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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华传》 (清)丁秉仁 撰

第一回 老狐禅微言皆中小妖魅改念受诛

第二回 能聚神魂方说剑指明罪孽使投胎

第三回 频闻欠岁凶荒至三请明师特地来

第四回 邀得剑仙来府第创成艺圃启蒙童

第五回 选子女满堂学艺贪色欲一剑除根

第六回 福王受剑仙冷落韩氏因劳瘵云亡

第七回 上新坟乍知春色试畋猎埋却前骸

第八回 庄务初归纤女手家园全仗剑仙图

第九回 女庶子点验家口福藩王面试文才

第十回 娇容莫辨真堪笑武艺超群尽吃惊

第十一回 艺圃匾联粗拟就征诗文启早传扬

第十二回 诗社共吟题里句枕函如对镜中人

第十三回 评诗句咸钦卓识赏荷花足畅幽情

第十四回 王庄试武开关键周府争华设戏筵

第十五回 已见睡情方窃笑欲夸武艺反投诚

第十六回 丹诏宠荣加美号黑心肆意使奸谋

第十七回 御苑试文武技艺邻家逗男女春情

第十八回 游赐第淫心毕露缴资财库藏充盈

第十九回 大阅归来传相术陛辞就道耀兵威

第二十回 灭寇成功留后劲施金普赈赎前愆

第二十一回 隔墙有耳听春意面帝陈情赍宠恩

第二十二回 封侯帝女堪惊世狂病王妃快隐情

第二十三回 旷女新婚初识味藩王续娶旧知音

第二十四回 会新亲当场出丑因赏月即席议题

第二十五回 拟赋联吟羞搁笔作诗又倩凑成章

第二十六回 形影暂分因有后师徒泣别奔前程

第二十七回 运机宜试收妖蟒论伎俩可笑妄人

第二十八回 任侠惩贪宽缧绁引魔入火识奸邪

第二十九回 三雅沉酣迷色相二形煽惑纵春情

第三十回 秀士家风诚古朴龙阳妩媚忒新奇

第三十一回 收桑二蟒妖衔术殪珠泉父女殉身

第三十二回 阴阳颠倒真堪异婢仆尊崇非昔时

第三十三回 重来赐第藏行迹再叙前缘话夙因

第三十四回 剑仙阴护空中至长史穷途意外逢

第三十五回 仇雠骨肉充灯烛道路灾殃几死生

第三十六回 睹人形方知险恶遇方外莫悉因由

第三十七回 形骸一一风为扫山洞空空剑自留

第三十八回 坤德侯庄还如旧无碍子剑复会津

第三十九回 岂意王庄来旧识不图雅奏入科仪

第四十回 遗道演成惊俗眼雄狐造就返仙踪

第四十一回 无知妄想兴波浪弄假成真获罪愆

第四十二回 延宗授产分支派隐迹传书嘱后昆

香城者,姑苏之名彦也,恂恂儒雅,霭然可亲,万象包罗于胸次,古今融贯于毫端,每出绪余,遂成卷册。惜其优于才而穷于遇,然著作宏富,香城当不穷矣。所著《瑶华传》一书,余于庚申夏日,在温陵传舍偶见一斑,兹寄迹三山,复向香城案头携来,得窥全豹。既已独出心裁,不落寻常科套,且自始至终,虽头绪甚繁,而其间情文相生,回还照应,竟能一气呵成,恍若天衣无缝,深佩学术自有真也,因援笔而为之序。

嘉庆乙丑上元武进冯瀚苇村漫题

自  序

或问鉴世间莹莹碌碌,旦晚不惮烦劳,而了无休息,此为何耶?曰:总不离酒、色、财、气四事耳。然四者又孰重?曰:尤重于色。何以起之?曰:余幕游而历览者,将及四十季,天下所不至者,不过六七省。所止之处,常阅录囚秋谳,为女色事十居其七;财则十居其二;至酒气二事,仅及一分。可见"色"之一字,犯者尤重。故吾先子不云乎:未有好德如好色者也。先圣一言,可垂万世,于此可见矣。迨按其所犯,乃尽然无制者,且皆知而故犯,乐此不疲,虽罹分身惨戮,亦所甘为,彼不知尚有身后妻之报,复尤甚于身受,岂不痛哉!每见恣情恋色,视如常经,谏而不悟,辄为之忿懑,意欲效世之刊刷,如《太上感应篇》、《敬传录》以及《戒淫》诸文,广为施送,窃恐此诸老生常谈,说志与说质,如不寓目何,不但无益,反恐污亵字纸。因特假借一事,谬撰因由,于客馆公余之暇,酒阑人静之时,自剔青灯,酌为编录,如是者自己未夏至癸亥冬,寒暑无间,积四载而始告成。先于漳郡忽晤同窗阆仙,互相考订,复加评语。继承社友孙星躔两审校阅。又得邱仰斋代为誊清,并缀后序,有似乎成书矣。其间虽亦有荡心悦目之事,无就于引人入胜之意,当赖同好诸君子共发慈心,再加铴沙石以琢磨之,俾痴迷者得然悔悟,于百行不无又有加焉。

嘉庆八年仲冬月英下丁秉仁香城书于福塘官舍。

弁  言

余一身落落,四海飘零,亦自莫知定所,由楚而至豫章,再由豫章而游三浙,今且又至八闽矣。每到一处,哄传有《红楼梦》一书,云有一百余回,因回数烦多,无力镌刻,今所流传者,皆系聚珍版印刷,故索价甚昂。自非酸子纸裹中物可能罗致,每深神往。

抵闽后,窃见友人处,有一函置于案侧,询之,曰:《红楼梦》。不觉为之眼馋,再四情恳而允假六日,遂珍重携归。阅之,费去五日夜心神,得其全部要领,似与从前耳闻阅者之赞美,大相径庭。偶于广座谈及,而大众似有以盲人目我者,心窃疑之。

及于漳郡,得晤吾里香城,乃余总角交也,知其素多著作,当询增得新构几许,即检示四五种,皆余所未睹者。内有《红楼梦外史》在焉,惜未告成,然大局已定,因借香城之所定,即决我之疑团。仅止二本,于二三时中即阅竟。不及掩卷,而急拉香城拜之曰:"吾至今日始知,两目之犹未盲也。子何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耶?"香城询故,余述知所由,不觉相对捧腹,共叹世之自谓不盲者,尽属耳食之徒,其精粗美恶,究未了了于此中也。余又翻一种,标其目曰:《瑶华传》。略窥卷首大旨,似乎有味,亦乞携归,细阅焉,自始至终,仅有四十回,每回之数,较之《红楼梦》长,有数页情节,比之《红楼梦》更为烦冗。叙事之简明,段落之清楚,不待言矣。因共谈论,如《红楼梦》之因由,无非为青埂山下,女娲氏炼剩之一石,僧道等欲扶持其下凡历劫。既上古经女娲氏炼就之石,非若血气修炼所成,而有违天地生意,致必须历劫者,至绛珠草得受此石之甘露灌溉,欲随下凡,以眼泪酬还其惠。此更属无谓。"历劫"两字之义,并未考究得实,亦将摇笔伸纸而著书,不亦荒诞乎?请阅香城所著《瑶华传》,其造意为雄狐欲取百女元红,而得成幻形之术。于是剑仙怒而斩之。即按国法,亦难饶恕,于理实为纯正。迨狐鬼思过服善而皈依,剑仙始生哀矜而收录,仍责偿夙孽,方能超度。为仙不因皈依收录,便置夙孽于不问也。如狐鬼不为皈依,即入轮回,如投胎后不偿夙孽,不修功行,仍还狐鬼之原,盖理势然也。试问青埂山下之石,若不历劫,岂不令其为石乎?抑绛珠草,不将眼泪哭还,岂不令其为草乎?凡著书立说,须要透得出一个理字,既无理字透出,其情何由而生?若屏绝情理而著书,则吾不知其所著何书矣。

兹细阅《瑶华传》,甚嫌其少,故阅之不已,又于每回之后,妄加评语,其灰蛇伏线处,犹恐难明者,特为拈出之,盖由得其情而爱其文也。若《红楼梦》,但嫌其繁,不觉其有情致,其生出枝节,未见其一一收罗。余非薄于彼而厚于此,诸君子悉具慧眼,两书俱在,何妨细为考核,以证余言之然否。

嘉庆己未岁中秋前六日茂苑阆仙龙夙真漫题于雅言堂寓邸。

第一回 老狐禅微言皆中小妖魅改念受诛

长短句古风曰:

不说鬼,不说人,只说狐狸前后身。前身能守乃祖训,何来罪孽如鱼鳞。雄狐欲速,雌狐愿后,但须识得机关透。雄者不察,雌者知言,言俱入禅中彀,只争一念之差池,致使风人握笔闲穷究。

凡走兽中之最灵者,莫如狐狸。出世儒,知瞻邦,四方经营窟穴,窥人辄生忻幸心。每欲窃效,故常攫中骷髅,顶于其首而望月求,似非有以遵之也,盖其天性使然。稍有知觉便思媚人,黄河以北尤多。雄狐媚女人,雌狐媚男子。其修炼深者,则能幻化人形;道行不足者,止能乘人梦寐而祟之。年深月久,竟可白昼幻形,交接应酬,与常人无异。

闻北五省,有持本行贾者,惯在市廛之经纪,颇能辨识之,只不可道破。或遇酌筹货价低昂,预计年岁丰欠,将言探之,确有效验。此则修有德行而归正者。其次则惟媚人为事,每亦被人求善敕勒之术者,往往戕其生命。亦有可以抵御而逃窜者,莫可测其行径。

江北亳州与安庆毗联,其地有座南山,皆高崖峻岭,但系荒山,并无所产。其中毒蛇猛虎,狐群兔队,各安其族类,除了猎户,罕有人到。这里面就有一伙狐狸,最称蕃盛也。不知几千百年修有道行者,则远窟穴而另入深山。修而未成者,亦有游道远方。稍有知觉,而将欲修炼者,则尚处其中。以下凡无知识者,不计其数,无非窃食肆淫,安其常性而已。

凡山之高远者,无有不具灵秀之气,如人处其中,则钟于人,此山因无所产,无人开辟,其灵秀之气,则钟于禽兽矣。此山惟狐狸最盛,这几千百中也不知修出多少狐属。但山灵之气,亦只有这许多,渐渐拔去,少不得也渐微薄。成道者自然越修越进,而近今族类,自不能如前数百年之道行高深矣。现在所存,不过是些将欲修炼而未成者。内中一狐,竟被其苦修而得其觉,不屑与众无知识之类同处穴中,将欲远离而入深谷。尚有一雄一雌,略有知识,见其欲去,亦有希冀之心,叨其底蕴。那将去之狐道:"我的道行狠浅,所以要去之意,一则要潜修养真,二则曾闻那前几辈的老祖宗在此说过,隔数百年后,此间恐有劫数到来。但不知如何劫数,可是这几年上的事,所以要去请问请问。你们若要讨论修炼之法,可同我到彼一问,再无不肯教导之理。"那一雄一雌听了,甚觉有理,遂一同启行前去。那将去之狐又道:"我稍得道术,行法不同,恐你们赶不上。我先对你们说了,往西望去,有白云遮护的那个最高的山头上,就是我们前几辈的老祖宗修炼之处,你们只管上去就是了。"说罢腾空而去。这一雄一雌两个狐狸,看了那个的光景,十分羡慕,于是修道之心十分坚固,虔虔诚诚的趱行前去。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子,这一天已到山脚之下,望上去约有整百里之高。这两个又歇息了一两日,才发狠的上山。真个千辛万苦,方到得山顶,果见有个倒败的草棚,面前的荆棘足有一丈多高,无路径可入。周围走了一转,只有北面的荆棘似乎拔除了些,可以容身入去。他两个想道:必是同来的那个先来请问了。遂就照这一条路进去。走了一回,方见有个老狐,跏趺的坐在草棚之下,身子还是原形,惟毛片纯黑了,黑毛里又生出些长白毛来,约有五六寸长,闭目冥坐。那雄雌二狐见了,即时伏地,把心上的意思祷告了一番。只见那老狐醒过来了,便问:"你两个也是我的后代子孙么?"那雄雌二狐答应了。

那老狐道:"你们方才祷告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但是修道这件事,也同江流之水,日趋日下。记得我的上几辈修炼道行,甚觉容易,如今证入仙籍的早已成功了。其次脱离躯壳,逍遥海山之上,何等乐逸。我们这一辈,也是一般的苦修了数百年,连这皮毛都不能蜕去,可见一辈不如一辈。我想大千世界,第一算天地人三才,第二算龙凤龟麟四灵长,第三就算我们族类最称灵异,天付其性,不思而得,若就出世潜修,自易入道。无如近今一辈,日惟窃物适口,畏难喜乐,并不想要脱离畜道,故修炼成功者少,仍入轮回者多。若再造下些恶孽,不但披毛带角,未免将入鳞羽化生队里,岂不可惜。如今你们要讨论修炼的功夫,虽说甚难,其实也还容易,其法有三个层次。"

那雄雌二狐道:"不知那三层?要求老祖宗教导明白,使子孙辈易于潜修。"老狐道:"第一层却不甚难,只要熬得清苦,耐得心烦。"雄雌二狐笑道:"老祖宗你说得我们这般太尊贵了,我们那有不熬清苦,不耐心烦的?"老狐道:"你两个又来说诡话了。你们平日偷鸡攫兔,血食充饥,这难道也算清苦?在洞里蹲不得一个时辰,就想满山去跑个趟子,这难道也算耐烦么,"雄雌二狐道:"我们本无自然粮草,不得不偷鸡攫兔充饥。一餐之后,又须觅食,不得不出洞觅来,这也是无计奈何。"老狐道:"所以你们不能修炼了。如要修炼,先戒杀性。渴来餐风饮露,饥来食柏吞松,就不致杀牲作恶。闲时眼对鼻,鼻对心,平心静气,就能养性。一日三,三日九,自然通达神理,并不用传授心法,惟年岁久远些,所以要耐烦。"

雄雌二狐道:"再请教第二层如何入彀?"老狐道:"第二层又比第一层省力,只在屈身降志,耐性受劳,留心访一位仙真,师事服役,曲意奉承,希冀得其欢心,求其传授元妙,再加刻苦工夫,得其耳提面命,较之自为揣摹者,究竟易入,且得真诠秘要,可免雷霆之击。"雄雌二狐道:"但是我们形体丑陋,仙真不肯收录,为之奈何?"老狐道:"我属要仙真来物色,那是必无此理,所以说要耐性受劳。我挨身进其洞府,何敢即时是望其收录。须要不待驱遣,而自为其致力,不烦绳督,而守其清规。彼仙真岂无心者哉?必有恻怜超度之心,那时日亲其侧,至于刻不可离焉,岂有不收录之理?你们不听见洞宾仙师,有个柳树精服役之说么?"

雄雌二狐道:"这个也曾听见过。还有那第三层,一发请求指示。"老狐道:"那第三层就不脱我属的行径了,这只算得旁门左道,倘得气候,仍须积功累行,可复前愆,亦未为不可。如雄的媚得一百个童女的元阴,补我的阳气,亦能幻形解脱,雌者媚童男亦复如是。但总非正道,且生命有在呼吸之间者,不可不防。"

雄狐道:"如童女有何作为,乃有性命之忧?"老狐道:"童女本无作为,但自有父兄辈保护,倘被知觉,岂肯干休,必致访求有道术之人,作法行诛。还有一等剑仙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皆意中事也,岂非性命之忧乎?"雄雌二狐道:"这三层修道之底蕴,已蒙指示,子孙们自当遵奉潜修。但闻得所居山中,这数年内将有劫数到来,不知如何趋避,还望老祖宗一并示知。"那老狐道:"这劫数两字甚费解释,如上天杳杳冥冥,可以无虑了,然也有混沌之时,这混沌就是上天之劫数。如地兀然不动,但也有沧桑之变,沧桑就是地之劫数。在人的劫数更多,如改朝易代,就是天下的劫数;猝遇谋叛锋刃,便是一方的劫数。又如疾病灾伤,就是一身之劫数,也是趋避不来的。只消存心向善,虽有劫数到来,也轮不到他身上,这就是趋避的法子了。"雄雌二狐听了老狐一番议论,甚为欢喜,遂即拜辞。老狐道:"你两个来此也觉艰辛,我如今教你们倾刻到家,免得途路奔走,可好么?"二狐听了更自欢喜,又叩谢了。老狐站起身来,在地下挝了一把土,默诵了一回,遂对二狐道:"我这法叫做土遁,于奇门遁甲内学来的。我把土往前一洒,你们跟着这土往前纵去,倾刻可到巢穴之内。这是学道的入门第一法也,教你们得知修炼的妙处。"雄狐道:"老祖宗何不把此法教导了我们,岂不更好?"老狐指着雄狐道:"你存心急燥,恐难入彀,况你一些影响全无,就想要学这个法子,你没有静心,就传法子与你也不效验,下次要改悔才是。"说罢将泥土往前一洒,他俩个纵身跟去,真个转眼之间,已到巢穴了。二狐惊喜非常,又望空拜谢。

雌狐道:"得有道行,便如此神妙,这真不可不修。"雄狐道:"老祖宗说有三个层次,你意中要遵那一层?"雌狐道:"自然第一层最好。"雄狐道:"好是好,只是成功不易。"雌狐道:"拼着熬清苦,管他易不易。"雄狐道:"第二层也还可以,也不过是耐些勤劳。"雌狐说:"这却不犯着,虽成了功,只落得下贱出身。"雄狐道:"我想第三层不但不受清苦,不落下贱,还得多少的受用。"雌狐道:"这只好让你去干。"雄狐道:"怎么你就干不得?"雌狐笑道:"所以要修道者,原要脱离畜道,若我们要去媚一百个童男,岂不是同人间的娼妓一般了。他虽是人,实与禽兽无二,我虽是畜,却羞与为伍。我的主见定了,你要遵那一层,你自作主见便了。"说罢,自往窟穴内遵法修炼去了。

这雄狐听了雌狐的一番议论,甚觉有理。若行第三层的法子,又恐有性命之忧,只得也随着雌狐一同修炼。差不多也修炼了百余年,虽未深得道行,而物理常情,日见通达。雌狐则心志弥坚,而雄狐则时生急燥。又隔了几十年,忽然改变,做起第三层的法子来,果真得多少受用。先还在近处采取童女原阴,以后就渐渐出远了,这数百里中,俱已采遍。屈指算来,已有八十多个童女,一百之数所亏无几,可冀成功,甚觉得意,于是时刻留心,将图圆满。此时约在前明嘉靖、万历之间,且搁过一边。

再说有个官宰,姓许名青选,江南人氏,本是个富户,因这几年屡遭饥馑,割舍家财,报官赈济,如此者不止一次,大吏将他名字入奏,就奖赏了一个同知职衔。以后家业凌替,无以为生,只剩了这个职衔,因思不如降级补个实缺,也好养活家口,遂去面求大吏。因他乐善好施,以致家道式微,就应许了,代他奏闻,朝廷也就念他前番这段好意,准了以通判选用。这是特旨人员,自比他途选得迅速,不过半年之间,选了大同府通判,十分欢喜,遂谢了大吏,收拾赴任。

这许通判本无子嗣,只有一女,名唤凤姑,年将及笄,尚未字人。挈同夫人周氏,又有妻舅二人,并家人仆妇辈,一共十五六口上路。先自水路起行,到了浦口,遂雇下骡驴夫轿,一同起旱,欲由河南省城,再至山西,直抵大同。

行了数日,这日过了信阳关,还是下午光景,驴夫们说可以赶过亳州,到尤家镇腰站上驻宿。于是匆匆趱行。但见路上多有水洼,问起土人,知为黄河发水,方才消涸。瞬息间已过了亳州,再行四五里,日将山,路上泥泞难行,牲口都有滑倒者,驴夫们要觅一处所歇下,许通判忙道:"我们眷属多,不便随路住宿,必要找一妥当寓所才歇。"驴夫们道:"老爷放心,这条路是我们走惯的,包你安稳。"又走了数里就住下了。

那许通判出轿来一看,是几间破草屋,家人们已在那里喧嚷说:"这几间草房,我们如何住得下!"要催着驴夫们到下站去,众人只是不肯。那做官的看见旁边有几个老者在那里闲话,就上前问他们道:"前途可有好店么?"那老者们道:"这一站只有这些草房,下去要到龙家镇才有歇店。老爷们有这些眷属,这里如何住的下。我替你们想,离此五里多路,有个尼姑庵,还宽绰些,可以住宿得的。"那许通判听了,就叫驴夫们赶上尼姑庵去。驴夫们问那些老者道:"你说的可是前面的再生庵么?"老道道:"正是这个庵。"那些驴夫轿夫一齐嚷起来,道:"这庵里常常有强盗来打劫,倘有失事,岂不累我们吃官司么!"那些老者笑道:"你不要着急,从前果真住不得,如今那庵里来了一个师父,十分慈悲,又好道行,强盗上了一次以后,再不敢去惹他。你们放心,只管去住宿。"驴夫只是不信,那许通判道:"你们虽是走熟的,那有他们住在此的得知详细,你们若不前去,难道就这露天里住下么?"驴夫们无奈,只得勉强上路。不过走了五六里,已到庵门口,天已将黑,见家人们同一个老尼在门伺候,即时下轿来与尼姑礼说。那老尼倒也和气,遂请家眷下轿,一同进去。一面令家人卸下行李驮子,自己走到里面,看是五间大殿,殿上佛龛内供的是送子观音,两边都有厢房,还有厨灶,可以做膳,遂各占住房头,搬入行李,一面赶着做饭。

周氏同凤姑被老尼邀入禅房闲话,不一会晚膳有了,周氏同凤姑已从里面出来,遂就房间内一同用膳。周氏道:"里面有一个后生女人,生得甚好,也会做人,却不是尼僧。"许通判道:"既不是尼僧,在这里做什么?"周氏道:"我也问过,他说是带发修行的。"凤姑道:"母亲问他年纪,他说五十多岁,脸还粉嫩,绝标致的。"许通判道:"怪不得前头店里人说他是有道行的。"周氏道:"我看他不似寻常女人的样子。"许通判道:"他可曾穿耳裹脚?"凤姑笑道:"爹爹错会意了,母亲说那师父行动居止来得异样,那装束打扮也同我们相仿。"许通判笑道:"真个我错会意了。"

说话之间,膳已用完,各人收拾铺陈睡下,那做官的又到妻舅房中看了一遍,才回来闭门就寝,他另在一铺,路远辛苦,倒下就睡着了。周氏和凤姑慢慢的收拾安寝,暂且放过一边。

再说这个尼庵的处所,离龙家镇尚有四五十里,此处正是那雄狐出入之所。适才凤姑的轿子歇在草屋边的时候,早被雄狐瞧见,一等人静就来魇魅。

其时凤姑虽也辛苦,尚在将睡未睡之时,忽觉一阵骚气扑上脸来,正要侧入里床,才欲转侧,即有一物魇住胸口,十分气闷,又觉用手来解他的小衣,心上却也明白,急急用手阻挡,那知再抬不起,已被他退去小衣,渐有一物直抵其私处,十分着急,尽力叫喊,只不能出声,继而渐渐昏迷,竟不知所之了。

一宿已过,鸡声初唱,驴夫们催起身,众人烧水备点心,一面收拾行李,将次完了,才来上房,请做官的起来。周氏听见,亦即穿衣起身,忽然不见了凤姑,房内即时喧嚷,妇女们接二连三的来请,许通判急急走进房来,周氏忙道:"凤姑不知何处去了?"许通判道:"胡说,同住一房,那会不见?"大家都道:"现在没有在铺上。"许通判忙持灯烛,往铺上一照,只剩下了衣裤,并不见个人影,不觉大惊失色,究不知是何缘故,遂叫妻舅家人们找寻,毫无影响,急得周氏叫苦起来。驴夫们听说,也各称奇。早惊动了老尼,开门出来,问了详细,也代他们各处寻找。那许通判便也两泪交流,呆坐不动,周氏就大哭起来。

其时天已发亮,忽见老尼急忙赶出来,拉着周氏道:"夫人快来!"周氏觉得有些蹊跷,急住了哭,随着老尼趋入后殿。老尼一边走一边告诉道:"不知你们小姐,怎么赤条条的睡在后边菜园里墙脚下。"周氏听得心慌,急急令老尼领着,七折八曲的走出厨房,才到菜园,果见凤姑还倒在墙下。丫头仆妇也随同进来,一齐上前,将他抱到厨房内一个空板床上,周氏赶近身来,周围细看,幸无伤损,惟私处有些红肿,还有血水流出,人似昏迷一般,口角边白涎糊住。按其胸口,倒还温热,忙令丫头取了衫裤,替他穿上。许判也进来看视,竟不知是何缘故,各人呆看。老尼便叫妇女们取滚汤来灌救,又去请那老师父出来,许通判只得避出去了。周氏急将凤姑夜来之事一一说知,那老师父也不言语,走到凤姑睡的板床前,看了一看,向脸上喷一口气,遂令老尼引至凤姑昨晚所卧之处巡视了一回。忽闻凤姑醒了过来,倒在周氏怀里,号啕大哭,意欲寻死。这老师父悄令周氏私下问明昨所遇缘由告知,周氏急忙阻住凤姑哭泣,问了情由,托老尼转告老师父。

去不多时,只见那老师父从房内走将出来,怒容满面,大声的说道:"我在这里,这逆畜还敢如此胡为,断断不能饶恕!"遂走出园里,用手向腰间摸出一个铄亮的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弹丸来,往空一掷,只见同闪电样的一道白光,往南飞去了。又在四下里望了一望,复又高声道:"这等可恶!"又向腰间取出一个弹丸,照前掷去,不多一回,只听得一声响亮,空中落了一件东西下来,又将手往空中一招,两道白光飞入手中,仍是两个弹丸,藏在腰边,遂进房去了。

众人都出园子里,看那空中掉下来那个东西,是毛乌乌、血淋淋的一个首级,也不是狗,又不像猪,大家在那里乱猜。周氏领了凤姑,到老师父房内拜谢与他报仇的恩意。那老师父也甚逊谢,又付了两个药丸与凤姑,道:"这是辟邪丸,分作四次服下,身子就好了。"周氏问老师父道:"所斩的究竟是什么妖怪?"那老师父回,说不过是个狐精。

许通判闻知,十分感激,要进来当面叩谢,托老尼道意。一会儿老尼来复道:"不消了,前途保重。"许通判才收拾起程上路。在路大家猜这个老师父,也有说神仙的,也有说是佛转世的,惟许通判知道是剑仙。不说他们一径上路,再说那雄狐,又多得了一个童女原阴,补着自己的阳气,资其修炼,十分欢喜,摇头摆尾的回巢穴,将到洞口,只见雌狐采了些松籽柏实,也从山上回来,恰好遇着,见雄狐得意洋洋,遂问道:"你从何处回来,这等乐意?"雄狐道:"各干各的道行,你问他怎么?"雌狐道:"既然与道行有益,应当欢喜,但不知怎样与道行有益?所以要问一声。"雄狐道:"你自不肯取乐,要徒然自苦,如我,道也得了,还落一个快活。"雌狐道:"大约又得一个童女的汞水了。雄狐笑道:"你好猜吓。"雌狐道:"近处已被你采完,那里还有剩下的与你滋补?"那雄狐将昨晚的情事说了一遍,不觉手舞足蹈的称快一番。那雌狐听了,登时色变,大声的说道:"不好了!"雄狐忙来叩问。不知雌狐说些什么?且听下回便知。

第二回 能聚神魂方说剑指明罪孽使投胎

七律诗曰:

仇怨无如被杀身,狐魂底事反相亲?灵机不昧能深度,道术难明强神。

座下皈依诚服善,生前罪孽肯披陈。而今托体叨培植,舍此皮囊理夙因。

话说那雌狐大惊失色的道:"不好了,你到别处去取觅也罢,怎么惹起他来?"雄狐道:"他那里有什么惹不得?"雌狐道:"这庵里常常有宝气直冲霄汉,必有异人在内,你不依老祖宗教训,恐怕这劫数就是你承当了。"雄狐道:"便把我怎么样?"话犹未了,忽见一道白光照咽喉下划来,雄狐急将身一躲,把那口飞剑接住,仔细一看,光耀惊目。那洞穴的老小狐狸早都吓走了,那雄狐意欲放剑逃遁,说时迟,来时快,又见白光射至,飞剑又到,躲闪不及,早已身首异处。

原来这雄狐平时修炼的工夫也不叫浅,头颅枭去,腔中一气直透出来,迎风旋绕了一回,神魂依然凝聚一处,伏在尸旁,渐能明了,因思何人有此飞剑,可以千百里之外枭取首级,这个必定是庵中有宝气透出之人了。他的道行实非等闲,我且收神魂,寻到彼处,认个明白,如何修炼,可能提拔我出这幽冥之苦。主意定了,遂随风荡漾,只往北首行来,已是尼庵,仍越墙过菜园里来,见首级尚存,依傍了一回,一径寻到禅房,见这位剑仙端坐榻上,已入定去了,且伏在禅榻之旁,候其神返而叩之。

再说这剑仙是谁,原来是赵州仁厚村人氏,生长农家,父姓计,兄弟姐妹共五人,剑仙居二,也曾字人,因望门寡了,仍然待聘,偶在村口顽耍,被拐子用药迷住,直拐到北京城里,卖与人家作使女。忽有个异人在那里经过,见了剑仙眉间有一股清气,知有夙根,遂用重价买回,收养在家,作为义女,朝夕授以修炼之术,历四五十年,尽得异人秘传,炼得两口飞剑,后值异人飞升,嘱其修功积行,也可上列仙班。剑仙遵异人所嘱,由近而远,先在河朔之间广行功德,济困扶危,后来遍行天下,遨游四海,功行累积,渐能轻身云上,神飞舍外。其道号不一,到处更改。今从东海云游而来,见河南风气朴实,暂为停留,栖止此庵中,自称为无碍子。凡所到之处,有不公不平、王法所不及之事,即代为雪忿报复。如有善良之家不能度日,即取强横不法之家财物,悉与接济,并不留名遗迹,所以世人知者甚少。他虽说五十余岁,其实百有余龄矣。

那雄狐采取元红的那一日,他在一个滴滴岩处分些不平的事,故未得知。

自诛雄狐之后,这日出神返舍,嗅有狐骚气,睁开慧眼,见有狐魂伏在榻旁。其雄狐之魂,已知剑仙神回,遂趋而叩曰:"异类淫魂,昨蒙飞剑诛戮,钦佩道德,特来皈依。

"无碍子叱曰:"汝即是采取元红修炼之雄狐耶?竟能凝魂前来见我,当之道行也不浅薄,何故不改邪归正,而作此孽障,汝之来意云何?"狐魂曰:"无他,我虽异类,修炼则同,不过工夫在深浅之别耳。至于邪正两字,何尝不曾辨别,但近朱近墨,各有所自来,我类亦有深功高行者。但所习之正,无非仙佛两家,至于异端,则鬼怪两途。鬼乃有影无形,适足骇人而已;怪则非禽即兽,聚精神,皆能变易其形。我狐属天性自然,更胜他类,然不闻有飞剑随身,可以百里之外取戮首级者。此意一萌,神魂强为凝聚,欲叩吾师原委,我已形离魂荡,岂有他想哉。"无碍子曰:"汝欲悉原委,不怀恶念,即是改邪归正之端,可以皈依吾道。

汝欲知原委,我当为汝剖悉之。我道并无怪异,实皆统于儒释道三教之中。"狐魂曰:"此言似乎欺罔。吾闻自有天地以来,只知三教,未闻有总统三教者。"无碍子笑曰:"三教自在三教,统者,乃统而遵之,非反统三教也。故曰统三教之中。"狐魂曰:"何为三教之中?"无碍子曰:"吾道所行之事,不离仁义礼智信,是遵儒教也。积功行于此中,置皮囊于度外,是遵释教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挥金如土,解难拯危,是遵道教也。岂非徜徉于三教之中乎?"狐魂叹曰:"妙哉!此论诚乃开豁心胸,悉归于正。如狐属则罪不容诛矣。"无碍子曰:"吾道虽极纯正,然习者甚少,古来相传,只有黄石公一事,此外虽有神仙两途,无藉于此,若人怪鬼,则无门可入。吾之所以遍游天下者,无非欲传吾道于人间耳。岂料无一人一怪一鬼而求之者,岂吾道之不足传于世耶。"狐魂曰:"人自一途,鬼自一途,怪者我属也。然我今则鬼怪尽属一身,未识可得授否?"无碍子曰:"收汝传授甚易,但汝乃全邪,我乃纯正。邪不胜正,恐难入彀。"狐魂曰:"固如是,但我皈依之意甚切,岂因一邪字,遂麾出门墙之外?"无碍子曰:"入道者既罕,岂有复拒之理?吾当代汝筹计,是须两番工夫才能入吾道,恐非汝心所愿。"狐魂道:"只求收录,岂敢畏难。"无碍子曰:"你采阴济阳已得几何功次矣?"狐魂曰:"我属修炼,自有生而得采一百个处女元红,便能幻形。我止得八十九人,故尚施魇魔之术。"无碍子曰:"汝等之属,出世即以此为事,尚可稍从未减,但行所事亦能知其善恶乎?"狐魂曰:"也略知其皮毛,如前在此间所行,还在善恶之间,曾记那年有一处女,因欲情而命在呼吸,我与之一度,即能济我之功,亦能援彼之命。"

无碍子曰:"虽非尽恶,亦非至善。"狐魂曰:"记得近年遇一处女,私奔于人,其情不过为此耳,我即迷其去路,一合而返,遂其欲念,保其丑行,或可为善乎?"无碍子曰:"彼以邪入,汝以邪制,在汝则为善,在天仍为恶。"狐魂听说大恸曰:"若如此我属有恶无善矣,安能入道?"无碍子曰:"汝不闻天道好还乎。汝能偿还夙孽,改邪归正,吾道亦能容。"狐魂曰:"我将入轮回,岂能再偿孽债?大师如肯发个慈悲,求全其事,我当一遵所命。"无碍子曰:"我见你灵气不昧,自属易为,但你夙孽实深,非寻常可以偿满,若不于富贵两全之家,功行有为之地,断难完满。你前身为雄,必转身为女,再得富贵拥护,消除尚易。然这番磨折,却也非同小可。"狐魂曰:"但不知如何偿法?还求明示。"无碍子曰:"汝坏了八十九个处女元身,亦当按偿其数。"狐魂曰:"若欲按数偿之,岂不同于娼妓烟花队里,堕落更深,还思其次。"无碍子曰:"所偿虽有此数,然亦不必尽以身偿。或拯一命,或雪一耻,或保全名节,或成人之美,皆可消除一孽,此又在汝所为也。要知污秽之地,不加粪除,则日积月满,若复不堆积,又加粪除,何患污秽之地不改为洁净之所耶?"狐魂五体投地而叩曰:"大师棒喝,直透灵关,但不知处之何地而可?"无碍子曰:"吾知汴梁福藩,已是尸居余气,不久败亡,彼韩嫔有孕,将次临盆,汝可往投胎。吾得乘间保护,有此终归散漫之财,甚可济汝功德之用,仍为汝布置铸剑之基,以授汝剑术之要。"狐魂复又叩拜,愿即往投,尚祈法力保佑。无碍子曰:"此其时矣,随我剑光所指而去。"说罢腰间掣出弹丸,望北一掷,狐魂追之而往。忽然堕地,已在襁褓中矣。看官,你道这福藩是谁,乃万历皇帝之子,名常洵,久已分藩在河南省分。因其不理政事,日惟酒色是娱,故不令至汴。辇毂之下,不畅所欲,因而转求于朝宰,代为个具奏归藩,已在万历四十二年上,才到汴梁。此人身虽帝胄,实同下愚,秉性奢侈,耽于酒色,嫔妃满前,犹不足意,每于民间拣选美色,不从者辄破人产业。这些百姓,人人痛恨,因他身子肥胖,称之为猪王,奈他是个藩王,只得含忍。他宫中也有家臣十余员,最大的是五品前程,名为长史,又有令史,也食正八品俸禄,其余九品未入流还有数人,管理藩王府中内外大小之事。他是亲王,拨收五县一州钱粮漕米,还拨淮扬盐赋三十余万。地方紧要事,也得会议入奏,十分受享。

那年元宵佳节,府中大放花灯,引得举国若狂,无论男女均准入宫观赏,真果人山人海,拥挤不开,直到寝宫门首,男人就不许进去了,只可远望。只见寝宫里面是一座七间大楼,楼下灯彩也不过与前边一样,那高楼上所挂的灯讲究异常,而且又多,楼前一色是朱漆栏杆,西边有一班女乐在那里鼓吹。满楼来往者,都是宫嫔秀女,其冶艳自不必说。居中一间,只有一个女人坐着,旁边立有四五个丫鬟伺候,灯光之下,美态四流,满楼佳丽一概不及,只有贴身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可以相并。把这些看的人,个个颠倒。内中一个悄悄的向众人道:"中间坐的这位就是徐氏王妃娘娘。"又一个道:"这位王妃也就算个绝色了,怎么这个王爷尚不知足,今日要人家的女儿,明日要谋人家的妻子,他收进来的这些妇女,我都见过,那有这位妃娘娘这样标致,这不是舍了肉盘,去吃豆腐么?"又一人道:"你看旁边的那个小丫头,说笑起来真真画也画不出,有这样的人物不受用,倒喜欢吃那残盘冷汁,真不可解。"各人先是低低的议论,说的高兴,忘其所以,不防被守宫太监听见了,就打将起来,众人恐怕打着,拼命往外挤出,一时哄闹起来,长史不知何事,连忙阻住太监,不许混打,然后渐渐的散了。

再说那藩王,却在一个僻静处,不张灯火,偷窥女色,如遇佳者,令人登记,又雇当地之地里鬼,专于打听,一经登记,即须查其底里。准准看了数千,其最佳者,挑不上十一二个,内中止有一个最为合意,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穿着一身缟素,面庞却不甚白,而多丰韵,身裁恰好,所谓不可再长一寸,又不可再短一寸,洵为十分美色。早有地里鬼打听明白,是王家续娶的妻子。这姓王的也做过官,娶了四五年,丈夫贪他美色,因而身死,母家姓韩,也是书香人家,这寡妇身上有三件妙处,第一件身上气味最香,如出汗更甚。第二件,面色虽不白,而从头至脚浑身绝无一点疤瘢,肌肤如同羊脂白玉,滑腻非常。第三件更妙,竟是夏姬再世,内生三膜。此皆其夫说出,所以人都知道。新寡后原欲立志守节。

福王听说,恨不得立刻唤来,拿一碗水来吞他下肚。当夜就请长史,吩咐务于三日内娶进宫来,如迟,先将长史责罚。长史如何敢违王命,遂于明晨同地里鬼钻头觅缝,才到得他家,将王之意说知。岂知这寡妇大有主见,说王爷之命,自不敢违,但要依我三桩事。长史请问,他道:"第一桩,不愿入宫,要另外居住;第二桩日食起居,要同嫔妃一样;第三桩要用鼓乐花轿来接。如依这三件,不拘何时就去。倘王爷用强不依,今晚就寻死路。"长史复命,福王只要到手,那有不依,遂与长史计议,另居何处?长史道:"先赁民房暂居,一面收拾庄子上房屋,作为别墅。王爷于收租时,或射猎,或游戏,倒甚便易。"福王听了大喜,遂令长史赶办。

到第三日,私行出府,韩氏进门参拜了,用过晚膳,即催促安寝登床,毫无温存风雅之态。这韩氏是个书礼人家出身,见了这样蠢俗,心中甚是不乐。所幸这福王平日只讲究这件事,能征惯战,是其所长,妇人水性杨花,自然安帖。福王验其三件,无一件虚谬,后宫虽有若干嫔妃,那有兼此三件者。于是宠冠一时,言听计从,无一事违拗。韩氏可称安心是意,所嫌者王性太淫,不战则已,战则通宵,而大白日里还贾余兴。韩氏自幼从未见过,深觉其非,然渐而视如常套矣。

不一日,王庄修好,长史择吉禀知。福王恐庄上人粗夯,另于宫中选择男女使令之人,大队迁居,虽三四日路程,而州县伺应,随路俱有行馆,也不觉劳累。一日到了庄上,韩氏见房屋高大,前后共有七大进,每进七间,厢房耳室不计其数,围墙内周围都是仓及宿卫房。第四进是上书房,院落十分宽展。第五进是寝宫,一发华丽。后两进皆宫女职司之局。韩氏独居一处,十分欢喜。王又嫌庄上人少,重又另拨宫嫔,并拨长住令史一名,管事两名,太监两名,居然与宫中款式无二。王爱韩氏如掌上之珠,一住数月,竟忘回省。其时韩氏已受孕了,极谏福王回宫,以免物议。长史亦时时禀请,遂择日还宫,临行甚不割舍韩氏。自此合庄上人俱恭维韩氏。

福王至汴城,恰值万寿,遂进京称祝,又留在朝领班,不觉又是数月。其时韩氏将次临盆,令史欲禀请福王来庄,而福王恰好自京回汴,一得此信,遂即赶来,韩氏已经分娩。福王询其情由,韩氏云:"于十一月十二日半夜,将临盆时,见有白光一道,直射窗棂,产下来可惜是个女的。"福王道:"男女一般,有何分别。"抱起一看,十分清秀。原来福王尚无庶子,因而心中大喜,赐名曰瑶华,又赏了多少金银缎匹。韩氏因产后不善调理,于是常常多病,而福王淫性不改,仍须缠绕。韩氏不堪,遂暗嘱令史,禀请回宫。忽闻得川省不靖,复又进京讨差,奉旨令其往四川监军。韩氏正好安闲养病。两三年后,病亦就痊。从前嫌福王缠绕不清,今则闲旷日久,颇怨孤帏寂寞。

王庄原近尤家镇,镇上尼庵甚多,内惟永宁庵的尼僧最多,常在富贵人家走动,韩氏到庄后,即有庵内尼僧打通令史,许其出入。这尼僧人品俊俏,语言伶俐,法名叫做静缘,常常到庄趋奉,韩氏允代其披剃一徒,骗得银钱却也不少。这年七月十五日,是盂兰盆会,大是热闹,先期来请。这韩氏也想出门走走解闷,遂吩咐令史备轿,明日往尼庵烧香。

次晨梳洗了,奶娘带了瑶华郡主,一同来到尼庵,不消说是迎接趋奉,请各处拈了香,遂请斋堂坐下,吃过茶到各处游玩了一回,见静缘房内雅致,遂就外间坐下。侍女们报说,里间有个妇人坐着。韩氏遂唤静缘邀来闲话,不一时走将出来,韩氏把他上下一看,委是一个俊俏佳人,忙与见礼,及至坐近,观其眉目之间,有一股清气逼人,十分爱慕。

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无碍子,要识认韩氏,好保护瑶华,故先在此。韩氏与他言语,简而且明,并无寻常妇女气局。于是绵绵问答,气味相投,众尼会意,就把斋供设在此间,韩氏就留无碍子一同坐食。韩氏因问道:"师父,你从何处到此?"无碍子道:"云游无定,随遇而安。"又问起出身处所,母家姓甚,曾字人否,法名叫做什么?"无碍子道:"我本赵州人,母家姓计,也曾许字方姓,望门寡了,故就学道,自家起个道号,叫做无碍子。"韩氏道:"今年多少法算?"无碍子道:"五十六岁。"韩氏同这些尼僧妇女都吃一惊,都道:"我们只估这位大师二十余岁。"无碍子道: "方外人却无事萦心,故不见老。"

正说着,只见乳母抱了瑶华来。无碍子见了道:"这位是谁?"韩氏道:"是郡主。"无碍子抱将过来一看道:"好个有福气的郡主,只不要与等闲人抚养,恐坏了他的前程。"那瑶华见了无碍子,嬉笑自若,说:"到我家去耍。"无碍子道:"好,我也要来耍耍。"韩氏道:"师父有暇,肯到我庄上暂住几天么?"无碍子笑道:"有甚不肯,但恐王府上礼节多,容不得我们野性的人。"韩氏道:"我们王爷平时也讲究这些,况现在往四川监军去了。我明日打轿来接你。"无碍子道:"我不在此间住。"韩氏道:"师爷住在那里?"无碍子道:

"离这里四五十里,有个再生庵,在那里住着。"韩氏道:"这也不远,明日务必光降。"无碍子道:"且容再商,尚有小事,不得奉陪了。"遂起身而去。韩氏送至大殿方回。众尼又请游庵,这房里坐一会,那房里坐一会,看看天将就晚,这静缘摆下供来,亲自把盏劝餐,语言调笑,无非是一派奉承,韩氏如何不快乐。不一回,又唤徒弟们来轮番把盏,说不尽许多殷勤俗套,直饮到更深时候方才完席。韩氏即令侍女传知副史,打轿伺候。静缘坚留暂宿庵内,明日竟同那位师父一齐回庄也好。韩氏道:"这个使不得,我明日另行打轿,来这里接他。你们看他不来,可差个人到原住的庵里,催他务必早来。"静缘答应了,小尼来报:"轿夫伺候齐了。"随即起身上轿,众尼直送出山门才回。

再说韩氏到家,即吩咐令史说:"明日一早备轿去尼庵里接一位道姑来庄上嬉耍。"令史即时答应,才回寝宫安歇。一觉醒来,日已横窗,似乎宿醒未醒,意欲再躺一回,只见奶娘鲍氏,抱着瑶华哭进房来。韩氏忙问为何?鲍氏道:"昨晚郡主回家后,只管说,在庵内所见的那个师父,夫人说要请他来,郡主十分挂念,又不知夫人所说是真是假,夜间连睡都不安稳,今早天才发亮就起来了,只管催婢子来看,可曾去接否。婢子打听得,夫人尚未起身,故不即来,郡主就不依,哭泣不止,故尔抱来。夫人可吩咐一声,郡主就信了。"

韩氏道:"我道为什么,我说了接他来,有什么假的?"遂令侍女去问令史,可曾去接。侍女去不多时,来复道:"已去半日,想必就来了。"韩氏听说,即时起身,赶着梳洗,方才完毕,早有太监们在宫门口回道:"这位师父没有来,倒是永宁庵尼姑来回夫人的话,可要叫他进来?"韩氏道:"那位师父为什么不来,必有缘故,快叫那尼姑进来,我有话问他。"太监们答应了。

一回儿,那净缘已到寝宫,韩氏接着,先谢了昨日的打搅,尼姑也道了不安,韩氏就问:"怎么那位师父不来?"净缘道:"夫人不知,这位师父,着实有些道理,轻易不肯到别家去闲走。昨日是夫人有缘,恰好遇着,我听见他言语与夫人十分合意,估量打发轿去,必然就来。我还恐他耽搁,于昨日晚上,就打发道婆去知会。那道婆的脚力本好,今日饭前已赶回来,说那师父没有回庵,不知往那里去了。那本庵的住持尼僧,叫做能觉,是个不会造谎的。"韩氏道:"他既说在再生庵住,怎么又不回庵?以你这样说来,连轿子都没有打到那里去?"净缘道:"轿子来时也不狠早,我家道婆已赶回来了,所以不叫他们空走这一趟。"韩氏道:"这不来的意思,实在不懂。"净缘道:"以我想来,他不像我们,走千家要募化衣食的人。夫人昨日所言,他也不曾一口应承,恐不能一招就来。若必定要他来,也还容易。"韩氏道:"我是见他别有一种可爱的意思,所以要招他来盘桓盘桓,也不是什么紧要。可怪我那个郡主,不知怎样,见了他,安心乐意得了不得,今早奶娘来说,昨日睡多不安稳,恐怕我哄他,一早就累着奶娘,抱到我房中,催着去接。你说怪也不怪?"净缘道:"就是这师父也从未到我庵里过,因我五月间化斋回来,打从再生庵走过,就在那里耽搁了一晚,才认得的,不知他怎么,昨日就一个人摸了来,恰好夫人也到,倒像有意要会夫人的样子。"韩氏道:"这也是前缘夙世的事,也未可知。

但你说要他来也容易,怎么个容易法子?你且讲来我听听。"那尼姑做了一个手势,讲出一句话来,直教剑仙久久归王府,狐魂欣欣习异能。要知端的,再看下回。

第三回 频闻欠岁凶荒至三请明师特地来

五言短歌曰:

一请永宁庵,二请再生刹。仙师非自高,要觇诚心发。

母因御荒灾,女欲乘慈筏。各存各肺肠,吾与吾磨刮。驱驰三请来,绣幄鸣戛戛。

却说那净缘对韩氏道:"既是郡主刻刻思念,必得夫人亲自往请,他自然不能却意。一则夫人得个道友来陪侍陪侍,二则以慰郡主记念之心。但不知夫人肯到那边去么?"韩氏道:"你说这个再生庵,还可以游玩么?"净缘道:"这个庵比我那里大有两三倍,这个庵是亳州城里第一个大乡宦的家庙。"韩氏道:"他怎么取个再生两字?想来有些缘故。"净缘道:"夫人讲的一点也不错,那乡宦的老太爷是个白户,初年先有一个少爷,真真千伶百俐,十三四岁就文名大振,众人都叫他什么神童。后来发身太早,迷恋女色,不过两三年就亡过了。这个老爷好不伤心,特到我庵里,在送子观音菩萨面前许了一个愿,若得这位少爷再来投世,情愿起庙供养。不想回去当年,就又得了一个少爷,就是如今现在京里做官的了。这老爷真个就大大的造了一个庵堂,请了这位送子观音供养在内。先是男僧,以后不知闹了什么事,所以另请女僧主持。这庵堂里的斋供,还是这个胡乡绅家按月给发,并不要自家出来募化。夫人你说好不好?"韩氏道:"这样说起来,比你庵中来得丰富了。"那净缘说:"我这庵比他什么来?若夫人要去,我就奉陪了去何如?"

话未说完,又见奶娘抱了瑶华出来,道:"郡主又要来问夫人,那位师父来了没有?"那净缘连忙接口道:"郡主,我方才从师父那边来,他说还有些事料理了,不过这两三日就会来的,你千万不要性急。"瑶华把那尼姑瞟了一眼,道:"你好会撒谎,方才还要同我母亲去请,这会又这样说法。"净缘听了拍手的笑道:"这郡主实在精细。"韩氏对瑶华道:"你既晓得了,还要来催什么?你只管顽你的去,等我同净缘师议定了,少不得也同你去请就是了。"瑶华听说,仍同奶娘进去了。韩氏便对净缘道:"我们约定几时去?"净缘道:"他庵里有棵大桂花树,如今正开得茂盛,就这一两天去,也可赏赏桂花。"韩氏道:"这么竟是明日去。"遂吩咐丫头,传与令史知道,明日我同净缘师到再生庵去赏桂花,叫他多备一乘小轿,今日打发去的那乘空轿,也随了去,好接那位师父来。丫头出去吩咐了。当下遂同净缘说说笑笑,就留他住这寝宫。

一宵无话,次日起身,赶着梳洗,用过了膳,一同前往。韩氏坐了一乘大轿,奶娘与瑶华同坐一顶大轿,净缘一乘小轿,其余宫女丫头都坐手车,另拨管事两名,在路照应。

出了王庄才有十里多路,忽见乌云蔽日,那云中有嘎嘎之声,野田里又有一大些人,拿着长竹竿乱打,口里乱喊。韩氏不知何事,就叫管事的到轿前问,那管事回道:"这些百姓在那里赶着蝗虫。"韩氏道:"蝗虫在那里,为什么望着空里乱打乱喊?"管事的又回道:"这满天乌云的都是蝗虫,恐怕他下来吃麦子,所以在那里乱打。"韩氏道:"麦子被他吃去,田家岂不要挨饿么。"

管事的道:"这蝗虫从京师一直到这里,所过地方,田里都空了,恐怕又要做荒年。"不说途间蝗虫之事,再说那再生庵的老尼名叫能觉,是个向善修行的一个好尼僧,所以无碍子肯暂住下。能觉招留之后,看见无碍子异样的一种居止,不敢怠慢,另外收拾一间房子与他居住。这庵内本有些香火田,又得胡家按月发斋粮,甚为丰富,就有当地这些赖皮光棍,时生觊觎,不时来庵打搅,虽有绅衿之势,那里只管与他们为仇,能觉亦无法可施。自无碍子到后,这些赖皮误认为带发修行的混帐道姑,又生妄念,被无碍子打得这些赖皮写了甘服状子,才放了去。虽清静了一时,但这班赖皮当时虽服,久后心上总是不甘,然而打又打不过,只得通了一群过路的响马去抢劫。那里知道杀又杀不过,反送了四五条性命,从此才不敢藐视。以后许通判在那里借宿,又斩了狐狸,这一方人那个不钦敬,这能觉更不消说得。

这日无事,正在殿上打扫拂拭,忽闻敲门响,即来开门,乃是净缘,一面邀他进来,仍要将门拴上,净缘道:"师兄不要上拴,福藩王府里的夫人要来这里游玩,是我陪来的,即刻要到了。"能觉道:"他从不曾来过,是特特来游玩呢?"还是有什么别件的事?"净缘道:"他还要拜见你家那位师父。"能觉道:"他俩个几时认识的?"净缘道:"大前日在我庵里会见的,所以当晚就打发道婆来知会,说你家这位师父没有回来,如今可曾回来么?"能觉道:"我却这几日都没有见他。"净缘道:"怎么住在一家,他出入都不知道的?"能觉笑道:"我这位师父神通大着哩。"正说着,听见庵门口人声嘈杂,这能觉赶着穿上大衣,同净缘接出山门。

韩夫人正在下轿,连忙上前打了问讯,请进庵门,这些丫头宫女簇拥进来,早有管事人等送进香烛,能觉接了,代为点上,拈了香,又到第二层殿来,礼拜毕,能觉重新上前拜见,各各坐下。韩氏就问:"这位大师就是住持了,请教法名?"净缘连忙代宣了一遍,能觉赶着要起身烹茶,韩氏阻住道:"不必大师赶忙,我自有人料理,你且坐下谈谈。"能觉遂仍坐了,看见瑶华,便问这位是夫人的小姐了?韩氏道:"就是王爷的郡主。"能觉连忙改口道:"吓,是郡主,好个福相!"净缘道:"郡主前日见了你家这位师父,十分记挂,今日特特的来请他去顽耍顽耍。"韩氏道:"那位师父今日是在家了?"能觉道:"这位师父的行踪无定,就是贫尼也不知在不在,请夫人暂歇一歇,再到他房中一看,就晓得在家不在家了。"韩氏道:"他居常也时刻出门么?"能觉道:"这位师父道行高妙,也不敢去察他行径。"韩氏道:"他出入你毕竟知道。"能觉道:"也不能尽悉。"韩氏道:"难道不由门户出入么?"能觉道:"他的武艺高着哩,像这样房屋,值不得他一纵,何用门户出入。"净缘道:"他每常不在家吃饭么?"能觉道:"有时也吃,却不像我们一餐也少不得的。"韩氏道:"实在好道行。他房间在那里?我们就去拜见拜见。"

能觉遂邀着同入,弯弯曲曲转到后边来,将到房门,能觉先去将门推开一看,回顾韩夫人道:"不在家,不在家。"韩氏道:"难道这三四天都不在家?"能觉道:"贫尼轻易也不敢来惊动他,所以不知几时出去的。"韩氏遂同瑶华走入房间内一看,竟是一间空房,只有一张禅床在中间摆着,此外一无所有。净缘也随着进来,看了道:"这位师父实实奇怪,这么空空的,怎样过日子?"韩氏笑道:"这是你们禅门中的两句现成话。"能觉接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韩氏道:"能觉师亦甚通达。"净缘道:"请夫人到他方丈内去赏桂花罢。"韩氏道:"也好。"净缘道:"到你方丈的路径甚是曲折,你倒不妨前走。"能觉道:"如此引导了。"韩氏道:"大师先请。"

真个转弯抹角,走了好些路,才见门上有方丈两个字,能觉先进门去,只听见大声的道:"阿哧,你几时来的?我竟不知道。"净缘在后边道:"想是师父回来了,独自一人倒在这边。"韩氏也道是他,遂急急走入,乃知另是一个尼僧,却不是无碍子。那能觉已把这尼僧拉下来,道:"你来先拜见了夫人。"

韩氏上前,看那尼僧,虽然是光头,却生得十分清秀。彼此见了礼,韩氏便问:"这位大师何来?"能觉道:"就是贫尼同门的兄弟。"净缘道:"宝刹在那里?"那尼僧开口答道:"法弟不在此间,出家人从苏州云游到此。"韩氏听他声音娇嫩,另有一种讨人喜欢的样子,遂道:"这么,是远方的大师了。"能觉道:"他在苏州松翠庵出家,大好受用,不知怎么,要出来云游。"

说罢,大家坐定,韩氏细看那方丈,却不甚宽,只有两大间,一间做房,一间做客座,面前倒有一片空场,正中间一株大桂花树,树枝像盘结得一斩齐的,一层一层,约莫有十一二层,犹如宝塔的样子。净缘在旁道:"夫人,你看这桂花树,生得古怪么?"韩氏道:"好一片心思,看来也有百十年了,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得有这样景致。"能觉道:"夫人实在见得真。"

一会儿走了一个道婆出来,摆下果碟,请韩氏坐席吃茶。韩氏道:"今晨是你令弟远来,应该请他首坐。"能觉道:"他是自家人,何敢僭夫人,自然该请夫人坐。"韩氏道:"我们是本地人,如何好僭远客。"静缘又代谦逊了几句,韩氏遂坐了首席,能觉拉静缘坐了二位,请郡主向外坐,他弟兄两个人坐了主位,道婆斟上茶来,能觉按位送茶果,韩氏向能觉道:"你这位令弟的法名我还没有请教。"能觉道:"他叫做能修,我还有一个兄长,叫做能静。我同门只有三兄弟。"韩氏道:"怎么又分做两处,且又相隔甚远?"能修道:"家师也是此间人,带同二兄长到敝地云游,因而拜从的。"净缘道:"也好,留一枝在此间,可为云游歇足之地。"韩氏道:"茶果都已扰了,可以掣去,竟摆饭罢。"能觉道:"且请夫人暂用些须,素斋还早。"韩氏道:"不劳大师费心,我已办了饭菜来的。"遂吩咐丫头上膳。

不一会,接一连二的送上菜来,韩氏请能觉弟兄举箸,都回说是长斋,遂道:"好得狠,足见清修。"又送上酒来,能觉两个也辞道:"从未开戒。"只有净缘陪着饮食,中间又问能觉道:"你家这位师父,日常所到之处,毕竟你也有些影响。"能觉道:"贫尼实也不知,有时听他说起,常在这南山之西,有个滴滴岩,是个石室,甚觉清静,他在那处歇足的多。"韩氏道:"离这里有多少路!"净缘道:"我知道这个地方,约来有二十多里,将近滴滴岩,还有个顾家花园,有景致可以游玩。"能觉道:"不错,这顾家与我的胡檀越也有亲谊,新近又与周皇亲家结了婚姻了,可是这家么?"净缘道:"可不是呢。"韩氏道:"他既在你这里住下,如何又常到那边去?"能觉摇头道:"他的事情难说。"净缘道:"他在那里,日常干些什么?"能觉道:"我听他偶然说起一两件事,都是路见不平,与人报雪冤仇,你说怕不怕。"

正说着,只见一个宫女来禀道:"方才令史赶来说:汴梁宫中打发长史来庄上,为北路年岁荒了,没有口粮接济,要来庄上来运米麦,请夫人回庄发钥匙开仓。"韩氏道:"晓得了,叫令史先回庄去,我下午就回来。"宫女去不多时,又来禀道:"管事们说:这里离庄有六十多里路,就是这时侯起身,也要走夜路,请夫人竟在这里住宿,明日一早起身的好。"韩氏道:"就走些夜路也不妨。"宫女道:"婢子听见令史同管事两个商量,说夜晚间恐路上有歹人,还是明日早走的安稳。"韩氏抬头,看那太阳已过西了,遂道:"也罢,竟是明日早走,再打搅能觉师一晚。"能觉道:"这也狠便,就恐怕床铺不洁净,讨夫人的嫌。"韩氏道:"你们出家人有什么不洁净。"遂令丫头们斟酒,道:"索性放量醉他一醉。"净缘道:"夫人的量大,可惜没人陪得过。"韩氏道:"你的量也不浅,好意思叫我一人独醉?"丫头们会意,早又送上一满杯来,大家照饮。

能觉道:"夫人,王庄上我从未到过,那里还闹热么?"韩氏道:"孤零零的一个庄子,有什么闹热。"能觉道:"庄上自然还有积蓄。"韩氏道:"你不听见,汴梁宫里要到庄上来打粮食。"能觉道:"现在存多少谷麦?"韩氏道:"也有个四五十万多。"能觉道:"阿哟,如此年岁,狠不放心。"韩氏道:"我也在此担忧,回去就要知会营里,拨兵来看守。"能觉道:"拨兵看守,不要与他口粮么?"韩氏道:"这恐不能免。"能觉道:"若得我们这位师父到庄,就有个整千的强人,他也能够抵挡。"韩氏道:"这位师父的武艺,如此高强么?"能觉道:"夫人你不知道,他的本领多着哩。"

能修道:"师兄,你说的是那位师父?"能觉道:"这位师父现在挂搭在我这里,他名叫无碍子,是个带发修行的道姑。"能修道:"可是白白净净,绝标致的一位?据他说有五十余岁,望去只好三十来岁,可是这位么?"能觉道:"一些也不错,你在那里见过来?"能修道:"前年秋间,我往南海普陀山朝香,在山上就遇着他,因见他脸上另有一股清气,我就估量他是个非凡的人,当下就与他见礼问讯,却又一团和气,但他不叫无碍子,另有个名儿,我一时想不起了。我就与他一处住下,盘桓了十余日。他身边有两个金弹丸,据他说是两口剑,好不利害,常常为着别人的事,要他干生气,想来被他杀的人也不少了。"韩氏道:"他杀了人,难道不要偿命么?"能觉道:"他这两个弹丸会飞去杀人的,那知道是他。"韩氏道:"吓!这怪不得你说可抵挡得整千人,如此,我急急要去请他到庄。"净缘道:"明日夫人先要回庄,然后再来请他,可是么?"韩氏道:"自然先回庄去,把粮食发运了,再往滴滴岩去请他,以见我的虔诚。"能觉道:"狠是,这位师父断不可错过了。"净缘道:"夫人回庄了,约莫隔几天来?"韩氏道:"今日是十八,大约二十三四之间。"净缘道:"这几日我庵中正有事,恐怕不得奉陪。"韩氏道:"你有什么要紧事?"净缘道:"中秋节要到了,过年的粮食还欠缺,不免要收拾些小菜、果品,到各家去送送,也好化些斋粮度日。"韩氏道:"这却少不得的。"能觉道:"既是师兄不暇,夫人竟可一径来小庵,待贫尼奉陪了如何?"韩氏道:"也好。"讲了半日的话,连酒多搁住了,忙唤丫头们斟酒,道婆又点上灯来,韩氏即令瑶华先取饭吃,奶娘鲍氏即忙盛上。瑶华吃饭后,先同奶娘去歇宿了。韩氏同净缘畅饮了一会,然后用膳毕,又讲了些闲话,才各安寝。

一夜无话,次晨韩氏赶早起来梳洗,用些点心,即时起身回庄。在轿内见田地上麦子、高粱依然长得好好的,遂问管事道:"你们说年岁大荒,你看田地上都有粮食,怎么叫做荒欠?"管事回道:"夫人在轿内看不仔细,如今田内的麦子、高粱只有秆子,穗头早被蝗虫吃得干干净净,那里还有人吃的?"

正说着,只见斜刺里一群男妇飞奔往的前去了。韩氏道:"这一群人赶着往那里去,这等匆忙?"管事的回道:"都向归德府里,去告荒求赈的。"韩氏心下想道:果真大荒了。不一回已到庄上,遂发钥匙与令史们,开仓照数发兑,赶运汴梁去了。

次日一早,只见守宫太监来禀道:"外间多少饥民来求施舍,令史来请夫人示下,每人给他多少粮食?"韩氏道:"叫令史酌量着发就是了。"

隔了一回,又听见人声沸腾,韩氏心上十分惊慌,直到下午才静,因令丫头去问令史,发了多少粮食去。停了一刻来回道:"饥民每人发一升,去了五石的光景。"韩氏又令去问道:"如今田地上麦子、高粱被蝗虫吃去了,还能补种得别样杂粮么?"丫头答应了出去,记不清楚这些话,到是宫门上太监听见,传了出去,复又同丫头进来道:"据令史说:如今还是秋天,正好补种杂粮,因天干旱,不能下土,只要一场大雨才好补种。"韩氏听了,望那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每日一早,就有饥民来扰吵,韩氏坐立靡宁,不知不觉,挨过了四五日,当晚就吩咐令史雇夫,仍往再生庵去,并令将空轿仍旧同往,旁边丫头道:"前日婢子知道,夫人隔几天仍要去请师父,故叫管事将空轿寄在庵中。"韩氏听了道:"狠好。"随即安寝。次晨早起梳洗,竟往再生庵来。且按过一边,再说那滴滴岩在于何处?就是从前雄狐所穴之南山一带,相离不过三十余里,因山势趋西,渐渐低下,山岩中有个石室,相传有人于此修炼飞天,因山泉下流,滴滴不止,人都呼为滴滴岩,又叫珍珠泉,居人于春秋扫墓时,都往游览,平时人迹罕到。这无碍子虽寓再生庵,究属大路口,欲代人报仇雪恨,恐骇人听闻,不便作为,故常在滴滴岩举行,却不知韩氏迭次来请,然保护瑶华,却时刻在意。

这几日处了好几件事,作意回庵,行至顾家花园,忽然大雨如注,遂趋入花园门道,暂时躲避。远望一簇轿车,飞奔而来,先有数人赶来,敲开了花园门关,说欲入避雨,管园人听说福王府中内眷,不敢怠慢,赶着拂试打扫,转眼间轿车齐到,因园门窄小,大轿不能抬入,遂于门首下轿。韩氏甫出轿门,已见无碍子远立在园门首,急忙招呼道:"师父,你倒在此间!"无碍子回头,见是韩氏,亦即趋上前来道:"夫人有何贵干,直到此间来?"韩氏道:"师父,你叫我寻得好苦!"无碍子道:"外间雨大,我们且到园内慢慢的讲。"

一会儿能觉也到,奶娘抱了瑶华也出轿来,遂一同趋入园门,在三间的一座花厅内坐下。韩氏忙令丫头传知管事备茶,一面就端整午饭来吃。回过头来,见了能觉,忽然道:"阿哟!"不知韩氏为何惊讶起来?管教座客长斋无下箸,主人偶忆自惊心。毕竟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邀得剑仙来府第创成艺圃启蒙童

调倚〔满宫花〕词曰:

晤萍踪陈意气,胜似到门投刺。真言指点再三邀,别自一番情致。

得旷基从布置,开花圃于斯地。便教顽石也点头,况是精灵狐魅。

话说韩氏回过头来,见了能觉道:"阿哟!我们备的多是荤菜,叫能觉师吃什么呢?"能觉道:"多谢夫人挂心,贫尼也带有饭菜。"遂于袖内取出个包来,韩氏接过手来,打开看时,多是极精致的小菜,遂道:"能觉师好用心。"

正说着,茶已送到,韩氏便令丫头们移椅就桌,请无碍子坐了首席,能觉第二位,韩氏外向,瑶华下陪。先吃了茶,饭菜亦即连连而上。韩氏又送了无碍子的酒,那无碍子并不推辞,想来荤也吃的人,遂一递一杯的饮着。韩氏开言道:"师父,你叫我寻的好苦。"无碍子道:"何敢劳动夫人见访。"韩氏道:"那日在永宁庵别后,约请师父到庄上玩耍,故第二天一早,就发轿来。以后静缘来复,师父并未回再生庵,我又隔了一日,复同净缘再到再生庵能觉处奉请,知道尚未回庵。因欲兑发粮食,不得不回庄一走,不然那日就要来滴滴岩相请,因而又耽搁了数日。我望师父,已是度日如年,岂知我那郡主望得尤切,故特持今日赶来相请,到庄上顽耍顽耍。务望师父鉴我母女诚心,切勿再有推托。"能觉亦代为传述了一遍。

无碍子笑道:"难得夫人美意,自然要来庄一走。"韩氏道:"不用另作主意,我请师父的那乘轿子,已空抬了三回了。"无碍子道:"真如此费心么,这断不好却意,待天晴了,就一同回庄就是。"韩氏道:"足见师父慈悲。"瑶华听了,也就嬉笑起来。能觉道:"你看,听说师父同回庄上,连郡主都嬉笑了,实实乖巧。"无碍子对韩氏道:"郡主的福命甚好,够他一生受享,但他前生孽债甚重,须要积功累行,方能消除。"韩氏道:"但求师父着实指示明白,我好遵教,替他祈禳。"无碍子笑道:"也好,也好。"

韩氏又令宫女们斟酒上菜,与无碍子一杯照一杯,十分欢畅。能觉在旁看天道:"雨到止了,我们吃完饭也到各处游玩游玩,看看他们的园景何如,夫人也难得到此的。"韩氏道:"这个自然。"韩氏还要劝无碍子的酒,无碍子道:"今日且游玩花园,俟到了贵庄,正有得奉扰奉陪哩。"韩氏道:"既如此,我们竟吃饭罢。"丫头们听见,送上饭来,不一会就吃完了,催令宫女、丫头们赶快吃,好同去游玩。无碍子道:"这园内我常来的,路径都熟,由他们去吃饭,我们竟先去游起来何如?"韩氏道:"很好。"能觉道:"我来抱了郡主一同去。"

于是无碍子前走,韩氏其次,能觉同瑶华又在后。往西走去,劈面一座大假山,山上也盖着两间小房子,无碍子回头对韩氏道:"夫人可能上山去游玩?"韩氏问道:"怎么不能,只要师父走得慢些就好。"无碍子道:"我是并不快走,时时等着夫人哩。"能觉道:"师父你也是一双三寸金莲,怎么就会坦然而行?并不像裹脚的样子。"无碍子笑道:"如今这些裹脚的女娘,自有手下人搀扶,自然从小就惯了,我们出了家,孤身只影,还有那个来搀扶。不知不觉,一天一天的也就惯了。

"话未说完,只听得后面呵唷一声,回头一看,已见韩氏坐在地下,上不上山了。无碍子忙道:"夫人为什么?"韩氏笑道:"就是师父所说,手下人搀扶惯了,所以上得不多点山冈,就上不去了。"无碍子道:"如此,夫人搀着我的腕子,且上那小屋里坐了,等他们来再走。"韩氏道:"这如何使得。"无碍子道:"这怕什么。"遂用手将韩氏拉起,一步一步的扶上了山,转到小屋内坐下。韩氏看是三间小书屋,收拾的极其精雅,挂着许多名人字画,两间是敞的,一间是住房,门儿锁着,舐开窗往里一看,架着满满的一房书。能觉将瑶华放下,请韩氏同无碍子一齐坐了,韩氏道:"看来这个花园也还宽大。"无碍子道:"大却不大,从前布置的好,所以显不出底蕴来。"

正说着,只见奶娘同着宫女、丫头找寻来了,无碍子道:"我们转到花楼上去,眺望一回。"遂各起身,仍是无碍子前走,反从书房后走出,下了几级山冈,就有粉墙拦截,略转一点小弯,就有一个小门,将门推开,只见是五间大楼,楼上也铺设得齐整,遂各走到当面,凭栏眺望,看得甚远。韩氏指着南首道:"这一带乌簇簇的,好像是个镇市。"能觉道:"那块相近信阳关,原是一个镇市。"

往下一看,乃是一个大鱼池,池内还有两只游船,泊在楼下石砌边。无碍子道:"夫人可要歇足?"韩氏道:"这时候还可以走得。"无碍子道:"如此,我们下楼,到池那边雪洞里去歇足罢。"遂先下楼梯,韩氏同能觉随着下楼。

到得楼下,只有三间起座,两头的两间,也来做住房,遂又从西边转出,即是一条九曲石板桥,逶逶宛宛的过了池塘,对面是雪洞,走入里边,乃是曲房深院,甚觉深邃。各走了一遍,看不尽许多陈设事件,仍回到前间内,大家坐下歇脚。韩氏看上面挂着一幅横披,乃是雪景,遂对无碍子道:"雪洞里边必定要挂雪景的画儿,才衬得起这个雪字来。"无碍子道:"夫人没有细看,虽布置的雪景,其实是画的一桩古典。"韩氏道:"怎么不见人物?"无碍子道:"好几个人物,在茅舍边。"遂将手指道:"这不是么?"韩氏立起身来,走近画边一看,果真有两个人,三匹马在墙外,又见墙内草堂中,也有两个人在那里坐着,但不知是何古典,遂问无碍子道:"既师父说是古典,自必有名有姓了,我却看不出来,请师父指示明白。"无碍子道:"这是三国时古典,墙内草堂坐的两个人,上首一个是刘玄德,下首就是诸葛孔明。墙外的两个人,一个是关夫子,一个是张将军。这是刘皇叔三顾茅庐的故事。"韩氏听说,也就懂得了,又细看了一回。

无碍子道:"我们再到后边,枕漱亭上游玩罢。"韩氏答应,随各起身,又从雪洞沿墙梧桐树下往东,约来一箭之地,早见一个亭子盖在池塘边,靠着右边是座假山,看那山石,甚觉玲珑剔透。能觉道:"那座假山有这样的玲珑的山石,只怕是凿成的罢?"无子碍同韩氏一齐大笑道:"那里有假山是凿成的?"能觉道:"若不凿成,那里有天生这样玲珑的?"无碍子道:"天生玲珑的山,也不知多少,却不能载来堆假山。这堆假山的,乃是太湖石,将大块的青石,沉在太湖内,由水流冲激,年深月久,就能如此玲珑了。"能觉道:"这也奇怪,水何等柔弱,石何等坚硬,到能穿凿得如此玲珑。"韩氏道:"所以说,柔能克刚。"

正说着,已到亭子上,有一个宫女抬头一看道:"夫人,天色变了,恐怕又有雨来。"于是大家抬头一看,韩氏道:"我们走罢,若再阻雨,今晚就不能去庵中了,铺陈俱未带来,如何歇宿。"无碍子道:"可惜花园只游得一半。"韩氏道:"改日再来畅游一回。"无碍子道:"这么就从山洞里出去,就是我们吃饭的地方了。"

仍是无碍子先走,曲曲弯弯的走出山洞来,真个就是花厅。韩氏即吩咐宫女,传知府史,打轿回再生庵去。大家仍在花厅上坐了一坐。一会儿,宫女来报齐集了。遂同出园门,各各上轿,宫女丫头也坐上了车。夫人们恐怕淋雨,飞的赶回,不过一个时辰,已到再生庵了,自有道婆出来开门,能修也随着出来,在大殿檐下站着。无碍子同韩氏等下轿进庵,一眼就看见能修,道:"你也来了么,几时到的?"能修一一见了,忙回答无碍子道:"别了师父,又将两年了,再不晓得又在此地会着。"韩氏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大家都道山水也有相逢日,人的聚散是不能预料的。"能修又对无碍子道:"弟子才来不过几天,闻得师父到来久了。"无碍子道:"我同你别后,原要到山陕去一游,路过此间,风俗到还淳仆,故暂停足。"韩氏道:"师父实实快乐,想是天下都游遍的了。"无碍子道:"也还有未曾到的。"韩氏道:"游得倦了,也须安息安息。"能觉遂邀入方丈坐谈。

其时已将黄昏时候,不多时,点灯摆膳。席间言来语去,甚觉投机。膳毕后,韩氏邀无碍子同榻,无碍子道:"请夫人自便,我有禅床,可以打坐。"遂各回房安置。一宵无话,次早韩氏起身,宫女、丫头们伺候梳洗了,出房来看,那天又晴正了。已见无碍子同能觉、能修都来方丈,在那里谈论,说:"这一场透雨入土,还可救得过荒来。"又闲谈了一回,韩氏即时邀了无碍子,一同回庄。

能觉道:"路途甚远,再无不用了早饭去的。"能修也再四款留,韩氏不好却意,只得住下,早又摆下膳来,各人坐下,韩氏同无碍子先吃酒,能觉、能修与瑶华即时用饭。无碍子对能觉道:"我承夫人来意真诚,不能不往庄上去盘桓盘桓。若我去后,还有那些无赖棍徒来此作践,你可打发个人来知会一声,我再来处治他们。"能觉道:"自从师父前番举动了两次,他们已知利害,故一直清净到如今。倘再复萌故技,自然要请师父护法。"无碍子道:"还有件事嘱咐你,厨房离你方丈太远,柴火务要小心。"能觉答应了几个是,遂各膳毕。宫女、丫头各各收拾,韩氏吩咐道:"你们赶看吃完了,快传知管事的,唤起人夫伺候。"宫女们答应了,不一会来回明,都伺候齐了。韩氏即令宫女搬出礼物来,无碍子处是一柄玉如意,一串伽南数珠,四匹浅淡颜色濮院绸,四匹本色濮院绸,代瑶华送贽见礼白银四十两,赤金元宝两个,各重十两。能觉处送密蜡数珠一串,镀金袈裟如意钩一枝,蓝布十匹,白布十匹,香金四两。能修处送椰瓢数珠一串、羊脂玉戒指一事,沉香色素杭绸一匹,白布一匹。将礼物配好,一分一分的当面致送。无碍子笑道:"我要这些西何用?且从无箱笼,也无处收藏,请夫人仍旧收了。"韩氏道:"我也知师父不稀罕这些东西,但我们俗家只可送这些东西,但我们俗家只可送这些东西,以见诚意。不然何以为情?师父原不在此,然亦须监收耶,不自用也可转送做个人情。"无碍子道:"既夫人如此说,我在此间打扰了能觉多时,可将贽见礼内白银四十两送与他,聊尽我意。此外东西,只算我收了,或到贵庄别有用处,再取去何如?"韩氏道:"这却使得。"能觉、能修也推逊了一回,也只得取了,各各拜谢。遂邀无碍子一同上轿起身。能觉、能修送上了轿才回。且按过这边,再说无碍子同韩氏、瑶华一经回庄,九月内天时甚短,六十多里路走到庄时,已将近点灯了,管事人等早先赶回,备了灯笼火把接来,遂一同进庄,在大殿上下了轿,邀请无碍子到了寝宫,各人见过了礼,然后归房卸妆。外边已摆晚膳了,遂入席用膳。韩氏道:"今晚匆促,暂请便饭,隔一日再专诚奉请。"无碍子道:"夫人可以不必,我是云游之人,那些饮食不甚着意,休要暴殄天物。"韩氏道:"也不过尽一点礼。"

不一会膳毕,大家坐着闲话,韩氏把瑶华想念的一番意思说了,我意欲屈留法驾在庄,令郡主拜从,不知师父可肯收纳否?"无碍子道:"有何不肯,只是须先禀知王爷,方敢应承。"韩氏道:"师父放心,我的话说去,王爷再无不从的。"无碍子道:"原来如此,那就可以。但我爱清净,不耐繁冗,未识府中有多少房屋?须先领我周围看视,择个静处,方可住下。"韩氏道:"这都容易,待明日请师父看视。"

当下就令奶娘携了瑶华,与无碍子拜了八拜,无碍子直受无辞。拜完了,就搂在身旁,抚摸着,又对韩氏道:"这郡主天分清高,大来狠做得一番事业。"韩氏道:"女子济得什事,师父直得如此奖他。"无碍子道:"非奖他,恐非夫人所知。"韩氏遂吩咐宫女,于对房这一间收拾干净,请无碍子住下。遂各安寝。第二日早膳后,引着无碍子前后周围巡视了一遍,回到寝宫,无碍子道:"府中房屋都不叫清净,且将来也不能教习技艺。"韩氏道:"女孩子家要习何等技艺?"无碍子道:"夫人不知,这郡主不是凡胎俗子,将来可冀仙籍,若不习到文武全材,如何教他积德累行?"韩氏惊喜道:"师父之言果真么?"无碍子道:"夫人要想,若是寻常之人,我何肯轻入府中,讨此烦恼?且我超拔一人,也为自家功德。"韩氏听了,不觉动心,遂忙起身拜谢,又问道:"若府中无有静处,恐王爷不肯教师父带他远去。"无碍子笑道:"不但王爷不肯,就是夫人那里就舍得相离。我见西边有个箭厅箭道,想是王爷在里边习射之所,不便僭他的,这东边也有相仿的一处,现系空旷之所,若于此处,另盖五间大厅楼并厢间、耳房,狠够住下了,读书骑射,件件皆可。夫人以为何如?"韩氏道:"这也极易之事,只要孩子得以造就,那在乎此,一遵师父之命便了。"遂传与令史,画成图样送阅,仍令管事人购买砖瓦、木植,听候兴工。

一日无碍子与韩氏闲谈,遂问:"现在府中库藏几何?"韩氏道:"此间库藏无多,无非粜卖历年租谷,存贮约来不过十余万两,仓贮谷麦,合来约有五十万石。"无碍子道:"王爷以此为别墅,也应将宫中所有搬运于此间分贮,以备意外之虞。"韩氏深以为然,便道:"师父所虑甚是,俟王爷来庄,当为提及。"旋据令史呈到图式,两人按图更改定了,即发出,择吉兴工。王府作事自是迅速,转眼之间,又交十一月十二日,是瑶华的生辰。韩氏备办筵席,款请无碍子,恣请畅饮。瑶华是年已交四岁,语言对答甚是清爽,席间坐了一回,同乳母去睡了。

韩氏酒兴甚浓,欲令无碍子一醉,殷勤劝敬,无碍子并不推辞,也无醉意。韩氏遂道:"师父酒量大佳。"无碍子道:"吃也可,不吃也可。"韩氏笑问道:"若酒字之下,这个字也能够如是么?"无碍子道:"有甚不能。"韩氏道:"师父自然还是童身。"无碍子首应。韩氏道:"平时也有动心的时候么?"无碍子道:"有,我能运气,可以克制。"韩氏道:"何为运气?"无碍子将胸前衣襟

袒开,露出雪白的两个奶来,先令韩氏将手抚摸,韩氏用手摸弄,真个腻滑如绵,又令使女们来试摸,皆说与寻常人一般。无碍子忽然一挺胸脯,两奶硬如生铁,众以为异。无碍子道:"你们不拘用何物打,都不妨。"就有一个蠢丫头,拿了一根铁戒尺,敲上一下,訇然有声,到把铁戒尺击将转来。几乎把头敲破。于是人人悦服,愈信不是等闲之人。

韩氏又想,他既是女身,怎么同我们各样,我且留心看他,从此每夜必着使女探其动静,个个回报说:师父晚间并不脱衣卸妆,只是打坐,到天将亮就起来了,也末见他梳洗过。说来都是一般,韩氏从此更加悦服。

隔数日,走到无碍子这边来,问:"可要衣服替换?"无碍子道:"我从不替换衣服。"韩氏道:"穿久了,岂不肮脏?"无碍子翻过衣袖与韩氏道:"可与新洗的一般?"韩氏用手展看,果然白净,又嗅那气味,另有一种幽香,却与自家身上不同,更觉诧异。无碍子早已知觉,笑道:"夫人身上的气味,自是不凡,现在享着荣华富贵,就从此气而得。我这气味,是工夫修炼成的,皆从夙根上发生,大不容易。"韩氏点头称善。

正说着,只见一个使女来报到道:"方才管宫门的太监来说:令史在外边禀知,新造房屋俱已完备了,请夫人看验收工。"韩氏道:"晓得了,叫他候着。"使女自去回复。

韩氏对无碍子道:"师父可高兴同去一看?有什么不合意处,好教他们更改。"无碍子道:"使得。"韩氏便吩咐使女,令传轿夫伺候,一面回到房中,装束更衣,邀同无碍子一起上轿,出了上书房,就转东首,小门内早已望见新造的楼屋,周围是一圈白粉墙,正中开两扇门,约有两箭路就到了。轿直抬进门内才下。

韩氏同无碍子下得轿来,看上面是五大间楼房,十分高敞,两旁另有四间耳房,往下一看,东西各有厢房七间,门道屋也是七间,俱是回廊款式,四围上下都有朱漆栏干,其中椅桌床铺,日用什物,无不周备。两人于堂中坐下,韩氏道:"这些房屋,师父与郡主如何住得去?"无碍子笑道:"我两人只两间足矣。但另有使令之人,分派起来,恰好够住。"韩氏道:"如此就请师父分派起来,好传与他们知道。"无碍子令使女备下笔砚、纸张,自己走过书案边坐下,又请韩氏对面坐了,执着笔正要对韩氏说话,只见使女说道:"令史在宫门上说:回明夫人,汴梁长史与他们信,说王爷已从四川回到京中了,皇上不叫回藩,故在京中耽搁。先有谕帖回来谕知。"韩氏道:"晓得了。若王爷有信回汴,叫他们预先报知。"使女传出去了。韩氏不知无碍子说什么话来,且听下回便知。

第五回 选子女满堂学艺贪色欲一剑除根

七言截句两首曰:

选奴择婢共珠帷,不学拈针理绣丝。岁月潜修文武艺,要将名姓唱丹墀。

笑尔迷花滋味长,如天色胆正飞扬。幸逄一剑除根早,免似雄狐隔世偿。

话说无碍子见韩氏吩咐去了,遂道:"我闻得皇家制度,子女上了书堂后,就要拨人伺候伴读。"韩氏道:"有的,前次听见王爷说过。"无碍子道:"既有这个道理,夫人可吩咐令史去对长史说,往宫中家奴名下,要与郡主年纪相仿的家生子女,挑二十名来,待我选择清秀有福分的,男女各四名就够了。上房使令与那伴读的子女,收拾头面、裹脚的女人,也得四名。"韩氏道:"要得狠,师父只管开在单上。"无碍子遂提笔了,又对韩氏道:"浆洗衣服,粗用打扫,也得四个妇人。"韩氏道:"必定要的,只是此间离大厨房甚远,只好另设一个厨房了。"无碍子道:"这也是一定要的,又须庖妇两名,守门太监两名,担水抬物太监两名。"照单开来,已有二十二名。韩氏道:"可要买办一名?"无碍子道:"我可不必,这屋内都是妇女,买办必是管事人,不便出入,只要就上房使令的妇女内拣选一名,总理其事,日常需用什物,开单令太监传递出去,也甚便易。"韩氏道:"甚好。"遂接过所开单子,令使女传与令史,照单拨齐,送到寝宫内,拣选定了,再行分拨。遂令传齐轿夫,仍回寝宫,与无碍子闲话。

无碍子又递一单与韩氏看道:"这些东西一件也少不了。"韩氏接来一看,都是书籍,文房器具,并定做小弓箭,枪刀戈矛棍棒,无一不备。纸尾又开琴棋画具,碑帖及双陆、投壶、秋千轲索、画板之类,下层又开沙囊、沙袋、木桩、铁桩、石球、短石柱、高低板凳、大小木梯、竹签等物,总共有五六百件。韩氏笑道:"这些武艺如何都学得来?师父所望过奢了。"无碍子道:"这还是急用的东西,往后所需尚未开出来哩。"韩氏遂令使女传出去置备。当日无话。却说韩氏与无碍子往看新造楼屋时,那伺侯人内,有一个管内务的副使张超然的儿子,叫做张其德,年才十八九岁,初知人道,即仰慕韩氏的姿容,眠思梦想,不能够一为亲近。这日出来,喜出望外,挤在众人内,看他一眼也是好的。遂伸长头颈,望那第一乘轿必是韩氏,岂知是无碍子,不看尤可,看了魂飞魄散,再看第二乘轿,乃是韩氏,觉得不及了,竟把想韩氏之心,顷刻移到无碍子身上去了。随着轿,不转眼的看他入去,又呆呆的等他出来,直送进宫内,神魂颠倒,竟欲随轿进去,被守宫太监打将出来,方才知觉。遂细细打听,就是此人搬入新屋内住,又不觉手舞足蹈。原来,他家就住在东首小门口的侧厢内,自谓可以到手,日日打听搬的日期,犹如得了做亲的日子一样快活。你道可笑不可笑。也是他命该如此,所以发此奇想。此是后话,且搁过了另说。

再讲令史将发要派宫女及挑选子女的原单,写信寄与汴梁,长史不敢迟延,赶着派齐送来庄上,令史随往宫门禀知。韩氏邀同无碍子到书房坐定,先叫挑选的子女进来。一会儿都来,齐齐叩见。韩氏叫他们走近无碍子身边,听候挑选。无碍子一个个问些闲话,抚摩头面,又拉手细看,挑来挑去,选了四男四女,都是眉清目秀,体态端庄的。韩氏看了也觉可爱,其余的发还本家。就这选定的八个子女,看那单上开着名字,第一个男童名焦叶,是陈家次子;第二名男童名桃红,是毕家四子;第三名男童名荷香,是祁家的次子;第四名男童名柳枝,是阮家第三子。韩氏道:"这原来的名字都好,不必改了。"再看那四个女童,第一个名叫素兰,第二个名叫梅影,第三个名叫梨云,第四个名郁李。无碍子道:"题的名字都好,一发不用改了。"韩氏道:"不但人儿好,连名儿都取得齐整。"遂唤使女们领他们去见郡主,一同顽耍。

又看所拨上房使令的宫女四名,单上开着沈翠眉、黄金钏、苏远香、裘素蟾。遂令进见,无碍子都令立近身来,一一问话。韩氏从旁观看,沈、黄、裘三人都生得面貌端方,身材袅袅,惟苏姓这人较众粗卤,及听其声音,破而且大。无碍子问道:"你是自幼进宫的呢,还是长大了选的?"苏远香道:"是缘坐人犯家属,分派入宫的。"韩芪道:"如此,你不是闺女了?"苏远香红了脸道:"没有嫁过人。"无碍子道:"眉散腰粗,必不是童身。"苏远香低头悄说道:"路上被人糟蹋过,其实没有嫁人。"韩氏道:"在郡主那边伺候却不便。"遂令传于守门太监,转发令史,将苏远香仍令回宫,另换一人抵缺。无碍子道:"且点验完了,恐怕还有掂掇,亦未可知。"韩氏点头,遂令站在一旁,又看单上所拨浆洗粗用宫女四名:潘桂儿、林绿环、花见羞、白于玉。韩氏唤令进见,遂鱼贯而入。无碍子挨排看去,都在二十以外,忽见第四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来体态不同,眼眉秀朗,而左眼角有朱砂瘢一点,甚觉俏丽。韩氏亦笑指白于玉道:"这人怎么派入浆洗粗用单内?"无碍子道:"如何,正好与苏远香对调。"韩氏遂将单子递与无碍子换正,也令站在一旁。

又看司厨宫女两名,单内写着:罗纨儿、周青黛。唤令入见,到也洁净,面庞都有三十来岁。无碍子问周青黛道:"你们在宫中派何职事?"周青黛道:"本是司厨的。"声音十分清亮。韩氏道:"你若大年纪,声音倒这样轿嫩?"青黛低头不语,罗纨儿忽笑一声,无碍子道:"你这笑,必定有因,可说与我知道。"罗纨儿初时不肯说,被韩氏盘诘不过,只得悄悄的道:"他是石女。"遂大家都笑起来。无碍子道:"这才是得用的人,狠好。"

韩氏又看守门太监两名,粗用太监两名,遂道:"这臭太监也不必看他,遂传与令史,将拨来宫女、太监都发在新屋内居住。使女们即领出,交与令史去了。

又传进选择迁移吉日的帖子进来,韩氏看是十二月十四日戍时,进屋大吉。遂传递无碍子看了,又在指尖上抡了一轮道,"这日子甚好。"韩氏遂叫传与令史知道,就是这日迁移。

无碍子道:"还少了一件事。"韩氏道:"何事?"无碍子道:"这新造楼房,没有题个名字,只叫新屋两字,觉得不雅。"韩氏道:"就请师父题个名儿也好。"无碍子想了想道:"有了。这屋原为郡主学习武艺之所,总名就叫艺圃,就写个匾额,用润泽青石镌刻,嵌在墙门顶上。"韩氏道:"楼上楼下索性也题个匾儿悬上。"无碍子道:"也有了。楼下匾额,题个'崇本堂'三字,用楠木洋青字。楼上题'好居楼'三字,用洋青底黑漆字。对联留着,等郡主大了,自家题罢。"韩氏笑应一声。无碍子另写一单,递与韩氏,遂令传与令史赶做,要悬挂好了才迁移。使女接着,随即传出去了。又有使女来请用膳,韩氏邀了无碍子,回到堂中,刚要坐下,忽见瑶华飞跑的哭将出来,满地乱滚,吓的韩氏连忙抱起,正要问明缘由,早有宫女来报:郡主奶娘死了。韩氏道:"他好端端的,是什么病,死得这样快?"宫女们回道:"像个急中疯。"韩氏听了,不免流泪嗟叹。无碍子从韩氏怀中将瑶华抱来,不知报说何语,安慰了一番,不知不觉,瑶华就肯听了,一同用膳。韩氏即令管事,备办身后一切。自此瑶华竟依傍无碍子眠食。

隔了七八日,已是迁移之期,人手众多,已先摆设得齐齐整整,到了那个时辰,韩氏送无碍子同瑶华进屋,俱坐轿到了艺圃,各各拜了屋神,遂同韩氏周围看视,一进墙门,就有两耳房,东边是守门太监居住,西边是粗用太监居住。东边厢房上两间,是洗浣宫女住下,往下数间,俱堆积日用一应食物,西边上两间也是粗用宫女住下,下边数间就是庖厨。走上厅堂,俱有扇妆在二枋上,空出一条回廓,走入西边两大间,与耳房通连,共有四间,是上房使令之宫女所居,瑶华同四男四女的衣服什物,都安放在此。又从西房走到东边,只见头一间就是无碍子做房,中有隔扇分别内外。次间是瑶华做房,中间用细巧短扇隔开,另有房门,内房是瑶华一张大炕,靠左另有一张小炕。韩氏问道:"何人在此伴他歇宿?"无碍子道:"我已拨白于玉在此伴他。"韩氏称善。

外间有两个炕,是四个女婢睡的。又到通连的两间耳房内,看是每间有一炕,是四个男童住的。看完之后,又到楼上眺望了一回,见左右楼房内,所贮皆是置备的家伙什物,韩氏道:"这些孩子还小,恐要隔了两三年才能上学。"无碍子道:"小时有小时的功课,我欲过了新年,就要开馆。"韩氏笑道:"但凭师父的主意。"说罢遂各下楼。韩氏见铺设整齐,各物完备,十分欢喜。当晚就在无碍子这边用膳,才回寝宫。

转眼之间,已近年下,府中大小事件,不消说是忙个不清,直到元旦过了,遂各清闲无事。合府妇女,无非是耍钱、吃酒,终日顽皮。不觉又到上灯了,韩氏备了酒筵,专请无碍子赏灯。瑶华同八个子女,一齐到寝宫来,已是灯月交辉,观看移进,即便上席。韩氏兴致浓郁,吃个淋漓尽致。一交二鼓,无碍子同瑶华告退,韩氏趁着酒兴,必定要送他们过来,也不坐轿,只扶着两个使女步行。前后殿上都张着灯彩,又看了一回,才同到艺圃。韩氏一路趁着月光,说笑不休,大家也只得随着,到了大楼下,不想酒忽涌上心来,吐了个干净,头重脚轻,就在西首沈翠眉床上睡下。

各宫女伺候了一天,也各倦了,遂倒的倒,睡的睡,灯烛自灭,人声寂静。这个空里,就掀动了一个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那夜酒后,正无奈何,出了家门口,要看大殿上灯火,突然听得艺圃这边守门太监,知会那边宫内守门太监道:"夫人酒醉,已在艺圃睡下了,可关好宫门,小心灯烛。"守宫门的太监答应了,各自去收拾睡觉。其德听了,淫兴大发,想今晚必有机会可图,遂瞒了父母,换了轻便衣服,束缚停当,悄自一人,打从后屋爬上粉墙,纵身一跳,已是艺圃的空地,直至艺圃墙门,见门已紧闭,四围高墙无处可入,再往门缝内一张,见内里灯火未灭,遂拨下头上挽发的簪儿,用簪脚撬拨门闩,因天时干燥,木闩宽松,竟被他拨开了。挨身悄入,闻这守门太监俱已鼾睡,遂潜至崇本堂中,灯烛俱灭,黑洞洞不知无碍子睡在那一间。遂将东首房门一推,见闩得牢紧,再往西首房间一推,也自坚闭。又顺着西廊下走去,似有一门,用手一推而开,竟挨身入去,往炕一看摸,像是一双小脚,知是一个女人,想必是无碍子了。此时色胆包天,遂轻启其衣,成其好事,一溜而出。你道所奸者何人?乃是苏远香,因伺候一日,十分懒倦,故尔酣睡,被其德轻薄而去,竟不知觉。

却说无碍子打坐出神,神归后,放出慧光一照,知有奸人在室宣淫,乃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即欲飞剑斩之,忽又回想,将留为后日之用。且念及张超然止有此子,待其接续后嗣,然后处其罪孽。遂悄然拔关,先出以待。那其德急欲潜回家中,不防无碍子在暗处,手执一剑,一手揪住其德道,"你这贼子,竟敢潜入我室,任意奸淫,罪该万死,快快伸颈受戮,还只一剑之苦。不然我声张起来,还要累你生身父母。"

其德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就是无碍子,心中稍有主张,遂道:"师父,我也有片刻趋奉之劳,你忍心下此毒手?"无碍子道:"你口里胡说些什么,你刚才所奸的,乃是苏远香。你要近我的身,恐怕你转十个娘胎,还不够哩!你快伸直头颈,我只一剑,就断送了你。若再倔强,我就乱砍了!"起手即欲砍下,吓得其德魂不附体,连忙跪下,只求饶命。无碍子停了一停道:"也罢,饶只饶一命,你若肯从此听我指挥,受我约束,暂宽你一线之恩。"其德叩头道:"多谢师父。"无碍子道:"也还要你伏侍郡主,你依不依?"其德忙又叩头,说:"都依,都依。"无碍子道:"既然依我,你且站起身来。"其德听说,只得爬起,方才站定,忽见一道白光,在眼前闪来,觉得下身冰凉的一过,把阳物剁将下来,却不觉疼痛,突吃了一惊,竟如木偶一般。无碍子从腰间摸出一包末药来,交付道:"快把这药掺上,可保一命,去罢。"无碍子旋转身来,就不见了。

这其德接着这药,意欲解裤,岂知裤已破碎,这件宝贝已落在地上,遂捡出撂了,将药末抹好,依然跳出墙去,从屋后转到家中,悄悄睡下。一夜不睡,又加惊恐,上床就睡熟了。未到天明而疼痛难当,又将末药掺上,聊以止痛。足足的挨了一个多月,方才收口,已成了一个太监了。且搁过一边。

再说韩氏,那晚在无碍子这边,因酒醉了,和衣睡在艺圃,一觉醒来,才知不在寝宫,深自懊悔,恐怕无碍子起来见了笑话。赶着梳洗,就回寝宫。然犹宿酲未醒,依旧躺下。因身子单弱,又感触了旧病,睡了好几日,才得平复,已是落灯时候。

