大洋,我都没肯。后来又加我四块钱,向我再三恳情,说实因出阁在即,性命交关,求我做做好事,我才答应的。只一根药线,就把她一个六个月的胎打了下来,还是男胎,人家望儿子的巴死巴活那巴得到,她们轻将子孙糟蹋,想来好不肉麻,故此好留的还是留着罢,何必要打脱呢!”贾少奶起初还当她不肯,听到后来,方知用的是生意经络,听她开口倒还不大,只二十四块钱,一想我不如先拿洋钱填饱她,教她不能再为推托,然后同她讲下文。因说:“他们出廿四块钱,我这里给你三十元,你看怎样呢?”

  王老娘的意思,不过想敲二十四块钱的竹杠,听她忽肯出三十块钱,真是睡梦中不曾想到的,一时倒反难为情答应起来,对着贾少奶,嗤嗤只顾发笑。贾少奶道:“现在你可是答应了?”王老娘道:“少奶奶的吩咐,我也没有什么答应不答应,倘使好留的还是留着,如其不好留。那就只得打咧。”贾少奶笑道:“你大约是痴的,人家好留的,自然要留。只为不好留,才请教你打呢。”王老娘笑道:“不瞒少奶奶说,我老太婆果然有点儿痴病,但不知这身子有几个月了?贾少奶道:“大约四五个月。”老娘道:“究竟四个月还是五个月?不是我老太婆多说话,喜欢唠唠叨叨,皆因打身子的药线,大有轻重,月份小的,药头轻些。月份大的,药头重些。就为这个缘故。”贾少奶道:“这句话不错,但我也不大仔细,请你等一等,我梳好了头,同你去看一看那人的肚皮便了。”

  二姐在旁边听她二人说话,方知果是打胎,倒被那老娘的媳妇一句戏言道着了。但犹有几分纳闷,这打胎不知究是何人,觉贾少奶和自家小姐一班女朋友中,并无不能出面生产之人。听贾少奶要陪老娘同去,自己便预备跟着去看看,故此坐在后面,不敢跑开。贾少奶晓得自己梳头还未撂鬓,颇有些工夫耽搁,深恐冷淡了他们,因唤二姐自己倒茶喝,不用客气。又说面汤台底下有瓜子罐头,你抓把给老娘吃呢。那老娘自己也不肯冷淡,看着贾少奶梳头,口中不住说长道短,又拿起贾少奶心爱的一柄黄杨细梳,说这柄木梳,真是精细极了,油头好足。贾少奶一想这老娘的一只手,何等肮脏,木梳被她捏过,如何再能上头。因道:“你爱这木梳,就送了你罢。”老娘听说连称谢谢,将木梳揣在怀中。又拿起一只篦栉,说:“这个篦栉索兴也赏给我老太婆通通几根花白头发罢。”

  贾少奶无奈,只得也答应了。她心中暗想这件事不好,老太婆忒煞贪心不足,见一样要一样,倒不能让她多挨时候了。因命梳头的慢解扎钱,暂停一刻,自己起身招呼老娘进房,随手闭上了房门。二姐见贾少奶带领老娘走进房去,心中更大惑不解。忽然想起适才上楼时贾少奶旁边有个美貌女子,现在不见了,一时如梦初觉,暗笑我好糊涂,看房门已被贾少奶闭上,自己不能跟进去了,本来还可在门缝中张望,因有梳头的在旁,颇为碍眼,只得仍旧坐定着嗑嗑瓜子,喝杯茶。不多时房门开了,贾少奶、老娘先后出来,此时贾少奶已晓得老娘的脾气,不敢留她再坐,却摸出一块钱给她,说:“这是给你今儿的车钱,明天请你这时候带了药来,我们一准在家候你,大约你门口认得了,不必再教人陪咧。”

  老娘接了洋钱,满面堆笑,说:“认得之至,你家公馆的后门,最为好认,旁边有一根电线木头,那一面还有只垃圾桶,我只消记清这两样,还愁摸错门口么?只是你奶奶赏我的一块钱,可是专给我做车钱,不扣我三十块头帐的罢?贾少奶道:“这个自然,你明儿来,我另外再有车钱给你。”王老娘一听,真个乐了,嘻开笑口道:“谢谢少奶奶,你奶奶如此客气,倒教我老太婆有句话,难为情开口了。”贾少奶问她什么话?老娘说:“适才你告诉我那个小姐的身子,只四五个月,现在据我看来,已有六七个月了,用药必须加重,只恐三十块钱还不够药本呢。”

  贾少奶听说,忍不住又气又好笑,暗说这老娘可谓贪得无厌,适才她只要二十四元,我答应她三十,而且是先讲价,后说月份的,她现在倒似乎我告诉她的月份小了,以致她讨价吃亏,可见一个人作事,手头虽然要松,但也必须因人而施,对于这班小人,宁可计较一二,否则你手头愈松,他们多多益善,不肯知足,如之奈何!幸喜三小姐不希罕几个钱,索兴让我来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好人,因道:“老娘,你不必担忧,倘使药本不够,我们也决不教你吃亏的,自然再找你的价便了。”老娘大喜称谢,二姐也辞了贾少奶与她一同下楼,唤阿宝出来关门。她二人走到街上,二姐打听老娘所见之人的身材面貌,果系适才坐在贾少奶旁边的女子。那老娘还说:“这小姐的皮肤真白净细腻,不知哪一个有福之人。替她下的种?”

  二姐道:“你这人闲话太多,不怕人听了生气,我在旁边几乎替你急煞。”老娘笑道:“这是我的毛病,医不好了。”又道:“啊哟,我今天出来,刮到一块钱车钱,你也陪我走来走去,不能教你白跑。”当时就把奶奶给的这块钱挖出来,要到烟纸店中兑开,和二姐对分,二姐哪肯要她的,说:“你自己留着罢。”老娘听说,也就老实不客气了。走了一段,二人分手。二姐回转卡德路,媚月阁刚睡交醒转。二姐便将刚才陪老娘往贾公馆的情形,告诉她,并说:“不知打胎那个小姐是谁?从前未曾见过。”媚月阁道:“我也不知其细,你休多言多语,告诉别人,有关人家的名誉,非同儿戏。”二姐道:“我知道。”媚月阁抹抹眼睛,问二姐什么时候了?二姐回言七点刚敲过,媚月阁道:“你教他们泡脸水罢,我要起身咧。”

  二姐答应一声,出来命粗做的前去打水,自己擦面盆,净手巾,又将漱口杯、牙粉瓶、肥皂缸,一一摆开。粗做的泡上热水,二姐替她在面盆漱口杯内,一一倒好,再看媚月阁,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呼呼睡着了。二姐不敢惊动。只得由他面盆中滚烫的水,慢慢冷掉。这是他们常有之事。然而此时鑫益里的贾少奶,却已梳头妆扮定当。三小姐仍躲在房内,老娘虽走,她还不敢露面。因贾少奶有个梳头娘姨,方才目睹她们的行动,三小姐自觉难为情见她,所以梳头的不走,她也不敢出来。一时贾少奶鬓脚路光,梳头娘姨也洗洗手跑了,三小姐方由门帘缝中探头出来探望。贾少奶笑对她道:“外面有老虎,你莫踏出来。”

  三小姐一笑,跨到外面,仍在刚才那张凳上一坐,说:“我难为情死了。怎么这老太婆不老成得很,随处乱摸。”贾少奶笑道:“他们做老娘的,有甚规矩,连我都被她揩了一只木梳一只篦栉的油去。”三小姐笑道:“你莫小器,我到苏州赔还你一箱。”贾少奶道:“好啊,这样好开木梳店了,还得叨光你借他几千块本钱给我呢!”三小姐道:“你还开心得落,人家心事急煞了,明儿她来下药线,不知怎样的难煞呢!”贾少奶笑道:“那有什么难煞,大不了和往常下药线一样罢了。”三小姐听她还要取笑,恨不得咬她一块肉,拖住贾少奶不依道:“你是我自家姊姊,不该这般开我的心。”贾少奶慌忙央告:“这好妹子,亲妹子,做姊姊的老昏了,请你饶了我罢。”

  三小姐始转嗔为笑,开出饭来,二人同吃。这顿饭虽系一只锅内煮的,然而吃入她二人肚内,却分出两种名目。在三小姐乃是晚饭,在贾少奶算是中饭,若教媚月阁来吃,可就变作早饭了。但媚月阁吃早饭的时候,还比她们迟两点钟,因她这一直睡到十点钟方醒,二姐没敢叫她,以致过了她吸烟的时候,醒转来浑身骨痛难熬,她倒不怪自己贪睡,反骂二姐不该任她睡着,不唤醒她。二姐真是有冤没处伸,竖起耳朵挨她臭骂,急忙将烟盘家伙,搬到床上,让媚月阁先装几筒吸了,方不再骂。于是重复泡热水,给她净面漱口停当,然后再端整吃早饭。媚月阁因今天不出门到那里去,只命二姐通一通头发,打条辫子。二姐原不知她早起与天敏斗口的真相,故此一边通头,一边问她裘少爷因何今夜又不回来用膳?媚月阁不听这句话,倒也罢了,一听她提起天敏,正如哑巴吃了黄连,说不出满肚皮的苦处,长吁一声,并无言语。

  二姐看她神色,晓得这句话问坏了,慌忙住口,可怜媚月阁已柔肠寸裂,心想天敏此去,决不再来,自己虽然恨他,但与他相处两载有余,倒也被他陪伴惯了,少他一个人,未免寂寞。讲他心迹,固然不良,不过他伺候女人,颇能体贴入微,心细于发。这种工架,真是男人中不可多得的。无怪外间许多女人,都甘心落他圈套,肯将银钱倒贴他浪用,他还东不中意西不中意将情义用在我一个人身上,却也难得。只怪我性气太粗暴了,昨夜既已打了他嘴巴,今儿不该再用言语将他激走,彼此数年心血,岂非丢于无用之地么!不过他走了,于自身却也未尝无益。因拖着他嫁人既有所未能,悬牌亦大不不便。坐吃山空,日子愈过愈难。现在洗清身子,到处自由,岂不是没他的好。但昨日今时,还有等候天敏回家陪伴我的念头,谁指望以今天就此生生割绝,这真是睡梦中不曾料着的。以后惟有空房独守,消受凄凉而已。一念及此,又不免满腹牢愁,心猿意马。

  二姐替她打好辫子,她只是呆坐着出神。倒是二姐给她将烟盘安排好了,点上灯,请她床上吸烟。烟枪到手,万虑俱消。媚月阁今天心中不快活,有心多吸几筒烟解解愁闷。二姐见天敏不回来,也只得坐在脚横头小凳上陪她。媚月阁吸了一夜烟,她也陪了一夜。直挨到次日金鸡三唱,媚月阁脱衣安睡之后,她方得适适意意到床上去睡。一连三天,媚月阁跬步不出,天敏也无影无踪。二姐却无缘无故,熬了三昼夜不眠之苦。到第四天早上,媚月阁刚得合眼,忽被收房钱的来将她闹醒。她的房租,按月六十两银子,差不多要八十余元光景,教她一时怎拿得出,回头改日来收。收房钱的走后,媚月阁自想,贾少奶那里,又几天不曾去了,她也没有德律风来,究不知那带土的船到了没有?我还等她这个付房钱呢。还有那三小姐打胎之事,不知吉凶如何,我也没去听听信息,实是吸了烟,有条懒筋牵住着,不肯动的不好,日后必须改改。这夜她格外提早,没上火就起来了,梳头停当,虽比往日早些,然而已八点多钟,乡间早睡人家,可已做了两场好梦咧。

  媚月阁到贾公馆,贾少奶正在台灯底下滚鞋口。见了媚月阁,说:“你荐得好人,几乎把我吓煞。”媚月阁惊问三小姐怎么样?贾少奶道:“三小姐暂时见不得风,免不得还要装几天病呢。”媚月阁听三小姐无恙,方安了心,问贾少奶那天打胎情形,贾少奶说:“一言难尽,真是人也吓得杀的。那天你家二姐陪老娘到此,不过摸了一摸肚皮,第二天她来下药就在底下房间,也只片刻工夫,并无什第奥妙,不可思义的手续。倘我懂她这几味药的配命之法,我一定也可替人家试试。到了第三天,方是要紧关头,老娘答应我傍晚时候来的,岂知三小姐没断黑就奔到我这里,说肚子隐隐作痛,你想我是外行的人,又没生过男女,以为肚子一痛,就要生产的,老娘还不曾来,一时急得慌了手脚,连鸦片烟都吸不下了,七忙八乱,将三小姐扶到楼下房间,端整红脚桶,教阿宝生风炉炖水,泡苦草汤,生愁老娘不来,三小姐先产,教谁龌龌龊龊下这双手呢,幸亏三小姐来的慢阵,痛了一阵,暂停片刻,再痛一阵。我被她肚子一痛就身不由已索索发抖,那时我倒颇后悔,不该多管闲事,将她划在自己家内,惹这一场惊吓。好容易老娘来了,她一搭三小姐的脉,教我休得惊怕,说发动虽然发动,时候还有一刻。本来打胎下来,原同小产一样,没甚痛阵,皆因她腹中月份已大,根深蒂固,故和大养差不多。我听了她的话,刚定得心。不意三小姐忽然下红不止,老娘教我休怕,我哪有不怕之理,怕只怕三小姐血晕过去,我做做好人,反遭一场飞来人命,那时非但三小姐的叔父向我要人,还逃不了少爷的一头臭骂,真是几面受轧,自惹其灾。因此我越想越怕,不敢再看,逃往楼上,吸了几筒鸦片烟,再到楼下,岂知这孽障已出窠了,丢在薄包内,足有一尺来长,周身鲜红,倒是滚壮的一个男孩子,你想肉麻不肉麻?想必你出世以来,没都见过呢。”

  媚月阁啧啧不已。贾少奶又道:“后来这东西仍由老娘带出去,不知丢在圾垃桶中,或在河浜内,我也不曾问她明白。但这件事做虽做了,我至今犹十分懊悔,应该听了少爷的话,不管这笔帐的。都是自己性气倔强的不好。”媚月阁听了,不觉哈哈大笑说:“你也有后悔的时候么?倒也难得。”贾少奶也笑说:“不吃苦头,罚咒不后悔的。”彼此都笑不可仰。闲话一阵,媚月阁提起土船不知可曾开到!贾少奶道:“实不相欺,我这几天,被三小姐这件事忙昏了,少爷回来,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所以你这件事,也从没同他提及,也许船已到了,货还未曾脱手,不然他自己也要告诉我的。最好你暂迟一刻回家,等到他回来时,你当面问他,免得托了我黄伯伯,又是个老没回音。横竖你家老夫老妻,也不在乎早回去陪他的。”

  媚月阁不愿将天敏与她断绝这件事,告诉贾少奶,故只付之一笑。贾少奶知媚月阁尚未有中膳,即叫阿宝开饭出来同吃,饭后吸烟,二人又谈论三小姐。媚月阁道:“此人很为有趣。”贾少奶道:“何尝不是。今儿若非她身子吹不得风,不能出门,这时候早已坐在我们烟榻旁边,说说笑笑,很热闹的。两日来没了她,我觉寂寞得了不得呢。”媚月阁道:“她现在虽然装病着,但她那叔父岂有不知她腹中一滴亲骨血已遗落别处,难道就此算数了吗?”贾少奶道:“三小姐说瞒他的,大约至今还是瞒着,不然,这老头子倘知是我出的主意,怕不要到这里来和我拚命么!”正言间,忽闻楼下叩门声甚急,二人都各一怔。正是:既然爱管旁人事,何必愁敲自己门。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九回贩私土诡迹张黑幕充完璧妙术泛红潮

  媚月阁同贾少奶奶二人,正谈论三小姐的叔父,倘知道她们出主意,替三小姐打了胎,一定要来同她们拚命。果然这时候楼底下叩门声音,急如风雨,不由她二人都吃一惊。贾少奶丢下烟枪,对媚月阁说:“不好了!提起曹操,曹操就到。一定是那老头子得了信,到我这里拚命来了。”媚月阁也道:“这可说不定,天下却许有这种巧事,你且叫楼底下慢慢开门,先要问问清楚。如其是他,没有别的法子,惟有闭门不开,料他亦不能插翅飞入的。”贾少奶依言,急忙起来唤阿宝,须要问清是谁,然后开门。她与媚月阁二人,却伏在客堂楼窗上看着,预备第一关万一把守不住,她们还有关闭房门,退守紫禁城一法,不意阿宝一问,外间答应的却是琢渠声音,阿宝回头问楼上:“少爷回来,门要开不要开?”媚月阁、贾少奶二人忍不住笑了。贾少奶一边笑,一边骂阿宝:“死货,少爷回来,谁教你不开门的!”于是阿宝开了门,见琢渠拿一个皮包,性急慌忙奔了进来,即命阿宝快关门,自己一口气奔到楼上。贾少奶见他满头是汗,说:“你为何杀得来似的,几乎将我们吓杀。”

  琢渠放下皮包,喘息了一阵,始说:“险得很!目今洋药公所,因为私土太多,抢了他们的生意,故此查得非常严紧。今儿我们带土的那条公司船到码头,先是水巡捕房包探同洋关上的人上轮搜寻,幸亏他们藏的地方颇为秘密,没被查出,后来上岸,原由流氓阿海包送到土栈的,岂知这阿海因与同党分赃不匀,路上就被他们轧住,几乎闹出乱子。幸有人出来劝开,大约这时候已落了野眼。我们在土栈中久等阿海不到,很着急,后来见他平平安安的来了,问他说路上虽略有乱子,还没有关碍。我等正在欢喜,不料这时候,忽来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便是我们派出的秘密侦探,他说探得洋药公所报了巡捕房,马上就要坐汽车到你们那里搜查私土来了。你想这件事怎不教人急煞,一则迅雷不及掩耳,二则赃证俱在,三则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尽在这上头,被他们搜去充了公,岂非性命不保,彼此都吓得手足无措。后来他们公推我带一皮包土出来藏匿,免被抄去,土栈也不致受罚。我一想自己份头最大,推给别人,也有点放心不下,只得冒一下子险带着这个皮包出来,跨上黄包车,拉不到半条马路,就看见一部汽车。坐着两个外国人三个中国人,飞也似的向土栈而去。他们所要的赃证就在我脚底下,你想此情此境,岂不是危险极了么!所以我恨不得教拉车的飞了回来,拚命加他的价,命他快跑,好容易奔到门口,你们还挨住着不肯开门,却是为何?”说时犹带余喘。贾少奶笑道:“不肯开门,就为你叩门太急,我同媚老二还当是强盗来打劫我家,吓得魂灵儿几乎出窍。你吓了我们不认错,还怪我们迟开了门么?”

  琢渠道:“并非我急煞叩门,只因手中提着这包牢什子,心中不知怎的,跳了一个不住,汗毛都根根竖了起来,仿佛汽车就在后面追来的一般。你们如其再不开门,我可要踢破门进来了。”贾少奶闻言,对媚月阁一笑道:“那可真像这话儿咧。”媚月阁也笑。琢渠却以为说他真像强盗打劫,所以也赔着笑了,笑过之后,问道:“你们晚饭可曾吃过?我在外间,惊吓倒吃了不少,夜饭可一点儿不曾入肚呢。”贾少奶道:“我们早吃过了,你若未吃,教阿宝去热一热就是,横竖冷饭多着,明儿也倒给叫化子的。”琢渠听了,大为不悦,欲待发作,又因有媚月阁在旁,闹出来未免不雅,忍着又似乎女人的脾气,越纵容越不成模样了,想起来何尝不是自己素日纵容坏的。此时惟有捺下这股气,只当没有听得一般,高声唤阿宝快热夜饭我吃。这边贾少奶、媚月阁二人,也重回房内吸烟,媚月阁听贾少奶对待琢渠,出言刻薄,心中也很不赞成,所以两人对面横在烟铺上,她便开口说:“你为何拿你少爷第一回比强盗,第二回比叫化子,岂不刻薄太甚!”

  贾少奶道:“依你便怎样?比他天比他皇帝好不好?各人有各人的骨头,你对一只狗,屋碌屋碌呼他,他便摇头摆尾。你若对他作个揖,尊他一声大人先生,他可睬也不睬你了。”媚月阁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不觉正色劝她道:“你我多年姊妹,所以我要劝你一句话,男人无论怎样没用,你既然跟了他,必须当他一个家主,万不能小视他,时常将他刻保此之谓阴盛阳衰,并非佳兆。”贾少奶见她正言厉色,又出教训,忙将手中装就的一筒烟塞在她口内说:“领教领教!请用烟罢!”媚月阁被她枪头抵住了牙关,不能开口,没奈何只得噙枪在口,吃完这几筒烟,气到了肚中,云雾迷漫,竟将她下半截未曾出口的话,迷失路途,不能再出,于是只得缩回肠胃,待诸异日。贾少奶犹恐她口空了,要继续前文,急对她说:“你运气很好,往日少爷回来,急早须两三点钟,今儿你要等他讲话,他竟赶早回来了,免得你守到半夜三更,岂不是你的运气。”

  媚月阁道:“我想问他船到没有?适才他不是说船已到了吗,这东西既已带回,谅必还未脱手,我也无须再问咧。”贾少奶道:“这却并无一定,也许他们约在明天交货,今儿因被搜查,才由他带回来的,明儿仍可脱手,便有钱拿,你还是问一句好。”媚月阁一想,这句话却也不差。因即起身,走到客堂楼上,见琢渠正一个人在那里狼吞虎咽吃饭,阿宝站立一旁伺候着。琢渠见媚月阁出来,笑对她点了一点头,叫声:“老二请坐,我好几个月没看见你了。”媚月阁坐下笑道:“你少爷贵忙得很,教我们也颇不容易见着你的金面呢。”琢渠笑道:“对不住二小姐,你休钝我了,我可担当不起你们这种钝头。”说时对房内努努嘴。媚月阁笑了一笑,琢渠看媚月阁面上说:“你怎比从前瘦多了。”媚月阁道:“人穷自然瘦了,不怕你少爷见笑,我今天也是特地来打听你刚才带的东西,几时脱手,少奶奶答应我五百块钱,我还想拿他付房钱呢。”

  琢渠听说,皱皱眉头说:“从前带这东西,出脱颇为容易,不但当地吃户销场很大,就是沪宁一条路,苏常无锡等处,也全销这种货,近来被洋药公所查紧了,赏格又大。常言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租界上很有一班光棍,靠着刺探人家买卖私土,做报信领赏吃饭。因此往往有人身边带着十两八两红土。走在路上,就被他们抄了去,甚者还坐巡捕房吃官司,故而买主怕风险的,都情愿多花几个钱,买大土吃,我们的销场,也因此大受影响。不然货到了,马上就可脱手,现在至快的也要三天五天,迟了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不得买主,本钱搁煞的,也多得很呢。”媚月阁听说,又不免心事重重,眉尖愁皱,呆坐着看琢渠吃完了一碗饭,没开得出半句口。里边贾少奶唤她吸烟,她方走进房中。贾少奶问她少爷怎样说法?媚月阁即将琢渠之言,照说一遍。贾少奶听了,也摇摇头道:“可见得现在的生意,一年难做一年了。有好处的地方,就不免有人妒忌,暗出花样,其实却两头晦气,真是何苦。”

  媚月阁低头无语,贾少奶忙教她横下来,又将自己装好的一筒烟,递给她吸,一边安慰她道:“话虽如此,但他们带了这东西来,也一定要设法脱手的,讲这回他们合的三公司,本钱只五千银子,我家少爷,一个人出三千两,他那里来钱,就是拿我首饰在曹家做的短期押款,还有两份,听说还是借的三分利重债。所以这几位股东,都是搁不起本钱的,他们比你性子更急,巴不得马上脱用拿钱,故此决不致有半个月以外的耽搁。无论如何,全数卖不掉,他们也一定要设法弄一半出去。我与少爷有言在先,用我三千银子,还我五千现洋。他不论有多少,还下来时,全数没有,一二百之数,也一定要调给你的,你放心便了。现在请吸烟罢!”

  媚月阁虽吸了一筒烟,到底心中有事,那里还挨得住,当时便欲告辞。贾少奶也不留她,对她说:“三小姐因你替她介绍了这个老娘,心中很感激你,那天对我说过,身子略健些儿,一能出来,先要到你那里登门拜谢,还邀我作伴,大约隔三四天,她一定出来的,你也休得走开,第一趟就教人摸冷门径,令我陪的人也不好意思呢。”媚月阁道:“我天天在家恭候你们,决不他往,随你们什么时候来便了。”话罢分手。那时琢渠已吃好夜饭,在楼下房间中记帐,听得媚月阁走了,夹脚上楼,问他奶奶说:“媚老二可是又来问你借钱了?方才她说你答应她土内的五百元,这笔钱从前你不是说专做带土本钱,不作别用的吗?现在钱还没到手,你倒预备放债了,却是为何?”

  少奶奶敛眉道:“你哪里晓得人家的难处,有一天她向我开口借五百块钱,我想回绝她,她可一定要生气的,没奈何只得将你带着土还没到推托,原想她等不着用作罢的,岂知她竟将一句浮话,当作正文,时常向我打听船几时到,土几时脱手。我一向敷衍着她,不意你今天自己闯了回来,当面说穿,教我再要回她船不到,那里能够。所以她还想问我这东西几时卖脱,我回答不出,只得教她自己问你来咧。”

  琢渠道:“我也晓得你教她问我,必有原故,因此有意说得难些。本来我们的货未到之前,早有掮客兜了出去,约着今夜十二点钟,就要交货。现因风声紧急,特地改迟一天,这交货的手续,也很烦难,因买主耽搁在栈房内,遇有风声,随时可以更换地方。还有各路贩户,也大概住栈房的为多,过手极其容易。所以一班上海有家有室的大买主,也都将栈房做机关部,不敢在家内买卖,怕被外间人晓得了,敲他竹杠。但栈房乃是出入人头最杂的地方,难保没有洋药公所用的人在那里秘密侦探。倘使这样的拿着皮包,送了土去,可一定要显露痕迹被人报告,当天就出花样。因此我们想出各样方法,前往送货,有时装作卖杂货的,将土夹在货包内,送将进去。有时拿土打了包裹,先到皮箱店中,拣两口空皮箱,教店中人扛往栈房挑选,自己押着,走到半路上,假说手中拿着包裹太累,放在他们空箱子内。店中人自然不疑心,及至送到栈房,取出土包,再看皮箱,嫌他板太薄,皮张太粗不要,另赏扛箱的几个酒钱,教他原箱带回。诸如此类,以掩旁人耳目。本来送货另有其人,不干我们之事。现今东西在我手中,送货的差使,也免不得要我亲走一遭了。这倒是桩很难的题目,倘或不小心,闹出乱子,赔账可吃不起呢。”

  少奶奶道:“那个与我无干。我只晓得五千块钱,明天不论如何,一定要的。是你带这皮包回来露了眼,媚老二那里,全数没有,一半也得应酬她,这二百五十块钱,岂非被你所害,理应教你偿还的,现在饶了你。但那五千块头,决不能再耽搁我日子了。”琢渠道:“你又要逼煞我咧。东西都在皮包内,你也曾亲眼目睹,不是我掉你枪花,明儿送到那边还不知前途付现洋,或付期票。若付现洋,固然当天就可还你。倘是期票,教我拿什么给你呢?”少奶奶道:“我不管你们的帐,你答应我货到了就还钱的,现在货到了,自然还钱,别的用不着多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又不是放屁,缩出缩进做什么?”

  琢渠更欲请她宽限,少奶奶不睬他,自己吸鸦片烟了。琢渠无奈,只得回转楼下,算了一会帐,跑到楼上,看看少奶奶的烟,仍未吸罢,床又被她占着,不能安睡。只得靠在外国椅子上等她。只是少奶奶吸了几筒烟,放下烟枪,呷呷热茶,高声唤阿宝,快削一段甘蔗来吃。身子仍一动不动。移时阿宝端上甘蔗盆子,少奶奶拈几块吃了,一双俏眼,徐徐的阖将扰来,对着一盏烟灯,竟迷迷糊糊的迷着了。这边琢渠靠在洋椅上,等她不耐烦,也打了一个盹。后来觉得身子寒冷方醒,摸出表看看,已两点多钟。再看少奶奶,仍这样的烟迷未醒,身上却由阿宝替她加了条绒毯,所以不觉寒冷。琢渠慌忙推醒她说:“什么时候了?还不脱衣裳好好儿睡。”

  贾少奶醒后,又唤阿宝弄半夜饭吃。吃过半夜饭,免不得还要吸两筒鸦片烟,睡时已四点多钟。琢渠也只得等着她。从前他自己每夜在外赌了钱回来,也要三四更天睡,所以不觉他少奶奶磨夜,今儿实因回来早了,故此分外难熬,暗想教我天天这样的等她,岂不等出病来。横竖楼底下房间,空着,日后早回来,应该楼下睡的,这夜贾少奶横到床上,便已睡着。琢渠却因心中有事,难以入梦。挨到早上八点钟敲过,即忙起身出去,寻他几个贩土的朋友,探知昨夜搜土一班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回,幸他早走一步,未曾人赃并获,可谓天幸。琢渠也将自己在途遇见汽车情形,告诉众人,彼此都贺他有福。琢渠说:“难关虽过,但今儿送土这件事,谁走一遭?”

  众人都道:“一客不烦二主,自然是你去了。”琢渠道:“并非我不肯去,只为我送货,还是和尚拜丈母第一遭,只恐外行出手,露了马脚,非同小可,所以还是换一个去的好。”众人都道:“我们几个人,面貌已被外间认熟了,你是新入伙的,无人认识,本来我们也要请你出手,现在你也不必推托,宁可下一遭再换别人,这回非你不兴。”琢渠无奈说:“我送亦可,但教我如何送去呢?”众人说道:“这手续我们早已预备,你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到了那边,自有人来接应你的。”

  琢渠细想,所说的手续,却还周到,因即应允。回家看少奶奶香梦正酣,也不唤醒她,却命阿宝预备行李铺盖。阿宝惊问少爷可是要出门了?琢渠含糊答应。阿宝信以为真,替他打好铺盖,问少爷还带什么衣裳?琢渠说衣裳不要,你只消替我唤一部黄包车到火车站就是。阿宝心中虽疑,却不敢问,只得叫了部黄包车,拖到门口,看琢渠将皮包行李搬上车,自己坐上去,始终未发一言,没交待何往,由那车夫拉着走了。阿宝好不怀疑,自己思量少爷向日出门,往往一两个月前头就讲起要走,不是少奶奶不放他,就是他自己舍不了少奶,必须挨到无可再挨,方肯动身,从没这回般爽快。这回不知他去往那里,缘何不带衣服,煞是奇怪。料想少奶奶一定知道。这天黄昏时分,贾少奶起身离床,阿宝即将少爷业已动身等情告诉他,贾少奶听了,大为诧异说:“他可曾讲过到哪里去?”阿宝说:“没有。只听他雇车往火车站的。”

  贾少奶更不明白,暗想他事前并未露口,说出门的话,何为忽然不别而行,未带衣服,料不致耽搁多少日子,但不该不通知我一句,或者事起仓卒,见我睡着,也该告诉阿宝,令她对我讲一句,亦无不可,缘何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却也奇怪?忽一转念道:是了,一定他因我昨夜逼他还五千块钱,今儿深愁收不到钱,难以交待,故而出门避债,行踪诡秘,就为此故。一时倒颇懊悔自己的说话太硬,兴之所至,不留余地,以致将丈夫逼得逃之夭夭,无形无踪,岂非大大的笑话。但他堂堂男子,现为此区区五千之数,出此下策,志气也低微极了。这种男子将来决不能成大事业。待他回来,借个题目,同他闹一场离了婚另嫁别人,免得误了自己的终身。再想想嫁人亦颇烦难,如得法这人,自己虽然爱他,然而只能供我闲来消遣之用。若要嫁他,一来他肩胛担当不起,二来他更不如我家少爷出跳。倘贪他年纪轻嫁了他,日后一蟹不如一蟹,岂不被别人笑话,比较之下,还以守旧为妙。但少爷的行为如此卑鄙,回来之后,一定要苦苦的警戒他一番,方是道理。正想间,隔壁三小姐那里,打发人来请少奶奶过去讲话。贾少奶答应梳了头,马上就来。一面催梳头的出手快些,好在贾少奶这几天不出门,梳头的也是一把抓,不做鬓脚,因此梳起来也格外容易。梳好头,贾少奶薄施粉黛,连饭都等不及吃,急于到隔壁去看三小姐。此时三小姐虽未起床,却因横着骨节生痛,早已穿了衣裳,坐起身子,背后多放几个靠枕,半横半坐的靠在床上,旁边放着些小说书,算是她消闲的伴侣。贾少奶看看她脸上说:“你面色已好多了,今天可曾吃什么?”

  三小姐道:“已吃过一顿粥,只是肚子不觉十分饿。一天到晚,不想吃东西。大约身子不转动,腹中积食,难以消化之故。我想明儿要出来到你那里去了。”贾少奶忙道:“好妹子,你安分两三天罢。倘若起身过早,脚骱骨没有劲,走路吃力了,日后逢着节令,便要酸痛,可是一生之累。我虽然也和你一样,未曾经验,但由老辈人告诉我的,决非虚语。”三小姐道:“教我这样再挨两三天,岂不气闷煞吗!”贾少奶道:“不妨事。有我做姊姊的陪你。”三小姐笑道:“多谢多谢,等你起来我倒要睡了。”这句话说得贾少奶笑将起来,骂道:“臭嘴丫头,人家一片好意,你倒钝我来了。”两人笑了一阵,三小姐教贾少奶附耳过去,低声告诉他:“东窗事发了!”贾少奶惊问几时发作的?三小姐道:“还是昨晚,才被他看破痕迹。”贾少奶暗想,昨晚我同媚月阁在家,见神见鬼,也疑心他叔父看破打胎痕迹,不料果然,因问当时你怎样回答?三小姐道:“当时我想横竖不能瞒他到底的。而且身子出空了,决不能再装上去,因此索兴老实告诉了他。”贾少奶惊道:“你可告诉他是我出的主意吗?”

  三小姐点点头。贾少奶急道:“该死该死,你肚肠怎生得这般直?你叔父若知是我出的主意,一定不肯同我干休。现今他在那里?让我赶快走罢,别被他觌面遇见了,脱身不落。这一来不但我以后不敢前来,就是你也不便到我那里去咧。”三小姐听得拍手大笑道:“你好大胆,一下子就被我试出来了。老实告诉你,我辈一身作事一身当,决不连累着你,何用告诉他,你替我出主意,连地方我都不曾说穿,推头在医院内,你可以不必着急咧。”贾少奶听说,方始定心,指指三小姐道:“你吓得我好,现在还心宕呢。”三小姐笑道:“对不住,好姊姊,我当你是胆大的,谁知你也同我一般胆校”贾少奶骂她促狭鬼,三小姐只顾发笑。贾少奶又问:“你叔父难道不生气吗?”三小姐道:“生气固然生气,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付之一叹罢了。”贾少奶贺她好运气。”

  三小姐道:“你休说我运气好,马上就有晦气星来了。”说时在枕边摸出一封信,给贾少奶观看,乃是苏州老母写来的,为因她出阁期近,只有半个月耽搁,催她早几天回去,嫁衣虽备,也须她自己安排,教她见信即行,休得逗留。因她母亲只知女儿到上海地方闲玩,没晓得她身担心腹之患,出门就医的,故此信上催迫颇急。贾少奶识字虽然不多,信还看得下,见了对三小姐道:“那也没法,就使要回去,须必等你身子好全之后,再耽搁几天,方能动身。只消期前赶到,谅必老太太还不致见怪。”三小姐道:“你当我说的晦气星是怕娘吗?非也。皆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我很觉担忧呢!”

  贾少奶虽然多智,听了她的话,也面有难色,你道为何?原来三小姐苏州所攀的姑爷,世代业医,还是妇科名家。三小姐深悉自己归赵之后,不是完璧,常人或可瞒过,在女科郎中面前,怎能掉得枪花。别的不打紧,最难堪的是西厢记上一句话,花落水流红,这可不能搪塞。一来自己无此经验,二来过门不比招赘,夹带亦颇烦难。贾少奶虽晓得妓院中,确有一个装红之法,因尖先生梳拢,往往有一而再再而三的,但主客之势不同,彼则以逸待劳,自可从容布置,此则移樽受教,焉能匆促安排。所以三小姐说过门不比招赘这句话,颇有道理。自己虽然也出身妓院,但这处玄虚,却未弄过,因此竟不能再充内家。只劝三小姐休得担忧,天下无难事,慢慢自有法想。三小姐颇闷闷不乐。贾少奶欲解她的忧愁,忙说:“你可晓得我家也出了一桩笑话吗?”

  三小姐问什么笑话?贾少奶即将少爷因他昨晚讨五千块钱债,今儿脱逃无踪等情告诉她知道。三小姐听了,觉情理上颇有不符道:“这倒奇了,他既说出门,因何只带行李,不带替换衣服,这就是个大大破绽。如其出近门,一两天就回家的,客栈中未尝没有被褥,何须带这累赘东西。倘出远门,那就必须带替换衣服了。我恐他出门是假的,黄包车叫到火车站,焉知他半路上,不能令车夫拖往别处呢。你再想想,你家少爷可有别的换洗衣服之处没有?”一句话顿将贾少奶提醒,说道:“是了,少爷外间果有一个女人,名唤凤姐,据说是做半开门生意的,他们姘上已多年了,少爷一向瞒着我,我也没点穿他。除此以外,并无别的所在。看来他一定是假托出门,躲在凤姐那里无疑。到底妹子细心,没你提醒,我几乎被他瞒过,真正岂有此理。”说时心中一惹气,顿时一个恶心,呕出一口酸水。三小姐见了,忙道:“不好了,我多嘴惹得阿姊发肝气咧。抽屉内有剥现成的豆蔻,快拿粒嚼嚼罢。”

  贾少奶呷口茶,嗽嗽口道:“不妨事,我看天底下女人,大概前世里都是少了男人的债,所以今世还报,一回回受他们的气,终得气煞了才完,不然永没了的日子。”三小姐听说,觉自己也何尝不是受男人的气恼,因此竟不能出言安慰,颇有同病相怜之况。然而做书的却要在这里头岔一句嘴,普天下富贵贫贱,不论哪一种妇女,倘与她们谈谈家常,没一个不说是受男人气恼的。翻到男的方面,口中虽不肯说,心内也常觉婆子的气,最为难受。连孔老夫子都说,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皆因孔夫子是男人,所以有这句话。倘换了女孔夫子的口气,可一定要说惟男子与小人了。其实这种烦恼,皆是两方面自取的。倘从设身处地着想,再将我受他什么气,他也曾受我什么气,彼此均分之下,管教世界上少却许多肝气病呢。闲话休题,再说贾少奶奶这夜,在三小姐处吃了夜饭,意欲回家吸烟,三小姐不放她走,教人到隔壁搬了烟盘伙过来,就在她家吸烟闲谈。约摸到十一点钟光景,忽然阿宝过来,唤贾少奶说:“少爷回来了,请少奶奶早些回去。”

  贾少奶同三小姐听了,都做声不出。阿宝又道:“少爷早上搬去那人行李,现在又带回来咧。”三小姐对贾少奶点点头道:“也许那方面恐怕消息败露,不敢留他,所以你家少爷自己回来了。”贾少奶也点头道:“大约是这个道理。”因命阿宝先将烟盘带去,我迟一刻就来。阿宝走后,三小姐笑对贾少奶道:“现在你可以不动气咧。”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他不回来我还气得好些,一回来我动气得更利害咧。”三小姐道:“这是什么缘故呢?”贾少奶道:“他动不动就朝外跑,跑不过去又缩了回来,天下哪有这般便当的事,我今晚无论如何,决不让他在家内安逸的,一定要教他到凤姐那里去适适意意睡几夜,才出我心头之恨。”三小姐笑道:“他倒当真去睡了,你待怎样?”

  贾少奶不语,咬牙切齿恨恨不已。三小姐劝她不可生气,快些回家去罢。贾少奶不肯走,三小姐要唤人拿鞋子,自己起来拖她。贾少奶恐她当真要拖,只得听她的相劝回转家内,见琢渠把阿宝带回来的那副烟具,摆在床上,点着灯自己横在一边替她打烟泡,见少奶奶来了,慌忙坐起身,满脸堆笑道:“快来吸烟罢,我烟泡替你打好了不少咧。”

  贾少奶以为他干错了事,打算用马屁工夫,在我面前,劝他休想,故而竖起面孔,也不睬他,却在椅子上坐将下来。琢渠见了,很诧异道:“你做什么?可是今儿又受了哪个的气了?不妨事,我这里有五千块钱还你,你也可以免生气咧。今天若不是你逼着我要钱,我也不致等到这般时候,老詹那里的牌局也来得及去,听说请几个都是很好的户头,极少也可捞几百元东道。只为你要现款,前途一时凑不出,待他弄齐了,已太夜深,那边搭子,想必早已凑足,我也不高兴再去花买票洋钱咧。你想我今天为着那一皮包东西,干了许多出世以来未曾做过的奇事。一早起来就寻他们商量送货之法,他们教我扮作南京客人,带着行李皮包,先到火车站,再由火车站转黄包车到客栈中,假充自南京趁火车到上海来的,他们先几天已替我定好房间,因这一间房,必须拣在那买土的贴隔壁,便于传递。中间的板壁,早被他们拆活动了,所以情愿花几个空房钱定着,不能让陌生人住进去。我一到里面,他们马上将皮包出空,秤足分量,写支票给我。我若收他支票,当时就可推头房间不合意,贴客栈中一天房钱出来换栈房,说不定还来得及回家吃饭。皆因守他现款,足耽搁了一天工夫,着实有些难熬的。你在家无缘无故为甚又动气了呢?”

  贾少奶听说,方知自己与三小姐两个人的疑心,都摸错了一条道路,觉适才的许多气都丢在无用之地,连现在面上一股气,也没个放处,听琢渠问她,竟不能再教他往凤姐那里去睡,想想没话回答,便道:“我好好在隔壁讲话,你为何命阿宝过来唤?我又不是乡下夫妻,寸步不离,这般讨厌,岂不惹气。”琢渠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来不敢惊动的,皆为怕你不放心,所以请你回来,这五千块钞票,都在皮包内,请你点一点收下罢。”贾少奶看皮包就在脚旁边,打开见果有五大扎钞票在内,当时她并不急于点数,却问琢渠:“你难道这回带的东西只卖了五千元吗?”琢渠道:“一共七千块挂零,那二千多些零头我自己收下了。”贾少奶道:“不兴。你拿我的钱做本,赚了这许多,如何不同我对分,却想独吞。”

  琢渠道:“那有这句话。明明我自己也有资本在内,皆因前几回本钱小,搭股亦小,这回添上你的三千两,搭股大些,是你名下赚的钱,差不多都已给你。我那二千元,自己也有一千六百本钱呢,怎说是你的赚头?”贾少奶摇头道:“谁信你的话,这回非与我均分不兴,不然就算你借我的钱,须要加一行利,也是五百块,随你怎样的算便了。”琢渠再三譬解,贾少奶只是不依。琢渠晓得他少奶脾气,一定为着媚月阁要借二百五十块钱,这损失要我认帐了,当就答应她二百五十元,果然少奶奶也应允了,这夜就此免却一场气恼。

  次日贾少奶奶到隔壁陪伴三小姐,转眼工夫,又是三天过去。三小姐也起了床,贾少奶看她精神颇健,谅已无碍,始邀她到自己家中走走。三小姐想起媚月阁那里还未曾登门道谢,因约贾少奶明儿陪她同去,贾少奶也因答应过媚月阁,先借给她二百块钱,三四日送去的,自己敲了琢渠二百五十元竹杠,本好早几天拿去了,却因自己懒出门,连电话都没打过,她那里等着付房钱,万不能再耽搁她,不然自己也要去了。现在正好与三小姐同往。第二天就加早起身,打扮停当,三小姐也穿得花枝招展,两个人五点钟没敲,就出来到卡德路媚月阁家中,不意媚月阁还睡在床上。贾少奶将也自被窝中拖起。三小姐见了媚月阁,颇有些含羞带愧,幸亏彼此都是女流,一霎时就把羞耻丢开。媚月阁因自己屡次扰贾少奶的鸦片烟,此番她来了,格外巴结,将自己珍藏的一缸大土烟膏请她。贾少奶觉媚月阁吸的烟比自己考究,暗想她用途如此拮据,还吃这种好烟,无怪乎容易穷了。趁个空,将带来的二百元钞票,递给媚月阁,假说带的土尚未脱手,这个是我另外凑给你的。媚月阁原等着五百块用途,二百元少了大半,那够开消。但正当赤手空拳的时候,有了二百元,也未尝无补于事,故此欢然收下,问二姐今儿可有可口的小菜?倘若没有,拿五块钱到菜馆中去叫罢。二百元中当时就少了五元。贾少奶因这是请她们吃的,倒没嫌媚月阁浪费。

  三小姑见媚月阁如此客气,为了她们来,特地叫菜,心中很不过意,对贾少奶附耳说了,贾少奶笑道:“我们要好姊妹,吃点儿倒不希罕。这回她请了你,下回她到你那里去,你也照样的请她,也是我做陪客便了。”说得三小姐吱吱格格,笑个不住,贾少奶、媚月阁二人吸烟,三小姐便坐在贾少奶脚边,看着她们吞云吐雾。贾少奶吸过几筒烟,忽然想起一件事,笑对媚月阁道:“老二,你从前在生意上,可晓得有个尖先生梳拢,哄骗瘟户头,装红的法儿么?”媚月阁道:“怎说不知,不过平常他们用的手续,只能欺骗瘟生,瞒不过内家,入水之后,便无踪迹。我还有个特别妙法,任你花丛老手,也难分辨,非但水洗不脱,还可随身携带,不露痕迹。”贾少奶大喜道:“如此妙极了。我有一个朋友,要教请你这件事。”此言一出,三小姐顿时面涨红云,羞颜无地。正是:含羞只为身蒙垢,补过谁知玉有瑕。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7) 海上说梦人著

  第八十回远虑深谋雄心扫地拈花惹草色胆包天

  当时媚月阁已知贾少奶所说的朋友,便指三小姐,却有意拿她开心道:“你休推头朋友,我晓得你自己打算学了这法儿,去哄什么人是不是?”贾少奶笑道:“算我自己,却也未为不可。倘现在有人肯花三副八两重的金手镯,我倒很愿意装他一下,弄几个额外进款,横竖不伤脾胃,事过之后,少爷未必验得出呢。”说得媚月阁、三小姐二人,都笑将起来。媚月阁指指她说:“好张老面皮。”贾少奶连称岂敢。媚月阁一边笑,一边装烟。贾少奶催她快些宣布,是何秘法?好大家长个见识。媚月阁道:“也不是什么秘法,不过用麻雀子的血,装在药房中置檀香油的树胶管子内,这树胶管遇热便化了,只消如此这般,岂不是可以随身携带。”贾少奶听了,连连点头,三小姐却始终涨红着脸,坐在旁边不做声。贾少奶恐多说了,她要受不住,便另寻话头,与媚月阁谈天。不多时,二姐叫菜回来,媚月阁命她灶上热一热拿来,留三小姐等吃了饭,闲谈片刻。三小姐原气未复,久坐乏力。贾少奶不便再留,仍复陪她回去。临行三小姐对媚月阁说:“隔两天奉邀晚饭,请你务必要到的。”

  媚月阁连连答应。她们走后,媚月阁将贾少奶借给她的一百九十五块钱,提出若干付房租,又付了几笔柴米帐,还了底下人垫的零用钱,更将所欠车夫娘姨工资找清之下,所余不到三十块洋钱,摊在桌上。媚月阁对着他叹了一口气,自想钱倒完了,外边还有许多帐,分文未付,只够明儿去剪二三两土回来烧烟,这是天打难饶的,别处只可丢在半边。但自己现在出的多进的少,靠着姊妹淘中借货,叨人情面。还是小事,一两次借过之后,再要开口,就未必有求必应。况近来一班人大都趋炎附势的居多,盛的时候,非常亲切,及至略一落泊,立见冰清冷淡。从前自己初搬到此,姊妹往来,门庭如市,皆因我供给她们鸦片烟吃食东西,甚为周到,所以他们很欢喜到我这里来坐地谈天。现在我人虽穷了,但如果有姊妹们前来,我也未必致于冷待她们,不过她们自己生恐我借钱似的,远避不来,从此可见世道人心,如此如此,想来岂不可怕。因此她越想越觉烦恼,闷沉沉苦怨了一夜,讲她自与天敏闹了一场,分手之后,天敏已绝迹不来,一个人愁肠百结,无人劝慰,旧恨新愁,不免愈浸愈深,心中气苦,便把鸦片烟杀气,但多吸烟逾了量,也要醉的,她觉吸醉了,头脑眩蒙蒙的,便和衣而睡,睡醒再吸,吸醉再睡,这样的过了两天,她也没同底下人讲一句话。但二姐跟她多年,已看得出她的心事,趁她吸烟时候,劝她道:“小姐你这几天吸烟没了顿头,岂不把烟瘾越放越大了吗!”

  媚月阁不语。二姐又道:“小姐,你从前为人,很是洒落,想得穿透,所以外间都赞成你有男子的脾气,为何现在忽然变了,无故招愁惹气,岂非自己糟蹋自己身子。讲一个人境宽境迫,原没什么希奇,你我都是过来人,什么情形没阅历过来。无论到何地步,只消立定脚跟,望前干去,但愿一口气不断,决没办不到的指望。所差不过日长日短罢了,这是你自己说的话,现今我们境况虽然不佳,但不过少几个钱罢了,别的并未山穷水荆小姐你是个有作有为的人,应该肚里放明白些,岂可这样心灰意懒,将身子如此糟蹋,弄出病来,可就真要有法难使了。”这几句话,分明教媚月阁赶紧出山,再做生意的意思,媚月阁口中虽未答她话,但心里却已直钻了进去,暗想二姐的说话,果然不错。常言求人不如求己,我这几天怎的昏了,只顾抱怨别人瞧我不起,其实都为我自己缺少几个钱,因此才发生这般现状,若使我现在更比他们有钱,他们自然都要恭维我了。但照我现今这般模样,天天睡在家中,吸鸦片烟,莫说洋钱不能插翅飞来,就连家内所有的东西,只恐一桩桩都要化成青烟,飞内进这小斗门中去了。幸亏她提醒我,况我今年已三十挂零,再不拿定主意,积几个钱起来靠老,更待何时。

  列位,现在媚月阁的头脑,固然是十分清爽的了,惜乎已迟一步。时下一班放荡不羁的妇女,在她们年轻鼎盛时代,信手挥霍,随心所欲,哪一个曾顾着后来靠老,及至年纪到了三十四十之间,有几个一帆风顺的,还仍扯足了篷,望前直闯,罚咒也不肯返顾。惟有一班半途上,忽遭当头逆浪的,猛从退步着想,意欲马上收心改过,可惜已应了船到江心补漏迟这句古话,再想恢复从前的适意日子,管教万万不能。并非作者言之过甚,诸君老于上海,谅都心内明白。而且这班人,在洋场十里间,比比皆是,也不止媚月阁一个人。只恨做书的没许多闲笔,写他们罢了。所以现在媚月阁心地虽已明亮,后来的结局,仍十分困苦颠连,就为这个缘故。此是后话,我且慢提。再说当时媚月阁被二姐三言两语,说动了心,这夜觉头发连日未通,发根作痒,便命二姐拿梳头伙过来,替她通一通头,打条辫子。二姐打辫子的时候,又告诉她说:“某家的姨太太去年出来,今年在某处做生意,第一期帐,就做了二三百个花头。我有一个姊妹,也在她生意上帮忙,只拆一份下脚,洋钱有到一百多块呢。”

  媚月阁晓得二姐这些话,是故意讲给她听的,不觉叹了一口气道:“阿二,你有所不知,这几年你跟着我,眼看我一步步低将下去,连累你也陪着我受苦,额外好处,一点儿没有。若换别个人,早丢开我另寻主子去了。惟有你还肯厮守着我,这是你莫大的一片情义。我二小姐心中很明白很感激你,交朋友交一个义气,男女并无分别。适才你一片话着实点醒我不少,讲我自从赵老爷那里出来之后,名气原不十分好听,现在挂出牌子做生意,有所主芦席上滚到地上,也没什坍台之处。一则可以宽裕了我自己,二则也好照应你们赚几个下脚,这固然是很好的了,但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难处,譬如开一爿店,第一要资本充足,第二要主顾众多。那才立得住脚,不是一句话所能办得到的。我现在两手空空,还可以教做手们多掮些带挡,拿他做开场的本钱,无如我跳出这条门槛,已二三年了,从前那班熟客,大都散处四方,就有几个在上海的,也想必另攀了相好,未必再肯似先前般鞠躬尽瘁,应酬我一个人。而且他们的住处,不知搬了没有,我素不经心,也没教人打听,现在两眼漆黑,倘然搭起场子,没人前来照顾,光蚀本还是小事,给人说一句,媚老二也算老排头先生了,现在重复出马,连花头都没有,这个台可坍得大了。所以我也曾转过这个念头,左右打不定主意,就为此故。你可有什么计较,替我想一个么?”

  二姐听了,也晓得这是实在情形,非关过虑,究竟她主子资格老练,不肯轻举妄动,心中暗暗佩服。听到教她出主意,笑道:“小姐,你别给我难题目做了,我这几年,一向跟着小姐,只有听小姐使唤,哪能出什么计较。我今天想的主意,小姐早在几天头里想出来了,做底下人的哪有上头人的才情,请小姐不必难我。”媚月阁道:“你休对我客气,我实在没主意想,因此才叫你帮我设法。常言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两个人的念头,终比一个人好些。况我这几天昏头搭脑,念头一点儿转不出,你休再说上头人底下人了,患难之中,还分得什么上下,你尽顾替我想想法儿,或者外边去打听打听,倘有什么路道,我做小姐的,情愿跟着你跑便了。”

  二姐听她话很有诚意,不像钝她。第二天果真出去找寻几个在生意上的同辈,探听市面,因她被媚月阁天天在家,俾昼作夜,晨昏颠倒,自己服侍着她,也只得白天睡觉,夜晚起身,久不与闻外事,所以生意上情形,不免隔膜。此时奉着主命,出去打听,她这班同道,都晓得媚月阁是前辈有名人物,手头松阔,赚她的钱容易,听二姐说她预备出山,肯替她掮洋钱的亦颇不少。二姐回来告诉媚月阁说:“作事惟有开头最难,现在小姐面上,虽没客人,但这班做手,他们一向在生意上,想必也有几班客人的,做客人全靠化得开,只消摆场考究,应酬道地,生意无有做不开之理。况有你的老牌子在内,更容易号召嫖客,你此时休得胆小,试想这班掮洋钱的做手,眼光何等利害,他们听说是你,个个都愿意放洋钱出来,要多少是多少,随你开口。就这上头已看得出大势无碍,都是你自己多愁罢咧。”

  媚月阁听了,还决不定主意,与二姐磨研了一夜,照二姐的意思,要教媚月阁自己上场,媚月阁却想包一个小先生,自己主理内政。议到后来仍从媚月阁的主见,令二姐出去打听,外间可有齐整些的小先生出包,和合宜的房屋,先行接洽停当,以便下节正式上常二姐跑了几天,打听得某处有个先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材还充得过去,乃是林红珏的讨人。这林红珏已嫁人多年,还有些本钱,放在生意上。近来因她一个心腹做手嫁了人,自己无暇兼顾,故欲收却这所场子,那讨人包也可以,卖也可以,媚月阁得知此事,便欲亲去看看这先生的相貌。那天叫二姐陪她同去。可巧红珏也在生意上,彼此都是前辈人物,虽没开过口,却素来有些面善。媚月阁对于那先生,虽未合意,却与红珏一见如故,谈得颇为投契,而且这林红珏,便是前书云娘织娘的朋友袁家奶奶,她常听得王漫游等谈论媚月阁的历史,闻名已久,此时相见,格外亲热,欲邀媚月阁到她家中坐坐。媚月阁因自己与二姐都出来了,家内无人,固辞不去,却把自己的住址,告诉红珏,请她明夜没事,过来玩玩。红珏一口答应,次日果然亲自寻到卡德路媚月阁家中,讲媚月阁正因没人上门,心中烦恼,得红珏前来犹如空谷足音,非常欢迎,留她吸鸦片烟。红珏说:“我已戒烟多年了。”

  媚月阁道:“难得吸一筒不妨事的。”红珏虽已戒烟,但有时候看人吸烟口馋,也要抽一两筒的。此时被媚月阁一劝,不觉喉际作痒,因即领她的情,抽了一筒,媚月阁再劝,红珏又连一筒,两个人横在烟榻上,说说谈谈,渐讲到过去的事迹。媚月阁还不知红珏于她同天敏这段事,如观火,有心牢守秘密,自言因老爷有了外遇,所以不愿跟他,出来至今已二年了。红珏却颇心直口快,告诉媚月阁自己嫁姓袁的以前,还跟过一个姓杨的福建人,乃是有名败子,自己跟了他,并未过一天适意日子,看着他关行倒店吃官司上公堂,自己替他了清钱债,不但半生积蓄荡尽,还担负下七千余金亏空。这还罢了,最难堪的是,那姓杨的母亲,得知儿子在上海如此浪荡,逼他回转福建。那时刚值自己身怀六甲,生下一个女儿,正三朝头上,就夫妻生生拆散。一去之后,信息不通,存亡未卜。自己抚养女儿,守他二年之久吃尽当光,苦不胜言,经小姊妹们竭力相劝,始出来做生意。一连五年,没肯嫁人,仍时时探听姓杨的消息,求神问卜,音响毫无。本来这姓袁的,我也不肯嫁。为因申明在前,约法三章,倘姓杨的日后出来了,仍须弃此就彼,各无异言,故才将就来嫔。转眼至今,已有五年光景,生意上留这一所场子,就为打听杨某人消息之故。现在十余年音信不通,只恐其人已不在世,所以我也要将这场子收却了。”

  媚月阁听了,不觉肃然起敬,暗说红珏好有情义,当初既未得姓杨的好处,居然肯牢守着一条心,十余年不变,真是难得。这种人同她轧了姊妹,一定和那班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姊妹们不同。其实红珏逢人便告诉她与杨某人一段事迹,所以认得她的人,没一个不晓得她有义气的。究竟是真是假,都在红珏肚内,别人不得而知。当时红珏讲完了自身,又问媚月阁此番预备出马,究竟有无把握?媚月阁笑道:“我也是旁人劝我上场的。本来我不弹此调已久,就连外间生意上的情形,也大为隔膜。讲到把握两字,连我自己也难回答,只可做到那里是那里咧。”

  红珏连连摇头道:“这个万万不可。你还不知道近来生意上的局面,已和你我当年在外间的时候,大不相同了。你虽久未过问,我却牵着这个场子,常在生意上往来,颇知其细。当初做堂子生意,名为卖淫,其实重却在应酬一道。嫖客来了,务使他们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做花头不用要求,须教他们自觉过意不去,反凑上来,那才是持久之道。至于留客人住夜,每月中难得一二次。不比近来一班倌人,专靠皮肉吃饭。客人叫了几个局,就肯跟出去开栈房,然后再做花头,名为先吃后汇钞,否则客人也不肯来替你报效。这都是堂子中自己迁就坏的,以致被人看得半文不值。试想这种生意,教你我再出去怎做得来。所以我劝你不可仓卒从事,必须预先安排停当,有几条靠得住的脚路,大势若有一大半开销,可以抵桩得去,然后方可冒一下子险去做做。皆因近人口不应心,有了一大半,也只能作他一小半数罢了。这样仔细,不凑巧还要蚀本,倘若冒冒失失的干事,无有不一败涂地的。媚月阁被她几句话一说,又不免回头胆寒起来,说:“姊姊你替我想想,怎么办呢?”

  红珏道:“幸亏日子还远,调头终须节边,到那时不愁没法子想的,我们慢慢商议便了。”媚月阁点头称是。红珏又坐片刻,方告辞回家。临走,媚月阁问她几时再来?红珏说:“我认得了这里,说不定时常要来的,明儿也许来扰你的晚饭呢。”媚月阁信以为真,次日特地叫二姐多烧了几样菜,预备红珏来吃晚饭,不意黄昏时分,贾公馆打发阿宝来请媚月阁,说三小姐明天中车要回苏州去了,今夜请她去吃夜饭。媚月阁一想,红珏说过要来,我怎好走开了冷淡她。但三小姐日前曾亲口邀我,我也答应她一定去的,人家特备了小菜请我,我不去岂不惹她生气。不过想想结交姊妹,原没什么意思。红珏一方面,我因生意上交接,不能不叨教叨教她,其余一班应酬场中的姊妹,我本打算同她们谢绝了,何况三小姐远在苏州,这种无益的敷衍,太属多事,不如辞却她,专诚等候红珏前来便了。定了主意,对阿宝说:“请你回去上复三小姐,说我身子有些不爽,不能吃油腻东西,今儿只可谢谢她,等她下趟苏州上来时,再大家叙叙便了。”

  阿宝既去,媚月阁左等红珏不到,右等红珏不到,等到半夜三点多钟,还不见来,方知她当真失了约,倒反伤了三小姐方面的情,心中不胜后悔。但红珏却也不是诚心失了媚月阁的约,因她昨夜在媚月阁家中,见她一张三页头玻璃的梳装台,制作得颇为灵巧,心中也想定一张用用,今天出来,先往一爿相熟的木器店中讲价,不意熟皂隶打得重板子,讨价非常昂贵,红珏小的上头颇为精刮,嫌价钱太大,再跑了一处木器店。这一家虽与她不熟识,然而店中的帐房先生,却认得红珏,因红珏没事常在戏馆游戏场中消遣。这帐房年纪尚轻,性好玩耍,收了市到处乱走,外间不时同红珏相遇,讲红珏姿首虽然平庸,风头却还十足,欲语叫做臭肉引苍蝇,那帐房便是苍蝇中的一分子,见了她就跟着她脚根儿转。红珏因看她的人多,一向不以为意,不过见惯了,终有几分面善,此刻不料刚投到他这爿店中去买东西,所以红珏见了他,顿觉呆了一呆。那帐房却喜出望外,慌忙抢出一众伙计之前招呼,问她要买什么东西?红珏好不难为情,粉脸涨得诽红,将所要梳妆台的式样,告诉他听了。帐房不住点头称好,说这是考究朋友用的,我这里有样本,栈房中有几张白胚,刚刚做好,还没上漆,现成的却还没有,不过迟寸都是很大的,不知奶奶用在大公馆内,还是哼哼哼哼。底下几个字,没说清楚,然而红珏已听得出此人开她的心,话中带着小房子之意,不由看了他一眼,想骂他一句,岂知这一眼不看犹可,一看之后,倒反不好意思骂了,原来那帐房虽然是个生意人,却还生得干净,衣裳亦甚漂亮,皆因近来生意场中规矩,大凡贪恋几个女主顾们欢迎,必须雇几个少年漂亮伙计,遇有坐汽车马车的女客人前来,推他们出去招待,于是乎自能宾主尽欢,一次交易做成之后,第二次第三次,不须用跑街先生兜览,主顾们自然想到上他那里来了。这也是时下做生意的秘诀,犹之从前有人想开茶馆,雇用女堂倌一般作用。其中最著名的,如某某绸缎店的小宋,某洋货店的小陈,确有生意跟着他脚跟往来的势力,然而木器生意,与绸缎洋货情形不同,那帐房也不是店东特用着招练女主顾的,不过此人常在外间跑跑,喜欢修饰惯了,故而平时的打扮,亦颇考究。红珏虽已遇他数次,却没仔细赏鉴,此时眼光接近,觉这种人如何骂得,因此反怒为笑,说:“你不三不四讲些什么?”

  那人见红珏并不动怒,更加得意的道:“没讲什么,我问问奶奶这张梳妆台,要做大的或是小的,配什么房间应用?”红珏道:“你照平常梳妆台的尺寸做就是,何必管我什么房间用。”那人道:“遵命,不过做错了,奶奶可不能退,最好你带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那就万无一失了。”红珏听他说话轻薄,暗骂小鬼该死,看看他的面上,很有些形容不出,心想此人大约有几分花痴,适才跑垢那一家木器店,讲价的是一个老头子,所以毫厘无让,现在遇着这色鬼,很可塌他一个便宜。因道:“且休多说,我问你这张梳妆台,要多少价钱?”那人道:“奶奶要的东西,不能算数,做好了随意开销就是。不过最好容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不然只恐做得不合奶奶之意,岂非劳而无功么?”

  红珏笑道:“又不是定做全房木器,统共不过一张梳妆台,何用郑重其事,量什么尺寸,你只照我的式样做成了,我一定合意的。到底该多少价钱,必须预先说明,免得日后多话。”那人低声道:“若能合奶奶之意我就奉送也可以的。”红珏一听,暗说该死,他还讨我的便宜。前书交待红珏小头上十分精刮,心想此人色迷迷的,也许肯送一张梳妆台给我,我何不索兴寻寻他的开心,便宜几十块钱,也是好的,因笑对他说:“你当真肯送给我么?这样我倒谢谢你了。你大约是这里的老板罢?”

  那人原本是店中一个学生,因作事能干,店东拔升他为帐房之职,还没半载工夫。听红珏尊他为老板,不由心中得意非凡,连话也说不出了,只顾发笑。红珏又气又好笑,问他姓什么?那人回言姓吴,名叫筱山。红珏改口称他吴先生,筱山更乐,问红珏尊姓?红钰实告姓袁。筱山又问公馆何处?红珏也从实说了。筱山道:“奶奶要做梳妆台,我们还有一本最新式的样本,现被主顾借出去了,少停送到府上,请奶奶拣选好不好?”红珏一想,他打算踏进我家门口,照平常买东西看样,原不妨碍,不过他胸中不怀好意,恐有什么举动,被丈夫见了,有关大局。因道:“看样亦可,不过送到我家,恐有不便。”筱山道:“这样我今夜请袁奶奶吃大菜,不知可肯赏光?”红珏听他一步步侵犯进来,本想拒绝的,因她贪送一张梳妆台,不便推却,笑问道:“你打算请我哪里吃大菜呢?”筱山回头见没人窃听,低声说:“一品香好不好?”红珏摇头道:“那边熟人太多,我不能去。”筱山道:“如此请奶奶吩咐哪一家,我就到哪一家去便了。”

  红珏想想,闹闹上几家菜馆,西崽都与自己相熟,惟有虹口的海上春番菜馆,是个极小的小局面,永远没阔人插足,而且侍者尽是广东人,辨不出上海的张三李四,自己曾与人吃过几次,虽然地方龌龊,却颇幽静秘密,极容易避过有关系人的耳目,因对筱山说知。筱山此时,听红珏居然肯答应他吃大菜了,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喜欢,莫说虹口,就是外国,他也愿去。当时约定钟点,红珏离了木器店,又往别处买几样零星物件,带回家中,叮嘱娘姨,今夜我有小姊妹请吃晚饭,回来迟早不定。倘若少爷他早回来问你,你可对他这般讲,若不问你,你也休得多言。娘姨诺诺连声。红珏免不得更换了一套衣服耽搁下来,天也晚了,红珏今儿对于这吴筱山,虽存着一半戏弄之意,还有一半,她没说穿,作者也未能知道。不过当时她的心,却也未尝不热,急匆匆打扮定当,坐黄包车赶到虹口,早见筱山在那海上春残栏败杆的洋台上,张大着眼睛观望。遥见红珏来了,看他双手乱招,差不多有跳下楼来光景。红珏付了车钱,也性急慌忙上楼,筱山已在扶梯口恭候,双双同进房间。红珏看筱山身上,也换了全新行头,衬着海上其特别改良的器具,沙法上白洋布凳套,渲染几搭乌云斑驳,大约令坐的人恍如腾云驾雾一般。白洋布台毯也纯用酱油染出许多梅兰竹菊,相形之下,可谓异样风光。红珏笑问筱山:“你可嫌这里地方肮脏?”

  筱山连称无妨。坐定之后,红珏问筱山样本可曾带到?筱山哪有什么样本,适才原不过一句讲话的由头,此时只可笑了一笑,说:“那主顾并未找到,所以我也没有将样本带来。”红珏也微微一笑道:“我晓得你是枪花,有一回你在云外天书场上,两眼只顾看我,后来我站起来到商场上买东西,你也跟着我到东到西,直至我出门口,你还送我到大门外面,看我叫黄包车,这是什么意思?”筱山虽然是个男子,却没红珏般老口,听她一连串的动问,倒反不好意思回答起来,只是嘻嘻对着红珏发笑。红珏一看,就知他是个嫩角,有意迷他一迷道:“大约这时候,你就有了心咧。”筱山听说,不觉大点其头道:“是啊是啊,但不知道奶心中怎样呢?”红珏掩着口一笑道:“我可不晓得你是什么人?上海拆白党滑头甚多,谁能够看到别人肚内。今天我到你们店中买东西,才知你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呢。”筱山听了,不由面上一红。忽见菜馆中的侍者,手拿着一张纸,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筱山想起自己还未点菜,慌忙唤他进来,问他你们这里可有公司大菜?侍者回道:“有有,我们有五角大菜和七角大菜两种。”

  筱山一想,这五角七角的菜,怎能敬客,因命他取过笔砚,端整点菜,问红珏爱吃什么?红珏道:“随你的意点了,我们吃一式的菜就是。”筱山听红珏要同他吃一式菜,不敢再点从前吃惯的猪排牛排火腿蛋等粗小菜了,免不得搜索枯肠,想出几种精细菜名。岂知这海上春番菜馆,最受主顾们欢迎的,便是那五角大菜,七角的已属难得,所以厨房中独多是牛羊猪肉。筱山报的几样菜,大概不备居多,好容易凑足五道。红珏连说够了,再多吃不下,也是糟蹋的。筱山放下笔,侍者又问可要用酒?筱山命他倒两杯白兰地来。侍者回言白兰地零卖没有,只有原瓶。筱山听了,对红珏道:“这也奇怪,看不出他们店虽小,吃酒的都是大量。”红珏笑道:“你想这种菜馆,哪有吃白兰地的主顾。他若为我们两杯开了一瓶白兰地,余剩的不知要卖到几时才得卖完,因此不肯零卖了,你还当他们一瓶起码么,叫他倒两杯白枚瑰来就是。”侍者答应下去,筱山忍不住好笑说:“这也算番菜馆,却原来专卖中国酒的。”

  红珏正色道:“你莫小觑中国酒,拿外国酒两相比较起来,还是中国酒味醇有力。外国酒不过吃个名目。便是白兰地,也怎及真牛庄高梁杀瘾爽快。其余葡萄酒扣力沙,只可当他糖汤喝喝罢了。”筱山听到这句话,已知红珏是个能吃酒的内家。本来筱山亦甚贪杯,两个人开怀畅饮,一边喝酒,一边吃菜,一边讲话,不知不觉,二人各干了三四高脚玻璃杯。红珏有了酒意,闲话更多,又将自己同姓杨的一段历史告诉筱山知道,筱山听了,不胜钦敬,暗想自己不过一个木器店的伙计,她已两经沧海,讲资格我那里配她得上,现在承她瞧得起我,约我到此吃大菜,我不可自露本相,倒反惹她看轻,因此格外持重,连笑话也不敢多说。吃罢大菜,仍坐着闲谈。到十二点钟将近,大菜馆吃客跑光,预备要打烊了,他们方订了后期,各散回家。

  红珏本打算再去践媚月阁的约,自觉适才喝酒太多,头脑微眩,想媚月阁还是初交,深恐酒后失言,被她耻笑。幸亏昨儿约的,本系一句浮言,并未讲定前往,不如索兴放他一个生,早些回去睡罢。她这样向家内一钻,却害媚月阁盼望了一天一夜,还糟蹋好些小菜。次日红珏有了别事,媚月阁又空守一天,心想外间这种点头成交的相识,原不能当朋友用,况我未曾看中意她的讨人,交情更是虚浮,我不可再上她的当,耽误自己大事。因此第三天,她也不肯再在家恭候红珏,出去找贾少奶,商量自己预备出山的方法。可巧红珏就在这一天前去找她,两下未能相晤。但红珏与筱山约的,也是这一夜,所以找不着媚月阁,便先到海上春等候筱山。两人相见,仍不免点菜喝酒,信口讲讲闲话,与前番大同小异,我也不用絮絮。自此他二人两天一度相会,也不换地点,认定这海上春番菜馆,每次酒菜小账约需要元有零,不消说得,自然是筱山汇钞。这一次交易,他可接得大蚀其本。红珏所定那张梳妆台,固然她没花钱,但筱山却不能不挂在自己账上,定货交清之后,他二人正式的交涉,本已了结,但那非正的约会,却还方兴未艾。到后来两下都心热似火,筱山却以为红珏多年老口,方寸间埋伏重重,心内虽跃跃欲试,终不敢越雷池一步,连言语中也不敢露一点轻薄之意。

  红珏也参得透他的心事,明知筱山并非无意,实为面嫩胆小的缘故,但自己究系一个女子,决无倒转迁就上去,要求男人什么什么的道理,故而两方面都同行船搁了浅一般,难以前进。究竟红珏堂子出身,有些主意,她想现在既已搁浅,必须弄个人助挽一臂方好,此人便是她一个要好姊妹,姓王名唤老二,家住虹口,当初也曾在生意上跟局,后来嫁过人,为因夫妇不睦,新近又拆散了。红珏找着她,将自己经过的情形,同她细讲一遍。王老二本是爱和调的,听了没口赞成,帮着红珏,想出一个计较。那一夜又逢约会之期,红珏便招呼王老二同去,筱山见她带着个面生妇女同来,心中不免奇怪。红珏告诉他:“这是我的要好姊妹,王家姐姐,陪来同你见见的。”

  筱山顺她口气叫了声王家姐姐,老二却一开口便叫筱山妹夫,乐得筱山几乎骨软筋苏,全身溶化,大张着口,没话对答。侍者端上笔砚,红珏命筱山只准点三道菜,多吃了肚膨气涨,很为难熬。筱山笑道:“现有王家姐姐,客人在此,岂可不请她吃饱。”老二接口道:“我吃量也是很薄弱的,三道菜足够有余了。”筱山依言,开了三个名目,命侍者仍拿白玫瑰酒。这夜有王老二在旁相劝,他二人都有八分酒意。吃罢大菜,老二说:“坐在这里很乏味,我家近在此间,何不到我那里去坐坐。”红珏问筱山可愿去”筱山道:“你去自然我也去了。”当下三人由番菜馆出来,红珏、老二两人,合坐一部黄包车,筱山独坐一车,同到王老二家,乃是一开间的石库门,起座中布置亦颇整洁,所惜旁边放着小孩子的摇床,看上去似乎未能井井有条。红珏一到里面,先看摇床,见是空的,说:“你家小姐睡了么?”老二道:“大约在娘姨床上。”红珏说:“你仍旧不用奶娘,喂她牛奶么?”老二点点头。红珏道:“你也忒煞忙了,自己不养,还带一个回来讨累,叫我罚咒不肯。”

  老二笑了一笑,一面请筱山坐下,唤娘姨看看风炉上水可曾滚,快冲两碗茶来。娘姨里面泡茶,红珏问老二:“你们这里,门口可还有叫卖鱼生粥的?我一到这里,就想着吃这个了。”老二说:“有的,大约马上就好来咧。”红珏笑向筱山道:“你爱吃不爱吃,光景适才三道菜,你还没吃饱罢!”筱山果然不曾吃饱,听她这般说,便带笑点点头。红珏又道:“这里王家姐姐,还藏着很好的玫瑰花浸酒,我们既然到此,应得扰她几杯,不可错过。”老二从旁笑道:“你不怕喝醉么?”红珏道:“我是不怕醉的,只愁你小器罢了。”

  老二听红珏说她小器,赌气叫丫头把所浸的一大瓶玫瑰花酒,搬到台上,尽红珏喝。红珏仗着酒意,更向老二要菜,老二即命娘姨端出小菜,还有两副杯筷。红珏见了,也就老实不客气,拖筱山同吃。筱山倒有些不好意思,无奈被红珏拖着,只得随她指拨。红珏本已有了酒意,此时多饮几杯酒上加酒,发作更易。只见她面头涨红,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筱山幸亏自己知趣,不敢多饮,尚未过量,不多时卖鱼生粥的来了,老二买了两碗,请他二人吃。红珏吃完粥,站起来,起去净手揩面,不意酒醉头晕,脚底无力,走不到几步路,突觉两腿一软,幸亏刚在筱山旁边,此时她也顾不得有人看见,直向筱山怀中坐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红珏身子才坐定,又猛觉一个恶心,自己晓得不好,慌忙弯下腰,一张口便和喷筒般的连粥夹酒,直冲出来。正是:狼藉自应知我醉,风狂只为乞郎怜。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一回辣手段游子还乡硬心肠萧郎陌路

  王老二此时,正在后面哺她女孩子牛奶,听得外边呕吐声音,慌忙奔出来观看,见红珏倚在筱山怀中,面前地上,呕吐狼藉,腥秽不堪,惊问筱山身上可曾被她弄脏?筱山摇头说:“没有脏。”老二急唤娘姨权把小的床上放一放,拿扫帚拖粪出来,收拾地上。筱山拥着红珏,问她可要弄杯茶喝喝,嗽嗽口?红珏听说,徐徐抬起头来,醉眼惺忪,对筱山笑了一笑道:“你不讨厌我么?”筱山说:“没有这句话,哪个讨厌你来。”红珏又微微一笑,接着说:“我疲乏得很,哪里可以让我横横?”老二接口道:“下面又没榻床,除非到我楼上去。”筱山道:“她醉得这般模样,怎能上楼?”老二道:“不打紧,你我二人扶她上去就是。这里地板上我也要叫娘姨好好儿洗洗干净呢。”当下老二帮助筱山,将红珏半拖半扶的弄到楼上,筱山看老二的房间,布置倒也颇为考究,全房外国木器,铜床绣被,干干净净的褥单,软松松的两对枕头,壁上四幅画片,都是西洋出浴美人图。梳妆台上,两只和合银粉盒,一面团圆大洋镜,还有水仙花瓶子,喷银照框儿,都也对对成双。筱山将红珏扶到床上,和衣横下。他二人便在旁边一张沙发上坐下。老二笑道:“我这妹子,就是贪杯的不好。她常喝这般烂醉,人事不知,你还没摸着她脾气,适才不是她说我小器,我也不让她再喝的了。”

  筱山道:“这也难怪她,爱酒的人,也同爱吸鸦片烟差不多,明知吃入肚中没甚好处,却都要吃他一个尽兴,才肯放手,这也不知什么缘故?”老二忽然笑道:“适才你们二人倒好像一出戏文。”筱山问什么戏文?老二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像不像?”筱山大笑。这时间楼底下小孩忽然啼哭起来,娘姨高唤奶奶,你快下来拍拍小官,我在这里拖地板呢。老二答应一声,对筱山说:’你在这里陪陪她,我下去一会就来。筱山连声诺诺,老二跑到楼下,拍那孩子睡。不意这孩子脾气很坏,没人陪着他,竟睡不着,只顾要哭。老二只得陪他横着,一手轻轻拍他安睡。拍了一阵,孩子睡熟,老二也迷迷糊糊的横着了。等那娘姨洗净地板进来,见一大一小都睡在她的床上,不敢惊动。又恐他们受凉,拿一床干净绒毯,轻轻替他们盖在身上。又将自己的棉被搬出,用几只方凳,搭起一张临时床,就这样勉勉强强的睡了一夜。老二没人唤她,也糊糊涂涂的睡到天明。睁开眼见自己横在娘姨床上,方想起楼上还有红珏、筱山二人,一醉一醒,不知怎样了?因我并未预备留她过夜,故没将热水壶放在楼上,不知红珏睡到半夜,可曾口喝要茶?更不知筱山将什么给她解喝?此时颇悔自己疏忽,懊恼不及,即忙蹑足上楼,侧耳听房内并无声息,推推门里面已上了闩。老二插身不进,只得重复回到楼下,仍在娘姨床上睡了一会。约摸到十点钟光景,方听得楼上红珏唤王家姐姐的声音,老二再跑上去,门也开了,筱山仍靠在沙发上,红珏也和昨夜上来的时候一般,和衣横在床上,被褥不乱,枕头齐整。老二问她:“你可是这样没盖棉被,睡了一夜,岂不冻坏身子?”

