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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三集

  卷之一

  第一回 脱奸谋侍儿有智 抢新妇公子无缘

  词曰:坦途谁料起风波,鬼蜮人情可奈何?赖有灵心先觑破,堪贺!荆山美璞幸无磨。洞房拟便生春色,未必那见鸾凰入网罗。从此奸谋何处使?休矣。但教羞闷酿沉疴。——右调《定风波》

  前集说那李丽娟因叔父再思强预婚烟之事,愁恨万端,正与兰英切切私语,忽见再思又上楼来,蹙额道:“侄女,你可知道一桩奇祸?”丽娟失惊道:“有甚奇祸?”再思道:“你爹爹不好了。”丽娟大惊道:“爹爹有甚不好?叔叔那里得信?”说罢,潸然泪下。再思道:“方才我在州前,有管塘报的向我说;‘有角公文,报令兄大人在宿迁地方被贼放药箭,射中肩窝,命在呼吸。’我想药箭好不利害,凭你强壮少年,也经他不起,何况你爹爹年老,却怎当得这般毒箭?料来是不好的了!”丽娟放声大哭,兰英亦哭起来。二娘等以及家人媳妇们听见哭声,都来问询。那时间,合家闹得沸反。二娘道:“二爷此信可真?不要是那人说谎。”再思道:“我去取报看的,果系是真。”丽娟道:“侄女是女流,不能出门行走,叔叔乃是至亲手足,相求速往宿迁探问。倘爹爹病重,叔叔也好料理;若平安无事,连忙寄信回来,使侄女心肠放下。万望叔叔念骨肉至情,不辞跋涉,走这一遭。”说罢,便向再思跪拜。二娘慌忙扶起。李再思见侄女那等恳切,本待回他不去,却碍着自家弟兄,怎好不理?若去到宿迁打探,又因世誉的亲事在心,只得含糊道:“那有什么说。只是我有一节要紧事不曾就绪,须俟一二日方可。”丽娟含泪道:“方才叔叔说命在呼吸,倘去迟了,便不济事。”再思笑道:“此去离宿迁有半月多路程,他那里报来,已是半月,我即连夜飞去,倘前日发报之后,即便危笃,我去原不及了。”丽娟见说有理,乃道:“既然如此,叔叔把事体速速料理完讫,恐耽延日子了。”再思道:“那个自然。”说罢,便下楼去。〔三走。此走差可。〕

  丽娟思量父亲,又复痛哭。二娘苦苦劝慰,方才住泪。便叫王忠,吩咐随二爷往宿迁去,即付了盘缠,连夜打点行李,又叫张惠去问卜求签,都说性命无碍。丽娟心上那能释然?

  且说李再思虽许了侄女一两日后起身,其实心下原不作料,倘侄女再来催促,怎生抵赖?猛得一计,连忙差一心腹小厮,叫做喜儿,去买了一服巴豆丸,私自吃下。〔贼智。〕停了半日,却也作怪,那些药料治病不见效,发病立刻见功。果然的一会儿肚里天翻地覆,大叫疼痛,倒在床上,手舞足蹈。唬得二娘手忙脚乱,不知为何。小桃早到丽娼处报知,丽娟道:“今早好好的,为何这般光景?”即走过来探问。再思只管哼哼的,忽然叫道:“拿净桶来,我要解手!”小桃星飞取至,掀开了盖,才坐上去,粪门后好像装了漏斗一般,直泻黄河,口中连牵打噎。忽然身子一倒,把一净桶的尿屎倾翻了一楼板,再思浑身弄得肮脏希臭,满楼臭气薰天。丽娟立脚不定,走回自己楼上,暗自思忖:“好端端的人,一霎时便染此暴病,却也奇怪!”你道李再思吃了巴豆丸,不过浅泻而已,怎么便至打噎跌倒?原来是故意如此,装得凶险,好掩人耳目。

  那时二娘、小桃等替再思通身换了衣服,扶他床上睡了。一面着丫鬟们打扫楼板,烧香熏过,便叫家人去请医调治。医生来看过,说是霍乱吐泻症候,却来得险些;脉息浮而无力,须慢慢的调养精神,扶起脾胃;要好等得半月,切不可动气劳碌。一连着床困了两日。丽娟日至床前问询,见叔叔动弹不得,便与他商议。再思停了晌时,方有声无力的道:“我本欲即去宿迁看你爹爹消耗,那知我今忽然犯这暴病,等好起来不知几时脱体。你爹爹处也不可缓,该应先打发王忠去,我的性命不知在那里哩!”说完,闭了两眼,睡着去了。