这日恰好永宁、再生两庵的尼姑来问候,韩氏正与闲谈,忽见黄金钏过来,禀道:"师父叫来禀知夫人,今日是好日子,郡主和这些子女们上学,也就裹脚了。"韩氏笑道:"孩子们还小,这师父为什么只样要紧?"金钏道:"师父说:恐迟了不容易学。"韩氏道:"也罢,由着师父就是了。"金钏应了,正欲转身,那两庵的尼僧又寄言请安,金钏又应了便回。又见侍女来报道:"外边令史传进话来,说王爷已回汴梁,不过数日内,就要起身来庄了。"韩氏道:"晓得了。"这两庵尼姑听见王爷要回庄,知道有此事情,遂告辞回去。韩氏也欲报知无碍子,且要看这些子女们学些什么,故也不留。俟他们去后,却不坐轿,竟自扶了使女,走过艺圃来。不知看些什么?下回自有分晓。

第六回 福王受剑仙冷落韩氏因劳瘵云亡

调倚《四和香》词曰:

叵耐淫王惟好色,预戒还相忆求见,何其坚且力,有甚的便宜得。

别抱琶琵违内则,虽是他人逼。大限来时,徒叹息,悔昔日中心惑。

却说韩氏,缓步走到艺圃,先令一个使女,去把守门太监唤一个来。不多时唤到面前,韩氏道:"我要偷看师父如何教导他们,你且不必通报。"遂闪进墙门,见天井地下排许多板凳,又钉下竹签,只无碍子卸去裙袄,在那里教郡主和这些子女纵跳。要跳过这些板凳,又随手拔那地上竹签。韩氏掩在隐门的门缝内张着,他们一个一个跳跃如飞。无碍子见有跳不过如法者,又自己跳与观看,口里又说着:"身子先要起得高,然后容易跳得过。"韩氏站得脚酸,遂令报知。无碍子忙入房中,穿好裙袄,出来接见。韩氏道:"师父太费心了。"无碍子道:"也无甚费心,要学这些武艺,须自幼学习,方可成功。"韩氏赞道:"师父实在无事不精,郡主有福,才蒙师父如此教导。

待王爷回庄,自然要来面谢。"无碍子问道:"王爷有信回来了么?"韩氏道:"已早回汴城,只在这几天也自来庄了。"又见堂中摆了四张小桌,每桌上俱摊着书,又问道:"他们还要读书么?"无碍子道:"这那叫读书,不过教他们先识几个字儿罢了。"韩氏复令瑶华到身旁,问道:"你好生学着,不要讨师父打骂。"瑶华答应了,又问:"你裹了脚了么?"瑶华道:"用布缠了好几日了。"那八个子女们,也叫过来看了看,都吩咐了话,遂又令使女传知那边说:"我在这边与师父谈谈,晚膳摆过这边来。"使女们传出去了。韩氏又问无碍子道:"前日师父叫备一大些东西,教他们一时那里学得及?"无碍子道:"凡人幼小时,心灵机巧,何事不可学。我每见人家父母,过于姑息,遂令子弟废时失学,实实可惜。故我不留余地,尽情教导,使他们大来成个伟器,岂不是好。"韩氏道:"师父慈悲,肯用心造就人材,也是功德。"

正说着,已摆下膳来,就令瑶华同膳。无碍子催令瑶华,赶着吃了去睡,明日好一早起来用工夫。瑶华吃完了膳,即便辞回,同白于玉进房歇去了。韩氏且与无碍子对酌,无碍子道:"王爷不日回庄,我先与夫人说知,王爷本性好淫,但见妇女必动邪念,我不耐与他见面,可先代我达知。但我之培植瑶华,也为他日后保庄起见,不为无益。他若另眼相看,自当始终其事,设有别生希冀冒犯,休怪前已做有榜样在那里了,也要叫他晓得。"韩氏愕然道:"前日不见师父做有什么榜样吓?"无碍子笑道:"夫人自是不知,但这小子存心已久。"韩氏道:"是那个小子?"无碍子道:"就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他先妄想于夫人,以后忽又移到我身上,我知他虽有此心,还不敢妄作,故尔置之,岂知元宵那晚,他忽发高兴,公然撬门越进艺圃来,妄想天鹅肉吃。夫人那晚醉卧在床,幸两边房门紧闭,不然,夫人险作醉鱼矣!他见无从下手,忽把苏远香房门推开,奈远香酣卧不觉,竟被下种而去。我初意,即欲飞剑斩之,因念他是张超然之独子,姑容他留个后裔。然其罪较重,已将他宫刑了,后来可拨与瑶华,做个贴身服役之人。"韩氏道:"怎么不见张超然同苏远香禀及?"无碍子道:"此事须待三四个月后,自然发觉。但王爷不日回庄,我故先为说破,使王爷也知利害。"韩氏虽作点头,而意中甚为腆。

无碍子道:"夫人不必挂心,此处歇宿与寝宫有何分别。盖为此辈心存邪念,可以不必尽行告诉王爷,致起疑团。"韩氏听说,方始反忧为喜。膳毕,即回寝宫,暗暗诚服无碍子之作为,且心上自忖,以后不可大意。又隔了月余,这日忽报福王离庄不过十余里,即刻到了。韩氏自然预先备办了一切伺候,并着人往艺圃知会,令瑶华率领八个子女,到这边一同迎接。不多一会,福王到庄,先在外殿,有令史、副史、管事人等,禀知出门后一切情事,然后转入寝宫来。韩氏同瑶华在正间滴水下伺候,先有宫嫔、使女在宫门接入。等到上殿,在椅上坐定,遂各跪拜请安。福王一见瑶华,便对韩氏道:"这妮子长成得恁了。"韩氏禀道:"今年已是五岁,脚也裹了,现在请个师父教导学习哩。"福王遂抱在身上坐了,问其所学,瑶华一一登答,口齿清朗,心地明白,十分欢喜。又见有八个一般大的子女,问是那里来的,韩氏又细细禀知。又问:"师父在那里请的?"瑶华也就将原委说明。福王意谓凑巧得紧,令瑶华传语,令师父明晨来见。韩氏又将无碍子的许多能处夸述一番,又说:"他轻易不肯见人,是一个有道德的女冠。"正说着,已摆下膳来,韩氏同瑶华陪用了。瑶华先自禀辞,福王令太监们送回,这八个子女也同跟随而去。新婚不如远归,况这福王平日以女色为第一件要务,一到初更即促就寝,不消说颠鸾倒凤,整夜不休。次晨起身,已见一群子女拥着瑶华进寝宫来,请安毕,站在一旁,福王遂问韩氏道:"这师父有多大年纪了,生得如何?"韩氏道:"师父年纪已是五十余岁,生得也很齐整,看他面容,只像个二十以外的样子。"福王道:"既然少艾,何不还俗改妆,也做个贵嫔,不强似出家么?"韩氏忙摇手道:"王爷断不可提他,这师父道行深奥,犯他恐有伤损。"福王道:"他断不敢伤我。"韩氏道:"他不慕荣利,又有法术,王爷不能奈他何。"福王道:"他有什么道行法术?你们说得他这般利害。"韩氏道:"我也不知,倒是他自己说起,元宵那晚,有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撬门越进艺圃,趁宫女苏远香睡熟,竟敢入房玷污。师父恨其不法,已将他净身了。一府中若干人,没有一人知觉的,可是利害么?"福王道:"张超然之子,竟如此大胆,即净了身,待我出去着他报名入宫服役。"

又问道:"这师父平日教这些子女学这些什么?"韩氏道:"据他说来,先学武艺,次即读书,狠觉有条有理,他说庄子落在旷野之外,必得些武艺才能保守。旧年秋间,因蝗虫灾荒,吓得我日夜不安。得这八个子女,不过七八年间,武艺俱各娴熟了,那才有恃无恐。还说:往后时世不靖,汴梁库藏亦可搬运些来此间堆贮,也可放心。"福王道:"库藏贮在汴梁,自有城池,军兵护卫,此间何能积贮?"韩氏道:"王爷还不晓得师父的武艺哩。他若在,虽有三五千人马来,他可以法制。"福王咋舌道:"有这样武艺么?"韩氏道:"王爷狠可放心。"福王道:"既是这等,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待我遣人往汴梁,搬运些库藏,收贮在这里。"遂对瑶华道:"你去请你师父来寝宫,我有话与他谈论,并非是无事动扰他。"瑶华禀道:"师父叫女儿来,代请父亲的安。他性喜清静,不教人见他。"

福王道:"你先去回说,既在我庄,岂有不见面的。师父是方外,不来也罢,我如何不去。且这新造的艺圃,我还未认识,你然先过去罢。"瑶华听了,遂入房辞韩氏,和这八个女簇拥而回,便将王爷要过来见的话,与无碍子说了。无碍子遂令各执事妇女迎接伺候,并代我谢辞。众妇女答应,各为整备。

不一回,那边宫女来报:王爷过来了。瑶华领同众妇女接入中堂,叩见了,福王就问:"这边师父为何不见?"众妇女道:"师父叫奴婢们辞谢王爷。"福王道:"他是师父,自然这样说,你们传我的话,说务必请出来一见。"白于玉同黄金钏进去,一回,出来禀道:"师父说他是方外人,不知礼节,王爷既必定要见,休要责备。"福王不在乎礼节,只管请出来。

只见门帘开处,无碍子穿着道服出来,向福王稽首,福王也站起身来,回了一礼。无碍子就在东边上首坐下,福王把无碍子上下看了一遍,人虽标致,眉间隐隐似有一股杀气,不敢涉邪,遂说了些寒暄暄话,又道及些朝中的事,无碍子只不开口,听了一会,便起身道:"方外人不知世务,不敢奉陪了。"遂走了进去。福王又去楼上看了一回,也就回宫,只有瑶华同众妇女送出来。福王回到上书房,即传令史、副史们谕话。不消三两刻,齐集阶下。福王唤副史张超然道:"你充当副史,好无法度。"张超然不知何事冒犯,即时跪下。福王道:"你有老大的儿子,怎么不严加管束,致有撬门入室行奸之事,这还成个体统么!"超然道:"副史的儿子,名唤其德,日在身旁使唤,并不敢有犯奸之事。若果有证据,副史即时绑来,请王爷处死,不敢姑息的。"福王道:"你连个儿子都不能管,那里还做得副史来。我且问你,你儿子于正月间,可曾因病睡卧几日么?"超然道:"有半个月没有起床。"福王道:"这么,你就回去,验验你家儿子的下身还有没有,这就是证据了。"超然即时爬起出去了。

福王又唤令史赵成道:"你是个令史官,手下副史都要你约束,怎么全不留心,致有这桩情事,在你也担有几分不是。"赵成也免冠谢罪,福王道:"以后俱要小心在意,再犯并究。"令史同各副史俱各领命。福王遂叫令史写一谕单,差人发与汴梁府中长史知道,教他派拨兵卫将天地两字号金库,同露结两字号银库,一并护送来庄收贮,须要迅速,毋许迟缓。令史答应,出去赶办。

这里张超然已将其子缚送进来,一同跪下请罪。福王道:"你验明了没有?"超然顿首认罪,请将其德即时处死。福王道:"念你平日办事还好,免你儿子一死,可好报名入册,送入宫内服役,如果小心谨慎,照常看待。倘别有违犯,必不宽宥!"其德顿首泣谢。福王即令超然起来,办理报名入册之事。

其德发与看守宫门太监教导,并将苏远香发交张超然收领讫。令史们已将谕帖办齐,请福王签发,即时遣人赍往。又将在庄出入租谷、银钱帐目呈送查阅。福王稽查了一会,方退回寝宫。瑶华待已进寝宫请晚安了,仍留一同晚膳毕,才回艺圃。

福王仍要在韩氏处歇宿,韩氏辞以身上不方便,福王只得出往上房住了,传唤这些宫女入侍取乐。每日间清理庄上一切事情,却也忙忙的不得空。间隔了二十余日,汴梁已将四库金银运到,福王又令正副史于寝宫后进改设库房,西边作为金库,东边作为银库,置备棚栏、橱柜齐全,逐一兑取明白,准准又忙上好几天。

福王在庄,不知不觉住了五十余日,正欲回汴梁府中,忽然汴梁长史报到:万历皇帝晏驾,凡亲王以下都要进京城服限,立刻起身。福王进入寝宫,将此事告知韩氏,当将仓库一切锁钥交与查收,一面促令妇女收拾行装。福王复出上书房,传令史进来吩咐,查明如何盖搭丧棚,及一切仪注开送,以便庄上妇女成服。

韩氏忽差侍女请福王进宫,福王转入,问是何事?韩氏道:"我两日好,三日歹,身子甚觉支撑不住,想成服后,必须每日举哀拜跪,恐劳碌不起,可好叫瑶华代我行礼么?"福王道:"也使得。倘有不晓得的事,可与师父斟酌。"

不一会,车马报齐,即便启行而去。这里令史们又忙个不了,三日后丧事已备办齐备,每日只是瑶华到这边来行礼,合庄人都穿素服,过了四十九日才释。忽又接到汴梁长史来报:立的新君是泰昌皇帝,在位一月又宾天了。重新又办起丧棚、丧服来,足足忙了三个月。

又一日,汴梁长史又有报来,说:山东贼匪作乱,新皇帝是王爷的侄子,王爷面奉旨意,充作监军,出征去了。有王爷的谕帖,谕知我们在庄内外男妇人等,小心看守庄子。又有一封信与师父的,都传进来了。韩氏一病仍未起床,遂去请了无碍子来坐了,将外边传来的话告知,又将书子递与拆阅。无碍子道:"王爷为搬运库藏在此,托我照管,这不消说是我身上的事。"韩氏道:"师父住在那边,这一边的事,如何照应得过来?不如移到这边宿罢。"无碍子道:"那在乎此,你们庄上的事,我那一件不知,无关紧要者,我落得不管,有大事也不肯看冷眼,夫人放心。"韩氏千恩万谢,无碍子就起身回去了。

看官,大凡做小说的,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自从福王出征,韩氏卧病,这边甚属清静,只有瑶华那边,尽心学业。光阴迅速,倏忽已过了三四个年头。瑶华人本聪明,又加无碍子实心教导,连那八个子女,虽不及瑶华,在子女中也算出类拔萃的了。瑶华自运气、纵跳、拳棒、弓箭、弹子、标枪、流星,以及松刀戈矛锏剑短兵之类,色色精明。这四个女婢中惟素兰、梅影与瑶华武艺相仿,那梨云本来粗夯,郁李年纪更小两岁,所以不及。男童中武艺蕉叶为第一,桃红则在愚蠢一边,荷香是个文武全材,因年纪过小,故也不能赶上,柳枝虽诸般去得,只是不能精熟。就福王出征这一年起,双日练习武事,单日尽心读书,夜间讲解书义。这三四个年头,无一日间断,你想如何不通。

这年瑶华已交十岁,同这四个女婢,个个裹得一双好脚尖,小如竹叶,走跟如飞,盖从纵跳上做下的功夫,全无如今这些女娘的毛病,脚虽小,走不上十步便要人扶。遥华做人,就像无碍子的行径,高似我的,断不肯下气;低似我的,到概不计较。和颜悦色之时,自然居多,而刚气猛烈之时,却也不测,下人们都不敢轻慢一些,他所敬者,只有无碍子一人,余俱不在心上。其识见甚高。

一日,沈翠眉与潘桂儿,因为收藏的海菜霉变,彼此埋怨,不小心潘桂儿出口便骂,沈翠眉不依,要掌他的嘴,两人扰嚷不清。瑶华听见,唤令两人前来,问此项海菜应何人管收?沈翠眉道:"原为婢子管收,到那应用之时,才检出交他们洗净了,才发厨房下锅。年头上曾经检出,交与潘桂儿,他将应用的用了,不应用的就藏在他那边,并不来交还,是我检点少了一件,才去问他,他说已交来了,我并未经手。方才在他屋里检寻出来,已是霉变了,反说经管之人不曾吹晾,所以坏了,还要骂人。因此与他讲理。"又问潘桂儿,你怎么说?潘桂儿道:"婢子记得,已经交还他了,隔了几时,又来问婢子要,这东西忽然走到婢子房内,寻检出来。焉知不是东西坏了,他恐怕郡主责罚,假在婢子房中查出,以卸责罚。他为人最刁,所以骂他,他反要来打婢子,所以吵闹起来。"瑶华对沈翠眉道:"把你收好的别样海菜拿出几件来,把方才在他屋子里检出的,也拿来,两下一比,若是你收藏的与方才在他房里检出来的霉得一样,是你的不是,若两样了,就是他的不是,极容易辨的。"一会儿,翠眉拿到面前,瑶华令白于玉一包一包的打开,虽有些霉,却都在浮面,中间尽是好的。把那检出来的一包打开,通身霉到底,而且连包纸都潮湿了。瑶华向桂儿道:"你自家去看,你冤屈骂了人,还要吵嚷。"桂儿看了,无言可答。瑶华问道:"你可心服么?"桂儿只得认了个错。瑶华令白于玉把桂儿打了三掌,吩咐道:"再敢倔强,拿来打鞭子。"于是众人都服其高见,暂且搁起。再说韩氏这边,从福王去后,准准的医治了一年才得起床,而面容消瘦,痰嗽不对,又调养半年,始复本元,精神则大不如前矣。继而淹缠不清,渐成了痨瘵,竟不能起床了。瑶华同这八个子女,殷勤奉侍。无碍子又令令史们,各处延清高明医士诊治,如石沉大海,毫无效验。到第三年交春,日重一日,无碍子情知不起,悄令瑶华写信,禀知福王。

其时山东贼寇已靖,接到瑶华之信,即复一谕道:"一俟处处指后,即便回庄。"韩氏听说,也觉快意。不料复旨后,又接到边报,为四川重庆府奢崇明作乱,天启皇帝旨意,令将山东得胜之兵,移师征剿。福王不敢不遵,仍旧监军,星夜而去,连写信都不及,只差个兵部差官,到汴梁知会。就令汴梁长史,再知会庄上。

无碍子知道,嘱令瑶华瞒着韩氏,不令知此消息。不料未曾嘱咐,梨云尽行告知,韩氏一闻此信,懊恨一声,竟气绝了。瑶华同八个子女哀恸异常。无碍子代其料理丧务,一面飞报福王,交禀明掌理家务。又饬令史请地师择地建坟。庄上做了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瑶华身服重麻,权代子职。凡地方文武各官来叩吊者,俱都一一回礼。

送殡这日,一般丧仗,匍匐哭送,极尽孝道。这永宁、再生两庵的尼僧,都来吊唁。丧事完毕,无碍子说了个议论出来,不知所议何事?请看下回便见。

第七回 上新坟乍知春色试畋猎埋却前骸

五言绝句两首曰:

春情觉暗生,未见春之处。俊眼望春郊,和风飘柳絮。

乍显芙蓉面,初登射猎场。前骸犹暴露,只待自埋藏。

却说无碍子发出一个议论道:"将各子女俱迁回寝宫,艺圃所居太监、宫女不必移动,到双日习武之时,仍到彼处演习,惟将书本、铺陈、衣饰卷收回来,在寝宫下首两间内作房,拨周青黛、张其德两人,在房伺候,仍照大楼下一般铺设。"无碍子两下来往其间,凡所行之事,一皆禀命于无碍子。复将上书房小门闭断,又在寝宫东厢房内,另开一门,以通往来。瑶华因孝服在身,除读书习武外,他事概请无碍子主张。而无碍子也不推辞,照常经理。

这日无事,令张其德于艺圃大楼上,将先备办之琴棋书画、碑帖之类,搬回寝宫。对瑶华同这八个子女道:"你们现俱孝服在身,他事都不能干,与琴棋书画四项,于读书习武之暇,可就各人性之所好,拣习一艺,即可消遣,又可开豁性灵。你们自为择定了,我好将各件图谱授与你们习练。"于是各为指择。

瑶华道:"我先要学琴。"蕉叶道:"我爱学画。"梨云道:"我也要学画。"荷香道:"我爱写字,也爱学琴。"素兰道:"我要学棋。"梅影道:"我同郡主学琴。"郁李道:"我要学棋,也要学画。"桃红道:"我要学字,也要学棋。"柳枝道:"我也同郁李学棋。"无碍子道:"既各认明,我看荷香笔力较各人来得遒劲、碑帖都交与荷香,凡要学习者,与之一同讲习。瑶华先要学琴,我这本琴谱付你,自为理会,不懂者来问,转说与同学者知道。棋且不用阅谱,常言道:棋从围墙起。闲时只管对局,俟得知死活,再行看谱。画则非稿不可,有稿一束在此,爱学那一种,只拣那一种学,但不可朝更暮改。俟有所得,再临第二稿。"遂各遵依,只领各自揣摹去了。无碍子又将子女们所需各项书籍开单,令副史们置备。又思子女们渐渐长大,服满之后,一切衣饰俱不相称。细为查检,应备者一一记出,另开总单,着令史拨人,往江南买办纱罗绸缎等类。又往汴梁打造时样钗环首饰,巾帻靴履。各件分派停妥,饬令即行前往照办。只见使女们手中拿着一张纸片来禀道:"外边副史来禀:后日是韩夫人忌辰,理应请郡主上新坟挂帛。应办物件,开有单子,请师父阅定,好预为置备。"无碍子接了单儿看了,说:"照此办了就是。"使女仍将单儿发出去了。随后又有来请示道:"师父自然要同去的。还是坐轿坐车?"无碍子道:"郡主不便步行,只可坐车。我也不必一定坐轿,也备一辆素帷的车儿罢。"当又传出去了。

隔了一日,已是忌辰,无碍子令张其德吩咐令史,拨副史一名,先往坟头备办坐落,以便郡主歇息。又戒瑶华及子女们,不必梳洗,一面赶催早膳毕,即令瑶华易换重服。四小子细麻道袍,孝巾草履。四使女细麻裙衫,罩髻长巾。每两名坐一辆小车。瑶华同无碍子各独坐一辆,周青黛、张其德坐在瑶华车旁,白于玉、黄金钏坐在无碍子车旁。拨两名太监前导,管事人等押祭筵及鼓乐人等后随,派林绿环、花见羞约束局内人等。派拨定了,都出大殿上,登车起发。

坟头只离王庄三里多跑,瞬息便到,先入坐落暂歇。副史人等,将祭筵楮帛铺设妥当,然后禀请,无碍子令四婢扶了瑶华,出到坟头祭奠,鼓乐并作。祭奠后挂了帛,瑶华哀哭半晌,使女们劝止,仍回坐落,歇息了一会、遂各登车而回。

路上见杨柳发青,莺簧巧啭,抬头又见风筝满天,筝声唔,真好天气。又见行人皆担簦携,像也是祭扫的。车子将近王庄,无碍子令车停住,即下车来相看庄外地势,瑶华等亦各下车趋侍。无碍子对瑶华道:"想是已近清明节气,故路上祭扫者甚多。"瑶华道:"后日就是清明。"无碍子又默想了一回,遂各上车回府。一到寝宫,即唤张其德,传知令史,于宅沟之外,四围都要栽种柳树,离树一丈周围,起盖楼房,离楼房之外,又种一周围柳树。着照这个意思,先画一个图样,并估计工料银两送核。

令史领命,不两日间送进估计单来。四围共该上下楼房一千六百八十间,每间需银十八两,并栽种柳树两行,总共需银三万四千余两。遂与瑶华说知,转令开库兑出。瑶华意在踌蹰,无碍子道:"你不省得,这宗银子,仍旧归得回来的。"瑶华道:"不知要这些房屋何用?既造了楼房,如何又归得转来?"无碍子道:"往后年岁不好,此时不赶紧造起,将来要造也难了。我要这些楼房,赁与各佃户居住,每间每岁房租只取租米二斗,合来不过数百文,穷苦佃户那有不愿的。我们佃户共有六千余家,有钱者与可以度日者,自不肯迁移,贫者巴不得依到我们庄上来住。一则庄院不落空,二则适有意外之事,便可作为护卫。你们虽是亲王,但不许养兵,找这佃户训练熟了,与兵无二,又省兵粮,岂不一举数得?每间租米每年就多三百余石,十年之后房是白多的,你道何如?"瑶华听了心中甚喜,遂令白于玉即刻开库,兑出银来,交与无碍子。

一面令使女传唤令史,领银购料,择日兴工。令史即来领银去了。无碍子又对瑶华道:"可点管事两名,一名赍银到四川,买小川马二十匹;一名往陕西,买凉州大马四十匹,也好习练骑射,约来也得千金以外。明日叫令史拨人赶办。"瑶华应允。无碍子又说:"四围仓墙壁单薄,宜周围再加一道厚厚的砖墙,这到要费万金,便可坚守此庄了。且待楼房造完,再行起工。"

自此无话。到得十月间,楼房已报完工,无碍子率同瑶华,到后楼上一望,王庄不像在旷野之处了。柳树容易长发,也将及一人高了,四围清葱,与沟水相映,另有一种清雅气象。一面俟佃户完租时,大张告示贴出召租,果真日日有佃户来赁房间。有不是佃户也来租赁,令史来请示,无碍子道:"我这楼房独租与佃户住的,若非佃户,不必应许。"令史又传禀进来道:"告示上原有不租与别人的话。那些佃户道:这些房屋,要住到七八百户人家,差不多也成个市镇了,工匠铺户俱少不来,他们意欲暂时居住,自愿持银到我们地上造房,开张铺面,即将屋价扣除地租,也是大家合算得来的。"无碍子道:"既然众人愿意,准他们暂租住下,但速令持银造房,不可误了我们来赁租的佃户。"令史答应去了。过了一年,房屋皆已住满,各铺户在楼房之外,又造起平屋,挨着照墙两边,各有三四十家,竟成了镇市。居民竟把王庄两字,作为地名了,至令尚有人称呼。

其时两处马匹俱已买回,瑶华们双日又多了一桩功课。白于玉、黄金钏亦随着子女们学习骑射,却也利便。有一夜,无碍子从寝宫回到艺圃大楼下,走过厢房,听见间壁琴声嘹亮,尚不成声,不知何人在内习学,遂转身走到窗棂内一张,见瑶华同梅影在内和琴弦,都和不上来。无碍子走入房内道:"和琴弦有只'仙翁','仙翁'的曲儿娴熟了,才能和得准。"瑶华道:"就在这里习这个曲儿,不知怎样声音总不似的。"无碍子道:"走开,待我来和。将轸子捻上数把,弹起来觉得音节就和了。"梅影道:"师父所和的,不知捻几转才准?弟子们不懂这个缘故。"无碍子道:"不是这等说究。和之高低,总在自己所定,如一和高了,那六也要跟着都高,那就准了。总以君为主,若是意为高下,就难和准了。这琴理细微,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包括尽的。你们的耳音不熟,盖由平日不常听作乐所致,必须要听熟今时之乐,才能窨入古乐。不知我们庄上宫女内,可有幼时充过女乐的么?"梅影道:"也有四五个会音乐的。"无碍子对瑶华道:"你明日无事,可挑选出这几个人来,叫们时时演习。一则以备王爷筵宴之用,二则使你们耳中识得高下音节,学琴又容易些了。"瑶华答应,无碍子又抚了一曲,才回安寝。

这瑶华凡学一艺,无不专心专意。自那晚和琴不上,听无碍子指教以后,渐能理会其旨。梅影亦然。这日有暇,遵无碍子之教,同白于玉、黄金钏两个,走入洗浣局里,见这些宫女在内操作,内有一个年纪稍大的,令白于玉去唤到身边。瑶华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宫女道:"婢子叫邹素贞。"瑶华道:"你多大年纪了?"素真道:"婢子今年三十五岁。"瑶华道:"你是家生子女么?"素贞道:"正是。"瑶华道:"你可晓得,现在宫中有幼时曾经充当过女乐的人么?"邹素贞道:"有。婢子幼时也曾充过,还有鞠漱芳、张玉蟾、殷碧玉、袁珠儿、夏幽兰、樊山雪、梅近春,这都是女乐部内出身,后因年纪大了,发出来,充当别项差使的。"瑶华道:"这几个中,音乐那个最好?"素贞道:"那七名本事相仿,婢子曾充过教习,比他们又多会些杂曲本头。"瑶华道:"很好,师父叫我来查问你们,如有会者,自明日为始,每日都到上书房西首厢间内,演习娴熟,以备王爷到庄筵宴之用。我仍旧准你做个教习,若果教导得好,我在王爷面前举荐你,另当个好差使。"素贞连忙跪下叩谢。瑶华又令白于玉去谕知那七个,方回寝宫。自此王庄好不热闹。不知不觉,一日三,三日九,转眼之间,瑶华孝服已满,其年已交十三岁正,前发齐眉、后发披肩之时。身子不长不短,不瘦不肥,大有伊母之身材。其眉目之俏丽,五官之端正,以及皮肤细腻,举止闲雅,又过于其母。无碍子又令熟读唐诗,学做诗句。八个子女也教随同学习。书味贯通,学诗更为容易,半年之间已入格律,又令习学杂作,皆不劳于力。四婢之中,色色也能,惟素兰、梅影直可与瑶华比肩。郁李稍次,梨云又稍次。至梅影更为奇怪,本与瑶华同岁,其身材态度,眉目言笑,以及行动举止,与之一毫无二。幸亏服色分别,若一样打扮,竟无从辨别,性格亦甚相近。所以瑶华与梅影,比大众更为亲热。其四男中,自然数荷香桃红更好,其余亦有可观,却不如四婢。

其时秋高气爽,不暖不寒,无碍子道:"你们只躲在家里骑射,心眼都不旷阔,这样好天气,明日可以率领你们去打一回猎,以试各人的技艺若何。"各人听了,好不喜欢,遂令张其德传知令史,往营中借帐房,备办茶点,往南山打猎,将帐房扎在山下,以待休息。张其德传将出去,令史自去赶办。又拨副史一名,管事两名,到那里伺候。寝宫以内,着沈翠眉、裘素蟾、林绿环、花见羞四名看管约束。宫门上又拨艺圃的四名太监,一同把守。并吩咐令史,备下些银两,交副史带着。安排停妥,遂各寝息。

到第二日,梳洗后,赶着早膳毕,令各人装束。瑶华同四婢头上都札绉纱抹额,带上翠云翘。惟瑶华抹额上多插一朵衔珠翠凤,身上俱穿团花绣袄。瑶华与四婢,恰好分为五色,腰系一色月华裙,外罩簇新猩红一口钟,脚蹬三寸小战靴,各系上弓箭、弹弓、标枪,惟瑶华不自佩带。无碍子头上也扎抹额,带莲花覆髻巾,内穿窄袖素绸紧身袄,下系青绸百筒裙,外罩古香色素绸长领道袍。

无碍子道:"白于玉、黄金钏他俩个的骑射也去得,跟随着携带郡主并我的弓箭枪刀。"二人也即装束,头上一样抹额翠云翘,身穿粉红素绸袄,外罩家常素绸衫,下拴白绫百筒裙,脚蹬粉底素缎靴。黄金钏代无碍子背了弹弓、丸袋、标枪;白于玉带了瑶华的弓弹、三尖两刃刀。这四男童,各穿一色玫瑰紫素缎镶边箭衣,束发冠、粉底靴、弓箭衩袋,身背长枪,一齐到大殿中上马出门。

两边看的人乍眼,一见疑是天上飞下一队仙童仙女来。走出大门,即转过照墙外,只见前面已有八对马兵,每人背上拴着八尺多高的一面方旗,五色相错,在前引导。又有一百名牌刀手步兵,在两旁护卫。这是令史往营中借帐房,武官知是王爷的郡主出猎,特拨这些兵来凑趣。那些看的人,远远望去,就象一朵五色的彩云,往前飞去了。

一霎时,已到山脚下,见帐房边已有文武地方官先在那里伺候迎接。瑶华先叫副史前往申谢不安,一直径到帐房内坐下,当有管事人献进茶来,白于玉等接着转送。无碍子又传与副史去致意:武老爷们且请暂留在此,督率兵丁,与我们摆个围场。文老爷竟请回衙,休因我们误了公事。副史领了言语,出去道意。不一会,进来禀道:"各位老爷说,都要在此伺候。因此处是荒山旷野,文官弹压居民,武弁约束兵丁,都不敢擅离的。其实在的意思,也要看郡主们打猎。"无碍子也知意,只得由他。遂令各人卸去外罩衣服,将裙幅扎起。自己也卸去道袍,扎起裙幅。又令马牌子于各马上加上一条肚带,各拴缚停当,已听外边一声炮响,随后呜呜篥篥之声,知道在那里布围场了。各人持了器械,遂出帐房,飞身上马,加鞭纵辔而去。

入得围场,这些兵丁赶着草里的飞禽走兽,四下飞奔,这些子女遇走兽便用箭射,遇飞禽即用弹打。那围场有数里之遥,赶得那些獐麂兔鹿,雉鹜逃避无门,都被标枪箭弹打个发昏。兵丁们随路擒获。瑶华远望见无碍子飞身下马来,生擒一个活獐,令兵丁用绳拴缚。他心上也欲拿一个,恰好赶出一只大鹿来,在马前跃过,刺斜里逃出场外去了。瑶华不舍,紧紧赶到一个山凹里,飞身跳下马来擒住,将马上一条偏用力割断,将来拴了,系在马鞍桥上,回身正要上马,见有一堆白骨,不知是人是兽,看看不忍,就将三尖两刃刀,拨松山泥掩埋了,才上马赶入场来。只见无碍子同着子女们都赶来寻觅。大家见了,各各喜欢。又见马后拴着一只活鹿,众各骇异。瑶华遂将见师父拿了一个活獐,故我也要生拿一个活的。大家夸他好武艺。

无碍子道:"今日围场,可称乐甚,天色傍晚了,我们回去,好教这些官儿也早散回。"说罢,一骑当先,出了围场,众人俱已随来。

再说那班文武各官,都在帐外伺候,瑶华等在围场打猎时,远远也望得见,看他们往来驰骤,飞上飞下,大家都赞叹道:"这样小小年纪,如何有这等技艺。"见副史在侧,遂各询问日常如何学习。副史一一说知,众各咋舌吃惊道:"怪不得这样熟练,但不知这位师父从何处请来的?"正欲问副史,只见一群村妇,要进帐房内献茶,各官道:"且待郡主们回来,再进帐房去。"众村妇道:"我们妇人家怕什么,不要你们来管我们的闲事。"各官都来拦阻,已见郡主们飞马回来了,只得上前站立一回,见这些妇女下马时,一个个三寸金莲,细腰一掬,那有这样的力量。一霎时,俱进帐房内去了。这些村妇,不知各官们究竟容他们入帐房内去否?请看下回便见。

第八回 庄务初归纤女手家园全仗剑仙图

调倚〔似娘儿〕词曰:

  少女脆还柔,奈远人羁绊皇州,趋前那得还兼后。音书宠寄,付与庄务,仔细持筹。

  知汝欠良谋,仗师尊,可免担忧。虚心领略,循循诱。准绳规矩,帷房闲雅,事事宜修。

话说无碍子与瑶华们,在围场内驰骋了这半天,正在帐房休息,只见十来个村妇,各持茶壶,争来献茶。无碍子同瑶华吃了,问些乡间的情事。那些村妇一个个走近身来,自头上看到脚下,觑个仔细,赞个不了。无碍子吩咐令副史包了十两银子,分赏这些村妇。各各称谢不尽。无碍子即令子女们起身,依旧穿戴好了,都出帐房外上马,仍令副史向文武各官道谢,并给各兵役赏封,遂星驰而返。

不多一会,已到庄上,直进大殿上。各自下马,正要进去,只见令史上前回道:"方才有再生庵的道婆来通知,前日再生庵被火烧成一片白地,那尼僧能觉也随火化了。"无碍子听说,道:"我早已晓得,那道婆若再来,可给银三十两,令其收拾埋葬。"遂一同回宫。

不说他们进宫歇息,只见这班看的人,痴的痴,呆的呆,也有爱这打扮的,也有称赞容貌的,也有说:"小小年纪,偏能骑马射箭,还敢去打围。"正说着,只见这些兵丁,把打死的獐麂兔鹿,雉鹜,扛的扛,抬的抬,不下八九件。后边又有两个兵,各牵着一个活獐,一个活鹿,都是很大的。旁边有个人道:"这必定向庄家买来的。兵丁道:"那处去买?这个獐,是穿青衣的夫人生擒的,一个鹿是头上戴翠凤的这位小姐擒来的。"旁边又有人道:"你不要瞎称呼,穿青衣的是郡主的师父,带翠凤的这位就是郡主。"众人听了,一发称奇,打围那有生擒活兽的?随后,又有马兵来说道:"你们没有见,这些郡主小姐、小爷们,在围场内,于马上纵来纵去,并不费半点气力,比我们马上的工夫好多哩。"众人听说,真个千人爱慕,万人称赞。直到更深时才散,不题。

再说瑶华们进宫,休息了一回,才用晚膳。用毕后,无碍子唤令到房中闲话。大家说了些所见的景致,瑶华说:"再生庵的尼姑,怎么竟被火烧死了,也觉可怜。"无碍子道:"这是劫数,我也指点过他,岂知竟不能躲避。也好,算完了他此生的情事,再换一个好皮囊,去受用受用。"瑶华道:"能够如此也还罢了。"无碍子对瑶华道:"你擒鹿之后,我远看你又在那里站了一回,做什么?"瑶华道:"我见脚后有一堆白骨,不知是人是兽,不忍教他暴露,我故把刀尖掘松泥土,将他埋了,所以站这一回。"无碍子听了,拍手大笑道:"也该,也该。"瑶华从未见无碍子有此大笑,想来必有原故,遂问道:"师父如此大笑,想这堆白骨与弟子有些夙世的因果么?"无碍子道:"然也。"瑶华即便请问,无碍子道:"且待将来,自然与你说知,此时尚早,且去睡罢。"瑶华不敢再问,只得自去安寝,然心上好生纳闷。次日黑早,寝宫以内都未起身,守宫太监敲开了门,传话进来,道:"汴梁长史报到,王爷已经班师回朝了,这几日内可以到汴梁。俟有来庄的信,再来报知,先寄有谕帖在此。"无碍子即出房来,唤醒瑶华,催令起身看谕帖。

瑶华赶着起来,穿着梳洗,拆开谕帖来看,知叛逆奢崇明已投降了,现在班师回朝。"接尔来禀,知尔母病故,甚为伤感。尔马依傍师父,好生学业,所有床上事务,准尔掌管经理。如有不谙,禀命师父,不可自作主张。我回汴后稍停数月,亦即来庄。"云云。

瑶华将帖内情由告知无碍子,并说:"王爷虽准我管理庄务,我还一些也不懂,连内外用人都未认清,倘王爷回来问及,竟同木偶一般,怎么处?"无碍子道:"这有什么难处,不过费数日工夫,便明白了。"瑶华道:"从那一桩查起?"无碍子道:"自然先从仓库两项,查出入实存数目,有无舛错。再查庄上所存衣装铺垫,金玉瓷铜,玩器什物,是否与档册相符。在庄内外男妇,先有多少人口,续增了几多,所司何事。先传与令史、副史、各管事,开明册籍送进,逐一过目检查,将册收存。这一庄的情事,都在心上了,有什么难处?"

瑶华道:"件数多了,恐传话不清。"无碍子道:"也不用他们传话,王爷又无庶子,只你一人,既准你管理庄务,就同王爷一般,心上不要存着我是女孩儿家,碍脸怕羞。庄上内外男妇,都是手下人,谁敢不来尊敬。用过膳,只管出到上书房坐了,传这些令史、副史、管事诸人进来,面谕王爷准我管理庄务,令其将在庄仓库各项册籍,赶造送进查点。到那查点之时,亲自到各处经目,怕他怎的?"瑶华道:"师父也要同去才好。"无碍子道:"也使得,我且伴你经理一番,往后自然有条有理的能调度了。"

瑶华遂令张其德,传令史等大众,于饭后到上书房听候谕话。一会儿膳毕,无碍子令瑶华更换衣饰,梅影待诸婢都上前伺候。瑶华头上插戴一金一玉的压发簪髻,后排插着十二枝凤头钗,凤口着七寸来长的真珠串,翠条勒齐额上散发,翠条中嵌着二龙戏珠,耳上戴着八宝镶嵌垂珠环,身穿绣花松绿闪缎薄绵袄,上罩挖云淡红宫缎团花长坎肩,前后沿边都有五色排须,又间着金铃玉磬小事件,腰系百简白练裙,大红镶鞋,松花绿褶裤。四婢女一色金簪压发,四挂珠串垂素翠条勒额,内着杂彩锦袄,外罩名色短坎肩,白练裙。四男童也是一色的锦袄,外罩青衫荷叶巾,丝鞋净袜。无碍子只穿家常服色。

外边已报齐集了,遂各走出宫门,先是张其德出报,其次四男童,又其次才是瑶华,四婢在后簇拥,然后无碍子出来,有黄金钏、白于玉跟随,青黛又捧着拂尘、巾盂之类,都到上书房来。瑶华请无碍子在西边一间坐下,自己在旁陪着。张其德早已领着令史、副史、管事人等,上前请安,分班站定,不敢仰视。瑶华于袖中取出福王的谕帖,交与素兰,转递与张其德,叫令史等大众开看过了,瑶华道:"你们都见了?"各人俱回说:"王爷的来谕都见了。"瑶华道:"我自王爷出征,母亲去世,虽然暂管着庄务,实未彻底查察,究竟仓库若干,在庄什物若干,人口若干,俱未悉知。因王爷没有谕帖叫管,我也不便擅自稽查。今既奉命,倘王爷回庄问起,无从回答,似乎我不经心的样子,甚觉不像。你们可把各项出入,动存各数,造具册籍送来,我好逐一查点。"令史上前禀道:"自夫人去世,也知王爷必定教郡主掌管,所有各项册籍,早已开造清楚,至于出入动存之数,年有年总,月有月总,日有日总,各有经管,无丝毫紊乱。"遂将各人手中所持簿籍,一并交与张其德,转送于素兰,素兰又送瑶华,瑶华令送无碍子查看。无碍子道:"这一大撂簿籍,也不是顷刻看得来的,且俟郡主查明,示知日期,你们听候查点。如今且先出去。"众人齐声一诺,都退出去了。无碍子就令瑶华旁坐,先捡仓簿一本揭开看。那总存在仓谷麦,共有四十二万二千有零,每日食用止在零,支取另有册。开数东边一溜共二百四十间,每间约贮谷麦五百石上下。西边如之。向南楼房后仓共一百八十间,数亦相等。向北楼左右,共仓一百二十间,一如之数统计,与总数相符。

又翻阅库项簿,开有四柱清数外,二库系取粜卖租谷,历年积贮,除动用外,实存银十五万七千有零。内收宫中拨来黄金二库,共是三十一万两。白银二库,共是五十万两,并未支动。惟造佃户楼房并买马匹,发出银三万五千两,不知可是在此动支,未蒙谕知,不敢擅登。其余年月日三项,簿籍甚为烦琐,不暇细查。其一切金玉瓷铜铺垫各册,皆系初设庄子时,攒造下的,谅无增减。至于男妇人口册,不时增减删除,亦甚烦碎。无碍子对瑶华道:"且收拾进去,做个逐日消遣之事,慢慢看明,示期查点。"遂各起身还宫。

瑶华连宵达旦稽查各数,真个聪达之人,不同流俗,心中已觉了了。这晚看得夜深了,婢女皆已睡熟,只得自掩房门,宽衣就寝,忽见房门后一团字纸在地上,随手拾起,扯开一看,乃是两首诗,其一曰:

我是有情郎,你为无义娘。几番虚弄影,不肯效鸳鸯。

其二曰:

非哑又非聋,灵犀自尔通。何因不瞅睬,背地骂东风。

瑶华看得津津有味,不忍释手。盖缘瑶华年已十三岁,虽无碍子管束甚来,但情窦渐开,何能禁止。展玩半晌,但不知何人所作,及看诗后,又无名字,想四子厮之中,只有荷香最为佻达细详,口气字迹甚是相近,然与何人交好,却揣摩不出。遂将诗叠好,收藏袖口内,才上床安寝。

一夜梦魂颠倒,次日黑早就醒了,想起那诗,遂披衣坐起,于袖口内取山那诗,又展玩了一回。听见无碍子下床声响,连忙将诗仍旧塞在袖口内,恐怕来催促,只得穿好衣服,赶着梳洗甫毕,无碍子来问道:"你这几日查看册籍,可曾将笼统的总数记清么"瑶华道:"细数也记了。"无碍子道:"既如此,写个告条出去,明日查点。"瑶华回头见素兰在侧,遂令传与四个小厮,不拘那个,写个告条出去,明日查看仓库房。素兰去了不多时,就拿了一张送与无碍子看,瑶华也近身来看,是写着"内谕令史人等知悉,明午伺候,盘验仓库房,并查点在庄人口,其各禀遵。此示。"字划端好,款式调匀。瑶华问是谁写的,素兰回道:"他们都往寝宫外玩耍去了,只有荷香在艺圃内临贴,所以就叫他写的。"无碍子道:"荷香究竟肯用功。"瑶华细看字迹,与昨晚纸条上的有些相似,瑶华又问道:"还有谁在那里?"素兰道:"没有人,我出来时,才见沈翠眉进他房里取东西。"瑶华随口答应了,心下转念,莫非就是素兰与他相交。当下用过膳,约了梅影,出到上书房来,稽查书来。梅影取了册籍,两上检点一回,一部也不错。瑶华把梅影拉到后间房内,于袖口里摸出诗句来,与梅影看。梅影看了便问:"郡主是那里得来这有趣的诗?"瑶华道:"是昨晚在我房门背后拾的。你看是何人的笔迹?"梅影看了半晌道:"我们这几个小厮们,只有荷香写得出,桃红不过相似而已。"瑶华道:"我也猜着是他,不知他与何人的诗?"梅影道:"诗中之意,他们暗中各有不相遇的意思,却不知与何人相亲?我和郡主慢慢留心,总看得出的。"瑶华道:"小厮们年纪已大了,原不该还挤在我们队里,待我与师父说知,撵他们出去睡。"梅影道:"狠该,万一不留心,还要上他们的当哩。"瑶华扑吃的笑起来道:"你今晚就要留心。"梅影笑道:"只怕不独是我一个。"说罢才回寝宫。此日无话。

到第二日早膳后,无碍子叫张其德传与令史知道,今日不用轿,只备小手车四辆,好在各处查看。瑶华道:"四辆如何够?"无碍子道:"狠够,我同你坐两辆,还可各带一个使女。那两辆与不应走的婢女,每辆坐二人,其余小厮们只跑路,总在府中,又不出门,不必排款。上书房摆上案桌,好查点人口。"张其德传了出去,又来禀道:"令史说:"郡主查点人口,令史不便在旁唱名,他的女人狠懂得事情,也识字,可以相代,现在宫门外,先要进来叩见。"无碍子道:"传他进来。"张其德出去,引将进来,先向无碍子叩头,次向郡主叩头毕,遂立在一旁。瑶华同无碍子将那妇人一看,是个五短的身材,虽年将四旬,而眉目也还清秀,身上穿着正八品服色,珠翠满头,跟着个小丫头。

无碍子道:"你是令史的结发了,母家姓什么?"那妇人道:"婢子母家姓殷,小名彩霞,是令史的结发,也是宫中发配的,向在汴梁宫中,专司内务。"无碍子道:"如此说,你是很懂事的了。"殷氏回说:"还要师父教导。"无碍子道:"郡主年轻,正要你这么一个人来辅佐他,你也可以常进宫来走走。"殷氏道:"郡主聪明绝世,外边那一个不在背后称赞,这都是师父的教法好。"瑶华问道:"我们现在仓中米麦,共有多少?"殷氏道:"共有四十二万趸数,还有二千多石零仓。"瑶华道:"存库的银子呢?"殷氏道:"截至上月底止,本有十七万七千零。"瑶华道:"这个错了,只有十五万七千零。"殷氏说:"不错,内中提了二万两,修筑周围的砖墙。"瑶华道:"周围的墙都筑了么?"

殷氏道:"五日前才完工,今日伺候郡主查完仓库之后,就请上墙去阅看。"无碍子道:"墙上可以去么?"殷氏道:"春间蒙师父吩咐了,令史还不解师父的意思,是婢子揣摹,仓间外围筑墙,原为保固这个庄子起见,若不加厚加高,枉费了这宗银子。所以如今墙从沟河内,用大石条起脚,有八尺高,再用砖砌,有一丈六尺高,共计高有二丈四尺。下脚阔有九尺,墙顶阔有五尺半,可以三马并行。每仓十间墙上起一路亭,都开有后窗,可以望庄外数里之远。"

无碍子道:"这不照城墙一样的造了?"殷氏道:"外面有柳树遮蔽,又没有女墙,却不显得,若里面看,竟是城墙的款式。"无碍子道:"怪不道要用到二万两银子,也好,你的主见却也是的。"

瑶华向无碍子道:"弟子的意思,艺圃中一片空地,狠可盖个花园,若要习练技艺,这西边还有王爷的箭道可以借用。"无碍子道:"盖造花园,原是你们富贵人家的事,拼着三五万银子就成了。"先令殷氏去旁边歇息,一面催着摆膳。用毕,令瑶华更换衣饰,并点梅影、素兰、花见羞、白于玉、周青黛、林绿环,同四个小厮跟随,张其德前导,又叫添备一辆车子与殷氏坐。点派明白,仍令沈翠眉、黄金钏、梨云、郁李看守房屋,并约束各局里入宫。门上太监已进来回禀道:"令史们伺候齐了。"无碍子领着头,遂到正殿上上车。无碍子车上带着周青黛,捧了各项册子,瑶华车上带着梅影。素兰同花见羞坐了一车,白于玉同林绿环一车,张其德前行,四个小厮在车后随着,一径碾出大殿。早有正副史、各总管在门楼左右伺候,先到东首,看那挨着门楼的六十间仓。无碍子叫瑶华的车夫相并着推行,又于周青黛所捧册籍内,捡出一本,递与瑶华道:"每间门上都有取数,你可与册内查对。"瑶华看着,叫车子慢慢的行,两下对着,并无舛错。一个圈子直兜到西边门楼下仓止。令史们禀道:"丈量手都在,可要抽盘一?"无碍子道:"你们若信得过,就不用盘量了。"令史们道:"这都是经手的干系,如有缺少,要着落赔补的,如何信不过。"瑶华道:"既如此,各人具个缺少愿赔的甘结来。"众人都已写就送上来,瑶华叫张其德一一收了。殷氏传语,就上墙去看工。令史遂开了门楼间壁一个栅栏门,令史前导,领着车子,推到墙根,就有斜坡,层层碾上。一到墙上,就有一个亭子,殷氏先下车来,请无碍子、瑶华到亭子内望野景。遂各下车,殷氏将后窗打开,见两行柳树,高过于墙。于柳树空隙内望去,真个数里之遥南山打猎处所,依稀望见。又见门楼之外,往来行人不绝,各项铺面开得整整齐齐。瑶华心中甚喜。

无碍子仍令车夫向东边一路慢慢的推去,转过东来,又过了好几个亭子,到正东面一个亭子上,无碍子就令停车。殷氏早先下车去开后窗,无碍子同瑶华走到窗边,往外一望,远远见驮子骡轿一队走来,问殷氏道:"这必定是大路了。"殷氏道:"正是往亳州的大路从我们庄后过去的。"无碍子往下一看,见沟水涸竭,又问殷氏道:"这里沟水为何涸了?"殷氏道:"这沟水是死水,此间地形高些,又值交冬的时候,所以先涸了。"无碍子道:"这件事到先要料理,此间何处通大河?"殷氏道:"闻得大河离此有几十里路,这恐难引。"无碍子道:"可还有相近的么?"殷氏道:"待婢子去问令史。"张其德道:"令史就在外面。"殷氏招呼近前,问明了,遂向无碍子道:"相近没有大河,只有南山脚下有条山溪,可以引来,只有三四里路,倒还省费,只恐怕山水发折年岁要被淹浸。"无碍子道:"这倒不妨,我们往北首拼做十亩田不着,开个引河水,大则放水,小则蓄,那引河内可以栽莲藕,养些鱼,利钱还好似租谷哩。你去对你们那个令史说,趁此佃户闲暇,溪水涸竭之时,三两日内就可兴工,更是一劳永逸。"殷氏答应,即便通知。

遂又上车,行到北面正亭子上,无碍子唤了殷氏,打开后窗,同瑶华走到窗边一望,近处虽觉得旷野,也还有数处村落,远看则乌簇簇的,树林不断。无碍子道:"这不是亳州么?"殷氏道:"还不到亳州,大约是尤家镇上。"无碍子道:"这些村落,可是我们的佃户?"殷氏道:"多有的。"无碍子便指与殷氏道:"这个村落过去的一片田亩,狠可凿池,还开条小河,直通我们沟内,将来还有用处。"殷氏道:"通这小河,师父有何用处?无碍子用手指着艺圃,说出一件事来,要知何事,展开下回便见。

第九回 女庶子点验家口福藩王面试文才

五言律句诗曰:

欲治家庭事,先勤整翠环。安排新俗冗,约束旧痴顽。

琢句诚余事,挥毫亦等闲。古来名女史,不信独称班。

话说无碍子道:"你家这位郡主,心心念念,要在艺圃里造个花园,若在内盖了花园,可以打造两只船,从这底下开个水门出入,俟那里莲花开了,驾着船儿,好去玩赏。"瑶华听见,一发欢喜,遂对殷氏道:"可速兴工,照着师父所说,开年就可如此游玩了。"

说罢各又上车,亦有停留之处,不能细说。仍旧转到门楼这边,下坡回宫,已见正殿门口,大小男妇簇拥着闲话,看见车子到来,分开让车进去。方进正殿门,忽闻外边人哄然大笑,嘈杂不止。无碍子下车,来到上书房西间门首坐下,令瑶华于正面案桌上坐下。瑶华道:"师父在此,弟子怎好上坐。"无碍子道:"这位是你父亲坐的,你所以坐得,不用碍着我。"瑶华告过罪,才去坐了。那素兰们几个婢女站在身旁,小厮们站在檐口。无碍子见张其德进来,遂问道:"方才正门口,这些人为何喧笑?"其德道:"他们说,郡主身边的婢女,竟是一样的面也,若不是衣饰分别,竟辨不出来。所以喧笑。"无碍子亦笑道:"正是,他两个一年像似一年了,我时常也会唤错。"遂令其德唤殷氏进来,教他带了册籍点名。其德才要出去,殷氏已进来了,见瑶华自在正中坐了,忙招令史率领众人听点。殷氏走上桌案边,将册子展开,瑶华用朱笔点站,第一名就是令史赵成,底下答应,自东过西来,往西边隐门转出去。赵成名下妻殷氏,子女共三名口。第二名副名孙必大,妻段氏,子女二名口。第三名副史张超然,妻余氏,子一名张其德,下注已净身入宫。第四名副史钱金易,妻余氏,子女三名口。第五名副史魏家骐,妻周氏,子女四名口。

瑶华问殷氏道:"为何要这些副史?"殷氏道:"先是这庄上只派令史一史,副名两史。后因师父到庄,内务烦了,所以又从王府里拨来两名,上两名管内务,下两名管外务。各副史名下,还有管事人,是他们自己雇来使唤的,故不入册。"瑶华点头。

殷氏道:"各太监听点。"守门太监二名,第一名侯新,底下答应,过西去了。第二名汪辉。杂用太监八名,第一名何喜,二名金,三名吴渭,四名李俊,五名王成,六名戴元,七名陈昆,八名朱秀。艺圃守门太监两名,第一名孙度,二名严正。杂用太监两名,第一名姜发,二名褚贵。一一都答应,从西隐门转出去了。

殷氏又说到:"宫女们听点。"内宫守门宫女四名,第一名韩秋桂,二名鞠漱芳,三名曹宜嫔,四名申玉蛾。寝门宫女二名,第一名张玉蟾,二名施夜来。瑶华唱住道:"叫他上来。"施夜来上来,。叩了头,站在一边。瑶华道:"你有多少年纪了"夜来道:"五十八岁了。"瑶华道:"你是自幼进宫的呢,还是大了进宫的?"夜来道:"奴婢是二十五岁进宫的。"瑶华道:"莫非也是缘坐家属么?"夜来道:"是。"瑶华道:"你是那里人,家乡还有可靠的人么?"夜来道:"是广东人,母家还有人可靠。"瑶华道:"你年纪大了,我宫中有人伺侯,我开恩放你回去受用吧,可好么?"夜来连忙爬下叩头道:"多谢郡主厚恩,如同天地。"瑶华对殷氏说:"你带他出去,交与令史,赏他二十两银子,拨一人送他回籍。"施夜来又复千恩万谢,殷氏遂叫守宫太监转领出去,送到他家。瑶华遂将名字勾了。殷氏又叫司茶酒宫女二名,第一名王娇,二名薛比凤。瑶华又唤令上来,叩了头,站在旁边。瑶华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比凤道:"十六岁。"瑶华道:"你是家生子呢,还是外来的?"比凤道:"是家生子。"瑶华道:"你年纪尚轻,如何就拨你充当差使""比凤道:"原是母亲应拨,因母亲病得利害,又是暗病验不来的,故自家情愿来替代的。"瑶华道:"倒是一个孝女,司茶酒我再拨一个人代你,你且站在这边,俟有别项差使,再派你当。"比凤只得站着伺候。殷氏又叫道:"司膳宫女二名,第一名邹桂娃,二名沈继仙。司衣宫女两名,第一名殷碧玉,二名吕良珍。司冠履宫女两名,第一名郑王涛,二名袁珠儿。司针线宫女两名,第一名蒋碧桃,二名黄花冠。司洗浣局宫女四名,第一名邹素贞,二名杨玉腕,三名戚胜兰,四名谢长春。又叫司厨宫女六名,第一名柏正青,二名夏幽兰,三名滕玉莺。"瑶华嚷道:"这个妇人最脏得狠,怎么放他司厨?快,快,仍发回宫去。"殷氏即唤守门太监领他出去,拨人送回汴梁。"四名樊山雪,五名孙玉莲。"方走过去,瑶华唤令上来,问道:"你这个人,又谁拨你来司厨?"玉莲道:"王爷在宫时,因奴婢会做蒸鸡饼,特来这里伺候的。"瑶华道:"我说自有缘故。"殷氏又叫六名梅近春。殷氏道:"都点完了。"瑶华道:"艺圃的人,我都认得,不须点了,都叫上来。"殷氏将手一招,都上来了。瑶华道:"潘桂儿可抵滕王莺的缺,罗纨儿抵了施夜来的缺,苏远香抵了薛比凤的缺。"说罢立起身来,众人也就散了。

无碍子引着回到寝宫,又是摆膳时候,用膳毕,瑶华要请无碍子画个花园图样,无碍子道:"吩咐外边画一张来斟酌就是了。"瑶华道:"他们画的款式不中弟子的意,又恐反被他们惑了倒不好,不如请师父凭空撰出一个图样来,定然好似他们的。"无碍子笑骂道:"你这丫头,要好的念头太甚了。"

这些婢女要看无碍子画图,都手忙脚乱的把画具搬将出来,又摊上一张纸。无碍子先用柳条画个影子,遂向瑶华道:"我的意思,这原旧的艺圃楼房可以不动,只将门道一溜房子拆去,可开个鱼池。"瑶华道:"所以这图样必定要师父画,才合心意。"无碍子遂在纸上,将楼房照旧画好,又道:"东边的厢房仍旧,西边的厢房改做游廊,直通到旧时小门止。又从东边厢房住址起,将门道基地开一个大鱼池,却由西首重新湾到东南角上止,以便引沟池内活水进来。门道基址已凿鱼池,不可把这座大楼尽显出来,中间宜堆一座大假山遮掩,以免直率之病。"遂用柳条画成假山样子。"山洞须要宽敞,以便通出一条路来,山前已有一大块空地了,从东道鱼池边,应横造三间旱船,四围都栽成竹林,不教一目了然。旱船之西南角上,要起一土冈,就将开鱼池的土,堆起冈上,建一个亭子。北面又要遮住,不然,全图景致又显了。从土冈下直南,建三间花楼,却不宜高大,一间是楼,要靠定西墙,两间是月台,便于摆酒赏月。假山面前空地,宜造一大间四檐披水的书厅,又建一条石桥,可通回廊,由回廊才进得艺圃大楼之下。由大楼东边厢房门口,架一条红栏八板桥,通假山之路,可到旱船。旱船之北又筑起一座三台大花榭,可种兰菊,则与大楼下东边厢房隔绝矣。假山前面山上山下,多种白皮松,花楼一带,沿墙多种梧桐树。旧时所开小门,照旧开通,将艺圃两字的石匾移嵌在上。又种一架紫藤,以代门道屋,水池尽处极南首,还有一方空地,四围筑起花墙,内造矮屋三间,要向东首,再向南筑一牡丹台,种牡丹一大丛。往书房来又须造一条小石桥通路。"说毕,用柳条通画了影子,然后用墨笔勾出,凡各处应造之房,应种之树,应栽之花,应造之桥,假山崆峒之路径,水道蜿蜒之络脉,无不一一画个细致,其快如飞。再将颜色着了,竟是一幅上好的样图。瑶华又:"还少两只船。"无碍子道:"花园都造了,还怕这两个船造不起?这要另打图样,不必要紧。"众人看了,无不称赞,这师父无般不会,无件不精。

瑶华当下就要传彩霞来,当面吩咐。无碍子道:"夜已深了,何用忙。"遂各安寝。次日,瑶华起得极早,仔细摸那图样,无碍子起来见了,道:"你的心也太热了。"遂令张其德传唤殷彩霞来,一一指示明白,叫他去对令史说了,估计工料,领银兴工,彩霞领命而去。无碍子方进房门,忽叫张其德将殷彩霞追回,令其进房,又说了好大一回,皆是低声悄语,也不知说些什么。

瑶华正要去问,只见绿林环、花见羞从寝宫后间大笑的走将出来,周青黛问道:"你们笑些什么?"林绿环道:"看不出郁李小小年纪,倒下得好高棋。"瑶华道:"那个同他下?"花见羞指林绿环道:"他连输了三盘,我也输了一盘,还有老大的邹素贞不服,又输了两盘。如今没有敢同他下了。"

梨云在旁道:"我去赢他一盘。"正要动脚,无碍子在房中走出,唤住梨云道:"自家要学的工夫,一些也没有,到要去与别人争胜。如今焦叶的画略有可观了,你画的是什么?亏你过意得去。"说得梨云闭口无言,红着脸躲回房里去了。

无碍子问白于玉道:"你们向在汴梁宫里,可晓得王爷平日爱顽些什么?"白于玉道:"那时婢子年纪还小,常听得说,王爷喜打双陆,不知双陆是件什么东西?从没有见过。"无碍子道:"双陆是三十二个棒槌,也如象棋,有个盘儿,只要筹得好,先过河者为胜。这却是不难的事。"瑶华道:"我见艺圃大楼上,有一个木匣内,都有一大些棒槌,一半是乌木,一半是黄杨木,可就是双陆的槌儿么?"无碍子:"正是他。"林绿环道:"师父自然打得好的,明日婢子要学。"无碍子道:"也容易。"花见羞又道:"大楼上婢子还看见有个铜的大花瓶,口上又多两个透穿的耳朵,这是什么用的?"无碍子笑道:"这那是花瓶?是个地壶,另有二十枝竹签,其名谓之投壶。"瑶华道:"怎么个投法?"无碍子道:"将竹签拿一根在手,人要站得远远的,将签往地上投去。那竹签的尾在地上一立一个斗翻入壶里就算中了,或翻入两耳也算中的。"瑶华道:"将签投去,如何签尾就立得直,才翻斗入壶?这个有些不懂。"无碍子道:"这要投把你们看了,方才懂得。若投得好的,还有多少名目投出来,也算个绝技。"花见羞道:"明日去取来,请教师父投与我们看了,再来学习。"

正说着,只见张其德来回道:"永宁庵的那个静缘尼姑,闹出事来,被归德府差人拿去了。"无碍子道:"你那里晓得?"其德道:"方才在庄门口,听见那些铺面里的人在那里议论。"瑶华道:"是为什么事情?"其德道:"他们说归德府里拿了七八做响马强盗,追究打劫的赃物,都寄在永宁庵静缘处。大前日府差装做有钱主儿,到他庵里,许他修造山门大殿,这静缘欢喜得了不得,就留这府差在庵内住下。那知被府差用酒灌醉,在地房里搜出强盗寄顿的多少赃物,连夜禀了府里,昨日差官来起赃,连人带去了。"无碍子道:"这只怕不能回来了。"不题。

再说福王回汴,徐妃以子嗣为忧,劝王静养身子,又预先在苏杭买了几个女娃子,拴住福王。那知福王全在房术养龟上做工夫,不好拂意,勉强支吾,临幸终不畅意,仍旧与那班能征惯战的宫嫔取乐。在汴耽搁了月余,忽然想念韩氏病亡,瑶华孤零,遂择日启行来庄。

王妃徐氏向不知福王有韩氏在庄,都被长史们瞒得铁桶一般。那晚知要来庄,不免又有多时离隔,忙唤人备下筵席,亲自奉酒,做出多少亲爱之意。福王原是酒色之徒,经不得这样趋奉,遂开怀畅饮。徐氏勾留在房歇宿,犹恐自己衰惫,又唤新买到的女娃子帮着怂恿。福王心上不过意,只得与徐氏绸缪一晚。徐氏百般奉承,才能受得一宵快乐。

云雨之后,徐氏便问:"为何急急要到庄上去?"福王含糊道:"要看瑶华去。"徐氏道:"那个什么瑶华?"福王又道:"韩氏所生,你还不知道么?"徐氏再要问时,就迷迷的睡着去了。徐氏心中好不自地,准准的一晚不曾合眼。到得天明,俟福王睡醒,遂追情由。福王自知酒后失言,幸韩氏已死,说知亦不妨碍,遂将这十几年的事,尽行告知。徐氏即欲请福王将瑶华带回,福王道:"他非寻常之女,不用你管他闲事。"徐氏摸不着头脑,惟有心中怀恨而已。

福王早膳后,即时起身,将近到庄,远远望见有乌簇簇一丛树木,福王在马上指道:"我几年不到,又添上许多庄子了。"长史们道:"这就是王爷的庄子了。"福王道:"那有这样紧簇?"长史们道:"这都是那位师父布置的,若到庄门口,只怕王爷都认不出了。"福王心中暗喜。

不到两个时辰,将到庄门,只见人头济济,却是令史、副令史及各管事,上前迎接福王的。又门前添了一大些房屋,也有铺面开着,人烟凑杂,大非从前荒落的光景。一进大门,就有一垛高墙矗立,进了正门,沟水奔流,那条桥也添高了,气象十分雄壮。到了正殿下马,早有太监把正门都开直了,一径走到上书房的隐门,只见一群妇女簇拥着瑶华,迎门跪接,福王忙将手拽起。上了书房西间坐下,瑶华也到座前叩拜请安,并说母亲亡故,哭倒在膝下。福王亦泪流不止。着实的安慰了一番,叫宫女扶入休息。令史们把自从出门后一切事情,都禀得明白,福王亦觉得欢喜。

天色将晚,已见瑶华来请晚安,福王忙令瑶华进宫,说:"代我请师父的安,庄子上诸事有劳师父费心。"瑶华领命,进去说知。

旋见黄金钏、白于玉两个出来,代无碍子请安,福王连忙起立,说:"不敢,代我再三致谢。"二婢领命禀复去了。

当下传知令史,备办祭礼,明日往韩夫人坟上祭奠。不一会摆膳了,瑶华已至,福王令其陪膳。饮酒之间,问瑶华所学,瑶华一一回对。福王听说:"你能做诗了么?"瑶华应道:"不过略晓得些。"福王道:"我出一题目与你,能够做诗?"瑶华道:"虽然能做,只是做得不好。"福王笑指着席间蜡烛道:"即此为题。"瑶华低头想了一想,遂令素兰取纸笔,顷刻录出送上,福王拿着看道:

宝炬张筵席,灯心结芯妍。恩光诚普照,且又及黄泉。

看罢不觉大加赞赏道:"我的儿,不但做得好,而且诗中藏着孝思,实是难得。"又问:"与你同学的几个如何?"瑶华道:"也能奉命。"福王就指素兰道:"你也做一首。"素兰便说:"请王爷命题。"福王周围看一遍,回头见瓶内插着一枝芙蓉,道:"就咏这个罢。"素兰答应一声,低头一想,遂提起笔来写:

摇曳秋江上,鲜妍何足论。金瓶承顾盼,乍识主人恩。

福王拍案赞道:"难得这样好心思。你们这位师父,是怎么教导得这样好?"又问:"这些小厮如何?"瑶华道:"可以奉命得来。"福王指着一个道:"就是你。"瑶华回头看是荷香,遂走近席边道:"请王爷赐个题目。"福王道:"你叫什么?"应道:"奴才叫荷香。"福王曰:"就是这个题目。"荷香低头一想,便到素兰这边,取纸笔写就送上,福王拿着看道:

花秉非凡质,风吹何处香。九天深湛露,太华可联芳。

福王看了,重又点头朗诵,大声的赞道:"这么一个小题目,做得这样大方。这小厮好身分,不是久在人下的,将来好好的造就了,狠有用处。"又问瑶华道:"文才如此,武艺自然更妙。隔一日带你们到艺圃去试演。"瑶华道:"艺圃现在盖造花园,还是在王爷箭道试演的好。"福王道:"我正想要造个花园,恰合我意,如何造法,可有图样么?"瑶华道:"有,就是师父画的。"即令素兰取来,送与福王看了,道:"这师父色色精通,真令人钦服。"说罢,膳已用毕,瑶华辞回,福王又少不得与这些宫嫔叙旧。次日午后,令史来请,上韩夫人墓作祭。瑶华穿了一身素服,早到上书房来伺候,福王见瑶华打扮得异常精彩,身上穿一件鱼白素绫长袄,青素外罩,下着白绫百筒裤裙,宝蓝鞋,头上只插白玉如意簪,两朵大珠花。四个婢女也是青衫白裙,小厮们也只净素,好不整齐,福王换了素袍,前后上轿,车马跟随。

王庄到坟上不过三里之遥,早望见搭着帐房,有文武官员先在伺候。福王下轿面辞,众官不敢告退,再三叫令史传知:"尚有郡主在旁,似乎不便。"方各禀辞回去。正副史管事们早把祭筵排设,福王行了一个礼,瑶华则俯伏哭拜,哀恸悲号,福王也泪滚如珠。早有殷彩霞在旁劝止。焚帛酹酒而回。此日无事。福王在上书房,我非与这些令史们,又有管外务的副史,将本年所收租子的帐目,出粜租米,收兑银两,零星杂务,纠缠不清,事却不少,不知不觉,料理了两三天。这日稍暇,见天气晴明,遂传知令史,收拾箭道箭厅,要看郡主们武艺。令史们回道:"蒙师父吩咐,办齐了,王爷膳后,就可请到箭厅。"

福王听了甚喜,遂赶催摆膳,仍与瑶华膳毕,即令瑶华去禀知:"今日可以请师父,一同到箭厅上一看。"瑶华道:"女儿晓得师父去的,也安排妥了,只请王爷先下箭厅。"福王道:"怎么,你不与我同行?"瑶华道:"女儿率领着小厮们骑了马来。"福王道:"好,我且先去。"遂令张其德传知外间伺候。

不一会齐集了,福王坐轿下箭道来,远望见箭厅左边,搭有一个帐房,便问令史道:"要这帐房何用?"令史禀道:"是师父郡主们,在里头歇息的。"转眼之间,已到箭厅下轿,对面见那高墙上有些房屋,又问令史们道:"这屋架在那里?"令史禀道:"在墙上。"福王道:"墙有多宽,要这房屋做什么?"令史禀道:"不过是保护庄子。师父说:恐怕将来不太平,所以打这道围墙,以防草寇窃劫。"福王道:"师父也太远虑了,我这庄子谁敢来劫?"令史回道:"师父的话每每效验,恐不是无益的。"福王道:"预为防范,未尝不好,但不可与外人眼见,这不像个城池么?"令史道:"那也无妨,离这里一百多里,就是周亲王家,显显的造了一个城,也没人去参他。"福王道:"如此甚好。"

正说着,只见副史魏家骐走来禀道:"汴梁跟亲王来的长史、、护卫、随从人等,闻得郡主极好武艺,意欲到箭道内伺候王爷阅武,王爷可许他们进来?特请示下。"福王沉思了一回,说出一句话来,不知所说何辞?下回必定注明,请仔细一看便知。

第十回 娇容莫辨真堪笑武艺超群尽吃惊

调倚〔烛影摇红〕词曰:

  想相春容,不须对镜,知娇面。你窥我视,识鲜妍,惑煞旁人眩。

  只认衣衫深浅,偶然间,直教难辨。亲生严父,随侍丫鬟,犹多错唤。

  娇小纤柔,何来武艺,偏专擅。精娴骑射,已心惊,纵跃还轻软。

  深透此中应变,赴疆场,竟难具选。痴呆观者,狂喜王孙,哄然钦羡。

话说福王沉思了一回,道:"今日试武,乃郡主和丫头们,本不叫外人观看,幸而郡主们年轻小,也罢,准他们进来看罢。"副史答应去了。

只见一队骑马的使女,引导着一辆小车飞奔而来,问是无碍子将到箭厅。福王正要站起身来,只见骑马的各使女,将他遮护,竟入帐房内去了。随后四个小厮骑着马,引着瑶华,驰骤而来,到箭厅前下马,直上厅来。福王又见各女使从帐房走出,也上厅来,俱穿各色宋锦小袖紧身窄袄,外罩猩红一口钟,各蹬小靴。遂令瑶华在旁坐下,那些婢女一字儿的站在背后,小厮们则站在滴水檐下。

另有两上婢女年纪又大些,福王便问:"这两个大的婢女,是那里拨来的?"瑶华道:"也是宫中所拨,因女儿们习练武艺时,都是这两个伺候,所以带他们来。"福王道:"他们也会些武艺么?"瑶华道:"只能骑射,别样不能。"福王道:"也好,如今先从那一样演起?"瑶华道:"从骑射、步箭、弹弓三样先演起,免得再换衣妆。"福王道:"就从马箭起。"瑶华应了一声,遂率同这班婢女、小厮直下厅阶,走入帐房里去。福王已在正面案桌上坐下观看,没多一会,见各人俱卸去一口钟,扎起裙幅,都走出帐房来,跨马往教场南头去了。早有两个太监拿着五个彩画皮球,于马道旁匀匀的摆下。福王一人孤零零,传汴梁长史同庄上令副各史,上厅答话。各人上得厅来,已见一马飞出,就搭上一箭,射那皮球有三四尺高,一连五箭,箭箭皆然。这头的马方得收住,那头的马又上马道了,皆一样手法,并无一箭虚发。福王传令太监,禀知师父,说:"我眼力不济,远望不能清楚,教他们收马后,都到厅前来站一站,我好认识。"太监去了,只见帐房内走出一老婢,向收马处去了。不多时,就有一个婢女来站着报箭,福王又认不得,说道:"再唤一两个宫内认识的人来,报我知道。"

太监又去了一回,只见帐房内走了两个妇人出来,一个认得是殷彩霞,那一个也认得,是韩秋桂。福王道:"好,你们站在我身后,来报箭的是谁,说我知道。"话言未了,又一个来报箭,韩秋桂道:"是宫女黄金钏。"福王见过,就下去了。抬头见马道上的马,如同走马灯一般,并没有停一刻,真跑得滑溜轻捷。这边又来了一个报箭的,韩秋桂道:"这是郡主。"福王看一眼,就下去了。一回又来一个,韩秋桂说是小厮柳枝。赶着又来了一个,韩秋桂道:"婢女梅影。"福王一看,道:"你报错了,这又是郡主。"韩秋桂道:"郡主穿的是黄锦袄,他穿的白锦袄。他俩个面庞原是一样的,婢女们于宫中整天在一块,没有留心得穿甚衣服,往往也要认错。"福王道:"这又奇了,天下一样的也有,等到见面,总有些两样,那有竟不能分别的?"

以后报箭其多,不能悉数。忽见子女们都上厅来,马道上已没有马上来了。福王道:"马箭完了么?"瑶华上前回道:"马箭每人三趟,都遍了。"福王道:"如今演甚么?"瑶华道:"射步箭,再打弹。"福王道:"好,就是这样。"

殷彩霞在旁,瑶华将眼对他一看,彩霞知觉,遂对这些长史们道:"你们老爷们好站下厅去伺候,让郡主们射箭。"遂哄的都下去了,又将福王的案桌向东摆了,以便看箭的架式。只见白于玉拿着个靶子,是一根竹竿,上顶着一个铁圈,将五色缠了中间,悬着一个小金钟,没有酒盅大。黄金钏也拿着一根竹竿,上拴着十多条五色线。福王道:"这是什么用处?"金钏道:"是射鸭舌箭的靶子。"福王道:"这怎么射?"金钏道:"要把这线匀做三次射断了,才算合式。"福王摇头道:"难、难、难。"遂下令一个太监前去安设。

又见两个太监拿了一把小竹筒,在那对面墙上,排排的一字儿钉着。福王又问:"这钉的竹筒何用?"瑶华道:"这是打弹丸的靶子。"福王道:"怎么一个打法。"瑶华道:"要将弹丸个个打入这竹筒里去,落一个下来便不合式。"福王咋舌道:"更难,更难。"于是这些子女,各挟弓箭,挨次上厅来,先是瑶华第一个开射,拿的是幞头响箭。弓开箭发,只听得箭声响,到靶子上,又是精的一声,这算射中了,以后箭箭皆然。一个个挨排射去,难得一箭不中的。不一会都已射遍。

又射那线靶子,就有一大群小丫头跑下去,躲在靶子旁边,射一箭去,就有一段断线缴来。这一大群小丫头,足不停留的跑个不住。间或也有空的,大约不出三箭。那些下边看的人都说:"我们也学过骑射,那有这样好准头。"没一个不倾心诚服。转眼间又都射遍了,弹丸也是没一个打得不合式的,遂各下厅,到帐房里休息。又见几个太监,拿着一尺来长的竹签,在地下一对一对的钉着,共钉有九排,每排约来钉了五六对就不钉了。又在箭厅后,搬出高高低低的板凳五六十条,先从矮的摆起,一条板凳间着一对竹签,越摆到后边越高了。结末了儿,一条板凳就有三尺多高,也是九排。福王道:"这是什么工夫"韩秋桂道:"这是练纵跳手力的。"福王道:"这些工夫不要说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人说过。这师父实在出奇。"

正说着,瑶华领了一班子女,从帐房里走上厅来。福王一见,又换过妆束了,一个个都是青窄袖小袄,青细膀裤,青缎子尖靴,青绉纱大包头,头发都挽成懒梳妆,簪环钗朵尽行卸除,腰间束着暖腰,走近前来道:"请王爷到马道上,去看纵跳板凳。"福王立起身来,走到板凳之前,见这些子女们一个个纵过板凳,两手拔起两根竹签,跳过一条又一条,没一个迟钝的,转眼之间拔完了。各人又于膀裤统内,抽出两根铁条抓住粉墙,身子也贴上墙去了。有的纵上箭厅屋,有的纵在柳树上,也有跳在大高墙上,宫内房屋上,一霎时没了影儿了。但看见箭厅上,这个在青袄里扯出两幅大襟来,将铁条穿在夹层里,两手执着,犹如两个翅膀。说时迟,那时快,凭空一闪也上柳树上去了。柳树上的又到屋顶上来,有时墙上,有时屋上,满空乱飞。看得众人眼花头晕。也辨不出是那一个。呼的一声响,齐齐的都落在地上,灰尘也不动一点。

那两旁的人,看到得意之时,齐声喝彩,喜得福王双脚乱跳,急呼令史取预备的礼物来,令史听说,飞奔的去了。瑶华们一个个走上厅来,站着一边,福王摸着瑶华道:"我的儿,你真好武艺。"这个道:"王爷,奴婢是梅影。"福王回头一看,不觉大笑起来,原来瑶华在他身后,因此时同是一样的服色,从那里分别处。已见令史将赏犒银钱物件,分作两扛抬来。福王令殷彩霞先取尺头四个,黄金锭两个,白金锭两个,送与师父。又令白于玉取一份送与瑶华。白于玉取了,持到瑶华面前道:"王爷说送与郡主的,请收了。"这个扑嗤的一笑,道:"我是梅影,郡主在那边。"福王听见,又大笑起来,众人问起情由,也笑个不止。又令将赏与小厮们的东西,两个尺头一个小金锭,一个小银锭,令白于玉检出送去。又令殷彩霞检出赏与婢女们的东西,也是两个尺头,一只金镯,一只玉镯。又令一分一分送去。那些都送了,只剩梅影这一分,他就看相了半天,送到一个面前,道:"王爷赏与你的。"那个说:"我已有了。"那边一个道:"梅影在这里。"众人听了又笑将起来。

各人都向福王叩谢,黄金钏、白于玉两个上来代无碍子道谢。福王站起来道:"致意师父,不成敬意。"两个才要转身,福王忽又叫住,又问令史道:"这两个我竟忘了,不曾备得东西,你们速速照办两分来赏他。"令史应着飞也似去了,他两个重又叩谢,才上复无碍子去。这里瑶华又率领子女们,各持器械又下厅去了。福王令移一张椅,坐在滴水檐口观看。只见有个捧着双刀,在厅前舞将起来,愈舞愈紧,紧到连人都看不见了,有时连刀连人舞在空里,离地有三尺多高,忽地将身一纵,但见一道白光,纵向箭厅后去了。

又见一对持枪持棍的跳舞上来,放对厮杀,绞做一团,没有丝毫空隙。当见持枪的忽地跳出圈子,将枪尖看个准,望那持棍的当心搠去。但见那持棍的将棍一点,连人跳往厅后去了。又见一个使叉和一个使大刀的放对,也甚骇人心目。又见一个使流星锤的,独自一个使上半天,那根拴流星锤的五彩绳,竟同铁棍一般,自己将身在绳上跳跃。突然跳出一个拿着腰刀的,去砍那绳子,旁人见了,竟似必定要砍断的样子。那知拿流星锤将绳头一松,那把刀早被绳子卷住,往厅后只一撂,连人都撂去了。那使流星的仍然一个再耍,不防突有七八个人,各持长枪大刀,一齐拥上,搠的搠,砍的砍。那使流星的一些也不忙,将绳一紧,纵起身子,特向这些刀枪上这么一绕,七八个人手中所执的刀枪,尽卷在绳内了。于是一齐奔回。忽见斜刺里,有匹空马冲上马道来,那使流星的丢了绳子,飞奔赶上前去,离马还有四五尺,一纵上了马,背后边又一个也是飞奔向前去,把那马上的一揪,往外一撂,自己就飞上马背,星驰的去了。恰好下边又一匹马跑上来,这撂下去的人随手一揪,贴准一个着把踏镫皮条揪住,也上了马背。一个跑上,一个跑下,两个相遇即在马上掉了个过儿。厅后又有五六匹马都上马道来,也有持刀,也有持枪,各在马上跳舞。看得福王赞不绝口,两旁的人也个个惊心骇目。福王心上忽生怜惜,连连的遣人下来说终止,遂各纵马,回到帐房边,都下马来,入帐房休息。早有马牌子赶来。将马拉住,太监们又来收拾器械,看的人也渐渐的散去。

忽见帐房开处,无碍子一辆小车推将出来,众使女上马,簇拥而去,独瑶华上厅来禀了一声先走,遂在厅前上马,仍有四个小厮骑着马,前导引去。福王亦即乘轿而回。

天亦将晚,福王到得上书房,而瑶华已领一班子女,换了服饰,来请晚安了。福王便令陪膳食。席便问瑶华道:"这些技艺,你们怎么学得这样快?"瑶华复道:"都是五岁上就学起,所以比别人来得快。"福王道:"这样工夫也就去得了。"瑶华不语,抿着嘴笑,向众人看,众子女也是抿着嘴笑。

福王疑心道:"为何都笑起来?"瑶华道:"今日的武艺,只有骑射同拔签是真实工夫,那些好看的,师父早知王爷回来要看,,所以卒然演就的,这不过眼前好看,与真实工夫一些也不相干。"福王道:"怎样是真实工夫?"瑶华道:"师父的本领全在运气,次即纵跳。"福王道:"运好了气便怎么?"瑶华道:"能运精了气,刀剑上身都不惧。"福王道:"如今你们能也不能?"瑶华道:"也有两三个不能。"福王道:"怎么样就算能了。"瑶华道:"如在一条窄巷里,两边排列着人,各持刀枪棍棒,不住手的住下敲打,能够从底头打出外边去,这就算成功了。"福王道:"这都是性命相关的事,你如今自然是能的了。"瑶华道:"法子都曾讲究,师父说:人还不曾长足,故未曾试过,俟长足了,才敢演试。"福王道:"也说得是。此间庄子,得你们这几个长成了,我还怕什么。"

瑶华道:"师父说:我们外边住的佃户,倘遇年岁荒欠时,就可将他们养赡教练起武艺来,壮健的可得一千人,少年的可得四百人。得这支精兵,胜似京营中所养的游手好闲而充数者,不啻十倍。"福王点头称善道:"现在朝中,都是魏忠贤当事,凡有用之才,一概退去了。山陕荆襄一带,尽是流贼横行,将来不知是何光景。我意欲将汴梁的库藏,都运到此间,到可无虑。"瑶华道:"汴梁王府,只算得关门吃饭的一家富户,若有些不靖,只好双手捧上求其全生,恐还不得。"福王道:"这也是一定的。待我回汴梁,再打算搬运两三库金银来收贮。"

说得高兴,开怀畅饮,乐不可支,正要出题目叫他们做诗,忽有守门太监来回道:"长史有要紧话来面禀。"福王道:"着他进来。"不一会,长史到身边,禀道:"方才接到汴梁的令史书信,说有旨意宣召王爷。耳闻得奢崇明复叛了。"福王听说,不觉把一天的高兴多丢了,便道:"既有旨意,明日便得起身,你可先自料理起来。"长史应命而去,福王亦即罢膳,打发瑶华们入宫,又传庄上令史,分派了一大些事,然后安寝。心虽不乐,而不能改其毛病,仍令往常承值的来适兴。

瑶华于次晨起个清早,梳洗停当,打听福王起身,便过来请早安。福王道:"我这一去,又不知多少年,你在家好生率领着这些子女,习学文武技艺。你们的诗,虽已做得好了,但学问无穷,只靠着家门内几个揣摹,始终不广。我闻得汴梁一带,能诗者甚多,应该立起一个闺秀诗社来,彼此均可有益。我且到汴梁,代你做篇征启,遍处传来。凡有闺秀来我庄上入社者,都要好好接待,少不得邻近数百里中,翕然都来了。"瑶华应诺。

一面摆膳毕,外面已禀齐集。无碍子已遣周青黛、薛比凤出来代送,福王致谢了,仍令瑶华进去,道达一切,都仗师父照料,回来再谢。瑶华进去说了,复身来禀福王道:"师父致意王爷,此行不过一年多就可回来,不必担忧庄上的事,但请放心,自然代为料理。

"福王称谢,方欲起行,忽又记起一事,对瑶华道:"汴梁宫中的你的嫡母处,我已说明,往后也必问候。"瑶华应诺,仍送至上书房隐门边,福王就打发回来了。庄上的事,都料理得明明白白,然后启行,回到汴梁。这福王专爱躲懒,只推日子不好,在宫里延挨。王妃徐氏少不得尽情起奉,每值酒筵,必问瑶华在家作何持家,所习何事?福王遂把历试文武技艺说了一遍,徐氏虽然答应,心只是不信。福王知觉,便道:"你疑我偏向,过意夸奖他么?你不信,可传长史来问,是真是假,就释疑了。"徐氏真个传了长史并随去的家丁们来向,无不极口称赞,连不曾去的人都道他们是眼见,奴子们是耳闻,也闻得多久了。徐氏方始信实。福王又请个饱学,代瑶华口气,做了一篇征诗启,刊刷了整千张,遍送汴城内文武各官。并嘱令转送远近缙绅士庶。这一传,引得这些闺秀,欣慕之心跃跃欲动。又将金银库藏运送庄上。尚欲延挨,大吏又奉到旨意催促,随即来王府启请,福王无奈,只得就道。

到得京中,恰值天启皇帝晏驾,传位于胞弟信王,改元崇祯。福王正好成服。这崇祯皇帝十分敦笃亲谊,询知福王是叔父辈,时时召见。且因天下不靖,采访从前征战之事,提起奢崇明一事,福王曾监过军来,得知底细,遂一一奏闻。崇祯皇帝又检出石柱女土司秦良玉的告急本章,令福王阅看,深叹该土司忠贞

命。福王触动瑶华,便奏道:"臣女瑶华,亦习有文才武艺,惜尚年轻,不然也可与国家力。"

崇祯听了也甚稀罕,便问今年多少年纪?福王奏道:"今年才十四岁。"崇祯道:"可曾择有郡马?"福王道:"尚未议及。"崇祯道:"妹既有此才华,不可轻易许人。待他十六岁时,即送来京,朕当亲为择配。"福王随谢了恩。

正要说下去,边报又到,崇祯即时诏拜兵部侍郎李建泰为大将军征剿,仍令福王监军,从权释服趋吉。福王亦即陛辞,回到寓邸,即将出征缘由谕知府中庄上,概令成服。并将召见新君,曾将瑶华的事奏明,秦旨意到十六岁上送京,听候皇上择配,一一谕知。差个军营武弁,星夜驰寄。遂即监着兵将,往四川去了。

再说瑶华自福王起身后,方把谕知宫中嫡母,已知有我在庄,往后须时时启请问安,并许将汴梁库藏,再拨到庄存贮,又设立诗社,以广学问,一一告知无碍子。无碍子道:"宫中嫡母既已知道,以后凡有书信往为,俱要专启请安,不可怠忽,致失礼节。库藏拨来,也是一桩大紧要事。"自此无话。

隔不到二十日,令史传进,天启皇帝大行。无碍子传令,依上两届承办。旋有差官到来,将福王的谕帖传进,瑶华与无碍子看了,即时令瑶华写个家信禀复,即交来差持回。

合庄成服过了四十九日,才释重服,仍照依服制,另换缌麻服色。在瑶华服制原轻,但皇家制度如此,不得不然。转眼间已是新年了,无碍子忽想着,王爷已刻征诗启遍送,未免有会诗文者来,我们自今日为始,都要将唐诗熟读,朝夕揣摹。并令四个婢子、四个小厮,同瑶华每日轮流唱和诗词,先自习熟,免得临时掣肘,好对付王爷这番奖劝。于是令瑶华领着四个婢女,迁在东首房内居住,拨令沈翠眉、薛比凤两个伺候,并监督着功课。这西边仍旧无碍子居住,惟搬移在外间,瑶华所睡的炕上。第二间并打通耳房,令四个小厮在内读书睡宿,拨张其德同周青黛两个伺候,也监督着功课。每日唱和的诗词,于晚间呈与无碍子改制,又细为讲究格律声调,不许一日间断,有不用心者扑责从事。逢五日期,仍演武艺,亦不许间断一期。瑶华同这八个子女,埋头于此,如何不会进益。无碍子又把艺圃内众人概行掣回,搀杂在各局执司,并将各司内妇女重新掂掇了一番,外边令副各使仍旧。惟太监不甚均匀,又复派拨过了。偶然说到库藏,无碍子又盘算了一回,才说出口来。究竟不知所说何人?且揭开下回,请看官们一猜,看猜得着否。

第十一回 艺圃匾联粗拟就征诗文启早传扬

六言截句诗曰:

初建园亭成就,且将联匾分题。争似一群小鸟,枝头学语难齐。

欲广别裁大旨,须教益友琢磨。闺秀咸临斗艳,园花好助吟哦。

话说无碍子慎重库藏,想了一想,即令白于玉、黄金钏、花见羞、裘素蟾,这四个人总理寝宫内,一切大小事情,并司库藏钥匙。又于守门宫女内,拨出韩秋桂、申玉蛾两名,并守门太监内拨出汪辉、严正两名,都派在上书房打扫值宿。凡有会诗文的闺秀来庄,俱令接待伺候。又传知令史,访请能诗的教读四人,就佃户租剩的空房内,设立义学四处,许各佃户的子弟,在内读书,兼看郡主们所做诗文,定其可否。如有闺秀来庄会文,听其评定甲乙列榜。无碍子吩咐出去,谁敢不遵,各各自去料理。

又一日令史来报:汴梁运到库藏来了,请郡主核兑收贮。无碍子即传白于玉、花见羞等,逐一兑收明白,来报收数,并录入档册。白于玉等,准准又忙上两天,才收明白。禀知:黄金一库,兑见二十五万两;白银两库,共兑见五十八万两。并将档册登入送看。瑶华同无碍子看过了,将档册收存。

光阴如驶,转眼之间,又是四月天气,忽听令史来报:"花园完工了,请领铺杂陈设,明日请师父同郡主到园游赏收工。"无碍子就着白于玉一一检出,发交令史领去。一面令婢女们:"找那张图画出来,应须安设匾对之处,就各人意思拟出,送来定夺。"那些婢女小厮们听见,各要夸能,促着瑶华领头构拟。不多时,素兰找出图样来了。展开大家一看,各人呆想。看官们,恐怕我前回所说,不甚分明,特又绘出一图,却没有无碍子画得好,盖因在下素不习绘事也,诸公休笑。瑶华先说道:"我有大楼下一联,写出来请师父更改。"写道:

有艺为本,惟仁是崇。

大家看了道:"这何用改?"荷香道:"我拟有楼上一联,不知可用得?"遂写将出来,众人看是:

飞越云山从我好,欲修丹汞约仙居

大家道:"狠用得。"梅影接过笔来道:"我题游廊一个匾额。"写将出来,,众人看是:

邀月廊

瑶华道:"还可以。"桃红道:"我也拟有书房一联。"接过笔来写道:

书味都由情性出,景光便作画图看

瑶华道:"景光有出处么。"蕉叶道:"怎么,郡主连十九首老古诗都忘了?"大家说:"不错,不错。"素兰道:"我拟书房一个匾,不知可否?"写出众人念道:

仁知轩

郁李道:"怎么解?"素兰道:"前有水,后有山。"众人道:"这个题得甚好。"

蕉叶道:"我拟一个旱船上的匾额。"写出两个字来,众人念道:

不虚

瑶华赞道:"这个意思翻得好,还不止双关。这副对留着我做,你们另想别处。"梨云道:"我题月台上这个匾,也只得两个字。"众人看他写出来是:

仰之

大家道:"去得。"柳枝道:"我就题月台上的对子。"提笔写出来是:

到口酒尊惟一仰,置身桂窟更何之。

大家道:"也好,且看师父定夺。"瑶华道:"待我写出旱船上的对子你们看。"众人看是:

脚跟有线随蓬转,心地无波与舫平。

齐声道:"这联真个好。"梅影道:"我题土冈上这个亭子的匾额。"写出来,众人看道:

观我

瑶华拍手大笑道:"好得很,这个处所,必得这两个字。"素兰道:"这两个字,却是烂熟的,今安放得好,所以旧谷里舂出新米来了。"梨云道:"梅影只是使乖。"众人道:"他使什么乖?"梨云道:"你们不见么,他先只题了一个游廊的匾,如今又题一个小亭的匾,并没有好好的做一对句。"众人道:"却是使乖。"瑶华道:"如今亭子上少不得也要一副对,就着在他身上对出来。如对得好,抵过,对得不好,再罚使乖的罪名。"众人道:"郡主处得公道。"梨云道:"我拟有一副月台底下堂中的对。"遂提笔写道:

有兴自然随月上,余辉仍到此堂中。

众人道:"这联很觉流丽。"梅影道:"亭子上的对拟到拟了一副,不知可去得?"梨云道:"不要谦,且写出来看。"梅影写出,梨云在旁念道:

原知西蜀多才者,始信东坡咏快哉。

瑶华道:"狠好!可以敌得过'观我'两字。"蕉叶道:"似乎太拘泥亭字了,且待师父再改。"瑶华接过笔来道:"我拟牡丹台上这一联,你们看是如何?" 一面下笔就写,众人看是:

天潢自是人如玉,富贵能教花也王。

齐声的都赞道:"除了郡主,别人也不敢这样题。"梅影道:"这对叫他们刻在石板上,砌在墙内。"素兰道:"狠该,狠该。"郁李挤出来道:"我若不拟一联,又要把梨云说我使乖了。我拟牡丹台旁边侧屋一联。我年纪最小,应该让我两个字,只做五言的罢。"梨云道:"不管五言七言,只要做得好。"郁李写的是:

幽远河嫌僻,鲜妍看殿春。

大众齐声道:"妙极!这联移不到别处去。"瑶华道:"这里头还要一个匾,你一发题了罢。"郁李一想,即提起笔来写道:

物我

大众齐声道好。于是瑶华令荷香将各人的匾对,端楷誊清,照着一处一处的粘在图上,并签出各人的名字,令素兰送师父那边斟酌。大众随后都到无碍子这边来。无碍子逐个看了,指着柳枝的这副对道:"你的用笔,将来要成滑调了,须要更改才好。"又看了各人的道:"也不必改,各人意中嫌不好,自家再斟酌。你们这九个人所题,最切当又双关的只有三联:第一算郁李的五言,第二算瑶华的牡丹台,第三算荷香楼上这一联。此外拘泥的太拘泥,疏落的太疏落,与园亭两字总少关会。如今且教他们去照样做好,俟悬挂起来,如果自己看不过,请出各人的月钱来另做,也算个不罚之罚。"众人默默而回,有的另做,有的翻书,有的呆想,到也好看。无碍子又令张其德传知令史,说明日且缓到园,先将匾对拿去刊刻,俟悬挂齐整,再来禀请。张其德传出去了。

到得晚来,各人就寝,瑶华本是沈翠眉、薛比凤两个伴宿,这晚吩咐只要梅影一人在房就够了。令他们两个搬到耳房,调过梅影来。不在话下。又隔了二十来天,才把匾对做好,悬挂起来。第二日清晨,请到园中收工。无碍子应允。早膳后,即令各人更唤衣饰,暂停一日功课。早有殷彩霞进来伺候。其时已近端阳节,彩霞送了许多戴胜绒人茧虎之类,一一分散插戴。瑶华本性最喜素净,那大红大绿,平时不再肯穿。这日身上穿着银条短纱衬衫,外罩着雪牙色长纱衫,青纱百筒裙,松花绿单纱膀裤。因习学纵跳工夫,这四根铁条总不离身。所以大热天,也得穿膀裤,大红鞋,挑绣白罗褶裤,头上只戴金玉二钗,又插上两朵绒人茧虎。那四婢一色的银条纱衬衫。绿素纱外罩,大红腰巾,各持巾盂扇拂等件,伺候跟着。无碍子只加上素纱道袍,张其德、周青黛跟着。四小厮青纱道袍,不戴巾帻,只挽个鬏儿,丝鞋净袜,在前引导。仍由复门之东小门进园,将到园门,已见艺圃两字嵌在墙上了。进得园门,就是紫藤架,以代门道屋,见紫藤花已盘结在上。于是先到土冈亭子上,四下一望,都还不显,惟竹林未茂,还看得旱船。

无碍子见那"观我"两字,问是谁题的?瑶华道:"是梅影所题。"无碍子道:"这两个字还有意思,你们各人也该取个表字,将来诗笺上也好落款。回去将各人的姓开来,我与你们题取。"各人答应了。遂下土冈,到月台上看了,甚觉爽快。瑶华道:"隔一日好月色时,请师父到来赏玩。"无碍子笑道:"有了这个处所,赏的时候正多着哩。"

又到月台里间去看了看,三面窗齐开,甚为清爽。各人歇了歇脚,仍从里间楼梯下来,到得堂中,看了对,素兰道:"始终少一个匾额。"无碍子道:"有匾不悬在这间,月台里间还少一个,不拘谁,回去做了补上。"

又从土冈下转入牡丹台,已有牡丹种上,看那副石板对已嵌上了,无碍子道:"石板对必须要纪年月落款,将来也好摹拓,这都是不懂款式的缘故。"遂到侧屋内坐下,把对子念了一遍道:"郁李年纪虽小,倒亏他做这副对。"瑶华道:'物我'两字也是他的。"无碍子道:"这两个字不如对子好,'物我'不过是同春之意,与'殿香'两字有些合掌,应该另拟。"

说罢起身,走出门来,已到鱼池边,过了环洞石桥,对面就是仁知轩,各人都在沿池靠着桥阑看水。无碍子低下头来,往东墙下一看,已见水门通进活水来了。蕉叶道:"但只少船了。"瑶华笑对无碍子道:"请师父就是今日画个船图,发与他们去打造。闻得荷花池内十分茂盛,大约再得一个多月,就可去赏玩了。"无碍子回转头来,望见仁知轩左侧置有乌皮几上有都盛盘陈设着,

遂应道:"就这里画也使得。"即挪步上去,众人听见师父要画船样,一齐都赶上来看。各人磨墨的磨墨,濡笔的濡笔,挪椅擦桌忙个不了。瑶华要叫人去取纸,回头不见了梅影,就叫梨云道:"你到寝宫去取纸张,并带了画具什物来。"蕉叶道:"他走得慢,待奴子去罢。"说着飞也似去了。真个没有一盏茶时,取来纸张画具来了,各人与无碍子展开纸张来,无碍子取了柳条,端相了一端相,遂打成影子。周青黛将砚捧着,无碍子即将淡墨描出,没有半个时辰俱已画好,并又写明如何捻缝,如何油漆。另置精细篾篷,用棕片夹入,四周栏杆细为雕刻,件色注明,无丝毫遗漏。众人个个心服,遂令张其德发交令史,择日起工。

周青黛收拾画具,各人又从小石桥上走到回廊,转入大楼,复从厢房那边穿进山洞。无碍子将步放缓,遂处细看了一回,才入山洞。到得洞里,顺着曲曲折折,也自仔仔细细的端详不了。众人随在后边,甚觉心焦,也不知他看些什么。好容易才走出来,遂进旱船内一看,铺设得十分齐整,各人前后走了一回。无碍子同瑶华坐下,无碍子道:"将来会文的来,好在此间住歇,也须拨人伺候。"瑶华道:"好将局里的人拨几个来,免得另派。"无碍子道:"不是这样讲。若拨他们来,都是孤身女人,有人来自然有事,若没有人来,叫他们太觉冷静。不如拨两家副史搬在园里住家,男的在外办事,女的就在里首照应铺陈。打扫拂拭也不是过于劳动的事,若有子女也可帮着收拾。如无外来之客,仍许他们夫妇一处,有客在园,令副史在外歇宿。一家住在厢房,一家住在月台下,前后都有照应了。如客多的时候,随时拨人帮理,岂不两便?"众人都说师父的主见很是。

瑶华遂问殷彩霞道:"拨那两家合宜?"彩霞道:"魏家骐、孙必大这两家好。"无碍子道:"你出去时就可对你家的令史,告诉他们择日迁移,却不可缓?"彩霞答应。

遂各走出旱船,无碍子见花卉所种无多,树木亦不茂盛,吩咐彩霞,多唤花儿匠包种,必要四季齐全,只要赶办,就多出些银钱也不打紧。再有秋千架在这楼上,可即取下来,在这牡丹台外边空场上竖起。彩霞答应。遂复从山洞走出,过了厢房大楼,重新过桥,由游廊转入寝宫厢房门里回来,已是晚膳时候。用膳毕后,各就浴室戽澡,另易出浴衣裙,在空庭中闲话了一回,才各就寝。

瑶华进房问梅影道:"你进园后,又从那里去了?找你不见。"梅影道:"看人家戏耍。"瑶华道:"看那个嬉耍?"瑶华一边问,一边就睡下,梅影揭开帐帷,将身趴在炕沿来,对瑶华道:"前日的两首诗,今日才有着落了。"瑶华道:"你这么趴着也觉不受用,我这炕宽大,何不睡上枕头来,细细的对我说。"梅影随即上炕,与瑶华一头睡下,道:"郡主你说那个?"瑶华道:"我那里晓得?"梅影道:"众人都看师父画图去,只有桃红站着不动,我就有些疑心,我只管假做上来,眼睛去顾着他,他见我走了,就一溜烟跑出园门去了,我想他必到寝宫去会那一个,遂从小桥走到游廊,悄悄推开厢房小门,从窗眼里一张,桃红恰恰也走到,一径往西边厢房去了。我立了半晌,才见桃红与裘素蟾手拉着手嘻笑出来。素蟾催其速来,免被人知觉,那晓得我都看见了。先前我们猜着荷香,那晓得倒是桃红。"

瑶华道:"他们一共四个人管事,那三个又到那里去了?"梅影道:"想必有在房里睡觉的,有的到后边房里去闲话的,他俩个必然私约,故尔这亲凑巧。"瑶华道:"素蟾年纪大了,不知可是童身?"梅影道:"他初拨来时年纪还小,怎么不是童身。我从前与他闲话,听他性情像个不甚安静的。"瑶华道:"他怎么说,你就知道他不安静?"梅影道:"王爷在庄时,晚间传这些姐儿们去承值,他听见了,私向我说道:我若不拨入艺圃,也早得亲近王爷了。我就羞他,说你好不害臊。他说:做了女身,那个免了这桩事,你若怕害臊,难道将来就不嫁人不成?"瑶华道:"话是说的不差,但是嫁人乃父母所命,不是桑间濮上,有什么臊?若私偷私摸,人尽为夫,不但害臊,也不齿于人类。"梅影道:"我每每听见人说,怎么不做这事,就同少了饭吃的一般,这却不懂。"瑶华道:"我们还不到这个时候,所以不懂得。"

梅影道:"我还有一事告诉郡主,昨日新换小衣,忽然觉得湿漉漉的,私自一看,竟是一大些血,想是这里边流出来的,是什么缘故?"瑶华笑道:"你真有些呆,女子十四癸水来,这就是天癸水,以后就要发身了。"梅影道:"发身便怎么?"瑶华道:"癸水一通,两乳就要高了,便可亲近男人,这叫做发身。"梅影道:"郡主的癸水可曾来过?"瑶华道:"我比你早,还是正月里来起的。"说了一回,遂各睡熟,不题。

再说汴城内开封府知府赵大成,是直隶应天松江府人氏,有人闺女排行第三,大家只以三姑称之,并无小字,他学叫衍,表字如也,自幼上学攻书,诗词歌赋无不娴习。赵太守爱如掌珠,必得择一佳媚,故至今未字。自见了瑶华的征诗启,意欲来会文,犹恐父亲不依,因与素日唱和的两个闺中诗友商量。这两个诗友是谁,一个是祥符县典史杨瑞成之妹,学名叫杨静姝,表字贞山,山西人氏,是个寡居。一个是本地缙绅李御史之女,名叫李素涛,表字扬清。

衍随父到任,罕有诗伴,千方百计才请得这两个来作为诗友,彼此往还唱和,遂成莫逆。

杨贞山听衍说出意思,便道:"此事须得我哥哥拿我名头,在太尊前说知,看尊大人之意若何。肯就肯,不肯也难勉强。"衍道:"姐姐,你可与令兄说知,且在家君面前探试,成否也不打紧。"

贞山回去,就传知是赵小姐的意思,杨典史自然凑趣,却说得好。他在赵太守跟前说道:"前日藩王送了些征诗启,其意要延请闺秀与其郡主唱和,不知有人去否?"赵太守道:"藩王的意思自然如此,我闻得这位郡主,才情大好,等闲的闺秀不敢去,若大有名的又不屑去,看来去的也少。"杨典史道:"卑职听得外边人说,藩王早知宪台有位千金能诗,所以特有此举。"赵太守道:"小女恐还不能与郡主唱和,且没有伴,一人也不便去。"杨典史道:"如千金肯去,舍妹常在宪署伴读,自当陪奉。一行还有李缙绅之令爱,亦是常相往为。三位同去也不寂寞了。"赵太守道:"幸喜藩王出征去了,可令小女前去一走,就烦足下代为料理,一两日内起身便了。"杨典史领命。只要此老一肯,以下之事有什么难办。三人约齐,即便起身,不数日已到王庄,先令人通知,一面送进见礼。令史传将入来,无碍子即令派出之人迎接,到书房坐下,然后把礼节教导,瑶华令这八个子女簇拥出去,他们三个诗客铺下红毯,必定要请郡主上坐参谒,瑶华再三推逊半日,才分宾主行礼坐下。茶毕,赵三姑开口道:"方才家君备有些薄礼,不堪之至,要请郡主收下。"瑶华谢了,又道:"还有一首拙作,在果盒之内,郡主可肯赐教?"瑶华道:"却未捧读。"即令素兰进去,取出展开,朗诵道:

汴京捧诵征诗启,引得诗人特地来。我愿驱驰亲色笑,谁云毕竟是诗才。

瑶华读罢称赞不已。赵三姑道:"既已来此,少不得要献丑,不如先呈的为妙,郡主幸勿见笑。"瑶华道:"赵小姐过谦了。"又看到后边写:"云间如也女史赵衍草稿。"瑶华道"尊名尊号甚为别致,自是大家的规模。"三姑道:"见笑。"遂问:"这二位的大名还未请教。"三姑道:"小妹早对这两位姐姐说,你们也各做一首,不必定要好诗,无非通个名姓,免临时动问,又耽搁了多少功夫。"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那两个各自通了名姓。遂摆上茶果,瑶华邀请坐下,杨贞山年长,坐了第一位,第二赵三姑,第三李扬清,瑶华坐了主位,自有婢女送茶,又令分送茶果。赵三姑见有两个桂园结在一处,悄地取来递与李扬清,扬清知道取笑他,把赵三姑毒看了一眼,瑶华不知,便问扬清,赵三姑忽然笑将起来,不知所笑何事?且看下回便见。

第十二回 诗社共吟题里句枕函如对镜中人

七言律句诗曰:

闺中韵友喜来临,刻烛分题助快吟。已爱师生勤款接,更怜仆婢亦知音。

听来戏谑供欢笑,问到工夫识浅深。谁道主人存别意,好从枕畔话同心。

却说瑶华问着扬清,赵三姑因何而笑,扬清道:"郡主不要睬他。"瑶华遂也不问。细看杨贞山,年纪约莫三十五六,生得面如鹅卵,两道修眉,十分清秀,两颊腮有几点微麻,略嫌口阔齿露,穿着一身缟素。又看赵三姑是个瓜子脸,眉目俊秀,鼻梁稍陷,樱桃小口,颐颌甚阔,未语先笑,却甚有丰致,衣饰亦甚鲜明。再看李扬清是圆面广额,眉还纤细,眼睛微带着瞟,鼻口还端正,一双好手,衣饰不如赵三姑,却有旧家气象。这三人也把瑶华细看。

瑶华又令使女们送茶送果,又问了各人的官阀,他三个一一回答了。瑶华问杨贞山道:"杨姐姐的服色是何人的?"贞山道:"小妹已是未亡人,故屏除艳服。"瑶华道:"青年遭此,亦甚可伤。"贞山道:"薄命人应当如此。"赵三姑道:"我们杨家姐姐是个大能人,可惜只身了。"瑶华又问:"李姐姐额际像是新开的?"赵三姑代言道:"结缡才弥月,乘其归宁之便,就拉了他来。"杨贞山道:"赵小姐真个不情。"大家又笑了一回。

只见蕉叶手中拿了一大些帖,三四个本头来,禀道:"令史传知,四个义学教授都访请了,这是他们的手本,那是各人送的诗文稿本。"瑶华道:"说我知道就是了。把这些东西送去师父看。"蕉叶遂送往里间去了。

三姑道:"请问师父是那一位?"瑶华道:"就是小妹学业的师父。"这三个道:"莫非是女师父么?"瑶华道:"正是。"三姑道:"我们不知,连礼都没有备得。"随唤仆妇道:"你去对家丁说,王府里还有一位师父,着他们先代备我们三个人的帖子,并老爷们的脚色手本,速速送来,好去拜见。"遂各各立起身来,执事人连桌抬下,款待下人。瑶华让他们在西间里坐了闲话。不多时,仆妇送到帖子,三姑就对瑶华道:"相恳郡主差一位尊使,引这老妪去师父那边投帖,小妹们还求郡主引进。"瑶华道了不当,遂叫桃红引了进去。一会儿出来道:"师父说:"不敢当各位小姐的驾,且请到园内少坐,随后便来拜见。"这三个道:"理该小妹们先去叩拜才是。"瑶华道:"敝业师本不敢当,他既说到花园相会,就依他便了,且请到园中闲步闲步。"遂吩咐这四个小厮先去知会。瑶华同了这四婢陪进园来,各处走了一走,就在仁知轩坐下,就有副史的女人献茶。大家问些所学,三姑道:"郡主学习诗文,难道就没有几个伴读的么?"瑶华指着这八个子女道:"这都是小妹的伴读。"贞山道:"他们的功夫自然也好的了。"瑶华道:"这八个子女,与小妹差不多的年纪,很大的也不过一岁,自四五岁上一齐学业长大,小妹所学的,他们都会。"三人吃惊道:"这工夫就深了,不是王爷府上,谁家能够培植?"三姑们走到这八个子女跟前,就要行礼,瑶华再三辞让,才各就位。贞山说道:"少间做诗,这八位哥儿、姐儿少不得也要请教。"瑶华道:"小妹在家中乱道,原有他们的分儿。今日尊客在前,如何敢放肆。"三姑道:"郡主休如此说,小妹们到王爷这里,就同哥儿、姐儿们一般,何也称客。况诗乃韵事,既能诗,岂有不请教之理?"