  红珏笑道:“我昨夜未知怎的醉得如此糊涂,一点儿没晓得,睡在你家里,占住了你的床,累你没处睡。适才醒转来,方才知道的,真是对你不起。”老二道:“说那里话,自家姊妹,何用客气。我自己也因在楼底下睡着了,连茶水都不曾预备,不知你夜间可觉口渴?”红珏道:“我睡得糊里糊涂,倒并不觉渴。”又对筱山说:“你喝不喝?”筱山道:“我也不渴。”老二对他二人端详了一会,说:“你两个夜间这般贪睡,不用被褥,回头着了凉,休得怪我。”二人听说,哧咔笑了。老二问他们可用点心?筱山说:“我店中有事,来不及吃点心。”红珏也因一夜未回,恐少爷寻他,急于回去,当即约期再见,两人先后出来。红珏归家,筱山也自回店。可巧这天早起,开店的寻筱山有事,筱山宿在外面,尚未到店。幸亏他平素之间,人缘颇好,店中朋友,帮他的忙在老板面前掉了一个枪花,说:“筱山有亲戚初由宁波出来,昨夜陪他住在栈房中,尚未回店。”这本是出门人常有之事,店东信以为真。筱山到店,那朋友即将这片话告诉他听了,并说老板寻你,少停问及,你可照此回答,免得口供不同。筱山谢了这朋友帮他的忙,店东觌面,果然问他昨夜在何处歇宿?筱山即将那朋友教他的话,照说一遍,店东自无他话。

  也是筱山命该晦气,倘使今儿被店东埋怨几句,令他有了怕惧,以后不敢在外过宿,也许可以免却后来一场祸患。这番第一次被他平安逃过,他自以为有人帮忙,大事无碍,所以心中一点儿不念着店东识破他住在外面的过失,一心记念红珏的绮腻风光,令人可爱,自己何修得此,昨夜她对我说,菜馆相见,种种不便,朋友家中,亦多困难,所以教我借一处房屋,为我二人相会之地,这原是我求之不得,不敢出口的说话。难得她亲口许我,事不宜迟,待老板走后,我还得抽个空儿,出去寻房子呢。这天他身子虽在店中,心却早已飞在外面,轧轧账弄不清楚,开开发票,也因算错大小数,被人驳回,真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好容易盼望到老板出去了,他即将钥匙交给一个朋友,说:“我有事走开一会儿,就回来的。”

  一个人跑了几处,见那召租的空屋虽多,但大的似乎房钱太贵,小的又恐红珏瞧不上眼,所以跑了一天,未能看合。第二天仍旧白跑,这夜又逢约会,红珏一见,就问他房子怎样了?筱山实告,看虽看过几处,有些地方出入不便,故而尚未定局。红珏也说:“出入的地方,果然很为紧要。这种事最怕家眼不见野眼见,最好拣一个僻静所在,晚间往来的人越少越妙。我从前有个姊妹,住过的地方,倒颇幽静,去年她已搬了出来,听说现在住的这一家,欲将楼上房间转租出来,不知是真是假?这房间我倒见过了,很为清洁,只是开间小些,横竖我们难得去的,并不预备请客,小些无妨。这里我开着张地名门牌字条在此,你拿去寻寻,如其有的话,只消你能合意,也不必再教我去看,尽可丢定钱作数。好在你是木器店出身,无须请人估价买木器,你拣应用的般几件过去布置好了,我们再正式进宅就是。”

  筱山大喜,接了字条藏好。次日他便按图索骥,寻到所开的地名门脾,果有楼面出租,二房东是个女人,原来便是红珏的姊妹,并未搬场,而且他们早有接洽,所以要告诉筱山,说她搬了,另有别人借住,无非因恐筱山晓得她们相识的,要教她自往租借,日后的房钱,便不能再教筱山拿出,自己岂不多一票损失,故而务必令他转一转手,乃为自己脱却干系的意思。筱山那里知道,当时讲定租金,丢了定洋,又向二房东要根麻栈,量一量四周墙壁尺寸,以便置办木器伙。筱山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同女人租房子,不晓得小房子规矩,最着重的是张床,他却以为全房间木器都要考究些儿。幸亏自己在木器店做账房,就把最上等的柚木伙,送了一房间过去,对人却推头朋友托买的,账却挂在自己名下,连铜床画镜,差不多价值八百余番。红珏见了,没口称赞。筱山得意无比,自此他二人有了这所巢穴,况值心热似火的当儿,每隔一天,相会一次。

  只是筱山是个账房,他的职司,比众重要,或早或夜,店东常有找他讲话的时候。他走开了,虽有朋友们为他应付弥缝,但难得一二次,或可弥缝得下,怎禁他习以为常,往往天没黑跑出去,必须挨到次日十一二点才回店,老板竟难得与他见面,有了事找他一次不着,两次不着,三次五次,甚至寻了十次八次,还不能说到一句话,朋友们为他枪花掉之又掉,后来简直掉无可掉了,只得实说他宿在外面。店东因筱山是他的得意门生,所了颇为希奇,暗想这孩子平素还称诚实,缘何近来忽然变了,一查账,方知被他用亏空二千多块钱。这件事最触店东之忌,心想我命他管账,他用空我银子,乃是监守自盗。幸亏现在还没过端午节,银箱中存款无多,转眼便是节边,各处收得账来,若被他卷几万跑了,还当了得。生意人的手段,何等利害。这店东当着筱山的面,并不说他关句,却暗地写信通知他的保人,说某人用空若干银子,店中万难再留,请他转知前途家属,照数带了银子来,同他回去,保人见信,别无他话,只将原信加封,寄往宁波,给筱山的老父过目,这边急足分驰,筱山还同做梦一般,伴着红珏,乐不思蜀,那二千多块钱,果都用在红珏一人身上。

  因红珏堂子出身,爱刮小便宜惯了,筱山第一次同她相识,就送了张梳妆台,加上小房子中全房柚木伙铜床油画,以及历次吃大菜等零星费用,足有千金之谱。他每月所赚,不过十块钱薪俸,一切自然都是挂在账上。后来红斑又不时托筱山买长买短,她只开句口,筱山因要博红珏的欢心,不敢不从命维谨。红珏只顾自己刮进,那顾六人死活。筱山填了钱,红珏不还他,他也不便伸手去要,免不得又都并入欠账。红珏贪得无厌,筱山也供献弥穷。因此阅时虽然未久,亏空之数,已二千出了头。讲筱山的老父,在宁波还有些田产房屋,区区数千金,未尝吃亏不起。不过乡下人大都一一钱似命,好容易教他赔二千多块钱,他得了信,几乎气得他要死。起初打算置之不理,由儿子一身作事一身当的。后来想想上海来信,教我带银子去领人,可见已被筱山店主人吃住不放,倘我这里不送银子前去,筱山哪里有钱弥补,吃官司坐外国牢监,也是意中之事。自己只此一子,倘有三长两短,岂不绝了我吴家的后代。到底父母都有爱子之心,他转过无数念头之后,仍觉惟有认晦气赔银子,是无上妙策。横竖我死之后遗下产业,也是掉给他的,早用迟用,由他自主。我生前虽能管他,死后那能再为约束。现在我自己譬如死了,银子由他去用罢。这一来算他想得穿透,照那保人来信的数目,如数打了汇票,分毫不缺,命人送到上海,带这畜生回来,我须得结实儆戒他一番,也不必再教他做什么生意买卖。料他生来是种田的骨头,还是留他在乡下种种田罢。

  这人一到上海,且不先寻筱山的保人,却写封信通知筱山,约他到栈房中相见。筱山见信,晓得家中有人来了,出门的人,谁不乐闻故乡消息。而且筱山的老父,每遇便人到上海,常有吃食东西带给他儿子,故筱山这一趟,以为父亲又有什么吃的东西带来了,教我自己去拿,故此非常欢喜,兴匆匆赶到栈中,寻见那人。那人看筱山嘻嘻哈哈,笑容满面,暗想他闯下如此大祸,倒还中担心事,却也奇怪。但愿来信不实,那就大事无碍了,当即很恳恳切切,将原信给他观看,心中只望他驳斥几句。不意筱山不年过封信犹可,一看之后,宛如五雷击顶,魂魄俱消,面容立时变了颜色,浑身惊悸,四肢振动,非但没话驳他,反颤声问来人:“这便如何是好?”

  来人听到这句话,也不觉凉了半截,心知信上之言,并非无因,这二千多块钱,也赔定了,因问筱山怎生用亏空这许多钱的?筱山低头无话。那人又告诉他老父得信动气的情形,筱山心如刀割,默默无言,那人劝他好好回店,别人不说你,你也休对他们提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并无什么大不了之事,我已带着汇票来了。你父亲原教我寻你保人接洽,不许我同你多话的,我因恐保人那里一面之词,难以作准,因此唤你问问,本是私的。你现在尽可回店,不用担心,待我明白找着你保人,将欠账了清之后。带你回转宁波,暂时你只顾照常办事,切不可在朋友面前,露了口风,反失自己的场面,至要至要。此时你休多耽搁了,早些回店去罢。

  筱山听到父亲要他回转宁波,这件事更比教他还银子歇生意难堪百倍。因他这时候,正同红珏如胶似漆,心热万分,那堪提起分手两字。出了栈房,还有什么心绪回店,却一脚到那小房子内,给二房东的娘姨两角小洋车钱,教他去请袁家奶奶,有天大事情,立等她讲话,万不能迟缓的。红珏听筱山白昼唤她,不知何故,也即坐车赶到这边。筱山见了她的面,倒反话也说不出了,只顾啼哭。红珏莫明其妙,再四盘问,筱山始带哭带说,将一切情形,大略告诉她听了,却并没说穿,都是为她而起。然而红斑是何等聪明脚色,一听数目,心中略一盘算,已知与自己身上,略有几分关系。但她那肯认错,而且东西已到手中,也未必愿意呕出来还他,故她主意打定,连说话都避开自己的界限。但惜别之意,彼此未尝不深表同情。看筱山痛哭,她也不免陪他流泪,一面劝筱山说:“这是你爹爹的主意,父命难违,你若不回去,岂不被人谈论你不孝。好在你我有此一条心,后来未必无再见之期,戏文中往往有许多恩爱夫妻,拆散了后来又团圆的,何须愁苦。你走之后,我一定守着你,等你回来再图相见便了。”

  筱山听说,更心痛欲裂,哭道:“你也教我走吗?我那里舍得离开你呢!”红珏道:“我也何尝舍得你去,其奈大势如此,难以挽救。常言说:好事多磨。不磨便不成其为好事了,你快些住哭,你哭了我也伤心的。只消你回去之后,不忘记我,早去早来,仍和现在一般,有什么不快活呢。”红珏虽然竭力相劝,筱山那里消得下一腔怨苦,两个人泪眼相对,整整的伤心了一夜。次日天明,筱山叮嘱红珏说:“那边来人,还账手续了清,便要回去,说不定今明天就动身的,我明天倘若不走,夜间仍到此地,如若要走的话,那就来不及同你道别了。这里小屋子,你必须替我留着,我多则一两个月,少则十天半月,等有机会,一定要到上海来看你,你务必守着我,房钱到期替我垫出了,我改日还你。我走之后,你在家气闷,尽可出去散散心。我身子虽回宁波,心却常在你旁边呢。”

  红珏一一答应,两个人依依不舍,含泪而别。第二天红珏再到小房子中,等等筱山不来,知他果然走了,只得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往时红珏没同筱山相识,丈夫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颇坐得住,这些时被筱山陪伴惯了,一旦没了他,顿觉冷静异常,不胜纳闷。只得听从筱山的说话,往游戏场中散闷。不过闷在心上,游戏那能散他得了。所以去者,亦不过消磨些时间而已。可笑游戏场中一班想吃天鹅肉的少年,见红珏许久不来,现在忽然出现,彼此都欢迎异常,又和从前一般跟着她脚根乱转。红珏起初颇觉有些讨厌,后来想想,筱山也由这上头起点,此中未尝不大有人在,于有意无意之间,一一细为考察,见内中有个后生,更比筱山年轻俊俏。红珏暗想:此人倒也生得干干净净,不讨人厌,现在筱山回宁波去了,我何不拿他开开心,聊破自己寂寞,横竖不同他有花头,说起来也未必对筱山不住,心中存了这个念头,眼光不期然而然的,逐渐同那人斗笋。

  有一天红珏与那人在扶梯口相遇,红珏对他一笑,那人原是个花丛老手,见机会来了,不肯错过,就此向她开口。红珏也没拒绝,两下居然答了话。红珏老规矩,又约他在虹口海上春吃大菜。古人有言:色不迷人人自迷。何况红珏水性杨花,尽人可夫,在先虽然拿定主意,不同那人有什么别的往来,及至几回大菜吃过之后,自己又酒醉风狂,哪里再按捺得住,这后生姓徐名唤润生,是个滑头,几次三番,要求红珏去开栈房,红珏因栈房是出入人头最杂的地方,哪里肯答应他。心想他苦提出借小房子的问题,我倒不妨试试。岂知润生也极精刮,晓得借小房子,不免有种种开消,自己不愿意花这笔钱,因此也假作痴呆,毫不提着这上头的说话,倒把红珏弄得忍无可忍,打算反凑上去,想想倘若再借王老二那里,恐被他笑我路道太粗。幸喜筱山此时不在上海,倒不如把润生做一个入幕之宾,权为筱山的代表,爽爽快快就在小房子内相叙便了。主意既定,告诉润生,推头说是小姊妹借的房子,润生只图便宜,管他谁的所在,自此格外情浓,红珏几欲将润生放在心的居中,不让他稍偏一分半厘。从前那个筱山,不但丢在脑后,简直放到了脚跟底下去了。红珏虽然乐意,却把做他二房东的那个小姊妹几乎吓煞。她因房子是筱山向他租的,又听筱山自己说,回转宁波并没多少日子耽搁,仍旧要到上海来的,深恐红斑同润生在她房中,被筱山闯了进来,准得闹出一场大祸,所以几次对红珏说:“你们在这地方,必须另行设法方妙。”

  红珏反笑她胆小无用,姓吴的已被他老子收了回去,休想再能够脱身到上海来了。你现在的心思,倒和我十几年前头差不多。当初我想小杨同我如此恩爱,一旦被他母亲逼往福建,将来一定要回上海来寻我的。岂知守到现在,还不闻消息,这是我本身受过的阅历,此番决不能再上他的当了。二房东劝她不听,晓得她正当执迷不悟的时候,劝她徒然。但自己遇着他们来的这天,终觉刻刻提心吊胆,必须待他们去了,方能放心。果然不出所料,有一天早上,筱山突如其来,她还睡在床上。筱山素不与她回避,一脚闯到她房中。二房东见了筱山,猛吃一惊,问她怎得来的?筱山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荆”

  原来山最后同红珏相会的一夜,他父亲派来的人,与那保人会面,接洽之下,同到店中,找寻筱山,方知他未曾回店,光景要明天吃饭时候来了。两人一商议说,他有着生意,还如此模样,倘若知道生意辞歇,说不定一去不回,无处寻找,何以归报他老父。所以第二天他一到店,就立逼他卷起铺盖,下轮船回转宁波。到家之后,免不得大受他父亲一场申斥,将他锁闭房中,不许出外,说我就养你一生一世,也不致用落这许多银子。锁了几天,旁人相劝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锁在家中,压煞他的志气。你也没三男四女,只此一子,老人家天年之后,也须令他有自立的能为,才是道理。此时不如仍放他出来营生,只消儆戒他下次不许再犯,那就好了。他父亲隔了些时,气已略平,听有人相劝,就把筱山放出牢笼,却不许他再到上海做生意,荐他在本地一家药铺中为伙,比他当初在上海木器店做账房的时候,其苦乐可谓天差地远。心中虽记挂红珏,只恨没机会可以到上海来望他。这回事有凑巧,店中办货的先生害了病,没别人可以代他出门,采办药材。老板晓得筱山向来出门做生意的,故特派他往汉口办货,路过此间,至多只能耽搁两三天工夫,请她通知红珏,今夜到此相见,叙叙别后相思。二房东听了,暗想幸亏昨夜红珏没同润生宿在这里,不然他们此时一定还未起身,被筱山亲眼碰见,这场祸可闯得不小,他教我今晚找红珏来此,同他相会。但红珏约着润生,也是今夜。一条港怎能开得进两条船?自己又不能回筱山,今儿房间没空,改日再来的,只可含糊答应着,预备赶紧去告诉红珏,她闯的祸,令她自己主张便了。筱山既走,她也再睡不着,急急穿衣起来,梳一把头,径往红珏家中。红珏见了她,说你起身好早。二房东说:“你也早埃”

  红斑道:“我才起的身,面还不曾洗,你倒头也梳好了。”二房东四面望了一望,说:“你家少爷呢?”红珏道:“他今天堂期,早出去了。”二房东见旁边只有一个老娘姨,乃是红珏的心腹。跟她已十余年了,红珏借小房子,这件事并没瞒她,有时家中烧了小菜命她送去,红珏的意思,并非着重在小菜上,却预备自己住在小房子的时候,倘遇少爷回来寻她,以及别的必要之事,她可以随机应变,往这地方唤她,所以借惯小房子的人,必不肯瞒人同铁桶相似,背后须预备个接应的,以期消息灵通,红玉便有这般经验。那老娘姨不但同筱山会面多次,连润生也见过了,故此二房东并不避她,即将筱山已由宁波回来,适间曾到我家,教我约你今晚相见,并将筱山告诉她的,回家之后,一切情形,照说一遍,红珏听了,并不怜他困苦,倒反觉他可厌,说:“他既不能常久在上海耽搁,还来寻我则甚!他吃的苦,也是他自作自受,用不着告诉我听。他自己既没这般力量,为什么还爱花花草草,现在闯了祸,带累我名誉损失,我不寻他说话,已是他的造化,还想来缠住我么?今夜我决不见他,他来了你回他走就是。”

  二房东说:“你莫讲得这样一厢情愿的话,你今夜不是还约着别人么?你想回却他,同别人到那里相会,这却如何使得。到底那房子是他出面借的,倘若翻起脸来,连我都脱不了干系。除非你自己今夜也不到那里去了,我方能设法回他。”

  红珏一想,这句话倒也不错。不过自己约着润生,怎好失他的约,惹他生气。无如事出两难,幸润生那里电话号码,我还记得,不如托二房东打个电话给他,推头有病,隔几天待筱山往汉口去了,再约他相会,岂不甚好。因将此意对二房东说知,二房东点头称妙,当即辞了红珏,先到大马路借电话打给润生,然后回家等候筱山再来,用什么说话绝他的妄念。自己盘算再三,方能打定主见。这夜筱山因无面目去见别的朋友,而且自己此番,乃是专为探访红珏而来,想起红珏临别时山盟海誓,答应一定守我,还教我早去早回,我已耽搁了这些时候,谅她也望眼欲穿,想思两地,此番得二房东前去报信,她晓得我来了,不知怎样的欢喜,一定赶早赴约无疑。所以自己天没断黑,就到了小房子中。不意二房东见了他,露出一面孔的不高兴神气,叫声:“吴家少爷,你来得大大不巧,倘若早一个礼拜来,倒也好了。”

  筱山心中问此话怎讲?二房东道:“你不晓得她家少爷,同她翻了脸吗?”筱山道:“我今天才由宁波出来,哪晓得这些事,不过你方才为甚也不曾提起呢?”二房东顿了一顿说:“我也是今天到她家去,才知道的,她已许我不曾出门,所以我一向没遇着她,无人告诉我这件事。早上你来的时候,我还未曾得信呢。”筱山急问他们怎翻的脸?二房东说:“我也不知道怎样翻的脸,据说有人告诉了少爷,他奶奶同你租着小房子,少爷回去同她大闹,奶奶因你不在上海,自己硬得起,所以也同他闹了一场,现在少爷不许她出门,天天在家看守着她,所以她也不能来此见你,岂非你来得不巧吗!”筱山听说,心中砰的一跳,再想想话头,有些不对,因问他家少爷难道为着这件事,不做生意,日夜在家看守着她,还有姨太太那里住的一夜,现在也不去了么?二房东又被他问住了,半晌方说:“我也不知道其中端的,这是袁家奶奶亲口告诉我的话,谅不是假。”

  筱山听她说话,恍恍惚惚,不免起了疑心,犹以为二房东故意放刁,未到红珏那里报信,打算敲我竹杠。常言说:由他矮檐过,怎敢不低头。自己约红珏相见,惟有走她这条脚路,也是没法可施的。因即在怀中摸出十块钱一张钞票,塞在二房东手中,说:“早上我请你去跑也没给你车钱,现在还要求你替我走一趟,对她说,我自从同她分手以来,一天十二个时晨,没一时一刻不记挂着她,想同她见见面。在宁波时候,不必说,昨儿动身,我一上船,就恨不得求天老爷降一阵狂风,立刻将这条船吹到上海,当夜就可以同她见面。熬到现在,心也几乎急碎了。就是说她少爷不放她出来的话,但无论如何,少爷决不能一天到晚守住她,终有走开的时候,她便可以掩出来一趟。况我在这里,至多不过耽搁两三天工夫,又不是常住在此,惹他夫妇反目,诸多不便。如若她不能够两三天连着出来,就今儿一次,下不为便,也可使得。倘时候不敢长久,来了马上回去,也无妨碍。我只消见一见她的面,就心满意足的了。多烦你再走一趟,请她务必要来的。这十块钱,做你往来车钱,不嫌少请你收了罢。”

  二房东听他说的话,着实有些可怜。又见塞在她手中的,乃是一张全新十块头钞票,不由恻隐心同贪心并作,暗想红珏方才不肯来,大约怕筱山天天约会,以致她没工夫应酬润生的缘故。现在他只要求一次见面,谅必红玉也肯答应的,我也落得赚他十块钱车钱了。因假意推却道:“车钱我不要的,再去亦可。”筱山晓得她是假客气,令她老实收下,快去快来,我在此候信。二房东袋好钞票,连夜饭煮好了,都来不及吃,急急出来,花六个铜板,坐黄包车,赶到红珏处。红珏正因突然筱山回来,害她好端端约了润生,不能相见,心中纳闷得了不得,此时叫人打了二斤绍兴花雕酒,温在火酒炉上,一个人借酒浇愁,自斟自酌。二房东见无旁人,便把筱山说的话,添头画足,讲得格外可怜,更说他现在只要求你见一见面,以后不见你,死也瞑目。倘若番见不着你,死了口眼也不闭的呢。不意红珏酒在肚里,听说冒起火来,将酒杯一掷,不小心滚在楼板上,当的一声碎了。二房东猛吃一惊。红珏接着说:“放屁之极!我又不是他子女为何要送他终?他口眼不闭由他口眼不闭就是,本来我还想见他的,既然他如此讨厌,我就一辈子不见他,看他口眼闭不闭。”

  二房东听她扳这句话叉头,心想这是我的不好,筱山并没说这句话,我帮他倒反害了他,因劝红珏道:“他委实可怜得很,你就瞧我份上,赏他一面罢。”红珏那里肯依,二房东没法,只得回去告诉筱山,说她不能出门,此番决难相见,等你汉口回来,我再替你设法便了。筱山听了,呆若木鸡,半晌方能开口道:“请问你,到底是她自己不愿来呢?还是少爷不她出门?”二房东想得了他十块钱,无功受禄,再将鬼话哄他,如何对得他住,但讲实话,自己又大有关碍,只得半吞半吐说:“我不知道,是她自己告诉我的。”筱山一听,就晓得话中有了蹊跷,不觉气愤填胸,面容失色,举起拳头,自己狠命槌头。二房东见了,心中老大不过意,慌忙劝他道:“吴先生,你休这般发呆,天下女人很多,做了男子,哪里不能攀一个相好,何用专心注在一个人身上。你良心固然是很好的了,焉知别人心肠怎样?何必这般动气,还是看破些儿为妙。”

  话中带着点化之意。筱山听了更觉明白,当时也不多言,叹了一口气,辞别二房东,回到自己借住的栈房内。心中又酸又气,又悔又恨,这夜不知阜样的被他挨过。第二天他买了轮船票,预备当夜动身。但自觉既到上海,连红珏的影子都没见着,岂不虚此一行,她现在虽然负心,不肯见我,我自己记挂她已久,务必见她一见,方能定心。好在长江船须下半夜开行,自己并没别的勾当,不如在她门口,守一天一夜,一定要看见了她方罢。可笑筱山仿佛同发痴的一般,就在红珏住的一条弄口,自早晨立起,直到吃饭时候,被红珏家的老娘姨出来泡水看见。她原认得筱山,慌忙进去,告诉红珏说:“某人现在弄口。”

  红珏吃了一惊,暗想谅他不敢进来,叫娘姨休得睬他,自己里面吃饭梳头,定当下来。差不多隔了三个钟头,娘姨又来报告说:“某人还在外面。”红珏不免骇怪,说:“他好有耐性,不要是昨儿惹毒了他,今天打算用暗算手段害我。”一念及此,不胜自危,忙教娘姨出去问问他,究竟打算做什么?他若问起我,你只说有病睡在床上,吹不得风便了。娘姨出来,叫声吴家少爷。筱山本不愿同什么人招呼,见她自己凑上来,不得不点头答应。娘姨问他什么事,站在这里?筱山闻说,不觉流下泪来,说:“我那有什么事,只想见你家奶奶一面罢了。”娘姨道:“奶奶有病睡在床上,不能只风。”

  筱山崭她讲话,又与昨天二房东说的不同,更晓得红珏负心是实,她既知我在这里,谅她不肯露面,守也枉然,因对娘姨道:“你说奶奶有病,我既不能见她,哪知是真是假。不过我晓得她一定有了别人,所以不拿我放在心上,那原是自己没能为,不能好好儿服侍你家奶奶,以致惹她瞧我不起,只能怨我自己,不能怪你家奶奶。我心中很明白的,但我还有一句话,请你劝劝奶奶,外间张三李四,原没什么道理,天下不论男女,都要自己人,方能真个体贴,外间人眼前虽好,日后变心起来,比陌生的更坏。我素闻你家少爷待奶奶很好,夜间回来,一上扶梯,就肉天肉地的叫到楼上,这是你奶奶亲口对我说的,所以我劝她,以后还是安分守己,陪陪自家少爷,日后但愿白头到老,我也帮着欢喜。至于我的身世,都在奶奶肚中。现在堕落到这般田地,我一些儿不怨什么人。这一回到上海来,委实大不容易,本指望见你家奶奶一面的,如今尚有何说。从此以后,天南地北,永无再见之期。你奶奶自然用不着记挂我,我哪有忘得了你奶奶的日子。请你寄语到奶奶,自己珍重。我面虽然不能同她见,心也可以放得下了。”说到这里,泪如泉涌。正是:失足已成千古恨,伤心难遣百年愁。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二回夸旧游当筵论因果结新知背地设机关

  娘姨听他说得伤心,也不免为之叹息,暗说:“奶奶的心肠也太狠了,人家为着你丢生意,用银子,吃了多少苦,现在还落个如此结局,就是见他一面,又有何害,偏偏拗着性气,不肯相见,岂不令他一辈子含恨。男女交情,原来如此,想想岂不可怕。”因即安慰他道:“吴家少爷,你也不必伤心,奶奶委实有病在身,不然,昨夜那边二房东来唤她,就要来见你的,何致等到现在。你这番好好动身,待你回来时,奶奶病也好了,那时候就可相见咧。”筱山揩揩眼泪,摇头道:“我下遭再不到上海来了。我今儿方知道,上海实是个伤生害命,亡国破家的所在。方才几句话,务必请你替我传给奶奶,这里有五块洋钱在此,请你随便买点儿东西吃罢。”说完话,摸出五块钱,塞在娘姨手内,长叹一声,说了句再会,见旁边有部空黄包车停着,筱山踏上去,对他说了句什么码头,就此头也不回的去了。娘姨看看他,直到不见形踪方回里面,一面走着,不住摇头。红珏见了,问她摇头则甚?那人去了没有?娘姨回言去了。红珏又问你手中拿的什么,娘姨摊开手说:“五块洋钱,是吴少爷给我买东西吃的。”

  红珏笑道:“造化你,不是我唤你出去,你也没得这个好处,他可曾对你讲什么话?”娘姨道:“话自然有。”随将筱山之言,从头至尾,学了一遍。红珏听罢,哈哈大笑道:“这人真是痴子,我的事要他费什么心。他今儿不知可是当真动身,你替我到那边去打听二房东,如其真的,托她打个电话,约徐少爷明天到那边吃晚饭。”娘姨主命难违,连声诺诺。红珏便在家看报红候信。移时娘姨回来报道:“那边二房东说,吴少爷自己说的,他往汉口有事,路过上海,专诚打算见见奶奶,现在奶奶既不肯见他,他动身这句话,想必也是真的了。所以徐少爷那里的电话,她也预备打去咧。她还问奶奶,明天夜饭小菜,由她那里备,还是我们自己送去?红珏道:“我们自己送去罢,不必叫他们预备了。她们烧的菜,很不中吃。”

  当即给娘姨一块钱,命她办几样菜,都拣润生爱吃的,吩咐既毕,看时候颇早,晓得今天丈夫要来家晚膳,自己上马路买些零物回来,陪他用饭,尚不为迟。正打算出去,忽然伯良回来了。原来他夜间有了应酬,特地回家。告诉红珏,不能来吃夜饭,教她不必等候。红珏说:“我今天为着你,特办了两块多钱菜,你到好容易回头一句不来吃了,就算数了么?非得罚你不可。”伯笑问怎样罚法?红珏道:“照数加十倍,快拿二十块钱来。伯良大笑道:“这是哪一国的法律?我做律师翻译多年,各国公堂都到过了,却没听得这般判断。”红珏眼上瞪说:“我不管你什么法律,只要罚你二十块钱,你服不服?”

  伯良笑道:“服了服了。公堂法律不服,还可上诉。这是家堂法律,莫说我们做律师的,不敢违抗,就是司法总长自身,也惟有低头认罚的,怎敢不服。”说罢,即在身边摸出几张钞票,点二十块钱,递给红珏说:“罚金照缴。”红珏抢钱在手,忍不住噗哧一笑,喝道:“滚罢!”伯良应道:“遵堂谕。”当即回身跑了出去。老娘姨在旁边见了,笑道:“你们两夫妻,倒好像做新戏似的。”红珏也笑了一笑道:“我敲了他二十块钱竹杠,好去剪一件衣料咧。”

  当下红珏穿好衣裙,一想少爷今儿既不回家晚饭,我也不必再回来吃了,因命娘姨,少停你们将素小菜吃脱,荤的留着,娘姨答应晓得。红珏出来,袋着二十块钱,果预备到绸缎店去剪衣料。恰巧媚月阁也在绸缎店中剪料,两人相见,欢然握手。媚月阁说:“你那一夜为何失我的约?”红珏道:“实因有了别事,所以没来。后来我再到你府上,你又自己出去了,彼此扯直。”红珏问媚月阁:“那件事现在怎样了?”媚月阁道:“一言难荆你今儿可有工夫,我们一同回去,再告诉你。”红珏连称使得,更看媚月阁,今儿剪的许多衣料,都甚鲜艳,已知她当真上了场,这些衣料,都是做给倌人穿的。红珏自己也要剪料,教一个相熟的毛先生搬出数十匹缎绸,拣了好半天,没一匹中意,颜色浅的怕穿不出,颜色深的又赚老气,到后来只向我先生讨一双鞋面,没费分文。那时媚月阁已剪料定当,两人一同出了绸缎店,红珏问她公馆可还在卡德路?媚月阁道:“早已搬了,现住在居仁里。”

  红珏道:“这倒近得很。”媚月阁有包车,车夫等候在外,接过了手中包扎。红珏未坐包车,因唤一部黄包车坐了,两人同到居仁里。红珏见媚月阁借的两上两下石库门,排场阔绰,装璜精致。楼下书房间,楼上两个房间,一个亭子间,全都是外国木器,男女底下人亦颇不少。红珏暗暗摇头,想她初出来就如此场面,开销一定不小的,教我做了她,决不肯如此大排场,必须由小做大,方是道理。媚月阁邀她亭子间内坐,自己放下包裹,方告诉她,搭这所场子,原由一个小姊妹帮忙合做的,暂时不出堂差,专靠碰和吃酒。还买了一个讨人,预备教她一节,下节就可出堂差了。那姊妹少停必须到此,你可愿意见她?红珏哪有不愿之理,连声称道使得。又问媚月阁:“这里每月开销不知多少?”

  媚月阁摇头道:“难说了,开场到现在,虽然还未满一月,我们约算下来,除应酬,每月至少也须三百出头。”红珏吐舌道:“照此说来,每天清开销,已要十块多了,不知生意如何呢?”媚月阁又摇摇头道:“这个更难说了,皆因我自己没得客人,这姊妹比我加个更字,单靠做手面上的几个客帮,还有那姊妹自己的少爷,纠一班朋友,在此请了两回客,所以三天中倒有两天房间空的,开场至今,已有半个月光景,连和带酒还不满二十个花头呢。”红珏道:“阿哟,这不是要蚀本了么!”媚月阁道:“何尝不是,我心中很着急,连累的那姊妹也几乎急杀。但我想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只有硬着头皮,熬一节再说,大不了除开场的一票本钱冲光之外,再加一千块钱开销罢咧。”红珏听她口气很大,倒也不便代她可惜,只顺她口风说:“这也是骑虎之势,不得不如此的了。”闲谈一阵,媚月阁留红珏晚饭,红珏本预备别个姊妹家中吃饭的,得媚月阁相留,也就老实不客气了。

  媚月阁知红珏好酒,因教人烫酒请她。刚摆好杯筷,忽然听见楼下来了客人,娘姨们叽叽喳喳的招呼,二姐慌忙奔进来唤媚月阁,说是詹老爷来了。媚月阁听说,忙教红珏暂坐,自己急急出来,随手把门帘放下,身子到了外面,口中高嚷:“请詹老爷楼上坐呢。”接着一阵上扶梯脚步声音,便有个外不口音的人,同媚月阁招呼问好,走到亭子门口,那人意欲撩门帘进内,媚月阁慌忙拦阻说:“有女客在里面,詹老爷外间请坐罢。”那人听是女客,更哈哈大笑道:“这里男客见不得,女客见见何妨。”媚月阁道:“人家是好好儿公馆里的奶奶,詹老爷休说笑话。”那人听了,方在外房间坐下,两眼却不住望着里面。可巧红珏也想看看媚月阁结识的是哪一种客人,所以走到房门口,揭起一半门帘,探头张望,两眼刚同那人闹了个针锋相对。红珏眼快,认得此人是电报局委员詹枢世,自己从前也曾做过他,慌忙缩颈不迭。岂知外面的詹枢世也同她一般看清楚了,笑说:“我道那一个,原来是林红珏老五,我们老朋友,多年没见面,理该出来谈谈的,为什么掩掩藏藏。你不出来我进来咧。”

  口中说着,身子早已站起来,向亭子房间直闯进去。媚月阁拦阻不及,只得跟他进内。红珏见他进来了,情知不能躲避,幸亏她是堂子出身,男客见得多了,因此并不羞愧,却不慌不忙的,向枢世点一点头。枢世见台上放着两副杯筷,说:“原来你们还没用晚饭呢。”媚月阁道:“是的,詹老爷这里使饭好不好?”她本是一句敷衍话,不意枢世大为老实,说:“好得很,我刚巧也没用饭。况有老五在这里,她是有名的好酒量,我还得同她赌几杯呢。”媚月阁听枢世当真要吃饭了,恐红珏不肯与他同桌,心中颇费踌躇,两眼望着红珏,看她有什么表示。岂知红珏爱酒的人,最欢喜同人赌量。况枢世又是熟客,听了倒反笑容满面,毫无拒绝的意思。媚月阁也就叫人添了副杯筷,三个人同桌饮酒。媚月阁量窄,只能陪他们坐坐。红珏、枢世二人,却开怀畅饮。枢世本来是个色鬼,怎当得两个女人陪着他,心中乐极,酒也不免多灌了几杯,挤着一双色眼,对红珏看了又看。红珏横了他一眼道:“你多看做什么?”

  枢世哈哈大笑道:“我现在看见你,又想起十几年前头的旧事来咧。那时你姊姊林红瑛,还未嫁人,你也只十五六岁。年纪虽小,酒量倒也不弱。每逢外国人跑马这几天,你姊妹两个,都打扮得鲜花一般,坐着四轮马车,跑马厅兜圈子兜完,便到张园泡茶。有一天我同几个朋友也在张园,还有外国人密斯脱大拉司和密斯脱奥克司,与我们一同在洋房内大菜间中喝白兰地酒,仿佛是我还不知是那一个朋友招呼你们姊妹俩进来,密斯脱大拉司最欢喜同你讲三不像的中国话,你偏要卖弄聪明,对他说洋泾浜外国话,因此反弄得两下里一个都不懂,谁讲的是什么话了。后来大拉司请你喝白兰地酒,你连吃五大杯,粉脸上顿时就同染上了胭脂水一般,红将起来。还有你姊姊,也被密斯脱奥克司灌醉了。这时候上海还未有人懂打扑克的道理,我们弄了一副外国纸牌,只晓得斗圈的温,以为这就是赌中间最时髦的玩意儿了。当时我等拖大拉司几个打圈的温,你在旁看得眼热起来,惜乎姊妹两个,身边都没带现钱,有黄祝封黄观察,给了你十块钱做赌本的,岂知你一出手就被大拉司赢了去。你吃醉了酒,见钱输了,不由发起急来,意欲到大拉司手中去抢还他十块钱,不意醉后两条腿一点儿力都没有,大拉司见你来抢他的钱,故意向后一让,你扑了个空,就势跌倒在地,顿时大吐之下,幸亏不曾跌伤,扶你起来,你连人事都不晓得了。你姊妹也醉得同你相差一肩,见你如此模样,当你跌死了,只顾扶着你哭妹妹。我们大家商议说,你两个都是姑娘们,手臂上又套着五六副金镯头,还有珠花插戴,每人身上,谁不有数千金价值,若仍让你们坐来时的马车回去,做马夫的岂有什么好人,况你两个又如此昏昏迷迷,日后准得要闹出遗失东西的祸来,故此公推我做护驾将军,还拿黄观察的马车送你,把你抱在我身上。你姊姊坐在旁边,身子也靠着我,由张园送到你们家内,一路上抱着你们两个,幸亏你姊妹二人,骨头都是很轻的,不然这许多路岂不要把我压煞吗!”这句话说得媚月阁同房里一班人都笑了。红珏听枢世翻她旧话,还拿她开心,不由脸一红说:“你放什么屁!谁高兴同你讲这些话。”

  枢世又哈哈一阵笑道:“现在你也嫁了人咧,听说嫁得很得意呢。”红珏不睬他,只微微笑了一笑。枢世又道本来做堂子生意,哪能终世,必须放出眼光,趁盛时候嫁了人。常言道:急流勇退。自己手中也有几个藏着,日后一辈子不吃男人的亏,倘眼前贪图适意,朝三暮四,到后来两手空空,再想嫁人,后悔无及。不是我老詹倚老卖老,在我眼光中看来,你也算得此中有脑子的人物了。往往有班没脑子的,嫁了人还张不好李不好,闹着出来。日后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当初极时髦的先生,至今漂泊失所,默默无闻的何可胜数。”说到这里,忽见媚月阁杏眼圆睁望着他,暗道不好,我只图夸赞红珏,却忘了此间还有个同她反比例的人咧。再说下去,她一定要疑心我有意骂她了,自己赶快住口,呵呵一阵笑,收却话头,举杯引尽,教红珏照杯。红珏说:“减一杯罢!你的量宏,我敌不过你。”

  枢世大笑,猛然记起一件事,对红珏说:“你嫁人至今,光景有五六年了,我在外间,常看见你同一班公馆中的奶奶们,吃大菜,看夜戏,应酬也同我们差不多,是很忙的。你虽不留心我,我却很注意你。你有几个女朋友,我也认得。”

  红珏问是哪几个?枢世道:“有个姓武的,还有姓王的?姓马的,是不是?”红珏道:“正是,但她们都是好出身,你怎能认得的呢?”枢世笑道:“这是那里话,好出身难道我就不该认得吗?老实告诉你,那姓武的,我们还是世交呢。她的公老太爷,同我们老太爷同年。我小时候,随老太爷在北京候补,曾命我从她公老太爷的门下,后来因他公老太爷事忙,我家老太爷也得了差使出京,这件事作为罢论,不然我同他家少爷做师弟兄,她岂不要好好儿尊我一声伯伯吗。”红珏笑道:“她人又不在这里,你还讨她的干便宜做什么?”枢世道:“并不是我讨便宜的话,这却实有其事。我还晓得她少爷有个暗疾,有人说他天阉,所以这位奶奶,至今未能生育。不过外间人谈论他奶奶名誉,也不十分好听呢。”红珏道:“这是外间人造的谣言,你休瞎说,妨害人家的名誉。”

  枢世道:“我也晓得一定是外间造的谣言,如果实有其事,却也有点儿因果,倒不能单怪这位奶奶,皆因他公老太爷,当初曾干下一件风流罪过,文昌帝君说的,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公公造孽,媳妇食报,这也是理所应得的。今儿我不惜口孽,讲出来儆戒儆戒后人,却也未尝不是一桩功德。当初这位武老太爷在北京的时候,借寓在一个要好朋友家内,这朋友因心钦武太爷的学问文章,将他尊为上宾,款待惟恐不周,每每亲自督率仆役,侍奉这位尊客。有一回那朋友奉派出京,深恐自己不在家中,仆人有慢客之处,得罪了这武太爷,非同小可,因此特地嘱托他夫人,必须要照自己一般的侍奉他,武太爷不比别人,休拘欲礼。此人出京之后,他夫人果遵着丈夫的说话,亲身侍奉武太爷。武太爷乃是个才子,那夫人又是个佳人,自古才子佳子,最怕聚在一起,倘若聚在一起,往往要闹出笑话来的。他二人起初吟诗唱和,后来敲琪射覆。到末了居然做一个入幕之宾,座上客变为床上客了。也是他们自不小心,有一天那朋友公毕回来,目睹武太爷在他夫人的房内,那时男女二人,自然都羞颜无地,不意这朋友却坦然同没这件事的一般,反向他夫人深深一揖说:我佩服之至。因武太爷是我最钦佩的朋友,他爱什么,我无有不愿意替他办到的,他现在爱到你房中玩耍,如若我在这里,万万理会不到,幸亏你侍候他,才能请他到此,我心非常欢喜。这句话不知是嘲是讽,还是当真看不穿他们的暧昧情形,作此呆话。但武太爷同他的夫人,做了贼终不免虚心一点,所以第二天就相约双双逃走了。那朋友失了一个客人,一个老婆,倒也不曾追究。这样过了好多年,武太爷亡故了,私奔他这位夫人,既不能到他家中去做主人,未免飘零失所,探知自己丈夫,现在湖北做官,因即寻到湖北,但自己那敢去面见他,只可挽人进去游说,可否泼水重收。她丈夫一听这句话,非常赞成,说那有什么不可的道理,本来她应该回到我这里来的。我自她走开之后,也没续娶,虚位而待。既然她愿意回来,你可通知她择一个黄道吉日,我这里着人去迎接她回衙就是。有这丈夫,竟有这个夫人,居然约定日期回去。那天她丈夫在堂上挂灯结彩,又烧红烛,打发彩舆,迎这夫人回衙。大堂上还贴一副新对,是他自己的手笔。上联写‘零落雨中花,春梦惊回栖凤宅’。下联写:‘绸缪天下事,壮怀销尽食鱼斋’。那时我正在湖北办矿,故而知之甚细。外间晓得此事的颇少,现在武氏后辈,竟有这般风说,可见前因后果,冥冥中未尝没人主持,不过世人有些瞧得见,有些瞧不见罢了。”

  红珏听他讲故事,听出了神,两眼望着他嘴唇动,连酒都忘却喝了。媚月阁在旁边说:“詹老爷快用酒罢,别只顾翻老话,连菜都冷咧。”枢世连称是是,于是二人重复畅饮。枢世仗着酒兴,对红珏颇露戏谑的意思。红珏假作痴呆,也不睬他。不多时贾少奶奶来了,媚月阁忙替红珏介绍,枢世因贾少奶是他朋友贾渠琢的奶奶,虽然彼此见惯,却未便将轻薄情形,露在她的眼内,故贾少奶一来,倒反累他大受拘束,草草吃罢酒饭,自己退到外房间去坐了。媚月阁因贾少奶来了,终得吸烟,故把烟盘摆开,让贾少奶横了,教红珏也去抽一筒,你们二人谈谈,我到外边张罗客人。说罢,自去应酬詹枢世。里面贾少奶装好一筒,让红珏吸,红珏说:“我是没瘾的,你先吸罢。”

  贾少奶便自己先吸,吸罢再打烟泡,口闲着,便和红珏讲讲从前生意上的情形。一路讲去,渐讲到眼前媚月阁搭这一所场子。红珏说:“如此排场,开销未免太大了。她是前辈先生,从前做惯了富商大贾,眼光看得大了,所以出手也比众不同,不晓得时下一班嫖客,那能与从前相比。从前开销既省,客人的出手又大,所以容易赚钱,现在开销样样大了,客人又都十分精刮,碰一场和,收他十二块钱,扣去下脚,还要办和菜应酬他们白兰地、鸦片烟、香烟、雪茄、糖食、水果,一切算起来,委实不能够本,而且自己还得做奴做婢的服侍他们,岂非大不合算。所以我前一节,还有个场子搭在外面,这一节也包给别人咧。”

  贾少奶听说,不觉触动心事道:“我也因媚老二出来至今,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彼此要好姊妹,不能坐视不救,所以她那一天到我家中商量搭场子的事,要我合做,我正当打算让她赎几件首饰,小吃小做,弄一节的,不意她又在做手那里掮了二千元,去赎首饰,却把我的二千元做开场资本,弄得这般大排场,买了个小的,又不能凑用,倒反要做衣裳给她穿。现在二千块本钱早已完了,做下花头,收一个用一个,到大月底房钱还不知从何出产。我几乎替她急煞,她倒还同没事一般,反教我不必担忧。你想如此光景,教我怎能不忧。她自然光一个身子,做手那里掮的钱,有着首饰,日后大不了仍把首饰拿出去,就没话了。我那二千块钱,难道能把墙壁上漆的油刮下来,人家肚子里吃的饭挖出来么?所以替姊妹们帮忙,往往要帮出气来的。”说时颇有余忿。红珏道:“此话固然不错,不过事已至此,教她也是没法想的。但愿后来生意好些,爬回来也容易得很呢。”

  两人里面烟铺上说话,外房詹枢世也在那里烧烟。媚月阁坐在对面陪着他。枢世追问媚月阁,几时同红珏相识的?媚月阁说是外间叫来的姊妹,认得尚未多时。枢世便要救媚月阁做个媒人,替她两个介绍。媚月阁笑说:“人家规规矩矩,又是客客气气的,你说这些话,不怕被她打耳光吗?”枢世道:“你还当她规矩人么?老实告诉你,她外间路道粗得很,我亲眼目睹有好几个了。”媚月阁笑道:“你休说坏她,况你们又是旧相识了,何须叫别人介绍。”枢世也笑道:“没人介绍,终不免难为情开口呢!”媚月阁道:“这个我不管,请问你那天答应我请客的?到底几时才请?”

  枢世道:“快咧!早则明天,迟则后天,我一定要到你这里请客了。我今天到这我这里来,也是特地来通知你一句的。我想你这里碰和一场,不过十二块钱头钱,哪能够你应酬的本,所以我打算碰过了和,再摇一场摊,或者推场牌九,替你抽几个头,你道好不好?”媚月阁听了,自然欢喜,说:“不知你请的什么客?”枢世道:“自然都是官场中人。不过我有句话对你说,这牌和将军,都不用你们的,临时我着人送过来,混在你们一起,用时由你们搬出来,算是你们自备的,别样你们都不用管帐,只消多预备几两好鸦片烟请他们就是。”媚月阁晓得将军是骰子的别名,听枢世说要自己带了牌同骰子来,她也是久闯沙场的老将了,岂有不知其中大有蹊跷的道理,因对枢世说:“且慢,你若打算照应我,可要说说明白,不能拿我扮猪头三,你所请的,究系什么样人?这件事干得干不得,也须调查调查清楚,别闹出事来,带累我们受罪,这可不是儿戏的。”

  枢世听她几句话,道破了隐事,不觉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也是老门槛了,告诉你,这件事决无妨碍,前途并不是我的朋友,乃是我们保险公司中一个伙计名唤杜默士的介绍而来,这人从前在公司中办事,颇为能干,自从公司更换经理之后,因与他意见不合,才辞歇出来。一向不弄着生意,常在外间跑客栈,兜揽保险赚佣钱为事。日前他偶然遇着我,提起有一班议员,由别省到此预备进京开国会的,腰缠都十分充足,承他们瞧得我起,请我碰和吃酒,惜乎我自己结交他们不起,不然这班都是瘟生,赌里头很可刮他们几个钱呢。我因说,我们倒是天天在外间应酬的,你何不介绍我们,同这班人相识,赌时候你也搭一脚,赢不赢瞧你运气罢。他听了我的话,果然替我们介绍认得了这班人。你明儿看见了他们,准得发笑,因他们眼睛还不止生在额角头上,简直生在帽子顶上,架子大得什么似的,品貌不扬,也弄着一根打狗棒,看见女人,穷凶极恶,恨不得吞了下去,这种人也算国民的代表,无怪中国人越弄越被外国人瞧不起了。他们赌钱,嫌麻雀牌输赢不十分畅快,打算弄牌九,我因恐别处堂子内拆小头的太多,容易闹出事来,想你这里倒还幽静,而且头钱也落得让你多赚几个,至于自己带牌同骰子,也是默士的主意,因他有一副乱筋牌和两颗死人骨头做的将军,是他摸熟的,带来了也不是一定要用,无非看事行事,倘有机会,弄他一二万银子,大家分分,横竖只此一次,他们又是就要动身走的,这外快落得赚他。我们方面,还有老施同琢渠两个,就起来谁不是官场中人。就使他们吃过了苦头,心中明白了,决不能指我等体面官场为翻戏党的。既有我等保驾,你还害怕什么!”

  媚月阁听了,也觉詹枢世、施励仁等都是有差使的,他们身份比我重得多了,倘无把握,他们也未必肯冒风险,干这件事,有他们挡在前面,我尽可赚他一票头钱用用,也许他得手之后,还有份头分给我,亦未可知。自己有个小姊妹,当初也因联络翻戏党发的财。不过当初那种做翻戏的,大都是无业游民,故而时时还愁惹祸。现在听说很有班官场中人杂在里面,同他们联络,真可高枕无忧,坐享利益,这机会不可错过,因即欢然启口道:“既承詹老爷们照应,我自然不怕什么,不过彼此讲明白了,临时应对也好留神些儿,不致疏失,并无别的缘故,你还当我怕么?”

  枢世笑道:“我也想你这种人,不致如此怕事。既然不怕,格外好办了。待我们约定日子,再来通知你预备酒菜就是。”媚月阁连声称谢。枢世吸了几筒烟坐起身说:“你里面有着客,我不来耽搁你工夫了。不过我托你的事,你还得替我着意几分才好。”媚月阁听说,倒被他呆了一呆道:“你说的什么事啊?”枢世笑道:“就是里面那个人,你几时才可替我介绍?”媚月阁听说,也不觉笑了道:“詹老爷,最欢喜说笑话,我还当你讲正经呢。”枢世大笑。媚月阁送他走后,始回亭子房间,见贾少奶、红珏二人,烟已吸罢了,却仍横在榻床上嗑瓜子讲话。红珏见媚月阁进来,慌忙起来让她说:“你这里来吸烟罢,我要走咧。”媚月阁道:“你为何要紧走呢?”多坐一刻谈谈何妨。”

  贾少奶也留她再坐一会,自己起身,让媚月阁吸烟。于红珏重复坐下,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吸烟的吸烟,嗑瓜子的嗑瓜子,说话的说话,不知不觉,已到十一点钟时候。红珏先走,媚月阁见无外人,始把詹枢世要借她这里赌钱,这件事能办不能办,同贾少奶商量,并说据他说也有你家少爷在内,不知是真是假?贾少奶道:“这倒没听他说起,不过他新近结识了他们,常在一起叉麻雀。日前曾告诉我,这班都是很好的吃户,陪着他们,身子虽然劳苦,一年开销倒可以在这上头出产的,并未说起别的话。也许这还是临时发生的计较,少停我回去问一问就明白了。”

  媚月阁即托她回去打听少爷,这班人惹得惹不得,我还不知他们的来历,所以心内终觉有些不敢呢。贾少奶也说:“此事果以小心谨慎为妙。如若不知底蕴,我也决不让少爷同他们一起胡闹的。”这夜贾少奶回家,果然动问琢渠这件事,琢渠大笑,问她如何晓得的?贾少奶说在媚老二那里听来。琢渠笑道:“这是老詹起的意。这几天叉麻雀我们都赢的,惟有他陪输,所以着了急,才同杜默士商量翻他们,因默士推牌九是出名的好手,拍笋头捞浮尸件件精工,便自己不动手推庄,专做下风,他也能认得牌筋。而且他还有两颗骰子,据说是赌鬼骨头所做,自己有个秘诀,要紧关头上,叫单就单,叫双就双,万无一失。老詹答应分给他一分利益,还邀我同施励仁两个入伙,赚了钱四份开拆。万一事情不顺手,蚀却开消,归我三个人公摊。因默士目下没有生意,只能拿进不能拿出的缘故,我想现在这班人,委实可恶得很。在上海还好,到了内地,他们仗着有点势头,横行不法,惟利是图,有了事非但不能代表人民,倒反为人民的大害。古时民有三害,现在民有五害。第一就是他们;第二轮着武人;第三官吏;第四强盗;第五窃贼。这班人的钱,刮他几个,大是阴功积德,所以我也极愿意搭他一脚。这件事还是今儿饭后议定的,我正打算告诉你,不道你倒先晓得了。”

  贾少奶道:“你别跟着他们混闹。这班人既为议员,一定也有几分势力,此时你们翻了他的钱,日后报复起来,如何了得!”琢渠笑道:“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们早调查明白了。这班人现今虽为议员,从前都做过官,内地地皮不知被他们刮了多少,所以各人都有百十万家资,就使输掉十万八万,也不伤他们脾胃。况我们的心,又不十分很辣,只消弄他五六万,也就够了,何致于闹出事来,况老詹、老施都是真正官场中人,谅他们也疑心不到我等翻他的钱,一定还说自己手气坏呢,奶奶你尽管放心,这回我洋钱到手之后,可一准化三千块钱,买副大金刚钻环子给你了。”贾少奶本来还想劝琢渠不必与闻这件事,免得身担风险,听琢渠有大金刚钻环子买给她,那里还肯阻当,一时心花怒放,樱桃口笑得同胡桃口一般。正是:休笑人心今扫地,要知钱势古通天。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三回计出万全迷龙有阵功亏一篑缚虎何人

  一宵易过。第二天一早,就有三位客人,到贾公馆找寻琢渠说话。其时琢渠还睡在床上,被阿宝将他唤醒,贾少奶也被他手一动带醒了,说:“这般早,谁来找你?”琢渠笑道:“一定是老詹几个了,他们害的想钱病,连睡都忘却咧。”因命阿宝请他们楼下暂坐,自己即忙穿衣起来,草草净过面,奔到楼下,果然不出所料,正是枢世、励仁、默士三个宝贝。枢世正同励仁谈话。他们书房中挂的方凯城所写一副“焚香默坐,抱膝长吟”四言大对,乃是方振武送给琢渠的。枢世说:“他笔走龙蛇,大有帝王之气,怪道有现在的局面。”

  励仁说:“你别忒杀称赞了,不见近日报上,此老被群小所愚,四面楚歌,朝不保夕,只恐连总长一席,也恋栈不得,你看他写的字,圆头圆脑,没有拖脚,无怪作事也圆活不定,没有结束的了。”琢渠下来,他们也不再议论空话,枢世即对琢渠说:“昨儿我们议的那件事,现在再也不能耽搁咧。前途这几天内,一定要动身进京。他们有班同僚,由别省来的,今儿早车已进了京,只剩他们这一省,因有点儿琐事未了,故此不能动身。但一二天内,就可了结的。今夜若不实行,只恐不及下手咧。”琢渠道:“你不是昨儿已在媚老二那里接洽好了么,此时就去关照,今夜很来得及预备。”

  枢世笑道:“内务部的电报来得好快,我本也预备今夜的,只是默士来说,今夜上海道台请他们吃晚饭,恐他们没工夫,如何是好?”琢渠道:“那就难了。”枢世道:“为此我们才找你智多星设法呢。”琢渠道:“那有何法可想!一则他们没分身法,不能两面赴筵。二则我等不及上海道的场面阔,不然也可同时请他们,令他们不得不弃了那边,到我们一边来。为今之计,惟有令默士跟着他们脚跟跑,想必官场酬酢,不致有多少工夫耽搁,待那边散席,马上拖他们翻到我们这边来,岂不一样。”励仁接口道:“这主意我也想过的了。”

  默士说:“上海道不比别人,别人请他们,他自己还可老老面皮,跟着他们去吃。上海道那里,怎能走得进去,况帖子上没他的名字,他们也决不肯带他去呢。”琢渠听说,皱皱眉头道:“这样难道默士不能预先约好他们,那边散了席,到我们这边来吗?”默士道:“贾先生你还不知,他们这班人,明里头算是一种大人物,其实最是口不应心,当着你的面,连天答应,及至一转背,什么事都忘了,我已试了他们好几次,没一次说话有信用的,惟有当面绊住他们,或可不失约,不然,我可以赌咒,他答应了也是不来的。”琢渠摇头道:“照此说来,今晚是没指望的了,只得等到明天,再作道理咧。”

  枢世道:“只愁他们明儿要动身上路,那岂不是好多天心思,白丢在无用之地么!而且你们都已刮到几个钱,说来还气得过,惟有我肉里钱也输掉三百多,想起来更冤枉呢。”琢渠笑道:“那是你自己没福气弄钱,有所说,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就有机会也是没用的。”枢世垂头丧气,很觉难受。忽然看见了方凯城一副对,说当年方四少爷来的时候,原说要往别处去的,不是你设法弄了个女人给他,就此将他留住了么?现在不知可以再照这法儿办一办否?琢渠听说,面上一红道:“你要留他们,应该早几天设法才是。现在船到江心补漏迟,他们将要动身,那边又是急事,刻不容缓,别说女人了,即使请你太太去,也未必留得他们住呢。”

  枢世叹了一口气。励仁道:“我看这班人,都是色中饿鬼,不如教默士先去哄一哄他们,假说有个绝好去处,就把媚老二当主脑人物,说她是方老四最知己的相好,当年大有名望,想必方老四三字,他们也晓得的,只消默士口头说得好些,谅他们未必晓得媚老二是个半老徐娘,待那边散了席,默士约他们在栈房中会齐同来,横竖一回头主顾,这回上了手,也不指望他们第二次交易的。今天只要哄他们来了,我们都在那里相候,见了面,就不让他们走,多少终得弄他们几个,你道如何?”

  琢渠道:“这到也是一法,不过千斤重担,都要默士一人肩当了。”枢世听说,就对默士作揖。默士还礼不迭说:“詹大人何必如此,岂不折杀了我!”枢世道:“一切拜托你咧。”默士道:“我一准照施大人的吩咐行事,不过他们究竟能否不失信,现在我不敢说,须待他散席回转栈房,才能算数。若不回栈,休怪我办事不力。皆因这班人同耗子一般,得洞便钻,别说我是个人,就变了猫,也不容易找他们得着呢。”琢渠说:“那个自然。”

  枢世却很不受用道:“你休事情没着手就预备伸后脚,推托在前头了。少年人办事,终得一往向前,有进无退,那才不愧为大丈夫。”默士不敢同他争辩,诺诺称是。励仁在旁边听得替默士不平起来说:“老詹,你统共不过输了几百块钱,为何这等穷极无赖,责备人家终要责在理上。默士说的话,申明在先,并不为差,你就一连串的像煞有介事骂人,这是那里说起。你有本领一往向前,何不同默士调一调地位,横竖你也认得他们的,就请你自己去招呼他们。若请他们不到,你也不是大丈夫。”

  枢世听说,面涨绯红。脸一沉,就要同励仁顶嘴。琢渠晓得他们两个,虽然是一窠里人物,但有时候伺奉贵人,往往要彼此妒忌,闹出气来,大则挥拳,小则翻脸,肚中意见颇深。此时恐他两人旧病复发,慌忙劝阻,说:“自己人休生意见,少停教默士竭力去办就是。我被你们清早闹了起来,点心还不曾吃,想你们也未必吃了点心来的,让我做个小东,请你们三马路镇江馆子内,吃肴肉面好不好?”

  当下四个人一同出来,因新闸离三马路很远,彼此雇黄包车坐了,真所谓小吃大汇钞,往来车钱,倒比点心钱贵上一倍。吃罢面,彼此分手。枢世、励仁各往局中办公。琢渠回家。默士却往栈房中去绊住那班人。媚月阁那里,有枢世打发人送牌前去,关照定菜,我且不用絮絮。单表琢渠回到家中,他奶奶还蒙头而卧。琢渠也觉侵晨被枢世几个唤了起来,并没睡适意,所以看见了别人好睡,他鼻管中几条磕睡虫,也跃跃欲试,打了个呵欠,身不由己,又向床上横将下来。不一会已呼呼睡着了。贾少奶并不晓得琢渠走了出去,又回来趁热被头,一觉醒来,见床上多了一个男人,不觉大吃一惊。仔细观看,方知是他少爷,不由心中大怒,也不管他睡着醒着,使两个指头夹住他面颊上一块肉,狠命拧了一下,将琢渠自睡梦中痛醒,叫声啊哟做什么!贾少奶说:“你为什么事出去?又不声不响掩回来吓我?”

  琢渠道:“我并未吓你。适才因你睡着,没敢惊动你,自己横在旁边,也横着了,分明一片好意,怎说我吓了你呢?”贾少奶道:“我正在做梦,有个贼打从隔壁跳窗口过来,一脚爬到我床上,睁开眼睛,刚巧看见你,怎的教我不吓。”琢渠道:“这是你梦中的贼吓你,并不是我吓你,怎拿我晦气?”贾少奶嗤的笑了。琢渠摸摸面上,说:“你拧得我好痛。”拿镜子照照,颊骨上已起了胡桃大一搭紫块,啧啧道:“面上被你拧紫了,少停朋友们看见,岂不又要取笑。你为什么单看中我面上颊骨上拧?腿上臂上的肉也一样的,何以不换一搭地方呢?”

  贾少奶不睬他这句话,却问他姓詹的侵早唤你出去做什么?琢渠便把适才他们谈论的话,照说一遍。贾少奶道:“别的我不管,惟那副金刚钻环子,你已答应了我,无论你们事体成不成,这东西我可一定要的。”琢渠道:“你又要不讲理了。事情得手,当然我要买给你。倘不得手,只好彼此认晦气,作为罢论咧。”贾少奶怒道:“放屁!谁同你作为罢论。男子汉讲话,哪有缩出缩进之理,今儿我先对你讲明白了,别样可以作罢,金刚钻环子务必要买,你昨儿亲口答应了我,此时又图抵赖,还有甚面目见人!”

  琢渠还欲争辩,贾少奶翻身向里睡了,说:“我夜间不曾睡醒,你休叽叽咕咕,闹得人家睡不着。不做声的横一会,要多话还是出去。”琢渠便不敢再为开口,心中估算,这件事又是湿手搭干面,遭着容易,洒开烦难。别的还不打紧,倒是少奶奶一副金刚钻环子,倘那边顺手,目无他碍,否则准有几场交涉。都是自己空口白嚼的坏外,想来不胜后悔。看少奶奶不多工夫,就已睡着。自己上了心事,一时竟不能再睡,挨到一点钟光景起身,命阿宝端整开饭吃了,出来没事,便到他姘妇凤姐那里坐坐。刚值凤姐有病,睡在床上,见了琢渠,眼泪汪汪说:“你怎的多时不来看我了?我几次想打发人来请你,又怕你府上雌老虎利害,只以为你早晚一定要来此的,谁知人心肠比铁还硬,一连有半个月光景,不让我见面,我为记挂你,才害的病,一个人睡在床上,好不孤苦寂寞。想想为人在世,做了女子,真正苦杀。不比男子娶了三妻四妾,除掉这边,还有那边,到处为家,何等适意。女人一世单靠着个丈夫,丈夫没有情义,活着还有什么趣味!”说到这里,鼻子管嗅了几嗅,眼泪就向枕边直滚下来。琢渠最怕她唠叨这些话,又见她哭了,心中很是难受,顿足说:“你还讲那些话做什么!我若不记挂你,今儿也不到这里来了。这几天委实别处有事,没工夫来。你有病,何不给我一个信。我晓得了。也早来咧。现在你可曾请郎中看过?药吃过没有?寒热如何?大约不碍事罢?”

  凤姐不答应,却拿手帕掩住脸只顾哭。琢渠无奈、只得在床沿上坐下,拉开她手帕说:“哭什么呢!病势到底怎样了?”凤姐仍不做声。琢渠急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为何哭不住的,有话尽顾好好儿讲。况你身子又不舒服,哭了岂不更增病势,教我也心痛的,快说呢!”凤姐道:“我有什么话说,你不来有谁出主意,替我请郎中吃药呢?病煞也只可听天由命罢咧。”琢渠顿足说:“该死,娘姨们怎不替你请郎中的?凤姐说:“他们哪里有请郎中的钱!”琢渠道:“你呢?”凤姐道:“我连房钱也欠了两个多月咧,这几天小菜钱也都是他们垫的。”

  琢渠听了,已晓得这是多天没给她开销起的病,不是病入膏肓没药医的,一摸身边,只带一百块钱票,还须晚间预备做赌本,虽然要翻别人的钱,但自己身边也不能中带本钱,一百元不够数,少停还得向励仁通商,倘再多给了凤姐,本钱岂不更短。不得已,只可拿十块钱钞票给她,说:“我今儿还有别的用度,不能多给你钱。这里你先把十块钱用了,明后天我再带来给你如何?”凤姐见他摸了半天,只摸出十块钱钞票,不由心中大不受用,那肯接他的钱,说:“我横竖不请郎中吃药,用不着什么钞票,你留着自己用罢。”

  琢渠道:“这是那里话,我本来要多给你些的,皆因今儿身边没多带钱,外间还有应酬,来不及回家去取,故而先给你十块钱应用,其余改日带来,又不是不肯给你钱用,你为何不愿意拿我的呢?”凤姐冷笑道:“承情你给我十块洋钱,教我还了房钱好呢?或者还了什么好?”琢渠道:“我原不是给你这般用的。因你身子不舒服,先给你请医服药调理之用。其余开消,我明儿一准送来,这个请你先收了罢。”凤姐还不肯接他的,琢渠便把那钞票,塞在她枕头底下,不意凤姐枕下,还有一张硬纸,琢渠手指触着,不知是甚东西,随手抽出一看,原来是张小照。凤姐见他抽出此物,不由面色陡变,慌忙自琢渠手中抢下,然而琢渠已看得明明白白,照片上是个西装少年,风度翩翩,一脸滑气,自己也认得此人,乃是做西医的陶子尧,专在外间拈花惹草,名誉大为不佳。照片既在凤姐枕下,个中情形,不问可知,一时醋火勃发,心中大怒,厉声问凤姐:这是谁的照片?凤姐红着脸道:“是我表弟的小照,你难道不认得么?”

  琢渠喝道:“放屁!你表弟姓什么?”凤姐答道:“姓王。”琢渠鼻管里哼了一声道:“姓王么?再问你照片上这个人姓什么?他不是做医生的陶子尧么?怪道你现在害病,大约没病时候,天天晚上请医生,所以医出病来了,好不个不要脸的货,亏你还说记挂我患的病,把孤老的小照,藏到枕头底下,犹对人装腔作势,我晓得你做生意的出身,不是东西,爱色爱财,无情无义,今儿方被我着底看穿,问你还有何话要说?”这句话骂得颇为着力,所以凤姐的粉同,也由红泛青,老羞成怒,狞笑一声道:“贾大少,你既然晓得我们做生意的出身下贱,只爱银钱,不讲情义,这些话也不必说了。我们做女子的,两只肩胛扛张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原靠什么吃饭。当初承你见爱,包我的时候,答应五十块钱一月。后来因你没有差使,进款烦难,同我情商打折头,每月只三十块钱开销。试想上海地方,房钱多大,吃的用的没一样不是价钱一天天有涨无缩,从前五十元的时候,已不免每月亏空,哪禁得再打一个六折,你虽然一句话,教我们吃饭不能少吃一顿的,房钱也不能减人家一丝一毫的,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况添了一个小的,雇奶娘工钱之外,还要给他饭吃,你非但不肯加我几个,倒反有时付不出,积到下一个月才付,我们的嘴,难道也可以封起来,挨到下一个月才吃饭的么?这时候不挂招牌,就为你是场面上人,顾全你面子,不教你坍台的缘故,免得被人说一句某人包了女的养不起,却让她开后门吃饭。这句话谅必你也当不起呢。现在你又两个月不给我开消了,今天向你开口,亏你疴屎不大,给我十块洋钱,倒反搭足架子,放出做老公的面孔,还骂我不要脸偷汉。老实说,做男子要放出做男子的颜色,若无颜色,还是随随便便为妙。做了女人,谁爱偷汉,但吃饭也是要紧的。既然你现在看穿我不是东西了,我也不说别的话,问你倘要独吞天下,必须担得下这点肩负,否则我不管你,你也休得管我。”

  琢渠听了这片话,不啻火上添油,心中异当暴躁,恨不得伸拳捋臂,痛打凤姐一顿。又因她正有病在身,打伤了免不得被她借端讹诈,又是洋钱晦气,想想外间结交女人,原适意在几个钱上,贪图便宜,无有不自取其辱的。自己在凤姐身上,用钱虽说不多,阴的暗的,足有数千金之谱,现在还受她这般奚落,照她说话,开消不过,故而偷汉,似乎也有她的道理,驳也驳她不过,闹出来自己坍台,还是走他娘的路罢。因此他受了凤姐的说话,倒反一语不发走了出去,颇出凤姐意料之外。凤姐本预备激他冒火,打一顿,好大大的讹诈他一票,彼此一刀两断,自己去跟陶子尧的。此时见他不声不响走了,倒弄得不上不下,守也不好,嫁也不好。这是后话。且说琢渠一口气出来,也不再弯别处,径到居仁里媚月阁家中。本来媚月阁这时候还未起来,因被枢世打发人来定菜,要她自己调排,不得已才提早两点钟起身。大凡睡得迟的人,要她早起身,就不啻抽他的筋,腰酸腿木,一百二十个不舒服。媚月阁此时虽然起来了,也呵欠连连,眼皮难掌,比之晚间更困倦要睡。若非事在心上,她早缩回被窝中,再续她的黄粱好梦去了。正当洗脸的时候,琢渠进来,面红筋涨,气喘吁吁,一望而知是和什么人淘了气来的,媚月阁却以为一定贾少奶又给他受了委曲,故此赶到这里来告诉我听。近来他夫妻俩一淘气,就来告诉我,我倒变了他们夫妻两个中间的公证人了,因对琢渠点点头,请他坐了,说:“你今儿来得很早,为何面有怒容?难道又是少奶奶同你淘气不是?”

  琢渠想这件事是告诉不得媚月阁听的,只能含糊对答,假意笑了一笑,说:“并没淘气的话,我因在外间吹了风,所以面上发热,你今天真起身得早呢,真正难得!”媚月阁又打了一个呵欠,自己摇摇头,笑道:“起来虽然起来了,瞌鬼还没退呢。说也笑话,从前我在外间,生意忙不开,客人到齐了,我也不管,要睡尽顾要睡。现在难得有一两个花头,我倒反异常迁就,办什么自己不着手,托付别人,终觉放心不下,真正是志气短了,无怪人也穷咧。”琢渠道:“这也是你老法家的手段,迁就迁就,生意自然来咧。”媚月阁一笑说:“你中饭用过没有,这里便饭好不好?只是没可口的小菜,打发人到雅叙园去叫罢。”

  琢渠忙说:“老二不必客气,我中饭早吃过了,你请自便,我这里横一会。”说罢,就在烟榻上横了下来。见烟灯还没点火,他便划根洋火燃着了,揭开牛筋盒子,见里面还有半盒鸦片烟剩着,他素来给少奶奶打烟惯了,横到榻上,不觉技痒难熬,就此动手,大打烟泡。媚月阁还以为他吸烟解闷,自己净面嗽口既毕,又叫二姐替她梳头,一边通头发,一边吃了浅浅一碗饭。梳妆定当,琢渠已打了不少烟泡,叫声老二来抽烟罢。媚月阁本来吃过饭要吸烟的,走到榻床旁边,见烟盘中黑压压一大堆烟泡,惊道:“你原来自己没吸,只顾打烟泡的。”琢渠笑道:“正是来替你当差。”媚月阁道:“罪过煞了,你也抽一筒罢。”琢渠笑道:“我没福气,吸了烟就要头眩。你横上首这一面,我和你对调。”两人换了方向,媚月阁便拿他打就的烟泡装吸。琢渠问她近来生意,媚月阁摇头道:“不必提起。”

  原来贾少奶奶同媚月阁合股这件事,瞒着琢渠,一来恐他不许,二来琢渠倘晓得她有钱放在生意上,一定要抱怨她不肯垫本贩土,有好买卖不做,却去干那赔钱交易。故此贾少奶不敢告诉琢渠媚月阁生意上的话。此时媚月阁对他说起生意清淡,琢渠听了,摇头叹息道:“开堂子原不是容易做的买卖,不比开张店铺,还可以用跑街先生,兜揽主顾,生意不佳,无妨减价招徕。开堂子这两样都不适用,就是看客人,也不过熟客那里走走,不能把陌生的拉回来。所以你当初发起做场子,我就不十分赞成。后来你听了她的话,决意要干,我也不便反对。现在你不是吃着苦了么,可惜我在外间难得做东道主人。不然有花头,一定要拉到你这里来做,也好帮你点儿小忙。”

  媚月阁道:“只要请你放在心上,得有机会,照应照应我,我也感激你的。”渠琢道:“这个自然。我不做主人便罢,做主人一定到你这里来。”媚月阁便问:“今儿你们请的客,究是怎样路道?何为平空想起出他们的花样来呢?”琢渠大笑,即将昨儿告诉他少奶奶的话,对媚月阁说了一遍。媚月阁听他讲的和詹枢世大略相同,不过多出枢世输了钱,生出极主意这件秘密,正是起意来由,媚月阁更为定心。两人吸烟谈话,到五点钟先景,枢世、励仁先后来了。枢世告诉琢渠,默士已有电话报告,前途听他说有这个去处,都十分欢迎,约定晚间一定同来。据说道台请他们五点钟晚膳,就是现在时候,光景不到上火就好散席了。默士现在旅馆中坐守他们回去,你我少停对他们只说偶然到此游玩,真是巧遇,我们三个,正缺搭子,叉不成麻雀,你们几位来了,正好凑麻雀搭子。不过我们三个不能全体入局,必须撇出一人,待八圈碰满之后,撇出的人说:叉麻雀一场人太多,不如摇摊推牌九,也好利益均沾,这样方可指引他们上道。如若他们本钱所带不多,我身边有二千钞票,励仁也带三千,谅必他们几个人身旁,四五千也许有的,待他们和盘托出,我们就有一万资本,将这一万资本借给了他,再括回来,更借一次,便是二万。教他们出立收据,默士作保,明儿便好着他前去坐讨,不怕他们少我半个,你道好不好?”

  琢渠拍手称妙。媚月阁晓得客人将要来了,不敢再吸鸦片烟耽搁,慌忙吩咐厨房中预备酒菜,自己同一班做手,也放出全副精神,等候阔客临门。不意他们这里搭足架子,接待客人,那班客人,却老不前来。自五点多钟等起,等到了九点多钟,还不见客人的踪迹。枢世等三人,都没吃晚饭,不免饥肠雷鸣,向媚月阁要点心充饥。媚月阁因所买细点,还须留在酒席上用,不能让他们先吃,只得叫人却做了几十个生煎馒头来请他们。三人吃的时候,琢渠对枢世说,光景他们不来了。默士原说的,这班人有口无心,答应不能算数,必须人到了,方作得准,如其当真不来,这老当可上得不校枢世还没接口,励仁已冷笑一声说:“你晓得什么,这里大元帅,派出参谋长,驻扎在阵地上,自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我们无名小卒,不必多言,静俟好消息就是。”

  枢世听励仁用话钝他,自己正因等这班人不来,连默士也无回音回声,真是满肚皮的怨气,无有发泄之处,怎禁得再加励仁这句冷话,一时火从心发,将吃剩半个馒头,向励仁夹脸抛去,骂声:“放狗屁!请问你谁是元帅?谁是参谋?”励仁万不料枢工动怒,所以说罢这句话,正嚼着他自己一个馒头,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冷不防馒头飞来,正打在他眼上,再从鼻子旁边,滚到胸前衣幅上为住,一路经过之处,油渍淋漓,那件崭新淡黄花缎袍子,眼见就此遭坏,还有被枢世击中的那只眼睛,也不能睁开,因睫毛上都是肉汁,眼中着了咸气,流泪不止,那里还能视物。励仁这一怒,可比枢世更加一倍,也把自己吃剩的馒头向枢世抛去。究竟他现在只一只眼睛可用,枢世却两眼通明,见他馒头打来,向旁一闪,馒头落地。励仁见一馒头打他不着,随手抓一只玻璃杯,意欲再打。琢渠恐惹大祸,慌忙抢住他的手,不许再抛,说:“我好好讲话,你们怎的又发脾气?老二这里,客客气气,闹了他岂不难以为情。况客人也许就要来的,被他们碰见,成何体统!”

  励仁怒气勃勃说:“你放手,我饶了这杂种不姓施。他为什么先拿馒头打我?我说一句话,也没什么大了不得的关系,他敢如此无礼,你放了手,让我他拚个死活。”琢渠那肯放手,枢世见励仁如此狼狈,自己占了便宜,站在对面,只顾对他发笑。励仁更怒,意欲洒开琢渠的手。琢渠力大无穷,紧紧相持,励仁洒他不开,气得暴跳如雷,把媚月阁同房间中一班人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怎样方好。正当不得开交的时候,扶梯登登声响,一个人奔了上来,正是他们望眼欲穿的杜默士,众人都各一怔。琢渠松手,励仁、世枢两个,也不再打架了。枢世先问:“他们来了没有?”

  默士喘息未止,一时不能回答。励仁先要紧向楼窗口张望,底下有人没人?枢世却两眼望着默士的嘴等他答话,只巴他说一句随后来了,他便可大大的奚落励仁一常单有渠琢旁观最清,看默士神然有异,不像得手回来光景,而且面带慌张,眼光四射,大似吃了惊吓而来的模样。因此不等默士开口,他已心头突突跳个不住,果然不出所料,默士喘息了一阵,开口说:“险得很,我几乎和他们一同吃捉。”枢世惊道:“什么话?我问你他们来不来呢?”默士道:“你要望他们到这里来,今生休想,只好下一世了。”

  众人都吃一惊。励仁在楼窗口听得这句话,也奔到默士旁边,问他此言怎讲?媚月阁和房中一班人,听他说话新奇,也都团团围困着,等他开讲。默士说:“他们适才往道台衙门赴宴,我在栈房中守他们回来,幸亏我跑栈房惯了,别房间客人也多熟识,闲着没事,便往别个房间走走。不意这时候突来许多包打听,在账房中守候捉人。我还当栈房中住着强盗,巡捕房得了消息,故差包打听来此兜拿。岂知他们并非拿强盗,却是外国人派来捉这些人的。枢世惊道:“反了!他们是国会议员,何等身分,外国人有何权力,可以派包打听来捉他们,岂不有损国体,这件事非请外交部同他们办一个大大交涉不可。”

  默士说:“免了罢!不提还可,提起更把我们国民的台坍绝了,还说什么国体,你要请外交部同他们交涉,只恐他们先要教公使团同我们交涉咧。”枢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连励仁、琢渠二人,也听得莫名其妙,都张口结舌,等他续表下文。默士顿一顿说:“你想这班人混账不混账,他们来的时候,带有数十口皮箱,有几只寄在道台衙门中,有几口堆在客栈大厅上,只只都有他本省的封条,交叉贴着,堂皇冠冕。谁知里面尽是私土。”众人听说,都不知不觉道一声咦。默士道:“别说你们希奇,连神仙都参不穿透。当其时我等他不知道,事情实在凑巧,本来他们出去了,不到半夜三更,不肯回转栈房。这回因有我的约会,承他们的情,不曾失我之约,八点时候就赶了回来,恰如鱼儿落网,鸟儿投罗一般,一个个都被包打听截住,大约内中有个眼线,他们拿住人不搜别处,却先打开大厅上几口衣箱查看,箱箱尽是马蹄好土。这时候那班人从前神气活现,此刻不知丢向那里去了,都同小窃落在捕快手中一般,吓得索索乱抖,面色也和纸钱灰相仿,情形着实可怜。后来他们又到房间内搜寻证据,和捕拿余党。那时幸亏我在别房间内,不然迅雷不及掩耳,准被他们认作余党,捉了进去,有冤没伸处,这一来吓得躲在人家房间内,不敢露面。据说他们连人带土,一同押上汽车走的。又有人说他们从那里出去之后,又到道台衙门去搜出寄的几箱土。你想中国大员衙门,被外国包打听进去起贼,真是亘古未有的奇闻,也是上海官场的异彩。我听得这个消息,心知事情闹大了,日后株连的人,一定不少,自己也曾同他们一起多天,半件红衣裳早已披在身上,故而惊得呆了有一点多钟功夫,后来想起你们还在这里等候他们,故而特地奔来告诉你们一句。也是我等晦气,事情办得十拿九稳了,还闹这种天外飞来的岔子,教人梦想不到。如今他们已到巡捕房铁房子中去吃外国大菜,我们还等他什么。别的不打紧,只怕他们同做贼的一般,到了公堂上胡扳乱咬说出我们是他同党,那就坏事了。”众人听说,面面相觑,没一个做声得出。还是琢渠有见识,说:“这是你的多虑了。我们同这班人,不过席面上的交情,并无别项来往。况同席人有数十,就使他们存心拖害别人,也不致诬扳到你我的,何必过虑。”

  枢世、励仁都说:“照啊!我们同他没甚交接,他们怎想得到扳害我们呢。”默士道:“不为别的,坏在他们今儿吃捉,恰巧是我约他们回转栈房,就被包打听抓了去的。我虽然出于无心,他们到了巡捕房中,一定要怨张怪李,研究这件事如何败露,倘想起我近来几天很巴结他们,而且今天又是我约他们回栈房的,有此两大关键,也许要疑心我做奸细,看破他们的秘密,出首报告,引他们上钩。这一来岂不和我们结下深仇,或在堂上扳咬我们一口。常言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他们一般吃官司,我等岂不受累了。”枢世、励仁两个听说,又吓得做声不得。到底琢渠聪明,他听默士说牵枝接叶,言外带有挟持之意,有心驳他一句说:“你约他们之时,可曾告诉他,我等三人在这里等他们没有?”默士答道:“并未。”

  琢渠道:“如此他们的怨恨,也不过集中在你一人身上,同我等是没关系的。”詹、施两个听了,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默士却大大失意。果然他心中打算偷鸡不着抓把米,就地弄些进款,晓得励仁、枢世二人极其怕事,故此有意张大其词,吓吓他们,自己好乘机敲他些竹杠,不意被琢渠一言道破,心中好不怨恨。顿了一顿说:“你们三位,原不碍事,我只得权避一时咧。但是我,”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枢世颇为热心,接他口道:“你可是没钱用么,不妨事,这是我们累你的,决不叫你一个人受罪,我们三人会凑几十块钱给你就是。”说罢身边摸出二十块钱,励仁也是二十,琢渠因默士太可恶了,只给他十块钱,凑成五十之数。默士接了,道声谢先走。枢世发表说:“他们吃了官司,我们不必管他。既来之则安之,老二快叫人摆酒,吃饱肚皮,你也搭一脚,我们四个人碰十二圈和好不好呢?”

  媚月阁此时,也无可如何,只得弄酒给他们吃了,自己也凑上去打牌。听他三个始终没住口,一边弄牌,一边谈论这件事。励仁说:“怪道他们路过此间,却很喜欢结交本地绅商,浪掷应酬,我一向疑团难破,今日方知他们带了这些宝贝,打算搅户头脱手的。”枢世道:“他们不肯动身进京,一定为着东西没卖掉的缘故。这回破案,大约也不急于动身,兜消太滥,才被人暗地出了花样。”琢渠说:“我别的不佩服,只佩服他们手段通天,竟将贼证藏到道台衙门内,可谓想入非非。惜乎中国官场势力小,外国人势头大,不然剩的几箱土正好孝敬道台,又何致被他们搜了去呢!”谈谈说说,十二圈牌碰毕,他们三个,各认一场和钱,给了媚月阁三十六元,另加菜资,媚月阁这回虽不蚀本,却空欢喜白忙一场,连做书的也无端费却好些笔墨。正是:笑他枉耗千般计,容我闲传一卷书。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四回燕子窠下场怜贱妓虎狼窟历劫叹贫娃

  上回詹枢世等计划失败,他同琢渠、励仁三人,虽然各受若干损失,但琢渠、励仁两个,在先都已赢饱,此时吐出几个,不伤脾胃。枢世赌时候,也是输的。幸他作官多年,宦囊充足,而且常在大场面上应酬,输赢数百元,原不在心上,不过认个晦气罢了。内中只有一个杜默士,最为失意。虽然他跌倒抓把泥,临了还敲他们三个五十块钱竹杠,区区之数,怎能遂他的心愿。他原指望这番刮几千银子回去,起家发迹的,经此一番挫折,不免又付泡影,心中难受,自不消说。更兼他失意以来,腰缠用尽,也是他自己放荡,从前做生意的时候,不想成家立业,年纪已近三十,犹不曾完娶花烛,却在外间私识了一个荡妇。他与哥哥杜鸣乾,早已分析,自己依女作家,至今犹住在那妇人家内。在他有生意的时候,一个月常有百十块钱搬回去,那妇人自然欢喜。有时默士弄着外快,还替那妇人置点儿首饰。这当儿妇人真把他当作亲丈夫一般。少爷少爷,叫得山响。及至他失就回来,那妇人就此变了面色。

  本来默士做人保险生意,营私舞弊,所入不资,倘归他自己收藏起来,足有一二年可以够他支持。无如他在那妇人当他亲丈夫的时候,他也把妇人当作亲老婆一般,一针一线,无不叫她收管,自己手中倒反变得空空如也。至于妇人手中的钱,塞进去容易,现在再要拿她的,可比剥皮还难。要多的更不必说,小至剃头洗澡,借她几角小洋,也须听饱了闲话,方能到手。少爷也不叫了,当面饭桶死胚,背没断命路倒尸。幸亏默士大有韩淮阴的志气,受了辱并不介意,心中只指望再发他一票横财,孝敬那女的,好令她心中欢喜。不意这一回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仍旧白忙一常幸他急中有智,向枢世等三人,要来五十大洋,这番他吃过了苦,不肯再做呆子,钱也不交给那妇人了,藏在自己贴身。但他并无第二个家,可以归去,到时候不得不到妇人那里。妇人小名阿招,从前的出身,无从查考,但做书的可以担保她,不是良家女子,年纪比默士更长七八岁,一双大脚,头倒很梳得时式的,拖着两爿鬓脚,直挂到后背心上,还戴着茉莉花扣条,穿一件旧黑绉纱夹袄,下身只一条粉红法兰绒单裤,脚管套在丝袜里面,上有吊袜带扣着,面上粉还未扑,一张黄皮,两条倒挂眉毛,一对眼睛生来凶相,欢喜的人被她一顾魂消,不欢喜的人,被她一顾也要魂消。高耸耸一个鼻子,阔口细牙,说起话来,倒是很软熟的一口苏州话,此时正骂一个丫头,没替她洗换下的丝袜。见默士进去,睬也不睬,只顾骂丫头说:“你们这种死货,吃了我的饭,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事,我就把这些饭给狗吃了,他也要替我看看门,见了陌生人叫叫,见了我主子摇摇尾巴。我把饭你吃了,你替我干什么来?亏你一日三餐,还吃得下肚。吃过饭影迹无踪,到时候你倒又来了。不是我看杀你,你这种人,虽然有人的模样,实在比畜生还不如呢。”

  默士听她面子上虽骂丫头,暗里头却是说的自己。因他这几天忙着应酬,果然吃了饭就急于出去。有时阿招人手忙不开的时候,要打发他泡茶泡水,那里还能见他踪迹。所以今朝借题发挥,当面骂他一个畅快。幸亏默士耳朵听得惯了,索兴当她骂的是丫头,与自己风马无关,不声不响,在一张藤靠椅上坐下,觉得有些口渴,见旁边茶几上,有一玻璃杯茶凉着,顺手拿来嘟呷完。阿招见他拿茶,就把眼梢带着他,也不做声。看他呷完了,方把眼睛一瞪,说:“茶是我倒着凉的,你为什么给我呷了?”