  丽娟回房与兰英商议,兰英道:“既然二爷去不得,只索差王忠去,没有别样商量。”丽娟乃叫王忠来,吩咐道:“今日曾打听得塘报如何?”王忠道:“今日小的去查,却好有得报来:官军尚围着宿迁,没有别话。正要来禀上小姐。”丽娟道:“如今二爷抱病,不能出门。你到明日先独往宿迁去罢。我也没有写书,但对老爷说,闻知被箭消息,故差来看视。倘未全愈,你便住那边伏侍几天,等好了回来。先须差人回来报我。老爷若已好了,你就回来罢。万一凶险,千万小心料理。”说到此处,悲咽不胜。〔才是为人子待父母之礼。〕王忠道:“小的一总理会得。前日已将行李打点停当,明日就起身去。”即向丽娟磕了头,下楼去了。

  到明早,王忠一人一骑,便向宿迁进发。丽娟时常差张惠往报房查看,到家来回音时,丽娟便捏着中指的忍,惟恐说出凶险的话来。〔至情,极其摹写。〕见说都没恁歹信,也稍放下些心。

  一日,同兰英在窗前绣鞋,只见二娘走到,丽娟迎住问道:“叔叔两日来身体何如?”二娘道:“也只半眠半起。镇日的有人来找,没本事出去会话。王忠去了几日了,小姐曾叫人到报房里打听得消息么?”丽娟道:“曾着张惠往外打听,都说没有恁凶信报来。究竟不知怎么的,叫我镇日委决不下。就做些针黹儿,都有心没相的。”二娘道:“昨日二爷晚上也差李兴去报房里问的,也说没有甚别消息,料也无妨。”丽娟愀然道:“只愿如此便好。”秋黍取茶来吃过。二娘道:“二爷有什么话要与小姐说,二爷走不动,要请小姐过去。”丽娟听说,心里突然一跳,不知又有甚话,却不好问明。乃起身道:“同二娘去,叔叔在楼上么?”二娘道:“正是。”丽娟便走,兰英乃叫春香道:“春姐,你把针线儿收了,我随了小姐去来。”丽娟道:“正是,你且把针线收过着。”一行儿三人便下楼。

  到再思卧楼上,只见再思包着头,靠坐在椅子上。丽娟叫道:“叔叔!”再思把身子略起一起道:“小姐,你坐了。”丽娟向下首坐了,道:“叔叔有何吩咐?这两日身子又好些?”再思道:“略略好些。昨日我差李兴去报房里问你爹爹消息,没有恁别信,料也不妨事。前日王忠去,我止叫他问声,连书都没有写。今请你来,没有别话,今日是九月二十五日,再过了五天,便是十月朝了,向来合家去坟前祭扫。到那日我身子若好,便同你们去,若还不健,我便打发你们去罢,故请你来说知。”丽娟心下转一念时,乃道:“春秋祭扫,自然要去。若得叔叔同去,便好;〔叙家常景况,逼真入情。〕倘叔叔身子不健,侄女也不便出门。”再思道:“你久不在家,今初回,理当祭扫。有你哥子同行,去也何妨。”丽娟道:“且到那日,再行斟酌。”坐了一回,见没有话说,便别了再思、二娘,同兰英回来。

  张惠妻子随着上楼道:“小姐在二娘那里去来?”丽娟道:“二爷请我去,为十月朝祭扫事。”张婆道:“小姐去不去呢?”丽娟道:“二爷若不去,我也不便自去。”张婆道:“这也说得是。”丽娼重取出鞋子,做了一回。到晚上,丽娟吃晚饭,张婆上楼来道:“小姐,十月朝祭扫,只怕小姐该去哩。”丽娼道:“为什么该去?”张婆道:“方才张惠在城外,会见慧圆庵里老香公,他竟不知小姐回来,说起了,方才晓得。他说赶回去,明日叫净莲姑姑来看小姐哩。我想,老夫人在生时,也有偌多东西舍在那庵里,原是看坟的香火庵,净莲出家,也是老夫人替他剃度,后来净莲当了庵主,每到春秋祭扫时,就在庵里歇宿。为此故,更舍施庵田二十亩。老夫人已死十多年了,小姐已是十多年不到坟上。今次初回,也该做些功德与老夫人,到坟前祭奠,也该应的。有那净莲庵院在那里,便歇宿一两天,也不妨事。我向来竟已忘记了,才得记起,故此来与小姐说知。”〔见得张婆是老家婆,有话也肯来说。〕