忽见周青黛来说:"师父来了。"贞山忙叫下人铺设毡毯,三人整衣齐立,道:"是这位师父,必定是六七十岁的老婆子。"远远望见游廊中来的一位,不过是三十来岁的佳人,众人还道不是,又望后边来的。瑶华知觉,遂对这三个说道:"这来的就是敝业师。"这三个说道:"吓!还是这样后生么?"说着,已见到了。各人迎上来,请无碍子上坐,意欲参拜,无碍子连忙推逊,大家平拜了,撤去毡毯,分宾主坐下。这三个那里肯坐,瑶华上前道:"三位姐姐究竟是客,敝业师住在这里,自无僭坐的道理。"再四说了,才各坐下。

三个人仔细把无碍子一看,觉得另是一样,各人肚里自忖:怪不道瑶华学力富厚,原来得了这个名师,自然与众不同了。无碍子问瑶华各位的姓氏,瑶华一一宣明。无碍子道:"难得三位到来,王爷因小徒未有广见,故有征诗之举,其实所学甚浅。"三个人道:"师父过谦了。女学生们都是来求师父和郡主教导的。"各人谦抑了一回,就摆上膳来。

无碍子朝外坐了,三个坐了客位,瑶华仍在主位陪奉,说道:"这是便饭,下晚再尽薄意。"三个人道:"打搅不当。"遂即膳毕,各各起身闲行。无碍子道:"这四位新请来的教授,看他们的诗文都还可以,我已吩咐令史请去了。"瑶华道:"师父看了定然不差。"遂邀了三个诗客,到寝宫及各局里闲耍去了。无碍子独自吩咐两家副史,取三位行李铺设,在旱船内住下。又令将上书房应用书本搬过仁知轩来,自己代他们做好题目阄子,一一铺设停妥,然后回到寝宫,知他们已往各局去了。只见小桌上有子女们开来的姓,就替他们题起名号来。看那单上:

蕉叶姓陆,取名守瑜,号蕉窗。桃红姓毕,取名守珍。号桃圃。荷香姓祁,取名守璞,号荷沼。柳枝姓阮,取名守琏,号柳亭。梅影姓顾,取名斯媚,号梅林。素兰姓缪,取名斯婉,号兰谷。梨云姓孟,取名斯妫,号梨苑。郁李姓甄,取名斯妤,号郁芬。

题毕将瑶华也题了"璇宫"两字做了别号,一并悄令张其德交令史镌刻各人的图章,今晨下午必定要的。早见瑶华同三位诗客都来了,无碍子忙让了坐,送了茶,赵三姑道:"如此日长无事,我们何不请师父出几个题目去做诗罢。"大家都说很好。无碍子道:"出题两字却不敢当,方才无事,照着一本书上,誊了几十个题目在仁知轩,伺候小姐们消遣。"众人都起谢道:"倒教师父费心,既有题目,我们就到那边去罢。"

瑶华遂邀他们从厢房门内走出,重到仁知轩来,已见色色齐备,有一个雕漆盘内,堆着一盘的纸卷儿。贞山道:"大约这就是题目了,请各位拈一拈就定,不准更改。"三姑道:"姐姐就请先拈。"贞山拈了一个,三姑也拈了一个,扬清也拈一个,瑶华自己也拈了,三姑去拉八个子女,各拈了一个。瑶华令荷香拿幅纸来,将各人的题目誊上,空着写诗的地方。不一会,荷香誊好送来。贞山拈的是《访友》,三姑拈的是《邀侣》,扬清拈的是《个侬》瑶华拈的是《小游仙》,素兰拈的是《捧砚》,梅影拈的是《簪花》,梨云拈的是《烹茗》,郁李拈的是《拂笺》,蕉叶拈的是《沽酒》,桃红拈的是《钓鱼》,荷香拈的是《灌园》,柳枝拈的是《耨草》。遂将题目单子粘于壁上,各人正要构思,瑶华道:"我们今日做个什么体格好?"贞山道:"不拘体格,随各人的意思。"赵三姑道:"若不拘体格,写来不好看,我们总有几天打搅,不如分目,分体的做罢。"李扬清道:"狠使得。今日先做七截句如何?"大家都说好。已见贞山握笔打稿了,又向众人道:"众位不要笑,先献丑了。"众人都来看着,写的是:

剩此枯心任折磨,不嫌辛苦费吟哦。殷勤为访天潢女,写出诗篇请正讹。

瑶华等看了,各各赞其敏捷妥当。瑶华亦即提笔作稿,众人看是:

昨宵曾记到瑶池,西母言道我痴。一段回文犹未了,两三姊妹又催诗。

众人一齐赞道:"好心思!正凑着题目。"赵三姑也要起稿了,遂伸纸握笔写道:

渴忆容光日九回,等闲邀得故人来。情怀一种惺惺惜,不到仙源誓不回。

众人亦都赞道:"扣得题目住,真好格律。"李扬清道:"你们各位的题目都称心,怎么我就拈着了这个题目,只得也要呈丑。"遂提起笔来,写道:

籍籍仙名响大镛,此行岂敢效疏慵。蟾宫得识嫦娥面,不怨吴侬谢个侬。

众人各各大赞,惟三姑笑道:"好得狠!避去那个个侬来讲这个个侬。"李扬清指三姑道:"偏要你说得。"这样大家又笑起来。只见这八个子女的稿也送来了,大家展开朗诵,题目是《捧砚》:

捧砚曾经说太真,清平雅调至今新。今朝学士皆班艳,婢子何妨一效颦。

各人都说意思用得新。又看一个题目是《簪花》:

群仙雅会斗词华,诗思清新手八叉。试问将何为润笔,翠环簪上一枝花。

各加赞赏道:"可称清新两字。"又看一个的题目是《烹茗》:

病渴相如皆不弁,翻经陆羽亦非冠。只须一滴诗肠润,佳句堪惊星斗寒。

各人都笑道:"太过奖了。"又看一个的题目是《拂笺》:

薛涛雅制意何居,端为裁诗女校书。请看眼前谁个弃,拂笺人语不曾虚。

各人又赞道:"匪夷所思,愈做愈巧了。"又一个的题目是《沽酒》:

早知鸾驾下云衢,已向麻姑借一壶。可润诗肠飞玉屑,村醪尘污不须沽。

各人赞道:"意狠新奇。"又看一个题目是《钓鱼》:

濠梁雅兴自优游,钓得鲜鳞有数头。勿吝珠玑随唾咳,平原十日可板留。

各人道:"这个题目本无做处。"瑶华道:"钓鱼的题目也狠松,这首是立不出意思的原故。"贞山道:"题目原不紧,但出诸他们的意思,也要暗合道妙,这也算挖出心思做的了。"瑶华道:"再看下去。"又一个的题目是《灌园》,赵三姑道:"这个题目,要想出暗合道妙的意思来更难。"李扬清道:"且看他怎么个做?"贞山念道:

老圃经营岁月深,殷勤灌溉胜甘霖。

三姑把手勾住了,道:"等我来想想,怎么转下去。"贞山呆想了一回,道:"却不好做。"三姑道:"若把我做,拿张季鹰的菜花诗意充入,也就可以了。"李扬清道:"这个要合他们的口气,才为得体,张季鹰的菜花诗,那合得上?"瑶华道:"不要争论,且看他怎么做法。"三姑放开手,众人看是:

野情亦可充诗料,请赋来春一片金。

三姑大笑道:"如何,除了这个意思,那里去想?"众人道:"实在亏他想得到。"还有一首是什么题目,大家看是《耨草》:

端为延宾辟草莱,草根不尽褥还该。要将一片殷勤意,传得诗篇烂熳栽。

众人道:"这首诗做得更好,实难为他做。"瑶华叫发与荷香誊写清了,请师父看定,若师父嫌烦,请发那个教授去。贞山道:"郡主可吩咐他,不要落各人的名字。"瑶华又吩咐了。

只见那太监们来排酒筵,各人又到鱼池边走了一回,瑶华打发张其德去请师父。隔一回,其德来回道:"师交说:请郡主陪罢。师父不出来了。"众人道:"这怎么?"瑶华道:"他是这样性情,只依他便了。"瑶华逐位送了酒,遂邀各人坐下饮酒。中间大家说些闲话,偏是不用酒的多,所以顷刻就吃完。

赵三姑问道:"闻得郡主又好武艺,是真么?"瑶华道:"好是不见得,却也自小习练的。"杨贞山道:"是必另一位师父了。"瑶华道:"就这一位。"大家咋舌惊道:"这位师父竟是个文武全材,真真可敬!"李扬清道:"闻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居常也习练习练么?"瑶华道:"今日是几?"那三个人道:"今日是六月初五。"瑶华道:"初八是演武的日。"三个道:"隔几天一演?"瑶华道:"隔五天。"三个道:"演些什么?"瑶华道:"演得很多,如马步箭、拔签、纵跳、器械之类,准准要演一天才完。"三个人又欢喜起来,道:"初八日还要请教武艺,快活,快活。"

忽见白于玉来请各位上浴堂,遂各往寝宫来戽澡,然后送到客房安息。瑶华方退回房中歇宿,梅影随后也回房了。瑶华道:"王爷做什么,代我发些征诗启,引得这些客来闹我。"梅影道:"这也是王爷替郡主做名儿,恐怕还不止这几个哩。"瑶华道:"若再多了我真个闹不开。"梅影道:"这也是没奈何的。"瑶华道:"我倒想个法儿。"梅影道:"这有什么法儿?"瑶华道:"人家都说我两个一模一样,明日你穿戴我的衣饰,代我去应酬一天,也好让我歇歇。"梅影道:"模样儿虽像,名份排着,谁敢混充。"瑶华道:"你自己混充原使不得,这是我的意思,怕什么?"梅影道:"今日还是第一天,等到劳得狠的时候,再代也未迟。"

瑶华睡下,遂叫梅影道:"你带了枕头过来,我们两个仍旧一块儿,在一个坑上睡不好?"梅影道:"我怕郡主害热。"瑶华道:"这几天也叫不得很热。"梅影听了,遂携了枕头,到这边来,一头睡下,又道:"怎么昨晚说了一回话,就睡着了?"瑶华道:"倦了就睡着了,这才好。我心上想,他们大家看我们两个,只分别得衣服,你如今的衣服都改做同我一样,我以后连大衣服都替你预备一套,等到要紧要慢的时候,你就代我出去登答。"梅影道:"好是好,也要看什么事,实在免不得才好这样办法。倘将来郡主招了郡马,这个就代不来了。"瑶华道:"我同你说的是正经话,你到来顽我。"梅影笑道:"我说的也是正经话。"瑶华道:"我将来难道不招郡马了么?我到那时,把你带了去,我两个仍在一块,可好么?"梅影道:"这更是郡主的恩典了。"瑶华道:"那么今晚就说妥了。"梅影道:"这有什么不妥的。"两个又说了些笑话才睡。

第二日,无碍子清早就来催起身,只得又到园里应酬。膳后,外边又报周皇亲家的二小姐过来会文。瑶华遂到上书房隐门边接着相会,两个叙起来,却是同辈,即时动问大名,那周小姐说:"学名文鸾,表字仙翰,今年十六岁。"瑶华道:"你还长我两岁。"又道:"你有字了么?"文鸾道:"是旧年腊月结缡的。"又道:"郡主想已有郡马了?"瑶华摇摇头,道:"你今日来入会很好,我这里已有三位先来了,请到那边园里坐罢。"

遂令使女们先去知会,然后一同到仁知轩来拜见,不消说是情投意合。随又领去拜了无碍子,叙了一回,仍到园中,文鸾便问:"昨日做的什么诗题?"瑶华指着壁上道:"就是这个。"文鸾抬头见东壁贴着一张描金诗笺,近前看是:艺圃仁知轩分题会稿:

访友 贞山女史杨静姝

剩此枯心任折磨,不嫌辛苦费吟哦。殷勤为访天潢女,写出诗篇请正讹。

邀侣 如也闺秀赵衍

渴忆容光日九回,等闲邀得故人来。情怀一种惺惺惜,不到仙源誓不回。

个侬 扬清女名李素涛

籍籍仙名响大镛,此行岂敢效疏慵。蟾宫得识嫦娥面,不怨吴侬谢个侬。

小游仙 璇宫闺秀朱瑶华

昨宵曾记到瑶池,西母言道我痴。一段回文犹未了,两三姊妹又催诗。

捧砚 兰谷侍女缪斯婉

捧砚曾经说太真,清平雅调至今新。今朝学士皆班艳,婢子何妨一效颦。

簪花 梅林侍女顾斯媚

群仙雅会斗词华,诗思清新手八叉。试问将何为润笔,翠环簪上一枝花。

烹茗 梨苑侍女孟斯妫

病渴相如皆不弁,翻经陆羽亦非冠。只须一滴诗肠润,佳句堪惊星斗寒。

拂笺 郁芬侍女甄斯妤

薛涛雅制意何居,都为裁诗女校书。请看眼前谁个弃,拂笺人语不曾虚。

沽酒 蕉窗童子陆守瑜

早知鸾驾下云衢,已向麻姑借一壶。可润诗肠飞玉屑,村醪尘污不须沽。

钓鱼 桃圃童子毕守珍

濠梁雅兴自优游,钓得鲜鳞有数头。勿吝珠玑随唾咳,平原十日可扳留。

灌圃 荷沼童子祁守璞

老圃经营岁月深,殷勤灌溉胜甘霖。野情亦可充诗料,请赋来春一片金。

耨草 柳亭童子阮守琏

端为延宾辟草莱,草根不尽耨还该。要将一片殷勤意,博得诗篇烂熳栽。

文鸾看完,又见各有图章,字画端楷,款式整齐,不觉赞不绝口的道:

"无一件不精妙。"问这八位是那个?瑶华指道:"就是这四个小厮,四个女婢。"文鸾惊道:"就是他们么?阿哟!了不得。"连忙走下来,对着素兰们道:"原来都是诗翁,失敬,失敬。"贞山道:"请周姐姐评评如何?"周文鸾道:"小妹自家的还看不清,各位姐姐同郡主都是大学问,真个游夏不能赞一词。"赵三姑道:"这张诗笺是落稿后誊的,还誊一张送教授去看,不知看了来没有?"瑶华道:"我听见令史们传来的话,说这四个教授,还在那里你谦我让的推逊,不晓得几时才定哩?"扬清道:"省得他们推逊,今日周姐姐又来,我们大家努力,再赶三日的会稿去,使他们各看一张,就没得谦让了。"瑶华道:"李家姐姐说得不错。"回头见素兰在后,遂令送题目阄子。贞山道:"且慢,今日先拟定体格,然后再拈。"周文鸾道:"七截体昨日已做过了,今日该做七律了。"赵三姑道:"七律诗必要限韵倒好做,不然漫天旷野,那里去着迹?"文鸾道:"也好,那个限那个的?"瑶华道:"拈了题目,各人随手翻一本书,第一行第一字就是仄声,不算再看第二字。"众人道:"就是这样。"

遂各拈题,拈齐后,大家展开同看,李扬清是《紫薇花》,周文鸾是《蝴蝶花》,大家都说这个题目有趣。杨贞山是《雪里芭蕉》,赵三姑是《萱花》,瑶华是《琼花》。大家都说:"郡主拈得题目都是出色的。再看那婢女们拈的,梅影是《梅花》,素兰《水仙花》,梨云《霜中菊》,郁李《长春花》。再看那四小厮拈的,蕉叶是《僧鞋菊》,桃红是《木槿花》,荷香是《芍药花》,柳枝是《西番莲》。仍令荷香将题目誊写。各人又翻书指韵,遂吟哦起来。不知那个是词坛骁将?下回必有佳句请教。

第十三回 评诗句咸钦卓识赏荷花足畅幽情

调倚《浪淘沙》词曰:

  诗社复豪吟,费尽兰心,虚怀竹,清规箴,喜得吾师无外视,肯下砭针。

  花发若浮沉,白浅红深,相邀荷沼兴难禁,畅美幽情犹未足,又抚瑶琴。

话说大家吟哦了一回,陆陆续续都落了草稿,仍是荷香逐一誊入诗笺,就在昨日所做诗笺之下粘贴。恰好无碍子走来,回拜周文鸾,各见过礼,遂问:"今日所做什么体格,都做完了没有?"瑶华答道:"刚才落稿,已誊清了,粘在壁上。"无碍子走近东壁,抬头见端端楷楷的字在笺上,遂即朗诵起来道:

艺圃仁知轩第二社分题会稿:

雪里芭蕉(得描字)  贞山女史杨静姝

摩诘丹青任笔描,不闻雪地有甘蕉。诗人旷达无心卧,嫠归中怀夙恨消。

那许出缄还暗卷,何来绿扇尚轻摇。寄语阉宦休迷执,便到三春也谢凋。

萱花(得芳字)  如也闺秀赵衍

仙鹿衔来树北堂,纷披翠叶等兰芳。漫猜手泽金针度,且喜繁英蜀锦张。

彩服舞时同绚烂,春晖照处正舒长。相看只觉欢情洽,更有何忧底用忘。

紫薇花(得华字)  扬清女史李素涛

亭亭芳植出洁华,烂熳经年半着花。林表雨来疑濯锦,枝头风转恍流霞。

端宜学士香闺伴,岂欲麻姑纤瓜爬。遥见几丛高阁近,荧然藜火映窗纱。

蝴蝶花(得痴字)  仙翰女史周文鸾

恋花心性本来痴,幻作花身却自知。艳艳舞衣方贴树,蘧蘧庄梦觉粘枝。

蜂媒休再当前引,狎友难教隔世为。试看昼长慵凑拍,轻狂全不似当时。

琼花(得游字)  璇宫闺秀朱瑶华

瑶星底事下邗沟,也作人间汗漫游。雪艳夜光难并色,香迷春蔼更无俦。

暂离飘缈神京阙,肯入昏淫帝子眸。留得佳句千古在,便教思慕复何求。

水仙花(得香字)  兰谷侍女缪斯婉

不滋地脉润天浆,皓体凝脂玉有香。汉女凌波相顾盼,冯夷蹙浪互低昂。

金盘承露檀心小,湘管生花翠蒂长。怪底风流能绝世,银台清望迥非常。

梅花(得清字)  梅林侍女顾斯媚

自与松篁结旧盟,凌霜傲雪励冰清。都因高格坚持定,独占群芳未许争。

冷淡无心邀月伴,横斜有态隔江明。中怀每恨林高士,干世无端浪播名。

霜中菊(得开字)  梨苑侍妇孟斯妫

向晨青女下青苔,傲性偏能篱畔开。自信幽姿坚晚节,不同冶艳便随摧。

卷帘岂为西风瘦,伴月无烦冷雨催。一种孤高天付与,知心惟有岭头梅。

长春花(得晖字)  郁芬侍女甄斯妤

昨夜东君叱驭归,偏于小草畀芳菲。从教密盖经年吐,不似林花转眼稀。

每傍玉阶消永日,常擎金碗答春晖。霜华满地嫣然笑,会见寒梅香雪霏。

僧鞋菊(得奇字)  蕉窗童子陆守瑜

踏遍云山步步随,偶然寄迹在东篱。九年面壁无尘染,一只西归有种遗。

脱屐爱衣芳径僻,倦游觉得晚秋宜。纷纷俗艳端难混,妙合青莲色相奇。

木槿花(得霞字)  桃圃童子毕守珍

薄命红颜未足嗟,风人久已入诗葩。不争荣萎崇朝易,递见芳菲几月花。

茅屋板扉劳点染,莱蓬药圃倩周遮。短篱曲折红尘隔,日日蒸成一片霞。

芍药花(得曛字)  荷沼童子祁守璞

千丛穰穰酿烟云,国色依稀近几分。已被吟坛推近侍,终凭花谱作元勋。

玉盘圆丽迎朝旭,金带弯环耀夕曛。姚魏开残谁步武,翻阶绚烂独超群。

西番莲(得珍字)  柳亭童子阮守琏

竺国曾推九品珍,何缘陆地托根新。层层宝座分殊艳,点点灵心转法轮。

祗许六时逞妙相,不留经宿染纤尘。阿谁传向人间植,梵钵初开一朵真。

无碍子诵完呆着,身子不动,尚在默诵。赵三姑同周文鸾趋上前来,道:"弟子们乱道的诗文,还请师父指教指教。"无碍子笑道:"何敢。如小徒及子女们的,自然要教导他。小姐们都是惯家,何敢放肆。"杨贞山同李扬清也上前来道:"弟子们同郡主、哥儿、姐儿们,总是一般,还求师父不要外视,尽情指教,感德不浅。"无碍子道:"即承不弃,只得乱道了。"这四人齐声道:"足感。"

无碍子将杨贞山诗诵了一遍,道:"杨小姐毕竟是老手,腰联做得遒劲,通体俱称熨贴,且与昨日所做七截笔气相同,并无出入,就这工夫也不浅了。赵小姐这首结得好,中间也还平稳,较之昨日所作,似乎欠些。李小姐的腰联特胜,结得松了,昨日年作因题不趁手,故觉今日的稍胜。"指着周文鸾道:"周小姐,你这首诗为题目捆缚住了,不得不如此做法,但太克己了。我们女人做诗,遇着此等题目,宜在题外设想,总不落小家气局。然而题面也还擒得住,腰联的心思用得很好。"

赵三姑在旁道:"师父的批评实有意思,足见深雅。"无碍子道:"随口乱道,休要见笑。"又对瑶华道:"你这首可与杨小姐的诗相并,较昨日的稳当。

素兰这首远不如昨日的出色,金盘承露檀心小,这句更不是女子口气,下回都要留心,结句也还可以。梅影的诗,昨日与今日所作都好,结句尤称高洁。梨云的两首都还去得,郁李今胜于昨,但无劲句。蕉叶的笔气本来平常,不过就题敷衍。桃红亦然。荷香今日的大胜于昨日。柳枝的两首俱好,且气韵充足,倒也难为他。"正要说下去,只见张其德来请禀话,遂辞回寝宫去了,大家背后又叹服了一回。转眼红日衔山,仍在仁知轩设席晚膳。周文鸾道:"小妹家还有个舍妹,也能诌两句,难遇着各位姐姐在此,也教他来见见各位的大才。"瑶华道:"既如此,明日我这里打轿去接。"文鸾道:"岂敢有劳,我带有家人在此,只消将今日的诗抄写回去,明日飞也似的来了。"遂于席上将诗录出,另写个手扎,交老妪发出,赶着家人驰赍去了。瑶华又令素兰,梅影殷勤劝酒,座间只有周文鸾吃两杯,其余甚属有限。不多一会就膳毕了,各各散坐闲话。张其德从外间进来向瑶华道:"方才令史来报知,荷花盛开了,可以请各位小姐明日前往赏花。"赵三姑听了,道:"有趣,有趣,这荷花也凑趣的紧,明日到那里,须先敬他一杯。"文鸾道:"可惜舍妹赶不上这胜会了。"瑶华道:"何妨一赏再赏。"又回头来,对张其德道:"你可曾禀知师父?"张其德道:"方才禀话就为此。师父在那里踌蹰,说船小人多,天气炎热,恐怕小姐们受暑,已叫令史往营中借备帐房搭盖伺候,小厮同奴子们都坐车去,才不致拥挤。"赵三姑道:"我们快乐,要令业师这样操心,真个当不起。"众人亦各道了不安,瑶华道:"应当如此。"

正说着,只见丫头们来请上浴堂了,遂各往寝宫,戽浴毕,略坐闲谈,即便告回乘凉就寝,一夜无话。次晨无碍子已令人来催促瑶华起身,瑶华已同梅影赶着梳洗,到得中堂,白于玉来回道:"师父恐郡主起身太迟,先往园中应酬诗客去了。郡主可速到园中,早早用膳,赶着早凉,好往荷花池去。"瑶华对梅影道:"清清静静的人,要做什么诗会,讨这样的忙,实实合算不来。"梅影道:"做主人果然辛苦,我想做客的也不见受用。郡主不用烦恼,且看荷花面上,快去应酬他们。"

瑶华只得蹙着眉头,勉强行去。才出厢房门,只见赵三姑同周文鸾走将入来,见了瑶华道:"我们正要到

郡主那里来请安,郡主到早起身了。"瑶华道:"不敢,不敢,主人贪懒,有慢尊客得紧。"遂同到仁知轩来,各各见了。远见无碍子在红栏桥边,吩咐这些人收拾船只。瑶华遂邀请众人往看。李扬清赞道:"好个精致船儿,不是王府里,何能打造得这样整齐。"杨贞山道:"打造的工本也还不大,就是这款式儿难得。"赵三姑道:"好在个不用板蓬,四周只用栏杆,又凉爽,又轻快。"李扬清道:"这款式就与南京秦淮河里的灯船一个样子。"赵三姑道:"你那里晓得秦淮河里有灯船?"李扬清道:"我在那里生长的,岂不晓得。"

正说着,只见张其德来得请用早膳,瑶华即邀众人上仁知轩来,众人道:"我们候了师父一同去。"瑶华道:"敝业师恐还不得闲,我们先走。"遂各走上轩来,无碍子亦已到了,他四人坐了客位,无碍子向外坐了,瑶华在主位相陪。无碍子道:"诸色俱已齐备,只少几个驾船娘子了。这那里去找?"李扬清道:"弟子闻得亳州妇人都会驾船,可惜远了一步,不能即至。"无碍子拍手笑道:"亏得李小姐教导,不然也就鹘突过去了。"忙令周青黛去,快传殷彩霞来,我有话吩咐。周青黛答应去了。这里侍女送上饭来,各自用膳。不一会,殷彩霞已走到无碍子身边道:"师父有何示下?"无碍子道:"郡主们要看荷花,船只、行帐一切事都已明白,只少几个驾船娘,我们宫中是没人会的。方才李小姐说亳州妇人都会驾船,我们四周住的佃户中,可有亳州人在内,你可亲自去走遭,务要访得几个来,才好驾船前去。"殷彩霞道:"这还容易,不用查访,婢子都还晓得。只是一件,都没有妆束,不像个样子。"无碍子道:"驾船的衣裙帽罩,我几年前差人往江南,采办绸缎时已预为置备,欲与粗用丫头们穿着,今可借用,这到不消虑得。但不知你晓得会驾船的有几个。"殷彩霞道:"人到不少,老老少少也有二十几个。"无碍子道:"起先怕没有人,今既有人,就要挑选了。我想每船头尾两人,是断少不得的。每船拉纤绳的也得四个,共总十二人,也就够了。你去选那年轻些及面貌略可看得的,照数选来,我也给他工钱,并不白当差使。但以速为妙。郡主们用了膳。就要下船的。"殷彩霞答应了如飞而去。

无碍子又令周青黛道:"你去在我炕床边,有个白木板箱,箱内一切物件都取了来。"周青黛答应去了。杨贞山道:"师父实实费心,无一事不预为打算,真令人佩服。"无碍子道:"承王爷以家事见托,小徒又年轻,不得不代为经理。"周文鸾道:"今日我们去赏荷花,做什么好。"赵三姑道:"无非做诗了。"无碍子道:"我闻得还有周小姐的令妹未末,今日且慢做诗,俟得有实在情景,各人只在肚里打稿,明日一并录出。今日到池上,我已令女乐们在那里伺候,船中又备有琴棋、双陆、牙牌,随意俱可消遣,小姐们以为如何?"众人都道:"师父吩咐得是,只是太费心了。"无碍子道:"也不过代小徒之劳,倘有不周到处,还要各位包涵。"众人都道"好说。"

不一会膳毕,殷彩霞已带了十二个女娘来,叩见无碍子同瑶华,众人们看了都道:"挑选得很好。"周青黛同张其德已将帽罩裙衫取来了,遂令殷彩霞引去厢内易换了,再引到船上,令其收拾桨橹稿索。瑶华同众人俱告更衣添妆,无碍子这边派拨林绿环、花见羞、沈翠眉、罗纨儿四人,看管寝宫,并约局内诸人,又安排了些不到的事,见俱已齐备,着令子女们各去邀请,并令殷彩霞同行照应。

不半盏茶时,俱已齐到,遂各下船。无碍子、杨贞山、赵三姑、李扬清、周文鸾、瑶华带同四婢,及殷彩霞、周青黛坐了一船,八个女乐同白于玉、黄金钏、薛比凤、裘素蟾、张其德坐了一船,其四小厮同副史、管事,及两名太监,俱从大路往池上去。

船只出了水门,女乐船前导,遂细吹细打的一路作乐而行,梨云在旁指着岸上道:"这两岸站得齐齐的是什么人?"殷彩霞道:"是文武两衙门拨来的兵役,驱逐闲人的。"杨贞山问瑶华道:"庄上离荷花处所,约有多少路?"瑶华指着殷彩霞道:"你问他,我不甚明白。"彩霞忙回道:"约莫有三里多路。"李扬清伸着颈脖望道:"可就是远远望去,有青色的所在么?"彩霞道:"正是。"瑶华道:"这一点青色是什么?"无碍子道:"是向营里借的行帐,好在那里坐坐。"

赵三姑又指着岸上拉纤的女娘道:"他们所穿的衣裙,也要同那女乐们的五彩舞衣,顺风飘起来,更是好看。"无碍子笑道:"赵小姐意中是要学隋炀帝,三千殿脚女的打扮了。"赵三姑听了,自觉失言,把脸都涨红了。"无碍子道"赵小姐休要留心,我也是说笑话儿顽,这女乐们衣服,名叫天魔舞衣,我置备时也作两用。"贞山道:"这有何用?"无碍子道:"若用着女乐时暂时与他们披挂,如小姐们在我们园中,喜欢耍个秋千,也可穿着,秋千断不可以随常服色。"瑶华道:"赵家姐姐,我们明日大家来打个秋千儿耍何如?"众人道:"很好。"

说话间,已到行帐前了,向东一望,荷花满地,灿若锦绣,齐声道:"好大观也!"早见驾船娘支着扶手,遂个个扶入行帐,那行帐正对荷花池,花气一飘,香盈四座,大家心上好不快乐。周青黛从舟中将琴棋、双陆、牙牌搬上来,分列在两三张桌儿上。有下棋的,也有打双陆的,也有弄牙牌的,婢女和小厮们,三三两两的各处游嬉。无碍子向殷彩霞道:"对面村庄人家也打造了好些小划船儿。何不借他们的来,叫这些使女们,去采那才开的莲花,取回去好插瓶儿。"殷彩霞道:"这也是我们打造的,原备着姐儿们去采莲花所用。"无碍子道:"好得紧,可叫驾船娘去放过来。"这些婢女和小厮们听见,都簇拢来,要到湖池里去采莲花。不一会,船都放到这边,各各跳下船去,荡入池心里去了。瑶华同周文鸾走下行帐来,随着无碍子看子女们采莲。不一会采了好些回来,遂先令管事人送回庄上。这里在行帐内已摆设酒筵,请众人入席。无碍子令瑶华滴酒送席,杨贞山同赵三姑再四告止,遂各摆下,仍照在仁知轩坐了。

女乐们作起乐来,又唱:"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的曲儿。无碍子连忙止住道:"不可唱此亡国之音。"杨贞山道:"词句甚佳,何谓亡国之音?"无碍子道:"杨小姐于词曲中,想来少得讲究。这支曲儿是吴王游姑苏台,过锦帆港,令宫女们采莲,西施自制采莲曲,与吴王侑酒。这不是亡国之音么。"赵三姑笑道:"师父实实无所不能,无所不晓。"

那女乐们听见,复又改换宫商,重新唱了个"洛阳女儿对门居"的一套时调曲儿,唱毕,瑶华正要说出一句话来,被赵三姑拦住抢说。究竟不知抢说些什么?且看下回。

第十四回 王庄试武开关键周府争华设戏筵

五言律诗一首曰:

山洞机关巧,仙师洵异能。曲防强项者,可压少林僧。

即我先惊服,请君勿自矜。天心已有在,何苦设飞。

却说瑶华正要出一句话来,被赵三姑抢说,及至让他说,他又忘了,大家笑做一团。贞山仍请瑶华说,瑶华道:"今时音乐,究竟不如古音古节的大雅。"赵三姑道:"方才我看见取了琴来,何不请教郡主抚弄一曲。"瑶华道:"我们都未学得到家。"周文鸾道:"想必师父最精明了,意欲恳求师父赐教一曲何如?"于是,杨贞山、赵三姑、李扬清等俱站起身来求请。无碍子忙欠身起立,道:"使得,小姐们请坐了。"遂令周青黛解去琴囊,另设在一条几上,瑶华忙令梅影烧了一炉香。无碍子走过条几边坐下,和了琴弦,弹上一曲"洞仙引",弹毕起身归坐,众人称羡不已。又欢饮了几杯酒,各起身告止,已是日下山颠矣。一时间,舟车并发,顷刻回庄,大家辛苦了一日,赶着戽澡就寝。

次日,仍旧聚集花园,杨贞山同周文弯正要伸纸写诗,只见周文鸾家的老妪来回道:"前日打发回去的家人回来了,取有三小姐的书札在此。"周文鸾对众拆封,大家朗诵道:

晨间接诵吾姊手示,并捧读各位姊氏诗章,钦佩之余,更深艳羡忆。自郡主诗远布,领袖骚坛,诚为盛举。是以深闺秀艳,不辞采车尘,云山远涉,各抒锦心绣口,遂成霞蔚云蒸。妹喜不自禁,恨不胁生两翅,飞越来前。何期福薄灾生,忽尔痧发,装且戒途,顷然返辔。好事之多磨,未有甚于此者。因思天之厄妹,不过不能趋觐各位姊氏花容耳,岂能禁妹不邀请下顾耶?使来贱恙稍瘥,务乞吾姊邀约郡主及各位姊氏,结袂惠临,既可俯遂倾慕之渴思,亦冀再整文坛之旗喜。妹虽逊陈思王成章于七步,却有谢道韫咏絮之全才。社中有却,是必畏妹拔帜搴旗也。希达鄙忱,掀帘以待,不胜忻切,神驰之至。小妹彩鸾裣衽。

瑶华笑谓文鸾道:"令妹诗才必大高,我实恐惧。"赵三姑道:"郡主尚如此,我们更不敢放肆了。"周文鸾道:"此是舍妹激将之法,各位姊姊休要认真。然妹之存心,久欲邀请各位降临敝庄,今舍妹亦已同然,务望各位明晨一早启行。"杨贞山道:"已在外盘桓数日了,且容暂回,另日造府。"周文鸾道:"既已来此,何争此数日,必要各位俯从。如有见却,妹当跪求。"遂于轩中长跪下去。众人见了即忙来扶,杨贞山道:"且再计议。"文鸾道:"各位不允,誓不起来。"瑶华来扶起,道:"各位姊妹再无不允之理,且请起来。"文鸾方始起立。瑶华又道:"明日是小妹演武的日期,恐怕不能。竟是后日一同趋府何如?"文鸾即时谢道:"谨依郡主之命。"已见摆膳,无碍子亦到轩中,遂各坐下用膳。瑶华把文鸾接到其妹来字,欲邀各位至周府作诗会,弟子已允周家姐姐,俟明日演武后,后日同往。无碍子道:"也好,且可见见外间找世面。"不一会膳毕,大家散步到池边,见太监们在那里拴秋千、画板,瑶华对众人道:"各位姐姐们,那位曾经打过秋千的?先上去一试。"杨贞山同李扬清道:"我们都没有耍过。"赵三姑道:"我却耍过,但那时年轻还小,害怕的紧,也没有十分的推开。"无碍子道:"这个虽是一件戏耍的事,然也要经过几回才可放胆。倘冒冒失失的上去,设有差池,也不是当耍的。且教个使女们先试一回,再好请小姐们戏耍。"已见子女们来了,无碍子令周青黛去将天魔舞衣并翠云翘取来,又叫梅影、郁李、素兰、梨云到来,道:"你们四个先上去试试,但彩绳要拿得紧,两腿要挺得直,飞开去,断不可松劲儿。若你们手脚一松,彩绳也会松了,不但不好看,还怕有失。"正说着,周青黛已将舞衣、云翘取来,遂令穿戴完好,各人趋过桥去,缘上秋千架揪着,彩绳已在画板上。太监们要上前去送,无碍子喝住,道:"他们自会,不必你送。如小姐们上去,都要你们送的。"见这四个丫头,把脚一蹬,早已飘入空际,风飘舞衣,如一朵彩云从天外飞来,你来我去,飘扬不已,真个好看。一会儿,都收住了,溜下架来。无碍子遂请众人上去耍,杨贞山不便穿彩服,辞掉了。赵三姑、李扬清、周文鸾、瑶华四个人,换上彩衣,带上云翘,同过桥去,早有太监们在旁扶上画板。只有瑶华盘旋而上,和赵三姑踏一板。秋李扬清、周文鸾踏一板。太监们先把李扬清一板送出去,这里瑶华早已蹬开,往来摆扬,如飞仙从空而下,各有各人的媚态,殊令旁观者颀羡不已。耍了一回,各人才下,又令桃红、柳枝、蕉叶、荷香又耍了一回。无碍子又叫人传了八个女乐们来,也顽上半晌。有兴者重又上去,更番飘扬,足足的戏上半天才止。各人歇息了一回,又早是晚膳时候,一如每日戽澡乘凉,才各回房就枕。

惟瑶华同八个子女,无碍子唤齐,吩咐道:"你们运气工夫熟了没有?"众人都道:"熟习多时了。"无碍子道:"这么,明日不用如往常,止习弓箭、弹丸、跑马,只就花园内演习。"瑶华道:"花园内演习什么?"无碍子道:"你们既说运气工夫都娴习熟了,花园内山洞里边,有一路软拳在里面,明日先令素兰、梨云、郁李、桃红、柳枝打入山洞去,到旱船里,请了各位小姐们,到仁知轩来用膳。打得进去才算娴熟。明日早起,都不用梳洗,俟请出了各位小姐之后,都到寝宫内梳妆,看你们那个的武艺出众。"各人都应了,打算就散,无碍子又道:"我这路软拳,千变万化,万一有人能够打了过去,恐怕不能打得过来,我旱船里备有流星、花炮在内,可放一个信出来,我好来接应,你们不可忘了。但里面这路拳甚是利害,都要招架得仔细,倘有懈怠,必然有伤身子,切不可自误。"各人又答应了,无碍子才令各人回房安寝。这九个人回房,不敢轻忽,又运炼了一回,始各上床就寝。次日,无碍子起得独早,先去花园山洞内摆弄了一回,才转回寝宫。看官,你道这无碍子到山洞内摆弄些什么?原来当时造这山洞时,已嘱咐殷彩霞暗传与令史,到嵩山少林寺内请了高手和尚,照依寺内所设一条衙内的木人,各执器械,俱暗藏机关,机关一动,器械皆能舞动敲击。如会这几路软拳的才能招架,若武艺生疏,运气工夫不到,不但不能打出,竟有打死在内的。所以少林拳头为天下第一。这无碍子的拳路更高。这山洞内所设的机关,比少林寺的更多,有几十路拳。凡打过第一遍,机关内又改换一路。若打完这几十路,重新又是第一路。这是无碍子独出心裁所制,非凡人所能变换也。当转回寝宫,令周青黛催令子女们起身。子女们亦各惊心,一闻催呼,各各穿衣下床,都到无碍子房中来。无碍子道:"昨夜已吩咐了,就是你们五个先去试打一回,看那个的武艺好?"素兰们遂各换了短衣帮裤,束了暖腰,齐到花园,从游廊大楼下厢房边,过了报板,即到山洞,一脚踏着机关,早见一棍飞将出来,素兰躲过。踏入第二机关,又有一刀砍下,又躲过,奋起双拳打将进去。那桃红等四个,也跟着打入。素兰打到一半,不见后边的人来,想是打不过来了,遂独自分开两旁器械,奋勇架格。好容易才打出了山洞,已汗流脊背。气喘吁吁,坐在一块小石上歇息,忽见文鸾的老妪拿着个脸盆,要进山洞,到厨房里去打水,素兰连忙道:"姥姥,不可进去。"那老妪见了素兰,道:"呀哧!姐姐为什么这样打扮,可是与人打架么?"素兰道:"不是,我们在这里习武。"老妪道:"你们只管习武,怎么不叫我去打水?"素兰道:"山洞内都设有机关,我会打拳的,尚且打了半日才打得过来,你不会的进去,还要打死里。"

那老妪听了,急忙去告知文鸾,杨贞们听见各出旱船来,果见素兰还坐在石上喘息。赵三姑道:"素兰姐姐,你可曾打坏?"兰道:"还不曾,只肩膀上着了一棍,幸而招架的快,没有打得重。"李扬清道:"呵唷!你们这个习武,也就险得狠。"杨贞山道:"就是你一个人打么,还有姐姐们呢?"素兰道:"我们共是五个人打进来的,看来他们打不进,都退出去了。"贞山道:"可见还是姐姐的武艺好。"文鸾道:"如今山洞隔绝,进又不能进,退又不能退,怎么样才好?"

正说着,只见郁李也打进来了,素兰问道:"他们呢?"郁李也是汗淋满面,气喘不止,摇手道:"都打不进来,退出去了。"素兰道:"这么要送信出去了。"遂到旱船里,将流星放了一个。赵三姑道:"这是什么意思?"素兰道:"他们得了信,自有师父会领他们进来的。"老妪在旁道:"若是师父同他们也打不进来,我们怎么出去?今日这顿早饭,就没得吃了。"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且搁过一边。再表桃红、梨云、柳枝三个,打过第三个机关,桃红肩胛上早中了一刀,

幸而刀未出口。只打起了一条血痕,早已胆怯,遂复身打回。那知机关掉转,又不是前番一路拳了,连忙改转拳路,才打了回来,只得走回寝宫告知。

无碍子笑道:"你们平时只会偷闲躲懒,不去讲究工夫,所以打不进去。倘或遇着劲敌,岂不大吃亏了。"遂令瑶华、梅影、荷香、桃红、梨云、柳枝一同跟随到山洞边,无碍子将外罩、道袍卸去,捋起双袖,呼着众人跟着打进来。

于是,瑶华等有无碍子在前头壮着胆,一步一趋的招架着,不消一盏茶时,都已打到那头了。杨贞山等接住,见无碍子也不气喘,也不汗流,似乎毫不费力的样子,遂各称赞道:"究竟师父的武艺高强。"随后见瑶华等都打出山洞来,仍是汗流气喘,赵三姑忙令老妪挪椅出来,大家坐下。憩息了一回,无碍子又令素兰、郁李、瑶华、荷香,领头率着这五个再打过去,又嘱咐道:"这一路拳更比进来时利害,各人小心在意,如已打出,仍放流星知会。"众人答应了一声,遂又打将出去了。

杨贞山问道:"这里头到底是怎样的,师父可好同我们去看看?"无碍子笑道:"看也容易。"遂把杨贞山拉到洞门口,道:"你且进去。"贞山才将脚跨入,正踏着机关,只听得赵三姑在后喊道:"不好了,快回来!"贞山把头一抬,只见两条棍子兜头劈下来,吓得贞山喊救不迭,无碍子早已伸手接住,到把李扬清等三个,没命的飞跑到旱船里去了。无碍子忙说道:"不要跑,不妨事的。"将手一放,两条木棍收回去了,回身对杨贞山道:"可是利害的?"众人都道:"阿哧!好怕人,这里头到底是神,是鬼?"无碍子道:"那里什么神鬼,不过是些木头人。"

正说着见空中放起流星,知是子女们打出去了,遂道:"我们好出去梳洗用膳了。"众人道:"怕得紧,我们今日情愿不吃饭了"无碍子道:"不必怕,只要把机关拴好,就同平日一样,有什么怕。"无碍子弯身到山洞口,把窍门揭起,拴缚停当,遂拉着杨贞山先走,一面道:"小姐们都随我出来罢。"众人方敢挪步。

贞山问道:"如今这些木人都藏在那里?"无碍子指道:"这些山石是假的,若翻过身来,都是木人。"赵三姑道:"我们快走,不要被他翻过身来,又要打人。"无碍子道:"如今机关都已拴住,那里会再打人。"

话说之间,已出山洞,遂由厢房大楼下转入回廊,径到寝宫,只见子女们喘息方止,都在那里等候。周文鸾等对瑶华道:"郡主,你好武艺,杨家姐姐方进洞门口,一看里边飞出两条棍来,几乎头都打破,幸亏师父双手托住,才逃了出来。"瑶华笑道:"你又怎么走了出来?"众人道:"是师父拴住了机关,我们才敢走的,不然只好躲在里头一日了。"引得这些使女们都笑起来。

遂令打水梳洗,又令老妪去取了各人的奁具,就在寝宫内梳洗了,约有一个时辰才毕,即时摆膳,遂各坐下。李扬清道:"照山洞内先前这个光景,就来一万人也走不过一个。"无碍子道:"也不是这么讲,若会拳棒的,自能打得入来,不会的莫说的一万,就是十万人也进不来一个。"杨贞山道:"何不移在前后门,防备盗贼,比人还强哩。"无碍子道:"我这庄上前后两旁都有,盗贼是不消说得,上不来的了。所怕者比盗贼更强的人,这就拿不稳了。"

周文鸾道:"且慢说这个,明日奉邀各位姐姐,到舍下顽耍两天,敢请师父一同光降,务乞俯从。"无碍子笑道:"极承周小姐盛意,本无辞的道理,但小徒出门,庄上无人约束,内外诸色人等,万一有个紧要事情,致负王爷所托,似乎不好看相,要周小姐见谅。"众人道:"这是师父实情。"无碍子道:"足见各位明府,况且今日就要代各位小姐办理起身之事,小徒那里料理得过来。"

说话之间,已膳毕了,遂令张其德传话与令史道,说郡主要和各位小姐们,往周府上做诗会,教他雇备人夫伺候,明日一早起身,务要赶到,不许在路歇宿。张其德领了言语,传出去了。又令婢女们收拾瑶华随带应用一切物件。

众人仍到仁知轩聚话,走入回廊,见了"邀月廊"三字,赵三姑问瑶华道:"郡主,王府上前边大殿、书房、寝宫内各处挂的匾联、字画,下都有名款,怎么花园内各有处匾联字画都不落款,是什么意思?"瑶华听了不觉大笑起来,众人苦问情由,瑶华方才说出,就是自家同子女们乱诌的。杨贞山道:"虽非尽善,然也有很好的。"又问:"画是谁的?"瑶华道:"我这些子女们,只有两个会画的,一个蕉叶,一个梨云。"又问:"字是谁写的?"瑶华道:"也有两个写得好的,一个荷香,一个桃红。"周文鸾道:"还有那个会别样技艺么?"瑶华道:"郁李的棋还下得好。"文鸾道:"如此,我来请教一盘。"瑶华随唤郁李,取棋对局。

李扬清道:"郡主的字画棋局,必定也好的。"瑶华道:"我都不能,只学得弹琴一样。"赵三姑道:"既如此,必定要请教一曲。"瑶华不好却意,同梅影各抚了一曲,大家赞赏不迭。李扬清又要瑶华教他弹琴,鬼混了半日,忽然作起阵雨来,雷轰电掣,大雨倾盆,仁知轩不能藏身,一齐回到寝宫,并赶着将铺陈移回寝宫内铺设。各人俱怕雷,攒聚一室内闲话,直到半夜,才雨收云散,方各安寝。

正在熟睡,天已大亮,早被无碍子催促起身,众人亦各惊醒,起来赶着梳洗。外边报进,轿马俱已齐集。遂辞了无碍子,起程往周皇亲庄上去。瑶华带了八个子女,因路上人多,又派了两名副史在路照应。车驰马速,赶到才半晚时候,已有周皇亲的眷属出城来迎接,各各相见,先到上房拜见了各眷属,然后周文鸾姐妹也邀到花园起坐。

瑶华见周家局面比王庄上更来得廓充,花园亦甚宽展,花厅后有卷棚,已见床帐铺设在内,问是请杨贞山等三人在此歇宿,问为何多有一榻,云是周彩鸾移来陪宿的。又同瑶华到西边一座花楼上,说就在此间下榻,因是瑶华带的人多,故独住五间大楼。周文鸾也在此陪宿。当晚草草用过晚膳,大家辛苦了一日,即时就寝。四个小厮同在楼下睡了。

一觉酣睡,睁开眼看时,早又是日高三丈。瑶华唤醒使女起来,各各梳洗,正在忙乱之时,周彩鸾上楼来,道了不安,瑶华连忙让坐。彩鸾道:"舍下管事的虽多,因我家君为人太宽,诸都搪塞,如有不到处,郡主还要恕罪。"

瑶华道:"到府吵扰已是不当,周小姐休得如此。"一面说着,一面看那彩鸾,是个圆脸儿,肌肤还生得白净,一头好青丝发,惟发际低压,浓眉大眼,狮鼻阔口,大不如文鸾秀美,其情致到甚浓郁,故不嫌其丑恶。彩鸾见了素兰等四个婢女,赞不绝口。正说着,文鸾也睡醒了,对彩鸾道:"他们这四个姐儿,不但生得标致,你还没有见他们的技艺哩。"彩鸾便问会什么技艺?文鸾将所见文才武艺,一一说了一遍,把个彩鸾惊得咋舌缩颈的道:"有这样本事,实是可敬。"听见楼梯响,杨贞山等三个人也来了,文鸾姊妹忙起身接住,大家坐了闲话,彩鸾道:"我家爹爹吩咐,今日要请各位吃个戏酒,花厅上都收拾了,我们吃了早饭,看一天戏,明日才做诗罢。"瑶华道:"为什么要这样费心,况且天气炎热,未免糟蹋东西。"文鸾道:"也不费什么。"又见一老妪引着一班女乐,上楼来请安,杨贞山等各各起身,扶了起来。瑶华定睁一看,却没有一个清秀的在内。老妪回道:"早饭已设在花厅上了。"文鸾道:"不要催我,还不曾梳头洗脸哩。"

正说着,只见一个使女送了奁具上来,那老妪帮着梳了个头,又洗了脸。瑶华同丫头们俱已收拾齐整,遂一齐下楼,到花厅上用饭毕,就往各处游玩了一回。远远听见音乐嘹亮,迎面来了一个大丫头,上前回道:"请两位小姐邀郡主和各位小姐们上席。"大家听了,都走步上前。行近花厅,那女乐们分作两行,上前迎接。不一会齐至厅间,见朝外分摆两席,周文鸾姊妹先滴了酒,回过身来按席,大家坚辞,遂令一一送上。杨贞山要让瑶华首坐,周文鸾道:"郡主虽然尊贵,究竟与舍下有亲谊,断不好僭的。"杨贞山只是不肯坐,瑶华道:"我只消一句话,他就坐了。"众人道:"什么话?你快说出来。"瑶华把个指头指着贞山说将出来。看官们猜猜,该说的是什么话?恐怕猜不着,还请翻过下回来看罢。

第十五回 已见睡情方窃笑欲夸武艺反投诚

填词时曲一阕曰:

〔双调过曲绣带儿香〕闺女亦何潇洒,相邀社友还家。移绣榻,尽主谊相陪,不提防窃视揭轻纱,难遮拥衾窝,显出光光乍,扇柄儿将亲那答。把个风流客笑得委难禁架,还叫个俏梅香,也笑得声儿哑。

却说瑶华指着贞山道:"我即不僭,你自应仍照在我家一样坐法,可是没得说了。"众人拍手道是。贞山只得坐了首席第一位,赵三姑坐了二席第一位,李扬清与贞山并坐,文鸾向西坐陪,瑶华坐在赵三姑之下,彩鸾坐了主位。坐定了,早有老妪将堂帘垂下,各饮了一杯酒,外间传进戏目来,大家商酌,点了一本《群仙赴西王母瑶池蟠桃会》。转眼间,锣鼓一响,早扮脚色上场。席上水陆并陈,色色皆极讲究,说不尽荣华富贵。众人见上场的戏子,俱是十五岁的小童,唱来并皆佳妙,个个喜得眉花眼笑,惟瑶华似觉厌烦。约摸做了七八出戏、十多碗菜就散台了,众人都退到卷棚里来,更衣走动,已觉汗流脊背,甚是烦燥。停不多时,外间又请上翻席,走出厅来,灯烛辉煌,热气薰蒸,如坐在火坑内,如何受得。勉强看了两出,叫随侍人将银钱代赵三姑、杨贞山、李扬清三人并自己放赏。遂各起身告止。走回楼上匆令打水戽澡,才觉清凉些。也不教点灯,换了出浴衫裤,独一个坐在暗处纳凉,早见月光上窗,又令婢女们替换打扇。将近初更,才解了烦热,对梅影道:"这样炎天暑热,偏要演戏,筵宴,这那里是取乐,真是受罪。"梅影道:"他们算是持敬,因天气太热,所以郡主不耐烦了。"瑶华道:"实是受不得,趁他们未来,我竟先睡了,你们也睡罢。"遂各睡下。刚欲合眼,忽听楼梯响,想必周文鸾上楼来了,见各人睡熟,也不惊动,悄悄的睡下了。瑶华一觉醒来,天色才有亮光,甚觉凉爽,遂唤起梅影来,道:"趁这清凉时候,好替我梳头,省得在日影里受热。"梅影答应,即赶着起身,洗了手来与瑶华梳起了头,然后自家另梳。瑶华无事,走出第二间来,闻文鸾鼾鼾的熟睡,遂悄至炕边,将帐子揭起一看,不看犹可,看了笑个不止,忙将手招梅影来前同看。梅影一手握发,走到文鸾炕前一看,只见文鸾脱得精光的睡着,搭着一条藕色纱的夹被,被都拥盖在上身,满头满脸都是汗,下身露得赤条条的,向里睡着。有一把鹅毛扇,撂在大腿之后,那扇柄儿恰恰抵住那私处。引得梅影也笑将起来,忙去扯件衣服来,替他遮盖好了,拉着瑶华到里间,悄悄的道:"怕他醒来,看见都不好意思。"瑶华抿着嘴笑道:"那有个女人是这样睡的,可见这周家不成体统。"

正说着,素兰们也起身了,瑶华俟梅影梳完了头,即令随同下楼来,又到厅后卷棚内,看他们可曾起身。方走到花厅中间,听见卷棚内一片笑声,瑶华急走入里边,见赵三姑同周彩鸾,要与李扬清照昨日戏班内扮的那麻姑仙梳的那个髻儿,李扬清不肯,他俩个硬硬的捉住了,在那里梳,杨贞山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瑶华道:"好闹热。"周彩鸾道:"郡主来看,我在这里替李家姐姐梳个麻姑的髻儿。"瑶华看他梳得真个一模一样。这李扬清的脸盘,也与那唱且的相似,故此更觉得相像。李扬清要打散了另梳,瑶华道:"这怕什么,今日又不要坐席,又没有外人来看见,这样大热天,就省些气力也好。"于是李扬清就歇了,又簪上些花儿,就洗手穿衣,都到前厅来,坐着闲话。不一会,文鸾也梳洗了来,一同用了早膳,遂各拟题做诗。周文鸾道:"我也叫他们做下题目阄子在这里,各人拈了就是。"杨贞山道:"且慢,先拟了体格再拈。"彩鸾道:"我只会做绝句,余外都不能。"瑶华道:"既然不能,各做各的体式,到也便易。"杨贞山道:"若如此,先要自认做什么体式,然后拈题。"赵三姑道:"也使得。我就认五古。"瑶华道:"我做长短句。"杨贞山道:"我做首古风罢。"李扬清道:"我做五言律。"周文鸾道:"我做首七古。"

彩鸾早去把八个子女邀来,叫他们认。瑶华道:"你们自量做得来什么体格,只管认。"梅影道:"我认做柏梁体。"素兰道:"我做七律。"蕉叶道:"我做六言诗。"荷香道:"我做首小令的词儿。"郁李道:"我也做词。"桃红道:"我做五绝两首。"梨云道:"我做五言古诗。"柳枝道:"我做四言诗。"文鸾道:"都认完了么?"三妹做两首七言绝句罢。"遂取出题目阄儿,令使女们照位挨送。杨贞山拈了一个《即景》,赵三姑拈了一个《雅集》,李扬清拈了一个《观剧》,瑶华拈了一个《对月》,周文鸾拈了一个《晚妆》,周彩鸾拈了一个《憩凉》,素兰拈了一个《拂榻》,梅影拈了一个《炷香》,梨云拈了一个《垂帘》,郁李拈了一个《挥扇》,蕉叶拈了一个《囊琴》,荷香拈了一个《洗砚》,桃红拈了一个《理钓》,柳枝拈了一个《灌花》。

遂令周彩鸾拿张纸来,将题目按名写好,各人抽笔磨墨,静静的设想。忽听得内堂大声疾呼的喊道:"不好了!"大家吃了一惊,霎时人声沸腾,文鸾坐不定,掷笔起身,外边已有一群丫头仆妇,飞风的跑到厅上,道:"二小姐,三小姐,不好了!上房起了火了!"文鸾道:"是在那里起的?"妇女道:"在太君房内起的火。"彩鸾听说,连忙起身,同文鸾飞跑的进去了。杨贞山走到天井里,往上一看,只见黑焰冲天,火星乱迸,忙到厅上,道:"郡主和各位姐姐歇手罢,了不得了!"遂一齐奔下来看了,吓下李扬清、赵三姑浑身打战。

瑶华忙吩咐蕉叶道:"你快出去,叫副史打点我们车轿人夫伺候。"一面令素兰、梅影收拾楼上衣妆什物。杨贞山们也令老妪收罗物件。瑶华道:"我们再等一等,如再火势不息,只好一同仍到我们庄上去。

"杨贞山们道:"也只好如此。"

正说着蕉叶来回道:"副史们现在唤齐人夫,在外边伺候,只是天色不早了,一路上并无歇处,只好放个夜战,还要预备各人的干粮才能起身。"瑶华便叫蕉叶吩咐他们趁早预备。瑶华对素兰道:"外边必有救火的人,俱不是善良之辈,况放夜站路上也要提防,我们都要携带弹弓标枪,以备不虞。"于是瑶华同八个子女,卸去裙衫,穿了衣裤,外边只罩一件长衫,把钗环首饰亦都收起,挽了个懒梳妆,把绉纱札了头。杨贞山见了李杨清还梳着个麻姑髻,忙教他拆散了,也和瑶华们一般妆束。

不一会,副史领了人夫进来搬东西,蕉叶、荷香一一点交明白。瑶华见那火烟起的越大了,人声嘈杂,渐渐逼近扰来,遂对杨贞山道:"我们走罢,火头若再高起来,恐怕走不出了。"遂令四个小厮开道,瑶华当头,保护这些妇女,令四个婢女挡住后路。突出花园门,只见人涌如山,往来拥挤。四个小厮将弹弓背在背上,奋开两臂,打将出去,打得两旁的人潮水一般两下分开了。那些人见是一队妇女,让过四个小厮,意欲上前欺侮,被瑶华飞起一腿,把这人从空里跌出去了。那些人哄的一声围将拢来,瑶华同八个子女围了一个圈子,打得那些人排山倒海。且打且走,才出了周家城门,早有副史领着家人、人夫上前接应出来。先令杨贞山们三个上了轿,发肩就走,瑶华同八个子女继后。

走了七八里路,人渐稀了,然后上轿登车,路上又见来救火的营兵,约有二三百名,飞奔而来,内中就有不逞之徒,意欲掳抢,突然把轿夫打倒,来扯轿内的人。这四个小厮眼快,就在车上飞弹打来,这几个营兵个个着了一弹,立时晕倒。喝起轿夫抬了就走,这些营兵不依,副史上前道:"你们瞎眼的,这是福王府中的内眷,你们敢这样无礼,回去奏了皇上,看你们个个都要砍头哩。"营兵听说是福王府中,才觉有些害怕,夹着屁股往前跑去了。

这里趱着人夫赶路,行了五十余里路,旁有个小村庄,副史去打开了门,先与了数百钱,要借他们的所在打尖。乡民问明是王府里郡主,自然殷勤打扫,令妇女们迎接堂中,烹茶款待。瑶华让杨贞山们坐了,小厮送上干粮,那乡民妇女亦即送上茶来。瑶华一面让着,一面令荷香同副史先行赶回庄上,令管事带了灯笼火把来接应。荷香领命,赶着同副史去了。

这里大家吃了些,也赶着上路,走了十多里,太阳下山,玉兔东升。轿夫、车夫们趁着月光,发开脚来,正走得高兴,蕉叶在第一辆车上,斜刺里忽有一枝响箭飞来,蕉叶就在车上接住,随取弹弓,将这支箭仍射了回去,远远望见树林里火光闪烁,都跑不见了。于是越走越近,离庄二十余里,已有灯笼火把来接。不多一会儿,已到庄上了。庄门开好,一径抬至大殿下轿,各到寝宫。无碍子接着,已知周家被火,赶着唤人摆膳。

大家膳毕,无碍子道:"不但受惊,而且辛苦,且请早早安寝。"一面遂令将铺陈即就寝宫内铺设。大家直睡到明晨下午才起身,梳洗毕,贞山们便立刻要起身回汴。无碍子道:"小姐们出门。好几天了,自然回府要紧。但是忙不在一时,今晨也只剩得半天了,备起人夫来,也是明日的事。周家今日也必有人来,且听听他家火灭后,可有事故,那时回府去也好来慰谢。"他们三人听了都道:"究竟师父思虑得到。"仍是瑶华邀他们各处戏耍。

无碍子令张其德,传谕令史,备办人夫,明日送小姐们回汴。一面另办礼物送回。大家正在忙个不了。副史到宫门上回道:"周皇亲家打发一老妪来,要见郡主。"无碍子道:"叫进来。"仍令周青黛去引进,一面令使女们请郡主同各位小姐,到寝宫里来,说:"周家打发人来了。"不一回,都到寝宫,方才坐下,那老妪也进来了,叩头请安,便道:"我家两位小姐,致意郡主同各位小姐,昨日家中偶然失火,不但受惊,反失照应,心上甚是不安,特叫老婢来谢罪。"贞山们道:"好说。我们来打扰不当。我们走了,想必火就扑灭,人口都平安么?"老妪道:"火是就灭的,大众都好,只有太君身子欠安,看来也无妨碍。"说罢就告辞回去了。第二日贞山们也就辞去了,令史们又拨人保护送回。且按过一边。又隔了一日,就有人报丧,说是太君作故。问明周皇亲庄上情事,令史连忙报进,说:"周皇亲家那一日火失,延烧了五六进房屋,把个太君惊出病来,两日间就没有了。现送有讣文在此。"瑶华向无碍子道:"他家是我们亲戚,理该去吊纸才是。"无碍子道:"王爷不在家,就是你去使得。"瑶华道:"他虽是皇亲,但他家中内处全无理法。"无碍子道:"何以见得?"瑶华说唱戏吃酒这一天,眼中所见甚没道理,当晚我独坐在楼上乘凉,瞥见假山后,有几个小后生探身窥视。又把周文鸾到楼上陪宿,晚间都脱得赤条条的,狠不像个规矩所以也懒得去。无碍子道:"你既不去,可令令史备礼,前往致吊就是了。"遂着张其德传了出去,一面写信与杨贞山们知道。不提王府这边。再说杨贞山们三个,回到汴梁,把瑶华的文才武艺,夸张得十分了得,这话传到外边,又惊了一个人,你道那个?乃是汴梁城中世袭指挥千百户,姓庞名希德,他有女儿,小字叫阿真,名唤雅宜。因希德学得一身少林派的好拳棒,驰名四远。却无子嗣,所以尽行传授阿真。这阿真虽有一身好武艺,却从未字人,十七岁上,也曾许配与一个姓李的,不曾过门就身故了,雅宜望门寡后,隔了两三年,不想生母又故,希德年老,不肯再字,意欲侍父天年,另作计较。这日听见传说,福王庄上有个郡主,十分好武艺,他心上自忖道:我父亲为因无子,所以把拳棒传授与我。他是王子王孙,要学这武艺何用?恐怕是别人奉承他,故意夸张。又想:既有人夸他,必然也有些本领。念头一动,兴致勃勃,意欲要与他比试,遂商之其父。希德道:"你自幼学了些武艺,从未与人见过高下,今既有一般的妇女,不妨前往一试,且可于王爷庄上,寻个好对头,也防老来之计。"阿真听见乃父恿怂他,一发得了主意,遂打算盘缠,拣了日子启行。孤身妇女在路行走不便,改妆一个女冠,又雇了一个老妪,竟投王庄上来。令史问明来意,传进话来,无碍子吩咐出话道:"郡主连日身子不爽,不能比试。但来意真诚,不好怠慢,且邀进到花园内,暂住几天,待郡主调养好了,另日比试如何?"

令史将话传与阿真,阿真道:"贵人肯与我比试,就待两天何妨。"令史遂引到宫门,转令太监引进花园内仁知轩中坐下,知会到寝宫里来。瑶华意中就要出去与他比试,无碍子道:"使不得,这武艺强中自有强中手,况且又是女冠,不可小视。且教梅影出去接待他,俟问明来历,我自有道理。"瑶华深以为是,当令梅影妆束了,差白于玉、黄金钏两个跟随出去。没有两盏茶时,梅影回来,把他来历一一说明。无碍子笑道:"好得狠,他既也是一位官家小姐,放这个人在那里,将来到有用处。"遂对梅影道:"仍旧你去,陪他起居饮食,闲话中只提郡主不肯轻与人交手,我这园里有个假山洞,若打得进去打得出这四五路拳棒,我家郡主才肯比试。你可先打进去,教他随后打进来,其中拳路已变了。若打得进,你重新打出来,仍叫他跟着打出来,这一路拳又变得利害。若这几路拳都能了,这人的武艺也就去得了,那时再引他来见面。"梅影一一领命,又令将衣裤穿在里边,卸了妆,仍是白于玉等跟随出来。这阿真初见梅影妆束甚好,及第二次见这般打扮,想必要与他比试,遂问道:"姐姐想来也是好武艺,可以教我几路拳么?"梅影道:"小妹那里敢。"阿真道:"既不比试,为何这回又卸了妆了?"梅影:"这是王爷的家法,见客时许这样装束,见过了就要换家常衣服。"

正说着,已摆下饭来,梅影陪他吃了。阿真又问道:"郡主这几日身子有何不爽?"梅影道:"郡主乃是金枝玉叶,娇惯了的,也不必定是病,然他也不肯轻与人交手。我们庄上有个假山洞,内中安放着几路拳,凡来比试者,必先请他出入两回,若能往复无碍,就不交手,郡主也肯心悦诚服。"阿真心上想到:少林拳内就有这一路,正打在我心坎上。便问道:"这山洞在那里,何不就往一试,看小妹可能出入否。"梅影道:"且用了茶,一同前去。"旋有副史的女人捧上茶来,大家吃了,梅影先把外罩衫裙都卸去,就请阿真同往。阿真道:"看来也要卸去长衫才能试。"梅影笑道:"可见姐姐是个惯家。"遂也卸去衣裙。梅影引着,由游廊大楼厢房边过了板桥,已到山洞前了,梅影看那机关已开好了,遂对阿真道:"且待小妹先打进去,姐姐随后就来。"说罢捋起两袖,做一个架势,打将进去了。阿真听见里边一片声响,想必同少林寺中,有条窄相似,他已试过来的,全不放在心上,也如梅影捋起袖管,轻舒两臂,打将入去。那知拳路各别,幸他武艺出众,还招架得来,然也大费心力,才打到那头。见梅影坐在阶沿石上等候,见阿真也打进来了,已是气喘不止,就请他同坐了一回,称赞他好武艺。阿真道:"姐姐的武艺,比起小妹的更高,况这路拳,摆得另是一样,比外间学的更进一层。这就是郡主所设的么?"梅影道:"不是,这是我家师父设好在那里,与我们学习的。"阿真咋舌道:"你们府上这位师父就了不得,如今可在庄上?"梅影:"现在寝宫里住。"阿真道:"莫不是一位女师么?"梅影点头,阿真道:"我欲前去拜见拜见。"梅影说:"使得,待我先打出去,你仍随后出来。"遂又打入山洞去了。阿真听了梅影所言,且记方才打进洞来甚不容易,遂又加意留心,打将入去。拳路又转过来了,真个一关利害似一关。好容易打到洞口,正要纵身出来,不妨斜刺里一棍打来,恰打在腿弯里,合面跌了一交,急忙爬起,忽见劈头又是一刀砍来,幸亏梅影抢入接得快,没有伤着。阿真才出了洞门,对着梅影摇头道:"好利害!若非姐姐起来抢住这把刀,几乎命都没有了。"梅影笑道:"姐姐打得出来,就算好武艺。且请到那里歇息歇息。"

阿真遂同梅影走到大楼下,喘息了一回才定,遂请梅影引进,叩见师父和郡主。梅影应承,遂令白于玉去轩中取了衣服,方各穿上外罩,引进寝宫。先拜见无碍子,然后再见瑶华。众人把他一看,是个瓜子脸,两腮微有点细麻,身材短小,一对三寸金莲,头发也还生得清,惟颈脖缩入肩窝,居止不甚飘曳。当下梅影将阿真两次出入的缘由,说了一遍,无碍子道:"武艺也算去得的了。"阿真道:"弟子自幼承父亲传授,从未出过手。今闻得郡主好武艺,特来拜投,望师父、郡主收录在门下,情愿执鞭随镫。"无碍子道:"郡主虽也学得几路拳,轻易也不肯与人比试。今承枉顾,正好大家讲究讲究,也叫他晓得外边的光景。"又将阿真的底里,细细问了一遍,遂道:"你竟是个孝女,一发可敬。如不弃嫌,将来常相往还,做个相识。"阿真道:"这个那里敢,情愿做个婢女,伺候郡主和师父。"瑶华又与他叙了一回,就留在寝宫歇宿,一连盘桓数日,即欲辞回。无碍子道:"既有令尊在堂,我们也不好久留,将来或者相聚一处,也未可知。"阿真又遍处辞谢了,遂即起身回汴。

自此以后,入诗会者较比武艺者,陆陆续续,每月间必有两三起来,瑶华心上狠不耐烦,但是王爷之命,又不敢违拗。不知不觉又过了年余,其间事情颇多,不暇细述,其时瑶华已是十五岁了。无碍子见年纪都大了,将这四个小厮,发在寝宫门外厢房内居住。把寝宫内厢房的门儿闭断,宫内宫外男女概不许胡行乱走,如有事须要太监们禀知,方许传入。忽见外边传到福王谕帖进来,正不知谕内写些什么,看官休慌,且待无碍子拆开封子,然后才晓得事情。也待在下略歇一歇力,再写下回。

第十六回 丹诏宠荣加美号黑心肆意使奸谋

调倚〔春光好〕词曰:

父荐女,统貔貅,灭边酋。宠颁美号诏皇州,待封侯。

何事娘行偏,意将置死方休。谁料有人先识破,枉成仇。

却说无碍子同瑶华拆开谕帖,内云:"着瑶华进京,我已奏明皇上,令其带兵来川,三面合剿。但不知皇上准与不准,且到京自有定夺。"瑶华心上狠不自在,说:"这边上军情,朝廷岂无大将会剿,靠我这个女儿家,有什么本领。王爷的意思,不过要显出有个女儿来,若是个儿子,还不知怎样夸张哩。"无碍子道:"你到不要抱怨爷,你的终身大事,全在此一行,我包你有利无害。你吃了这场辛苦回来,好干自己的功业。你若不愿前去,我是为什么来守你这十多年的辛苦,决不要如此。"瑶华道:"师父大恩,杀身难报。只是弟子不懂这些缘由,所以懊恼。"无碍子道:"待你此番回来,就要你说明了。你如今速速打算,开年过了元宵,就择日起程。这庄上大小事情,不必挂念,都在我身上。总之不可违拗一事,必然顺利回来。"瑶华听了无碍子一番言语,心上才觉稍安。正在检点明年进京之事,十二月十五日,忽报京中有天使到来,汴梁长史也来了,说有旨意,并赏太监两名,宫女两名,一会儿就到了外边。香案接诏之事,都已办妥,所有朝见公服,长史也带一副在此,就请穿戴,伺候接旨。无碍子遂将衣冠令瑶华更换,并教导谢恩行礼之事,出到前书房伺候。一到上书房,只见庄门都已大开。不知营中如何知道,已遣兵在大门外托队。那王庄是个小所在,一闻这个信,这些看的人拥挤不开。瑶华自己心上倒觉得好笑,无是无非,受这样的荣宠。忽听得外边放炮响,早有令史、长史们在门外飞奔进来,请出到大门外接诏。瑶华带了两个婢女,直到大门外,见两个太监在马上,持着一对旌,两个宫女在马上,捧着一对节,中间一个背着诏书,就是天使。将近到门,即俯伏迎接,到得正殿上,中间已设着拜垫,那天使打开诏书,瑶华仍旧俯伏听宣,那天使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分封河南省藩王兼充四川监军使臣常洵,于本日具表奏称:叛逆奢崇明,复肆横逆,抗拒王师,现在分兵两路,攻围吭其要隘。石柱女土司秦良玉,兵力单薄,恐被贼匪冲溃。臣女瑶华,颇习武事,谙练军机。伏乞速敕兵部,拨兵三千,星敕臣女督领来川,协同秦良玉,保守西面。臣等并力夹攻,必能歼此臣魁,以靖边疆等情。查监军使臣常洵,系朕叔父行,其女瑶华,即朕三服之妹,既谙武略,自应致力边隅,以承懋赏,第爵禄不尊,威仪不震。兹令瑶华入继先皇驾下,为第十四皇女,食邑寿春,加封为十四长公主。特赐内侍两名,宫女两名,即日束装就道来关拜命。呜呼,建绩树勋,何分男女,况属宗派,尤非别论。果能克奏战功,歼灭丑类,自当叙功受爵,训以嘉猷。钦哉。谢恩。

瑶华拜舞谢恩华,请入圣旨,令史、长史们轮班陪侍。天使、太监、宫女即入宫叩见,瑶华拨令园内居住。将诏书送与无碍子看了,道:"可令长史与天使商量,得于元宵后起程否,以便置办行装。"长史问了,来复道:"只可过年初三日起程,先须拜表复奏。"无碍子道:"狠好。"遂令办表送天使启行。

自此,庄上人都称瑶华为十四长公主了。那些诗社姊妹听见了这个信息,都备礼致贺。又挤在年底,这王庄上这些人,加倍匆忙。瑶华亦为整备自己什物,同这几个丫头也自头绪万端,往往用膳都参前差后。忽提起一事,要问无碍子,遍寻不得,问白于玉等,也不知道。又遇着薛比凤,问及比凤道:"师父于前晚,到前边佃户人家去的,至今尚回未。"瑶华摸头不着,料想必有事故,遂亦不放在心上。

又隔上一日,素兰来报道:"师父回来了。"瑶华一径趋到面前,问出门的情事,无碍子道:"此时也说不完,且过了年再说。"

转眼之间,年已到了。今年又比那两年加倍的热闹,又兼那些趋奉的官场社友,礼节往还,直到元旦方止。那日无碍子吩咐,外边一切事情压着,到明日笼总禀知,只悄悄办理夫马。初三一早,都要齐全,不许有误。

膳后,无碍子带着瑶华,并八个子女及周青黛、张其德们,都入艺圃牡丹台侧屋内坐下,令将园门紧闭,不许放个闲人入来。无碍子对瑶华道:"此行大众俱好,只有一处不怀好心,却要刻刻提防,方免此厄。今我嘱咐你们,凡属饮食,断不可轻易入口。我所以叫周青黛、张其德跟你前去,每日饮食,不经他两个的手,子女们不许送上。即有人来请酒,一概辞去,叫那请客之家送钱自办。这是第一着紧要关头,去来如二,直要回到家中方止。你们大家都听见了不曾?"众人都说听见了。又对四个小厮道:"你们如今都大了,有事不消说并力护卫公主,无事须要分管职事。如荷香、柳枝这两个,于文义通顺,即掌外记室,凡一切用度帐目,俱要经理。蕉叶、桃红文理稍逊,人狠活变,着他们两个充为探访使,无论军情细故,到一处要打听一处,于夜晚悄悄禀知公主,但不可失实,致误大事。如用心办理,丝毫无误,班师时即奏明主上,量授官职,也好使你们图个上进。倘有违犯变心,你们都晓得,我虽千里外的事情,我都知道。轻则回来发落,重则自有飞剑来取你们的首级。"四个小厮都齐齐答应。又唤四个婢女到跟前道:"你这四个的武艺比他四个小厮强,护收公主是第一桩要事,须要顷刻不离左右,舍命保护。余下工夫,素兰、梅影文理尚好,可充作内记室,止管公主的往来字札。梨云、郁李随身伏侍,坐夜守更,自出门日为始到回家日止,不可疏忽。你们十一人我都备下衣裤,夏则单布,冬则薄棉,连夜晚俱不许宽褪,以防不虞。如有违背,我亦知之,也同小厮一般处治。"婢女们各各领命。无碍子又对瑶华道:"下人之事我都嘱咐了,你也有几桩大事都要时刻在意。库内金子我已悄地运出十万两,交与长史分运在河南、湖广、贵州、四川四个布政司省库内,可换得白银一百三十四万两,你到前途,自有各省库收送来,四川平定后,必然大荒,荒后必有大疫,你将这项银两,只检最重之区,加意周济抚绥,不可吝惜。班师后再上三个条陈,皇上必定允准。第一个,赦免魏忠贤、客氏两逆所害这些官员的家属,充发在各边者,请旨放回。第二个,裁去教坊,另置庄田,取租抵课。第三个,请放出久远在宫的宫女。这四桩事成了,你的德行却也不小。你去之后,我随后即发亲随兵四百名,与你作为护卫。"

瑶华道:"这一支兵从那里拨来的?"无碍子道:"就在那各佃户家里。我已往说明,要二十五岁以内的子弟,各家拨出一名,他们都到情愿。只等你启行后,即传来演习,大约三月内便可娴熟。我当差御赐的两名太监押送军前护卫,你可好好看视他们,好得他们的死力。御赐的两名宫女,且留在庄,俟你回来另处。"瑶华一一领命。无碍子道:"我还替你布置炼剑坛场,待你回来再修内功。其余事情也不能遍嘱,只要随机应变就是了。"吩咐已毕,各回寝宫,办理启行之事。到了初三这日,诸事停妥,都来拜辞无碍子。瑶华同这些子女,哭得两眼通红,无碍子道:"快休如此,只愿你们早去早回便好。"遂换行装,在正殿上启行。瑶华坐了绿轿帷朱红漆扛的大轿,女婢们乘车,四小厮骑马前导,其余俱随轿作为跟马。三声大炮,营中都结队送行,地方官亦俱道旁跪送。引得看的人一发多了,无一个不羡慕,小小女子就能出征立功。

话休絮烦,再说汴梁宫中王妃徐氏,闻得瑶华加封公主,奉旨令其出征,面上佯为欢喜,而心中好生石忌,私与一个心腹宫女,名叫萼梅,又同自己一个兄弟商量道:"我一个王妃不能生出一男半女,今反被宫嫔生个女儿,这等荣耀。此番必定到此见面,我心上实实难过。你们有什么法儿,把这丫头谋死了,大家撒开。"

他的兄弟叫徐汝成,靠着福王的声势,也得了个中书职衔,时常往来走动。这日听见徐氏所言,笑道:"这丫头好不了得,又有这一班能干的跟随,谁能够去谋他?除非投其所好,用软计去赚他,或者自投罗网。我是男人,如何谋得他来,只好你们女人们商量。"说罢踱出去了。

徐氏指着汝成的背道:"没用的呆子,枉做了男人,这点计较都没有。"遂唤萼梅道:"我的儿,到还是你平日有些主张,你来替我想个道理。"萼梅道:"别的法子也没有,只有软计两条。"徐氏问是那两条?萼梅道:"第一条他若来,娘娘必然要设筵请他,可暗放些毒药在菜里,药死了他。"徐氏道:"我也自然要陪他吃,如何使得。"萼梅道:"也不难,竟摆两席,又好看,又恭敬,岂不干净?"徐氏道:"还有一条呢?"萼梅道:"第二条,我们戏班里有个绝美的武小旦,叫他扮他宫女,拨去伺候。公主年已十六,必然懂事,叫这小旦去引逗他,干柴烈火,有什么不上的。上了手,就叫他去行刺。他虽有手下好武艺的人,到这时候,自然遣了开去。待他成事,我们把小旦放去了,神不知鬼不觉,更觉了当。"徐氏想道:这两条计都要,如这条不上,再用那条,岂不是好。"你可与一个精细的管事,替我调排起来,切不可令一人知道。"萼梅道:"这个自然。"遂去干办了。不题。

却说瑶华在路,不敢迟延,赶着四日就到了汴梁,早有地方官预备行馆伺候。那晓得徐氏先打发人在城门口邀截,瑶华只得一径入宫中拜见。徐氏假意殷勤称赞,分外亲热。瑶华也就尊重他是正妃,十分恭敬。当时就留在宫中用膳,瑶华不便固辞,即就住下,讲讲庄上的一切事情。桃红早已探明里边所办菜蔬,知会张其德,与他们一样办法,上菜时一般齐上,只将他们的蔬菜换过了,旁边人皆不知。

膳毕即辞出,徐氏那里肯放,要留在晚间赐宴。瑶华没法,只好依允。外边又照早上一般办法。徐氏见瑶华毫无动惮,以为诧异。宴完后,仍要辞出,徐氏又十分留住,道:"我们娘儿难得见面,且你就要起身,难道这一日还不要聚在一处?"说出多少的至情话来,瑶华又没法,只得住下。拨出寝宫内西首的三间房来,铺设齐整,与瑶华住宿。桃红打探明白,遂唤未经跟进来的婢女及那三个小厮,进府伴宿。已有人知会门上,不许放入,被这几个子女一拳一腿,打翻了几个。那门上的人久闻得他们利害,谁敢再去拦阻,只得放他们进去。临睡时,徐氏又拨两名宫女来伺候,被瑶华辞了出来。徐氏悄令人来打探动静,见他手下的人没有一个睡的,一条计策也不成,细问萼梅,说:"菜里的毒药,是我亲手下的,且碗碗都有,怎么一些也不效验?"徐氏想来,亦不解其故。到了次晨,瑶华一早起身,过来请安,并禀知要往各处去拜诗会中的社友,遂上轿而去。各处拜完,才到开封府里,知府岂有不竭力奉承之理。赵三姑留住,并请杨贞山、李扬清及续后来入社的各诗友,都来奉陪。知道不御外边饮食,送过席价来办理。足足的耍了一天,然后回来。半路上张其德来禀道:"请公主回行馆罢。"瑶华道:"宫中娘娘处,还未辞谢,如何便回行馆?"张其德道:"且回行馆,还有话禀知。"遂一同到行馆中来。瑶华道:"可遣人去启明,说我酒醉,恐怕失仪,故不回宫来了。"遂问张其德有何话说。张其德道:"宫中娘娘不怀好意,若不是师父预先吩咐我们,公主昨日已遭他们毒手了。"瑶华听了不解其故,还道:"自家骨肉,何至于此?"这八个子女也围拢来,听张其德指着桃红道:"都亏了他。"瑶华道:"你且说来,是怎么样的一桩事?"这空里周青黛也来了,张其德道:"昨日宫中赐膳赐宴,桃红去打听得,是十六个锡火碗,就去拿了他们的一个出来,奴子们到锡铺内,看见恰好有打现成的十六个出卖,当时就买了来。又打听菜蔬如何疱治,我们也去置备好了,放在扛箱内,抬进宫中。他守门的还来查问,我们谎说送里边的东西,抬到寝宫门外一间空厢房里,他们上一碗来,我们接住,掉换自家的上席,两次俱是一般,他们上的菜都搁在厢房地板上。宴完了,我们自家收拾回来,一切茶酒也都换过,公主并不曾吃着他们一些东西。今早闻得宫中买了四口棺木进去,奴子偶然看见,问那承办的,他也不知奴子是这里人,他说昨日宫中不知何人摆一桌菜在厢房里,这些膳房里人收来吃了,都中了毒,救活了几个,死了四个。奴子想,厢房里的这桌菜,就是毒公主的了,若不换掉,必然也中其毒,岂非不怀好意么?"瑶华听了大吃一惊,道:"别事好防,这个从何防备?我同他无怨无德,有什么放我不过去?这也可笑,我们师父竟是个仙人,你们大家服也不服?"大众道:"真个是仙人,不然怎么预先晓得。"瑶华道:"前日虽承师父诫饬,你们再不知道就是自家人加害。"梅影道:"昨日拨来的两个宫女,婢子还疑心他行动居止,竟不像个女人。"瑶华道:"我也是这么起疑,可见他们举动,都有害我们的意思。"柳枝道:"奴子们几个要进来伴宿,门上竟来拦阻,被我们打翻了几个,这话还没有回公主晓得哩。"瑶华道:"既如此,我们明日就走,若再住下去,他们还想别的恶毒来计算哩。"遂吩咐传与随行副史知道,明日俟城门起行,俟我们走了,才去禀知宫里。说昨晚奉到旨意催促,不敢迟留,不及来面辞了,俟班师同王爷回来,再来请罪。"桃红传出去了。

当夜大家赶着安寝,五更早就起来梳洗,天将亮,即叫开城门出去,各官都赶送不及,王妃徐氏那边,清晨起来还同萼梅商量,另想计策,来摆布瑶华。正要遗人去请,守门的已传报进来,说:"公主昨晚接到旨意催促,不敢迟留,今晨五更早动身进京了。特遣人来禀知。"徐氏听了,一场扫兴,呆了半晌,忽指着北边恨道:"这丫头实实利害,但愿他到了四川,被贼千刀万剐,才趁我的心怀。"