  默士赔笑道:“阿哟,我没晓得是你倒的,实因口渴极了,所以拿来便喝,请你不可生气,我来倒还你一杯茶就是。”阿招脸一沉道:“你说得能容易,喝了我的茶,倒还一杯就是。倘使杀了人,可以再把脑袋装上去么?”默士笑道:“吃茶哪能与杀人相比,你也未免忒杀言重了,还是让我来倒杯茶舒舒你的气罢。”阿招见他嘻皮涎脸,心中大怒,使拳头狠命在他手上一击,默士正拿着玻璃杯,想去倒茶,被阿招拳头打来,手一松,玻璃杯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阿招更怒,说:“你用碎我的家伙,我整年的给饭你吃,哪一桩上得罪了你,今儿有意打碎我的玻璃杯,你心中有甚不乐意,尽可好好儿说,我又没硬吃住你,彼此好叙不妨好散的,为什么拿我东西晦气?”

  默士那敢答口,只说我错我错,一面弯腰曲背,将地下碎玻璃片拾起,口中自言自语说:“小丫头时常赤脚的,别踏在玻璃上,刺开了皮,又要不能走路咧。”一面将拾起的碎玻璃片丢在窗外垃圾桶内,另拿一只茶杯,倒满一杯茶,仍放有茶几上,自己重复坐下。阿招骂他,也不开口。骂了一阵,阿招的气渐渐平将下来,教小丫头快打洗脸水来,我净好面要出去了。默士乘间问她,夜饭可曾吃过?阿招说:“你不把眼睛上苍蝇矢揩揩干净。现在十点钟敲过了,难道还不吃夜饭,亏你问得出呢!”

  默士实因旅馆中受了惊吓,夜饭犹未入肚,连钟点也忘却了。被阿招一句话说穿,他方看见自鸣钟上,已交十点一刻。晓得时候已过,阿招晚饭既毕,剩小菜一定被小丫头们吃完了,落得免开尊口,还可省却一顿饶头臭骂。当下不再开口,看阿招洗完面,匆匆走了出去。他方问丫头灶下可有剩饭?丫头说:“夜饭统共剩得三碗多些,被老娘姨一个人吃了两碗,我们三个各人吃得半碗饭,肚子没饱,饭已完了,现在一粒米都没有咧。”

  原来阿招家中,只用一个老娘姨,却有三个丫头,一个大的已十五六岁,两个小的只有十二三岁,都是向贫苦人家买来的。亏她有耐性,买来时候,都同呆木头一般,不能做事。被她打打骂骂,教到现在,已大小事体都能做得下了。平常家中倒是她们最为得力,娘姨不过烧火洗衣裳而已。默士听说剩饭无余,这可除却出去买饭吃,没第二桩主意。幸亏今儿有五十块钱捞着,不然又只能饿一夜了。因命丫头关门,我出去一刻工夫就回来的。走到街上,想想哪里去吃好”现在他已晓得弄钱的难处,不敢大吃大用,觉上馆子未免太费,还不如到面店中吃两碗面,饱了肚皮就算数咧。定了主意,走到一家面店内,叫一碗大肉面,带碗光面。堂倌端上来,默士捧着碗,刚要吃时,不意又来一个吃客,走进来一眼看见默士,叫声:“咦,原来杜先生也在这里吃点心。”

  口中说着,身子便坐将下来,和默士同桌。默士认得此人,是他从前保险公司中做茶房的同事,姓毕行三,面上还有几点麻皮,因此人人唤他做毕三麻子,比默士早歇生意。为着他吸了鸦片烟,贪吃懒做,故被总理黜退,分手至今,好久未见。此时尊他杜先生,他也点头答应。毕三手中拿着包南瓜子,请默士吃。默士吃面要紧,那有工夫吃他的瓜子。毕三便分一半推在他面前,自己磕着瓜子,叫堂倌也替我来碗肉面。堂倌答应下去,不一会送上面来。毕三见默士第一碗尚未吃完,他这碗面也热气腾腾,烫得利害,索兴待他冷冷再吃,自己尽磕瓜子。凉了一会,默士也端第二碗面吃了,他方丢下瓜子吃面,却先呷几口汤,然后细嚼缓咽,吃得文雅非凡。默士狼吞虎咽,第二碗又入了肚,唤堂倌绞手巾算账。毕三还有半碗面不曾吃完,听默士唤人算账,他慌忙对堂倌摇手说:“别忙,这位先生东道我的,等我吃好了,向我算就是。”

  默士本招呼堂倌算自己的账,见毕三要替他汇钞,倒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觉他待我客气异常,还敬我南瓜子,我怎好自汇自的,不替他带汇了。幸毕三还吃着面,没掏出钱来。他一摸身边铜板角子一个没有,只有那五十块钱钞票,因即摸出来,拣一张五无的,命堂倌算三碗面钱,余多找给我。毕三看他拿钞票汇账,说:“我身边有角子,杜先生何必把钞票兑开呢!”但他说虽说,角子却不曾摸出来。因此堂倌仍接了默士的钞票,找还他四元几角。毕三也急急吃完面,抹抹嘴和默士一同出了面店。毕三对默士说:“我今儿扰了杜先生的面,心中很不过意。杜先生倘有工夫,我请你洗澡去。”

  默士说:“我前天才洗的澡,隔一天再洗罢。”毕三道:“我也是前天洗的澡,今儿不去,明天我再请杜先生好不好?”默士答应他,明天可以使得。毕三又道:“我同杜先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今儿难得相遇,倘蒙不弃,我们同到一个所在去谈谈何如?”默士问是什么去处?毕三笑说:“是我们几个朋友合的小总会,大约杜先生大场面见得不少,这种小地方却从来没见识过呢?”默士一想,毕三麻子居然也有总会,无怪近日总会愈出愈多了,自己本无他事,早回去亦甚乏味,不如跟他走走,也好长个见识,因即点头答应。毕三甚喜,带领他到一处所在,是爿小京货店,那总会便设在京货店的楼上,上扶梯就看见横七竖八,摆有好几张烟铺。默士至此,方才明白,他说的总会,并不是叉麻雀赌钱的总会,却是秘密卖烟的燕子窠。因租界上自从禁烟以来,一班上等吸烟朋友,自各有公馆住宅,任他们吞云吐雾,还有班中下等的烟户,譬如做生意的人,瞒着东家当手,不敢公然在店吸烟,有的家住城内,恐怕被人敲竹杠,不敢自备烟具,还有种人,本来没瘾,家中亦无烟具,也喜欢香一筒,领略领略黑籍中的滋味。这班人既无烟间可以托足,自不得不向燕子窠内钻钻了。燕子窠中,备着烟具,供主顾门应用,买膏子固然是他们的本业,但有人嫌他们熬的烟膏成色不好,自己带了烟来,他们也甚欢迎。因斗子内吸下的烟灰,便是燕子窠主人的私产,不能给你带回,犹之上毛坑疴矢,出肛门便属之毛坑主人。不能包裹回去,一般意思,委实是桩好买卖。所以近来燕子窠日增月盛,惹他们获利无穷,但燕子窠三字,乃是局外人送他们的雅号,他们自己,有时称为总会。默士不曾想到,所以跟毕三至此。既然来了,他也是上中下三等,样样搭得上的,就同毕三拣一张空烟榻上坐下。毕三叫了两声老板,旁边一张铺上,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坐了起来,问:“哪个唤我?”

  毕三笑嘻嘻对他点点头,说:“对不起,弄一钱烟给我。”那老板连对毕三看了几眼,说:“你是毕三麻子,上个月少了我两块钱,不曾还清,今儿可要现钱交易了。”毕三正色道:“谁不还你的钱,前几天我出了门,没工夫到你们这里来,今儿吃过,少停一并算给你就是。”那老板听说,方离床开了橱门上的锁,拿出一大缸烟,挑一小盒递给毕三,自己又横到那张榻上吸烟去了。毕三拿这盒烟,在鼻孔上连闻几闻,又让默士闻闻,说:“这里的烟,倒很不歹,所以几个老主顾,都爱上他这里来吸,生意着实可观。惜乎那老板也是大瘾头,据说一天要吸三十多块钱烟,赚进来恰够他自己的粮草,仍旧多不起钱来,岂不可惜。”默士笑道:“这也是汤里来水里去。他从膏里进来的,自该由烟里出去,悖入悖出,假借不容的。”

  正说时,旁边过来一个女人,约有三十来往年纪,篷头乱发,骨瘦肩耸,面色好似黄蜡一般,然而眉梢眼角之闲,犹带几分媚态。衣裳虽然褴褛,却都是绸缎所制,走几步路,还有点袅袅婷婷的风韵。看她走到毕三旁边,叫了声:“毕三少,今儿可要我替你装烟了?”毕三笑说:“多谢你大小姐,请你另请高明去罢。我有朋友在此,不消你费心。”那女人听说,将一双半掩的眼睛,对毕三斜飞了一个媚眼,娇声道:“喔唷唷,有朋友碍什么,装筒烟天下通行的。这位大少,你道是不是?”说时又对默士丢过一个眼风。默士见了,不由毛发悚然,那能答口。这女人又拍拍毕三的腿说:“让我替你来装了罢,你何必再弄脏了手指头。”毕三摇头道:“我不要你装,实告诉你,我这里只一钱烟,还须两个人过瘾,轮不着你名分了,装也枉然。”

  那女人听说,嗤了一声,又到别人榻上兜搅装烟去了。默士问毕三,这女的是谁?看她很有几分堂子气派,为何只顾兜人装烟,不知可是这里的老板娘娘?毕三笑道:“老板倘有这种娘娘,他的燕子窠也要开不成了。告诉你,此女的出身,果然是堂子中人,杜先生眼力着实不错。听说她当年在生意上,也是很有名的,不知叫王熙凤还是王凤仙,曾嫁过一个官场中人,名唤倪伯和,年纪已老,而且是外路人,这王凤仙本不诚心跟他,无非打算偬个浴的意思。因此嫁他之后,外间仍姘着一个滑头麻子,但那姓倪的却待凤仙非常恩爱,要什么是什么,首饰也置给她不少,凤仙犹不称心。有一天姓倪的要动身回家,凤仙假意答应他同去,及至上轮船的时候,她趁姓倪的不小心,将所有的东西,一并卷光逃走。据说连被头铺盖都没剩给他,以致姓倪的两手空空,孤身无侣,心中怨忿已极,传言轮船开到吴淞口外,这老头儿竟跳长江死咧。你想这件事罪过不罪过呢!但她卷了姓倪的钱,竟欲同那滑头麻子做长久夫妻。也是天网恢恢,这个滑头先前也曾拐过别人的钱,尚未破案,同凤仙相得不多几时,就被包打听抓去吃了官司。凤仙替他请律师百般运动,未有效验,却把倪老头那里卷来的钱,花用一空。自己又吸上了鸦片烟,白饭不吃尚觉好过,黑饭不吃简直难熬。不得已只可将东西变卖典质吸烟,后来东西完了,没奈何只得跑燕子窠,替人装装烟,从中揩些油水,弄筒烟吸。或向熟人借几角钱,回去籴米吃饭。有时无米为炊,万不得已,倘有人肯化四五角钱给她,她也不妨权宜一下,委身相事,百十文钱的客栈,带她前去,她也肯住,所以燕子窠中下等人,多数相识过她,说她身上太瘦,见之可畏,还有班上等人谁也不肯睬她,所以她现在虽然竭力迁就别人,我们见了她可真欲退避三舍呢。看她适才嬲着同我装烟,可知她烟蛔虫尚未喂饱哩。”

  默士听了,摇头叹息道:“如此人该得如此结果。”说时毕三装好一筒烟,让默士吸。默士原没烟瘾,噙着枪头,随口喷了一阵,吸完这筒烟,教毕三自己吃罢。我多抽了,便要头眩的。毕三便将余剩的烟,一个人自装自吸。默士看他慢腾腾腾打烟,很为疏散,暗想等他这盒烟吃完,不知要多少时候,自己迟回去了,恐阿招比他先到家中,又不免听她闲话,因即起身先走。毕三约他明天某处茶馆中相会,默士答应道好。出了燕子窠,一脚奔到家中,问丫头们,方知阿招尚未回来。默士定了心,教丫头们倘奶奶问起我,别说出去过了,告诉她一脚在家内的。丫头应答应晓得,但她口中虽然答应,如果阿招当真查问起来,杀了她也不敢说谎的。幸亏阿招并未问她,这夜回来时,已两点多钟,默士早睡得同一只猪一般,呼声不绝。阿招命小丫头推醒他,唤他起来有事。默士虽在好睡的当儿,但听是阿招呼唤,那敢违拗,慌忙揩揩眼睛起来。阿招教他快起一张卖绝契的底稿,我明儿又要买丫头了。默士这种草稿,已起过多次,听她吩咐,随手写就,交给阿招,阿招原不识字,倒拿在手,看了许久,说:“这些字怎的大不相像?”默士忙说:“你倒看了。”阿招反骂他:“你为何不拿正了给我观看!这里头以后任凭转卖这句话,有没有?”默士道:“都写上了。”

  阿招方把这张纸摺起藏在怀中。对默士挥挥手说:“你先去睡罢。明儿早上,不可出去,另替我预备一张自己立出去的卖据,也许我明天买进之后,几天内就要过手出去的。这里几个死货,我也打算一个个出松她们了,你卖据早几天预备就是。”默士诺诺连声,重回床上,寻他的好梦去了。做书的无可形容,也只得让他一宿无话。次日,默士起身之后,果遵着阿招的命令,不敢出门。幸得他从前应酬的一班人,今儿已有巡捕包打听代他应酬,不须再劳他的大骂,不然朋友要他陪伴,女人不许他出来,岂不教他左右做人难么!这天阿招留他在家,就为昨夜所说买丫头的一件事,约着今天到他家中过付签字,阿招自己不识字,恐笔据上写的文字,不照她的原底,所以要叫默士在家帮同看看之意。讲卖儿女的人,谁不是急于用钱。因此阿招尚未起身,他们已送了人来。原来那丫头已有十四五岁年纪,身穿重孝,面目却还清秀,不过衣衫褴褛,蓬头不整,也是穷苦人有的惯态。伴来两人,一个是专门替人家介绍买卖子女,兼做荐头生意的金荐头。另外一个男人,约有四十左右年纪,形容消瘦,面有菜色,穿一件旧竹布长衫,内衬的大约也是单布衫。下身一条破单裤,裤管上碎了寸许长一条口子,露出里面又黑又瘦的膀,却还扎着脚管,两条带乃是鸳鸯的,一根黑一根白,看上去皂白分明。早起天气颇凉,那人跨进了门,犹索索抖个不住,他们进门虽不通名,但默士一望,已知此人一定是丫头的老子,因他父女两个眼泡,都带点儿肿,大约昨儿一夜,已淌却不少眼泪。若非骨肉至亲,何以如此伤心惜别。三个人除金荐头之外,他两个到了里面,都站着不敢坐下。房中阿招也得了信,穿衣起身,在她未出来的时候,默士同金荐头谈谈,方知那二人果系父女,老的姓莫名全,原籍常熟,在上海已住了好几年,一向做纸店一意,夫妻两个,单生一女,小名金宝,今年十四岁,本来好好儿生意人家,何致卖男卖女,皆因金宝的母亲,去年忽然得了半身不遂之病,行动不能自由,宛如瘫子一般,饭却很吃得下,大小便都要别人帮忙。俗语说的,死人多口气,穷人偏偏害了有钱人的毛病,莫全自不能不替她请医生疗治,而且医药之费,又十分昂贵,讲莫全做一个纸店伙计,每月只三块钱的薪俸,平常自己一个钱不敢浪用,借人家一间披屋居住,房钱只花一元几角,日用开销,全仗女的手指头上做些儿活计贴补零用。逢年过节,每每还不免亏空,那禁得女的害了病,单靠这三块好洋钱,付房租日用,再加请医服药,无论如何,教他怎够使用。但莫全指望女的病好,情甘当当卖卖,凑了钱治她的病,不知还是前世少了她的债呢,还是怎样,这边家中典卖精光,那女的也长眠作古去了。

  常言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临。莫全正因死了老婆,四处磕头跪拜,借了钱卖棺成殓。一件事刚才了结,不意他做了那一爿纸店老板,为因贪做投机生意,蚀了大本,无钱弥缝,脱逃无踪。债主禀官封店,莫全便失了饭碗。说句笑话,虽然三块头的生意,拿来还不够养家活口。但看虽看不上眼,一旦没了事,再要照样谋这一脚生意,可就非常烦难。皆因上海地方,年来商务凋敝,人浮于事,而且像莫全这种人,最为尴尬。说他上呢,写算都不甚精工。说他下呢,扛抬两样,无一来得。有所说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种人世界上最多。莫全既非出众之才,又无大力者从中提拔,就遇有地方缺出,也休想轮他得着。可怜他父女两口,家无担石,如何过得了日子。莫全想起某处还有一个亲戚,在彼开张店铺,不过已许久未通信息,不卜生死存亡,如若平安无事,投到他那里,一碗饭准有得吃。但出门必须盘缠使费,如若一到那里,就寻得着的话,固然是好,设或找寻无着,投亲不遇,父女两个,在异乡客地,举目无亲,岂不更为困苦。而且两个人出门,盘费多了,日用亦大,自己一个人,还好什么事搭得上,都可做做,拖着女儿,未免受累。若将她掉在上海,自己单身出门,虽然是好,但无零用钱留给她,如何放心得下。不过倘有钱留给女儿用,自己也不必出这远门了。现在囊无半文,就连出门做盘费的钱,也不知在那里出产呢。想想女儿不能养她一世,到头终是别家人,不如此时就将她攀给人家,有了托付,自己也可定定心心出门做事业去了。无如近来人家攀亲,都想望高,拣媳妇还打算兼得赔嫁,自己一寒至此,就不要人家聘金,也恐没人领受。因此左右为难。有人劝他,将女儿卖在堂子里,也可得一二百块钱身价。莫全想自己也是好人家出身,祖父不曾造孽,何致于将子女落在火坑中,这人穷虽穷,倒还有些儿穷志气,并不贪得一二百块洋钱,将女儿卖到堂子内。不过想卖女儿也是一法,就不卖在堂子内,卖给公馆人家做丫头,却也未为不可。

  况且金宝今年十四岁,再过几年,到了时候,她主子自然也要替她攀男家的,这样便可免得自己劳神。虽然卖给人家做了使女,不免有几年操作劳苦,但我并不是有家计的财主,家中既没男女底下人,可以随他使唤,一般仍要自己做活的。这还在其次,连吃饭也饱一顿饿一顿,有了今天没了明天。到了别家,吃的穿的,一定可以比这里好些。在他方面,这两桩上头,就适意多了。而且卖得钱来,也可让我做出门的盘费,真是一举两得,无妙于此。故而托了金荐头设法,荐头便来同阿招谈起。前天他已出去看过一次,见金宝比家中一班使女清秀得多,心中很觉中意。昨夜又去议价,讲定身价七十大元,中人钱一并在内,今儿到此过付洋钱,出立字据的。默士听罢,偷眼莫全,乡态未脱,一脸呆气。暗想这种人无怪寻不到生意,像我如此精明能干失就至今,已好多时没人请教,可见上海滩上,吃饭着实烦难呢。此时阿招已揩面定当出来,对金荐头点点头,说:“原来你们都来了,这里有卖据的底稿在此,你叫他亲笔照样写罢。”一面说,一面摸出昨儿默士写给她的底稿,交与金荐头。金荐头又转交在莫全手中。阿招看台上未有笔砚,回头问默士,笔砚在那里?默士应道:“让我拿来。”

  阿招便骂道:“吃粮不管事,怎连自己的名分也忘却了?”默士不敢回嘴,搬出花笺笔砚,放在台上。莫全也展开那张字据细看,见上写:立卖绝据人某某,今因正用,凭媒将亲生女儿名某,年若干年,卖与贵府,当得身价大洋七十元正。三面言明,嗣后任凭改名使唤,倘若不守规则,听凭贵府另行转卖,不得异言。如遇疾病死亡,仍系寿限大数,双方各无异议。或有私逃等情,准向原媒理论寻找。得价之后,永绝来往。此系自愿,恐后无凭,立此卖绝据存照。民国年月日。立卖绝据人某某。莫全文理虽不十分通达,这几句话,却还辨得出滋味,觉这张凭据一出,那十四岁的女儿,便和自己恩断义绝,生死存亡,尽操在别人手中。最难堪的永绝往来这句话,女儿若被他们虐待,我从何得知?就是晓得了,也未便过问。还有听凭另行转卖一言,也决写不得,写了若被他们将女儿卖在别处,岂不更苦。因此他私向金荐头商议,可否笔据上不写这两句话?金荐头笑道:“你是第一次卖女儿,无怪不懂写笔据的规矩。这是一定格式,那两句话,务必要写,写了并不是一定要将你女儿转卖,或者断绝你同他的来往,皆因恐她不听教训,令人无法可施,只得将她卖给别家了。倘若你女儿肯听教训,那就决没有这件事咧。还有永绝往来一言,写虽写了,倘若隔三两个月你来探望女儿一次,做主子的,决不致因笔据上有此一言,将你女儿藏起来,不许相见。只因怕你笔据上没这句话,就要三天两头的探望,岂不讨厌,故此写这两句,就是教你们自己小心谨慎之意,何用多虑。”

  莫全原是第一次卖女儿,听了觉他讲的话,也甚有理。况且自己正当要钱的时候,恐多说了话,惹买主生气,交易不成,岂不枉费心思。因此也顾不得言语轻重,将卖契照样填好,亲笔签了花押。金荐头也在媒人字样底下,画了个十字,交给阿招。阿招命默士看过不错,方将早先预备下的七十块洋钱,交在金荐头手中。金荐头当场扣去十四块媒人钱,只给莫全五十六元。可怜他女儿养到十四岁,只卖得这几个钱。金宝站在旁边,目睹她老了写笔据点洋钱,她年纪虽小,知识未尝没有,在莫全拿洋钱袋进腰里的时候,两只小眼眶中,含的一包眼泪,止不住直向面上滚将下来。莫全见他女儿哭泣,也不由泪如泉涌,慌忙拉长衫袖子揩眼泪。父女两个,几欲痛哭失声。金荐头恐他们哭了,惹阿招生气,使劲将莫全向外直推,口中说:“快走罢走罢,改日再见!”

  金宝见他老子出去,自己也欲跟着出去,被默士一把抓住说:“你哪里走!”金宝洒不开他的手,心中的怨苦,再熬不住,滚在地上放声大哭。莫全此时还未出门,也听得他女儿的哭声,心中犹如油煎刀铰一般,说不出的难受,很欲回进去安慰她几句,无如被金荐头在后推着,没奈何只能当耳朵聋了,未曾听得女儿哭,硬着心肠与金荐头一同上街而去。里面阿招见金宝伏地痛哭,不由心中大怒,抽一根鸡毛帚,倒执在手,先使劲在茶几上猛击一下,说:“你老子已将你卖给我家了,你便须由我做主,这里岂有你哭的地方,现在我不许你哭,快些起来,跟这班姐姐们进去做活。倘若不听我说话,我可要打的。”

  金宝初来,还未知阿招鸡毛帚柄的利害,听了仍坐在地上,哭泣不住,阿招更怒,使鸡毛帚柄夹金宝背心打下,只打得金宝痛澈心髓。她虽然贫家出身,但自幼父母钟爱,何尝吃过这种痛苦,将两手护着背,连呼啊哟。不意阿招的鸡毛帚,连二接三打下,打在手指头上,其痛更烈。金宝满地乱滚,阿招鸡毛帚也随她身子而下,击无虚发,哭声大震。默士晓得这是阿招买丫头的惯例,先打一个下马威,日后方能听她指挥,不敢倔强,因此袖手旁观,并不拦阻。等她打过了数十鸡毛帚,金宝体无完肤,阿招也气力用不尽,方假意上前劝住阿招,令金宝起来。阿招厉声问金宝:“以后可再敢不听我的说话?”

  默士教金宝对阿招跪下,叩一个头,答应以后听话了。金宝不敢不依,阿招始放下鸡毛帚,命小丫头带她到灶下去学烧火。这样一场戏做完,已是吃饭时候。老娘姨端进小菜,丫头摆碗筷送饭,两人吃着饭。阿招对默士说:“清和坊老三,要向我这里买一个人,我想这里几个太粗气,只有今儿新买的,打扮起来,还耐看几分。只是那丫头太坏了,适才你看她老的出去,她还哭闹要走,只恐到了那边,吵闹起来,堂子内不比我们这里,现在巡捕房禁止幼女为娼,倘被人送了封无头信,闹出事来,老三岂不要寻我说话。所以我想想反觉有些不敢了。”

  默士道:“那有什么妨碍。小孩子都很容易受哄,只消放几天工夫下去,哄哄她,说到了堂子内,十分适意,这里做生活苦恼,奶奶不时还要打人。你初来时候,想必都经过利害了,还是换一处地方为妙。这样把她哄活了心,你再多做几回红面,我来做白面,于是乎不怕小孩子不上当的。”阿招点头称是,吃罢饭。默士亲到灶下,见金宝正坐在烧火凳上,掩面哭泣,一众丫头也都站在旁边,望着她交头接耳的议论。饭已开在台上不吃。默士说:“你们为何不吃饭?”众丫头告诉他,新来的只顾哭,不肯吃饭。默士道:“你们休管闲事,自顾自吃饭就是,吃好饭外间还有事做。”一面走过去,摸摸金宝的头说:“你还哭什么?买给人家做丫头,原本是苦的,要适意,除非到堂子内去。”不意金宝一闻此言,把头乱摇道:“堂子内我不去,昨夜爹爹对我说的,把我卖在堂子内,可以得二百块洋钱。皆因落在堂子内,要坍祖宗的台,所以情愿少拿钱,把我卖在这里。我若爱到堂子内去,为何不让我爹爹多赚三百块洋钱呢!”

  默士一听,暗道坏了,他老子不该对她讲这句话的,小孩子心中,多了一个念头,再要哄她,惟恐不易,然而了无非令她自己皮肉受苦,我们这里买了进来的,终得卖出去,公馆或者堂子,哪能由她拣选,此话若被阿招听见,一定又有一顿鸡毛帚柄吃了。因道:“你爱在这里,可晓得这里奶奶打人的利害,适才你还没打怕吗?到了堂子里,未必有人这般打你。”金宝仍不住摇头说:“堂子里我一定不去,情愿在这里让你们打杀的。”默士倒被她钝得日月无光,暗想十余岁的丫头,如此拗性,还当了得。我未便再存恻隐之心,只有让阿招将她结实打,打怕了不怕她再不愿意走,于是赌气不同她多言,出来告诉阿招。阿招大怒,教人唤出金宝,就借她不肯吃饭为由,又将她痛打一顿。可怜金宝也是人家好女儿出身,只为家贫,才卖与人家为婢。那知未及半日,就连受两场毒打。正是:一般都是皮和肉,两面观来地与天。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五回强中强乖人受骗冤里冤小婢遭殃

  阿招在家处置丫头,默士因有毕三的约会,穿衣欲走,阿招问他何往?默士回言洗澡。阿招令他早去早回,停一刻我也要出去,这里没人看管,别让这小东西逃了。默士应道晓得。他昨天本与毕三约在茶馆内相见,此刻到茶馆中,见毕三正在那里咬粢饭团。默士说:“原来你这时候还未吃饭。”毕三笑道:“饭是早吃过了,只为近来几天胃口不好,见了油腻,就吃不下饭。我们中饭小菜,是粉蒸肉和红烧蹄子两样,不配我的胃口,少吃了一碗饭。坐了一阵不觉又肚子饿了,所以买团粢饭咬咬。杜先生想必也吃过饭了。”默士道:“我中饭已吃过好一会了。”毕三即忙替默士倒一盅茶,拉张凳请他坐下,同他细细扳谈,说:“杜先生现在恭喜在那里?”默士道:“我也一向没有生意。你怎样了?”毕三摇头道:“我们做小人的,全仗大人提拔。没有大人扶助,教我们那里可弄饭吃,故而至今还未有位置呢。”

  默士对着他点点头说:“不是我今朝像煞有介事责备你,你也休得生气。讲你为人作事,着实能干。惜乎贪吃几筒鸦片烟不好,这也不能怪你一个人,现在有多少年纪轻的聪明朋友,都被这几筒福寿膏误尽了终身。我很希奇,这东西吸在口中,又不比糖那般甜,苦济济有甚好吃?吃得形消骨立,并未能强壮身体,因何贪吸的人,还不肯戒掉,这是什么缘故?你从前在公司中,也为吃鸦片烟坏的生意。这几个月没看见你,我以为你一定恨他,早戒脱的了。不意昨日同你到燕子窠内,方知你还吸着烟,这也是很难熬的。你要想想,自己是一个生意人,现在上海滩上,赚铜钱何等烦难,像你我这般身份,赚来的钱,光吃饭顾正用还愁不够,那禁得再吸这比银子还贵十倍的鸦片烟。你没看过《黑籍冤魂》一出戏么?好好的一个财主,尚且吸得家破人亡,卖儿卖女,你我这种没家产可抵,没儿女可卖的人,还不肯戒鸦片烟,准得有讨饭做叫化子的日子,所以还是早戒为妙。虽然我也不是一点一划的人物,一生坏毛病,比你更多,然而我今天劝你戒烟,委实是一片好意。听也由你,不听也由你了。”

  毕三听罢,不觉五体投地,说:“杜先生今儿教训我的话,委实比爹爹教训儿子还妙,令我姓毕的,感恩不尽,我自己也未尝不明白这点意思,皆因听人说,戒鸦片烟十分难熬,心中害怕,所以捺到现在。今儿得你杜先生的一番指教,我从明天起,决计戒烟了。”默士听他答应肯戒烟,心中也甚欢喜,暗想我若能劝得他戒了鸦片烟,倒也是桩好事,心中乐意,用钱也慷慨了,摸一角小洋,叫堂倌拿去汇茶钞。毕三见了,慌忙抢汇钞,已是不及,即向默士道谢。默士说区区之数,何必客气。两人又闲谈了一阵,毕三邀默士同去洗浴,因系毕三请客,澡堂也由他拣眩看他人虽下贱,浴却颇考究,带领默士到一爿很热闹的大浴堂中。毕三要洗官盆,默士体谅他,说客盆也可以了,何必在这上头多费铜钱。不意客盆中浴客极其拥济,两人等了好一会,不得地方,毕三觉得讨厌,说:“就是官盆罢,省煞几角小洋,弄不好咧。只消我明天马上戒烟,一顿烟就可以省出来了。”

  默士觉这句话倒也不差,因即同他到官盆中。这家澡堂的官盆,全仿北派,每两人合一个房间,闭上门便与外间隔绝。不过官盆因限于地位,另置在一所总间内。两人拣了个清洁房间,默士进去,啧啧称赞,说:“这地方考究。”毕三笑道:“我是这里常来浴的,别人考究穿吃,我却最喜欢考究浴,同吸鸦片烟,别两桩倒不希罕。”默士笑道:“这就是你特别改良与众不同的脾气,然而也是你滥污不上进的毛病呢。”毕三大笑。堂倌泡上茶,毕三问默士可要剪发?默士摇头,毕三说:“这样你先进去罢,我还得修修面呢。”说时命堂倌唤一个剃头的进来,替他修面。默士便脱下衣服,先进去裕澡堂中原有规矩,客人若带着银钱贵重物件,须交柜上代为收藏,免得遗失。默士身边本有四十五块钱钞票和四块几角现洋。他见官房中界限颇严,无人侵犯,况有毕三在彼剃头,谅不致失去物件,不免大意了一点,钞票洋钱,尽都掉在紧身短衫的袋内,自己进去洗澡。岂知毕三哪里是诚心请他洗澡,毕因昨天在面店中,看见他汇钞时,身边藏有许多钞票,不由见财起意,千方百计的巴结他,请他吸烟洗澡,也无非打算候个机会,转他这钞票洋钱的念头之意。此时见他已浴去了,衣裳掉在外面。他一想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即令剃头的草草的替他修好面,打发他出去之后,四顾无人,默士藏钱的那件短衫,他早已看准,此时探囊取物,不费吹灰之力,钞票一叠,到他手中,连洋钱角子也照单全收。讲毕三身边,原连一角小羊也没有,亏他大胆老面皮,还动不动要请客,同人抢汇钞呢。现在腰囊骤壮,喜上心头。唤堂倌进来,对他说:“我那朋友,少停出来,一定要同我抢汇钞,你先给我收一块洋钱去,两上浴,连修一个面,不要找咧。”

  堂倌收了钱,毕三又唤他回头,问他这里可有顶上等的法国檀香肥皂?堂倌说:“好檀香肥皂是有的,但不知是否法国货?”毕三敛眉道:“别国的货太粗,只恐擦在身上不大适意,你们可以替我到药房中代去买一块吗?”堂倌带笑摇头说:“不瞒你先生,我们这里一来人头少,现在忙时候,抽不开人。二来大家都不识外国字,只愁买错了不合你先生之意。还是下一趟你先生赏光时带来罢。”毕三露出很不满意的模样,说:“也罢,我外间有着车夫。让我自己去令他买来罢。”堂倌连称很好。毕三就此跑了出去,堂倌亦颇诧异,自己思量,这人衣衫不整,却如此考究,还用着车夫,真的是人不可以貌相呢。后来毕三一去不回,堂倌也没顾着,直到默士洗罢澡出来,不见毕三,以为他也一定到里面浴去了,裹着毛巾,在炕榻上靠了好一回,仍不见毕三出来。再看看对面,并无脱下的衣服,心中方有点儿怀疑。唤堂倌进来一问,堂倌说:“他自言出去招呼车夫,买檀香肥皂的,此后进来不进来,倒不知道。”

  默士听毕三忽然有了车夫,他到底聪明人,那有不明白这是脱身之法的道理,猛转一个念头,说道不好,慌忙找那件紧身短衫,一摸袋中,空空如也。默士此时,真的要哭哭不出,额角上汗流如雨,想与堂倌交涉,反是自己理短,闹出来反惹旁人笑话,不过自己聪明一世,今儿怎的这般糊涂。那毕三我本来晓得他不是好人,但自己以为我的智识,在他之上,他决不敢掉弄我的枪花,因此大意一点,岂知就在这上头,出了毛病,乃是我自信太深的坏处。失去五十块钱事小,我杜默士一生偷天换日,手段高强,今儿失败在毕三麻子之手,被人晓得了,名誉岂不扫地。况我正在经济困难的时候,五十块钱省俭些儿,可以三四个月不零愁用,现被他一卷精光,可真比有的时候,拿了我五千元更为可恶。因此心中越想越恨。幸亏堂倌说:毕三已汇过浴钞,不然自己身边分文无着,还要脱下衣裳做押头呢。默士出了澡堂,心中气不能平,想毕三乃是吸烟的,燕子窠中,一定要去,因又寻到昨天他们去的那爿燕子窠内,张张烟塌上的吃客,逐一看过,那有毕三踪迹。默士找那燕子窠老板问话说,昨儿和我一同到此的毕三麻子,今天来过没有?老板不听犹可,一闻此言,伸出漆也似黑的一只手,将默士夹胸一把抓住说:“你来得正好,毕三麻子前回少我两块钱没还,昨儿又来诳了我两块钱鸦片烟,吃到后来,推头小解,一去不回。你昨儿既同他一起吃烟,今儿又来寻他,一定是他一伙里人,没有别的话,这里四块钱请你拿出来,不然陪我去找毕三麻子。否则决不甘休。”

  默士被执,心中又气又急,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顾挣他放手。其奈燕子窠老板,看洋钱比性命更还看重,因此死命不肯松手。讲到默士的力量,原未尝打不倒一个鸦片烟的带皮枯骨,无如阖窠燕子,听得他们争闹,倾时伏兵四起,团团围困,眼前都是带挖灰刀拿烟枪的人。默士料难逃走,不得不束手受擒,叫:“老板松手,有话好讲。我并非毕三麻子的同党,刚才也被他骗去不少洋钱,故而到此寻他,你休瞎冤枉我。”老板犹不放手,默士便把自己如何与毕三麻子一同洗浴,被他乘间偷去钞票洋钱等情,当众开讲一遍。众人都听得哈哈大笑,有几个说:“毕三麻子,果然惯使这法儿哄人,从前有某某等两个,也被他请浴窃去皮夹钱袋,今儿轮着你,已是第三个人了。”但那老板犹不肯信,说:“诸位休得信他,这是他掉枪花的话,今天落在我手,决不让他过门,非还我四块大洋不兴。”

  默士好不着急,若使他身边有着钱,倒也无妨认晦气赔却四元了,去一桩横祸。无奈囊空如洗,叫他拿什么解救,因此急得面热如火,汗出如蒸,目定口呆,无言可答。而且一众烟客,都帮着老板,七张八嘴,叫他赔四块洋钱。默士更急,说:“我身边带的几十块钱,已被毕三麻子偷得精光,现在连一个铜钱都没有,不信请你们抄,抄到多少,拿多少去便了。”众人始信他当真受骗,觉逼杀他未免可怜,于是有一个和事老出来说:“昨天你既和毕三麻子一同到此吸烟,那两块头烟钱,一定要你认还。还有毕三的老账两元,乃是老板自己所放,不能叫你赔钱,仍归老板自向毕三去算,与你无涉。你现在只须摸出两块洋钱来,便好了结咧。”

  此议一出,众人都赞他判断公平。老板虽有不服,却也未便独持异议,只得答应两块洋钱了事。在默士身边,何尝有两块钱来,因此仍旧摇头说:“我委实没有。”众人听说,骂他刁钻。更有人倡议说:“他既然没钱,何不把皮子揭下来当呢!”老板听了,也就叫他剥衣裳。默士料难逃过,没奈何只得将身上一件夹长衫脱下,央人去当两块洋钱,那人却替他当了两块三角,说三角头做车钱了。默士晓得墙倒众人堆,有心吃亏到底,收好当票,将两块钱交给鸦片老板,方得脱身出了燕子窠,长衣进短衣出,平时着长衣惯了,此时穿了短打,走到马路上,羞得他置身无地,洒开大步拼命跑走。真应了俗语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打算逃回阿招家里,再设法去赎长衫,免得徘徊中途,被熟人见了,难以为情。

  事有凑巧。他心中只巴望不为熟人所见,偏偏遇着他一个最熟之人,便是他老兄杜鸣乾。默士自同他在药房中,大闹一场之后,已久不同他相见。但鸣乾的踪迹,默士却颇为注意,并知他现在同着他旧主母,住在某处某号门牌,鹊巢鸠占,丑声四布。默士恨他切骨,所以不愿再同他见面。此日鸣乾正买了两瓶白玫瑰酒,另一手中,拿着一个包扎,乃是生发油香肥皂之类,都预备带回去博薛氏母女欢喜的,故此走在路上,也怡然自得,笑容满面,与默士觌面而来。默士一见是他,躲已不及,心中颇不愿意。自己今儿这般狼狈的模样,恐为他所见,故而低头不迭。但鸣乾也看见了默士,他哪里晓得老弟今天受了大窘,被人剥去夹衫,以为他长衣都没得穿,现在一定穷得不亦乐乎,自己莫被他看见了,不免要抓住我借钱,因此也想避他,故意把脑袋别转,假充望着别处,两人擦肩而过。

  不过默士虽不愿意为鸣乾所见,但见鸣乾看见了他,故意把头别转不理睬他,却又心中不舒服起来,暗想他一定因见我穿着短衣,疑惑我蹩脚了,故此瞧我不起,觌面不睬我,势利已极,可恶之至。一时又想到当初火烧土栈房,鸣乾坐享成功,独吞四十余万银子,自己帮了他的大忙,未得多少好处,后来同他说说,他非但没肯给我洋钱,反将我钝得日月无光,现在他时来运来,人财两得,日子何等适意,我却愈趋愈下,朝不谋夕。若使钱老板尚在,他也未必有如此好日子过,我又何致一败涂地。虽然时运各有不同,但我与他同胞兄弟,他得了这许多横财,竟不肯分润我一点,弟兄的情义何在?依我心思,就该大大的敲他一票竹杠,惜乎我没多大手势,他也未必怕我,想来真令人怨煞恨煞。此时他想到鸣乾可恶之处,索兴连恨毕三麻子,恨燕子窠老板,一并移到鸣乾一个人身上,竟连适才钞票受窃,长衫被剥两件事都忘在脑后。奔回家中。阿招看见他没着长衫,惊问你夹衫哪里去了?默士被她提醒,看看自己身上,委实狼狈不堪,暗暗说声惭愧,他在路上,多转了瞎念头,没预备回答阿招的说话,此事被她问住觉告诉实话,准被她大骂一常不说实话,拿甚推头。而且赎当头的钱,也须向她那里借的。借钱那能不说明用度,故此当掉这句话,不能不告诉她,因回答说:“被人当掉了。”

  阿招大惊说:“你身上穿的衣裳,如何被人当了呢?”默士回说:“朋友向我借钱,我没钱借给他,故把夹衫脱给他当的。”阿招听说,勃然大怒,骂道:“你可是要死了,这人是你什么亲爷娘?你身边有钱,方能借给别人。没有钱回绝就是,何以脱衣裳给他当呢?幸亏你有件长衫,若没长衫,可预备赤了膊回来,还是打算卖老婆借钱?请你自己说罢。”默士低头不敢回答。阿招猛转一个念头说:“你的话不对。我一向没听得你说过有这般要好朋友,而且你的为人,我也晓得,待朋友决无如此重义,见人危难,情甘自己脱衣裳给他典质,谈何容易。你若有这般重的情义,我早当你是个人了。可恨你刁钻古怪,一钱如命,没钱不必说,有钱时候,人家劝你做好事,你也分文不舍,只有我要你买什么东西,你不敢不依,你虽然讨好煞我,更令我看得你为人,连半个钱糖都不值。这回我料你决不肯如此慷慨仗义,脱衣裳帮助朋友,一定有别的缘故,也许瞒着我去转别个女人的念头,上了活络门闩,以致剥掉长衫回来,这句话我猜得是不是?快快实讲。”说时声色俱厉,又放出适才打丫头时那副面孔,不由默士不寒而栗。一想不好了,她动不动就缠到酸字问题上,这场祸越闯越大,倒反不如说实话的好咧。因把燕子窠中剥衣裳的原由,从实说了一遍。不过瞒却澡堂中被毕三麻子窃去五十块洋钱这件事,因他私藏洋钱,有干禁例,漏出口来,不免又添枝节,故而推头往燕子窠中找寻朋友,不意他隔夜撒了烂污,遗祸在我身上云云,并将当票为证。阿招看了当票,始信他说的果系实话。但因他说谎在前,又不免臭骂一顿。幸而默士耐性真好,老着面皮,尽她骂一个畅快,阿招竟奈何他不得,只说你有如此好朋友,我也没钱替你赎当,你除非短衣裳出去,不然在家里替我看守丫头,吃了饭理该帮我做事体的。默士点头道:“应该之至。但你什么时候回家吃晚饭呢?”

  阿招道:“我现往清和坊去看老三,夜饭说不定就在她那里吃,等到九点我不回来,你一个人先吃就是。”默士诺诺连声。阿招本已妆扮停当,她素来不喜素裙,单叉裤子,走路贪其爽快,当下拿了几十个铜板,置在手携的绒线袋内,预备做车钱之用,教默士留心门户,自己大踏步走了出去。默士素有一桩毛病,遇着忙时候,哪怕几天几夜没工夫睡,他也精神百倍,想不到瞌。倘若没事可做,就使刚从床上起身,一坐定又不免埋头欲睡。此刻他见阿招走了,自己那肯当真替她看门,却大懒打发小懒,命小丫头留心看门,自己便靠在藤椅上,呼呼睡着了。但丫头们有几个肯勤俭做事,背着主人,无有不喜欢偷懒的。因此默士托付了她,她也请门槛代司其职,自己躲到后门外面玩耍去了。他家原有一个娘姨,今天恰被阿招打发开去,故而阿招命默士早些回来,看守丫头,就恐怕新买的那个金宝逃走的缘故。此时没有人照顾,金宝倘若蓄意私逃,倒可趁此机会,脱离火坑。不过小孩子没人指教,决没这种坏心肠的。她被阿招一顿棒,打得浑身青紫,坐在灶屋内,哭且不敢出声,哪里还敢滑脚。没人看守,原也不致出甚岔子。不过坏在默士大意了一点,前门并未上闩。

  其时恰当日落黄昏,正是窃贼出没时候。有个肩挑惜字担的人,将一对字纸篓,歇在他们弄口,手捧篾篓盖,里面已有好些字纸,他却并未倾入篓内,端在手中,挨家推推门,有些拴上的,他也并不敲开。有些虚掩的,他推开门,看见里面有人,问一声字纸有没有,再换一处。这样一家家挨到阿招家门口,他推开门看见里面没人,便一脚走到客堂中,四面望了一望,忽然换了行业,不收字纸,却将天然几上的一对锡方供,拿来塞在篓子中的字纸底下,恐里面有人出来撞见,疾忙回身奔出门外,算他有良心,仍将大门带上了,不然再来几个,将客堂中台椅桌凳,一并搬光,恐里面也没人晓得呢。那收字纸的走到担旁边,先看看左右没人,始将锡方供取出,轻轻放在他那大字纸篓内,仍将字纸倾在上面,套上篓盖,喜孜孜的挑着担子去了。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又过半点余钟,天已漆黑,阿招家几个丫头,也游倦回来,彼此聚在客堂中,竟没人照顾着台上少了一对方供。后来老娘姨事毕回来,也没说起少什么。及至默士一醒转,见已八点半钟,先命人端整夜饭。等到九点钟,阿招仍不回来,他便在客堂中一个人吃晚饭。坐处就在平时置这对方供的旁边,默士也瞠目无睹。吃过饭,他又上去睡了。夜间阿招回家,已有三更多天,更留心不到客堂中放的物件。因此这件事,当天并未发觉。

  第二天早上,阿招拿出三块洋钱,命默士去赎衣裳。但隔夜阿招曾咬定没钱替他赎当,过了一夜,忽然改变方针,不知为因默士昨日看门有功之故,或者夜间立下别的功劳,作者年轻识浅,不能妄下判断。而且男女间的交际,往往有不循轨道,令人无从捉摸的,因此作者更不敢过问。默士赎出夹衫,心中仍放不下毕三麻子欺他的仇恨,四处找寻,哪里觅得着他踪迹。一连三天,他在外间寻不到毕三麻子。阿招家内,也始终没提起失却物件这句话。金宝几天住过,渐渐惯了,闲时也不哭泣。那一天正是五月初一,他父亲莫全,料理停当,预备动身出门,所以清早起来,就寻到这里,同他女儿告别。两人相见,又不免痛哭一常莫全安慰了金宝几句,方始分手。其时阿招尚未起身,待她起来,已十一点钟光景,默士早又出去找寻毕三麻子。他们老法人家,脱不了迷信的习气,每逢初一十五,必须焚香点烛,而且颇为诚心,恐娘姨丫头手脚不干不净,故此务必要亲自动手,除非遇着只有一个时候,自己深恐触犯了神,方教默士庖代。

  这天她并未嘱咐默士代表,因此起身洗面净手定当,看时候不早,恐怕菩萨上了天,急于下楼来点香烛。岂知一到客堂中,觉眼前缺少了一对方供。阿招大为吃惊,忙唤娘姨丫头查问,可笑这班娘姨丫头,都聪明不过,听了争说,昨天晚上,还看见有的,今儿不知哪里去了?阿招也恍恍惚惚,似乎昨天果见这对锡方供在天然几上,今天方才失掉,因此更为着恼,要查早上有什么人来过没有?一个丫头嘴快,回说金宝的父亲来过了。阿招一听,更觉合笋,暗想金宝的父亲,穷得连女儿都要卖了,见了值钱东西,焉有不偷之理。这对锡方供,也一定是他窃取的无疑。想必他女儿和老子同党,不然那方供何等笨重,身边决藏不下,拿在手中开门关门,决无不见的道理。但现在捉贼要紧,别的丢开慢说。因即命人唤金荐头来家,调查金宝的父亲,现住那里?荐头回信不知,听人说他住的地方,已退租了,东西也卖完了,前几天借住小客栈,据说就这两天内要出门的,不知走了没有。

  阿招听金荐头说他行踪不定,更显得此人形迹可疑,既然没处寻找,却也别无他法,惟有逼令金宝招出他父亲藏身何处?这对锡方供,他怎样运出去的?可怜金宝昏天黑地,她所问的,没有一句回答得上。而且她自己也知父亲今天动身出门去,往哪里没有缠清,其余更为模糊。究竟她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记忆力,听过也忘却了,况莫全有些说话,也不愿意同小人多嘴,因此她委实不知道父亲的来踪去迹。至于运出主供这件事,谅必看官们都晓得她蒙着不白之冤呢。阿招逼她不出,更觉冒火,说:“你这贱货,人虽小,口子倒着实老的,不打你谅你也不肯对我讲实话。”

  因仍使她的老军器鸡毛扫柄,将金宝痛打一顿。在专制公堂上,虽然有屈打成招这句话,但金宝年纪还小,肚皮内那有偷窃东西的主见。因此要她屈招,也没话可以招得出,惟有啼哭求饶。阿招当她装腔,说:“不给你点辣手,谅你也不肯说实话的。”便拿一支扎底针,刺她的大腿,多宝嘶声喊叫,口供依旧没有。旁边金荐头劝她说:“也许他老子干下此事,没被小的盾见,不如暂时饶她,且待查着贼证之后,再慢慢的收拾她不迟。”阿招也觉打得颇为乏力,听了便趁此歇手,说:“这种小贼,养在家里终不是事,我也等不及寻到失贼再处置她,我想赶早一天出松她,便可早丢一桩心事咧。”金荐头乘间说:“黄公馆内要买一个使女,肯出一百块钱,奶奶你愿卖不愿卖?”

  阿招一想,她原来还想遢我的便宜货呢,我若将她卖在堂子内,少说说二百块钱也可以到手的,何犯着送给他去赚一百元呢!因对荐头笑了一笑,说:“我自己虽然不要她,却也不肯害人,所以暂时还不愿卖出去,让我慢慢的想一个别样处置她的妙法,若要卖时再来招呼你便了。荐头走后,阿招细看天然几置方供的所在,灰尘积了不少,决非一日之功,此时她已有几分明白,金宝这顿打实在冤枉的了,方供一定已失去多天,向来未曾留意。也是凑巧不过,他老子早不来迟不来,偏拣今天来探望女儿,害她受一顿冤枉棒,这也算得是他老子作成女儿的,自己并不认错,这便是中国上流社会的习气。作了错事,也仿佛底下人错投前来的,上头人永远不错,故此阿招也不声张,恐叫穿之后反被底下人晓得她错打了人,岂不大失面子,因仍对金宝厉声说:“你须要讲了实话,方许吃饭。不然今儿没饭你吃。”一面令娘姨端整中饭,等等默士不回来,她便一个人吃了。

  你道默士此时因何尚不回来吃饭?原来他天天出来找毕三麻子。古话说:有志者事竟成。况毕三并未远离上海,岂有不被他遇着的道理。默士晓得毕三吸烟的人,决决逃不过燕子窠。不过上海一地,燕子窠何止千百,而且都是秘密设立的。自己不是道中人,如何晓得。就使晓得了。也难一一踏遍。他因此常在私街小弄兜兜,或见有肩耸骨削,形似吸烟人出入的屋子,留心看看。有时在门口站立一会,循着这条线索,今天居然被他碰见了毕三麻子。那时毕三刚打从一家燕子窠中出来,默士前几天已经过这地方,觉此屋颇有可疑的痕迹,候了两次,不曾候着,早已预备丢开的了。今天刚巧走过。倒不是特地前来守候的,故也没注意里面出入的人。

  不期毕三贼人心虚,他见默士迎面走来,暗说不好,幸喜默士两眼望着别处,没看见他,他慌忙将帽子拉拉下,压煞眉毛,看旁边有条什么里,他也不管通不通,朝里就钻,打算避过了默士再走。但默士何等眼明,他眼梢带着一个人见了他,突将洋帽拉下,掩入一条弄内,心中觉得奇怪。皆因毕三偷了他的钱,已更换行头,不是旧时服饰。故而默士瞥见后形,竟疑心不到是他,惟觉此人形迹可疑,意欲看看他的真相。因此见他进里,自己也夹脚跟将进去。可巧这条里一头不通,自弄口到弄底,不到四五十步路。里面有几家石库门,都是闭着。毕三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晓得今天身临绝地,逃走不了。与其束手受擒,不如挺身自首。他等默士走到临近,突然回转身躯,叫一声:“杜先生,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默士倒被他怔了一怔,仔细观看,方知就是毕三麻子,眼眶上罩着黑玻璃眼镜,因此骤看难以辨别,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仇人相见,格外眼红,默士此时无名火直透泥丸宫,恐他脱逃,一手抓住他的胸脯,还有一手空着,便先赏他四五个嘴巴,口中气吼吼的说:“毕三你好,你敢偷我洋钱钞票,还害我燕子窠内替你赔钱,今朝天网恢恢,居然也被我寻着了。”说罢换一只手再打。毕三尽他打,并不抵抗。口中道:“杜先生,请你息怒,暂停贵手,让我有个下情告禀了,再打好不好。我今天已落在你手中,要逃也逃不了,况我手无缚鸡之力,少停随你要打要办,要杀要剐,或送我到巡捕房中去吃官司,一切权柄,都在你杜先生手内。现在让我说明白了一句话,好教我死也死得清清白白,不然你还当我偷你洋钱钞票呢。”

  默士又打了他一个嘴巴说:“你还讲不是偷的,难道是我自己送给你的不成?”毕三拿手护着脸道:“杜先生,请你停一停打好不好?这里幸亏弄底,不然被闲人看见,围将扰来,若被巡捕得知,带我进去,吃了官司,你那笔钱不是白损失了么!”默士一想,此话倒也不错。我的主意,乃是要逼他还洋钱,并不想请他吃官司,所以不能闹给巡捕得知的。因此住手不打说:“你还有什么话讲?”毕三因默士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胸脯,便说:“杜先生你这双手索兴也放了呢,我现在决不逃走的了,倘要逃走,适才你不曾抓住我的时候,我为什么反自己来招呼你,不滑脚逃走呢!这就晓得我并不打算逃走了。从前我也是自觉无颜,难为情见你杜先生的面,不然早到你府上登门请罪咧。今天既已遇见,我哪有逃走的道理,你尽顾放心放了手,倘若这样夹胸膛抓着,被人见了,仍旧要站定了观看的,岂不又要被巡捕干涉了。”

  默士因毕三口不应心,恐他哄放了手,仍旧要滑脚,故此胸前虽放,却拉住他一条臂膊。毕三称赞道:“对啊,这就没人疑心了。”默士说:“你慢讲空话,偷了我的钱,还有什么道理,快些讲出来呢。”毕三道:“杜先生,我自己实在抱歉得很,讲我毕三,也是生意人出身,为何做贼,所以我拿你洋钱钞票,也不是诚心偷你的,皆因手头一时周转不灵,想问你借呢,又很难为情开口,恰值你进去洗澡,我剃好头,看见炕塌上有好几张钞票,还有洋钱角子,我穷昏了心,以为这一定是别个浴客遗下的,自己正用得着,既拿之后,又恐失主知道了,就要转来找寻,故才打算先走。又因那天是我答应请你洗澡,所以将浴的钱,先交给堂倌,这件事大约你还记得,倘使我诚心偷你的钱,为何还肯破钞为你付浴账呢!这点你也可以明白了。当时我还以为天赐黄金,喜不自胜。及至洋钱花消了一半,方转到一个念头,这钞票洋钱也许是杜先生衣裳袋里漏下来的。右是别人所遗,堂倌收拾房间,因何不曾瞧见,偏偏让我拾得呢,我一念及此,颇觉惭愧非凡。最难堪的是洋钱已用去许多,倘若和盘存着,倒可带到你府上问一句,如其是你遗下的,仍旧还了你。倘若不是你的,我再用他,岂不甚好。无如钱已快用完了,那也无法可施。但我想用了你的钱,如何对朋友得住?因此我百计钻谋,想再弄这么一票钱,方能来见你杜先生的面。现在这桩事,十份中已有九份可望,所差只一份了,但等那一份成功之后,老实话,本钱不必讲,我还得加利奉还你杜先生呢。而且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我晓得杜先生已好久未有生意,银钱想必很紧,我那班朋友,他们做的行业,虽不十分正当,但钱却很容易弄的,所以我想介绍杜先生一同进去,彼此弄些钱用,也不枉我们结交朋友一常这个念头,我蓄之已久,只为近日无颜前来见你,不然早来对你说咧。”

  默士听罢,虽晓得他通篇尽是鬼话,但听有弄钱的机会,可以介绍他进去,倒也不免心动起来,说:“你这班朋友做的是什以行业?你怎样替我介绍法呢?”毕三道:“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杜先生要问细情,须到适才我出来的那家燕子窠内,方能奉告。”默士恐又和那天一般上当,摇头说:“燕子窠我不敢去了。”毕三会意,拍拍腰笑道:“杜先生你请放心,今天我身边有钱,少停你看着我汇钞就是。”默士也不觉笑了。正是:怒气顿消凭利口,贪心勃起为金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六回一封信险破财奴胆八百金顿迷穷汉心

  默士被毕三几句花言巧语,说得手也松了,就此不再捉住他的膊之,让他前面走,自己紧随在后,两人同到燕子窠内。原来毕三昨夜就住在这里头,因他光棍儿身子,到处为家,吸烟吸夜深了,常在燕子窠中借宿。此时去而复回,窠中人问他可要开灯?毕三笑说:“瘾头还没到呢,我同朋友有句话,请你们请便罢。”他指引默士到一个冷角里,那边有张烟榻,两人坐下手坐下,毕三四顾无人,始轻轻对默士说:“我现在结识的一班人,都是革命党。”

  默士吃了一惊,毕三道:“杜先生休得惊吓,我说的这班革命党,都是口头革命,不是政治革命,他们也同做生意一样,存的金钱主义。设如探知某人财产富有,胆小怕事,便写封信给他,请他助些军饷,开口须要大些,三千五千一万八千,由你讨价,还下来三十五一百八十也不妨的,横竖写封信,难为不了多少资本,得了钱几个人均分。他们正主只有三个,因都系客边人,于本地的绅富底细不十分清楚,所以还要添招几个本地同志,专任调查某人家庭如何,某人财产如何?报告下来,相机行事。倘若得手,作三份开拆。调查报告的,得一份。他们三人合得一份。还有出场接洽的,也得一份。我便是他们新同志之一,报告了一处生意,尚没接洽停当,大约不致漂掉的。所以适才我告诉你,一件事办好之后,便有钱还你,就指的这桩事。我想你从前做过保险生意,几家主顾的财产,岂非都在你一人肚内。而且你看过保险,一切情形,更为熟悉,不用调查,一定有许多报告。故此介绍你进去,他们一定十分欢迎的。”

  默士听了,疾忙摇头说:“这不是近来外间盛传捏名索诈信么!一被巡捕查看,准得拖进去吃官司,我情愿没生意做,这桩买卖,不敢请教。”毕三笑道:“杜先生,你怕他危险吗?我从前也和你一般胆小的,及至说穿了,方知并不危险。因我们专任调查报告之职,其余概不过问,写信和接洽,另有其人。就中最危险的,便是出头接洽这个人,偶一不慎,给事主抓进去吃官司。但只消调查的报告得有实在,也就并无危险了。因调查的人,必须立于事主一方面,充作内线,晓得前途有甚举动,先行通知,以便随机应付。设如一方面有了准备,我们便可另换方针,不必自投罗网。事情倘若得手,我们坐地分赃。万一失败,自有他们写信和出头的人担当,仍与我等无关。而且入他们伙,也不须填志愿书留名党籍,所以无论如何,连累不着我等。你想这不是绝妙的一个生财之道吗!”

  默士听了,沉吟不语半晌,觉这桩买卖,果然干得,比之做别的生意,爽利多咧。而且外间有班人,偶然发了几个钱财,就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从前我没法摆布他们,入了这班人的党,便可一个个报告进去,多少要他们破钞些儿,岂不爽快。我现在最恨的便是自己哥哥杜鸣乾,他发了财,不但未肯帮助我兄弟一点,反看见我睬也不睬,此仇此恨,永不能忘,有毕三这个团体,正是我复仇的机会来了。他心中转了这个念头,顿时有愿和他们合党的意思。犹恐毕三信口造言,掉他枪花,因问:“你可以带我同去,见见这三个为头的人么?”

  毕三并无难色,点头答道:“那有什么不可。不过你可是真心愿意,做我们同志,愿意的去去无妨,设或去过以后,忽然中途变计不愿意了,你我朋友原属不妨事,只恐他们一班人虑你泄漏密秘,对你有什么不利的举动,我可不能担保。”默士失惊道:“原来一到那边,就不能不入他们的伙了。”毕三道:“这个自然。不然张三李四都可进去了,那边还守得牢什么秘密。没几时工夫,就要闹出祸事来了。”默士听说,踟蹰不能回答。暗想这地方,去也不好,不去更为不好。因去了就要被他们强迫入伙。意见合的,倒也罢了,只愁意见不合,岂非无穷之累。如其不去,丢却一个弄钱的机会,未免可惜。若教毕三代为接洽,恐他乃是一派胡言,因我捉住他要钱,所以捣出这些鬼话,令我不好意思追紧他要钱,他便可借此卸身,以后再向哪里寻他。这样我第一次上了当不算,再上第二次,教我自己也交待不过自己了。因此胸中盘算了好外,忽想起毕三有言,入他们的伙,并不要填志愿书等项,毫无凭证,倘若看他们不像模样的话,我也只消口头答应了,不替他们报告,也不同他们宣布脱离关系,谅他们也奈何我不得。主意既定,即对毕三说:“你要我做同志,我就做你们的同志便了。”

  毕三大喜说:“我适间本来就是要到他们那里去的,刚巧遇着你杜先生,现在我们俩一同去便了。”默士称好,两人出了燕子窠,由毕三此导,带他同去见那三个领袖。默士心中,以为做领袖的,一定头如笆斗,眼若铜铃,不知怎样的凶恶,所以在途走着,心中暗地耽忧,恐一语不合,被他夹喉咙一把扼死了,可真是有冤没伸处呢。进门时,更心跳不已。及至见了面,方知自己的心事多耽了。那三个名为领袖,尽都是滑头少年,身穿西装,香水洒得令人触鼻欲醉。你道是谁?原来是看官们的旧识胡复汉、李美良、吴楚雄三人。他们自在谈国魂家中,被尤仪芙丢下一个包裹,闹出一场大祸,几乎性命不保。后来官事平反,国魂虽未下逐客之令,但他们自己都已明白,做了侦探的目的物,寄寓谈家,反不免害了国魂。因此自己商议,迁寓别处。国魂也没挽留。

  内中还有个曾寿伯,因接他父亲屡次来信,回转湖南去了。他们三人,转迁数次,费用不资。从前住在国魂家内,吃他用他,彼此糊糊涂涂过惯了适意日子,现在平添担负,未免有金尽床头之叹。寻寻一班旧同志,也都潦倒不堪,自给为难。虽然他们都存着满肚皮大计,无奈纸上空谈,换不到三餐粥饭,因此一个个都有日暮途穷之苦。幸他三人中李美良颇有主意,由他想出这假托名义,向人蓦捐的法儿。起初他们因革命党三字,为政府所嫉视,自己讳莫如深,不敢掮出这个名义,却冒充开办义务学校劝捐。美良口才好些,拿着捐簿前驱,楚雄、复汉一个提皮包,一个填收条殿后,三人合伙向各处商店字号中劝募。别人看他们衣冠楚楚,不像是下流之人,所以三元二元一元数角不等,多少有点儿应酬,就遇小器的一口回色,与他们仍旧无伤脾胃。这样每天多则二十五十,少则十块八块,足够他们三个人开销而有余了。于是他们大为得计,白天跑了钱来,到晚嫖赌宿娼,恣意挥霍,家中仍不存隔宿之粮,以为有此一桩新发明的买卖,便可一生衣食无亏。

  岂知数月之后,上海几家大字号店铺,都被他们踏遍,再要去时,就不免被人看破。不得已再穷思极想,生出个劝用国货的名目,弄些笔墨书籍,各处兜卖,定价五角的,须卖人一块钱,说会中经费不足,要求同胞补助,以便推消国货云云。别人见花了一块银,仍有价值五角的东西收回来,半作捐款,也就罢了。其实他们只花两三角小洋的资本而已,这样又混了数月。仍和先前蓦捐一般,上海商店又被他们跑遍,面目也被别人认熟了。于是再生别的计较,探知那一家戏馆生意清淡,便去和他们立约贴票,自己印了戏券,仍用开学堂筹经费的名目,写假座某舞台日戏,或是夜戏,票价每人一元,另备一种书信,再将戏票上开学堂筹经费的文字,曲曲申明,上下加几句套头,劝人购票看戏,既尽义务,又饱眼福,一举两得云云。下署通信地址,款交某处某号,自己不必出面,利用邮递一法,分送各家店铺,不消说得,又是他们跑热的几处了。而且他们经过两度试验,于各店铺的慷慨吝墙,无不洞如观火,信中所附戏票,也就各家的情形,分其上下,少的两张,至多也不过十张。因恐太多了,反不免被人和盘退出,分文无着之故。他们填自己通信地点,也不是要人送钱去的缘故,却预备别人不收他们戏票,有个退还处所。所以他们在戏票未到期时候,决不履人家大门一步。必待过期一两天后,方到没退还他戏票各家,一家家登门索款。

  那时有些人恐戏票过期作废,早已用了,见他们前去,不能不照数付钱。还有些留存戏票待他们来时退还的,他便说票已过期,我们包一天戏,有一张票发出,便须认戏馆一客戏钱的。况我信中写着通信地址,你们既然要退,如何不在未过期的时候退还我,现在期已过了,我们本钱也付出了,你忽要退票,岂不教我们赔本,我等为义务奔走,请你们还要原谅。这样说来说去,全价没有,半价也得要他出来。其实他与戏馆有约在先,见票计价,至多不过两三角一客,其余票子不到的,他们何尝花一个牢钱。自此法盛行之后,倒不像登门蓦捐劝用国货,只可做一回头主顾。因除了开学堂,别种名目可借的正多。只须做一次搬一次场,换了通信地方,又可打个抽丰。所惜他们创这买卖,没向农商部注册专利,别人看他们有利可图,也欲仿照行事。于是名目更多,戏票叠出。有些人竟不先同馆戏接洽,贸然发行戏券。到后来收钱无着,触怒了戏馆,拒绝这种贴票,一面登报声明,外间自由发行的戏券,俱作无效。于是没人再肯买他们戏票。美良等生计顿绝,不得不再想主意。

  他们混了一些时,胆量也越放越大了。仗着自己不住在中国官场势力范围之内,爽兴掮出了他们革命党的头衔。又因自己伙中,都是无名小卒,便盗用党中伟人的名义,写信向富商大贾筹借军饷,开口也不是三元五元了,极少三千五千,望天讨价,哪怕着地还钱,接到他们信的人,胆小的不敢不派人同他们接洽,多少应酬他们几百块钱了事。胆大的置之不理,他们可一不做二不休,再写一封恐吓信,或叫人在门前丢了个东洋甩炮,冒充炸弹。有身家的人,谁不惜命,经此一吓,自然不敢再和他们抵抗了。他们觉这买卖,着实可以做得,推广营业,招人入伙,兜揽主顾。毕三自己投入之后,又介绍默士前去,他们亦甚欢迎。那时刚开饭时候,美良便留默士、毕三二人在机关部中用饭。默士见他们饭菜颇佳,听美良的谈吐,亦甚豪爽,心中不胜钦佩。吃饭时候,不觉将他令兄杜鸣乾一番事迹,漏出口来。美良等三个颇为着意,听他讲罢,美良没口说:“你这位老兄太过分了,他与你同胞手足,不该如此无情无义。我们因他系你的兄长,不敢擅自做主。你若有复仇的心思,我们倒可相助臂,不知尊意如何?”

  默士怀恨鸣乾已久,听了自然愿意。于是美良教他写一张门牌地名,以便发信。起草誊写,都是复汉的职司。美良令默士守了明天,你最好托故到令兄那里探一探他作何举动,因我们的信,今晚发出,明儿一定可到。他若有什么对付的方法,后天必露痕迹。你看他出言激烈的,休得多言惹事。如若胆怯求助,无妨假意担任,代为调查设法,挽人疏通,这样便可讲价钱做买卖了。不过千万别说自己认得发信的人,必须说朋友间接,代为调查,要推也可以推得干干净净的,不然他仍要疑心是你串出来的花样儿呢。默士受教,诺诺称是,辞了美良等,仍与毕三一同出来。那时他们夙愆尽释,默士也不再向毕三要洋钱钞票了,喜气洋洋,走在路上。毕三告诉他,某某有名人物,被他们敲过多少竹杠。讲的都是这班人干下的成绩。默士听得津津有味,走了好些路。默士看看,将到自己门首,方与毕三告别回家。阿招问他,为何不回来吃饭?默士说:“朋友请我吃中饭,故不回来。”

  阿招怒道:“你朋友好多,居然请你吃中饭,夜饭因何不请你吃?前几时为甚没朋友请你?天天要来吃我的饭?从今以后,想必你有朋友,也不必再到我这里吃饭来了,多谢你,现在米卖八块多钱一担,承蒙你不吃我的饭,我也好省下不少粮食咧。以后谁再端我的饭碗,便不是好爹好妈生的。”默士尽她骂不开口。阿招原是霹雳火,开场难当,过一阵就火灭烟消的。默士已摸熟她脾气,故此忍耐上前,一冷一热,可谓针锋相对。阿招骂过了火,方告诉他,家中失去一对锡方供。默士说:“怪道我这几天看客堂中似乎少了什么物件,拿拿用的东西,又一件没少,倒想不到失了这对方供,现在查着眉目没有?”

  阿招说:“那有什么眉目,我想想也犯不着报巡捕房了。因偷东西的人上当铺,一定不肯不当足价钱,就使被巡捕查了出来,也须备当本去赎,还要酬劳包打听,合拢来和买新的差不多,何必惊天动地,落得隔几时买副新的咧。”默士道:“只是一家人家,失不得东西。倘是外来的窃贼,晓得你们如此大意,隔几时也许再要来偷。常言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倘系家里人所窃,更防不胜防呢。”阿招便告诉他,早上新买那个丫头的老子,曾来此探望女儿,我疑心是她偷的。默士摇头道:“不像。你不提起失东西,我倒想不着,现在提起这句话,我可以担保不是今天失却的。因眼前不见这对方供,已有好几天了。冷门东西,用不着所以想不到。那丫头的老子,也是来得凑巧,我看未必是他偷的。”

  阿招听默士说话,与自己意见正同,遂也不再追究。有事话长,无事话短。转眼两天已过,默士受着美良的嘱咐,这天须往他哥哥杜鸣乾那里探听消息。不过自己自和他冲突以来,久绝来往,现在忽然要上门寻他,面子上未免下不落去,但想起面子是空的,银子是实的,能有银子,何必再顾面子,因此就决计亲自找他去了。不过默士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可是五月初三,端午节前两天,枇杷初黄,粽子将熟,没钱人避债,有钱人也要避债。没钱人避讨债,有钱人避的却是借债。所以默士寻到鸣乾那里,就是已故钱如海君夫人的公馆。默士上前叩了好半天门,里面方有人答应来了,又听楼上有个人,叮嘱门内的人,须要问问明白,方好开门。于是门内人问外边谁人叩门?默士答道:“是我。”门内问:“你是谁?”默士道:“来寻杜先生的。”又听门内人回复楼上说:“来寻杜先生。”楼上教他问:“可是收账的?”门内照问,默士回道:“不是。”门内又问:“不是收账来做什么?”默士说:“我来候候他,你告诉他我是他的兄弟,不是外人。”说罢,听得门内人对楼上说了。又隔好一会,忽听里面回头说:“杜先生不在这里,你隔几天来罢。”

  默士听了,明知这是他们推托之辞,鸣乾一定在内,但他不开门,却也无法可施。忽然心生一计,再重重叩门数下,高声说:“城内杜先生家中出了大事,我是他们特地派来寻他回去的。他如不在里面,请你开了门,让我进来等一会,今儿一定要同他当面讲话。不然可是不得了的。”这句话楼上也听得了,果然落他圈套,隔不到三分钟,就出来开了门,原来里面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大姐,先对了默士上下身打量了一会,方说:“杜先生不在家里呢,你有什么话对我说罢。”默士摇头道:“不兴,一定要同他面谈的。”小大姐只得让他客堂内坐了,闭上大门,说:“你坐一坐。”自己登登上楼去了。默士暗暗好笑。他看客堂中字画单条,上款都是鸣乾仁兄法家云云,暗想他好适意,居然在此做主人翁了。杜氏门中,得我兄弟二人,可谓大有光辉。

  不表默士心中转念头,再说鸣乾今天,可被他老弟料个正着,当真在家,不曾出外。他的挂名办事所,本在楼下厢房中,身子却驻扎在楼上时候为多,不过今儿可整天不曾下楼,却也有个缘故。因他昨日接到了自称讨逆军总司令部的一封信,要借他五千银子,把他胆也吓破了,哪里还敢下楼。对于寻他的人,更不敢轻于接见,所以默士叩门时候,里面有许多问答留难,就为此故。及至晓得默士前来寻他,他仍推托不在家中,倒不是为惧怕之故,因知默士多时流荡在外,日前又见他短衣在途奔走,料他蹩脚已极,此时过不得节,故来找我借款,自然不愿与他相见。后来听默士说他城内家中出了大事,要同他当面讲话,不由鸣乾吓了一跳,他深恐又是讨逆军的示威举动,一面写信给他,一面到他家中抛掷炸弹,不知可曾炸伤什么人?不然何致找默士前来寻我,还说要面谈什么事,不谈便了不得,这句话更令鸣乾听得心跳不已,势不能不放他进来了。现在小大姐上楼回报,说人已进来,现坐在客堂中。鸣乾犹恐别人冒牌前来,先问其人的身材年貌,果系默士无误。又问他衣裳如何?小大姐说他穿的半新旧绸夹衫。鸣乾听了,当时便欲下楼。薛氏在旁说:“你方才不是叫他们回言,不在家的吗?现在怎好这样出去,岂不被人当面戳穿你掉他枪花。”

  鸣乾被她一句话提醒,笑道:“好人,没你这句话,我可要老口失风了。”当拿钥匙叫小大姐先下去开了厢房间的门,请那人里面坐,你须守着他,不可跑开了,恐他手脚不干净,要偷东西。他问你,你不可说我在楼上,只说出去了,就要回来的。小大姐领命下楼,鸣乾穿上长衫,戴了帽子,蹑足下楼,掩出后门,转到前门口,轻轻叩了两下,里面小大姐,已引默士到厢房中坐定,听得叩门声音,说他回来了,即忙奔出来开了门,鸣乾昂头入内,摇摇摆摆一脚到厢房中。默士慌忙站起身,鸣乾对他略一点头,先除下帽子,脱了长衫,始对茶几上看一看,又对小大姐眼一瞪说:“你呆着作甚?为何不倒茶来。”

  小大姐被骂,一肚子冤气,倒不好意思拆穿他,你防客人做贼,偷你东西,叫我守着的,如何好泡开水倒茶呢!因经气鼓着嘴,走进去拿茶。鸣乾便问默士来此何事?默士笑道:“我因多时不见兄长,故特来此候候你,并无别事。”鸣乾却急于要听他说城内出了什么大事,此刻见他文不对题,心中颇为不耐,意欲指明相问,又因自己装作适从外来的模样,默士犹未道及,如何先自说穿,因此抓耳摸腮,颇现局促。默士已知他的心事,笑问哥哥适从外间回来,可听得城内失火么?”鸣乾惊问失火怎样?默士道:“我刚在城隍庙喝茶,听人说,某处红木店失火,我因兄长的红木店,也在那里,故此急欲过去看看明白。跑到那里,方知还隔一条街面,不过讲的人,都混说在你们那条街上。我因恐兄长在城外,听人以误传误,心中着急,故而特地奔来告诉你一句。失火地方,离你们那边很远,可以不必耽心。二来我原本要来候候你的,今儿可谓一举两得。”

  鸣乾听了,暗呕一口凉气,心想这是什么重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既然我家并未被火,报告何为?原来失火也是假的,一定他借此进身,想转我铜钱的念头过节而已。一念及此,面孔上顿时大不乐意。默士见了,又猜出他心中存的什么意见,有意呵呵一阵笑说:“常言至亲莫如骨肉,不过世态人情,往往要将人家的骨肉至亲,弄得亲而不亲的,即如你我弟兄,现在你哥哥景况很好,我兄弟境遇不佳,本来我常想到此候候你的,又恐旁人见了,要说我穷兄弟来向有钱哥哥借贷,或者来托你荐什么生意卖贾。其实我钱虽没有,自信骨气尚在,铜钱银子,须凭本领去赚,借人家的,那能终世。至生意有无,也不在我心上。当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后来还干下好些事业,所以一个人的际遇,都是命中注定的。时若未至,求之不来,到了时候,推之不去,钻谋何益。但你我亲兄弟,没仇没恨,无缘无故,忽和途人一般,不相来往,说来未免对祖宗不住,只消我自己抱定不借钱不求荐的宗旨,常来会会兄长何妨。旁人议论,何足重轻,因此我今儿到此候你,也抱定这不借钱不求荐的宗旨,从前不来见你,实恐旁人口毒的缘故,还求兄长原谅。”

  鸣乾听了,不免十分内愧。又闻默士自言,不借钱,不求荐,这两句话,入他耳中,分外受听。一时觉默士为人,并无可憎之处,况是自己同胞兄弟,不由骨肉之情,油然兴起,面色也顿时好看多了,说:“你讲哪里话,我也不曾富有,境况同你差不多,你何必如此自谦,常来谈谈何妨。所惜我不知你现寓何处,不然,我也要找你来了。”默士笑了一笑,口内不言,心中暗想,你在路上看见我,还远避不暇,休再说找我这些好看话了。两人对坐多时,所讲尽是浮文。鸣乾也未将收到借钱信的话,告诉他听。默士意欲探他一探,因问兄长,游戏场中,大约不常去罢?鸣乾说:“果然难得涉足。”默士道:“这游戏场,虽说是游戏的地方,现在倒变作险地了。”

  鸣乾问他何谓?默士道:“有一天我在游戏场玩耍,不知什么由上面抛下一个炸弹,炸碎了好几块玻璃窗,有个老太太,坐在玻璃窗旁边,被碎玻璃刺得满脸是血,幸亏我站得很远,不然,因游戏受伤,岂非是无妄之灾。但不知那抛炸弹的人,如何这般高兴,在千人百众的地方,出此危险行动,不知是何居心!”鸣乾道:“那个何消说得,一定是匪徒敲诈不遂,所以抛炸弹,破坏他们营业的。”说到这句话,猛又想起自己,也曾接到一封借军饷的信,遂说:“上海地方,近来真是愈住愈危险了。别人不必说,连我昨儿居然也接到一封革命党借军饷的信,要我五千块钱,你道可怕不可怕呢!”默士假意失惊道:“有这等事,但不知信上怎样写法?”鸣乾道:“信上倒写得十分客气,只恐他们居心不善罢了。”默士忙问:“你可以让我见识见识么?”