  丽娟道:“前日初回家时,我心上原转念要做些忏事与太太,却忘了净莲姑子。近日为二爷病患,更因老爷中箭消息,镇日心头忽忽的。不是你说,我竟一总忘了。”沉吟了一回道:“便是那般说,到坟上去祭扫,就在净莲庵中做几日道场,却也一举两得。那净莲虽然幼时熟识,因是暂时相会,如今已忘了他的面目,更不知他做人是怎么样的。”张婆道:“再没有那净莲姑子做人好了。老爷从来不许姑子上门,独自叫净莲好。那净莲是老夫人舅家邻居,四十多岁,丧了丈夫,立志守节,翁姑几次逼嫁,几番上吊救免,情愿弃了儿女出家,故此老夫人送他到慧圆庵里。老爷向来道他是个正经人。他的做人也老实,也再不会说骗人家东西。不像如今那班姑子,会虚头霍脸,装神弄鬼。〔如今尼姑真会弄鬼。〕他一知道小姐回来,明日必准来的。小姐就与他说了礼忏事情,到明朝正好去拈香。”丽娟道:“既然如是,明早须去与二爷说知。”当夜无话。

  到明日上午,便将追荐之事,过去与再思说知。再思心里大为乐意,极口称赞道:“贤侄女好孝心,正该如此。我那日若身子健了些便去;倘还不能脱体,你与哥哥同行罢。”丽娟坐了半晌,又说说净莲的事,即别了回来。

  吃过午饭,将近下午时候,只见张婆先上楼道:“小姐,净莲师父来了。”丽娟道声“请来。”言未毕,只见净莲在前,二娘在后,一齐走到。净莲先叫了“小姐,一别十年,小姐长得这般标致了。”小姐也叫了“师父”,相见过,二娘道:“方才师父说,特来看小姐。先到我那边见了二爷,叫我陪着来的。小姐别了多年,只怕也有些忘了。”便各坐下。丽娟道:“见面时自然认得。师父今年高寿多少?”净莲道:“五十八岁。方才问二娘,知小姐青春十七,相貌这般标致,真是前生修来福分,莲花化生的。”兰英送上茶,净莲道:“那位就是安家姐姐么?那年也还幼小,如今年纪只怕也与小姐相仿,相貌也恁般好。小姐在任上时,及回来,都平安?小姐回来已三个月头,小尼总不知道,来看迟了,小姐休要见怪!”丽娟道:“怎说这话!我回来没有差人候你,原作料十月朝祭墓,便来相看。”

  张婆上楼道:“方才师父有四盒礼,叫香公担来的,现在楼下,候小姐收不收?”〔尼姑来,带着盒礼,情理所必有。一丝不漏。〕丽娟道:“怎便多谢师父!我没有相送,反承见惠,却不当了。”净莲道:“昨日香公回来说知了,急欲来看小姐,没有备得好礼,胡乱买些粗点心来,定不中小姐吃的。”丽娟道:“多谢师父美意,怎说这话!”只见张婆同秋黍等搬盒上楼,乃是两盒的涿州饼,一盒葡萄,一盒龙眼,将来收过了。春香送茶来吃,兰英便备了一席点心,摆在中间桌子上。三人坐下吃茶。丽娟问了祖茔,及母亲坟墓。净莲道:“有小尼等在彼朝夕看觑,都是好的。”丽娟又问了庵中几位女师?净莲道:“连老香公、烧火妈子,共是七人。”茶罢,小桃、张婆等又摆上饭来,吃过,净莲要别。