萼梅忽然走来道:"这条计策白白的屈死了四个人。"徐氏本不知道,遂问萼梅道:"你说些什么?"萼梅道:"公主实在利害,前日席上的菜蔬,原来公主都是自己备的,我们送上的菜,被他们手下的掉换下来,整整的搁在厢房内地板上。膳房里人收去,快活得紧,都吃尽了,一会儿发作起来,救活了三个,死了四个。"徐氏发呆道:"原来如此,怪道没些影响,这丫头的用心也了不得。这屈死的四条性命,少不得又是我的罪孽了。"萼梅道:"娘娘本来为什么要去谋害他?亏他们还不知,不然到白做了冤家哩。"

正说着,只见徐汝成踱进来,对徐氏道:"你试试这丫头的手段,看利害也不利害?"大家都猜他怎么知道,徐氏道:"我听他们说,他有个师父,十分了得,想必是他藏着同行,或者晓得些妖法,也未可知。"

不讲他们私下言语,再说这瑶华走了十余天,将到京城,有随行副史先进城去,租了寓所,然后迎上瑶华,一同进城。瑶华先将这些人安顿了,带着素兰先去宫门上报名,作计明日早朝面君。不想即刻宣召,只得随着宣召太监,引领入宫。走过了几重殿,到了一处偏殿,太监低声回道:"驾在这殿内。"即引得朝见,三呼起居毕,崇祯皇帝见了,龙颜大悦,问了起程日期,及在路上一切,瑶华一一奏对。帝自引了到皇后宫中,瑶华又进朝见了皇后,帝指着瑶华,说能文武技艺,皇后似乎将信不信的光景。帝出前殿后,即留在宫中住宿。素兰悄与瑶华说出一句话来,但不知所说何话?这是宫里,也不是乱说话的处所,看来必有大紧要的事,请快快揭过下回来,必然好看。

第十七回 御苑试文武技艺邻家逗男女春情

柏梁体古风诗曰:

瑶华文义贯且通,瑶华武艺壮且雄。面为小试舒心胸,敢将抱负陈九重。

天颜有喜授元戎,连朝乐事何其同,又听邻家话唧哝。

话说素兰知道,皇后要留瑶华在宫中住宿,断不敢辞,悄向瑶华说知,转奏皇后,将在外的使女,引领进宫伴宿。瑶华依着奏了,皇后即传旨,令太监们知会。

皇后细看瑶华,居止端重,十分优待。又敕传长公主们,来宫与瑶华叙姐妹排行。不一会都到,瑶华接见,也只得四个了,其余皆下嫁或亡过。正要相叙称呼,忽报驾到,遂一同出宫迎接。帝见四个长公主在宫,遂道:"你们叙过排行没有?"都说还未。帝对瑶华道:"我指示与你晓得。"指着年约三十余者道:"这是第七长公主,曾经下嫁,已寡居了。"指着年约二十余者道:"这是第八长公主,还未下嫁。"指着年约十七八者道:"这是第十一长公主,也还未下嫁,其余皆已下嫁了。第十二、十三两公主,皆早薨逝,你该排行第十四。"瑶华又跪下叩谢,帝令长公主们扶起,又问瑶华日常所学,有无伴读之人。瑶华一一奏明,并指着四婢,并在外四小厮,均系幼时同学。帝问:"你之所学,他们也能吗?"瑶华道:"都能。"帝又大悦,遂令小太监传宫正司郑贵妃来。原来这郑贵妃,名留仙,女宫中文才数为第一,诗歌词赋色皆能。帝欲面

试瑶华等才调,故尔敕传。不多时,小宫监引到。瑶华见郑留仙生得玉貌亭亭,居止闲雅,向帝后前起居毕,又与各公主请安。帝指着瑶华及诸婢道:"这是福王的郡主,如今已续在先皇驾下,加封为十四长公主,是个文武全材。

今日朕要试他的文义,这些婢女所学,亦复如是,卿来和他们唱和一首。"留仙道:"既有多人,便可联句。"帝道:"联句更好,朕出个题目与你们。"因见庭前玉兰盛开,遂指道:"以此为题就是。你起句。"

留仙遵旨,早有宫女们设下纸笔在案上,留仙想了一想,遂写下一句在纸上,进呈帝看,是:

本从御苑倚云栽,

遂令宫女递与瑶华看了,瑶华亦即趋至案前,提笔续上一句,进呈帝看,是:

寄体还是木笔胎。

遂传四婢女都到案前,道:"你们挨次联下去。"四婢女齐至案前,挨次应是:

素兰遂提笔写上:滴滴九天垂露重,

意欲进呈,帝止道:"你们四个都联了再送。"素兰遵旨,即将笔递与梅影,梅影不加思索,提笔直写:亭亭一树向春开。梨云接过笔来,沉吟了一回,才写上道:

含苞绝受黄金蕊,

将笔递与郁李,郁李也不思索,接过笔来写道:

初绽如擎白玉杯。

写毕一同进呈。帝逐句看了,道:"很去得。"仍令宫女弟与留仙,四婢女即时退下,留仙接着,前后看了一遍,遂又写道:

姑射仙姿何杳渺,

帝见留仙写完,即令瑶华结句,瑶华遵旨,遂接留仙手内之笔,写上道:

姗姗环自空来。

瑶华写完,自捧进呈,帝接览数四,喜盈眉宇,指道:"工律悉敌大家,都不相上下,且各有各的意思。如郑妃起句,即暗指瑶华,而瑶华顺着其意,直贯而下。这四婢的承转两意俱佳,不但得应制之体,且又得各人的身分。而郑妃结这一句,往前推去,推得妙极,似乎要瑶华照此结住。岂知瑶华更妙,偏又从空收回,真令人猜度不出。联句至此,可称绝唱。"又问瑶华道:"你读了几年书?"瑶华奏道:"自五岁上学,直到如今没有间断。"帝又指着四婢道:"他们呢?"瑶华道:"也如此。"帝道:"怪道文学如此甚深,可见工夫。"又向瑶华道:"文才已见,明日还要一试武艺。"瑶华领旨,遂出宫去了。于是皇后即令留仙在宫陪侍,一夜无话。次晨瑶华随着大众,四鼓起身,赶着梳洗,并即奏明皇后,恐皇上要宣召试武,令太监们往寓所取更换的衣服。天将平明,已有小太监来传旨,宣召说,在宫内小教场试武。恰好衣服亦已取到,遂将试武的锦袄着在里间,外边仍穿大衣,四婢女俱更换齐整。辞了皇后,随着小太监出了宁坤宫,即有宫中小车伺候,遂各坐车,一径到教场来。

到得教场门,遂下车步行,直至皇上宝座前,起居请安毕,帝问瑶华道:"骑射自然习熟的了?"瑶华答应,遂令各跑马箭一趟。瑶华们领旨,即将大衣卸下,早有太监们伺候。各各拴缚停当,扎起裙幅,辞下殿陛,上马到教场下边。瑶华领头,飞上马道射马箭,三枝没有一箭落空。这四婢女亦即接联而上,纵辔而飞,转眼间俱各上殿报箭。皇上深加赞赏,又问:"可敢与人比试么?"瑶华道:"遵旨。"帝问:"比何技艺?"瑶华道:"男女之间,别件不便比较,惟打弹丸最为得体。"帝即令赵王于京营内,挑选五名顶好准头的弹弓手武弁,进宫比试。不半个时辰,挑选得五名带领引见,帝谕道:"这是十四长公主,武艺甚强,你们敢同公主比试弹弓么?"武弁们领旨,又奏道:"万一伤损,要求赦免。"帝降旨道:"既要比试,那得保全无事。"遂对瑶华道:"如何比法?"瑶华道:"大家先对弹三弓,然后各受三弹丸,弹丸落地,即是输了。"帝令各起,就在殿庭之下斜立对弹。只见五个之中,走出一个高长大汉,携着弹弓,走到殿陛跪奏道:"臣敢与公主对弹。"帝俞允,遂走下西南角上站定,瑶华站在东北角,也执着弹弓,大家各持铁丸,开弓射来,两个弹丸在半路贴准打着,一声响亮,都落在地。又一弹弓也如此,再一弹弓又如此。帝喜得眉花眼笑。那武弁道:"请公主先打末将三弹丸。"瑶华道:"许你先打。"那武弁真个开弓打一弹丸来,瑶华用左手一张,弹丸正打在袖里,缩进右手,从衣内接住。武弁又发有弹丸来,瑶华用右手一张,也打在袖里,左手又在衣内接住。武弁又打第三个弹丸来,瑶华用口咬住,将三个弹丸缴在帝前,大加称赏。旁边站着一班亲王、近臣,各各喝彩。

帝令瑶华打武弁三丸,瑶华遵旨,照前立定,即取丸开弓打去。第一丸武弁接在手中,第二丸又到来,也接在手内,打三丸连着赶来,那武弁手脚略迟钝一些,早接了个空,急将身躲过,幸未被伤,那弹丸就落地了,遂于地上拾起,缴于帝前。帝略不顾视,又令四婢和那四个武弁对打。第二三四个还可支吾,到第五个武弁,更觉不济,早被郁李一弹丸打着眼睛,扑的倒了。赵王在旁,连忙挥令抬出。

帝怒目视赵王道:"京营将弁如此无能,皆由尔平日不加训练之过。"赵王免冠请罪。帝令太监进宫,取出花红表礼,赏与瑶华并四个婢女,各各谢恩甫毕。只见太监呈到通政司递进四川大将军求救的表章来,帝阅毕,遂谕瑶华道:"你父亲在川已将叛贼围裹,只少一支兵马,再当一面,你武艺出众,此去必定奏凯。"瑶华道:"仰赖圣王天威,兵将效命,自然不日内便可剿灭,毋烦圣虑。"帝即下旨,论兵部照例分拨随菅司员,并饬钦天监,选择出师日期,另行选兵随征。

瑶华也即陛辞出宫,暂告休沐,帝允准。瑶华仍坐小车回宫,再辞皇后,领同四婢回寓,早有小厮们接着,一同回到寓所,请安毕,瑶华坐定,埋怨郁李道:"在圣主之前比武,不过两不相亏就是了,何必打伤人家,连累赵王都担不是,成何体统!"郁李笑道:"这武弁技艺实在平常,婢子还是招架着他,不然三弹丸个个都打着了。"瑶华喝退,遍视寓所房屋,甚为湫隘。再往房间内看视,觉是隔着一层板片。就听见有女人声音,板缝内一张,乃又是一家居住,甚不安稳,便令张其德去责备随行副史,办理不善。其德进来禀复道:"京城房屋大概如此,实没有好似他的。"瑶华又到对面房间看时,也是一般,其板缝竟有一指宽,幸而两边俱用纸糊满,不然声息相通,如在一室。瑶华自小不曾见过这个光景,心上狠不自在,却也无法可施。只得令张周两人,多备帷幔遮掩。仍又走出前厅,令小厮们传谕副史,打听有几家亲王、郡主必须要到者,明日早往请安。

副史答应去了。不一会,副史飞奔来报:"皇上有旨意,并派长史官一员,令史官两员,护卫亲随六十名,金印一颗,即刻到了。快排香案接旨。"张其德和这此小厮们,手忙脚乱的铺设。瑶华入内更换朝衣,却好天使已到,遂从大门口接进,于前厅上俯伏听宣旨意。那天使捧着旨意念道:

奉圣旨,朕阅十四长公主,文才武艺,甚为出众,现令带兵赴川会剿叛逆。但既统兵领将,未便不挂职衔,不领印信,今特封为武威荡寇经略正使,独当西面,止听监军使节制。特铸金印一颗赐与,行军信守之用。仍循今主旧例,拨长史官一员,令史官两员,以备办理府中之事。护卫亲随六十名,为出入拥护之需。现在寄旅京师,无所栖止,查有抄没客氏房屋,赐为别第,便于休止。钦哉。谢恩。

瑶华拜舞谢恩毕,请过圣旨,令副史款待天使,茶毕即去。随有长史、令史三名,各具手板呈上,并即叩见。瑶华阅那手板上开:新拨长史官赵宜,又新拨令史官何鹏、高鉴。随令进见,即有随行副史带进,齐齐叩拜,请安毕。瑶华见那赵宜品貌魁梧,何鹏也还可以,只有高鉴生得短小,不甚出众,遂吩咐道:"蒙皇上天恩,赐有客氏房屋,你们速去查收明白,连夜赶紧修整。我这寓所很不便易。钦天监也不知择那一日起程,这里实实一刻难居。"长史、令史各各应诺,趋出去了。随后又有兵部拨来随征司员四名,各呈手板叩见,瑶华看那手板上开:兵部员外郎王濂,兵部额外员外郎李观成,兵部即开员外郎车驾司主事钱连壁,兵部郎中隆补员外郎毛一清。瑶华道:"此时且免参见,待点兵升帐时再见罢。"遂打发去了。又令荷香同随行副史将护卫亲随军点收,暂令各处居住。

瑶华自回房中休息,梅影笑向瑶华道:"如今是要称经略爷了。"瑶华笑道:"浮名浮利,与戏台上傀儡一般,妆什么就称什么,锣鼓一息,灯火一灭,依然是块木头,有何好处?"大家又说些闲话,就摆膳了。

膳毕之后,觉懒倦得很,盖瑶华从未经此数日拘束,故觉劳倦。遂令婢女们赶着铺设衾枕,先自安寝。仍是梅影在房伴宿,吩咐梨云、郁李在中间守夜,素兰和周青黛在对面房住,张其德守门,就于门房内歇宿,四小厮令在前厅耳房内住,各各遵令安息。

瑶华睡得太早,一觉醒来,听那更鼓还止三更四点,自家屋里寂静无声,只听见隔壁那家有男女唧哝悄语之声,偏偏这炕床并在一绺,只隔得一层薄板,虽低声悄语,也听得明白,是小夫妻两口。先还说些家常,恐怕老的听见,所以唧哝,以后渐涉戏试,响动起来。京中风俗,凡作此事,女人必要将得情处随口道出,以男人之兴十分明朗。瑶华长了十六岁,从未听见这样声息,遂把梅影推醒,也教他听着。隔一会,就不响了,渐闻鼾声大作。

瑶华对梅影道:"这是什么怪声?听得教人好不难过。"梅影道:"想来男女同室,自有这些怪声了。"瑶华道:"不知怎么样的好处?就不顾忌惮如此。"梅影道:"若无好处,那肯作此奇形怪状之声。"两个人说得高兴,大家搂做一堆,也干燥脾了一回才睡着。瑶华同梅影第二日倒起得迟了,素兰来敲门才醒觉,一面伺候梳洗,一面问道:"公主昨晚早睡,为何今日倒起得迟?"瑶华和梅影两个笑将起来,素兰细问因由,才悄悄把昨晚所听之事,说个不了。素兰道:"这边还只是听,我那边还好看哩。"于是两个又细问素兰,素兰道:"教我说不出这些形状,若今晚还住在此,请到那边看就晓得了。"瑶传道:"听已尽够,还经得起看?"素兰道:"听只有声,看就有形了。"梅影道:"周青黛也见了么?"素兰道:"他倒好,睡还来不及,那有工夫去看。"

正说着,张其德进来禀道:"副史来说,亲王只有赵宋两王,都在这边不远。若郡王甚多,恐怕看不了许多。据长史说,均可差人致意,不必到门,下嫁的长公主们到京都如此。"瑶华道:"既如此,差人致意就是了。"又见周青黛来报说:"长史又来禀知,钦赐的房屋连夜已将上房修整三进,公主要搬,先可搬住。"瑶华道:"再问长史,今天日子可好?"周青黛去了一回,来禀道:"长史们说,今日是黄道,不将是大好日。"瑶华遂令迁移过去。一面叫人收拾,一面摆膳。小厮们禀命,进来搬东西,没半刻的工夫都搬完了。瑶华们膳毕,就有长史们在外传进话来:伺候齐了,请公主上轿进新屋。

瑶华更换了衣服,四婢女亦一齐打扮,簇拥着上了八人大轿,也不垂帘。婢女们另坐后挡车,四小厮骑马前导。早有京营将弁打着经略将军的执事,前呼后拥,导子打有一里路长,好不荣耀,引得六街三市的人拥挤不开,都说从没有见过这么一位公主,到封拜了经略将军,会领兵出征。又有在旁的道:"你看他不出,这么一位娇嫩的公主,他的武艺好不了得,前日京营里挑了几个绝顶好武艺的将官,在皇帝面前与他比试,他把那将官打得满头脸都是血,连眼乌珠都闹了出来,他如何做不得经略将军。"瑶华在轿内听见,到觉得好笑。众人听得都一个个羡慕不已。不多一会,将到新屋,只见街路两旁停的轿马也不计其数,又见那人头挨挤得结结实实,前面步军将手中鞭子木棍打出一条路来,轿子才走得过,那人声嘈杂,嚷成一片。好容易才到得新屋门口,进得门楼,迎接的男女又是一大群,也不知是那处来的。瑶华在轿中,令长史将各人手中所呈的手板、帖子一概接下,另立门簿一一登记,众人才起去,让轿到正厅中间歇下。才要下轿突见四五个一身褴褛,像个求乞者女人在轿前跪下,口里嚷道:"求公主救命!"

瑶华不和头脑,到吃了一惊,遂令传唤长史,而长史已到轿前,瑶华道:"这班是什么人?在此求救。"长史道:"公主,这几家妇女,都是从前客氏看门的家口,夫男俱已正法,房子抄没闲空,这几个老妇无处栖身,仍在外间门房内挨着。今房屋已是公主之业,小官不容他们在此,故来喊救。"瑶华道:"既有这段因由,即应预为驱逐,或有哀怜他们无处依傍的意思,为该预先禀明。今我轿尚未下,乃被这班妇女唐突,这都是你这狗官办理不善,着实该打。"长史听见发怒,立刻跪下,免冠认罪求饶。瑶华喝退起去,那长史才敢起立。瑶华方走出轿,长史掇转身来,就去赶逐,这些妇女又喊哭起来。瑶华回身吩咐长史道:"我既知道,且听我处置,不容你擅主。"长史喏喏连声而退。

两旁的执事护卫人员道:"阿哟,这位公主年纪虽轻,好不利害。"内中一个道:"不利害如何去做经略将军。"

不提外边七言八语,再说瑶华进到第二层,厅堂十分爽亮。又转到第三层,更觉高大宏敞,都是七大间,院落深邃,且有园亭气象,又是楼房,修理如同画上一般,铺垫陈设,应用什物,色色俱备,且都是上细之物。遂问张其德道:"这都是我们发价置备的么?"张其德回道:"我们并没有发价置备。"瑶华道:"这么是那里来的?"其德道:"奴子方才也曾问过长史,他说当日抄没客氏房屋家产,并未奉指变价,所有屋内物件,只原旧封锁,只登册记数。昨日长史往户部请领,也照原旧交割,所以一切家伙物件富足有余。只这三进屋内器皿什物,因匠工修理,思怕遗失,满满的都封贮在大楼上。"瑶华道:"皇上的恩典大极了,房子的价值有限,倒是存贮物件,数倍于房价了。可令长史将档册送来查阅。"

其德答应出去了。不多一回,又来禀道:"长史请公主到前厅禀话。"瑶华带了婢女走出前厅,只见长史手中拿着一大摞手板、帖子,上前禀道:"亲王赵宋两王爷有帖请安,并送贺礼。"另外又各送宫女四名,应否收下,请公主定夺。"瑶华道:"赵宋两王是我嫡堂兄长,不必客套,竟收了就是。与来使重重的一个赏封。"长史答应了,又送上十九家郡王的请安帖。也有送贺礼的。

瑶华道:"郡主们疏远了,不便收他的,可写帖致谢,一概璧还。"长史又答应了,又呈上外戚及内阁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各朝臣的官衔帖请安。瑶华道:"都说有劳。"长史又道:"有京营中五军二十四卫武弁手板请安。"瑶华道:"他们都来做什么?"长史道:"听得他们说,二月二十日奉旨大阅,今日兵部有信知会出来,圣意要委公主代阅,就请这日点兵。"瑶华道:"圣意下了没有?"那长史回出一句话来,毕竟旨意下与不下,不要忙,下回自然晓得。

第十八回 游赐第淫心毕露缴资财库藏充盈

调寄〔调笑令〕词曰:

个侬,个侬,忒煞风流兴浓。整日夜将情纵,家财没为公共。共公,共公,今朝入我囊中。

却说瑶华听说有旨代上大阅,所以京营中都来请安,因问旨意下了没有,长史道:"还不曾下来。"瑶华道:"且待旨意下了,再上门来请安也未迟,何必这等着忙?"郁李在旁道:"这些营弁得知利害,所以不敢怠慢。"瑶华吩咐长史道:"都替我说有劳。"长史答应,又禀道:"公主要看交割档册,但档册有两大箱,查阅需时,现有点册簿一本,先呈查看。如要那一项档册,遵示缴进。"瑶华道:"使得。"令张其备将点册簿收下。长史出去了。

瑶华仍回到大楼下,在一张书案边坐下,将那点册簿随手翻阅,第一项就是房屋门,共七处总计二千五百八十间,瑶华对梅影道:"不得了,竟是分了一分大大的家私,与我住房不算,还要取房租钱哩。"梅影道:"公主将来事业大了,也得这些进益。"瑶华又翻到后边,见有一条木器门,总共三万八千五百四十一件,笑对梅影道:"你看这些木器,连嫁你们的装奁都有了。"引得众丫头们都笑起来。正笑着,张其德来禀道:"这些老女人还在前厅伺候,公主怎么个处置他?长史们来请示。"瑶华道:"我倒忘了。"就对素兰道:"你们看有穿不着裙袄,每人赏他们一件,叫他们穿了进来,我有话问他。"素兰即去找寻。

梅影在旁道:"这些老妇人不过客氏手下看门的仆妇,公主与他并不认识,有什么话问他?"瑶华道:"他们方才在门外混闹了一顿子,也不知是为什么,故要问他一个明白。"

正说着,已见素兰捡了些旧衣服出来,遂交与周青黛,转递与张其德,发出去了。又见周青黛来禀道:"令史们来禀:两位亲王送的八个宫女,要进来叩见公主,并请示下拨在那处承值?"瑶华道:"且传他们进来,见了再说。"

周青黛出去,引了进来,齐齐的向瑶华叩了头分班站立。瑶华先看左边的四个,只有一个面貌还清秀,其余三个都是粗用的人。右边的四个,更不如左边的,约来年纪都有二十以外,粗腰短项,似不像个处女,遂问道:"那四个是赵王府的?"左边的道:"婢子们是。"回头问那右边的道:"这么你们是宋王府中的了。"众皆答应,又道:"你们在府中,平日当甚职役?"左边的禀道:"婢子们自幼拨在郡王宫中伺候,后大了,也有分在局内当差的。王爷知道公主没有多带人来,所以拨来伺候。"那右边的道:"婢子们都是在宫中伺候王妃的。"

瑶华道:"好的狠,多承你们王爷费心,拨你们来替我帮忙,且暂出去歇息,等我想了职司,分派你们承当。"八个宫女答应,瑶华令周青黛,引他们到二层厅上耳房内暂居,令荷香将八个名字开来。青黛应着引出去了。瑶华对梅影、素兰道:"八个之中,只有一个稍觉可以,这七个只可膳房、洗膳局内使用。"梅影道:"这两位王爷狠不讲究,这样的人物都派伺候王妃、郡王。"梨云赶着道:"这王爷们不但不讲究,还不吃好食呢。"素兰问道:"你那里晓得?"梨云道:"你不见这八个,一个个奶高臀大,声粗眉散,那还像个女儿家。"瑶华道:"你这丫头的嘴也太快了,这样话都大声的讲,且也不是你女儿家说的。"梨云自知失言,红着脸退过一边去了。

瑶华令传随行副史查问,现在膳房内何人承值,可将这八个宫女应派在何处,着同荷香斟酌妥当,都开在单了送阅。张其德听了,即传出去,随后又领进那五个老妇女来叩见,站在一旁。瑶华细看,也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似前番的模样了。内中有最老的一个,两个中年的,又两个约来还不过二十来岁,瑶华问那老的道:"你们这五个人,是一家呢,还是几家?"那老的道:"是三家。老婢和这年轻穿粉红袄的是婆媳,姓张。这两个中年的是妯娌,他家姓罗。那个最年轻的,穿着绿绸坎肩的,是黄贵的妻子。老婢们夫男都正法了,从前都是老祖太太千岁府中的老仆。"瑶华道:"那个叫做什么老祖太太千岁?"老妇道:"就是这里的旧房主。"梅影道:"你就说是客氏罢了。"瑶华道:"他不过先皇的一个乳母,那有这样大的称呼,这也可笑。他是问什么罪?"老的垂泪道:"是凌迟碎剐的。"瑶华道:"怪不道受此刑戮。你们在惯这样人家,我本不欲留你,但看你们孤苦伶仃,却也不忍。罢了,你这老妇同这两妯娌,仍在大门上照应。这妯娌两个要嫁人可向长史说知,看他可有管事人相配,不许另嫁府外的闲人。你两个小媳妇且暂在里间,伏侍我几天,俟我启行后,再与你们设处。"那五个妇人都趴下叩头道谢。遂令张其德传谕长史知之,当将那三个人先引出去了。瑶华见天色尚早,欲往后边巡看周围的房屋,梅影道:"须要传长史引路,不然无人认识。"瑶华道:"长史不便。"那两个妇人道:"婢子们自幼在府中长大,都可以引路。"瑶华道:"狠好,你们不必都去,恐外间有事来,只梅影随我去罢。"众婢答应,梅影欲去更衣,瑶华道:"呆子,只算在自己家里,更什么衣。"那黄贵媳妇回道:"婢子先去把长巷门拴上,并看看可有杂作人在内,然后再请公主进去。"瑶华道:"使得。"

去不多时,只见黄家媳妇走来道:"都查了,没有闲人在内。婢子想宅中各处查阅,恐公主走不动,特取了一辆车来,这个车也是旧主人在时所制,款式甚好。"瑶华道:"你且推进来我看。"这媳妇忙去推到厅中,大家一看,果然制造玲珑,推动之时,叮叮,宛如奏乐。又见其中多少小横档,都是活动的,其搁手也是可上可下,没一人懂得。张家媳妇从旁道:"请公主上车,且到路上待婢子禀知。"瑶华坐上去,宽绰有余,遂叫梅影也坐上,还不甚挨挤。黄家媳妇一人推御,张家媳妇也坐上车沿,叮叮的从旁门推出,往北首而去。

瑶华问话,张家的不甚仔细,盖被这些事件声响,所以听不明白。只见张家的下车来,在车后把关捩子一扭,这些事件都不响动了。梅影道:"这车的工夫实在精巧。"瑶华遂道:"在家中乘坐的车,何用这样精巧?"张家的道:"婢子要禀明白,不知公主可许么?"瑶华道:"路上无人听见,你只管说。"张家的道:"这个车原是男人御女的如意车,后来旧主自御,改名叫好春消息车。"梅影道:"你说的我们都不懂。"张家的道:"说原不懂,要做出势来,就懂了。"瑶华道:"如何做法?"张家的道:"要请公主下车,待婢子坐上,做出便见。"他两个一齐走出,这张家的坐上,黄家的推动,把关键一抻,只见那些小横档,自自然然拦的拦,勾的勾,把那张家身子推倒,手也勾住了,脚又架起,不能动惮。张家的道:"这么一个架子,可是任凭男人戏弄,没有遮拦掩护的工夫了,所以叫做如意车。"瑶华看了道:"好心思为什么不放在正经应用的家伙上去。"梅影道:"你再做那好春消息的架子看。"张家的遂叫黄家的将关键扭转,然后坐将起来,复令将别的关键又扭将转来,那两块搁手板便落下去了,张家的坐在板上,后臀落空,指着车垫之下道:"这里睡一男子,男女两窍正好凑着,再将车子推到那鹅卵石的花砌上,往来其间,不费气力,自然动摇,岂非至乐?"说罢仍将关键扭好,走下车来。

他两上仍然坐下,已到一个处所,崇楼邃阁,忽然上楼,忽然平地,高下其间,也有大间,也有小室,那车都可以随着弯转,全无一点隔碍。自东穿出西首,也不知有多少房屋,也不知如何起造,若不认识的,必定要迷路。

瑶华道:"这是什么处所?"张家的道:"这叫做西洋台,都照外国的款式造的。"推出屋来,就是花园,从假山洞内曲折着走。张家的指道:"这是石室,内中有石床、石几,夏月天取乐的所在。"瑶华等从里望去,真个制造得雅致非常。穿出石室,又是座花楼,再由花楼,又上假山,山尖之上,又一座小楼。张家的指着道:"这是畅春坞,请公主下车来,上楼去一看。"瑶华同梅影先行,两个随后,走上楼来。中间的一间,比两头的两间又低二尺多,中间有个木榻,几案条椅齐全,走到榻上一看,是个空的,望下又有一小间,平屋有斜梯可以直到榻上。梅影道:"这又不懂了。"黄家的道:"也是取乐的地方,底下这间是藏人的。"瑶华见榻后板壁上,嵌有一面大铜镜,径里不过三尺来高,横里足有八九尺长,问道:"要这何用?"黄家的笑道:"无非助兴的意思。"梅影道:"难道还要把自家的丑态照出来么?"瑶华笑道:"这淫妇从早到晚,大约总不离这件事。"

两个又上了车,从西又转到东北角来,又是一座大楼,雕梁画栋,辉耀异常。张家的在车后向瑶华道:"这里是堆贮金银衣饰的库楼,这些东西都还在上。"又稍转南,从一个圆圈门进去,见是一个大空院,四围都是游廊,遍栽梅树,中间一个大亭子,也有一层楼,四围栏杆都走得转,大长格子到得亭子边,遂下车上亭,一切铺设几案都在。黄家的道:"这是旧主人的梳妆亭,夏月天最凉爽,楼上可以赏月。"瑶华道:"自然还可以藏人。"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张家的指道:"那对面游廊后,却还有一所,也是取乐之地,也可通到西洋台,又可直到二层厅上。"梅影道:"还有房屋没有?"黄家的道:"那西首还有五大进,不过平常房屋,是侯爷住家的。"瑶华道:"那个什么侯爷?"梅影道:"我记得客氏的本夫,原姓侯,他的儿子叫侯国兴,想起来也曾封过侯爵,所以称侯爷。"瑶华道:"若然该称侯侯爷。"大家又笑了一回,天色将晚,遂从原路而回,已是排晚膳的时候。素兰接着道:"游得好乐吓!"梅影道:"乐的人已乐死了,我们只看得气,有什么乐?"瑶华便把这些所见之处说与这些婢女听了,没一个不狠骂两声。

一宵无事。次日一早,长史已传进钦天监选的日期条子来,瑶华等已自起身梳洗,见那纸条上开着二月二十三日辰时大吉。瑶华道:"又要收拾起程了,明日恐怕要大阅,今日先要把这里府内的事,分开办理才来得及。"梅影道:"今日可缓,大阅后还有两日闲空,正好料理。"瑶华道:"今日先要派拨定了,然后教他们好分手办理。"梅影道:"极是。"

瑶华梳洗毕,刚要和梅影们商议派拨,只见张其德来禀道:"长史禀请公主到前厅,面禀要事。"瑶华只得搁下,带同婢女们走出厅来,只见长史率着两个令史,一同请安毕,长史道:"钦天监已定有出师日期,多不过三四天工夫,府中之事甚多,先请公主派拨,多人分理,才来得及。"瑶华道:"我已想着,正要动手分派,你们来请,故尔停止。你们有何话说?"长史道:"今日令史们收得各庄田租子,同各处房屋租息,共有五年零八个月计算,总其收得二万九千八百余两,此项银两还是收贮,抑或随带?特请示下。"瑶华道:"府中本有库藏否?"长史道:"客氏原有未动金银两大库,零用金银两库,都收在档册上。"瑶华即令取那档册来,长史随叫令史去取。只见外边又传进兵部抄录旨意送来,接递到瑶华面前,看是:

奉圣旨:本月二十日大阅京营武备,着十四长公主代朕查阅,并即挑选出师兵三千,照依额设府卫都司各弁统领,随同进剿。钦此。

又兵部循例,制造出师将军盔甲十三副,挑选骠壮马十三匹,鞍辔十三副送来。瑶华即令收下,打发赏封去了,已见令史持到库藏档册,瑶华看那册,开发银门广积丰盈四字号,广字金库,共兑现黄金二十四万两。积字银库,兑现白银五十一万两,俱未开动。丰字金库,系贮零星条块叶子不等成色,共兑现一千五百四十六两有零。盈字银库,系贮各路不等样式定件成色银,共兑现五千八百七十九两有零。

瑶华遂道:"这银数不少。"又查见册上物件,亦甚繁多,遂道:"皇上止赏我房屋,不及东西,况抄没客氏家产,原应入官,不便存留。你们可代我写个奏章,将银两物件抄还,连这租息,一概并缴。"长史答应了,又禀道:"公主现在动用,无从支取,作何打算!"瑶华道:"我另有携带银两,你若用度不来,先来支取便了。你先赶办这个奏章要紧。"长史们退出去了。

瑶华仍旧到楼下,一同商量道:"我的意思,这右边空房,先教两个令史搬在屋里看守,就不必带他们去。这三进修好的内屋,只令这八个宫女住在这里看守。外间群房,仍交与那护卫们居住。这些人原是平常日子使唤的,军前原用不着他们。"梅影道:"只好这样安顿,但日常用度,也要打算存留。"瑶华道:"这容易,我提出一万两银子:交与令史,或买庄子,或存放大典铺,生出息来,每人每日额定口粮,教他们就散给够了。"素兰在旁笑道:"这都容易,只有一件最难。"瑶华道:"那一件?"素兰道:"这八个女人,关在这几进屋内,也不知我们几时班师,只怕一个不安静起来,甚觉不便。"瑶华道:"也虑得是,只把他们仍寄在那两家去,俟我回来,再唤来亦未为不可。"梅影道:"也处的是。"瑶华道:"长史要带去的,我们随行副史也要去的,日常应用之事,令这两个办事。现在行装一切随路自有,也不必狠再备办,余下也没甚要紧事了。"素兰道:"就目前光景,原没有什么事办,若皇上将这些东西仍旧赏给我们,那事就多了。"瑶华道:"到那时再商量。"

回过头来,见十三副盔甲,排在叠衣桌上,瑶华令周青黛一件一件的打开,看这几个人可合式。周青黛都打开了。瑶华看只有一件制得最细,对素兰道:"这副甲想必是我的了。"素兰道:"自然,有金片镶在上头,别人也不敢穿。"瑶华道:"明日跟我去的人,都要戴盔穿甲,先捡四副与小厮们,叫他去请教人,怎样穿法,习学成了,好来教我们穿束。"周青黛拿出交付了。一会儿,长史来禀:"京营五军都督,二十四卫都来禀请,明日五鼓下御教场。"瑶华道:"晓得了。"又呈兵部军政司送来大阅仪注,瑶华接着看,那仪注内开:主上大阅,升阅武楼第一层。随驾文武俱在第三层伺候,俟奉旨钦点何员代发号令,即升第二层施行,今公主奉命代阅,应升第二层阅武楼,随从人员在第三层伺候。当时签点兵部堂官一员,传宣号令,着其另点总兵一员,代执号旗布阵毕,各演技艺。演毕,即选领兵府卫都司各员弁,再委挑选马步军兵三千名,先撤去存营兵丁,其出师军兵另结队伍伺候,祭大纛神祭毕,随营司员同领队武弁等,齐集禀恭,听候号令毕,入朝覆旨,回府。

瑶华道:"阿哟哟,好劳叨的仪注。"随先点出兵部堂官一名钱人龙,着令随至御教场伺候登答。长史传出去了。天已傍晚,催促排膳,一面将跟下教场人员派定,亲随婢女四名,小厮四名,值膳张其德、周青黛二名,长史一名,随行副史一名。将单发出然后用膳。吩咐明日三更起身,四更梳洗、排膳,五更下教场。于是各各膳毕,赶着就寝,自有梨云、郁李守更。

一交三更四点,即传唤伺候人等,赶办茶汤饭食,一面唤起梅影、素兰,一起人来请瑶华起身,先自手脚忙乱的赶着梳洗,再来伺候梳妆。瑶华对梅影、素兰道:"一个女儿家,不学什么文才武艺,到这时候,在床上正好翻身再睡第二觉哩。我们偏偏生长王家,又习了这些技艺,身是女身,干的都是丈夫家的事,岂不好笑?"梅影道:"公主荣膺王命,统领兵权,身历其境,似乎不觉,若寻常丈夫家,梦也做不到一个。所以不遂者无非是个女身,但也有女身为帝王者,只要干得出功业来,千载留名,又何分于男女?"

瑶华道:"事虽如此,但我的本怀只求清静无为,得一至道,免受轮回之苦,于愿足矣。这样虚浮荣耀,不过如电光石火,在人眼中一亮而过,徒增威福之罪,有何益哉?"素兰道:"公主立定这个主意,更是深进一层,惟愿守一不二,自然有志竟成。"

梳洗毕,即请用膳,大家膳毕,早有小厮们来禀:装束停当,禀命进来说知束缚甲胄条勒的顷。瑶华即命进来,早听得一片声响,到得跟前,只见蕉叶等一个个顶盔贯甲,面容修整,威武异常,对梅影道:"看他们四个,觉得又高了多少。"瑶华先令张其德穿甲,令周青黛看明了,进来禀知伺候。瑶华遂入房更衣。不一回,周青黛进来,先与这四婢穿好,然后四婢又来与瑶华束缚,诸色停当,外边已来禀请。其时天色已微明了,都出到前厅上马,一声钲铎,鼓乐齐鸣,远远的听见放了三个大炮。出得大门,前导已过去一里多路了,前有曲盖,后有障扇,结末撑着一面绣龙正黄大纛坐旗,随后官员也不知多少,云腾雾驾的已到教场,又放了三个营门炮,进得营门,早见两旁排齐队伍,合计京营五军都督府共有十万额兵,明盔亮甲,见曲盖伞将到,俱齐齐跪倒,口称迎接经略爷。一声起去,应响若雷。遂上了第二层阅武楼,先谢了恩,然后公座。忽见将台上红旗一招,突然听见阵内一片铁甲声响,不知究竟何事?且看下回,必然有异样的热闹。

第十九回 大阅归来传相术陛辞就道耀兵威

填词曲调〔黄莺儿〕词曰:

莫笑女娇娃,受皇恩意气,排雄兵十万尘埃拜。叱风云口开,挥须眉手抬,一番威武,旋旌旆过长街。精明相士,直与写形骸。

话说军营内,一队将官上前恭谒,即时挥去,军政司早送上名册,仍点兵部侍郎钱人龙。军政司即将宣令、号旗交付。那钱人龙跪接了令旗,遂往下一展,阵内早有十余员将官,飞奔前来迎接宣令官,那钱人龙就下楼去,也是一般公座了。又点上一名总兵官,即到当厅跪下,然后将令旗传下来交付。

那总兵接了令旗,就站在将台之东角,将旗一展,炮声轰起,军中鼓乐齐鸣,队伍阵脚即时挪动,人马齐齐调转,排成阵势,各展技能,真个雷霆布令,山岳动摇。不一回,蚁聚蜂屯变化不测。约有两个时辰,阵完归队,又发号令,各兵将试演杂技,如马步箭、一切器械之类。瑶华看有技艺出众之兵将,于册内暗暗用笔记出。又有三四个时辰才完。

遂有军政司请入阅武楼后暂时休息。一会儿,排下膳来,瑶华于用膳之顷,将册内记出之兵将,发交兵部堂官,按名再加挑选足额,定为出师弁兵。用膳毕,已据各官,将令缴回,禀明挑选齐全,另结队伍伺候。又一会,兵部军政司禀请祭纛神。瑶华遂下楼,坐马到教场之中,祭了纛神,回身就在第三层公座,早有随营文武分做两班禀恭。

瑶华见固原镇总兵祖世英,气象峥嵘,点为中军。又点大名镇总兵孙朝贵与保定镇总兵叶新同挂先锋印,就当厅给付扎谕。又宣了号令,着军政司立了榜文,如有违反条款,即按军法从事。晓谕于二十三日辰时启行,各各遵依。

遂即起身,入朝复旨。有旨传出,暂免朝见,俟陛辞时另有谕旨。瑶华遵旨回第。一路上看的人比前一发多了,你道为何?就是那日进新屋之时,众人见了这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又是出征的经略使,且其手下一班子女,个个都是画上人儿,一传两,两传十,遂把个京师城都哄动了。这日又听见要代皇帝阅兵,料想是戎装打扮,骑马下教场,比那一日坐轿更看得滋味,所以不止城中人,连城外远乡的人都来看热闹,如何不挤。前面这些步兵,拿着皮鞭、木棍,一味混打,那里打得开,除非打死,要躲避退让,断没有一点空隙,那中军没了法,只得传了一百名马兵,放辔冲开,才得回到府中。进到里面,还听得外边人声沸腾,直到二更后,才得清静。

再说瑶华一到楼下,连连的唤婢女来,快些替我把盔除下。随将盔除了,又令人速速卸甲,这几个手忙脚乱,才卸下去了甲,即奔入房间,倒在榻上喘息。婢女们也各卸除了盔甲,梅影连忙的进来,问道:"公主怎么不自在?"瑶华道:"我长了十六岁,那里受这般苦。这那里是盔,分明是脑箍,甲也不是甲,只算捆缚了一天,若穿戴了这个东西,还想去杀贼,只好去送把贼杀。"

梅影道:"公主是金枝玉叶,自然禁受不起,就是婢子们,虽是下贱,却自幼伴着公主长大,又何曾受过这样拘束,如今事已到此,恐还不止这一日哩。"正说着,素兰们三个也进房来问安,瑶华只是躺着,问起情由,大家都一齐叫苦。只见周青黛来道:"我也打听了,这兵部送来的盔甲,原是藏着不穿戴的,遇有什么迎喜神迎霜降时,叫人抬着把人看的。要穿须要自家另做衬盔软甲,才能时常穿戴,我们那里晓得。后日起程,听见说还要这样装束哩。"瑶华道:"这班死人,没有一个打听了,进来回一声的。快叫张其德来。"

周青黛应了出去,隔了老大一会,才同张其德进来,已有人来请用膳了。瑶华歇息了一回,觉得平复了,才起来到厅上用膳。已见张其德进来,便问道:"你在那里?叫这半天不来。"其德笑道:"在大门口,听那些街上人在那里议论公主,到说得好笑,故此站着呆听。"瑶华道:"他们谈论些什么?"其德道:"他们说:这一位公主,前日坐在轿内,我们看得文文雅雅,绝风流娇嫩的一位美人。今日戎装了,坐在马上,不知怎样,就有一种威武气象,令人畏惧。就是手下的这些姐儿个、小爷们,前日也各清清秀秀,粉嫩绝娇的脸蛋子,今日怎么都是雄纠纠,威武逼人,这也奇怪。又一个人说道:你们都没有看清,所以疑惑。这些人道:我同你一样的一双眼睛,一样的看过两遍,怎么你就看得清,我们就看不清?倒要请教个明白。那一个道:老兄们不要着急,我说来各位都服我。你们不过见人一看就是了,不去细辨五官,察看气色,所以不能像我清楚。这些人道:怪不道,这却看你不过,但是怎么看个清楚法子?也要说与我们知道,才肯服你。那个道:"这个自然,你们不要喧嚷,听我细说。这位公主的品貌,美是不消说了,美中还带一股清气,实是奇相。看他眼梢、眉梢,都往上豁起,额际又高,两鬓又阔,少年必定掌握兵权。其风流秀丽,都不在上停,乃在中停,如两颧隐起,鼻准圆平,山根不陷,泪堂丰满,虽哭如笑,似喜若,即王嫱西子,也不过如是。下停甚奇,两颐笑靥常存,口角如菱而小,耳轮贴服,地阁方圆。故上中下三停,各不相顾。这些人道:这各不相顾这句话,我们就不懂了。那人道:所以我说是奇相。若上停,不消说是文武全材,声名赫奕了。中停又是丰韵四溢,一笑倾城,不像掌握兵权到底的,可是与上停各不相顾。至于下停,更令人难测,一股清气,束在两颐下颔,直超过耳根,宛然菩提满月之相,竟有仙籍的福分,与中停妩媚之态,更不相顾。不瞒各位说,我吃了这一辈子的相面饭,人也相过了整千整万,却没见过这位公主的异相。你们那里辨得真。那些人听了道:你若不说,到也糊涂过去,你说明了,我们回想起来,却一点也不错。这些人又问,他手下这些姐儿、小爷们呢?奴婢正要听下去,听得副史来传,就进来了。还有蕉叶们躲在旁边的着哩。"瑶华听得中心悦服,与无碍子平常日子透露一两句话儿,倒是相合的,口里却说道:"我不听这些野话。方才周青黛说,我们今日穿戴的盔甲,是兵部制办,本用不得的,闻得都要自家另备,你快传与令名,叫他作速照样制造衬盔软甲十三副,后日一早就要用的,断不可误。"张其德传出去了。

隔不多时,长史来禀道:"昨日的奏章已批回了,一切银两物件,仍旧赏给我们,请公主速派人检点,后日好起程。"瑶华一面点头,一面接着那所抄批语,看是:

据缴回抄没客氏所存什物,俱见廉洁,但此项原拟赏给功臣之用,今该经略娴熟韬略,鞍马勤劳,今日之颁赏,即异日之酬用,尔其毋辞。钦此。

瑶华对长史道:"不敢违命,可再缮表谢恩。"长史应诺而去。瑶华又写条谕,并将点册簿发交四个小厮,同随行副史钱金易,一同经手点明回复。又令张其德发出去了。

这一天各人都有些辛苦,遂各早睡,瑶华与梅影仍是一床共枕而卧。梅影悄问瑶华道:"方才张其德所传相面的三停之说,公主以为何如?"瑶华叹口气道:"今生已是女身了,要想保全童身到老,恐万不能。中停之说,似乎不谬,只要下停之说,得如所言,愿亦足矣。但不知相你们如何,明日可叫蕉叶来一问。"梅影答应了,又问瑶华道:"公主今日祭纛神,可曾见纛神的神像么?"瑶华道:"我拜下去了,抬起身来,他们就把神像卷起,再拜下去,等到抬身,又卷起来了,约摸看见神像是侧面站着,又像个女相。你见了么?"梅影道:"见了,实在是个女相,不知怎么,是赤身露体,对着一匹马站着,却不晓得这个缘故。"瑶华道:"我向年听见师父说过,这女子救父情切,向马祝告,如能到敌营中,救父驮回,情愿与马结为夫妇。那马竟把他父亲于敌营中救回,以后怎么样,就记不清了。"梅影道:"这又奇了,一个怎么与马结为夫妇,想来必然死后的事。"瑶华道:"这不过是一片孝心,所以能够成神,也是劝奖之意。"两个又说了些闲话,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见日高三竿,又急急起来梳洗。用膳毕,就有张其德来禀道:"小厮们在外禀知,要到库楼各处查点东西,还有脚夫挑着册箱进来,请公主到房中坐罢。"瑶华笑道:"你又奇了,我昨日在教场中,人也见了千万,今日倒要躲避这脚夫了,叫他只管挑进来罢。"其德即忙令小厮们,引着副史、脚夫进来,将点册查明,就从箱内捡出在楼物件的册子,令史、脚夫抱着查去了。

瑶华又吩咐张其德,传知长史,将这收回租息银两,随带用度,所有看守府第人口,共有多少,作何散给口粮,在何处开销,叫他开明单子送来,查明给发。又令将王府送来的八个宫女,俟我起身后,着令史暂带他,寄在那两家王府中,待班师回京,再来请发。张其德传出去了。又唤张黄两家媳妇来,吩咐道:"你两个且仍往门前屋里依栖着,我自有口粮给发。你这两个年纪更轻,孤身只影,究竟不好,我教令史替你们作配的为是。"两个叩头领命出去了。

一会儿,张其德传送新制的盔甲进来,瑶华看了,果然做得好,都是新款花样的顾绣,且同锦袄一般,可以穿着,到临阵时再下铁片,盔帽里也镶着一条装绵的红缎勒额,不比昨日那盔的铁沿,要嵌入肉里去了。令周青黛各各分给。又传知长史,令其将家眷搬入这三进屋内居住,好照应库藏。一一吩咐出去了。

隔不多时,这些小厮们来回道:"各处东西都查点了,并没有短少,止有田房屋契未见,想在册箱内。"遂各于箱底捡出一大捆来,瑶华交与荷香,挨顺年月,分别田房同出息租子租钱,每年若干,共录一本带着,仍将契券发交长史收执。荷香答应,领着副史们都出去了。

转眼之间,天已将黑,张其德传进长史来禀的话,道:明日四鼓入朝陛辞,五更出城。中军官打听得,有七长公主奉旨,代行推毂礼,公主务必要坚辞。"瑶华道:"晓得了。"遂摆膳,用完安寝,各就寝所,临睡时,瑶华问梅影道:"可曾问过蕉叶的话?"梅影道:"问是问过,讲得不甚着实。"瑶华道:"他怎么说?"梅影道:"据他们听见相士说,姐儿们内中,有一位同公主一样面庞的,就该同公主一样了。岂知又是两样的,这就要看气色了,这位姐儿面上的气色有媚无威,但秀不清,坐在马上不见臀尖,恐怕有始无终。那三位不过平平常常,多还长寿。小爷们里边,也只得一位可以做到三四品的官,但是秀不深藏,性多佻达,也不是个长久的相儿。"瑶华道:"说你的相是无疑了,小厮们里,到底说哪个?"梅影道:"我想来只怕是荷香。"瑶华道:"却是他,别个都还老实,惟有他好做张致。还说别人没有?"梅影道:"据他们后来又听见门房里的老女人说,他听见相面的说,公主马后还有一男一女跟着,这两个倒成点小气候。老女人道:难道也会做官?那相面的道:官是没他的分儿,这个小太监将来就成个鬼仙,这女的可以成个地仙。其余的人,不过和我们不差什么。"瑶华道:"这不是说张其德、周青黛了。"梅影道:"他说后边的两上,是明指着他两个人。"瑶华道:"这个相面的着实有些意思。他两个,师父略在我面前提起过,后来有些好处。"一面说,一面就睡着了。仍是梨云等守夜,照依那晚的更次,就传唤这些人起来料理,赶着请了瑶华起来梳洗、用膳,外边已来催了。瑶华一面装束,又吩咐小厮们同副史收拾行装,先行出城,只带四个婢女入朝。张周两人远远的跟着伺候。

出了大门,就有中军官护卫军打着官灯、火炬,前后簇拥,瑶华同婢女们一起上马,直到朝门外下马,早有太监们奉了皇后的懿旨,前来照应,通知御前校卫,皇上升殿,即来招呼。

等了半个时辰,已奉宣召,瑶华带着四婢上殿,三呼舞蹈毕,帝传令至前,把军情细细的宣示了一遍,又说:"你此去非比他人,务与叔父同心戮力,早报捷音。"瑶华一一遵领。帝又道:"我已令七长公主代朕推毂,聊尽遣将之礼。"瑶华听说,忙又跪下叩首,再三坚辞。赵宋两王也从旁代奏道:"这是自家宗支,非比臣宰,既皇妹坚辞,伏乞皇上俞允。"帝才允免。又令近侍赍出一面认旗赐于瑶华,瑶华跪接了,展开看时,有五尺多长,三尺五六寸多宽,用金黄缎围绣着三爪龙,又用黑剪绒横头贴着五个小字是:第十四皇女。中门又贴十二个大字是:钦命四川武威荡寇经略正使。瑶华看毕,即时叩道领。

帝道:"朕特令宫女连夜绣起,与妹军前耀武。出宫时又得有两首截句,聊为饯行。"遂令近侍于案上递与瑶华,瑶华双手接着,朗诵一遍,其一曰:

天潢毓秀建奇勋,文武才能经纬分。为绣认旗当殿赐,追奔行阵荡妖氛。

其二曰:

唐代争传娘子军,曾开幕府露红裙。土司且得前茅列,后劲凭卿捷奏闻。

瑶华复又叩首谢恩,奏道:"臣妾寸功未效,已荷恩赉叠颁,且蒙宸翰褒嘉,并增惶悚,臣妾唯有矢志歼灭丑类,上慰圣怀,以报天恩于万一。"遂即陛辞,帝道:"行军以迅速为贵,可勉兵将早抵蜀中,朕当计日以待。"瑶华领旨,辞出殿廷,仍诣宁坤宫叩辞皇后及各公主,不敢久留,即出朝门,天已大亮,方欲上马,只见御前校卫来禀:奉旨意差来,代公主打认旗。瑶华即令婢女将认旗交执,那校卫早带有旗杆,即时拴上,在马后打着。瑶华即同四婢上马,径出平则门,已见候送者纷纷,直到营门才止,一一道意致谢。各兵将整齐队伍迎接,瑶华入帐升坐,发了起行号令,遂放了三个抬营炮,即刻发行,旌旗招展,杀气奔腾,浩浩荡荡的星驰而去。

自此晓行夜宿,途中号令森严,秋毫无犯,将抵荆州城,即在城外驻扎。

忽有太监两名到营投信,瑶华意中已知无碍子遣兵来此,着令进见。中军官带进营中,太监请安毕,呈上书子,瑶华一面拆书,吩咐小厮引领后营暂歇,遂展阅内开:

尔启程后,一切情事我都知悉,现领大军将次进剿,我已精练亲随兵四百名,令其间道,直趋荆州相待,谅刻下可以会合。宜先暗遣荷香、蕉叶二名,带同技艺出众之营弁四员,拨精壮兵丁五百名,由辰州铜仁、思南径渡汉江,报知王爷。先将彼处军情探明细底,精选捷足,仍由原路寄知。此五百兵同荷香、蕉叶营弁等,可致明王爷,预埋于相近贼营之后,仍暗暗令石柱女土司知之。以壮其胆,俟会剿之日起发,尔在大营,宜先发檄招安贼党,探其动静若何,再明文知会石柱女土司,订期会剿。如其诈降,即就其诈降之意,设计破之。至会剿之日,虚打认旗,即令大军冲阵,尔等七人率同亲随军,埋伏左侧,以短兵相接,巨逆必不能出我所料,可一鼓而就擒也。行军日先令军政司,多备囚车,先军前驱,使贼匪睹之胆寒,亦可阻隔马阵。班师后,主上必然择人下嫁,断不可在京师成礼,须奏明,俟回庄省墓后,择吉成亲,再行具奏,主上亦必允准大假。情形不过如此,临时当以机变行之可也。无碍子手泐。

瑶华看毕,即传中军同太监将亲随兵领回,守护大营。中军同太监赍令前往。将及二鼓,兵都到营安置,瑶华已将书信写好,密谕荷香、蕉叶照行。又密传中军进帐示知,选将拨兵,弗使信息透漏,交四鼓即要启行。吩咐毕,中军官自去,暗暗承办,人衔枚,马摘铃。一交四鼓,悄然而去,中军交令讫。

瑶华次晨升帐,传集兵部司员及统兵将弁共议,先发抬安文檄,遣员飞马赍去,并谕荆襄二府,赶紧多备囚车,并另制绿布帐房,解赴军前听用。又谕统兵将弁,遍传众兵,自今日为始,要兼程行走,限十日务抵重庆,如违,军法从事。遂即拨寨启行,不题。

且说石柱女土司,姓秦名良玉,先系伊父袭职土司,因病身故,诸弟皆幼,奏明即以长女暂署,俟抚弟长成,再行启奏沿袭。秦良玉为人刚正,宣抚有方,诸土番毕服其法度,故诸弟虽俱长成,仍未归正。嘉靖年间奢崇明作乱,自请征伐,朝廷嘉其忠义,假其节铖征讨。无如奢逆狡狯,乍叛乍降,迁延窃踞,秦良玉诸弟战死四人,力不能支,奏请发兵会剿。奢逆恐惧,率众投降,大兵甫撤,复又啸聚。李建泰奉命征剿,奈失之懦弱,观望不前,幸有秦良玉与之撑持,但兵力单薄,亦不能剿灭,故福王奏请添兵,令瑶华统兵相助。

近日奢逆见大营无所动静,仰天大笑道:"明朝皇帝看来朝内无人矣,先差一个没用的文官,在这里打了许多日的瞌睡。今日又差个毛丫头来看热闹,檄文上写着十四皇女,待我临阵时擒来受用受用,亦未为不可。"众贼将道:"大王不可小觑这丫头,将官们久已闻得,是个文武全材,并不是天启皇帝的公主,就是现在监军使福王的女儿。"奢逆道:"也不过是藩王的郡主,这么我还不要他哩。你们众将好没志气,传来之言,无非要与福王挣脸面,你想十几岁的毛丫头,凭他冲天武艺,也就看得见,难道你们倒怕他不成?"众贼将道:"怕是不怕,也不可轻视。"奢逆道:"略加防备就是了。"

不说奢逆肆意骄纵,再说荷香等初奉差遣,俱各勇往直前,拿出私囊买些酒肉,与这些弁兵们吃了,又说了一大些好话,骗得这些人各各欢喜,一路上情投意合,因各献计道:"承小爷这样恩待我们,明日不是这样走法。"荷香等问道:"依你怎么个走才好?"那弁兵们道:"我们如今不要拘定按程按站,也不必一定要下店房。"荷香等道:"如何宿食呢?"那弁兵们说出一句话来,真个大得其益。要知如何得益之处,不要忙,自有下回可看。

第二十回 灭寇成功留后劲施金普赈赎前愆

七言截句两首诗曰:

十年学业远驰名,何物妖魔敢弄兵。我有横空千丈帚,扫除小丑享升平。

世间可恨守钱奴,堆积金银与命俱。争似一朝挥霍尽,消除罪孽洗卑污。

话说弁兵们道:"我们只要多带干粮,随路食宿就好。"荷香们依允,不拘白日昼夜,醒了就走,倦了就歇,该应十日的路,四日已经赶到了。所以到重庆时,比别人快到五六天。到了大营进见福王,请了安,将瑶华的书子呈上。福王看了,想着筹画军情有条有理,十分欢喜,遂与李建泰商议妥当,连夜将军情备细写明,又于军前选了一名善于跑路的捷足,无分昼夜,赶到瑶华营中,呈上书子。瑶华知道李建泰一无筹画,石柱女土司独力难支,而奢逆十分猖獗,遂传诸将,把这件事商酌,如何进兵。于是各人都来进计,瑶华一个个听了,有说得切当处顺着他们,有无关紧要处另与计议,总不离无碍子所定之大局。遂当着大众,订定四月初二日期约会合剿,但听号炮,一齐进兵。写书与福王知道,另修一书与石柱女土司知之。当时封好,传进来人,重加赏赐,又限他照依时刻投到,如时刻无误,大功告竣,许他议叙职衔。那人也千肯万肯。瑶华道:"我还有一人,也要到王爷那边去,与你同行。"那人允诺。瑶华己先令张其德,于亲随军内选得一名善走的,与那来人同行,监押着不许停留之意。遂各起行。

瑶华此时尚在夔州与重庆相连之界口扎住,恐被贼知,在一处山岙内,将另制绿色布的帐房取出支开,将白布帐房一概收起,旗帜也不设立,不放炮,不支更。有人远远望来,帐房与山色相似,并不知有人马扎住在内。打听得离重庆只有天半的路,尚有汉江阻碍,遂令先锋孙朝贵,暗暗带领二百名兵,入山砍伐树木,在上头扎排,同候渡兵。等到三月二十八日夜二更时分,拔寨悄行,连夜渡了汉江,仍拣一个山岙内扎住。

那奢逆时刻遣人探听,大路上并未见有人马,接连四五起的探报,如出一口。奢逆又大笑道:"毛丫头起先是一团高兴而来,路上听听风声不好,自然回去了。"那些贼将道:"大王不可如此猜度,万一是他使的诡计,突如其来,又有那大营同石柱司三面围将扰来,如何抵敌?"奢逆道:"他们的那两支人马,一在南,一在北,这丫头来自东,如三面齐来,杀得过安如磐石,杀不过我正好往西回家,那里崇岩峭壁,莫说赶不上,就赶上了,两个眼乌珠只好望着我。你们都放心,他若不回去,这支人马总在大路上,难道又藏躲得别处去么?"众将道:"藏躲也容易,这一路处,深山邃岙,那处不可以藏躲。"奢逆道:"我也虑过了,所以探报的来,我就问他,可曾在各山顶上望过?他们都说逐处望过了,只不见有什么人马驻扎在那里。"众将道:"既如此,他果真回去了,我们明日就要起兵,去杀那秦家婆娘子。"奢逆拍手道:"好吓,这才是正办。可速传下令去,明日五鼓,都要齐集出城,听候调拨。城内只留下五百兵同一个将官把守就够了。"众将一齐允诺,明日五鼓准备遣调厮杀。

且说福王这边,于四月初一日午刻,接得瑶华之信,遂与李建泰说知,暗传号令,明日五鼓悄悄齐集,但听东路发有号炮,一同杀出,又传与秦良玉知道,一体预备,却不可透漏消息,各各理会。

瑶华到了三更天,即传下令来,衔枚疾走。直到五更时分,将近重庆城池了,忽听见炮响,疑是福王那边已启营了,遂令炮接应,杀奔前去。那秦良玉听见号炮,也杀将出来。炮声相应,三路齐到。奢逆那边不过因出城放炮,还未点兵,猝地里围杀拢来,那里还有战心,只辨得往西逃遁,回头一看,见一面高高的认旗上写道:"第十四皇女"等字,飞奔而来。奢逆知是这丫头在内,心上忽想起高兴念头来,回兵抵敌,阵内飞出两员将官来,彼此对垒。奢逆的手下人众,见两将敌他一个主儿,遂一齐哄上,围住了厮杀。不想荷香、蕉叶同弁兵正埋伏在左边山涧内,听得喊杀之声,遂同领着五百个兵军,斜刺里杀入围中,也有砍马脚的,也有纵身杀马上将官的。这奢逆看了,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兵。这荷香灵变,杀倒马上的将官,就他手里夺过枪来,飞身上马,就战马的将官,勇不可当。蕉叶同营弁见了,也学荷香办法,率同五百个步兵,在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奢逆急了,把枪一招,贼人蜂拥而来,恰碰着李建泰同秦良玉,南北两头一拥而至,倒把奢逆的人马冲得七零八落,方才被围的两员将官,见奢逆的人马冲散,遂引兵死命来战。奢逆遂见四下里围裹拢来,只得往东首败将下来,那三路兵马那里肯舍,紧紧追杀。奢逆领着数千兵将且战且走,忽听得旁边山岙内一声锣响,推出几百辆囚车来,截住去路。又见一队乌簇簇的步兵,疾地飞卷而来,也无旗号,也无长刀阔斧,手里只拿着牌刀纵跳如猿。那些马兵见了都慌了,要杀回去又杀不过官兵,要往前逃遁,又被这些囚车挡住,只得下马来往两边峭壁上逃走,这却是他们的绝技,再没有别处人赶得上的。那知就有对付得过的人来了。瑶华见了,招呼这八个子女,抽出铁条,一齐爬上,各使流星弹子,标枪,远者用流星锤抛去,将绳一收,连人卷下,往山下一扔,自有各兵抓住捆缚,就往囚车内一撇。近者用弹弓打去,无不应弦而倒。那四百个步军,打从山脚上兜将上来,帮着砍杀。可怜奢逆数千人马,杀伤大半,余剩者逃的逃。降的降,有武艺的将官,自谓有恃无恐,不想撞着这一班孩儿兵,竟能追蹑其踪,生擒活捉了一百余名,只有奢崇明逃走了。秦良玉知他的去路,恐怕瑶华夺了他的头功,引着五六十骑飞奔入山去了。瑶华想得其情,遂招呼这八个子女同四百名亲随兵,死命往山里追赶,大兵亦即随后跟来。

瑶华同这一班子女跳跃如飞,将已赶及秦良玉,忽地里望见奢逆的伏兵四起,箭如飞蝗。见又秦良玉从马上掀下来了,瑶华着急,阻住后来的军马,只唤亲随军沿着山脚抢步进去,尚见贼人还在那里放箭,遂令牌刀手护着身子,令素兰等各婢,俱用流星锤,蕉叶等俱用弹弓,两下齐施,打倒者打倒,被流星绳捆倒者捆倒,又拿了五六十名。大军随后也到,将拿着的贼人遂个捆缚,有人认得奢逆亦在其中,其余俱爬山过岭逃了。

瑶华令大军兵卒,将拿住的贼人挑断脚筋,扛抬出山,与福王合队,才得相见。李建泰也来请安,瑶华说:"可惜秦良玉中箭身死。"遂同到死的处所,众兵俱已被箭受伤,又一齐扛抬出来,招呼他的手下料理。遂鸣金聚集兵马,另扎个大营驻扎。一面令两个先锋去攻城,务要取胜。遂带领两千人马,飞至城边。城上还要放箭,孙朝贵在城下喊道:"你们班不知死活的毛贼,你们的贼头都被我们公主擒住上了囚车,明日就要解京献俘了,谅你们也无能为。我看这一城百姓面上,不来围城,许你们逃走,若再拿住,定不饶恕。"正说着,早有败回来的小贼来招呼道:"还不快走,大兵又要来了。"城上百姓看这光景,真个哄的一声,城门大开,贼匪乱窜。孙朝贵指着道:"且绕你一死,快快回头,做个好百姓。"只见城内拥了多少的老人,执着香上前迎接,孙朝贵道:"大营还在前面,你们走上去,迎接王爷、公主入城。"孙朝贵遂将兵马扎住,只带都司千百户百余名,各带弓箭,背着枪入城巡哨。百姓都沿街跪接,查明贼人俱已外窜,遂令将府衙打扫洁净,安排庆贺筵席,一面差官迎接王爷、公主同大将军入城。

去不多时,大军齐到,仍扎住在城外,福王、瑶华同李建泰进城,即时令司员写表报捷,并报秦良玉阵亡,又饬查秦良玉宗族内应行袭职之人,奏请除授。

瑶华吩咐李建泰,安抚城内百姓,又查四乡被贼蹂躏处所应抚恤,以便奏闻。早有省城各官递手板请安,遂令委员来署,府事县事承办善后事宜,李建泰出兵数年,毫无树绩,只得督着各宫办理善后事宜,聊以塞责。

瑶华对福王道:"先遣一个先锋,拨兵五百名,押解逆犯进京。再令中军向省城官说知,拨一名向导官来,领兵搜山,务要将贼匪断绝根株,免贻后患。"福王依着瑶华的主意,一一发去了。且按这一边。

再说纪世英领着人马搜山,又撞着余匪啸聚,被纪世英大杀一阵,死者无数,生擒有一百余名,解到城中来。又往四下里搜寻了一遍,俱已净尽,才回兵缴令。府县把这些贼匪审明,来请示是否解京,抑或就此正法。福王来问瑶华,瑶华道:"此番征剿,已大伤天和,可做一个胁从,充发往各边安插,开他们一条生路。"福王随即吩咐各官,照此办理。

瑶华又悄令中军,于四百名亲随兵丁内,挑晓事者六七十名,听候差遣。又密嘱荷香等四个小厮,各带领十数名兵,往四乡查看民情,光景如府县官查不到的,你可另造一本册来,算为我的私账,务要查得确实,不要被人冒领了去。四个小厮,各各领命而去。

不一日,李建泰回来告知,民情大为疲敝,今得赈济,皆安衽席矣。又据府县官查明,被贼蹂躏之处,应行赈济两个月口粮,并修理住屋,共应给银二十八万四千三百余两,造明册籍送核。瑶华细细看了一遍,也还周到,遂令赴布政司库支发。

隔了半个多月,四个小厮前后回来,各将所查册籍呈上,核见又得银六万七千余两。瑶华亦令一并赴司库支出,交与府县官转给。除发赈之项,余银悉令解来,以济军饷。

瑶华在川抚恤赈济,见民情安贴,意欲先撤大兵回京,然后沿途赈济而回。中军即忙来禀道:"闻得流贼正在湖广窥视襄阳,我们回京乃必由之路,若将大军撤去,或遇着贼兵,如只抵敌?"瑶华闻知,只得终止,仍行文与贵州省,将银解赴军前应用。一面择吉班师。众地方官同百姓,皆送出三十里外,概行辞回。领着大兵,一径仍由荆襄回京,仍发报子四路探听贼兵消息。

福王于途次问瑶华道:"你此番来川,主上倒发这些兵饷来赈济,共有多少银两?"瑶华道:"主上征剿流贼兵饷,还接济不来,那里还有发来川省用度。"福王道:"这么,你各处行文所调的是何项银两?"瑶华道:"女儿晓得此番来川剿灭贼匪后,地方必定残破,若不赈济,百姓何以为生,必致仍为流寇。故于未起身之前,将库藏内金子提了十万,发在这几省布政司库内,易换得饷银一百四十余万。如今所用的,就是这项。"福王道:"我们出了力,还费了若干银两,觉得划算不着。"瑶华道:"主上的恩典也大,女儿到京,蒙赐客氏房屋并田产租谷,约来也有四百余万,怎样划算不来?"福王听见了这句,方得欢心。这一日,将抵襄阳,忽有报子探明,流贼李自成在大路欲取襄阳城。瑶华令将人马扎住,细询了情由,心中暗暗计画定了,遂传中军谕知,明日遇见贼兵,你们扎住阵脚,切不可移动,但看我们得有进步,你们也缓缓跟进。如贼兵乱箭四射,各执护身牌挡住,徐徐退后。若然骤退,贼兵必来冲阵。若果冲来,你们就取牌上所受的箭射回。若我们将他杀败,你们就放起号炮,骤发战鼓,令众兵并力冲杀,鸣金才止。中军即传下去了。又唤亲随兵吩咐道:"你们明日遇见贼兵,都一字排开,如贼营放箭,第一要紧护卫着各人身子,我们自有战法。如贼兵一败,只顾追砍贼兵的马脚。"又密谕这八个子女道:"明日的战法不同,与贼兵对阵时,不用军器,各人多带弹丸,凡取弹丸总以五个钳在手内,连连发去,不可歇手,打倒一排,我们就趋进一步,紧紧打去,贼兵再无不退的。"俱各理会了。

福王在旁道:"我闻得流贼并无纪律,一味冲杀,若照你号令,万一四面兜冲将来,如何是好?"瑶华道:"原为他们无纪律,所以我们要纪律严明,他一见兵旅齐整,必然也会度量意思的。"福王道:"你们这九个人,弹子虽好,贼兵势大,那里打得尽许多?"瑶华道:"擒贼擒王,打了他大头目,小卒谁去打他。"福王点头,一夜无话。

次日行到草沟地方,已望见贼营,遂将兵马列成阵势。瑶华等同这四百名亲随兵,都穿着一身黑,蹲在地下,一步一步的进入。早有一队贼兵前来冲杀,被瑶华等觑定领队贼将,一人一弹子,都倒撞下马去了。这里开弓发弹,个个连弹五丸,这弹丸如雨,打得那些贼兵抱头鼠窜的逃去了。不一会,贼兵大至,箭如雨发,瑶华们躲过一排箭,乘空即打弹丸。箭要抽矢、扣弦、弹丸随手便发,早把那些弓箭手打得八落。那些贼将大怒,传令冲阵。瑶华忙令亲随兵四散,奔入贼阵砍马脚,这九个齐放弹丸。瑶华遥见贼队里有个贼将,头上打着伞盖,一马冲将出来,想必是贼头,于是趋进数步,看个准,一弹丸打去,正中那贼,往后就倒了。冲阵的贼兵马脚砍断,一个个颠下马来,亲随兵随手一刀一个。只见贼兵看贼头被伤,无心恋战,各回马救护。我阵中一声号炮,战鼓骤发,众兵并力赶杀。这一阵,把贼兵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赶上五十余里,贼兵都慌逃遁。

瑶华驰马在后,鸣金收军,暂进扎住,看沿路贼匪所遗辎重甚多,令各兵收回,都是银饼,每个重五百多两,饼内有孔穿索,令军扛抬,遂拔寨而起,赶到荆州住下。早有荆州文武前来迎接,被瑶华当面申饬。"贼兵来往如入无人之境,亏我兵甲坚利,杀退贼人,并不见你们一兵一卒前来策应。倘被贼围,岂不尽丧你们这班狗官之手。我回去奏明主上,定然把你这班狗头个个砍下来。"骂得这些文武叩头流血。

一面入城,一面差遣中军及手下小厮,督同府县,查明被贼焚抢处所,安抚百姓,仍发文令赴武昌领银赈济,又将贼匪所遗之银饼充在数内。各各领命遵办去了。

却说李闯并未统领全军,只带得一万四千人马,想襄阳城内并无大兵驻守,可以不劳而得。不料行至草沟地方,忽遇瑶华这支兵马,殊出意外,前军被陷,误听敌军被陷,故冲上前来,人马还未站定,被瑶华打中了一弹丸,正打在额角上,登时晕倒,幸亏众贼救起,而队伍错乱,不防敌军反来冲阵,一万四千人马去了一大半。那些残兵落荒躲避,幸而敌军不加追赶,见已直往荆州去了,方敢聚集残兵,暂时扎个营寨驻歇。

那李闯直到半夜才苏醒转来,恨如切骨,问这些手下的人,究竟是何处兵马,是从那里来?那手下的小贼回道:"已据探子查明来禀,是河南封藩福王同将军李建泰,剿灭奢崇明,从四川回来,途次相遇,被他杀了一阵。"李闯道:"我早望见有面认旗,写的不像是福王的字样。"有一个道:"这是他的女儿,加封为第十四皇女,又是经略使,用弹弓打人的就是他。"李闯道:"你们都记着,我有日得了河南省城,捉住福王,务要生啖其肉。拿住这个丫头,与众人死,方出得这口恶气。"手下人齐声答应。又调养了十余日才觉平复,一面发令箭,再向陕西调取兵马,攻取襄阳。不题。再说瑶华令李建泰督率散赈,又耽搁了一个多月,民情安贴,然后启行。

众官文武同远近百姓,都来叩送,一个个千恩万谢,欢声动地。瑶华传令,仍发报子,四下打探有无贼兵,预备抵敌。

行了十余天,却未遇见一贼,将近卫辉,即进城暂住。问及各官,知贼人于三月内曾经在此焚掠一次,瑶华仍令中军及小厮们,暂同府县查明被残户口,一一赈济,一面行文开封,解银来军前发赈。又对福王说:"女儿在此还有一月耽搁,王爷何不悄回府中一看,仍即赶回,一同复旨。"福王道:"路上贼多,万一遇着倒不稳便。有你在此,我甚安心,别的事我倒并不挂在心上。"

瑶华听见福王胆寒,也就罢了。转眼之间,赈济完了,遂拔寨回京。这一路切近帝畿,贼兵究竟不敢窥

探。瑶华领着班师兵,好不体面,一路上都有文武官员迎接,驿站供应。又行了十五六天,将近京师,就有那亲王、郡王、内外勋戚遣人迎接。到得平则门,又有内阁六部九卿,都递手本迎接道贺,随后又有奉旨出城迎接的一班内官。瑶华传令,将兵扎住,携带经略使印信,李建泰同福王各携印信,入朝复旨。将及朝门,只见有司礼监出来,口称有旨,众各下马,俯伏听宣。那司礼监即便开读:

奉圣旨,监军使臣福藩王同经略使十四长公主,征讨狂寇,不一月之间,便能歼灭,实为迅速,甚属可嘉。行阵劳苦,各予休沐假十日,然后入宫朝见。所有印信,即交内臣赍缴,兵将撤回归伍,俟论功之日,再行升赏。钦哉。谢恩。

各拜舞起立,那司礼监对李建泰道:"李老先儿,你也有个旨意在此。"李建泰正要起来,听了仍旧俯伏听宣。只见那司礼监又捧出一道旨意来宣道:

奉圣旨,大将军李建泰,领兵出征,茫无擘画,虚耗兵粮,实属有忝厥职。着革去兵部侍郎,赏给同知衔。迅往川省,将所用军饷销算明白具奏。如有虚靡,即着令赔充,仍收回大将军印信,押令立刻起程。钦哉。谢恩。

李建泰叩头谢恩毕,满面羞惭。司礼监背后走出七八个校尉来,收回印信,押着起程去了。

福王请过圣旨,同瑶华呈上印信,即时归第。瑶华在路付令箭与小厮们,传知中军,将兵撤回归伍。小厮们赶着去了。路上的人又看个不了,众口称扬。只听见一个人道:"你看众人,没有一个不是满面风尘,惟独这公主,脸色与从前出兵去的光景一样,这又是什么缘故?"不说他们路人闲话,父女回第。再说崇祯皇帝为甚不即召见,原来心上欲与瑶华相一个驸马,岂知满朝臣宰,都晓得这位公主不比等闲,若好子弟早已名登科甲,身列宦途。若不成材的,如何配得这位公主。所以自奏捷后,即留心起意,欲也要个文武全材。各大臣中子弟,有了文即欠武,有人武又少文。有时宣谕,各官都不敢登答,只有那些内外勋戚,都在皇后面前求亲。皇后外家就是周皇亲,其幼子周君佐尚未聘室,曾经偷见过瑶华,十分心热,要想结这头亲事,与一个门客商量。门客道:"这又何难,现放着皇后是你的令姊,只要……"就歇住了口,不往下说了。周君佐再四央告,那门客才把这句话讲完了。不知所讲何语?请看下回便知。

第二十一回 隔墙有耳听春意面帝陈情赍宠恩

调倚〔恋情深〕词曰:

  已是破瓜时年纪,触情何已,清宵无计漫相偎,话同侪。

  重阳御宴小亭开,面受宠恩来,乞得三桩盛事,称心怀。

话说那门客讲出来,道:"只要你令尊到皇后那里求一求,包你一说便成。"周君佐听了甚喜。原来君佐虽无大才情,而于文武两途却还懂得一二,若不在行的见了到也信服的。于是日在伊父之前求转向皇后讨情,且与瑶华的庄子相近,诸多便易。周皇亲也晓得主上所爱的公主,如何不肯。皇后又在外家面上,明知不及瑶华,也只好包涵着些,撮成其事,不时也曾在帝前说过。这日回宫,提及瑶华之事,宰臣们并无好子弟匹配,倒是一桩挂心的事。皇后又将周君佐夸奖了一番,帝也碍的皇后的脸皮,勉为应许。这边周皇亲知帝有允意,好不快活,连忙着人去唤了周君佐进京,怕要面试,令其朝夕熟习文才武艺。

这一日早朝,真个有旨宣召,连忙入朝见驾,幸而周君佐面貌还好,帝不过问了几句话,却不提起面试之事,就退出来了。这段姻缘想来也有七八分到手,不觉快活得心痒难骚。且按过一边。

再说福王同瑶华回到私第,早有六十名护卫及令史们迎接进来,福王与瑶华坐定,都来叩见了,瑶华告知皆主上所赐。福王好不欢喜,又到各处看了房屋,瑶华见都已修整了,福王自知不便与瑶华在一处,遂指东首五进房屋道:"我在那首住下。"遂令跟随人等,都到东首屋内居住,将旁边门户尽行砌断,只留第三进厅房屏门后一门,以为瑶华朝夕请安出入之径。福王少不了那件事,却不敢别处胡为,只好令跟随人去教坊里叫三四个人在屋里受用。瑶华这边,搬在西洋台歇宿。瑶华占了东半边,同梅影住了一大间,门首两小间拨令张黄两媳妇居住管房。西首这一溜,素兰、梨云、郁李各占一间,门首令张其德、周黛青两个居住,带着管房四个小厮,拨在第三进大楼下分住。又向赵宋两王府上将那八个女人仍旧要回,照前分派职事。又嫌后边冷静,叫两个令史将家眷搬入居住,门口长史住宿。六十名护卫仍在群房住宿,支更守夜。那四百名亲随军,各与路费,仍令原押太监先行带领回庄。仍修书与无碍子,请安并报捷音。分派已定,再令长史将自出征起至班师回来日止,用过帐目及存剩银两交进入库,着令荷香查核收报。

转眼之间,天色将晚,率同四个婢女到福王这边请安,福王传话出来,身子劳倦,且各休息罢。明日再见。其实在房中与这些妇女行乐。瑶华退回,用膳毕后与张黄两媳妇闲话,知都已招夫了。又问:"我们去后,这房子是几时动工修理的?"黄家的道:"是三月初头修起,六月尽才修完的,又问:"是那个的主见?"张家的道:"是长史夫人主见的,这夫人也是好才情,虽是两个令史监工,其实都是她的分派。"瑶华道:"人可生得好?"两个媳妇道:"品貌也好,做人更好。"正说间,梅影来请安寝,只得自去归房。瑶华道:"我同你今晚把这身衣裤换了罢,不但肮脏,而且渐有气息。"梅影道:"师父不叫宽褪,又无别项衣服替换,如何换去?"瑶华道:"但你听师父说不许宽褪,是讲在军中的话,所以有防不虞的结语。如今事已完结,又在京师城内,还有什么不虞?"梅影道:"将什么来换呢?"瑶华道:"我前日偶然翻册子上,约莫库楼箱内有这些零星的小衣服在内,你去唤了这两个媳妇,同张周两个一块去取。"梅影道:"钥匙还在长史处。"瑶华道:"叫张其德去取来。"梅影遂出房将话传与两媳妇,令其叫其德一同去取。这两个媳妇随即出房办量,隔了一会子才取了来,总共有三十多副,瑶华分发众人,一概宽褪浆洗。

看官要晓得无碍子所嘱咐之言,也不独在军中之时,而"不虞"两字,所包者甚广。瑶华今年已是十六岁,情窦已开,且其今生虽然十分尊贵,总不离前生狐狸之性,前生还是雄狐,今生又成女体,阳性动中有静,阴性是静中有动。故八人中没有一个敢先动性,惟他偏又不耐,可见在下所说不谬。

那一晚仍与梅影同床共衾,梅影换下裤衣,仍要穿上干净的衣裤睡下,瑶华阻住道:"呆子,不脱衣裤已是半年多了,今晚就受用受用也不打紧。我两个都光光的睡一宿去。"梅影只得依允,睡将下来道:"穿惯了睡,倒觉得脱了不合意。"瑶华摸着梅影奶道:"啊哧,你的奶都把这个裤衣束扁了。"梅影道:"那会束扁,我并不见它高起来。"瑶华道:"你明日看就晓得了。"梅影遂摸瑶华奶道:"公主可是一样的。"用手一摸,却是高高的往上耸着,遂道:"怎么公主的又不会扁?"瑶华道:"你只同我面庞一样,形体就两样了。不听了相面的说你没有臀尖。"梅影自家回转手去,摸了一摸,又伸过手来摸瑶华的,说道:"真个公主的臀尖比我的高,只怕要把这个相面的说准了,怎么处?"瑶华道:"有甚怎么处?一个女人活得同那张家媳妇的婆婆一个样,千人僧,万人嫌也没有么好处。人到死后,总要叫人思念才好。若前生就把人惹厌,你道心上好过不好过?"梅影道:"这样说起来,若女人好光景,不过只得二十多岁,你看罗家妯娌两个,才上三十多岁,就这样一个面庞了。我和你到那年岁,只怕也要老苍了。"瑶华道:"原是这等说,女子及时而嫁,过了时就有梅之叹。"梅影道:"公主是快了,十日后面君,必然有下嫁的好信息。"瑶华道:"我有好信息,难道倒把你搁起来?"梅影道:"有怕没有,只是到那时不知怎样?"瑶华笑道:"就同那夜听见的一样就是了。"两个说到那时,不免摸摸搂搂,又要干发燥一阵,遂各熟睡不题。隔壁那黄家媳妇初招男人,正在绸缪之际,忽然瑶华回来,派了进来伺候,不敢不依,那里睡得着,他们两个在床上所言之语,听得清清楚楚,暗里笑道:"这两个春情大动了。"不在话下。

到次日梳洗毕,即往福王处请早安,福王已起身了,留住闲话,福王道:"主上叫我们休沐十日,一些好事没有,又不好出来拜客,到也难过。我想有一法,可免寂寞。"瑶华请问,福王道:"这府中只有我父女两个,且喜分住两下,各人在各人处饮食,觉得不醒脾,我同你迭为宾主,今日你在我这里用膳,明日我到你那里用膳。再叫人去外边传些戏耍的人来,每日解解闷,那就好过这十日了。"瑶华道:"王爷说得甚是,就从今日起。"福王听见妇儿凑趣,一发高兴,遂唤这个,又叫那个,真个的闹热了一天。瑶华回来,少不得又要与张其德、周青黛两个商量,调停其事。这些长史、令史心上只摆着一个公主,那福王就有些稍次一层的意思。第二日知是公主请王爷,比那王爷请公主这一日,更办得闹热,这福王满心欢喜。席上见黄家媳妇甚是风骚,悄悄的露些风声,瑶华自然不敢不遵,只得让他过去,如此度日,正所谓易过光阴热闹场。一瞬之间,已到第十日午后,就有大内里太监传出旨意来,明日不用一早入朝。明日是重阳,主上在太液池假山上登高,王爷同公主早膳后,在营门侍候宣召,以叙亲亲之谊。福王同瑶华得旨,即烦内监转谢天恩,内监去了,父女仍然宴饮取乐。

到得次日膳后,同入朝门侍候。将及午刻,早有内监出来引进,帝尚在偏殿,福王同瑶华趋上殿阶,帝亦迎将下来,父女两人拜起居毕,帝道:"若劳叔父与妹亲历戎行,得免一方生灵涂炭。"福王与瑶华齐声奏道:"此皆圣主德威所及,故臣魁得以授首,臣等奉命征剿,皆分内应为之事,何敢言劳。"帝道:"叔父与妹固是休戚相关,然食禄之臣宰且不能分忧,而优游之宗室亦不知几几,要叔父与妹单独贤劳,实深注念。昨又据四川、贵州、湖广、河南四处抚臣奏到,剿灭逆匪之后,又各抚恤难民,报销之数将及百万。但查朝内并未发及此项赈济之饷,叔父从何处拨来的?"福王道:"臣自蒙先皇及主上鸿恩,拨食一州五县粮饷并盐引积年所余,又另贮卖庄田收租积贮,出陈易新,得有积蓄,又复增益,十余年来未敢丝毫破费,故得有若干之项。臣女仰体圣心,大兵之后必有灾欠,故特赍往军前,以代抚恤流离无籍之民,稍慰皇上轸念之怀。"帝道:"叔父与妹之心即朕之心,可见事无巨细,说不外乎骨肉两字,安得不敦亲亲之谊,故今日朕特备有家筵,略去朝廷礼节,聊叙骨肉至情,恰值重阳令节,正好登高叙乐。"福王等奏道:"圣恩高厚,无以复加,敬当陪侍。"遂令内侍引福王等先至太液池相待,朕更衣即至。福王同瑶华送驾后,才同内侍到太液池侍候。须臾帝至,后有郑留仙随着,福王与瑶华又趋前迎接,同上假山之上一个小亭内。帝道:"此间只叙家庭之礼数,毋分国制之典仪,叔父坐上,朕与妹分坐两旁。"福王忙跪下奏道:"天子为天下之主,即使宗亲分长,应尊祖宗明训,臣死不敢奉诏。"旁亦忙为扶起道:"叔父何不洒脱乃尔。"福王口称不敢。

帝令内侍铺设毡毯,席地南面坐下,令福王旁坐,福王正欲谢恩,忽见郑妃往后退去,忽踏了一空,往后便倒。瑶华眼快,飞身窜下,将郑妃救起抱至原处放下,帝尚未觉,回头见瑶华从山后上亭,遂问:"妹又何往?"瑶华笑而不答,郑妃奏道:"臣妾适才失足,撞下山岗,蒙公主飞身搭救,得不致损伤。"帝仍问内侍此何时之事?内侍跪奏道:"就这即刻,郑娘娘失足跌下山坡,公主飞身下山扶救上来。"帝道:"怎么我就未有知觉,可见妹之武艺超群,身轻如叶。此等身法是何人传授?"瑶华奏道:"就是那女冠自号无碍子,自臣五岁上即来庄上,授纵跳腾跃,十八般武艺以及上学攻书,作文歌咏,未曾从过两师。"帝道:"此必异人,今还在否?"福王道:"还在庄上。"帝道:"朕将宣召到来,教授宫中妃嫔。"福王奏道:"此人性情太傲慢,恐不便朝见至尊。"瑶华奏道:"她更不以荣利为事。"帝道:"必是剑侠之流。"瑶华奏道:"圣明洞鉴无遗。此番战阵机宜皆其授,得以巨逆歼除。"帝道:"若此则彼亦有功于国,宜加封号。叔父与妹虽自家骨肉,然亦有所酬劳。以下尚有致力人否?"福王指着四婢道:"这四婢与臣女致力无二。尚有四个小厮,更多树绩,此臣所目睹,不蒙垂询,亦不敢擅奏。"帝道:"为国除害那论贵贱,汉朝卫青乃是徙民,位至封侯,所谓英雄何论出身微也。吾妹可将手下这四婢、四仆各单开呈,朕当封赏。"瑶华答应,即跪下谢恩,四婢亦即叩谢。已见内侍送上酒肴,设于毡毯之上,帝令福王、瑶华坐下,福王同瑶华谢恩毕,福王坐于西首之上,瑶华即坐福王之下。帝回顾郑妃道:"你也来坐下,多多敬十四长公主一杯酒,以谢搭救之恩。"郑妃朝上谢恩,又向福王、瑶华致礼毕,坐于东首之下,执壶送酒。帝执酒自饮,福王等才敢持杯照陪。帝问:"叔父所莅省分,民情尚安贴否?"福王奏道:"曾经遭贼蹂躏者多有残破,抚恤之后,可以弗廑圣怀。"帝道:"可有见闻别事,尚须调剂者否?"福王奏道:"臣愚,未能悉知。"瑶华道:"臣妾有三事奏达,若蒙俞允,不特国祚绵远,抑且圣寿无疆。"帝问何事,瑶华奏道:"第一事,主上所定魏客两奸之逆案,天下莫不快心悦服,且曾受二逆所害之臣民,死者已交旷典追赦免,但尚有家属充发边陲者,皆二逆罗织所成。此逆等已明正典刑,而被害家属仍遭辱,似乎稍有未洽,应请旨赦回。为数却也不少。"帝曰:"此事朕亦曾念及,于天理、国法、人情莫不吻合。"

瑶华又奏:"天下设立教坊,比时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初,原为四方窃踞逆命之俘虏所设,国家惠养元元,迄今已将二百五十余年,虽间草窃之寇,亦未能如国初之顽劣,或施之此辈甚属相宜。至于臣宰犯法,自有常典,缘坐之家属亦不过遣戍而止。至谋逆之案施之尚不为过,寻常藏私追赔不清,至有罚令家属入籍教坊者,不无过当。应请皇上竟行裁去此项名目,于风俗人心大有裨益。"帝道:"此不过减去课钞一项钱粮,教坊裁撤亦是盛德之举之事。"

瑶华道:"臣妾前蒙皇上赏给客氏家产,尚有库金亦蒙赏给,今臣妾愿将此项银两置买庄田,收入租子以抵所亏课钞之额。"帝道:"吾妹更议得周到,还有第三事呢?"瑶华道:"久在宫中之宫女,年大者使令恐亦不当圣意。仍可恳求天恩,下内宫,遍查宫人入宫年分,定以限制,概行放出,消此宫内阴之气,必能感召上天和满之祥。此三事若蒙俞允,是必欢声动地,戴德如山矣。"帝道:"吾妹所奏三事,皆太公至正,并无一件涉私,于朕甚有裨益,有何不准。俟明晨早期,当命阁臣查明案据,拟旨施行。释放宫女一事,即着司礼监办来。"遂令内侍传言去了。

郑妃时复进酒,内侍等进馔络绎。帝向福王道:"吾妹之代筹国事,可极尽所能,朕放酬庸之外,亦必有以慰其隐忧。前岁叔父奏乃妹之姻事,朕已宣明,当代叔父择一快婿,此言未曾忘于顷刻。因妹才名久播,于朝群臣子弟颇多纨,即有出类拔萃者,已早被同僚物色,是故心怀虽久,猝未有成。今已物色一人,即皇后之幼弟,所谓亲上加亲,情更亲也。此子前日朕已宣来朝见,其品貌才干皆可匹敌。前将抄没客氏家产赠给与妹,亦朕有心至成佳偶之意。今与叔父宣明,朕当择吉下嫁,以释朕数年在心之事。"福王同瑶华齐声谢恩,帝令内侍扶起。瑶华又奏道:"臣妾重蒙天恩下达,虽百世莫能仰报。况圣上所主之婚,自是至吉,何敢有违。但臣将出兵之时,曾于生母之墓前祷告,求请阴与保护父女安稳班师。今仗天威得以如愿,似应省墓宜先,下嫁宜后,伏乞皇上容臣回庄祭扫后,即遵旨取吉奏闻成礼。"帝又令内侍扶起赐坐。

帝道:"朕知妹意在先尽孝思,然后于归,此出礼之所正,且皇后外家亦切近庄上,事无不可。"福王见天色将暮,遂奏道:"臣等蒙赐陪宴,荣幸非常,但恐圣身劳倦,止此告退。"帝指郑妃道:"今晨带此人同来,意欲做登高诗消遣,乃为谈言所误,负此佳节矣。"福王同瑶华起立后,又复叩拜谢宴。帝自扶起道:"现在府第可居,且未赴庆成筵宴,可再留京师盘桓些时回庄未迟也。"福王同瑶华齐声遵旨,伺候驾起,跟随下山,从旁侍立,俟帝回宫,然后随同内侍趋出。将出朝门,已见护卫、仆从人等皆在伺候,即时上马,同回府第。不题。

再说崇祯皇帝回宫向皇后道:"公主瑶华姻事已与福王宣示明白。"皇后闻知甚喜,即令内侍传与周国丈知之,可即择吉送聘。周皇亲那敢稽迟,即时遵旨备办。

次日帝御偏殿,令阁臣将瑶华所奏两事拟旨颁行。兵部又奏,十四长公主已将随同出征之婢仆姓名开单报来。帝遂与阁臣提议封赏剿灭奢崇明一案出师将士。阁臣温体仁奏道:"福藩王两次监军,先未察其诈降,致寇复叛。今虽剿灭,功过只可相掩。惟于十四长公主面上似庆量加奖赏,出自皇上天恩。"

帝问:"十四长公主宜如何晋封?"温体仁奏道:"此番大功告成,皆出十四长公主一人之力,恩宜从厚。臣等拟晋封十四长公主侯伯之爵。"帝道:"妇人古无加封侯伯之号。"体仁奏道:"有汉高祖曾封老妪许负为鸣雌侯。"帝曰:"此美相术之言,何可出此?"体仁奏道:"不过不出之杜撰耳,只须将晋封事由表出,与许负判然有别矣。"帝道:"秦良玉一门捐躯之事,赠宜隆,随征将士,亦须照例封赏。"体仁道:"容俟臣等拟旨,呈请定夺。"帝道:"还有一人加封爵号。"阁臣未知其细,因而奏请宣示。帝便指示一人,不知所指者谁何?吾知看官们不看下回也就明白了。

第二十二回 封侯帝女堪惊世狂病王妃快隐情

四言古诗诗曰:

黑头有公,髫龀无侯。说是处女,举世罕俦。王妃致病,着甚来由。

生者含忍,死者难休。一施一报,何怨何尤。寄言妒妇,祸福自求。

却说帝谓阁臣道:"昨据十四长公主面奏,此番战阵机宜,皆出伊师女冠无碍子所授,卿等亦即拟入旨内。"阁臣领旨。

又见光寺禄表奏,平定四川逆匪班师将帅士卒,例应钦赐筵席,在武英殿筵宴。帝道:"内有福藩王与十四长公主,系属父女,且设筵武英殿,又必遣员陪宴,于仪注均有未洽,宜为权变。朕意十四公主筵席,即赐于邸第,另遣十一长公主前往陪宴。福藩王同从征员弁,仍在武英殿,着令宋王陪宴。"谕毕退朝,且搁过一边。再说瑶华同福王回至府第,仍诣福王处陪侍了一回,福王遣令回来才回这边来。行至大楼下,只见那老妇人领着四男四女,见瑶华进来,跪下就拜。瑶华唤令起来,对张其德道:"这是些什么人?"老妇连忙上前禀道:"老婢们是蒙公主收录,派在门屋里看管,又给发口粮,原是五个孤身妇人,承公主谕令,令史替罗家两妯娌择人配合,又老婢的媳妇同黄家媳妇又蒙与他择配,这都是公主的恩典,他们四对夫妻特来叩谢。"这八个男女又叩了头。瑶华一看,那三个男子都是些粗人,内中只有一个到生得白白净净,年纪约来也不过二十多岁,心上想道:这个人不知配那一个的?嘴里说道:"我道为什么,是了,叫他们出去罢。"遂一径回到房中,更换了衣服,静静的歇了一回,遂令传与荷香将各人的名字开送兵部,又对梅影道:"看来师父此番也有封赠的。"梅影道:"有是必有的,恐怕她又不喜欢这些事。"瑶华道:"喜是由他不喜,不过尽我的心,不没人的善就是了。"瑶华又想起一事,向素兰道:"亲王那边送来这八个宫女里边,有一个年纪还轻,也还生得可以,这个人叫甚名字?我倒忘了。"梅影道:"她叫云儿。"瑶华道:"可叫了她上来,可以抵黄家媳妇的缺。"素兰道:"闻得王爷又将黄家媳发回来了。"瑶华道:"几时的事?我没有知道。"素兰道:"我回来时听见周青黛说。"瑶华道:"这么不用传了。"当夜无话。"

次日起身,不免又到福王那边请安,就留在那边用膳。父女两个说些得意的话儿,只见长史进来,手里拿着手板禀道:"光禄寺差人持手板来禀知:十一日奉旨王爷赴武英殿筵宴,公主赐筵府第,有十一长公主来陪宴。"福王道:"先将谢恩奏表预为办齐。"长史答应去了。福王道:"我明日又得各处走走,你可在家预备后日十一长公主来的一切事情。"这府里长史、令史、管事人等,忙得个了不得。长史又令妻子到府里承值内堂事务,拜见瑶华。瑶华看了,真个人材出众,言语顺适,与他甚为投分,就令其在自己房中套间内住下,看她分派内外各事,井井有条,却也心服。

到十一这天,筵席倒平常,惟周到这些礼节,足足忙了一天。第二日又入朝谢恩,幸未召见,回来又听说十四日有旨意,封拜出师功臣将士。又有天使下来,不免办席款留。这些子女都要备办冠带,忙得这些人发昏。办得齐全,已到日期了,当晚早睡,到了四更天就起身,赶着梳洗,入朝听候封拜。福王同瑶华并八个子女,各各冠带,以下宣及一班武弁,齐集朝堂。不一回,静鞭三响,早有黄门官逐各宣召,并立丹墀,远远望见龙亭内坐着至尊,尚宝司在旁签发旨,签一道即有司礼监捧下丹墀,中间站立,高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谘尔河南分藩福王、兼充四川监军使臣常洵

-福王即趋前俯伏。又听宣道:

两次监军,先被奢逆狡计诈降,该藩不察虚实,率被欺蒙,撤兵复叛。今虽得十四公主瑶华

-瑶华听见,亦即趋上俯伏。又听接宣道:

逞威歼灭。该藩功过只可相抵。但十四长公主究系该藩亲生之女,又系自为举荐,不无亦有微勋,应添赏护卫军四十名,增食荣泽县一邑钱粮,似此褒功饬过,以广功过惟重之意。至于十四长公主,髫龄学业,智勇功全,师行电驰,马到雷轰,以数年之猖獗逆匪,不一月而生擒告庙,拯生民于涂炭,抚边境为乐郊。朕躬免四顾之忧,将士有东山之咏。以此论功,功莫大焉。崇报勋猷,用昭公充,兹封拜为宣文耀武一等坤德侯,世袭三代,本身贷死五次,给与铁券,增食陈、禹、许三州钱粮,以酬懋绩,以昭繁衍。其师女冠无碍子,实心开导,成厥异能。且此番战阵机宜,悉出所授,尤著伟功,但其性同野鹤闲云,未可懋酬高爵厚禄,兹遥封为顺承元妙仙师。其瑶华手下尚有家丁陆守瑜、毕守珍、祁守璞、阮守琏,婢女顾斯媚、缪斯婉、孟斯妫、甄斯妤

-八个子女均各趋前俯伏。又听宣道:

或致力疆圉,或守御险要,或探报军情,又或搴旗杀贼。虽皆其主之运筹擘画,亦斯辈之勇往直前,奋不顾身,匡襄其主即系厮仆,树绩攸同。家丁陆守瑜等四名,授为六品侯府长史之职,俟宣力五年,果能干办裕如,送部引见,量为酌推。婢女顾斯媚等四名,均授为六品乡君之职,将来召婿,许一体称为仪宾。呜呼,朝纲厥典,是奖是惩,臣下布忠,惟贤惟德。虽纤细勋劳,亦必酬之以贶,况大展智勇,自应渥沛其恩,封赏即宜,懋膺无忝,钦哉谢恩。

遂各拜舞谢恩毕,方欲起立,忽闻宣召蕉叶等四个小厮上殿。黄门官齐唱道:"封拜者退班。"福王同瑶华及四婢女起立,丹墀之下,望见那四个小厮伏在龙案下,并不听见如何奏答。约有半个时辰,方陛辞下展。见又司礼监捧了旨下来,宣的是拜司员等四名。福王遂对瑶华道:"既已退班,应先回第,明日五鼓再来朝门谢恩。"遂率领子女同出朝门,早有新赐的四十名护卫军及瑶华的护卫,均各齐集伺候。瑶华问蕉叶道:"主上召你们问些什么?"蕉叶道:"并未问话,只夸奖了一回。"父女二人遂率同这八个小厮、婢女各各上马,前呼后拥的援辔回第。不知怎样,街坊上人又各知道,在那里纷纷的议论,说人家都道养女不好,若照这样的女儿多养两个,胜似儿子一百倍。又一个低声道:"看不出这福王倒在女儿身上挣了个脸,不然也不得趣。"再说福王到府第,早有亲王、郡王同朝内大小文武各官都来禀贺。福王各各辞谢后,即令长史记明应行登门道谢之处,一一分作几天走遍,福王颇不寂寞。

瑶华回想,京师城中并无留恋,意欲径回庄上,无如福王到一处耽搁一处,每日拜不到三四家,就烂醉回来。这一日清晨,公主去请早安,遂把自己的意思告知,福王此时又不免要顺着瑶华一二,这日方把这些客拜完了,瑶华已代写下表章,送把福王看了,即便入奏,就奉旨意下来:不必陛辞,且各归第。瑶华方有些快心,就这晚上掂掇去住的人口,取着一张单子,想着开出八个子女随行,张周两个不消说得,意欲将长史夫妇两口带回庄上,搦着笔呆想。梅影道:"公主要想什么?这样难涩。"瑶华道:"我欲将长史夫妇带回,不知他们可愿意?"梅影道:"只要公主吩咐,谁敢不依。但是我们小厮都是长史了,还要他们去做什么?"瑶华道:"我家这些小厮,初挂着衔,若要承办,须当学习。且我们庄上这个令史就不叫好,所以要带他去。"梅影道:"这里也不能少人料理。"瑶华道:"我将副史钱金易留在这里办事,只算掉个过儿。又将张黄两媳妇带回入于单上。"梅影道:"前日素兰讲的那八个妇人,也要安顿他。"瑶华道:"这也很是。"遂又传知令史,即于护卫人丁内,如欲就室者,令其报名,给发库藏,即交令史收贮,分派已定,择了九月廿二日起行,遂与福王定夺。福王自然俯从。

到了那日,先入朝陛辞,然后发帖遍辞,急忙出城上路,晓行夜宿,不过十余天,已到汴梁,未过黄河,先有长史来接。福王问府中都好,长史道:"此外都好,只有妃娘娘同丫头萼梅成了疯颠之症,凡见了人持刀便杀,独自在房只想上吊抹脖子。先还认得人,这几日连人都不认得了。所以小官先赶上来迎接。如今公主一同回府,寝宫内已糟蹋得不成样子。特请王爷示下,怎么办法?"福王道:"他既不认得人,人岂能与他相处。你们赶回家去,择几间闲房,将他主仆两个亲锁在内就是了。"那长史道:"王爷虽然这样吩咐,王爷不知他两个的气力甚大非凡,妇女们近他身子,个个跌了出来。若下边男人,他究竟是位妃娘娘,谁敢轻易去近身,所以吵了七八个月,只好看着他。"福王道:"这也容易。"遂对瑶华说:"你可以遣这四个丫头,去将他锁禁就是了。"瑶华道:"这是女儿的嫡母,如何敢叫丫头们去罗唣?"福王道:"他若好好的人,自然她是你的嫡母,他今人事不省,还讲什么伦理。况这丫头是我所遣,并不是他们敢于犯上。速速遣他们去。一过了河,不过七十里就到了,迟则见面难为情。"瑶华对着素兰笑道:"王爷的令旨,你们且走一遭,但不可伤损了妃娘娘,这个罪你们就当不起。"福王道:"倒不要如此说,若把他伤了呢,还是我的罪过哩,你们只管前去。"这四个丫头一声遵旨,带着马飞上渡船,顷刻已到彼岸,上了马豁喇喇地跑去了,长史也就随去。父女引着随从人等才从容渡河,到得彼岸,仍然按辔徐行,早有地方文武都来迎接,福王一一辞回,备有尖站,遂入行馆,正在用膳时,四个丫头已复反身来了,福王问起情由,素兰道:"妃娘娘的力气果真大,她见婢子们四个走入寝宫,倒像预先知道请他到别屋里住的光景,他口内说道:'你们来难到我就怕你?'赶到寝门边拿一条门栓,足有碗口来粗,一丈多长,两手拿来一屈两段,就舞将起来打人。婢子同梅影两个,纵在他身后,将这门栓夺下,妃娘娘就恼极,看婢子们有段门栓在手,却不敢上来,回头见郁李短小,遂用两手提着郁李的后领,往上一举,着力往下一掷,亏得婢子们都会纵跳,一掷到地,郁李把脚一顿,倒纵上了屋梁。妃娘娘仰起头来,看着大笑。婢子们三个悄悄到妃娘娘后身,把他两手一束,用绢帕拴住,连忙提过一张椅子,请他坐了。妃娘娘还起两脚乱踢,又用绢帕连椅拴住,动弹不得,忽又哭起来,口里说道:'偏偏又撞着这几个冤家来了。'婢子们遂两个小厮,抬着送上大楼去住了。"福王道:"还有个萼梅呢?"梅影道:"他不过是文痴,若妃娘娘闹起来,他也会杂在中间乱迸,今见妃娘娘拴在椅上,他就笑嘻嘻的跟着上楼了。已将楼门紧闭,想也闹不出事来。当下就吩咐婆子们在那屋里收拾,打完了尖去正好住下。"福王听了,呆上半天,忽然道:"这样病是从何处得来的?实在不解。"瑶华道:"女儿闻得师父说,大凡疯病都从孽障上起,有前生的,有今生的。不知母亲是从那一端起的?"福王道:"这又谁知道,且回家中再处。"说罢大家一时起身,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瑶华一径直到寝宫,已见打扫干净,铺设行李,早有长史、令史以及太监、宫女、各局执司妇女,都来请安道喜,口称侯爷。瑶华笑道:"你们就称一声公主罢,侯爷实在不好听,晓得有封号的还好,不然还当我竟是个猴子哩。"人家都笑将起来。不一回,渐渐多退出去了,瑶华仍旧把这些人照依在京一样,分拨各处住下,打听到得福王另在别宫和这些宫嫔们耍乐去了。不多一会,天就晚了,摆膳独用,有黄家媳妇也在旁伺候,瑶华问道:"你招的男人我还没有问得,到底是那一个?"黄家的道:"那后生白腆的就是。"瑶华道:"他们招的三个都只平平,何独你招的只么好?"黄家的笑道:"这也各人的命。"瑶华道:"是谁替你招的?"黄家的道:"是张家老婆子说来的,也是他远房内侄。"瑶华道:"他平日做什么生理?"黄家的道:"他姓江,名字叫允长。先前原是富商之子,后来败完了,习过医道,因不得时,所以情愿来投靠在公主门下。"瑶华道:"我说他必不是个粗人。"正说着,只见张其德来禀道:"长史来禀知,这里本府小姐和本地乡绅小姐们都有帖来道喜请安。"瑶华道:"叫他登上门簿,我明日回看。"

次早,往福王处请了安,即出门回拜,俱不停留,不过飞帖而已。回到府中,天还尚早,只见长史来禀说:"庄上师父有书来。"瑶华忙令传进,乃是个太监,赉书入到寝宫,叩头请安毕,呈上书子。瑶华拆看了,知亳州一带时有流贼窥伺,令禀知王爷,率领子女回庄。瑶华遂即往福王处禀知,即欲回庄,福王应允。择了吉日,备齐夫马遣回。福王道:"我且看病人,若好,也随后就来。勤勤地寄信,免我悬望。"瑶华遵奉。

到了那日,遂拜辞启行。瑶华恐怕流贼围庄,赶着驮子兼程而进,行抵路上,竟有土贼窃发,遂令子女们挟着弓弹,以防不虞。这日起是太早,离站头十余里,早有一起草寇在高粱田里等候。忽闻一枝响箭飞来,被素兰接住。瑶华道:"休等他们上前。"令桃红、柳枝护着随行人众,放开马直入高粱丛里,弹子、镖枪、流星齐发,打死的打死,生擒的生擒,问来都是无籍之徒,冒着流贼之名,沿途抢掠。瑶华道:"怜你们饥寒无奈,暂饶一死,速去改邪归正,再被拿住,断不轻恕。"众贼抱头鼠窜而去。

瑶华这一日赶着将近庄子才歇,第二日一早便到,看见庄上人烟凑集,四堵平安,不像个有流贼相犯的光景。已有令史同亲随军都来迎接。进得大殿,又有太监们接着,寝门边一群妇女都在门边迎接。瑶华道:"师父在那间?"大家说:"仍在西房内。"瑶华竟入房中,无碍子也迎出来了,瑶华倒身下拜,无碍子扶了起来,说起久离之况,不免大家流泪。随后子女们拜见,宛然远离之子,见了亲娘一般,个个哭个不了。无碍子道:"见了就是,还哭什么,你们一个个官的官,乡君的乡君,也不枉了这番苦心。"瑶华道:"弟子们的荣耀,都是师父教成的,弟子不敢忘恩,在帝前奏明,师父也蒙主上加了一个封号。"无碍子道:"我要这个做什么。"又见新收的一班妇女,都来叩见,长史等亦具手板来见。无碍子令太监们辞去了,吩咐白于玉备办筵席,吃个合家欢。瑶华问起有流贼来过么?"无碍子道:"什么流贼敢来窥伺。我知你们已到汴梁,王爷是不消说得,宣淫无度,王妃又得疯病,你在那里无非与这些社友缠绕,有甚益处。且恐有孝服临身,若不赶早完了终身大事,这一耽搁,又是三年。如此消磨岁月,岂不可惜。故我假个话头,唤你们回来。"正说着,已排下膳了。瑶华陪着无碍子用膳,那些子女们亦在内外筵席。

无碍子道:"你的事在即就成,我想这些子女都长成了,趁着几天空闲,都把他们配合,分管内外职事,有些孤身年老的宫女,概行发出,也免闹事。"无碍子令白于玉取笔砚纸张,就席上开出:素兰配与荷香,薛比凤配与桃红,梨云配与蕉叶,郁李配与柳枝。瑶华问:"梅影配与何人?"无碍子道:"此人我用处,且缓匹配。白于玉、沈翠眉、黄金钏、裘素蟾、潘桂儿、林绿环、花见羞、罗纨儿这八个人,明日在四百名亲随军内接待无家室的与她匹配。现在职事宫女内,如韩秋桂、鞠漱芳、曹宜嫔、申玉娥、张玉蟾、王娇、孙玉莲这七个人,是王爷亲爱的,且留着,另拨后楼房屋居住,以俟王爷到庄伺候。如邹桂娃、沈继仙、殷碧玉、吕良珍、郑玉涛、袁珠儿、蒋碧桃、黄花冠等八名,虽曾王爷幸过,却不亲爱,随便令长史们代为择配,许她们在外居住,愿来服役者,亦许其朝进晚出。又如邹素贞、杨玉腕、戚胜兰、谢长春、柏正青、夏幽兰、樊山雪、梅近春等八名,竟自发出,听其自家回汴择配或在此间择配亦可。这十月内还是小阳春,我替他们拣二十日子,最好概行婚配。"这一声吩咐,喜得合府下边男女个个歌功诵德。内中只有一个人好生郁闷,说又说不出,恼又恼不得。吾知看官们又猜着了。请揭开下回来便见。

第二十三回 旷女新婚初识味藩王续娶旧知音

调倚〔巫山一段云〕词曰:

    初识风流味,才开云雨开。旷怀从此畅绵绵,何用再修仙。

    好事何其盛,来新为旧捐。忽社友续徽弦,名分隔开渊。

话说无碍子又对瑶华道:"现在各人所住房屋,也须掂掇着,将各局这进房子与这四个小厮做库房、局房,两边侧屋与白于玉等八对夫妻作房,大楼下两边厢房作局房。这进寝宫你住东房,我同梅影暂住西房,俟你吉期,我同她移在花园内大楼下住。令赵宜夫妇搬入照应,寝宫门外,另要造一个垂花门,以符体制。另于箭道演武厅后,盖造楼房五大间,暂为驸马府。宫内职事,照前名目,即将成房的人拨入料理。其库藏及总理约束一切情事,改给四小厮经营。王爷回庄,仍在尚书房居住,两边侧厢留为承值的这班宫女歇宿。"瑶华道:"既造驸马府,亦应拨成房的人在内成值。"无碍子道:"这也容易,可将邹桂娃等八名,俟其匹配后,拨入承值也可,我都代你分派好了,你只照单吩咐长史们紧紧办理,免得挤在一时。"瑶华一一听命。膳毕各就安寝。

当晚,无碍子就把梅影唤去房中住宿。瑶华同梅影寝处已久,忽然离开,甚觉不舍,又不将他匹配,且说别有用处,也不知是何用,又不便细问,心上好生纳闷,整整的半夜不曾睡熟。

再说无碍子把梅影唤令在房歇宿,悄悄地对他说道:"我不把你匹配者,我有意思,先与你说明,免你心焦。公主这出月就招驸马,她的事多,俟合卺后,即须出门游道。幸而你的面庞与他一样,我的意思要把你与瑶华暗中替换,待他出门后,你就袭了她的衔名,做个娇贵的人,她也有托,你也受用。俟瑶华功成之后,少不得与你一个归结。"梅影心地灵巧,有甚不明白,便道:"师父慈悲,能够使婢子有个结果,就是莫大之恩了。"无碍子道:"但此事不可泄漏,若被驸马看出,就阻了瑶华的行径了。"梅影理会,遂各寝息。到第二日清晨,就与梅影开了脸,以为掉换地步。

忽汴梁有信寄与无碍子,瑶华接着,看信面上写着:"顺承元妙仙师开拆。"瑶华亲自送到无碍子这边来,无碍子一看笑道:"这有甚稀罕。"遂即拆看,乃是福王告知,周皇亲家已奏明皇上聘订成礼,礼物已收在汴梁。择十一月二十四日尚婚,已奉旨允准,所有亲礼一切事宜,因妃病重,未能来庄,务望仙师代为料理,云云。无碍子道:"有了日子就容易预备。"一面赶着长史们先匹配下边的一班人。不数日间,俱各齐备。到了二十日的日子,好不热闹,走来碰去,无非都是新人,直闹到天亮才完结。第二晚叫瑶华进房,悄地嘱咐道:"我前次叫你不要在京师成婚者,是为你紧要事,所以叮咛再三。今事已切近,不可耽搁。你那个剑丸,我已替你炼有根基了,趁你未到婚期,还是童身,要你自家守三个庚夜,才算是你的物件,若我炼了,仍旧算我的,与你毫不相干。明日是个庚日,你今晚就斋戒沐浴,我再授你口诀,炼过三庚日后,更为容易。"瑶华遵命,当即就沐浴持斋。无碍子将口诀尽行传授,瑶华熟习之后,无碍子取出两个铁丸,放在瑶华口内衔着,一同打坐,谓之守庚。一夜之间,似梦非梦,经历多少尘凡间烦琐之事。隔了十日又值二庚,仍然随着无碍子一同打坐。这夜里,梦中又历多少鬼怪险恶之事。又隔了十日,已值三庚之期了,照前打坐。这回梦寐之间所见皆鸾鹤飞翔,仙山矗立,往来男女都不是凡间人物,意义间甚得其趣,似乎不即梦醒才好。转眼之间,天已大亮。无碍子道:"这三庚幸喜你夙根深厚,才不劳动就过了。若根子浅薄,好不难哩。"瑶华心上亦甚欢喜。外间结婚之事都已料理,宜先两日祭扫韩夫人坟墓,一面缮表奏闻,到得吉日,驸马到门,先行君臣礼,然后行夫妇礼,以下礼节皆如常仪,不用细述。

单表那周君佐,本是勋戚子弟,年纪止长瑶华两岁,其实风月场中久已历练,这回得遂中心,到那同床时,岂肯轻过,有一首《西江月》为证:

  你是深宫佳丽,我为浪子顽皮。天生玉杵久称奇,玉白休嫌粗粝。

  那顾初经开辟,咨情直透樊篱。便教嚼齿泪文颐,到底不容规避。再表这瑶华,居常本不脱前生的狐性,所以得守元贞者,皆因身分贵高,抑且防闲甚严,故不能咨意乱为,勉为强制。今值新婚,自然急须尝识滋味,岂知好味在后,这个晚上却狠有些不自在,你道为何?也有一首《西江月》为证:

  悔煞初偕婚媾,容他新试风流。凿经入柄苦相投,此际好生难受。

  一任攒眉强忍,绝无怜情温柔。再三求免不容求,更进灵犀驰骤。

两人一觉睡醒,乃是日影横窗,急急起身梳洗。规矩新婚三日后才出房门。如皇家制度,驸马尚公主者,要谢恩三日后才行庙告礼。一回儿驸马入房谢恩就出去了,须得公主传宣才许进宫,不然宫门太监都要拦阻的。

这晚,赵长史之妻王氏问瑶华道:"天已不早,可令宣驸马进宫罢。"见瑶华不响,遂令传进。这周君佐与福王无二,也不会温存,也不会热闹,进房来只知央求早寝而已。

话休絮烦,转眼间已过三朝,这一晚无碍子使人唤瑶华到花园大楼下来,令将厢房门栓闭,遂对瑶华道:"我所不把梅影匹配者,皆为你将来功行的事。你已结缡三日,今晚可换梅影过去代你。我有紧要的事教导你知道。你可把衣服与梅影掉转,令其先去,你就在我这里歇宿,俟得了意义,再行掉回。"瑶华不敢违拗,即时把衣服换了,即令梅影过去,临行嘱咐道:"自今以后,时常掉换,切不可以婢女自居,致启周君佐疑窦。"梅影红着脸儿走过去了。无碍子仍令瑶华将厢房拴闭,遂悄与瑶华道:"男女交媾之事,你已尝着滋味了,大概不过如是。但你要修炼成功飞剑,不能如寻常女子畅其所欲,若将阴精尽泄,岂能得成大道。趁你如今尚未纵欲,故先把保守元阴之法教导你。大凡男女淫欲之畅快,各有各体,如男子则先泄精,而后销魂,其销魂甘美之时,止不过顷刻。女身则不然,是先销魂而后泄精,其畅快之时,数倍与男子。若不到至快至美之地,阴精可以不泄。凡男女清液,皆血气所凝,加以膀胱相火一扇即化为精。女身以血气为主,必须血气通达,身子方得健旺,所以行经涩滞,便得疾病。修炼之家尤为紧要,故必先习运气,气行血道,血随气行,自无涩滞凝阻之患。行之悠久,能使癸水不漏,偷过子宫。但此段工夫,大非易易,欲得此功,须从保守元阴做起。你自后与人交媾,第一先要顺着男子的进退为自己的呼吸,到那销魂之时,必须持定心神,约莫有酸气透于尻骨,即按定男子,勿使驰骤,稍舒膀胱之气,其精液自不致凝聚。精液不凝,则元气不损,此乃入手之秘诀也。呼吸之际,最难持定,最容易透入灵关耳。若要坚持,有一妙法,将恩爱二字置之度外,自无贪恋之意念矣,积久自然如意。其次再炼吞吐之法。"瑶华道:"照依师父所教呼吸之术,据弟子想来,也还容易,但不知吞吐之法有何秘诀?"无碍子道:"你既能心领神会,则吞吐亦不甚难。呼吸只用气息,顺着进退吞吐,却又用运气工夫了。当男子纵体突入之时,我先聚气,运在两胯之间,户口虽张,不使长驱直入,要如口唇蚀物,渐次没入,将抵花心,又须运气,舐住阳具。被舐自然即退。俟其将出户口,复又聚气吸入。如此则彼之进退,犹如我之吞吐,阳气薰腾,入我彀中矣。及至彼精欲来,我又聚气吸之。虽养龟服药者,亦难躲避。"

瑶华道"何谓养龟服药?"无碍子道:"男子阳具上有圭棱,俗语谓之龟头。因其能如龟头之伸缩也。将出精时,销魂皆在圭棱。如圭棱忍住,则精不易泄,故须用工修养,则可以通宵之战,能御十女。服药亦是此意,但药则有效有不效,较之用功养龟者,不足道矣。"瑶华道:"如遇养龟者运气可能制之否?"无碍子道:"此但能制服寻常滥淫之妇,如何克制运气之人。惟有一等妖僧邪道,彼亦能运气,专要采阴补阳,切加防备。万一把持不得定,不但不能保我之元气,且恐被其取去,则我全功尽弃矣。"瑶华道:"可有秘诀解之否?"

无碍子道:"法子虽有,恐难万全。如彼初上身时,先用两手按定其软腰,或到急不能收科之际,用力按捺,彼即泄泻。倘彼道行较高,必不令人按住其次只有柔能克钢,用妩媚惑之。大要总在平日收敛精气为主,你明晚与那浪子一试,才知其中元妙。"瑶华又问道:"弟子前回打猎时,收埋白骨的一段夙因,弟子切记在心,不敢启问,如今要求师父一一指示。"无碍子道:"我到忘了。"遂将雄狐一切情事,自头至尾细细的讲了一遍。又道:"你此番积的功德,也除去了一半,但未经身尝,总不能消此罪孽。"瑶华道:"身居贵介之第,满前皆是仆从,如何尝得过来?"无碍子道:"我已代你计算在此,且待你呼吸吞吐的工夫得了,然后说与你知道。你从今晚起,不可坦然仰卧,也随着我打坐,细细咀嚼前生一切事情,其中自有所得,断断不可违了此说。"瑶华领命,遂各下帏打坐。

单表瑶华坐在帏中,把无碍子所说一一理会,果然那灵气贯通心上,就觉得有想像的影儿,自家也觉欢喜。自此瑶华的灵机一发深进了。次日只在大楼下房中静坐,到那晚之时,无碍子把梅影唤回,仍换瑶华,道:"去即宣周君佐进宫。"瑶华有意就从这晚起,习炼那呼吸工夫。周君佐一味蠢蛮,那知其中奥秘,不知不觉已过满月了,此月中梅影亦常掉换。周家来接夫妇回庄,行归宁礼。瑶华与周家姐妹熟悉惯的,一些不觉生疏。那周文鸾等周家好容易盼到满月,知己备礼迎回,大家伸长脖子,在那里盼望。

再说无碍子这边,即时备了回礼,办了人夫,令七个子女同薛比凤、白于玉、黄金钏及两太监跟随,打发这夫妇两口归宁。瑶华同周君佐辞了无碍子,即时起行而去。到得周皇亲家,已见周皇家率领合家眷属,在城门口接进正厅,先行了君臣礼,然后谒庙,行子妇礼。少不得大排筵宴,请了诸亲百眷来陪,准准闹了三四日,把瑶华闹得眼前头晕,只推有病,仍旧移到花楼上住宿,以避热闹。日间只有周家姐妹陪奉,晚间周君佐来就榻。瑶华觉呼吸的工夫得了,又添上吞吐工夫,把个周君佐弄得骨瘦如柴,形容枯槁,时时躲避差徭。瑶华也不去宣召,由他自来自去。

有一晚在周文鸾处耽搁久了,婢女仆妇们俱已睡熟,瑶华独自一个回到园中,忽听假山后有索索之声,回头看时,像有个人窜入竹林里去了。瑶华心上想道,这么一个皇亲家里,难道有贼么?遂把裙幅札起,赶入竹林中,见有个人蹲在地上不动,瑶华使个身法,突然纵去,一把衣领将那个人提到花楼前,往地下一摔,那个人跌上一交,蒙着脸儿不动。瑶华又把他抓起,在黑暗中看时,乃是一个白脸小伙儿,年纪还不上二十岁。瑶华问道:"你是甚么人,到此何干?你说得明白,我就放你出去,你若藏头露尾,我就叫小厮们来,把你吊起,明日送到国丈那里,活活把你敲死。"那小伙儿跪在地下叩头,道:"求公主饶命,我方敢说。"瑶华道:"快说,我便饶你。"那小伙道:"小人是周府上隔壁的邻佑,素常出入惯的,与二小姐、三小姐自幼一处游戏。今承小姐们约我到她房中陪伴,不敢从大厅上走,故从花园内绕到她脚门边进去。"瑶华道:"这脚门在那里?"那小伙儿用手指道:"就在花厅卷棚之后,他已遣人在那里等候。"瑶华道:"再没有两位小姐都要你陪伴的,究竟是二小姐呢,三小姐?"小伙儿道:"实在是三小姐,那二小姐另外有人。"瑶华心上忖道:我又常不住在此,何苦扬人的恶处。遂道:"你说的话是真么?"那小伙道:"公主面前那敢说谎,若不信可以押到脚门边,问那等我的人就确实了。"瑶华笑笑道:"看三小姐面上,饶你去罢。"那小伙抱头鼠窜而去。

瑶华回到楼上,素兰知觉,忙来伺候睡了。这瑶华并不睡倒,仍旧打坐,心上想道:文鸾业已招婿,闻知其婿巴急功名,只在京中逗留。她不耐孤旷,私下通人,已属不情不理。至彩鸾还未出稼,就肯与人私通,这还成个什么家法。且这皇亲年纪七十余岁,房中偏有许多姬妾,看来亦难清净,这个混水中如何久住得的,明日即须告回庄上,以免口舌。主意定了,次日即往周皇家处告辞。

周皇亲误会未造驸马府,不敢固留,仍令周君佐双双回门,并令入京谢恩,遍谒妻党。遂即起行,分作两日行走,到了庄上,周君佐一径进京去了。瑶华回庄,日与无碍子讲究呼吸吞吐工夫,炼养精气。无碍子听瑶华所言,似已进益,遂道:"据你日常所言,已得其奥妙,但尚未精熟,急须重下静养工夫,方得深入关键,非打坐不可。你如今不拘昼夜,须一心打坐为主。"

瑶华领命。忽见张其德从外持了一封信进来,回道:"令史传报说:汴梁宫中妃娘娘疯病甚为沉重,近日不省人事。长史写信与他,教他禀知公主,应到汴梁看视,以全伦理。"无碍子道:"我算你孝服临身,此可应了。这封书想来也是王爷教写的。"遂展开信来,果真是奉王爷寄知,遂道:"此一行断不可少。

你可吩咐他们收拾行装,即速前去,以慰王爷记念。宫中料理丧务一事,你须耐烦习学。事完不可耽搁,禀明回庄,好办自家紧要的事。"瑶华亦深为有理,遂传素兰等收拾衣饰。无碍子令周青黛传知令史,备办人夫,仍点蕉叶、荷香、素兰、郁李四个跟随。又派周青黛同两名太监、一名副史在路照应。

次日辞了无碍子,清晨就道,在路趱行,于第五日已到王府,先到福王宫里请了安,说了些庄上的事情。周青黛又代无碍子请安,福王忙起身回问了无碍子的好。瑶华又问徐妃的病症,福王道:"据那边管事的宫女来禀,看来也不济事了,不过这几天,你且去一看便知。"瑶华辞了,径入寝宫,已见素兰等在那里安放行装,遂坐下稍歇。只见宫中一班妇女、宫监都来请安,随后长史、令史们传进手板来请安,瑶华道:"有劳。"坐了一回,唤同素兰、郁李同住后楼,见徐妃与萼梅两个,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两眼斜视,有时还发喊惊叫,因嗓子哑了,喊不甚高。有时闭眼喘息,看来也不能久了。遂回到寝宫,嘱咐长史,暗暗备办妃娘娘的后事。一会见周君佐也到府来请安,并要请见。瑶华遂令进宫,大家通问了,遂问:"谢过了恩,为何不即回庄?"周君佐道:"因身子不爽,在这里就医,幸喜遇了个好大夫,这两天觉身子大好了,还要吃补药。"瑶华道:"你可在此耽搁,日内恐妃娘娘有事故,免得再来。"周君佐答应了,就在府中外书房住下。

瑶华早晚都到福王宫中请安,问起徐妃病势危笃,福王并不哀怜,反生欢喜。瑶华深以为非然,不敢出诸于口。过了四五日,这晚宫女来禀报:妃娘娘和萼梅先后咽了气了。瑶华忙去禀知福王,随即举哀发丧,外边搭盖丧棚,里面赶着令阴阳生拣选日时,料理入殓之事,并报知徐妃母亲知道。依时盛殓成服。瑶华虽已出嫁,因福王无子,只得暂代子职,仍是斩衰重服。周君佐服半子之服,连日开丧受吊。

瑶华这次殷勤丧务,而福王那里只与长史商量续立王妃之事,遍处访查绝色闺女,却也不容易得。福王性本燥急,日与长史吵闹。长史也急得没法,挽人各处查访。访来访去,才访着开封赵知府有个女儿,才貌双全,尚在待聘,闻得也到庄上做这过诗会。遂来禀知福王,正遇瑶华来请晚安,福王便问瑶华:"赵知府的女儿生得如何?你自然见过了的。"瑶华闻之色喜,竭力撺掇。

这福王是个好色之徒,女儿勇纵,想来必是好的,遂令长史拿个名帖,请托许布政为媒。那许布政不敢有违,即与赵知府说知。不料赵知府以福王行为不好,再四推托。那福王连连摧促,许布政又不敢直回,只得转令同寅劝他应允,否则恐被寻事伤官。那赵知府被这些同寅圈住,无计奈何,只得允了。福王大喜,随即下聘,四月初就要过门。赵知府以为太促,不能赶办装奁。福王传语道:"装奁宫中尽有,不必另办。若他过意不去,叫他折了银子过来,倒也两便。"许布政传下话去,赵知府料难违拗,只得依了。这里为徐妃做了七七四十日天水陆道场,才出殡安葬,忙得这些人日夜无眠。才完丧事,又办福王续立王妃的喜事,不消说又是瑶华内外料理。于是从修理寝宫办起,事却不少。瑶华又迁移在寝宫两边两进桂花厅上歇宿。日间到寝宫来主持一切事务,到深夜才能回自己房中官寝,仍要早晚请安。

转眼之间,已到吉期,宫中事务忙乱,那里分拨得清,幸而瑶华从无碍子经理了些事,才不掣肘。直待结过了花烛,吃了夫妻夜膳,才算妥当。临卧又去请了晚安,福王辞了,才回桂花厅来歇息。

再说那福王晚膳后到起更时,即促就寝,把个娇滴滴的一位赵三姑,一阵狂风骤雨,弄得如萎花病鹤一般。次日不消说是谒庙见礼,一切礼节,逐件赶完了,其余只有筵宴内外贺客,又忙了三两天,才得了结。

瑶华与三姑先前是诗友,如今到成了母女,虽一般言语嬉笑,然究竟有关名分,反不如从前率意的有趣。问起杨贞山,赵三姑道:"他哥子坏了官,于上年年底一同回籍去了。"瑶华只得把李扬清接了来,盘桓了数日才回去。瑶华也即辞回。正要起行,只见周青黛持了一封书来,瑶华拆开阅了,即赶着趱路。但不知书内写些什么?且俟下回说知。

第二十四回 会新亲当场出丑因赏月即席议题

五言古风一章曰:

吾闻耻莫耻于羊公之舞鹤,羞莫羞于郭生之滥竽。鹤尚止呆立,竽即为驱除。周子尚公主,其名久自俞,何可不谦抑,昂昂称丈夫。庞女推高手,众不轻揶揄。乃敢与之较,诚哉是至愚。当场而出丑,宁不抱惭乎。

却说瑶华正要起行,周青黛忽送一封书来,当时拆阅,乃是无碍子知会,周皇亲要在王庄左近盖造驸马府,呈有图样,可即回庄定夺。瑶华将书收存,即赶着上路。

不数日间,已到庄上,见了无碍子,将汴梁一切情事说知。无碍子笑道:"王爷又何苦,做这桩不情的事。"瑶华道:"师父所言弟子不懂。"无碍子道:"将来自然晓得"遂将驸马府的图样取出,令瑶华看定。瑶华道:"这他家的事,由他作主便了。"无碍子道:"虽然如此,也得略为斟酌,使他安心。"瑶华听说,随举笔将后门通到寝宫后西厢房内,只改了这处,叫令史送还。无碍子又问:"这浪子可来王府成服应酬么?"瑶华道:"都在这里,直到王府喜事完结后,才入京去了。"无碍子道:"你在庄上和他不甚亲密,想在府中必然比庄上又密切了些?"瑶华道:"府中匆忙,那里还有工夫和他亲密。"无碍子道:"我闻得他也能文能武,究竟不知他底里若何?待他回来,我也要领教他一二。"瑶华道:"想在这一二十日内也就回庄的。"

正说着,只见张其德来禀道:"前回来比武的道姑来了。"无碍子道:"可引他进来。"不一回,张其德引了阿真进来,向无碍子、瑶华处各行一礼,又与素兰、梅影等相见了。瑶华问她为何这多时不来?"阿真道:"婢子时时要来庄请安,因父亲身子病了多时,故不能如愿。近日又揽了西客的镖银五十万,要保他到长安交代,今日特来告辞。"无碍子道:"你父女在家安逸些罢了,何苦又干这个营生?"阿真道:"这也为贫所使。"瑶华道:"这一去能赚多少?"阿真道:"也不多,只有一千五百两银子。"瑶华道:"路上要担多少干系,也只得这两个钱。"无碍子道:"你享着富贵,不知贫家的清苦,上千银子也算是小康了。若不是他父女武艺高强,那得有这项银钱到手。"瑶华又问道:"几时可以回来?"阿真道:"少则半年,多则八九个月。无碍子道:"即有这些时耽搁,你须多住几天去。"阿真尚未回答,瑶华接着道:"极少也要住二十天去。"阿真道:"多谢师父和公主的恩德,恐怕数日之内就要起身,不能奉命。"无碍子道:"休如此说,如今天气正热,索性过了夏至起身,人夫们也好走动。我做主,你可叫带来的老妪回去,与你父亲说知,相隔也不到一月,也不教过迟。"阿真笑而不应,瑶华忙唤周青黛来,传知出去,先把真姑带来的老妪雇车送回汴梁,说他小主儿在此盘桓,要过了夏至才回家哩。阿真要阻,被瑶华喝令周青黛速传出去。阿真见不能挽回,只得也向周青黛道:"烦姐儿且先叫他进来,我还有话嘱咐他,才叫他回去。"瑶华道:"不许你私自嘱他诡话。"阿真道:"既承师父和公主美意,要婢子多住几天,那有不中抬举之理。我要说的是别项的事。"无碍子道:"这才是我们合意的人。"

一会儿老妪进来,阿真唤在旁边,吩咐了一番,真个先令回汴。瑶华好不欢喜,当晚不教阿真的行李搬到旱船,就安顿在寝宫住歇。又打听荷花开了没有。无碍子在旁道:"前日已听见殷彩霞进来说,荷花将要开了,今年公主有服,不知可好去赏玩?若可以去得,好把驾船娘预先知会她们修饰修饰。"瑶华道:"论礼原该服三年之丧。"无碍子道:"三年之丧,要分在家、出嫁,况你公公尚在,执定三年之丧,虽尽了在家赘婿之礼,然周家必有言说。且王爷并不在这个上讲究,徐妃娘娘也无所出,就降服也说得去。依我主见,若回汴梁,遵制成三年之丧,若在庄上,竟可不必,以全两家之礼节。"瑶华称是。无碍子道:"既然说是,便可同真姑往荷花池上赏玩一天,以尽主人之意。"瑶华应允,随嘱张其德传话出去,若荷花开了,即照前备办,往池上赏花。其德传出去了。然后晚膳,安寝。不题。

再说周君佐自成亲以后,耽于酒色,不到两月,把身子弄得虚怯异常,自家也知道这个缘故,所以在都中着实保养,调治得身子精精壮壮,以讨瑶华的欢心,所以直到五月底才想回庄。其时驸马府已造成功,而周皇亲又有信,促其回庄迁移。瑶华意中甚觉不愿,无碍子道:"这却使不得,自应定个日子与他,还要应个景儿,愿与不愿,仍在于你,不可太执性了。"瑶华不敢违拗,只得请无碍子定了六月初四日进府。到了那日,周君佐先到庄上敦请,瑶华只得随同进了府第,两家礼数完全,自无庸细述。当晚就在府中歇宿,周君佐身已壮旺,不免又须加意奉承,瑶华正欲一试吞吐之法,故亦乐与周旋。然又不能久持,数日后依然罢软了,瑶华仍自回庄。无碍子即令梅影回府替代,而周君佐竟不能辨真假,其愚亦甚可笑。且按过一边。

单表阿真已盘桓二十余天,这年是六月初二夏至,适值初四有迁居驸马府之事,只得耐着待迁移之后道了喜再行告回。那知又择初六日大开筵宴,遍请王庄上男妇上下人等,阿真亦在请数之列,又不便启口。到了那日,只得随同大众过去。其时梅影已怀孕了,因身子不爽,独留大楼下静养。瑶华得知,深为欣喜。这日周君佐与瑶华乃是主人,瑶华预先嘱咐周君佐道:"内堂只备两席,一席专请无碍子和阿真,一席你同姐妹陪着大姥姥,戏班只令在前厅演唱,内堂只饮清酒到也别致。"君佐惟命是从,不敢违拗。等到那坐席之时,瑶华与君佐两个滴酒按席,又逐位把盏。无碍子坐了首席第一位,其次就是阿真。瑶华陪着第二席,周君佐之嫂是第一座,其周文鸾姐妹与君佐横头坐陪。食过数套,酒遍数巡,遂各告止。

撤席后,无碍子道:"闻得粉侯好武艺,久已要请教,今幸真姑恰好在此,粉侯可高兴么?"君佐已久知阿真有武艺,恐瑶华不肯教他亲近,故不好启齿,且日常每要显显手段,总有些胆怯无碍子这班武艺高强,今日酒后,又得无碍子一言,正中心怀,遂道:"真姑大好手段,学生恐不是她的对手。"阿真也道:"婢子那敢与粉侯交手。"无碍子道:"这不过家庭游戏,怕什么,只管交手作耍。"阿真道:"既承师父之命,婢子且告个罪。"君佐连忙阻住道:"你今日是客,切不可如此。"瑶华在旁也道:"真姑不必周旋世故了。"君佐兴不可遏,先站起身来,道:"我先出丑,打一路你看看。"遂将长衣卸去,将出两臂,即在中庭跨步,摆了一个家门,打上一路猛虎出林的硬拳,打得高兴。瑶华在旁:"狠够了,再换一路打罢。"君佐听见瑶华说他,连忙又改了一路醉八仙的软拳。无碍子从旁赞道:"这一路比前打得好。真姑你好上去,破他的架势了。"阿真笑道:"遵师父之命。"也卸去外衣,把裙幅紧起,捡了一个空子,扑将入去。君佐借势蹲下,一手搭住阿真的手臂,要拉翻阿真。那知阿真将身一躲,早闪在君佐之后,一个臀尖把君佐颠出去了。君佐脚尖站不稳,早望阶前跄跌出来了。素兰正在外边走进,一手将他扶住。君佐还在发昏,道是阿真又来打他,将手一摔,飞起一腿,被素兰接住,却不动手,说道:"若婢子再加一掀,恐粉侯又要跌到那里边去了。"于是满堂大笑。君佐幸不跌倒,也就一笑而止。

无碍子道:"粉侯的手段也还去得,今日已领教了。"君佐又到无碍子这边来,说道:"学生本是三脚猫儿,今日遵师父之命,故尔献丑,往后还要谢师父教导。"无碍子道:"好说,拳路也还明白,只是常不动手,皆生疏了。无事时可请你令正夫人指拨指拨,自然精熟了。"周文鸾在旁拉着瑶华道:"嫂嫂何不此时就教导教导我哥哥。"瑶华道:"教导也容易,还少一件东西。"文鸾道:"少什么?"瑶华道:"少件牛皮衣服。"大家不懂,道:"那里牛皮好做衣服穿的?"瑶华只笑不言,梨云恰在身旁,偏他嘴快,便道:"若不穿牛皮衣服,如何跌得起呢?"众人又满堂大笑。君佐觉得不好意思,一溜烟跑出去了。

无碍子和阿真遂告辞起身,瑶华同子女们都送回王府。这里周君佐到了前厅看戏吃酒,不消说是连宵达旦了,阿真到第二日坚辞回去,无碍子不便再留,只得令长史雇车送回。瑶华再四叮咛:"一到家中,务必即来庄上,我还要替你打算一件事,实是为你起见,不要失信。"看官,你道瑶华这句话说的是那件事?盖因阿真与瑶华十分亲爱,闲时将她父常常嘱咐来庄寻个对头的话,私与瑶华说知。瑶华也时刻放在心上,因不得其人,故有此嘱。阿真也就懂得,千恩万谢的洒泪而别。那晓后边到做了瑶华的殉难忠臣,天下事未能预料如此。这是后话,暂且搁起。

再表周君佐一连请了好几日的酒,瑶华嫌烦,只令梅影去替她,到了六月十三这一日,天气十分热燥,令人难受。午后幸起了阵雨骤风狂,把薰蒸之气扫去,忽变为清凉世界。红日沉西,又见冰轮东曜,万里清光,纤尘无染,不觉令人心喜。其时晚膳已毕,瑶华同几个婢女在寝宫露地静坐,素兰在旁对瑶华道:"今日这一天,换了几个光景,早间如此烦燥,午上大雨倾盆,这会又像新秋凉爽,可不奇怪。"瑶华道:"有早上之不快,才有这会的爽利。我们今晚不要闷坐在这里,好到月台上乘凉赏月,岂不有趣。"薛比凤道:"月台上好久没有去顽耍了,今晚这样好光景,却不可错过。"梨云道:"公主可要去请师父么?"瑶华道:"且慢,清清的赏月也无味,你去叫白于玉来。"梨云得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不多一会,白于玉走到,瑶华道:"你去吩咐膳房里备两席酒碟,传了女乐,我们要去园内月台上赏月,叫他们速速赶办。"白于玉答应去了。又问周青黛道:"师父在房里做什么?"青黛道:"在炕上打坐。"瑶华遂起身,带领素兰们仍由厢房走到大楼下,无碍子在炕上见了瑶华们来,问道:"你们来做什么?"瑶华笑道:"弟子见今晚的月色甚佳,因早间烦闷了半天,心上不爽,此时才觉凉快些,特请师父到月台上赏月。"无碍子道:"天时寒燠,惟心静可以解散,烦闷皆由你打坐工夫不透的缘故。既然郁闷,且暂为开展,亦未为不可。"正说着,只见白于玉进来回道:"公主吩咐备的酒碟,俱已办好,摆设在月台上了,请去赏月。"无碍子道:"又备下酒了么?"瑶华道:"非此不可助兴,就请师父前去。"无碍子道:"也好。"遂下炕来,领了瑶华们由回廊走过仁知轩,上了石桥,已望见月台上人影幢幢,一声檀板,乐声齐奏。无碍子站在桥上,对瑶华道:"乐声悠扬,却要远听,若在面前,到不见其佳。可令女乐们到仁知轩来,我们在月台上远听更妙。"瑶华道:"师父说得极是。"遂令周青黛先去传知,一面又叫白于玉,去将仁知轩中间的玻璃灯点上四盏,也与女乐们备着酒果。白于玉等应声而去。

遂各细步慢行的到了月台底下,早有副史魏家骏的女人接着,引导各人上楼。无碍子同瑶华到得楼上,见四下窗棂俱已打开,中间点上了四盏玻璃灯,椅桌俱铺设齐整。步出月台,见地平上铺下凉簟,设有矮几两张、酒碟亦已排好,仰天一望,如置身水晶宫里。瑶华好不得意,低头一看,月台两角上架有两大盆夜来香,青葱满树,香气袭人,问道:"这两盆是那里来的?"素兰道:"前日听见太监们说是殷彩霞从江南带了十多盆来,这里送了四盆,驸马府里也送了四盆。公主都没有见么?"瑶华道:"那个留心到这个上去。既有这样好花,为什么你们都不插戴?"梨云、郁李齐声道:"都戴了。"素兰道:"公主头上也戴着哩。"瑶华往各人头上一看,道:"你们头上戴着白星星的不是茉莉花么?那里有夜来香。"梨云道:"是一朵茉莉花间着一朵夜来香。公主怎么看不明白?"瑶华仔细看了一看,笑道:"怎么我这样不留心?"忽听仁知轩乐声又起,无碍子道:"高处听低处奏乐,又是一样声音。瑶华就请无碍子在上首一席坐下,自己旁坐陪着。无碍子道:"只你我两人也觉寂寞,况又备下了两桌。"对着素兰们道:"你们都在那一席坐下,只留周青黛、白于玉在我这手下坐了斟酒。"众丫鬟齐告了坐,然后两圈儿坐下。

瑶华仰着头,向月吟着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薛比凤在那席上道:"如今还是夏天,公主到先吟出秋思来了。"素兰道:"今晚也像个秋景。"无碍子道:"只吃酒不吟诗,也觉辜负了这好月色。"瑶华道:"可唤小厮们也来。"无碍子道:"一发叫他们去请了驸马过来,我要领教他的文才。"瑶华道:"师父高兴,叫他过来顽顽也好。若要他做诗,恐怕又是前日的武艺了。"无碍子道:"你曾经试过他了么?"瑶华道:"弟子却没有试过,但听他出言吐语,不像深通的。"无碍子道:"这也是皮相。"遂对周青黛道:"你去着小厮们,请了驸马来这里,一同赏月。"青黛答应,立起身来就走。瑶华又道:"你把琴也抱了来。"青黛也忙答应了。

无碍子道:"这浪子来时,你也略避一避再来,免他疑心。"瑶华道:"可以不必,他从大门进,我只当从后门里来,比他原近好些。待他过去时,知会梅影一声就是了。"无碍子点头又道:"梅影身孕有几个月了?"瑶华道:"我曾问她,说有三个月了。"无碍子道:"好得狠,她早早分娩,好赶你的大事。"

瑶华忽听乐声又起,遂对无碍子道:"弟子看那道书上有《步虚声》的曲儿,不知果有此曲否?"无碍子道:"此与《诗经》的笙诗一个道理,只有声而无曲。我只记得唐人庾子山曾作有《步虚词》,亦不过约略耳。其谓步虚者,《洞天记》上云:群仙会于蓬莱方丈,闻空中珊珊有声,则许飞琼至,不过效珊珊之声,以为曲故,并无曲文。你道书上所见,又不知何人所作,若得此谱,串作音乐,自必超出寻常乐章之外。"

正说着,梨云指道:"小厮们请了粉侯来了,我们且起。"遂各起身,一绺儿站在月台口伺候。无碍子远远望见,两对宫灯从紫藤花架下转过来了,也自站起。瑶华亦即起坐旁侍。须臾,已到月台,向无碍子行了个礼,见了瑶华道:"公主到比我来得快。"瑶华只笑了一笑,无碍子道:"今夜月色甚佳,特特请贤夫妇来此赏月,不知府上可有正事?不要反耽搁了。"君佐道:"学生们毫无是事,正在那里闷坐,蒙师父呼唤,知道有兴赏月,巴不得要来陪奉。无碍子道:"既然有兴,且请坐了。"无碍子与瑶华依旧坐下,令婢女们都到上席来坐,周青黛、白于玉、黄金钏、薛比凤四个道:"我们不会做诗,不敢坐在席上,还是斟我们的酒罢。"瑶华对小厮们道:"今夜师父高兴,请了驸马,并叫你们来赏月、作诗,你们也陪着粉侯坐下。"小厮同婢女们齐齐向上叩头告坐,重新分了男女,作两圈儿坐了。周君佐道:"你们在此也好,可代我做两句儿,我实是平常的很。众人道:"奴子们还要求粉侯指教哩。"当下,各饮了数杯酒,瑶华向无碍子道:"做什么题目好?"无碍子笑道:"眼前都是上好的诗题,恐怕作不了。"君佐指着夜来香道:"这两盆绿绿葱葱的是什么东西?"荷香道:"是夜来香。"君佐道:"这夜来香三字倒也雅致。"无碍子笑道:"这个诗题却是有趣。"瑶华笑道:"诗题虽好,但前人都未做过,且没有典实。"无碍子道:"没有典实,便可白描。"素兰道:"做个什么体格好?"无碍子看了一看,便道:"人数多了,做篇排律罢。"瑶华道:"排律恐怕对仗难工,如要白描,到是赋好,文义浅些,也还掩饰得过。蕉叶两手摇着,说出一句话来,但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话?请看下回便知。

第二十五回 拟赋联吟羞搁笔作诗又倩凑成章

七言截句两首曰:

  作赋联吟事本稀,敲金戛玉错纷霏。只推艺圃诸班艳,无怪周郎从所讥。

  荷香自是不凡才,故得仙师格外培。岂独云衢安步稳,忠公体国报恩来。

却说蕉叶两手摇着,对瑶华道:"奴子听说,只有排律可以联句,古人都有行过的。若赋必要每人一篇,恐怕没有这许多好句子。"无碍子道:"古人没有行过的,何妨自我作古,我们今晚就联句做一篇赋,却来得新奇。"众人都道:"实在新奇的很。就请师父起句,挨顺下来,周而复始。"素兰道:"如此要请公主在这边,婢子们倒坐在上首。"瑶华道:"这为什么?"素兰道:"师父起句,第二就是公主,第三是粉侯,再从小厮们挨到婢子们,这才算顺哩。"无碍子点头道:"此论甚是。"瑶华重新又坐在无碍子下手,白于玉早已备下纸张笔砚,瑶华令周青黛、薛比凤勤勤筛酒。无碍子遂抽笔濡墨,起一句道:

爰有妙品,

瑶华接过笔来续一句道:

奇特英伟。

瑶华令周青黛将纸笔递与周君佐,遂接在手中,看了一遍,又想了半日,将要下笔,又复搁住,展转再四,方写下一句道:

若何其清,

蕉叶伸过头来看了,道:"粉侯这句似乎太松泛了,转不下去。无碍子问是什么句,蕉叶朗诵出来,大家听了都说太松泛些。周君佐又想了一回,遂对荷香道:"你且替我联一句下去,免得大家候着。"荷香道:"但恐奴子联的也不叫好。"瑶华道:"不必再耽搁了。"荷香道:"奴子念来,请粉侯写。"君佐搦着笔道:"写什么呢?"荷香道:

既不名花,

君佐照写了,从上念下,道:"好,天生要这一句。"遂将笔递与荷香,荷香接着,写一句道:

亦不称卉。

荷香将笔递与柳枝,柳枝即联一句道:

荣于盛夏之天,

桃红接过笔来写道:

繁似丁香之蕊。

蕉叶亦接过笔来写道:

栽磁斗似蔓延,

梨云也伸手过来,

接笔写道:

架竹枝而层垒。

遂将笔交与素兰,素兰随笔写道:

曾闻有霞举三仙姝,

又转送在无碍子面前,无碍子看道:"你们说没有典实,素兰到用出来了。"遂提笔续一句道:

乃幻此夜来之香蕊,

薛比凤又将纸笔送到瑶华面前,瑶华拈笔而写道:

尔其为本也。

黄金钏接来,送到周君佐面前,君佐道:"又到我了么?"遂从头念了一遍,赞道:"你们各位纯熟极了,好像夙构的。"瑶华道:"这个题目是你兴起的,我们又不是仙人,怎么样的夙构呢?"周君佐道:"这不过称赞各位的意思。"瑶华道:"这还可以,但你要迅速些方好,不然天亮了,恐还不能完篇哩。"君佐道:"是了,是了。"即忙执笔构思,暗将手把荷香捻了一把,荷香会意,悄悄的道:

缠丝委死,

周君佐遂照写了,递与荷香,遂对瑶华道:"可是不迟?"瑶华笑道:"以后禁止倩代,这回罢了,只罚一杯酒罢。"黄金钏斟上一杯酒,送到君佐面前,君佐举起杯来道:"就算是倩代的。"一吸而尽,荷香已续出一句来道:

往复交萦。

递到柳枝,柳枝接过笔来,写道:

叶光肥而润泽,

桃红接过来,道:"我这句讨便宜。"蕉叶道:"怎么讨便宜?"桃红道:"他说了叶,我少不得要写枝了。"遂写道:

枝柔脆而纵横。

蕉叶接过来道:"我一发便宜,有了枝叶,少不得要发蕊了。"遂写道:

发蕊则一丛紧簇,梨云早接过笔来写道:

分瓣则五出其茎。

将笔递与素兰,一边接笔,一手曳过纸来,写道:

蒂更超群,

薛比凤正要送到无碍子跟前,无碍子将手一摇道:"且慢,如四六对仗的长句子,就一人做下去,若一人做四,一人做六,真个天亮还不得完篇哩。"素兰听说,遂又接过纸来,续一句道:

俨似绿珠成粒;

无碍子亦就素兰手中接过来,写道:

香还幽细,岂同茉莉薰腾。

瑶华也在无碍子手中接过笔来,写道:

性本异群芳,不欲争夸艳谱;

即令周青黛将纸笔送到周君佐面前。君佐又要从头看下来,蕉叶在旁道:"这都是一顺下去,却没有门限在内。粉侯只管想着写下去。"君佐遂搦管沉吟,荷香道:"待奴子吃一杯,代粉侯续了罢。"瑶华赶着道:"留我一杯,待我续下去。"即令周青黛取回,又叫薛比凤斟酒,即舐笔写道:

情偏甘独处,谁求列入卖花声。

无碍子在旁看着笑道:"好高尚。"周君佐听了,急忙出位来,取着看了,也笑道:"这正是代我的意思。"遂递与荷香,荷香也出位取过笔来写道:

其为质也,

周君佐在旁笑道:"你坐位坐得好,我方才正想这句,却被你做去了。"蕉叶道:"叫他让粉侯坐罢。"荷香道:"恐怕转来又变局面了。"桃红这里已联下一句道:

开同琢就珠窝,含若生成玉。

柳枝在桃红手内夺过笔来,写道:

宜安排于妆阁之绮宓,或位置夫书堂之曲院。

梨云亦赶着联下去道:

拥鼻才人,绥步而徘徊恩倦。

素兰也在梨云手内夺过笔来道:"快些,月亮都要下去了。"遂即疾书两句道:

清风拂座,岂可无君。

素兰即将纸笔送到无碍子面前,无碍子仰头看着月色道:"真个月要下西了,如今不必挨次,但有句子的,便续下去。若一篇赋直要做到天亮,岂非大笑话么?"遂搦笔写道:

雅客倾觞,须教觌面。

无碍子将笔交与瑶华,只见瑶华四下里细瞧,如像不见了一件东西似的。无碍子道:"你瞧什么?"瑶华回过头来,忙接了笔,回道:"我们这里似乎不见了一个人,故在这里寻找。"素兰站起身来一看,道:"不见了郁李。"无碍子道:"这丫头那里去了?"瑶华忙令周青黛去找来,自己已蘸墨写下道:

既已对素艳以凝思,曷不假柔毫而轻绚。

正欲令薛比凤送过纸笔去,只见周青黛把郁李拉了过来,道:"那晓得他躲在楼下副史家里睡觉。"无碍子道:"你怎么到过去了?"郁李笑道:"没有婢子的坐处。"瑶华道:"怎么偏没你的坐处呢?"郁李道:"婢子若坐在师父手下,岂不僭了公主?若坐在公主手下,岂不替了粉侯?再在小厮们队里,又不雅相,故婢子躲开了。"无碍子道:"你说这话到也很通,来来,你到坐在我上首,同素兰并坐罢。"瑶华道:"该坐在弟子手下,驸马乃另是一席,也算不得僭坐。"大家都道:"公主说得有理。"周君佐指道郁李道:"你偏爱讲礼节,躲在一边,方才你若在此,我续了一句上好的下去了,都是你躲了,累我把好句都丢了。快些代我接一句下去,将功折罪。"瑶华道:"我原不该去找她的,找了来,到把你做了一个救星。"于是合席大笑。郁李道:"既要代粉侯接下去,也要把联过的句子与我看一遍才好接联。"那黄金钏忙忙的取与她,郁李看了一遍,然后续了一句道:

其凌晨也,

桃红将要接来,瑶华道:"这一句算你的,再代粉侯接一句。"郁李连忙写了两句道:

仰承霏霏之玉露,轻含细细之清氛。

荷香接着道:"你替我写下去。"

巧避炎威之乍猛,慢随凉爽以徐薰。

蕉叶也道:"你也替我写下去。"

顾骚人之寸阴是惜,

柳枝忙道:"下句让我对。"梨云道:"我已对就了的,你再接下去不好。"柳枝道:"这么,你快说。"梨云念道:

醒酒容之五夜微薰。

素兰对郁李道:"你也替我写下去。"

慢劳兮老圃汗流颜甲,

柳枝道:"这句要让我对了。"素兰不依,柳枝已念出来,道:

酒乐兮花郎露浸衣裙。

桃红站起身来,道:"你与我写下去。"郁李道:"我倒做了你们的代书了,待我自己写了,你拿回去自家写不好?"遂写了一句道:

遍插花篮而悬斗室,

桃红等他写完,遂道:"可把纸笔递来。"黄金钏将纸笔递到桃红手里,遂写道:

假此幽质而壮鸿文。

无碍子道:"你这么要紧,是对的什么?"桃红念了一遍,无碍子摇头道:"不见其佳,你到代人写写罢。先替我写上。"遂念道:

其夜来也,

瑶华道:"代我写下去。"

潜携内院花台,

素兰站起来道:公主让婢子接下去对。"桃红道:"你替我写。"遂道:

恍接深闺韵友。

荷香道:"你替我写下去。"道:

赖宾新浴之前,

郁李赞道:"好句子,代我写下去。"念道:

更籍晚妆而后。且供月阶小憩之时,

柳枝道:"我也接一联下去,你替我写。"

宛闻鸡舌乍含之口,氤氲帐底以弥浓,

众皆寂然,无碍子道:"都不接下去,待我来,"桃红写着。遂念道:

荏苒梦回而悠久。须领略趣味天然,

梨云道:"我也接一联。"念道:

休错认助情佳偶。

瑶华道:"待我来转下去。"遂念道:

至于顺节序守天时,

素兰道:"婢子接公主的下去。"念道:

厌粉黛逞清安。

荷香道:"我再接一句下去。"念道:

宁似兰生空谷,

蕉叶道:"待我来对。"念道:

不教名炫人知。故歌咏者罕穷其韫,

郁李道:"我接下去。"念道:

嗜痂者不禁其痴。

瑶华道:"替我写下去。"

谁恋夫朱门绣户,

无碍子道:"待我来结住了,好作歌。"念道:

曰归也茅舍竹篱。为歌曰:

梨云道:"我做一句歌在这里,你替我写上。"遂念:

绿沉沉兮繁朵,

柳枝道:"我接下去。"念道:

翠生生兮低。

素兰道:"我转下去。"念道:

不名花而但觉其馨香,

荷香道:"这句好得很,待我结住它。"念道:

喜会蕊而偏增其袅娜。又歌曰:

蕉叶道:"我来起句。"念道:

暑夜清凉笼帐纱,

郁李道:"我来承这句。"念道:

无人不爱此奇葩。

无碍子道:"我来转一转。"念道:

自今纂入群芳谱,

瑶华道:"我来收住了罢。"念道:

好锡嘉名清梦花。

无碍子道:"取稿来,待我看看统体如何?"黄金钏向桃红手内取了,送在无碍子面前。无碍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道:"通体还不脱节,惟欠劲拔句子。明日还得撺易才存得稿,只是有屈了粉侯了,今晚本来急促,明日再请教独做数首,自然大妙。"君佐道:"学生虽附名读书,其实功夫甚浅。"瑶华道:"功夫到深,但只用在参禅上去了。"众人都不懂,梨云问道:"粉侯又会参禅么?"周君佐道:"我那会参禅。"无碍子笑道:"这是一句顽话,说粉侯的功夫都用在女色上去了,俗语谓之参老婆子禅。"大家哄然一笑。无碍子道:"月也下山了,夜已深了,大家歇歇罢。"君佐先行告辞,瑶华仍令小厮们送回,一面遣人知会梅影,又吩咐魏家骥女人收拾,才各回。至大楼下,与无碍子谈了一回,才返寝宫安歇。一夜无事。

第二日清晨,大家都在梳洗,无碍子已到寝宫来,在瑶华房里闲谈,只见张其德手里拿着一卷纸,像是写的诗,回道:"驸马府里送来与师父看的。"无碍子接过手来,打开一看,果是一首《夜来香》七律诗。瑶华揪着头发也来看着,念道:

夜香不假博山烧,露芳业韵自飘。谁门艳妆惊俗目,只余幽馥彻清宵。

珊瑚枕粲重添媚,翡翠衾温别助娇。消受风流无限福,美人珍重比琼瑶。

无碍子道:"这浪子的诗才到还可以。"瑶华道:"恐怕有人笔削的。"无碍子道:"你那里晓得?"瑶华道:"这首诗格律甚细,且多余韵,那里是他做的。

他家没有别人做得出,想来必是梅影代做的。"无碍子道:"你怎么这样小视他?"瑶华道:"叫过梅影来一问便知。"遂对周青黛道:"你去请了梅影过来。"周青黛应着去了。又见张其德进来,持着一封书子来回道:"令史传进来说,都中副史钱金易写信来说,两年来房租、租子都收不齐全,必得要公主这里打发人下去,紧追一追,才能年清年款,若再任其延捱一两年,往后骤能追出。请公主定夺。"

无碍子道:"这房租、租子,从前怎样接收过来,是谁经手?你必知道。"瑶华道:"我都交与荷香办理,且有帐本可查。除非叫他前去,自可明白。"无碍子道:"副史钱金易一人原难办理,我意思叫荷香带了素兰……"忽停了口想,众人不知无碍子想些什么,恐怕他们也想不着,要待在下于下回内说明罢。

第二十六回 形影暂分因有后师徒泣别奔前程

七言绝句两首诗曰:

江口分离别泪倾,戒针歌诀授卿卿。要知功罪如何满,效验还须信步行。

设心收蟒已惊疑,点化为奴事更奇。岂但一方皆受惠,且教保卫走天涯。

却说无碍子正说着,忽停了口,忽又回过来道:"我想荷香竟带了素兰径去都中,赐第内住下。况他人也出众,到那五年期满,也好就近弄个功名,便可照料杂务,且可通通两头消息。"瑶华道:"师父虑得很是,现在庄上诸事,这三个小厮很够照应了。"遂令张其德将荷香、素兰叫来。

不一会都到寝宫内,无碍子吩咐道:"方才钱金易有书来说,京中租子不能收起,。他一个原难办理,况是你经手过的,你们夫妻两个可即收拾进京,就在赐第内住下,照料一切事务。往后公主云游,恐怕有复到都中休息的时候,所有一切租子即存留在彼,不必再运来庄上。你比众小厮稍出一头,也可博个功名到手,也好后来报效公主养育之恩。"荷香、素兰两个听了,不觉泪流满面的道:"公主有此富贵享用,为何又要云游?"无碍子道:"他的行径你们谅来也略知一二,也非三言两语说得尽的。总之各要尽心竭力,保护这庄子要紧。他去云游,我也要暂且回山,到那时自然知道,不必伤悲。"就此去罢。"荷香夫妻两口,当时叩别,又与众人告徉,旋即启行入都去了。

再说梅影旋亦来到寝宫,见说荷香、素兰入都居住,少不得随同大众留恋了一回,直送了他们去后,才来见无碍子、瑶华。无碍子见了梅影,对瑶华道:"你看她身子渐渐的粗了,以后想不便掉换了。"梅影道:"再下去也要搬过这边来住,这浪子每日昏昏沉沉,也不在这个上细辨的。"无碍子道:"很使得。"瑶华道:"这首《夜来香》诗,他可曾做?"梅影笑道:"做也做了,只是拿不出,所以替他改了,才誊过来的。"瑶华道:"他的原稿可在?"梅影道:"那里还留他的稿儿。"瑶华道:"你还记得两句么?"梅影道:"也记得两句,"他的顶联道:"插髻远香透过枕,折苞一色度通宵。"无碍子道:"意却有,只是达不出来。"瑶华道:"那六句还有好似他的么?"梅影笑道:"那有捡坏的句子念出来的。他说昨晚的赋是我们夙构了,有意难他的。我也没有这些气力同他分辨。可见他心地实在模糊。"无碍子道:"若看他的面容,却不像肚里这样结实的。"瑶华道:"肚里结实,大约是纨的常事,而且更是无窍,再不讨人喜欢,这是一桩大毛病。"梅影道:"实为确当。"又耽搁了一回,才过那边去。

再说周君佐在庄一无兴头,忽然想起要巴急功名,赶着进京去了。自此无话。夏秋倏过,严冬又来,已是梅影分娩时候,到得十一月二十四日,产下一子,遂各处报喜。周君佐得知,连忙赶回庄来,从襁褓中见了所生之子,好不快活。又到自己庄上,与祖宗父亲叩喜,并求取名。周皇亲取了克成两字。少不得各处都来送两家的贺礼,两家都要备酒清客,足足的又忙乱了二十天,才算完结。

这瑶华只与无碍子在大楼下打坐静修。无碍子估量这边喜事办完,遂对瑶华道:"周君佐已有子嗣,你分内之事已算完了,不要自家耽搁了功行,我也要回山修炼正果。这富贵丛中,不是久相处的。我意欲于正初和你一同起行,只说与梅影往南海进香,我自往峨嵋山去,你可由河南往江西、福建、浙江、苏州、山东、直隶、山西、陕西、四川游一个圈子,立功消罪,岂不是好?"

瑶华道:"既有这些省分,盘缠路费也非小可,若弟子一人行走,那里带得许多。若带了多人,更不能立功消罪。"无碍子道:"我已替你打算在此。路途辽远,也非单身走得来的。切近这几省,自然带个两三房人去,在路上如物色有可用之人,便可慢慢掉换转来。至建立功行,也非徒手可得,遇着应用银钱之处,也须用度,身边能带几何?我已预为筹画,每省发本银五万两,招募我们佃户中能经纪者,令其领去各省,开张典铺。如有需用,置备号票,各执半纸,合符发银。如已用完,再从这里发去。犹如皇家设立驿站一般,既可信息往还,亦可藉以托身用度。如此可谓万全。"瑶华道:"领本开张之佃户可曾召募,带领的人可曾点定?"无碍子道:"领本的佃户我已令蕉叶召募,据他说已有二十余人情愿领本前去。现在催令具领,着令年内先行。你所带的人,如小厮们夫妇,俱要在庄保守,不便分拨。我意令白于玉、黄金钏同黄家媳妇这三房人同行。白于玉等略晓些弓马,也可资其指臂之助。那三个男子,内中一个江允长,略懂些字义,可以代你登记帐目及往来书扎之用。那两名陈玉、李荣都是粗人,途中可以跑腿,也就够用了。你且暗暗把自家应用籍笼物体,预为收拾,一过新年,即便同行。"瑶华道:"路上一切如何布置?"无碍子道:"这

且慢提,少不得分手时再与你细说。"瑶华一遵所命。

又隔了些时,蕉叶来回:"各佃户俱具领来领银起身。"无碍子同瑶华一同兑发,共银四十五万两,各给号票半纸验对合同,即行给发。转眼之间,已过新年,无碍子择于初八日期,令张其德传知令史,备办车马,要同梅影上南海普陀山进香。到了初七晚上,传了子女们及在宫太监、宫女并各局人等,进寝宫密谕道:"我同公主出外云游,尔等在家好生保护庄子,一如我在这里一般,不许稍有违犯,各人都要保养身子,不可糟蹋,色欲虽好,比刀剑还利害。若公主得有道行,自然也提拔你们,断不可胡行乱为。数年之后,这里盗贼蜂起,庄子前后左右,俱设有机关在内,到那时节,要预为开设防备,以免盗贼窃发。若遇反叛横行,这就不济事了。可预先塑造佛像,改为道院,可免焚烧掳掠。你们须牢房吾言,不可视为肤泛。梅影在驸马府代公主之职,你们只当公主看待,不可破其行踪。我云游厌倦,仍来庄上与你们聚会。"众人喏喏连声而退。

第二日清晨,将行装发出,捆载明白,到大殿上轿,又传令名、长史、副史及管事人等,嘱咐了一番。出到大门,众佃户男妇并街坊铺户都来拜送,无碍子又一一叮咛了一遍。众子女及在宫人等,俱送至大殿,洒泪而别。遂同瑶华起身而去,车驰马速,转眼已渺。

梅影回宫,遵无碍子嘱咐,以公主自居,而宫内诸男妇亦以公主尊奉,故周君佐及福王毫无知觉。长史、令史等,俱各守法安分,惟将无碍子同梅影赴南海普陀山进香缘由,禀知两家的主儿,这周君佐和福王并不以此事记怀,若照这样下去,自然安逸无事。奈有周文鸾姐妹,认着梅影是瑶华一般,亲热异常,因家中人杂,探知周君佐进京,即来驸马府中无所不为,引诱得梅影也是纵情恣乐,这是驸马府中情形。这边福王偶然到庄,也是淫乱不堪。先前远处闺秀来做诗会,是实在做诗,自无碍子去后,做诗不过假个名儿,其实做那没正经的勾当。起初不过是小厮胡行乱为,以后福王得知,竟效移帜拔赵的故事。继而公然出面挑选,有那不顾廉耻的,自然乐从,还有贞烈的,也就不从,吵嚷而去者,因而将诗会的名声大坏了。福王见无多人来,也就扫兴回汴。不题。

再说无碍子同瑶华晓行夜宿,不过五六天已到安庆江口,第二日便要买舟渡江,当晚检一处宿店歇了,用毕晚膳,先打发跟随男女歇下了,无碍子将房门闭好,遂对瑶华道:"你明日即买渡江,我今晚和你别了。前途一切情事,我自预知,只要你道心坚固,不可把我从前嘱咐的话忘了,就是你向上之心。我虽不在你跟前,却也时刻护卫,你只放大了明前去。待你功行完满,即到四川峨嵋山中,有个空空洞,我在那里清修,你来寻我,便可相逢。"瑶华听说,哭倒在地,无碍子扶起道:"你如今心地明白,还要哭什么?大家要赶大家的道路,不要说别的,便是天地也有混沌之日,何况我们。"瑶华道:"虽蒙师父提拔成人,传授道义,弟子此行茫无畔岸,不知如何谓之孽障偿清,如何谓之功行完满?还求师父指示迷途,弟子好遵依行去。"无碍子道:"你如今虽然入道,尚在凡尘,若要功成,必须消除罪孽,累积阴功,然后可以希冀仙籍。若我一一指明,既泄了天机,又怕你道心不固,犹如做人一般,流行坎止听其自然,若预知死期,人心更多机械了。你若不解知止之由,我有四句歌诀,留在你处,若所遇吻合,你就可径来寻我。"遂取一张纸写道:

陶然天地初,乃识阴阳变。力尽气如虹,技穷功自见。

当时递与瑶华看了,沉吟不解。无碍子道:"此非解释得来的,你慢慢地行将去,自然一一应验。还有三个戒针入在你身上,你且近前来。"瑶华走到无碍子身旁,无碍子于衣底拿出三个绣花针来,道:"我这三个针,第一针戒的是娇贵。你自幼到今,除了我教训之外,父母也未曾吆喝一声,天子尚然宠爱,何人敢来糟蹋你一点。你如今出门游道,要到处改妆,即有应加声势之处,只可着人传宣足矣,不可自为夸张。若一存此念,功罪俱不能消长。你拿左手来。"瑶华将左手伸出,无碍子将针往手臂皮肤插入,见血就不见针了。又道:"你若违我的戒,此针必然走动,走到心上,你依然是个狐鬼了。"又取第二针道:"这个针戒的是沉湎。此去乐事甚多,必致沉湎于此,戒针一动,即刻回心。"遂插入右臂。又拈第三个针道:"这戒浮躁。我道中事皆取自然,并非浮躁可得一毫,工夫未到,凭你跳过天门,仍有这一毫挂碍,再不能洒脱,这是紧要关头,你将衣襟解开。"瑶华解开了衣襟,无碍子将这个针插入背上皮肤里去了。"你行我四句歌诀,守我三个戒针,不怕大道无成。你若干着功德,途次遇险之时,我自知道,必来保护。医书一部,留在行箧,当有用处。我言尽于此,你牢牢记着,我自去了。"瑶华还依依不舍。

刚走出窗槛边,无碍子从腰间摸出剑丸,望定一掷,只见一道白光起处,无碍子随光去了。瑶华心惊胆战,望空遥为拜送,回房安寝。第二日,白于玉收拾行装,不见无碍子,各处找寻,瑶华道:"师父昨晚半夜去了。"大家说:"门都不听得开,怎么去的?"瑶华道:"师父是空中来,空中去,有什么出奇?"大家道:"这位师父竟是个仙人。"遂各收拾,下船开行。这是崇祯五春初之事也,看官们要记清。自瑶华渡江至西江,先令陈玉探听佃户所开典铺在于何处,将姓名开付。

不一日,探得在南昌府城中,遂由水路径至南昌,于左近觅个下处居住。略停了几日,即改装出游,令白于玉于箧内,取出女冠巾服出来换了。令黄家的随行,打了一个小包裹,带些银两,嘱咐白于玉等看着寓所:"我若有所需,近者令黄家媳妇来取,若远了另遣人来,见我头上插的玉簪为记,即便交付。"

说罢要行,白于玉、黄金钏问道:"公主此来是游山玩景,为何要如此作为?舍着老大的好受用,何苦受此奔波?况公主自幼到今,几曾只身独自步行出过门的?婢子们见了这个情状,好不代公主伤感。"遂各流下泪来。瑶华道:"此事非你们所知,你只看我师父,自四五岁上,就来抚养教导,也费了十多年的工夫,就为今日教我出门干此德行,以赎前生之愆。若再留恋富贵之业,无非与草本同腐罢了。我的事一言难尽,你们不要替我伤心,只愿我早立些事业回去,将来或可以带挈你们也未可知。"众人也略知其意,方各收泪送出。

瑶华同黄家的出了寓门,随处游玩,看那六街三市,甚为热闹,走乏了就到茶肆中吃茶歇足,饥饿了,就于饭铺打尖,随步行来,渐渐走到一个城门,问是东门,见城门之下有一丛人,在那里读告示。瑶华也远远的看着,见告示上写道:南昌县示:为蟒蛇作崇,伤害人民,召募捕杀事。据二十一都乡民阎士信等投告云云。瑶华心上想道:若能除此一害,免致人民伤残,却是一桩大功德。遂令黄家的细问路人,二十一都地方在于何处。不多时,已细问明白,来对瑶华道:"离此有六十余里,在南角上深山中。"瑶华道:"既不远,我们就到那里去。"黄家的道:"天已下午,那里还走得及?倘路上无宿处,如何是好?"瑶华道:"我如今那里还想这个受用,到处就宿,遇物就吃,只讲成得功行就是了。你先前也曾受用过的,但若不吃这些苦,将来有大不好的日子,只怕更难过哩。不要如此娇贵,大家走去,可止则止,可行则行便了。"黄家的只得跟着就走。瑶华是习练纵跳的,并非娇娇滴滴的公主,所以其行甚速,黄家的倒时时赶不上来,只索等她。走到傍晚,山雾迷朦,遥见有个村庄,就往借宿求斋。这乡村妇女见两个道姑,都是文文雅雅的,各各欢喜留连,收拾一处空屋,与她两个宿了,还备些素菜饭款留。遂问这些妇女道:"我听得你们这里有蟒蛇害人,可真么?"那些妇女道:"了不得,不瞒师父们说,离我这里只有二十多里路了,山名叫做马头山,山洞里有条蟒蛇,多长多粗,它未出洞,就会吐雾,把人迷得看不见了,就来吃人。它喜吃小孩子,这一带的小孩子,都被它吃绝了种了。"瑶华道:"怎么不叫人捕杀它呢?"那些妇女道:"各处去寻觅有武艺的捕杀,只是没有。"瑶华道:"我如今要去收捕它,与你们这一方除害,可好么?"那些妇人个个合掌念阿弥陀佛,道:"得你这个女菩萨捕杀了时,不知多少人家感激你哩。"。瑶华道:"我发了这个心愿,自然必定要除它。"众人听说,各去报与夫男知道,没有一个人不来恭敬的。当下安寝。次日起身,与他们说了打搅,径往马头山来。离山不远,路旁又有个村庄,瑶华遂进村中,与这些妇女借住。早有前边村里有来通知,一见都知道是来收捕蟒蛇的,没一个人不欢喜。当下就接入厅堂,男女都来叩问。瑶华道:"这个怪物的洞穴在于何处,平日何处出入,来时如何光景,怎样攫人而食?你们居近此间,自然尽悉,先要把这些情由说与我知道,我好设计。"这些男妇用手指道:"它的巢穴在半山里,也不是日日出来的,若这天日色昏暗,又有些腥气,午后便要出洞,往山下饮水。若又有怪风吹来,雾气迷腾,必定到庄上寻人吃。它最喜吃小孩子,如今都把他吃尽吃绝了,连大人都要吃了。我们这村庄从前很热闹,自有了这个怪物,都搬往别处住了。我们因舍不得田土,所以还在这里受它的害。"瑶华问道:"它出入之所,只在这两处呢,还到别处去?"众人道:"这里山溪只有这一处,也有腥风吹过不到这里来的日子,想必又往山里寻这些獐狍兔鹿吃了,我们躲还来不及,那个敢去看它。"瑶华道:"你们曾经见过它没有?"众人道:"偶然在别处山边经过碰着,望见它在山溪吃水,也曾见过,有二丈多长,坛子粗,走起路来竖起半个身子,其快如飞。过着细小树木,把头一扭,树就断了,大树上它也会盘上去。"瑶华道:"那山里大树有多少?"众人道:"大树倒不少,本是个种树的山,自从有了这个怪物,木客都不敢来买这山树木。我们闻祖父辈说,已有几十年没有砍伐了。"瑶华道:"据你们这样来说,还可以用智收捕。"众人都谢道:"若得师父法力收得去时,我们情愿伐这山的树木,送与师父做谢礼。"瑶华道:"但要你们遣一个的当人,到城中我寓处,拿这些东西,并要置备一切需要的物件方好下手。"众人道:"这个容易,师父只管写信,我们随便那个都可去得。"瑶华计算了一回,遂写了一封信,叫把弹弓、弩箭、镖枪三样交来。又须另打铁弹丸三个,要上圆下尖,尖头都要锋利。又开上一张药单,照单置买,交人带来。遂拔头上玉簪一支为信。众人里边走出一个,接了就走。瑶华只在这家止息,两餐素饭都备得齐整,众人没一个不恭敬。黄家的私自问道:"公主独自一个,可以拿得这妖怪么?"瑶华道:"这不用力气的事,只要算计得好,也容易拿的。"这黄家的不知瑶华的武艺,心上倒替她担着险。当夜睡了。

到次日午后,那去的人回来了,肩上挑着一担药物,并各样器械。瑶华令黄家的一一检点不错,就将药包打开,传了众人来帮着,敲的敲,碓的碓,磨的磨。又叫人到山中去,尽量采取蓬艾十数担,于火上烘干听用。又需用老竹根,掘了来,削下竹签数百根。备办完全,先将烘干的蓬艾杂上药末,堆于村庄的要路道口,又将竹签叫人钉在蟒蛇下溪饮水的路径上。众人道:"这个不敢,倘遇见此物,性命都没有了。"瑶华摇手道:"不妨,我自然教导你。"但不知教导什么法子?看官且耐性,待我慢慢说来。

第二十七回 运机宜试收妖蟒论伎俩可笑妄人

调倚〔月中行〕词曰:

爱兹佳景拨兰桡,周览兴偏饶。三潭印月水漂摇,有意助春娇。

尼庵置酒还虚席,情缱绻,杯箪相邀,缠绵直到苦相嘲,诗意一时消。

却说瑶华对众人道:"蟒蛇吃水,不过一时,那便就会碰着,只管大着胆前去。还要选几个会跑奔的,今晚先去烧山,挑两担油松,杂着硝磺,又须多带蓬艾,扎成把儿,悄到山脚,火一点着,蟒蛇必然出洞来,要防他追赶,只点着艾把抛去,一面要逃走得快,过了大堆烧蓬艾之处,就不妨了。"当时一一分派明白,又道:"等待烧过山后,我自去拿它。"众人各去铺设停当,到得一更多天,已见山上烟雾腾腾的烧着了。一会儿腥风四绕,众妇女害所,都要躲避,瑶华道:"不用担怕,这怪物再不敢过这堆蓬艾。"又停了一刻,却不见有怪物来,方各安心。看到二更以后,始各就寝。人静后,远远闻得山中如同风雨之声,轰轰不止。

天未明,村人都起来问瑶华,瑶华道:"这要到山里去看了,才晓得什么缘故。"赶着吃了早饭,拿着弹弓、弹丸、镖枪,又叫十几个会上树的村人代拿着弓弩,瑶华卸去道袍,穿着小紧身青袄裤,用素帕包扎了头发,领头先走,这十几个村人跟着。到得山脚下,望见半山里露出蟒蛇的洞穴,瑶华叫村人都上树,自家将身一纵,已上树顶,往溪边一看,有七八条死蟒蛇,肚片都被竹签剖开,遥闻得还有轰轰之声。瑶华又从这个树顶纵过那个树顶一看,只见一条奇大的蟒蛇,领着许多小蟒蛇,过那边山岗去。于是招呼村人下树,同到对面这个山岗上来,令将弩弓攀射,纷纷掉下山岗。这大蟒蛇回头一看,瑶华早搭着弹弓,尽力一弹,正中这条大蟒蛇的眼睛,只听得豁喇的一声,如同倒了半座山的样子,那条蟒蛇滚过山岗那边去了。这些小蟒蛇也有逃过的,大约中箭死的俱多,一霎时都没了。

瑶华叫几个村人回去,都挑油松,杂着硝磺,去烧那蟒洞。不多一会,又来了许多村人,挑着油松,点着火,往洞穴只管的撂,前洞口直烧到后洞口,又将油松整根的塞满洞中,由它尽烧。

瑶华遂即先回,喜得众妇女只管念佛,进到堂中,只见黄家的哭得两眼通红,问其缘故,黄家的说:"我在这里听见山中这一响,恐怕公主有失,故在此担忧。"瑶华道:"我已回来,不妨事了,还哭什么?"又见这些村人一个个的都回来了,夸赞瑶华的武艺,手舞足蹈,那些男妇嘻笑不止。内有个老的,来对瑶华道:"师父,蟒蛇的巢穴多谢你剿除了,但是那条大蟒中了弹子,滚到山岗那边,只怕它养好了,仍来作怪,师父又去了,我们必要受它的报复,这便怎么处?"瑶华回他说:"巢穴已除,还怕它什么?"只见外边人领着一个粗粗蠢蠢的蓬头婢女,一手拿着一封书,一手掩着右眼,说是城里寓所差来的。瑶华先将这丫头一看,却不认识,接到书子一看,封面上写道:"宣文耀武坤德侯开拆。"拆开书来,认得是无碍子的手笔,读其文曰:

收蟒事智勇兼全,颇得机变。似此施功,功何不克。但汝示之以威,我又施之以恩,聚其余喘,化其形骸,着令随汝立功,以赎前愆。况汝将遍天涯,现在所随之人,恐难久侍。此蟒之道术,潜修有年,亦可以籍其卫护,此两全之道也。我已驯服其心,汝可留于身畔驱遣,倘野性复萌,敢于违犯,后有缚怪真言,默为熟记,可以制伏。鞭笞用观音藤,彼自俯首贴服矣。此字。无碍子泐。

瑶华阅罢,心中甚喜,遂令婢女来前看了,虽然粗蠢,也还可以修饰,就与她起个名字,叫做阿新。欲其改过自新之意。令黄家的持了弓箭、镖枪、,阿新背了弩弓、丸袋,遂辞乡众告回。众村人道:"还求师父少留数日,恐蟒怪又来,我们那处来找你?"瑶华道:"蟒怪再不来的了,你们放心。"村人道:"这是师父宽慰我们的话,前日眼见那蟒怪中了一弹子,滚下那边山岗去的,它不过养息一两日就好了,这里是它的熟径,岂肯舍去?"瑶华笑指着丫头道:"你们看,弹子伤好不沉重,养息一两天那就会好?放心。"遂同两婢扬长而去。

众人中有个明白的,道:"你们不懂师父的意思,她已把蟒怪收去了,就是这个毛丫头,所以她还掩着右眼睛。"众人才省悟过来,各人都望空遥谢。

不说村人欢喜,再表瑶华带同两个使女,竟回城中寓所,白于玉等接着,又见多了一个丫头,忙问是那里来的。瑶华道:"言之话长,少停细说。"遂令黄金钏取出医书查了药方,令买药泡制,与阿新敷上。白于玉等已备好晚膳,瑶华一面用膳,一面将剿除蟒怪之事说知。又将无碍子点化此怪来跟随,仔细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且喜阿新与大众都说得来,问其前事,则回说,都不记忆了。惟瑶华问及,据实回答。五六月后,眼睛平复。令白于玉与她洗刮修饰得干净了,居然是使女。别人看来年纪只在二十以外,惟一件事有异,如偶然怒视,竟是两个红眼睛,嘻笑则全然不现。

瑶华又盘桓数日,各处览其风景,不过如此,遂即起身,直抵福建,见山水恶劣,民情蛮悍。闻得杭州西湖景致为天下第一,急欲游赏,就起程前往,并令将典铺并归杭州开设。晓行夜宿,不过月余,已抵杭城,探明典铺处所,即于在近赁房居住。正值春二三月,游湖者甚众,瑶华携同白于玉、黄金钏、阿新、黄家的并江允长带了行李,往湖上游赏,寓中止留陈玉、李荣看守。

到得湖上,寻个尼庵作寓,每日驾舟出游,仍俱女冠打扮,真个观之不足,乐之无极。其时三月十三,天已垂暮,意欲回舟,忽见将圆之月已透山峰之上,兴复留连,遂令江允长重置酒肴于舟中赏玩,令各人团聚船头,恣情痛饮。月渐升高,波流织细,渔歌四起,巢鸟乱飞,委实好景致也。瑶华吟兴勃勃,苦于有唱无和,偶问江允长能诗否,回说未曾习学,不觉为之扫兴。正无可如何之际,忽闻船艄道:"东北角上起了阵风,恐怕有雨。西胡内风浪大得紧,不是耍子的。"大家也觉得身上寒冷了,遂即回舟。

到得寓中,风声渐响,庵内众尼尚在等候,遂问:"姑姑们今晚为何这样有兴?"瑶华道:"贵地难得到的,西湖且是大名胜。今日正要回来,又遇着好月色,不舍得回来,若不起风还要耽搁哩。有劳师父们候门。"内中有个中年尼姑道:"不然也就睡了,因法弟母家送有一种好酒来,不敢自饮,特备些小菜,请姑姑们赏月。不晓得姑姑有兴,不然早送到船上来了。如今夜还未深,再请一杯,算赏赏风吧。"瑶华细看此尼,满面丰韵,与众不同,遂道:"多谢师父们雅意,虽然吃过酒了,就拼一醉也不敢辞。"已见众尼排设酒盘,先请瑶华们四个坐了,然后她们三个尼姑陪饮。酒才斟出,已觉香飘四座,大家都赞好酒。各尼送齐了酒,举杯请饮。一沾唇齿,更觉芳冽,因问道:"从未吃过这样好酒,尊外家在何处?乃有此醇醪。"那中年的尼僧道:"法弟是苏州人,这酒就是本地所产,又是家酿,若坊中也少得出售的。"瑶华道:"怪道有此异味。"这尼又问:"姑姑们是要各处游山玩水的么?"大家说是,那尼僧道:"到了几处了?"瑶华道:"自河南起行,还只到得两三省哩。"那尼僧道:"何不到敝乡去一游?"瑶华道:"自然要到的,但此间还未领遍。"那旁边一个老尼对那中年的道:"偏是你们苏州好,我们杭州就不如么?"瑶华道:"都好,大凡人说话,皆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都把你们两位占尽了。"大家一起欢笑。这尼僧又斟过酒来,瑶华觉得有些酒意,就告止了,众人也都起身。其时已交四鼓,即时散席安寝。一觉睡醒,大家都起,赶着梳洗,处边早有人传说春瘟盛行,死者接踵。不一回,陈玉也赶出城来,报知不可久留。瑶华听了,即时作计起身。那中年尼僧来问道:"姑姑可往苏州?"瑶华道:"是往苏州去。"那尼僧道:"法弟也要回家,可许附在宝舟么?"瑶华道:"使得,快些收拾。"那尼僧道:"我们出家人不过一肩行李,容易的。"遂即一同进城。

陈玉等已雇下两只船,一只坐男人,一只坐女人,即刻搬取行李上船,即欲开行,瑶华道:"且慢。"令白于玉取出笔砚,于医书上查了辟瘟方子,写一帖子,谕知典铺内管帐的人,多买药料合就施送,并遣一人,往江山置买板片,施舍棺木,以瘟疫行过方止,不必吝惜钱财。令李荣赍谕与管帐人知道。即从旱路赶下船来,一面解缆开行。

瑶华便问那尼僧道:"师兄你外姓什么?还请教你法号。"那尼僧道:"法弟俗家姓潘,父母俱故,只有一个兄弟,是在庠的廪生,他耕读之外,又酿酒牟利,也还过得日子。法弟的法名叫妙华,号是止岩。"瑶华道:"既然家业可以,为何又要出家?"止岩道:"法弟幼时父母贫乏,如今稍有家业,也是舍弟发的。"瑶华道:"做个秀才如何起发得家来?"止岩道:"舍弟上个文武全材,他文学是不消说得有名的,他的拳棒也都出色,所以撑得起这个家门。"瑶华道:"若是令弟,则年纪还不大,就有这样文武全才,这也难得。"止岩道:"他小法弟两岁,今年才二十六岁。此去船只要从舍下经过,少不得要出来拜见,并请姑姑顽耍几天再入城去。"瑶华道:"很好。"

当晚,瑶华教止岩不必打开铺陈,就在我铺上同睡罢。止岩道:"恐怕姑姑嫌肮脏。"瑶华道:"不妨事。"止岩当与瑶华同铺而卧,偶然贴着瑶华身子,滑腻如脂,心上想道:"这个女娘不像个出家的道姑,看他居止行动不凡,又生得一身好皮肤,手下又有这些人护从,必定是富贵家出来的人,但不知为甚事出游,好生怀疑。次日起身,细细相她容貌,十分美丽,遂也盘问家世。瑶华只以诡话回答,并不显露行迹。

到第三日下午,已到止岩兄弟家,再四请瑶华到她家里,瑶华道:"打搅不当,且已近苏州,免得在路上耽搁了。"止岩道:"既然到此,岂肯不留姑姑上岸盘桓的?"瑶华看她留得认真,不好却意,只得一同到她家里,看她兄弟家中房屋铺设,也不过是个小康之家。人到里面,就有止岩的弟媳出来接待。瑶华见其居止容貌都还体面,止岩就夸她弟媳的家世,她姓陆,祖上都做官的。现在好家当。瑶华也就称扬一回。少顷,止岩之弟回家,止岩接着,就把瑶华许她一路搭船回来,所以留在这里盘桓两日。那潘秀才进来,见一礼,瑶华也就回答。言语之间,目空四海,便问瑶华道:"贵处那里?"瑶华道是河南。那潘秀才道:"北五省的文才是有限的,嵩山少林寺的拳棒算天下第一。"瑶华道:"也曾听见。"潘秀才道:"我们南边习这道的甚少,就是我还讲究讲究。"瑶华道:"居士习的是那几家?"潘秀才听得问他学的家数,他就手舞足蹈说起拳经来,说:"我会的开四门、醉八仙、八大番身、品字步、乱劈斧、步步紧,所以我在这镇上薄薄有点小名。"瑶华听了心中暗笑,原来学的都是花拳。又对瑶华道:"你来问我,大约也会几路。"瑶华道:"会是不会,略晓得些罢了。"那潘秀才道:"既然晓得些,我们何不来交交手。"瑶华道:"男女之间,似觉不便。"潘秀才道:"这又何妨?"止岩道:"姑姑还在要此盘桓,慢慢请教吧。"潘秀才道:"既说会,又不肯交手,这像个欺人的话。"陆氏道:"你也太莽了,客人才坐下,就讲出这些不中听的话来。"

不一会,摆上晚饭,潘秀才道:"我也在这里陪陪不妨事么?"止岩道:"我们方外人不拘这些。"那潘秀才就向外坐下,请瑶华坐了首座,止岩对面陆氏在下。斟下酒来与止岩那夜的无二,瑶华极力称赞。那潘秀才忽然对瑶华道:"拳恐男女之间不便交手,我们动笔墨想来无妨。你可晓得做诗么?"瑶华道:"居士所说,我们北五省的文才是有限的,既然居士高兴,只得勉强奉陪。"潘秀才道:"能够勉强就好。取纸笔来。"陆氏起身取来,令送到瑶华面前。瑶华道:"还是居士先请。"潘秀才道:"主不僭客。"瑶华道:"如此有僭了。"遂提起笔来写一首道:

云中缥缈环鸣,知是姗姗去玉京。忽遇双成归海岛,邀来听叙弟兄情。

即递与止岩,止岩看了一看,转递与潘秀才,吟了两三遍,问道:"这是什么题目?"瑶华道:"算即景的题目也可。"潘秀才又念了两遍,忽然道:"吓,是了,你遇见我们家姊,所以写这后两句。"瑶华道:"然也。请居士和一首。"

潘秀才想了半天,意欲动笔,忽又终止,如此者三四遍,又立起身来,踱了三四遍,然后入座,写出来道:

我要惊人未一鸣,北京不到只南京。倘然八股工夫熟,便可蜚黄得意情。

写完直送与瑶华,瑶华一见忍不住笑道:"居士好文才。"潘秀才自觉赧颜,道:"这首诗是不经意的,我再做一首来,你和。"瑶华道:"请教。"那潘秀才又哼哼了半天,写下四句来,道:

三入文场已矣乎,只因主试瞎双珠。下科若再遗落了,我有拳头称丈夫。

又直送与瑶华看,瑶华看了道:"居士用得好险韵,只怕我和不上来,休要笑话。"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潘秀才连忙走到桌旁看道:

才人词采在兹乎,鱼目何堪混火珠。此后劝君焚笔砚,不教骚客笑愚夫。

潘秀才看了大怒,道:"你敢骂我么?我文不如你,武还能胜你!"劈面一拳打来,瑶华把头一低,用两个指头,在下额上这一点,扑的一声颠出去了。幸而有止岩在旁扶住,道:"兄弟放稳重些,姑姑是客,你要包涵些才好。"潘秀才听了止岩的话,假做笑道:"阿姐,我不是认真的,不过要试试这道姑的武艺,果真是好手段。"一面说,一面把诗烧了。

陆氏在旁道:"酒都冷了,我再去热了吃一杯,用饭罢。"潘秀才道:"且慢,我还要敬姑姑一杯,你把我书厨顶上瓷瓶里的倒一壶来。"瑶华道:"酒量窄,很够了。"陆氏应声而去,止岩对瑶华道:"姑姑真上武也来得,文也来得。"瑶华道:"因居士高兴,聊以应酬,都见笑的。"

正说着,只听得外边打门甚紧,潘秀才出去开了门,只听见有个人有进来,暴跳如雷,口里说道:"反了!反了!地方上有了这样的官,百姓还有安逸的日子么!"其声渐近,竟入堂中来了。止岩对瑶华道:"这就是弟媳的兄弟。"那人进来,见了止岩,作了一揖,回头见瑶华,便问止岩道:"这位道长是……"止岩接口道:"是我同路来的一位姑姑。"那人也作了个揖,潘秀才邀他入座。那人道:"我已吃过了,你只管陪客,我把方才的话慢慢说把你听。这个瘟官,上年十一月里才到任,各处打听有钱人家,不知那个在他面前提起老父的名字,前月就飞了帖子来请酒,老父不去。隔了十余日,又差个门子来,要借五千两银子。你说我家能有多少家当,那里拿得出来?不想前五天,拿了一起强盗,勒令供说,打劫的赃物寄顿在我家。三不知把老父拿去,收在监里。他老人家从未受过惊吓,又年老多病,家中又拿不出银子,必定性命不保。我昨日动呈状,情愿替代,那个瘟官只是不肯。方才又有一个县里的书办来说,五千拿不出,三千是必定要的了。我已凑足了二千两,再没处打算。如今事在危急之际,只好同你商量,替我张罗一千两银,且把老父放了出来,底下再处。"只见陆氏热了酒出来,与那个人相唤了一声,就来斟酒。潘秀才道:"我这点子本钱,只可在手头运用,若提了出来,就运用不转了,你还在别处打算才好。"陆氏问起情由,那个人又述了一遍,大家发呆不作声。

瑶华细看那个人,年纪也只得二十多岁,急得两泪汪汪,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瑶华心上好生不忍,遂对止岩道:"我听这位陆居士所言,也只差一千两银子,但是三千两送去,可能无事么?"那人道:"这是瘟官所要的,若有了这项,所差不过数百金,料理外边各项使费。"瑶华道:"这个也还容易,烦师父到船上,唤我那个叫阿新的丫头来,我有话与她说。"

止岩讨了一个灯,急急出去了。一回儿同了阿新上来,瑶华拉她在半边,向耳朵边不晓得说了此什么,又令取笔砚到旁边,写了一张又一张,交与那丫头。这丫头接了就走,止岩连忙将灯照了,送出大门。瑶华对那人道:"陆居士,你的事我打发人去料理了,你们将这两千两交来与我,明日包管令尊午后回来。你若不信,俟令尊回府后,再交来也可。"那人听说,连忙跪下叩头,瑶华还礼,那潘秀才同陆氏又谢了。瑶华道:"陆居士既然用夜膳,竟请回府,让我们再吃一杯好散。"那人连称几个是字,讨个灯笼先回去了。要知端的,下回便见。