  鸣乾连称使得,但信在楼上,叫小大姐拿下来你看便了。因唤小大姐快上楼,向奶奶要昨儿那封信,立刻拿下来。不一会,小大姐拿下一封信,默士接过,见是个大号官封,上开鸣乾的门牌住址,下书名内具三字。抽开看信笺上的字迹,敢不十分齐整,潦潦草草,写着:久仰高风,未瞻亮采,至以为歉。启者,天祸民国,迭降鞫凶。武人干政于前,权奸窃国于后。人心为之震动,国纪为之荡然。同人向以铁血,拥护共和,当此生死存亡之交,何忍坐视而不顾。迫不得已,乃收拾旧部,赶图义举。惟兹事重大,购械备饷,在在需款。似此不得不有恳于我最亲爱之同胞者也。夙仰先生侠名震世,高义簿云,以商界之泰斗,为远近所景仰,务祈念危卵同巢之势,表披发往救之情,暂假大洋五千元,以济急需。大事成日,除加利完赵外,当铭功刻德,且先生城内营业,异常兴盛,此皆在同人将来用兵之范围内,一经揭晓,我军人即有保护之责,理宜先通声气,为权利计,为义务计,先生均应资助。与其将来锦上添花,不若此日雪中送炭之为得也。忝属同志,故敢直陈,诸祈原谅苦衷,即日掷下是幸。交款在大马路天然居茶馆,每日下午四时至六时,钞用蓝竹布包,上插一白兰花为记。有人以借火吸烟为由,口称借光同志者,即本部特派收款人,请亦答以同志二字。彼若答曰义务,请即将款交伊决不致误。讨逆军总司令部谨启。

  默士看罢,却暗赞美良办事周到,连交款的方法,都写得明明白白,不叫他送到机关部中,免得事机败露,果然不愧敲诈的老手,但不知鸣乾怕也不怕?因仍将信揩好,塞入封套里面,交还鸣乾手中,说:“这信内也没甚可怕的说话,不知兄长预备作何办法??鸣乾并不知默士就是起祸的引子,故把脑袋连摇几摇道:“我现在也没得主意,究竟五千块钱,不比五百块,拿出来还轻松些。不过楼上奶奶,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我减半应酬他们一次。我想二千五百块钱,倒没甚希罕,不过现在假托名义,写信敲诈的甚多,只恐应酬了这个,那个又来,无底洞教人怎填得满,而且他们具名讨逆军,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革命党,送他们几个钱,还有名目。倘是匪徒冒名敲诈,给了他们钱,岂不冤枉。故我打算捺一捺,看他下遭可有什么信来,再教他们派人亲来接洽。倘是真正民党,我就应酬他们一半便了。”

  默士听他肯照五千之数,拿出一半,自己盘算,得他三分之一,便有八百八元,可以分肥,你想囊空日久的人,怎禁得铜钱银子,钻进他的耳内,一颗穷心,顿时跳个不住,心中乐意已极,忘却了美良的教训,意欲怂恿鸣乾,认他们是真革命党,早付洋钱,以免日后翻悔,故此迫不及待,说:“我看他既称讨逆军,一定是真革命党。若是匪徒,也未必写得出这种好文墨的书信。横竖兄长原不希罕几千块钱,趁早给了他们,就完事咧。”

  鸣乾听默士话中,有偏袒革命党之意,不由动了疑心。他到底不是呆汉,猛想起默士素不到此,恰巧昨天我接了讨逆军的信,今儿他突来候我,这就是第一可疑之处。还有小大姐不放他进来,他假说我家中出了大事,赚进门内,仍旧毫无交待,可疑二也。游戏场中发生炸弹,乃为匪人敲诈不遂之故,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他却假作痴呆,反问我什么意思,赚我自己说出接到讨逆军书信这句话,以便乘机套我说话,可疑三也。看了书信,面不改色,闻知我肯出半数,他不替我设法减少些,却一味怂恿我早些给他们洋钱完事,自己若没利益,何以这般热心,可疑四也。有此四大疑点,也许这封信就是他串出别人写来的,亦未可知。好默士,他敢在我面前揭鬼,真可谓班门弄斧,不知分量,我且休说穿他,不妨将计就机,哄出他那同党,一网打尽,料与他这种人结交的,决不是真革命党,就和他们拼一下子,有何妨碍。定了主意,不动声色,假意说:“可惜写信的人,未填通信地址,没法知照他们一句,我若不亲和他们见一见,终觉放心不下。到底二千五百块钱,为数非小,怎好交给个不明来历的人。必须当面试一试,如果是真革命党,我就花五千也情愿的。若系假冒,休想用我一个大钱。只是没人可以代传这个消息罢了。”

  默士听了,恨不得自认相识这班人,你要见他,我可以代递消息,只是这句话,如何说得出口,站在旁边,嘴唇要动动不得,腹中好不难熬,心内也在盘算美良等三个,虽非真讨逆军,却是真革命党,你要试他,他们的嘴上空谈,还当了得,改良政治,振兴国家,何一不精,何一不晓,只是要教他们实行起来,可就要了他的命咧。正转念问,鸣乾又说:“你倒常在外间跑跑的,想必交游很阔,不知可有这一路上的朋友相熟,若能设法探出什么人写的信,就将我意思告诉他,教他们不必藏头露尾,彼此既然要结交朋友,有话无妨面谈,若到茶馆中去打暗号,倒反变得不大方了。现在没人传信,只好有屈他们茶馆中跑几趟咧。”

  默士听到这里,喉际怪痒难熬,哪里再煞得住,笑道:“提起革命党,我倒有几个相识,不知与写信的一班人通气不通气罢了。”鸣乾听说,暗道着了,更不敢怠慢,装作很恳切的模样说:“既如此,老弟你何不替为兄的,把他们打听打听呢?就是应酬他们半数,也须先得他们的同意。我虽然肯给他们二千五百,只恐他们还不肯讨价还价呢?所以我想托个熟人,先为疏通,然后约定日期,来此相见,当面交钱,免得后论。至于替我传信的人,我也要请请他的,还望老弟作陪。”

  默士笑道:“我若有可为兄长忙帮之处,无不尽力就是。今儿我马上去寻他们这班人,一准明天早上,给兄长回音便了。鸣乾佯喜称谢,默士也兴匆匆的告辞出去。鸣乾看他走后,咬牙切齿,痛骂小鬼该死,当即上楼,将一情一节,告诉薛氏知道。薛氏也是辣货,两人一商议,便得一个计较。当夜鸣乾出去找一个做包探的朋友,将这封信,给他看了,并把默士来会他的情形,讲给他听。那包探晓得鸣乾很为有钱,如何肯不拍他马屁,说:“这种人真了不得,你杜先生的事,兄弟一准帮忙,他若来约你几时相会,你可先来通知我们一句,打发伙计们埋伏前后门口,让他们进门之后,两面夹攻,不怕他逃走一个,包你永无后患便了。”鸣乾大喜。正是:整备玉笼擒彩凤,安排金锁困蛟龙。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七回传机密属垣有耳避侦探伺隙何人

  再说默士奔回机关部中报告,说鸣乾肯认半数,拿出二千五百块钱,只消有个人同他见见,他恐茶馆中交付,或被匪徒冒名取去,所以一定要当面交割,还得试试去的人是不是真正民党。倘若情形不类,他也不愿化钱。美良喜问你怎样套出他这些说话?默士便将和鸣乾对答的言语,略述一遍。并说他本来只肯花五百元,因欢喜他的那个奶奶,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情愿一回头多给几个,免得日后再有周折。美良听了,更相信妇女们胆小怕事的多,此言必非虚造,更觉心中得意。因他们先前写信,向人借军饷,开口虽都是三千五百,但谁肯照数给他,勉强应酬,也不过百份中之一二而已,最多的也没出过一千八百之数。现在听鸣乾肯出二千五百,不由人人耳热,复汉、楚雄二人,争欲出场,向鸣乾接洽收钱。因出场的人,照便可得三分之一的报酬之故。美良说:“你二人且休争先,我看这件事,颇为重大,比不得往常经过的容易。因这位杜先生曾说,前途须要将去的人考试一番,如若不合其意,就此分文没有。不怕二位见气,老楚充场虽好,惜乎肚里欠通。老复笔墨甚佳,其奈口才不兴,当着入前,期期艾艾,讲不出话。只恐惹前途动了疑心,不肯付钱,岂不有误大事。所以照我看来,还得区区亲自出马呢。”复汉、楚雄二人听了,都大为不服,说:“你近视眼赤鼻子,品貌不扬,难道前途就单欢喜你,往时遇着为难的地方,你专派我二人出去,做冲天炮,你自己却躲在家里,现在听有大好处来了,便要自己出马,如此自私自利,还成什么同志!你若要去,我们情愿自己散了伙的,这件事决不让你独干。”

  默士在旁,见要紧事情,还没议妥,他三个倒先争论起来了,暗想原来他们这班自称革命同志的,逢着金钱关系,也要争先恐后,自相攘夺,无怪人说,狐狸精要拖尾巴,一个人的本相,到底掩不了呢。只是他们闹的内争,自己外人,不便插口。幸美良见事机不妙,慌忙改口说:“你们二位休得误会,我倒并不是要侵夺你二人的权限,皆因为数不止三百五百,关系个人事小,关系公众事大。我们天天东写信西写信,得到这种户头,着实大不容易,倘或接洽时有什么错误,功败垂成,在我们固然是自作之孽,但对于这位杜先生,教我们如何对得他住,所以我们必须从长计较,不可贪那接头的一份利益,贸然争夺前去。要讲革命全才,我三人中,没一个够得上的,我也不过更事略多罢了。其实和你们二位,有什么高下。为今之计,我有一个主意在此。常言说: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作事贵能合群,不如我们三个人同走一遭,彼此各尽所长,口上空谈,谅必还能充得过去,只稍瞒过一朝,洋钱到手,就可以不问信了,二位以为何如?”

  胡、吴二人听了,觉如此办法,利益均沾,倒也算得公平,于是彼此也不再争,美良遂同默士商量去见鸣乾约日子。依美良打算明天就去。默士说:“我适才答应他明天给回音的,倘你们明天就去,岂不太快。因我遵你的吩咐,不说自己认得,推头说托朋友间接探听的,倘若去得太早,就不免被他看出痕迹。所以依我之见,还是后天早上去罢,让我明儿也好去回音他咧。”

  美良点头称好。计议停当,次日默士果专诚到鸣乾那里去给回音,说:“兄长昨儿托我之事,我已转托朋友前去打听过了,这讨逆军司令部,就是现在上海激烈党人的总机关,专研究制造炸弹,供给各省党人,故此地点不便宣布。据说派代表前来接洽,这件事也许办得到,不过他们来时候,不止一个代表,说不定两三个人同来,你愿见不愿见呢?”鸣乾点头道:“愿见之至。”心中计算,我本准备一网打尽的,你来人愈多愈好。可怜默士那知鸣乾心存机诈,还以为他怕事,暗中不胜欢喜,说这怎样教他们明天早上来罢。鸣乾道:“早上甚好,路上人也清爽,免得有人触目,我二千五百块钱预备着,你明儿可一定要请他们过来,不可失约的。”

  默士说:“那个自然。”这回鸣乾因要笼络默士,不让他疑心,格外待他客气,特地留住他,命人叫点心来请他吃了,才放他走。默士好不乐意,暗想天下有钱人都有这种瘟脾气,从前我待他毫无贰心,他倒瞧我不起。现在我要弄他的头颈,他反待我客气了。可知为人在世,良心决不能放在居中,忠心待人,多遭烦恼,还是没良心的适意呢。他又听鸣乾说,二千五百块钱,已预备在家内,等他们去拿,内中不是有八百三十三元三角三分,是自己的名分吗!所以默士越想越快活了,走在路上,也是眉花眼笑的,心中估量有了八百多块钱,又好令阿招欢喜欢喜,我也不必多给她的,剪几件衣料送她,还有她失却的一对锡方供,也由我买副新的赔她,这一来至多不过一百元左右,倒可以看她几个月好面孔呢。自己也可以手头轻松几时,期内若再做得交易,发财就在眼着。不料遇着毕三麻子,虽然起初大触霉头,到如今反受他之惠,古语吃亏就是便宜,这句话真正一点不错的。回到家中,见阿招又在那里打骂丫头,他便上前相劝说:“你时常发脾气做什么?丫头们多打不得,多打打疲了,以后遇着打,就当作家常便饭,不以为意,那时一辈子教不好咧。”阿招的脾气,发火须让她自熄,若有人压熄她,她倒反要冒出火来的。”

  默士本来知道,只为眼前就要发财,买衣料送她,他以为有这一桩功劳就有劝她熄火的资格。但立功还在后来他又没预先通知阿招一句这几天中,要送她衣料,所以阿招也不知他肚中的念头,见他一回来,就替丫头出场,不由怒上加怒,大骂:“放你娘的狗屁,我打丫头,干你什么事?丫头是我花了钱买的,我心中要怎样,便怎样,别说打几下,就是弄杀了,也没人可以干预。你是什么人,一日三餐,吃了我的饭,不替我把丫头教好了,由她们贪吃懒做,现在我自己教训教训,你反来替她们出场,好好,你越出场我越打,看谁的手势大。”说罢,又将那丫头痛打几下,默士也不敢再做声,缩在旁边,鼓着嘴看她作威作福。阿招到晚,不曾睬他。直到夜间,两人上了床,才说话的。默士急于告诉阿招,明儿我有一桩买卖,倘若成功了,很有几个钱回佣好赚。我打算买几件衣料给你,不知你爱绸,还是爱缎?爱浅色,或是爱深色的?阿招笑说:“衣料我倒不须,这几天在小姊妹处叉麻雀,钱输得利害。清和坊老三,已在别处买了人,我这里那一个不要了。七十块本钱,又要搁杀起来。你这回做的什么买卖?有多少钱好赚,除你自己留十块八块钱零用之外,其余都干折给我罢,衣料也不要你买咧!”

  默士一听,暗道不好,她又是老脾气连根拔。幸亏我不曾告诉她数目,不然又是替她白忙一场了,因就不敢再讲实话,推头说替人经手的地皮交易,分下来大约有百十块中人钱,拿到手,如数给你就是,我又没用钱之处,还要扣什么零用。阿招听了,自然欢喜。这夜二人大为恩爱,做书的不用絮絮。到第二天一早,默士有事在身,急急起来,跑到机关部中,见毕三麻子,早已在那里了。默士还以为美良调他来看房屋的,故对他点点头说:“你好早。”不意毕三睬也不睬。默士吃了一惊,再看美良等三人,也都冰霜罩面,眼露凶光,大有恨他的意味。默士情知不妙,惊问诸位为何如此?美良冷笑道:“你还问我们呢,你不是说替我们调查打听的,为何你自己也不知道。”

  默士更不明白,看着他们发愣。毕三私将他衣裳拖了一拖,招呼他到旁边,告诉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默士方如梦初觉。原来毕三夜间宿在燕子窠中,开燕子窠的老板,大都是有脚力人物。毕三那个居停,便是某处的探伙。今天黎明,他正在烟迷时候,听得旁边榻上有人讲话。毕三朦胧中,似闻他们话内,带着讨逆军司令部名目,这可是他衣食饭碗,不由分外注意。细听之下,方知杜某人因接到一封具名讨逆军借饷的书信,托了包打听设法,昨儿杜某人已自己设计,哄那班吓诈党今天早上派代表前去接洽,一面知会包探,一早打发伙计们,埋伏在他宅子四周,准备那班人来时,一鼓成擒。此时他们正在调兵遣,将。毕三于默士要敲他哥哥竹杠这件事,虽未搭入股份,却也颇知其详,听了大为吃惊,暗说默士素称精士,这回几乎钻进他哥哥的圈套,我昨夜若不在此过宿,不听得这些言语,只恐连美良等几个,也被他们一网打尽,真正是千钧一发,危险已极。事不宜迟,我须赶快知照他们,不可出发,免落陷阱。当时他不敢再睡,假装小便,掩出后门,拚命奔到机关部中。美良等都没起身,毕三就在床面前,告诉他们这些话。他三人也都一怔,说道:“好险。”

  楚雄粗胚,大声道:“这一定是杜默士掉我们枪花,也许他受了侦探们买嘱,假意拿他哥哥作饵,哄我等前去上钩,实在可恶之极。少停他来了,让我一手枪打死他。”毕三慌忙替默士分辩说:“他哥哥素来奸恶刁钻,弟兄不睦,此番想必是他哥哥要陷害兄弟,所以下此毒手,我可以担保他弟兄二人,决不通气的。”美良、复汉二人也说:“看情形默士不像有诈,也许是他哥哥一人的奸计。”楚雄始无他话。但他们三人,两日来眠思梦想的一千六百余金的好处,可又变成空中楼阁,怎教他们不怨不恨,所以默士进时候,他们不高兴的神气,乃恨好处不得到手,并不是怨默士做了汉奸。倘有这个念头,楚雄早已请他吃手枪了。现在毕三告诉他这篇道理,默士也好似冷水浇头,身凉半截,对着大众,先表白自己并不知情,只是受人之愚,险败大事,乃是我的过失,听凭诸位处罚。美良道:“我等罚你则甚?不过你那哥哥如此刁恶,我们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借军饷肯也由他,不肯也由他,为什么串同侦探,下此毒手,欲将我们一网打荆此仇此恨,非报复不可。”

  默士也恨极鸣乾,说:“列位随意判断,哪怕将他粉身碎骨,我也赞成。”楚雄点头称好,说:“这才是朋友。古来英雄豪杰,谁不是大义灭亲的。”复汉说:“你别只顾讲空话,报仇也是很危险的举动。依我之见,还是再写信封给他,措词格外激烈些,问他洋钱到底肯借不肯借?并将他今日的阴谋揭破,说他日后若敢再用这种手段,我们就要用十二磅的炸弹轰毁他全家,届时玉石俱焚,莫怪言之不预也。”楚雄听说,鼻子管里哼了一声道:“你十二磅的炸弹在哪里?还说我讲空话呢!自己信口吹牛,倒是实话。除非那姓杜的是个呆子,不然一见你那十二磅炸弹这句话,就看出你是虚言恐吓。毫没能为的了。因十二磅的大炸弹,只有行军攻城开山可用,决没人用他轰毁人家住宅的。凡人作事,须要能说能行,只说不行,还是免开尊口为妙。”

  复汉被驳,涨得耳根都红了。欲与楚雄顶嘴,美良慌忙相劝,说:“自己人休闹意见,现在对外要紧。我意思复汉的话,却也不错,再写封信给姓杜的,措辞须要激烈,不用十二磅炸弹,卫生丸也不妨写上去,仍向他要五千块洋钱,交款另换一个方法,务须令前途不同我们收款的人觌面,那才万无一失。倘也置之不理,我们不妨弄一个东洋空心炸弹,吓他一下,然后再慢慢设法对付他便了。”楚雄听美良主意如此,也就没话再说。美良令默士回去候信,我们事情办有头绪,再来通知你便了。默士怏怏回家,阿招还以为他送钱来了,看见他非常欢迎,说:“你清早出去,点心吃过没有?”

  默士晓得阿招的心理,那好意思回答,惟有点头含糊过去。阿招又问:“前途字可曾签好?你的中人钱拿到没有?”默士被问,急得满头流汗,喘嗫道:“这件事现在决裂了。”阿招惊问怎样决裂的?默士道:“我也不知为何,约的今天签字,买主忽然打发人来,回头不要了。很好的一桩交易,就此打散,实在令人可惜。”阿招不语,见他默士如此恐慌,谅非虚诈,晓得交易不成,非他之过,逼也徒然,不如赦了他。但默士却以为一顿骂又逃不过,故此硬起了头皮,预备受骂。岂知了等好久,不闻碰台拍凳的声音。偷眼看阿招,已在那里处分别事。方知今朝大总统下了特赦令,不由心中欢喜非凡,慌忙脱却长衣,帮同丫头们揩台抹凳,挂菖蒲剑,洒雄黄酒,因这天正是端午节,他家大小都很忙碌的缘故。饭后阿招出去赌钱,他便在家看屋。一连二日,没出大门。到第三天早上,他同阿招二人,正吃着早饭,门口忽然来了包打听的伙计,要找默士讲话。默士怀着鬼胎,那敢出去。阿招问他外间干过什么事来?默士到此时候,不敢隐瞒,但通同美良等写信这句话,他也未肯承认,只说自己哥哥,接到了革命党的索诈信,托我设法挽人前去疏通的。我因同人相熟,未有回音,大约为着此事,他们寻到我头上来了。阿招怒道:“那有何妨,又不是你写的信,这样为好,替他打听打听,就要套在自己身上,普天之下,还有谁肯替朋友帮忙。你放心出去,有我在此,不用害怕。”

  默士仍觉胆怯,阿招见他没用,便放下饭碗,自己出去。那两个探伙,都认得她,见了叫她老板娘娘,原来这里是你府上,我们都不知道,不然还要进来给你请安呢。阿招说:“你两上小鬼,大清早起,到这里来干什么?”探伙道:“我们要找一个姓杜的,不知可住在这里?”阿招道:“姓杜的是我朋友,他果住在我家,你们找他何事?”探伙道:“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适才头儿吩咐我们,来此请他到茶会上去讲句话。”阿招说:“我知道了,他在里面吃早饭,少停我陪他到茶会上来就是,你们先走罢。”探伙不敢不依。他们走后,阿招回身进内,指指默士说:“你这不中用的东西,枉为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我一出去,三言两句,就把他们撵走了。他说,他们老总要叫你茶会上去讲话。虽不说明什么意思,大约就是你适才讲的那件事上串出来的枝节。我答应少停茶会上去见他的,你休害怕,那老总我也认得,仍由我陪你同去便了。”

  默士听阿招肯陪他去,胆也壮了几分。他晓得阿招虽是个女子,外间很兜得转,流氓包探,大半相熟,有她保驾,自己谅不吃亏。两人草草吃罢早饭,默士等阿招梳头装扮停当,她今天穿得格外考究,崭新的衣裤,浅色花鞋,紫丝袜,茉莉扣条,珠环钻戒,香气袭人。默士身穿旧黑绉纱长衫,跟在后面,仿佛一个开堂子的本家,带着个管账相帮,往那里讨嫖账相似。两人叫黄包车,径到包探茶会上。你道今儿包探为何无端差人来寻默士说话,皆因端午节前一天傍晚,他方得鸣乾的报告,说那班敲诈党,约在明天早上,到我家去拿钱,据说共有三四个代表,所以请你务必多派人马,方不疏失。那包探头儿,因明天刚是节期,几个正手,家内都有事,抽不开身,只得到燕子窝中,调了许多三光麻子,前往守候。岂知自早至晚,并无形踪。鸣乾还以为上了默士的老当,邀了这许多人来,不免赔却数十元东道。心中正在懊恼,忽然又接一封讨逆军具名的书信,说前备给你的信,并无切实回覆,现闻你有串通侦探,布密圈套,欲诱我代表落你奸计等情,令人可恨,照例须要军法从事,将你执行枪毙。姑念上天亦有好生之德,罪人岂无赎死之条,限你明天午后三点钟,将钞票五千元,如数丢在某处弄口的垃圾桶内,不问有人无人接收,送到为度。照行者前怨一笔勾销,否则不但请你本人吃卫生丸,还须用炸弹煅你全家,日后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也云云。鸣乾看了,吓得魂魄俱飞,薛氏也因有炸弹轰毁全家一语,不免大起恐慌,问鸣乾你打算如何办法?鸣乾说:“从前若预备和平解决的,早应该送钱去,不必托什么包打听,这冤家也免得结了,现在既已认真办理,接了这封信,忽然变得前踞后恭,岂不被他们耻笑。所以我说还是交给包探去办的为妙。”

  薛氏虽然怕事,但听说要花五千块钱,未免也觉肉痛,妇女器量小的居多,听鸣乾要叫包探去办,她也不曾拦阻。当夜这封信,又到了包探手内。他见信上有将钞票丢在垃圾桶内这句话,情知他们必有人派在近处,守着拿钱的,不觉心生一计,次日先叫一个探伙,守在信中所指的弄口,另派一个,拿些乱纸,打了个包扎,像五千元钞票模样,令他三点钟时候,坐黄包车送到这弄内,丢在垃圾桶中,须要原车回转,不可停留。此人领命,带纸包送到弄口,见那同伴正靠着墙壁吸香烟。两人相见,不免笑了一笑。此人疾忙进弄,将纸包丢在垃圾桶内,退出来又对那同伴歪歪嘴,意思东西在里面了,你留心捉人罢。彼此并未交言,也是头儿的命令。弄口共停着两部黄包车,一部便是那人坐来的原车。还有一部,见有生意,慌忙拖车过来,问先生哪里去?这人不睬他,跳上自己的原车。那车夫见生意失却了,便问这车夫哪里来的?这车夫一面起步,一面答应了一个地名,那车夫仍把空车停在弄口,见那伙探还在,问他要车不要车?探伙对他笑了一笑,也没理睬他。车夫见不是生意,便在踏脚板上坐下,摸出一支纸烟,燃火吸着,跷腿伸腰,看他好不适意。吸完一支,又是一支,一共吸了三支香烟。探伙见了,颇觉奇怪,心想此人好大烟瘾。猛记着自己还有正事,别贪看车夫,误了要公,慌忙奔进弄内,揭一垃圾桶盖,见纸包仍在,方才放心。回出来看那车夫,竟伸伸懒腰,倚着车厢打盹了。探伙口内不言,心中暗想,这班拉车的真是懒骨头,化了租钱租了车来,不去兜生意,却在此地瞌睡,岂非浪费铜钱。然而自己站立多时,两腿酸痛,倒不及他适意呢。一时颇有些羡他之意,但路上偶有人叫车,见他睡着,也没人肯唤醒他。探伙又颇替他可惜。这样挨到黄昏时候,只见人开桶到垃圾,却没一个向桶内取那个假纸包的,心知又和那日一般,空守了一天。正待回去,恰巧那车夫也一醒转,揩揩眼睛,拖车要走。探伙便欲搭他的车,车夫问他哪里?探伙告诉了地名,车夫摇头说:“来不及交班,不去了。”探伙只得另雇别部车,回到头儿那里去覆命。头儿闻报,拍案道:“这班贼坯坏极了,他回回哄我们白起劲的。”

  其实美良等何尝哄他们来,所说那个黄包车夫,就是毕三假扮。看官们都是聪明人,想已一望而知,只瞒过那个探伙罢咧。他们那天打发开了默士,便同毕三商议,因默士太不中用,打算撇开他,自做这桩买卖,由复汉写信,仍交邮局寄给鸣乾,大意已在上文表明,我且不用烦絮。第二天鸣乾预备送钱前去,故找一个拉车的,包他一天车钱,借他的号衣空车给毕三装扮起来,果然活像一个蹩脚黄包车夫样儿,叫他把空车停在那条弄口,有生意也假充兜兜,不过讨价比别人加倍转弯,还有谁肯坐他的车。他从两点钟起,到那里已看见探伙在彼,东张西望。大凡做包打听的,皆有一种流气。久住上海的人,都很容易辨别。况毕三两眼何等利害,一见之下,已觉此人形迹可疑,故此加倍留意。后来又见一个送纸包来的人,对他挤眉弄眼,毕三已一目了然,这是做成的圈套,他岂肯自投罗网,所以假充兜生意,探知其人的来踪去迹,更知他是包打听茶会上派来的无疑。本来他此时就预备回去覆命,因要看看这探伙究意有什么能为,那纸包内到底是钞票不是钞票,故此假充打盹,暗下却是监察他的举动。可笑那探伙竟未识穿,然而识穿也没凭据可以捉他,因黄包车夫,虽是苦力,拉客不拉客,却是他自由之权,没人可以干预的。所以吓诈党派出的间谍,都是扮黄包车夫和包车夫的居多。因有部车停着,那怕候一天一夜,也没人注意呢。临了探伙走时,他还设计问出他的住址。待他去远了,毕三方把自己足上一双草鞋脱下,走进弄内,揭开垃圾桶,取那纸包。他也预备好的,设有人抓住他,他只说赤脚踏在石子上生痛,寻寻垃圾桶内,可有旧草鞋,那也无关禁例,这是他预先存下的主意。及至见那纸包内,一叠叠都是旧报纸,不觉暗暗好笑,心想两方面忙了一天工夫,原来都为这点东西,当时他便拖空车回转机关部报告,美良等都十分痛恨,说这杜鸣乾软不就硬不怕,我们若就此罢了,日后如何再做生意,此番非下辣手不可。同时鸣乾也到包探家中讨取回音,方知前途并没人去拿钱,鸣乾料定又和那日一般,泄漏风声,被他们得知,先作准备,不来上当。只恐他们第三次毒极了,当真用炸弹轰他,可就性命危险,因此非常恐惧,求包探替他设法。包探笑他胆怯,说:“这班人口中虽说炸弹,其实哪有什么炸弹,都是信口吹牛,吓你们外行人罢了,你们尽可不必害怕。待他们到你家来时,你差人来给我报信,我包你将他们一个个捉住就是。”

  鸣乾一想,这倒很像做官的口吻,你如其上衙门报告,前后门有形迹可疑的人,常来探看,恐有盗劫,他们一定回头你,若有强盗来抢,你快唤巡捕捉就是。他不想到强盗进了门,还让你唤巡捕么?这就做叫打官话,上下一例,古今相同。鸣乾见他不肯帮忙,只得重重许他谢意。包探笑说:“谢意倒不须的,你且把前后情形,再讲一遍我听。”鸣乾遂又将接信起,到默士来家回音止,重说一番。包探留神而听,忽然拍手道:“有了!你兄弟默士,既然居间传话,他便是个线索,不知他住在哪里?”鸣乾道:“从前他轧着个姘头,住在某处,现在不知搬了没有?”

  包探牢记在胸,次日早上,遂叫伙计按图索骥,找默士到茶会上来问话,打算默士若不吐实,他们便预备用敲贼的手段做他。现在阿招陪他回来,那包探可认得阿招是个女流氓,流氓怕包探,包探也怕流氓,而且女人格外难打发,有她保驾前来,那包探也不敢十二分难为默士了。阿招进去,先对他笑了一笑,说声:“久违。”拉张凳坐了,也不等他们开口,先自发话道:“请问你找我这朋友,为的公事还是私事?”包探笑道:“没甚公事,我想打听他一句罢咧。”

  阿招哼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也不值得打发伙计传话,就是大驾亲临一趟,也不要紧。难道贵人多忘事,舍间小地方,你记不得了么?从前某某等不是同你来过了吗?哦,我晓得了,你老人家近来几年高升了,常言说:贵人不踏贱地。我倒没想着这点,请你休得生气。”包探笑说:“那是什么话,我委实没晓得这位就住在你府上,早起倒惊扰了你,实在对不住,”说时一眼见默士还立着,忙道;“这位也请坐呢,请问贵姓是不是杜?大号可是默士两字?”默士没答应,阿招已代他回答道:“是的。”包探说:“还有个杜鸣乾,不知可是令兄?”默士点点头。包探道:“这样他接到一封党人借军饷的信,想必你也知道了。据说你还曾替他传话,约定两下端午节相会付钱,这件事有没有?”同你接头的这个人是谁?住在哪里?请你现在告诉我,或者带我们同走一遭好不好?”

  默士被问,心内突突乱跳,但他已打定主意,要紧地方,绝对不认,所以定一定神,回言道:“你问的话,我有些不明白,皆因那一封信,我哥哥果然给我看过了,他还托我,外间可有民党中人相熟,打算托个人设法疏通,减去半数。我因光复时候,曾有几个民党中人相识,不过已久不会面,未知生死存亡,当时答应他代为调查,明天回音的。第二天因那班人并未遇见。恐他在家盼望,故又去告诉他,不能性急,须要缓缓设法。不料他十分急促,定要明日早上会他们付钱,我亦未曾答应。这天恰值过节,我在家事,不曾出门,也没去回音,至今未曾见面,后来如何,不得而知。你问我同什么人接头?接头的就是我哥哥一人,他现住在某处,你们要去,我倒可以引导的。其余什么人什么事,我一概不知。”说罢,包探晓得他是推头,冷笑说:“你知道的就只这点么?”

  你哥哥告诉我,你实与党人接洽定了,还说共有两三个代表同去,为何现在你都推头不知道呢?”默士说:“我委实不知道。”包探更欲盘问,阿招岔口说:“既不知道,多问则甚!他除却两次出去望他兄长之外,一向在家操作,我可以做见证。既不出去,哪有同什么人接头的道理。须知他兄弟二人,素来不睦,也许做哥哥的趁此机会,要害兄弟,这也说不定。常言道:公门里面好修行。别人丧尽天良,你们应该从中和解,不能为虎作伥。要晓得冤枉好人,十分罪过。他所有晓得的话,都已告诉你,你再要问他时,他肚子内没有了,可不能撒谎你听。况你叫他来,原为打听说话,不是公事,现在话讲完了,我们还有别事,不能奉陪,再会了!”说罢,站起身,对默士嘴一歪说道:“走!”

  默士应声离座,跑在前头,阿招跟随在后,还袅袅婷婷,显出非常有样的走相。那包探同他一班伙计们,都眼睁睁的,看着他二人出茶会而去,没法拦阻。当夜鸣乾又来找这包探,包探对他只顾摇头,说:“你那位令弟媳,真了不得,我们都没法制服她,除非你有你令弟通同吓诈党的凭据,我们方可讲正式的牌票,捉他进来研究。那时公事公办,就不怕他女的撒泼。否则我们竟不能碍他一毫一发。”

  但鸣乾何来默士通同歹人的证据,所以也无可奈何,回家同薛氏商量,薛氏道:“我听说革命党都是不怕死的,他们前一回约了日子,不敢来问你见面,这一回说了地方,又不敢去取洋钱,这般畏首畏尾,照我看来,也许是流氓冒名诈钱,不是真正民党,想必炸弹手枪,也是纸上空谈,大言欺人罢了。我们索兴不必睬他,倘说是你那好兄弟串出来的话,今儿被包打听叫去吓了一下,谅他肚内早已明白,你这哥哥不是好惹的,日后料他也不敢再惹你了。你自己若怕危险,不妨躲在家里,日夜不出门,想他们炸弹手枪,放也你不着,但你休又当我霸住你,不许你走,你要进城,尽顾去就是。倘要顾全性命,还以少走为妙。”

  鸣乾笑道:“宝贝,你别又说醋话,我哪肯离开你,进城也为支配开消,不得已而走一遭的。你现在叫我不走,我就日夜守着你,不下楼就是。”薛氏道:“放屁呢!谁高兴同你们吃醋,我也不叫你不下楼,你家的醋也轮不到我吃。”鸣乾大笑,抓住薛氏双手,说:“我偏要给你吃呢。”这时候将炸弹手枪都丢在九霄云外去了,心中转的什么念头,我也无从得知。过了一会,听扶梯上脚步声响,晓得有人上来了,鸣乾慌忙放了薛氏的手,坐在床对面椅子上,看上来的不是别个,就是薛氏的二小姐秀英。薛氏问她,你早上出去,怎到这时候天黑了才回来?秀英说:“我又没到别处去,就在隔壁白奶奶家里叉麻雀呢!”

  薛氏问哪个白奶奶?秀英说:“就是上回王妈陪来的那人。”薛氏说:“不是那个又矮又胖,很有些像半橛东瓜似的白大块头么?”秀英答道:“正是。”薛氏说:“此人两眼乌珠骨溜溜,很不正气,你休多同她往来。”秀英笑道:“又来了!娘专门靠不住人,白奶奶待人非常和气,我适才在她那里叉麻雀,赢了十五块洋钱,她叫我明天再去,我明天还得去呢。”说着,把身边十五块现洋摸出来,放在鸣乾面前,说:“杜先生替我看看,可有夹铜的,马上还来得及掉呢。”鸣乾一一看过,说:“都是好洋钱,没有夹铜。”秀英说:“这样谢谢你,换三张钞票给我,现洋钱放在袋中重得很。”薛氏笑道:“痴丫头,谁叫你一起放在身边的呢。”

  鸣乾懒于下楼,便在自己身旁摸出十五元钞票,掉给秀英。秀英拿着钞票,跳跳舞舞,奔回自己房内去了。薛氏看着她只是发笑说:“她一味孩子气,只恐东跑西走,被别人引坏了,下遭还得管管她。”鸣乾走过来,和她并肩坐下,说:“女孩儿终是别家人,由她去就是。”薛氏推他走开些,说:“秀英就要过来的,看见了成何体统!”鸣乾笑道:“那有何妨,难道你从前同老板在一起的时候,也避她们的么?”薛氏骂道呸。正是:堪嗤阿母歪邪甚,怎得女儿端正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八回甘言易入弱女移家孽报难逃恶奴结局

  过了一夜,鸣乾遵着薛氏的教训,躲在家中,不越雷池一步,果然未有危险。一连三日,形响俱无,连信也没有了。鸣乾以为真应了薛氏的说话,这班人只有虚言恐吓的能力,炸弹手枪,都是纸上空谈,并无实际,因此将他们丢开度外,城里城外,出入如常,行所无事。薛氏因有言在先,也不阻止他的行动。然而他路上委实未遇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就是百子鞭也没听得人放过,别说炸弹手枪了。鸣乾至些,恐惧之心,完全消为乌有。但美良等那肯就此干休,他们于默士被侦探吊去盘问一节,并未知道,因阿招深知默士为人,他那天在包探茶会上,虽然竭力掩饰,已被阿招看出他无私有弊,深恐再盘驳下去,不免要露出马脚,故而硬出头,将他带着跑了。一到家里,免不得臭骂一顿,说:“我没叫你多管冰事,你打算惹出祸来害我不成?自此之后,我不叫你出去,你休想出这里大门一步。”命他将长衫脱下,置在自己箱子内,一把锁锁了,只让他穿一套破布衫裤,说:“你若怕冷,不妨把我的外国纱单衫罩在外面。若要出去,就这样的出去便了。”

  默士身上穿着件女衣裳,如何再能出门,只得蛰处家内,机关部中,也不能再去报告。不过美良等,已知默士探不到鸣乾那里的真实消息,有其人同没其人一般,因此决意将他撇在旁边,自与毕三等单独进行。纵使无钱到手,那一击之威,也必试他一下,并不是与鸣乾有甚深仇宿恨,皆因言已出口,同做生意一般,不能实践,便失却信用。为着顾全日后买卖起见,不能不下一次辣手,以保后来名誉。他们处心积虑,就预备送一个炸弹到鸣乾家里,令他发一个大大的声音,不论伤人不伤人,明日登出报来,大众知道,他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又因鸣乾为人,颇藏机诈,两番对付,手段已见一斑,算得是个劲敌,自己岂敢大意,料他日内必有准备,有意暂捺几时。挨到一个礼拜之后,方才预备进行。他们所用炸弹,无须自造,专有班外国浪人,制就了买给他们应用。小的只能发声,大的方能伤人,然而也没外国小说上虚无党用的炸弹,力能坍墙倒壁那般效用,不过是东洋甩炮的变相罢了。价钱也极其公道,自数角至一二元不等。今儿他们因要做出牌子,所以买了个一块多些钱的中号响弹,装在枇杷篓子内,上在盖些枇杷,教毕三扮作送礼的模样,送到鸣乾家里,又恐他们见来历不明,退还不收。因此天才发亮,就去叩门。他家的娘姨也刚起身,开了门问他做什么?毕三说:“我们航船上来的,有篓枇杷送给这里杜先生。”

  娘姨回说:“杜先生还睡着呢,你倒来得不早。”毕三笑说:“我们乡下人,天亮了就起来,天黑了就睡,不懂早不早晚不晚,多谢你搬进去。少停我来讨回片罢。”娘姨以为讨回片就是要送力,因此深信不疑,说:“你放下就是。”毕三递在娘姨手中,眼看她端了进去,方欢欢喜喜的回去,听候消息。合该鸣乾倒灶。他昨夜因秀珍、秀英姊妹两个,都在家里。他对着秀英,有时候当孩子一般,不甚回避。但秀珍年事已长,有她在旁,虽然彼此了如观火,终不免有点儿碍眼,所以遇着秀珍住在家里的时候,恭氏便不许他楼上过宿,因此鸣乾竭力劝薛氏不必管束女儿,好遂他自己的私愿。现在外间秀珍小房子愈借愈多,一月中难得回家几次,鸣乾也大为得意。然而他暗里头的罪孽,可造大了。这天恰值秀珍回家,他便宿在楼下厢房内。娘姨搬枇杷篓进去,见他睡兴很浓,随手放在账桌底下,也不唤醒他,自己仍到外面操作去了。又隔多时,鸣乾起身,看见枇杷篓,问娘姨这东西哪里来的?娘姨回说:“一个航船上人送来的,少停还要讨回片呢。”

  鸣乾问他可有什么书信留下?娘姨回道没有。鸣乾又问:“他可曾告诉你什么人教他送的呢?”娘姨也不知道。鸣乾大笑,说:“你两个倒是一对糊涂虫,怎么送东西不留姓名,教我算收了谁的人情呢?且待他来讨回片再说罢。”不意小大姐替鸣乾打脸水,看见桌底下有篓枇杷,小孩子都有一种脾气,自己看见了爱吃的东西没得吃,便喜欢告诉别人,仿佛别人吃了,自己口中也适意的。因此她等到秀珍姊妹起来梳头净面时候,口中再也熬不住了,告诉她说,底下杜师爷,有人送枇杷来给他。这一对姊妹原也是孩子脾气,听了枇杷,就想吃枇杷,打发小大姐下楼去要。小大姐奉着将军令,急匆匆奔到楼下,那时鸣乾正在厢房中记零用账,小大姐叫声:“杜师爷,大小姐二小姐要吃枇杷呢!”

  鸣乾笑道:“我这篓枇杷,还不知谁的主人呢!既然小姐们要吃,你自己台底下去搬就是。”小大姐听了,就此蹲下去拿枇杷,她因鸣乾没叫她连篓搬上去,只得拣大的拿,心中巴不得,多拿一点是一点。倘使两位小姐吃不下了,多的便是自己口福。所以她手中拿不下,便用衣服来兜。岂知搬了一半,忽然搬出个香烟罐头来,小大姐还舍不得就此了结,故而举起手,将洋铁罐置在账桌上,说:“杜师爷,这里头还有一听香烟呢。”说时出空手,仍在那里拣枇杷。鸣乾听她说枇杷篓中有罐纸烟,不觉一怔。又见这洋铁罐已被小大姐置在台上,他见上面并无什么标识,原来平常吓诈党送炸弹,上面都写明小心炸弹字样,有时洋铁罐里面实些泥沙,也写这种名目,所以谓之吓诈。但这回他们因预备发一个大大声音,利在收的人自己触发,故而并未粘有签条。

  鸣乾虽没想到这罐内就是炸弹,然而也晓得枇杷篓中吃出洋铁罐,决不是好东西。又被小大姐放在他面前,不由格外着慌。他恐里面或者是镪水,和在枇杷中,吃了就要毒杀的。现在搬在台上,深恐镪水流出来,烧坏别的东西,急于要将这罐头抛弃。说时迟那时快,他也来不及吩咐小大姐,这枇杷是吃不得的,先要紧拿起这个洋铁罐,开了玻璃窗,望天井中一抛,真好比代他们掷了个炸弹一般,顿时轰天价一声响,屋宇摇动,楼上楼下,玻璃窗都被震碎。鸣乾头颅正靠着窗,碎玻璃直陷脑门,虽未致命,两耳膜被大声所震,脑筋昏乱,当时即滚到地下,不省人事。小大姐虽和他在一间房内,幸得她蹲在台底下拣枇杷,面上没被玻璃划着,而且隔着一层墙,炸声也未直接攻入耳膜,故没和鸣乾一般晕倒,然而已震得七荤八素,枇杷滚了一地,连身子也软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楼上秀珍秀英姊妹二人,正在揩脸,大声发作,她们的面盆也翻了身,碎玻璃乒乓劈拍,跌将下来,更急得她两个没处可躲,各个抱着根铜床柱子,叫喊母亲救命。薛氏还在头上,自睡梦中惊醒,听四面碎玻璃声响,不知道房子坍得怎生模样了?打从床上,一跃而起,哪里还不得及穿鞋着袜,赤了双足,开房门夺路奔逃,心慌意乱,奔到扶梯口,一失足便由楼上直滚到楼下。他家还有个娘姨,正在灶下烧早饭,一闻声响,谁不要命,幸得后门开着,她便带着根火夹,逃到街上,嘶声喊救。四邻八舍,也都听得炸声,纷纷出来观看,见娘姨叫喊,争问她里面什么声音,娘姨倒又张口结舌,回答不出了。马路上的巡捕,也听得声音,过来查看。有几个好事者,已由后门中拥到里面观看,巡捕也进去了。娘姨见人多了,胆也陡壮,随众入内,先将薛氏由楼梯底下扶起,可怜她已跌得鼻青眼肿,粉脸增光。娘姨要扶她客堂中坐,薛氏看见这许多人,吓得置身无地,哪里还敢露面,叫娘姨出去照顾一切,自己忍着痛,重复回到楼上,躲在房中,紧闭着门,不管他底下天翻地覆。

  秀珍姊妹,也奔到娘房中,问母亲究竟怎么回事。薛氏可回答不出。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没一个做声得出的。楼下巡捕,已将大小姐自账桌底下拖了出来。问她如何起头,她也无从得知。不过鸣乾斜七竖八,倒在地下,已同死的相差无几。看看他虽然满头流血,却是碎玻璃所割,身上有无伤痕,巡捕不敢解他衣裳观看。房中硫磺气息颇重,不过并无物件炸损的痕迹。忽然外间这班瞧热闹的鼓噪起来,原来他们在明堂内,寻到了几片炸毁的洋铁皮,地上还有两尺见方一块焦痕,于是众口同声,说是炸弹。小大姐也想起了枇杷篓中那洋铁罐,即对巡捕说知,巡捕再打电话报告捕房,一时来了许多包探人等,先将闲人驱逐一空,然后在客堂厢房四周察看多时,盘问娘姨大姐,也都有头没尾,只晓得有篓枇杷,是个不明来历的航船人送来的,洋铁罐也在这里头拿出来,如何炸发,没人知道。包打听又问受伤的是这里什么人?娘姨不能实说,只得推头是宅里请的账房师爷。包探要见见主人,薛氏哪敢出来,却教大小姐秀珍代表下楼。包探问她事前可曾接到什么书信?可巧秀珍已十多天没回家了,对于这事,一概不知。包探问她,她便回头没有,因此变成了个大大疑案。包打听又告诉秀珍,你们那个师爷,伤势颇重,恐有性命之忧,你们可愿意送医院否?秀珍一听有性命之忧,暗想不送医院,死在这里算谁的账,自然巴不得早为出松,一口答应他们送医院。于是巡捕包探,七手八脚,将鸣乾扛上一部黄包车,送往医院中去了。

  秀珍始上楼告诉娘,杜某人已送医院。薛氏吃了一惊,她原没有晓得鸣乾受伤,此时深悔自己不曾亲下楼去,看看他伤势如何。又因秀珍擅作主张,将他送往医院,她想医院中那有家内请医生看的仔细,而且外间要避嫌疑,自己又不能时常去望他了,这岂不是一桩大大的错处,都是秀珍这孩子冒失坏的,为何她不先问我一句,再送医院呢。心中虽这般想,口内却不便抱怨她女儿,只说:“你为何自由自主,将他送入医院,倘有长短,如何是好?”这句话秀珍可受不下,她一想原来你还不舍得将他送医院呢,但为何不早对我说一句,现在人已扛着走了,她倒说出长短这句话来,不过听他们说伤势颇重,恐有性命之忧,设或死在医院中,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此言还得预先说说明白。因道:“母亲若不愿意将他送医院,马上去追回来就是。我也为巡捕说的,不送医院,恐有性命之忧,所以才答应他们送的。女儿又不是娘肚里的蛔虫,怎晓得娘的心肠怎样?现在医院中救得好救不好,还没一定,娘有什么主意,须要自己早为打准,别耽误了,说是女儿的错失,女儿可不能答应。”

  这也是平常薛氏纵她女儿过甚,因此秀珍出言吐语,自己也不觉得轻重。但薛氏听了,那有不惹气之理,更兼她适间跌得头疼牙痛,满身是伤,一肚皮的苦处,完全闷在腹内,怎禁得再加上女儿的奚落,不则的气得她脸也青了,连声说:“你讲得好,这是女儿对娘说的话么?”说到这里,心中一阵苦,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将出来,慌忙拉手帕拭泪,也不再开口了。秀珍也晓得娘生气,不过话是自己得罪她的,出了口收不回来,觉得站在旁边,亦颇没趣,加以适才受了吓,惊魂未定,愈觉家中一刻不能再留,幸自己辫子早已梳好了,只须换一换衣裳,便可出去。当即到自己卧房换衣服。秀英跟着进来,说:“你可是又要出去了?”秀珍道:“不出去在这里守死不成?”

  秀英听话头不对,她见了姊姊,素有几分惧怕,因此不敢再同她多话。看她换好衣裳,对镜子薄薄扑上一重粉,方对秀英说句我去了,也不再走娘房中经过,开了旁边一扇门下楼而去。走到楼下,见娘姨大姐还在客堂中谈论说话。秀珍唤娘姨开门,自己也跟着出来。不意门一开,两人都吃一吓。只见门外挤得人山人海,各人都张大眼睛,向她这里望着。见门开了,更齐声呐喊说:“门开咧!”这班人也同看西洋镜一般,脖子伸得更长了。原来早上这里炸弹爆发的风声,传出之后,四路八方,有许多爱瞧热闹的人,闻风前来观看。虽然大门闭着,外间毫无痕迹,他们也仿佛有景致似的,站着不散。有些过路的看见这里好多人站着,他们连什么事都还不曾缠清,两腿也跟着站定了,因此看的人愈聚愈多。秀珍见了这许多人,也不由心惊胆战,忙教娘姨闭上门,自己定一定神,想前门不能走,后门也许没人,因又转到后门口。果然看的人略较前门稀少,而且都是邻舍人家的男女。秀珍硬着头皮出来,看见有部黄包车走过,慌忙叫住他,也不说什么地方,一脚踏上去坐了,仿佛听得旁边人切切谈论,说出来的就是那女人的大小姐,秀珍也不理会,指挥黄包车夫拉她走了。娘姨闭门进内,随即上楼去告诉薛氏,说大门外有多少人观看。薛氏命秀英开洋台门看看,也吓得她逃了进来,说:“不好了,马路上黄包车也走不过咧。”

  薛氏闻报又急得六神无主。恰巧这时候,她家隔壁邻舍白公馆的主人白大块头,得知她家炸弹伤人,她因秀英方面的关系,慌忙过来慰问。看前门不能走,便敲后门进内。仗着自己是熟识的,一脚走到她们楼上,叫了两声二小姐。秀英出来,看见是她,忙邀她房内请坐。白大块头与薛氏只见过一次面,但现在她竟同熟识的差不多,见面非常亲热,说:“奶奶你受惊了。阿呀呀,面上也受着伤,不知可是炸弹炸着的?现在这班杀千刀,真是该死,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动不动就送炸弹,人家和他们无仇无恨,却要弄得人家家口不宁,不知是何居心!听说这里的师爷也受了伤,不知可碍事否?”薛氏听她提起师爷受伤,可异常触心,说:“是呢,伤势听说很重的,我也不曾目睹,现在已送医院咧。讲我乃是跌伤,倒还不打紧。只是两只门牙疼得很,还有些摇动,只恐要落下来了。”

  白大块头听说,就替她看牙齿,说:“这是跌伤,不碍事的,隔一天倘若痛得利害,我有个很好的牙医生相熟,不妨陪奶奶同去看看。”说罢又道:“这里前后门看的人挤满了,实在讨厌得很。”秀英接口说:“不知他们明天可肯散呢?只怕他们一辈子同瞧西洋镜一般,进进出出可不受累么!”说得薛氏笑将起来道:“痴孩子,停一回他们见没有甚么好看,自然要散的,何用等天明天。”白大块头也笑道:“二小姐就是这点讨人欢喜,一样一句说话,在她口中讲出来,就觉异常受听。”

  薛氏听白大块头赞她女儿,也不觉笑逐颜开,连痛苦都忘却了。白大块头晓得薛氏受马屁功,于是更大拍之下,赞她如何贤慧,两位小姐又这般美貌,真的是大人家闺秀,到底和平常人家不同的,拍得薛氏母女都笑口大张,合都合不拢来。白大块头乘机说:“这里玻璃都炸破了,一时恐不容易配好,那倒还在其次,只恐这班送炸弹的杀胚,心还不死,再干什么别的花样,可不又是很可怕的么!”此言一出,不由薛氏欢肠冰冷,愁上眉头,说:“这便如何是好?”

  白大块头道:“依我之见,常言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既然有这班人在内作梗,若要平安,此地可就不能再住,但搬场也不是容易之事,况房屋收拾得这般精致,也颇费点心思,无缘无故退掉他,岂不可惜,所以照我想来,搬也不必搬了,只消奶奶同小姐二人,暂时住到亲眷朋友那里,避他几时凶焰,过了十天二十天,再搬回来,倒也是一法。” 薛氏道:“此言甚是。不过住在别人家,哪有自己家内便当,吃什么和洗换衣服,人手也周折得很。”白大块头道:“这个自然,我还有个法儿在此。奶奶倘嫌我们舍间龌龊,倒很可请到我那里暂住几天,横竖那边有个空房间很宽敝的,你母女二人尽住得下。就是大小姐回来,也有睡处。这样吃的用的,和洗换的,以及人手,都同在自己家内一样,不过多跑几步路罢了。而且奶奶若愁寂寞,我们那里小姊妹淘很多,叉麻雀要凑搭子,十分容易,二小姐是去过的,只恐奶奶嫌我们那里地方龌龊,不肯赏光罢了。”

  薛氏听了,暗想若果在到她那里去,彼此贴隔壁,要什么打发用人跑一趟,就自己过来拿拿,也不妨事,烧饭洗衣裳,都可在家里端整好了送过去,委实同自己家内差不多。就是再有炸弹在彼轰发,隔着壁谅无妨碍。平常一切事情,也照应得着,为计果然莫妙于此。只是同白奶奶还是初交就要去惊扰她彼此客客气气的,未免难以为情罢了。今听白大块头说,恐她嫌地方龌龊,不肯过去,忙道:“这个请你不必客气。我常听小女说的,你们尊府比这里清爽多了。只是我们无故要来惊扰你府上,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白大块头听薛氏话中已有允意,不由喜上心头,忙道:“奶奶说哪里话。常言远亲不如近邻。遇着为难,礼该帮忙,彼此扶助的。奶奶如若不弃,让我先回去,教他们收拾干净,再来请奶奶二小姐一同过去便了。”薛氏说:“这样又要劳你脚步,教我们更不过意了。”

  白大块头笑道:“奶奶若不过意,隔几天多请我吃两顿大菜就是,我的嘴很馋呢。”一边说,一边笑着下楼而去。薛氏心中很感激白大块头的美意,但秀英却晓得她别有用心。然而与自己有利无害,故也乐观其成。母女二人也不须怎样的预备,只各抹一把脸,掠掠鬓脚,隔一会,白大块头又来相请,薛氏命娘姨留心门户,自己锁了房门,带同秀英,三个人出后门到她家内。白大块头将这里最考究的一间房,让给她娘儿俩居住,薛氏看她家的布置,果然十分精致,简而不繁,雅而不俗,着实是个善于布置房间的老手,心中暗暗钦佩。私下问秀英:“这白奶奶的丈夫,究竟作何买卖?秀英回言也不十分仔细,听说是个书画家,不过住家并不在此,所以未曾会过。薛氏点点头,恰值白大块头又来敷衍她们,因此不便多讲。这天白大块头出空身子,竭力应酬她母女两个,到晚又邀了何奶奶,同另外一个女友来家,陪她们叉了半夜的麻雀。麻雀散场,用了夜点心,何奶奶等各散回家。白大块头始带笑告诉薛氏说:“不怕奶奶笑我,我们老爷的公馆,并不住在这里,这里系我同另外一个朋友借住的所在。现在这朋友出门去了,我因撇不了他待我的一片情意,所以这里房子至今没肯退租。说出笑话,我家的老爷年纪虽老,脾气还同少年人差不多,我们老夫妻两个,非常恩爱,老头子没一天肯放我宿在外面不回去,我也没一天肯让老头子独住在家的。故此我今天虽然请了奶奶小姐到此,夜间仍不能奉陪,待明天一早,我再来问候你们。奶奶晚间若要什么,不妨随意使唤这里底下人去拿,彼此切勿客气。”

  薛氏听了,连说怎敢,现在时候夜深了,你要回府,不妨请便,我们扰了你已过意不去,怎敢再拖你在此相陪。白大块头笑道:“我耽心奶奶寂寞,所以很舍不得离开你呢。”薛氏也笑道:“那有何妨,我在家时候,不是也同这里一般的么!”白大块头始笑着,对她母女道了声明朝会而去。薛氏因心中记挂鸣乾的伤势,这夜颇难安枕,秀英却适适意意做了一夜好梦。第二天早起,薛氏打发人到自己家内,唤那娘姨过来,问她可晓得杜师爷现在什么医院内?娘姨说:“听他们昨儿搬他出去唤黄包车的时候,叫什么济医院,不知在甚地方?”薛氏一想,上海有济字的医院最多,如公济、仁济、广济之类,究竟不知是哪一处,但以情形而论,也许在仁济医院内,不如与秀英同去跑他一趟,因命娘姨快去寻走梳头的,来替我梳头。一面催秀英赶紧洗面梳头,陪我一同出去。秀英问她何往?薛氏不答。秀英已猜出她娘的心事,颇欲回头不去,又恐娘听了不免生气,只得向薛氏要了钥匙,回转自己家中,教小大姐梳辫子装饰定当,自己换了衣服,并将娘的衣裙,也带出一套,锁上房门,回到白大块头家中。

  薛氏的头也将次梳好,本来她有个脾气,梳好头还喜欢摸摸掠掠,一个人对着镜子,要弄好半天工夫。今儿有事在身,居然也肯草草了事咧。换好衣服,又将粉扑在面上薄施一层脂粉,方能出门。母女二人,也不带娘姨大姐,合坐一乘黄包车,径往医院,果然被她一寻就着,鸣乾正在这里。院中人听他们来找炸弹炸伤那个人的,便指引他们到病房中。原来鸣乾由捕房直送医院,没自己人前去关切,因此医院中位置他在三等病房内,乃是统房间,除他之外,还有许多病人,不免有种种药水气息。薛氏母女鼻中闻惯了香水气,到此那里忍耐得住,只得用手帕掩着鼻子,看鸣乾满面用药水棉花橡皮布绊着,只露两眼孔口鼻在外,那里还像人的模样。兼之仰面朝天而卧,两眼乌骨溜溜,更为可怕。薛氏唤他鸣乾,秀英叫他杜先生,他一睬不睬。

  薛氏大惊,看他又不像睡着的,不过两眼发定,和往日情形不同。正要问医院中人什么缘故,院中人已告诉他说:“此人外伤,只被玻璃划破了皮肤,并无大碍。不过脑筋受伤很重,据医生的推测,此人从前一定耗费脑筋,操心过度,脑中本已受伤,这回陡受重大的炸力,出其不意,常人或当得住,甚者不过耳朵震袭罢了,此人却因脑筋空虚之故,受不住这种激刺,以致神经系知觉力已失效用。所以昨儿我们将他救醒之后,他言无伦次,忽哭忽笑,完全成了神经病,睡时两目不瞑,醒后便狂呼乱闹,力大无穷,妨害这里病人的安宁不校现在光景是睡着的,你们看他直同醒的差不多。早上医生已有命令,调查此人的家属,着他们前来领回去医治。如若不愿领回,我们可不得不转送疯人医院。治得好的治好,治不好只可幽闭终身的了。你们可是他的家属,得信来领他回家的吗?”

  薛氏母女摇头不迭。你道薛氏昨天还抱怨女儿秀珍,将鸣乾送了医院,没留他在家诊治,现在医院中既肯让人领回去医治,她为何又忽然推手了呢?却也有个缘故。薛氏起初以为鸣乾受的外伤,没甚大碍,故此愿意留他在家。现在听说他已成了神经病,便是个痴子,自己所希望他者,乃是管账和一切帮助她的事务,既然人已痴了,便不能再为帮她,她还要这废物何用。二来弄一个痴子住在家中,岂不吓杀。所以听医院中问她,恐他们要吃住她领人,慌忙摇头说:“我们并不是他家属,他乃是我家用的账席,闻他受了伤,故而来此探望的。”正说时,忽听鸣乾在床上一声怪叫,举起一双手,掩住自己的眼睛,身子乱抖,连床也格格震动,口中一阵喘息,颤声叫喊:“钱老板,我不曾昧你良心,你休要扼我的喉咙,饶了我一条狗命罢。”

  医院中人听了,不知他说的什么,彼此都呵呵笑将起来。但薛氏母女,却晓得他喊的钱老板,便是如海,不由毛发悚然。这也是神经上的作用,呜乾所作所为,对于东家钱如海,着实昧点儿良心,虽然是如海自己为恶之报,但鸣乾心中,常虑着如海的阴魂,要来取他性命,久而久之,这理想深印在脑筋上,此时他喉际本有一处伤口,用橡皮布裹着药水棉花,呼吸自然微有不便,在他脑筋淆乱的当儿,就仿佛如海在那里扼他的喉咙,不觉直喊出来,倒也并不是冤魂作祟。神经病言语无度,都与其人平日思虑上大有关系,这也不是作者理想之辞,医学界中,大概都明白这层道理。但薛氏母女,那有医学上的知识,她们只当是如海的阴魂,在彼索命,都吓得毛孔直竖,冷汗横流,意欲托故逃走,免得在此受怕。这时候又闻外间哭声大作,有个人直着嗓子,一路喊将进来。薛氏忙回头看来者何人,却原来是个矮胖妇女,蓬头不整,面目可憎,后跟着一个老娘姨,眼泪鼻涕,一路哭喊进来,听她口音,仿佛是绍兴人,嘴内不住叫唤家公,不知是人名呢,还是什么。医院中规矩,病房内不许大呼小叫,听她这般吵闹,院中人都向她摇手,叫她轻声。吓得那妇女就此不敢哭了,低声问伴她来的一个人道:“我的家公在哪里呢?”

  薛氏看这妇人,面不相识,倒也不以为意。岂知那妇人却认得薛氏,原来她就是鸣乾的元配戴氏,素居在城内红木店中,今天早上,医院中探知鸣乾有家眷住在城内,故着人进城去通知他们。戴氏得信,如丧魂魄,连头也来不及梳,急忙带着个老娘姨,随来人同到医院中。一进门,想起丈夫活泼泼地的出去,几天没回来,就遭着这桩横祸,听来人说他已发了痴,不省人事,自己见了他,不知还认得不认得?心中一阵苦,就不觉将哭起来。现在丈夫没看见,先看见了薛氏,她二人虽然从来没觌过面,但鸣乾有时候藏着薛氏的照片回去给老婆观看,因此薛氏虽不认得她,她却认得薛氏。而且她常听鸣乾说话之间,仿佛同东家娘姨有点儿关系,这也是男子汉嘴不紧的坏处,言者无心,听的人岂不存了意思,此时她见薛氏倒比她先来了,不由酸从心上起,醋向口边生,觉丈夫同自己不对,都是她从中作梗,今朝在此相见,真是千载一时的机会,不妨拿别的事情丢开,先同她讲一讲道理。因此也不再找家公,却挺胸凸肚,跑到薛氏面前,对她眼一瞪说:“东家娘娘,你倒大有情义。我家老公有病,难为你来看他。不过他昨天在你家受了伤,你虽然是他的主人,但伙计只能帮你干事,你不能当他没有家的一般,一切都由你做主。受伤的当天,为甚不教人来通知我?却要今儿医院中派人关照?倘若在你家中,被人谋害死了,你也不声不响,将他葬了不成?请问你,他到底是你的家公?还是我的家公?”

  她讲的是一口绍兴白,瓦长瓦短,薛氏虽不能全懂,却也听出几分意思,心知这就是鸣乾的绍兴老婆,看她直逼上来,势头甚盛,不由的面红耳赤,两脚向后倒退,口中说:“你是何人?做什么做什么?”戴氏见她退后,就一步步逼紧说:“你还不认得我么?我是何人”你再看看。”薛氏见她愈逼愈紧,急得她有口难开,嘴唇泛白,手足冰冷,紧抓住秀英的手。秀英也惊得浑身发战,目定口呆。两个人都向后退,看看快要贴着墙壁,后无去路了。幸医院中人,见戴氏神情可怕,恐她动起粗来,惊坏病人,这是章程上不许的,故而一齐上前喝阻。戴氏不服,又同院中人吵闹。薛氏便趁此机会,带着秀英,一溜烟逃出医院,坐上黄包车,心中犹自突突乱跳。秀英便抱怨娘不该到此来的,自取其辱,岂不难为情杀。薛氏一面安慰女儿,教她不可声张,自己也垂头丧气,十分失意,回到白大块头家中。白大块头业已出来,迎着她二人笑说:“你两个倒好早啊!我以为你们此时还没起来,我到这里,正好唤你们起身,顺便在面馆内叫了点心,不道到此一问,你两上早出去了。我正愁点心来了没人吃,现在恰巧你们回来,点心还不曾送到,也是我的运气。”

  薛氏道:“又要费你的心,教我们如何过意得去。”白大块头笑道:“你客气杀了罢。倘在这里住一年,不知你待怎样,方能过意得去呢!”说罢大笑。移时点心送到,乃是三碗鸡丝面。薛氏母女,都吃不下,各人有半碗剩头,都被白大块头一个人并入自己碗内,连汤呷光。这天仍和昨儿一般,白大块头竭力敷衍她们母女。吃过中饭,又去邀了几个女友来家,陪她们抹牌闲谈。一连数日,起初白大块头邀的还是些女客,后来偶然插入一两个男子,但也不是外人,都是白大块头的子侄辈,和干儿子之类。薛氏见惯了,也不再避嫌疑。有时男女混杂在一桌上,也不妨叉麻雀,果然很不寂寞,比家内乐意多多。但薛氏因借住别家,终非久计,约摸过了半个月光景,见家中并无别的动静,仍复搬回家内。

  白大块头也不强留,不过在她家中认识的一班男女,因熟不避嫌之故,也常来薛氏家中叉麻雀玩耍。有时白大块头家中要凑搭子,常着人来唤秀英过去,每每天明了才放她回家,薛氏也不疑心。因她家内也有人伴着叉麻雀,并不寂寞之故。常言有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薛氏入了白大块头一流,结果如何,我也不忍细说,看官门会心不远,想必自能领悟。不过当其时薛氏还有些记挂鸣乾,自己虽不敢再去探望于他,却打发娘姨到医院中调查之下,方知他就在戴氏同她吵闹这天,搬回家内医治去了。薛氏又着她进城,不敢向鸣乾家直接探问,却向他左右邻舍打听,据说鸣乾的疯病,已入膏肓,无法可治,医生回绝,现在家中人恐他惹祸,锁他在空房中,听其老死而已。

  娘姨回去复命,薛氏只得绝了这条念头。但鸣乾当初吞没如海四十万保险费,这笔银子,分文未用,都存在一家德国银行内。支银的图章,虽由鸣乾随身佩带,那存款划条簿,却放在薛氏家楼下厢房中的账箱内。自薛氏回家之后,她曾翻阅一过,因她不识洋文,当是没用的外国账簿,拿她同隔年黄历,破旧账册,一并束置高阁,厢房间改作会客碰牌之用,这数十万银子存款的凭据,也就任他虫蚀鼠咬,无人过问。不几年德国甘为戎首,与世界各国称兵,我国也发表对德宣战,于是德人所办的银行商号,都私将现银运出,账据藏匿,即有余留,亦被政府没收,此款就不知落于何处,其来不正,其去异常,真应了来无影去无踪六字。中间只可怜如海、鸣乾等,用了千般心思,万钧力气,还害了好些人的身命幸福,到底仍旧不名一钱,赤手空拳而去。所以为人在世,金钱不可强求,富贵穷通,都是前生注定,非分谋来,反容易遭丧身之祸,如海、鸣乾二人,便是世间贪多务得的殷鉴。正是:万事俱由天作主,一身都是命安排。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九回藏头露尾莫测妖狐侠骨冰心决除害马

  鸣乾同薛氏母女,书中已无再记的必要。但害他们以致于今日地步的李美良同毕三麻子等一班人,现在也并不适意。其时毕三麻子已进了外国牢间吃太平粮饭。美良等三人,也亡命日本,然而并不关于鸣乾一案,其中另有缘因。大凡不安分的人,纵然徼幸漏网,但怙恶不悛,无有不一败涂地的。他们自那日着毕三麻子送炸弹到鸣乾家中之后,次日便看见报上有炸弹爆发的新闻。他们见目的已达,随也丢开不问,另寻主顾。美良等虽然暴乱成性,杀人如儿戏,那毕三却还入伙未久,送炸弹也是破题儿第一遭,所以得悉鸣乾身受重伤的消息,常觉心怀惴惴,深恐被包打听寻着了,可不免要送镇守使衙门枪毙,损人并不利己,还虑性命不保,想来不胜后悔。走在路上,也常仿佛有侦探跟随着他,时时东张西望,遇有形迹可疑的人,对他多瞧几眼,他便吓得魂灵出窍。在他固然是做贼心虚,不得不分外留意。

  不期这时候,竟有一个人暗下监视他的行动,而且藏头露尾,常被他亲眼看破,你教毕三怎不惊恐。那人天天候在美良机关部的附近,有时掩在小弄内,有时同摆水果摊的长谈,见了美良等三人,他急忙掩掩藏藏,避出他们视线之外。惟有时遇着毕三进进出出,他却异常注意。因毕三贪机关部中有现成吃饭,自己上饭店吃饭,每一顿至少也须要花一两角小洋。他两条腿本来很闲,所以宁可多赔些脚步,午晚两餐,终得往机关部中吃饭。一日出入数次,被那人看得很熟。毕三起初还当此人是住在附近的人,后来越看越觉得形迹可疑了。因他穿的衣裳,有时洋装,有时中国装束,颇为漂亮,不像是下流人物,缘何天天站在马路上?有这一层疑点,毕三便虑着就为鸣乾一案,来了什么侦探。看他双目灼灼,亦颇注意自身,因此更觉惊恐。

  那一天他吃罢饭出来,又看见这人在对面水果摊上吃嗬兰水,因那时天气已热,久站马路上,不免口渴之故。毕三见了他,慌忙低头疾趋。那人也看见毕三出来,忙将嗬兰水一饮而尽,玻璃杯还给水果摊主,自己也拔脚跟在他后面。毕三见他赶来,吓得心胆俱落,急急放开脚步,拚命狂奔。那人见他逃走,也就止步不追,可把毕三吓出一身冷汗。奔了一段,回头不见那人,方将惊心放定。一路喘息,到燕子窠中,害他多吃了好几角钱鸦片烟。这夜他想想有些胆怯,竟不敢再到机关部中晚餐,躲在燕子窠中,买碗光面充饥。次日他欲将这事告诉美良等知道,所以午饭时候又到了机关部。美良等见了他,都同他取笑说:“毕老三,你昨儿怎肯漏却一顿夜饭的?”

  毕三便将如此这般,一情一节,告诉他们听了,美良等都各一怔,忙问此人何在?毕三说:“他每天吃过饭,一两点钟时候,一定在这里左右小弄口,和对面的水果摊,隔壁的烟纸店几处。”美良等闻说,也就纷纷议论,猜度情由。或因他们敲诈手段,忒杀胆大妄为,已被官府得了消息,故派侦探在这里秘密调查,承机拿办,想来颇近情理。若说单为鸣乾一案而来,据毕三说,此人发现以来,已有一个月光景。鸣乾还是三五天前头之事,日期不符,决非同一问题可知。不过自己的巢穴,被他们知道了,倒也是一桩很危险的事情,惟有迁地为良。于是彼此又商议搬场的方法。因那人日常掩伺在此地弄口,搬时要逃过他的耳目,却也很不容易。议了多时,未有结果。吃完饭,毕三想赶在那人来的前头走,免得再被他碰见,因此不敢停留,放下饭碗,嘴也不抹,就此出来。不意还没出弄,又看见那人从马路上经过。幸他眼望别处,自己没被他看见。毕三慌忙缩回屋中,告诉美良说:“此人又来了。”

  美良连称可恶,问复汉、楚雄三人,你们可敢出去看看,此人究竟是谁?为何跟着我们作对?复汉、楚雄听了都摇头不敢出去,说:“别的不打紧,只恐今日面貌被他认熟了,以后搬场,仍容易给他找着,还是不睬他的为妙。只消我们几时拣一个清早,神秘搬了出去,连左右邻舍都休让他们得知我等搬往何处,料他也打听不出了。”美良点头不语,他心中颇欲认认这人是谁,不过自己也虑危险,不敢露面。听复汉等都不敢出去,他也没法想了。忽被毕三一句话提醒他道:“这人已在弄口守候一月有余,难道你们出出进进,没有被他看见的日子么?要认得也早认得了,出去看看何妨。而且一回见过,日后遇着他,也好自为留意。不然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他认得你们,你们不认得他,岂非反为不妙。”

  美良、复汉听了,同声道是。但他两个口内虽然答应,四只脚却不曾移动一步,仍旧没人敢出去探看其人是谁。单有楚雄是个直心人,当时就自诉奋勇说:“让我亲去观来。”又教毕三同他出去,指点他看。毕三虽有些胆怯,但素晓得楚雄脾气不好,触犯了他就要吃嘴巴的,因此不敢不依,两人掩掩藏藏的,走到弄口,毕三低声告诉楚雄说:“对面炭店门口,那个吸香烟的就是。”楚雄一眼看见此人,失声道:“咦,原来是他这混账忘八蛋!”那人也看见楚雄出来。慌忙背转身躯,闪入旁边一条弄内去了。毕三忙问楚雄:“你认得他么?”楚雄不答,一脚奔回机关部,对美良、复汉说:“奇事怪事,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那个混账忘八蛋。”美良等听了,都不懂这忘八蛋是谁,问楚雄究系什么人?楚雄顿足说:“该死,你们连忘八蛋都不晓得了。”美良大笑说:“忘八蛋是你自己心中的忘八蛋,别人怎晓得你什么哑谜?”

  楚雄也觉这忘八蛋三字,果然是自己的心理,并没正式替那人上徽号,无怪他们不知,因道:“就是尤仪芙这厮。”美良惊道:“他来做什么?”旁边复汉冷笑道:“何消说得,又是想得我们的赏格无疑。”楚雄一闻此言,怒气填胸,大骂仪芙贼子,如此忘恩负义,屡图倾陷我等同志,今日不拿手枪打杀他,誓不为人。美良、复汉都教他轻口,这里不是独家村,若被左右邻舍听得了,岂不惹祸。毕三听了,方知这人乃为他们三个而来,与自己并无关系。又听他三人互相计议,说:“此人不除,后患无底。现在他既到这里,决不安逸,一定就要出花样了,我们必须设法离开这里,或者令他离开我等,方是道理。要我等离开他,除非秘密搬场,逃过他的耳目。只恐他同猫捉老鼠一般,嗅着味道寻来,我们可不能一日三迁的,舍此惟有令他离开我等。但脚在他的腿上,他要来,我们不能教他不来。要他不来,除非将他幽囚,或者挑断他的脚筋,弄瞎他的双眼,爽快些索性将他杀却了事,倒也是一法。但恨这厮乖尖了头,恐他不肯就我们圈套罢了。”

  毕三听他们讲的,尽是茹毛饮血的话,不由毛孔直竖,那敢再听下去,就此走了出来。仪芙见了,又跟他好一段路,看他意思,似欲同毕三攀谈说话。因毕三见他有些惧怕,急于滑脚逃走,因此不能开讲。但屋内美良等三人,正聚精会神,讨论对付仪芙之策。复汉说:“他生平最欢喜的,惟有财色两事,要他入彀,非此不兴。他现在注意我等,无非欲得政府所出的赏格,卖掉我等生命,也是为财,将计就机,惟有以身作饵,另串一个人出来,假意同他联络,合计诱我等入彀,暗中却用倒脱靴一法,将他诱入我们的范围,那时要他死要他活,就可由我们发付。”美良点头道:“此计甚妙,但不知那一个可当与他联络之任呢?”

  复汉道:“我们三人,没一个可以去得,除非弄一个第四人出来,此人眼前只有毕三,或可胜任。”美良摇头说:“毕三不兴。一来他面貌已被仪芙认熟了,二来他胆量太小,以前只送了一回礼,至今还在那里担忧,大事焉能胜任。三来他本是个下流人物,替我们跑腿,无非想得几个钱好处,设或同仪芙谈论之后,许他更大的利益,他两个人当真联络了,我们还等他倒脱靴,不知不觉反被他诱入圈套,那时后悔何及。”复汉听说,却也没话再讲。只问美良:“依你怎样?”

  美良道:“我也未有主意,人心翻覆,智者难知,若非深交,何能共图大事。现在除我三个人之外,并无患难相共的朋友。所托非人,宁可不托,不知舍此还有什么别的法儿没有?”汉良道:“除些之外,惟有用女子去勾引他。但照你这般说,男人尚虑其翻覆,妇人女子的脾气,更捉摸不定了。”美良低头无言。楚雄说:“你们自有这许多周折,依我想来,他天天掩在这里附近,我们只消出其不意,捉他进来,随心所欲,收拾他就是,何必用什么饵不饵呢!”美良、复汉都笑说:“你以为马路上没有人来往看见的吗?”楚雄鼓嘴不语。美良忽然想起一件事,叹道:“惜乎我们现已不住在国魂家里,不然他兄妹两个,很可以替我们出些力呢。”这句话却将复汉提醒,说:“国魂虽与我们久未相会,但他的宗旨,素与我等相同,也是嫉恶如仇的,我们何不同他去计较,想他兄妹从前也曾吃过仪芙的大苦,现在我们发起,除此孽障,谅他亦有同情,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美良道:“只怕他现在和我等疏远已久,不肯帮我们的忙,岂非白买一个面子。”复汉道:“你就是神经过敏的不好。我们又没得罪他,焉知他是否同我们疏远。我们别管他成不成,且去找他试一试再说。”美良亦无别话。于是他两个,命楚雄守门,二人一同出来,果然见仪芙老远站着,一见他两人出来,又闪躲不迭,情形可笑。美良等也不睬他,径自雇车到国魂处。现在国魂果已改了脾气,闭户读书,不问外事。他妹妹汉英,也在家学习音乐,钢琴一曲,趣味颇浓。旧日同志,也没有来看他们的,今朝美良、复汉两个,突然惠顾,不啻空谷足音,国魂兄妹,颇为欢迎。复汉说明来意,国魂听他们要他帮助干这犯法违条之事,心中未免不愿,说:“我想仪芙这人,品行果然不好,但念他与我们多年同学,革命以来,当年许多同志,死的死,逃的逃,沦落天涯,风流云散,眼前只这四五个人了,现在他的行踪虽然可疑,但并无倾陷你们的凭据,你们何必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咧。”

  当下美良、复汉听他一口回绝,不觉面面相觑,颇悔虚此一行。旁边汉英女士,忽对美良挤一挤眼睛,美良心知必有缘故,忙道:“国魂兄此言甚是有理,他不惹我们,我们也不惹他便了。”国魂颇喜。美良乘间问汉英道:“女士近来作何消遣?”汉英笑道:“我现在新买一口披哀拿,踏得很好的外国调儿。只是我哥哥很怕我,说我闹得他头脑发涨。我想二位一定欢迎我,踏一曲你们听听的,请到我的音乐室中来罢,这里让我哥哥看书,他是欢喜清静的,你们休得闹他。”国魂听说,不觉笑了。原来汉英现将从前美良等做卧房的这一间,改作音乐室,内藏中西乐器,他们熟不避嫌。美良、复汉二人,便随同汉英过去,国魂却仍在自己房中看书。汉英既引了美良等二人,到她的音乐室内,方问他两个:“你们现在究竟打算将姓尤的作何处置?”

  美良道:“他目下虽然未有什么发展,但伺候在我们寓处旁边,已有一月有余,我们料他一定存着什么目的,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无奈你哥哥不肯帮忙,真令人没法可施。”汉英道:“仪芙这厮,金钱主义,惟利是图,将同志的性命,当他的买卖品,前回我哥哥也被他栽赃诬陷,几乎断送性命,想来令人可恨。不过我哥哥的脾气,近来变了,他从前不是也和你们一般,喜欢烈烈轰轰,干一番事业的么!现在经过几次失败,变得心灰意懒,满肚子消极主义。从你们搬出之后,姓尤的曾写过一封信来赔罪,说那天寄包裹这件事,乃是受人之愚,事后方才知道,心中抱歉非凡,意欲登门谢罪,因恐拒不见纳,故此先写信来,请赐回音等情。我当时便对哥哥说,此人反复无常,十分可恶,我们正恨没法摆布他,现在他自投罗网,我们何不将计就机,哄他到这里来,闭上大门,打他一顿,杀杀水气,也是好的。我哥哥便怪我女孩儿家,岂能存这种暴烈性气。常言道:“逆来顺受。宁使天下人负我,莫使我负天下人。他虽不义,我们不可不仁。这种人我们何必同他一般见识,不去睬他就是,还值得惹是招非,弄他来家打他呢。便打了他,你我有何好处?倒反结下一个冤家,甚不值得。你们想我同他商量,他还如此回答,适才你们要他帮忙,他如何肯答应呢。所以我使眼色给你,教你们休多话了,说也徒然的。老实说,这种事,还是找我商量的好呢!”

  美良喜问女士有何妙法?汉英笑说:“可笑仪芙这厮,写信给我哥哥,未得回信,后来又连写给我两封信,无非说他自己的疏忽,现在追悔莫及,要我在哥哥面前,帮他说好话。我自然不去帮他,不意他写信写顺了手,从此就三天一信,五天一信,富贵不断头的写来,我虽不理他,他却自得其乐。几天前头,他来信说,自己现借住在什么女学堂里头,目下学堂放暑假,有一班女学生在彼,设了个暑假音乐研究会,教我也去入会。我于音乐一道,本极欢喜。只为有仪芙那厮在内,心中就觉不高兴了。昨儿他又来一封信,问我肯去不肯?你们若要收拾此人,我倒可以牺牲一下子,为同志谋一桩小小公益。不过有句话,你须记着,你们不下手便罢,若要下手,决不能再留此人在地球之上,只恐冤怨相报,永无了的日子。所以我先问你们,若有这个胆子,我方可以替你们尽力。如若畏首畏尾,临时惧怯,我也不干,免得被人留一句话柄。”

  美良听说,暗服汉英大有肝胆,出言吐语,不像是个女子。心想适才复汉说,用女子勾引仪芙,乃是最上之策,只愁妇女心肠翻覆无定,有汉英肯替我们出力,还愁何事不成。看复汉也对他以目示意,两人彼此心照,同声说:“我们决非胆怯之辈,大丈夫作事,须要能说能行,此人现在狠毒已极,我等不取他的性命,只恐他也要取我们性命来了。所以我们不能得他到手便罢,如女士能设法将他哄入我们的范围,我们决不让他生回故土,不知女士用何方法,可以哄他入彀?”汉英笑道:“方法不难,现在未便宣布,临时自知分晓,你们休得性急,也不可在我哥哥面前露甚口风。多则十天,少则一个礼拜,再来听我回音便了。”

  美良等大喜称谢,汉英笑道:“讲了半天浮文,把正事忘了。我不是说请我们到此听琴的么?二位请坐,让我踏一支外国调爱与战你们听。”说罢,开了琴匣,就此坐下去踏琴。踏罢琴,又弄别的乐器,也不再提仪芙的说话。不多时国魂进来了,他们更难启齿,到黄昏时候,方辞了国魂兄妹出来。走在路上,复汉对美良说:“谈女士的话,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她不该戏弄我们。若是真的,她为何同没这件事一般?说过了就踏琴游戏,毫不放在心上。就教你我生平干过多少大事,倘遇这种重大责任,也不免要上心事,何况她是个娇怯怯的女子,所以我心中很疑惑的,恐她有意弄我们开心。适才本欲再提她一句,又被国魂闯了进来,不便多说,你看谈女士这件事,究竟能作准不能作准?”