  丽娟道:“今日师父早来,到此已是午后,如今将要夜了,却要回去,那里走得及?我还有话与师父说。”二娘道:“今日生成宿了去,不消客套。”净莲道:“阿弥陀佛!小尼怎敢客套?只是不该吵闹小姐。城中有法庆庵,也是我们眷属,离此不远,意欲那里宿歇。小姐既有话吩咐,自当从命了。”便下楼对老香公道:“承小姐留我住了,你可往法庆庵去宿罢。明日早来同我下乡。”丽娟叫兰英封了二钱银子,付香公作脚力。停了一回,摆上素酒。素玉也请来相陪。净莲不会饮酒,略略见意。丽娟与素玉也不吃。二娘道:“秋黍,你拿酒壶与我,等我自斟。”秋黍即递上酒壶,二娘取来,自筛自饮。净莲问一会老爷的官,问一回小姐路途辛苦,说一回土贼消息。丽娟乃将十月朝扫墓及做功德的话说知,要做三日道场。一者为保护老父灭贼还朝,身体康健;二者追荐老夫人,以资冥福。净莲见说,大喜道:“小姐孝念如此,自然感动神天,存殁皆蒙佛佑。”丽娟道:“我一回来。即有此念,师父若不到来,亦要着人知会。”净莲道:“定于那日启建?小尼便好准备。约得几众女师?”丽娟道:“就是来月初一日起,至初三日止。女师便请七位罢。”净莲道:“小尼只好打杂,本庵只有四人,就在法庆庵里请了三位罢。初一起建道场。小姐初一来扫墓,正好拈香。”

  当下讲够多时,将及一鼓,大家吃过晚饭,二娘道:“师父,今夜何处安置?”净莲道:“胡乱些罢。”丽娟道:“就在我床上睡。”净莲道:“小姐请独自睡罢,我日里已看得了,小姐床横,想是安家姐姐的床,我与安家姐姐同睡罢。”丽娟再四请他,净莲只是不肯。二娘道:“既然师父不肯,便与兰英同睡,也是一般。”兰英 见 说,便 另 取 一 被,向 自 己 床 上 铺 下。净 莲 笑 道:“吓,安家姐姐,你就是这等憎嫌我老人家,不许亲近你的香体么?”兰英道:“恐我们被褥脏,故此另铺的。”净莲笑道:“我是这般说笑。”二娘等也笑起来。又吃了一回茶,〔北人不喜吃茶,丽娟随任南边,吃惯了福建武夷茶了。〕二娘同素玉别去。

  歇宿一夜。来早起身,吃过点心,只见张婆来说:“香公来了,要同净莲师父回去。”丽娟要留一天,净莲必要下乡,且要到法庆庵去请三众女尼。丽娟因令厨下一面早做素饭,一面取出白银一两,付与净莲,以作香资斋供。净莲接了,十分致谢道:“到那日隔晚,小尼当进城来请。”丽娟道:“一则路远,二来师父年高,不必多这一番往返。”净莲吃过饭,作别起身。丽娟送下楼来便住,二娘直送到大厅方别。净莲又到法庆庵知会了,方回本庵。

  那时李再思还装着病,总不下楼。丽娟又向叔子说知初一做道场,诸项都令净莲料理。再思肚里暗喜,私下叫喜儿去白子相家送信。白子相即往刘家约会。

  到了九月三十日,丽娟便到再思楼上说话,再思道:“我身体尚未全愈,不能前去。二娘要服侍我,也不能去。你妹子连日说有些不快,也未必去了。”丽娟道:“叔叔若不便劳碌,二娘要在家伏侍,不去罢了。妹子有何不快?便去也不妨。况十月朝,理当祭扫。”二娘道:“二小姐连日说要去,他身子向来是这般的,正好去散散心儿。”再思道:“去不得。今季天道觉得风霜利害,他身子软弱,不去的是。”二娘道:“你身子不好,我要在家照应你,我又去不得;二小姐若不去,大小姐却叫谁作伴呢?”再思沉吟一回道:“昨日王州判家来借我的轿子,要往乡里去。今素玉若去,大轿却不在家。”二娘道:“转到别家借去。”再思道:“明日往坟上去,直待初四上来,别人家的东西那肯借与人许多日子?若空轿抬来抬去,见得费力,更兼费事。”二娘道:“若这般说,二小姐便坐小轿罢。”〔正经说话,却合着了他歹意。〕丽娟道:“妹妹若然小轿,我也不必用大轿了。”再思道:“你是初回来,生成坐了大轿去。你妹子便是小轿罢了。”当下商议定了。