第二十八回 任侠惩贪宽缧绁引魔入火识奸邪

五言古风诗曰:

但闻不平鸣,奋志拔刀助。诚哉使者行,非欲邀声誉。

遣奴递严词,飞身入公署。插刃置床沿,能使贪官惧。

恬然出囹圄,酬情有以具。乃忽易奸谋,□沙反狼顾。

孰知骨肉亲,顿被他人污。所得不偿失,相报亦何趣。

却说那陆姓听说,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回了一声,即刻走了。陆氏殷勤劝酒,那潘秀才要问瑶华如何办法,瑶华道:"此非居士所知,只是明日事成就是了。"只见止岩又来劝杯,瑶华吃这酒,觉得比前更好,但恐易醉,遂告终止。各人饭罢,就回船去了。见阿新已去干办,约四鼓光景才回,悄向瑶华道:"婢子先去典中,取了二千两的号票,打听那官的衙署,随从后衙飞入,见上房俱已宿静,房间灯火都还明亮,逐房舐开窗纸偷看,见有一房内有双男鞋,想必是这瘟官在内,遂闪入房中,掀开帐帏,果是一男一女同寝。桌上还放着一顶乌纱帽,袍带都在衣架上,谅是无误。当将二千两的号票同那张帖子放在床沿,将那口腰刀就连票连帖一齐插住,那两人并未醒觉,婢子就回来了。"瑶华道:"只此已可吓破这瘟官的胆了。"遂各安寝,不题。

再说这县官实是贪婪无厌,遇事生风,只图收拾富家,陆家之事,实出有意。这晚睡了,将及天明,一觉醒转,只见床沿上一把雪亮的腰刀,不觉吃了一惊,连忙披衣坐起,见刀尖插着两张纸,要将刀拔起,已入木寸余,用力才拔出。只见那纸上写着:"陆氏老民,家本寒素,尔误听人言,意欲诈其银五千两,嘱盗扳供,遂收监禁。其人老而多病,且系良善,从未受此惊恐,一旦遭此无辜,必致伤身。且其子情切,因不能如数馈遗,愿甘身代,尔又不从,若不及早放出,父子两命均不能保。我偶然闻知,知其只措办两千两之数,代其掣有银票,尔即将陆姓氏老民先行放出,然后持票取银,可无恐也。倘利令智昏,犹为不足,明日上午不见放人出禁,我将先决汝首,以快人心。尔其慎之。"底下一张就是二千两头合同银票。那赃官也吓得心头打战,连忙起身,星飞的令人将陆姓放出监狱。这陆老一径回家,父子见了,相对而哭。那陆老问儿子,如何做了手脚,才能放出?那小陆把夜晚间的事说个明白,那陆老连忙到女婿家来,令女儿请这位女菩萨上岸来。陆氏仍烦止岩下船,请了瑶华到里间。陆老一见,伏地便拜,瑶华亦即回礼,道:"恭喜无事了。"那老陆感恩不尽。不多一会,那小陆带了两千银子,送还瑶华,又来叩谢。仍收拾一席极盛的酒筵,令妹子、止岩陪饮,那老陆父子停了一回,就各回家。只有这潘秀才不见了,也是无面见江东之意。瑶华请止岩到船,唤了江允长同阿新上来,交两千银子交与允长,归还典铺。阿新随着伺候。止岩同陆氏把酒席端正好了,代父把盏。止岩把瑶华看得如同佛爷一般,连正眼也不敢视。瑶华谈笑自若,开怀畅饮。不想忘记了这酒的力量,一杯一杯饮个不止,不觉过饮了,撑持不定,就在陆氏床上睡倒。止岩、陆氏还在等候,阿新只坐在床边候醒,那晓得酒力沉重,竟不能醒转。

不一回,小陆走来,与妹子商量,作何酬谢瑶华。陆氏也没主意,倒是止岩道:"我看这姑姑不像个出家的。"小陆道:"既不出家,为什么在外闲游?"止岩道:"你们不省得,我在一路上,看她们手下的举动有礼,这姑姑行止大是不凡。我和她同铺睡时,偶然着她身上,其滑如脂,必是大富贵人家出来的样子,却不识得她的就里。"小陆问道:"她手下有多少人?"止岩道:"有三对夫妻,一个丫头。在杭州临开船时,闻得瘟疫,她还着人合药施达,又施舍棺木。只消一封信去,便可备齐。这还不止这些人跟她着哩。"小陆道:"师父说得一点不错。就是昨日的两千银子,想来也是她代垫的。"止岩道:"我还听见她吩咐来人归铺。"小陆道:"你想一个女道士,那个当铺就肯借二千银子与她?"大家都说一些也不差。

止岩一想,忽然笑道:"我有一分礼在这里了。"小陆急问道:"怎么办法?"那止岩道:"不用多,你交一百两银子把我,我还要送她到苏州一个地方,把这两个人送了她,比一万两银子还不止。"小陆道:"一百两银子有限,你要把这个缘故说与我知道实在好不好?"止岩道:"我想富贵人你送她银子真不欢喜,送得少,不在眼里,送得多,你又没力量。她这样轻年纪,就出来游道,内中自然有个缘故,看来我们是打听不出的,只好揣摹她的心事。既不是真出家,想男女这件事必然少不来。你看她手下的,倒是三对夫妻,双双对对,她这主儿反居孤另,即有分惠的事,也各不畅意。我想在苏州物色两个女人,都是二形子,遇男即女,遇女即男。一个是尼僧,却没有落发,与我最相好。一个是媒婆。两个都有八九分人才,年纪也都在三十以内。那媒婆更有臂力,她若各处游道,这个人也用得着的。你将这一百银子我去分把她两个,置办衣装,把这位的行径告诉了她们,谁不肯随她。只要陆舅舅写一封信与我,我只算荐两个人与她,等我与她分手后,叫她们两个将你这片情意说知与她,岂非比一万银子还好。"小陆同陆氏听了,也赞她妙计。就照这样行去就是。只听见里间房内声响,想必醒了。小陆即回身到家,办这一百两头去了。止岩同陆氏俱进房来,见瑶华起身,阿新在旁打扇。陆氏道:"头发都鬓松了,请整一整妆。"瑶华还觉得昏昏沉的,见她们进来,才起身道:"贪杯了,见笑得很。"止岩道:"酒力本大,我们也觉得醺醺未醒。"陆氏道:"姑妈你去取茶,我替姑姑刷鬓。"

止岩连忙就去泡茶。陆氏要看瑶华的肌肤,故意替她扯好背上衣服,手臂擦着皮肤,真个其滑如油,抑且白腻。又与她刷鬓,道:"姑姑可要加些粉?"瑶华道:"从未搽过粉。"陆氏不信,将指在她脸上抹着,并无一些儿粘指,心中以为诧异。止岩送茶来吃了,随与阿新回船。那秀才只在房口候着,一见下船,他就回到里首,问起情由,他这两个一五一十都说个细底。这潘秀才别事不能,以酒算人到是长技,听见她两个说,她身上如何滑腻,一发动了乘醉图奸的念头。假意说瑶华的妙处:"你们也该做个东道,地主就算阿姐的也好。"止岩还道这个兄弟好替他装体面,那晓得他是不怀好意。说过了,就促止岩去道意款留。瑶华被止岩央及得可怜,只得允下。复了回来,这潘秀才喜得手舞足蹈,暗想:必得与老婆商妥才行得去。这晚尽力奉承了一次,同她商议此事,先不允,以后百般哀求,方才首肯。

第二日一早,起来备办菜疏,端正好酒,以待瓮中捉鳖。不一会,止岩下船来请,瑶华即欲装束上岸,阿新在旁将止岩支出外舱去,悄对瑶华道:"婢子看这尼僧满脸邪气,必不怀好意,公主不去也罢。"瑶华道:"我也知觉,若我不去,反道我怯。我带着你去,看她有甚法儿?"阿新道:"虽然不妨,何苦把这些人捉弄。"瑶华道:"何碍。"遂一同到潘家来,那秀才早已躲在一边,陆氏接着,恭恭敬敬的款待,止岩从旁帮衬,阿新顷刻不离,瑶华依然如昨日开怀畅饮。三杯之后,瑶华渐觉酒力不胜,阿新冷眼看的明白,是两把酒壶,陆氏同止岩皆是另斟一壶,趁着陆氏上菜酬应之时,悄把酒壶拿下,将酒调换,陆氏同止岩一心向着瑶华,并不知道。菜上数碗,而瑶华假装做醉,就桌倚着打盹。阿新在旁拉着瑶华,道:"这样不自在,仍在房中躺一回好。"瑶华道:"也好。"遂到房中坐下,令阿新四下巡查,只见潘才躲在内房,听得要查,吱的一声,从小门内溜出去了。阿新即忙赶上,指着潘秀才道:"你好大胆,亏你走的快,不然休想存活。"潘秀才只顾前奔,那里还敢回头。抄出后门,躲到别处去了。不题。瑶华在房暂坐。

再说陆氏与止岩道是瑶华真醉,必定着了道儿,遂对止岩道:"他们正好取乐,我们只好多吃一杯,算取乐了。"止岩用手指着里面悄悄的道:"有她的丫头守着,恐怕不能成事。"陆氏道:"咳,姑母,你的这个兄弟,于此道好谙练,便有丫头,他就一总收罗,有什么要紧,我们只管畅饮。"止岩听了,也道:"弟媳自然知他手段,故不怀疑。"两人一口一杯的吃着,那知被阿新换转的了,每人七八杯入肚,一般也软做一堆,不能动弹。再说止岩幼时甚不耐静,出家后常到家中与从前的相好的来往,自潘秀才娶妻以来,不好露此丑态,然又不能绝情,暗与相好的商酌,将弟媳拖下水去,自不好梗阻矣。因而谋画定了,趁潘秀才他出,遂依计行之。陆氏究竟水性杨花,不能自持,因此打成一路。这日,那相好探听止岩到家,见潘秀才走出,悄然突入,见都醉倒,遂将前后门闭上,抱到空间内,挨次行奸,奸毕悄然竟去。

潘秀才打了一个圈子回来,见乃妻、阿姐都不在坐,寻到空间内一看,甚不雅相,究其所以,两人醒过来,忙把话来掩饰去了。谁知瑶华与阿新都却明白,忽然走出房来,潘秀才仍然躲过,止岩、陆氏两个勉强应酬了一回,瑶华辞谢回船,止岩跟着下来,见小陆先在船上,与江允长讲话,见瑶华下船,谢了一声就去了。江允长来禀说:"陆姓来相恳说,这位师父仍要趁船上苏州,行李也来了。"瑶华笑道:"也使得。"遂即开船。止岩想瑶华必须知道,只拿话来分说,瑶华与阿新相视而笑。止岩又夹杂着道:"苏州景致极多,地方宽阔,非离了本地人没处游玩,所以法弟特来奉陪。"瑶华道:"足见师父周到。"

这潘秀才所住的镇市,名叫陆墓,相离苏州城只有三十里,遇着顺风顷刻便到。船抵了岸,瑶华令陈玉上岸租赁下处。止岩忙道:"不必另赁,我有个熟识的庵堂,地方洁静,也无闲人缠绕,正合姑姑的意思。"瑶华便令陈玉随同止岩上去,认明了路径,好来发行李。陈玉与止岩去不多时,已见陈玉回来,发了行李上去,瑶华同这几个女人步行随着,约有两里多路就到了。见山门上嵌着横匾,上写"松翠庵"三个大字,果真居址幽深。见止岩领了五六个本庵的尼僧相接,瑶华听她们语言声口轻清软滑,一如娇鸟争鸣,不觉十分羡慕。众尼道:"我们师兄说姑姑是爱清静修洁的,我们大殿后,左边有一进楼房,上下十间,还有厢房侧屋,是别居一院,再无人来混杂的。"瑶华道:"这也很好,就烦师父们领去认认。"众尼齐随至楼下,瑶华见中堂挂着一个匾,上写"静修堂",两边墙上都挂着名人字画,十分幽雅。房间又深邃修洁,两边侧厢各有四间,一切动用器皿俱全,俨同在艺圃大楼下一般,真称心怀。已见众仆妇在那里安顿行李,仍令止岩住在一处。

不多一会,只见一队尼姑都穿了大衣来拜,瑶华即时邀进,大家见了礼,才各坐下。共是五个尼僧,一个年纪最老的,约有五十余岁,其次的将有四十,再下手两个俱止二十余岁,另一个仅有十八九岁。遂即动问道:"请教各位的法号?"止岩道:"我来代宣一遍。"指着最老的道:"这位法号叫做能静,第二位就叫能修。"瑶华听了似乎很熟,止岩道:"这两个弟兄。"又指二十多岁的两个道:"上首的叫证缘,下手的叫证善,都是能静的徒弟。年纪最轻的一位,她叫不梁,又是证善的徒弟,现年是她当家。"瑶华道:"怎么倒是小一辈的当家?"能修道:"法弟们都是轮着当家,故不论辈分。"能修问瑶华道:"姑姑贵处是那里?"瑶华道:"是河南。"能修道:"是那一府?"瑶华道:"是归德管的。"能修道:"想必是乡居了。"能静道:"在那一乡?"瑶华道:"是在西乡。"能修道:"西乡不是将近亳州了。"瑶华道:"正是。能修师父你如此熟识,莫非到过敝地么?"能修道:"贵省未经到过,惟切近贵省的亳州常常来往。"瑶华一边答应,一边心上想着:这个尼僧,我在那里见过来?一时却摸想不着。到是那能静又对瑶华道:"因有个家兄,在亳州切近的再生庵里出家,故舍弟常云游到彼。"瑶华恍然大悟,是幼时见过的。

看官要晓得,凡人四五岁上的事,皆不有记忆,就有些影响,亦再不能清楚。这瑶华曾随着无碍子打坐,得有静养的功夫,莫说四五岁上,就是前生的事都能追想。故一提即醒。瑶华得了这一句,便道:"这再生庵却也知道,我记的那年听得遭了回禄,这位住持也就随火化了,可是有的?"那能静、能修两个齐声道:"就是家兄了。"又各垂泪。能修又道:"姑姑在那个宝刹里出家?"瑶华道:"也历了好几处。"能修道:"离福王爷的王庄相近么?"瑶华道:"却不甚远。"能修道:"福王府里有位韩夫人,法弟也曾会面过来,又承他送些东西与我,还有一个玉戒指,这不,还戴在指上。如今还好么?"瑶华道:"闻已下世了。"能修道:"这位夫人的年纪还轻呢,还有一位郡主,想来也下嫁了?"瑶华道:"闻已招了郡马了。"能修道:"我还记得,尤家镇上的永宁庵里,有个能缘师陪着韩夫人来再生庵里,请那位带发修行的师父。这静缘师仍旧在永宁庵么?"瑶华道:"也闻得她为了什么一柱事,被卫辉府里拿去,不知怎样了。"

正说着,只见十一二岁的一个小尼姑来问能修道:"酒菜都有了,设在那里?"能修道:"你就叫佛婆送到这里来,另外一桌送在东边厢房内。"瑶华见这小尼姑眼眉纤细,衣衫光洁,未言先笑,有一种旎人欢喜之态,甚觉有趣,忙把她招了过来,问她年岁,日常可学功课,名叫什么?止岩道:"她叫阿小,还没有法名,就是能修的徒弟。"阿小也回答了几句,声如笙簧,十分可爱,觉得自己声音甚是粗俗。一会儿,道婆送到酒肴,遂各起身摆设停妥。众尼请瑶华首会,止岩二坐,其余皆本庵,就挨次坐定,各各举杯请饮。瑶华忽记忆能修是戒酒的,怎么今日又开戒了?心中不无暗笑。能静道:"寡酒闷饮似觉无味,我们何不请姑姑行个令,快饮一杯何如?"止岩道:"姑姑却是好量,可送一个大杯做令酒。"瑶华自幼在规矩中长大,从未有席间行令哄饮之时,故还不懂,据实回复。止岩是老在行,瑶华细细盘问,止岩道:"姑姑件色精明,这不过是顽耍的事,有甚难懂,说来便明。"众尼姑道:"既然姑姑谦逊,师兄你先起一令,俟你令完,再请姑姑施行就容易了。"遂令阿小斟上令杯,送在止岩面前,止岩未便推托,只得照位告了不是,举起杯来,将令酒饮干了,遂道:"姑姑是极文雅的,我们也要想个文雅的令才好。"又道:"有了,我要请教一个字,总要说得在行,这就是酒面了;干了酒,还要说一句酒底,不论'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史鉴经典,与眼前人身上有点照应才算。我先说一个水字。"把酒干了。酒底说:"水到渠城。"又道:"不论次叙,有卷先交。"能修道:"我说一个'吾'字。"把酒干了,酒底是"吾三日省吾身。"瑶华道:"我也说一个字,不知是不是?说个'同'字。"把酒干了说:"同心之言。"证缘道:"我有个'道'字。"把酒干了,说:"率性之谓道。"不染道:"我说一个'圭'字。"把酒干了,说:"如圭如璋。"证善道:"我说一'重'字。"干了酒,道:"重重叠叠上瑶台。"能静道:"我说一个'鱼'字。"酒干了,说:"如鱼得水。"止岩道:"都说完了么?我要开拆了。我是要说得在行,在行者,所说这个字,要放在行字之内,又成一个字。所以我说'水'字,行字内加三点水,是个衍字。酒底说水到渠成。姑姑到此有水到渠成之妙。我的意思如此,请各位自解,能照我者,免敬,否则有酒杯分,都要请判了才吃。"能修道:"我这'吾'字,却可以放入,但酒底没甚关会。"止岩道:"吾日三省吾身,正是我们的行径,可以免敬。"瑶华道:"这个'同'字,也有也可以关会。"止岩道:"姑姑说得很好。"证缘道:"阿呀!我说错了,该罚。"不染道:"我的'圭'字,虽有不知,可有关会?"请老师父判断。"止岩道:"如圭如璋,恭敬待客之礼,也有关会。"能静道:"这样说,我可以免罚了。"止岩道:"到底是老脚色,这七个字你的说得第一,公敬一杯挂红酒。证缘师实在该罚,你不拘请那位判杯公证。"静缘道:"如此,就请老师父判。"止岩道:"不敢多敬,请用三杯,弥满十分,每杯酒干了,随你的意,说笑话也好、唱曲子也好,做诗也好,有别人不能的事,做一件也好。"证缘笑道:"偏偏撞着我都不会的怎么处?"止岩道:"可以买得的。"证缘道:"也罢,我买能修师叔唱个曲子罢。"能修道:"要我唱曲子,你须要添饮一大杯,我才肯卖。"能静道:"罢了,让他吃一小杯罢。"能修道:"既然师兄说了,就是这样。"止岩道:"如此,你要连干两杯。"证缘遵令,吃了两杯,已见阿小将笙箫鼓板都拿出来,一人交一样,个个都能。瑶华道:"阿小,你可会唱?"止岩道:"她师徒两个的曲子算最好。"瑶华道:"若我有了曲子,我买你来唱。"阿小首应。一会儿,竹肉同音,真是骊珠一串,把瑶华听得如醉如痴。不一会唱完,大家称赞,能修道:"老脸皮,先丢丑了。"证缘吃了第二杯,又央及止岩说笑话,止岩应了。也加一小杯酒干了。止岩道:"河滩上每多团鱼、鳝鱼之窟,团鱼因身子狼抗,懒于山洞游行,那鳝鱼身子灵便,七曲八曲,钻来钻去,一刻不停,偶然见团鱼定定的在洞里,鳝鱼道:你整天的在洞里,倒亏你不闷?团鱼道:我不是白白的定在这里闷着,我在这里静静的修修。那鳝鱼道:"你却会静修?"团鱼道:"我才叫做能静能修。"大家听了哄堂的笑起来。能静道:"好呀,师兄竟把我们弟兄两个,编笑话儿取乐,且敬你一杯。"止岩道:"若不是这样说,那里来的笑。"能修道:"你快些干了,我还要罚你一杯。"止岩道:"一之已甚,岂可再乎?"大家道:"一杯也罢了。"止岩只得接酒饮干。证缘也干了第三杯,道:"再买那一位呢?"止岩道:"我指引你一个地方去买?"证缘道:"是那位?"止岩道:"姑姑尚好的诗才,你去买她的。"证缘真个向瑶华去买,瑶华对止岩道:"你买人的笑话,讨罚了一杯,如今又飞到我身上来了。"众尼道:"正要请教大才。借着酒的情景,更比特特的做诗来得有趣,姑姑应了她罢。"瑶华道:"你们各位说得出这诗中滋味,想来都是精明的,我却不敢动。"众尼道:"不瞒姑姑说,我们都是俗物,那里会这个雅事。姑姑竟请不必过嫌。"瑶华道:"我也是乱诌,各位不要见笑。"止岩对证缘道:"你请教姑姑要加几杯?"瑶华道:"我这诗很不值什么,不敢多敬,也请用一小杯罢。"证缘遵命,斟上一小杯,饮干。阿小早把笔砚纸张放在面前,瑶华提笔伸纸,一挥而就,大家看是:

美丽西湖比西子,又将西子比吴娘。若教着个西湖里,占尽人间众妙场。

众尼看罢,各各称扬。能静道:"姑姑好捷才,好作意,必得如此下笔,才是雅人深致。只是太过奖了。"瑶华道:"这两处的风景人物,那里赞扬得尽。"止岩道:"我的令已完了。"众人又请瑶华行令,瑶华道:"不瞒各位说,幼时家师管教甚严,却从未行过酒令,想来必有奥妙,此一时中心上那里转得过来。我有个法子。"众人道:"姑姑有什么法子?"瑶华道:"今日先请各位行几个好令,让我慢慢的学着,过两日待我做个小东,仍请各位到来,容我再行何如?"众尼道:"如此竟从命。"止岩道:"令行得最好莫如能静师,不但好,而且多。"能静道:"你又来取笑我了,我不过有几个粗俗令,不要姑姑藏着好的来骗我们出丑。"瑶华道:"那有此理。"能静道:"半日没有用酒,须吃酒的令才好。"想了一想,道:"有了,各位先认分数。"瑶华道:"我不能多饮,只可三分。"能静道:"止岩师自然知道姑姑的量,三分以为如何?"止岩道:"三分太少,五分罢。"瑶华只得依了。能静道:"你自家呢?"止岩道:"我比姑姑的量略好些,吃个六分罢。"能修道:"这样便宜你,该吃八分。"止岩道:"太多了,既如此,七八就是了。"证缘道:"我只可六分。"证善道:"我还只好四分哩。"不染道:"我可以八分。"能修道:"吃了不许说心事的呢。"瑶华道:"何为说心事?"能修道:"她多吃了酒,把平日不讲的许都会讲出来的。"瑶华听了大笑道:"倒也有趣。"能静道:"我也同姑姑一样,吃个半杯。"向能修道:"你呢?"能修道:"我同止岩师一样。杯分已定,请宣令罢。"能静道:"要说一句成句,不许杜撰,句里俱要数目,越多越好,那怕千百,总似十杯为率。酒数定了,总请一个仪注饮罢,数目数到那个,就是那个饮。就是我先就起:草坡横野六七里。"数到止岩,能修两个,道:"你们两个架着筷子记数,一个六杯,一个七杯。"就是能修飞出数来,能修呆想了半日,竟说不出来,能静即要罚酒,能修道:"不用罚,我已想在这里了。"众人静听,不知说些什么来?且看下回。

第二十九回 三雅沉酣迷色相二形煽惑纵春情

四言诗曰:

移情易性,莫如酒场。有君子德,有小人狂。刘令告戒,卓氏偷尝。斯尚潇酒,非关祸殃。凡为女子,宜绝杯觞。耽于此者,有闲莫防。以酒媒色,如火热汤。流而不返,恋即难忘。二形乘人,一魅匡襄。邪缘失正,阴且为阳。速坚方寸,悟乃行藏。

再表能修道:"不用罚,我已有了。"能静道:"既有了,快些说。"能修道:"一杯一杯复一杯。"数到不染、瑶华、止岩三个人,每位一杯,各架着箸记数。应止岩飞数,止岩道:"肠一日而九回。"数到能修一杯,瑶华九杯,仍架箸记数。瑶华又飞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数到证善七杯,止岩十杯。又该止岩飞数道:"鹏程九万里。"数该不染九杯,能静十杯。能静又飞道:"楼台六七座。"证缘应六杯,证善七杯。能静道:"数已飞遍,大家聚筹报数。"瑶华共十杯,减作五杯。止岩共十七杯,折该十二杯。能修共八杯,折该五杯半。不染共十杯,折作八杯。证善共十四杯,折作七杯。证缘共只六杯,折作两杯。能静有十杯,折作五杯。于是从瑶华斟起,取小杯斛入大碗,都斟齐了,又从瑶华起请判仪注,瑶华请到能静,能静道:"我晓到姑姑的绝技甚多,请教一个,我们见见世面。"瑶华道:"我们来得粗鲁,不像你们的文雅。"众

尼道:"武艺原不文的。"瑶华将酒干了,走下位来,只卸去长衣,从东边房门口将身一纵,右手两个指头捏住椽子,又用左手两个指头换过,一捏一换,如同走路一般,直捏西边椽子末了一根才止,指头一松,身子直立在地,尘土不起一点。众尼看了个个咋舌,道:"菩萨那里学得这等好武艺!"瑶华仍将衣服穿好,入座,并不脸红气喘,笑道:"献丑。"其次该止岩,止岩道:"我没有绝技,不好请判,只可自陈仍旧说个笑话罢。"能静道:"你心上不知又要骂那一个?"止岩道:"骂我自家好不好?"众尼道:"这才可以,请骂罢。"止岩道:"如来佛旁边站着一个老菩萨,名叫比丘尼,却是个男僧,如来埋怨他道:男人入我教中,做个和尚也罢了,为你有了这个名字,连女人都入教修行起来,也叫做什么尼了。比丘尼道:也好亏我有了这个尼字,才有这些女人做尼僧,才有这些徒子徒孙哩。"众人都笑道:"好骂。"能修道:"你会骂,我会罚。"遂取个大杯,满满的斟了一大杯,逼着干了。能静举杯,请瑶华仪注。瑶华道:"师父爱做什么技艺,随便做一个,大家看看就是了。"能静道:"做出来可笑得很的,是小孩子顽意。"众人道:"请教。"能静把手着嘴,学百鸟喧鸣,学一种无一种不像。临了学鹦哥说话,道:"你也该歇了。"听得众人娓娓不倦。能修举杯,请止岩仪注。止岩道:"前年我在这里,听见你同一个师父学和尚烧膀子化钱,我至今还在这里想听,今日趁姑姑在这里,再请教一回。"能修道:"你倒要点件儿顽么?"止岩道:"岂敢,不过渴想得很,所以还要听。"能修真个同阿小两个喝了一段,大家称赞得了不得。瑶华连日被酒不觉疲倦,坐不住了,遂唤阿新扶入房中躺下了。止岩道:"酒已够了,我们改日再尽兴罢。"众尼各终止。

次日,瑶华起来,已不见了止岩,问起说:老早出门去了。瑶华赶着叫饭,带了阿新、黄家的出门游玩。不题。看官,你道我前次所说的两个二形子,姓甚名谁?先说那个媒婆,他姓冯,排行第三,也没有名字,就叫做冯三姐。二形子之名,自小就出的,长大来居然也嫁了个男人,因嫌他性燥,故就弃置在家,也不管他衣食,出到外边,自去另娶了。这冯三姐甚是能干,知道男人变心,他也就不与他缠绕,自家习了媒婆的行业,人本生得出众,又比一切媒婆作事妥致,又好与人遇合,故人家唤她的甚多。到二十以外,好偷人家闺女,以致渐渐的人多不喜她了。这几年无非同这些光棍往来,甚觉狼狈。那尼居名叫阿巧,也是出色人儿,为因身是二形子,见女辄淫,所以本地绅衿都不许他上门,只奉承这几个老尼姑,有甚么好处。这止岩久知道她这两个的行踪,又时常受她奉承,故肯代小陆出力。

话休絮烦,且说止岩一早起来,就去尼庵里找阿巧,偏又不在庵中,说她上街去买东西去了,止岩嘱咐佛婆道:"她若回来,叫她在家等些时,我有要紧话与她说。"佛婆答应了。遂一径到冯三姐这边来,门儿还闭着,敲了几下,房屋浅窄,早已听见,便问何人,止岩道:"是我。"里边听见,便道:"请潘师父等一等,我还掉不下手,等我干完了就来。"隔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开门,只她两鬓蓬松,两颊通红,与她说笑道:"大清早就这样不安静。"三姐笑道:"你晓得我是有时候来的,过了这个时辰,我又要去找人了。你来了倒省了我另找人。"止岩道:"小油嘴越皮了。"三姐道:"你这样早来,必定有事来作成我。"止岩道:"事是有一桩,我同你到阿巧庵里去商量。"三姐道:"我与她挤道儿的,与她商量什么?"止岩道:"若果挤道儿,也不来找你们两个了。快些把头发刷抹好了,同你就你。"三姐道:"何不吃了饭去?"止岩道:"有吃饭,求你不要耽搁了。"三姐真个赶紧收拾齐整,又把相好放了出去,然后锁上门儿,一同走到阿巧庵中,已见回来了,大家相见,各道寒温。止岩便把在杭州遇见瑶华的事说了一遍,又把在陆墓救老陆之事说了一遍,:"如今小陆意欲请你两位去陪伴她,每位送五十两银子。到了那边,她是个大富贵的人,看你们各人的手段,在你们自家去干办。你们两位若情愿,这时候就同去,倘别有好处,我也不敢介绍。"这两个心上一想,本没别的好处,且到那里混他几时再作计较。两个齐声允诺。阿巧饭已做好,三个人就在房里同吃了。随着便走,到得庵中,知瑶华已出门游玩,只得在尼僧处静候。

再说瑶华带着两个使女,信步而行,看那苏城光景,无论男女,没有一个不收拾的齐齐整整,衣饰精洁。富人家妇女皆在高楼垂着帘子,或有刺绣的,或有倚栏闲看的。贫户人家都沿门做着针黹,举动之间,自有一种袅娜之态,语言俏丽,声若莺簧。心中想着:怪不道是人提起苏州来,无不称赞为天下第一。我若身居内院,那得见此情景。若我河南风俗,真是粗鲁不堪了。见路径杂还,诚恐迷道,只在左近处走了个圈子,就回来了。已是傍晚时候。

回到静修堂,尚未坐定,只见止岩进来,背后跟着两个女娘,瑶华让她坐了,这两个女娘只不肯坐,站在止岩之后。瑶华仔细地她俩个一看,一个不留鬓的,面色甚是白嫩,身材短小,脚下穿着小僧鞋,衣裙皆是布的,然也浆洗的干干净净。又看那一个,竟是内家时样装束,油头粉面,身子苗条,比先那一上高有一髻,年纪也大一些,裙衫都是罗,一双小脚尖瘦伶俐,眉眼之间,丰韵四流。遂问止岩道:"这两位何来?"止岩道:"法弟恐怕姑姑要在这里游玩,不知路径,不知这里胜景处所,她们都是只身在家,也是闲着,道及姑姑为人甚好,她两个也自情愿来陪伴陪伴,所以领她们来见见。若用得着,叫她两个搬行李过来,就自算家人一般,都不用拘礼的。"瑶华心上正想要弄个来,学她们的打扮。又喜本地人的说话,就是行动举止,也要揣摹。听止岩说都肯来陪伴,真个合拍得紧。遂道:"难得师父费心,若这两位真肯在这里盘桓,妙得很了。就去端正行李来罢。"止岩道:"也容易的。"回过头来问道:"你们且在此,要取行李物件,你对我说了,我替你们取来。"遂拉她两个,在自己的一间里去说了半日的话。遂走出来道:"只么,我去替你们取来。"说罢就走。瑶华唤令两上进到房里,问其家常一切情事,一个个回答了。瑶华又问了名字,遂对阿巧道:"你这样子不好,僧不僧俗不俗,不如留了两鬓,随我做个道姑。"阿巧忙忙答应,又取三姐头上簪环,一一看视,真比河南打得玲珑,遂令阿新去唤允长来。不一会儿,允长到,瑶华将这几支簪子并耳环,令去照样打造。三姐道:"不用去打,都有现成卖的?"瑶华道:"那有预先替人打好在那里的么?倘无人来买?岂不搁住本钱了。"阿巧道:"这个苏州里,那怕要成大人家,顷刻可办。这些小东西还算得什么呢。"遂对三姐道:"在那里去卖,你去告诉她们。"三姐道:"姑姑若要学我们这里妆束,头上所戴的都要换去才好,不如检点明白,总开一张单子去,一起买来,岂不是好。"瑶华道:"很不错。"遂令阿新取出笔砚,遂件开出,还有未见的,三姐又一一说出,开上交与允长,明日一早去买。三姐又将所买的地名、铺面,又都明说。允长理会。只见止岩也押着行李来了,即令在自己房内打铺。恰好摆夜膳了,就与止岩两个吃完了,便令那两个在侧厢内随着大众吃饭。止岩见那两个去了,遂拉瑶华到自己房中说道:"姑姑,这两个人都是二形子。"瑶华茫然不解,道:"什么叫做二形子?"止岩道:"姑姑连这个名色都不懂。"瑶华道:"实在不懂。"止岩始把这个缘由一一告诉明白,瑶华以为诧异。闲坐一回,遂各安寝。

瑶华因这两个初到,不便即露根底,当夜安稳而寝。次日起来问止岩,又早出去了。又一回,又见阿小送茉莉、珠兰、夜来香来,说师父叫送来的。瑶华谢了,拉住她讲了一回,才放她去。这三姐就替瑶华梳头。这原是内行,有什么梳不好。瑶华从镜里一照,连面容都增精彩了,心上十分欢喜。早膳后就问:"今日何处游玩?"阿巧道:"先从城里游起。这里有个狮子林,堆的好假山,也是名人手迹。玩了狮子林,再到沧浪亭,也就晚了。"瑶华仍带阿新、黄家的同行,意欲不穿道袍,三姐道:"姑姑的衣服款式都不好,须得另置,才好同我们一样。"瑶华又令说出身材、袖子、衣襟,要若干丈尺,并应做多少件。三姐又讲了一遍,瑶华据她所讲,又开了一片帐,与允长去照办。遂即出门,同到狮子林园内,上下游了一遍。瑶华心上想道:地步无多,磊落曲折,真是名人手迹,玩之不尽。复又到沧浪亭四围走了一转,不见奇异,但取其清秀而已,遂在一块大山石上歇足。阿新同黄家的到隔河看花去了,瑶华回顾无人,唤那两个来问道:"止岩师说你们两个都是二形子,可真么?"两个点头道是。瑶华道:"你们平日,自然要女即女,要男便男的了?"三姐道:"也有分别的,如我自午时后,能与女人交接,子时能与男子交接。他又换个过儿。"瑶华道:"如此,你们两个须要秘密,不可叫我那些人知道。若要求来伴我时,须各预为照会,免致他们猜疑。"三姐道:"姑姑若怕嫌疑,她庵中甚静,叫她去知会那些老尼让一两天。尽情畅快一回,岂不是好。"瑶华听说更是欢喜。正说着,只见阿新同黄家的过来了,遂一同回庵。见止岩先在静修堂了,桌上又铺设酒肴,像个请吃酒的光景,便问道:"今日又是谁的东?"止岩:"法弟前在舍下奉请不虔诚,今日又办了一杯水酒,请姑姑试行一个酒令。"瑶华道:"那里还要师父破钞,算我的罢。"止岩道:"也不费什么,无非请大家

热闹而已。"正说着,那五个尼僧也来了,遂各坐下。瑶华道:"酒令是想不出来,只好骗酒吃了再讲。"众尼道:"不必要令,只要豪饮爽快,也是一乐。"

瑶华放量一吃,不消说又醉了,其间情事不能尽述。第二日起身,已是已牌时候,见黄家的拿了江允长所办的簪环、衣服,都送进房来,瑶华一一检视,真比河南所做精巧,且各相称。又是三姐们替她梳头、插戴,极其精工。阿巧又请换衣服,三姐见瑶华贴肉还穿着衣,三姐从旁忽然笑将起来,道:"这样打扮,姑姑还穿着这两件衣,仍旧不像我们这里人物哩。"瑶华道:"今日且依你解松一天。"遂进帐里去卸下。阿巧隔帐偷窥,见浑身雪白,不觉为之流涎。一时换好,走出帐来,束上时样裙子,自己在镜里一看,宛然竟是个吴娘子,心上好不欢喜,自又悔道:那几年早知有这个好所在,也再不住在河南了。于是走出堂前早膳。白于玉同黄金钏走来见了,道:"公主竟想要做苏州人了。"瑶华道:"随乡学乡,过了这里,仍还我的旧日面目。"吃过饭,吩咐阿新、黄家的道:"今日去看看她们两个的家里,一会就回来,你们可以不必跟去。"两个答应了,遂同阿巧、三姐往那边庵里去。在路上僻静处,三姐对瑶华道:"姑姑走路终有些武相,旁有看见了,终疑不是我们这里人。"瑶华道:"你在前走,我来学学你看。"三姐遂在前头,袅袅娜娜的走起来。瑶华一步一趋,又看她身腰头脚如何摆。瑶华人本聪明,且又刻意相效,不过学走一条深巷,就得了个几分,又走了一会,已极相像了。阿巧在后道:"姑姑真学得快,如今实实看不出是外省人了。"瑶华正走得合意,忽然天变,作起阵雨来,只得走回。将近庵门,已是大雨倾盆,三人身上也都着了雨了,到得堂中,不免换去湿衣,只见阿小一手拿着个篮子,一手提着个酒瓶,冒雨走入堂中,说:"师父送与姑姑吃的。"瑶华细看,是一盘酥鸡,一盘笋肉,一盘嫩藕,一盘小菱,一大瓦瓶的酒。嗅其酒气,与止岩家的无二,遂道谢了,叫阿小且慢过去,就与她两个把这些东西慢慢吃着,要她教苏州话。阿小吃道高兴,真个逐句逐句的教了一大篇,瑶华心灵机巧,触类旁通,又令三姐:"此后不用另说官话对我,大约一两个月,我就会了。"见那雨一发下得大了,左右无事,又令阿小唱曲,声同箫管,吐字如珠。

不等晚膳,就令阿新将酒烫来,阿小也陪着,且唱且饮。少间,又加上晚膳菜疏,开怀畅饮,不知不觉的,又饮多了,雨尚未止,瑶华已倦不可支,遂唤白于玉来陪着阿小闲话,自家就去就睡了。其时天才靠黑,一觉睡醒,见窗间明月如画,又见三姐坐在旁边,瑶华道:"你还不曾睡么?"三姐道:"因见姑姑未醒,在这里伺候。"瑶华道:"难为你久待,阿巧为何不来?"三姐道:"她本是时候,所以不敢就来。"瑶华道:"既不是她的时候,你是时候了,夜静更深,不妨一试。你且上我床来。"三姐从命,遂与瑶华缠绵一度,却与男子无异。瑶华探其私处,真是别开幽境,遂道:"似你这样人,真世间罕有,怎么我就一得两个?"三姐道:"不然,我闻得似我们这样人,随处皆有。"瑶华道:"我生长深闺,那知有此事。但你与男子交媾,其乐也同我们么?"三姐道:"这在各人各样,有时也遇着极乐的,有时竟不觉其乐,只有一人最好。"瑶华道:"是男是女?"三姐道:"是男,此人姓杨,号静夫,年纪也同我相仿。其人最为得法,凡女人遇了他,无不贴心悦服。我们这里人,有四句口与,道:"杨静夫,天下无,得亲近,体便酥。你说好不好?"瑶华道:"此人如今还在么?"三姐道:"再不要提起,大前年被一个淮安强盗头设计哄了去,至今还不得回来。以后有人打听得,这强盗叫做真珠泉,他是那一方坐地分脏的头儿,他是为爱嫖,早把此物烂去了,家中也无妻妾。"瑶华道:"既是这样,要哄这个人去做什么?"三姐道:"因他不能干这件事,最喜欢看人做活春宫。他家中妇女都是美貌,却是各处掠抢回去的,好就多留几时,若不好,鞭敲一顿,即时逐出,再不好,就要杀却。要这个人去,无非充做春宫图内一名通草的男人。你说苦也不苦。我们这些曾与他相好过的,想念起来,一个个恨切如骨。大家曾编过一只《黄莺儿》的词调,待我念与姑姑听。"遂念道:

可惜有情郎,戏花丛,名太彰,人皆知是风流将。堆黄金满箱,指青云可翔。为聪明,反上了糊涂当。骂强梁,好肥羊肉,偏与狗充肠。

瑶华听得有趣,不觉拍掌叫好,道:"你们这里的人,实在聪明,连做个词调都入情入理。"三姐道:"这也叫不得好,我们这里桥头巷口,这些油头光棍,听见左近人家做出些风流事业,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有人编造,到靠晚乘凉时就有小顽童唱出来了。"瑶华口中与三姐讲着,心里却又想,有此大盗为害地方,若能除去,也是一桩德行。遂问道:"今这个大盗还在么?"三姐道:"怎么不在,他手下的人,武艺个个高强,官兵直不放眼里。若要谋害人家,飞檐走壁的人都出在他门下。闻得他近日在海上与倭寇相通,在岸与流贼相通,使用银钱如同粪土,又有这些贪官往往还要求他周济,朝廷里边瞒得铁桶一般,他还怕谁?"瑶华听了,心上打算了一回,不觉沉沉睡去。睁眼时,天已大亮,急忙起身。阿新与阿巧、白于玉等都进房伺候,梳洗毕,阿新见众人出去,乘间对瑶华道:"婢子见公主道心有些不固,似乎要在此逗留之意。"瑶华道:"既已来此,道心那得不固,若游戏改妆,亦偶然之事,断不致动摇中念,你放心。但昨晚听他们说,淮安有盗首真珠泉,沿途掳掠,但逢过路者,即被拘留。若遇此等人,不加歼除,与我道行有亏。倘轻为举动,闻其手下各色人材都有。一个个武艺高强。你虽可挡一面。万一他也有和你一般的人在内,我一个如何抵挡得住?我到在此忧虑。"阿新道:"过了此间,一路都不好走了。前日闻师父嘱咐的话,只怕有三四处过不去的所在。只靠公主同我两个,实有不能。若再得如我这么一个就不怕了。"瑶华道:"这从何处找寻?"阿新道:"过了黄河,也还有。再有一说,婢子意中,如往前走,他们三对夫妻,竟可遣回。若在路上,既不能助力,还须要防护,岂不反多一累?若要伺候,到一处有一处,可带着即带,否则便留下。公主以为何如?"瑶华道:"这六人中白于玉、黄金钏还可助力,其余一概不能。但要生生拆开他们的夫妻,又是与理不合。"阿新道:"新收这两个中,三姐的臂力甚好,而且勇健,我昨日见她移开两个石磨,竟不费事。公主慢慢的指拨她些手法,也还用得。"瑶华点头道:"且到临行再定。"

以后日与止岩各处游戏,大约俱入于邪道,瑶华心虽明白,却借此以消孽债。这一日游玩回来,方才睡下,忽叫了一声啊哟。众人不知何事,急忙进房看视。究竟不知何故?请看下回便知。

第三十回 秀士家风诚古朴龙阳妩媚忒新奇

调倚《西江月》词曰:

  方叹孔门气象,忽闻盗窟龙阳。居然脂粉学闺房,别有春情鼓荡。

  谁个拓开幻境,敢同鸟道驰张。也都眇师逞猖狂,女色而今绝响。

话说瑶华方才睡下,忽叫了一声啊哟,众人急进房中看问,瑶华亦即坐起,对众人道:"我师有三个神针在身,方才臂上这一针浮动,想是催促起身前进之意。我们明日即打算起身,你们且安歇了罢。"众人才退。

一到次晨,写信与梅影,即打发三对夫妻回庄。正在料理得发晕,忽听见庵门前嚷成一片,不知什么情事,差人出去看了,回来说道:"就是止岩的兄弟,因他妻子陆氏与人通奸,将奸夫、奸妇都杀了,提着两颗人头,到城里来报官。先来寻他阿姐,回去替他管家。不想奸夫有个儿子,打听得他父亲与陆氏有奸,是潘秀才的阿姐得了铜钱,私下撮合的,如今被潘秀才双双的在被窝里拿住杀了,他儿子气苦不过,悄悄地跟着。潘秀才来城,在这庵前寻见了阿姐,正要那里托付他家事,那奸夫之子,猝然在人丛里跳出,把止岩杀了七八刀,立刻气绝了。现在要候县官来相验。方才喊嚷之时,正是杀止岩的时候。"

瑶华听了,心中已自明白,因思凡人做了作孽的事,上天再无不报应的。我同止岩皆是上天罚为报应之人。不胜感叹。续又打发阿巧,意欲只带阿新、三姐两个同行。阿巧只是啼哭不肯,三姐又为说情,只得勉强允许带着。

当下雇定船只,在扬子江分路。到了那日,发下行李,与庵内众尼叙别,又送了房金、香金,一概从厚。只把个阿小哭得死去活来。瑶华心上好生不忍,只得另外与她些银两,许她拜在名下做干女儿,阿小才安稳了。遂即下船而去。到得船中,将苏州所置的一切衣服首饰,概行收起,仍旧穿上衣裤,并拴上铁条。途次悄对三对夫妻道:"你们回庄去奉承梅影,如我一样,切不可生二心。倘若露出破绽,被王爷、粉侯知道,在梅影不打紧,就阻了我的行踪。要紧,要紧。"众人都各依从。

不数日已到扬子江边,将要分开,把白于玉等三个哭得昏晕倒在船仓里,瑶华也难忍,再四劝慰方止。江允长等三个,也自哽咽不止。到得中流,大家分路,茫茫烟水,一望无极,瑶华不觉又伤感起来,那阿巧、阿新、三姐又来劝止。

风帆顺利,顷刻已到扬州,遂令阿新上岸,拣僻静处赁下一个寓所,然后发上行李住下。又令打听前途光景,再定水旱两路从那一路走。阿新打听了两三日,前途未有凶险的信息。瑶华遂放了心,拿定了起早,遂对阿新等道:"我们四个人,照这样高髻云环的打扮,恐途中惹事,不如都妆扮做公差样子,弓箭、弹弓都随身带着。若雇驴马,恐怕合不算上。万一中途梗阻,驴夫岂肯等候。莫若竟买了四匹驴子,好好的喂养精神,遇有事故,也可得其脚力。"阿新道:"甚好。"遂令阿新买办布匹、靴帽,并托驴行代找好驴子。

不数日俱已办齐,瑶华每日在寓,点拨三姐拳棒,阿巧喜欢学弹弓,亦为教导。在寓耽搁了月余,打听前途宁静,择日起程,竟打扮做公差,夹着弓箭,捎上行李,遂各启行。不过三四月,就到淮安,却不见有甚事故,探问路人说:"大盗真珠泉为倭寇暗约其到京口接应,故此全伙都在江中。"瑶华得免此难。再过五六日,就到黄家营子,隔着黄河,望前一看,风沙满目,不由你不凄惨上来。当晚歇宿。瑶华因真珠泉全伙窜入海中,未得立此功行,甚觉纳闷。阿新从旁略知其意,遂道:"立功立行,都要随遇而成。若有意强为,必致所功为罪。公主何必深为焦虑?"瑶华听了,道:"我非为此,我初意欲反身到海上,收拾那厮,又闻与倭寇连结。我想那厮始终是个草寇,容易扑灭若倭寇他倾国而来,又加那厮作为向导,如虎添翼,其势可知,岂我们这几个可以抵挡的。"阿新道:"国家气运使然,原可不必计论。"当夜无话。次晨启行,往山东进发。且按过一边。单说这三对夫妻,船行至浦口就登陆路。江允长等三个男子,各雇驴子,白于玉三个女人共坐了一乘驴轿,直雇到庄上。在路晓行夜宿,不过十余日,已抵王庄。长史、令史们同各佃户等,都道师父回来了。及问,只有他们六人回来。其时福王领同赵三姑也来庄上,会这些诗友。遂进见了福王,各各请安毕。福王问:"无碍子都回来了么?"江允长等回称:"师父同梅影到峨嵋山去游玩了。"福王道:"她们的游兴实在真好。"又到寝宫见了梅影,呈上书子,梅影看了,不免坠泪。众人问起,仍以住峨嵋山回答。梅影令白于玉等仍管职事。黄家的知赵三姑住在艺圃大楼下,又同白于玉等过去见了。各各问了无碍子同梅影的情由,又见花园内的周文鸾、周彩鸾及李御史之女李扬清,并尚有不认识的诗客,都在花园内住得满满的。三个小厮办理庄务,个个都能干了,惟梅影除在福王那边早晚定省之外,只陪伴这几个诗客,饮宴做诗顽耍,家中事略不顾问,俱委三个小厮们夫妻管理。其时正秋收之时,佃户完租,长史、令史及管事等收仓,又出粜米石收银入库。每日一家人忙个不了,也还同无碍子在庄时相仿。到得晚间,就看出来了,福王年纪虽有了些,而淫兴不减,但非房中术帮衬,则不能举。故此庄上另设合药局,日日以此事为最要。而且乱及女客,至小厮们亦皆效尤,彼此相换妻妾。只身宫女亦皆各处赶骚。在庄之人,俱在浑水惯了,倒不觉得。白于玉等初然到家,耳闻目睹,甚为诧异。这三对夫妻私下说道:"看这庄上气象,甚属不佳。师父又不能回来,无人清理其事,这便怎么了?"白于玉道:"还是对那个讲讲才好。"黄金钏道:"我方才听周青黛说,他如今房中藏着个人,只知取乐,连驸马有三个多月不召进宫了。恐怕说之无益,只好由她们去。"其时收割完逡,即值过年了。福王要进京朝贺,年底就带了赵三姑,往汴梁安顿,即便进京。岂知这年自冬至春,雨雪全无,杂粮麦子不能入土,粮价高贵,外边渐有不靖之势。三个小厮商量,禀知福王,开仓平粜。幸而有此一着,近处尚不哄乱。而河南西北一带,及山陕地方,流贼相聚,动辄数万。这年过了三伏,还是赤地千里,人民乏食,四方响应。蕉叶记起无碍子之言,招集近处村落居民,给发口粮,收集保庄,赖以无恙。柳枝也记起无碍子所嘱,暗暗装塑佛像龛子,藏在艺圃大楼上,以备不虞。后得秋霖沾足,民心稍安,而流贼之势日炽,所幸还不到河南这边来,不然庄也难保。不在话下。

再提瑶华进得山东界口,走那苦八站,满目荒凉。人烟冷落,问起土人,知为年景欠收。幸尔途中尚属宁静,一路打听,所设当铺,在济宁府城中,却是拗路。意欲不由济宁,直上大路而行,然盘费又在不敷,与阿新商量,阿新道:"公主可将号票付我前去支取,大众都在邹县城中等我,我从僻道赶来便了。"瑶华依言,遂捡出号票,交付阿新,就分路去了。瑶华等三人,赶到邹县,就在城中赁了一所寓所住下,等了三日,阿新才到,遂一同起身。行抵兖州,忽遇秋雨,时行途中,水深一二尺,泥泞难行,不能赶上站头,见有一所庄子,只得前去借宿。庄上走出一个秀才来,问知来历,即请入堂中。瑶华等浑身湿透,只得解除靴帽,改换女妆。那秀士见了都是女娘,即时告退,从内堂扶出一位老婆婆来陪话。瑶华已粗为安顿,即令阿新喂养牲口,又着阿巧、三姐烘焙湿衣,自与这老婆婆闲话。那老婆婆道:"请问要往何处去,为何都改妆行走?"瑶华道:"为投奔亲戚,闻得途中不靖,妇女难行,故尔遮人耳目。"又问那老婆婆道:"贵庄尊姓,这位秀才官人,是老婆婆何人?"那老婆婆答道:"寒舍姓孔,是嫡派圣裔,那一个就是小儿,名叫家骐。本有五经博士可袭,他不肯苟且袭职,仍旧应试,已经入泮了。因连年庄稼不收,家中不能养活工人,故止母子两人,相为依活。"瑶华道:"令郎乃有志之士,但年纪不小了,因何尚不娶室?"那婆婆道:"他已聘定下了,只等岁丰,就要完娶。"

正说间,只见那秀士自为搬馔出来,请瑶华用膳,又请他母亲坐陪,自家站着伺候。瑶华见了,甚不过意,忙向那婆婆道:"我们来庄吵扰,已属不当,今又动劳秀才官人操作,实在不安。我们现在多人,皆会烹庖,婆婆务必吩咐秀才官人自便。蒙赐饮食,可即说知下人,待他们料理。"婆婆道:"老妇龙钟,不能具膳,小儿尽庄人之谊,应当承值,何劳之有。"瑶华站起身来道:"若如此,我们不敢打搅了,秀才官人千万请便。"遂唤三姐道:"你到厨房去,代秀才料理。"那婆婆只得依允,令家骐进去主分与他,瑶华才坐下饮食。

那婆婆问瑶华道:"你的令亲在那里,几时就可到了?"瑶华道:"还在四川,路正远哩。"忽见家骐已在旁边听说,遂道:"此去四川,路上甚是难行,遍地皆是流贼,如何去得?"瑶华道:"也说不得。"那老婆婆问家骐道:"还有别路可通么?"家骐道:"若走长沙也可通达,但长沙一带,也有徭僮作乱,道路梗塞,女娘们更难过往。"那婆婆道:"如此为之奈何?"又问家骐道:"我家那个姓高的奴才,在那方作崇?"家骐道:"闻得他在陕西。"又问道:"四川去,可要那里走的?"家骐道:"是必由之路。"那婆婆对瑶华道:"若到陕西那里,我倒有个护身符,送与娘子,可以避上险恶。"瑶华道:"婆婆这里,如何倒存有此辈的东西?"那婆婆道:"有个缘故。老妇母家闻姓,世居长安,历祖皆为显宦,家奴有二千余人。这高家奴才,名叫迎祥,自幼先君豢养,长成匹配婢女,偶因路见不平,杀死人命,外窜江湖。那年也曾在近焚烧掳掠,独不敢犯孔家。且知我嫁在这里,戒饬手下贼人,为之防护。我恶其匪为,传唤来家面为呵叱:你若知感我家的恩养,快快改邪归正。若恐祸及,速速率领丑类,离我眼前,你若不依我吩咐,我就先死,即欲抽刀自刎,这奴才慌了,连说:太姑休如此,奴才即刻就去。但如今已成骑虎之势,不能遵命改邪归正。将到别处,另图事业。恐有人来冒犯,留下护身符十余张。我接来摔在地下,他也不顾,从此就去了。所以有这个存留在此。我们安居在家,谅这些匪类也不敢轻犯,要这个东西何用?正好送与娘子,存在身旁,或者有用,亦未可知。"遂令家骐捡出,送与瑶华收存。瑶华接来一看,是贼发的文檄,都有伪职官衔、姓名在上,遂即面谢收了。饭毕,已见使女们在空房内铺设床铺,家骐就扶那婆婆起身,又向瑶华道了不安,遂进内堂去了。不一会书声响亮。瑶华见母子举动有礼,不愧孔门,心中十分敬重。因想,途中资用富足,何妨分送与他,早为完娶,可以伏侍老亲,以免只身兼顾,主意定了。次晨起身,见在晴霁,起紧梳洗,甫毕,那老婆婆拄着拐儿,同家骐已到堂中,桌上早膳已具,遂即坐下。膳毕,令阿新于驮于上解下银袱,捡出三百金,留于榻上。仍俱改了男妆,装好驮子,拉着驴子,再三申谢。那婆婆送到大门口,瑶华道:"盛承婆婆雅意,无可报答,榻上存有些微之敬,聊送与令郎,作婚娶之需,以免母子劬劳。"说罢,跨驴驰去。母子回到空房中,见榻上留三大包银两,意欲送还,苦不能赶上,只得收下,打算婚娶。母子两个,深为感念。不题。

再说瑶华等一起人,赶程而进,非止一月,将近泰安,择有大店,正在卸驮子,瑶华独自往门首闲看,只见北首也来了两个客人,直进店来。遂跟着进店,细辨那年轻的这个,不像似男子,一眼注定的看着。忽见那年轻的回过头来,也看瑶华,便一举手道:"尊客从那里来?"瑶华听他声口相同,又近前仔细一看,忽然诧异道:"你莫非庞雅宜么?"那年轻者赶上前来,将瑶华毡笠一掀,又上下一看,伏地拜倒曰:"我道是谁,原来是公主。"瑶华连忙扶起,道:"果是吾妹,那个是谁?"阿真道:"就是老父。"忙以手招呼道:"公主在此,可来叩见。"那庞希德趋上欲叩,瑶华忙令阿真阻住,道:"且请便,尚有隐衷,当说与令爱知之。"希德只得告退。瑶华遂将阿真拉入房中坐定,即令阿新整治晚膳,以佐夜谈。又问阿真道:"因何耽搁许久,才得南回?"阿真道:"那年护镖至西省又从西省揽了一镖到京师,利息颇好。本拟即欲回家,又有家乡一人,带有财帛,不能运回,他知我父女回籍,再四央托同行。我父亲不能拒绝,只得搭着同行。不意行至德州过来,遇着巨盗真珠泉的伙盗,突出行劫而去,并将家乡之人掳入贼营,旋将首级悬挂树梢,复又发骑,追拿我父女。幸而我父女弹弓利害,不曾着手。在路闻知其盗手下能事者甚众,保无别有他虞。今得遇公主,可壮愚父女之胆矣。"瑶华道:"我闻真珠泉同伙,皆在淮安,因结连倭寇,尽下海去了。故我安然而来,怎么这里又有此人?"阿真道:"婢子闻得他神通甚大,到处连结倭寇、流贼,皆其党羽。"瑶华道:"他究竟是何等样人,你可晓得他的底里么?"阿真道:"先还不知,今早上在打尖的饭铺内,有一人倒他的架子,想是他手下不得意的人。"瑶华道:"他怎么说?"阿真道:"他说这真珠泉,本是个盐商之子,颇有家业,因不务正,日以嫖赌为事,把家私败完,流入匪类。他足智多谋,所以这些匪类推他为长,都肯从他,故能坐地分赃。他手下人材甚众,凡有材艺者,不惜重价而罗致之。其居常行为甚为阴刻,且拥有巨资,施其贿赂。近日又得一异人,乃是徐鸿儒之门徒,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邪术高强。那真珠泉得了此人,可以施展其阴谋诡计,所以近日各处,都有真珠泉的名号,皆其化身也。远近贼匪无不被其笼络。今在德州要路上,设一庄子,与京师相近,易得朝中举动,好通知水旱两路贼寇,并可藉以掳掠行人,恣其快乐。若遇官兵收捕,势大不能抵御者,即多方贿赂,以寝其事。若畏葸不前者,即受其戕害,所以十余年来,安如磐石。婢子想,此人脱口而出,必其实事,自无假借可知。"瑶华道:"幸得途中遇着你,知其底里,否则从何打探?"阿真道:"公主大好受用,为何轻离闺阁,涉此险途?"瑶华道:"一言难尽。"阿真道:"王爷、庄上都好,师父还在庄上么""瑶华道:"我的行径你还未知。我师父自我四岁上,就来教导文才武艺,直至如今。道我有仙籍之分,但我前生孽债甚深,必须身偿,方能入道。所以令我遍游天下,以积功行。我不得不从。且富贵丛中,但能作威福,何能消罪孽。故我特遵其旨,妄冀仙踪。师父已上峨嵋山去了。王爷身子还好。"阿真听了,连忙稽首,道:"公主本是神仙降凡,岂是寻常之辈,婢子得以奉巾进,是必前生也有缘分。老父欲令婢子再寻匹配,今得途遇以主,此念顿消矣。惟请公主收录驱使,是婢子生平之愿,不愿还乡也。"瑶华道:"此意尚须三思,勿误了你的前程。"阿真道:"公主,你把庞阿真看得太低了。婢子立心一定,至死靡他。"瑶华道:"你父亲尚在,不可如此决裂,有亏孝思。"阿真道:"老父一身,颇不足虑,渠已另立有嗣。婢子虽系亲生之女,即侍奉终身,亦不能接续宗嗣。随公主得附仙籍,报亲之日正长也,何必拘拘于浅近哉?公主或有疑虑,婢子当引老父于公主之前,释明此义,以伸婢子之怀。"瑶华道:"且慢,我如今先欲歼除真珠泉,方能前进。你既有心,我岂无意,现在我手下本无多人,正欲仗父女之力,倘能灭此巨擘,为地方除害,你我功行皆非浅鲜。"阿真道:"婢子父女,但能用力,倘有驱使,虽死不辞。但如何布置,全赖公主妙策。"瑶华道:"我这里也带有三四人,武艺虽不如你父女,而别项差遣却还可以。你可与她们相见,待我想个法儿,除此大害,以便前进。"阿真即时罢饮而去。"

瑶华遂唤阿新至前,道:"真珠泉的行踪,已据阿真备细说知,但究竟要探他穴内如何光景,才能用计。你就今晚飞腾入其营寨,探听的实,俟你回来定见。"阿新应诺而去。不一会阿真仍来陪话,道:"怎么,公主此来,哥儿、姐儿都不同行?"瑶华道:"子女们都留在家,保护庄子。启程来时,也带了三房仆妇同行,因路险恶,但不能分忧,反要保护他们。故渡江时,先打发他们回庄了。"阿真道:"这几位姐儿,想都是好武艺。"瑶华道:"好也未必然,而路途中亦赖其保护之力。"

正说着,忽见阿新从空飞身而下,瑶华道:"你可曾打听明白?"阿新道:"婢子飞腾到他庄内,仔细看了形势,又听他们在那里议论军机情事,悉知其底蕴。前次公主听三姐所言之杨静夫,也在那里。原来他手下有个桑二,虽是男子,与妇人无二,每日夜必要杨静夫与他干那后庭之事。他爱杨静夫如同掌上之珍,我看杨静夫也甚勉强。再听说桑二的邪术高强,所以真珠泉尊敬他得很。若无此人,也不过寻常草寇而已。

"瑶华道:"他庄上约来多少人马?"阿新道:"人马有限,约来不过五六百人,想必定是劲旅住在他房屋四围。闻得说,这里远近啸聚之徒甚众,他有个令牌,可以调拨。这个人马就不知有多少了。"瑶华道:"据你这样说来,也还容易除他。"阿新道:"必得想一条好计策,散了这些人众,才可歼除。"瑶华低头着实打算了一回,忽然说:"有了。"

阿新与阿真问有何计策?只见瑶华不慌不忙,说出一条计策来,管教杨、桑从此随行帐,父女将图建懋勋。要知如何?下面即见。

第三十一回 收桑二蟒妖衔术珠泉父女殉身

长短句歌行曰:

你是人为妖,我却妖作人。我妖作为人之事,你人反似妖之身。我形是女,淫邪悉拒。你身是男,偏须淫侣。既男又作女行为,真把后庭当前户。何如截去毛骨,都索性与人做老姥。

话说瑶华说道:"我的意思,谅这真珠泉只仗得桑二的邪术,若除了桑二,那真珠泉的威风也就去了一半。我明日先令阿巧、三姐扮做行脚的道姑,故意在他巢穴边走过,必然被他们抢去,留在身边服役。叫他两个暗通杨静夫,用药迷倒桑二,潜逃出来。这桑二必然用邪术来追拿,你就放开本领,把他降住。有杨静夫在此,彼必不肯离开。那真珠泉已无可恃,再将他令牌盗出,令桑二往谕远近哨聚之徒,只说淮安危急,令其前往救护。把这些助恶的遣开,彼势必孤。就他这几百人,纵然劲旅,恐亦无能为矣。我们另出妙计收服,则不难扑灭也。"阿新道:"计虽好,但桑二非用药可能迷倒者。"忽然笑道:"据婢子意见,桑二即有后庭之好,何不用春药,令他们两个去弄他,倒可掩饰一时。那时婢子将杨静夫先行取回,再用法术缚住桑二。这些护卫虽然骁勇,可用别计,或叫桑二设想收除。"瑶华道:"好,春药我倒备得些在此,你在我行囊中取出。"交与他两个,并将计策说与知道,令其明早依计而行便了。"阿新领命而出。阿真道:"公主因有邪术的人在内,故如此设计。若收得此人,那些护卫的人,不要说这几百人,就有二三千人,婢子与老父两个,也可杀倒他们。"瑶华道:"我也为此,俟收到桑二,以下自然要仗你们父女两个,才能收功。你回去先将此事告诉你老父,务必要助我一臂之力。"阿真道:"这有什么不效劳的。"吃过晚膳,遂各回房安寝。

再说三姐、阿巧两个,听了阿新的言,清晨起来,一同前往德州大路行去。到得第二日午后,方遇见游兵,一声锣响,将他两个拿住,绑缚好了,同另外打劫物件,同解到寨里,送进真珠泉这边来献功。三姐见真珠泉是一个落腮胡,身子肥胖,坐在一把极大的圈椅上,两旁站立多少妇女,与他捶的捶,扒痒的扒痒。见了三姐、阿巧两个,道:"今日这两个面庞生得好,可重重赏那拿的人。"于是旁边走出一个后生,去拿了两个大元宝发赏。两个游兵叩头谢了,拿着元宝就走。真珠泉问起话来,娇音软语,知是苏州人,一发欢喜得了不得,叫人与她两个换了道妆,箱内取出多少衣裙、首饰,都是苏州款式,拿来穿着。又令擦粉梳头,把首饰插戴了,令她两个贴身服役。旧时这些女人,裁汰了一半。从此不离左右,有时也到桑二后边去闲话。见桑二竟同妇人一般,擦粉点胭脂,穿着一身艳丽的衣服,浑身薰得喷香,语言举动,俱学妇人的行径,只不见杨静夫在何处。

这一日,忽听真珠泉的手下人来禀道:"有一起富商,行李、辎重甚多,偏是武艺高强,敌他不过,要请桑爷出去方可取得。"真珠泉令人请出,只见桑二袅袅娜娜的走将出来,真珠泉恭恭敬敬的将此事告诉了一遍,桑二道:"这不过这两个有些武艺,拨几个将官前去,结果了他性命,还有什么拿不来的,要我去做什么?"那手下的道:"桑爷不知,这几个富商,不但武艺高强,且恐也有法术,叫将官也难结果他们。还是请桑爷出去一走,来得稳当。"那桑二勉勉强强的道:"我把你们累死了。"真珠泉连忙上前,安慰了一回,然后起身。那真珠泉直送至寨门口才回。这三姐见真、桑都不在面前,遂悄对阿巧道:"你在此按住了他们,我到后边去寻杨静夫去。"阿巧点头会意。三姐即转入后屋,各处寻找不见,以为诧异。又走到一个耳房内,一看杨静夫躺在一张床上,一见三姐,连忙起身,抱头哭泣。三姐恐怕真珠泉听见,忙忙住,问他在此还可安身么?这杨静夫把陷在贼巢,只与这个没廉耻的人,成天干这件肮脏的事。三姐道:"我们也陷在此,怎么能够与你逃去才好?"静夫道:"逃不得,这个桑二,他的法术好不利害。我前番也曾逃过,走了一夜,还在这间房里。第二日被他打了一顿,说若再逃走,就要杀我。"三姐道:"若过这样日子,倒宁可杀了罢。"静夫道:"我也这样打仗。"三姐道:"我如今随着一个大本领的公主,她手下也有好法术的人,他也有你在心上,你若脱离此地,包你有大好处。你若与他干事时,把我们两个的隐情,悄悄对他说知,他也必然要我们与他成事。我另有一种春药奉承他,你就这个空里,便可脱逃出去,回到泰安府外一个客店里藏身,少不得有人来接应你。"静夫听了,一一承命。

不一会,听见人声嘈杂,只见大担小担堆满一厅,都是打劫来的东西。这桑二进门,忙忙钻入自己房里去了,想怕静夫逃去的光景。那一晚,静夫十分奉承他,又说他两个是阴阳人,可以与女儿交媾,夸他战法高妙,说得桑二流涎,遂向真珠泉要这两个人。真珠泉又爱这两个女人,意欲不肯,但他法术高强,不依他恐怕生变,只得勉强送去。这桑二见了他两个,越发装出那窈窕样子来,他两个倒觉得好笑。三姐就令阿巧先与成事。三姐代静夫先算了出路,一俟阿巧换出,你就走脱了。不一会,阿巧出来,唤三姐进去。其时正是她们两个气脉调换的时候,也算凑巧。这三姐自会弄耸,把个桑二收拾得快活难当,真个昏迷过去。约半个时辰,才醒回来。两个情投意合,竟忘了静夫的光景。三姐也故意勾留住他,说静夫多少的不好。桑二也就说他多少不是。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一觉。醒来方交四鼓,只见桑二起身,取出一盆水,在那里作法。三姐也起身来看他,问他为什么?桑二道:"这静夫可恶,又逃走了,待我拿他回来,杀掉他。"三姐道:"这种人逃去就罢了,要赶他回来做什么?"话犹未了,只见窗外红光一亮,有如闪电一样的一条红绳,从窗外穿入,把桑二缚,从空中提出去了。三姐忙把这盆水泼掉。少顷,又见阿新飞下,道:"真珠泉的三面令牌,也盗得在此,你两上闭着眼同我回去罢。"三姐同阿巧紧闭两眼,忽然腾起,只听得耳边风声若雷,一霎时落下地来,已是客寓里了。见桑二面如尘土,还在一边。三姐道:"他是救你出来,省得陷在盗窟,有什么好处?"桑二道:"既如此,你去对那位姐姐讲,我情愿降服,把我放了罢。"阿新道:"放你容易,要你倾心许我三件事,我就放你。"桑二道:"那三件?"阿新道:"第一件,要保我公主到峨嵋山,路上有险恶之处,都要听我使令用力,见了师父,还有些好处,你愿不愿?"桑二道:"愿依。""第二件,要你持了真珠泉的令牌,哄说淮安寨营寨有失,拨他们救护,散去他的羽翼,你愿不愿?"桑二道:"也愿依。""第三件,真珠泉手下这些护卫如何可以遣散他,着你身上,想一个计策来,你依不依?"桑二道:"都依,都依。"阿新听说,道:"你既允服,我就放你,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遂念诵真言,其绳自解。桑二爬起来,向阿新道:"仙姑,你的法力我已尽知了,不敢再生二心,求你带领,引见公主,我保他上峨嵋就是了。"阿新说:"你且在这里等候。"

遂到房中,将桑二依愿三件的话告诉了。瑶华遂令进见。阿新领着桑二进来,见了瑶华叩拜,令三姐们扶起,道:"阿新所说,你不可口是心非,我师父时刻来管顾我们,你邪心一动,他的飞剑利害,到那时,你的性命就难保了。"

桑二连称不敢。瑶华把他仔细一看,本不像个男子,遂道:"你这个样子,倒不也如改了女妆罢。何苦不男不女的,倒触眼睛。"桑二道:"且成功了此事,再遵公主的令旨改妆。。"瑶华道:"你先把如何遣散这些护卫兵将的法儿,速速想出来,说我们知道,我们自去办理,你也好去遣开那些助恶的伙党。"桑二道:"一些也不难。真珠泉最怕陕西的高迎祥,只消做一个假谕帖,说高迎祥现在私行涿州相待,叫他不必多带兵马,立刻起身,前来听谕。预先埋伏人在中路,不过一个时辰,便可擒住,取了首级,回来与这些护卫看了,有什么不敢的。还可将他家财赈济穷民。公主以为何如?"瑶华道:"如此甚好,你先去行事。"桑二遂即启行。瑶华写了假谕帖,犹恐不信,将一张高迎祥的护身牌,令其交与收执。瑶华道:"须得另叫一人,前去赍投才好。"阿真在旁道:"不须另外叫人,待婢子父女两个去投递。"阿新道:"很好。真珠泉不见了桑二令牌,必然有举动,我们也要赶在前站,与德州相近处所住下,以便接应。"瑶华道:"所见甚是。"立刻促令收拾起身,一面令阿真父女先行。不题。

再说真珠泉,这夜听见后屋内许多声息,心上也有些疑惑。次晨尚未起身,早有人来禀知,桑爷不知去向,连那新掳的两个女人都不见了。又见看守机密房的人来禀道:"昨晚有贼进房,将三面令牌盗去。"真珠泉听了,不觉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出厅,传齐手下得力的商议。众人道:"必是这两个女人,把桑爷煽惑,一同逃去了。恐怕我们追赶,并将令牌盗去。可速速分兵追赶才是。"真珠泉道:"若果把桑爷煽惑同逃,他的法术高强,断不能追回他的。但令牌盗去,恐把羽翼哄散,这倒紧要的。我们自应先发檄文,知会各处,说令牌被盗,若有所谕,不必遵行。俟我另制新样令牌到来,再行遵守。这最紧要,速速办来分发。"内中一个道:"桑爷有法术,想来赶不回的,但这两个女人,是否一伙同逃,还未见得。檄文也发,追兵也发,两路并行才知分晓。"真珠泉道:"也说得是,快些赶办。"这一伙的人,手忙脚乱的办这些事。到得午后,俱已办齐,文檄先发,点兵时恐手下人不认真,自家督兵追赶。不题。再说阿真父女两人,在路行走,庞希德细问收捕真珠泉的计策,阿真一一说了。希德道:"会妖术的人,既已收服,还怕他什么,何必还要用计赚他,不如一刀一枪,还怕收他不下?"阿真道:"且到彼处,看何动静,再作计较。且公主也就起身来了,还与他商酌的为是。"希德也就息了此念。到第二日午前,将近贼寨,见有一队人马,从斜里赶来,遥见认旗上有个真字。阿真指与希德道:"这队人马,既有认旗,只所真珠泉在内。我们何不就到前途投递?"希德道:"且近前,看何光景再处。"说是迟,那时快,瞬息之间,前部已到,不问情由,将他父子两个拿住。希德忙道:"我是高将军处差来下书的。"那前部闻知,忙索书转递入中军去了。不一回,传令出来,即时松绑。又道:"你们先回去,上覆高将军,说真某一准后起程,来涿州相会。不及回书,先缴降旗一枝为信。"希德接着,应了一声,遂同阿真出寨,仍回原路。于德州大路口遇见阿新,在那等候,就问投递了么?阿真道:"这厮上了道儿了。"遂一同到店内,将投递的情由回明了瑶华。瑶华道:"这厮后日一准起身,我们先要择个处所,才好收服他。"阿新道:"倒有个好处所。离此约有十五里。"瑶华道:"是怎么一个形势?"阿新道:"是一所大墓道,树木甚为茂密,且有墓道房屋可以藏身,更是曲折。"瑶华道:"却是一个好形势。我们今晚先去试探一回,好为布置。"阿真道:"此一行断不可少。"遂赶催晚膳吃了。一共七个人,骑上牲口奔驰而去。到得坟头,将有初更时分,那晚恰有月色,瑶华各处兜了一个圈子,觉对众人道:"这坟墓虽好,可惜不在大路上,不能叫他弯进来,受我们愚弄。如何是好?"庞希德道:"据在下主见,一些也不难。"瑶华道:"计将安出?"希德道:"这三姐同阿巧,是在那边逃出的,他必然认得。可叫他两上路口迎着。说桑二骗诱他们出来,无处栖止。只在坟堂内住宿,日食不周,又不许我们逃遁,只叫我们两上在外边觅食养赡。不依他就作法处置,非打即用刀挖肉,现在坟堂内,将军何不仍请他寨内帮助,免了我们两个受罪。他听见桑二在此,必然要见他,请回寨内。就叫他们引入坟堂来,路口掘一大坑,用高粱席遮盖,将土浮铺在上,内用两根大木搁起。他两个走过,即在那坑边站住,俟其将近坑边,招其速来,那马撒开,便不能收住,凭他有二三百人,都葬送在内。公主与阿真及能打弹弓、镖枪者,俱登树顶,见事成功,或有逃遁者,再加一弹一镖枪,休想逃回一个。那时枭了首级,再到他寨内,驱散他羽翼,不服者逐个结果了性命,这一方就平静了。"瑶华听了大喜,依计而行。遂嘱咐庞其德于明日雇了人夫,悄地行事。大众仍由原路回店安歇,以备后日举动,各各在店静养。

到了这日,一交五更即起身,造饭吃了,各将器械带了,俱投入坟林中来,令阿真在树梢头望,三姐同巧在大路上伺候。日高三丈,始见远远有一队人马,奔驰而来,约来不到百余人。阿真将号箭射下,众人会意,准备下手。不一会,人声马嘶,又一会儿,忽然间山崩地裂的一响,旋又听得发了一声喊,众人一齐下手,真个不曾走了一个。瑶华寻见了真珠泉的尸身,将首级枭了;捡那好的马,换了一匹骑了,并嘱令各换了马驰回,竟至真珠泉寨门口,大声高叫道:"真珠泉为害地方,已将他枭首。姑念尔等被其胁从,姑免深究,速速改过从善,违者即以真珠泉为榜样。"这一声喊,早惊动了寨内,诸人听见,也发了一声喊,都从寨内赶出,也有落荒走着,也有上前拒敌者,被这五四人围住,远者标枪,近者弹弓,打得落花流水,突然又突出一队人马,约有二三百人,竟围上前来厮杀。瑶华等只带有弹弓、标枪,却未带有长枪、大刀,见势头来得凶勇,只得将打倒的死人身旁有枪刀者,抢来拒敌。瑶华究竟上过大战场,奋勇杀出场,仍用弹弓四面开去,中者无不立倒。三姐同阿巧紧紧护着瑶华,庞希德同阿真左冲右突,苦战不能离脱。瑶华重又杀入,将阿真救出,回头又不见了庞希德。阿真不随瑶华出围,复又回马救父,见庞希德已伤了一刀,还在马上与贼人厮杀。阿真大喊一声,用劈刀将那贼人颅劈做两半,旁边又一贼大声道:"那婆娘休走!"嗖的一箭射来,正中阿真眉窝,翻身落马。希德见了,丢了接战之贼,连忙来杀那放箭的。瑶华纵出圈子,于高处望见阿真落马,即飞马入围,同阿巧、三姐将阿真救回,另放在树林下,复反身杀入,来救希德。斜刺里又来了一贼,是个黑面落腮胡,身躯雄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中持着一把板门大刀,飞马来敌住瑶华,两边阿巧、三姐三枝枪敌他一个,那里抵挡得住。那贼挥起板门刀,遮护得人马无一点空隙。瑶华好生着忙,幸希德将对拒之贼杀死,帮着瑶华来战。只见那贼将刀一逼,大喝一声,将希德砍死。三姐上前,被这贼的刀柄横来,又将三姐撞下马去。众贼人一齐围拢来,瑶华同阿巧招架不住,只得跳出圈子,败下阵来,且战且走。

却说三姐撞下马来,恐被贼人将刀砍死,将身往外一滚,就滚出围来,枪也掉了,手无寸铁,看见瑶华败阵下来,心上急了,路旁有一株半大不在的一棵树,用力一摇,却松动了一半,再用力一拔,连根都拔起了。忽见那持大刀的贼,不知怎样马闪了眼,突然跳出阵来,恰近三姐这边。那三姐逞势将那拔起的树,连根带土往前打去,正中那大刀的贼,连人带马一齐倒下。三姐见已打倒,复打一下,眼见人马都死。三姐逞着一时之勇,轮起那树干一味蛮打上去。这些贼将如何招架,只俱倒退下去。瑶华和阿巧见了,忙倚住了枪,挽过弹弓来,连连的将弹丸开去,打得这些贼抱鞍逃窜。三姐放下树枝,抢了那把大刀,赶着乱砍,也有连人和马砍死的,也有将马头砍掉的。没一个时辰,把这些贼砍死的砍死,逃走的逃走。瑶华不舍,同阿巧紧紧追去,又打死了二三十个,见逃者已远,只得回马转来,已见杨静夫、阿新将三姐扶着叫唤。瑶华同阿巧忙下马来,问是为何?阿新道:"用力太过了,所以发晕。"瑶华上前一看,只见三姐面色雪白,身子软做一堆,摸她心头,只是勃勃的跳,看来无事。遂又同阿巧赶入林内,看那阿真,见箭已拔出,流了一大滩的血,牙关紧闭,身子已僵了。于是放声大哭。阿巧道:"公主且慢哭,还有希德死在那里,我们把他聚在一堆,商量埋葬。"于是仍回贼寨门口,见三姐已醒过来,瑶华忙令阿巧同阿新、杨静夫将阿真尸身抬来,与希德尸身一并移入寨口空屋内,一面往寨内找取铁锅,烧起滚水来,与三姐吃了。然后齐至寨内,将财帛捡在一处,却不叫多。又捡那值钱的东西,也捡了些,分做两堆。一堆与阿真父女埋葬之用,一堆运回,就店之左近,分给穷苦之人。先令杨静夫回店,雇夫运回。随又令其买棺木来,收殓阿真父女。不一会收拾齐整,将贼寨放火烧了。就将阿真父女葬在寨基上。大家仍回店中,见桑二也回来了。仍请僧道做了七昼夜功德,另凿石表志,以为将来迁葬地步。又将贼寨里银钱散,穷苦之人莫不欢呼感戴。瑶华同众人想起阿真父女帮助之功,各各又痛哭了一场。不知不觉,耽搁了八九天,三姐身子才能复旧,问及桑二解散羽党之事,桑二道:"真珠泉因失了令牌,他就另行文檄,知会各寨,有几处被奴子接住,有几处谅已知会。其羽翼尚多,此处亦不宜久住,万一知道被我们歼灭,恐有复伤之议。"瑶华惊道:"此必有之事,我们明日就走。"遂嘱咐收拾了行装,又令杨静夫,连夜往涿州过去,择个清静的下店,我们到彼,还要休息数日,方能前进。杨静夫当即起行,瑶华等亦即早歇。

第二日起个五更,用了早膳,将要启行,瑶华道:"啊哟,我几乎忘了一事。"众人道:"忘了何事?"瑶华用手一指,说出一件事来。看官们请猜猜,可猜得着否?

第三十二回 阴阳颠倒真堪异婢仆尊崇非昔时

五言律诗曰:

除暴安良事,全资将相才。满朝门户立,大地纪纲颓。

气候违和矣,阴阳亦异哉。故明多失政,惹出剑仙来。

却说瑶华用手一指,说道:"阿真父女坟头,我们亦当备些酒浆纸帛,前往一祭。迁葬之期尚远,不可冷落了。"众人都道极应如此。遂赶紧办齐,一同到彼,哭祭了一回,然后就道。约莫行了三四日,忽见杨静夫迎将上来,一同下店。此番歼除真珠泉,是一桩非同小可之事,无人不有倦色,整整的静养了三五日,才得服帖。瑶华提起那日鏖战时,十分危险,怎么阿新倒不显些神通来帮助,却葬送了阿真父女两条性命。若非三姐把那黑贼打死,恐怕我们这几个也不能生全。阿新道:"前日鏖战的事,因接联的事多,婢子还没有细禀公主知道。自庞希德中了刀,阿真中了一箭,公主同三姐、阿巧亦在危急之时,婢子看着不好,急急纵上云头,意欲将这些贼子提在云中摔死。那知师父已在云头上,见了婢子,便问:你待要怎么?婢子说:现在公主危急,手下俱已受伤。意欲助阵。师父道:我也在此,难道不会助阵么?今晨乃庞希德父女及这些贼子毙命之期,公主们亦应受此危难,皆上天注定之数。你又何须助阵?故尔不敢举动。后见三姐拔起树来,将黑贼打死,贼围渐解,才送了师父,然后落下云头。如此危急,岂有袖手旁观的理。"瑶华听了,向空拜谢,谢毕,又对三姐道:"我见你拔的那棵树,却也不小,你有多大气力?就能拔起这棵树来?"三姐笑道:"这也是发了急,连自家也不望拔得起的。"阿新道:"拔棵树也还能够,到是举起树来打人,更了不得。若无千斤之力,休想动它一动。"三姐道:"若此时再要我拔起一棵树来,也断断不能。"瑶华道:"也是我们命不该绝。"桑二道:"人之生死,自有定数,也不能强为的。"瑶华又问桑二道:"你所学的法术,最利害的是那几桩?"桑二道:"奴子所学,皆是白莲教,只可掩人一时耳目,不能悠久。如撒豆成兵,止有六个时辰,过了时刻,就仍为豆子。其余移山倒海,皆是虚假,凡夫俗子见或骇异,若大富贵人,就能看出破绽。其最利害的是移人魂魄,使其颠倒,压镇八字,用刺其心。只此两端,算是利害的。至骑木鸢上天,控草龙入海,皆仗真言咒诵,稍停半刻,即时堕落。若千里以外,算人来往,对面相逢,倒人囊橐,此更下乘而不惜为者。"瑶华道:"若据你来说,此教甚属平平。"桑二道:"多半受人愚弄。"阿新道:"本朝唐赛儿如此强盛,亦未见成事。婢子知他们法力,总无实济。故那晚只将公主的流星绳索,运了些灵气,便能缚来。可知其伎俩矣。"瑶华见桑二说话时,还是袅头袅颈的,遂道:"你这样子,竟依我改了女妆,倒还看得。不然,男不成男,女不成女,像什么规模。"遂令三姐与桑二改妆。

又见阿巧,自出路以来,身面皆胖,且习学了弹弓、拳棒,渐有纠纠武夫的气象,因对阿巧道:"路上只有杨静夫是个男的,似乎还少一个,你竟改做男妆。"遂令阿新,将他两个的衣服掉换过来。一时打扮好了,大家一看,真个相像。瑶华道:"即妆扮得相像,索性把他两个做一对颠倒夫妻。"众人听了,都笑说:"很该这样。"瑶华道:"今晚我备个喜筵。替他们做花烛。"众人又各高兴起来,真个忙忙碌碌,备办筵席。杨静夫又去买了香烛,并画就的和合二仙的神像,供设起来。

不一会,收拾齐了,杨静夫扶了阿巧,三姐扶了桑二,在和合二仙前拜了。又请瑶华正中坐下,齐齐叩拜。又令夫妻两个对拜过了,然后才入房中坐床,一面外边铺筵席。瑶华道:"你们少不得也有一席。"阿新道:"有的。"瑶华道:"你们三个人,虽不是公亲,也算个大媒。把筵席也设在旁边陪坐。"各人照依铺设。将要入坐,杨静夫道:"他们两个结为夫妇,是公主主婚的,公主应上坐,他们两上对面坐。"瑶华道:"果然如此。但主婚人就要坐主位,如女儿出嫁之日,女儿是第一位,其母氏反坐主位,就是这个道理。应令他们两个上坐,我在旁坐,才为合式。"众人都道:"公主这个议论不错。"遂将椅子挪转,各各坐下,于是开怀畅饮。瑶华对阿巧道:"你如今是男子了,也该放些丈夫气概出来,多多敬你令正一杯。"各人听了又笑起来。三姐道:"他两个今日做新人,自然都文文雅雅,待我这个旧时媒婆,与他们送个合卺。"遂斟上两杯酒,与这两个新人交互而饮。阿新也斟个大杯,送与瑶华道:"公主是主婚,少不得也要陪一杯。"一时觥筹交错,哄笑满堂。寓主人听见,不知何事,大小男女都来窥视。见一对男女坐着,又设香烛,供着和合二仙,才晓得与男女配合,不好冷淡,送了四盒贺礼来,瑶华令收两色,余者璧还。俟来人去后,大家又笑不止。瑶华对阿巧道:"明日你还要备席,请人吃喜酒哩。"阿新道:"收了人家东西,这倒免不了的。"不一时酒兴畅足,遂各散席。

那晚六人作三对而卧,阿巧与桑二同床,三姐和阿新同床。大家暗令杨静夫只在瑶华门口伺候,一俟入衾,即便挨身上床。瑶华渴想已久,方遂私愿,自然比寻常不同。而静夫亦大展其本领,是必加意奉承。这晚的乐境,自然推瑶华为最。

次日瑶华起身,回想昨宵之乐,虽身入仙境,大约不过如此,满心欢喜。三姐进房,瑶华唤令:"今日要陪客,你来替我梳个好头。"又令阿新将在苏州所制衣裙、首饰,检点出来,打扮如花似玉。令各人都打扮了,好待女客。当日备了两席酒,一席请寓主人男客,一席邀他们女客。打算停妥,即令备办。瑶华在房想道:离京师不过三日路程,京师中曾在那里阅过兵,恐认识者多,不便似行脚打扮进去,也须如今日装束,好遮他们的眼。主意定了,遂写信与荷香道:

我游道出门,匆匆五载。今日来此,不可以旧日面貌对人,可备后挡车一辆,交与来人带回涿州,以便乘坐来京。毋使长史、令史们迎接,恐主上知之也。尔在京况味如何,仍在赐第内居住否?为我拂拭数间,暂歇游足。倘人问及,以我为梅影对之可也,不可破我行踪。

写毕封固,遂唤杨静夫入来,道:"我有一信,尔可星驰进京,投在十四长公主坤德侯钦赐府第,守取回信,并讨一辆后挡车来,以速为妙,不可耽搁。"静夫接了信,即便启行去了。瑶华这里到得下午,寓主人女眷们来,瑶华接入,仍令阿新等打扮一对新人,出来拜谢。见女眷们共来了三个,一个老的,两个中的,问是婆媳两个,一个是寡居女儿。他家姓于,有两个儿子,大的儿子与他丈夫居守田园,第二个儿子常在外间做客,现因患病在家。瑶华也把假话来谎说一遍。不一会,两个新人出来拜谢了,也就端端正正的坐陪。那两个中年的,把两个新人看个仔细,但见桑二耳上没有环,又见新郎耳上倒有环眼,两个在那里私语,似乎有疑惑的意思。瑶华觉了,就着他两个告退。随后也就摆上酒席来,老的上座,中年两个左右坐,瑶华在主位上坐陪,三姐同阿新往来伺候。这两个中年的一眼不眨的把瑶华细看,那老的问道:"这两个配合的新人,是娘子何人?"瑶华道:"是家下常有的小厮丫头,因长大了,途中不便,故索性与他配合。"那老的道:"很该这样。"又问,娘子是那里人?"瑶华道:"是河南。"那寡居的女儿道:"娘子的打扮,不像河南人。就是尊使们一个个都讲的苏州话。"瑶华道:"舍下用人,都半是苏州人,所以衣妆都是苏州款式。姐姐,你那里晓得是苏州来的款式?"那寡居道:"是家君讲的。"瑶华道:"却也不错。"那老的道:"娘子如今要往何处去?"瑶华道:"到京城投奔亲戚。"那老的道:"这也近了,可以多住两天再走。"瑶华道:"今日已差人前去讨车辆,恐怕还有两日耽搁哩。"那媳妇道:"我婆婆还要奉屈娘子,到我们里闲坐坐,吃杯水酒。"

瑶华道:"在此打扰已不当,千万不要费心。"那老的道:"也不成什么,无非坐坐,说个闲话,省得寂寞。"瑶华正要劝酒,那老的已立起身来告止,瑶华又留坐吃了一杯茶才回去。遥华送出便回,一夜无话。次日午后,那边令他寡居的女儿来请瑶华并这两个新人过去用酒。瑶华接进来谢了,请她坐下道:"既承盛意,我自然要领情的,她们不消了。"那寡居也就依允,催促起身。瑶华遂入房中稍为修饰,加上外罩大衫。阿新、三姐跟着,一同到后堂来。那老的早在庭前等候相迎。瑶华一到,十分恭敬,礼毕献茶,又论些家常。只见那媳妇同这寡居出来,拜见了,就摆上菜疏,请瑶华坐了,仍是他们三个来陪,劝酒送菜,殷勤倍至。忽见那男的寓主人,扶着一个病人出来,跪下叩头。那男老儿道:"这是二小儿,因染了一种怪病,一切细底拙荆自当奉告。我知娘子非凡人,可以有法处治,务望救他一命,也是娘子积德。"那瑶华三不知的立起身来,忙忙请起,那男的老儿说了这两句,也就扶了进去了。大家仍请瑶华坐下,瑶华不知头脑,遂细问那老女人是何缘故?据那老的说道:"这个二小儿,今年尚止二十二岁,三四年前,偶然出去闲游,想来少年性情,据他说,途中遇见一个美妇人与其同路,两相问答,就在田野中成了好事。知道他未有家室,情愿随他,遂一同回来,藏于室内。我们一家初不知道,那知日渐瘦瘠,竟成劳瘵。我们再四盘问,方才晓得,我们一家人都不能见,遣之不去,并深恨二小儿将他实情说出,时复诟詈。二小儿不与同寝,他又能于梦中与之交合。这几年始终病体恹恹,不能出外生理。前日娘子们来赁居,那怪物再四叮嘱,不许容留。二小儿不睬他。及娘子们进门,他就恐惧异常,辄思藏躲,因知内堂房舍狭窄,没有可躲之处。看他坐臣靡宁,只得携了些零星物件逃避。临去时指着二小儿道:"你不听我话,少不得来结果你的性命。忿恨而去。故知娘子非凡人,若娘子们去后,这怪物必来图害,务必要求娘子们救他一命。"说罢流泪。瑶华笑道:"那怪物既然去了,恐亦未必再来。然我并无拿妖捉怪的武艺,如何搭救?"那老的道:"我们何敢必定要娘子捉拿?看那怪物的光景,必有可惧之处,娘子不能,尊使中必有能人,亦望吩咐一声。若能追求踪迹,灭去根株,二小儿才得生活。"说罢,立起身来要拜求。瑶华连忙阻止,道:"且待回去商酌,若可以为力,断无不尽心之理。"

这三个都谢了,然后殷勤劝餐。瑶华因有此事在心,亦即告止。散席而回,卸去衣服,便悄问阿新道:"此妖你可能除他么?"阿新道:"据他说来,这怪物不待我们入门,心已惧怯,亦非大有法力者。不必我去,只令桑二略施小术,可以制缚矣。"瑶华即令阿新传知桑二,令其收除。阿新去了。瑶华酒后醺醺,横躺于炕上,不一会阿新来房对瑶华道:"桑二已将此妖算出,乃是黄河鱼精,尚不成气候,容易收除。他现在房中作法。"瑶华道:"他施什么法儿?"阿新道:"他把个面盆盛了水,在那里念咒。他说先要钉住他,俟钉住之时,用桑木剑便可刺死。"瑶华道:"必与他们些效验,才能放心。"阿新又去说了。

瑶华不觉沉沉睡去。桑二这边,已用法术将鱼怪刺死,同了阿新来报瑶华知道。只见瑶华睡梦中号啕大哭,阿新恐其梦魇,忙去轻轻唤醒,又与他拍着肩背,遂渐渐醒来。桑二便问瑶华道:"公主为何如此?"瑶华睁开了眼,喉咙里还哽咽不止,三姐已烹了茶来,阿巧也来了,瑶华饮了茶,才觉苏醒,便道:"此梦不祥。"众人都问做的什么梦?"瑶华道:"我睡去时,似乎又在路上,见四境荒凉,人烟断绝,已觉凄凉之极。不知怎样的,模模糊糊又到了一处,也不知是什么处,但见上面摆着祭具,自顾身上,穿了一身重孝,在那里哭拜。我如今想来,要穿重孝,除非王爷有些不妙,才穿得上身,可怜我王爷,只生我一个女儿,虽然留个替身在那里代我,何如亲骨血在眼前的好?"