  美良道:“谈女士的脾气,我很知道。她与寻常女子不同,说得到一定做得到。不听她适才还敲我们一句,可有胆量,这岂是儿戏之辞,我们休管她准与不准,且待一礼拜之后,去讨她回音,一定有个交代的。”不表二人回去,再说汉英当夜就写一封回信给仪芙,说:“你的来信,我知道了。音乐会我很赞成,请你替我先报名,隔一天我还得来参观参观呢。”

  仪芙喜出望外,一面又写信给她,约汉英参观的日期,自己也不再到美良等机关部门首站岗去了。原来他天天守候在他们机关部附近,倒也并不是要转美良等三个人的念头。他晓得这一带地方,常有党中人出入,意欲看准瞄头。弄他一两个回去,卖给政府,得几百块钱赏银适意适意,因此不惜工本,在彼守候。他最注意的,便是毕三麻子,见他獐头鼠目,烟容满面,料他是个跑腿的脚色,不是有名人物,打算同他攀谈熟识了,走他的脚路,再去转一班大人物的念头。所以几次三番,跟在毕三麻子背后,就是预备同他搭话的意思。不期毕三见了他,先自心虚,避走不迭,仪芙不敢十二分逼紧他,只得一天天前去等候机会。幸他本是消闲的身子,无拘无束,尽有工夫,做这巡捕事业。他见了美良等,便急欲藏躲,也并非为惧怕之故,只因彼此熟识,恐露风声。而且有过从前一回事,现在也觉见面难为情,所以预先避开了,免得两下觌了面,招呼也不好,不招呼也不好的缘故。却不料被他们误解其意,顿起了谋害之心。也是仪芙自己宅心不善,损人利己,才自招杀身之祸。这是后语,我且慢提。先表汉英接到了仪芙的回信,自己也不告诉哥哥知道。到了那天,换一套白纺绸衣裙,脚上也是白丝袜,白帆布高跟皮鞋,手携一只白缎绣花外国钱袋,收口的丝绦,挽在她一弯羊脂白玉似的手腕上,仿佛天仙下降一般,令人眼为之眩。汉英今天,有意打扮得十分娇艳,好教仪芙急色儿,见了她六神无主。她出入不惯带底下人,独自一个,按着仪芙信中地扯,寻到这女学堂内。仪芙相候已久。原来所说的音乐会须要傍晚时候,方才聚集。汉英去时尚早,仪芙便请她宿舍中暂坐。汉英也不避嫌,竟随他到宿舍中。仪芙掇凳倒茶,忙得他不亦乐乎。汉英见桌子上有封信摊着,眼梢带着,下边仿佛署名是卫运同三字,正欲看信中有何言语,仪芙已将他摺叠好了,藏在身边。汉英问他什么信?仪芙说:“这是家里催我回去的信。”

  汉英晓得他不是实话,也不再问。仪芙见汉英今天穿的一身白,有如白衣大士一般,坐在对面,讲话时,吹气如兰,这般风光,生平未曾消受,还疑身在梦中。看看眼前东西,都是日常见惯的,拧一把大腿,也觉皮肤生痛,方知并不是梦,但颇疑惑,既不是梦,缘何今天汉英这般宛转可人,浑不似从前的倔强脾气,实觉奇怪?也许是我尤某的福气来了,意中人就我范围,心中不胜欢喜。再看汉英,也花颜带笑,星眼流波,面如出水芙蓉,眉若初生新月,真有形容不出的妙处。仪芙看得呆了,张口结舌,连一句攀谈的说话,也说不出口。汉英游目四盼,有意让他饱看。两人呆对多时,汉英想这样闷坐,岂不被茶房人等生疑,因问仪芙道:“你并不在此教书,缘何可以寄宿这里?”仪芙说:“此间教习人等,同我相熟的颇多。值此暑假期内,宿舍中很有空榻,他们邀我在此暂住几时,闲来讲话作伴,待开学之后,仍须搬出去的。”

  汉英点头称是。她问这句话,也有意思,因恐仪芙在学堂中,执掌什么重要职权,自己不便能轻易调虎离山。现在晓得他实是一个闲人,颇喜容易措手。仪芙也问汉英,现在国魂兄作何勾当?外间同志人等,可还有往来没有?汉英岂肯告诉他实话,说哥哥现在朋友越结越多了,孙中山也同他十分要好。我家常往来的,还有许多有名人物,我一时也记不起来。他们起初拿我家当作机关部,常来议事,后来我恐又要惹事,对哥哥说了,才往别处去聚会的。仪芙一听这句话,由耳朵中直钻进他的心内,忙问:“中山先生,同你可曾见过?”汉英道:“岂止见过,还很熟识呢。”

  仪芙大喜,他晓得孙中山现今在政治上大为活动,自己便打算托汉英介绍,得与他们联络了,日后一定有个好好的位置。万一不能如意,那里有名的革命党人很多,我也可以设法弄他一个,买给运同,他已来信催我好几回了,若能在那边拣选一个,谅必比美良处高出万倍,极少也可卖三千二千银子。心中存了这个主意,所以急同汉英商量,说:“女士可以介绍我同中山先生,和他一班同志相识否?”汉英微笑道:“那也未尝不可,但必须让我先对中山说了,他若赞成,方可以带你同去见他。若不先取他的同意,只恐临时被他拒绝了,倒反难以为情,你道是不是?”仪芙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知在哪里可以见他?”你府上行不行?”汉英一想,若到我家,岂不当面戳穿,忙道:“我家里去不得。一则你要见中山必须到他办事处,或公馆里头,方见得尊敬。若在朋友家里,便同出于偶然一般,太不郑重。二来我哥哥现在交着一班新朋友,常说从前那班老朋友,都没能为,没本领,纸上空谈,不成大事,你若前去,他一定不肯让你同这班人见面,所以事前决不能给他知道,宁可后来再告诉他的。讲那见的地方,且待问过了中山,再定便了。”

  仪芙问几时可得回音?汉英说:“此事不能性急,极快也要三五天之后,方有回报。”仪芙颇喜,两人又闲谈了片刻。汉英说:“你们这音乐会开得太迟,我没工夫等了,也许明后天得空再来,我要走咧。”仪芙请她来,也不是专诚为要她入音乐会的目的,所以并不强留。汉英回去,不动声色。国魂竟不知他妹子今儿出去,掉下天大的枪花。汉英天天依旧踏琴唱歌,外貌非常镇定。但那仪芙自被她一番惠顾之后,弄得神思颠倒,寝食不安。他因汉英说过,明后天也许来看他们的音乐会,因此不敢跑开,天天在宿舍中老等,连美良机关部旁边,也不去守候了,以致他们一班人,都颇奇怪,说:“这忘八蛋怎么几天不来?光景暑热天气,晒在太阳底下,发痧死咧。这也是要钱不要命的结果。”

  可巧这时候,接到一封书信,说前日所谈之事,刻已准备进行,你们速去拣乡间僻静之所,租一间房屋,须要如此这般的布置,限五天内完工,余言面叙。下无具名。美良已知是汉英的来信,与复汉、楚雄等看了,都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因限期颇迫,只得打发复汉出去寻房子,如法行事。自己却仍到汉英处探迅意见,汉英并不告诉他怎样经过,只问我的信,你接到没有?美良说接到了。汉英又问:“可曾照办?”美良说:“已交代复汉前去办了。”汉英说:“已办了很好。你再过三天到这里来,我有话告诉你。”

  美良还要问别的话,汉英又嘻嘻哈哈的去踏洋琴,国魂也进来了,美良不免仍旧抱着个闷葫芦回去。只样过了两天,汉英瞒着国魂,又私自出去探望仪芙,可怜仪芙已望眼欲穿,见了她,恨不能一口吞下肚去,免得放她走开之后,又要望穿秋水。但汉英却落落大方,真有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之势,所以仪芙也不敢十分轻亵她。坐定之后,仪芙问汉英前途见过没有?汉英说见过了,他很赞成会会你,不过这几天没工夫,须待三天之后,方能见客。仪芙闻已答应,不觉喜出望外,说:“就是三天之后便了,但不知怎样的去见他?”

  汉英笑道:“你休耽心,我可以带你同去的。暂时相会的地方,也未定呢。不过你须守着秘密,不可对第三人说起。因现在政府里头,派着许多人,在上海打探中山的行动,暗地报告北京,所以他的办事处,也不让局外人知道,恐怕泄露风声,你须仔细。”仪芙口内不言,心中暗想:“我便是政府侦探的耳目,你自己对我说了,还要教我瞒人呢。”听汉英又说:“我到此很为不便,而且他那里会客也极早的,每日只有早上六点到八点,两个钟头,这时候恐你们这里茶房人等,还没起身,我来敲门,岂不被他们唾骂。况你也是借宿在此的,彼此都有未便。所以隔三天之后,你每天早上,可到外黄浦滩的草地上候我。我得了前途的回音,就到这地方找你同去。每天六点钟起,到八点钟为度。我八点钟不到,你明儿再去,横竖那边天天早上,外国人吸新鲜空气的很多,你也无妨学学外国派便了。”

  仪芙诺诺连声,现在别说教他起几天早,就是给狗屎他吃,他也愿意。汉英见他容易着道,心中喑喜。但仪芙的希望,还不止要她介绍同革命伟人相识,心中更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目的,所以趁汉英和颜悦色的时候,问他女士今天不知可有什么正事,我打算陪你同出去游玩游玩,不知可好?汉英明知他不怀好意,但自己晓得自己不是随波逐浪之人,对于男子,何须害怕,况我现在正利用他的野心勃勃,方可使他自投罗网,这一回也不必拒绝他了,遂即欢然应允。仪芙喜不自胜,他这几天,因天天预备汉英前来,故就不出门,也穿着洋装,打扮得干干净净,在家恭候。此时无须更换衣服,拿一顶草帽戴了,就和汉英一同出来。仪芙素知汉英不爱逛游戏场,故此请她坐汽车,往西乡一带兜风。

  两个人都是差不多年纪,并肩坐在汽车中,招摇过市,怎教仪芙不魂灵儿飞上天去。汽车开得风驰电掣,他也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知身子落在那里。一双色眼,望着汉英,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不知怎样才好。汉英看他丑态百出,就请十八个画师,也难描摹他这副嘴脸,心中又气又是好笑,暗想他死在临头,自己还不知道,犹自痴心妄想,天鹅肉岂是你这种友谊全无之人吃的。照他这般举动,自己本愿不再陪他坐汽车了。不过前天已答应美良,为替同志除害的缘故,情愿牺牲自己的色相,故也不得不由他轻保有时仪芙手足偶触在她身上,她只自己让开些,始终微笑无言。仪芙更如醉如痴,只恨汽车夫在旁,自己不敢造次。

  坐汽车坐到傍晚时分,仪芙要请汉英吃大菜,汉英也不推却,他拼着今天把自己这个身子,除却侵犯之外,别的由他指拨,料他从此以后,永无再戏弄我的日子,这是为同声受辱,不足为我清白之玷。她的心理虽然如此,但仪芙方以为佳人有意,乐不可支。吃大菜时候,忽对汉英慷慨言道:“我尤某幼习诗书,少壮留学东洋,得识许多革命同志。近年以来,奔走国事,卧薪尝胆,家事久置不问。回想白发双亲,无人侍奉,心中常抱不安。四书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像我飘零湖海,今年二十三岁,犹未匹配妻室,不但无以慰父母于堂上,更何以对祖宗于地下。因此我久欲物色一个才德兼备,像女士一般学问容貌的女子,结为夫妇,倘得如愿以偿,我也不愿再做这浪迹天涯的游子勾当,决意伴我意中人,回转故乡,奉养父母,我也就地开设学堂,致力教育,每日天伦欢聚,岂非人生至乐,但不知何日能遂我的一腔心愿罢了。”

  汉英听罢,微微一笑,也不接他的口。仪芙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道:“人身上有耳目口鼻,世界上也有声味色香,于是入于目者谓之色,入于耳者谓之声,入于鼻者谓之香,入于口者谓之味,但口除辨味以外,还有说话的能力,于四者之中,独占优胜,其奈有时心中有要说的话,口中竟讲不出来,这口岂非仍和眼耳鼻一般无用么!”汉英听了,依然笑而不言。仪芙不觉大窘,他见大菜将次吃完了,想我今天错过之后,不知几时再有说话的机会,因此急于一言,吐露自己的心事,此时如何再能延捺,只得硬一硬头皮,对汉英说:“我还有句话,请女士不可见怪,因我属意女士已久,不知女士可能见许,嫁我这穷酸否?”汉英不料他竟出求婚之言,到底女孩儿家面嫩,不由她红潮晕颊,羞愧万分,暗骂贼子该死。正是:胡言信口人堪鄙,横祸临头自不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回设陷阱疑云障雨泄命案远走高飞

  可笑仪芙还涎着脸等她的回答,汉英想马上拒绝了他,他一定要心中不乐,日后进行,未免为难。但也答应不得,闺女婚姻,怎可轻口许人。虽然行诈之时,无妨权宜答应。不过汉英的心思,甚为别致,以为调戏虽可由他,口上便宜,我自己决不送给他讨的。所以她定一定神,正色对仪芙说:“你讲什么话?我倒不懂了。你不是说要结识中山等一班人,干他一番大事业吗?这方不愧英雄志气,怎的一时又变了儿女心肠,令人不解?”仪芙听了,觉她讲的话,大有古侠女大义规夫子意,一时心中又非常钦佩,倒也并不因汉英没一口答应他,有甚不乐之心,自以为书中的侠女,往往责男子以大义,但若能依她而行,日后功成名就,女的她无有不委身相从的。所以他把古书当作蓝本,心中反愉快非常,口中诺诺称是。吃完大菜出来,仪芙要送汉英回去。汉英说:“我今天同你相会,本瞒着哥哥,被他遇见,只恐反要见怪,你也不必送了,三天之后,别忘记黄浦滩草地上会我就是。”

  仪芙没口答应。今宵回去,他可真的是心满意足到十二分了。但汉英却颇懊恼,想自己本是个清白女子,今朝无端受仪芙的侮辱,岂不可耻。再一想都是为同志除害的缘故。俄国女虚无党,虽以身殉党而不惜,自己岂无他们的志气。况我现在还不过被他占了些空便宜,何足道哉。一念及此,精神又奋发起来。踏了一套琴,始写信约美良,明天来家讲话。那时美良已遵着汉英的命令,在西乡赁好房屋,丢了定洋,但不知汉英预备作何用度,因此尚未安排一切。现正等候汉英的回音行事,接到信,见发信之日,还在昨夜,约的今天相晤,慌忙赶到谈家,免不得先同国魂敷衍数语,然后再到汉英的音乐室中。汉英不说别话,先问他这几天可见仪芙到你们那边来了?美良说已多天不曾见他踪迹。汉英笑道:“何如?这就是我辈的颜色。”

  美良只当汉英已将他们要暗算仪芙这件事说穿了,因此吓得他不敢再来,暗想这一下子,怨仇岂不结得更大,面容颇为失色,惊道:“女士可是将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了不成?”汉英笑道:“我又不是痴的,为甚告诉他这些话,自然另有别的计较。”随将自己怎样计哄仪芙,现在他利禄薰心,要见中山谋取位置,我约他隔几天侵晨前去,所以你们的房屋,须要赶紧借好。美良说:“已借好了。”汉英问:“布置完备没有?”美良说:“尚未布置。”汉英便抱怨他,为何不去布置?美良笑道:“女士并没告诉我作何用处,教我们怎生的布置呢?”汉英皱眉道:“你这人呆笨极了,布置那有一定,你只消放些椅凳桌台,看上去像一份人家,不像是间空屋模样,就算数了,难道还要教我画地理图给你不成?”

  美良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很觉惭愧。汉英又道:“你那里椅台桌凳,想必都现成的,不必再花钱去买,只须搬几件过去,掩掩旁人耳目就够了,但房子在什么所在,必得带我亲走一趟。因有些地方,我也好看看熟,隔一天同他来时,就不致寻找不着了。美良点头称是,忽然问道:“不知女士打算将仪芙弄到之后,将他如何处置?”汉英道:“这事我不管,我只能担承哄他到你们哪里,交代你们之后,我就走了,一切生死存亡,悉由你们处置,与我无干,我也不来问信。”美良听了颇喜。汉英又道:“事不宜迟,今天五点钟,你在弄堂口守我,我要同你去看一看房子呢!”

  美良说遵命。汉英道:“这样你走罢,别让哥哥进来看见你我长谈,又要疑心我们鬼鬼祟祟,议论什么了。”美良听汉英下逐客令,当即告辞出来,回转机关部。胡、吴两个,正伸长脖子等他的回音。见了他,忙问事情怎样了?美良即将汉英那里听来的话,传给他们知道。他两个都吐出舌头,说道:“好利害,看不出她一个年青女子,竟有这许多计较。幸亏你我从前住在她哥哥那里的时候,没敢妄想好处,不然还不知要被她卖到哪里去呢!”美良说:“谈女士有言,将那忘八蛋哄到我们手中之后,一切悉听我等处置,她不问信。但你我还该想他一个处置的法儿呢,现在岂是讲空话的时候。”胡、吴二人听了,又各献议论。楚雄说:“爽兴一手枪打杀了就是,也用不着什么旁的手续咧。”

  复汉摇头道:“不兴不兴,你的话未免太残忍了。仪芙虽然可恶,但究与我等有同学之谊,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等何忍就将他置诸死地,依我之见,还是弄个地方,将他幽囚起来,令他静中悔过,痛改前非,日后末尝不可再为我党效力。自古失一个人才容易,得一个人才烦难呢。楚雄大笑说:“你今日之下,还讲仁义道德吗?这班做侦探的忘八蛋,犹如毒蛇猛兽,你若不取他的命,他可要了你的命,记否从前他请我们坐汽车和寄那个包裹的时候,他何尝有一点儿同学之谊,请你这种慈悲心不必发了。”复汉同他争说:“你预备打杀了他,尸首藏在哪里?开手枪岂不怕邻舍和过路人等听得声音吗?”

  楚雄还欲有言,美良忙对他摇手说:“你两个不必空言争执,我想复汉幽囚这句话,是办不到的。一来没这个所在。二来我们也没有工夫来监守他。俗语有所说,缚虎容易纵虎难。这回弄了他,日后放他,岂不危险。所以不干则已,既干一定要制他死命。谈女士也曾说过,她甘冒不韪。替我们出力干这件事,我们必须做得干干净净,不可连累着她。就是我们肯饶仪芙一死,恐谈女士也不肯答应。不过楚雄说要用手枪打杀他,声音不小,恐未免如复汉所说,被左右邻居和过路人等闻声起疑,这也不可不防。好在我们共有三个人,他只一个人,常言双拳难敌四手,对打也打得他过了,不如捆住他,再设法将他处死,弄杀一个人不患没有方法,适才复汉说尸首藏在什么所在,倒是一个大大关节。因死人不比死猫死狗,搬来搬去容易,若丢在家里,门角内疴失,须防天亮,所以我们现今只消讨论解决这一层问题,其余可不必争论了。”

  现在三人中,美良算是主席,有他一言,二人也不再争执。楚雄说:“提起藏尸之法,有何难哉,你不见戏文中的杀子报么?整个人儿虽大,割开了就小的,把他装在瓮头里,埋了也可以,丢了也可以。”复汉连连摇头说:“野蛮野蛮。他虽然罪大恶极,但取了他的命,也就够了。何致将他凌迟碎割,这不是惨无人道么?”楚雄又要驳他,美良忙对他以目示意,楚雄方不言语。复汉又道:“我想那边房屋又不是长借下去的,丢定洋时候,也没告诉真姓名,原预备这件事干好之后,至多花一个月房租,就要退掉他,爽兴拆他一个烂污,我看那边楼下铺的地板,都是广漆洋松条子,我想客堂中动不得,楼梯底下却不妨事,不如撬开几块,下面挖个深坑,铺些石灰炭屑,当棺材般的将他葬了,上面仍将地板钉好,岂非毫无痕迹。”

  美良拍手称妙。楚雄听他出的主意,果比自己简便爽利,随也不同他无谓相争,彼此意见一致。美良又说:“谈女士催我们速去布置,免得临事张惶,启人疑窦。”当即将家中的器具,搬出一半,教胡、吴二人押车送去,连楚雄的卧床,也拆了过去,以便睡在那边,一来夜间可以动手工作,二则租了屋子不住人,也要惹人疑心的。自己却等候汉英到来,陪她同往。汉英并不失约,五点钟果来找寻美良。美良早在弄口守候,他已锁了房门出来,大门有底下人看守,无虑妙手空空,转他们的念头。故而会见汉英之后,也不再回家内,交待一切,就此唤两部黄包车坐了,同向那新借房子的所在而来。这房子相离极远,汉英一路默记经过的路名,到门首下车。汉英看这地方虽已落乡,倒也是住宅式的堂屋,共有一二十份人家,左首临田,右边靠河,去电车路并不甚远。近旁没有巡捕,竟看不出算在租界以内,还在租界之外,房子还是新造的,两上两下石库门,左右没租掉的空屋甚多。这屋子恰界于两间空屋中间,果然拣得颇好。进门小小一个天井,客堂中他们已搁了一张西式小圆台,本是房间内用的东西,现在他们权作客堂陈设。好在客堂的开间并不甚阔,所以看上去尚不难。旁边两张圆凳,别无他物。厢房中只有四张穿藤小靠椅,一张半桌,似乎空的地位太多了。上楼见客堂楼上,也有一张半桌,四只靠椅。汉英便说:“这里用不着摆家伙,可以搬在下面厢房中去。”

  此言一出,楚雄、复汉两个,就七手八脚,将家伙搬下楼去。汉英又到隔壁厢房楼上,见里面更无陈设了,只有一副棕榻架,儿块铺板,一个铺盖,还没打开。另有一张茶几,上安面盆、漱口碗、洋蜡烛台,闹钟等类,都堆在面盆里面,有一条褥单盖着,倒是洁白的。汉英见了,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教美良将这几块搭铺的板,替我搬到楼下去。美良不知她是何用意,只得照搬。汉英自己拿着那条褥单下来,看他们已将两张半桌,拚成一张方桌,四面放着八张靠椅,仍旧不成模样。汉英教他将半桌拉开,拿铺板搁上去,用褥单在上面一罩,外观宛如一张大餐台模样。再将靠椅两面分开,顿时气概十足。楚雄第一个怪叫称好,忽然说:“啊哟,这是我们的床,你把来搭了大餐台,教我们睡在那里呢?”

  美良笑道:“笨贼,白天搭台,到晚你们不好仍旧拆作床用么?”楚雄听说,自己也笑起来了。汉英见墙脚边有斧头、凿子等物,说:“这里还有木匠人等,装修什么?”美良笑道:“非也,乃是我们预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汉英听了,口内不言,心中也觉他们残忍,不过自己已答应他们出力,不得不全始全终,故此亦无别话。看罢出来,胡、吴两个,便留在这屋子中,闭门工作。美良伴送汉英到她家门首方回。第二天,美良再到那边屋中时,雄楚等的工程,已在昨儿一夜间赶完了,彼此商量买石灰炭屑等物,因系死人入殓所用,无故买此,恐不免惹人生疑,故而决意不用。忽然这里看巷的,来找美良说话,因他答应过两块大洋开门钱的,昨儿问楚雄要时,非但不给,还打了他一拳,因此要与美良理论。美良忙慌摸两块钱给他走了,对楚雄说:“我们现在拼命的想秘密安分,不让别人触眼,你为何还同这种小人闹气,多一事何如少一事,两块钱有甚希罕,况是应该给他的。”

  楚雄笑道:“我不是有意要打他的,皆因昨天你们去后,我同老胡正闭上门,打算撬开地板,美良教他低声,防有别人窃听,楚雄便低声说,不意那看巷门的敲门来要什么开门钱,我教他明儿来拿,他偏喜欢噜不休,所以我赏他一拳,教他晓得利害呢。”美良摇头说:“你就是惹事招非的坏处。”楚雄一笑。这一夜美良也不回家,三个人都不曾睡,坐着闲谈了一夜。因汉英约仪芙的第三天,就是次日早起,他们恐睡失了,不及措手,故此秉烛达旦。黎明时候,早已埋伏停当。同时仪芙也衣冠整洁,出了寓所,管门的问他何往,他推头送朋友上火车,所以他一去不回,人也当他被朋友带着走了,因此不曾寻找,这是后话,表过休提。再说当时仪芙出了门,深恐汉英比他先到,即唤一部黄色车,坐到黄浦滩草地,兜了一转,不见汉英踪迹。知她尚未到来,便在露天椅子上坐候。不多工夫,汉英也坐着车来了,看见仪芙,一笑嫣然,仪芙也心中欢喜无限,站起身向汉英鞠躬为礼。汉英更不多话,低声说:“时候不早,我们走罢。”

  仪芙应道很好,当即戴上草帽,与汉英并肩行走了好一段路,始唤两部黄包车,坐上去不讲价钱,也不说地名。汉英一部,当先引路,仪芙的在后相随。看他抄英界,穿法界,走过了好些马路,地位渐次落乡,农民三五操作田间,住户只有一二外国人的洋房,散列在农田之中,颇觉幽静宜人。仪芙因汉英有言在先,革命伟人的办事处,设在秘密之所,侦探眼光不易窥到,所以地方愈落乡,他愈深信不疑。况汉英又是个妙龄女子,料无危害自己生命之处,真是祸患临头。他还不知不觉。一会儿到一处所在,乃是新造的中国式住房,仪芙暗想,这地方可是我生平不曾到过的。前面汉英的车,已在弄口停住,他的车也跟着停了。仪芙见汉英正拉绒线口袋,要付车钱,自己慌忙跳下去,抢给她付钱,一面说:“原来这般远的路,我早没知道,不然应该叫部汽车来的,路上快得多呢。”

  汉英微笑,两人进弄,见那看巷门的正低头扫地,见有人来,慌忙让开一旁。汉英也不向他问信,径奔美良等租的这间屋子叩门,原来虚掩着,被汉英一推而进。仪芙见客堂中并无好陈设,他也晓得革命伟人,有钱都贴在公家用了,私家拮据的为多,故此并不怀疑。汉英让他进内,随手拴上门,引他到厢房内,见摆着一张大餐台,雪白的台布,两旁八把小靠椅,有个穿洋装的人坐在靠里末一张椅子上,两手高擎一张报纸观看,头面为报遮蔽,看他不出是谁。那人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也并不理会,仍看他的报纸。汉英命仪芙在那人对面坐了,低声说:“中山还在楼上,你坐一会,我去唤他下来。”

  仪芙点称好。汉英便转入屏门背后,里面有美良、楚雄二人,正屏息以待。汉英见了他,歪歪嘴,使个眼色,意思人已来了,现在外面,又低声对美良说:“你来开后门放我出去,现在我的公事完了。让我走后,你们再干第二步手续。”美良点点头,先送汉英出了后门,始回进去了他的公事。汉英出来,看巷的地还不曾扫完,见她忽来忽去。两个人进,一个人出,面上颇有诧异之色。汉英恐被他认出面貌,低头疾趋,跑过他的旁边,方觉心安。出得弄口,见适间坐来的两部黄色车还在,看见他,抢欲拉她。汉英恐被她认出来踪去迹,故而一部不要,情愿一个人步行了好些路,方见有辆空黄包车拉过,唤住了坐回家内,芳心中犹觉震宕不已。横了片刻,也睡不着,暗想现在时候,大约仪芙的性命已结果了。果然不出所料,美良自送他出门之后,便与楚雄计议,分路夹攻。一个由厢房屏门背后出来,一个转到客堂中,进厢房的这扇门进内,里面有复汉接应,三个人恰成三鼎足之势,料仪芙插羽难飞。楚雄还抓了一把斧头,作为军器。里面仪芙因汉英上楼半晌不下来,心中未免怀疑。暗想革命首领的办公室,陈设怎的如此简单,何以当差的也没有一个?客人来了好久,没人倒茶。楼上若是卧房,汉英一个女子,便不该耽搁这许多时候,大约他肚中还有点酸溜溜呢。又因对面那人,不知是谁,怎的一张报纸,老看不完,放下来也好让别人消遣消遣,心内不胜纳闷,忽见屏门背后,有个人探头张了一张,仪芙以为汉英出来了,正要问时,又见对面那人的报纸,也徐徐放下,露出本来面目。仪芙一看,不觉大惊,原来不是别个,就是他当年的同学好友,现在的冤家对头胡复汉。仪芙暗道不好,心知落了别人的圈套,即忙跳起身,意欲夺路逃走,只见来时那扇门口,站定一人,便是李美良。说时迟那时快,美良见他回头,已一跃上前,搿住仪芙双臂,说:“你这忘八蛋,也有今日。”

  仪芙知道性命危险,拚死命用尽平身之力,摔开美良。美良哪里是他对手,早被他摔跌在地,幸亏复汉已自大餐台上跃过来了,见美良仆地,他便接上去,搿住仪芙,大有奋不顾身之势。怎禁得仪芙力大无穷,只几挣,复汉已东倒西歪,看看就要做美良的第二。那一旁楚雄也提着斧头,过来相助,他恐仪芙摔倒了复汉,夺门逃走,一想横竖迟早要送他归阴的,何必拉拉扯扯,多耽搁工夫了,因即举起斧头,向仪芙夹脑门砍下,恰值仪芙与复汉互扭之际,身子游移不定,这一斧下去,非但没砍着仪芙一点,斧锋以带着复汉膀子上,裂开寸许长一条口子,血流如注。复汉大声呼痛,也不能再同仪芙相斗,用手护自己的伤口不迭,口中连嚷阿哟。仪芙得此机会,便欲拔脚逃走,不期地上的美良,还没起来,见他滑脚,滚上前使两手抓住他一条腿,向怀中一拉,仪芙哪里站立得住,仆的跌倒在地,楚雄看准他脑袋,第二斧又劈将下来。这一下可没有复汉替他挡一挡了,斧头同人头相碰,谁强谁弱,立见功效,仪芙头上,已多开了一张大口,大约是预备吃天鹅肉的,血花溅了楚雄一脸,美良身上也有溅着。楚雄犹恐他不死,在他身上,横七竖八,一阵乱斧,仪芙已成了个红人儿摸样,不过没真的红人儿活动罢了。楚雄料他已死,丢下斧头,喘息不住,那时他身上也溅满了鲜血。美良看他下手残忍,惊得目定口呆,站在旁边,索索乱抖。复汉却因膀子痛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别的都不管了,口中只喊阿哟阿哟。楚雄顿足道:“你低声呢,别让外间人听得了。”

  复汉方不喊叫,此时幸亏没人进去,不然真的大有可观。血泊中横着个死人。三个活的,两个周身头面都溅着血,一个半条膀子都变红了,血还滴个不住,战场上也没这般可怕。胆小的见了,准得惊失魂魄,三个人都同机器一般,适才开足马力,此时停机不能再动,只有汽管内放汽,便是他们口中的喘息。呆对了半晌,美良惊魂略定,始对楚雄说:“这死尸摊着,被人见了,如何了得,你我先把他收拾了罢。”楚雄也拉衣袖揩一揩额角上的血汗,说:“自然要收拾的。”又对复汉说:“老胡别装死腔了,快帮忙揭棺材板去。”复汉哼哼道:“亏你还教我帮忙呢,我这条臂膊被你粗心砍了这一斧子,光景要残废了,现在痛得要死,别说教我用力,就立也立不住呢。”

  楚雄骂他不中用的东西。复汉本来要回嘴的,只因膊子上痛得利害,只得忍气吞声,不发一语。美良命楚雄休捺工夫,快去搬开地板。楚雄即到客堂背后扶梯底下,将他们昨夜预先撬开的地板,原来虚搁在上,搬开两块,并不费力,于是重复回转来,与美良二人,扛头扛脚,将仪芙的尸体,扛到这地坑旁边,丢了下去。他们经过之处,地板上都有血迹。楚雄便拿一身血衣裳脱下,开一桶自来水,先将地板上血迹洗去,幸系漆过的地板,水洗之后,不留痕迹。美良也将血衣裳脱下,帮同揩洗。洗过之后,这两套衣服,他们也不要了,就丢在地坑之内,然后仍将地板盖上,拿钉子在原眼里钉下。一桶血水,倒在阴沟内,开自来水一阵冲,便无血的影踪。他们索兴拿冷水,将头面手足,洗一洗干净。楚雄本有衬衫裤,带来换洗,拿两套与美良一同穿了。复汉皱紧眉头,坐在椅子上,看他们忙乱,也不凑一凑手。楚雄说:“你倒过意得去的。”

  复汉仍不言语。美良四周看了一看,见别处已无痕迹,只洁白的墙壁上,有四五个指顶大的血迹,对楚雄说了,又打算用水洗涤。美良慌忙拦阻说:“洗不得,一洗之后,痕迹更大,非唤泥水匠重粉不兴。我有一个妙法在此,你只消弄几个烂膏药来,贴在上面,就使后来住的人,撕开见了血迹,也只当生疮用的膏药所遗,都是疮疖上的浓血,决疑不到别的上去。”楚雄拍手赞好。美良说:“你也声音放低些罢。时候不早,弄内有人出入咧。”说时见复汉半条膊子,还是鲜血淋漓的,不觉失声道:“阿哟,你何不把血衣裳脱下去呢?”复汉没回话,楚雄接口道:“我晓得的,他预备我们两个替他大殓时,换衣裳呢。”

  美良喝住,不准胡说。复汉带着哼,有气没力的说:“不打紧,我身上都是我自己的血,况我膊子受伤,可以说是自己割开的,别人见了,也不妨事。”美良说:“不兴,平时尽你不妨,现在可是要紧关头,不能有毫厘之差,被人看出一点痕迹,日后就要闹出大事来的。所以你这件衣裳,必须换下去,手臂上无论如何疼痛,也不能露在面上,出出进进,须像平常一般,不可愁眉苦脸,大丈夫断头沥血,尚非所惧,何患一点小伤。”

  复汉被逼无奈,只得上楼更换衣服。他犹欲将血布衫留作纪念,美良说:你昏了,可是怕没杀人的凭据,留此作为证据么?”复汉还争说:“是我自己流的血,不干杀人之事。”美良道:“呆子,你的血签着名字没有?”复汉始不能再同他违拗,把血衣用自来水冲洗干净。美良又帮他将伤口缚好。复汉问:“我们几时可以搬回去?”美良说:“暂时不能就搬,极少也须住满一个月,方不被人生疑。”这夜美良回家,仍留楚雄、复汉二人睡在这间屋内。白天还好,到夜静更深,他两个想起早上仪芙的死况,现在他血淋淋的尸首,就在楼下扶梯旁边的地板下面,不知他的冤魂,可要出现?兼之屋中未装电灯,点的一支洋烛,火光如豆,热天开窗而睡,风吹进来,烛光摇舞中,仿佛仪芙就立在他们床前一般。楚雄虽然胆壮,至此亦觉心怯。复汉更不必说了。二人都惊魂丧魄,一夜未能安睡。次日美良来时,他两个都拖住他,要他晚间睡在这里作伴。岂知美良的胆,比他二人更校就白天上楼,走过仪芙埋尸之处,也心中惴惴,哪敢住在这里,推头那边常有事情接洽,所以我不能不回去。这里有你二位,已尽够足用了,何必要这许多人。二人说他不过,没奈何这夜又耽了一夜的惊怕。到第三天,他们胆也吓大了,晓得人死之后,是没有能为的,到晚居然一觉睡到天明,果无鬼祟,二人方觉心定。

  不期扶梯底下,突发一种臭气,其味无穷,比之淘东溷更觉难受,二人都说与卫生有碍,抱怨美良,从前未买炭屑石灰,致有此臭。美良到这屋中,也觉臭气难熬,想再逼他二人住在这里,自己也说不过了,于是心生一计,对看巷的说:我们要出门游玩,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回来,前后门自己上了锁,托他留心照顾。三个人都回老家居住,遗下些硬头家伙,他们也预备不要的了,所以说出门半个月回来者,皆因欲待半个月之后,屋中臭气已散,就被管门的斩关落锁进去,也不妨碍之故。他们自以为仇家已死,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尽力干他们敲诈的勾当,不期他们胆大妄为,写信要向一个本地绅士借银子,落着自己通信地址,这绅士便把原信投报捕房,捕房着包打听调查真相,幸亏信上写的不是真名姓,美良一口赖绝,说我们并未写过此信,况也不是我等的名字,左右邻舍,都可调查的。包探见信中只注重借钱,并无激烈恐吓之辞,虽然明知他们形迹大有可疑,觉信上没有什么重大凭证,故而面子上却假装不得要领而罢,暗地派了几个伙计,专门探听他们平日所作所为,窥察他等举动,一得凭证,马上就预备抓他们进去重办。

  这风声又被毕三得悉,慌忙前去报告,美良等得知,一时都大起恐慌,皆因门口既有探伙监察,他们便不能再做敲诈买卖,生计岂不断绝。正没主意间,岂知祸不单行,一时又来了桩更比这件事失意的消息。原来他们谋死尤仪芙,弃尸屋中,逃回来之后,管巷门的因他们有言在先,出门半个月就要回来,况前后门又由他们自己关锁而去,房钱并不短缺,自然没他的事。可巧这间屋左右,本来都是空房,新近借了房客,他们一到楼上,便觉臭气难闻,彼此都找看门的吵闹。看门的自己也闻着了臭气,寻其来源,分明出自美良等借的这间屋内。因门被他们锁着,自己不敢进去,便对房客说:“这间屋的主人,出门游玩去了,家内无人。也许便桶遗着未倒,被猫儿碰翻,因此臭气难闻。他们临动身时说的,至多十天半个月,就要回来,现已差不多有半十月了,光景马前马后就要回来的,请你们熬一熬,待他回来开了门,再为收拾,免得擅入人家,日后少了什么,落一句怪头呢。”

  众邻舍听了,都很不服说:“你怕吃埋怨,我们可耐不住这种臭气。你若不进去收拾,我们可要唤铜匠来开他们的锁了。”管门的被逼无奈,只得唤了铜匠,打开他家门锁,进去四处寻觅,并无所谓便桶的踪迹,觉臭气惟楼梯底下最重,还有许多金头苍蝇,也嗡嗡飞集在地板之上。有几个跟着他一同进去的房客见了,都说地板下面,大有可疑,要教管门的撬开地板看看。管门的不肯,说这是新房子,撬坏了东西,岂不吃房东的埋怨。众人不由他做主,自去唤了木匠,撬开地板,西洋镜马上拆穿。但见蛆虫钻动,臭气四溢,仿佛是个死人模样,看的一班人都吓跑了。管门的此时,势不能再将地板盖上去了,只可报官请验,尸身早已腐烂,认不出是何面貌,骨节上验有刀伤,决定是桩谋杀重案。

  管门的口供,说这屋子乃是三个少年男子合借的,只两个住在这里,一个住在别处。搬进来的第二天清晨,有一男一女同来,不到三五分钟,见那女的独自一人,匆匆而去,男的没有出来。后来走不走,未曾留意。还有租屋的几人,住了三四夜,就告诉我要出门游玩,一去至今未回,是否他们所杀,我不得而知。至于这三人的面貌,我却记得很为清楚。有一个粗长大汉,甚为凶狠。其余二人,倒颇文弱,像读书学生模样。还有一男一女,因来去匆匆,所以记不清了。这件事登在报上,美良等见了,知道东窗事发。别的还不打紧,倒是管门的记清面貌一语,颇令他们胆战心惊,自觉地位危险,彼此一商议说现在巡捕房一方面,也在寻我们的事。加上这桩命案一破,看来上海地方,再也站不住了,惟有远走高飞,另找立脚之地。楚雄意欲往广东投效。美良说:“我不多几天前头,还接广东朋友的来信,说那边投效的党人,其多如鲫。军政府中,那有这许多位置,所以现在狼狈不堪,客栈钱没出产处的人,不知凡几。我们若投奔过去,不是自投绝地吗。所以我想还是往日本的好。”

  楚雄、复汉都说:“往日本不是花费更大了么?从何觅取进款?”美良笑道:“你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可晓得现在富家子弟,赴东留学的很多,我们叫名头也是老于东洋的人物了,一切社会情形,何一不知。从前我们留学界中,有钱财的往往被别国人诱嫖诱赌,现银子被他们哄光了,有时连行李铺盖,都带不回去,现在我们便可用这一种方法,本国人哄本国人,一定格外容易。而且我们还可手下留情,行李铺盖,必须让他们携带回国。这样于我们留学界中,岂不大有功德么。”复汉、楚雄二人听了,都笑说:“你这句话,真应了俗语,猫哭老鼠一片尽是假慈悲罢咧。”美良大笑。当下计议已定,一面急急预备动身,从此严守秘密,就在毕三面前,也没泄漏一字。因他们原不把毕三心腹看待,所以暗杀尤仪芙这件事,他也毫无所知。美良因毕三天天来此吃饭,行动上颇为碍眼,意欲打发开他几天,故同胡、吴二人商议。楚雄说:“此人跑了好几个月腿,只吃了我们几飧白饭,好处并未得到多少。我倒很为他可惜的。因重要消息,都是他来报告,其功非小,可惜我们没钱多了,不然应该赏他几十块钱的。”

  美良道:“这是不相干的话。我意思,少停他来时,我们推头欲往普渡山游玩,一礼拜回来,给他两块钱饭钱,教他隔一礼拜再来吃饭,你道好不好?”复汉点头称妙。惟有楚雄却一语不发。忽然一跃而起,在床底下网篮中,抽出一杆手枪。二人都吃一惊。正是:才欲销声作逋客,忽惊无故起戎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完) 海上说梦人著

  第九十一回作恶人难逃法网可怜女大受折磨

  当下美良、复汉二人,惊问楚雄,你拿手枪做什么?楚雄笑道:“我想你们只给毕三麻子两块钱,岂不太少,赏罚不均,士卒焉肯用命。我们若往日本,行李中决不能私带手枪,不如送了毕三,有人要买,极少也可买四五十块钱呢。”美良听了说:“亏你想得周到,我打算动身时候,丢他在阴沟里的。”过不多时,毕三又来吃饭。美良便将适才预备的话,对他说知。又给他两块大洋,毕三信以为真,接钱在手,心中颇为欢喜。楚雄又说:“我们那杆手枪,带在行李中,颇为不便,丢在家里,又恐被人偷出去惹祸,请你替我代为收藏几天,等我们回来还我。”说时将手枪递将过去。毕三不疑有他,接了塞在裤腰带内。吃过饭因身边有着两块钱,又急急奔到燕子窠中适意去了。

  美良等知他有几天不来,于是放心收拾一切物件,并向房东那里退了租,将硬头家伙,卖给收旧货的。诸事停当,又写信通知汉英,只说有事离沪,不言所往。汉英前几天曾看见报上,牵涉自己在内,深虑美良等不谨慎,被人缉获,这场祸可惹得不小,今见他们来信通知走了,不由心中放下一块石头,这时候美良等早已上了轮船,一帆风顺,直抵三岛。这班人犹如白露时节的雨,到一处坏一处,他们赴东之后,自然又有许多离奇光怪的事迹,不过与我《歇浦潮》中无涉,我也何用烦絮。当其时只有那毕三麻子,还以为他们往普渡山游玩,多至一个礼拜就要回来的,所以天天盼望一礼拜期限圆满,因他所得两块大洋,白饭未吃,早已喂了黑饭。此时又东挨一餐,西挨一餐,吃饭很觉为难。有时划策了几个钱,也要预备作黑饭资本,白饭倒不在他心上。楚雄寄给他的一杆手枪,并无别处可以安放,只能塞在裤腰之内,带着他出出进进,很为危险。好容易挨到一礼拜期满,奔到机关部中,只见屋在人非。问那看弄门的,方知美良等已在数日前,将屋中物件,变卖一空,出门不知到那里去了。毕三此时,始知上了他们的老当。幸亏楚雄有杆手枪寄给他,还值到几十块钱,不然真替他们白忙一场了。于是毕三便有出松这柄手枪之意。无如燕子窠乃是包探伙计出没之地,这手枪如何能让他们见面,岂非自讨没趣,因此迟迟不敢出脱,

  那手枪也一天天在身边带着。讲他先前有那机关部可吃白饭,自己只须照顾一顿黑饭,或偷或摸,或拆或借,却还兜头得转。现在要他一个人顾全黑白两顿饭,未免支持不住了。毕三便想出一个极主意,不耽搁燕子窠,改住客栈了,而且天天换新鲜,得便时候,被单褥子枕头套随心所欲,拿来围在裤腰里,跑出来,质了钱吃饭,居然颇为顺手。有一天毕三想,每日出手,所得只够一天的用度,若有时不能得手,便要挨饿,一般用了心思,何不上大客栈,多捞些儿,也好多挨几天开锁。因此他便往一有大旅馆中借宿去了。毕三没想到自己身上这套衣裳,和那副嘴脍,不像是住大旅馆的人。茶房们接着他,初以为是代别人来定房间的,后来听他说自己居住,彼此都觉奇怪,要他先付房钱。毕三并无难色,连小账也一一照付过了,于是茶房们不得不让他居住

  毕三这夜,将两床绉纱被面,一齐拆下,当束腰带围在身上,把拆下的被里,向上摆着,触眼并无破绽。天明他唤茶房打脸水,净罢面,丢给他两角小洋,摇摇摆摆的出房而去。茶房终不能无疑,待他一出门,即将床上的被头掀开,果已没面目可以对人了。当下他便在窗口上,叫唤账房中人,不可让下来那人逃走。那时毕三刚下扶梯,被他们拦住去路。茶房也赶了下来,一搜身上,两条被面,贼证俱在,裤腰中还搜出一柄手枪。本来旅馆中人,意欲打一顿放他走的,现在搜出手枪,势不能不报巡捕,于是毕三的官司,也吃定了。第二天,捕房将他解公堂审问,只因证据凿实,又是身藏凶器,租界上这几天,正闹着盗案,办理不能不格外从严。堂判下来,五年西牢监禁。做书的脱稿时候,他还未曾出狱,所以书中也无再纪他的事迹之处。现在关于杜鸣乾吓诈一案诸人,所余只他令弟默士一位,还屈服于姘妇阿招势力范围之下。阿招将他呵来叱去,并不当他男人看待。但丢开他,却又很舍不得。因有时候,大有用得他着之处。如买卖人口,出进的笔据,若请别人代书,机关岂不泄漏,惟有默士,同她有连带的关系,守口如瓶,万无一失。现在阿招家中一班小丫头们,陆续都已卖去,只剩得金宝一个。阿招因她面目颇为齐整,不肯贱价卖掉,意欲卖她在堂子内,多得数百元身价。不意金宝年纪虽小,脾气却古怪异常。她一听堂子两字,抵死不肯去,哭道:“爹爹对我说的,好人家儿女,不愿卖在堂子里,所以将我卖在这里为婢,我情愿打杀苦杀,决不肯到堂子中去的。”

  买的人听了她这些话,自然都吓得不敢要了。阿招虽然软哄硬吓,说做丫头操作,何等劳苦,到了堂子中,摊开手吃现成饭,怎样的适意,年纪长成,得嫁做官的,便是官太太。你看马路上坐汽车来来去去,身上穿绸着缎,金刚钻亮晶晶,珍珠圆溜溜的女人,一大半是堂子出身。你现在听我的话,到堂子内去了,日后便和她们一样。你若不听我的话,现在做一个丫头,日后嫁一个车夫,到老来也和这里的烧火老娘姨一般,多大年纪,还要劈硬柴,洗锅洗碗,何犯于着。而且你不听我的话,我还要打你,打杀了也没人可以出场的。”

  金宝哪里肯依,阿招竟奈何她不得,气得肝气大发,恨恨不已,对默士说:“我这几年来,被一班小东西气够了,以后无论如何,决不再买丫头。清和坊老三,约我下节合铺房间,买两个小的做做。她手下客人很多,我想还是吃堂子饭,适意多了,你也可以帮着写写局账,生意好些,拆半份下脚给你,也好零用零用,你道如何?”默士若是有志气的男人,自然不肯答应。但默士倘有了志气,早已不挨在阿招的家里了,所以一听说有半份下脚折给他,一时喜上颜色,没口怂恿。于是阿招也决定主意,同清和坊老三商量合伙。默士便预备做乌龟了。但阿招家中,那金宝丫头,留着没用,带往堂子内,恐她不肯,惟有转卖与人。于是再托荐头打听,若有人要买婢女,价钱多少不论,能早出松一天好一天,省得留在眼面前惹气。那荐头说,新马路赵公馆中,要买丫头,价钱倒很肯出的,只是没人肯替他们搭嘴。阿招问为何缘故?荐头道:“皆因他家从前买过几个丫头,有一个死了,其余都是逃走的,听说他们那位奶奶,人材十分齐整,相貌同观音菩萨相仿,不过心肠异常狠毒,手段也同夜叉小鬼一般,打丫头没有头脑,死的乃被她打死,逃的自然受苦不过,所以逃了。但逃走之后,她还找来头人说话。我们一班人,一来怕造孽,二来恐日后纠葛,所以不敢搭口了。”

  阿招听了,甚得意,说:“别个丫头,恐防打不起,我家这个小货,越打她越适意,不打倒反要作梗的,我正愁没这样一份合式的人家,现在既这赵公馆要买丫头,真是再巧不过,多烦你替我带她去看看罢。”荐头摇头笑道:“我怕作孽。”阿招道:“有甚作孽?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也许她去了就不打呢。而且丫头原本是买来卖去的,你们做荐头的,要怕造孽,还吃什么荐头饭!至于你怕日后纠葛的话,这孩子颇有志气,打死她也不肯逃走的,你倒可以放心。”讲荐头不肯搭口,原本是欺人之谈,他因赵家女主人脾气太坏,深恐日后卖主晓得,要肉痛小孩子,所以预先做这一个套头,以免日后口舌,这便是三姑六婆的本领。于是阿招便命金宝跟荐头出去,给赵公馆主人观看。那金宝也晓得主人要开堂子,自己正愁日后跟她去的好,还是不跟她去好?听现在欲将她转卖在一个什么公馆内,心中颇以为幸,岂知吃苦就在眼前了。当时荐头带领金宝,到那赵公馆内,见这奶奶还不满三十岁年纪,正穿着件梳头马甲,在那里梳头。见了荐头,一笑嫣然,百媚横生,比之阿招对人狠眉狠眼的,天差地远。金宝心中以为这奶奶品貌如此,一定很和善的了。荐头道明来意,那奶奶又对金宝看了一看,说:“他们要买多少洋钱呢?”

  荐头一口讨价二百块,那奶奶笑道:“二百块钱,在内地可以娶一个姨太太了,我看一百二十块洋钱罢。”荐头说:“一百二十块,他们是不肯卖的,奶奶你可再加些,不加我带她回去了。”那奶奶恐他当真要走,便十块五块的,加到一百五十元撞顶,生意讲定,那奶奶叫他将丫头留下,你向前途去写了纸头来拿钱便了。金宝在旁,听得真切,她也晓得自己父亲得到七十块钱,将她买给阿招家的,现在住不到半年之久,就被她卖了一百五十元,赚到八十块钱,父亲养了我十多年,只拿七十大洋,唉,你为何不再多养我半年,那八十元也不让人赚了呢。心中转着这个念头,眼泪几乎流将出来。荐头将她交给赵公馆中一个娘姨,自往阿招家中写纸头去了。以后金宝只见荐头又来过一次,带了钞票回去,也没叮嘱她什么说话,所以她于内中的交接,毫不知道。现在的金宝,已不比新卖到阿招那里时候模样,般般不懂,究竟学了几个月,也可同娘姨妈子做做对手了。兼之这赵公馆中的奶奶,大有新箍马子三天香的脾气,起初几天,很爱惜这个金宝。连重话都不肯说她一句。金宝见她性气比阿招和善,不觉自庆得所。岂知过不几时,有一天奶奶唤金宝倒茶,金宝见壶内茶已倒空了,忙换新茶叶,向老虎灶内泡得茶来,即斟一满杯,送到奶奶面前。奶奶因口渴要茶,等她出去泡了回来,已觉冒火,又见刚冲的茶,茶叶尚未泡开,颜色淡淡的,碗面上又浮着几粒粗碎茶叶,不由心中大怒,拿起茶杯,连杯夹茶,向金宝脚上摔去。金宝冷不防,避让不及,这一碗刚泡来的滚水,都泼在她脚背上,可怜她又没袜子穿的,赤脚挨烫,更为利害,茶杯也碎了。金宝烫得嚷又不敢,眼泪从眶子内直滚出来。奶奶还骂她:“死货,这种茶可以教人吃的吗?还不替我倒一杯浓的来。”

  金宝忍泪熬痛,拾去了地上的碎碗,另拿一只茶杯,再倒一杯茶,可早已浓透了,奶奶见了,亦无他话。金宝站在旁边,两脚背浑如针刺一般,其痛无比。低头看看,见一双脚,红肿得同烂桃子一般,高一块低一块,大约是起的水泡。金宝只觉一阵阵火辣辣的,好不难受,见奶奶没甚使唤,即忙掩到楼下,开了一脚盆自来水,将两脚浸在冷水中,方觉略为适意。不意楼上又高声唤她了。金宝无奈,只得揩揩脚上楼,可怜她热过了冷水一浸,再要走路可真比割了她的双足,更为难熬,同爬的一般上楼,踅到奶奶旁边,奶奶问她:“我命你站在这里,你为何背着我下去?”只说这一句话,并无别的差遣。

  金宝可不能不站定了,其奈脚痛难熬,身子摇摇欲倒,只得靠墙头立着,眉头紧皱,口中嗖嗖有声。奶奶未尝没有听见,她却只当不知道的一般,仍理自己的花样。原来她今天忽然兴发,欲为老爷做一双拖鞋,拿出花样包,拣了有两点钟工夫,还没拣出一朵中意的花样,身子倒觉得有些乏了,于是做拖鞋的热心也变冷了,将花样推开一旁,命金宝收拾过了,自己便横在沙法上打盹。金宝待她睡熟了,方敢重掩下楼。娘姨们见她行路不便,问其所以。金宝说明原委,算他们要好,替她弄一瓶玉树油,揸擦伤处,幸未溃烂,痛势也减轻不少。这一回开了头,自此奶奶便旧病复发起来。金宝若有一点儿不合其意,她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幸亏她从前在阿招那里,苦头已吃惯了的,这点儿家常便饭,倒也不觉得十分难堪。

  不意有一天,他家的老爷有事上南京去了,说要三天方能回家。于是奶奶到夜间,十二分的不舒服,又是睡不着,又是浑身骨头酸痛,横在床上,教金宝掇一张小凳,坐在床面前,替她捶腿。捶了一阵,她方能阖眼。但金宝两手骨骱,又不是装机器配铰链的,时候捶久了,不免膊酸筋麻。况她白天操作竟日,别的不必说,就上下扶梯,也足有一二百次,身子非常疲乏,那禁得深夜不眠,还要两手一起一落,轮流不息的替奶奶捶腿。奶奶睡熟,她也渐渐倦极欲睡,两手不知不觉的搁在奶奶腿上,举不起了。可怪这奶奶又同小孩子一般,拍拍唱唱,方能安睡,不拍她就睡不着的。两眼睁开,见金宝垂着头,同拜菩萨般的,一颤一颤,不觉十分动怒。看床面前没甚别的东西,便发髻上抽一支黑钢针,看准她臂膊肉上,狠刺一下,金宝阿呀一声,痛醒了,慌忙捶腿不迭。

  奶奶命她自己去拿一根鸡毛帚来,放在枕头旁边,倘或她贪懒欲睡,便夹头夹脑的打将下来。这一夜不知吃了多少鸡毛帚,直到第二天黎明,奶奶方许她回房去睡。但九点钟时分,娘姨又唤她起身倒马桶了。这时候起身之后,自此休想再得睡的工夫,到晚仍旧替奶奶捶了一夜腿,天明方得脱身,中间又不知挨了多少回打。老爷出门三夜,可怜她便做了奶奶三夜间的消闲出气之物。到第四天,老爷回来,奶奶方不要金宝捶腿了,也许老爷用别的东西替她捶过的,不然她怎能睡得着呢,言之可笑。这位奶奶在三夜中,领略过金宝捶腿的滋味,觉得她落手不轻不重,十分适意,闲来便时常要叫金宝捶腿,于是金宝又得了一桩很好的差使,但棒头也吃的更多了。

  这奶奶的脾气,又极古怪,不高兴时候,打人算出气。高兴时也打人当作乐的。以致金宝体无完肤,头面时常有抓破的血痕。金宝虽甘心吃苦,但一班底下人,却大大的为她不平,暗地劝她逃走。金宝想起自己的苦楚,大半为着无故受责,奶奶如此横暴,自己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果然以逃为妙。但逃了出去,两眼漆黑,哪里有得饭吃,活活饿杀,还不如在此受苦活着了,因此仍不敢逃走。那一天奶奶有人请她看戏,她预备吃过了晚饭去,故此预先各式打扮停当,连催底下人快此开饭,自己却早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了。一个娘姨手捧大木盘上来,盘中四五式小菜,金宝帮同将盘中一碗碗菜,搬到台上。内中有一碗蛤蜊炖蛋,刚从饭锅上拿起来,碗口碗边上热度还了得,金宝不知,以为同别碗菜一般的,所以两手捧起,到得手中,方觉其烫灼肤,金宝熬不住痛,不觉两手松开,这碗蛋汤,顿时也跌到地上,碎了还不打紧,油水有些溅在奶奶脚上,偏偏奶奶脚上这双花鞋,颜色非常娇艳,还是第一次上脚,丝袜也是新的,此时被油汤溅着,势难再穿着出去看戏。若要重换,一来没第二双称心的鞋子,二来她自知脾气很缓,换一双脚,往往要摸一两点钟工夫,看戏岂不太迟。被金宝一失手,杀了她这个胜会,心中怎得不怒,当时气得她饭都不要吃了,教娘姨仍旧和盘收下去,替我拣一根细而结实的硬柴上来。

  金宝晓得这是打她的刑具,吓得呆在旁边,转动不得。娘姨不敢违命,带上一根树柴,奶奶抓在手中,不问头脑,先将金宝一阵乱打,打得她鼻青眼肿,头破血流。奶奶怒犹未息,无奈自己的手膀也打酸了,又因就要去看戏,还得更换鞋袜,不便多耽搁工夫了,因命娘姨开了一间堆箱子的空房间的门,将金宝锁在里面,不许她吃夜饭,钥匙拿来给我自己收藏,待我有工夫时,再同她算账。娘姨主命难违,只得依法行事。奶奶亲自监督她锁上门,将钥匙袋在自己身畔,方另换一双鞋袜,出去看戏。见别人脚上穿的绣鞋,都同自己适才被金宝弄脏的那双一般鲜美,现在自己换了一双深色的,比上去未免逊色多多。虽然脚在裙的底下,坐着没人留心,她却异常失意。散戏馆回来,闷沉沉的就此睡了。

  那金宝幽闭在空房间内,钥匙没拿出来,也没人可以开她。第二天吃饭时候,奶奶还没起身,谁敢唤醒她要钥匙开金宝出来吃饭,只得尽她在空房间内挨饿。你想她还是昨天吃的中饭,经过了一顿晚饭,一顿早饭,再加一顿午饭,怎教她挨饿得起,不然她还要难堪呢,因这箱子间内,并无净桶,她饭虽可以不吃,那肚子内排泄出来的东西,却不能阻止她不出来的,幸亏有一个破口的外国尿罐,弃在箱子底下,居然免却她一场封锁港口之苦。但饥渴两件事,也是很难熬的。金宝身上既痛,肚子又饿,夜间蹲在箱子旁边过了一夜,身上十分寒冷,这箱子间,就是奶奶卧房背后的亭子房间。因此金宝更不敢高声哭喊,恐被奶奶听得,又要拖她出去受打。一个人在内吞声饮泣,凄苦不堪。

  到此时吃饭时候,还没人来开她出去,她以为奶奶这一回,真的要饿杀她了,心中好不着急。只觉饥肠雷鸣,口渴如焚,再也熬不住了。幸后面临街一扇窗未被箱子堆塞,还可启闭,金宝想开窗看看,下面若有娘姨人等走过,央她抛些东西上来充饥。不意一开窗,就看见对马路的李公馆中,正在吃饭。原来这李公馆主子,乃是上江人,吃饭须搭面点。金宝见他们大包子夹肉,热腾腾的向口内送着,不由涎往下淌,伏在窗口上,看得呆了,被李公馆的少爷瞥见,说对面有个丫头,看我们吃饭。众人听了,都看着她发笑。金宝便伸出手,向他们乞食。李少爷随手取一个馒头,向这边抛来。究竟隔着条马路,一臂之力有限,约摸离金宝的窗口还有一丈多路,就掉下地去。金宝两手接了个空,李公馆中一班人见了,都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马路上一个行人,此人非别,便是这里奶奶包着走梳头的娘姨,她此时正预备到这里来替奶奶梳头。将到门口,忽见半空中掉下一物,看是个馒头,又听顶上笑声大震,一抬头见金宝伏在窗口上,对面楼窗口,也有几个男子,对这边拍手狂笑,梳头的每日替奶奶梳了头就走的,故并不晓得金宝昨儿晚惹祸这件事,现在见她隔窗口同男子玩笑,还以为小丫头不规矩,暗说现在的时势反了,这般拳头大的小鬼,就和人家混闹,无怪上海滩上,越弄越乌糟糟咧。

  一边唧咕着,一边敲开了门,直上奶奶房中。刚值奶奶一醒转。梳头的倍口说:“起来罢!主人睡晏觉,丫头不入调,还成个人家呢!”奶奶惊问哪个丫头不入调?梳头的便把马路上看见的情形,讲给奶奶听了。奶奶大怒说:“这小鬼昨夜泼翻小菜,弄脏了我的鞋袜,我将她锁在箱子间内,还未得工夫处治她,她倒敢同对面人家玩笑,真是该死。”忙唤娘姨快拿钥匙去开门,拖这小鬼出来,让我细细的同她算账。梳头的至此方知就里,深悔自己失言,害了小丫头。奶奶的被头风很为利害,一起身就要寻人的事。今儿金宝准有一顿受用,心中懊悔不迭。果然娘姨将丫头带到旁边,她一见奶奶的面,就身子索索抖个不住,奶奶还说她装腔作势,你有心同对面人家玩笑,人小心不小,好一个贱货,我今天有心超度你,打杀了你,让你早投人生,到野鸡堂子花烟间内去做娼妇,尽量的适意罢。说完话,咬牙切齿,又是一阵柴鞭,可怜金宝昨夜打的捧疮,还未结疤,怎禁得伤上加伤,皮破血流,嘶声哭喊。

  旁边梳头的也看得不过意了,竭力劝奶奶住手。奶奶怒犹未息,蓬着头走到后房中,开了窗,直对李公馆大骂之下,李公馆的主人不懂苏州话,唤了个当差的做翻译,方知骂他们调戏了他家的丫头。这李老爷颇讲情理,抱怨自己的儿子,不该惹事招非,一面闭上楼窗,不睬她,由她叫骂,给她一个阴乾大吉。奶奶骂了一阵,没人对口,大获全胜,也就奏凯班师,回转堂楼上,梳头吃饭。金宝幸得梳头的多嘴,开出来打了一顿,前事勾消,饥渴之难,居然免过,这件事已不成问题。单有李公馆中的少爷,无故受他老子一顿埋怨,心中气不能平,蓄意守一个机会,报此仇恨。

  有一天见金宝出来泡水,慌忙唤住她,问她头上怎样青肿的?金宝说被奶奶所打。又问你手臂上缚着布,可也是被奶奶打开的吗?金宝回说正是。李少爷便说:“你既然被她这般虐待,为何不上捕巡房去告她呢?”金宝听了捕巡房三字,一吓就逃回去了,以致还有许多说话,没讲得成,只可再守机会。那一天又见金宝出来冲茶,李少爷拦住了,问她这几天奶奶可曾打你?金宝说:“大打没有,嘴巴是常吃的。”李少爷便说:“你常受她这般虐待,心中可愿意吗?”

  金宝没话回答,眼泪却直淌出来。李少爷晓得她肚子里实有一腔悲苦,正是自己的很好复仇机会,便说:“你不见我家银珠,同你差不多年纪,她也和你一般做丫头,在我们这里,便同做小姐相仿,既没人打她,做活也不像你们那里劳苦,和你比来,真正天差地远了。起初你父母卖你的时候,怎不替你拣一个好好人家,为甚送你到这恶鬼窟里去呢?”金宝不听犹可,一听这些话,止不住心如刀割,泪若泉涌,她心中未尝不明白投错了主子,但在卖她的时候,怎得由自己做主呢。此时被李少爷触惹痛处,恨不能放声痛哭一场,惟有吞声饮泣。李少爷却徐徐劝她说:“你不要哭,这原不打紧的,你现在的主人太凶恶了,就换她一个何妨。女人嫁了丈夫,不合意尚可离婚改嫁,何况帮人家吃饭,日后你家奶奶倘若再要打你,你不妨逃走到我们这边来,大不了当初她花几个钱买你,我们加利还她就是。现在你出来多时,快些泡茶去罢。”

  金宝听李少爷讲话听出了神,忘却了自己所干何事,现在被他提醒,方觉自己是出来冲茶的,奶奶还等着解渴呢。耽搁这些工夫,一定又要受打了。心中想到,好不着急,疾忙奔过去冲了开水,三脚两步赶回家中。果然奶奶手执硬柴,恭候已久,见她进来,咬牙切齿骂道:“你还想回来吗?为何不死在外面了。泡茶要耽搁这许多功夫,就等着冷水烧起来,也滚透了。你在马路上做什么的?”说罢夹头就是两下,额角上血也出来了。金宝忍痛,不敢做声。奶奶说:“你头上的皮好厚,打你不痛。便拿硬柴打她的手,这可是奶奶自己不好,因她没照顾金宝手中有一壶热茶,还未放手,捧打下来,茶壶如何再捧得住,一脱手可又闹了第一回挨打时候一般故事,但第一回烫金宝脚上,这一回热水,可泼到奶奶的金莲上了。

  也是天理循环,报施不爽,奶奶天生嫩皮肤,怎禁得滚汤泼水,况她脚上又不止穿一双丝袜,衬袜之中,还有衬袜,外加假脚趾头棉花之类,这都是时下小脚装大脚,少不得的材料,现在层层湿透,其烫不堪。奶奶手中打人的柴,也丢脱了,倒退几步,坐在椅子上,双手护着脚,口中呀呀嚷痛。一面恨恨的对金宝说:“小鬼你要死了,你有心拿滚水烫我,好得很,今天我准得要你的命,不怕你逃上天去。金宝晓得自己惹了滔天大祸,惊得呆若木鸡。旁边娘姨见了,慌忙过来帮奶奶脱袜套头,众人乱作一片,没工夫来抓金宝。金宝忽然灵机一动,暗想站在这里,少停必然有死无活。前回只在奶奶鞋袜上溅了些油汤,痛打之后,还几乎活活饿杀。这一番烫了她的脚,祸比前遭闯得更大了,只恐等她动起手来,性命不保,还不如赶紧脚底下明白。适才李少爷答应我,有事可以躲到他家去的,他还肯向奶奶这里赎我出来,何不逃往他那里去。心中定了主意,趁众人忙乱之际,她便一溜烟下楼,出后门径往李公馆而来

  。但所说那个李少爷,乃是个十七八岁的童子,他方才对金宝讲的话,也是信口之言,无非哄金宝吐露真情罢了。现在见金宝当真要他收容了,可不免面有难色,因他上有父母,自己做不得主。此时只得告诉他老子娘,对门那家的丫头,因主人要活活打杀她,所以逃走到我们这里来,求我们收容。我想横竖家中一个丫头不够使唤,不如向他们买了下来罢,也可救她一条性命。这李老爷听说是对门那家的人,吓得脑袋乱摇,连说:“使不得,你不记得日前抛馒头那件事么?她家女主人,撒泼无比,你还不怕,今天岂可收留她家的人。就使你有钱买她下来,焉知她们肯卖不肯卖,这都是一厢情愿的话,你快替我教她回去,休再惹事招非了。”

  李少爷好不为难。李老爷夫妇,也见金宝哭得很为伤心,又见她两手和头面上伤痕狼藉,问知都是主人打的,不免心中可怜。问她现在惹了什么祸事,以致不敢回去?金宝一一说知,李老爷夫妇也料她回去了,一定不得了的,但留她又有所不敢,彼此都没主意。李少爷说:“他们虐待婢女,租界上章程是不许的。我们留了这丫头,设或她来闹时,我们何不拖她往巡捕房去控告。”一句话提醒了李老爷,说道:“有了!常言先下手为强,慢下手遭殃。趁这丫头伤痕尚新,不妨教她先到捕房中去控告虐待的。”金宝一听巡捕房,就吓软了,那里还敢答应去控告主人。李老爷又没法可施,他少爷说:“不妨事。我门口认得一个巡捕,不如令他陪伴前去。”

  当下他便奔出来,找着这巡捕,告诉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巡捕说:“那是我们应得干预的。他倘在自己家中,没出门口,可不在我们权限之内。现在她已越过马路,跑到你家,经过了我的地位,我不妨报告,说在马路巡见的,由我带进去,手续上也便利多多。”李少爷大喜,但金宝犹觉胆怯,经众人百般劝哄,方肯随着巡捕在捕房而去。这时对面屋中,也正乱哄哄的找金宝,因奶奶脚上,幸亏袜子穿得多,烫虽烫,却没烫出泡来,此刻换了鞋袜,预备收拾金宝。岂知四面找寻,不见她的所在。奶奶十分动怒,骂娘姨们放走了她。娘姨们都叫屈道:“我们因奶奶受烫,帮同脱袜子拿脚盆,没工夫照顾着她,不知她怎样的走了。”

  奶奶骂道:“你们难道不晓得,这小贱人惹下泼天大祸,还不抓住她,锁在空房间内,让她安然逃走,不是你们故意放她的么!现在没有别的话,快替我把这小贱人寻回来,万事甘休。否则你们一个个给我滚蛋。”众娘姨无奈,只得做一会子侦探队,分头兜捕这小强盗。他们都以为金宝决不跑远,因先前他们也曾劝她逃走,她执意不允,此时谅必为着怕打之故,掩在附近几条弄内。后来一条条都寻遍了,还无她的踪迹,彼此都不免着起慌来,说道:“死丫头,该跑的时候不跑,不该跑的时候,她倒跑了。只恐为了她,还要断送我们的饭碗呢。”正议论间,忽见金宝自那一条马路上,向这边走来。众人一见,如获异宝。同声说:“来了来了!”

  有一个王妈,最为卤莽,她洒开大步,奔过去就想抓住她。不意金宝背后,还跟着一个巡捕,一个包打听,见这王妈冲过去抓人,不觉勃然大怒,慌忙起手格住了,还有一只手,看准王妈橘皮脸上,拍拍赏了她两个嘴巴,打得王妈昏天黑地。有几个娘姨看势头不对,都逃进屋内报信去了。王妈也打算滑脚,不意已被那巡捕夹胸抓住,休想脱身得了,急得她大哭起来。正是:虎威扮就凶还狠,怪态装成哭与啼。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二回上公堂奶奶求救抄小路太太遭疑

  巡捕抓住王妈,问她闯上来做什么?王妈带哭说道:“这丫头是我们主人公馆内逃走出来的,奶奶着我寻她,倘然寻她不着,便要歇我们的生意,我们没法,才出来寻的。适才看见了她,我打算带她回家去见奶奶,不意触犯了巡捕老爷的大驾,谢谢你,饶了我罢,下遭我决决不敢再冒凶你了。”巡捕问她:“你们主子公馆在那里?”王妈指点了门口。他道:“很好,你们逃走了丫头,何必寻找,我们看见,自然要来还你的,现在你且领我们进去,见见你家奶奶,我们还得将这丫头当面交给她呢。”

  王妈信以为真,引他们进了门,巡捕方肯松手,问她奶奶在哪里?王妈说在楼上。巡捕便命她快去请她下来,王妈不敢不依。他两个也不进客堂内坐,却带着金宝,在天井中立等。那时奶奶已得报,金宝被巡捕捉了。王妈过去拖她,也被巡捕打了两个嘴巴,一并抓去,不觉吃了一惊。后来又听巡捕进了大门,不由她心中发跳,正待着人去问何事,王妈也上来了,奶奶问她怎样被巡捕捉去的?王妈一一说了。并说巡捕告诉她,他们本来要送金宝回家的,现已到我们楼下,要请奶奶下去,当面交给你。奶奶一想,自己什么人都见过了,巡捕却从未会过,见面怎样称呼,不觉面有难色道:“既然他们送这丫头来了,留下就是。要酒钱你拿两块钱去给他们便了,何必要我亲自下去见他。”王妈道:“他们很客气的,奶奶就亲自见一见何妨。”

  奶奶一听,便晓得王妈讲的鬼话,适才还说巡捕打她两下耳刮子,此刻怎又变作客气了呢?王妈怂恿奶奶亲去见巡捕,不为别故,乃是预备自己卸责之意,现在奶奶偏要叫她回头巡捕,留下丫头,又给他们两块钱酒资,王妈无奈,只得带着洋钱下来,对巡捕如此这般说了。巡捕道:“酒钱我们是不要的,要留丫头,非见你们主子不可。主人若不出见,我们惟有仍带这丫头回去。”王妈大窘,在天井中高声唤奶奶:“巡捕先生一定要见了你,方肯留下丫头呢。”奶奶无奈,只得在楼窗口,伸出头来,问他们究竟什么回事?巡捕抬头看见了她,指指金宝说:“这使女是不是你们这里逃走出去的?”奶奶答道:“正是。”

  巡捕道:“她在我们写字间控告,被主人凌虐,头儿着我们伴她往医生那里验伤,如果有伤的,明天早上解公堂,你们有人自己去一个,免得出传单来传时周折。”奶奶一听,吃惊不小,忙道:“且慢且慢!你们容堂内请坐罢。”又唤王妈上来。巡捕回言:“我们有公事在身,不能耽搁了。明天一早,你们预备上公堂罢。”说完这句话,仍带着金宝出门而去。奶奶要留他,也留他不住,一时慌得没了主见,反问一班娘姨:“你们可有什么法想?”娘姨们都面面相觑,不知怎样回答。”

  奶奶好不着急,想想没别的法子,惟有请老爷回来商量。幸得老爷今天出门的时候,曾告诉她,在清和坊王宝玉那里碰和,她便打发王妈,带了车钱,火速去请老爷回来,说家内出了天大的事情,要他马上回家,不可迟延。王妈领命出来,坐车赶到清和坊,问明白王宝玉的房间,找将进去。外面相帮的,若见男客进门,例应叫唤,不过王妈是女人,所以他们不以为意,由她揭门帘直入房中。岂知房内并没人碰和,只见他老爷坐在烟榻上,怀中拥着个妓女,正唧唧哝哝在那里情话,王妈进去,他们还当是房间中的娘姨人等,故连头也不回。王妈站在旁边,倒不好意思呼唤老爷。此时房间内若有娘姨大姐在旁,见王妈面生的,问他什么人,倒也可使他老爷听得声音,回头见了他,自然可以回话。可巧房中一班人,因他两个话得投机,都各自知趣,躲到小房间接龙去了。所以让王妈独自一人,在他们旁边站有半点钟工夫,只见他两个或说或笑,老不回头。王妈忍无可忍,想家中奶奶霹雳火箭似的,老爷又迷汤惯得酥了,再不给他点儿信,只恐到明天这时候,他们还讲不完呢。于是重重咳嗽了一声。老爷一回头见了她,不觉吃了一惊,一时脸都涨红了,心也突突跳个不止,原来这王宝玉乃是他自己的相好,一向瞒着奶奶,今天推头朋友请碰和,其实却是自己请客,趁早前来捣一会子鬼,以免客人到来,应酬没工夫之故。现在见王妈突如其来,只道奶奶差来捉破他鬼话的,心中焉得不惊,慌忙放下宝玉。问王妈:“你来什么事?”王妈说:“奶奶请你回去,家中有事。”

  老爷问什么事?王妈不便明言,只说奶奶着我来的,我也不知甚事。老爷听了,以为一定是自己的鬼话穿绷了,心中好不担忧,欲跟了娘姨走时,又因今天是自己主人,客人来时,教谁招呼?若不回去,奶奶怎肯干休?一时倒有左右为难之势。想想这里不如叫宝玉暂为代表,奶奶那里是了不得的,因与宝玉附耳说了两句话,宝玉对他抿嘴一笑。老爷穿上马褂,和娘姨一同出来。他还道奶奶守在外面,一出门方知只王妈一个人来的。问她来有多少时候了?王妈说:“有半点钟工夫了。”老爷一想,半点钟工夫,自己和宝玉许多丑态,怕不都被她瞧在眼内么?心中一阵子害臊,不由脸上火热。他恐王妈将眼见的情形,回去告诉奶奶,忙在身边摸出两块大洋给王妈,叫她回家不可多说。王妈会意,落得赚这一个外快,也算补报她适才枉吃两个嘴巴的损失。弄堂口有他自备的轿子马车,老爷坐上去,王妈便吊在后面,两人隔着一层玻璃,老爷想要问她,奶奶究为甚事,着她出来找寻,其奈难以交谈,只得罢了。然而心中却十拿九稳,以为一定是为他说鬼话穿绷的缘故,所以十分提心吊胆。你道这老爷因何如此怕他奶奶?原来他就是官银行监督赵伯宣,那奶奶便是从前魏文锦的如夫人,因与伯宣私识,被媚月阁揭破隐情,下堂出来,跟伯宣的。虽然也是个姨太太,但伯宣因他很适意的日子,为着自己出来的,故将他大妇般相待,不敢丝毫得罪她。此刻自觉内愧,一路怀着鬼胎。幸亏马车走的很快,不多时已到公馆门首,王妈先下来,等小马夫开了车门,伯宣下车,她方从头告诉,为的小丫头逃走这件事。伯宣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说:“你怎不早讲,这是什么大事!”

  王妈道:“她在巡捕房中控告我们奶奶将他虐待,现在已送医院验伤,巡捕房来人关照,明天解公堂,教我们自去投案呢!伯宣也觉吃惊,说:“这丫头好大的胆,只怕有什么人在其中播弄呢。”说时上了扶梯,奶奶已等得心焦不堪,说:“你们为何挨了这些时候方来?”王妈得了两块钱的贿,不便说老爷同妓女淘情,只可推说自己认不得字,摸错地方,所以迟了。奶奶骂她饭袋,自己又对伯宣道其所以,问他可有法想?伯宣摇头道:“外国人的事情,很不好办。我原教你打丫头不可过分的,你不听我话,现在果然闹出祸事来了。”奶奶顿足道:“你还想抱怨我,这岂是怨张怪李的时候,你快替我想想,可有什么法子呢?”

  伯宣道:“这件事惟有托倪俊人设法,他今天也在王宝玉那里。若要寻他说话,我惟有再出去一趟了。”这倒不是鬼话,果然今天他也请着俊人。往时奶奶遇伯宣回家之后,便不许他出来,今天可要催他走了。幸亏马车还未回却,伯宣也急欲到王宝玉处招待客人,因此匆匆出了公馆,仍坐马车,回到清和坊王宝玉处。俊人早已在彼,还有施励仁也先到了,正同一个做手娘姨名唤老阿宝的长谈。俊人见了他,笑道:“阿哟,内务部紧急命令,传你进京,你又怎能够脱身出来的呢?”伯宣笑了一笑道:“我正在话同你商量。”

  因即拉他坐到僻处,细将自己奶奶惹的这场祸,一一对他说了,问他有无法想。俊人想了一想道:“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就使到公堂上,也不过罚几十块钱,便可了事的,何必别找脚路。况巡捕房外国人的事,不十分好干,依我之见,由他解公堂之后,再想法罢。”伯宣道:“依我的意思,最好不解堂呢。”俊人道:“那是没法想的,或者如此这般,解堂之后,也许可以从轻发落。”伯宣点头称是。其时又来了客人,乃是魏文锦、詹枢世等几个。伯宣见了文锦,不便再和俊人谈这些话,彼此绝口不题。文锦问他们:“琢渠今夜可曾来过?”伯宣道:“尚未。”文锦道:“也许他今夜不能来了。”伯宣问为什么缘故?”文锦道:“听说今夜媚月阁动身上天津,她家奶奶不免要亲送上船。我晓得他内务府办差忙碌,自然没工夫来了。可笑琢渠虽然处处精刮,有这奶奶替他丢冤枉钱,也是循环报应。不过那媚月阁一生积蓄,都断送在一个唱戏的身上,未免太犯不着,这一回摆碰和台,听说都是琢渠夫人垫的本。无奈时运不济,又蚀却二千多块钱,还拖了一屁股的债,现在她预备上天津去做生意。我恐她这种脾气不改,到底做不好的呢。”

  他一边说着,伯宣的脸却逐渐红将起来。文锦陡然想起媚月阁曾跟过伯宣,这些话不该在他面前说的,一时颇悔自己粗心,只得岔开去用别话搭讪道:“我们几个人,真算得是老姘头了,没一次筵会不叙首的。这一年来少了个钱如海,起初几月,我们好生不舒服,现在到也惯了。但以后不知轮到谁死?死了之后,光景大家又要少兴呢。”俊人笑道:“你这胖子,永远没好话讲的。提起如海,听说现在他两个女儿,都不十分规矩。有个朋友,亲眼目睹她们在白大块头的台基上走动,真把老海死后的面光都扫尽了。”

  伯宣道:“我还听得如海的夫人,也和一个账房先生有了来往,真所谓上不正下参差,一家门弄得昏天黑地了。大约如海生前作点儿孽呢。”文锦道:“如何不作孽,吞没许多人的血本,死后还重要害人,该得这个报应。”众人听了,都又想起当初富国保险公司这件事来,彼此不免嗟叹了一阵。忽见琢渠跄踉奔入,还带着一个朋友。俊人见了他,笑说:“琢渠来了,适才老魏料你不来的呢。”琢渠道:“为何不来?”文锦道:“你们今晚不是送媚老二下船么?”琢渠笑道:“她又不往长江,要半夜开船。她趁的天津船,在午前十点钟时候,早已开出去了。”文锦猛然道:“哦。”众人都又笑他糊涂。琢渠同来的朋友,大众都不认识。琢渠代他们介绍说:“这位便是齐观察的八少爷。”

  众人一听齐八两字,就知他是个有名的嫖客,心中暗佩琢渠结交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却也大不容易。枢世、励仁更争先向他问讯。励仁道:“八少爷大约认不得我?贱姓施,名唤励仁,从前老太爷在日,同敝老师张文襄公很要好的,所以我们还算得世交呢,一向失于问候,今天有眼不识泰山,尚求八少爷原谅。”枢世也含笑上前道:“贱号詹枢世,当初曾在老大人幕府供职,文字之间,颇蒙赏拔,名虽分乎宾主,谊实等于师生。那时候已闻八少爷天资绝世,仪表超群,惜未得瞻丰采,今日相遇,何幸如之。”

  齐八听他两上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自己素昧生平,也不知怎样回答他们方好,只可点头含糊而罢。你道齐八的声名,因何令他们倾倒若此?原来齐八单名一个麟字,他父亲死后,分给他的遗产,也不过是些房屋田地,总数不到二十万银子。他的名望,却由他姨太太身上而来。因他的姨太太,名唤玉玲珑,便是前书初嫁刘道台,后从君如玉,最后又跟小松这个宝货。隔不几时,她觉小松那里挥霍,未能遂心,又出来重操旧业,得遇齐八,意欲娶她回去。她敲齐八的竹杠,要他买十万块钱金刚钻,方肯跟他。齐八哪有这许多现款,不得已将产业做押款,押了十万元买金刚钻,以遂玉玲珑的要求,于是玉玲珑答应嫁他。齐八的阔名气,也就此出了。

  不意玉玲珑的身子,早日遭蹋过甚,究竟是血肉之躯,不比铁打的,所以暗地已种下痨瘰的根子。自嫁齐八之后,又不肯节欲养身,渐渐的咳嗽咯血,露了病状。齐八虽替她请医服药,其奈病根深固,不是药方所能挽回的,未几就玉陨香消,魂归瑶岛。可怜她争天夺地,向齐八要来的十万金刚钻,仍不免撒手还了他。但齐八正当两下心热似火的当儿,怎不心如刀割,痛裂五内。起初意欲就将她遗下的十余万饰物,变价治丧,大大的阔他一场,后被人家朋友相劝,说办丧只须不落人后,大家看得过,就可安慰死者于地下了,无谓的阔绰,实是浪费银子,有钱何不多为她请僧道超度超度,岂不更有益处。齐八依他们之劝,虽不尽数办丧。然而出殡这天,就仪仗一项,也化却数千银子,以致大出丧哄动远近。齐八的名气,也格外开阔了。事后家人恐他悼亡心切,在家郁出病来,故劝他出来游玩散心。不知怎的被琢渠巴结上了,现在伴他到王宝玉处,众人都已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彼此未识丰采。励仁、枢世两上,更滔滔不绝的与他叙旧。但齐八乃是个纨子弟,哪顾着老子作官时的许多事迹,被他们缠得好不难堪,自己又无言答对,恨只恨已进了房门,不能脱身逃走,一张脸却只顾红起来。伯宣知趣,慌忙邀他上坐,同他叙些久仰幸遇的话。詹、施两个见有主人攀谈,他们也不便岔口了。移时排开台面,齐八不肯坐席。伯宣说:“我们神交已久,请坐何妨。”

  琢渠也殷勤相劝,齐八情不可却,只得坐了。他不肯坐,就为怕励仁、枢世两个。但这二位仁兄,偏偏喜欢挨在他旁边,主人进酒,他二人便一个捞瓜子,一个送杏仁给他,弄得齐八答了这个礼,答不了那个礼,爽兴不答他二人了。他两个还以为齐公子一见如故,自鸣得意,又将齐观察生前遗泽在民,滔滔不绝的大发议论,将阖座的谈风岔断,齐八为之大窘。幸亏不多时,他们叫的局来了,弹的弹,唱的唱,方把二人的话头止住,两排局散,齐八也不敢再坐的了,对琢渠使个眼色,琢渠会意,招呼伯宣,附耳讲了一句话,说要告辞了。伯宣说:“此地有烟,何不这里吸了!”