  到明日早上,丽娟令张惠备办了祭仪,请兄妹来一同吃了早饭。梳妆穿着,别了再思,带了兰英、春香,并张妈跟随,素玉令小丹、李妈跟去。二娘等俱送至大门。丽娼坐了大轿,众人坐了小轿,李彦直、张忠、李兴并小厮等俱骑了马,另叫两个脚夫挑了许多祭物,另以头口驮了那些铺程,一行人便望慧圆庵来。

  行够多时,尚离庵五六里路,早有净莲同香公来接着。直到庵门下轿。兰英等先出轿扶持,然后丽娼同素玉出轿进庵,诸女尼人等都来相叫见礼。净莲先请丽娟兄妹三人,到客寮里先吃了点心,净了手,各到佛前拈香,然后到祖墓上来。

  开了侧里一头墙门,便是坟前甬道,有那些树木扶疏。张惠已同李兴等在祖墓前摆下两桌祭筵。丽娟母亲的坟墓,另有一个罗墙,拜台上也摆下祭筵一席。李彦直各先拜过了。丽娟先拜了祖墓,后到母亲墓前设祭奠酒,烧化黄钱冥器,哀哭一回。那时已是向晚时候,中斋已过,净莲重新宣疏,丽娟又拜了佛。净莲已备下几席素饭,上下人等俱各吃酒。张惠吩咐轿夫等一总进城,初四日绝早来接。轿子俱安放在后边空屋里。

  净莲同了丽娼兄妹,把庵中各处走看。那庵却也宽敞,共四进房子。第一进,山门一带五间,着东一间起一个阁,供奉白衣观音像,有一个匾,题“白云阁”三字,就是李奇勋写的,阁外便是大路;庵左边也有七八家人家,四边眺望,尽为空阔,大路上行人也少。第二进,佛堂三间,东西两旁对面厢房,各三间,东三间是禅堂,西三间是个小客座,可以安歇之处。第三进共七间,中三间是客寮,两旁各二间,是尼僧卧房;东西对面各有厢房两间,东两间亦是卧室,西两间是堆贮米粮器物之所,名为库房。后边一带七间,两旁厢房四间,是灶室、浴堂、柴房、磨房、杂作等屋;烧火妈子同一小尼宿在后边,香公宿在山门旁屋。〔历历如见。〕丽娟等一一看过,却也井井有条。净莲指点小姐们在客寮左边卧房里歇宿,李彦直同小厮等在客寮右边房里做卧处。各将铺陈铺设停当,众尼都在东二间厢房卧室里睡觉。李兴、张惠等各宿外边。头口喂在门房里。一一料理已毕,看看红日西沉,众尼做了功课,吃了晚饭,各就安寝。

  明日起身梳洗,众尼依旧去念经拜忏,丽娟兄妹们又到阁上闲眺。一连三日。到了初三,功德完满,丽娟又出些斋衬钱,众尼不胜感谢。香公及服侍人等,各有赏赐。

  到夜来,丽娟觉得有些疲倦,上床再睡不着,只管翻来覆去。兰英等听见小姐只管翻身,便问道:“小姐,怎么今夜睡不着?想是连日辛苦了。”丽娟道:“也没恁辛苦,不知为何这般难睡。”约半夜有余,方才合眼,朦胧之间,只见老夫人来道:“丽娟孩儿,难得你这等孝念,明日你有虚惊,做娘的自来照顾。”说罢就走。〔孝顺女儿耽受虚惊,母魂自来托梦,必然之理。毋足怪也。〕丽娟见是母亲,一把拖住衣裳道:“母亲,你那里去?”老夫人道:“我儿,你不要扯我,那边却有人来了。”转眼不见了夫人。扯住的却是叔叔再思。丽娟便道:“叔叔见我母亲来?”再思道:“谁见你母亲来?我已将你许了人家也。”丽娟见说,吃惊不小,放了手要理论时,忽然不见了再思,却听得四下里金鼓震天,人声暄骤,像似兵马杀将来了,心下便想道:“母亲方才说我有虚惊,必是这个事情了。母亲又道‘自来照顾’,怎么不见?”便连叫:“母亲救我,母亲救我!”猛然惊醒。〔逼真梦境。〕

  那时素玉与兰英都觉在床上,听得丽娟梦里声唤,一齐惊诧,问询梦中有何骇异,这等喊叫?丽娟定了神魂,觉道诧异,扯谎道:“梦中与老夫人到一池边游玩,失脚几堕,是以惊醒。”众人都胡乱安慰了一番。