说罢又哭。众人道:"此是梦寐之事,难认真,公主休得如此。"三姐道:"梦中事是相反的,梦凶则吉,或者王爷又受皇上大恩典,正在那里欢喜,你倒反去诅咒他了。"瑶华听了这番话,方才止哭,遂问桑二拿妖之事如何?桑二道:"已刺死在黄河滩上,约莫离这里不过四五十里路,叫他们沿滩寻去,自然有得。"瑶华也觉欢喜,遂令阿巧去报知寓主人。其时已有二更多天,瑶华又吃了些夜宵,才解衣而寝,留三姐伴宿。次日起身,听见寓主人家中言笑喧哗,正不知为何事。膳后,寡居来道谢,并言今早在黄河滩上寻着一个白鱼,胸口有一道剑伤,死在那里。昨日你们那位来报知,已除怪物,说在黄河滩上。今日寻着,想来就是此物了。我父亲竟叫人抬了回来,好大一个鱼,约来有整百斤重,现在我们堂中,请娘子过去看看。

"瑶华听了,倒觉稀奇,遂同阿新、三姐走过来,看那死鱼。真个粗大如猪身,长有五六尽,仰卧在堂中。果见胸前有剑痕一道,而胸之两旁,隐隐高起,宛如妇人之乳,看之肚下,居然有阴,与妇女无二。据那老妇人道:有人说这鱼肉甚好吃,且可疗病人之疾。瑶华应答了几句,略坐一坐,即理回转。又住了一两天,无事可述。

这日天已将黑,忽听见寓主人报进来道:"外面有京中来的一位官人在此,你们那位去引他进来?"瑶华想,必是荷香来。遂令阿巧引进来一见,果然是荷香,已是峨冠博带,伏地叩拜。瑶华令其起来,彼此掩面而哭。荷香道:"公主将来的大道自然有成,只是受这番辛苦,叫奴子们心上实是不忍。"瑶华道:"我承师父十余年的培植,不敢负他的期望,那还顾得辛苦。你如今升官了?"荷香道:"托公主提拔之恩,已升授兵部车驾司。主上时常念及公主的勋劳,几番下旨宣召。梅影已奏明,产后病发了。然目下四方多故,恐还要宣召哩。"瑶华道:"我如今已是闲云野鹤,即有征召,亦只令梅影袭职赴京。"说着,杨静夫也来了,荷香道:"公主旧时的人,怎么一个也不见了?"瑶华道:"途中险恶异常,临出门时,也带了白于玉、黄金钏、黄家媳妇三对夫妻,从江南就打发回去,因不能助我之力,反要保护他们。若不是这几个人,也不能到此。"遂令荷香且暂歇宿,明日也不必随行,竟先自回去,一来恐招人耳目,二来主上得知,必然阻我行踪也。荷香道:"车子已备来了,仍在于赐第内收拾洁净,且过了这个年头,俟春融时,再往前进。"瑶华道:"且到都中再定行止。"荷香退出至门首,瑶华忽又唤回,道:"我到不曾问你,王爷这几年身子可好,常时到京么?"荷香道:"每年元旦、万寿节必然到京朝贺,惟因流贼出没无定,往往赶不上,误了时日,主上也深知,却不见责。"瑶华问道:"王爷可曾有庶子么?"荷香道:"近今闻得有喜,不知可能是个庶子?"瑶华道:"王爷身上还是这么肥胖么?"荷香道:"也还如常。"瑶华又道:"你先回京,吩咐下边这些官儿们,只称我为乡君就是了。进了府第,另开一个门儿在僻静处,以通出入,大门上仍用你的封条封好,免人知觉。"荷香一一答应,才走出门来。寓主人另备处所,请荷香安歇,手下人都称为祁老爷。不题。再说那阿巧、三姐、桑二们,在旁见了荷香如此规模,都不知瑶华究竟是何等样人。杨静夫回来后,一个个的来问他所到处所是何样子,所见的是何等样人?他说他的父亲是王爷。是何等王爷?杨静夫遂把瑶华曾经十六岁上就领兵出征,灭了反叛,曾封过侯爵。他同当今皇帝是平辈的兄妹,她家有多少金银库藏,这京中府第,是皇是钦赐的。他有个师父,叫无碍子,有飞剑可以千里外取人首级,十分了得。如今传了道术,要去峨嵋山修仙,所以孤身前往,要我们这班人护卫,将来都有好处。他家里还有一个面貌相同的丫头,叫做梅影,替着他出名。今日来的这个官儿,是她的家生子,自幼伴读大的,如今已做了大大的官了。他家像这样的官有五六个,小些的还有七八个哩。众人听了十分钦敬。当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先是荷香进来,辞了先行。瑶华即令众人收拾行李,装好驮子,辞了寓主人,一同进京。行抵良乡住宿,行李铺设停当,瑶华唤阿新取件衣服,各处找寻不见,大家以为诧异,正要令桑二算其何往,三更后始见其回,瑶华问其何来?阿新笑而不答,知其有异情,悄令其来房,再四盘问,阿新才实告瑶华道:"婢子虽蒙师父化成人体,究竟是假的。京师乃至尊坐镇之地,都有神灵护卫。婢子入到京城,恐被驱逐,故先往探视,如可去则去,否则暂避远处,俟公主启行,再来随侍。方才纵在云头,细看皇城以内,只有些少神光,而妖氛反盛。当即下到城中,遇见一个蛇精,问其缘故。据云:本朝气运已衰,正大之神,俱往北边卫护真命天子。此间因尚有些微余运,只拨手下神将在此保护,不久亦将散去。故妖魅得以出入无忌。婢子更不须回避了。"

瑶华听了,叹上一口气,道:"天命使然,难以回避。"盖追忆无碍子嘱咐时所言,也遂各寝息。第二日赶个早,星驰入城,到得府第,已将傍晚,早有荷香在彼接进,进门后仍将大门拴锁。到得第二进,见素兰率领一班妇女来接,瑶华竟到西洋楼下坐定,一个个的叩见了,独与素兰执手,欷哽咽不止,大家劝定。又见荷香来禀道:"两名令史、一名副史及管事、护卫人等,都来请安。奴子已宣示他们,并非公主到来,乃是顾乡君奉公主遣来,盘查此间库藏的。已吩咐他们去了。

"瑶华道:"很好。"那八个职事宫女,都代收拾行李,安排夜膳。瑶华到此,心神始安,与素兰讲讲旧日情事,并询庄上光景如何。素兰摇头道:"光景大不好。"瑶华道:"如何不好?"只见素兰慢启朱唇,说出几句话来,要知端的,下回即见。

第三十三回 重来赐第藏行迹再叙前缘话夙因

调倚《虞美人》词曰:

天涯飘泊人情异,重到繁华地。当时气概欲凌云,脱去兜鏊甲胄尚何云。偶思隔世何其丑,萍遇鸾交友。浅斟细语忆前因,惟尔身经其事好规人。

话说素兰慢启朱唇,道:"光景不大好,连年荒欠,租子并无颗粒,反复给发口粮赈济近庄佃户居民。上半年邹桂娃、吕良珍两对夫妇移家来京居住,到婢子这边,据他们说,旧日积存粮食已用去大半,库藏亦俱动用了。庄子上男女个个淫乱不堪。桃红已得了弱症,裘素蟾脱阴身死,梅影整个月不宣召粉侯相见,庄务全然不管。外边还亏蕉叶、柳枝和这些长史、令史们把持,内里亏了白于玉等四五对夫妻料理,不然还不晓得怎样哩。"瑶华道:"这些事王爷可晓得么?"素兰道:"王爷只知是公主,那里还有疑心。自续娶了赵妃娘娘,恣情快乐。因近来年岁荒欠,无租可收,也懒得到庄上。听说张其德、周青黛两个十分焦虑,时时劝谏梅影约束大众,到有一片忠心。"彼此嗟叹一回。瑶华道:"我已浮沉世外,那里还去顾恋这许多,只好由他们了。你们两个还在此间住么?"素兰道:"初到京时也曾暂住,自他推升后,有这此寅僚往来,在侯府出入似觉不便,故又另置了一所房屋居住。"瑶华道:"如此,你另自有家,也不免要主持家务,我在此已安然乐逸,自有职事人伺候,你只管回去。"素兰含泪道:"自与公主相离,已将第六个年头了,皆因公主欲证大道,心上有许多言语不能出口。然思念之苦,时刻在心,好容易得以依傍些时,所以昨日已先搬来了。"瑶华亦垂泪道:"难得你这片美意。"遂名散去。但瑶华淫心甚炽,且不肯听人劝谏,素兰也略知大概,也不便絮舌。这日长史赵宜夫妇也来京了,荷香带领来见,还只认做梅影。瑶华问道:"好好在庄管事,怎么来了?"这两夫妇道:"庄上乱得不成样子,公主全然不管,有什么话回上去,只有答应,并不剖断。前几个月林绿环、潘桂儿的丈夫在外边引诱这些村庄上不堪的妇女,藏在庄内奸宿,被本家知道,上门来索人,还不肯发回。一村人不服,几乎逼反。周皇亲家的两位小姐,带了两个男扮女妆的人,来到庄上,整半年的耽搁。内中一个死在里边,将尸首从花园水门里放出,可怜这家是个独子,父母气苦得了不得,直告到部里,必要拘人偿命。幸而两家的声势好,部中代为弥缝,费了整万两两银子才得完结。现在流贼横行,已来庄上抢劫过两次,皆赖焦叶们杀退,然伤的人,也不少。我夫妇两个受惊不起,担不住这样的干系,只得辞了长史之职,回到京中,将就过个平安日子。"说罢辞回。瑶华心上按捺不住,遂写信与梅影道:

尔我两人,体虽各授,貌则相同。故吾师特为造就,以冀代我虚名,成我大道。临行谆嘱之言,言犹在耳。我已游至都中,叠闻庄上情事甚异昔时,且知遇事颟顸,了无分剖,甚而所为乖谬,迥出寻常。犹忆同在闺帏,举动皆称得体,何未经数载,辄易初心。吾师声容虽渺于目前,而神气当蹑乎人后。双丸锋利,独尔未知耶?应速改前非,亟为洗涤庶口,庄园尚不致化为乌有。俟罪消功满,当有以合我影形。毋怠毋忽,余不尽。

下首写坤德侯手泐。写毕封固,即交荷香,遣人赍去。是晚,瑶华觉右臂沉湎针浮动,不敢逗留,择日启行,一面令荷香于库藏内拨出一百万两号票,分做十张,对半裁发。收拾行装,即便启行。荷香、素兰俱送出一站,瑶华即对遣回。

前进一路,探听流贼都在陕西,故得坦然而行。由保定、真定、潞安至山西太原府,探听所设典铺,左近赁房住下,将号票捡出二十万两,令典中赴京师运来收贮。瑶华见山西风俗谆朴,欲于此游玩,令阿巧去唤寓主人内眷来一问。忽闻里边有人唤凤姑名字。瑶华听见,甚为熟悉,一时竟想不起来,好生纳闷。不一会,阿巧同一个中年妇人走来,瑶华接入,坐定,茶毕,问了些闲话,看他身上褴褛,不像富足的,而面容其为清秀。那妇人听见阿巧们在里面说话,便问道:"尊使们都是江南人么?"瑶华道:"正是,娘子那里晓得?"那妇人道:"我母家也是江南,因先君作官在此,身后不能还乡,遂尔流落,就与此间人婚配。"瑶华道:"令先君尊姓?"那妇人道:"姓许。"瑶华忽然省悟,无碍子曾经说起,为前生去取许宰官女儿凤姑的元红,致被飞剑枭首,因而得转世投胎,不觉大喜。自念:我与此人乃两世之交,实出稀异,不可不为指出。遂与渐次亲密,并令阿新早些备办晚膳:"我与这娘子讲讲闲话消遣。"那妇人那知就里,再四辞谢,瑶华只是不允,那妇人也只得强留。瑶华令将酒肴设在房间对饮,那妇人见瑶华如此亲密,不解其故。少顷坐下,殷勤敬奉,彼此问些行踪,瑶华略显其由,那妇人己不安。瑶华道:"你不要如此,我同你已是两世相交,你还不知道哩。"那妇妇人呆着不敢答应。瑶华道:"你可要知详细么?"那妇人道:"公主所说实在不懂,要请明示。"瑶华移椅切近,对凤姑道:"你同你令尊到任时,可曾在一尼庵里作过寓么?"凤姑道:"有的,才过亳州哩。"瑶华道:"你那晚有个东西,趁你睡觉时,来与你交合么?"凤姑遂把那晚情事说个详细。瑶华道:"你晓是那狐狸是谁?"凤姑道:"狐狸已被那师父杀死,,我亲眼看见,那里还有在世?"瑶华笑道:"怎么不在世,我就是了。"凤姑诧异,瑶华又把续后皈依,并投胎一切情事也说个详细。两人不觉越加亲热。瑶华复问其所嫁之人,可有家业,不致冻饿么?"凤姑听了,不觉两泪交流,诉说男人不长进,惟事嫖赌,并不顾家。田园一些也没有,只靠这几间房子可以作寓,趁着钱来度日。有一餐没一餐,也不知吃了多少的苦楚。瑶华道:"你也是宦家之后,不知你令先尊在官时,怎么不积德,以致累你受此艰辛。"说罢,两个人都郗不止。瑶华遂令阿新于囊中捡出五百银子的对半号票来,赠与凤姑道:"这张银票是五百两银子,你拿这宗银子,仍放在我典内,生些利息,以便男人不顾你时,自为支用。也见我与你两世相交的意思。"凤姑千恩万谢的了不得。瑶华又嘱咐凤姑道道:"你以后不要显我的名姓,只把这件事说与人听,劝人不要作孽,省得再世里偿人孽债。"凤姑连说遵命,遂欢欢喜喜的收了银票回去。当夜无话。

次日凤姑又来相伴陪话,并说:"这里五台山很有景致,何不去游玩游玩?"瑶华正在相商,只见杨静夫进来,道:"方才看见有报马三四匹,背了插羽公文,飞报巡抚衙门去了。谅必有流贼犯境的事。这是省城,恐怕被围,不宜久居,明日须起程才好。"瑶华被这一句,把游玩的的心肠冷了,遂定明日启行。凤姑知道,也不敢强留,忙去备了些路菜送来,瑶华只得收下。明晨一早上路,遂与凤姑分别。话休絮烦。

离了太原,四下探听,却无流贼掳掠,乃是黄河发大水,路上传说水头有几丈高。恐怕遇水,连夜赶到汾洲。来到府城,水已往下大流,冲坏居民房屋不计其数,黄河内死尸随波而下者,亦不计其数。阿新忙指西南角山岗上道:"那边有个庙宇,可以暂避,须得赶紧才好。"大家策着牲口紧赶,而水已没到踏镫了,幸而赶到,上得岗来,入那庙里一看,乃是个僧寺,然别无他处可去,只得令杨静夫去与和尚说知,途中遇水,要在此间暂住,且多女娘们,要多拨出几间空房才好。和尚道:"房屋就这几进,那有闲空,只好将就住下,水退也就快的。"静夫四下找寻,实无空闲之所,只得就在山门口四金刚殿的脚下暂居。静夫见米粮俱无,遂向和尚处转买了些米,阿巧持向厨房煮饭,搬到金刚脚下,取出凤姑所送路菜来过饭。大家饱餐一顿,又喂了牲口,也无处打铺,只好静坐瞌睡而已。

就这六个之中,到底要算瑶华神气明净,虽然也合着眼打坐,心地甚是了了。初闻水声澎湃,继而又闻风声四吼,与那水势搏击,渐又大雨倾盆。到得半夜,又听得豁喇一声,像是倒了堤岸,复有人声号救。这半夜之中,竟是天翻地覆,鬼哭神号,好不惨。心中十分不忍,意欲将所带之银,尽出赈济,以救一方生灵。正在打算,忽闻有脚步声,不一会,眼前又是一亮,觉得有异,遂睁眼来一看,其时雨渐小了,黑夜之中,偏有水不照耀,倒还看的明白。见阿巧坐在近身,桑二在右侧,三姐略远,静夫直坐北墙之下,只不见阿新在何处。遂唤桑二道:"阿新坐在那边?"三姐答应道:"他方才蹲在栅栏门槛上的。"瑶华道:"并没有在那里,我方才还听得有脚步声,这里恐怕有些缘故。"令桑二推算。桑二道:"已算了,离此不远,似有凶杀之心。"瑶华道:"这东西究竟不驯。"遂于行囊中取出观音藤鞭。原来此鞭,暗令江允长久已置买,默诵缚怪真言。顷刻之间,阿新来了,睁着两个红眼睛,默默不语。瑶华道:"你往何处去?"阿新忿忿的道:"叵耐寺僧无礼,意欲来图奸,故摄去山中。"瑶华道:"摄去山中,曾否伤其身命?"阿新道:"此等不过法戒之僧污秽佛门,若非公主诵咒来缚我,将食其肉,以泄此恨。"瑶华道:"奸骗之罪,不至于死。我师父救你来护卫我积行累功,何反欲戕害人命?"欲将藤鞭扑打,阿新伏地求饶,桑二们亦各乞免。瑶华道:"既是你们大众求饶,姑免此次,但居心凶恶,亦须做一件善事,才抵得过。方才我听见堤岸崩坏,趁此天还未明,你速施些法力,将堤岸壅土堵住,免再泛滥,方才赎此过失。"阿新连连答应。瑶华即促其速行。阿新立起身来,飞腾而去。瑶华又同桑二们计议赈济之事,桑二道:"此事我们只能出钱,没有人手来办理,仍须委之地方官吏,方能济事。"瑶华道:"这也易为,我拚着露些圭角,活此数万生灵,只要与我功行有益,也顾不得那些。"正说着,阿新回来云:"已壅筑坚固了。"天色渐明,阿巧仍往厨房备办汤水,三姐和静夫帮着接递。瑶华立出庙门,四围一望,惟有白浪滔天,显出半个汾州城池在波浪中,水面浮尸互相碰撞,不忍入目。遂进庙来,问阿新道:"这水何时可退?"阿新道:"那边有一条引河,今因堤口堵御,水不能宣泄,所以迟缓。"那静夫来回道:"这里和尚实在可恶,我见他们米仓尚满,坚不肯转卖我们,如今又无处可买,将若之何?"瑶华道:"彼不肯转买,亦有道理,恐水不退,无以接济。我们倒不必去强人所难。我见有个驮子上,牲口不能行走,可将牲口宰翻,也够我们饱了。"

静夫应诺,遂同三姐、阿新、阿巧俱在栅栏外,牵出那条牲口宰杀,就于庙前水内洗剥尽了,运到厨下煮熟。和尚们又不容烧他们柴火,阿新大怒,抢入柴房,尽数搬烧。有那强横的僧人,都来拦阻,被阿新、三姐、阿巧三个,打得东歪西倒。众僧不依,七八个齐上,又打得一个个头破血淋,都到山门口来,告诉瑶华。瑶华道:"你不容他们烧柴,叫我们那里去砍?俟水退之后,我自偿还你们便了。"众僧道:"倘水不退,岂不累我们也要饿死?"瑶华道:"水退也不过两三日之事,何用过虑?"众僧见只有瑶华、桑二两个,就有欺侮之意,渐渐的罗唣起来。瑶华也有怒意,正要发作,忽见三姐从里边走出来,指着这些和尚道:"你这班贼秃,怪不道不容我们搬柴,原来柴房后边挖了地窑,藏着好几个女人,在内淫乐,还像个出家人么!"这些和尚听见这一声,各各惊慌,回身往殿内就走。瑶华知觉,忙叫三姐唤这些人出来,好与这厮们厮杀。瑶华早执弹弓在手,三姐亦即飞奔招呼那三个出来,也令执持刀杖。见这些和尚各执器械,发一声喊,赶杀出来,被瑶华们一弹丸一个都打得发晕倒地。瑶华遂同这些人取出绳索,将这些和尚一个个的都缚了。遂问三姐:"地窑内女人在何处?"三姐指着后边道:"在柴房后间,我先走,公主随着我来。"瑶华道:"你们都要携带家伙,恐防还有和尚藏躲着。"大家依言,各执刀剑、弹弓之类,一同奔到柴房后,往下一看,乌洞洞不见什么。瑶华叫把柴火点着两三把来,往下一照,竟有四五个女人在内。瑶华叫道:"娘子们,快出来,和尚俱被我们缚,你们休怕。"那窑内众妇人听得明白,像是妇人声音,一个一个的才敢扶出窑来。瑶华一见,都是骨瘦如柴,蓬头跣足,活像是地狱中之鬼囚。见了瑶华,都趴下叩头,声言救命。瑶华吩咐道:"你们的缘法好遇见了我,再无不救你们出去的。且把你们各人怎么被这些奸僧骗入窑内的情由,说我知道。"内中一个,指着那边年轻的道:"我们是两姐妹,来寺里烧香,把和尚用药迷倒,遂拘在窑内。"那下手一个道:"我是为回娘家去,迷了路,把他们骗引在窑内的。"又下手下一个道:"我是为父亲欠了和尚的银子,把他威逼准折的。"结末了儿一个道:"我是个寡居,因随同哥哥任上回藉,适遇流贼之乱,被这些和尚假言相救,诱入窑中,要死过几回,都被这些女伴救活了,一同在此受罪。"说罢,昂起头来大哭。瑶华仔细一看,似乎认得,声言也熟,遂问:"你家哥哥在何处做官,姓甚名谁?"那妇人道:"我哥哥姓杨,名瑞成,是做河南祥符县典史,为因监狱内逃走了拿住的流贼、爰职回籍,遭此羞辱。"瑶华道:"你莫非是杨贞山么?"那妇人抬起头来,把瑶华仔细一认,道:"我是杨贞山,你不是封了经略使、出兵打仗的公主么?"瑶华道:"可不是么。"

那妇人膝行,跪倒在瑶华眼前,大哭不止。瑶华也不禁流泪。阿新在旁道:"你们都起来,帮着我们,把和尚所住的斋堂、方丈,一概扫除起来,请公主住下了,再为区处。"那四个妇人听说是公主,一发钦敬,遂把里里外外三四进房屋都收拾干净。阿巧们早把行李拾掇进来,另排好了,又回瑶华道:"这些贼秃们,有的醒过来了,把这几个安放在那里?"瑶华道:"先把这些秃驴们所执器械,一一检收。俟水退了,带入城中,发地方官处治。"阿巧们遵了瑶华的令旨,办明白了,回复瑶华,然后去安排早膳。

瑶华只拉了杨贞山,到方丈陪待,其余妇人令阿新辈照应。到得方丈,同贞山查点和尚们的东西,打开箱子看时,都是些淫具什物,十分秽亵。又查到一箱,内捡出十来封信,随手拿一封打开看,那书子上写道:"我姐妹担惊受怕,皆爰你知情识趣,前月十五,和你再四约定叙会,我姐妹待至五更,怎么你竟失约,谅必另有好的,所以把我们两个撇下。你这样负心的冤家,懊悔从前与你相与。可将我在父亲处所窃告条,速速还我,从此一刀两段,再休想亲近我姐妹了。言尽于此,声泪俱下。"后边写着:"愚妹李英莲、李琼莲同敛衽,真修师兄法座。"瑶华道:"这都是些情书。但他所窃父亲的告条,不知是何人的?"贞山道:"大约都藏在一处。"遂在这些信内捡出告条六张,上写:"闯王李示谕部下将卒人等知悉,尔等掳掠一所,凡见有此告示实贴者,不得一入其门,如违枭首示众。"瑶华咋舌道:"这个秃驴还了得!"又看其余,都是不成句语的,也无心逐一检阅,正遇阿新来,瑶华将李英莲的情书并将闯王告示说知。阿新道:"这却有用,公主好生收看,到那紧要之际,,可以解我们的厄难。"又见阿巧们已送上膳来,遂令贞山同吃。

吃毕,贞山讲些旧时闲话,,并告知赵三姑已与王爷续了弦了,李扬清我在汴梁时也会过他两次。贞山垂泪道:"就是我这个福薄的,际遇如此。"说着又哭,瑶华劝慰了一回方止。又见杨静夫来道:"宰的牲口,这时候无须用它,不如烘干了,磨成粉儿做圆儿带着,做个干粮可好?"瑶华道:"很好,此去路途正远,也断不可少的。"贞山问道:"公主此来。莫非到五台山进香么?"瑶华道:"那有这样闲情逸兴。"贞山道:"这么,到那里去?"瑶华道:"要到四川峨嵋山上,寻我师父。"贞山道:"师父不在庄上了么,何时去的?"瑶华道:"与我同出门的,她先上峨嵋山去了。"贞山道:"我看师父才情虽大,也不是独自一个跋涉得来的。如何能去?"瑶华笑道:"你不过是个皮相,那晓得我师父的底里。"贞山道:"莫非还有道行么?"瑶华道:"非你所知。"贞山道:"如今公主要寻他做什么?"瑶华道:"也为道行起见。"贞山忽然省悟,道:"是了,师父与公主,原不是寻常凡间人物,我那年曾与李扬清私下议论过的。"瑶华道:"也亏你们识得透,我师父实是不凡,我不过承师父十余年期望,不得不遵其旨。若妄冀仙踪,也是过分。"说罢,天已昏黑,就与贞山在方丈内同寝。至次晨起身,打听水势还大,不能入城。正在纳闷,突闻外边发一声喊,忙忙唤人查问。只见杨静夫持了弹弓、镖枪慌忙来回道:"昨日拴缚的这些贼秃,方才忽有一个少年沙弥偷进庙来,解放他们,取了器械,直杀进来。幸而阿巧、三姐手脚快,便将他们敌住。快请公主出去,收服了他。"瑶华听说,忙把外衣卸去,拿着弹弓,飞奔出来,已见一个凶僧人,直抢进来,被瑶华劈面一弹,登进跌倒,却未昏晕,杨静夫恐其起来复斗,随手就是一刀,把头颅砍做两半,眼见不能活了。瑶华并不管顾,直出大殿,见阿巧、三姐两个并力与这些僧人厮杀,瑶华照着一个僧人,也是一弹,应弦而倒。那些僧人见不能取胜,都往外奔窜。这三个紧跟着赶来,一个个都跳水而逃。瑶华令阿巧张着弹弓,见有浮起者,便结果他性命。望了半日才浮了一个起来,瑶华同阿巧各人一弹,都中在光头上,顷刻脑浆出,尸首随着风浪漂去了。又等了一回,再没有一个浮起了,瑶华道:"想是这些秃驴都是会水性的,且把那个打倒的绑缚了,救醒转来,拷问他便知。"遂复到方丈,叫杨静夫将滚汤灌醒。

静夫同三姐两个依言缚好,扛出到山门口,如法灌了,拷问了许多话,来回复瑶华,但不知说些什么,下回便见。

第三十四回 剑仙阴护空中至长史穷途意外逢

长短句歌曰:

勿毒勿秃,勿秃勿毒。惟其肆毒,是以必秃。开窑藏娇,遭尔残酷。贞山婺妇,更不可渎。概被幽囚,畅其徒属。宜投诸火,宜沉诸渎。不则如瑶华之报父仇,将诸秃如式而代烛。

话说杨静夫将那秃驴拷问明白,来复瑶华,道:"这早上偷进庙的小沙弥,就是那晚阿新摄去山里的那个贼秃,说是他已到李英莲那边报知,令其浮水来放脱他们。这些秃贼都是一党,恐怕还多着哩。"瑶华道:"不然,李英莲也不知他住在那里,何以晓得这样迅速?必定是捏造这段话,来恐吓我们的。"杨静夫道:"我也想着驳他的,他说李英莲的外家,在此不远,时常往来其间。又说逃去的里边,有一个僧人会诅咒之法,甚是灵验,要防他的。"瑶华道:"这不过总是恐唬我们的话。但这水不退,如何措手足?"阿巧道:"水已退去好些了,不过这两三日内必能涸出。"桑二在旁道:"公主前夜所言,要运银赈济,此事可以预办。俟水退尽,即可入城,救这些百姓。"瑶华道:"也说得是。"遂令阿巧将银库号票检出四十万两来,又对阿新道:"你可到典当知会,令其先运二十万两来,交汾州府库内收贮,便说我上五台上回来经过,发心赈济,即速运来。仍令再往京中盘运二十万,用备不敷。"阿新将号票检束好了,即便辞行。瑶华问桑二道:"据杨静夫拷那秃驴,说内中有个贼秃会诅咒法,虽中恐吓之词,然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可有法解得他们的么?"桑二道:"奴子所会的法,不过照师父所传,件件都是依样葫芦,自家并不能活变。况奴子所会这些法内,却没有解诅咒的法了"瑶华跌足道:"可惜把阿新先遣开了。"三姐道:"这是他们大话,信他做什么?"瑶华虽口里答应,心上实有些害怕。当晚令杨贞山伴宿。一觉醒转,忽听外间有哼唧之声,便问那个哼唧?阿巧在外房歇宿,应道:"像是杨静夫的声音。"瑶华听了,甚是担忧,下半夜竟不能合眼,天才发亮就起身了。三姐听见,也就起身,同阿巧进房,伺候梳洗,便问道:"杨静夫为什么哼唧了一夜?"三姐道:"我也曾去问过,据他说,是下午有些作冷,一睡倒床上,就发热起来。盖了两三床被,总不得汗。方才有些发昏,所以如今倒不哼唧了。"正说着,阿巧也打了几个寒噤,道:"不好,我也有些寒冷,觉得撑不住了,我也要去处了。"杨贞山在旁道:"姐姐你去睡罢,待我来替你一替。"阿巧丢着手,蒙头便睡。没有一盏茶时,也就哼唧起来。瑶华道:"中了这秃驴的计了,这便如何是好?"忙忙令杨贞山梳洗完了,检出医书来,定了一个方子。杨贞山在旁道:"虽有方子,也无处取药。那贼秃果真在那里诅咒,恐怕这药也不能医得好。"瑶华道:"我也不过尽人事,但不能取区,倒是一桩难事。"你去把桑二唤来,与他商量个法子才好。"

杨贞山出去走了。一会回来,道:"桑二也睡倒了。"瑶华吃惊道:"这怎么处?他睡倒了连早膳都没人料理了。"贞山道:"早膳已分派那些女人,在那里料理了。"瑶华好不着急,遂同贞山走出外间,见杨静夫昏昏沉沉的睡着,唤之不醒。又到桑二那间房内,看桑二正在寒热交攻,哼唧不已。复到厨房内,见这些妇女到还无事,稍稍放心。仍回到方丈内,不闻阿巧哼唧之声,掀被一看,也同杨静夫渐渐的昏沉去了,心上没个计算。

不多一会,众妇女送上膳来,同贞山吃了,闷闷的歪在榻上,才一合眼,忽有一团黑气扑上身来,急把身子一闪,突然惊醒,耳边又听见一声道:"何不起来打坐?"回头一看,却不见有人,心上想道:好不奇怪?又慢慢的揣摩道:那团黑气必定是那秃驴诅咒来的。提醒我打坐,想是师父暗中保佑。我这几时在路上,却未曾用过这段工夫,以致心神不能收摄。如心神收敛,就有诅骂法术,也不能上身了。主意定了,就立起身来,盘腿坐了,合着眼,屏气静息的静养了一回。偶忆及杨静夫等三人,卧床不起,不能进步,心上不觉又生焦燥。耳边又听见有人说道:"只管静心打坐,阿新一到便可消此厄难,焦虑无益。"瑶华听了,也不睁眼,忙合掌向空道:"如果师父来救弟子,万望现形明示。"却又一无影响,甚是烦闷。忽闻外房阿巧在榻上喊道:"好了!"瑶华忙问道:"你怎么就好了?"阿巧道:"我正睡着昏沉沉的,眼前忽然亮了,见一位女娘,在我身上抚摸了一回,对我说道:你的灾难已过,我来救你,好伏侍你主人。又在我面上吹了口气,觉得一阵花香,浑身就松爽了。故此好说了。"瑶华心上明白,必是无碍子来相救。遂立起身来,又望空拜谢。又令阿巧往外间看视杨桑二人可曾好些?恰好贞山进房来听见,回道:"他们两个人都在昏昏沉沉之际,并不见轻松。"又见阿巧,道:"姐姐你倒好了?"阿巧道:"梦里见一位女娘来救我的。"贞山道:"既如此,他们两位也容易好的。"瑶华遂留贞山在房内,她仍然打坐。不题。再说阿新去太原,与典内说明,并又付二十万两号票,令其往京转一回。一面促令催车,载运现在二十万两,传述公主之意,付交汾州库府。眼见办理齐全,始辞回复命,仍旧驾云而回。行到山岗,正要落下云头,只见一道黑气,从南边山中腾起飞入庙中,甚觉骇异,且不落下,遂直往这道黑气所起之处。瞬息之间已到,见在深山一个草庵内,遂下云头,悄入庵内,见有四五个僧人,着地坐在佛座下,默诵咒语。又见佛案上,用草扎着五个人形,俱有符书压镇在人形之上,这段黑气就从符内腾出。又细看那几个僧人,似乎都在庙内见过的。心上想道:怎么又在这里?猛然想起道:这些僧人都赴水逃遁,原来却在这里。又闻杨静夫曾拷究那个僧人说:内中一个僧人会诅咒法。想必就在这里诅咒了。不知庙中可曾着他的道儿?想着这些秃驴实在可恶,若不剪除还了得么!遂起了一阵恶风,将草房刮倒,将这一众僧人,在空中一个一个的摔下来,都跌得粉身碎骨。又吐一口心火,把这些人形都烧毁了。然后拨转云头,才入斋来。阿巧见阿新回来,忙把报知瑶华。瑶华正在打会,亦即起身,走出房来。阿新也迎面而至,将往太原之事回明白了。瑶华亦将杨静夫三人起病缘由说了一遍,并说自己也遇着黑气扑来,想是我师父暗中保佑,故不病倒。阿新也将所为之事一一回明。瑶华道:"师父也说,俟你回来,即可消此厄难。这些秃驴已死,他们两个也可不药而愈。"阿新道:"只须婢子与他们解退魔气,就可起床。"瑶华道:"水消退了没有?"阿新道:"也只在这几天便可消涸了。"说罢,遂去看杨桑二人,将魔气解退,令其渐渐调养。

又耽搁了三四日,水才消退。杨桑二人亦已痊愈。瑶华遂令杨静夫,往汾州报知地方官,说我往五台山进香,途次遇水,暂避僧寺,因见百姓遭此大难,心甚不忍,带有银两在此,可以赈济,以救一方生灵。速令地方官查明被灾处所,速速造册报来,以便给银赈济。并拨一名推官来,勘问寺僧不法之事。静夫领命而往。又令阿新往探太原银两曾否运到。遂各分头而去。一面令阿巧、桑二、杨贞山三个收拾行装,各人俱浓妆以待。

隔了半日,静来带同府县及推官来寺中请安,随后又有营伍将弁皆来请安,备有轿马,请进城下行馆安歇。瑶华令桑二传话出来,令知府速督各县,分查户口,造册具报,以便以帑赈济灾民,不必在此等候。府县皆诺诺而退,又将僧人交与推官,审勘办理不法之事。被抢藏窖妇女,亦发交各家领回,惟杨贞山留侍左右。阿新亦回来报知,银两已运交府库。瑶华令将弁等护送进城。遂即启行,下了行馆,催促赶办。暗暗又写信与梅影,如主上问及赈济之事,照此情形奏复。仍令阿新驰送而去。

瑶华在汾州赈了两个月,又值青黄不接,又赈了两个月,见地方人民稍稍安贴,方才停止。瑶华住在汾州四个多月,彼处大小文武,无为尊敬,被灾人民俱捧香叩谢,日无间断,甚觉快意。这一晚,右臂娇贵针浮动,急自收敛,遂择日启行。一面送杨贞山回家,又与桑二商量,须行个遮眼法,作回河南光景。却好阿新也回,这五人仍旧改装,往陕西进发。瑶华欲令阿新去探流贼消息,阿新道:"流贼东奔西窜,从何探听?公主且自奔前程。"瑶华听了,也索性听从,惟在路悲伤不已。数月间,已抵延安,果有兵将盘诘,遂将告条照验。每遇歇店亦以告条贴在门上,遂不一问。又行了五六日,方到西安,探问典铺,尚在开设,就于左近赁房暂住。为因盘费不敷,瑶华检出号票,令静夫先取现银一千两随带。又发与京藏银二十五万两,令其遂渐向山西典铺发运而来,收贮备用。静夫去了半日,已将银子取回,并嘱典伙,向山西运银收贮,俱已妥录。瑶华问道:"在此间设当铺能够安静否?"静夫道:"他们说:"每年要贴闯王兵饷银若干,才保无事。"遂各歇下。

瑶华那晚令阿新伴宿,睡卧时,心上记挂着流贼之事,总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后,才有些倦意。刚要合眼睡去,忽听豁喇一声,前房塌卸了半边。又听见风声呼呼的响,渐渐如动雷一般,在顶上盘旋。复又听见天摇地动的大响了一声,吓得瑶华胆战心惊,急急起身,要叫阿新,摸到炕上,并不见阿新睡着,正在诧异,外边四个人亦都起身,喊叫起来。瑶华开了房门,点起灯来一照,见前房冲塌了五六根椽子,大家猜摸不出。瑶华道:"这像阿新飞腾上去,才冲塌的。"忙令桑二作法推算。桑二即时推算了一回道:"像是有一凶恶之物来加害,新姐去解此祸患。如今难星已过,大象已无妨了。"正说着,空中忽摔下一件东西来,众人开门一看,是一个和尚,捆缚在那里,像是跌晕的了,随着阿也从空飞下来。瑶华问道:"你在那里干些什么?"阿新道:"了也了不是,我正睡着,忽见师父来推醒道:快些起来解救,有大石飞来打你们了。我即时起来。师父道:来不及了,我就房间内飞去罢。所以婢子在房内飞了出去。见半空中有大石一块压将下来,婢子忙忙将身挡住,作法抛掷在五里以外。但不知何人所使,四下里一看,见有黑气一道,从天宁寺中腾起。遂一径到彼处,落下云头,见一僧人还在那里踏罡步斗,想必是这个贼秃作怪。拾了一条索子,运些灵气,将他缚了,提到这里,可将他灌醒问他,才晓得缘故。"瑶华咋舌道:"若不是师父搭救我们,都死在石下了。"即忙望空拜谢,众人也俱跪下叩谢了。瑶华道:"这也奇怪,我与这秃驴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来加害?"桑二道:"大约还是汾州庙里的余党。"瑶华令阿巧速去烧汤灌救,阿新道:"可将这贼秃吊起来,恐怕会遁法被其遁去。"静夫同三姐帮着,将那和尚吊在庭中一棵树上。不一会,阿巧拿进汤来,众人将汤灌了一回,渐已苏醒。瑶华令静夫慢慢的问他。瑶华自去梳洗。

过了半个时辰,只见杨静夫来回道:"方才拷问这贼秃,他叫禅镜。前日他徒弟真修,在庵里作诅咒法,被我们的人摔死了,特与他徒弟报仇的。"瑶华道:"那个贼秃叫什么真修。"阿新在旁道:"我记得公主念那情书内,有个真修的名字。"瑶华想着笑道:"就是与李英莲姐妹来往的这个贼秃,大约会诅咒法的也是他。"静夫道:"放走这些和尚也是他。"瑶华道:"这个贼秃,实在可恶。难道我们这些人,该与他诅咒死的,我们的人将他摔死,也是应该。怎么他就用法,要害我们一队的人。这个实在该死!"阿新道:"我们还同他讲什么理,只请公主吩咐,怎么处置他就是。"瑶华道:"也不必太惨,只把他摔死了,却不为过。"阿新听了,即时飞身腾入空中,将那禅镜也提去了。

这里各人还睡得半醒不醒的,重又去睡。只有瑶华独自一个打坐。天要将明,已听见阿新回来,瑶华忙问道:"将他摔死在那里?"阿新道:"摔他在地,恐怕他会土遁。婢子见那块石头,正在大路口,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作了一个法,将大石掀起,将他塞在石下,已见脑浆迸出,大约不会活的了。"瑶华拍手笑道:"倒是你处得他好。"阿新道:"回来在云里,还碰见师父,说往后还有大难。付了六道护身符,叫公主和他们都随身收着,俟有急难,佩在身旁,可保无事。"瑶华叹道:"辛苦也吃了,不知还有什么大难?倒是死了,还做我的狐鬼去也好。"阿新道:"公主不要悔心,凡修仙学道的,无有不从艰难中出来,只要磨得出来,便有好处。"瑶华道:"也有磨不出头的么?"阿新道:"多得很那。夙根浅薄的,虽有十分道行,也只免得轮回。"瑶华道:"我的夙根如何?"阿新道:"公主若夙根浅薄,师父亦何肯如何扶持?"瑶华道:"师父的扶持我,真是恩山义海。但是何不与我同行,岂不更加迅速?"阿新道:"不然,如书生之登科第,虽有明师教导,但能窗下指拨,不能代入场中作文字。况中科第,凭你状元、宰相,也要历过多少场屋之苦,到那命运享通之时,才能如意。修证大道,亦是如此。"瑶华点头称善。已见阿巧、三姐进房来道:"杨静夫问今日走不走?"阿新道:"今日必定要走,免得此间人多猜疑。"瑶华道:"很是,你可去催各人,赶紧收拾,不必在此间早膳了。"阿巧忙令三姐去知会外边,同阿新两个收拾瑶华房中物件。不一会,桑二来说道:"牲口都拴好了,请公主起身罢。"遂各拴上驮子,上了牲口前行。

行过数里,阿新遥指山凹中一块大石道:"公主你看,那块大石,就是要飞来压我们的!"众人看了,都咋舌吃惊。静夫道:"这块石足有一亩多大。"走了几日,已将到汉中,忽见长史赵宜,挤在逃难的人丛中,一身褴褛,前前后后的乱窜。瑶华眼快,即令静夫前往叫住。那赵宜站住了脚,见瑶华到来,趴到地下,号啕大哭。瑶华深觉怪异,忙令起来,问其何事到此?那赵宜呆呆的望前指道:"公主此去保宁,只有几十里。天还早,若与我一匹牲口骑了,我先往前去打个店房,请公主到那里暂歇,我有一肚子的话,这里说不出来。"瑶华见其情状,必有事故,忙与阿新商量,桑二道:"不用商量,且把我的牲口叫他骑去,我靠晚些竟来店中就是了。"说罢,跨下牲口,那赵宜拉着跨上,打上两鞭,飞也似去了。瑶华在路越走越荒凉,渐渐人烟断绝,遍地尸身。其时正深秋天气,西风凛冽,飞沙刺人,其凄惨之情,不可言说。而中心不知怎样,仍有千百个小鹿儿撞个不止,意甚谏珊。虽坐在牲口上,竟欲瞌睡的光景。忽闻山凹号哭一声,振动山兵。瑶华恐遇贼匪,令各人戒备。阿新道:"这来的不是贼匪。"突然于斜刺跑过,瑶华见一群男女,都砍去一臂。静夫问为何如此?那些人哭道:"都是张献忠那贼子砍去的,害得我们好苦吓。"一声号动,凄惨异常,瑶华不禁泪下,仰天叹道:"天何降此人,使生灵遭此惨毒!"大家道:"天已不早,要赶到保宁,须要加紧。"遂各策鞭驰骤。

到得保宁城外,已是日落山。不多一会,见赵宜迎将上来,引入客店,将牲口、行李安放明白。瑶华急唤赵宜到里间,问其缘故由。只见赵宜未曾启齿声先哽咽。众人见此情形,都来窃听。瑶华道:"有话你只管说。"赵宜道:"我自前岁入京,那时只知公主是梅影,以后才知就是公主。自公主起身后,王爷即写谕帖与荷香,说既不敢在庄,可来汴梁伺候。我不敢不遵,遂带同妻小到汴梁王府住下。不到三四个月,李闯便来围城攻打,幸有兵部尚书吕维祺同王爷在城督令文武御敌。彼此相持了八九个月,朝中救兵到来,见贼势盛,大都各散去。李贼见攻打不下,掘开乌龙江,此黄河水来灌城。顷刻间,水就汹涌而来,淹没了半个城池,被其日夜乘筏攻打,不一月之间,城就破了。王爷前年已得庶子,取名继华,其同庶子缒城逃于村庄躲避。那李贼破城后,退了水,就在城中驻扎。合府上下人等,逃尽杀绝,赵妃娘娘自缢身死。那贼又遍索王爷,忽于村庄内被捉到城,先把庶子杀了,吕维祺前来蔽护,也被杀死。贼将说要报仇,遂置酒大会把,王爷杀死,杂上鹿肉为俎,名为福禄酒,竟被这贼子们吃了。"瑶华听到这里,忽大恸一声,登进昏晕。众人进来,灌救半日方醒,痛哭不止,与贼誓不两立,即欲孤身前往杀贼,赵宜同众人再四苦劝,只是不依。赵宜道:"公主不知,这些贼子还在那里遍搜公主,说要报什么一弹之仇。若公主单身独骑而往,必被擒拿,恐还不杀戮,要慢慢的受多少屈辱哩。何苦如此。"瑶华即欲抽刀自刎,阿新连忙上前夺住,道:"公主不可如此,婢子有句紧要话动问。"瑶华才住了手,遂问:"你有什么话?"阿新正颜作色的说出一句话来,直急得瑶华死负尊师培植德,生衔严父戴天仇。到底不知所说何词?不要忙,下回即见。

第三十五回 仇雠骨肉充灯烛道路灾殃几死生

曲调:《字字锦》兀的不快煞人也么。女娘行报父怨,偏自雅。无端帝室亲,惨遭若辈代宴客。苦只苦,伶仃女没了爷,恨只恨,你的爷没处抓,我无可奈,只将你姐妹拿。天理昭彰,你不须怨咱。他称福禄酒,我名恩怨灯。他食我爹肉,我把他的嫡骨血来炙化。兀的不乐煞人也么,冤家。

却说瑶华问阿新:"你有甚紧要话说?"阿新道:"请问公主,殉了王爷的难,师父这番辛苦,岂不白使了?"瑶华急得双脚乱跳道:"这叫我顾那一头好!"言犹未了,觉得背上浮燥针动,痛入肺腑,自家急急按住,惟有哭泣而已。当令杨静夫置备斩哀服色,茶饭都不下咽,只是哭泣不止。众人虽时时苦劝,那里劝得住。忽然桑二走来,道:"请公主暂止哭泣,奴子想个计较在此,不知有合公主的意否?"瑶华真个住了,问何计较?桑二道:"公主既肯计较,也要振作精神,才能干这桩大事。你们去收拾饭来,送公主吃了,我好商量定见。"众人忙去收拾。瑶华便问:"计将安出?"桑二道:"此时贼势之大,天下将士莫不寒心,故发出救兵,不战而散。若欲去擒闯贼报仇,恐此时是不能的了。前日在汾州时,见那情书上,明写着李英莲姐妹是他女儿,这是他的亲骨血了。何不赚这两个姐妹来,尽情处治。既可上慰王爷痛愤之灵,亦可稍泄公主终天之恨。此计以为何如?"瑶华道:"不知此贼可有父母及祖坟茔否?"阿新正送饭来听见,答应道:"婢子已知他父母早故,花烛之妻被他杀了。这两个女儿,是与营妓所生。大的就嫁在米脂县里,第二个还未出嫁,因有淫行,男家只推娶不起,却不敢退婚。其祖坟早被米脂县知县边大绶去发掘过的了。他的真骨肉,就算这两个。"瑶华一面吃饭听着,一面做主见,又问桑二道:"用何计赚得他来?"桑二道:"这个容易,用稻草扎四个飞凤,用纸糊好,彩画了,我同阿巧骑在空中,放下一只凤去,钻在他们裙底下,冲上云端。令阿巧传言,只说他是上天玉女,为罪谴谪罚下凡,今已限满,仍行召回天上。他一家人断无不信的。到那一处也如此。不过费两个时辰,就赚来了。"瑶华听说,道:"她两个现在那里?"桑二道:"就可以算得出来的。"瑶华别无思想,只得依计而行。阿新在旁道:"这里不是办事之所,须要在深山穷谷中,才办得畅意。且要秘密,万一风声吹出去了,李贼必然忿恨,结连张献忠,两头贼众齐来,我们一个也走不脱。"瑶华深以为是,便令赵宜同静夫两个出去,问那店主人家。去不多时,便来回复道:"这个处所甚多,现在保宁地方,庵堂寺观恐怕贼来滋扰,十有九空。近这里十余里,有个骊山老姥的行宫,在深山里,这是他家的家庙,向是尼姑住持,因天下不太平,都出去游道去了。你们若要这个处所去住,锁匙还在这里,只管住去便了。"瑶华听说甚为凑巧,即时分派诸人,买办一切物件,赶着要搬到那里居住。又令店主人代请了十二个尼姑,要懂得经忏的,好做道场。各人都去干办事情,瑶华只中哀哀哭泣。日夜无休。

诸人赶办数日,诸色齐备,饭后遂迁入庵里。果真楼房楼进,十分宽大,一应什物齐全。赵宜早已雇人收拾洁净。瑶华住在中一进,后面尚有一大进楼房,以下男人住在前进,妇女住在侧厢。瑶华只教阿新伴宿。少顷,店主人已雇了十二名尼僧来,都是熟谙经忏的。瑶华令居于后楼下,那些佛婆,便于前进中堂铺设道场。当晚无话。

次日五鼓,众尼即起,诵经拜忏。瑶华亲自做了申疏,在佛前供着,自家披麻散发,两眼哭得红肿的,出佛前礼拜。那桑二们料理赚这两个姐妹来。香气氤氲,梵音飘缥,有时钟磬齐鸣,有进笙迭奏,直到定更时终止。每日亦然。这晚上,桑二已同阿巧回来,说知将他姐妹赚来了。只令阿巧到楼上去,好生礼待,不可使他们窥探。瑶华欲将这两个姐妹,做一对活蜡烛,于设祭时点在福王灵前。说与杨静夫好好办理。静夫不懂怎样个点法,又来请问。瑶华道:"先把这两个女人脱得赤条,用绳将两臂贴着腰肋,细捆缚住了,将松香熔华起来,趁热泼在两上女人的两条腿上,越厚越好,才烧得着。又用茶杯口粗的大毛竹,将竹节打通,灌硫璜焰硝松香在内。用三根扎起一个三肘架,须用粗铁丝扎住竹梢。将这女人倒悬在三肘架下,将两脚并好,同三肘架之竹梢一齐捆缚结实。另用麻皮一把,将硝磺末渗入,捆扎如酒盅口大,在油内浸透。临用时将这根插在她阴户内,当做烛心,使火油滴入,烧及肠胃,身子断难烧尽,不过将他两腿烧枯了,也就算了。其身子砍做七八块,于锅内煮熟,剁成肉丁,拌饭与狗吃。骨殖磨碎,撒在田内,我这口气就消了。"静夫听了,道:"也处置他够了。"随去如法办理。准准做了七天道场,过了六天,到了第七天,就要祭灵。瑶华将祭筵办好,铺设停当,亲自到后楼,一脸杀气,指着李英莲、李琼莲道:"你父亲逞王霸道,要抢天下,只管抢天下,怎么把我父亲生生的杀来吃了,还杂上鹿肉,说是吃福禄酒。我父亲与你父亲,有甚冤仇,这样残毒。你父亲现拥着大兵,我也不值去剿灭,将来主上擒拿,少不得千刀万剐,就在后边,但我不能等到那时候。我今日设祭父亲,且先借重你两个,在我父亲祭筵前,代做一对蜡烛点。我也有个名色,叫做恩怨灯。报我父亲的恩,泄我自己的怨。"就叫阿巧、三姐、阿新、杨静夫四个人,每两个收拾一个。两个听了,吓得哭喊起来。瑶华取两条带子,勒住两个女人的口,就喊不出来了。速令剥去上下衣裤,捆缚停当,扛出前进天井内,一边一上摆下。众尼僧从未见过,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瑶华又把这一段的话,宣说了一遍,众尼都道:"也该,也该。"都合掌念佛道:"天有眼睛,这贼子的恶毒,怎么件件照这样报应,才消得众人的怨恨。"

一会儿敲动钟磬,请灵祭享,就把这两个女人烧起来,腾腾火焰,半个时辰已烧去两腿,看那阴门已胀得如大碗的肿起来了。众人见那两个女人,初时点着尚不啧声,烧着了脚,因喊不出,只听见如公鸭叫的呷呷声响。再烧一回,连眼珠都迸出来了。瑶华于祭筵前,哭拜得又晕过去,众人灌救移时方才醒过来。阿巧扶起,请点恩怨灯,瑶华还咬牙深恨,众人道:"也就报得够了。"

不一会祭完了,众人同各尼俱来替瑶华道喜,瑶华亦觉爽快。看这竹架也烧倒了,尸首落在地下,忙令阿巧动手,分了尸,拔出那烛心来,还是鲜血淋漓的,另用铁锅煮熟了,剁碎拌着饭放于路口,自有这些畜类吃个精光。又将头颅骨殖敲碎,散弃道场,完毕。到第八日,留住众尼,另备酒筵谢了,方送礼钱,并嘱其不必声张。众尼亦各会意散去。瑶华这晚稍解愁烦。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阿新道:"此非久居之地,应即离此为妙。"瑶华道:"很是。"即令阿巧、三姐收拾启程。桑二在旁道:"我闻得过去就是张献忠所据的界址,他却不爱淫欲,一味要杀人为快。"瑶华道:"我们戒备就是了。"阿新道:"他的兵将比闯贼还利害。我又闻得他有个飞天炮,更了不得,是一位将官,绰号叫做没尽兴张一,这人最是阴刻,宜小心防备。"瑶华道:"我们此去那里,还防得许多,你不要把我们这些人的胆都讲寒了。"阿新即时退去。瑶华遂令各人赶着起身。不题。看官,你知道这张献忠是何人,也是上天降下的一个杀星,与李自成同时为盗,分而合,合而分,已有多少次数。后因李自成得了气候,他不得志,所以日以杀戮为事。自得了成都,杀戮更甚,恐李自成兼并他,手下的人朝不保暮,每每逃窜,献忠最恼此辈,故防守甚严,法令更密。手下人掳得男子、妇女,俱要禀命,以供其杀戮之快。这张一更为得用,凡营伍地方之事,无不备细密陈,以邀其宠。数日来,并无应杀之人解住,心甚惶恐。因令手下将官,于深山僻谷之处,暗埋绊马索,令小兵看管。凡有过往者,勿问为谁,总以行刺为题,解送大营,以供献忠杀戮。故于四下山僻深谷处所,埋藏以待。

再说瑶华这一班人,惟阿新本有道行,故每微言开导,因瑶华应受此一番磨折,故亦不敢漏泄元机,任其前去。这日探知,将那马湖地方,此处乃献忠大营驻扎之所,过此一战,以下就平安无事了,因而瑶华与桑二计议道:"遇此险恶处所,不得不用法力,以逾其地。"桑二道:"奴子的力量有限,自然还仗新姐。"瑶华道:"彼此合力同心,但有虑得到者,预为防备。"阿巧道:"这一站的路还短,何不连夜偷过,或可无事。"大众道:"竟是这样。"遂各饱餐一顿,摘去马铃,连夜悄悄而行,各人俱怀着鬼胎,匆忙偷过。不想将近半夜,遇着绊马索,一声响亮,各人的坐骑俱被绳索绊倒,即有留客住、钩镰枪一齐而下,个个被擒,惟阿新腾空而去。那些小兵上前,绑缚停当,解送到张一营中。张一见了瑶华辈一班人物,除去杨静夫、赵宜两个外,阿巧虽然男妆,也觉清秀,遂令手下小兵不计声张,俱令藏在自家营帐里木柜内,要想晚间慢慢的受用,杨赵二人另置一处。

安排甫毕,忽然张献忠传下令来,令其统领人马,往南路掳掠人民。献忠号令最严,不敢片刻迟延,急令手下一个得用的老兵,名叫马蹶,人甚老成,只有一个毛病不好,自晨至晚,以酒为事。张一取他老成,故十分用事。那晚得了令旨,不敢迟延,急急的把瑶华一班人,都交与他收管,不许擅启木柜纵放。这马蹶一一领命。

当时张一去了,马蹶只呆呆的看守,那晓得木柜不通气息,把这班人闷得半死不活,只有阿新探知其详,但其留守之兵甚众,若用强去抢,恐怕被其戕害,只得舍身前往,以便从中取事。遂落下云头,悄至马蹶帐前,见人俱睡静,只有马蹶还在举杯独酌。忽闻唤人温酒,竟没个人答应。阿新趁着钻入帐房,应了一声,拿了酒壶,往帐后一看,尚有火炉在旁,将酒温热,携至马蹶面前,已见两眼朦胧,正打瞌睡。阿新料已沉醉的了,遂悄至内营,将各人的木柜掀开,都已昏昏沉沉,不懂人事。遂又运动灵气,在各人面上喷了一口,才见各各活动。究竟瑶华有点根底,首先苏醒。阿新于黑暗中,见都还缚着,遂又与各人放松了,然后将瑶华扶起。瑶华于昏沉之中,忽觉清爽,坐起来静了一回,心上都已明白。阿新遂道:"公主快出柜来,我们好想个脱身之计。"

瑶华即时跨出柜来,已见桑二、阿巧、三姐俱各跳出来了。阿新道:"你们闷了这半日,想各饥饿,且向他后营取些东西吃了,好奔逃出去。"遂拉出阿巧、三姐,悄悄取了些熟食分吃,又将杨静夫、赵宜也救醒了。瑶华吩咐桑二行个障眼法,才可逃出营门。又令阿新作法,将行装马匹盗出,随后赶来,以便一同前进。桑二、阿新各各遵命,分头办理。

再说瑶华等六人,随同桑二行了障眼法,逃出营门,走有半里地,一堆儿坐在山坡下,专候阿新取到行装马匹,即时启行。其时将有四鼓,忽见空里将行装器械各物撂下来,阿巧同杨静夫等一一检点,并无缺少。瑶华对大众道:"我们现在贼窟,难免不虞之事,须将各人的器械,先要随带身旁,不可疏忽。"各人依了,收来完整。又等到一个更次,竟望不见阿新到来。瑶华见已将亮,便道:"倘再不来,若被贼兵见了,围将拢来,如何抵敌?"桑二道:"但止打仗还不妨事,只怕他的飞天炮,却没处躲避的。"瑶华道:"这飞天炮,究竟是怎样施放的?我却不懂。"桑二道:"奴子也只听见说,就是西洋的西瓜炮,取其轻便,可以在手内,点着药线,抛去打人,这是没遮拦所管的这一队兵,就是惯放飞天炮的。"阿巧在旁道:"如今已到此间,怕也怕不了这许多。

若有命,虽有飞天炮恐也打不着我,若我命里该丧在此,也躲不去。"正说着,忽远远的听见喊杀连天,瑶华道:"你们可听见么?不知那里有兵马杀来了。"杨静夫站起来一望,指着东边道:"那头尘土冲起,必是那头来的。"众人听了,一齐起身遥望。其时天已大明,喊声渐近。瑶华道:"阿巧、三姐同我上前,以备迎敌。桑二保护杨静夫、赵宜等在后。若见我们败阵,速用法解救。"各各遵依。说时迟,那时快,早见有一队兵追赶一人,飞奔而来。

瑶华眼尖,远望所追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阿新。遂令阿巧等端整弹弓,一同迎上搭救。说罢,飞奔上去。只见阿新坐在马上,赶着各人的坐骑、驮子飞奔而来。后边有一队兵,紧紧的追着。瑶华同阿巧们,抢上前去,将坐骑拉到,飞身跨上,张开弹弓,照着追赶的兵马,连发十余弹丸子。不想一弹正打着领头的一个贼将的马眼,那马负痛,直竖起来,咆哮迸跳,将那贼将先掀了下来。其余马上兵将所骑之马,被这负痛的马乱踢乱咬,一队贼兵先自乱了。瑶华同阿巧等,开放弹弓,如雨点打过去,打得这些兵将头破眼袭。桑二见贼兵慌乱了,遂念动真言,发起一阵大风,飞砂走石,往贼阵吹将过来。贼将不能站脚,只得背着这阵风往后退去。这里桑二领着杨静夫、赵宜各执兵器,追着赶杀。只见尸横满地,遗下刀枪旗帜,不计其数。瑶华见余贼四散败回,遂与阿巧收住马,招呼众人,勒马勿追。赶往一个荒村处所,暂时歇息,一面检出干粮充饥。

瑶华问阿新道:"你怎么行装、牲口均作两次取回?"阿新道:"婢子初意,原不欲惊动他们,故悄悄将行装取出,从空运来。但牲口断不能悄然从空而至,幸而这些牲口,俱未卸下鞍笼物件,一起赶在一处,就是张一的后营,不能越过这些营头,所以赶出围来,被他们知觉,随后发兵追来,不怕他追及,只怕他发飞天炮打来,这些驮子马匹就不能安然回来了。"桑二道:"我们吃饱了,赶紧要走才是,不然这些败兵回去,岂肯干休?"瑶华道:"走是容易,也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好。"阿巧道:"怕新姐没有。"阿新道:"诸样都可以抵挡,只怕他飞天炮来,这就没法。"杨静夫道:"新姐的法力甚大,难道这飞天炮你就怕了?"阿新道:"我难道怕,还要顾你们这些人。"瑶华道:"这才是紧要的事。"桑二道:"倘贼兵来,可以抵敌者,不过是公主同巧姐、三姐而已,我们只可靠后。依奴子之意,何必等他赶来,我们且先为预备,贼兵虽强,到底是宾,我们虽弱,究竟是主。凡可算计贼兵之策,四下先为布置。"瑶华道:"先为布置的那几桩?你且说来我听,看是如何?"桑二道:"贼兵大队而来,若要对敌,断断不能,只可暗中拦截。第一件,也备绊马索,第二是掘陷坑,第三是反风相向,使其自行厮杀,第四是行障眼法,可为脱身之计。就奴子主见,只有这四桩可以御敌,公主以为何如?"瑶华道:"绊马索也还易办,掘陷坑我们人手少,恐难成事。"桑二道:"这不用人力,只要新姐照壅塞黄河堤岸的法子就够了。以下两策,奴子自能。"瑶华道:"既是这样,我们就赶紧行起来。"阿新道:"堵御追兵,这四策尽可以了,只恐前途别有兵马来,两路夹攻,这就难抵挡了。"瑶华道:"这是出于意外,难以预畔,且抵挡了追兵再处。"遂令阿巧等所带绳索,概行取出,于大道上钉下绊马索十余处。桑二道:"我们且先走,只留新姐在此开陷坑。"瑶华遂令各各启行。阿新道:"陷坑不可与绊马索在一处,且行过三五里才好安排。"瑶华道:"也是。"遂一齐启行。

路上人烟俱绝,甚可恣意办理。约行了十余里,瑶华道:"我们且暂歇,待我望高处望望可有兵马来。"大家俱各暂歇。瑶华一马驰至山坡,弃马纵上山头,往北一望,果见远远旌旗招展,贼兵大队飞奔而来,相隔约来尚有二十余里。遂下山头,仍跨马而回,对桑二道:"贼兵已来,然相隔尚远。"桑二道:"俟新姐赶来,自知彼处情形。"话言未了,早见阿新飞马而来,见了瑶华,滚鞍下马,道:"贼兵追赶我们,到绊马索处,就绊倒一队人马,后队人马赶来,将索尽行割断了,然已损伤了好些人马。第二队又坠入陷坑,所剩无几。如今飞报大营去了,想必要拔大营赶来。我们速速前进,且要择个藏躲之处才好。"瑶华道:"空山旷野,从何处躲避?且待他来了,自有桑二作法抵御。"桑二道:"大队人马到来,必有飞天炮随行。奴子的法子,独不能抵御飞天炮,也须择个地方暂避,待其势缓,方可作法。"杨静夫往前一指道:"这远远不有一个土岗么?我们且赶到那里去,看地势如何,若能藏身,亦可避其前锋锐气。"瑶华道:"如此,我们就走。"

于是各各上马,飞奔而行。将到土岗,往后一望,已见漫山遍野,贼兵大至。瑶华飞上土岗,往下一看,恰好有个土窟,很可藏身,招呼大众上岗来,指道:"这土窟内很好。"遂先自下岗,众人亦一同随下。已闻飞天炮声响,震得山摇地动,大众各有惧色。遂各下马,将马驴纵放远处,各人躲入土窟内。阿新道:"前次师父所付护身符,都要佩在身旁,以防不虞。"瑶华忙令阿巧检出,分付各人佩带。听听炮声渐近,瑶华坐立不宁,悄上土岗窥探。不看则已,一见真果魂飞魄散。原来这飞天炮,乃用绸缎裹扎的大爆竹,每人手提肩背二三十个,点着药线,往空抛法,打着人身,炸开可以分裂尸身,若在地下冲起,人亦随其飞起,四肢迸落,故名叫飞天炮。来的人马也不知多少,因找不见这些人。四下哨探,而炮声轰起,山谷震动。瑶华恐被哨兵看见,连忙纵身而下,然已被马兵窥见,指挥各兵飞炮打来。忙忙躲入土窟。这土窟乃是太平时,居民挖土所成。甚为深邃,也不知多少年代了,因土坚硬,故不崩落。今被炮声震动,且大队人马奔来,忽闻豁喇一声,崩将下来。阿新早已知觉,飞身腾去,这瑶华等六个人,一齐陷在土窟内。那献忠的人马,也惊得倒退了一箭之地,因未防备,到伤损了许多。再往各处哨探,并无人迹,知已陷入土窟了,只得收兵而返,要知瑶华等性命若何,请看下回。

第三十六回 睹人形方知险恶遇方外莫悉因由

调倚《昭君怨》词曰:

  历尽祸殃辛苦,又见人形如脯。心胆一时寒,泪珠弹。

  孰个寄言于此,没点因由可拟。策马且前行,自分明。

话说瑶华等六人,陷入土窟,阿新飞腾空中,见张献忠的兵马渐渐散去,而飞天炮尚有飞起打人者,阿新亦不敢骤下。隔了半日,才在空中行起法来,将那块崩堕之土,分做数块用风吹起,抛掷路旁。然后飞下云头,往土窟内一看,六人气俱闷闷,齐齐的躺着,如同死的一般,幸未伤损,摸各人胸口,俱还温暖,此皆护身符之力也。阿新又运灵气,将各人吹醒,惟三姐不省人事,瑶华十分着急,桑二道:"不妨。"遂捧其口,竭力哺气,有一个多时辰,才醒过来了。但各人俱觉气咻咻,不能动弹。阿新于野地拾取柴薪,煮了汤水,各人吃了,又将干粮充了饥。然后稍有精神。正要启行,忽见西南上尘头高起,像有兵马到来。瑶华吃惊道:"这队兵马若是来拿我们的,现在各人俱无精采,必致被擒了。"阿新奔上岗头望了一回,下来回复瑶华道:"婢子约来就是张一那支兵马。"赵宜又指北头道:"这不是有一支兵马来。"大家望北一看,果见尘土冲天,来得甚骤。瑶华令桑二行障眼法,以避其锋。桑二即时作法。耳畔听得两军奔到,各各打话。原来是张献忠察知张一将掳掠的男妇,藏在自己营内,不即解赴大营,发兵来问罪的。张一混赖不服,两军就厮斗起来,炮声不绝,喊杀连天。约有一个时辰,就绝然无声,想是胜负已分。桑二停咒解法。大家奔上土岗,见张一这支兵马,杀得尸横遍野,遗下辎重甚多。其时瑶华行粮已尽,遂令各人上去,拣得用之物,概行收拾回来。得此接济,众皆欢喜。又见有白布行帐一大捆,遗在路旁,以及行装应用之物甚多。众人一一拾了回来,先支开行帐,令各人在内歇息。

众人又调养了两天,然后起身前进,渐多深山穷谷,杳无人迹。又行了三四日,口粮又尽,大家作计道:"如此荒凉,那处得有粮食?"瑶华道:"如今秋尽冬初,正杂粮结实之时,既无人迹,亦必散漫于地,未识近处可有?"对阿新道:"你可上山巅去望,好向彼处收取。"阿新依言,即向西南首奔去。不一会,来回复瑶华道:"无人收割之杂粮甚多,且在大路口,我们前往,都收得着的。"瑶华听了道:"这么,我们赶紧就去。"各人加在上一鞭,飞驰而去。

转瞬之间,已到有杂粮之处,遂又扎起帐房,大家下田刈割。瑶华对阿巧道:"虽有杂粮,还须杂些野味,照前捻成丸子方可充饥。"阿巧道:"婢子和公主到山中打猎去,自有獐狍鹿兔,打来也可作粉搀用。"瑶华应允。遂各携带短刀、弓弹,跨马而去。转入深山,于竹箐莽之间,各处搜寻,仅得两三个鹿兔,甚不济事,心上好不惬意。方欲寻路回归,忽见山凹里有两头野牛追奔而来,其势甚猛。阿巧在马上喊道:"公主快走,有野牛奔来了!"自己飞跑而回。瑶华见那两头野牛,实是可啖,遂挟着弓弹,放马迎将上去,先放一弹,正中前头一条牛眼上,那牛负痛退回狂跳。后走的牛是跑发的,不防前牛忽然一退,两牛一碰,力大势猛。俱各跌出一箭之地。瑶华赶上,将未中弹的牛特发一标枪。那中弹的牛,翻身扑来,瑶华复又加上一标枪,两牛并毙。瑶华见两个野牛约有千斤之重,谅不能拖回,只得放马跑回。只见众人刈割了一在堆的杂粮,正没有家伙摆弄,见瑶华回来,迎上前说:"杂粮到很有,都割了来,只没有家伙。"瑶华道:"既有粮食,就有人家。人虽杀死。那些家伙还在。可往各处找寻。必然可得。"大家都说:"我们分头去找。"说罢,俱各去了。只有阿巧在旁道:"公主那牛赶去了么?"瑶华道:"已被我打死。"把个阿巧都吓呆了。瑶华道:"牛已打死,还怕什么?"阿巧笑道:"真个打死了?"瑶华道:"我哄你做什么?但牛身甚大,且待他们回来,就在那里开剥,省得拉回来费力。"阿巧道:"公主实是好武艺。我见它跑来的势猛,唬得跑回还来不及,那敢去打它。"正说着,已见杨静夫们携了磨筛等物来了。瑶华道:"为何去这半日?"阿新道:"这家没有,还得到那家去,每一家去,无非是死尸白骨,好不可怜。"瑶华听了,不觉泪下,又令阿巧率领众人,到那山中去开剥野牛。

移时都把牛肉掮了回来,又各上山樵了柴,七手八脚,闹了大半天才闹成了。阿巧说:"若没有这两条牛来,如何有这好粮食充饥。"阿新笑道:"你道牛是那里来的?"瑶华听说,像有缘故,就问道:"是那里来的?"阿新道:"这是师父在山里赶来的。这时候那里还有牛羊?众人都各望空叩谢。次日再往深山里走,瑶华在路问这些人,究竟到峨嵋山还有多少路?赵宜道:"闻得在嘉定州峨嵋县,离些恐怕还有二十天的路。"阿新道:"公主可以不必讨论路途,只要诚心向往。"赵宜道:"我向来闻得,这条道儿没有贼来遭踏,是极好走的。如今皆为断了人烟,所以难走。"瑶华心上好不烦闷。又过了七八天,才见一处有一两个村庄,在那里有好些户口,见瑶华这几个人来,个个诧异,内中一个老者上前问道:"你们各位是从那里来的?"赵宜道:"从陕西来。"那老者道:"啊哧!"你们只怕都会飞的才过得来。若是行走,这条路行人已断了三四年了。"赵宜道:"我们又没翅膀,怎么会飞?"那老者道: "这又奇了。"瑶华见多时不见人烟,见了甚是欢喜,令杨静夫去,就问他家借宿,那老者应允。遂卸下行装,到里面住下。问起:"你们这里,倒没有贼来遭踏么?"那些人道:"这里是条僻路,贼不打这里过,所以我们还是安然住下,不然也早躲避了。"随又问道:"你们要往何处去的?"瑶华道:"要往峨嵋山。"那老者问那后生的道:"不是前日有个道士过去,问他,说也往峨嵋山去。"那后生道:"他还提起你们哩,说隔几天,有几个女娘同两三个男子在这里过路,先寄个信与他,说我在前面等他们,教他们速速赶来,自有好处。"瑶华问道:"怎么个脸儿?"那后生道:"白白净净,有个三十来岁,三牙须,肩上背个蒲团,手里拿着一把棕扇,扇头上就有一个拂子,大约你们都认识的。"瑶华同赵宜、三姐想了半天,没有这么个人,也有瞎猜的,总不确定。

这家人倒好,一会儿摆上酒肴,请瑶华们吃。瑶华谢了,就叫他们一桌儿吃了。又问那后生:"这里到峨嵋山有多少路?"那后生道:"离山脚不过五六站。若上山去,还远着哩,连我们也不知有多少路。闻得我们邻舍人讲,山上有三个高峰。"瑶华道:"可有名字?"那后生道:"听说叫大峨、中峨、小峨。那个大峨最高,那两个还低些。"瑶华道:"可晓得有什么寺院在上么?"那后生道:"这却不晓得。"瑶华对杨静夫道:"我这多时身子甚觉困倦,意欲在此耽搁数日,但不知他们可肯,你可与他们说知,看是如何?"静夫遂拉了那后生出去,说了一回,才回复瑶华道:"他们也肯。"瑶华遂充大众安排行李。一晚过了,明日起身,出往各处看了一回,只见对面一家房屋精雅,偶一窥探,只有一段不知什么东西,横在木榻之上,端详半晌,竟不懂得。稍停又能转侧,心甚疑惑。恰好阿巧来请用早膳,瑶华令其一看,亦不知是什么。遂合回原处,吃了早膳,遂将听见告知杨静夫,令其转问房东,去了半日,方来回话道:"奴子去问那昨日的小后生,他说道:你们都要上峨嵋山去,这话不说也罢。奴子道:我们见了都不懂,未免这疑团不解,我们要上峨嵋山去,正要晓得这些奇事。你想我们这些人,可是怕事的?你只管说不妨。那小生道:这是个人,奴子驳他道:这那里像个人?你不要哄我。那小后生道:你不晓得原委,所以不信。我慢慢的说与你听。这人是采取药材的,这峨嵋山中很出些异样的药料。他一生都做这个行业,所以很发些财,他年年做惯,不拘深山穷谷,都去采取。前年去取时,见一种药料,平常时甚少的,倘可尽行取出,得价无算。故邀同伙伴,带了干粮,不辞劳瘁,昼夜采取。采了两昼夜,也甚辛苦,就在山中休息,睡着了。不想这山中的蟒蛇很大也很多,这一晚蟒蛇出来觅食,把他吞食肚里。他醒觉了,觉得浑身难受,也曾听见人说过有这样的事,所以各人都佩有利刀在身,急急将刀划开蛇腹,堕于山岩之上。众伙计聚扰来,不见了他,各处找寻,才找到了。那时还能说话,急忙抬出山来,觅药调治,已化得不成样子了。幸而自兴至腹未伤,但化去五官手足,如今只存松木似的一段。你看像是死的,其实还活着,日常也能饮食,只不说话就是了。"

瑶华道:"既不能说话,如要长要短,服侍的人那里知道?"静夫道:"奴子也曾问他,他说都有暗号,服侍的人都已惯了。"瑶华道:"这山中如此凶险,我们此去还不知怎样哩?"阿新在旁道:"蟒蛇吃个把人,有什么奇事?我肚里也不知吃了多少。但是应我吃的才能到口,不然要吃也不能。倘无节制,不把世上的人都吃完了么?"瑶华点头笑道:"你是过来的,岂不知道。"阿巧道:"我们此去,现有新姐在此,若有蟒蛇,也不好吃他同事的人。"阿新假意道:"这倒不然,若你命中该把他吃,连我讲人情都不中用的。"大家都笑将起来。当下又宿了一晚。次日,瑶华起身,忽觉头目森森,还不爽快,又叫众人再歇一天,众人依允。瑶华懒懒的躺了一日,到吃晚膳时才能饭食,仅仅的喝了一碗稀粥,将欲睡下,忽闻远远的喊声大震,不一回,渐次近了,问众人都听了么?众人也有说听见,也有说未听见的。正在分说,忽听得打门声,杨静夫出去开了,问明缘由,来对瑶华道:"老房东来说:东边村庄上来了一个野兽,不知何名,与人相等,发垂至地,力大无穷,见人捉来就吃,已伤了好些人,那村庄上的都到这边来避难。若在那边将人吃尽,必到这边来。诸位能从陕西到此,必有非凡的武艺,要求名位降服此兽,救这一方的性命。特来禀知公主,还是允他不允?"瑶华想道:若是张献忠的大队人马,实无法子抵御。如今不过个猛兽,就阿新、桑二这两人也还服得他住。遂令将阿新、桑二叫来。不一会二人都到面前,瑶华将杨静夫所述老房东的说话一一告知。阿新道:"这不过是个人熊,也不打紧,若是猩猩,便难收服了。"桑二道:"这两项野兽,要收住他也不难,但这个处所,没有这些什物,却也不易。"瑶华道:"难道你们两个会这些法术,连这个野兽都收不下?设或上峨嵋山,比这个更狠恶的,又将如何""桑二道:"一个寻常野兽,如何收不来。但能伤人之兽,也要分仙凡二种。如成气候者,必有所使而来,则非凡人所能收服。若是深山旷野,偶然出了一个野兽,则何用费事?只须掘下一坑,引他过坑,一个筋头栽倒他,再也起不来。刀枪剑戟却不能伤他,只消一股烟也就呛死了。"瑶华道:"如何分别出仙凡来?"阿新道:"这也不难,如果神兽,倏而在倏而不见,要收也不能收。若是凡兽,岂能潜踪灭迹。就如桑二的法子,也能结果了他。"瑶华道:"我们如今上峨嵋,以德行为第一,有此伤人之物,如何不剪除了他。倘果系神兽,少不得也会逃遁。"便向桑二道:"你且算一算,可以制得住他更妙。"桑二道:"他若成气候,有精灵者方可制住他,待奴子算一算便知道了。"即时退出去了。瑶华又对阿新道:"若果成气候的,你也服得住么?"阿新道:"也不用婢子去降,桑二的法术也很可降住了。"不一会,见桑二回道:"不像个神兽,还容易降他,待奴子自去,剪除了他就是了。"瑶华道:"甚好。"遂令静夫去应了房东,各人且自安息。一夜无话。

次日,瑶华起身,便问桑二可曾去,阿巧道:"他还是半夜里去的。"瑶华听了甚喜,即时梳洗毕,遂令阿巧等收拾行装,俟桑二除了此兽,即便起行。众人一面收拾,一面料理早膳,正在忙乱之际,已见桑二回来,瑶华忙问可剪除了么?桑二道:"剪除了。"瑶华同众人细问,如何剪除之法?桑二道:"这兽实是凶猛,奴子用障眼法,不令明见,意欲掘个陷坑,那知土内俱是山根,不能用力。因见其各处摄人而食,甚是卤莽,约莫要往东走,奴子解带子接长,而头拴在树根。这兽匆忙行来,即时拌倒,奴子即将带束其两手,仍绊在树根上,拾取枯枝,取火点着,堆在它头边,火烟薰着,这兽只是乱滚,幸而树大,没有被它拉折。不过一个时辰,头都薰焦了,现在死于路口,奴子解带才回来。这村庄上见了,好不欢喜。"正说着,只听得外边人声嘈杂,那小后生来说道:"东村里各家,都来拜谢各位除了一害。"瑶华令杨静夫回答了去。

瑶华即令阿巧取银包出来,包了十来两银子,偿还饭钱,那老房东死不肯受。瑶华又令杨静夫再回去说,没有白扰的理。一会儿,又送了来,说已蒙各位除了一害,这点小费,那里还教破钞?瑶华只得谢了一声,起身上路。

有一日早起赶行,远见一山,直接霄汉,山顶俱有云雾遮护,瑶华指道:"这必定是峨嵋山了。"马上稽首道:"也有到的日子。"阿新道:"山远才见,要不见了,方才到哩。"三姐遥指道:"前面不有一个道士在那里走么?"众人加上一鞭,赶来看时,果有一个道士,与前日后生所说相同。瑶华在马上问道:"道者,你在前面那个人家寄言,教我们赶上。我们都赶上了,你是何人,那知我们要来?"那道者回头,看着瑶华道:"我晓得你们都是受用惯的,这条道儿很不好走,我的山居就在前面,可以暂时休息。我另指一条道儿与你们走,才走得到峨嵋山去。"瑶华道:"你缘何知道我们?"那道者道:"你自不知我,我那有不晓得的?"大众骑着牲口,走得甚快,那道者总只前行。行了大半日,天色将晚,静夫欲择地支帐歇宿,那道者道:"山居不远了,都可住下,不必再支帐房。此山中毒蛇猛兽甚多,枉送了性命。"一面说,一面走近山脚。

那道士回头对瑶华道:"我先赶一步,你们随后就来。"说罢,那道士行走如飞,这里大家加鞭赶着,只跟不上。只见那道士转过山坡就不见了,瑶华问赵宜道:"这道士的面庞,与我家何人相似?"赵宜想了半晌,对瑶华道:"直没有相像的。"瑶华也道:"我也在这里想,却是没有。"

说话之间,转过山坡,见道士站在那里,道:"这就是山居。"瑶华大众都下骑来,就有杨静夫、阿巧们收拾驮子,都放在山洞内,问道士道:"牲口在那里喂?"那道士道:"有喂处,你把鞍轿揭了。"遂各除去鞍轿。那道士把手内棕扇,在那牲口背上各各敲了一下,都驰了山岗上去了。阿巧道:"野放恐没处收。"道士道:"不妨,我自会收,你们都到里边去。"瑶华们进得山洞,甚觉狭窄,都说:"这里如何住得下?"道士道:"怎么住不下?"里面还有丹房,比你们的帐房总大些。况且你们都可随便同睡,有什么住不下的?"瑶华见道士挑着实事,心上甚不乐意,但又不便他往,只得勉强走入山洞。见中间摆着一张石几,两个石墩。几上又摆着四盘东西,近前一看,一样也不认得。几上有两副杯箸。那道士对瑶华道:"我已备下杯酒,今夜和你消夜。"瑶华从未被人如此臊脾,心中大怒,指着道士骂道:"你这泼道,你看我何等样人,敢如此放肆!"那道士哈哈大笑道:"你如今不过换了一个皮囊,裹了一身锦绣,就算尊贵了么?难道我不如你前生做狐鬼的模样?你这些话,只好在京师里、王庄上讲,或者有人钦敬你,我这里那有你来?"瑶华不等他说完,已忿不可遏,早把那道士一掌打去,那道士将身一退,用棕扇一拂,对瑶华道:"你不要仗着会些拳捧,在这里动手动脚。我实对你说,你会的我都会,我会的你却不会。"瑶华听得急了,忙卸去长衣,捋起两袖,摆一个架势,即纵入道士怀里,只一点,往前就走,意欲等他追来,起个裙里腿,取道士的命。那道士用扇一隔,早飞起一腿,把瑶华摔出去了。众人大怒,急急把瑶华扶了起来,一齐上前,要打道士。那道士不慌不忙,用扇在众人面上一拂,口里说声"止!"众人个个犹如钉的一般,动也不动。瑶华见势头不好,飞身跳出洞门,不想那道士也随着一纵,反纵在前,用手把瑶华胸襟一把,如提小儿似的提进来,放在东首一个石墩上,对瑶华道:"我对你说,你是要证大道,寻觅师父来的,除了我这里,你到那处去寻觅?现放着一个不洁不净的身子,如何上得峨嵋山去?你且安安静静的听我发放这些人。若再恃你的武艺高强,我也照他们的样,把你钉起来,看你还有别的法儿奈何我。"瑶华心上自忖,武艺实不能对他,只得闷坐不语。要知道士如何发放这些人,看官们快快揭起下回来看。

第三十七回 形骸一一风为扫山洞空空剑自留

长短句歌曰:

峨嵋山,空空洞,不见一个人,但有双丸送。师座何遥,山花徒供,历尽艰辛,倍尝播弄,凄凄宛似失乳儿。关山迢递,临风恸,飘来一纸书,且归艺圃还参踪。

话说这道士对着瑶华道:"你看我发放这伙人。"先指阿新道:"你的道术也可以了,只是尚欠静养工夫。但你这个人身是假借来的,不过暂时依咐魂魄而已,终不可久恃。你此番保护瑶华到此,也是一场功德,我山后有株九节灵芝草,刘海石每每放三足蟾来盗取,你可往后山替我牢牢的守着。如保得百年无恙,那时我度你做个人身,才是实际工夫。"把扇子对着阿新面上这么一扇,那阿新立时扑地,见衣底游出一个小蟒蛇来。那道士又一扇,那小蟒蛇随风腾起,往后山去了。向三姐、阿巧道:"你两个乃是阴阳不正之气所化,淫欲乃是本性,虽然坏人名节,然自身亦随时报还,且有保护瑶华之功,功过亦足相抵,姑把你不正之气化去了,另与你一股正气,去生活罢。"遂用扇对着三姐面上扇,只见扑地便倒,衣领内冒出一道黑气,浓结不散,那道士又用扇扇了一扇,化成一股清气,飞腾去了。阿巧亦复如是。又指着杨静夫道:"你是天生尤物,这一辈子也尽够你受用了,但不免那一辈子苦楚,且把你化个骟驴儿,去歇息歇息。"将扇一扇,化道浓烟而去。再指桑二道:"你这个孽障,非鬼非怪,辜负了上天造成你一个男身,将来如此作用,虽是被人捉弄,也是你性之所近。本来要问你一个暴殄天物的罪名,也罢,看瑶华面上,权且叫你去做个蜘蛛儿,将腹中污秽抽干净了,再来度你转世。"把扇向桑二面上一扇,随风倒地,只见衣领内冒出一股黄气,其臭非凡。瑶华想起桑二之事,不觉拥鼻而笑。那道士又连扇了几扇,其气遂灭。又指着赵宜向瑶华道:"此人还得用么?"瑶华点头,那道士道:"他命里还有些造化。"随手取过一根小竹杖来,撂在赵宜胯下,吩咐竹仗道:"你将他好好送到王庄上去,不可恐吓了他。"将扇连人同竹杖扇了几扇,转眼间,那竹杖化了一知白龙,负着赵宜,慢慢的腾空去了。又把扇向着这些躯壳连扇几扇,渐渐的并衣服都化作一堆灰。遂又加几扇,随风飘出洞们外去了。

瑶华道:"你把我这些人遣开了,叫我一人如何到峨嵋去?"那道士道:"你师父那边,可是这班人到得的?且不要闲话,你先吃些酒食,好洗你身上的污秽。"说罢,遂于腰间解下一个小葫芦来,揭开盖子,斟一杯酒与瑶华道:"这酒是收取甘露制造的,人间传说天浆,这个就是。"瑶华呷一口,但觉一股清香,直透肺腑,却不狠醇。那道士笑道:"比苏州尼姑庵里送的却淡些?"瑶华被这道士说着底蕴,开口不得。道士促令饮干,又斟上一杯,又指着一盘如藕粉一样的道:"此名石髓,食之令人体轻。"叫瑶华成盘吞下,觉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丹田,肠胃为之洞澈。再指一盘说道:"这就是火枣,食之不觉饥饿。"令其尽数啖食。见瑶华酒又干了,随即斟上一杯。瑶华见第三盘白莹莹的,不知何物,道士已知其意,乃指道:"这就是交梨,与蟠桃功力相似,吃了便永不作渴,你可尽量吃完了他。那第四盘,乃是玉屑,须待你今晚用下工夫再吃。"瑶华道:"你把我闭在洞是何意见?若说得明便罢,否则我的武艺虽不如你,我拼着一死,断不受你羞辱。"那道士叹道:"你这个狐鬼,但不脱狐之淫性,竟昧了狐之灵根。那知你是有眼无珠,辜负了你师父一番期望。"瑶华道:"我现在诚心要上峨嵋山去,何为有负师父的期望?"那道士道:"我实对你说,我是你师父的同门道友,为你师父要抬举你成个剑仙。奈你前生孽债未清,故令你遍游天下,以身亲偿。如今得到此间,你师父再三嘱托,故我在此等候,预备下仙果,教你坚牢躯壳,洗伐淫根,得修大道。你心懵懵,岂非有负你师父期望么?"瑶华道:"食此仙果,或能坚牢躯壳,但淫根如何洗伐?"那道士道:"我道中最妙莫如打坐,如坐有工夫,自然别有奥妙,便可洗伐。"瑶华道:"打坐是自幼蒙师父教导的,今蒙指迷,却要如何坐法,可以洗伐淫根呢?"道士用手往后一指道:"我这丹房内最好,你自去坐罢了。"瑶华走入丹房一看,也有个石床,床前就是丹炉,炉中尚有火焰,似乎炉中有丹炼着。瑶华心上想:既是师父的道友,想无他虞,我且依着打坐,看有何奥妙。遂偏着丹炉,就闭目敛气的坐着。那道士却不进来,像也在外间打坐。瑶华坐了半夜,也未见功效。将及子时,觉得丹炉里火焰上冲,瑶华偶然吸气,那火焰也随气冲入鼻孔,直入胸膈,转下凡田,略觉一停,又从子宫、尻尾骨反冲上脊骨,入于脑后,仍由鼻孔而出。觉得浑身温暖异常,而子宫内,忽然有似乎欲火如炽。其意方动,而炉内火焰复起,又冲入鼻孔,照前直下子宫,在内旋转一回。其旋转时,彷佛于人交媾,畅美不可言,阴精大泄。再一旋转,又从尻尾骨透入脊梁,仍由脑后贯于鼻孔中出来,身子更觉爽然。少停,淫心复炽,其火焰也随念而入,此番较前两次更久,浑身节骨无节不到,仍由鼻孔而出。被火焰运了三次,甚觉困倦,意欲睡下,意念方兴,气从胸膈间突然一下,忽觉浑身一凉,如入冰窖,毫无困倦之意。忽闻道士在外间道:"可矣,须将玉屑吞下。你以后之淫欲,从此绝矣。得我三昧真火,蒸炼你之身体,从此坚矣。然后可以静心养性,得近真诠。若非你师父谆托,恐难得此。"瑶华此时心地空明,异于昨日,遂将玉屑吞下,即四体投地,拜谢了,并求其传授道术。道士道:"以下俱容易了。"当将入道真言,一一教授。擒妖捉怪,防身制人秘诀,莫不尽传。瑶华性灵透彻,诸多领会。道士道:"你如今可以入峨嵋山了。"瑶华道:"弟子此去,得免再入尘寰否?"道士道:"要离尘寰谈何容易?"瑶华又问功行如何?道士道:"不须问我,只想你师父所付的歌诀如何解。"瑶华道:"混然天地初。"道士道:"这就迷于酒。"又想道:"乃识阴阳变。"道士道:"这就恋于色。"又想道:"力尽气如虹。"道士道:"这就是你报父仇的事。"瑶华道:"技穷功自见。"道士道:"便是目前之事,功行已满了。"

瑶华听了十分欢喜,即时拜别。道士道:"一切物件都可弃了,只将号票带着,后有用处。"瑶华尚欲叩请姓名,被这仙师推出洞门,回头见洞门已闭,毫无痕迹,仍是一片山石,深叹仙家之妙。行路之际,觉身轻如叶,再加纵跳,赶路如飞。望见峨嵋山在前矗立,总不见有上山之路,奔波了三四日,竟不得上,且无人迹可问,心甚焦燥。这日在西山脚下盘旋了一回,忽遇了一个老樵夫,忙忙上前施礼。那樵夫甚是倨傲,见了瑶华,仔细认了一回,问道:"你这妇人,独自一个人要到那里去""

瑶华告知缘由,那樵夫道:"山上并无人迹,那里有你师父在上?"瑶华道:"我师原是半仙,所以能够在山修炼。"樵夫道:"你师父既是半仙了,你成仙了没有?"瑶华道:"我还是凡人,如何比得上师父。"那樵夫笑道:"原来如此。这峨嵋山本是仙家窟穴,那里便叫凡人上去。你必定要上去,我教导你一个法子,那山路就现出来。"瑶华道:"怎样一个法子?求你指示。"樵夫道:"我也不能指示,我想学道的人,最重的是志诚感格,你既寻师父,岂有不个诚心之理?你依我发个诚心,望空祷告了,三步一拜,拜将上去,岂有不到你师父静室之理?"瑶华听了樵夫之言,如当头喝棒,即忙身樵夫拜谢,抬起头来,已不见了樵夫。再向山上一望,只见樵夫已在半山上,拍手大笑道:"好个学道的人。"这一声响,震动山谷,心上顿悟道:这里那有什么樵夫,必定也是个神仙,可惜不曾问得师父的处所。又想道:且不要胡思乱想。遂撮土为香,望空祷告了来意,然后依着樵夫走的一路,三步一拜,拜上山上,依稀似有路径可上。拜了一日,天就晚了,就在树顶上歇着。见天发亮,仍旧拜将上去,约莫拜了十来天,才到上峨峰,这算最高的峰头了,只不见有空空洞。四下望了一回,忽然于两峰环抱之隙看去,有空空洞三个大字,十分欢喜,约来路径尚遥,仍然三步一拜,拜将过去。又拜上两天,突有瀑布间断,水溪深而阔,意想必有发源之处,遂循着山溪拜去,又拜了一日,见那水源如从云中流下,并不见有发源所在。上下逡巡了一日,没个理会,转眼间,见隔溪有个木筏,筏上似有一人,弯着腰,在水里捞摸东西,心上转念:不如叫喊那人撑过木筏来渡了过去,岂不是好。遂高声的喊道:"木筏撑过来,渡我过去。"喊了三四遍,那个人才听见,立起身来,远远望去也像是个女人,遂又叫道:"木筏上姐姐,烦你撑过来,渡我一渡。"又将手招着,远见那女人似乎知觉了,遂慢腾腾的把筏撑将过来,离岸约有两箭路,就把篙子插住。瑶华见那女人也生得十分俏丽。叫他再撑过来。那女人道:"若撑过了头,就要往下流了。你要往那里去?却来这里问渡。"瑶华道:"我要到空空洞去,寻我师父。"那女人道:"你师父是谁?"瑶华道:"我师父叫无碍子。她约我来此寻他的。"那女人道:"这么,你是朱瑶华了?"瑶华道:"我是朱瑶华,你如何晓得?"那女人笑道:"我怎样不晓得,只怕你倒认不得我了。"瑶华把那女人仔细看了一看,道:"却不相认。"那女人道:"闻得你如今也得了道了,怎么还是这样模糊?我只和你别了二十多年,就会记不清了?"瑶华道:"我虽蒙师父传些修炼的工夫,却没有授我过去未来的元妙。"那女人道:"怎么没有?你且在岸上打坐一回,想想你投胎以前之事,就知觉了。"瑶华听了,真个收住性灵,细细的想了一想,虽有些影响,却说不出来。那女人高声喊道:"你不记得我和你到老祖宗那里去,请问修炼的层次么?"瑶华听见,恍如梦醒,遂睁开眼来笑道:"真真懵懂了,你不提这句,我再想不起来,我前生同你还是姐弟哩。你如今想必成功了?"那女人道:"成功恐还未必,不过比你省了一番磨折。"瑶华道:"老祖宗想早已上升仙籍了?"那女人笑道:"你如今真成了下愚了。你前日遇见的樵夫不是么?"瑶华忽然省悟,遂又望空拜谢,又问道:"前次引我们两个,去老祖宗的那位老前辈,想必得了道了?"那女人道:"得道这样容易?"瑶华道:"如今他在那里?"那女人道:"他在老祖宗原旧的对面山头上。"瑶华道:"原来如此。我同你既是姐弟,望你撑过筏来,渡我过去。"那女人道:"就同你再说两句话儿,也不为迟。你如今还是这样性急么?"瑶华道:"不是我性急,我上了木筏,同你细细的谈论不好?"那女人笑道:"撑不撑由我,上不上由你。"瑶华心上想道:这不是有意留难我么。看那木筏,离岸不远,从前也能纵跳上去,何况如今。一手撩衣,一手作势,说时迟,那时快,将身往筏一纵,不防那筏似乎移了一移,纵了一个空,扑通的一声响,落在水里。瑶华诸般武艺都曾学过,惟赴水未曾学得,在水里淹得甚觉难过,耳边听得那女人大笑道:"如何?我说你太性急了,我把竹篙撂来,你快扳住,不然要沉到底了。"瑶华急忙将手接住,在水里挣扎,漂来浮去,那里挣扎得起,急得火星乱迸,香汗如珠。不知怎样一个翻身,又像扳住了一件东西,才透出水面,睁开眼来一看,不觉哑然失笑。原来并没有水溪,也没有木筏,不过在低洼的山坳里,一手拉的并不是竹篙,乃是一根枯树枝。那一手拉的,也不是什么东西,是自家的衣服。爬上来,只见那女人坐在高山顶上,哈哈大笑的问道:"你这一肚子的水,可吃得饱么?"瑶华发恨道:"我同你既是前生的姐弟,见我艰难时,不来援引罢了,反拿这些幻术戏弄我,你也不是个好人。"那女人笑着说道:"学道的人,要倍尝辛苦,方能入道。你如今吃不得一点亏,吃了亏,就要发恨怨人。我问你,前日在山洞里,受了人的亏,怎么就忍受了?"