  琢渠笑道:“老八不惯用别家的烟具,故而必须要走的。”伯宣不便强留,琢渠陪齐八同来,现在仍伴他同去。伯宣亲送到门口外边。可笑励仁、枢世两个,也跟着送出门口方回。到了席上,又盛称齐公子慷慨好客,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俊人见他两个胁肩谄笑,丑态百出,在齐八未走之时,已看得牙痒痒地很觉难熬。现在齐八走后,他们还说长道短,仿佛齐观察的一生行径,他们都熟悉得很,然而所论的又大都文不对题,缠七夹八,口中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了一声道:“照二位说来,齐观察生前,大约他同你们十分要好的了。”

  詹、施二人听了,都笑逐颜开的道:“这个何消说得。”俊人笑了一笑道:“因何那老八见了你们,都同不认识的一般呢?”二人听说,不觉脸都红了。励仁强笑道:“那时候光景他年纪还小,不懂时务呢。”俊人哈哈大笑道:“这般说,老八今年已有二十开外年纪,你说他不懂的时候,至少也在十五六年以前,你说老齐升任两广巡抚时,曾在他幕府办事,这句话还不到十年,那时候你们不是在康中丞公馆中当记录么?”励仁等本是信口开河,现被他当面盘驳,未免太没下场,只得强辩道:“这是你记错的。”幸亏有此一驳,他二位就此不敢再吹牛了,直到终席,台面上安静许多。酒后开场牌局,共坐两桌。俊人轧出局外,伯宣拖他吸烟,两人对横着,又提起他奶奶打丫头这件事来。伯宣说:“诸事拜托你费心。那丫头解公堂,我们自己可不到堂了。堂上判决罚多少钱,和律师费,一并向我算就是。”

  俊人点头答应。散时候,伯宣又千叮万嘱,要教俊人竭力。俊人不敢负他之托,出了清和坊,便打算替他弄一个律师,做堂面上的代表,这是少不得的。他今天并没坐包车,便唤一部黄包车坐了,没着大新街朝北。刚走到垃圾桥面上,忽见对面也来了部黄包车,车中坐着个女人,用线毯兜着头,只露出一张面孔,两眼半开半掩,仿佛要睡去光晃,坐在车上,也前仰后合。俊人一见,吃惊非小,原来这不是别个,就是俊人的二姨太太无双。她虽然睡眼朦胧,没瞧见俊人,然而俊人岂有瞧她不见之理。

  这几天俊人因卡德路姨太太身子不甚舒服,所以无双那里,已好久未曾去了。今天忽见她深夜出来,不带一人,又头兜着线毯,这般模样,怎教他不大起疑惑。即唤黄包车夫掉头,跟在无双的黄包车后面,转弯抹角,亦步亦趋,直跟她过洋泾浜,到法界沿大马路朝西,到宝昌路一条弄口停车。俊人的车,也跟着停了。正摸车钱间,不意无双并未下车,仍命车夫拖进弄内。俊人已跳下车,势不能仍坐上去相从,只得赶紧给了车钱,拔脚跟进弄内。遥见无双已下黄包车,在一家石库门前叩门。俊人不敢上前,远远站开,见那石库门开了,无双进内,接着门又砰的闭上,黄包车退出弄口,俊人方敢上前,仔细看这宅子,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明明是个小房子模样。

  俊人此时不由醋火中烧,气往上冲,意欲闯进去,当场捉破他们。又恐里面人多,自己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倒吃了他们的眼前亏。但这种事,惟有眼不见的为净,倘若亲眼目睹了,无论你怎样的大气量好耐性,未免都有些酸气勃勃,面红眼赤,这是心理学上的作用,做小说的可说不出原理来。此时俊人站在门外,心中好似虎邱山上的吊桶,在里面七上八下,又气又急,不知怎样是好。暗想我自娶无双以来,整数的不必说,就是零碎的也用不少,那堪我花了钱,却让她在这里同别人借小房子,这件事教我自己也未免对自己不住了。现在天网恢恢,她的奸情,已落在我眼内,我焉能再饶放她,况已跟到这里,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敲门进内,当面捉破他们,好在我自己不是没有势力的人,就使闹出事来,打到巡捕房,我也不致吃亏。他们乃是奸夫淫妇,做贼的先要心虚,听得我进去,一定吓得魂也没有了,还敢同我抵抗么!主意既定,正待敲门,猛然间里面哭声大作,又听得有人顿足哭骂,是个女人的声音。俊人不觉一怔,他没听仔细谁的哭声,以为自己姨太太,被人欺侮着了。俗语说,臂膊都是朝里弯的,他一时又心疼起来,恐无双受了别人的委曲,急于奔进去相救。忙把大门一阵子乱敲,惊动里面的人,不知何事。一个娘姨出来开了门,看见俊人,怪声怪气说道:“咦,原来是倪老爷。”

  俊人却认她不得,但以为无双小房子内用的人,自然认得我的,更觉十拿九稳。厉声问道:“倪公馆的太太在哪里?”娘姨回说在楼上。俊人听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闯上去。娘姨弄得莫明其妙,呆呆看着他,开口不出。俊人走上扶梯,那一上一下的房子,原没多少曲折,扶梯尽头,便是房门,俊人此时早已横字当头,如无人入之境,预备见男的打男,见女的打女,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方泄胸中之恨。所以一见房门,就火往外冒,揭门帘直闯入内。岂知刚跨进房,见里面黑压压的,有许多人在内。和他自己意料,只一男一女的相反,虽有一个男的,却坐在墙脚边,垂头丧气,其余都是女人。一个女的正在地中间顿足号哭,许多妇女都从旁相劝。虽然也有无双在内,却在相劝之列。俊人见了,情知自己看失眼。这不是无双的小房子,也许是他朋友家中。欲缩脚时,可已不及。房中一班人,都已看见了他。有几个认得他的,齐声道:“咦,这不是倪家姊姊的老爷么!”

  俊人听他们叫穿了,如何再退缩得转,真是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进既不能,退又不能,好生窘迫。无双也看见了他,心中不胜骇异,慌忙奔过来,问他何以来此?俊人自然不能再说,今儿做侦探,特来捉破你的小房子这句话了。幸亏他足智多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假说我适才回转公馆,听他们说你刚到这里来,所以我特地找你来了。无双一听,暗觉纳罕,自忖这里地方,家中没人知道,缘何他倒晓得了?当着人前,不便明言,只可含糊答应。里面那哭的女子,和那垂头丧气的男人,此刻见有客来,倒也不能不揩干眼泪,强打精神,过来邀俊人房内请坐。俊人可认不得他们,无奈半个身子,已跨进了房,就此缩出来,未免太没意思,得他们相邀,也就趁势进内,坐在椅子上。那一班女子,有几个怕生的,都缩得老远去偷看俊人。还有几个老口的,却围住俊人,叫他:“倪老爷,幸亏你来了,这里老五和小老二淘气,哭的不得了,我们大家没法子劝住她。幸得你一来,她才自己住了哭。你若早来一刻,更可省却我们劝她多少话呢。”

  俊人看看她们,没一个认得的,不过他可是一个色中饿鬼,见了这许多女人,莺声燕语,环绕着他,不由心中乐极,大张着口,笑得同庙里的弥陀菩萨仿佛,浑忘自己身子在那里了。但这里的一男一女,两个主人,被俊人无缘无故,突如其来,而且身入重地,直闯进他们的内房,所为何事,始终没有说出,彼此都异常纳闷,又不便当面相问。两个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无双也心中诧异,看俊人如此模样,倒像是特地来寻他们开心的,不由心中不受用起来,气鼓张嘴,对俊人说:“我们回家罢。”

  俊人也想起自己是一个不速之客,这里主人的姓名,还没知道,如何可以再在他们房中盘踞不走,若无自己的姨太太在这里,那无故侵入人家的罪,也犯定了。于是慌忙站起身,对众人笑了一笑,无双也向这女主人老五和他男的小老二点头告辞,再与众姊妹道一声明朝会,夫妻两个,一同下楼出门。无双仍用线毯裹头。俊人问她:“这里究是谁的家里?那老五是谁?你为何半夜三更,这般模样出来?”

  无双不睬他。俊人只得跟着她出弄口,唤两部黄包车坐了,一先一后,仍和来时一般模样,不过来的时候暗地追随。去的时候,变作明中保护罢了。俊人经此一个打岔,老实说,伯宣托他之事,已不在他心上。现在陪着无双,势不能不送她到爱而近路公馆中。无双无端被丈夫逼回家去,当着许多小姊妹面前,未免坍台不下。所以坐在车中,已自哭起来了。俊人可不曾知道,到得家中,方见她两眼水汪汪的,面上也有泪痕,晓得事情不妙,赶紧笑脸上前,问她路上可冷?你有大衣,因何不穿?却拿线毯披着。这个老五,究是何人,为何我从来没见过呢?无双仍不言语,只见她嘴唇一瓢,两眼一挤,就是两颗珠泪,滚了下来,俊人好不心疼,拍拍她的背,抚抚她的头发,连声叫她:“宝贝,你今天为何生气呢?莫非我亲自来找你,找错了吗?我因多天没见你了,心中记挂你,知道你不在家中,所以到那边去找你回来的。这是夫妻要好,爱情深笃的缘故,你为何倒反生气呢?”

  无双一听这话,倒也像的,心中十分怒气,顿时消却八分,此时也不肯再给他阴乾大吉了,一边哭一边说:“我又不逃走,我又不干什么私事,姊妹家中,难道去不得的,要你跟紧着我做什么呢?”俊人笑道:“这是哪里话,我难道还不相信你。无论到哪里去,我也放心得下的。今儿实为记挂着你,所以来寻你的,别无他故。”加上这一句迷汤,又把无双的二分余气也消完了,揩揩眼睛,对俊人道:“照你这种男人真是世界上少有少见的。不来时候,可以丢我一两个月不来问信。一来又这般性急,一刻工夫都等不及的,不知什么脾气?”俊人哈哈一笑,这场淘气的问题,就此告终。俊人又问这老五是谁?看上去颇为面善,一时意想不起来了。无双道:“难怪你要不认得她,连我也有许多年没同她见面,还在一个月之前,同她来往的。初会时候,我也几乎想她不起,你道她是什么人,就是当初我在生意上,和我同院的林红珏,他住楼下房间,你不是称赞他们唱小曲很受听吗!这句话光景有十多年了,你一时哪里记得起来。”

  俊人一听,拍手道:“对了,她不是一共姊妹两个,都是很爱喝酒的么!听说她嫁了个做律师翻译的袁伯良,适才你们叫他小老二的男子,又是什么人呢?”无双笑道:“就是他丈夫了。”俊人摇头道:“不对,那袁伯良我也有一面之识,是个长大汉子,那人身材细小,像是个拆白党模样,怎说是他丈夫呢?”无双笑道:“原来袁伯良你也相识的,说来话长得很呢。原来那林红珏大约看官们还耳熟能详,讲这小老二,却也不是生客,即前书中徐润生便是。红珏自与他私识以来,异常亲爱,所说红珏有个前欢,名唤吴筱山,因恋爱红珏,失业回家,受尽艰苦,后来路过上海,欲与红珏相会一面,红珏忍心不见,以致筱山饮恨而去。这件事有他们借小房子所在的二房东,心内明白。因现在她同润生住的小房子,便是从前筱山所借,一切床铺家具,无一不是筱山置办,如今鹊巢鸠占,在这方面固然快乐,但那二房东却深恐筱山衔恨在心,到她这里来寻她们报仇雪恨。别的不打紧,惹出大乱子来,自己这一件红衣裳,如何脱卸得下。因此时常劝红珏搬常红珏被她噜苏不过,只得搬了一处所在,虽然仍借一间楼面,却是很干净的弄堂,前后楼窗相对的两家,也是堂子中倌人和恩客借的小房子,平时颇为清静。红珏和润生两个,都甚乐意。

  那润生家中虽有一个哥哥,和他老母,究竟小户人家,房间那有这里小房子内布置整洁。润生得居天堂,就此乐不思蜀,成日的在小房子中窝着了。红珏心如火热,见润生住在这里,自己怎舍得不陪伴他,除非遇着伯良回家的时候,她方归去。伯良一走,她又来了,仿佛家中是她和袁某借的小房子,小房子倒反变作自己住宅了。好在家中那个老娘姨,是她十几年的用人,还在她做生意的时候,帮到现在,吃过堂子饭的人,都善于随机应变。有时伯良回来,不见红珏,她自有一种花言巧语,哄得他豪不疑心。所以伯良始终不晓得她女的有了外遇。也是伯良外间应酬太忙,身子常在妓院内周旋,回家的时候甚少,所以由他老婆外间胡作乱为了。现在伯良在堂子内,又有一个时髦倌人肯嫁他,伯良颇觉为难,因他娶红珏的时候,答应不再纳妾,如今又要讨小,恐红珏不肯答应。

  那倌人名叫王巧林,年纪近三十了,资格颇为老练,手中也着实有些。她想嫁人,倒不是惚浴主义,因见伯良也是个精明人物,况已相好多年,自料嫁了他,日后不致吃苦,所以才发生下嫁的问题。伯良想,这是一块淌来肉,固然落得吃的,失之可惜,因此不免左右为难,只可在巧林面前,含糊答应。对着红珏,又虚心不敢开口。巧林是何等人物,见他迟疑不决,已知他怕的红珏,自己故作不知,三天两头的问他,可曾打定主意,伯良更为难了。有一夜他回去时,红珏尚未来家。老娘姨说:“奶奶才走出去,不到十分钟呢。她只当少爷要回家吃晚饭的,所以特地烧了一只鸭,后来等不耐烦,才用的饭。小菜一个人吃不下许多,剩的都给我们吃了。垃圾桥杨公馆请她吃半夜饭,她深恐你少爷回来,所以挨到现在才走的。不意她一走,你倒来了,让我去唤她回来罢。”

  伯良道:“这倒不打紧的。”娘姨即忙坐黄包车,到垃圾桥杨公馆中唤红珏,但她究竟是不是在杨公馆内,伯良既然相信了,看官们大约都能会意,也不须做书的替她戳穿西洋镜咧。伯良靠在榻床上等他奶奶,自己心中却在那里盘算,今天欲早些回家的,因被巧林留住了,不得脱身。我原晓得红珏在家要等我的,现在她等不及走了,少停回来,一定又要做面做孔,那句要紧话,又没机会可以说了。一方面巧林又几乎逼杀我,真教我难做人呢。转着念头,呼了支雪茄烟,红珏回来了。一上扶梯,就听她的声音嚷道:“你好你好,今朝还想到回来呢,人家恭候你回家晚膳等够了,杨家请我吃半夜饭,我刚到那里,屁股在他们凳上,还没坐热,你们又来逼死逼活,逼我回来了,真是什么路道。”伯良听了,免不得笑脸上前,博她的欢喜。正是:欲藏水性杨花迹,故把蹊跷模样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三回中难言懦夫泄愤下堂求去荡妇无情

  红珏见了伯良,板起面孔说:“你为甚这般时候才回来?”伯良不敢说在王巧林那里盘桓,推头今夜律师请新衙门老爷吃酒,所以时候晚了。红珏冷笑道:“不要脸,吹甚牛皮!我常听你说,请新衙门老爷吃酒,新衙门老爷肯赏你的光吗?”伯良笑了一笑道:“相信不相信由你罢,我又不能带你同去见他们的。”红珏也不扳驳,问他半夜餐吃过没有?伯良本在巧林那里吃了夜点心回来,听红珏问他,不敢说吃过了,只得回答道尚未。红珏道:“我在杨公馆中,半夜餐也没吃得成呢。”一边唤娘姨今儿可有什么菜?娘姨笑答道:“奶奶剩的鸭子,都给我们吃完了。”红珏一想,原来还有鸭子,也就笑了一笑道:“你们的嘴也太馋了,不留一点给少爷吃半夜餐的。”伯良忙道:“小菜不打紧,随便买些什么吃了就是。”

  于是红珏便叫娘姨留神,倘门口有馄钝担子挑过,唤住他,别叫跑了。娘姨答应晓得。其实红珏肚子也并不饥饿,两个人各戴着一副假面具。伯良心中还要把王巧林这件事,同红珏商量。因巧林今天对她说:“有个姓金的客人要讨我。还有房间中一班人,都劝我跟这姓金的。我因一心要嫁你,所以一口回绝。现在这姓金的,和他一班朋友,都不来了,十四这天,拆下脚账,算下来比较前一期,少了五十来个花头,以致房间内许多人,啧有烦言,说我这般做法,要弄断户头的。又说姓袁的未必要我,我还在这里做梦。我现在不同他们说什么,且待日后争口气他们看。偏偏你又是这般阴阳怪气,说了话不能作数的。若使你果然应了他们的话,我还有甚面目见人,只能到杭州去做尼姑了。所以这件事,再也不能多耽搁日子,必须早同红珏商量定当了,方是道理。”

  今天看红珏并无同他讨气的意思,便欲乘机将此话脱口,免得日后又难候着机会,故此有意问红珏:“前天我买回来的白玫瑰酒,你可曾吃完没有?如其还不剩着,我们俩对酌几杯,杀杀酒瘾如何?”红珏本极念杯,几天前头的酒,若在平时,早被她喝完的了。现在所说她当这里同小房子一般,在此只有应酬伯良的工夫,那有喝酒的时候,所以伯良买回来的四瓶酒,还原封未动,听他提起,倒不便说未曾吃过,答道:“大约还剩一瓶了,娘姨你替我去开了拿来罢。”

  娘姨便去开酒。伯良恐没小菜,又唤车夫买些酱鸭酱肉回来下酒。红珏在那一边,虽然也有酒吃,无奈润生因她多饮了酒,不免说话噜苏不休,故而不许她多饮,怎能杀得红珏的酒瘾。今番听伯良叫她吃酒,不免笑逐颜开,两人你一杯我一盏,好不乐意。伯良笑说:“我看现在一班吃堂子饭的人,着实可怜得很。她们没一个不要嫁人的。想我自从讨你以来,别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惟有我们俩爱情很好,义气深重,这名气倒传了出去。有个王巧林,大约你也认得的,她放着很好的客人不肯嫁,却慕我的虚名,一定要嫁我,你道奇怪不奇怪呢?”

  红珏本已有了几分酒意,听罢此言,冷笑一声道:“有她这种人,当你是好东西呢,我看你连半文钱糖都不值,你有什么义气?你讨小老婆不是打算做第二个诸荷生么!可惜世界上没第二个贾宝玉,肯落你们的圈套了,你却自以为自己的阴谋诡计,都藏在肚内,没人看你得出呢,真的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今朝我索性对你说明白了罢,在当年我预备嫁你,还未进宅的时候,你这里出来的那个姨太太,曾亲到我那边,告诉我你的所作所为,一生行事,真是丧尽天良,无情无义,作践了别人身体,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哄得人东西交给了你,你便反眼无情,借题发挥,撵人家走路。所有的东西,你也可吃没干净。若说打官司,你横竖是律师翻译,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谁也不是你的对手。这就是你们独一无二的好手段。在我跟你之前,入你圈套的,也有好几个了,谁不是如此下场,我幸亏得了她的警告,所以跟你之后,贵重东西,没一件交给你收藏,却花了钱在银行里租一只保险抽屉,寄在那边,就为此故。你还当我猜不透你的大才,常哄我说,夫妻的东西,分甚你我,叫我把贵重首饰,向银行中起出来,交你收藏,免得年年出保险费。打算又行故智,难道我不明白么!只可笑你自己还痴心妄想,装出这恩爱来敷衍我,我也落得和和你的调,横竖身子已跟了你,就是假要好,也很消遣得了日子。讲到要我的东西,劝你今生今世休想这个,就待我两眼泛白了,两脚挺直了,我还有个女儿,也未必轮到你的份头。我晓得你这几年来,工夫已用却许多,心思也耗费不少,所以不肯丢却我者,皆因舍不得娶我时候的一千块钱身价,白丢了这几年的开消,念头转我不着,心中未免不甘,所以留我在此,慢慢的设法。老实说,照你这种心计,我本来自己也打算跑的。只为外间一班男子,也同你差不多,有良心的很少,所以不愿意再受别人委曲,守着这点东西,谅你转不着念头,也不敢待亏你,我也借此同你做一下子长久夫妻了。你现在大约因想不到我的好处,另用方法,居然有这王巧林着了你的道儿。我只消顾全了自己就是,也管不了别人之事。不过有句话对你说,普天之下,有个鞍儿配条马。你除我这外,家中还有一个女人,只一个男人,有了两个女的,还以为不足,现在又要讨第三人,这未免太不平等了。你若娶她之后,休怪我外间也要去弄一个男的消遣消遣,彼此谁也不管谁的账。今天一言为定。”

  她滔滔一片议论,说得伯良面涨通红,无言回答。讲红珏今天一半却为酒后失言,说话之间,未免令伯良难堪。但一半却因她与润生情热似火,颇以丈夫来家,便要丢却那边,回来敷衍他为苦。明知伯良并不是真心爱她,实为贪图她的首饰物件,此时听他提起要讨王巧林,便打算开诚布公,对他说个明白,以后彼此分道扬镳,各干各的正经,并不是说的醋话。但伯良却以为触动了她的醋意,不觉说话尖刻,乃是自取之辱,只得含羞带愧,向红珏连赔不是说:“你休得生气,谁打算讨什么小呢,我不过告诉你,王巧林意欲嫁我,我又没答应娶她,这何用生什么气呢。来来,我们干一杯酒,前言作罢。”这一夜就此没别的话头。到了次日,红珏依旧往小房子中去陪伴润生,醉生梦死,早把昨夜那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不过伯良见了巧林,可很没意思交待了。偏偏巧林又立逼着讨他的回音,伯良恐说出红珏不答应,被他们耻笑自己无能,拗一个女子不过,只得推头家中老太太面前,还没讲妥。巧林听说,抿嘴一笑道:“原来你府上还有这般严紧管束儿子的老太太呢,你肯听她的教训,真正是个孝顺儿子,实在难得。但不知你家共有几位老太太?你是不是这个老太太生的?”

  几句话似嘲非嘲,伯良被她说得面红过耳,好不难以为情。意欲辩驳她一句,却又期期不能出口。巧林看着他,嗤嗤只顾发笑。伯良格外窘了,巧林不觉哈哈大笑道:“看你倒也长得长长大大,像煞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怎的不怕罪过。同你一张床睡的,难道就算是你的老太太么?你虽然承认了,只恐你父亲不肯承认呢,岂非笑话。老实告诉你,你还当我是痴的,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现在是不是怕你家的老五?大约她不答应你,你就拿老太太推托,亏你不怕天打。我本来并不是要给你的,只为同你几年以来,交情还算不薄,眼看你清清白白一份人家,现在弄得颠颠倒倒,外边天翻地覆,你还睡在鼓里,不知不觉,所以一片热心,想替你整顿整顿。既然你自己畏首畏尾,不敢答应,我也落得不管你们这笔闲账了。”

  伯良听她话内有因,欲问她的下文,巧林却只顾笑而不答。伯良心痒难熬,嬲巧林说出怎样的颠颠倒倒,巧林笑道:“这句话有关你老太太的名誉,我告诉了你,你回家去得罪了她,岂不累你身担不孝么!”伯良说:“你还要取笑,究竟怎么回事?请你快快说罢。”巧林又笑了一笑道:“我不说了,告诉你别的倒不怕,只恐被人传说开来,明白的固然晓得你我交情深重,不忍令你暗地受人欺侮,被亲戚朋友背后耻笑,只恐不明就里的人,只当我存什么吃醋的念头,背地说人坏话,想得你家的好处,这名义我可担当不起。”伯良着急道:“你为何这般多虑,我可以罚咒你听的,倘我袁伯良今天听了你的话之后,泄露于人,罚我天诛地灭,雷打火烧,永不超生何如?”

  巧林慌忙止住他,休得罚咒,只消你听了我的话,不告诉别人就是咧。原来红珏同润生新迁那个小房子所在,对楼窗几家住户,前书不是说过也都是堂子内时髦倌人,同恩客借的小房子么!其中便有巧林的小姊妹在内。红珏未曾用心,加以他们色胆如天,一切举动,不虑旁人触眼。天热时候,两个人浴,大开着楼窗,鸳鸯戏水,常被对窗的人家,看在眼内。红珏并不是无名小卒,伯良又是有名的嫖客,堂子中人,很有几个晓得红珏是袁某人的姨太太,现在伯良正同巧林十分要好,这小姊妹自然要将目睹一切情形,去告诉巧林知道了。今天巧林却诚心搬这个是非,然而他口内却不肯承认搬是非的,所以未言之前,先对伯良说:“你若不问我,我是决不告诉你这些事。现在被你逼紧了,教我也没法可施,因此才说的。你家的五太太,她虽然管紧着你,不许你再讨人,可晓得她自己已相与了别的男人,小房子就借在某处,没日没夜,窝在那边,两下里好不恩爱,浴都舍不得分开,两个人合一个浴盆,一对儿大有可观呢。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同去看一下子。”

  伯良听她一边说,自己的脸上,却只顾一阵阵臊将上来。皆因巧林讲这句话,并不是两下暗地捣鬼,乃是当着房内许多人的面前而说,叫伯良面子上如何下得落台。看着巧林,恨不得叫他娘了,请她别再说下去罢。但巧林只当不知,仍问伯良:“你可相信我的话?不相信马上陪你去看,光景这时候你出来了,你的替身也上工咧。”伯良顿足说道:“你还取笑什么!谁高兴同你去看什么鸟把戏,请你别放屁了。”巧林犹说:“你还骂我放屁么?我好心告诉你,你倒狗咬起吕洞宾来了。我还有一个凭据,可要我说出来?”伯良急得对她打恭作揖说:“多谢你的好意,我感激你不尽了,请你住口罢。”

  巧林恐他老羞成怒,遂也不再多言。伯良此时,心头仿佛鹿撞一般,面色也气得红中泛白,垂头丧气,坐在榻床上,一语不发。巧林反上前安慰他说:“你休得动气呢,是我多嘴,告诉了你,别人虽然不怕你晓得了,心中惹气,我却生愁你气坏身子。老实说,你府上的五太太,现在也未必有工夫来服侍于你,我又不能到你府上来服侍你的,真个大大犯不着呢。”

  伯良无言,巧林又灌了他好些迷汤,伯良气在心上,终觉闷闷不乐。这夜他本不是红珏那里的班头,现在听了巧林之言,却有意要去闯他一闯。偏偏红珏不争气,早又上小房子中去陪伴润生了。伯良按住一肚子火,问娘姨奶奶何往?娘姨不防伯良今夜回来,所以没预备言语对付,被他问及,呆了多时,始说她和杨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戏的,至今尚未回来。伯良摸出表来一看,说:“现已一点多钟了,戏馆都已散净,她为何还不回来?”娘姨道:“这个我却不知。少爷若有要紧话,可要我到杨三小姐那里唤她回来?”

  伯良明知她掉的枪花,说往杨三小姐那里,一定是到小房子中报信,意欲不让她走,看红珏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又一想她晓得我今夜不回家的,自然也一夜不回来了,我一个人岂非白熬这一夜,有气没出处,还不如让娘姨通信给她,回来当场发付的为妙。定了主意,即对娘姨说:“我有极要紧的事,你替我唤她马上回来,耽搁不得。”娘姨答应出来,坐黄包车赶到红珏小房子中。说也可笑,红珏在自己家中,极早也须摸到两三点钟,方肯安睡,现在一到小房子内,不知如何她的瞌睡虫儿,也就提早钻进她的鼻孔内了。这时候还没到一点半钟,他们俩已早睡觉。娘姨敲开门,红珏从帐缝中伸出头来,问她什么事,这时候还来叫唤?娘姨道:“少爷回来了,他问起奶奶,我说同杨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戏的。他说有要紧事同你讲,叫我出来寻你,马上回去呢。”

  红珏怒道:“他有什么屁的事,今夜况又不是我的班头,要他寻死寻活,寻到我那里去做什么呢?你回去对他说,找我不着就是了,我不去咧。”娘姨急道:“奶奶这个使不得的,我看少爷面上,有惊惶的颜色,也许有什么大事,要同奶奶商量,奶奶如何可以不回去呢!”床上润生也说:“娘姨话儿不错,你还是回去一趟的为妙,别误了大事。”红珏被他们两个人一说,没奈何只得穿起衣裳来,摸一摸发髻,说头也困松了,如何再能出去。润生说:“不打紧,用刨花水掠一掠就好了。”

  红珏依言,掠好鬓发,润生叫她不可就出去,开水瓶内有着热水,倒出来抹一把脸,再呷一杯热茶出去,外边风大呢。红珏说:“我理会得。”这样她摸了又摸,离娘姨来的时候,又不觉耽搁了一点多钟工夫。伯良一个人在家,等得好不心焦,况他贮着一肚子的冤火,没处发泄,更不免焦灼五内,好容易等到钟鸣三下,方听得黄包车拉进弄堂的声音,接着一阵子敲门,果然是他这位太太回来了,亏红珏还装出满面笑容,跨到楼上,对伯良说:“你等心焦了罢,我只当你今夜不到这里来的,所以和杨老三一同看完了戏,又到武家玩耍,他们留我吃半夜餐,我们本打算今晚叉一夜麻雀的,却被娘姨先找到杨家,没遇见我,又挨家问到武家,居然被她寻着了。不过好好的一个牌局,就此被你们拆散咧。请问你究竟什么事?半夜三更,吓杀了人,找我有何话说呢?”

  她这句话,原是坐着黄包车回来,一路上盘算好的,所以说得很为圆转,不着漏洞。但伯良若在平时,或可瞒得过去,现在他已得巧林的报告,听红珏这些话,愈显得是她做作之辞,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也顾不得平时的恩爱,举起手掌,不问情由,先给她一个嘴巴,打得红珏五官冒火,七窍生烟,两脚向房门口直退过去。一手护着脸说:“你你你打我做什么?”

  伯良怒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值得假痴假呆的问我什么。”说罢,抢上前,换只手又给她一个嘴巴。红珏自出娘胎,也没受过这个苦头,虽然伯良说她自己做的事,但究竟什么事,却始终没说明白,她也万不料与润生的私情事,被伯良调查出来的,惟觉没来由受他两下打,心中冤苦,便放声大哭起来。娘姨本跟在红珏的后面,见此情形,吓得她不敢走进房里来了。躲在马桶旁边念佛,因此没人上前相劝。但伯良正当盛怒之下,劝也劝不下的,他手指红珏,大骂:“淫妇,我娶你以来,那一件待亏了你,你不该背着我干这无耻的勾当,把我一生名誉,被你葬送尽了。你自己不顾廉耻,教我有何面目见人!你干的事,也忒阔了,连我一班朋友都知道的,还教我自己去看,你说我坍台不坍台!贱人啊,我今天非要你的命不可。”说完这些话,又将红珏几拳几脚。红珏此时,方知东窗事发。身子虽然受打,但倒一声也不哭了,口中哼哼道:“你打你打!你除非今天就把我打杀了,我倒情愿的。你说我背着你干的什么事,你自己亲眼目睹了没有?”

  伯良说:“自然有人亲眼目睹的。”红珏道:“原来你自己仍没亲眼目睹么?他们叫你去看,你为何不自己去看呢?”伯良说:“我听到这些话,羞也羞杀了,还要自己去看什么,看了岂不要将我活活气死吗!”红珏啐了一声道:“你自己若去看了,倒也爽快多咧。”伯良更怒说:“你指望我死是不是?”红珏道:“你怎能就死,不过你看见了,便可爽爽快快,一刀两断,这种虎威,也可以免装的了。”伯良怒道:“你原来预备和我一刀两断的了。”

  红珏恶声答道:“岂敢岂敢!我原本不情愿跟你的,只为被你百般缠扰,情不可却,才勉强随你到这里来的,也没出凭据给你,你也没办酒请客,算不得做了你家的人。那一千块头,也是你填着替我还债的,并不能算是身价。我本来是自由之身,要怎样是怎样,你别睡昏了头,把我当你袁家什么人。我和你从好里说,固然是和你在一起,从坏里说,不过姘头罢了,我也没权柄管你,你也不能管我。现在你在外边狂嫖滥赌,几乎连家也不顾了。我虽然不是你家的人,这种情形,却也瞧不上眼,昨天亏你还问我要娶王巧林那句话,这是你的家务,与我有何相干。不过你这种人不情不义,狼心狗肺,要转人家的念头,就存心不善,想吞别人的首饰,幸亏我两眼没瞎,看出你生平伎俩,不曾落你圈套。不过我自己今年也三十多岁了,不能不顾着后来,同你这种人姘着,岂非自讨苦吃,所以我早已预备,同你一刀两断的了。你说我外间轧朋友,这句话果然有的,我也用不着瞒你,彼此一般都是姘头,谁也管不了谁的账。况那人也就是我从前的老客人,论交情更比你深得多呢。现在既有你的好朋友告诉了你,那是再好没有,本来迟早我也要告诉你的。常言说,千年无不散的筵席,好聚不妨好散,你今天这般的打我,究竟什么名分?我要请问你了。”说时声色俱厉。

  讲伯良今儿责打红珏,原不过是杀杀水气罢了,心中指望红珏哀求几句,自己再惩戒她一番,令她下次不可再到小房子去,也就此罢休的。现在听红珏倒反挺撞上来,还口口声声说与自己是私姘的。他究竟做了多年的律师翻译,肚中有点儿资格,晓得红珏此言,大有用意,自己果然娶她时,没有立过笔据,也没办酒请客。当其时彼此原为着不欲招摇起见,却不料她现在作为私姘的口实,幸亏她还硬气,那一千块头身价没赖掉,不过变作替她填出来还债的了。说这句话,便有不受约束之意,颇出伯良意料之外,不免又气又急,两眼瞪着红珏,开口不得。红珏唠叨完了,忽又放声大哭道:“我夜深回来,你不该无缘无故的打我。你仗着做了律师翻译,便可无法无天,将人欺负了么?我明天到你写字间中,请你们律师讲理去。”说时顿足大哭。

  伯良好不着急,无奈翻转了脸,一时调不回来,不能自去赔一个不是。看红珏又大声唤娘姨:“滚进来,你倒底是我用的人,为什么掩在门背后看戏,还不快替我把我的衣裳物件,归在箱子内。还有我买的东西,也替我另外放开。你自己的家私,也收拾收拾。等到明朝天亮了,好走路让他娘,。伯良听话头越说越紧,越不对了,急道:“你打算怎样?难道你自己干了这种事,我怪你几句,怪错了不成?”红珏答道:“目下文明世界,男女平等,我有我的自由之权,轮你不着开口,你今天打了我,休想我同你善罢干休。”伯良说:“有话好讲的,你何致于马上就要搬出去呢!”红珏道:“孽缘完了,饭缘满了,我没福气做你家的人,不出去挨在这里做什么?”

  伯良道:“我且问你,今天到底是你错还是我错?不说别的,教你做了男人,我做了你,问你动气不动气?冒火不冒火呢?”红珏不睬他,叱令娘姨赶快收拾。伯良看着她们忙碌,自己又不好意思去拦阻她们,不许收拾的,心中只有干着急。但十分中还有七分估量红珏是恐吓他的手段,未必致于当真搬出去呢。暗想由你们去做鬼戏,现在时候不早,我明儿还有堂期,非睡一下子不可,因爽兴尽她们去栗六,自己倒在床上睡了。但红珏同那娘姨,却当真忙乱了一夜,到天明还不曾舒齐,两个人都手脚疲乏极了,坐在椅子上假寐休息,伯良醒来,见她两个人靠关椅子而睡,暗笑她们闹把戏闹乏了,自己也不唤醒他们,叫车夫泡水净罢面,自去办事,预备公事做完,再来敷衍于她。夫妇反目,本用不着和事老的。岂知红珏待伯良一走,又唤娘姨一同整理各物。究竟一份人家,匆促之间,怎能分割得开,因此她将伯良所买的东西,自己心爱的,便都拿了。还有自办的物件,笨旧而无用的,也就丢下给他。直到吃饭时候,方得草草收拾定当了。红珏本已决心同伯良割绝,并不如伯良所料的,为着恐吓之故,当下命娘姨快去叫一部大车来搬。娘姨虽然帮着红珏收拾,却也不料她当真要走的,听说颇为诧异道:“奶奶打算搬到什么所在去?”

  红珏道:“自然搬到徐少爷那里去了,你打算我搬往何处的?”娘姨摇头道:“我看奶奶从这里一出去,就搬往徐少爷那里,恐有不便罢。奶奶虽然不怕这里少爷,但也要为徐少爷顾着一点。设或这里少爷,告徐少爷将你拐逃,你人和物件都在他那里,教他赖得掉这个罪名么?”红珏原没料到这一着,今被娘姨提醒,一时倒呆住了,紧皱蛾眉,说:“这便如何是好?”娘姨道:“奶奶就使要出去,这里少爷也未必肯让你走的。现在他上写字间去了,少停回来,必有一句说话,他若自己认了不是,我劝奶奶还是仍旧住在这里罢。有句话说:衣裳是新的好,人却是旧的好呢。”

  红珏道:“什么话!我计决不再同着他过日子了,你昨夜没看见么?我有生以来,亲父母都没舍得打我,他胆敢将我那般毒打,这种日子,教我如何过得。你别同我噜苏,我是一定要走的。”娘姨见她意甚坚决,晓得一个人在色欲昏迷的时候,万万劝她不醒,便也不再多言,说:“奶奶若使要走,必须找一个要好的小姊妹处,落一落脚。皆因少爷见你走了,他一定不肯就此罢休的,日后终得有一番口舌。若在小姊妹处,便可说是借寓的。倘和徐少爷同住,跟人逃走这句话,可就有口难分了。”

  红珏一想此言倒也不错,看不出娘姨倒比我有见识。其实她自己未尝没见识呢,就是老古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意思了。当下红珏心中盘算了一阵,想想自己几个小姊妹中,新近惟有杨老三相交最为知己。而且自己和润生相与这件事,她也知情,小房子中常相来往,润生亦与她相熟,借住她处,极其合宜,因她晓得润生苦知她出来了,免不得要亲来探望的。若借住在别个不串通一气的人家,润生就不便来了,可见她虑得周到。娘姨也说:“住在杨三小姐家很好,但愁她那里堆不下这些零碎罢了。”

  红珏道:“这倒不用担心,因她家楼下住的房客,新近搬了出去,尚未搬进别的房客,我去恰可填她们的缺呢。不过若到她那里去,还得我先行通知她一句,不然凭空送了许多箱子物件去,不叫她奇怪煞么!我现在坐车先走,你押了大车随后来罢。”娘姨领命,红珏也不梳头洗面,下扶梯看见二房东的女人,便告诉她自己和少爷反目,现在决意出去了。二房东还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你们也是多年老夫妻了,少爷一向待你不错,这一番也是一时之气,奶奶何必如此。红珏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还当他是好人么?”说时又讲了伯良许多坏处,二房东心中暗想,你别只顾讲丈夫的坏话罢,自己偷着汉子,夜夜不宿在家内,这种事瞒得了别人,瞒不得我呢。但当面却不便点破她的,也只可随口敷衍她几句门面话。红珏出来,坐黄包车直到杨老三处,那时她还未起身,红珏直闯进她房中,将她唤醒。老三见红珏一脸油汗,蓬头不整,神色张皇,心知必有缘故,忙问:“你因何这般早就出来了?”红珏便将昨夜这件事,一往从头,告诉老三知道。老三也觉惊奇,问她究定什么主见”

  红珏说:“我没别的主见,决计出来就是了,不过要惊扰你几天,我想借你楼下这间房暂住几时,待姓袁那边纠葛了清之后,再搬出去。所有你这里的房金,照数认还。我先来通知你一句,箱笼物件随后就要来了。”老三一想,他出来住在我处,日后伯良知道,岂不要将我怨恨,本不犯着结这个不相干的冤家。但若拒绝了她,眼前她的冤家可不免结得更深了,况少停箱子等件,车来了也不能听她退回去的,所以心中虽不情愿,口内却不能不答应一句:“那有何妨。”红珏听她允了,心中大喜,又说:“我别的物件,自己都有着,不敢拖你的,只少一张床,还得借你后房间那张木床一用。”

  老三自然答应。红珏更喜。此时老三也不便再睡了,慌忙穿衣裳起来,唤娘姨车夫,将楼下房间打扫干净。不一时箱笼等物也车来了,免不得有一阵乱忙,因系暂住,故而草草堆放,也不相度地位。红珏开发了车钱,叫娘姨往学堂中去带小姐到这里来,别让她再到那里去了。原来红珏有个女儿,便是他前夫小杨的遗种,早起往学堂中读书,还没知道她们搬出来呢。娘姨走后,老三便命人开饭出来,和红珏同吃。我且按下不题。再说伯良这天,公事办完,回转家中,见房门锁着。他家房门上装着弹簧锁,伯良身边也有钥匙,开进去一看,暗暗叫得一声苦,只见里面只剩些硬头家伙,自己的衣裳,都乱堆在床上,箱子搬完了。伯良此时方知红珏昨夜说要走这句话,并非恐吓,竟是真的了,心中后悔无及,连连顿足。又不知红珏现往何处,只得把二房东唤上来盘问,据说奶奶没言明何往,惟有娘姨车箱子时候,仿佛听她说过一句,往杨家去的。伯良想杨家大约就是她们常说的杨老三家了,但不知在何所在?一问车夫,却知其处。伯良便打发他去探看探看,见了奶奶,只说我请她回来有事,听她如何答付。车夫应声去了。

  伯良一个人坐着,越想越觉懊悔,不该动手打她,闯祸时候容易,现在要平她这口气,可大大的为难了,暂时没法可施,惟有听车夫的回话,再作道理。不多片刻,车夫气急吼吼的奔了回来。伯良一见,问他奶奶在不在那边?车夫喘息着说:“在可在那里,她见了我,问我去做什么?我对她说:“少爷要请奶奶回去。看她很为动气,叫我回复少爷,休要梦想,她不是豆腐干,可以还汤的。出了这里的门,决不再进来了。杨家三小姐倒也劝她不必执之一见,可以罢休的,还是罢休了罢。奶奶决意不从,还催我快走。我不过说了句少爷一个人在家等候,请奶奶务必要回去的,若不回去,岂不叫我没有交待。她听了勃然大怒,骂我杀千刀放屁,谁给你去当什么东西交待人吗?还有许多话我不敢讲,可真是难听得很呢。”

  伯良晓得红珏决无好话,也就不盘根结底了。自己呆了多时,想这件事闹大了,若只打发车夫去,可是万万不行的,惟有自己前往,也许她回心转意,丢开前事,随我回家。不过今天正在她的气头上,去也徒然,不如暂捺一宵,待明夜再去,料她现在杨家,也未必致于远走高飞呢。主意既定,仍将房门锁上,托二房东照顾一切,自己另往别处晚膳,却叫车夫:“再往杨家一走,知照奶奶,说我明天也是这时候,有话同她相谈,叫她不可走开。”

  车夫当即往红珏那里通信。红珏得报,同老三两个人计议,都猜不透伯良明夜亲来,是何用意?若说赔罪的话,极该当夜就来,何以要挨此一夜,莫非伯良三句不离本行,预备法律解决,今夜端整起诉的手续,明儿便可请出提票,前来提他不成?老三更为胆小,一念及此,就此恐慌起来。红珏虽然胆泼,不怕打官司,但自己一无防备,设或被他先下手为强,自己措手不及,公堂之上,究竟不是儿戏的事,因此也不免着急。但为时已迫,要请律师也来不及,况又没知道伯良是否告她私逃,设或他倒预备和平了结的,自己请了律师,岂非浪耗银钱。因此左右没法,想他明儿来时,无论如何,他是男我是女,两对手焉能敌得他过,必须要个人保驾才兴。杨老三太没能为,虽有若无,还得请一个有势力的小姊妹保护,令伯良见了,不敢放肆才好。但哪里有这样合式的人呢?红珏搜索枯肠,居然被她想起一个多年不相来往的姊妹,便是倪俊人的二姨太太无双,和她还是生意上熟识的,现在她果然颇有势力,但不知可肯助我一臂罢了。正是:事急何妨抱佛脚,势穷务必靠牌头。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四回收覆水负荆登门避后患运筹帷幄

  当时红珏同杨老三说了,杨老三也晓得倪俊人的名气,听了极口赞成。红珏因系求教别人的事,不能不亲去走一趟。幸她不是小脚姑娘,出门有许多摸索,兼之昨儿一夜未睡,头也不必再梳,用刨花水掠一掠,便见光滑。虽然已打发娘姨往小房子中通知润生,料他马上就要来的,但自己有事在身,却也不便再等,因对老三说:“少停那人来了,你教他楼下坐一会罢。”老三笑道:“我未必教他马路上站着的,你放心去就是了。”红珏一笑出来,唤部黄包车坐了,径奔无双的公馆而来。她二人虽已久不来往,红珏却认得无双住的所在。到门口按一按电铃,小丫头出来开门。红珏问她:“奶奶可在家里?”丫头回言:“奶奶才起来呢。”

  红珏一想不错,人家吃夜饭了,她还刚起身,真可谓晨昏颠倒了。自己因是初来,教丫头带路,直到无双的房内,见她起来虽然算起来了,然而身子仍旧横着,正在那里吸烟,两眼半掩,全神专注在烟枪头上。丫头叫声:“奶奶,有客人来了。”无双猛吃一惊,想这般大侵早起,有谁找我?举目看来人,并不相识,心中颇觉诧异。但红珏若不听丫头叫这一声奶奶,她也万万认不得无双了。想她当初一张脸,不是和粉捏的一般白嫩么,现在怎么又枯槁又黄黑,雀斑满面,对着烟灯的一点微光,好不令人生怕。此时无双也丢枪坐起,红珏叫她声:“姐姐,你还认得我么?”

  无双听了她的声首,再对她面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失声道:“哟,你不是林红珏老五么?”红珏笑道:“着了。”无双道:“我们足有十多年没相见了,你到长胖咧,我可是越长越缩小了,难为你怎的想着我,到此来看我,你不是嫁了个律师翻译么?想必年来很得意呢。”红珏摇头道:“怎能得意,说来话长,正所谓一言难尽呢。”无双见她立着忙说:“立客难当,我们自家姊妹别装客气,不厌我烟榻上肮脏,就这里请坐罢。”红珏坐下,将自己情形,大略对无双说知,自然都是讲伯良欺侮她的话,并说她连我从前一班小姊妹,都不许来往,所以我心中虽然记挂煞你姐姐,只恨不能前来望你。他自己却只顾在外狂嫖滥赌,弃家不顾,我越看越不像样了,有一天我出来买东西,偶然遇见一个老客人,谈及我的气苦,他劝我到他家去坐坐,以便日后来往,谁知家眼不见野眼见,又不知怎的被那人知道了,他一回家,将我毒打一顿,冤枉我在外借小房子,差不多要我性命的模样。我晓得他是预备逼死我,另讨别人,因此决意同他割绝,现在我已将衣裳物件搬了出来,寄在一个小姊妹家,自己也打算耽搁在她那里。不过那人今天还打发人来。唤我回去。我晓得他不怀好意,哄我回去,落在他的手中,便可由他处置,那时性命不保,死了也没人替我伸冤的。所以我决意回绝不去。他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着人来对我说道,明儿自己要来寻我说话。我不知他预备带了巡捕来捉我呢?还是怎样的威逼我?我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那小姊妹又极懦弱无能,可怜我从小就没父母,养父母现在也不知存亡,上无伯母,下无兄弟,姊妹们也都散处四方,眼前只有你姊姊一个,真同我的亲姐姐相仿,当年你不是也当我小妹子般相待的么?现在小妹子有难,务望你姐姐助我一臂。”说时愁眉苦脸,大有泪随声下之势。

  无双听了,一时也没话可以回答。一来不晓得她要自己帮什么样的忙;二来自己也无非是个女流,并没帮助别人的力量。丈夫虽有势力,但他颇不肯多管闲事。若教他硬出场,拆散人家的夫妇,可一定不肯答应。不过听红珏的话,也着实可怜。她父母兄弟之外,只有我一个了,今天一本诚心的前来请我帮忙,我若不帮她的忙,不但令她失望,就是十几年前的交情上,也说不过去。所以心中大费踌躇,以致口也开不出了。红珏见她犹豫,知她误会其意,忙说:“我并不是要姊姊帮什么别样忙呢,皆因他明儿来时,我恐他用强硬手段,所以要个人在旁壮壮胆,他见我们人多,自然也不敢行强了,况姊姊的名气,他也知道,有你在旁,他更不敢放肆咧。所谓帮忙者,就是这点而已,并非厮打起来,要姊姊出场抱不平,或者打官司要姊姊抱腰之意。”

  无双一听,这也不是什么烦难之事,自然可以答应,若怕老爷知道,横竖他这些时不来,我瞒过他就是了。心中转着念头,口内也就答应下了。红珏不胜欢喜,说:“他约的明天晚饭以前,到那里见我,不过要请姊姊起一个早罢了。”无双笑道:“我本来三四点钟时候,也起身咧。皆因昨晚家中熬烟,我恐他们偷我的膏子,自己看守了一夜,到今天天亮才睡的,睡得迟些,所以起身也迟了,你教我到什么地方,还没说清楚呢!”

  红珏即将杨家的地址说了,又道明天五点钟时候,我打发杨家的包车来接你罢。无双说这也使得。红珏见事已办妥,心中记挂着润生,这时候也许已在杨家等我,一个人岂不寂寞。想到这里,归心如箭,却又不便说完话就走的,勉强挨了一刻钟工夫,起身告辞。无双留她再坐一会,红珏又不得不坐,那时心中可有一百二十个难熬呢。坐过片刻,第二次告辞,无双准了,红珏如释重负,出门跨上黄包车,恨不得叫他飞了回去。一到杨家,果然润生已早来了,却由老三招待他在楼上坐着,并装起一盆瓜子,一碟子牛奶糖请他,倒也不见得寂寞。

  说也奇怪,他二人还是昨夜两点多钟分手的,到现在不满一周时,今天在这里相见,竟仿佛久阔重逢的一般,说不出心中是悲是喜。红珏见了他,不由泪珠儿打从眼眶子内直淌出来,意欲告诉他,自己昨夜受了伯良的气苦,又一想娘姨想必早已告诉他了,自己何必多费这番喉舌,所以呆看着润生,一句话也不说。润生也晓得她昨夜为自己之故,受了伯良的欺侮,心中好生不适意。现在见了她,本打算上前慰问她几句,无奈在别人房中,旁边还有杨老三,说话也有不便,更不知将什么话可以安慰于她,因此也是没话可说。见她眼中流泪,自己鼻孔一阵子酸,眼泪也不知不觉的流将下来了。这情形可真好看,起初两下子见了面,恨不得扑在一块儿去,突然又止步不前,面面相觑,同哑子一般,顿口无言,面上又平添四行眼泪,两对鼻涕,这不是大有可观么。杨老三知趣,晓得他两个人必有说话,推头说我到楼下看他们烧夜饭去,你们坐一会罢。老三走后,红珏始问润生什么时候来的?润生说:“我来了好一阵工夫咧。听老三说,你同我前后脚,我进门你才出去得不多时候呢。”

  红珏道:“倒累你等我了。我因那人明儿还要同我死缠不休。”润生忙道:“这句话他们已告诉我过了,但不知你所请那个姊妹,肯帮忙否?”红珏即将与无双接洽情形说知,润生亦颇欢喜。红珏又道:“他来时,我别的倒不怕,只怕他仍旧要嬲我回去。”润生道:“你自己酌量罢。他昨夜既将你这般恶打,还有什么夫妇的情分,你再要跟他回去,岂不是自己跳出了地狱,又要钻进去么!”红珏道:“谁愿意再跟他呢,只是我从前拿过他一千块钱的身价,现在若要走开,这笔钱恐他未必肯置之不问罢。”润生脱口说:“还他一千块钱就是。”红珏道:“钱呢?”

  润生听到这两个字,不觉脸涨红了。他本来也不敢这样说得爽快的,皆因他常听见红珏说,有钱存在银行内,故此轻口说了这句话。现被红珏两字驳住,倒弄得太没下场,幸亏适才眼眶中含的两包泪,还没发付尽净,一时就借他应用了,看他两眼一挤,泪往下落哽声道:“你……不是因我家穷,嘲笑我,我现在拿不出一千块钱,你难道仍旧去跟了姓袁的不成?可惜这件事不出在一年之后,到那时我也赚了钱,姓袁的要你还他一千块钱身价,自然该派我拿出来还的,现在所惜我不……争气,只好由你……”说到这里,泣不成声。红珏见了,好不心痛,说:“你为何气苦呢?我也晓得你没有钱的,并不是要叫你拿一千块钱出来,原是一个譬喻的话,设如一票上要拿出一千块钱,到也颇为吃力,这个意思,你以为什么缘故呢?难道因你拿不出钱来,要逼杀你了不成?痴孩子,快些住了哭,老三马上就要上来的,见了岂不被她暗笑。你再要哭时,我心中也难受得很呢!你难道不晓得我,昨夜受了别人的气,今天你再来惹我的气,这倒不像是来安慰我了。好心肝,好宝贝,听我的话,快快住了哭罢。”

  润生听她这般相劝,自然也趁势不哭了。红珏又对他说:“你明儿一得空,就到这里来陪我。我现在被你陪惯了,没你在旁边,就觉十二分不舒服呢。”润生道:“你为何不搬到我那边去住,岂不比住在别人家里便利。”红珏便将娘姨献策,暂避嫌疑的意思,对他说知。润生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了一桩事,说:“我明天不能到此地来了。”红珏问因何不能来此,润生道:“你不是说,姓袁的明天也到这里来同你说话么?我如何好同他觌面。”红珏道:“那有何妨,他来的时候,你只消到楼上来坐一会子,横竖我的卧房,设在楼下,他也决不能到楼上来的。待他走后,你再下去就是,这样又何致觌面呢。就使觌了面,也不妨事。这里是别人家的住宅,他能管得了没男子来往么?”

  润生听了,亦无他话。二人又叙了些闲言,杨老三上来,招呼他们吃夜饭,润生就在他家用了晚饭,饭后,三个人谈谈说说,老三吸烟,他二人便唧唧哝哝,叙他们的私话。不知不觉间,已到三更时份。老三命人弄半夜餐出来吃了,润生又挨了好一会,差不多有两点钟时候,方依依不舍的,别了红珏,自回小房子中住宿。依红珏心思便欲留润生住在这里,无奈在别人家中,难为情开这句口,不得已只可让他走路。可怜她这一夜,不得不孤眠独宿了。幸亏房中有娘姨陪着,她女儿睡在旁边,尚不致寂寞。次日,因系伯良约着相会的日子,红珏当他做鸿门赴宴一般,不敢不郑重其事。早早起来,梳好头,饭后又叮嘱老三的车夫,三点钟就往爱尔近路去接倪老爷的太太,宁可早去多等些时候,莫要迟去了。因无双吸烟的人,自有一种烟脾气。若没人去催她,挨得一会是一会,三点钟就催她起来,不知五点钟能否各样定当了出门口。如若五点钟始去接她,只恐她那时候犹在床上,摸索下来,怕不要七点钟出门么。所以她特地打发车夫早走,自己却和老三商酌了许多对答伯良的言语。不一会润生也来了,恰值她二人谈论,设或伯良不用强硬手段,却用软骗工夫,要求红珏回去,便如何对付?润生从旁岔口道:“既已出来,自然拿定主意,不回去的了。倘若仍旧搬回去,自己就使好意思,岂不被旁人耻笑。”

  老三打算劝红珏看事行事,倘若伯良肯承认以后不管束她,任其自由,也不再欺侮她了,这样算得扳足了面子,也可以就此趁风收篷,仍旧言归于好。这是杨老三的念头,红珏心中也是这般意见。现在被润生三言两语,将老三吓得不敢再劝红珏。因她晓得男女交际上的事,第三人不大容易插口。明明一片好意,有时竟怨毒结得很深的。老三也是个中人,故此不开口了。红珏的心思,也当时别了过去。决定主意,无论伯良软来硬来,一心不再跟他回去的了。他所请那位保驾将军,三点钟打发车子去,直等到五点半才接回来,幸亏伯良没比她先到,红珏已等得万分心焦。杨老三同她因是初会面,由红珏替他们介绍见了,无双笑对红珏说:“幸亏你的车子来得早些儿,我还睡着,听他们说,包车接我来了,我还当是五点钟到,慌忙起身出来,揩了面,才见钟上只得三点半。我若知如此之早。罚咒也不肯起来的,一定还要挨些时候被窝呢。那时已揩了面,倒也不便再钻到床上去睡了,就此梳头换脚,只吸得五六筒烟,我觉一点儿不曾耽搁,谁知到此地已这般时候了。倘若你包车再来迟些,岂不更迟了么!”

  红珏笑说:“我原晓得你的脾气,所以特地命车夫早来的呢。”无双一笑说:“你倒促狭得很。”润生坐在旁边,红珏见无双两眼只顾看他,心想这倒不可不替她介绍,日后相见的时正多呢,因指指润生,对无双说:“昨天我告诉你,在外买东西的时候,遇见的客人,就是他。”无双暗说:“该死,她昨儿告诉我是从前的老客人,我想客人上加了老字,一定是十几年前的朋友,因她不做生意,也有六七年了,看这小鬼,今年不过二十多岁,滑气满面,也不像是个有钱人的子弟,未必十几年前头就跑堂子做花头了,明明是她新近相与的小滑头,却在真人面前说假话,休想哄得了我。然而也不干我之事,因对润生笑了一笑,润生慌忙鞠躬还礼。这时候,忽听得外间叩门声响,原来是伯良来了。红珏不由心中突突乱跳,润生更慌了手脚,拖住红珏的膀子,说:“我藏到哪里去呢?”

  红珏未有回话,老三说:“不打紧,你坐在这里楼上便了,我们都要下去的。”润生依言坐下,一张脸也吓青了。”那时娘姨已将伯良开进门来,高声唤:“奶奶,少爷来了。”红珏在内接口道:“请他楼下坐罢。”于是红珏当先,无双居中,老三殿后,三个人同下扶梯。伯良并不在客堂内,已由娘姨指引他到红珏新设的卧房中坐了。红珏一心要看他一个人来的,还是有巡捕人等同来,所以急急奔进厢房中,岂知见伯良非但光身一人,而且满面笑容,一团和气,全不似来寻淘气的模样。伯良也看见红珏背后跟着两个女人,料其中有杨老三在内,更有一人不知是谁?既是红珏的朋友,不可不敬重几分,慌忙站起身,对她们鞠躬为礼,无双、老三也忙答礼相还。红珏见了伯良,不知怎的心中陡然涨出一股气来,顿时把脸一沉,眼一白说:“你来做什么?这是我小姊妹的家中,你知道不知道?你就使自己不要场面了,也该留点儿别人的场面,为何要你到这里来呢?”说时声色俱厉。伯良听了,毫不动气,倒反赔笑道:“你休说气话了。既然你知道是别人家里,就该早些儿回去,我来有什么事,你是极聪明的人,难道这点儿事还猜不出么?自然因你赌气出来,不回家去,故而特地来请你回家的了。你想我不能一天到夜在家看屋的,我出去了,你便是一家之主,你若走开,还成个什么人家呢?这是你要自己明白的。搭起一份人家,很不容易,要拆掉他可是很容易的呢。不过为人在世,能得有多少年安享家庭的幸福,不是天南地北,便是人事潦倒,既然有欢欢喜喜的日子过着,何犯着再寻出许多烦恼来呢!”说罢,对着无双、老三道:“二位姐姐,你想我这句话说得是不是呢?”

  她两人听伯良讲的话,句句入情入理,虽然想帮着红珏驳他几句,其奈无瑕可击,现在伯良问她们是与不是,他们既不敢和伯良的调,却又没话可以答付他,因此两人面面相觑,不能开口。红珏却怒气填胸,指着伯良骂道:“放你的屁!你说得好风凉话,究竟是谁寻谁的烦恼来?前夜你若不动手打我,我同你放过屁么?我虽然是个女子之身,却从小时候就自由惯的,现在也不曾卖给你们姓袁的做奴做婢,万万输你不着打我,你前天吃了生人脑子打了我,我也决不能同你就此干休的,本来要同你讲讲理,这位杨家三姊姊,那一位倪俊人老爷的太太,都也我要好姊妹,教她们评评理,看是谁的不是?若说我既已出来了,再要进你家的门,劝你今生休想。知趣的快些出去,这里没你的坐身之处,休得老着面皮,叫人替你难受。”

  伯良听她说到倪俊人老爷的太太八字,暗想原来你还弄了顶大帽子来罩我呢,我不预备同你打官司,有何惧哉,虽然红珏口口声声骂他,他倒不以为意,仍旧赔着笑说:“那也不过是我一时之火,夫妻反目家家有,未必见得都同你一般气得跑了出来不回家的呢。前夜之事,算我错了,我今天亲自到此给你赔罪,你也可以消了气咧。三小姐同倪太太二位,都是很明白道理的。大凡人有过,既然自己晓得改了,便可恕他无罪咧,二位以为何如?”二人仍张口结舌,回答不出。红珏接口骂道:“谁同你是夫妻?问你可有我的庚帖?什么人做的媒?在什么地方结的婚?你请了多少酒?既然嫁了你,为何不到你自己宅子里去,却在外间借小房子?我当初也不过同你话得投机,所以暂住在一块儿。现在意见不对了,自该各走各的路,有什么牵丝不休的话呢。”

  伯良听她仍和那夜一般口气,心中未免着恼,但犹以为红珏怒气未消,指望劝得她回心转意,言归于好,所以不敢发作,强自笑道:“你说出笑话来了。既在一起,就是夫妇,哪有什么假借的,外间人人叫你袁家奶奶,难道你没有听见么?虽然未有你的庚帖,但那一千块头身价,莫非你也忘了不成?综而言之,这是桩极小之事,我错也罢,你错也罢,彼此肚里明白。至于前夜我动手打你,委实是我错的,但也是一时之怒,为甚缘故,你肚子里更为明白。现在话过休提,我劝你仍旧好好儿回去。你若恨我常在外间嫖赌的话,自此以后,我除却应酬之外,决不出门,在家陪伴着你。你也不可再多向外走了,倘觉厌烦,不妨小姊妹那里跑跑,或请他们来家叉叉麻雀,也是消遣之法。至于拆开这句话,休得说起,我委实坍不下这个台。到底我也在场面上走走的,若被人说一句某人同女的拆开了,这不是很难为情的么!便是你自己也未必见得光辉呢。请你自己肚里回想回想,我这句话到底有错没错!”

  这几句话连老三、无双二人听了,也暗暗赞成,觉得伯良真是宽宏大度,不说别的,就是适间红珏骂他钝他的话,可算得尖刻到极点了,他非但不动怒,反虚心下气的劝她,这种好脾气的男人,若被我们嫁着了,再也不肯同他拆开的。不知红珏是何居心?这样百折不回,若非润生面上的关系,早已劝她跟着伯良走了。但红珏听了伯良这些话,一条硬心肠,也未尝不软了下来。无如适间润生有言在先,无论如何,不再跟伯良回去。现在若变计跟他走了,如何对是住润生。她倒不想着不跟伯良回去,如何可对得住伯良。可见她一窍不通,被色字迷住了呢。当下她仍将头一阵子乱摇,说:“你休多费唇舌了,我闻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成则成,不成则罢,何用这许我夹嬲。老实告诉你,姓袁的饭,我现在吃不来了。别的没有话,那一千块头,是你替我垫着还债的。我到你家以来,没做过外快生意,所以仍旧没有钱还,待我寻着户头,再同你算账便了。”

  她说这句话,意思便是要赖掉他一千块钱。伯良气昏了,也没听得明白,只有姓袁的饭现在吃不来了两句话,直钻进他的心内,知道红珏去志已决,劝也徒然,所以呆得半晌不能说话。老三、无双二人,见此情形,都替伯良可怜,暗怪红珏心辣。红珏看了她二人面色,已知她们的存心,深恐再挨下去,自己心思虽然拿得定,不为伯良所移,只愁她两个倒要帮着伯良劝我回去了。无如伯良又挨着不即出去,真是没法可施。不得已只可硬一硬头皮,对伯良说:“少爷你请坐罢,爱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去。”又对老三、无双二人说:“我们上去咧。”

  她两个也觉看见这种情形,心中颇不舒服,因此知难而退,三个人一同上楼,把伯良一个人阴干在下面。楼上润生不知他们交涉如何,隔着楼板听话,又不十分真切,心中焦灼万分。好容易见她们上来,即忙迎上去,问话儿怎样了?无双、老三都冷冷的不做声。红斑也只回了句没有怎样四字,就此一语不发。润生更觉纳罕,看她三个人面上都是一脸的不高兴,吓得他也不敢开口了。于是楼上四个人呆对着。楼下伯良眼看着红珏弃他不顾,上楼而去,这一股气自泥丸宫直透涌泉穴,四肢百骸,无不充满。惜乎在别人家内,若在自己家中,他便把房子拆掉了,也消不得他心头之火,当时惟有长叹一声,唤娘姨关门,自己怒冲冲出来,往王巧林那里诉苦去了。娘姨报告红珏,说:“少爷已去。”老三、无双二人听了,都摇头不语。红珏却对娘姨发火道:“去就去了,难道要我请他回来不成?”

  娘姨受了个没趣,赶紧脚底下明白,走了出去,里面四个人仍旧鸦鹊无声了多时。第一个是老三开口,她见时候不早,唤底下人端整夜饭。无双便欲告辞,老三说:“决无此理,姊姊既然到我这里来了,应该用了晚饭去。倘若要紧走,就是瞧我做妹子的不起了。”红珏亦劝她休走,无双只得坐下。红珏本预备着她来吸烟的,所以早已挑来两块钱烟膏,此时摆开烟具,自己动手,打好了一个烟泡,装上斗子,始让无双吸烟。老三也下楼指挥底下人做菜去了。润生见红珏一个人闲着,忙问她适才同伯良究竟怎样的接洽?红珏说:“并无别样说话,他仍旧劝我回去,我的意思,也觉回家的为妙。”润生大惊道:“你答应他了没有?”

  红珏道:“答应虽没有答应,不过我想天下人的面貌,是容易看见的,天下人的心,却很不容易看见,必须年深月久,方能试验出来。我觉几年以来,姓袁的待我并没大错,就是这一回打我,归根结蒂,还是我自己对他不住,男子汉谁没有气恼的,今儿他自知粗莽,亲自登门谢罪,也算至矣尽矣了。我现在丢开他,虽然容易,只恐日后跟的人,反不如他,那时我非但自己回想起来,懊悔煞,更不免被他暗下笑煞呢。”润生听了,不胜气愤说:“你怎晓得后来的人不如他呢?”红珏对他看了一眼道:“你以为抵得上他的么?”润生道:“自然比他要胜过几倍。”红珏微笑摇头道:“只恐未必。”润生脸都气红了,说:“你休看杀别人,我自信年纪虽轻,爱情却还懂得。自从相识你以来,有几个从前相熟的倌人大姐们,着人来叫我去,我都回绝了不去,这就是同你要好的明证。”

  红珏笑了一笑说:“只恐眼前虽好,日久便要厌烦了。这种男人,世界上多得很呢。”润生赌神罚咒,说:“你若从袁某人那里出来了,肯跟我,我一辈子决不负你,倘有负心,天诛地灭如何?”红珏道:“但愿你能不失信,我就吃苦些也愿意的,只愁你口不应心罢了。”润生道:“一定不失你信。”红珏对他亲亲热热的看了一眼道:“这就是了。”润生大喜,今夜他仍在这里吃过半夜餐才走。无双因晓得俊人不回公馆,故同他们谈谈说说,吸吸烟,差不多东方发了白,她方兴辞欲走。红珏将老三的包车夫,从暖烘烘的被窝中唤起来,送他回去。自此之后无双又同老三结了个小姊妹,闲来没事,便到她这里来,带道看看红珏,彼此购今说古,吐雾吞云,很为有趣。润生更没一夜不来相陪红珏。光阴易逝,转瞬工夫,已半个月过去了。红珏见伯良方面,自那日亲自登门,触了个霉头回去之后,竟毫无举动,心中颇解纳罕。着人出外打听,方知他早已把王巧林娶回家里。红珏始恍然大悟他不来的缘故,渐渐也有些疑惑到自己的秘密戳穿,也许是巧林搬弄是非。但事已至此,何用再放在心。况自己也不预备再跟伯良过日子了,所以虽闻他娶王巧林的消息,倒也并不吃醋。暗忖他既已讨了人,对我方面,大约取放任主义的了,我何必再在这里守着,累润生住既未便,往来又疲于奔命,因同老三商量,搬往小房子中居住可好?老三没有主见,便又请无双过来商议。无双说:“别的不打紧,只恐他见你住在这里,扳不到你的差头,故取放任主义。若闻你已与别个男人住在一起,他忽然出场干预起来,你没同他正式离异,他尚有管束你的权柄,娶妾乃是另一问题,你倒不可不防。”

  红珏急道:“若是这样,常被他阴干在这里,也叫人如何了局呢?”无双听说:“皱紧眉头,没法可想,看看红珏、润生两人,都急得眼泪汪汪,仿佛要哭出来了,无双安慰他们:“休得担忧,做姊姊的自有道理,且让我慢慢儿想一个万全之策。”说罢,睡倒床上,抽了几筒烟,忽然坐起身,笑说有了,对润生道:“小老二,你快去看一所房子,须要秘密些看对了,就将那边的器具物件搬过去,也不可让左右邻舍知道你迁居何所。”又对红珏说:“你可往外间一班小姊妹那里,扬言回苏州去住,一方面悄悄的搬往新屋中去,只消自己脚头紧些,不轻露面,这里若有人来问时,也说你往苏州去了,照此避过了三五个月风头,再串个人出来,到伯良面前,探探口气,说你已在苏州嫁了人,看他表示如何?他动怒的,劝劝他。他若不动怒,你们就可出面,不妨说是苏州所嫁的了。”

  红珏、润生二人听说,都赞不绝口。便是老三也暗暗佩服她的计较高明,不愧是个老资格人物。当夜画策既定,次日润生便如法泡制。因贪地方冷静,所以房子借在宝昌路上,不知红珏合与不合,故令她自己也去看看。事有凑巧,恰被伯良的朋友碰见。红珏虽不认得他,他也却认得红珏。这人还没知道伯良已与她绝了,还当伯良要搬场,所以一见面,就问他府上可是要乔迁了,伯良问他何来此言?那人说:“看见尊夫人在宝昌路某里认房子呢。”

  伯良知他指的红珏,当时一笑而罢。后来忽闻外间传言,红珏回苏州去了,心中未免诧异。再叫人往那朋友所说的地址打听,果然新近有一男一女,两个娘姨,一个姑娘,搬进去住了。伯良此时方知他们的用意,暗骂你们敢在我面前掉此枪花,若不给点儿颜色你看,岂不被你一辈子当我阿木林了。想要办他们吃官司,登在报上,反损自己的名誉。不过我娶她时候,一千块钱身价,那天在杨家,仿佛听红珏说过一句,暂时没钱,待寻着了户头还你,现在她不是有了户头么,我这笔钱,正可要她出来,何犯着让他们适意。伯良存心如此,他自己并不出马,却托了一个做包探的朋友,往见红珏,说袁某托他来的,现在你们既在一起了,他也不愿意拆散你们的鸳鸯,不过那一千块钱身价,你曾亲口答应,有了户头还他的,所以他命我代表来取,你马上可以给我带去的最好,约期来拿也好,就是大家请一个律师到公堂上交割,亦无不好,请你们大裁决断。

  红珏等初见伯良着人来此,宛如飞将军从天而下,不觉惊得呆了。后来听他出的条件,并不太苛,只要还一千块钱,想想花了这笔钱,就可一刀两断,却也未为不美。但平白的要出松一千块钱,未免又有些儿肉痛,当时决断不定,因约那人明天回音。红珏意思,要打个折头。伯良决意不允,讲了三天价,仍旧拿出一千块钱完事。这方面纠葛了清,红珏便欲大大的请一回客,叫姊妹朋友们都晓得自己同姓袁的断绝关系,现在跟了姓徐的,日后有事,也好出面,免得鬼鬼祟祟的掩在这里,被人背后谈论,反觉难听。和润生商量,润生自然乐从。于是红珏择日大宴宾客,无非是她平日往来的一班姊妹们。有些认得润生,有些不认得润生。红珏一一为他们介绍相见,仿佛开了一场文明结婚的喜筵。润生得意非凡,出去逢人夸张,自不消说。红珏倒并不阻止他告诉朋友,她以为知道这件事的人愈多,他们也愈开阔的。不过这一来,伯良索去一千元,请客免不得又要将房屋布置得像模像样,统计所花,约有二千金左右,这笔钱教润生卖掉身子也不够,自然都由红珏挖的腰包。你想她乃是一钱如命的人,过后怎不肉痛,不过同哑子吃了黄连一般,叫不出的苦罢了。偏偏润生还不争气,有一天回来,对她说:“外间朋友们,都说我弄着有钱的老被,现在发财了,何必再吃别人的饭,为什么自己不弄些本钱开爿店呢。我也想,你有银子,存在银行里,为何不交给我,帮你做做买卖,岂不大家有益。”

  红珏听了,暗想我已贴却这许多钱,原来你还想我的好处,老实说,我的银子,来也不易,去也烦难,从前跟伯良时候,六七年夫妇的情分,尚未肯轻落他手,何况与你初交,当时她便笑了一笑说:“这是闲人之言,生意买卖,我们俩都是外行,这好处也不必想,我看你还是吃人家饭的稳当呢。”润生被她回绝,不免大大不悦。正是:欲念炽时成眷属,贪心起处便参商。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五回天理循环请君入瓮人心叵测纵虎归山

  自此之后,润生便不十分肯听红珏的话了。遇着买长买短,要钱用的时候,红珏也教润生拿出来,她还说:“女子嫁了男人,原是靠他吃饭过日子的,若仍要自己开销,要男人做什么呢?”润生本晓得红珏手中略有积蓄,以为弄着了她,一生吃着不尽,岂知遇着她牢守关闭主义,件件开销要自己花钱,而且管束得非常严紧,出入须有一定时候,误了钟点,便不免盘问根底,牵枝接叶,比着娘教训儿子还利害几分,因此更有十二分的不愿意。同居未及一月,气倒淘了好几场咧。那日润生又要出去,红珏看他揩脸,梳头发,照着镜子,分清了头路,又把生发水洒上许多,换了双新洋袜,新鞋子,穿袍着褂,把一顶新买的灰色白边呢帽,拿在手中。红珏看他打扮,也不做声,等他色色定当,将要出门,始问道:“你到哪里去?”润生说:“有朋友约着吃茶。”红珏问朋友为何约你吃茶?润生说:“因他欠我五块钱,约的今天在茶馆中还我。”

  红珏说:“原来你是要钱去的,不是借钱去的。既为要钱而去,缘何这般的打扮,鞋袜都换新的,若为借钱,或者要打扮体面些,好哄哄别人呢。”润生不睬他,正待走时,又被红珏唤住了,问他多少时候可以回来?润生答道:“大约两个钟头。”红珏指着钟说:“现在刚八点钟,两个钟头,便是十点钟,算你路上来去一刻钟,你在十点一刻回家,是不是?你把身边的表和钟上对一对准,免得少停看错了。”润生笑答道:“决不看错的。”说着跑了出去,究竟是否赴那朋友之约,我且休管,只说他回来时候,已十一点钟有余。红珏见了他,不问别话,先问他:“钟上什么时候了,我看不仔细,你告诉我。润生知道就有问题发生,先说:“我同几个朋友闲谈闲谈,不知不觉已这般时候咧。”红珏说:“我问你几点钟?没问你同朋友闲谈的话,你别缠错了。”润生始说:“钟上十一点零五分。”红珏又问:“你出去什么时候呢?我倒忘怀了。”润生不言。红珏说:“你为甚没回答呢?难道你也忘怀了不成?”润生无奈,只得答道:“八点钟。”

  红珏道:“啊哟,你说两个钟头回来,现在不是三点钟有余了么!请你拿表出来看看,还是你的表慢,或者我的钟快了。”润生红着脸说:“我对你说过了,因同朋友闲谈,忘了时候。”红珏道:“奇怪了,你出去时候,说为要钱,回来便变作闲谈,究竟是闲谈或是要钱,请你想想清楚,别前言不答后语呢。”  润生不语。红珏陡把粉脸一沉说:“你原来还要掉我的枪花。我从姓袁的那里出来,也因他常在外间不回家内,所以跟了你,预备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作伴的。谁知你现在专门掉我枪花,时常溜在外面,我跟你所靠什么?银钱既没姓袁的那里使用适意,场面又没他那里阔绰,我降格从你,若仍和当初一般的在家独守,倒不如不出来了。”

  润生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及姓袁的,不觉老羞成怒,顺手把台上两只茶杯,甩在地下,厉声道:“你既知道我不及姓袁的,为什么要出来跟我呢?若说我多了一个女人,未必就和吃了官司一般,脚都不能向外搬了,朋友也不能相聚了。谁家妇女拿男人这般管束的?真正岂有此理。”说罢一发很,又将钟旁摆设的一对洋磁人儿也摔碎了。红珏见他挺撞,不免怒气填胸,就此嚎啕大哭。润生却一味的招掷物件,把娘姨吓得魂灵出窍,劝又劝他们不住,只得分头去请红珏的姊妹们前来劝解。无双这一天,恰因懒于起身,便连底冻在床上,得知红珏家中淘气消息,晓得他男女两个,性情都是暴躁的,深恐闹出大事,只得起来。又因没梳过头,发髻困扁了,便拿一条线毯兜着出来,坐黄包车前去解劝,心中以为半夜三更,决没别人看见的,岂知刚被俊人在途相遇,追踪而往,险些儿闹出一场大大的笑话。现在无双将一情一节,告诉俊人知道。俊人叹息道:“上海很有班女人,适意日子不肯过,却偏要嬲着出来,及至知道光景不如从前,可已悔之无及了。即如红珏后来结局虽不可知,然而眼前岂不枉惹许多烦恼么。”

  无双默然。俊人今夜本预备往卡德路姨太太那里去的,现在既来之,不得不姑安之,便在无双这里住过一宵。次日早起,急忙赶到卡德路公馆中,姨太太已哭了一夜。因她身子有病,要求俊人多陪她几时,俊人答应她夜夜陪的,昨儿一夜未去,不免累她望穿了盈盈秋水,想想自己有病在身,他还忍心丢我不问,冤苦之极,不觉痛哭。俊人又不能不竭力安慰,这一天大好工夫,也就消磨在镜台妆阁之间。伯宣所托他设法,为姨奶奶开脱虐婢的罪名这件事,竟忘一个干干净净。傍晚时候,俊人正在楼上伺候姨太太服药,忽然娘姨上来报说:“有客人求见老爷。”

  俊人不知是谁,匆匆奔到楼下,一见面才知就是伯宣。俊人见了他,也想起昨儿他所托的话来,暗暗说声惭愧,却见伯宣满头流汗,面色张皇,说话也有些气喘,对着俊人说:“俊俊俊翁,今天这件事,究竟怎么样办?现在他们判小妾押女所三月,这这这便如何是好?”俊人听说,也陡的吃惊不校暗想这案怎样办得如此之重,实是我误他的事,没请个律师辩护的缘故。此时不能承认自己疏忽,只可假作痴呆,说那律师怎样办呢?伯宣惊道:“我没听得有律师埃”

  俊人假意失惊道:“阿哟,那一定是律师弄错堂期了。昨夜我从清和坊出来,当时便替你去找寻律师,恰值他应酬未回,我便留一张字条,在他家内,开明案由,教他今天早起到堂的,难道他昨夜没回家不成?这可糟了,现在怎样呢?”伯宣嘘气说:“还有怎话,早已判决的了。本来小妾不肯上堂的,我因昨儿听了你老兄的金口玉言,所以教她放大了胆前去,偏偏我自己银行中事忙,不能陪她,只命一个娘姨相伴上堂。我以为有你老兄在内照顾,便可诸事无碍的,岂知适间娘姨回来报信,说奶奶押起来了。又说堂上连口供都没问着她,只凭巡捕房律师的声诉,就判押女所三月,这分明被告一面没有律师,我以为你老兄和我知己之交,决不致作弄女流,但这件事究不知怎样办的,我实在不明白得很。”说罢,眉尖紧皱,双手乱搓,切齿摇头,大有不信任俊人意思,只是赧于出口罢了。俊人也十分内愧,忙道:“伯翁你休着急,这件事务须调查一个明白,究竟属于律师辩护失败,或是他误期未到,然后再定方针。”

  伯宣顿足道:“还有什么方针!告诉你,堂上没有我们的律师,教谁替她辩护呢?”俊人说:“不妨事,虽然判决了,还可要求复审的。”伯宣喜道:“可以要求复审么?”俊人道:“这个自然。因会审公堂,没上诉机关,判决如有不服,尽可要求复审,那是一定之理。”伯宣听说,一脸愁云,顿时开霁,说话也和平不少,对俊人道:“这样仍劳俊翁的大力,你讲的那个律师,拜烦马上伴我同去一趟,让我也好重托他一下子。”俊人说:“昨儿那人既已误了我们的大事,我们休得再请教他,不如另换一个律师便了。”伯宣道:“随你大裁就是。”

  当下俊人上楼,禀明姨太太,始伴着伯宣同去请律师,讲明案情,幸亏尚有要求复审的理由。不过这一堂某国领事判决,必须待下一堂原领事复审,不免有屈姨太太在女所中耽搁几天,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后来幸他们所请的律师颇有面子,复审之下,竟得易科罚金,免罪出来,然而姨太太已因惊成病,未几就玉殒香消,与世长辞。伯宣一场官司,花费银子半千以外,丫头还不免发济良所留养,可谓人财两空。但他犹深感俊人帮助请律师的恩德呢,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再说这一桩虐婢案初次判决,喧腾各报,所有伯宣姨奶奶的几个女朋友,都得消息。贾少奶欢喜非凡,等琢渠回来,拿报纸他看,说:“你见过一件新闻没有?”琢渠道:“可就是赵家那句话么?”贾少奶说:“正是。你快替我写封信到北京去告诉媚老二,她知道了一定欢喜。”

  琢渠摇头道:“你们这班女人,就是幸灾乐祸的不好。人家既已遭了这种晦气之事,我辈朋友,只恨不能帮她守守秘密,如何再可给她传扬开去,坍朋友的台,我可没工夫写信,明儿齐老八同刀疤老五的小公馆要搬场了,房子内布置还没定当,我明天一早就要帮他们去收拾,他们定在饭后三点钟进宅,时间十分局促,我今夜非早些儿安睡不可。”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你这般替他们起劲,得到多少好处没有?”琢渠笑道:“好处须望后来呢,焉有相与得不多几时,就转别人好处念头的。”贾少奶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拍人家马屁拍了一世,到现在仍旧是一个穷汉。须知普天下惟有靠本领吃饭,那才是真能为,拍马屁的有几个发财呢!”