  天明起身。那日却要进城了,即连忙梳洗。素玉到那边彦直房里去说话。丽娟推说解手,众尼与丫鬟们都走开了。丽娟便与兰英备细说梦中之事,道:“叔叔必有暗算,故老夫人梦中示警。”兰英惊愕道:“必有暗算。前日下乡隔晚,小姐去与二爷说话,二爷便不肯放二小姐同来,后又推托大轿不在家,二娘说了小轿,才依允了。那种情景,大有可疑。今太太梦中显示,决有虚惊,不可不防。”丽娟道:“你试想,如今入城,那里见得虚惊来?”兰英一想道:“除非路上抢了小姐轿子去,这便是他们的歹念头了。”〔兰英有智。〕丽娟猛然道:“是呀,不令大轿同来,显有分别记认。当如何更换了便好?”兰英道:“小姐少间只推身子不快,我自有处。”丽娟尚未会意,方要再说,素玉同小丹来了,便不说了。

  丽娟先与净莲相谢叙别,净莲料不好留,便令做饭。丽娟又到墓前拜别。少刻轿夫都到。丽娟等又到白云阁上闲望。那阁外虽则大路,连日上阁,不见有人来往。那早见有一人,不似乡里人的式样,在山门口探望。丽娟在那乡野地方也不避人,只见那人抬头见了丽娟等,遂把头低了,佯佯的走往东去。又见东边有人来,与那人说些话,便同往东去。那时彦直同素玉指东话西,那里在意?独有丽娟与兰英,却步步触发的。丽娟想:“大凡人见了女人,便呆呆打睃;那人一见便低头,他心便知是我了,〔妙。〕大可疑虑。”兰英亦见此光景,看一看小姐,丽娟也看一看兰英,两人各自会意。兰英道:“大相公,那边人走的路,到那里去的?”彦直道:“那便是上城的路。我们前日打从那里来的,你又忘记了?”只见净莲来请道:“有饭了,请相公小姐们里边用饭。”便一齐下阁。

  进来坐定。丽娟道:“今日恁般寒冷。”彦直道:“日色甚好,更没有风,不十分寒冷。”只见丽娟似有打颤之状。兰英惊诧道:“小姐,你怕冷么?你身子有些寒颤哩。”〔兰英真会见景生情。〕净莲见了,甚是不安,要留再住。丽娟只是不肯。兰英道:“前日小姐下乡,坐了大轿,太觉空阔,想是受了些风寒了。我去衣包里再拿件棉袄来穿。”彦直与素玉等亦皆错愕。兰英拿了一领水绿潞搢绵袄,与丽娟穿了。净莲道:“小姐,你身子不好,可好用饭。”丽娟道:“我胡乱吃些罢,不然路上要饥的。”兰英道:“小姐,你这般怕冷,少停坐轿时,倒坐了二小姐的轿子罢。把条被子儿四下拥好,却也紧凑安逸些。”丽娟点头道:“如此甚好。”素玉道:“那有此理,还照旧坐罢。”小丹插嘴道:“前日下乡,小姐曾经说,从不曾坐惯小轿,甚不舒畅。今大小姐怕风,要换轿坐,倒是好哩。”〔各为其主,妙。却是小丫头见识。〕兰英道:“小丹说得是。”那时议定了。

  只见摆上饭来,大家吃过。轿夫装打轿子。丽娟与众尼一一相别。净莲见丽娟身子不安,不便十分兜答,但道:“改日上来相候。”便取出许多乾点,装了一盒,放在兰英轿柜里,恐怕路上小姐饥时,也好吃些。兰英取一条搢被,放在素玉轿里,垫做一个窝儿。素玉道:“姐姐,我竟坐你的轿子,却是不该。”丽娟道:“妹妹总是一般的,怎说这话。”那时一齐都在佛堂前庭心里上了轿,然后轿夫进来,上肩抬出。净莲又在丽娟轿旁深谢不安,再到素玉轿旁致谢。兰英等彼此相谢。李彦直谢别净莲等,上马后行。张惠等一总乘了牲口,缓缓相随。脚夫等装碗盏盒担在后。