瑶华道:"这位仙师,是为点化我,怎么不该忍受?"那女人道:"那位仙师是点化你,难道我是来捉弄你的?实对你说了罢,那周仙师用三昧真火,只炼绝了你内里的淫根。我看你满脸的妩媚,那皮毛上的淫气,尚未尽绝,故借天河里的水来,再替你洗濯一遍,你如今好去见师父了。"瑶华听说,忙稽首道:"原来姐姐也是提拔我的。但那空空洞先到见了,如今被水一淹,又模糊了,不知往那条路去?"那女人将手一指道:"这不是的。"瑶华回头一看,并无路径可寻,再要问时,那人已不见了。只得纵上山头,依她所指方向,细细望去,竟不可得,心上好生焦燥,忽又转念道:山洞我方才已见了,大约只在此山中,又何必发燥。他时时说我性急,也是点化之意,且再发诚心拜去,但从那一方拜起?急生一计,见路上有长条石块,将它竖起,看他倒往那一头,就往那一头走。商量定了,将那石块一竖,扑的倒了,是往右倒,只得遵着向右边三步一拜。拜不上十拜,已到了空空洞的洞口,慌忙入去,却不见无碍子,但见有张石几,几上置有似铁非铁、似金非金的两个弹丸,宛然无碍子之物。正在揣摹间,忽空中飘下一张纸来,上有两行字,忙忙拾起,念那字道:

一躯喜净,两剑能飞。寄言狐鬼,艺圃且依。

瑶华看了,知是无碍子所遗,不胜欢喜,遂向空拜谢。取了双丸,将帖子叠好,正要收藏,忽背后伸一只手来夺取,回头一看,又是一个妇人,年纪约有三十余岁。瑶华便问道:"你是何人?敢来夺我手中之物。

"那妇人道:"你是何人?敢在我师父洞里擅取剑丸。"瑶华道:"这是我师父遗与我的,现有说帖在此。"那妇人忽然放手笑道:"你莫非是瑶华公主么?"瑶华道:"正是。你那知我的名?"那妇人道:"婢子姓章,小字阿辛,也是丑类,承师父教授修炼之术,得幻人形。前日师父在此吩咐,公主不日到此。知道公主随侍的人,都被周仙师化去,归途无伴,令婢子伴送公主回庄。"瑶华闻之甚喜,又向空中拜谢了。遂一同下山。瑶华问阿辛的道术,知已深妙的了,也无须饮食,那阿辛更知瑶华修成双剑,已在剑仙之列,十分钦敬。两个在路甚觉合意。日间于山僻处行走,晚间在树巅歇宿。仍由成都至重庆、思南、铜仁、辰州。这日得到辰州界上,宿在树巅,天将发明,望见东首有股黑气,甚是恶毒。瑶华问阿辛道:"这股黑气必是毒物所喷,你可得知是何恶物?"阿辛道:"却算不出。公主在此略等一等,待婢子前往一探,就知原委。"瑶华道:"很好,我们修道之人,以德行为第一,见此恶物不除,反增罪过。你速去速回。"那阿辛顿时腾空而去,没有半个时辰,已转回来,对瑶华道:"婢子已到彼处,踪迹黑气所在,乃是一条毒蛇,这一方的人民,受害不浅。"瑶华道:"先前我行此等善事,甚觉艰难,今蒙师父授有飞剑,正可施为,我且先把恶物来试剑。"遂向腰间摸出剑丸,望空掷去,瞬息间已见剑同蛇首从空飞起,蛇身不知堕落何处,而剑仍归在手。瑶华见剑丸灵异,与无碍子的一般,好不得意。

二人仍再启行,途间情事不能尽述。这月将要到王庄,见阿辛服饰不甚合式,且不到庄,竟上尤家镇,将号票押了些银两,令阿辛自为置办衣饰。收拾齐整,天已渐黑,仍在树顶宿了一晚,次日一同到庄。由尤家镇来,却从庄后经过,远望庄上树木稀少,不似从前繁盛,心甚伤感。及将近后楼,又见墙垣倒卸,连后楼都看见,溪河也涸竭了。再由庄东过来,佃户房屋倒败了许多,居人亦甚稀少。心上想道:必是被流贼搅扰过的。阿辛道:"这就是王庄么?"瑶华道:"你没有见从前的样子,好个旺相的气象。"

说话之间,已到庄门,人烟冷落,门前佃房也倒卸了大半,铺面亦只寥寥十余间,无人居住。遂进入庄门,柳树俱伐的伐,死的死,也无一人把门。将过沟桥,见墙上嵌着一个方砖匾额,上写:"鹤归道院"四个大字。过得桥来,遂即叩门,半晌里边才有人应答,开出门来,瑶华见是周青黛,青黛道:"公主回来了。"又问:"师父来了么?"瑶华道:"没有来。"青黛忙关了门,飞报进门。瑶华随入正殿,见正殿上供着佛龛,龛内是一位大士,两旁有善才龙女,遂倒身下拜。又见两旁侧厢,俱各倒败。转到第二层大殿,也有佛龛,正欲看视,只见赵宜、江允长、李荣、陈玉、张其德、白于玉、黄金钏、张家的、黄家的、薛比凤、梨云、郁李、沈翠眉、花见羞、苏远香等一群人出来,见了瑶华,哄然都道:"公主回来了,师父为何不来?"瑶华道:"师父我竟未得见面。"又到上书房来,已见梅影携着一个孩子,接将出来。两人执手欷,遂同入寝宫,见各处房屋,俱各败坏。梅影率领众妇女,都来叩首请安。随后张其德、赵宜等一班男人来叩安。瑶华即问赵宜道:"你是怎么回来的?"赵宜道:"那日仙师把我钉定了,我就昏昏沉沉的不知了。以后也不知怎样,忽然掉在一处空地上,醒来看时,已离庄上不远,就回庄上,还只得两上多月哩。"

瑶华挥令出去。坐定了一回,不觉放声大哭。众人都道:"公主行道数年,今喜回庄,为何又悲伤起来?"瑶华道:"我为王爷殉难,家国将倾,庄子破败,家人无多,岂不伤心。"众人劝止了。瑶华又问起还有何人?梅影道:"外边男子,只有蕉叶、柳枝、江允长、李荣、陈玉等五个人。桃红为痨疾病死了。三个副史同张家的男人,都被贼杀了。令史赵成夫妇俱亡,太监们也有病死的,也有被贼杀的,如今只剩得张其德一人。赵宜也才回来。裘素蟾、罗纨儿都已病死。韩秋桂等七个,王爷从汴梁要了去。沈继仙等六个,都被贼掳去,不知死活存亡。邹桂娃、吕良珍两对夫妻,已搬到京中去与素兰同居了。闻知王爷被难,幸亏公主将他两个女儿报了仇。赵宜回来说知,我们好不欢喜。

瑶华道:"贼来犯过几次?"周青黛道:"八年三月来过一次,亏得守护得好。九年这一次,更来得利害,我们佃户同家里这些人,都是这年上杀掉的。以后就改为道院了。虽有些小贼为窥探,看见这破败的光景,都就过去了。"

瑶华又问:"蕉叶、柳枝为何不见?"张其德道:"为缺了米,上亳州买米去了。"瑶华道:"如今田庄还有些租子么?"梅影道:"租子尽有,都被佃户们欠着。死亡逃散的,十停内倒有八停,所以无处可收。如今仓内都无颗粒了。"瑶华道:"库藏还有些么?"梅影道:"所存不及万两,幸而人口无多,还可苦度。"梅影又令小子来叩头。瑶华拉近前来一看,道:"这不是周克成么?"梅影道:"正是。"瑶华道:"略有其父三分相似。"梅影道:"性情比他老子倒好。"又见一个小子上来叩头,瑶华问是何人之子?梅影道:"就是张其德的儿子。"瑶华道:"莫非是苏远香所生的么?"梅影道:"便是。"瑶华见比周青黛来得长大,笑道:"也如此长大了。"又道:"那浪子在何处?"梅影垂泪道:"全家都被难了,驸马一家老小,皆婢子同蕉叶们收拾完备,并无亏缺,现俱草葬在周家庄上。"瑶华又不觉哽咽哭泣道:"这一家的作为,亦甚可惜。"白于玉来问道:"公主可曾到峨嵋山么?"瑶华道:"不到峨嵋去,我那肯回来?"遂将师父留下剑丸帖子,对大家讲了一遍。黄金钏道:"公主怎么又另带了一个人回来,那先前收的那个阿新,以后又收的那个三姐、阿巧,为何不见?"瑶华道:"我到马湖地方,遇见了一位仙师,乃是师父嘱托他点化我的。

因三姐她们几个人,不能上峨嵋山去,被仙师用扇扇成了一股烟,都有好处去了。这个丫头又是师父预收在山,令其送我回来的。"黄家的问道:"公主在路上,走了多少日子?"瑶华道:"只得二十多天。"大众道:"听得说峨嵋山到此一万多里路,怎么来得这样快?也不见有行李,路上如何歇宿?"瑶华道:"如今不饮食了,路上只在树顶歇宿。"众人道:"原来公主如今同师父一样了,也不枉此一场辛苦。这个丫头叫什么名字?"瑶华道:"他姓章,也叫阿辛。"

正说着,蕉叶同柳枝回来,知是瑶华回庄,都来叩头请安。瑶华见他两个都已长大,问了些话,那两个道:"今日在亳州听得风声不好,说是李闯已围困京城了,不知这个信是真是假?"瑶华道:"荷香常有信来么?"焦叶道:"那两年来得勤,这几年上,为路道不好走,故此少得有信来。"瑶华道:"天下事恐难挽回,我们要将各处当铺收回,多置田庄,才养得活这些人口。明日蕉叶就起身,往江浙一带,将当铺收回。赵宜往山东、山西、河南这三省去收回。陕西、四川被贼盘踞,收回不易,且看时候再处。"各各应诺散去。

梅影令黄家的仍收拾东房,让瑶华住下,收拾了西房,自家搬入。仍拨薛比凤、张家的往瑶华房中,因他们都是寡居,故此着令阿辛伺候。瑶华道:"如今外面虽是个道院,而里边仍是王庄。王爷虽故,我还在此,不要太不成款式了。赵宜本是我的长史,叫他仍在门前办理长史的事。但他如今是个孤身,将来再拨个人与他成房。李荣、陈玉等作为副史。赵宜现要出差,先令江允长代理。张其德总理内宫门。蕉叶、柳枝夫妇总办仓库上事。白于玉、黄金钏、周青黛管理寝宫一切。黄家的、张家的、花见羞、沈翠眉总理膳房及洗浣各局之事。"分派已定,即着备办祭礼,明日上韩夫人坟墓。家中另请僧道,与王爷招魂设座。一面又令江允长唤泥水木匠,修理房屋,补种树木。仍招佃户赁房居住。门前铺户、房屋一并修好,招集人来开设铺面。并着柳枝清理死亡、逃散的抛荒田亩,召佃播种。一发废堕之事,次第举行。又令延请教授与周克成上学攻书。足足整理了一年多,才复了些旧时规模。

不一日,蕉叶回来了,禀知收回浙江、江南、江西三省当铺本利,共有二十一万三千有零银两,均已运回。瑶华令其收入库内,登记档册,再帮着柳枝清理抛荒田地。

江允长又来禀道:"房屋俱已收拾完竣了,请公主收工。"瑶华遂带同梅影、白于玉、黄金钏、薛比风、张家的等,出了寝宫,一路看出正殿,见两旁厢房都整齐了。又从东小门入到艺圃内,各处游了一遍,在仁知轩歇了歇脚,吩咐备小车上墙望,见各亭子俱是新盖的,便问梅影道:"怎么这亭子一概从新起盖?"梅影回道:"防御贼寇,都被这些佃户们在上住宿,糟蹋坏了。"瑶华道:"贼人可曾攻打进门?"梅影道:"庄门四处藏有机关,也曾攻打过,只是打不进来,故还完好。"瑶华从亭子窗内,看那各佃户楼房并铺面,俱收拾得一概新簇的。回过头来,见仓库房屋间有倒塌,问江允长道:"这仓库如何不修理?"允长道:"现无粮食堆贮,且俟下半年再为收拾。"瑶华道:"你们听惯了梅影的主意,只是慢腾腾的。凡是房屋一日不修,多坏一日。虽无米麦在内,但梁柱檩枋,皆被雨淋日晒,岂不更坏了么?明日就起工修理,我就要收贮粮食。"江允长应了。遂令车子从东面推到西边,见驸马府也坍塌不堪,令江允长动手修理。江允长答应了。瑶华仍从南面下墙,即回寝宫,吩咐蕉叶带了银两,往各处买米麦杂粮堆贮,以备不虞。仍令赁居佃户报名,挑选壮丁,习练武艺,好防贼匪滋扰。

忽报赵宜回来了,不一回,赵宜进来,将收回山东、河南、山西三省当铺,核见本利,总共有五十四万八千余两。问京中光景如何?赵宜道:"流贼俱在山西,闻得宁武关总兵周于吉,军声大震,将贼羁留在彼,闻道路传说,大有扑灭之。"瑶华向天谢道:"果得周将军威武,歼灭此贼,国家再造矣。但恐传言不确耳。"赵宜道:"只看天意若何?"要知端的,下面即见。

第三十八回 坤德侯庄还如旧无碍子剑复会津

七律诗曰:

少小随身未暂离,长而游道别天涯。因卿面貌人难辨,代我衔名众不疑。

露湛方滋花乍放,月明欲照影偏移。延津剑合徒增慨,薄命难承福寿基。

话说赵宜道:"确与不确,且看天意。但此番深亏周将军,将贼羁绊住在彼,不然这几两银子如何到得这里?"瑶华道:"既有此好机会,何不把京师的库藏一并运回?"赵宜道:"公主未曾吩咐,且没有谕帖给荷香,如何敢擅专?"瑶华道:"也说的是。你且稍停半个月,待我往取,你亦随了我去,一同运回。"赵宜应退出去了。瑶华又把庄上的事赶办了几宗,然后拨派李荣、陈玉随同赵宜,往京师搬运库藏,择日先行。自家带了阿辛,随后起身。不题。再说梅影们,自瑶华与无碍子行道去后,日日纵情恣意的取乐,虽有流贼劫掠,他们也只当无事一般,乱了这多少年。今瑶华忽然回庄,自是各各收敛,但少年妇女,如何拴得住春心,况梅影和薛比凤皆在寡居,不走僻路更是忍耐不住,因而各下强制工夫,不想都成了干血痨病。此时瑶华虽往京都,而庄上规模复整,内外戒严,岂能复如前番之胡行乱为。故两人之病日重一日,此是后话。

再说瑶华同阿辛,仍旧由山僻处所行走,晚间也露宿树顶,不过三四日,将近京师,却不前进,只在涿州左近,专待赵宜等到来。这夜在树顶歇宿,与阿辛闲谈庄上的事,远望四下鬼火,分而合,合而分,忽又结成一大球,突然腾起,飞近树来。此时瑶华已得周仙师秘授擒妖捉鬼之术,见此一团鬼火飞来,必有缘故,遂念动真言,捻诀戟指而喝曰:"止!"那团鬼火应声而落在树顶,化成一个女子,俯伏在瑶华面前痛哭,言公主救奴则个。瑶华运气而视之,乃是一个鬼魂,遂喝道:"小鬼头,你在旷野之所,忽分忽聚,结成一团来戏弄我,反敢逞刁哭救,岂谓我不识尔之行径耶?"那鬼魂道:"婢子那敢大胆戏公主,只为有冤莫伸,沉埋泉壤,抑郁之气,常冲霄汉。旧年幸仙师无碍子空中游幸,被抑郁之气阻碍云头,即蒙追踪至葬所,提拔幽魂,询知原委,计算婢子的仇人,阳数未终,嘱令婢子再耐数月。并蒙将魂聚在一处,不使离散,俟公主到此,可以伸此冤孽。屈指算来,此其时矣。今晚又见树头有剑光透出,想必公主驾临,因不能即时认确,故有分合之形。今始认明,前来叩求,岂有戏弄的道理。"瑶华道:"既我师父嘱咐,自然代为伸理。但是何缘由,仇人是谁?你且细细说与我知道。"那冤魂道:"婢子小字巧娘,亡年一十五岁,父亲何其倬,是州学庠生,家贫教授为业。崇祯七年,惨值凶岁,失馆乏食。同村李维孝,有个表弟严世衍,相离二里多路的一个村庄上居住,财雄一方,惯放利债,是为富不仁的一个人。李维孝见父亲守贫清苦,代谋向严恶借债度活。父迫于无奈,只得央李维孝代为说合,借了严恶五十千京钱,约明每月五分起息。过了荒年,虽得了馆,不能偿本,只得每月加利,已有两年半了,利过于本。欲恳李姓向严恶停利偿本,岂知严恶不依,自来迫索,见父亲贫不能偿,要父亲将婢子准折。父亲不愿,被严恶告在州里,差押立契准折。父亲被逼不过,只得自缢而死。母亲气苦,相继而亡,只剩下一个五龄小的兄弟与婢子两人,将房产殡殓父母之后,一无所有,日惟求乞度日。那严恶不念人已被逼而死,惟计图婢子准折,州官受其贿赂,饬差强押族长立契交割,将婢子抢劫而去。婢子身怀利刃,将欲自刎,不意严恶意图奸宿,被婢子手刃其胸,谓其已死,恐被告官受罪,登时投井身亡。岂知严恶只伤皮肉,并未戕命,枉送了自己一条性命。父母之冤竟不能报,兄弟现在求乞度日,这仇恨岂能消释。为此叩求公主,万望垂怜援救,定当结草衔环。"瑶华听了道:"借债求荒,理当清偿。但既利过于本,亦当量情免利。乃必欲准折子女,用势强迫,已属为富不仁。又蓄意图奸,实为淫恶。尔虽有意致死,奈为力弱难胜所致,反因畏罪,送了一命,实有不甘。但造恶者惟严世衍一人,余者不及,且其寿数已终,我当代尔枭取其首,以偿尔父母之命,并泄尔夙昔之忿。且尔志在报复父母之仇,孝思可嘉,还当度尔做个鬼仙,以伴我还山,尔意若何?"那何巧娘十分感谢,叩首不已。瑶华又道:"这赃官亦难饶恕。"因令阿辛飞至其衙室,摄其魂魄,令其颠倒罢官,以应得之禄,抵偿赃数,亦足蔽辜矣。"阿辛领命而去。瑶华于腰间摸出剑丸,望空一掷,只见一道白光如电,就不见了。转瞬间,一声响亮,只见严世衍的首级已落树顶,被树枝挂住,一如枭首示众的一般。其剑丸亦随之而来,仍归瑶华手内。何巧娘见了,恨如切骨,又向瑶华禀请,持向父母坟前奠祭。瑶华道:"也好,可俟阿辛回来,帮助你办理。"何巧娘又谢了。说话之间,阿辛回来复命,瑶华又令阿辛帮同何巧娘将首级同诣墓所,祭奠了方回。从此,何巧娘亦依傍瑶华,做个伴当了。

又待了十余日,已见赵宜领同李陈二史,到了涿州下店。瑶华飞身到了彼处,写谕帖与荷香,令其一同押运而回,并将客氏所存细巧物件尽行检交。令史何鹏、高鉴,副史钱金易三个率同六十名护卫及八个宫女,随同令史眷属一并押运回庄。途次令各人放胆而行,我自另于僻路照应。赵宜等领了言语,收了谕帖,于次日登程。瑶华仍回树顶,与阿辛、何巧娘一处,这空隙里,又往涿州南边腰站上,前次所歇客店内关说,要盘回庞希德父女棺材。这客店内到还认识瑶华,嘱咐道:"我这二十天内,必然遣人来盘运,犹恐来人不知葬所,你可拨人指引,并令帮同照应,送到王庄,我另酬谢。"客店内一一遵命。

瑶华仍回原处,又待了十五六日,才见荷香、何鹏、高鉴、钱金易,领同护卫,宫女及眷口人等,押运驮子车辆而来。赵宜等另做一帮,押了库藏驮子继至。瑶华等就于途中见了大众,赵宜、荷香同禀道:"张献忠又杀入河南去了,四川当铺趁这空儿也好运回。"瑶华道:"现在人已众多,赵宜不必随同押往,竟往四川收回当铺。"当又写了谕帖,付知赵宜,即于此路分路先去。又令"何鹏、李荣各带银二百两,往涿州南首腰站,有个李姓客店内,问明庞希德父女葬处,自有人指引你们,即同指引之人,将两口棺材即行运回庄上,听候择地安葬。"何鹏等领命而去。瑶华自与荷香、高鉴、钱金易等押运回庄。

到得庄上,荷香将银两什物交割明白。停了数日,瑶华仍令回京供职,荷香领命回京。

瑶华拨何鹏、高鉴充为令史,钱金易为副史,陈李二人派为管事,江允长总理内外杂务,六十名护卫另拨宿卫房居住,随同新挑之壮丁习练武艺,以备守住。八个宫女俱已匹配,发在各局分办局务。又将运回当铺本钱,同客氏所存库项租息,合共兑收四百余万两,令蕉叶等登入档册。分派各人屯积米麦,广置地亩,以备荒欠之虞。又闻知周皇亲一家被难后,殡葬甚属草草,复提出银三千两,令蕉叶等前往,即就周皇亲所居城内,分出尊卑昭穆,改葬完好。恰好何鹏、李荣已将庞希德父女棺材运回,瑶华另择驸马府后空地一块,筑好坟茔安葬,延请僧道,设座招魂,于艺圃楼下供养。自做祭文,分头致祭。独在庞希德父女座前大哭一场。以后逢时遇节,必为设祭。不必细表。

王庄上这年地亩大熟,亏了柳枝不遗余力,将从前已经抛荒之地亩,概行招佃播种,到得秋来,纳租者纷纷,竟同当年的样子,四围仓廒渐又贮满。把一个危危乎败落的庄子,重又兴复起来,真个人杰地灵。

再说瑶华自运回京师库项,整日忙乱,久不见梅影同薛比凤,偶然问及周青黛,方知两人都病了,又问何等样病?青黛道:"像个痨怯的光景。"瑶华亲往看视,见比凤已将垂危,而梅影亦只剩得一丝半气。瑶华亦心知其致病之由,遂不惜重价,遣人往江南,请个名医来调治。比凤已不及医治,先已呜呼了。幸而保全了梅影,瑶华心上甚喜。一面收殓薛比凤,一面用参苓调养梅影,意在俟赵宜回来,使其匹配,免致孤零。正想着,忽报荷香同素兰两个单骑逃回,身受重伤。瑶华吃了一惊,忙令进见。荷香夫妇上前叩见,并请了安。瑶华见他两个浑身血迹,各受伤痕,问其情由,荷香回道:"主上再四要召公主入朝御敌,奴子恐碍子公主大道,又怕梅影没有智略,只得入朝面奏,公主为产后病废,难以效力。主上尚在犹豫,奴子只得奏请,情愿携妻代公主出征。主上甚为喜悦,当下发了五千铁骑,挂了宁武关先锋印,令赴宁武关协同周将军,两路夹攻。奴子夫妇即时领兵前往。不想将到宁武,已闻周将军于两日以前,被闯贼杀败,合家殉难。贼兵正当强盛之时,营寨未立,即被贼众横冲而来,兵将本素畏其强,如今见其锐不可挡,不战而星散。奴子夫妇二人,勉力抵挡,无如寡不敌众,三面皆是贼兵,不能冲突回京,只得败阵而回。现在贼兵势大,京师甚是危急,想来多凶少吉。"瑶华闻之抚膺大恸,荷香夫妇亦相对哭泣。众人正在劝慰之时,忽报师父回来了。瑶华才收泪,率领各子女,赶出大殿迎进。而无碍子已到大殿,大家簇拥至寝宫,先是瑶华上前叩见了,其余挨次叩见。看其面貌光景,还是从前样子,不但合庄欢喜,即庄外旧时佃户及铺面男妇人等,亦各欢然,皆来请安。瑶华同各子女相对欷,无碍子道:"既已相见,勿作此态况,大事正多,我特来与你们调度一番。"先对荷香道:"你夫妇战阵辛劳,且各带重伤,可先回房歇息。"荷香夫妇遵命告退。瑶华又将荷香败阵之事告知,并言京师危急,欲即兴勤王之师。无碍子道:"你是帝室宗支,虽寻常人亦应如是。况库藏丰盈,举义号召,不怕天下不响应。但你我俱得道行,顺逆两字久熟胸中,若知而强为,乃逆天行事。我道中皆遵天道顺行,于此大背,且于事无济,徒伤残民命而已。不但无功,抑且增重罪薛,你从前一番辛苦,又付东流矣。依我之见,竟图个永远清净之计,既不违天,又可保后,此实绝妙两全之法。"瑶华同大众上前启请道:"师父慈悲,不知如何使弟子们,得一永远清净之计?伏望示知,以便皈依。"无碍子道:"国家大势已去,新君将至,若待败坏决裂之时,虽欲求为清净,恐亦不可得矣。故我先日有言,竟将这庄子改为道院,如今又增僧尼两院。如荷香们同长史、令史愿为僧者,即削发为僧。拨驸马府改为僧院,另开山门出入。将正殿旁开之门堵塞,题个寺名曰:栖隐寺。不愿者听便。素兰等各妇女,如愿为尼者,亦即削发为尼。拨艺圃改为尼庵,题个庵名曰:即空庵。不愿者也不勉强。王庄改为道院,仍旧其名,惟令各男女改作道妆,一切规模,仍旧不必更张,所有保守庄子事宜,亦不必更动,以待天时。"众人听了,各各欢喜,亦无不愿者。瑶华遂令史、长史暗暗备办。

忽一日,见素兰悲泣而来,说荷香因伤身故。瑶华与蕉叶、柳枝、梅影、梨云、郁李等十分伤悼。随即殡葬完结,一面具表奏闻。又见赵宜搬运四川库藏回来,将银交割清楚,并云:"途次十分难行,幸而有一道者帮同护卫,几番被强寇抢劫,皆赖其力,所以安然回庄。"瑶华道:"此是何人,曾询其姓名否?"赵宜道:"亦曾问及,那道者笑而不答,说我有封信,捎回与无碍子,便知端的。我说师父久不在庄了。那道者道:此时或者仍在,你只管带去。"特将书信呈上。无碍子正走出来,赵宜瞥见,吃了一惊,即忙上前叩见。无碍子令其起来,瑶华将书信转呈,无碍子接着,笑纳袖中,说:"我都知道。我若不预为托个道友照应,这几两银子,如何回得庄来?你一路辛苦,且暂出外边歇息。"赵宜遵命退出。

瑶华又向无碍子道:"赵宜家室被难,现在鳏居,梅影代弟子挂名事完,两家孤零,不如令两人配为夫妇,师父以为何如?"无碍子道:"我原许梅影有个结果,今你所论,正合我意,你竟照此备办便了。"瑶华领命,即传知长史们,赶着办理。一面择个吉日,令蕉叶、梨云两个,将此意传知梅影、赵宜晓得,两人亦各愿意。至期双双行了合卺礼。次日梅影、赵宜两个,同入寝宫,叩谢无碍子并瑶华。先见瑶华,遂对梅影道:"我之得以证入大道,皆赖你代替我,今以赵宜匹配,聊以酬报,尚不致误你终身大事。此后须要谨守妇职,克全令终。"梅影领诺。正欲到无碍子这边,而无碍子亦已出房,赵宜、梅影叩谢了,无碍子令赵宜道:"你且起来。"梅影将欲起立,无碍子怒道:"你这妮子,与瑶华一同学艺,从前一切尚属可观。怎么一袭瑶华之衔,顿改前行,不特不能遵其所守,而且创为淫恶,虽外诱所及,但你岂不能自立。以致庄上库藏空虚,仓廒告匮,佃产抛荒,贼匪屡侵。你非无能者,一概置之脑后。我前此所嘱之言,竟不一字遵守,是何道理!本应处治你一个违师悖主之罪,现已配与赵家为室,姑为宽恕,以后再不克尽妇道,少不得有个报应,你须在意。"梅影羞渐满面,不敢起立。无碍子又对赵宜道:"你还有个出身,不必随在此间,竟携眷入京,干些事业,将来公主的后人还望提拔。"赵宜领命。无碍子叱令梅影起去,然后同赵宜退出。后来果然提拔周克成入仕。此是后话不提。

瑶华向无碍子道:"僧道两教,都有科仪,可以晨钟暮鼓,得静其心。我道恐未必有此。"无碍子道:"释道两家科仪,都是荒诞不经,粗俗浅陋之词。先是僧家窃得老子《道德经》作为根子,又得瞿昙鼓舞,文人才士,为之羽翼,从而润色,故其书幽深奇伟,不可浅窥。老子初意,本无以此为设教之资。后之羽人方士,好奇其说,不去深解《道德经》,反窃瞿昙唾余,且无文人才士润色,悉成鄙陋之言。盖佛家乃盗袭道家之精微,而道家只偷得佛家之肤壳,沿而下之,更不堪入目矣。故释道两家之科仪,不足置议,惟嘉请皇帝最喜道教,其科仪一切,曾令朝宰纂辑,只有严嵩所纂最佳,故以此得幸。其子世蕃,更胜于父,于是父子弄权,由此而起。现在众道家又窃其稿,略为润色,如香赞、水赞、水火炼、超拔幽冥一切是也,然始终牵强。就你之意,不过为尼庵、僧庵令其学习早晚课,以及朔望神前赞诵之词,道院中亦欲仿照演吾之道耳。可是此意?"瑶华道:"正是。"无碍子道:"这也易为。我道起自黄石公,得授白猿遗法,自为揣摩,传为剑术,似乎超出于三教之外,其实游扬于三教之中。就三教之中,尤切近儒教。盖无异端惑人,至剑术亦如文人之笑,非此莫达我心曲。非如释家之六根、五戒,道家之采战、吞丹也。"瑶华道:"儒家亦有科仪否?"无碍子道:"儒家之科仪,即圣经、贤传是也,然近亦有文昌帝君科仪,但总不脱道家窠臼。若就我的意思。制造我道科仪,务要撇去他两家的公式,别开生面,方可行世。"瑶华道:"他两家是怎样的款式?"无碍子道:"我也记得些大略。释道两家,如初入道场,即诵早课,其次请神。请神之后,如拜忏者启忏。又其次设供,设供之内,便有香赞、水赞之类。赞完,读意旨。读完旨意,上筵上酒,都有赞。以下又须献宝。此即敷衍其事也。又可入近时词曲,如人宴客设乐,以侑酒之意。其次如忏未拜完,又须拜诵。忏完之后,随即缴忏,佛事至此已了。然后再及亡灵,先从铺灯开地狱起,次即召灵沐浴,设祭,放焰口,渡天桥,再送佛升天。此即释家一日之功课也。道家多发付请将一段功课,放焰口改名谓之水火炼,其余大同小异。添经忏而已。即四十九日水陆道场,亦不过每件敷衍一两日。所谓水者,即化莲船放水灯是也。所谓陆者,寄库藏化一房屋是也。此外再无别项科仪。近今又闻得有破血河池,诵血盆经,及行一纸人,悬于钟内,而敲四十九日,谓之提血河,更属可笑。此乃播弄愚夫愚妇,藉以沾润钱文而已。我道科仪,必使归雅正,立意以任豪、任侠为主,抑诈伪,尊硕德,报怨不论前亡后化,酬恩何待遗子及孙,如请神设献,陈情达意,以通明晦,自不可缺。其赞诵必须出自新制,断不可沿袭唾馀格式。以诗余中牌名相合者填之,如其才情富余,岂但香水可赞叹,凡物皆可赞叹,不必拘定其数。至超拔幽冥,要如你前在四川所遇之仙师,即我同门之好友也,立刻处分,即得其所才为实济。"

瑶华道:"前此所遇师父同们好友,究竟是何代神仙?"无碍子道:"他就是国初的周颠,是我同门任文公之及门也。你道我科仪之制度以为何如?"瑶华道:"师父传道于世,亦如初辟开颛蒙,自不可与释道两家合掌,方称特异。未识定有稿本否?"无碍子道:"定稿容易,但音乐必不可少,如诵赞各调之词既定,诗余格式,亦须众音附和庶式观动听,两者兼备。应先挑选使女中心灵者,传伶人教导习熟,方可依声而和。"瑶华道:"现在使女中俱上年纪,恐不相称。据弟子之意,于佃户家中,选择十龄上下之女子八人,重酬身价,带回得学,且年幼更易入彀。"无碍子道:"很好。待你办起这件事来,我的稿本也可定了。"

于是瑶华令周青黛专办选择女孩的事,又遣李荣、陈玉等,往苏州雇请伶工,制备各项乐器。无碍子又画成图样,令瑶华谕知赵宜,定铸紫铜溜金各位师祖、祖师及使者各神像,并各项法器、法衣、法冠等物。又先赶起经咒各稿本,去刊刻装演。一一分派明白,无碍子仍居在艺圃大楼下,每日纂撰稿本,瑶华从而参赞。

不一日,青黛已选得八个女孩进来,都还生得流丽。无碍子先令认字,读些小书,俱皆聪俊。隔了三个多月,李荣、陈玉等领了两个尼僧来,瑶华道:"要的是伶工,怎么又雇了尼僧来?"李荣等道:"奴子们到了苏州,原要雇伶工,那些伶工们说:那处使用?奴子就将要教女孩子学习奏乐。那伶工们道:我们只会的大曲,作戏班的后场,那奏乐都不懂得。且是女孩子,我们也不便教导。我们这里也有高手段的女伶工,但也只会大曲,且大半教坊里放出来的人,想你们府上也不便容留。我到替你想个地方。奴子问他是那里?"只见那伶工伸出两个指头,说出一个处所来。究竟何处?下面说得明白。

第三十九回 岂意王庄来旧识不图雅奏入科仪

五言截句两首曰:

阿小来何暮,姑姑已成道。当时多缱绻,留得此交情。

步虚声自妙,也得雅音和。不是双成至,何来缥缈歌。

再说那人道:"我们城外有个洞庭山,山却有东西两个。西山不必去,只到东山就好。他那里居民出门的多,故不容和尚们住在山上,凡有庵堂寺观,都是尼僧。平日无非学那些经忏、铙钹、笙箫、管笛,以及丝弦筝琶琴瑟之类,无一不精,奏乐更是他们的能事。且书画琴棋,个个擅长。你们何不到那里,择个高手段的,只须请两位就够了。一则与事合宜,二则彼此相便,岂不是好?奴子想来却也妥当,故特往洞庭山去,请了两个尼僧来。曾经面试,实在无一件不佳,就是公主见了也都爱他。在路上问起我们这里的事,并公主行道的事,有一个年轻的尼姑,仔细把奴子认了一认,道:你莫非七八年前,同这位公主到过我们庵里的么?奴子道:我虽曾跟随公主出门行道,却没有到你们这里。那年轻的尼姑道:我从前在苏州城里松翠庵出家,也还没有到这山上。你为什么也做了道士了?奴子又把原委告诉了他,他他却欢喜得紧,又说他曾拜过公主为母哩。"瑶华听了也觉稀奇,遂令引进来相见。李荣出去,将两个尼僧引进来,瑶华见前走的是个光头,后面一个只不留两鬓,一个髻儿还梳得齐整的狠。两个尼僧上前相见,那老的不过参拜了一拜,那年轻的竟跪将下去叩拜,鸣鸣咽咽的哭将起来。瑶华慌忙扶他起来,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就是松翠庵里的阿小,也长大许多了。便道:"原来是阿小,一别多年,又在这里相会,可喜,可喜。"遂问年长的那个,法名叫做自愿。又问阿小可有法名?阿小说道:"叫做了生。"瑶华再看其面庞眉眼,一发生的齐整了。在寝宫内吃了茶,即引到无碍子这边来,他两个又参见了无碍子,瑶华指着了生,将在苏州认识的,缘由讲了一遍。无碍子亦见两个尼僧语言文雅,人物秀丽,甚是欢喜。并将李荣在洞庭山请来原委也告诉明白,无碍子道:"这个处所连我也不知。"当时摆下素斋来,无碍子与瑶华陪坐,考其所学,实皆不谬。无碍子对瑶华道:"我们所做的这件事,乃是开创。定稿后尚要与他们两个考究,然后转授这些女孩子们习学,就叫他们同我一处居住,也好朝夕谈论,并可按准宫商格律。"瑶华亦以为是。遂令周青黛、张其德将行李设在大楼下西房之内。那八个女孩子也交与这两个尼僧管束。

这阿小与瑶华十分亲密,意欲以母父称呼,瑶华道:"这是俗家的称呼,我们如今都出家了,你竟称我为师,称我师父为师祖便了。"了生遵命。这自愿也要拜徒,瑶华也允了,以后竟成一家子了。无碍子择了吉日开学,先令这八个女孩子上学,又令蕉叶等各僧人,素兰等各尼僧,习学寻常经儿,早晚课诵。无碍子专心将编著的经赞,请神降神的各词调谱起腔板,令两尼参赞,如音节合拍者,即定为准则,稍有滞涩者,再为删改,必使声音俱归雅正。又挑白于玉、黄金钏、花见羞、黄家的四个,充作保羽使者,也要学习词曲舞态。恐两尼不谙,自为斟酌妥当,令其遂日习练,不妥者自起教导,并又另制僧尼两处在旁代宣亡灵科仪,令各人演习。不到八个月,俱各完备。又将自大门口起,至上书房止,各处坛场如何铺设,应用何物,细细开了一单,与江允长同何鹏、高鉴们分头赶办,如家中现有者检出修饰,未有者往各处买办。

忽一日,赵宜将在京所铸师祖、祖师及使者神像,并法衣、法冠,一切零星物件置办寄来,瑶华逐件检点,俱各齐整。无碍子督着大众,朝夕加工娴习。又是四五个月,都已透熟,正欲择日试演,突然接着赵宜写信来,报知梅影旧病复发,已于十月初九日身故。瑶华想起代袭衔名,得以自己成道,不觉为之伤感。特令僧尼们追荐三日,令周克成以庶母礼成服。

无碍子又择日试演了一遍,个个都说堂皇冠冕,并没有僧道两家恶习。无碍子道:"演不便用礼生,尚少一个喝礼者。"自愿道:"据弟子的意思,还用两个班首为是。"无碍子道:"你之所言未尝不是,但又蹈袭了两家的窠臼了。"瑶华道:"这也不妨,我们另立一个名目,又是一样装束,则不与他两家同了。"无碍子点头道:"也罢。"就叫自愿、了生充当,改名为侍坛使者,妆束作一男一女立于师祖、祖师仙坛之左右。凡执事人等居止行动,俱须高唱而行,倒也别致。自愿、了生亦情愿充当。而瑶华之自制榜文、联对已成,令二尼缮写。另择于冬至前四日,大开庄门,盛设铺张,题个名目,高标于门曰:彰演城山遗道普济仙坛。四方远近闻知,甚觉新奇,俱预期前来观看,真个人山人海,蜂拥而至。有那细致的人,先从大门口看起,你道怎么个铺设?只见对着大门,架起一座高台,台上只设一张大桌,桌上供识黄石一大块,悬有一个匾额,上有四个大字,曰:

黄石遗踪

两旁一副对子曰:

猿能献术传豪侠,剑可成丸剖凶吉。

桌围灯盏俱各鲜明,左右又有两上亭子,左边亭子有个大匾额,曰:

彰道亭

右边亭子的匾额,曰:

申意亭

彰道亭内悬有五色榜文一道,大家进入亭去,朗诵道:

城山遗道嫡派门人封顺承元妙仙师无碍子率徒封四川经略使宣文耀武一等坤德侯第十四皇女女史朱瑶华等,为道由性率非演莫彰事:夫古今帝王,垂一统而成治天下,士庶分三教以为生离。三教之性而言道者,即为异端,逞一己之私,而惑众者,谓之左道。然而,释道两家,都有诚毁其谬。至于儒家一派,莫不尊尚其纯,盖由世道人心之所关伦常纲纪之攸系者也。我师祖佐留侯为帝师,以顺天命,翼汉室开基来,仍埋姓名,成剑术得,自白猿,隐仙踪,仅存黄石。

原不欲恃神通世,再无闻施圭角示人。如儒之不求闻达,释之清静寂灭,道之隐身辟。游扬乎三教之中,以侠济伦常纳纪,豪济世上忧危,能济路见不平,超出乎万缘之上。无碍子亲承奥旨,得授元宗,累功积行,务广师道之阐幽守正无邪,必闳良规于绵远,是以不惮烦劳,抚瑶华而功垂廿载,恐涉诡异,明遗道而彰演一时。我师徒心迹既明,尔大众团可释。虽未能行恩膏于四海,亦曾有作保障于一方。为霖为雨岂敢自居,载驰载驱,于焉无赧,理合悬榜通知,从此烽烟永息,享盛世之恬熙。抑且年谷顺成,无曩时之饥馑。大众既获盈宁,我等尚何系恋?因而大设斋筵,薄施幽惠。就廿余年中情事之人,死亡莫数,召九层泉下沉沦之鬼,超拔无遣。请看我道之深微精邃,由来未有前型试。尔大众之远鉴广闻,可是别开生面?将呜法器,众且少留,毕演科仪,我将逝矣。特榜。崇祯十五年十一月 日

那众人看了,有赞榜文之新奇者,有赞字画之遒劲者,有赞纸张款式之佳者,纷纷不一。内中有个老而耄者,看了欣然赞叹道:"僧道两教,实为异端魁首。他这立意,乃附于儒教,极有身份。"大家道:"不要管他,我们再到申意亭看那榜文。"于是又拥到这边来,看是一道黑纸,白粉写的榜文,上写道:

城山遗道师祖嫡派门人无碍子,率徒朱瑶华为榜示,泉壤速赴斋筵,以拔沉沦,以伸积愫事,窃念人生如寄古今,无躯壳之长存,泡影有光,瞬息逐川,流于乌有。故敛魄聚精,良有以也。修真炼汞,谓之何哉?我道创自城,隐于黄石,向不轻入尘寰,以神其术,盖缘素嫌释道,欲愧乃心。兹无碍子抚瑶华成道,开辟艺圃。只此二十余年中,或殒于锋镝,或死于病魔,或恋色而伤身,或图财而丧命,或捐躯于国难,或殉节于主家。瘟疫流至于行,饥荒至;填沟渠于叠叠,枕邱壑于重重,斯则悉莫能稽数,难备考者也。虽非由瑶华之所致,亦攸系吾道之哀矜。彰演三日之道源,更拔重泉之幽魄,爰备斋筵,理宜榜示。呜呼。死者既不能复生,生者岂无以援死?是以祈求师祖,释其幽怨,凡宣宝,即赴灵坛,享此蒸尝,用伸接引,各如律令。特榜。崇祯十五年十一月 日

众人念毕,又拥到庄门口,见中间门枋上,贴着八张条幅,每幅上有一个字,众人挨次念道:阐幽显微申明遗道。上下都有画幅粘接,又见大门两旁一副长对道:

设斋筵以拔沉幽不同时下缁流之九天太乙,

辟艺圃而援大道即是圮上老人之一部元机。

念毕,遂入大门,两旁俱摆着多少小条桌,桌上酒肴罗列,直摆到正殿滴水檐止。靠着殿阶中间,设有一桌,上有牌位两个,一正一侧。正面牌上写的是:殉身侠士留守河南千百户指挥使希德庞公之位。侧面牌上写的是:殉身侠女雅宜庞真姑之位。左右条桌上,各设一个总牌位,东边的写首:罹锋镝阵亡众幽魂之位。西边的写着:遭瘟疫饥馑众幽魂之位。正殿上中间,设有白猿之位,亦有斋供。两旁设列半桌四十来张,摆列斋筵,也有两上总牌位,东边写着:众仆妇幽魂之位。西边写着藩府长史、令史、管事太监众官夫妇幽魂之位。又进大殿,见滴水檐口,站着两个绢扎的人儿,都是女装,也供有牌位,东边的写着:引魂使者巧姑之位。西边的写着:托生使者辛娘之位。看官,你道这两个人名是谁?原来就是瑶华所收的一獐一鬼,因事出诡异,故只在房间内伺候,不令其彰史昭著。今演道时,须要全引魂托生,二使者故令其充当其事,必欲其列名者,要使鬼魂知之耳。再看殿上,正中排有两桌祭筵,分外齐整,各有神牌。东首一桌朝外,神牌上写着:封河南藩王之位。

西向上首设有个神牌,上写:尚十四公主封驸马君佐周公之位。下首牌写着:藩王世子继华之位。西首一桌朝外,并设有两个神牌,上首一个写着:藩妃徐氏娘娘之位。下首一神牌上写着:赠节烈藩妃赵氏君夫人之位。向东又设有一筵,东首神牌上写着:藩王外戚幽魂之位。西首神牌上写着:藩王本支诸幽魂之位。第四进就是上书房了,从天井内起,俱用大红毡贴地,直铺到屏门为止。厢房两旁,各设有三座经筵,及一切法器。靠滴水檐口,中间设有平座仙坛一座,几上都有法器设着。平座之后,正中门设有高座仙坛一座,前列空几一张。紧靠屏门正中,又设有最高的高台一座,上边供着一尺来高的溜金神像三位,各在一个罗汉小榻上打坐,中间便是黄石公,左边是任文公,右边是张留侯。有八个仙童使者,持奉着天书、宝剑、如意、尘佛之类。自大门天井起,到第四进上书房天井止,都扎着满天采棚,悬挂各色各样上细宫灯,凡有几筵,必设各样颜色顾绣堆纱盘金刻丝的桌围、椅靠,并点铜锡大小五供,观看者无不称赞富丽繁华。

这是二十六日的事,打听得二十七日五更就起道场,直到二十九日止。那些要看的人,那里肯去,只就近处暂时歇息,都想五更天来看热闹。这一晚,庄前庄后,差不多又成了一个市了。无碍子令各人早早安歇,三更时候即起身,促令大家梳洗饮食。先令八个女乐穿起窄袖锦团袄,曳着长裙,头戴高翠翘,各持乐器。白于玉、黄金钏、花见羞、黄家的四个,穿着五彩大袖天魔舞衣,闹龙半翠冠,月华裙,左手执羽葆,右手执拂。蕉叶等各僧,素兰等各尼,俱袈裟毗罗帽,各执法器。瑶华内穿着鱼白绫团袄,罩着月白素绫衫,白绫百简裙,宝蓝缎鞋,外罩着五色云龙斜襟道袍,荷叶伏髻巾,腰拴丝绦。无碍子只家常道袍,覆髻巾,白裙。尼僧自愿扮了个侍者,尼僧了生扮了个女童。周青黛、张其德都戴宝蓝布扎巾,青素道袍。以下诸人,一色如此打扮穿着齐全。寝宫内金钟一下,女乐们奏钧天乐一次,随又僧尼们敲法器接引,其音节与僧道各别,宛然似军中铙歌之声,十分别致。敲毕,大门口另有乐人们作寻常鼓吹,也接引一次。如是者三回,始擂鼓齐集。看的人已都到大门遥望,一层层更是好看。不一会,乐声又起,两尼引着无碍子先导,次即四个舞衣女引着瑶华,僧尼各在两旁法筵伺候,都引到上书房中间,先参拜师祖、祖师。参毕,遂诵早课,笙箫管笛,丝筝琶附和着,其词曰:

唱彻鸡声,将阑夜色,朝霞就日,须臾得勤修,岂敢恋高眠?晨参座下严时刻。

无碍子与瑶华诵毕,僧尼鸣铎止乐。复又念出意旨道:"伏以师道深闳,本无迹痕,为怜沉魄,忽发哀矜,欲拔苦于九原,特建坛以三日,兹演早课,先启几筵。"念罢,僧尼又钲铙并振,铎响节止,众女乐以丝竹附和。无碍子与瑶华又诵其词曰:

告我先师,虔抒胸臆,鉴兹举念非缘饰。法音缭绕启朦胧,四民听此齐修职。《右调踏莎行》

诵毕仍起,奏乐导引,无碍子、瑶华至正殿上白猿庭前,乐止。念曰:"伏以灵猿奇特,创术尤新,启我明光,成此大道,演兹早课,用告庭前。"僧尼各又振铎,八音齐起。无碍子等诵曰:

方明海曙,即具虔诚疏。为救沉幽可据,参座下,恳相助。

神力能控驭,轮回旋撇去,乞早宣威天上,谨告矣,休犹豫。《调寄霜天晓角》

诵毕,仍奏乐引回,铎起乐止。遂各进寝宫休息。外边那些看的人,耳目一新,没一个不生羡慕。

天大明,仍旧照前引出,各就坐位,开出经卷,无碍子与瑶华相为问答,谓之"白鹤谈经,"也有音乐相和之处。此一谈,竟有两个多时辰,再入寝宫。

各膳毕,少停引出,即请师祖上筵,众乐齐鸣,振铎一声,乐声骤止。只见无碍子引着瑶华,趋至坛前,诵诗曰:

一请仙师下城,殷殷昭告鉴微诚,只怜十地埋幽魄,鹤驾光监拔众生。

众乐又起,无碍子同瑶华叩拜讫,乐止。又请曰:

抒衷二请敬相催,定荷仙灵特地来。非敢乞恩勤渎听,慰他鬼眼望泉台。

众乐又起,无碍子同瑶华长跪坛前,乐止。又请曰:

再三跪请喜来临,具此几筵表此心。愿得仁慈随喜拔,纷飞玉屑腾甘霖。

众乐又起,无碍子同瑶华起立,乐止。两守坛在旁喝曰:"仙师下坛,献法水。"旁边周青黛特送水盂,递与瑶华,瑶华转递无碍子献毕,瑶华接住,乃与周青黛供上神座。无碍子赞曰:"夫水者,天一即生,万物取润,盈而不泛,柔而能为,五材并用,水德灵长,一勺且多,源头活泼,宜伸荐献,用洁几筵。"乐女们丝竹鸣和,其文曰:

汤汤兮勇决,滔滔兮不绝。一泳一游兮宜人盈,沟盈洫兮如月沾唇,润吻兮沁心脾。瀑布飞雪兮向山骨,引一股兮清泓,自九天兮莹洁。

诵毕,钲铙齐声,响如雷鸣,铎起即止。两守坛在旁又喝道:"法水既献,再进清香。"周青黛送香与瑶华,瑶华转呈无碍子。进毕,仍前挨次递与周青黛,注于炉内。无碍子赞道:"夫香者,下发于志诚,上通乎灵显。袅霏霏之一缕,腾湛湛之九天。曾不碍乃罡风,何莫资夫仙力,吾道未闻有撮土当筵,安得无沉榆火同升与心并进。"众乐女丝竹并起,和其诵曰:

  细细青烟初起,渐觉盘旋矣。喷薄芬芳诚致美,可博得旃檀比。

  一段葵忱须鉴此,的是中通理。缕缕无非情未已,敬尽艺金炉里。右调《四和春》

诵毕,钲铙接击,铎起齐止。两守坛在旁喝道:"捧羽使者起舞。"众乐女丝竹迭奏,白于玉等四舞女,齐齐走至庭中站定,一声铎响,分班作势。又一声锣响,收住,复又盘旋穿插一回。锣响,又作一势。如此者作有十余个势,各各不同,有袅娜者,有奔驰者,有侧身而仰视者,有翘足而俯临者,神情意态,大半有似乎佾舞之势。那看的人,个个惊魂动魄,称赞不已。正在飘之际,振铎一声,仍复齐齐朝上站定。两守坛又喝道:"捧羽使者归班。"四舞女缓步仍归原处。细乐万止,钲铙又起,敲击一回,铎振止住。两守坛在旁喝道:"初献爵。"周青黛送上酒来,一如献水时挨次传转。献毕,周青黛供上几筵,无碍子赞道:"夫酒者,味称美禄,制自少康。既营庆于五齐,亦均调乎六物,尊上宾而致礼,觇至德以成欢。洗盥觯扬,敬以初献。"众乐女以丝竹和之。其词云何?且听下回自有佳趣。

第四十回 遗道演成惊俗眼雄狐造就返仙踪

调倚《十六字令》二首,词曰:

新,不染他人半点尘。谁指摘,愿罚十千缗。

仙,演成遗道冀流传。知止矣,携剑好蹁跹。

再说无碍子诵毕酒赞,众乐女以丝竹和其词曰:

  玳瑁筵初设,桑落飞清冽。满斟浮白请沾唇,,味胜缥胶,香留齿颊,冀生欢悦。

  敬礼仙凡别,奉酹宜修洁。凤膏麟脯未张罗,亵亵亵,只此虔心,聊申馨荐于焉,。右调《醉春风》

诵毕,僧尼又钲铙接应,铎起节止。两守坛在旁又喝道:"酒初上献。捧羽使者歌舞侑之。"丝竹之乐又起,四舞女徐徐步下中庭站立。锣声响处,仍旧分

班,串舞一回。铎声节乐,四舞女且歌且舞,众乐女以八音和之,其歌曰:

舞袖招,歌声迭奏,敬仙真,遮不得当场丑,轻移莲步,摇颤钗头,步虚声里韵偏幽。

这科仪,是吾师辛苦亲裁就,知音劝听切宜分,莫作闺中忧,孟舒情诱。

两守坛在旁喝道:"主坛者,在坛者依次至筵前陈情。"又喝道:"司筵者上馔。"又喝道:"捧羽使者止舞,仍归原位。"周青黛捧馔,挨次递献。献毕,仍是周青黛供于几筵。四舞女齐齐退回。无碍子参拜毕,起立于中间,陈情歌曰:

其五:艺圃初建,工夫悉授,鬼狐狸赤紧的将因情叩,皈依颇切,更不雠仇,故教藩府把胎投。幸而今,积功累行如山斗,陶一一尽人材,堪悯黄粱一梦归乌有。

瑶华续上,参拜毕,起立中间,陈情歌曰:

其四:罪孽深重,消前积后,感吾师,肯廿载恩光覆,为山一篑,集腋成裘,居然也入剑仙流。只可怜,劬劳鞠育皆相负,仙灵府鉴拔泉台,赐金符宝,空中佑。

蕉叶等几个僧人,在庭中参拜毕,起立,陈情歌曰:

其三:虽是奴隶,追随自幼,主人恩,直与两间高厚。承师培植,指教戈矛,几番征战获封侯。旋乾坤,袈裟换却罗袍袖,同侪都半化黄泉,还望元机普拔,毋遗后。

素兰等众僧尼,也在中庭参拜毕,起立,陈情歌曰:

其二:短发雏婢,深闺翼,覆德如山,只隔得亲生肉。锦衣被体,玉食充喉,乡君名号作衔头。尽师恩提携陶冶,真称厚。追思一样受恩人,早黄沙垒垒,祈拯救。

又大众合诵歌曰:

其一:合诵诚意叨恩曲佑,拔沉幽更有胜蒲牢吼前尤知悔后,过宜修,而今岂敢不回头。鉴前车,鬼狐有志还成就。从来难得是人身,何忍轮回,转入追禽兽。

煞尾:

几筵恭敬惟杯酒,胸臆因情诉不休,为只为,九地羁魂有千万愁。

大众歌毕,两守坛高声喝曰:"葆羽使者起舞劝餐。"四舞女又复如前齐下,乐声起处,锣又振响,渐舞渐紧,乐之音节亦随其舞态之促。正在酣畅之际,铎声节止,遂各退入寝宫休息。那看的人也就散了一散。

停了半个时辰,又引大众出来,仍是无碍子与瑶华问答谈经,音乐附和。又有两个时辰,天已将晚,无碍子复率瑶华等在几筵前参拜毕,陈启晚课,众乐女奏乐一回。无碍子先陈意旨道:"伏以晨钟暮鼓,乃是缁衣设教之余,夏清冬温,亦同子道省亲之候,故创设科仪,色色与之区别,何于兹"功课拘拘,偏又雷同,盖缘揆情度势,当循儒理之适,宜去短取长,只劈异端之中惑,微忱剖悉,晚课谨申。"念毕,僧尼钲铙击动,铎起止住。随奏丝竹和其词曰:

  朝参师祖,法音旄舞,聊遮盖几筵清苦,尽诚敬礼,终日循规矩,不觉曦光入暮。

  甜净徵歌无倦,盘旋紧步,看诸女香腮汗雨,且安子夜,明旦还如故,先击净坛钟鼓。

  右调《明月逐人来》

诵毕,众乐女迭奏,引至白猿座前,铎响乐止。无碍子率瑶华至前参拜毕,起立,陈意旨曰:"伏以天浆甫献,仙果薄陈,设三日之几筵,拔九泉之沉魄,兹临晚课,渎告下私。"陈毕,僧尼钲铙齐击,铎起止住。众乐女又以丝竹和其词曰:

  仙乎高妙自天成,未闻谁所授。术偏精,湛然吾道有光荣。人争羡,能说不能行。

  歌舞和箫笙,拍众何所拟,步虚声。日衔翠袖晚霞生,且休息,次早再通诚。

  右调《小重山》

诵毕,众乐女仍鸣丝竹导引,径入寝宫。僧尼响击钲铙一回,铎振而止。大众尽散去,惟有李荣、陈玉等,将各项法器暂为收拾。何鹏、高鉴在门外照应一切,一面关好门户,仍派护卫人等在外巡查。此则第一日之科仪排场也。

看官,这蘸坛上科仪,乃是无碍子特创,本无成式,做书的不过拟出一个样子,与看官们解颐,若尽要得知,那里记得这许多,概请原谅,闲话休题。再说无碍子与瑶华,于次晨仍是五更起身,做早课,清晨谈经,饭后请仙,请的就是黄石公、白猿、任文公、张留侯诸仙师。请过了神,又谈经,仍旧做了晚课才歇。第三日亦然,饭后荐亡沐浴,朝参几筵经也。这日谈完,做过晚课,就安排放焰口,其二三日一切赞诵科仪,皆随时制就,不在稿本之内。而歌舞音节亦皆自制,无不新奇,把这些人看得孜孜不倦。那晚听见还要放焰口,必须也是别致的,那里舍得走开半步,人头挤挤的,只是呆等。天将就黑,已把四进房屋及灯棚内各样灯烛都点得雪亮,如同白昼。将及起更时,听见里边金钟一鸣,那些粗细鼓乐一层一层传将出来,如是者三次,又听擂鼓三通,众女乐把无碍子同瑶华引将出来,各就中间位上坐下,铎声节乐。无碍子高声朗诵下坛诗曰:

本无烦恼孰相侵,狐鬼哀求起善心。造就人材开艺圃,责偿孽债下金针。

廿年委积红尘扰,此夜应怜苦海沉。仗得仙灵多妙术,天浆遍洒作甘霖。

念毕,众僧尼等以寻常铙钹钟磬法器敲打一回,齐声诵"大悲咒"一遍。通完,瑶华独诵"高王观音经"一遍,女乐以丝竹和之。诵毕,僧尼又齐声接诵"金刚经"、"心经"各一遍。诵毕,仍敲法器收住。两守坛在旁喝曰:"歌颂仙迹。"女乐复起,无碍子与瑶华齐声歌诵,丝竹和其词曰:

莫测仙踪,且未肯留名,那代豪雄。猿公传术,也自朦胧,圮桥始露春容。但留侯瞻仰,更未有,别个重逢。乍开言,便称孺子,驱遣如僮。  陡然叱呼纳履,令五日相期,来此过从。折辱三番,辛勤子夜,兵书始授怀中。曰可师王者,十年后佐汉兴隆。悄叮咛,见城黄石,即是吾躬。右调《春从天上来》

诵未完,两守坛又喝曰:"捧羽使者歌舞颂之。"四舞女齐下中庭,接颂而舞,女乐仍前附和其词曰:

欣羡留侯,突呼取履,偏能忍受仙翁。爱取无嫌,长跪进从容。倘然不识元机妙,那得开展佐汉功。英豪具奇卓,城山下,葆祠全终。  何故漏传消息,也只隐埋不露。今且难穷,后学无稽,枉自仰高风。授徒济济原非一,乃任姓文公性亦同。看默言黄石,仙猿闭口,迷却芳踪。右调《送我入门来》

歌舞将完,两守坛又喝曰:"捧羽使者就位。"四舞女遂即退回。又喝:"各僧尼讽诵十王经,启狱咒。"僧尼两旁,各振法器,齐声哄诵。只见无碍子在座,似有与人问答之势,盖章阿辛与何巧娘亲请命耳,故观者皆不知觉。不一时,经咒俱完,两守坛又喝:"启请亡灵。"两旁僧尼一齐摇铃振铎,远近声闻。其时已将半夜,渐觉阴风旋绕,灯烛光微,只听得僧人蕉叶等高声代宣曰:"彰演城山遗道普济仙坛,主坛无碍子,率徒朱瑶华,启请亡灵,封河南省藩王到坛受。"无碍子在座,见一团黑气,滚入坛来,早见何巧娘随后跟着,引至座前。瑶华连忙下座,卸去法衣、法冠,穿着一身缟素。周青黛预将拜垫铺设在旁,遂即俯伏于拜垫上,号陶哀哭。只见无碍子起立,手执净水,洒于坛下,口内朗诵曰:

帝子惨遭国难频,身同鹿子作馐珍。须知淫孽如山积,从此还真返紫宸。

那送符僧人蕉叶等,将符执在手中,高声朗诵曰:"普济坛主无碍子,恭请黄石仙师符宝诰,给付封河南省藩王朱常询收执。"下首尼僧素兰等接诵曰:"右普告三界神祗,拔度幽魂,早生人世,一如符施行。"上首僧人将焚化。无碍子见这团黑气负了符,往西边滚去,早有章阿辛在旁引领而去,瑶华哭着拜送。以下亡灵到坛,皆照此宣读,不复重赘。东边蕉叶等又诵曰:"启请亡灵藩妃徐氏娘娘到坛受。"无碍子见何巧娘引将徐氏,有萼梅随着来坛。无碍子手执净水,洒往坛下,高声朗诵曰:

何须嫉妒使机谋,枉害旁人诉怨尤。赢得病狂遭惨毒,泉台呜咽尚蒙羞。

那送符尼僧,如前念诵焚化。无碍子见徐氏同萼梅忻忻得意而去,瑶华欷拜送。东边僧人又诵曰:"启请亡灵封殉难藩妃赵氏君夫人到坛受。"无碍子见金童玉女导引赵氏,又身后随一婴孩来坛,笑容可掬,向无碍子深深敛衽,无碍子忙起回礼,高声赞叹曰:

节烈从来钦鬼神,何须符卫朱轮。千秋俎豆流徽远,此传应推第一人。

颂毕,令女乐作仙者送之。赵氏又敛衽告辞,无碍子亦即回礼。赵氏复向瑶华举手而退,瑶华仍俯伏拜送。东边僧人又诵曰:"启请亡灵藩王贵嫔韩氏夫人到坛受。"无碍子只见何巧娘引将韩氏来到坛前,瑶华在旁跪着哀恸,韩氏亦时时回顾泪。无碍子起立,手执净水,洒向坛下,高声朗诵曰:

一藤已结两头瓜,幸未随风卷柳斜。三请来庄留弱息,免教久久压泥沙。

那送符僧尼,照前念诵焚化。韩氏得了符,忻然稽首而谢,又看着瑶华,点点头掩泪而去。瑶华哭泣拜送,早有阿辛接着,引领去了。东边僧人又诵曰:"启请亡灵尚十四长公主周驸马到坛受。"无碍子见巧娘将周君佐引到坛前,无碍子手执净水,洒向坛下,高声朗诵曰:

羡君托体好栽培,不爱兰台爱楚台。先泽有余留一线,险些于此绝根。

那送符僧尼,照前念诵焚化。周君佐得了符,稽首而谢,回过身来,又谢瑶华。阿辛接引而去,瑶华含泪拜送,即起立,向无碍子叩谢。无碍子令两守坛扶起入座。东边僧人又诵曰:"启请亡灵周家姐妹到坛受。"无碍子见巧娘将周文鸾、周彩鸾引至坛前,两女鬼皆用袖障面。无碍子手执净水,洒向坛前,高声朗诵曰:

两枝鲜艳好奇葩,轻放游蜂入绛纱。损却芳名消却粉,羞容改革不须遮。

那给与符尼僧,照前念诵焚化。两女鬼得了符,惭颜而退,早有阿辛接引去了。东边僧人又诵曰:"粉侯府长史推升兵部车驾司亡灵祁守璞到坛受。"

无碍子见巧娘引到坛前,荷香即便跪下,无碍子手执净水,洒下坛前,高声赞叹曰:

鸡群鹤立可推尊,况是捐躯报国恩。自有九重颁渥泽,无须符获坟墩。

无碍子赞叹毕,令女乐鼓吹相送。荷香再拜稽首而去。东边僧人又诵曰:"侯府六品职衔长史亡灵毕守珍到坛受。"无碍子见巧娘引桃红到坛,癯形孱貌,不敢抬头,竟自跪下。无碍子手执净水,洒向坛前,高声朗诵曰:

何事精灵凭困疲,红裙香最入心脾。美人黄土垒垒是,不信淫魂今尚痴。

诵毕,向僧尼曰:"可将此一道符,移送消魂司处置。"蕉叶、柳枝都上前求免,无碍子怒犹未息,瑶华又同素兰、梨云等请求,始得饶恕,蕉叶等才念诵焚符。见桃红也只昏沉沉的执去了,早有阿辛接引而去。僧人又诵曰:"侯府乡君亡灵顾斯媚到坛受。"无碍子见巧娘引梅影到坛,向无碍子叩拜。无碍子手执净水,洒向坛前,朗诵曰:

形将离脱影难留,我意相期共一流。不道邪魔先引去,故教精魄莫能收。

那给与符僧尼,念诵焚符。梅影收了符,再三叩拜而起。瑶华与梅影相对欷,重又叩谢,才同阿辛荏苒而去。东边僧人又诵曰:"侯府宫女亡灵裘素蟾、罗纨儿到坛受。"无碍子见何巧娘引至坛前,齐齐跪下。无碍子手执净水,洒向坛前,高声朗诵曰:

香魂不与藕丝同,断后难连若雪融。滋味深长何急急,可怜色相两成空。

那给与符僧尼,念诵焚符。裘蟾儿、罗纨儿持了符,忻忻向无碍子及瑶华,再四叩谢而起,阿辛在旁接引去了。东边僧人又诵曰:"侯府宫女亡灵薛比凤到坛受。

"无碍子见巧娘引至坛前,薛比凤向无碍子座前双膝跪下,若有不胜苦楚之状。无碍子手执净水,洒下坛前,高声朗诵曰:

风流乐事女尤佳,消得春情畅满怀。饥者由来防过食,情魔能槁汝形骸。

那给与符,僧尼等念诵焚符。薛比凤收了符,叩拜而起,阿辛引将去了。东边僧人又诵曰:"藩府令名、副史、管事、太监、宫女,诸男妇亡灵到坛受。"无碍子只见何巧娘引领一大群鬼魂,齐齐跪到坛前。无碍子手执净水,遍洒坛下,高声朗诵曰:

宣勤宣谨十余年,岂有工夫得自如。为设斋筵酬报汝,再生俱享好田庐。

令按名给与符。僧尼待念诵焚符讫,诸男妇各各收执,叩拜而起,早有阿辛引领去了。东边僧众又诵道:"保庄罹难锋镝诸亡灵到坛受。"无碍子见何巧娘又领着一大群鬼魂,齐跪坛下。无碍子手执净水,遍向坛下匀洒,口中朗诵曰:

悲笳声里暗心惊,血裹刀尖决死生。忽报前麾齐陷阵,霎时千里遍尸横。

诵毕,令僧尼按名给与符。僧尼等念诵焚符讫,众鬼魂各为取执,叩谢而起,阿辛上前接引去了。东边僧众又诵曰:"凶遭瘟疫、饥馑诸亡灵到坛受。"无碍子见何巧娘又引一大群鬼魂,齐跪坛前。无碍子手执净水,遍向坛前匀洒,口中朗诵曰:

饥馑还连瘟疫侵,鬼声四泣夜沉沉。今宵度尔重生世,免使凄其苦不禁。

诵毕,令僧尼给与符。僧尼等念诵焚符讫,众鬼魂各各收执,忻然叩谢而起,已见阿辛上前,引领去了。东边僧众又诵曰:"殉身义士留守河南指挥千百户云麾使庞希德亡灵到坛受。"无碍子见何巧娘引了一长身鹤立的鬼魂到坛,见了无碍子,深深一揖,又向瑶华作了一揖,在坛各各起立。无碍子手执净水,洒向坛前,高声诵道:

吾道居然任侠行,君家秉性亦分明。拔刀助战抒忠义,惜矣身亡负令名。

令僧尼将符宣诵焚送,又令女乐鼓吹送之。庞希德满面笑容,稽首作谢而去,早有阿辛引领去了。东边僧众又诵曰:"殉身侠女庞雅宜亡灵到坛受。"

无碍子见何巧娘引了阿真到坛,即向坛前跪下。无碍子同瑶华仍前起立,而瑶华不禁泪雨如珠。无碍子手执净水,洒向坛前,高声朗诵曰:

闺阁良朋岐路逢,毅然返辔肯相从。已将贞烈明肝胆,取义成仁丧敌锋。

令僧尼将符焚送,也令女乐以鼓吹送之。那庞雅宜顿首叩谢,持了符,向瑶华举手称谢。瑶华愈觉伤悲,出位遥送,早有阿辛引领去。瑶华仍自还坐。僧尼等复又讽诵"金刚经"、心经"各一遍。诵毕,两守坛高声喝道:"焰口已终,拜送师祖。"众女乐钧天迭奏,无碍子与遥华起座,同至几筵前,参拜毕,铎声节乐,又经丝竹和无碍子等歌颂曰:

吾师缥缈降仙坛,俯怜弟子沥胸肝,稽迟三岛共追欢,不辞烦絮暂盘桓。

跨下飞鸣五彩鸾,听说前因也鼻酸。慨然慈念涌急湍,宣扬符使□刊。

因而尊奉发其端,几筵布告众仙官。申明三界求恩宽,提拔沉幽起泾寒。

天浆遍洒若露溥,抑郁一散风始搏。随其善恶托身安,非此元机施泛澜。

夜台犹自愁漫漫,狐鬼功成九转丹。艺圃结构殊艰难,聊将生死归团圆。

从此弟子还隐峦,输诚即送回玉銮。

颂毕,即俯伏叩送。众女乐仍奏钧天之乐。奏毕,无碍子等起立,两守坛喝道:"仙师驾回,就此撒坛。"众僧尼钲铙齐击,四舞女又在中庭旋舞一回。振铎一声,四舞女即退,而钲铙亦骤止。其时天已大明,作者为者个个疲倦,想看官们也觉眼花了。要知下回如何?也请休息一回再看。

第四十一回 无知妄想兴波浪弄假成真获罪愆

填词时曲《驻马听》一阕曰:

游荡无聊,到处兴波混造谣。靠柜酒常浇,茶肆助喧嚣。一味会生刁,妆强做小,粘着些儿没有一个饶。

话说王庄上彰演遗道完毕,于是哄然而散。陈玉等在外收拾坛场,周青黛等在内里收拾物件,足足忙了三四月才完。众人忙乱之际,偶然有一件事要问无碍子,遍处找寻不着,瑶华听见,说:"你们不必再寻,师父已还山去了。"众人才各歇手。而瑶华仍在庄上修行。不题。再说这王庄上,演了这三日一夜的道场,引得那远近来看的何止千万,完结之后,尚有那些没相干的人,背后纷纷议论,说他家走出来的人物,无一个不秀美异常,那里挑得这样齐集。旁边一个人道:"他家原是皇子皇孙,年年挑选的这些秀女,也都发在王爷家里服役,所以这样齐集。"又有个说道:"这些铺设的物件,你看那一样不鲜明,那一样不讲究?"旁边的道:"亏你说,他们一举一动,俱照皇宫里气派,那有不讲究的。"又有一个说道:"我前数年来我亲戚家里,在这里王庄上住过一晚,看见破坏得了不得了,怎么忽然又修整得这样齐整?"那旁边的又说道:"我听得那个出征过的公主又回来了,所以修整的。"那人道:"我约莫听得,这公主一向都在庄上,何曾出过门?"旁边的道:"既在庄上,为何弄得这个庄子里那样破败?"忽然人丛里钻出一个来道:"你们所闻的话都没有准确,若要晓得细底,除非问我。"旁边的道:"你又不是他家的人,如何晓得这样细底?"那后钻出来的人道:"不瞒列位说,没有到过他庄上的原难知道。前年他修理庄子房屋,我曾充当过小工,听见他家里那两个叫什么令史,在背后称赞这位公主的能干,故此晓得。"那些闲人都围扰来道:"请教老兄,他家那位公主如何能干?"那个小工道:"这位公主文武全材,大家都知道的,所以于十六岁上,就拜封经略使,灭了什么反叛,又封了侯爵。你想一个女子,如何能够封到这样大官?他得了官,并不要作,家里有个丫头,与这位公主的面貌有一无二,倒让他做了。她却又随着一个道姑,出去修仙行道,一去就有八九年才回来的,故重修理这个庄子。先前庄上也就弄的七零八落,自他回来后,库也满了,仓也满了,又置了好些田亩。你说能干不能干?"那些闲人道:"既是这样富贵,怎么把个好好的王庄,又改做道院?两旁的房屋,一边改做尼庵,一边改做僧寺,这是什么缘故?"那小工的道:"我也略听得说,这王爷已经死了。"那些闲人道:"王爷虽死,他究竟是金枝玉叶,为什么要做女道士?这个里头只怕有些缘故。"那小工道:"这个连我也不知道了。"那些闲人也就渐渐散了。

那知这些人里头,有两个坏鬼在内,一个是姓詹,名德著,是个外路人,文不文,武不武,惯做混帐讼师的。又一个姓倪,行二,绰号叫泥里鳅,也是外路人,惯替这混帐讼师跑腿混饭吃的。他两个都是冒失鬼。那些闲人在那里议论王庄这些情事时,他听了下半截,回到下处,就同这泥里鳅商量起来,说这王庄上这样排场,岂没有百十万银子?我们何不纠合些人来,去打劫他。泥里鳅道:"我听见这些人说,他家流贼去打抢过两三次,都打不进。又听见说他家个个好武艺。若去打劫,枉送了性命。"那詹德著道:"既然不可明取,只好行个魇魔法,将他一家人都弄病了,少不得要请医调治,那时我们弄个去通风,叫他请我去医治,我将魇魔法解了,必然要谢我,少说些也有两三千两银子谢仪。"那泥里鳅道:"如果这个法子灵,少不得也得些谢仪。但要两三千两,恐怕未必。"那詹德著只低着头想,忽然立起来,将桌子一拍,大声的道:"在这里了!"倒把泥里鳅吓了一跳,道:"什么在这里了?"那詹德著忽又大笑起来,道:"我想一个奇策是这里,这不是三千两千的事了。"倪二道:"便怎么?"詹德著道:"你方才不听见那些人议论他家,说王爷虽然死了,他还是个金枝玉叶,为什么要做女道士来?其中必有缘故。我们就把这三句算个题目,再细细的做起一篇大文章来,若不送我三五万两银子,我能够叫他们抄家问罪。"倪二听了,又想了一想,道:"哦,这题目还想得可以,但你这文章如何做法?你先把大意说把我听听,我虽不通文墨,然臭棋肚里也会摸出仙着来的。"詹德著道:"也罢,我把大意先说把你听。听他彰演遗道,乃是私创邪教,律上照谋为不轨,是要问斩罪的。这个题目大不大?"倪二道:"有些意思,但只这一件,还拿不倒他。"詹德著道:"欲加之罪,何患无之。第二件,就说他藏匿妖人,左道惑众。这与上头那条律也差不多。"倪二点头道:"好得很,必再得一件事就好了。"詹德著道:"说他家僧尼道俗混杂宣淫,有玷皇族,这罪更来得重。你说这三件事告准了,岂不要抄家问罪?"倪二道:"实在利害。但是竟去告他呢,还有别个法子?"詹德著道:"我想竟去告他,就告准了,也与我们无益。我意欲先起个状底,通风与他庄上知道,他若害怕,必然来求我,我就要他多少,他若依了就歇,倘若不成样子,那时我仍旧告他。"

倪二道:"这通风的,要弄个能干的人才好,不然也是白干。"詹德著道:"你也很能干,何必另去弄人?"倪二道:"你且把状底起出来看了,才定得我去不去。"詹德著道:"这有何难,你替我去做饭,包你饭没有熟,我这状底就完了。"倪二道:"这还亏你说,邯郸道上做梦,一辈子的事业都干完了,黄粱还未熟哩。"说着就去做饭了。

这詹德就磨起墨来,细细的一面想,一面就写将出来,道:

为王庄擅改僧尼道院,藏匿妖人,设教惑众,显系谋为不轨,不得不告事:我等皆附近王庄居民,皆知福王爷设有庄子在乡,不过收取租子,并非在此住家。十年前,忽有公主移居在庄,又带领妇女不计其数,且又私设长史、令史等官,声言皇上所赐。继而又有女道士到庄,私领公主出外闲游,直至前年方回。庄上仓库丰盈,占买田业,屯积粮草,私招乡勇,在庄操演。又于冬至前,忽又创立彰演遗道为名,大启三日一夜道场,引动四方之人,连宵达旦。意在蛊惑人心,连累一方人民,奸盗抢劫,不一而足。现又置办兵器、旗帜,将欲谋为不轨,其迹显然。我等居近咫尺,深知其细,若不预先举首,将来必致株连。为此联名具状禀首,乞伏都爷奏明皇上,速发缇骑,会同地方文武,迅即扑灭,以免一方涂炭,则万民幸甚,国家幸甚。谨状。

这詹德著做完,拍掌大笑,甚为得意。不多时,倪二做了饭来,赶着吃了,詹德著即将状底付看,那倪二也粗识几字,念不下了,又叫詹德著念与他听,不懂之处,又叫解释他知道。逐句逐字细细念了一遍,觉得明白了,就对詹德著道:"你这个状底虽好,但所说的话,甚风浮泛,且不能深知他家的细底,不过是约略的光景。状内又说是深知其细,这不是惹人扳驳么?"詹德著道:"我同你本没有晓得他家细底,这不过是唬他们的意思,若要真个告状不难,再去打听明白了,填在里面就是。"倪二又端祥了一回,道:"这么,你弄人去通风。"詹德著道:"我和你合了多年的伙计,你不去,却叫我那里弄人去?"倪二道:"别的寻常事情,自然是我去,这件事来得大了,我没有这能干,还是你叫别人去的好。"詹德著急道:"你真是个混帐人,平常日子,只管抱怨我不会算计,从未有大大的赚一宗银钱使用,如今算计了一桩大事,你又作难不去。难道赚了银钱来,是我一个人用的么?"倪二道:"你不用着急,我实对你说,算计却是你算计的,状底也算是你起的,这两件事却都是呆事,那银钱未必就能到手。若要银钱到手,倒重在那个通风的。"詹德著道:"怎么我算计同起状底,倒是呆的,你通风倒是重的呢?"倪二道:"你这状底是板定的,这几句话他看了,也不过如此。我又去打听他家的细底,通风时又要见机而作,他来什么话,我就要想法抵挡他,可不是重的?而且责任非同小可。"詹德著道:"这个讲不得,弄个银钱来,总是同你分用。"倪二道:"你这样讲,是要对分了?那我合算不来。"詹德著道:"依你便怎么?"倪二道:"我要个大分才去。不然,你另弄人去,赚了钱来,我也不来分你的,好不好?"詹德著发燥道:"你这没良心的,你闲时没饭吃,就来依傍我。如今有些事了,你就想法来讹我,既这样,我也不干了,看你那里去有大分儿到手?"说罢,就将那状底要烧化。倪二连忙上前抢住,笑道:"我同你讲个顽话,你就这么认真。好弟兄那有不替你用心干办的。就依你对分罢了,不必生气。"詹德著道:"这还罢了。这么你就去。"倪二道:"我这一去,包管就成功,但与你对分,到底便宜了你。"说罢,拿了状底,一径就去了。詹德著见他去了,心上想道:这倪二甚是可恶,少不得要想个法儿,把点痛苦给他吃,才知道我的手段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暗暗又盘算了一回,计策已定,只等倪二办成了回来摆布他。

隔了大半日,只见倪二回来,满面怒容,一言不发。詹德著下气问他:"你行的事如何了?"那倪二高声大骂道:"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家,只有告他一状,别的话也不用向他去讲了。"詹德著道:"他家怎样说法?你且把气来舒一舒,慢慢的对我说了,我自有道理。"倪二道:"我若说把你听,包你和我一样发燥。"詹德著道:"你去他家,到底说些什么?"倪二道:"我去先打听了他家的细底,就一径到他庄上,门上有两三个人在那里,大约是什么长史、令史了。我就把你做状,要告他家的缘由说了一遍。他们说:可有状底?我说:状底是有的,但要讲究讲究,才把你们看。他们就说:既不把状底来看,你必定是个诳骗的光棍。你若不去,我们就要把你起来,送地方官去究治。我看这光景,必定要与他们看了才有想头,又造了一篇讨好的话,才把状底与他们看了。他们把状底传来传去的看了一遍,又小声悄语的议论了一番,就有一个人拿状底丢了出来道:这样狗屁不通的状底,只好去唬鬼。你去就去,不去我就要起来了。我还要分辨,又一个嚷道:"那里来了这一班的贼光棍,这等可恶,叫护卫的来,把他了,先给他一顿鞭子。只听见两边耳房内,答应了一声,吓!就有人赶将出来,我见不是势头,就跑回来了。你说可恼不可恼?"那詹德著听了,果真也就恼了,道:"吓!有这样的事?他们竟一些惧怕也没有。若不认真告他一状,他如何知道利害?我同你明日就进京,叫他吃不尽还兜着走哩!"倪二道:"很是。"詹德著道:"告是告定他了,但是要弄些盘缠,才好举行。"倪二道:"我还有八百个钱在这里,你身边少不得还有。我们骑个站驴,不过五天多,就到京了。"詹德著道:"你这八百钱,骑站驴也就够了,但我身上还没有八百钱。吃用同使费恐不够,怎么处?"倪二道:"那就去不成。"詹德著道:"去不成,难道这口气就咽下去了?怎样想个法儿才好。"倪儿道:"这从那里去想?"詹德著道:"你有本行的手段在那里,何不使出些来?就狠够了。"倪二道:"骗局只可一时凑巧,要拿他当一件事干,也难拿得稳。"詹德著道:"原是如此。我同你明日且上了道,在路上留些心,要凑巧的时候,就行他一行。这叫做路急无君子,怕什么。"倪二道:"这样就骑不得站驴了。"詹德著道:"只要弄钱到手,何必一定要骑站驴?"倪二道:"如此,我们明日就起身。"两下说定。当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两个背上行李,步行而去。走了两三日将到汴梁,盘缠已剩不多了。倪二于拐骗的事,原是本行,也不免随地留心,得便就要下手,无如俱不凑巧。次日已到汴梁城中,这汴梁乃是省会之地,铺户比鳞,买卖繁盛,遂嘱咐詹德著先走,他却在后相机行事。到了徐府街,有一家行铺,十分热闹,倪二挤进去,看是何事。乃是发钱与脚夫,挑送东司里去。省城布按两司,谓之东司、西司,东司即布司也。听见要发到二千多吊,看了一回,无处下手,只得走将出来,见一个挑夫,将空担靠在一个墙上,向别个铺家讨了一张手纸,上毛房去了。他见发钱的铺内,一连出来了十多担,想必挨着上毛房的挑夫了,他就把空担挑上,赶进铺内。见那发钱的人与一个人讲话,见有空担进来,便发了十二吊钱,给了一张发票。倪二挑上就走,却不往东,反向西走,拣一条僻弄挑将进去,歇了担,解下外衣,将钱包上,掮在肩头,出弄向西。在西司将近一个银铺内,将钱换了银子,放开脚步,赶上詹德著,道:"如今已不怕了。"将手内银包递与詹德著道:"你收着使用。"詹德著接银在手,约有七八两重,就问他如何弄得来的?"倪二道:"路上不便说,且下了店再讲。"于是两个紧紧的出城,赶上站头,下了歇店。吃晚饭时,一五一十的告诉詹德著知道。詹德著也很夸他能干。倪二十分得意,因干了这件事,身子一倒,即便睡熟了。且按过一边。

再说那上毛房的脚夫走出毛房,不见了空担,就嚷将起来。脚夫们听见,大家诧异起来,哄得那铺家知道了,疑心这脚夫作弊,便道:"你不要装憨,这是官钱,少不得要送官审问。"就叫人把他看守起来。这个脚夫有冤莫诉,在铺门首哭喊。对面有个卖油炸金刚圈的,叫做邓三,见那脚夫在那里哭喊,又听见脚夫的伙里,埋怨那哭喊的脚夫,才知被人冒挑了十二吊钱去。他却静静的看着,有一担钱挑向西去。他心里就想道:他们铺里发了大半日的钱,都向东挑,怎么这一担独向西去?谅来又是一家的。以后也就不关心了。这回听见被人冒挑钱去,心上才转着,冒挑的就是这个人。想起这个人面貌,也有些记得。正想着,只见这铺内的一个小孩子,往西头弄内出恭,看见一条空担撂在地上,恭也不出,就把空担挑回,把与这个哭喊的脚夫看,道:"可是你的?"那脚夫看了,喜道:"可不是的。"就将铺内发钱的人骂道:"你自家瞎了眼,被人冒挑了去,倒赖我作弊。"于是众脚夫都不依起来,铺主得知,派那发钱的与这脚夫分赔。两人都不依,就在铺内打起架来,闹个不清。正闹之时,这邓三走将过来,喝住了,就将所见冒挑的人面貌、服色,说了一遍。"若是赶紧追去,还追得着。你们两家都可免赔了。"铺主听说这缘由,遂令发钱的人与那脚夫请邓三同去。那发钱的人与那脚夫亦愿许他相谢。邓三见有谢仪,立刻一同起身追赶。在路看见来的行人便问,也有说见的,也有说不关心的。不知不觉,已起上站头了,天已昏黑,只得就在站上歇宿,见人便问。那主人听见,将那邓三捏了一把,邓三知觉,悄悄的跟了店主人,在一个僻静之处,问其缘由。店主人道:"方才有这样一个人下店,还有一个同伴,如今都睡下了。你们三个且在这里,明日等他动身时,细细认他一认。若是他,就有着落了。"邓三会意,只等明日再处。

事有凑巧,那主人与邓三说话时,恰好詹德著起来,在黑地里小便,都听见了,回房推醒倪二,将有人来追赶的情由,告知。倪二道:"不妨,我自有计。你明日起个五更,早早的先去,一径进京,在前门得升馆里住下,我到那里找你就是了。"詹德著要再问,倪二只推他睡下。詹德著略合了一合眼,听见鸡啼就起身,唤当槽的打水洗脸,并会了房饭钱。当槽的说:"你们两位,怎么会一人之帐?"詹德著道:"我是孤身行路,那有两个人?"那当槽的道:"你昨晚和那位同食同宿,怎么不是你的同伴?"詹德著道:"路上同行的人甚多,偶然一齐下店,同桌吃饭,各自还钱,都是有的事。难道同进了店,同吃了饭,就硬派我算同伴么?他还睡着,你只管去问他便了。"那当槽的真个去问了,也是一样的话,没得说了,只得取他一人房饭钱。那店主也都听见,只好开门,让他摇摆而去。这倪二听见詹德著出门去了,他在床上装起病来,哼哼不止,直到日高三丈才起身。那邓三悄悄偷看了一眼,正是这个人,就知会那两个,一齐赶进来,向倪二举了一举手。那钱铺内发钱的人就开言道:"我昨日一时不留心,把你冒挑了十二吊钱去,这是官钱,你冒挑不去的。你好好的还了我,大家没事,不然恐难安享。"倪二睁着两个光眼,道:"我几时冒挑你们的钱?不要认错了人。"那发钱的道:"现有人看见你冒挑的,还要混赖。"倪二道:"是那个见的?"发钱的人指邓三道:"是他亲眼见的。"倪二向邓三道:"你看见我怎么冒挑的?"邓三道:"你看见他将空担靠在墙上,往毛房去了,你就挑了空担,到铺里去,装了钱,向西就走,转到一个小弄去的,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说是也不是?"倪二道:"这也要凭赃据,我冒挑的钱在那里?"邓三道:"这那里晓得,你把钱怎么样了?"倪二道:"既拿不住赃据,这不是你混赖我么?"那脚夫动了气,道:"你这个贼花子,冒挑了还敢强辩,我先打你这贼花子!"说罢,收起五个指头,向倪二脸上这么一掌打去,只听得豁剌的一声响,不知倪二可曾被他打?请看下面便知。

第四十二回 延宗授产分支派隐迹传书嘱后昆

四言诗曰:

读斯传者,目注心专。瑶华终始,何其于全。起自狐鬼,结以剑仙。

享无穷福,拥百万钱。功业赫奕,美貌鲜妍。有子且贵,两宗并延。

以此云罚,罚我千年。如宽债务,许以缠绵。请君暂止,听我宣言。

杀人身命,谁肯释然。舍学从我,犹鄙昔贤。新婚燕尔,促其弃捐。

贵而抑贱,不屑行权,罹难受辱,悉念前愆。有一于此,君必喧阗。

神仙富贵,皆出熬煎。炎汉三杰,吴越一篇。苟能坚忍,始获留传。

心高气硬,孰与周旋。

话说那脚夫要打倪二,那知倪二手头很有几路拳头,且又滑溜,见那脚夫打来,将身一蹲,反踞在脚夫背后。那脚夫不过是些蛮力,来得甚为勇猛,被倪二在臀尖上怎么一推,两脚站不稳,扑在一张木炕上,把木炕都压折了,所以有这一声响。店主听见,连忙跑进来,把脚夫搀起来。那脚夫还迎去要打,被大家劝住。店主道:"这不是打的事,如果认定是他冒挑的,向他要钱就是了。"又向倪二道:"这钱可是你冒挑的?"邓三接口道:"我认得很明白,实是他冒挑的。"店主也向倪二道:"你是个走道儿的人,大约路上盘费不够,所以趁忙忙乱,冒挑了来,却不是抢劫。你认了,少不得有个道理。"倪二道:"既你这样说,我就认是冒挑的你便把我怎么样?"店主道:"也没有什么,这是官钱,是要着赔的,他两个如何赔得起?你若还了他,叫他两个认个不是,谢你两个钱,这件事就完了。"倪二笑道:"你这个人到也明白,若是钱在我手里,也肯依你还他。实不瞒你说,我因路上少了人的钱,他要紧进京,干他的勾当,所以冒挑了来,就换银还了他了。若他们三个人里,议一个出来,跟我进京,找着了那个人,我向他要了来,先还他,我再到别地方去弄个钱,还那个人如何?"店主道:"这也使得。"遂向邓三道:"如何事已如些,只可你们三个人里议着谁去,讨了来还你,再谢他两个钱。"这发钱的人同脚夫一议,只有叫脚夫同去,脚夫允从。邓三遂同发钱之人回汴。倪二同脚夫进京。倪二在路又说了些大话,哄这脚夫。心上打算,挨进了京,把这脚夫丢了,京城地方很大,总叫他找不着,就完帐了。

不说这两个进京,再表赵宜自进京后,梅影身旁很有两个替己钱,又有客氏的房租掌管,所以一到京师,恰值开捐助兵饷,他就在长史职衔上,加捐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经历司。人本能干,所以上官都看重他,凡有事件都发与他审办,声望甚好。这日放告,也发交他收状子。赵宜坐堂,收了十来张,忽收着詹德著同倪二联名状一纸,首告王庄之事。细看情由,甚觉浮泛,且件件实事。明知是不逞之徒,意存图诈。若当时审问,必不能得其底蕴,遂唤番子手吩咐道:"这件首告的事,甚觉重大,恐要奏闻。原告不便令其远离,着令管带,以便随时传问。"番子手答应,即将詹倪二人管带。赵宜退堂后,即唤两个能干番子手,私下去探詹倪二人的意思若何。一面将所收状子,送到堂上,并将詹德著状子一张回明底理,俟番子手复到,再来回明办理。那知这指挥使是个初任,甚不明察,且知赵宜是福王府中长史官加捐的,恐被其作弊,拿了这张状子,径到都察院来。这个都察院更是涂糊,看了状子上这个注诏。意谓是反叛,也不提原告审问,竟自奏了。思宗见了表章并原呈,亦甚诧异,遂与阁臣推拟了一回。其时流寇猖獗之事甚紧,朝政繁忙,凡朝中文武有经济者,俱出师在外,且又系宗族之事,不便又遣钦差勘问。恰值赵宋两王看了,即便跪奏道:"皇妹先曾建功,后因产废,若说因福王殉难,灰心空门,情或有之。若存反叛之心,则断无其事。皇妹身为皇女,且主上待之甚厚,岂有充宗庙之尊贵,反蹈不则之祸殃?其中必有缘故。"思宗令赵宋两王起立,道:"朕思亦必无其事,但既有人呈首,莫若根究一番,以分虚实。此乃朕之家事,又不便付之外臣。二弟弗辞劳悴,竟率同司员,赍朕意旨,前往勘问明白。不特解去疑团,且使万民咸知被诬。即所以保全宗族而正国体也。"二王得旨,即刻陛辞。不题。且说赵宜所遣的番子手,至晚即来回复道:"这詹倪两个,乃是无知光棍,其意先从恐吓而起,因恐吓不遂,竟尔捏控。老爷先要阻住堂上,不禀不奏其事,容易消弭。或察院具奏了,必然大费周章。"正未说完,只见门上来回道:"今日所收告福王府里的状子,堂上已面禀察院,院上即刻奏了。闻皇上面遣赵王、宋王,前往王庄查勘。内阁已遵旨拟票行下,不过明后日,就要启行了。"赵宜听说,即遣出番子手,星飞作启,报知瑶华。一面上堂求讨跟随赵宋两王爷前往办理这个差使。都察院听了这个消息,本要委员前往,伺候王爷勘问,听见经历司来讨这个差使,又问知是赵宜,更是合意,即发委牌下来。赵宜立刻装束,禀知两位王爷为前站。两位王爷也不敢迟延,亦即如飞的起程下来。且按过一边。

再说王庄上,自赵宜进京后,仍是何鹏、高鉴办理令史事务,一切照常,惟服色改为道妆。这日倪二持状底来讲话,无人不知其为图诈,江允长闻知,即禀知瑶华时,瑶华正在打坐,闻知其说,叹了一口气,道:"人心如此,天意如此,尚何言哉?"遂又笑了一笑道:"却也亏了此举,好完我这桩大事。"

当即吩咐江允长道:"不过一月内,必有钦差到此,查勘一切,不必举动,惟将上书房铺设完好,接待钦差。"江允长领命出来,令各人办理。何鹏道:"公主也太当件事办了,这个贼光棍,成什么气候,真个敢去举首?"江允长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隔了十多日,忽然得了赵宜的禀启,送与瑶华看了,亦无甚言语。又隔了八九日,又接了一封,送进拆阅,才知主上钦差赵宋两位王爷来庄查勘,一两日内即到。大家方信瑶华之吩咐有因。不一日到庄,瑶华换了朝服,出庄迎接圣旨。赵宋两王爷,正中立了,宣旨意道:

奉圣旨,十一月二十三日,据都察院左都御史臣汪为善奏称:为据实具奏事。十一月二十二日,据指挥使正使臣虞,于本日开期放告,有亳州乡民詹德著、倪二,联名举首,福王收租庄子,有藏匿妖人,设教惑众情事。查该庄有福藩之女瑶华,系朕嫡从堂妹,曾封为十四长公主,又经山师,收灭叛逆奢崇明,得功核封为一等坤德侯爵,在庄居住,自下嫁后因产病废,节据奏明在案,似无前项情事。但有州民举首,若不据情查勘,虚实不分,反非所以剖白之道。着亲王由浩等,带同原呈詹倪二姓,驰驿前往该庄,面同质讯,,务使水落石出,按拟复奏。钦此。

宣毕,瑶华谢恩后,请过圣旨。又向赵宋两王请安,各各相见。赵王道:"愚弟兄此来,亦为主上差遣,剖白皇妹被诬之事。今日天晚,歇息一晚,待明日办理。皇妹且请自便。"瑶华当即辞回,又令令史何鹏等,随同周克诚出到上书房,叩见陪侍。赵宋两王亦即辞回。赵宜方进寝宫来请安,瑶华问了些话,才出来伺候两位王爷。一晚无话。

次晨,赵王即令赵宜入寝宫,将詹德著举首之款,逐条登答,做一个亲供,好提犯质审,将来就可作为复奏之稿。瑶华当即亲笔写了亲供,送与赵宋两王看了,即时将詹倪二犯提到,逐条质讯。这两个本是赖皮光棍,又未将庄上情事探听明白,那里经得彻底查问?一条也登答不上来,已见虚诬。又传两院僧人尼姑查问,皆是家生仆婢,且曾有功封过官爵的。又查妖人设教,就是瑶华之师无碍子,也曾封过顺成元妙仙师。这詹倪两个在旁听了,吓得顿口无言。赵王宋王又再三诘问,惟有俯首请罪而已。遂传地方州县将詹倪二犯上了刑具,收禁,俟起身时解京。一面令赵宜请公主作表奏复。瑶华当晚做好,缮写明白,送赵宋两王代为复奏。又休息了一日,才辞回复命。瑶华仍旧换了朝衣,寄请圣安。复又更换素衣,带同周克成,拜送两王起程。赵宋两王再四辞道:"外边尚有文武员弁送行,皇妹甚觉不便,请自回宫。"瑶华只得令令史跟随,周克成叩送。赵宜又进寝宫叩辞,瑶华道:"我已面托两位王爷,俟主上阅看奏表,必有旨意下来,尔乃随同来庄,我尚有别事委办。"赵宜领命,仍赶上两位王爷,督押詹倪二犯回京。行过汴梁,忽有脚夫同发钱之人,在两位王爷驾前控告倪二冒挑钱文一事。赵王即发与赵宜,讯问口供,一并入奏。不一日到京,赵宋两王不敢先入私第,一径造朝复命,思宗立即宣召,两王三呼拜舞毕,呈上瑶华复奏表音。思宗就龙案拆阅,其表曰:

封十四皇女加封一等坤德侯臣妾瑶华具表谨奏,为恩加查勘剖白奇冤、泣血恭谢天恩,伏乞睿鉴事:窃闻,名成者恬退,廉静者寡为。此古大臣守身励节之妙用,史册昭然。臣妾禀命浊流,托生王室,幸逢圣世,遭遇弥隆,由藩王之女,荷蒙封为十四皇女,得并于长公主之列,戴德如天,荣幸无地。时值奢逆之跳梁,奉命督师而征讨。弱质何能,悉遵庙廷之成算,逆酋尽歼,皆受指示之机宜,是以一战而献俘,烽烟永息,弥月而奏绩,弓矢斯张。又蒙轸念微劳,加封侯爵,此亘古难逢之旷典,特颁逾格之殊恩也。迨荷赐第京畿,择人下嫁,厚其廪禄,增其式廓,宠锡有加,眷注无已。窃比于创业之勋,开疆之绩,莫过于此。然臣妾一身,虽被鸿庥,而微命实惭至薄,结数载,育子一人,胎前仅保粗宁,产后遂成痼疾,故屡疏据实以奏,闻幸获潜藏而雌伏。嗣痛妾父殉难于汴梁,永悲风木。妾夫又罹锋于流寇,切恨未亡。因而灰志尘寰,诚心古佛,改王庄以为道院,毁绣服而易缁衣,此诚不得已之兴,思无可奈何之饮泣也。乃有不逞之徒,犹生觊觎,指荐亡为设教,诬师傅为妖人。护卫赐自天家,仓诸余于廪禄,尽罗列为款迹,敢举首于刑曹,甚而狂言谋逆,犬吠奸邪,持状底而生讹,拂狼贪而反噬。幸叨皇仁之宽纲,缓斧之骤加,遂得宛转陈情,仰邀圣明垂鉴,斯诚秦镜高悬,而曲荷生全者也。所有查勘情形,自有钦差面奏,未敢絮赘,致蹈愆尤。更有请者,妾父为国捐躯,分所应得,此生乏嗣,情实堪怜。臣妾虽其嫡血,无如女向外生,纵能竭尽孝思,不克续延宗嗣。伏念圣主,以孝治天下,敦笃亲亲,虽万死尚不及妻孥,岂连枝而忍其绝后?敢祈下宗臣,按稽玉牒,择相当昭穆继续宗支,则存殁均戴渥泽之靡涯矣。临表不胜激切之至,谨表以闻。

思宗阅毕,不觉为之堕泪,因问所勘情形,赵宋两王奏道:"此实詹倪二犯之谋款控诬,并无丝毫实据。臣等逐款面加质讯,该犯俱各俯首无词,惟有乞死而已。"思宗道:"此等棍徒,宜加显戮,忽得有稽。"遂命刑部速即按款具奏。

又命赵宋两王,会同宗人府,择人为福王立继,表章发阁臣拟旨批发。即是退朝。刑部赶紧按拟,将詹德著、倪二照诬告人死罪未决律,拟斩监候。但控告宗室,讯系全诬,应加等,请旨,即行正法。倪二名下,应追冒挑官钱十二千,给铺户收领疏入,即进施行。一面批发表章。赵宋两王,已同宗人府择得辅国将军之子由枚应继,检呈玉牒,鉴明昭穆,入奏。次日早朝,带领引见,思宗赐名英华,降袭奉恩将军之职,饬归王庄奉祀。赵宋两王又奉明,指挥经历司赵宜,本系坤德侯府中长史,素谙福王府中家事,即令其跟随应继之英华,赴王庄宣读旨意。思宗准奏。赵宋两王领旨出朝,即宣旨,令赵宜承办。赵宜赍了旨意,跟随英华,束装起程。一面赶缮禀启,由驿递迭先行,启明原委。瑶华处接到赵宜奏启,即令江允长预备接旨,仍将上书房铺设,以备继续到庄歇宿。一面令蕉叶、柳枝,将在庄所有田产、仓库、铺店、器玩什物,配作两分,一分与继立之人,一分与周克成,并将京中赐第给周克成居住。扰乱了数日,才办理妥当。

不一日,赵宜同英华已到王庄,瑶华仍出门口迎接旨意。赵宜即是宣读,曰:

奉圣旨,昨据赵王由浩等赍到复奉表章,知悉被诬缘由,已将二犯按拟明正典刑矣。所有福藩殉国,尚乏子嗣,情堪恻悯,已下宗人府,择有应继之人,赐名英华,来庄入祀。该侯即为教养,勉承先志,克振家声。钦哉。谢恩。

瑶华谢过恩,将旨意供入家庙。赵宜上前请了安,将一切情事面禀了一番,瑶华即请英华相见,各拜了四拜,问了辈分,叙为姐弟。瑶华见英华人品闲雅,气度轩昂,问年方止十五岁,语言亦甚豁达,心甚欢喜。一面缮表谢恩。

次晨,办备筵席在上书房,请英华筵宴,另备一席在庭下,令赵宜坐下,又令周克成陪席。赵宜再三叩辞,瑶华道:"你如今奉旨意来的,也算是个钦差,且尚有要事吩咐,不必推逊。"赵宜只得遵命,在瑶华、英华之前告了无状,才敢坐下。瑶华陪宴之际,便令蕉叶、柳枝将配分之田产、仓库、铺店、玩器各项册籍,送英华看了,道:"王爷在日,也有遗下,那两年荒欠,用度不赀,几乎殆尽。幸曩时发本,在外开张典铺,近因烽烟不靖,尽行收回,方有此积蓄。如今将所有在庄各物,均做两分,你取一分,周克成取一分,我两家均可度日了。"又对赵宜道:"你回京时,将周克成带去,就托你照管,攻书上学,以及将来成家立业,立身根本,我都不问了。所以赀财,你也管带了去。"又唤蕉叶、素兰来吩咐道:"这庶子的事,我也托付你两个,将所分赀财,一一查收。自明日为始,即延名师,教导庶子学业,求聘淑女,以成家室。此皆急于干办者。至于田业收放,日常用度,应各尽心料理,我也都不问了,放我清闲工夫,得修道行,或者与尔等有益处。"众人一一领命,已是散席之候,各各归房歇息。次日赵宜告辞进京,瑶华令白于玉等收拾周克成赀财物件,代为拴缚停当,交与赵宜,一同带回。于是各各拜辞而去。这里英华已请有教读,在庄教导。另拨所余田产,分给僧尼两处养赡,并嘱咐何鹏等,另择住地,为福王建造衣冠墓,迁移赵夫人、韩夫人之柩,并葬一处。终日营营,忙个不了。

诸事办妥,令史等禀进来,请择日举行,白于玉找寻瑶华,遍寻不着,众人以为诧异,忽见英华进寝宫来,说:"我姐姐于早上来对我说,同师父入山去了。留个谕帖在此,叫你们好生照管家事,他不时也要回来看视。"蕉叶听见,一齐拆开谕帖,无非叫照常办事,不可声张,如有紧要事,在我床前祷告,自有应响。众人各各会意。张其德、周青黛二人日见瑶华在房,总不说与大家知道。二人亦时受秘诀修炼,以后竟如相士之信,一成鬼仙,一成地仙。赵宜带回周克成到京,不负瑶华所托,认真教导,到成丁时,已列成均,后又提拔,入了仕途,即招为婿。子孙繁衍,延绵不绝。自愿、了生二尼,后亦随同入山,不知所终云。

一段情怀何处申,无端撰出幻中真。须眉久被时流厌,钗鬓应教俊又亲。

寒此心旌挥笔墨,纵将意马弄精神。请留剑术逢人授,尽斩前缘与夙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