  琢渠笑道:“你一开口就是这许多唠叨,我要睡了,没工夫同你多话,你吸你的鸦片烟罢。”说着自己解衣上床先睡。少奶奶手中装烟,口内还唧咕着,但琢渠已呼声震耳,早向黑甜乡中觅取富贵去了。次日他醒时,少奶奶还上床睡熟得不多工夫。琢渠不敢惊醒她,自己蹑足下床,叫人打水净面,买一团粢饭吃了,先往大马路糕团铺中,定一百馒头羔,开地名叫店中人饭前送去,一面又到木器店内,问知家伙俱已送去了,他忙慌赶到马霍路齐八所借的新房子内,却见一班木器司务,已七手八脚的,在楼窗口吊物件。琢渠又三脚两步奔到楼上,因刀疤老五昨儿曾亲自嘱咐他,某物安置某处,某地设床,某地置橱,恐别人不知,错排地位,因此不得不亲自指挥。

  做书的趁他忙碌之际,偷闲为列公交待,这刀疤老五,并非男子,乃是一个女郎的芳名,因她鬓脚旁边,有一条深而且长的刀疤,故而有此诨名。据说这刀疤来历,甚为希奇,乃是一个做包打听的外国人所砍,为何下此辣手?实因嫉妒起见,此女的品行,已可想见。但这老五年纪犹不满二十,出落得十分齐整,粉面上虽然有这一条刀疤,却还不逊她抚媚之致,有几个熟悉内容的人,都说她拜过老头子,是个女帮匪。然而观其人娇小玲珑,真有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丰韵。齐八同她相识未久,乃是琢渠的介绍。琢渠却在他姘妇凤姐那里得识老五,虽然知道她名气不好,但自己一心指望巴结富豪,故也顾不了这些小节。自以为老五虽然放荡,若与齐八相交,钱既可以任其花用,男的品貌亦甚翩翩,料不致中道而废的。

  老五亦久慕齐八的大名,当初玉玲珑出殡时候,她也曾亲睹一切,心羡她遗下的十万金刚钻,尚未有受主。其实齐八早已变卖罄尽,赎回地产,但这是内部之事,老五那里知道。故闻琢渠说要替她同齐八介绍,真是求之不得的事。虽然自己眼前还有个合肥张老四包着她,每月三百元贴费。现在既有十万金刚钻的希望,她自然也要弃旧从新的了。讲齐八也是攀花折柳惯的人,岂有不知老五声名狼藉之理。恰值自己独居无偶,得她相伴,却也未为不美,因此两个人便混到一处来了。起初并没借小房子,琢渠常伴齐八到老五家中。老五只有一个老母,抱的金钱主义,门户由她女儿开放,张来张好,李来李好,一切任其自由,自己并不过问。不过在她家内,有时张老四来时,彼此免不得要避面,所以齐八颇为不便,欲教老五割绝姓张的不来。老五推头姓张的乃是他娘的朋友,自己没法可阻止他,除非我们俩另搬一个去处,这便是老五升堂入室,逐步紧凑的主意。齐八正当心热之际,不辨利害,全权托付渠琢办理此事。琢渠不敢自专,又必一一禀承老五,所以这里木器布置,也都由老五亲口相授,琢渠如法泡制。足足忙了大半天工夫,方得舒齐。老五等本约定三点钟进宅,岂知直到上火过后方来,由她娘一同伴送,随后齐八也坐着汽车来了,看见客堂中摆着馒头糕,问是那个送的?琢渠答:“是我的薄礼。”

  齐八说:“又要拖费你了。”琢渠连称不成意思。当夜他们花了十块钱,叫一桌酒菜,就只老五母女,齐八同琢渠四个人吃,倒也开怀畅饮,宾主尽欢席散。两位旁边人各自回家。齐八同老五却是新房旧物,也不须作者烦絮,琢渠替他们竭力撮合此事,无非想与齐八交情自此更密,遇着一同到那里赌钱应酬的时候,赢时分红,输了也可以做做手脚,刮他些儿油水,就是个道理。做书的一言表明,不须为其细细措写。旧小说的老套,叫做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那光阴却不管你有话无话,浑如星驰电掣般的一霎即逝。所以转眼工夫,已过了三四度月圆,又到新年时节。上海一班富贵人家,倒有一大半聚集许多刘盘龙的高足,呼卢喝雉,通宵达旦,男女混杂,贵贱不分,一掷千万金而不惜者有之,偶输百十金,便已倾家荡产,寻死觅活者亦有之,赌徒怪态,真令人难以形容。

  琢渠自然夜夜伴着齐八在赌博场中掏摸,便是老五也没一夜不到赌场,不过没和齐八赶在一处罢了。众人都知她相与了齐八,是个有钱主顾,彼此都转她钱的念头。老五坐上去摇摊,下风看准了宝路,都是一条线的下注。偏偏老五手气不佳,开出尽着重门,连日已输却不少。讲她自识齐八以来,因注重玉玲珑的十万金刚钻,想慢慢地哄他出来,所以小上头并不着意。倒是齐八问她,新年中要赌本不要?给了她一千块钱,那够老五一夜输。现在赌的,都是她年来自己私房积蓄,岂有不心痛之理。有一夜她搜搜括括,凑足三千块钱,预备前去翻本,岂知一出手,就去其三分之二,入了别人的腰包。老五气愤不过,放下骰盆,看榻床上有烟盘家伙放着,便想吸一筒烟,舒舒胸中的闷气,因即横上去抽签打泡。奈她不是吸烟的主顾,往时偶然抽一两筒烟,也是别人装现成了给她吸的。现在要她自己打烟,可比什么都难。太近火便要燃烧,离火远些,就不免点点滴滴,淋漓得灯芯罩上都是。老五恨他不过,将烟签丢在盘内,自言道:“人倒了霉,连鸦片烟都欺侮我咧。”

  其时恰值另有一个赌客,也来吸烟,见老五这般模样,笑道:“五小姐可是自己不能装烟么?让我代劳罢。”老五一看,见是熟识的吴家奶奶,因也笑说:“烟很欺我们外行呢,怎的打了半天打不成。”吴奶奶笑道:“打烟泡原不是容易之事呢,好手装的烟,吸一筒可抵两筒。如打烟不合法,或者烧过了性,吸时既不进斗,并且淡而无味。所以我们老吸烟的用熟了装烟的,不肯轻换生手,就为这个缘故,难怪你们不吸烟的,打不成了。”说时即忙装就一筒烟,递给老五,老五连连道谢,吸完了。吴奶奶又自打烟泡,口空着,便同老五闲话,说:“五小姐这几天输得不少呢!”老五叹口气说:“七千出头了。”吴奶奶道:“也是你手气不好的缘故,一般邱老六,他哪一天不袋进三四千。还有做外国医生的小姚,他跟跟老六的辔头,也赢了好几千咧。”老五摇头不语。吴奶奶又问:“你们八少爷因何不来呢?”

  老五说:“他嫌这里场面太小,所以不来。幸亏他没有来,若然看见我输这许多,怕不要怪我没脑子么!”吴奶奶说:“今年他光景赢的。”老五摇头道:“只恐未必,我没听得他提起赢的话,也许和我一样。”正说时,又有一个人过来,说:“你们二位讲些什么?”老五举目见是开裁缝店的金阿姐,也是她们素识,因道:“金阿姐,你什么时候来的?”金阿姐道:“我不是同吴奶奶一起进来的么?你与她招呼,难道没看见我?”老五笑说:“我输昏了,并没顾着你,你为何许久不到我那里来呢?”金阿姐笑道:“五小姐自己不肯作成我们生意,就是来也没法。”老五笑道:“你只消来来,我觉得不过意了,自然有生意作成你。你只顾不来,难道叫我送上门来,给你不成?”

  金阿姐笑了。吴奶奶问她:“你现在押进多少咧?”金阿姐说:“我候了半天,不敢下注,还是姚先生替我押了一注,赢进五十块钱筹码,今夜的东道够了。”吴奶奶道:“你只顾刮人的便宜头。”金阿姐笑道:“也要他们肯把便宜头我刮呢。”彼此一笑。其时有人招呼:“五小姐,上风瘟得什么似的,你还不来押几下,只顾讲空话做什么?”老五听说,慌忙押宝去了。金阿姐四顾无人,悄悄对吴奶奶道:“适间小姚又来缠我,你的意思究竟怎样,眼前主见打定了没有?”吴奶奶道:“又来了!我教你别再同他瞎缠,你还不听我的话,可晓得那人现往杭州唱戏,一两个月就要回来的,知道了决不干休,我固然难做人,便是你也大大的对他不住呢。”

  金阿姐听说,呵呵一阵笑道:“我的好奶奶,你真是痴的了。莫说你同他不是结发夫妻,便是现在许多花烛夫妻,有时候少爷出门去了,少奶奶觉得一个人烦闷,随意同什么人玩玩,那也未为不可。就有人知道了,也晓得这是少奶奶散散心的意思。皆因少爷在外面,也未必肯一个人守着寂寞,寻花问柳,自在意中。所以现在文明世界,男女平等,大都如此。至于你说的那人,他在你前头,相识不知有多少女人了,这是你晓得的,还有他唱过戏的各码头,那一处不有十个八个旧相识。目下到了杭州,那里自然夜夜有人陪伴。惟有你还这般痴心等他回来,真是大犯不着呢!讲到小姚这人,你看他又长又大,状貌魁梧,而且待女人很有义风,当初花如是老七,从康家出来,没做几节生意,就嫁了他,两个人要好得什么似的,看戏游玩,都同乡下夫妻,寸步不离一般,我们常取笑他。后来还是老七自己遇着什么人,硬要上汉口去,小姚留她不住,两下始各走散的。他守到现在,未弄别的妇女,可见义风不保不但如此,听说他更有一桩特别好处,无人能及,所以妇人遇着了他,没一个不欢喜的。现在他为着你,已着实费点工夫,天天同着邱老六到这里来,并非是为赌钱的缘故,其实便是来看你的,我劝你可怜他一片情意,暂时就同他好好罢。且待那人回来了,再走开去不迟。”

  吴奶奶在她说话时,停不烧,口内虽不做声,心中却颇着意,直等她话讲完了,始拿牙枪装烟,带笑说道:“阿金你休瞎三话四,我不懂你讲些什么话?”阿金姐犹欲有言,不期又有候补吸烟的人来,因赌场中吃烟的人很多,烟具却只两三副,不够他们使用,所以你抢我夺,颇为忙碌,抢不着的只可在一旁候补,于是二人也不便再开谈判。列位若嫌她们说得不明不白,没头没脑,可是在下也没法可施,因她们已不开口,叫做书的从何写起,只得有屈看官们暂熬一时,待她们再谈论时,重行交待便了。闲言休絮。当时吴奶奶见有人候她枪用,不便耽搁,匆匆吸完一筒烟,起身让别人横下去吸烟,自己走到赌台上,却见老五适才押别人庄的时候,赢回一千多些,现在自己又做上风,仍是瘟庄,吃轻配重,回回赔贴。吴奶奶不敢多押,只下十块五块的小注,居然也被她刮进了二百余元。但老五却早已不名一钱,倾囊而回,心中懊恼万公,觉年年赌钱,总是赢的。去年跟了齐八,大约晦气心上命,所以今年一败涂地,罗掘已尽,翻本不易,我跟他所望的就是玉玲珑遗下的许多首饰,但他从没给我一点,问及时也含糊对答,不知是何意见?若在往年,我钱不够用,向张老四开口,有求必应,现在倒反弄得十分尴尬,这边大好处没弄着,那边的小利益也失却了,如果偷鸡不着失把米,可真的大倒娘霉呢。这夜她决定主意,用最后手段,向齐八要求这十万金刚钻。不意齐八仍没着实回话,说:“我们这几天,正忙着赌钱呢,你那话儿且待慢慢的再拿便了。”

  老五闻言,不免大大的不悦道:“从前我问你要的时候,你说隔几时拿给我,直到今日,还是这句话。讲现在新年头上,就使我问你借,你也得借几件与我,绷绷场面,况我也算跟了你,虽然有东西带没东西带,都是你家的场面,但我在小姊妹跟前,也坍台不下,担了嫁着你齐家阔少爷的好名气,谁不知道玉玲珑遗下金刚钻很多,现在我用来用去,仍是自己的几样,掉不出什么新奇花样,说出来叫人也不相信我同你要好。你现在赌了钱,难道连回家去拿一件东西的工夫都没有么?譬如你此时少吸一筒烟,马上就可回去拿了东西来,汽车来去,本来很快,耽搁不到你两筒烟时候,你若肯给我,立刻去拿。倘若不肯给我,也实说一句,休得推三话四。”

  言时声色俱厉。齐八觉得这一件事,万万再瞒不住了,不如实告诉她,叫她死了这一条心,免得日后还要相缠,因对老五哈哈大笑道:“五小姐你休着急,也不必生气。我老实告诉你,所说的金刚钻,我自那人死后,早已变卖完了。皆因买他时候,我也是将地产做押款买的,他虽难得用着这个,困银箱的时候为多,但我那每月的押款利息,可已丢却好几千银子,就比租着用也贵得多呢。她在的时候,我果然没法可使。但她死后,我又何苦再留这些东西,担此重利,所以朋友劝我所蚀却几个,变卖了赎回押款,这还是同你相识以前之事。那一回你向我开口,倒不是我存心要瞒你什么,皆因我本来要买金刚钻送给你的,无奈暂时手头来不及。若说再做押款去买,那又未免太不上算了。其时恰值我们几弟兄,合的一笔公产,有变卖分现之识,所以我就想待这票钱下来买给你,故此告诉你,暂隔些时。后来不意他们讲价不合,就此不愿卖了,这件事不得不搁将下来。今年我打算赌里头赢些去买,又偏偏手气不佳,输却二万有余。倒是贾琢渠这厮,大得其法,有好几千块拖进了。所以你现在立逼着我,教我也没法可施,还是请你耐着心,略待几时,迟早我一定偿你的心愿便了。”

  老五听完,心也凉了半截。虽然齐八没回绝她,但她的胃口不小,起初原欲独得玉玲珑所遗的十万首饰,所以安安稳稳,跟着齐八过日子,连眼风也不轻易给人一个。现在听说目的物都卖完了,情知再买时候,一定没玉玲珑那般多了,东西困银箱,押款担重利,齐八意在言外,我若只贪几件带的,老实说,何处弄不着,恋他何为,不过就此走散,未免太便宜他。因此当时默不做声,和平了结。不过自这一夜谈判后,老五对于齐八方面,无可无不可,也不再怕他了。他一走自己便回娘家,张三李四,随意搭讪,又同没跟齐八时候一般模样。不过齐八有部汽车,汽车夫名唤阿根,老五自和齐八相与之后,因欲来往坐着汽车,光辉光辉,齐八便把汽车让给她用,自己倒反坐黄包车来往。老五却搭足少奶奶的架子,将阿根呼来唤去。讲做汽车夫的有多少好人,若使你手头松阔些儿,或者尚肯听你指挥,偏偏老五仗着齐八宠爱,小费上既一介不与,还要神气活现,做出一面孔东家娘娘的气势,阿根心中先已不服。他并知老五的出身,不是正路,因此更瞧她不起,背后常有闲言闲语,不过听的人没个敢告诉老五,老五也不能知道。现在他仍替老五开车,见老五如此模样,益发气愤不平,虽然不敢去告诉齐八,却常两腿跷在车门上,对人谈论说:“我开了好几年少爷们的汽车,现在又替婊子开车了。”

  这句话若在齐八的门口讲,自然不致惹祸,偏偏他在老五娘家的门口高谈阔论,被一个底下人听得了,先去告诉老五之母,间接传入老五的耳内。老五得知,焉有不生气之理。依她心思,便欲唤阿根进来,打他几个嘴巴。禁不住老母苦苦相劝,说这班小人,惹他不得,宁可记在肚内,不可放在面上。老五气犹未息,虽不同阿根当面发作,这夜枕头旁边,却向齐八说了阿根许多的不好,要求马上歇他生意。齐八奉命,不敢不依。第二天起来,就将阿根工钱算清,叫他走路。阿根探知是老五作的梗,不免怀恨于心,刻刻图报。有一天刚值老五自娘处出来,没坐汽车,黄包车拖出弄堂口,恰被阿根看见,慌忙上前拦住去路,大骂:“嚼舌头的淫妇,无故弄掉我阿根饭碗,我横竖生意没有,预备进巡捕房吃官司去的,今儿先请你吃两记嘴巴。”说罢,伸出粗毛大手,将老五吹弹得破、又白又细的粉脸上,拍拍两下,打得清脆可听。打完,阿根也拔脚如飞逃去。老五当此时候,只有光着脸儿受打,并无抗拒之力。况那时正在白天,所以看见的人很多。就是没巡捕在旁罢了,一众闲人,谁肯硬出头去同汽车夫作对。因此眼看老五受打,并没个肯替她抓人的。阿根一跑,他们倒反拍手大笑,笑得老五面上火也似的又红又热起来,一半被打,一半却是害羞。那黄包车夫竟同木偶般的,呆立在马路中间,不能移步。老五又羞又痛,连连顿足,骂那黄包车夫:“死胚,还不拖我快走。”

  那车夫也醒悟了,慌忙拖着她飞跑。众人的笑声,又同时并作。老五回转家中,羞愤不堪,想想要告诉齐八,将阿根拿住送巡捕房重办,又一想,自己嘴巴已被他打了,就是办了他,也收不回来,而且现在知道的不过目睹几个人,倘若一到公堂,登出报来,岂不张扬更广,我的台也更坍大了。况那阿根,这种杀胚,吃几天官司,并不在他心上,办重了,怨毒更深,日后出来,不知还要怎样的报复。倒不如这回忍气吞声,让他打两下出了气,后来便不致再有野蛮举动了。她这念头果然开通,惜乎早没转着,早转着了,又何致受此奇辱呢。这回她索兴瞒人瞒到底,便在齐八跟前,也绝口不道只字。不过她欲与齐八割绝之心,更为坚决。她心中不想别的,只图得当儿拿他几千走,也不枉费这数月心机。那天齐八赌罢回来,老五问他赢不赢?齐八叹口气说:“被别人赢去了。”

  老五想他输得利害,现在光景弄不着了,忽想起齐八手指上的金刚钻戒指,泛头甚好,还是数十年前旧物,俗名叫做火油钻,现今市面上颇难觅取,据他自言重十二个克拉,足值七千余元,何不设法拿了他的走,免得闷在这里,不得出头之日了。主意既定,他候着齐八洗手净面的时候,看他卸下戒指,放在自己衣袋之内,洗罢再带,从不脱手。这倒不是齐八防老五起什么坏心,皆因他从前在堂子内,因洗手除戒指,忘却一只价值千余元的钻戒,受了损失,不敢随处乱丢,除下便置在衣袋里面,习惯成了自然。老五无处下手,心中好不焦闷。直至睡到床上,戒指仍在齐八手指上。老五心生一计,私自起指甲在自己雪白的颈项上,划了一条血痕,待齐八拥抱她的时候,假意叫声:“阿哟。”

  齐八惊问所以,老五娇声说:“你戒指上镶脚,划碎我的颈项了。”齐八忙移电灯照时,果见她蝤蛴粉颈上,添了二分余长一道血痕。齐八好不心痛,慌忙抚摩安慰。老五娇嗔说:“你还不把这害人的东西除下,放在枕头边,难道划了我一下子不算数,更要划第二下么?”齐八连称不敢,一面将钻戒除下,置在枕边,老五方许他共梦。后来两个人都睡着了。老五心中有事先醒,探手枕旁,摸着钻戒,不由心中大喜,轻轻坐起身来,悄悄下床,偶一震动,齐八醒了,问她做什么?老五推头解溲,齐八一翻身又睡着了。老五穿好衣裳,撩起窗帘,看天已破晓,她早有存心,所以值钱的衣服,都预先搬回娘家,此时只披一件狐嵌一口钟,开房门出来,唤醒娘姨,说:“我有事出去,少停少爷问你,你只对他说我去了就是。”

  娘姨不明就里,也惟有诺诺连声,不敢多问。老五出大门,唤一部黄包车坐了,径回娘家而去。这里齐八一觉睡醒,不见老五,唤娘姨问时,说少奶奶还是天亮时候走的,命我告诉少爷,说她去了,别无他话。齐八听了,大以为奇。一摸枕边,没了戒指,方知被老五起黑心,拿了他价值七千余金的戒指跑了,心中不胜愤怒。正是:价值连城钻戒失,波生平地陷坑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六回玉镜台前遭白眼流苏帐底进红丸

  齐八万不料老五竟偷他的东西逃走,心中气愤已极,当时脸也来不及揩,雇黄包车坐到老五的娘家,见门还闭着,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脚并用,把大门敲得震天价响,不知怎的里面也没人开,只一个娘姨,在楼上开窗下望,问什么人?这样死命叩门做什么?齐八问五小姐来没来?娘姨恶狠狠回了句没有来,就此闭上窗不睬他。齐八触了个霉头,只得再向别处找老五,那里有她的踪迹。齐八无奈,回转自家的公馆,闷闷不乐。他一班弟兄见了,纷纷议论说:“今儿老八又不知受了谁的委曲?”

  齐八也不睬他们,吃饭时候,琢渠来了,齐八想起他是老五的介绍人,因将昨儿这件事对他说知,琢渠也甚吃惊,说:“我原晓得这位老五的声名不十分好,当时若非你八少爷自己看中意她,我也决不敢替你两个人拉拢的。现在她除拿你这只钻戒之外,还卷去什么别的物件没有?”齐八道:“别的虽没拿我,但这一只钻戒,已值七千多块钱了。”琢渠吐出舌头道:“看不出这姑娘有此辣手,不过八少爷难道就此同她甘休了不成?”齐八道:“这个我一定要追究的,不比三百五百,一千八百块的事,也许我就认吃一个亏。这钻戒的数目太大了,我非向她索回不可,只恨没处可找她的人罢了。”琢渠道:“难道她不躲在娘家那里么?”齐八说:“我也曾去找过她的了,她们娘姨回我说没去呢。”

  琢渠笑道:“八少爷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就是她躲在那里,娘姨焉肯告诉你真话。所以你若要寻她,非得亲闯进去,搜一下子不可。”齐八亦以为然,问琢渠搜寻的方法。琢渠想了一会,笑道:“有了,你要遇着她,进前门万万不兴,因你这边一敲门,她楼上早有准备,老五很瘦小的身子,藏在冷角里,你陌生的休想找寻得着,所以惟有进后门的一法,而且还不能堂堂正正的叩门,最好乘人不备,同做贼般的掩进去。”齐八笑道:“他偷了我的东西,你还叫我做贼。”琢渠也笑道:“做侦探原同做贼的相差无几呢,而且时间既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太早了也许她还睡在床上,闭着房门,你也不便乱闯。太迟了恐她走了出去,你空跑一趟事小,这番若被他们知道,下遭就要预备你再闯,也不让你撞见她了。故此必须拣她梳头的时候去最好。现在一班时路朋友,梳头大概在三四点钟之间。因老五不吸鸦片烟,料相不致再迟,你也以这个时候前去为最妙。”

  齐八皱眉道:“你的计虽高妙,但我只一个人,倘然身入重地,被他们人多手众,设或将我暗算,如何是好?”琢渠摇头道:“这就难了。要做侦探必须带几分冒险性质才兴,你没看过电影么?”齐八说:“这不能与电影同论。此事非得你和我同走一遭不可,因当初也是你的来头,现在休想置身事外。”琢渠笑道:“我原晓得你八少爷不肯饶放我的。适间进门时候,你对我一说,就预备着了。不过有句话一定要声明的,八少爷的事,我贾某当然出力,然而却不关老五是我的来头之故。出力乃是出在我们俩交情上,若说因我来头而为你出力,这倒变作我同老五有串通作弊的嫌疑了,我可不能担此冤枉责任的。”

  齐八道:“这个自然。”琢渠一句话将身子撇出事外,心中颇为得意,遂献策道:“我和八少爷同走后门,恐有未便,最好你先由后门进去,我在三五分钟之后,也敲前门进内,这样你已到了楼上,不致让老五闻声逃走,二来就使他们要难为你,听得有人叩门,自然也不敢了。”齐八鼓掌称妙。当日琢渠就在他这里午饭,饭后陪齐八吸了几筒烟,不知不觉,已到三点钟时分。琢渠摸表一看,忙催齐八快些吸完这筒烟就走罢,时候到咧。齐八忙一口气吸完了烟,教人收下去挖灰,自己戴上帽子,和琢渠一同出来。也不坐汽车,雇黄包车到老五娘家的附近停下。二人步行到她家后门口,探头张望,恰巧后门开着,里面有个娘姨在灶上洗锅碗,大约是才吃罢中饭的光景。齐八见了,对琢渠说:“里面有着人,不能进去了。”

  琢渠道:“那又何妨,到底不是真个作贼,何用怕什么人。你只消一闯上前,令他们措手不及就是了。”齐八说:“我若进去了,你可一定要敲前门的。”琢渠说:“这个自然,你放心便了。”

  齐八始大着胆,闯后门入内。娘姨原认得他,却不防这样一个阔少爷,今天忽进后门,心中陡的一惊。虽然主人有命,某人来时,不可让他进内,但他已进来了,却又不便推他出去。正手足无措间,齐八已直闯过灶间,转入屏门后面,上扶梯了。娘姨大窘,直跟他到扶梯脚下,湿淋淋的两手,又不敢抓住他衣襟,只得在下面大声唤:“五小姐,八少爷上来了。”这一声嚷,分明知照齐八,老五确在楼上一般,齐八一气上楼,揭门帘进房,果然不出琢渠所料,老五正在房中梳头。她也听得娘姨叫唤,颇疑惑因何不闻敲大门声响。但既已上来,避之不及,也只可不避了,仍旧面不改色的坐在梳妆台旁边。齐八上来,她连头也不回,若无其事。齐八转到她面前,问她因何不别而行?老五说:“我出来时候,你不是在家里么?难道你自己没听得的,还要我告别不成?你们的礼节,也未免太大了。”

  齐八说:“别的话不讲,你拿我的金刚钻戒指,快还了我罢。”老五摇头道:“谁拿你什么金刚钻戒指,我可没有看见。”齐八变色道:“你休抵赖,我晓得这戒指一定是你拿的。”说时听底下叩门声音,知是琢渠来了,心中益发胆壮,对老五说:“你非得马上拿出来还我不兴,不然我可要当你贼办了。”老五听说,也十分动怒,粉脸一沉,说道:“放屁,谁做贼来,偷了你什么东西?你有凭据没有?”齐八还未回言,琢渠已奔上来了,一跨进房门,就笑声大作,说:“哈哈,原来八少爷也在这里。”又道:“咦,你们两口儿面孔竖起着做什么?小夫小妻,淘气可难为情呢!”齐八同老五二人,都不做声。琢渠又问齐八:“八少爷因何这般动怒?”

  齐八假意将一情一节,告诉他听了。老五也是聪明人,心想姓贾的因何早不来迟不来,却拣在这个时候来呢?一时恍然大悟,晓得这一定是他两个串同来寻我的事了,然而有何惧哉,自己仍旧梳着头,齐八说话时,并不岔口,待他说完,方问:“你说我拿你的东西,有凭据没有?”齐八说:“戒指放在枕头旁边,房中又没有外人,不是你拿的是谁?”老五说:“这是你咬我一口的话,不能算是凭据。我又不是昨儿才同你相识的,为何早几天不拿你的,却待昨儿才拿你的呢?明明是你自己在外间遗失了,咬我一口罢了。”齐八说:“我为何不咬别人偏来咬你,你若为为着偷了我的东西,心虚之故,因何天没亮就跑出去了?”老五道:“我因记挂着娘,所以起早出来望她的,难道早起出来的人,都是偷着了别人的东西心虚之故么?如此说来,包打听也用不着了,只消早上出来在马路上候着便了。”

  齐八无言可答。琢渠岔出来说:“你两个休同小孩子般斗口了,让我来讲一句公话罢。五小姐同八少爷爱情很好,谁不知道,闺房之乐,也许拿你一只戒指玩玩,这也无背情理,你八少爷不该说他偷你的东西,这一句话,教人怎当得起。”话犹未毕,老五将桌子一碰,骂道:“放屁,谁人拿他的东西?那个同他作耍?你说话明白些。”琢渠惊得脸涨绯红,说道:“原是呢,我话也没讲完咧。何况五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素不喜欢作耍,又何致拿你的东西呢。八少爷你须得自己先调查一个明白,才是道理呢。”老五听他说话一句进一句出,心中暗觉好笑,但齐八却被她弄得大没下场,两眼望着琢渠,口中叫不出的苦。琢渠对他连连努嘴,意思叫他仍旧硬下去,不可让步。于是齐八又做作虎势,跑到老五身旁,一拍桌子,说:“你抵赖无益,这东西我晓得一定是你拿的,非还不可。”

  老五却冷冷微笑一声说:“你放颜色给我看罢,随便你报巡捕房,着包打听到这里来搜就是,搜不出你可得偿还我的名誉损失。”说罢,又对着镜子梳她的前流海了。齐八空搭一个架子,没人看他的。琢渠也着实替他没落场,便假意上前相劝道:“八少爷休得生气,东西失却了,自然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现在无须着急,就使有话,家内也尽可讲得,何必在此吵吵闹闹,给旁人听了岂非笑话。好在五小姐的头也快梳好了,八少爷等她梳好头,你两个一同回去,帮着寻寻,也许遗在什么地方,一个人眼力不及,两个人寻寻,就可以寻到了,这句话是不是?”说时连向齐八挤眼,齐八也会意,这是哄老五回去,可以强迫她吐实之意。但老五也十分聪明,暗骂姓贾的该死,我岂肯上你们的老当,自投罗网,故又冷笑一声说:“多承好意,他那里我可不敢去了。好好儿出来,还说我拿他的东西,日后更不知要冤枉我做什么呢。我还有五千块钱衣裳在那里,仍请你们替我送了来罢。”

  齐八原不知她有多少衣裳藏着,现在听她说有五千元之数,不觉心中一动,暗想吃住他这些东西,也是好的,信口答道:“你要衣裳,自己去拿,谁吃饱了饭有工夫替你送呢。”琢渠也觉老五既有这许多衣裳,抵上戒指,相差已是无几了,也就不再作难,假意劝齐八一同出来,谁知却中了老五的空城之计。老五见他们走后,即与她娘计议说:“齐八那厮,并不足畏。所怕贾琢渠这杀胚,他是把小扇子,往往要被他煽出火来的。现在惟有走他的脚路,叫他不干涉这桩事,剩齐八一个人,我们就容易对付了。”要钻琢渠的脚路,惟有向他姘妇凤姐那里设法。老五之母,与凤姐素有往来,当下就拣家中现成的衣料,还是老五二十岁生辰,一班姊妹朋友所送的,拿了四色,约值三十元之谱,由她老母亲自送往凤姐那里,运动内线不提。再说齐八同琢渠出了门,两个人都垂头丧气,彼此无言。走了一段路,齐八叹口气,琢渠说:“我们今儿来这一趟,还算没完全失败。”

  齐八问此言怎讲?琢渠道:“她适才不是说那边小公馆中,还有着五千多块钱衣裳么?不然我们既没知道,她或者趁你不在那边的时候,一个人掩过去搬了出来,那时就没法奈何她了。现在幸亏我们今儿去这一趟。她无心脱口说出此言,你就可将她这些东西吃住了,不还她的。这样她拿你的东西,所值七千余元,你可扣住她五千元衣裳,两两相抵,所差不过二千元光景,就是认吃亏也看得见了。倘使我们今朝不来,如何能得知此中秘密。所以我说今儿来这一趟,并不失败,就是此意。”齐八听了,觉今儿这一次冒险,果然获益匪浅,心中乐意非凡,尤感激琢渠提醒他的功德。琢渠也自鸣得意,当时也不跑了,两个人雇车同到那小房子内,走进房门,琢渠顿觉一呆,因见这房内,并没多少大皮箱大衣橱,只有一口西式五斗橱,和一具独块玻璃的小衣橱,不像置得下五千元衣服的模样,心中还以为老五所有的衣服,一定是些贵重细毛,只消一件银枪貂皮,就可值一千元开外了,再加上几件草上霜仙桃貂之类,就价值不赀,然而一包裹也打得下呢,有钱人的衣裳,原不能和平常人相比,若讲五千块钱羊皮,可就装几十皮箱也装不下咧。齐八并不自己动手,却唤娘姨:“你把少奶奶的衣裳,替我汇在一处,我要搬回去。”

  娘姨答道:“少奶奶并没衣裳在这里,她就是换下的衬衫、裤袜子、手巾等件,也嫌我们洗得不干净,必须送往老太太那里,让洗衣作里去收,洗好了也送到那边,再带到这里来替换的,所以这里连袜子都没一双呢。”齐八听了大惊,便是琢渠也仿佛当顶门浇下一桶冷水,口内不言,心知着了老五的道儿,真所谓老拐子上小拐子的当了。齐八心犹不死,亲自开橱观看,何尝不空空如也呢,一时只气得他手足水冷,呆立如痴。琢渠也觉大难为情,因他适才夸口说没完全失败,现在未免无言对付齐八。半晌,仍由琢渠先开口说:“我们今儿这个老当,可上得不小呢。”

  齐八不做声。琢渠又说:“看不出老五倒有这样大的枪花,我是外边人自然知道不了这里内情,八少爷因何也不晓得她这里有衣裳没衣裳呢?”齐八摇头道:“谁顾着这些小事。”琢渠笑道:“这就是八少爷自己的疏失。现在也不必动气,她既然这般刁钻,我们慢慢的想个法儿收拾她就是了。”齐八说:“我想她适才还口硬,叫我报巡捕房,我想当真到捕房中报一下子失窃,着包打听往她家中搜寻,坍坍她的台也好。”琢渠道:“此法不兴。一来于你自己有关颜面。二来你无凭无据的报告,恐捕房也不肯依你的心思,任意到人家去搜寻呢。此事不用性急,欲速反恐不达,还不如暂且丢开,隔一阵再作道理便了。”

  齐八犹恨恨不已,琢渠再三劝他,两个人一同到堂子内,因今天是朋友请的碰和。齐八心中烦闷,不愿入局。因令诼渠仪表,自己却横到榻床上吸烟。后来又来个吸烟的朋友,齐八认得他是做律师翻译的,忽然想起自己那件事,因就问他,设或有个人纳妾,被她偷了东西逃走,可以控告的么?翻译道:“那是刑事案,为何不可控告,但不知是谁的如夫人?”齐八慌忙开说:“朋友的事,我也不十分仔细。”

  翻译说:“原来如此,不过这种事,你要遇见这朋友,还得叮嘱他一句,若使提出控诉,必须愈早愈妙,千万不可多拖日子,因我那边办过许多同类的案子,若是日子近的,无有不马到成功,若使日子隔多了,往往要失败呢。”齐八不晓得他是一句生意经络,听了暗说:“琢渠该死,他教我慢慢设法,岂不误了我的大事。今儿幸遇此人,何不就托他的律师代表起诉。翻译本是老奸巨滑,看他两眼定着转念头,已料到八九分是他自己身上的事,假托朋友,故此又伸一条脚说:“我们律师那里办事,还有一桩好处,就是能守秘密,事无巨细,若委托我们律师办了,外间决不泄露一点。就是上了公堂,也可抹煞了,不让报纸登载,大概这种事,出于大人家的居多,事主都要顾全面子,不肯张扬。我们律师有这点手势,故而委托他的人,非常之多呢。”

  齐八听了,恰中心怀,托他打官司之意,更为坚决。四顾无人窃听,便从实将自己一段事,一往从头对他说了。那翻译一边听,一切颠头播脑的说:“这件事八少爷理由十分充足,当然可以起诉的。不是我劝八少爷兴讼的话,若使今番你自己退让了,日后那一方面,还要当你洋盘呢。”齐八道:“原为如此,所以我非出出他的气不可。”那人拍胸脯说:“这桩事包在做兄弟身上,一定让你八少爷满意,非但原璧归赵,还可得十二分的面子。”

  齐八大喜,他二人就在烟榻上讲定一桩交易,连琢渠都只字不晓。后来散的时候,齐八当着朋友面前,也不便告诉琢渠知道。这夜琢渠到凤姐那里,凤姐一见面,就问他同齐八、老五究闹的什么把戏?琢渠惊问:“你如何知道的?”凤姐说:“我自然知道,你可知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呢。”琢渠笑道:“原来你不是个女秀才,我倒失敬了。”凤姐说:“我劝你少管管闲事罢,齐家虽然有财有势,你要帮着他欺负一个女子,可罪过得很呢。”琢渠笑道:“好得很,你居然帮他们做说客来了。齐八原打算到巡捕房控告去的,被我捺住了。没你做说客,我早已帮了老五的忙咧,你告诉他们放心便了。”

  凤姐暗喜,次日琢渠与齐八见面,齐八也没告诉他,自己教律师起诉的说话,琢渠既无所知,老五那里得了凤姐的回音,也以为他们烟消火灭,不成问题了,彼此都十分放心。岂知隔了一个多礼拜,忽然公堂上出传票,要传老五到案。其时恰值老五不在家内,家中人吓昏了,也没人敢问他们是何案由,及至第五回来,听得这件事,真同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他头脑。幸亏自己娘有个外国朋友,做过包打听的,托他查一查,方知某律师代表齐某人,告她偷窃七千元的钻戒一桩刑事案,本来要出提票的,因为她是女流,所以特别通融,出的传票。老五得信,大吃一惊,暗想齐八那事件,不是凤姐前来说,他们已作罢论了么?如何现在又告起我来,慌忙着人请凤姐来家责问。凤姐也茫无头绪,说:“我们少爷并未提起这句话,你别缠错了。”

  老五说:“这是新衙门里来的消息,决不致误,你再问问你们少爷,也许他知道了没告诉你。”凤姐果然依她的说话,夜间向琢渠盘问。琢渠大骇说:“哪有这句话,因何齐八没同我提起一点呢?然而若无此事,新衙门的传票何来?这倒不可不问他一个明白。”当夜他晓得齐八在家里,便借别家的电话打过去问其所以。齐八笑答道:“原来你还没知道呢,我以为早告诉你咧。律师果然是我请的,细情明儿对你讲罢。”说完摇断铃。琢渠因齐八事无巨细,都要同他商量,偏偏这件大事,没预先对他谈起,心中老大不快活,回来对凤姐说了,犹自忿忿不已。凤姐说:“你自己且慢动气,日前人家托了我们,你也答应过,说齐家不起诉了,现在失人家的信,教我怎样对得住人家?”琢渠作色道:“你这句话诧异了,又不是我令他起诉的,人家要起诉,教我也没法可施呢。”

  凤姐叹道:“不是这样说。人家当我们一个人物,特地来求我们帮助,就使现在齐家作弄了你,这原是齐八对不住你,你我必须替那一面想想法儿才好。”琢渠皱紧眉头不做声,凤姐又道:“齐八那厮,着实可恶。你虽然一片忠心的帮他,他还当你外国奸细,这件事故意对你说不起诉,一方面却串通律师,竭力进行。现在事已发作,他犹不肯将细情告诉你听,可见他并不当你朋友呢。”

  琢渠被他一阵挑拨,益发冒火,愤然回答说:“他不当我朋友,我自有报复之法。现在你可去告诉老五,令她不用担忧,教她也马上请个律师,预备上堂,提起反诉齐八不顾赡养,还可咬他吞没五千元的衣饰,因那天老五有这句话,齐八并未回他没有,我可以做见证的。”凤姐听了,十分欢喜,说:“你当真肯做见证么?”琢渠道:“自然肯做见证。”凤姐当即预备要去,琢渠问她哪里去?凤姐回言:“到老五那里给回音。”琢渠说:“你疯了,这是家里讲的话,你难道要我真的替老五做见证么?被朋友们知道,岂不笑杀。”

  凤姐听他忽然翻悔,粉脸顿时沉将下来。琢渠见时候不早,也急于要回公馆向少奶奶那里销号去了。凤姐却连夜到老五那里,报告一切。老五母女,也以反诉为然。但听到琢渠起初肯做见证,后来忽然不肯起来,未免踟躇无计,因现在琢渠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若肯帮助他们打官司,十分中倒有九分可占赢面呢。所恨他不肯出场,为之奈何?那时恰值张老四也在老五家中,听他们刺刺议论,不知何事,问其所以。老五在先本瞒着他,此刻事急了,也不能再避嫌疑,将一情一节对他说知。张四听了,大抱不平,皆因有酸素怒气两种作用,所以发作出来,效力更大。当下义形于色,自拍胸脯说:“这件事你们为何不早对我讲,若使姓贾的不肯帮你们忙,我也可以帮你的忙呢。”

  老五惊问:“你怎样帮忙?”张四说:“他姓齐的依官仗势,我姓张的未必没做过官,而且势力也不输于他们,蛇吃蛇,正好比一比长短。老实说,你五小姐和我姓张的相好,谁不知道,他现在敢控你偷他东西,我也可以告他略诱人妾,加他个一奸拐的罪名,你们那反诉还是多此一举呢。”老五母女听了,觉这计较比琢渠的刻毒多咧,而且张四出场,包打官司,律师费自然也是张四承当,所以他们也落得让张四一手办了。那张四请的律师,还兼作老五的代表。过堂这天,要求展期开审,堂上准如所请。原告律师,反对无效。齐八找寻那翻译讲话,翻译说展期不妨,我们理由充足,迟早终得赢这件案子。齐八闻言,颇为放心。不意隔了一天,那翻译慌慌张张,来找齐八,见面埋怨他:“八少爷你因何这样的紧急大事,不先告诉我知道,如今却落在别人的手内了。”

  齐八听说,不明不白,问他是什么事?我漏却告诉你了?翻译说:“你所告那个女人,不是张某人的姨太太么?如今姓张的出场,控你奸占他的侍妾,他那里还有身契等物,证据十分充足,你现在恰巧告这女的卷逃钻戒,岂非正投在他的网里,赖也赖不脱了么?倘使你早为通知我一句,我们便可预为回避之地,他们来时,也有个对付,如今乃是你八少爷自误,日后案情倘有翻覆,可不能怪我的。”齐八料不到他们有此一着,闻言呆若木鸡。那翻译又说:“公堂上现已准了他们的诉状,不日便要出牌票提你,请你早为准备罢。”

  齐八闻言,更惊得做声不出。翻译听他没回话,也就走了。作者写到这里,有句话交待。时下打官司,真是拆穿不得。原被告两方面,虽然不共戴天,要拚一个你死我活,但这班律师翻译,大概一鼻孔出气者为多,每夜总会内谈的,除却花天酒地之外,便是彼此承办的案情,事主有仇无仇,干他底事,他们却抱着金钱主义,有时原告方面想赚被告的钱,被告方面也要赚原告的钱,于是乎是非颠倒,黑白淆乱了。所以朱子格言上说,居家戒兴讼,讼则终凶,这真是至理名言呢。讲到齐八所讲的律师翻译,自然也受了张四律师翻译的运动,来此故甚其词,危言动听,意欲敲敲齐八的竹杠。听他没回话,也就罢了。但齐八却被他说得惊魂出窍,慌忙着人请琢渠来家商议。琢渠听了,非但不代他担忧,反暗中欢喜,心想这是你独断独行的好处,与我无干,落得讲一句风凉说话道:“当初我原不教你八少爷打官司,你自己不知怎样相信一个律师翻译,现在惹出祸来,有什么法想呢。”

  齐八本仗着琢渠做他的谋士,此时听琢渠回他没法想,真急得走头无路,说:“我公堂从未到过,现在要我做被告,这个台如何坍得下呢?”琢渠道:“那是没法的,中国人应该受公堂裁判,除非你入外国籍去。”这本是琢渠钝他的话,齐八吓昏了,还以为他指点的一条明路呢,忙道:“入外国籍也好,事不宜迟,请你马上替我打听一下子,入哪一国的籍容易,就入哪一国便了。”琢渠听说,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八少爷你也太不中用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看入外国籍也是没用,祸从根上起,姓张的告你,自然是老五的祸胎,你若不告老五,老五也不致串出姓张的来了。现在第一要紧关键,问你那只金刚钻戒指要不要了?”

  齐八道:“我不要了,情愿送给她罢。譬如新年里,我多输了七千块钱。”琢渠道:“那就容易办了,现在木已成舟,别无他法,只有再向老五那里疏通,我们这里控他之案,自请取消,教他也令张老四将控案取消,彼此作为罢论,金刚钻戒指也不再追求,这个交换条件,还不知他肯允不肯允呢?”齐八听说,拍手道:“妙极了!我适才怎没想到这一着,彼此和平了结,真是再好没有的事。然而免不得又要烦你老琢的驾,替我跑一趟咧。”琢渠面有难色道:“倘若彼此客气的,去一趟原是无妨,无奈被你们打了官司,情面已损,再要我上门去做说客,未免太没面子呢。”齐八赔笑脸说:“多谢你!瞧我的薄面,走一趟罢。日后案子了结,一定重重的谢你就是。”

  琢渠始勉强答应着出来,回去告诉凤姐,笑得口都合不拢来说:“如何?我便是个天,常言顺天者昌,逆天者亡,齐老八不听我的话,现在吃着苦了。我本来不愿意管他帐的,因见他着实可怜得很,我若再不替他想法,他便要入外国籍了,所以我令他自请销案,你也去知照老五,教姓张的也销了案罢,那只戒指他不要了。”

  凤姐即将琢渠之言,传到老五那里。老五母女,无有不愿意和平了结的,倒是张四从中作梗说:“打官司那有这样容易,随他们的高兴,告就告了,取消就取消了,他们朝三暮四,我倒没他那般容易,横竖现在律师已经请了,堂费也花定了,彼此非见个高下不可。”老五晓得他同齐八的一股醋气,要借这上头发泄了,忙使出手段,灌了好些迷汤,张四始答应他们和平了结。但有一个条件,要齐八贴还老五四千元誉损失,方许销案,否则定不甘休。老五母女,听张四肯帮他们敲竹杠,自然也满口赞成,非钱不可。于是凤姐回去告诉琢渠,琢渠再去通知齐八。齐八大怒说:“我已置价值七千元的钻戒于不问,她还要敲我四千块钱竹杠,这手段未免太辣了。”琢渠劝他道:“你既已大的认吃亏了,小上头也就认个吃亏何妨,究竟铜钱银子事小,损坏名誉的事大呢。”

  齐八想想,这句话倒也不错,横竖多的损失了,爽兴一并认晦气咧。于是谈判终结,两造律师方面,费用不少一个。他们既有进款,自然也落得代请销案。齐八这一回,除掉金刚钻戒指不算,又损失半万元左右。便是张四无端打这一个抱不平,也花掉数百块钱,可真丢得很没名义。至于敲来四千元竹杠,却都是老五母女的好处,张四不能分她半文。老五因凤姐为他们这件事,赔了好几次脚步,事后送给她一件价值二三百元的小金刚钻首饰,作为酬谢。琢渠得知,亦甚欢喜。只气煞了一个齐八,天天连大门都不出,躲在家内抽鸦片烟杀气。老五虽得了这一票不义之财,但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她又陆续把来散在赌场之内。现在的赌局,可没新正几个月里风头盛了。她这班朋友,都聚在开裁缝店的金阿姐家中,叉叉一二百元底的麻雀消遣。这金阿姐的手面,倒也很阔。几处大公馆中奶奶小姐们,无不相熟,时常来往。

  那个上回和老五在赌场中同吸烟的吴家奶奶,也无日不在她这里游玩。此人的出身,大约看官们还没忘记,就是前书所叙,跟唱花旦君如玉相好的吴四奶奶。自同她丈夫割绝之后,每月由君如玉贴费养她,倒也相安天事。近几月来,君如玉被人聘往杭州演戏,吴奶奶没跟他同去,一个人在家觉得烦闷,便与一班姊妹往赌场中逛逛。遇见金阿姐,她原是替如玉做惯衣裳的,彼此本来相识,那金阿姐又善于巴结,晓得吴奶奶一个人在家烦闷,便时常去陪伴她看戏游玩,彼此更为密切。合该吴奶奶魔运当头,上海有个滑头牙医生,名唤小姚,不知怎的看上了她,小姚也认得金阿姐,并晓得她是一个惯做牵马的名家。今见吴奶奶同她在一起,可不是一条终南捷径吗,因就重托金阿姐,替他同吴奶奶介绍,许她多少好处。一方面自己也施展那勾魂摄魄的手段,吴奶奶本是水性杨花一流,岂有不未免有情,难以自遣。但她犹恐如玉回来,得知此事,不肯答应,心中有所不敢。经不住金阿姐说如玉到一处有一处女人陪他,你何苦在此空守寂寞。一面又说了小姚许多好处,那一夜他二人烟榻上的一席谈论,就为此事,存疑至今,始得揭破。

  不是作者放刁,实因一枝笔讲不了两处话呢。后来吴奶奶竟入了金阿姐的圈套,与这小姚相识,幽期密约,就在金阿姐家客堂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内。来时候都托名于叉麻雀,所以外间人也没几个知道个中真相。不过金阿姐肯把这一间重要密室,让给他二人,原想大得其好处。偏偏吴奶奶手头十分紧急,小姚也不是个有钱户头,虽然借她的地方,多少终得津贴些房金。无如金阿姐专替阔人家男女撮合,洋钱成千成百的赚惯了,这区区之数,那在她的心上,所以暗下颇不愿意,却又不便赶他们搬开,惟有用放谣言的老手段,对付他二人说:“现在小老板杭州快回来了,他一来每夜常要到此游玩的,你们再在这里聚会,恐有未便。这还在其次,更有我这里底下裁缝司务甚多,他们这班人,嘴都不甚稳当,常见你们出出进进,大约看出了痕迹,昨日我女儿听得他们在那里背地议论,再不早自为计,只恐要惹出大祸来了。”

  二人听说,都吃一怔。那小老板便是他们称呼君如玉的别名,因此吴奶奶格外惊心。究竟小姚有见识,他一听说话,就晓得这是金阿姐下的逐客令。略转一转念头,答道:“既如此,是没法可想的了,只有搬场咧。”金阿姐道:“这要你们自己斟酌呢。”说罢走了下去。吴奶奶便问小姚:“你轻口说搬场,谈何容易。”小姚说:“你有所不知,这老太婆的吃心,向来极狠。大约因我们给他的钱太少了,不能满意。因此造这谣言,哄我们搬常我想我们有许多钱去塞狗洞,倒不如另外自去借一所小房子,何用在此受他们的闲话。”吴奶奶沉吟不语。小姚又道:“我还有一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当初我同花老七相好之时,原有一处地方借着,后来老七上汉口去了,我因那里布置颇为不易,一向没舍得退掉,有时在彼会会朋友,地方倒也十分幽静,你若愿意,我们就到那边去相叙何如?”

  吴奶奶在此色胆包天的时候,就教她赴汤蹈火,她也愿意,当下一口答应,约期次日前去。他们因深恶金阿姐之为人,故也不通知她一句,到明朝竟丢却这边,另辟桃源之洞。你教金阿姐知道了,岂不生气,这就是他们失着之处,致有后来的一场横祸,可谓自作之孽。此是后话。再说吴奶奶到了小姚的小房子中,见布置整洁,果比金阿姐家中高出万倍,心中好不喜欢。小姚从前在别人家内时,免不得假作斯文,此刻既已到了自己的巢窟中,不由轻狂毕露,指点吴奶奶在床沿上坐了,自己笑嘻嘻开了梳妆台抽屉,拿出一只小银盒,教吴奶奶猜猜,内藏何物?吴奶奶回言不知,小姚令她揭开观看,原来藏着小半盒黄豆大的红色药丸。吴奶奶诧异道:“这丸药有何用处?”小姚笑向吴奶奶附耳说了两句话,吴奶奶登时粉脸红涨起来,小姚便坚欲令她尝试一丸。正是:兴到浓时难自检,乐逢机处易生悲。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七回祸生肘腋醋海兴波病入膏肓情场结局

  吴奶奶自此更同小姚要好,又仿佛当初和君如玉初识时一般模样。不过那位牵马的金阿姐,却心中不舒服到极点。她虽然因吴奶奶等手头太紧,不能满她的欲望,故下逐客之令。但他们说话也没对她讲一句,就此搬了出去,未免近乎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模样,心中气忿不过,没别的法子泄毒,便替她到处张扬,以为报复。不多时,她所认得的一班女主顾,无论是否吴奶奶相识的,大都晓得了这件事。要知近年来女界的习气,最坏不过是多管别人闲事。自己若能规规矩矩,倒也罢了。偏有许多人,自己并不端正,却爱谈论别人的隐私。于是乎别人知道了,也将他的秘密,泄之于人。再由此人告诉本人,闹出口舌,发生意见,这种事尤以大户人家为多。然而也不能怪他们,因他们饱食终日,不耕不织,除却搬搬是非之外,叫他们干什么呢。

  闲言少叙,且说那时候一传十十传百,上海一般常在外间跑跑的朋友,无有不知小姚结识了君如玉的相好吴奶奶这段故事。实因小姚的名气很大,君如玉又是个有名人物,所以格外容易传布。但有班人虽不过资为谈助,还有几个女野心家,素也心爱如玉,因他有着吴奶奶,平时管束极严,不容易兼收并蓄,现在晓得吴奶奶另有了别人,彼此欲分尝一脔的,倒也大不乏人,纷纷都托金阿姐设法。金阿姐在先本为泄愤起见,现在倒觉如玉身上,大有奇货可居之势了。不过那时候如玉还在杭州唱戏,不曾回来。她便预备待如玉回来时,将小姚吴奶奶这件事,和盘托出,撺掇他们拆散了,好另替别人介绍,从中赚一票谢仪。这边牢宠已设,可怜吴奶奶还在梦里,天天与小姚寻欢取乐,其味无穷。

  前书表过,吴奶奶本是半老佳人,那小姚却是久闯花丛的浪子,又是个有名滑头,因何恋爱吴奶奶至于此极呢?内中还有一段隐情。皆因吴奶奶外强中干,表面上珠钻耀目,实气逼人,不知底蕴见了,谁不当她有数十万财产,因她一身所带,已值万金。兼之如玉又是专得妇女倒贴出名的,故此小姚也当吴奶奶是块肥肉,百计弄她到手,便欲人财两得之意。及至人已到手,财还未有所获,心中虽跃跃欲试,却不敢自己吐露口风,泄漏痕迹,不得已惟有竭其心力,博她的欢喜。那盒红丸,便是他自己精心秘制,增进爱情的妙药。但吴奶奶年已半衰,兼之吸烟的身体虚弱,胃火颇旺,那药品又其热无比,内外相克,更觉不支,形容也日见消瘦。若讲风韵,可已大非昔比。小姚与她相处既久,渐渐看出她的真相,家私都在身上,日用开支,也不免仰给于人,一时颇悔自己失眼,枉耗了许多精神财力,因此也逐步和吴奶奶冷淡了。

  但女人有女人的脾气。孔夫子所谓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言可谓道破千古妇女性情之论。你要是向来同她爱好的,一旦忽然疏远,无有不怨愤悲伤者,吴奶奶衰弱之,经此一气,回转家中,顿时就病倒了。心中记挂小姚,打发人去请他来,小姚连面都不见。吴奶奶格外生气,别无他法,只得写信到杭州,通知如玉,教他速回上海。如玉原没晓得吴奶奶在上海有小姚这段事,见信急急回程。又不知怎的被金阿姐知道他几点钟火车可到,母女两个,预先在车站上接他。如玉见有人来接,心中自然欢喜,忙问金阿姐可曾到吴奶奶那里去过?不知她病势如何了?金阿姐说:“一言难尽,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最好你先到我那里去一趟,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

  如玉虽然心念吴奶奶,因金阿姐说话闪烁,一时倒也耳朵发痒,急于闻其端的,故即和她母女同到她们家内。金阿姐笑指那张红木床说:“你就这上头坐罢。半个月之前,你那位心爱的人儿,也常在这上头坐的呢。”如玉听了,就是一怔。金阿姐笑道:“你休着急,她到这里来叉麻雀玩耍,椅凳不够时在床沿上坐坐何妨。”如玉听说笑了。金阿姐又道:“同时还有个男子,也坐在这上头。”如玉又吃一惊。金阿姐又笑道:“你休耽心,这男子也是个叉麻雀的,没了凳,坐坐何妨。”如玉笑道:“金阿姐休得取笑,我出门两三个月,连家内都没到过,一下车就到你这里来,这是你晓得的。你说有要紧话讲,不知所为何事?倘若没甚要紧,我现在要回去探望老的,晚上再来候你便了。”金阿姐道:“你别性急,说话终得让我一句句讲下去,教我不能一张嘴说两句话的。所说那一男一女,他们当初因看打牌,没凳坐,暂在床沿上坐坐,不意后来牌打完了,客人散了,凳也多了,他们还恋着床沿,不肯坐到凳上,你道奇怪不奇怪?”

  如玉更听得牙痒痒的,按捺不住,连连顿足说:“你快讲呢,后来便怎样?”金阿姐道:“我那时心中觉得奇怪,细细盘问,方知他们在外边约定的,特地到此来,要借我这张床一用的。”如玉抽了一口气说:“这一男一女,到底是谁?适间你还没告诉我明白。”金阿姐道:“男的你也认识,名唤小姚,是个做外国医生的。”如玉点点头道:“女的呢?”金阿姐道:“女的我可不敢说,说了恐怕你生气。”如玉强笑道:“生什么气,你说就是了。”金阿姐道:“如此我告诉你,这女的便是你那要好朋友吴奶奶。”如玉听到此言,脸上顿时绯红起来。金阿姐接着说:“她与小姚不知在哪里赌场上勾搭上的,约定了到我这里相会,两下心热如火,客人散去,他们便欲借我的床用,你想这件事,教我为难不为难呢?倘若答应了,如何对得住你小老板。若不答应,小姚是我裁缝主顾,由他那里介绍来的生意很多。吴奶奶又是相熟的,要回头她,也开不出这句口。”

  如玉急道:“如此说来,你敢是答应了?”金阿姐笑道:“小老板怎这般霹雳火箭,听我一句句讲呢。我觉得答应不好,不答应也有不妙。事到其间,只可答应。”说时偷看如玉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真有一种说不出画不出的神态。金阿姐暗暗得意,接着说:“我不是讲过,答应了对不住你小老板么。因此我心生一计,同我女儿做了一对讨厌人,在这里陪他们,轮流守了一夜,没让他们斗在一起。”

  如玉拍掌称妙,金阿姐说:“你且慢欢喜呢。他两人上了我这一夜老当,第二天就不约着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事后方知,你那位吴奶奶,竟亲自登门,还到小姚当初同花老七所借的那所小房子中相会。”如玉听到这里,气得他额角上青筋坟起,汗流满面,金阿姐犹自滔滔不绝的往下讲道:“你大约也晓得这小姚,惯用一种药丸,哄骗妇女,不知他曾否给吴奶奶吃这种毒药?恐小姚不肯放过她,但她若不吃药,何以现在弄出这场病来呢?内中细情,我可不大明白。皆因从前他们曾借过我的地方,我本来打算写信通知你的,实为自己不能写字,若叫别人代书,恐传说出去,有损你的颜面,因此捺到你今日回来,我免不得告诉一句,并非搬弄是非。日后倘有什么闲话,可不能怪着我金阿姐的。”说罢,如玉已气得呆了,两眼圆睁,做声不得。金阿姐反劝他不可生气,你路上回来,十分劳苦,再一动气,岂不有损身子。那人到底不是你的元配花烛,两下合意的住在一起。如不合意,可以走散的。老实说一句,放着你小老板这般人材,那一位美貌奶奶,不喜欢你,你如此诚心诚意的待她,她还对付你这等三心二意,情理上实在说不过去,要是教我做了你小老板,罚咒也犯不着暗地生气,她敢背着你弄别人,你索兴也弄个人来气气她,那才是报复之法呢。”

  如玉低头不语。金阿姐便命他女儿小妹,劝劝小老板,我下去拿样东西他看,说着下楼去了。这小妹今年还只十六岁,虽然是个裁缝的姑娘,却颇心高气傲,实因从小随着她娘,在大户人家出入惯了,身份小而眼眶大,寻常人都不在她眼内,很想嫁一个少爷。奈少爷们议婚,却又轮她不着,不得已而求其次,觉这小老板颇有少爷的风度,因此平时十分属意如玉,金阿姐也很欲得如玉为东床快婿,因此常在有意无意之间,对如玉说:“我家小妹,若能配给你小老板,服侍服侍你,倒是很合宜的。”

  如玉还以为她们是句玩话,每每一笑报之。岂知她母女俩,却是一片真心诚意呢。金阿姐见如玉不甚合意,便时常设法,令他二人聚在一起,自己托故避开片刻,学那外国人发展爱情的方法,以为若能够令他二人情不自禁时,便可强迫如玉娶她的女儿了。这是以前的话,今天金阿姐又命女儿解劝如玉,自己走下楼去,丢他二人在房内。小妹坐在如玉旁边,含娇不语,羞容可掬。如玉却手捧着头,还在那里生气。两个人都是默默无言。隔了好一会工夫,如玉抬头见了小妹,问她适才你娘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小妹一笑道:“自然是真的。”

  如玉道:“这倒奇怪得很。那小姚外间谁不知他是个滑头码子,因何这人还爱他呢?”小妹一笑道:“照你说来,滑头码子就没人欢喜了么?”说罢,又对着如玉双眼一挤,笑成一条线缝似的。如玉见她这般笑法,倒觉得诧异起来。正在这时候,金阿姐上来了,手拿着小小一个手巾包,打开原来是一男一女两张照片,拿给如玉观着。如玉认得男的是小姚,女的便是他那吴奶奶,惊问此物何来?金阿姐笑说:“就是那天他们到此来时,忘在这里的,我收着没用,拿来还给你罢。”如玉听了更怒,一发狠将两张小照撕得粉碎,还用脚去踹了几踹。金阿姐见了,笑得几乎打跌道:“小老板你真是痴的,撕他们踹他们的小照,成什么用,他们未必因此生疼呢。”

  其实这两张照,也是金阿姐深谋远虑得来的。当小姚、吴奶奶未曾交谈之前,小姚曾讲金阿姐为之介绍,特地拿这张小照给吴奶奶观看,模样儿合意不合意的,后来并未收回,落在金阿姐之手。另外一张,却是金阿姐往吴奶奶家玩耍时,问她所要。今番他恐如玉不信她的言语,有意将这两张小照,包在一起,强作一个凭据,以坚如玉之信,其实两人并非拍在一张照上。无论拿张三李四的小像,都可混说是他姘头。如玉正在气头上,未能细一思量,更落他们的圈套。金阿姐又竭力怂恿,语语打动如玉心病,并说:“小老板你少停见了她,问问她,看她怎样回答?”

  如玉恨恨道:“我是罚咒也不上她那里去了,谅她用不着我再去呢。”金阿姐便说:“小老板能够不去,也好令她自己醒悟。但是你在家中,免不得生气烦闷,有损贵体,晚间还是到我们这里来玩耍。今夜杨家的三太太,和花家的二少奶都要到这里来叉麻雀。你也可以搭他一脚,消消愁闷。”如玉点头答应。果然他回家探望父母之后,夜间便到金阿姐家中,同那所谓二少奶、三太太等,打牌取乐。吴奶奶那里,绝迹不往。可怜吴奶奶还眼巴巴望他回来,皆因如玉动身之前,曾写信通知吴奶奶,某日到上海,所以吴奶奶这天很盼望着他来,买了一张报,看杭州火车到申的时刻,等了一班,又是一班,末班火车到的时候过了,犹未见他到来,还疑火车脱班,或者如玉没趁着车,也许明天来了。岂知明天依旧如此,连信也没一封来,通知她所以然不到的缘故。一连数日,消息全无。吴奶奶心中好不焦灼,后来还是车夫来报信说,月仙舞台的海报,已贴出来了,小老班某日上台唱什么戏。吴奶奶更觉骇异,叫人别处去打听,也说君如玉回来已久。吴奶奶此时,还不觉自己有错,免不得格外生气,心想我如此病重,若是朋友交情,也该早来探望于我,他因何杭州回来,我这里一次未到?还有从前我没病时候,他没一天不来陪伴我的。现在我有病在身,他倒反不来了。就使他未得我卧病的消息,也不该如此荒唐。况我病情早已报告于他,他也有信慰问,还说马上就回来望我,因何中途变计?这人的良心,真是黑透了。心中愤恨,病势也日见沉重,连药都不肯再吃了。

  娘姨车夫十分着急,因她现在并没别个亲近之人。吴四那里,早已恩断义绝,只恐有甚差池,如何是好。于是两个底下人商议,务必请君如玉来一趟,问他可有什么办法,也许奶奶见了他,病就好了,亦未可知。于是那车夫假传圣旨,到戏馆中找寻如玉,说奶奶有请,小老板戏完了,马上就去。如玉这几天正被二少奶三太太等几个人,相伴得十分乐意,兼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那吴奶奶的坏话,心中衔恨刺骨,车夫来请,他那里肯去,不过口头并未回绝,只是虚空答应,身子不去罢了。车夫第二天来时,他推头昨夜没空,今儿准来。如此游约了好几回,意欲让吴奶奶自己心冷。车夫也看出他的意思,迫不得已,始把奶奶现在病势沉重,粒米不进,已有多天。家中没人主持,连医生都不敢妄请。务望小老板念从前奶奶待你的一片情义,做做好事,去一次,吩咐了我们如何办理,再走不迟。

  如玉听了,果又想到当初吴奶奶待他实未有错。现在到此地步,实是她自作之孽,不过我去探望一次,如果没人调度,替她请个医生,却也未为不可。而且见了面,也好将他同小姚这件事,当面责问她一番,再同她一刀两断,令她死而无怨。定了主意,便应允那车夫,今夜一准去了。车夫恐他仍旧失约,在后台立等他完了戏同走。那时吴奶奶正昏昏迷迷的睡在床上,如玉看她面白如纸,骨瘦如柴,目眶深陷,耳根暴缩,几绺乱发,斜披枕角,哪有当初搔首弄姿,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影儿,便是床面前也涕吐狼藉,秽气触鼻,与从前香水气沁人脾胃的,天差地远。如玉见了,哪里站得上前,不过看了她这般情形,心中也不免恻然,暗说道:都是你自作之孽,谁教你吃那小姚天杀的毒药呢!这时候娘姨已将吴奶奶唤醒,说:“奶奶奶奶,小老板来了。”

  吴奶奶睁开双眼,见如玉离床远远的,身靠那梳妆台站着,两眼虽望着自己,却皱紧眉头不做声,心知一定是厌她床上肮脏之故,不肯上前,心中一阵酸,慌忙把两眼闭紧,然而眼泪已滚了出来。如玉见了,虽觉伤心,不过被金阿姐等一班人先入之言,将心肠磨硬了,只想到一切都是吴奶奶自己不好,我并未待错她一点。所以眼看着她流泪,仍旧不上前安慰。默对半晌,始说出一句:“你现在病体如何了?”吴奶奶听他开口,重复启目,对如玉面上端详了一会,始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说:“我没怎样,你回来了多日了么?”如玉点点头。吴奶奶叹了一口气,又闭目无言。如玉于是不再同她说话了,问娘姨:“你们医生请过没有?”娘姨说:“起初请过某人,后来奶奶说,吃药不中用的,故叫我们不要请了。”如玉说:“这是哪里话,有病怎好不请医生服药呢!我明天替你们请一个外国医生来看看罢。”吴奶奶床上听得他们说话,接口道:“不劳你费心,我药是不要吃的。”如玉道:“怎的不吃药?难道拿性命同病拚么”况且你的病也是药吃出来的,就该拿药去治好他。”

  吴奶奶听他话中有因,不觉将他委顿不振的精神提了起来,挣起身子说:“你讲什么话?”说时手膀无力,身子摇摇欲倒。娘姨慌忙过来扶住他。如玉却冷笑一声。说道:“我不说别的,我说你的病是药吃坏的。就该拿药治好他。”吴奶奶颤声道:“你说我吃了什么药?”如玉又微微一笑道:“我也没知道什么药,不过娘姨不是说,你从前请过医生了,大约就是他的药吃坏咧。”吴奶奶听他说话忽进忽出,心中愈觉疑惑,说:“我从前并没吃药吃坏,你此话从何而起?”

  如玉哈哈大笑道:“没吃坏也好,不过真人面前何用说什么假话,大家心照就是了。”吴奶奶愈听愈惊,心中突突乱跳,口内还说:“我不懂你的话,你还得说说明白,不是这样空口白嚼的。”如玉听她犹在那里抵赖,狞笑道:“这件事你自己肚子里明白得很,何必再要我说,说了一来恐你有病之身受不住,二来我自己也难受得很,不如心照罢了。”吴奶奶此时,脸上急得似火烧一般,口中还不肯屈服,说:“不妨事,你尽顾讲就是了。”

  如玉一想,不说穿她也不肯认错的,我爽兴同她开了天窗说亮话罢,当下他口中呼呼有声道:“我先问你,当初我出门的时候,你不是要求我当天点下了香烛,大家叩头赌咒,要是谁先负谁,罚他不得善终,死无葬身之地,言犹在耳,所以我到了杭州,什么人招呼我,我都不去,皆因为彼此要好,全凭一点天理良心。你既答应不欺侮我,我岂可负心于你。故而我在杭州,这几个月来,连妇女都未交谈过一句,这是我问心无愧的。又谁知你在上海,哼哼,做得好事,那小姚谁不知他是个滑头码子,你竟同他鬼迷上了,鬼迷不算,还要借金阿姐那里做小房子,后来竟亲自送上门,到小姚所借的小房子中去了,我想当初我同你认识的时候,也是我自己上你府来的,吃你家姓吴的多少惊吓。不料现在你倒特别迁就了,自己送进别人的门去咧,颜面何在?我晓得你一定贪小姚的好东西吃,这样东西,惟有他们做医生的善于研究,我们可望尘莫及,难怪你心中欢喜,只是你吃了为何要害病呢?小姚怎的不来替你诊病?难道他们做外国医生的,只有治坏人的能力,没医好人的本领么?你自以为干这件事,秘密得很,没别人知道,要知普天下,无论什么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光景你还因我到了上海,不来探望于你,心中生气呢!既然你已有了知心如意之人,我便是个多头,何须再要我来。况我与你原非正式夫妻,当初因你独居寂寞,故来陪伴陪伴你,现在时势不同,我更当早为退让,这是你自己先对不住我,并非我对你不住,今天我本也不愿意来的,只为你那车夫,说这里没人替你请医生,我拿朋友交情,来此望你一遭,其余话都是多说的。明天我准定找一个外国医生,来给你诊治就是。医金归我那里去付亦可,今夜我别处还有朋友约会,恕不久陪,我要去了,你自己保重罢。”

  吴奶奶只听得如玉一半说话,已呆若木鸡,五官失其效用。如玉后半段说话,她一句也不曾入耳,连眼前一切东西,也视若无观,真同庙里的泥菩萨相仿。如玉听她没话回答,也就叮嘱娘姨,好生服侍奶奶,我明儿一准打发外国医生前来看病,娘姨诺诺答应。如玉唤车夫开门,自己出了这里,又到金阿姐那边叉麻雀去了。再说吴奶奶呆了半个多时辰,才明白过来,眼前不见了君如玉,问娘姨他到哪里去了?娘姨回言小老板走已多时。吴奶奶忙道:“你快教车夫追他回来,我有话对他讲。”娘姨道:“他已去了好一阵工夫,要追也赶不上了。”吴奶奶听说,大叫一声,淤痰上涌,顿时厥了过去。娘姨、车夫慌忙捏人中叫唤,泡姜汤灌她,乱了好一会,吴奶奶始悠悠醒转,又只见她两目直视,双瞳发光,鼻子孔只顾乱嗅,眼泪还挂在眶子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一个不住,娘姨、车夫都觉诧异,惊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吴奶奶笑了一阵,霎时敛住笑容,口中自言自语说:“小鬼你来了么?怎不上床睡呢?我记挂得你好苦也!”说罢,又忽然抱头大哭起来,说:“我没有这句话的,哪个造我的谣言。”回头看见了娘姨,赶着就叫:“小姚,你个好没良心,天杀的。”

  娘姨慌忙叫她奶奶,我不是小姚呢。吴奶奶格格笑道:“你休抵赖,就是烧了灰,我也认得你的。”娘姨犹欲分辩,这时车夫若有所悟,失声道:“不好,莫非奶奶痴迷心窍,发了痴么?”娘姨听得一个痴字,又见奶奶两眼发定,神色有异,也不觉心惊胆怕起来。本来娘姨半边身子,伏在床上,给吴奶奶靠着,此时晓得奶奶发了痴,恐被她抓住了,要弄杀的,慌忙立起身来,躲避不迭。吴奶奶看见她一跑,也急张开两手来抓她,手一抓空,身子也扑倒床下,跌了一个面磕地。娘姨、车夫又即忙将她扛头扛脚的扛上了床,这一夜吴奶奶忽哭忽笑,忽言忽骂,闹到天明,方呼呼睡去。两个底下人,也被她闹得一夜未眠,别无他法可施,只有等如玉请的医生来看了,再作道理。到吃饭时候,吴奶奶床上要茶,娘姨慌忙倒茶给她,一面问她奶奶可要吃粥?吴奶奶摇摇头,娘姨又问烟要吸不要?吴奶奶点点头。娘姨于是掇一张小凳,放在床面前,自己坐了,摆开烟具,点上火,将打现成的烟泡,装十几筒给吴奶奶吸了。娘姨一边装烟,一边看她虽然两眼下闭着,始终没开一句口,但神气似乎比昨夜清醒了些。吸罢烟,又一翻身,沉沉睡去。娘姨收拾了烟具,出来告诉车夫说:“光景奶奶昨夜痰迷心窍,今儿安睡一,痰已消去,病也好了。”

  车夫说:“但愿如此,若有不测,我们虽然到处一般可以吃饭,奶奶却着实可怜得很呢。她从前同吴老爷在一起的时候,何等称心如意。偏偏她还爱姘戏子,以致落个这般结局,想来真犯不着呢。”娘姨说:“你住了口罢,人家已到这般田地,你还要揭她的短处做什么?肚子饿了,快烧饭吃罢。”两个人弄饭吃了,直到四点钟时候,医生才来。时下的外国医生,好不阔绰,坐着汽车,还带一个拎药包的副手,一同进来。那医生也不过二十开外年纪,身穿西装,头发梳得又光又滑,雪白的脸,香气袭人。车夫引导他到吴奶奶房间之内,那时吴奶奶还睡着未醒,姨娘转到床后面,唤她:“奶奶醒醒,医生来了。”那医生也站在床面前,弯腰曲背的,等着拉她手看。不意吴奶奶被娘姨唤醒,一转身看见了医生,他也不知当他是什么人,突然两手张开,将那医生夹颈项拿住,格格一阵笑说:“好心肝好宝贝,你来了么?”

  医生不晓得吴奶奶害的痴病,无端颈子被她紧紧拿住,眼睛鼻子都贴紧在病人胸前,既看不出什么,又是闷气不堪,而且心中还吃惊不小,未知道一来究是什以意思,急得他双手乱爬,口中哇哇直嚷。那副手也吓得丢了药包,打算逃走,他还以为落了仙人跳呢!娘姨同车夫却晓得,这是吴奶奶的痴病又发作了,慌忙过来,帮着医生,将吴奶奶的双手拉开。那医生脱险出来,惊得脸都黄了,一头光可鉴人的短发,已同一团茅草相仿,一面喘息,一面问他们:“这是那里说起?”

  车夫连连对他道歉赔不是,说:“请医生休得生气,我们奶奶从昨夜起,不知怎的痰迷心窍发了痴,适才倒颇清爽的,不知如何,睡一又发作了,有惊贵体,冒犯之至。”医生大怒道:“既然是疯病,为何不早说。况我也不是看疯科的医生,你们糊里糊涂,岂有此理,放屁之至,我少停找君如玉说话。”一面对那副手嘴一歪,说走,副手也提药包就走。医生也一路骂着出去了。娘姨车夫二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吴奶奶还坐在床上,格格痴笑不已。两手上的皮,有几处被医生指甲抓破的,鲜血殷然,她也不觉得痛。她虽在那里笑,娘姨见此情形,倒反不觉大哭起来,车夫在哭笑中间,心内也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只觉房间内再也站脚不住,只得跑出来,下楼拴了大门,回到自己房中,横在草荐上出神。隔了一回,娘姨蹑足下来,到他房中。车夫问奶奶怎样了?娘姨道:“适间又睡着了。不过我想,目下的情形,愈挨愈为不妙。今儿你必须再到小老板那里去一趟,告诉他这件事,看他可有什么主意?”

  车夫说:“我也这般想。事到其间,惟有仍去找他咧。”当夜车夫果又到戏馆中找寻如玉。如玉先已接着医生的电话,说吴奶奶患的神经病,他没能为看治,教他另请高明。如玉很有些不明不白,还料是吴奶奶在气头上,也许说话间得罪了医生,所以医生愤而回却。现在听车夫来报,说道真个发痴,不由他吃惊非校车夫还要请他前去,他那里敢去呢,这是一定之理,世间好夫妻,平时夜夜同床共枕,及至一旦女的发了痴,或患什么传染病,男人肯贴身服侍的,百什中难得一二,何况私姘,更兼姘的又是个戏子呢。当下如玉对车夫说:“我今天可没工夫前去了,那外国医生也没法可治,我想还是请中国医生的好。不过我中国医生不熟,最好你自己去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医生,请了来替他看看,务必要替他弄断根才是道理。这般拖下去,岂不苦杀。至于请医服药的钱,都问我这里拿就是了,尽多不妨,今天你先拿二十块钱,做医生的请封。用完了,再到此地来拿便了。”说着,即将二十元钞票,交给车夫。

  车夫见他人虽不肯亲往,却答应请医服药之资,由他担任,用钱爽快,还算得没良心中一个上乘人物了。于是接了他的钱,也不再逼他同去了,回家对娘姨说知,两人商量,请哪个中国医生好?娘姨想起了新马路的甘孟仁,从前他在某公馆做的时候,主人请过他,乃是个时髦郎中,颇有名望。虽然后来这主人一病不起,但据人说,并非药吃坏的呢。因问车夫此人可好?车夫也晓得甘孟仁的名气,听娘姨提出,他也通过了,决定明天一早去挂号。但这吴奶奶的病,日轻夜重,白天闷睡,到夜醒了,吵闹不休,越是夜深,越闹得利害,只苦了娘姨、车夫,日夜不得安歇。在这要紧关头,他们倒不想丢了她另换主人,宁甘耐辛耐苦守着这个疯主人。也是吴奶奶平素驭下有恩的好处。再说次日早起,车夫带着钱,到新马路甘孟仁医生处挂号,问那号房出诊请封多少?号房说:“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们医生请封,分着地段呢。若是英租界上,医金三元六角,轿钱一元二角。若往美界,过白渡桥,医金六元八角,轿钱两元四角。若往法界,过洋泾浜,医金十三元六角,轿钱三元四角。若往城内,过城河浜,医金二十元另四角,轿钱四元二角。若往南市,过大关桥,医金二十四元八角,轿钱五元正。挂号加倍,再远面议。浦东不去。”

  车夫听他说了这一大篇,不觉暗暗吐舌,心想做郎中真算得是桩好买卖,一般都是看症,为什么要分这许多地段,还要过桥涨价,莫非桥神土地,当他是个宝贝,过一处地方,要他完一处税么?不然为何涨了医金,又涨轿金?若单为路远之故,只可添几文轿钱,不能把医金抬高一倍有余,这分明欺病人不能吹风,有意敲竹杠了。况且近年来医生坐轿子的已少,大都坐的包车,六块钱用一个车夫,足足要替他跑一个月咧,家中还可揩子拖地板,每天收下的许多轿钱,医生未必肯赏给车夫,一定又是他自己赚了,则医生还兼做轿夫,真算得文武双全呢。不过做医生一半营业一半须存救世活人的念头,不能仗着自己略有三分名望,便高抬身价,敲病家的竹杠。有钱的被你们敲敲竹杠,固自无妨。若遇贫家,没这许多钱请医生,难道教他们坐以待毙么。这不是济世活人,分明是祸世杀人了。况且所谓名医者,也未必能个个对症下药,药到病除。拿人家这许多医金,无功受禄,愧也不愧!所以做医生若存这种念头,一定子孙不昌的。然而日后落魄起来,妻女言袭先人的旧例,出远堂差,照此索价,敲敲瘟生洋盘的竹杠,倒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买卖呢。那号房见他呆想,便说:“我问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呢?怎的说不出了。”

  车夫也觉自己转念头转到歪里去了,不觉哑然失笑,报明了地址,由号房登录帐簿。幸亏他们住在英租界,乃是最便宜的一种,医金三元六角,轿钱一元二角,另加号金二角,恰巧五块大洋。回去告诉娘姨,彼此都叹说:“上海地方,真是连病都生不起呢。”正是:自古行医为济世,而今索价等居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八回请名医何期滑脚酬月老不惜缠头

  再说这甘孟仁医生,比那外国郎中更时髦了。清早去挂的号,直到上火时候方来。据他说,挂号的人家多,故此来迟,然而也没人敢究其真伪。他们指引他到吴奶奶房间内,因没人可陪医生攀谈说话,所以一进来就诊脉。今天娘姨深恐再蹈昨儿的覆辙,故此预先告诉医生,说:“我们奶奶有点儿疯癫的。”医生点头理会,说也奇怪,吴奶奶今天本来醒着,竟服服帖帖的伸出手,让医生诊脉,不过睁着两眼,一瞬不瞬的注视医生脸上。也许为他多了两撇胡子,不比昨儿那个西医风流年少,所以她也不放下手拿了。医生捋着胡子,切了一会脉,一语不发,走过去对他带来的开方子先生,报了几味药名,开出一张药方,向他们说了一声:“吃一剂看,明天再来请罢。”

  就此匆匆而去。车夫拿了药方看看,因他识字不多,脉案乃是草体,看不十分明白,娘姨也说:“这先生怎的不问病源,也没一句着实说话,凳没坐热就走了呢?”车夫说:“他是时髦郎中,肯同我们底下人攀谈吗!要他多坐时候,更劝君休想。你晓他多跑一处地方,有多少进款呢。”娘姨叹息说:“这样晓得他开的方子合与不合?我们又看不出药性,只恐吃错了药,如何了得。”车夫说:“那也没法,好在这医生正当交运头上,吃他的药,也许容易好的。现在一班人,吃药谁考究什么药性,谁不是医生的运气呢。”

  娘姨听罢摇头,车夫便去撮了药来,煎给吴奶奶吃了,一夜之间,痴性依然,未见减轻,亦未见加重。两个底下人商议,惟有再请甘孟仁来看,别无他法,这天午后,如玉又打发人,送了二十块钱来,带问吴奶奶的病势如何?娘姨一一告诉了他,并叫来人带信,请小老板务必要亲来一趟的。那人虽答应去了,但如玉焉肯前来,便是今天的甘孟仁医生,也比昨儿更其匆忙,进房来,手指刚搭到吴奶奶的脉上,便教开方子先生,照昨儿的原方加某药一味,自己诊好脉,走过去连凳也不坐,对那开方子先生说:“你写好方子先回去罢,我往别处看症去了。”说罢,竟自去了。娘姨、车夫都觉得诧异,于是车夫问那开方子先生说:“你们医生的生意好忙埃”

  那先生笑笑。车夫又说:“医生现往何处看病?”如何不同你去,莫非他自己开方子么?”那先生笑道:“自然有用我不着之处,他才一个人去呢。”车夫听了不懂。其时这先生已将方子开好,拿来交待车夫说:“你们仍旧吃一剂再看罢。”说毕,又对车夫一笑,始扬长而去。车夫笑向娘姨说:“这先生倒也奇怪,幸亏他今天对我这般模样,若对你这样,怕不要怪他吊膀子么!”娘姨骂他:“杀胚放屁!还不替我滚出去撮药呢!”