  走了多时,到个冷僻去处,只见一带树林,人家绝少。丽娟在轿内看了心惊,兰英看了也有些害怕。正是:

  深山大泽龙蛇聚,密树幽林有歹徒。

  譬道明人无暗事,暗人心地狠糊涂。

  做书的且住。前日丽娟等下乡,是这条路走去,今日丽娟等进城,也从那条路走来。何以前日不见此林,而无心惊害怕的光景,今日却见那凶恶树林,便心惊害怕起来?看官有所不知,只为前日毫无别念在胸,过目绝无留意;今日为梦兆惊心,主婢怀疑、计算,一有成心,步步便多感触。故此丽娟心惊,兰英害怕。正是:

  不关心事如无事,事若关心便用心。

  世上只饶痴汉好,再无一事费沉吟。

  话分两头。且说李再思那日打发侄女等往墓祭扫,到初二日,身子便觉健了许多,到外厢各处散步。暗叫喜儿知会白子相。白子相便到李家来。再思接着,悄悄地到书房里,促膝而谈。白子相道:“刘二相公已备下聘礼,是白金五百两,丝缎二百端,金钗四股,金钏珠钏四具,珠花金翠珠宝事件二十枚,销金大红搢丝金片嵌字庚帖、礼帖,羊酒等礼物,色色停当。还有送二爷媒金白金二百两,彩缎五十端,羊酒盒礼,一总从厚的。专等到初四日接得新人轿子,便先着人飞马报信,立刻将礼物等一面送到二爷这里来,一面家中上亲。来人并不在此打搅,只送到便回。倘有赏封,不妨另日给发。”再思一总依允,便将坐大轿的是侄女,甚有分别的话说知。白子相别去。

  再思肚里寻思:“这事成功时,旁人若来问我,我便只都推在刘世誉身上,做那等不端之事,叫我那里料得到。况且侄女已被抢去成亲,大家是体面人家,难道好告官退亲不成?旁边人也不好说到我身上。”又寻思:“侄女不从,寻了短见,这便怎处?”又想:“侄女天性至孝,〔若想到至孝的,一发不该做弄他了。〕若寻短见,岂不将老父痛杀!况且男婚女嫁是应该的事,料也未必到寻死地位。”想要与二娘说知风声,算来万万不可:“将来要推在刘世誉身上的。今若露了马脚,岂不是我也知情的了!”便寂寂瞒起。原装着病体初愈的光景,乃缓步徐行。连白子相来会他,也叫喜儿瞒了不说。

  那边刘世誉初先也得知李绩中箭的消息,跌脚大喜,巴不得日日念个咒死经,咒死他方才畅快。以后不见动静,也丢开不在心上。但与白子相密地商量,朝巴夜望,巴到初四日,绝早即便梳洗打扮,预先叫了许多家人,并招聚了一班打手闲汉,共有五六十人,叫能事家人,说明就里,领了众人行事。更叫了五六个有力脚夫,以便更替抬轿。饱搢拴束,或马或步,前前后后,齐奔出城,一路迎将上去,约在半路大树林边等候。清早时先打发两个能事心腹人,直到李家香火庵边打探———那便是丽娟在阁上所见的人了。一面将盘盒装了聘礼,叫家人伺候。〔高兴。〕一等信息到来,即便披红插花,将礼物送到李家。〔高兴。〕又叫了两班吹手,一班在家接亲,一班随盘送礼。〔高兴。〕朋友向来原少,止请了十数个向来相与亲戚,诸色停当,专候佳音。〔高兴。〕

  再说丽娟等轿子到了大树林边,一肚里寻思揣度。正在出神颠倒,只听得打一声呐喊,忽然间许多人马拦路,大叫道:“那大轿里是我刘府中奶奶,你们要抬到那里去!”说时迟,那时快,将大轿的脚夫打倒,换了人,飞也似走了。那些抬小轿的人不知高低,一齐歇下,发声喊,俱四散跑开。走慢的,脚上着了几棍。李彦直几乎被打,带马望后便跑。李兴、张惠的马被打,便直跳起来。李兴早倒撞下马来;张惠亏是会骑马的,随马乱跑,幸不落地。小厮等都从马上打下,一时间闹个沸反。