  车夫笑着跑了。然而这医生匆迫的神情,莫怪他们见了生疑,便是做书的也觉得颇为奇怪,后来细加打听,方知内中还有一段秘密隐情,可谓医界上的趣话,也足当得阅者诸君,酒后茶余,谈话的资料。原来这甘孟仁医生,年纪虽已不小,兴致却与少年人不相上下,而于女色方面,尤为着重。好在他操业行医,中国人古礼,虽然有男女授受不亲一句话,但医生却在教化以外,那怕你亲长在座,丈夫在旁,诊脉时候,不能不让他有肌肤之亲。在规规矩矩的医生,自然目不旁视,口不滥言。一心注重在病人的脉象,配合君臣,为之调理。不过孟仁岂是这样人物,他遇着病者有尊亲在旁边的时候,自然也装出一片规规矩矩的模样。有时遇人家家无男子,伺候的都是些俊俏侍儿,病者也正当少艾,于是他如入众香国里,问长问短,色舞眉飞。倘主者为人端正,或病重不能酬答,他也不得不舍之他往。如遇其人也是佻达一流,所犯又是感冒风寒之类,于是他便借医道上大开讲章,舌底翻莲,辩才无碍,倘到这种人家,他就是生意忙时候,也喜欢多坐一刻好一刻。遇着看男病或者女的容貌丑陋,他喉管中仿佛哽着肉骨,椅子上也如钉着钉子似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一分钟也不肯多坐了。

  这种脾气,从前在苏州时候,居然有某人家的一位太太,同他相与多时,后来被人告发,县官出签拿办,听说用了好些钱,才得了结此事,这还是前清时代的话。现在他到上海行医,亦已多年了。常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间孟仁曾否故态复萌,与人有无花花絮絮,我且不必追求。单表他在替吴奶奶看病的数月以前,有个黄公馆,请孟仁看病,孟仁应召前往,见病者乃是二十余岁的一个少妇,患的经水不调之病,面色虽黄,那风姿却颇不恶,讲的一口苏州话,还有三岁的孩子,家中只一个奶妈,一个粗做,并无男子。孟仁探知这里主人是做出庄生意的,那黄奶奶又生得一张玲牙利齿,说话之间,与孟仁针锋相对。孟仁好不悦意,因此尽心竭力,为之诊治。就使她不来相请,自己替一班请他的病家,草草了事之后,必须带道到她那里,诊一把脉,或者改改方子。倘原方可用,也免不得要与黄奶奶闲谈,说笑一阵方走。这里他用不着开方子先生,所以每每打发开方子的先自回去,故那先生曾对吴奶奶的车夫说,有用不着他之处一语,就为此意。但这黄奶奶经孟仁为她尽心竭力的医治病,也逐步好了。她丈夫云生回来,得知女的病是孟仁一人之力治好的,心中也感激万分。孟仁又对他说:“你奶奶身子太弱,眼前虽然病好,只愁日后还要复发,所以最好趁此时候,索兴把她虚弱之症,调治断根,将来外邪便不易侵入,也决不致再有旧病复发之虑了。讲我做医生乃是为名不为利,现在既已替尊夫人收了一半功,医金两字,尽可不必谈起,且待异日全功圆满之时,你老兄如其相信得过小可一点末技的话,只消为我登几天报扬扬名,我就十分满意了。”

  云生见他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料非滑头医生一流,故此十分信服,将女的重重托付了他,请其为之细心调治。你老夫子虽然不计较医金,我兄弟决不是感恩不图报的。云生出了门,孟仁得他的付托,益发把云生的女人,当作自己女人一般看待,以期不负朋友所托了。但两下虽然有心,而家中究竟有奶娘等一班下人在旁,不能不略避嫌疑。所以孟仁的出言吐语,仍旧不离医道。他说:“你的病虽已全愈,不过外国药书上说,病人必须时常活动活动血脉,身体也就容易强壮了,照你这般天天闷坐家中,血脉何由活动,所以最好还得出去游散游散,方合卫生之道。”

  黄奶奶笑说:“我何尝不愿意出去散散心,只是一个人没有淘伴,二来自己又没包车马车,若叫野鸡车坐了,路上出出进进,不吓杀了人么!”孟仁道:“那倒容易,我的马车,白天虽然要坐着看症,到夜就没事了。你若要用,尽可奉借。倘愁无人结伴,我家内人,光景明儿也要出去看戏,待我明天看完了病,带道到此接你,往舍间和内人会会,你们俩倒很可轧一个朋友呢。”

  黄奶奶笑说:“这倒很好,我心中也久欲会会你那先生娘娘呢。”这几句话听来岂非冠冕堂皇的,岂知暗地各有作用。次日便是第二天替吴奶奶看病这天了,孟仁迫不及待,草草将几个病家敷衍了结之后,将那开方子先生掉在吴家,自己一个人坐着马车,到黄公馆去接这位奶奶。黄奶奶早已盛妆而待,见孟仁来接,忙叫奶娘好生服侍官官,又命他们留心门户,我要同医生娘娘看完了夜戏回来呢。奶娘等都连声诺诺。黄奶奶便与孟仁同上了马车,蹄声得得,两个人的心房,也突突发跳,可与马蹄声音内外相应。黄奶奶先向孟仁笑说:“你的枪花倒也不小,亏你想得出,教我出来散心的呢。”

  孟仁也笑道:“这就是我辈的随机应变了,老实告诉你,做医生的虽在三教之外,却在九流之中,全靠眼上活络,口头伶俐,方能哄得着别人的银钱,要是一点一画的医生,凭你手段高强,只恐也没人请教的。所以老古话有句叫做说嘴郎中,做郎中的人,本来仗着张嘴呢。”黄奶奶笑道:“这就是你自画的供状。”孟仁笑道:“画供不妨,横竖在你面前,你有什么刑罚,我都愿受得很,就是跪踏板也可以的。”黄奶奶啐了一声,又对他微微一笑,笑得孟仁骨节酥麻,身不由主,慌忙执住了黄奶奶的玉腕说:“我们现在往哪里去好呢?”黄奶奶道:“随你的便,是你自己叫我出来的,你要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便了。”于是孟仁转了一个念头,附着黄奶奶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黄奶奶粉脸微红,也没做声。孟仁知道她已默许,便自车窗中伸出头来,吩咐车夫往某某旅馆。

  这天因黄奶奶对家人说过,去看夜戏,所以孟仁也捺到散戏馆的时候,始用马车送她回去。自此之后,两人格外亲热了,黄奶奶也时常出去看夜戏散心,以调养自己的身体,孟仁又探知这黄奶奶与云生本不是明媒正娶,也是私识而成眷属的。现在虽生下一个孩子,但云生因买卖的关系,不能时常回家,掉得黄奶奶枕冷衾寒,形单影只,不胜其凄凉之苦。孟仁颇为不平,说:“你若能同他离了婚,我倒可以养你。”黄奶奶说:“我并没同他正式结婚,何用离什么婚。”

  孟仁一想不错,民国法律上大约没姘夫管理姘妇的权柄,则女的尽可自由行动。两个人一商议,黄奶奶便收拾几件细软,连人带物,秘密过渡到孟仁的家里。因孟仁的老妻物故已久,现在所谓先生娘娘者,乃是一个娘姨,同他勾搭上的。黄奶奶去了,倒可做得一个正主。惜乎这件事他们还愁云生知道了,不肯干休,所以牢守着秘密。但黄家方面,平空失却了一个女主人,小孩子又在家中哭闹要娘,本来也不肯干休的。于是一方面通知云生,一方面四路找寻奶奶踪迹。娘姨人等,大都有些疑惑孟仁鬼鬼祟祟,路道不正,然而也不敢明言。云生却因颜面攸关,不便明查,惟能暗访而已。

  但是蛛丝马迹,岂无线索可寻,未几就被云生打听出孟仁与他奶奶的一番秘密行为,并有目睹的人,亲见他奶奶现在孟仁家内。云生得此消息,愤怒异常,却也没法摆布他的。意欲闯到他家去,当场捉破呢,又恐寡不敌众,想想惟有诉之法律,既可揭破孟仁的劣迹,也好坍坍他的台。于是不动声色,秘密向公堂提起控诉。那时孟仁还同做梦一般,同黄奶奶二人,陶情乐意,兴趣正浓。不料公堂提票到来,将他二人带入捕房,押候解办,那时方如晴空中起了一个霹雳,心知这场祸闯得不校幸亏他平时惯敲病家的竹杠,造孽钱积得不少。常言钱可通神,居然被他请了个什么大律师,替他划策。因黄奶奶倾心于孟仁一边,事颇易办。当夜孟仁便拟稿登报鸣冤,说女的是他花了五百块钱凭媒价买为妾,黄某人意图敲诈,捏词蒙禀云云。

  云生见了,也登报辩白。于是两方面打正式官司之外,还打了一场笔墨官司。孟仁晓得事终不了,官司拖久了,自己生意上也大有损失,只得挽人向云生疏通,说事已至此,打官司两败俱伤,现在某某情愿贴还你若干银子身价,请你另纳一位如夫人,泼出之水,收来也不干净,何如免却这一场争执,以和气为贵呢。云生本来外强中干,打官司乃是一时之气,虽已跨上了马背,其实连律师费也不曾端整。又晓得孟仁方面,正拚命用钱,自己万不是他敌手,成了个骑虎之势,欲罢不能。正在为难,恰值这方面说客前来,他也落得趁风收篷,卖个人情,当时讨价要孟仁二千块钱,律师费堂费也归被告一面承认,方允销案。磋商之下,减去五百元,律师费在内,一场控案,竟得和平了结。然而孟仁的风流佳话,已传遍洋场十里。其时离吴奶奶起病之时,已三月有余,吴奶奶的疯病,早已入骨,在清醒的时候,同常人一般无二,发起来却哭笑无常。遇见后生男子,不论张三李四,被她抓住了,便叫心肝宝贝,再也不肯松手。家人知她花痴,害的心病,非药石所能救治,故也不再请大夫替她诊察了。

  那君如玉算得还有良心,自己虽然不到,每月的开销,却依旧着人送来,没短少她的。吴奶奶疯疯癫癫,只晓得饥来吃饭,瘾来吸烟,倦来睡觉,有时候哭哭笑笑,吵吵闹闹,度她的日子,这便是女子喜欢风流放诞的结局。幸亏她那男女二仆,待她还有忠心,没弃之他往。至于平日她所结交的一班小姊妹,到此时候,更有谁肯来问她的长短。然而他们也十分忙碌,因知吴奶奶同如玉拆散之后,尚未有户头,争欲补这一个美缺,不过此事不能向如玉亲口交涉,必须挽人为之介绍,这介绍之人,不问而知就是金阿姐了。金阿姐百计撺掇如玉同吴奶奶拆散,原欲居为奇货,此时怎肯不择肥而噬。她现在不但自己抱着金钱主义,还存着另外一个目的,因她意欲把女儿给如玉做小,故此格外留意,要替他介绍几个有钱的女人,好叫如玉大获倒贴,也好使她女儿日后过适适意意的日子,所以她眼前看准了两位奶奶,一个是花家二少奶,一个是杨家三太太,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财主眷属,只消如玉肯同他们相与,十万八万唾手可得。但如玉亚不是贞节妇,况且男人相与女人,究竟是男的占着便宜,真是何乐不为。金阿姐消息传来,他也欢然应命。不过如玉只一个人,应酬不了她们两个,这其间免不了要分一分先后了。事有凑巧,那天恰值二少奶向金阿姐开出价钱,许她说:“你若能替我马上同君如玉说合,我情愿送你四千块钱谢意。”

  金阿姐听说有四千块钱谢意,乐得口也合不拢来,说:“二少奶你请放心,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三天以内,一定有个回音。但是我这里人多眼杂,你必须另外预备一个地方才好。”二少奶道:“地方有呢!我那新马路的房子,不是你原经手弄的么!至今我还出着空房钱,你难道忘怀了不成?”金阿姐也想了出来,笑道:“阿哟,我真糊涂,怎的这件事都忘怀了。”原来在一年之前,花二少奶曾同杨三老爷,便是现在那个杨三太太的丈夫,有数月交接。那时候二少奶虽已嫁了很阔绰的男人,无如他们堂子出身的人,终脱不了一种金钱主义,以为嫁人虽然嫁人,野食也不妨打打,只消有钱到手,身体上何尝有什么伤害,所以旧识新交,一例欢迎,要他相伴半夜,非三百尊番佛不可,没钱的人,自然也不敢问鼎了。杨三老爷慕花二少奶奶之名已久,只恨不得其门而入。后来打听得二少奶的衣裳,都在金阿姐的裁缝店内包做,自己便唤金阿姐来家,拿他太太和自己的衣裳,都作成她做,然后托她向二少奶奶介绍,情愿照她每夜三百元的润格,加倍相酬。岂知二少奶一闻杨三之名,晓得他是杨中堂的儿子,不比别的户头,既然转到自己念头,尽可大大的敲他一票竹杠。当下就叫金阿姐回报他,别人一夜六百元也可以迁就了,惟有你杨三老爷,不是常人,她也不要你零碎的,只消租一宅华丽房子,铺陈都要上等外国木器,布置好了,再拿十万元现款,或是首饰都不妨事。她到手之后,一准天天前来陪你,由你要怎样就是怎样。若少半点,劝君休想。金阿姐吐舌道:“你讲话留心下吧,别掉下来呢,那有这种事情,要讲价十万块钱之理!究竟你不是正式嫁他,不过借小房子罢了。你对我这样说,叫我怎好向他开口?”

  二少奶笑说:“你休管他只消对他说是我叫你讲的就是了。”金阿姐还要嗦,被二少奶骂了方走,到得那边杨三问他:“事情怎样了?”金阿姐红着脸,半晌回话不出,杨三见了,颇觉纳罕,说:“莫非她不肯答应我么?”金阿姐道:“答应是答应的了,不过她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若少半点,劝君休想,这是她说的话,与我无干,肯不肯也由你。”杨三听了,明知二少奶敲他的竹杠。但二少奶不是没钱的人,若不遂她之意,只恐一辈子转她不得到手。自己老子手中传下的卖国银子很多,十万八万,原不希罕,何妨从她的要求,看她还能搭架子不能。当即一口应允。金阿姐暗暗惊奇,心想一般都是个人,二少奶便如此值钱,我便这般没用,真的是人比人气杀人呢。杨三并把借房子买木器之事,都托付了她,她也从中大获其利。布置既妥,那十万元杨三不肯让金阿姐传送,须亲手交给二少奶。金阿姐也因风险太大,情愿让他们当面交割。二少奶原不怕什么陌生,那夜竟到小房子中,与杨三相会。只因关防严密,连金阿姐都未得列席旁听,所以做书的更无从探知他们成交的十万元,究系现款或是首饰?大约杨三没少她半点,所以后来二人又屡次相聚。但二少奶第一遭就要敲杨三这般的竹杠,也有一个用意,因她晓得杨三的脾气,素来没有恒心。在未到手的时候,连性命都肯牺牲。及至到手之后,也就随随便便,不在意中。果然被她料个正着,杨三与她起初热心,日久渐疏。一过数月,竟绝迹不来。二少奶横竖十万元已经到手,来不来也不在她心上。不过那小房子内布置颇好,不忍退租,预备留为日后再同别人相与之用,如今果得免却一番手续。当时二少奶提起这间房子,金阿姐又想起了杨三太太,笑说:“他家三太太,也是这时候同我相识的。现在三少爷虽已和你断绝了,三太太却同我相交得颇为密切,你们俩不是也轧得很要好的姊妹淘么?近日她也在那里想……”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二少奶却已听进心上,接口说:“莫非她也在那里想转这人的念头吗?”

  金阿姐笑了一笑,二少奶忙说:“你千万莫将我这件事告诉她知道,她若托你什么,你也休得睬她,不论她答应你多少钱,我都可以照数认给你的。”金阿姐道:“这个自然。我既然帮了你,还肯替别人出力吗,你请放心。”二少奶大喜。这夜阿金姐悄悄对如玉说:“二少奶请你到她新马路小房子中去呢。”如玉笑问:“你得了她多少好处?”金阿姐也笑道:“你休管我得多少好处,你的好处都在后头,现在我不过啃你的一点儿元宝边,日后金的玉的,尽你捞摸,那才得真正好处,我老太婆可轮不着分毫余利呢。”如玉笑了。金阿姐又道:“你可晓得现在我竭力为你出力,都为着日后我女儿终身的缘故,你将来尚若负心于我女儿,可就万分对我不起了。”如玉默然,不敢接她的口。金阿姐又问如玉:“明夜可有工夫?”如玉说:“我近来并无别的去处,没一夜不是闲着。”

  金阿姐道:“如此我明夜伴着二少奶,一同到月仙舞台来看戏。看完戏,我与她先到新马路等你,你卸了妆就来。她从前和杨老三借的那间小房子的门口,大约你也认得罢?”如玉道:“认虽认得,只是没进去过,恐其有错,最好你在门口候我片刻,就万无一失了。”金阿姐说:“也罢。看我女儿的面上,只好苦我老太婆一夜了。”这边秘密谈判既妥,如玉同二少奶觌面,彼此微微一笑,算打了个心照,余人都没用心,也不曾瞧出他们的痕迹。内中惟有杨三太太最为着意,她于如玉的一举一动,无不细心研究,无端见如玉同金阿姐一度密谈之后,忽向二少奶一笑传情,岂有不怀疑于心之理。当时就问金阿姐:“你适才和如玉讲些什话?”

  金阿姐因眼前正为二少奶着意进行之际,不便插入第三人,更兼四千元谢仪,还未到手,虽明晓得三太太也是一个好户头,老古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消常把如玉掐在手中,尽可慢慢的算计他们,故此捏了一片鬼话,假说如玉托我做的衣裳,有几段衣料还缺少些,故同他商量添补等语,将三太太搪塞过去。那方面二少奶也刻刻用心,见三太太同金阿姐密密交谈,心中不免大启疑窦,又暗地问她:“三太太同你谈些什么?”金阿姐便利用这时机,施展她敲竹杠的手段,说:“她适间答应我二千块钱,叫我请君如玉和她两对手吃一餐半夜饭。”二少奶惊问:“你答应她了没有?”金阿姐笑说:“我又没问过如玉,怎好自由自主的答应。”二少奶道:“这样你千万不可替她去传话。她答应你的二千元,不能叫你吃亏,准定由我来贴还你就是。”金阿姐道:“你也痴了,就让他们吃一顿饭何妨,你又何苦赔这二千块钱呢?”

  二少奶说:“这个你不晓得的,他们怎肯吃一餐饭就算数呢,自然还有旁的阴谋,你怎能知道,我一定不让他们两个当面交接,你也千万不可替他们传话。少停回头她,只说君如玉不肯答应就是。这二千块和我那四千头一并拿便了。”金阿姐三言两语,又哄得二千元到手,心中不胜欢喜。这种买卖,着实大可干得。比之做洋行买办的更容易进账,无怪她数年以来,挣起十多万家私,都是从这上头来的。闲言休絮,再说次日君如玉在戏台上,留心望包厢中,果见金阿姐同着她女儿,和二少奶,以及另一年轻使女,四个人占着一间花楼。那边杨三太太同着他丈夫,和一个螟蛉儿子,三人也是一间花楼。过去几排,便是康府中一班奶奶小姐们,也是来看他戏的。花楼中鼎足三分,电光四射,煞是可观。如玉眼光回到二少奶这一边,二少奶对他觚犀微露,盈盈一笑,分明有无限情绪,都在不言中流露出来。如玉恐被旁边人瞧出痕迹,慌忙回眸他顾,及至他的戏完场,所有女客,十成中倒散其六七。如玉卸妆之后,掩到戏房门口,偷看花楼中二少奶同金阿姐母女,早已不知去向,知道他们一定先往新马路候他去了,于是自己也即出戏馆,登包车直到新马路二少奶那间小房子的门口,果见金阿姐倚闾而待。见他来了,说:“等杀我咧!你怎来得这般之慢?”

  如玉说:“我并没耽搁工夫呢。”金阿姐道:“别多说闲话了,楼上还有比我等得更心焦的人呢。”于是金阿姐当先引路,如玉随在背后,登登上了楼,如玉看房间内的布置,果然华而不俗,富丽堂皇,十分考究,不觉暗暗称赞,真可谓名下无虚。因二少奶这所小房子布置华丽,外间大有名望。如玉久已听得金阿姐说起,今日始身临其地。二少奶正同金阿姐的女儿小妹,面对面横在烟榻上。他们本听得如玉上楼的声音,所以不即刻起身迎接者,无非要表示她少奶奶的身份矜贵缘故。然而自己备着小房子,请不相干的男人来家相会,身份在那里,她倒忘怀了,这都是假搭架子,拆穿不得。金阿姐见她们还横着不动,忙说:“客人来了,你们还不起来?”

  二少奶闻言,始带笑坐起。小妹也随着起身。如玉对二少奶微笑点头,她二人本来没一夜不在一处,所以今天也用不着客气了,不过她们在外面的时候,有说有笑,很有话讲,此刻竟没一句话头可开谈判。金阿姐晓得这种谈判,不是人多所开得来的,惟有一男一女,两对手方才济事,自己一生靠着这上头吃饭,岂有不明白个中秘诀之理,故也不肯再做讨厌人了,叫声:“小妹,我们走罢,三太太还约着到我家里叉麻雀呢,再不回去,要给他们起疑心了。”

  二少奶还叫她慢慢的走,吃了半夜点心再去不迟。金阿姐笑说:“半夜餐改日再来吃罢,今夜可有人等得不耐烦咧。”二少奶问她什么话?金阿姐答道:“我说家里有人等我呢?”其实她这句话,带着双关,二少奶也听得出,所以笑着,让她母女先走。金阿姐临行时,向如玉说:“你的包车还在外面,我教小妹顺便坐回去罢,免得停在门口,给认得的人见了触目。”如玉回言使得。她们走后,二少奶便叫如玉烟榻上坐,如玉依言,二少奶笑问:“你适才可曾听得老太婆的话么?他说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如玉笑道:“她素来就是这种脾气,喜欢说笑话的。”

  二少奶看如玉说话之间,还有几分嫩气,自己却九练成钢,比他老练得多,况心爱其人已久,平时只能在戏台上看看,赌场中望望,格外的心热无比,此时孤男寡女,空房对伴,并无第三人在旁边看着,叫她如何再装腔作势得来,慌忙凑到如玉旁边,执住他的双手,假意问他吴奶奶一番事迹,然而耳鬓厮磨肌香触鼻,如玉可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早已语不成句,颠倒万千。说到后来,如玉不能讲了,二少奶奶也不愿意听了,但既不说话,究竟作何勾当,做书的明白,看书的明白。若有不明白的人,也只可让他存疑一辈子,在下不能奉告。

  当夜二少奶因恐少爷回家,故而不敢整夜的宿在外面,然而也挨到东方发白,方订了后会之期而别。好在他两个都是吸烟的,肚中抽饱了福寿膏,出来也不怕风吹。二少奶本有汽车,到此不能乘坐,只可坐着黄包车回去。幸亏今儿她带着个使女来此服侍,回去也合坐一部车,两个人偎着,不致于着冷。如玉也乘坐黄包车回家。这一宵他们此地虽畅叙幽情,尽欢而散,然而金阿姐家中一班客人,已议论纷纷,疑端百出。皆因二少奶近两月来,风雨无阻,逢场必到,今天忽然不来,众人好似少了什么似的,全体为之不欢。加以他们那唯一目的君如玉,也刚在这夜不来。他平时虽也有不到之日,但今番却拣在二少奶一天上,常言说,会做贼的会防贼,彼此都觉得事有可疑,然而却没人疑心到金阿姐的身上,因她同女儿小妹二人,都在家内陪着她们,并没出去之故。内中有个陈三小姐先开口说:“奇怪了!为何花家老二,今天这时候还不来呢?”

  旁边李七太太冷笑一声道:“你小姐家懂得什么,她不来自然有好地方适意去了。”说得众人都笑将起来。惟有杨三太太不声不响,一个人在旁边转了半天的念头,忽然问金阿姐说:“适才你不是同她在一间花楼内看戏么?后来她往那里去的。”金阿姐说:“她出来坐的汽车,我同小妹坐包车往别处打了岔,又往大马路买两块钱水果回来,委实不知她往那里去的,仿佛听她说到一个小姊妹家里去望病呢。”三太太点点头,又问:“你可晓得还有一个人,为什么也不来呢?”金阿姐道:“这却不知。”

  三太太听说,微微一笑。这一笑金阿姐虽然老奸巨滑,也被她笑得面红耳赤起来。三太太岂有瞧不出颜色之理,当其时众人正七张八嘴,在那里说,这件事若教痴子知道,只恐更要痴得利害些呢。又有人说:“可惜不晓得他们现在哪里,不然给痴子通个风,令他打门上去闹一场,倒也有趣得很。”三太太听他们讲得,都是空头话,自己不愿意岔嘴,却假解溲为名,把金阿姐唤到小房间内,问她你究竟可晓得花老二,今夜往哪里去的?如玉又在哪里?金阿姐焉肯供认,说:“我实在不知。不过他两个奇不奇巧不巧,不先不后,偏在今夜一同不来,这桩事莫说杨三太太生疑,便是我也觉得格外的奇怪,行迹上大有可疑呢。只是他们预先在我跟前,并没露过一点口风,叫我怎能知道。当着你三太太面前,我可以赌咒的。倘使他们两个有什么事情,我知道了,罚我天火烧何如?”她的意思,来天火烧了,有保险银子赔着,又可以大获其利呢。太太却信以为真,说:“你既不知道,也是没法可施的事,何用赌这般咒呢。但这件事必须设法替我打听出来,方是道理。”金阿姐道:“这个自然。”

  三太太又许她:“你若能探听出他们怎样的相叙,何时入港,约会在什么地方,一一无遗,我必定重重谢你。”这几句话又是金阿姐的进账来了,她自从招着君如玉来家之后,仿佛接到了活财神一般,烧香许愿者有人,便是天天这班女施主来叉麻雀玩意,头钱也常有百十元收入,她母女两个,好不受用。这一回三太太虽又许下愿心,金阿姐倒不放在心上,她正主却注重在二少奶的六千元谢仪。所以第二天趁早就赶到花公馆内。那时二少奶刚回家未久,通好了头,梳着条辫子,靠在沙发上,旁边放着张炕儿,上置烟盘伙,打烟的娘姨坐在小凳上,装一筒让二少奶吸一筒,看她好不忙碌。二少奶手中还夹着根纸烟,抽鸦片烟的时候停吸,放下烟枪,又接上去呼香烟了,看见金阿姐进来,对她笑笑说:“你可是来拿钱的么?来得太早咧。你不看看少爷睡在床上,还没醒么?连我吸烟都不敢床上吸,恐怕惊醒了他。少停醒来,我叫他打银行划条给你,你到上火时候来拿不迟。”金阿姐晓得二少奶在外间贴汉滥用的钱,都要向少爷那里拿。至于自己敲来瘟孙的竹杠,却要自己入袋。两方面界限划分颇严,所以也不多言,连声诺诺,回家挨到了晚饭时候再去。二少奶的划条,早已端整,六千元并没少她半个。金阿姐好不欢喜。正是:一片春情缘色动,无端笑口为钱开。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九回匿私赆虔婆工谋啖余桃优伶中计

  金阿姐二少奶方面的钱,既已到手,晓得日后未必再有大票洋钱送给她了,巴给他们,也是徒然的,顿时换了个主意,决计帮杨三太太出力,破坏二少奶的好事。这倒不是出尔反尔,她所做的就是这牵东牵西的买卖。倘然人人从一而终,教她吃什么呢!金阿姐现在又想得三太太的簇新一票谢意,所以变易方针,预备教如玉丢却二少奶,倾向三太太方面。至于如玉同二少奶还是初交,好处有无到手,并不在她心上。她只顾自己有得进款,那管别人死活。所惜如玉只一个身子,倘能学得孙行者的本领,周身十万八千根毫毛,根根会变,变出十万八千个君如玉来,有一家阔太太要用,就送一个前去,那时她大约可以称心如意了。这夜她悄向杨三太太说:“昨儿你所托我的事,我已调查出来了,他二人确已有了路道,不过日子还未长久,小房子借在新马路某处。”

  三太太惊道:“新马路某处,不是去年我们老爷同她混账时候,借的小房子么?”金阿姐道:“也许是的。”三太太啧啧道:“他们的胆量,倒也不小,不怕别人闯进去么?”金阿姐道:“他们少爷也不管她,自然纵容得天不怕地不怕咧。只是彼此同在一起玩惯了的,她不该做这半刁子的行为,将那人摘上小房子里,陶情乐意,有了自己没别人,这就未免对朋友不住了。”三太太道:“原为如此,我所以气她不过呢。”金阿姐说:“不妨事。等君如玉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自有法想。”三太太听金阿姐话中很有帮她之意,心中暗自欢喜,说:“我倒并没有存什么别的意见,只为恨他们不过,所以要令他们不敢再干这种勾当。你若有法想,我一定重重谢你。”金阿姐笑说:“我也是这个意见呢。这里他二人秣马厉兵,枕戈以待,岂知君如玉却因二少奶同他初交,心热如火,竟夜夜牢伴在他小房子中,一连有五六天没到金阿姐家内。金阿姐不觉着起急来,她深恐如玉就此不到她这里来了。六千块钱卖掉一个人,未免太便宜些。不得已只可亲自出马,借着探望二少奶为名,那一夜先到他们小房子等候。二少奶先来,她还不知金阿姐得了她这许多钱,没到十天半月,就已存了二心,看见她颇为欢迎,说:“金阿姐,你为何多天不到这里来玩玩?”

  金阿姐笑道:“我本来要想来的,只恐到了这里反变做文旦壳子,惹你们生厌,所以不敢来了。”二少奶说:“谁生厌你来!”金阿姐笑道:“眼前虽不讨厌,只恐少停小老板一来,你们就觉有我老太婆在旁边,碍手碍脚,行动大大的不便了。”二少奶笑骂:“放屁!你休胡说乱道。我们在这里,不过吸吸烟,讲讲话,没甚别的事情。下回你再要信口取笑,仔细嘴巴打上来了。”金阿姐笑道:“阿唷喂,难得目今时势,还有这样诚实君子,要是我做了他,看见你这样的一个标标致致天仙化人似的奶奶,无论如何,我决不肯放你吸吸烟讲讲话,就此算数的。”二少奶奶听她唠叨不休,忙喝她住口道:“你再多言,我可要生气了。”金阿姐始忍笑不言。二少奶便问她:“你们那里一班人,可曾提起我否?”金阿姐道:“何消说得。你这几天耳朵热不热?他们没一夜不谈论你,你不该就此不来,他们都说你这人奇怪得很,高兴时候,风雨无阻,现在连尖脚儿不搬上门,都疑心你另有别的去处,不然就是什么人得罪你了。”

  二少奶说:“我原晓得不去要惹她们疑心的,本来就使你今天不来,明儿我也要到你那里来咧。杨家的不知可说什么?”金阿姐道:“她倒没甚话说,大约心里也有些疑你呢。她晓得我同你是一鼻孔出气的,所以不敢在我面前明言。但是就有说话,你我也未必怕她呢。”二少奶道:“这个自然。”正说时,如玉来了,金阿姐叫他:“小老板,你的袍子有一件做好了,请你明儿来穿一穿样子,如其尺寸合式的话,其余几件也可以照做咧。”如玉听说,呆了一呆,因他并没有什么袍子在金阿姐那里做,何用穿什么样子,不过晓得金阿姐的这句话,一定有着作用,或是不可明言的隐语,要我上她那里去一趟的意思,故也将计就机,答道:“很好,我明天饭后来就是咧。”

  二少奶虽在旁边,竟听不出他们暗地通了关节。金阿姐目的既达,假意敷衍他们一阵,看看自鸣钟,说:“阿哟不好了!时候不早,别担误了你们的正经,我要去哩。”二少奶笑说:“该死,你又来放屁!我们有何正经?”金阿姐笑着,一边跑一边说:“周公之礼,还不算正经,什么算正经呢?”二少奶要追她骂时,她早已下楼去了。如玉笑道:“这老太婆花样真多,动不动就开人玩笑。”二少奶说:“她原不是好人,你可晓得她年纪已五十多了,还姘着三个小滑头,一个做洋行生意,一个绸缎庄伙,一个洋货店跑街,她存心自己开裁缝铺,到那里置办衣料,不致吃亏的意思呢。”如玉大笑道:“幸亏她开的裁缝店,如其开了南北货铺洋广杂货铺,那时候她的姘头,怕不要拥挤不开了么!”

  二少奶听得大笑。这里他二人是否被金阿姐猜着,干正经不干正经,我且丢开。再说金阿姐家中,一班客人,本都为着想同君如玉亲近而来。如玉既有好几天不到,她们也觉兴味索然,来得无味。起初略少一二,如今已寥寥无几,有时候竟凑不起一桌麻雀。金阿姐深恐这里的场子,要被他们拆散了,因此更急于请如玉前来。今夜连杨三太太都不曾到,金阿姐慌忙寻到她公馆内,却见三太太正在家中发肝气。金阿姐问她:“谁气坏了你?”三太太道:“还有谁呢,就是他了。”金阿姐道:“阿弥陀佛,三老爷为人,也着实好的了,外间一班同他差不多身份的人,到此时候,谁不讨上一两打姨太太,他却一个不讨,守着你一位太太,这一桩就上天下地,古往今来,觅不出第二个了。其余银子尽你用,游玩尽你自由,东西南北,你要他陪到哪里,他就陪你到哪里,不敢违背一点,如此称心,如此适意,你还要气他,那也未免太煞多烦恼了。”

  三太太叹道:“阿金,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脾气,真是再古怪也没有。你们都以为他不讨小是好心,这件事惟有我肚子内明白。譬如一个人,喜欢吃干果惯的,你给杨梅橘子他吃,教他怎合胃口呢。”金阿姐听了会意,笑道:“原来你家老爷还有这个嗜好,那也不足为奇。前清官场中人,大都如此,你又何必生气。”三太太道:“我今夜同他在戏馆中看戏,他说困倦得很,要先回家睡,我便打发他先走,不意我到家里一问,他连鬼影子都没回来,才知上了他的老当,他一定又同唱花旦的小碧,掩到什么所在鬼混去了。我想他要走尽可堂而皇之告诉我走,不该鬼鬼祟祟瞒着我。他当我什么东西?门角里疴屎,难道不图天亮了么?你教人怎不生气。”

  金阿姐说:“这也难怪于他,他恐对你说明了,你不许他走,因此才掉枪花,掉枪花就是怕你,既然怕了你,你也可以免生气咧。我告诉你一桩喜事,适才我在路上看见君如玉,约他明夜到我那里去。”三太太听到君如玉三字,肝气就好了一半,忙问:“他可答应你去没有?”金阿姐说:“他答应了。”三太太大喜道:“然则你破坏他们这件事的法儿,有了没有?”金阿姐道:“有虽有一个,只是很有一桩为难之处。”三太太问她什么事为难?金阿姐道:“他现在同二少奶二人轧得很熟,你要马上弄断他,除非再有一个人去顶二少奶的缺,愿顶的人虽然很多,但是要同二少奶那般出手松阔,教男的用得过意不去了,一心一意的服从他,不怀外心,这个人可着实难龋眼前除却你三太太,可没第二个人有这般资格了。”三太太听说,呸了她一声,然而面上却露出非常得意之色,说:“不知二少奶用到现在,花却多少钱了?”金阿姐道:“大约二万出零了罢。”

  三太太听说啧啧道:“听说他们还相与得不多几时,怎的已用去这许多洋钱?”金阿姐道:“就为不多时候,所以才用去这许多钱。倘使日子久了,真正的爱情发生,那时越好越不要花钱了。”三太太听了点头道:“这句话着实有理,但不知他们第一次用多少钱?”金阿姐想了一想,说:“大约是四千元罢。”她本来要说一万的,觉得太多了些,恐三太太不信,所以减去六千。三太太仍觉数目太大,但是先例已开,自己不便还价,低下头转了半天的念头。金阿姐见她并不提及谢意,心中颇为纳闷,却又不便问她谢自己多少的,看她念头还没转定,惟有等她转完了念头,听她说什么。不意电铃声响,三老爷回来了。三太太一看见他,陡然提起了适才的一把醋火,发话道:“你对我说先回家来睡的,我倒先回家这许多工夫,你才回来,问你睡在哪里的?杨三笑说:“我在路上,碰见了朋友,邀回去叉麻雀,有了赌就不想再睡,直到这时候,才叉罢了麻雀回来,倒你比我先来了。”

  三太太哼了一声道:“你的枪花,不必在我面前掉,我什么都看出你来了,你爱兔子,你尽管去做嫦娥奔月,不该在我面前弄鬼。”杨三大笑道:“这是什么话?阿金听她说得有趣不有趣,我又没学唱戏,也不曾做过清客串,怎能够演嫦娥奔月呢?”金阿姐不敢岔嘴,只能旁边赔笑。幸亏三太太醋心虽重,脾气却是很好的,只在口内说说,手脚并不动粗。杨三却一味的调笑,弄到后来,三太太被他引得笑了一场气就此冰消瓦解。所以夫妻反目,一个冒火,一个最好出以玩笑,则冒火者一会儿自能火熄烟消化患无形,倘若一个冒火,一个生烟,那时候火愈发愈大,往往要打得鼻青眼肿,瓶彭罐头翻身子。闲言少叙,当时金阿姐见杨三业已回家,料那句话儿不便再讲,因对三太太说明夜务必要请你过来叉麻雀的,三太太答应晓得了,她始告辞回家。次日,君如玉因记挂金阿姐昨儿的一句话,四点钟时个,就到她裁缝店内。金阿姐抱怨他道:“你这人怎的如此糊涂,得着一个人,就当她娘也似的,丢不开了。须知她们欢喜你,并不是真与你有什么爱情,皆因你照会生得好的缘故。犹之男子在堂子内嫖妓女,妓女也只可门面敷衍,不能个个当做恩客。皆因嫖的人,也未必有什么真情真意,他们无非打算花几个钱,聊谋一时快乐罢了。你要明白这个意思,为什么窝在那边,一连这几天,连我这里来也不来了呢?”

  如玉被她说得面上很臊,无言可答。金阿姐又告诉他:“杨家的也爱你要发疯了,你好歹应酬她一两回,让我也有个交待。”如玉听了,颇觉为难。因二少奶曾当面求他,以后不许同杨三太太多说闲话,自己已亲口答应了她,你想说话尚且不可,何况应酬二字呢。金阿姐见他踟躇,立逼着他马上答应,叫他:“小老板,我这几年来,待你没错啊!皆因你是我的女婿,我是你的丈母。丈母教女婿,自然都教好话,不致作弄你,令你吃亏的。”如玉听得肉也麻了,晓得金阿姐的脾气,她要求你做什么,你若不答应她,她便把你恨毒入骨,刻刻不忘,逢人便说你的坏话,倘若没有短处在她手里,她还要造作谣言,何况自己有许多坏名坏誉的事,都是她原经手,因此更不敢违拗,说:“依你便教我怎样呢?”

  金阿姐说:“依我你今夜散了戏,到我这里来一趟。杨家也要来的,到时候看事行事便了。”如玉道:“我今夜原打算要来,不过花老二也说今儿到这里来,有她在旁,如何是好?”金阿姐转了转念头说:“现在不必议,讲也是徒然的。到那时候,你只消看我眼色,听我的指挥就是。”这一天,他们家内,虽然也和往常一般雀战玩耍,暗中却大有两国相争的意思。三太太来得最早,捧着个手巾包,金阿姐晓得里头有四千块洋钱在内。不过三太太并不交给她,却紧紧的随身携带。其时李七太太、陈三小姐也来了。金阿姐当着众人面前,却不便向她索取,心中颇为纳罕。暗想她不知要将这四千块钱怎样办法?倘或亲自交给如玉,我倒变做白起劲了。但想想她同如玉并不曾当面开过谈判,这包洋钱,也怎样的交待与他,料想不致丢却我这条路的。因此两眼注意在她的手巾包上,看她怎样举动。三太太却和李、陈两个,谈论某人家一桩暗杀案,说这厨子不知与主人有什么仇恨,杀了他们老太太,还杀一个少爷,手段可谓辣极了。陈三小姐道:“听说这少爷同他嫂子很好的,这句话不知真不真?”

  李七太太说:“冤枉得很,他那嫂子是某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礼,规矩非凡,我也认得的呢。”正说时,花二少奶来了,李、陈两个,齐声说:“阿哟,难得二少奶今天光临,我们记挂你多时了,你倒不牵记我们的。”三太太却没开口,只在旁边微笑。但二少奶见了三太太,不由眼都红了。李、陈两个取笑她,她倒不恨,只恨三太太在旁边不声不响,似手比打她骂她更觉可恶,勉强同她点一点头。阿三小姐说:“我们现在已有四个人,搭子凑齐了,快快的叉麻雀罢,我十个指头闲着痒杀了,清坐白坐的坐着,好不令人难熬。”李七太太也说:“叉麻雀很好,二少奶也已多时不和我们同台子了,我今儿一定要赢你几百块钱。”

  三太太心中虽然有事,但他们要叉麻雀,自己不能说不肯。二少奶听与三太太同赌,心中颇不愿意,无如李、陈两人,都怂恿她,有恨也只可放在心上,便答应他们八圈庄,他们偏要叉十六圈,二少奶拗她们不过,只得听从叉十六圈,排开台面,扳位入座,轮不到两圈庄的时候,君如玉来了。三太太见了他,顿时心慌意乱,连牌也打错了。金阿姐晓得她心不在焉,再叉下去,准要大大出账,自己既和她结了党,势不能不助她一臂,见女儿也在旁边看着,恰值陈三小姐和了一副,金阿姐便唤:“三太太,你到外面来看看,一块衣料好不好?教小妹替你抬几副轿罢。”

  三太太巴不得离开这张桌子,当即起身,让小妹坐了,自己带着手巾包,随金阿姐到了外房。临走的时候,对如玉使了个眼色。如玉会意,想趁个空儿溜开这里。岂知二少奶比她更乖,她两眼虽望着牌上,耳朵和眼梢,却颇留意于三太太等的行动。初见金阿姐同她鬼迷张天师似的,忽然请她出去看衣料,打牌却教小妹抬轿,其中大有破绽,深恐如玉在旁边,也被他们摘了出去。所以见他们一走,就对如玉说:“你也来替我抬几副轿罢,我鸦片烟瘾发作了。”

  如玉听她这般说,倒不能不从她之命,于是二少奶便把台上的牌移交于如玉,自己却横到烟榻上,适适意意吸她的烟,心中暗自好笑,外面两个人,有一会等呢。杨三太太到了外面,对金阿姐说:“我那四千块头带来了,你想我怎样的交给他呢?”金阿姐道:“面交不便,最好要一个人过一过手。”三太太道:“过手不妨,只是我要同他当面讲一句话。”金阿姐道:“方才我已打了电报给他,光景等一会就要出来的。”不期等了两筒烟时候,还不见如玉出来。金阿姐忍耐不住,掩到房门口一看,不觉暗暗喝彩,佩服二少奶大有外交手段,她心中倒反十分欢喜。因如玉既叉了麻雀,不能出来和三太太当面接洽,这四千块钱,免不得要从自己手中经过,一经过我的手,常言水过地皮潮,多少终得揩他些油,方不虚此一番心血。因将里面的情形,告诉三太太,说他不能出来了。三太太小足连顿,暗骂二少奶可恶之极,不该把那人这般管得紧的。当时也没别的主意,一眼见如玉的大衣褂在外房衣架上,便把手巾包塞入他大衣袋内,对金阿姐说:“我包内还有张字条,你教他看一看,还得给我一个回音。”

  金阿姐说:“我理会得,你先请进去罢,别耽搁工夫太久,教他们一班人起疑了。”三太太即忙入内,小妹见了他说:“你快快自己来叉罢,这般大麻雀,把我吓也吓杀了,坐下来第一副就输了三百多,幸亏适才一副翻了回来,实在险得很。”三太太笑说无妨,两人换了座。他本来与二少奶对风,此时却和如玉面面相对。二少奶在烟榻上看见了,那肯放松,慌忙丢枪起来,走过去教如玉让她自己叉,于是如玉又缩到二少奶背后,看了两副牌,想起适间金阿姐使眼色招呼自己出去,因被二少奶缠住,脱不得身,现她还没进来,何不出去问她一声,有什么话讲。因即走到外面,其间离三太太回进来打牌的时候,已有三副牌工夫,你想金阿姐岂是好人,在外房焉有不打开三太太置在如玉大衣袋内那个手巾包观看之理。见内中有四叠钞票,每叠十张,每张百元,一式都是华俄道胜银行的新钞票,并不占着地位,用双股红绿绒线扎着和合如意的结扣。更有一张梅红笺纸写着:“薄仪四千元,乞哂纳。明晚七时,卡尔登西酌候光勿却,知具。”

  几行细字,金阿姐略能辩识,心中暗觉好笑,这些钞票,她本打算一并揩油的,诚恐如玉知道了,睹气明儿不赴三太太之约,自己有何面目对人,因此决意自取四分之三,留一千元给如玉,虽然四叠钞票,绒线结在一起,扎得很好的,自己也顾不得许多,把绒线用力拉断了,那三千元揣在自己怀中,一千元仍用手巾包好,塞入如玉袋内,那张红帖,也替他捺过了。这里他安排妥当,如玉也刚从房中出来。金阿姐指指他褂的大衣袋内,说:“这里头有一包东西,你看看是什么?”

  如玉依言,取出一个手巾包,解开一看,说:“那里来的钞票。”又说:“阿哟,倒有一千块呢。”金阿姐道:“这是三太太送给你随意买东西吃的,他还约你明夜七点钟,卡尔登吃大菜,你可不能不去,人家一片真心,你要知道,就是这一千元,她也教我不可告诉你,说是她送的,只说一个朋友送你买东西吃的。我暗地关切你,你明儿见了她,也不可谈起这个。”如玉说:“我知道了。”金阿姐又问:“你明儿到底去不去?我要给她回音呢。”如玉道:“自然去的。”金阿姐大喜,于是这三千块头,也被她赚定了。当夜金阿姐趁个空儿,将如玉答应去吃大菜这句话,对三太太说知,三太太也自欢喜,说:“阿金,你明天六点钟时候,到我公馆中来,我们两个一同去罢。”

  金阿姐点头答应。次日如期前去。三太太刚梳好头,还照着镜子,不住撂鬓脚。见她来了,忙说:“阿金,你看看我鬓脚可有些儿大小,梳头的真正该死,动不动就给我鬓脚做鸳鸯了,我本要教她拆却重梳的,只恐时候来不及,只好将就这一天的了。”金阿姐看了一看,说:“还好,不见得怎样的大小,你不说我也看他不出呢。”三太太教她坐下等一会,自己揩面净手换脚穿衣裳戴首饰,一切停当,差不多已有七点钟光景。三太太恐晚了时候,命人去关照汽车先开出来,自己又对着衣镜,揩了一张粉纸,始与金阿姐一同出来,坐汽车径往卡尔登菜馆。外国饭店规矩,晚间七点钟以后,方始出菜,所以这时候极为拥挤。公司间中国人外国人早已坐满,君如玉却先去占了个特别房间,现在三太太等,也向特别房间而来。他一进门,看见许多黄眉毛绿眼珠的外国人,不免心中害怕,低头看着地上,向前急走。金阿姐虽然老口,但遇着外国人,她也有几分惧怕,因此不敢东张西望,只顾跟着三太太前进。岂知无巧不巧,公司间内,这一班吃客之中,却有三太太的丈夫杨三老爷同着他两个朋友,三太太同金阿姐两个进来,他看得很为明白。又见他们走向特别间中去了,暗想他们倒也别致,今天居然到此尝尝真正外国大菜的风味来了。其时特别间中,还有一个君如玉,因比他来得更早,杨老三不曾看见。他本要走过去招呼三太太的,因有朋友在旁,未曾见过,不愿给他们晓得,故而自己仍旧吃他的大菜。幸亏他没闯进去,不然岂不教里面那一班人,置身无地么。三太太等到得里面,如玉慌忙起身相迎。三太太笑嘻嘻的说:“有累你久候了。”

  如玉道:“我也来得没多少时候呢。”一边说着,三个人都坐下来。如玉命西崽拿三小杯口烈沙酒,金阿姐晓得他两个快开谈判了,自己假意观看壁上挂的油画,走在离他们老远的地方。这边三太太看着君如玉,君如玉望着三太太,眼光射处,电流暗通,两个人心内转的什么念头,我却难以猜度,不过彼此面上都露着一脸喜气。好在他二人存心已久,比不得初次相逢,有许多羞答答难言的态度,所以三言两语,就此密密交谈,推心置腹。三太太要求如玉答应时常相聚,自己情愿预备小房子请他前去。如玉却因有着二少奶这条根,一时答应不下。三太太却也晓得他的心思,当面点破他:“你可是舍那花家的不下么?”

  如玉面涨绯红,不能回话。三太太因他不肯答应,也有几分惹气,两人都不开口。金阿姐遥听他们唧唧哝哝,言谈颇密,忽然都不做声,心中颇觉纳罕,回头看见他二人,一个红着脸,一个鼓着嘴,似生气的模样,慌忙过来凑趣说:“那一边一幅油画着实好的,三太太你来看看。”将三太太招呼到那一边,轻轻问她:“谈判如何?”三太太说:“他还牢守着花家的不肯放松。岂不令人可恶。”金阿姐道:“你别睬他,他素来就有这种脾气。要他丢一个人,他便要讲那不相干的情义,他忘却本身是做戏的了。老古话说戏子无义,那能顾得许多,你要教他弃却那边,他一定不肯的,惟有我们自己预备好地方,约他前去,等他来了,关住门不让他走,他也没法可施的了。暂时休同他提起这个,两下弄恶了,反不好办。”

  三太太点头称是,一会西崽送菜上来,三人一面吃,一面闲谈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正经题目,并不提起。如玉吃了两道菜,因戏馆中今儿排的大部戏,他的戏码颇早,故告诉三太太,意欲先走。三太太约他隔一天,仍到这里晚膳,如玉一口答应,辞别他二人先走出去。那外面杨三老爷大菜还没吃罢,一眼看见如玉从特别间内走将出来,如玉虽没见他,他却看得真切,心中陡的一怔,他想自己老婆也在里面,如玉又从这里头出来,偏偏三太太不同别人,却同着个专惯拉马的金阿姐,这分明是幽期密约,与君如玉在这里吃大菜了。一念及此,面上顿时火也似的热将起来,心中也有二十四分难受。因有朋友在旁边,颜面攸关,不便进去盘问一个明白。想想事已至此,只有暂时捺下一肚子火,少停回到家中,再追她的根底便了。吃完大菜,他也等不及候三太太出来,自己同着这两位朋友,游玩一番回去,问知三太太还没回家,他一个人坐着,好不生气,想想自己拈花惹草,风流半世,却不道老婆同戏子勾搭,这也是作孽过甚的报应。又一想眼前上海一班官家眷属,无论老的少的,能当得完人两字者,实不多观,大约作官的便不免暗室欺心,贻累妻女食报了。想到这里,觉他太太这件事,或为祖传的因果,亦未可知,不能错怪于她,愤恨之心,无形中便消却一半。又想起君如玉这小子,不知几生修到的艳福,大人家小姐奶奶们,身子被他糟蹋的,也不知有多少了,他精神倒像铁打似的,看他瘦怯怯的身子,打扮上台,活像一个雌儿模样,谁知他却是个久闯沙场的大将呢。便下了台,也温文尔雅,有如读书公子一般,比那小碧实有天壤之别。我若做了女子,也要爱他。只是自己夫人,无端被他占了便宜,未免心不甘服,非设法收拾他一下子不可。心中转到这个念头,顿把他太太和如玉勾搭这件事抛在脑后,反欲利用这条线索上哄如玉入彀,一时怒气全消,得意无比。打了一会盹,三太太回来时候,差不多天发亮了。平时她天亮回来,三老爷从不等他,独自一个先睡。今儿她见三老爷还未安睡,不觉呆了一呆,杨三也假装出盛怒的模样道:“你干得好事。”

  三太太究竟做贼的心虚,闻言面色陡变,颠声说:“你讲的什么话?”杨三道:“我问你昨夜七点钟时候,你同什么人在卡尔登吃饭?”这一拳正打在眼内,三太太不能回他未去,只可说:“我同开裁缝店的金阿姐在一起。”杨三问:“可有别个人么?”三太太回说没有了。她口内虽这般对答,心中却仿佛虎邱山上的吊桶,七上八下,起落不已。杨三对她冷笑一声道:“你还敢在我真人面前说假话么?我亲眼目睹你同金阿姐,还有唱花旦的君如玉,三个人同在那里吃大菜。老实告诉你,我也同着朋友在公司间中晚饭,亲见君如玉比你们先来,你同那皮条客人后到,你们虽没见我,我却看得你们颇为清楚。后来约莫耽搁了一点钟工夫,仍旧是君如玉比你们先走一脚。这句话是不是,你还打算抵赖到那里去?”

  杨三说着,三太太的头,却不住低将下来。杨三说完,三太太也俯首至胸,哑口无言,一张脸红得似胭脂一般模样。杨三又抱怒她说:“你不该这般糊涂。我和你二十多年的夫妇,你把我的面皮也扫尽了。就是要同戏子吃夜饭,何妨寻一个秘密之处,为什么要拣这万目睽睽的外国大菜馆内。况那边吃饭的都是班贵人阔客,若有认得你的人见了,教我置身何地?”三太太听他丈夫的埋怨,自己羞愤交并,嘤的一声,不觉哭了,杨三原不想弄哭她的,见了颇为不忍,重复安慰她说:“你不必啼哭,人谁没一时之错,别人比你身份差不多的,闹得外间声名狼藉者颇多,却也不能单单怪你。讲君如玉这孩子,面庞儿果然讨人欢喜,莫说你欢喜他,便是我也很爱他的呢。”

  三太太听说,顿时抬起头来,眼泪也不流了,说:“你怎么讲?”杨三笑而不言。三太太忽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我不过和那人吃一餐饭,你就唧咕不已,原来你自己也在这里转得好念头。”杨三大笑说:“彼此夫妻,何妨做个同志呢。”三太太犹自愤愤,杨三转安慰她说:“我晓得你现在很爱那人,若教你马上和他割绝,岂不令你不快活,所以我现在替你想一个万全之计,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时与三太太附耳讲了两句话道:“彼此两全其美,岂不甚好。”

  三太太低头不语。杨三却立逼她答应,说:“你若答应了,一切事情,有我替你预备,不劳你费一点心,让你安享现成天下,岂不甚好。”三太太对他钉了个白眼,说:“你就是老脾气时常发作的不好,可晓得我答应你没用,焉知前途肯不肯呢?”杨三说:“那倒不怕,只消你设计诱他进了门,我就可以出来威逼他答应。常言关门捉贼,要怎样就怎样,不怕他逃走到哪里去了。”三太太说:“你虽然如此,可知我就不免被他结毒呢。”杨三道:“这可放心。因你我今儿在此定的计较,只有我知你知,并没第三人知道,日后只消你我都牢守秘密,他又怎生知道是我们二人通同作弊的呢!”

  三太太听说,想想这句话倒不错,而且此法一行,日后夫妇联邦,更可无往不利,因即点头应允。杨三大喜,问知他们还是初会,并未租得房子,因命三太太照常进行,房子由我去租定了,再通知你,你暂时不可在金阿姐面前泄露口风,事后大不了送她几个钱,就算数咧。三太太一一依从,杨三十分得意。正是:牢笼又早安排下,雉兔都教入网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一百回变起家庭证恶果潮翻歇浦结新书

  隔了一天,三太太又同金阿姐去赴君如玉之约。这夜她明中虽是幽期密约,暗中却奉了丈夫之命而去,所以并不似前番般怕人看见。不过经过公司大菜间的时候,曾四面留心看一下子,今天可并没一个熟人在内。金阿姐却还不知她皮里曲折,走到房间内,一问西崽还没有人来过,晓得今天时候很早,君如玉还不曾去。前番他候我们,今番只好我们候他的了。两人坐下闲谈,金阿姐问三太太:“你的房子也该借了,事不宜迟,若常在这里吃大菜,设或被二少奶知道,阻挡如玉,不许再来,岂不有误大事。你若没工夫去看房子,预备一切,我倒可以代劳的。”

  三太太说:“你的话不错,房子我已托人去找,大约两三天就有回音来了。”金阿姐听她已教别人去找房子,暗想自己的生意漂脱了,便道:“如此很好。只是那替你寻房子的,必须要心腹之人方好,否则恐其在外多说,反误大局。”三太太说:“我知道。”正言时,如玉来了,二人便不再讲。今儿他们仍旧是空口白话,并不谈及正文。临别时候,又订期隔一天再叙。如玉巴不得三太太永远如此相约,他也有下半夜的工夫,去陪伴二少奶,两面讨好,永无冲突之虑。但别人岂能依他的心愿,第三次聚会时候,三太太对他说:“这里中国人吃大菜的很多,时常有熟人看见。况你一张脸,认识的人更多了。虽然我们既干得这件事,就不怕什么人,不过无论何事,总以秘密为上着。所以我已另外觅得一处地方,专为你我吃吃饭,谈谈叙叙之用,时间由你择定,倘遇你有别人约会,没工夫尽可不来,决不勉强,不知你可愿意不愿意前往?”

  如玉听她说得宛转动听,自己也不便执拗不去,只可点头应允。三太太心中暗喜,金阿姐亦甚欢喜,料想他们事情落局,自己多少终得有若干谢仪,决不致赖掉我的。当时三太太又要求如玉,今夜散了戏,先到那里看一看地方,只消吃一餐半夜饭,就放你走,决不强留,不知你可敢与不敢?如玉听她话中有刺,心中虽怕二少奶见怪,也不便回她不敢,只得又答应了。一切讲定,大菜也已吃好。如玉仍去做戏,三太太先带金阿姐到她新借的小房子中看路,以便晚间做如玉的向导。金阿姐看她小房子内,居然有三四个男女下人,听候使唤,心中暗暗惊异。想她这里排场如此阔绰,二少奶那边,可被她比落了。这夜三太太因还须去看别个姊妹有事,故教金阿姐先往看戏,看完戏就带他同来,我在这里等你们。金阿姐领命而去。三太太自然同她丈夫密议,处置君如玉之策,我且慢表。再说金阿姐一个人,到戏馆中,因未定座,前排已没位置。幸亏她脚踏千家,一班公馆中奶奶小姐们,认得她的人颇多。有个叶家少奶,招呼她:“阿金,我这里包厢内,还有一个空位,你进来坐了罢。”

  金阿姐落得揩油,应声入内,便坐在叶少奶奶背后。和她挨肩坐的,乃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姐。金阿姐看她颇有些面善,仿佛不是在叶公馆见过的,但在那里倒忘怀了。思想多时,却想不出,因问她叫什么名字?大姐回言叫阿宝。金阿姐又问:“你进叶公馆有多少年了?”阿宝道:“我进叶公馆才半个月呢。”金阿姐问她:“从前在哪里的?”阿宝道:“我从前在鑫益里贾公馆有好几年。”金阿姐一听,就想了出来,原来这贾公馆,便是贾琢渠的公馆,从前方四少爷住在他那里的时候,衣服都是金阿姐包做,因此往来相熟。不过日子隔得久了,一时竟想不起来,此刻方才明白。因问:“你家少爷同少奶都好么?方四少爷可有信来?”

  阿宝闻言,叹了口气说:“方四少爷,一去至今,未有信来,这也或者为了他贵人多忘事的缘故。讲我们少爷的一份人家,现在可已拆掉了,不然我又何致于出来投靠别人呢。”金阿姐惊问:“此言怎说?”阿宝未曾开言,已是泪落青衫,言谈之下,金阿姐亦为之叹息。原来琢渠自同齐八等一起赌博之后,手气大佳,带吃带赢,共被他刮进五万余金,满心面团团作富家翁了。便是朋友们,也晓得贾某发了财,恭维他者,颇不乏人。有一天赵伯宣来拜会他,寒暄既毕,伯宣申叙来意,因他自做官银行监督以来,恣意浪用,亏空公款至十余万金之钜,这风声不知怎的为北京总行知道了,派员下来查账,他移东补西,四面挪凑,现已有了大半抵当,若能再得五万金,便可将这窟窿补足,只消调查手续完毕,仍旧可以划出来归还的,所急在此一时。本来还可向魏文锦商量,恰值文锦已动身往湖北,兴办实业,存款都已提清。倪俊人又是个空心老官,名气虽好,银子却没得盈余。一处处的小公馆,开消浩大,亏他还在马上,不致左支右绌。其余诸人,光景更为不如。想来想去,惟有你琢渠兄,连年蒸蒸日上,正青云得意之秋,可否相助兄弟一臂,此恩没齿不忘。

  琢渠听伯宣要借他五万金,暗想你倒不错,估准我家私来的,却没再说多些。但自己钻营了十多年工夫,好容易今年方挣起这五万金家私,焉肯轻易授人。况他虽然说暂时填亏空,调查完毕,便可划还。但此时北京既已疑心了他,调查之后,焉知能再让他联任与否?设或就此撒了差,这票填款岂不完全落空了么!照此情形,莫说五万,就是五千五百,我也不能借与他,担这空头风险,因即婉言回绝,说:“伯翁有所不知,兄弟失就多年,依人为活,何尝有银子积存。外面虽然盛传兄弟怎样怎样的得利,其实都是耳食附会之谈,捕风捉影,何足深信。试想兄弟既无资本,就跟他们逢场作戏,也不过分润一二红利而已,况上海的局面,远不敌北京万一,则全台面的输赢,能有几何。我从旁分红,更不必说了。伯翁是明白人,幸勿轻信外间的流言,兄弟哪有力量,帮助足下,这件事务请你另行设法为是。伯宣听他推却,不能用强,也只可失意而去。但这五万金为数非细,一时何从弥补,料想查出之后,也不免管押迫缴。与其坍台于将来,不如自了于现在。短见既萌,那一夜他竟暗服一瓶安眠药水毕命。这消息登出报上,琢渠见了,晓得是自己那天没肯借银子的祸根,不然就不致有这件事了。因此五内不安,忽忽若有所失,时常咄咄书空,说虽非我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少奶奶笑他发痴,他也置之不顾。

  有一天,他被几个朋友邀出去坐汽车,回来经过白克路转角一带坟墓之处,其时已在深夜。琢渠斗觉一阵寒风吹来,毛发俱竖,周身起粟,不觉失声叫道:“阿哟!”同车的见他面色陡变,嘴唇泛白,身子索落落抖个不住,心知必有缘故,慌忙送他回转公馆。贾少奶正在别处玩耍,得信赶回家来,琢渠已手足如冰,不能言语。贾少奶平日虽足智多谋,到此时候,见此情形,也惟有啕嚎痛哭,无计可施。还是王妈有主意,说:“少奶奶哭也徒然,我看少爷或者是中风不语,最好马上请个外国医生看看,或有救星。”

  贾少奶被她一句话提醒,立刻打发车夫去请德国医生来,打了两针,并无效验。又连请两个中国医生,也因他脉息已无,诊不出是何病症,彼此都束手无策,教他们另请高明。贾少奶急得对着琢渠,小足乱顿,说:“你究竟怎样起的病,为何永远不开口呢?”

  但琢渠只顾两眼直视着她,一语不发。贾少奶摸摸他手脚虽冷,心头还在发跳,知他并未真死。但眼看他这般模样,无从下手施救怎不心中痛苦。连王妈、阿宝,都陪着哭得同泪人儿相似。闹了一夜,到黎明时候,琢渠竟连一句话也不曾嘱咐少奶奶,就此撤手归去。贾少奶奶当时,固然哭得死去活来,毁容尽哀,但过了两天,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并无儿女,若为琢渠守节,非但毫无后望,而且太没来由。幸亏琢渠死在现在,还有五万余金遗产。若在去年此时死了,牢钱一个没有,我也要另谋生路的。此刻虽有了钱,我决不能死守着他,误了自己的前程。好在我年纪说老不老,还可混得几年。况我有钱在手,出去也不必依人成事,尽可从容不迫的,放大了眼光,择人而事。照琢渠这样人,外间多得很。女人有了银子,何患无郎。别人说琢渠今年赢这许多钱,交的死运,我看也许是我的运气来了呢。她主意打定,也不同别人商量,把家中所有东西,卖的卖,当的当,都变了现钱。又把家中一班底下人,歇得精光,自己带了些细软,一个人出门,不知所往。有人猜她往北京仍操旧业去了,但也未能证实。不过贾姓一份人家,就此消灭。琢渠遗榇停在会馆中,也没人过问,日后免不得要公众为之料理了。讲琢渠生平专以赌色诱人,从中取利,结局如此,可见天道报施之公,惜乎世人蝇营狗苟,孜孜为利,只图到手快活,却不道冥冥中更有人为之翻覆呢。当时阿宝讲完,金阿姐亦为之叹息,说:“赌场中从此又弱一员健将了。”

  她们说话时候,恰值对面包厢内,有个矮胖妇人,同着两三个打扮得妖模怪样的女子,同来看戏。阿宝见了,便指给金阿姐观看,说:“你可认得此人?”金阿姐望过去,说:“怎不认得,这是开台基的白大块头。”阿宝说:“此人可恶得很,她姘着个有名画师老黑,我新主子叶公馆的少爷,很嗜画画她晓得了,便拿老黑的画,上门求售,说因为老黑近来不给她开消,所以拿他的画出来卖钱。我家少爷以为他是老黑的姘妇,她手里出来的东西,谅不致误,故而一并拿重价收下。岂知后来给识家一看,没一张真的,你道可恶不可恶呢!”

  金阿姐笑道:“这是你们少爷太粗心之过了,本来这种人,哪能相信。”前座叶少奶听他们谈论,回头问:“你们可是讲那白大块头的事么?”阿宝笑说:“是的。”叶少奶道:“她还有开台基拉马,也赚了不少钱。不过汤里来水里去,她自己爱姘小滑头拆白党,倒贴也贴却不少。还有个儿子,专在外间做流氓,惹祸,也拿娘的钱晦气,所以并没多少积蓄。本来这种欺心害理的造孽钱,怎能聚得起来。若果因以致富,皇天真没眼珠了。”金阿姐听说,打了一个冷战,没敢接她的口。看台上君如玉已出台演戏,彼此都聚精会神望着他,也没工夫再讲闲话了。金阿姐留心看如玉的戏将完场,即忙辞了叶少奶,下去候他。先看见如玉的包车夫荣生,正靠在太平门旁边看戏,忙教他:“快快拉车子点灯,你们小老板要出来了。”

  荣生忙过去拉包车。金阿姐便候在后台门口。后台一班人,都已见惯金阿姐,晓得她今天候在这里,又不知替那一个拉马来了。如玉卸装出来,金阿姐对他点了点头。如玉会意,金阿姐上包车,如玉也上包车。跟着她往三太太借的小房子所在而来。到得门口,一同下车。金阿姐引他升堂入室,直进房间。如玉看她这里布置,比二少奶那边更为考究,暗赞做官人家的出手,果然与众不同。即此一间小房子,也不啻大公馆的模范呢。今天三太太艳装抹,打扮得同新娘子相仿。见他们进门,慌忙上前相迎,一笑嫣然。他两人在外间相会惯了,此刻也用不着客气,素手相携,联肩共话,更比往时在大菜馆中情形不同。

  金阿姐仍袭当日二少奶那边的老套,托故先走。出门时候,连如玉的包车夫荣生,都给回头脱了。同时杨三也得消息,知道君如玉已入他的机关屋内,急忙准备出发。但那屋中的君如玉、三太太二人,此刻正情话绵绵,其乐无比。然而乐却乐在面上,两人的肚子内,各有一桩说不出的心事。三太太心知丈夫马上就要来串把戏了,暗替如玉捏着一把汗。如玉却因二少奶今儿约着他吃半夜餐,此时谅必已在小房子中等他,自己被三太太缠住,一时不得脱身,心中颇为着急。不过三太太欢喜他,却是真心。趁此时丈夫没来,所谓得过且过,权求一时的快乐,却也未为不美。如玉想爽兴此时令她称心如意了,少停自己也可以脱离这里,早去陪伴二少奶。所以两人虽各有各的心事,表面上又都十分快乐。

  真的是乐极生悲,房门开处,杨三突如其来,三太太虽属同谋,但当着丈夫的面前,拥着别个男子,天良上未免有些抱歉,所以霎时间桃花面上,泛来朵朵红云,羞愧万状,难以描模如玉更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他自从偷婆娘以来,从未受过这般惊吓。皆因爱他的人,大都费了心机,耗了重金,始能得他枉顾,岂肯不预备一个万全之地,安置这位宝贝。所以数载以来,除却吴奶奶家中一次,被吴四闯破机关之外,此番乃是第二次失风,但惊恐却比第一次吃得更为利害。因他原本认得杨三,知他有财有势,不是好惹的。现在同着他太太坐在一起,猥亵之状,何堪目睹,料杨三定不甘休,不做高彩云,恐不免为李春来之续,心中怎不惊怖。但杨三并不以自己女的在别人怀中为意,先回身锁上房门,藏好钥匙,始走到床边,对他们狞笑说:“你两个人倒乐意得很,不怕难为情吗?”

  又对君如玉说:“你唱戏唱到别人家的戏台上来了,我们这里,没聘过你这位名角,你私自登台,胆量倒也不小,现在有何话说?”如玉那敢开口。杨三哈哈大笑说:“好孩子,你上了台很有女儿家气派,不料下台犹带几分雌气,实在可爱。我意欲送官办你,却又很舍不得你的嫩皮肤儿受苦。若不办你,我的面子也太搁不下了。为今之计,只有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若答应的话,我也许你同我太太相叙,彼此利益均沾,两不吃亏。倘若你不肯答应,我今儿就不能放你过去。门口外面现有着巡捕,我只消着个人唤他进来,带你进去,不教你吃十年八年外国官司,你也不晓得我的手段。你能答应的马上答应,若不答应,也马上回头我一句,限你五分钟为度。过了时候,我也不能恭候了。”

  如玉被他捉住了脖子要挟,不答应势有不能,答应了又不免精神上受苦。当此无可奈何之时,惟有忍辱从命,预备暂时哄过了一朝,只消脱却樊笼,日后永不再钻他们的圈套,谅他们也不能奈何于我。杨三夫妇,果然没料到这一着,听他肯了,都不胜其喜。这夜还秘密订了条约,始放如玉出来。如玉经此一番剧创之后,始知相与女人不是容易之事。要结识大人家奶奶太太,更极危险,此刻索兴连二少奶那里,也不愿意去了。回转家中,痛定思痛,好生后悔。一连数日,没上金阿姐家去。其时恰值他有个旧识,北京某银行总理姓邓的如夫人,到上海来寻他。他一想还是邓家的不远千里而来,大有情义,自己同她相识多年,她年年必须赶到上海来寻我两三次,每每相处一二月,从未受一点意外风波,可见其人的命运甚佳,我也极该趋吉避凶,以免再蹈危机。自此之后,如玉夜夜有邓家的相伴,索兴金阿姐那里,绝迹不往。金阿姐好不恐慌,便是三太太、二少奶等,也因无端失却一个心爱之人,不免念念不忘。金阿姐恨毒如玉不过,便献议说:“某人朝三暮四,原非有情之人,相貌也不过如此,架子倒非常之大,像杀除了他,世界上没第二个美男子了。我看北京新到的花旦翡翠花,相貌并不输于君如玉,身段也极可爱,若能请他到此玩玩,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众人都说:“果然有趣,只是听说他有个哥哥,管束颇紧,只恐轻易不肯放他出来罢了。”金阿姐说:“那只消慢慢设法,谅来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呢。”金阿姐放这一句风,就是恐众家女将军,没了目的物,下令解散,于她的防务有碍之故。但她既已夸了这张口,免不得要显点儿手段出来,以免言过其实,为人所笑。她便重托一班专惯牵枝接叶的案目,教他们务必请翡翠花来家一次,让众人见见,以显自己的能为,更欲乘机为二少奶介绍,填补如玉之缺。因二少奶出手极阔,令他第一次进港时,就得一票大大的好处,吃着甜头,日后方肯听自己的指挥,这是她独一无二的秘诀,百发百中,万无一失。偏偏这一回阵上失风,颇出金阿姐意料之外。你道为何?皆因那天二少奶生日,一班姊妹们,都往庆寿。金阿姐自然也起劲非凡,她们这班人本是有名的夜户,白天睡觉,上了火方肯出世,所以她这里夜间也异常热闹,叉麻雀打扑克,滩簧说书戏法大鼓,色色俱全。还有一班吸烟的,却在榻床上吞云吐雾,灯火通明。准备热闹一夜。恰值这时候,案目带了翡翠花到金阿姐家中寻他们,有裁缝司务奔来报信。金阿姐看了这里的情形,知道二少奶等这班人,万万抽身不出。便是自己也何尝走得开呢,没奈何只得教裁缝司务回去,对他们说:“今儿委实不得工夫,对不住请他明夜来罢。”

  但这翡翠花也算是一个红客,怎禁得他们撒这个冷台。况他哥哥管束得极严,今儿他还是掉枪花出来的,到他家里,又空等了一点钟光景,得回音教他明日再来岂不心中着恼,当时将那案目骂了一顿,说日后就拿金子放在我面前,我也不愿意来了。案目受了气,无话可说。但次日金阿姐却邀了三太太、二少奶,还有一班女戏迷家,同来赏鉴这朵翡翠花。岂知等到天亮,还未见花的形迹,方知他失约不来,彼此好不扫兴。金阿姐当天便找那案目说话,案目即将翡翠花那里受来的气,一一还之金阿姐,金阿姐也受了个大大没趣,晓得翠花生气,案目受骂,这条路不能再走,惟向翠花朋友方面疏通,或能请得花神驾到,亦未可知。金阿姐此时又想起了一个人,想那唱老生的黄佑成,与翡翠花十分相好。佑成我也认得,听说从前与二少奶也有交情,何不请他来家,托其设法。自己打定主意,与二少奶等商量,亦表同情。这回无须案目间接,金阿姐自己当面对佑成说:“有几个女朋友,要请他吃酒。”

  佑成不明就理,以为又有什么人爱上他了,托阿金介绍,故此欢然答应,晚间准到。金阿姐得此回报,即忙唤了一桌酒菜,送到家中,以便款待佑成。一面招呼二少奶等一班人,同往作陪。佑成踏进门,看见二少奶,不觉呆了一呆。他两人本有交情,已在金阿姐口中提出。但交情之中,还有一段秘密隐情,却非金阿姐所能知。原来二少奶同佑成相识的时候,还在天津,屈指年数已不少了。当时两人水乳交融,十二分情投意合。佑成偶然提起,有个唱花旦的某某,相貌颇美,下了台同女子不相上下。二少奶听了,便要求佑成带她同来见见。佑成心肠很直,闻言即引那人同到二少奶秘密叙会之处。不意二少奶一见那人,就心爱万分,暗地眉目传情,不几时两下竟背着佑成,有了来往。二少奶得新忘旧,自此逐步同佑成疏远,后来竟不睬他。佑成探知其故,衔恨次骨,常在外间痛骂二少奶无良。今番金阿姐请他,他若晓得有二少奶在内,自然不肯来的,故见面之下,不觉呆呆一怔。自念既已来了,也不必再缩出去,看她有何话说。二少奶却笑压承颧,问他一向可好?佑成虽心鄙其人,也不能不勉强答应。金阿姐慌忙摆开烟盘,请黄老板吸烟,又教自己女儿替他打烟泡。一众女客,也争着同佑成攀谈说话,惹佑成搭足架子,高兴时候回答他们,不高兴时候,竟一睬不睬。金阿姐接着了贵客,忙碌异常,亲自督率底下人烫酒热菜,款待佑成。席上只佑成一个男子,余者都是妇女。除金阿姐母女之外,其余谁不是太太奶奶的身份,今夜陪着个优伶饮酒,还莺声燕语,百般献媚,可算得上海独一无二的风光,言之令人感叹。金阿姐即席要求佑成请他介绍翡翠花前来游玩,佑成已知他们的用意,微笑点头,含糊答应。二少奶见了佑成,不免又想起当初两人相好时候的情形,席间眉来眼去,得意忘形,酒也不觉多喝了几盅,站起身来,已有些扶墙摸壁,东倒西歪。金阿姐慌忙扶她到烟榻上横了。其时佑成也吃罢了饭,在彼吸烟。两人正横在面对面,一班女客,也在席上看出了情形,晓得他两个必系老相识,此刻落得让他们叙叙旧,故而一个个假借揩面为由,退往后房而去。前房中只剩佑成同二少奶两对手了。二少奶醉眼朦胧,看他们一班人都跑了,慌忙挣起身来说:“你们这班人那里去了?”

  后房众人,都不睬她。二少奶叫唤两声,没人答应,她也不做声了。看佑成正自己蘸着烟,在那里打泡,她便说:“你为何不教别人来替你装烟呢?”佑成不答。二少奶当他没听仔细,便又挨上几步,贴近佑成身畔,看着他打好一个泡,装上烟斗,搁在灯上抽吸,偶不小心,烟泡着火燃烧起来。二少奶慌忙侧身下去,帮他吹熄。不期她醉后四肢无力,手只一软,身子也倒将下去,恰仆在佑成怀中。二少奶娇语一声,说:“阿哟我跌了。”佑成见她如此,猛把烟枪一掷,又将二少奶身子推开,自己霍地坐起,对二少奶冷笑一声说:“你的兴致,倒还不弱。只是我们靠着喉咙吃饭,不能学你们的样,请你原谅。”说时面罩冰霜,颇为严肃。

  二少奶羞不可当,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外间众人听得哭声,都忙奔进来问故,二少奶掩面无言。佑成却微笑说:“她吃醉了酒,发酒疯喜欢哭的。”说罢,仍横下去,吸罢那筒烟,始道一声扰,告辞而去。当夜众人就不欢而散。隔了两天,翡翠花不来,佑成也无回报。金阿姐晓得又是一场空了,因同二少奶等商议,还是自己前往看戏,拿脸前手指耳朵臂膊上的金刚钻,撩动了他们的心,然后设计进行,万无一失。于是二少奶等踪迹,又时常出没于翡翠花的戏馆中。那一夜刚值八月初三,众人正看着戏,忽然正厅内有人争吵,秩序颇为扰乱。金阿姐生来好事,即忙下去观看。却见一个男客,被几个女客抓住了,说他摸窃衣袋内的东西,那男客面红耳涨,颇为窘迫,女客中却有金阿姐认得的白大块头在内。旁边人有的主张送巡捕房究办。那男客听说,更急得满头汗流,恨不得跪下来叩头求饶。其时人丛中有个穿素服的少年,本与那男客相识,因心恨其人,不愿为之缓颊,现在见了他窘迫之状,又不免起了恻隐之心,排众上前,欲代伸办。不期一露面,那抓住男客的妇人,见了他失声说:“阿哟,你不是光裕么?几时出来的?”那少年听说,对妇人一看,也陡然失惊说:“原来舅母在此。”

  做书的代为交待,这少年便是陈光裕,他自那年二次革命,被人诬陷,捕入镇守使署营仓,因无佐证,久押未曾定狱。他父亲陈浩然,思儿成病,延绵数载,一命呜呼。他母钱氏,挽人求了大力者,亲往使署陈情,因其在押日久,准与取保,释放回来,办理丧事。其时如海已死,家产被封,家属也不知迁往何处。所以舅氏那里的讣闻,竟无从投送。光裕自经这一翻横祸非灾之后,深知集会结党的误处,从此闭门守制,不闻外事。幸此时旧学维持会中一班耆老,如汪晰子、黄万卷、钱守愚等,都已老成凋谢,相继归了道山,这会也无形消灭,他也没第二个会挂名了。不过闷时候出来看看戏散散心,也不呼朋引类,一个人独来独往,免遭物议。今夜却巧在戏馆中遇见他舅母薛氏,薛氏自同白大块头结交以来,早与他们同冶一炉,不但尽她两个女儿自由,便是自己,也人尽可夫朝秦暮楚。

  不过她的朝秦暮楚,与别人微有不同。别人大都注重金钱主义,她因自己手中,饶有资财,故无一定宗旨,遇着年老的刮些,若遇年轻俊俏的便倒贴几个,也不在她心中。然而妇女一走这条路,她的打扮上,自然而然的能改变常态。所以光裕起初竟不认得她,及至叫穿,方才明白。今夜薛氏带着女儿,请白大块头同几个女朋友看戏,因楼上没地位了,始坐在正厅,不意背后有人想摸窃她衣袋中的金粉镜,被薛氏当场捉破。然而那偷东西的,就是光裕之友卫运同,陷害光裕的也即是他。当初赏银虽然赚得不少,但欺心卖友,怎得常享富贵。驻沪探侦机关部撤销之后,他也赋闲无就,吃尽当光,依然故我。朋友们又都深嫉他的为人,不愿为之提携。他无计可施,只得在电车戏馆和热闹之处摸窃别人衣袋里面钱钞为活。幸他眼明手快,从来不曾破案。今夜他坐在薛氏旁边看戏,见她擦粉纸的时候,随手将金粉镜塞在衣袋内。运同看在眼中,又欲行使他妙手空空的故智。岂知薛氏衣裳腰身颇小,他的手一插进去,就被发觉,当场捉获。正欲送捕究办;幸光裕出来,同薛氏认了亲,他趁二人说话时候,挣脱了手,挤向人从中,一溜烟不知去向。薛氏也不追赶,教光裕坐了,问他家内的情形,瞧热闹的人,无可再瞧,便各自就座看戏。金阿姐也上楼告诉众人,说下面一个三只手,东西没偷成,却惹人家认了亲,倒也有趣得很。众人都笑说:“这也算一出戏外戏呢。”

  正说笑时忽见下面那班看客,又一阵大乱,纷纷夺路走散。众人疑是火警,都大吃一惊。问茶房方知今日八月初三大潮汛,黄浦江潮水涨发,马路上已有半尺余深,再过些时,只恐要涨进戏馆中来了。看客们恐没车叫,路上不能行走,故此急于散去。二少奶等虽然都有着汽车、马车,但恐水涨大了,不能下楼,出戏馆要人抱负,未免旁观不雅,故此等不及再看翡翠花的戏,也各随众散出,分道扬镳,各回公馆而去。他们既走,作者无可再记。不过在下作这一部小说,自开卷第一回命笔迄今,阅时五载,所记奇奇怪怪的历史,变幻不测的人心,恶迹已多,罪状难数,笔头上的污秽,亦已堆积不少,虽汲西江之水,恐亦不能洗涤尽净。天幸今日歇浦江边,怒潮澎湃,正好假此洗一洗笔秽,漱一漱口孽。好在书中许多老奸巨猾,都已得了报应,足以昭示来者。至于一班奸淫造孽的新剧家,虽然还未有令人快心的结果,但善恶到头终有报,恶迹既彰,老天未必能轻与容耍目前快意,日后饿鬼道中,舍此谁属,诸君不必性急,尽可拭目以俟。还有那班名门闺眷,恣意风狂,浑忘廉耻,别人羡她称心,我却以为即是她们的报应。家主居官不正,误国殃民,故老天使他妻女秽德日彰,丑声四布,此非恶报而何。所以有班人还说作者偏袒女界,不令她们一个个与吴奶奶一般结果,我却以为这都在各人自己早为觉悟,倘若纵欲无度,不知悛改,吴奶奶何尝不是她们前车之鉴,不过做书的不敢替他们妄下断语罢了。交待既明,这部《歇浦潮》也就此告一结果。正是:奇奇怪怪人心险,实实虚虚世变搜。勘破隐情如雪亮,算来孽债是风流。念年社会多污点,十里洋场漫浪游。一百回书今结束,暗潮难遏不胜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