  少停一刻,行凶的人去了。然后众人渐渐走拢来,彦直与张惠也到。独见李兴倒在地上打哼,因他身体大,跌得重,跌痛了腿与腰肋,众人扶将起来替他揉擦。看轿子时,独不见了大轿。抬大轿的脚夫被打,一步一拐的走来,大家惊诧。然都听得那行凶人乱喊是“刘府,”不知是那个刘家?李兴同小厮等却认得是刘吏部家家人在内,就是脚夫们也有认得的。李兴道:“我们快些回去,禀上了二爷,和他家不得干休!”坐轿人都唬个够死。只有丽娟与兰英在轿里,虽则料着这般事,然而也尽吃惊唬了。见抢了大轿去,明知再思与刘家合商毒计,今却抢去了素玉,暗暗惊中叫喜。李婆与小丹叫苦不迭。〔是他的小姐。〕李彦直不胜气忿,到丽娟轿边道:“天下有这般异事!大妹,你不惊坏了么?”丽娟道:“怎不惊坏!这等异变事,那里说起。快些回去与叔叔说知,在这里乱他何用!”〔还见得丽娟有主意。〕那时上马的上马,抬轿的抬轿,打坏的轿人叫他缓缓而回。路上还恐再有人来抢,怀着鬼胎,又气又怕,一路望城进发。

  再表刘世誉在家等信,就像热锅上蚂蚁,惟恐事体不妥。守到日晡时候,见家人飞马回来,说:“已在大树林边抢了李小姐轿子,如今只差五里路了。”世誉不胜大喜,立叫送聘礼到李家来。

  这时李再思同二娘坐在楼上,肚里寻思:此刻当有消息。转念未完,只见喜儿飞奔上楼道:“二爷,〔喜儿小奴才,就是一脚鬼。〕不知甚人家,插花披红,送盘盒羊酒来了。门上人不敢拦阻。”李再思忙问道:“什么人家送来?我家又没有喜事。〔单要瞒二娘。〕奇怪,奇怪。你快出去打听实信来报。”喜儿答应便去。只听得一派鼓乐之声,人声嘈杂。二娘张眉竖眼,不知理会。〔真正那里说起!〕又见喜儿来说道:“那礼盒是刘吏部老爷家里送来的,说是要了大小姐去了,故此行聘来的。”李再思口中但叫“怎么说”?便同喜儿慌忙下楼出去。二娘听了大惊,〔不得不惊。〕也随下楼来打听。

  再思走到大厅上,有刘家掌家到面前来致意道:“半路已迎了小姐,故送聘礼过来,二爷照帖查收便是。”说完,一哄而去。再思倒像唬呆光景,〔逼真。〕一字也不说,但叫家人等把礼盒捧进去。二娘也走到屏门后,见将盘盒收进,便道:“这事那里说起,怎么便收了他礼物进来?”再思道:“就是后面刘家了。他说半路上迎了大小姐去,故送那聘礼来。”二娘大惊道:“今日是小姐们从坟上转来,难道半路上竟抢了大小姐去,故送那聘礼来?二爷便该和他理论!好人家怎做出那般丑事来!”再思道:“那里晓得这个小奴才用此毒计!〔那里晓得这个老奴才用此毒计。〕他们来人放下便走了,叫我向谁理论?”二娘道:“事体未知若何,怎么便收他礼物?”再思道:“那些盘盒里边,自然是些财礼搢匹首饰等物,若不收他进来藏放,不争的掉在外头,任人拿去。”当下连忙搬运,收了进去,摆了一后堂。初先鼓乐送来,街坊上也挤了好些人进来,看见送礼人一到便去,李家把礼物收进,便都散出,各去胡猜乱想是何道理,并议论盘盒之内说多道少。你论我说,那都是蠢辈常情,〔点缀不漏。〕不在话下。

  那时二娘十分着急,无奈终是女流,家中丫鬟妇女们都来聚观。再思开盒看帖,二娘道:“写的恁么?”〔终是女人见识。再思便取帖看,情状可想。〕再思念道:“金钗二股,金钏二具,珠花四树,珠宝事件八样,金簪四枝,彩缎二百端,代仪五百两,羊四只,酒四坛。”二娘略略看过道:“那几盒细匹银封,又是怎么的?”〔妙。〕再思道:“想是送我的了。”〔“想是”,妙。〕只见小厮们扛酒进来,却是六坛,羊是六只。二娘道:“方才听得是四坛酒,四只羊,怎么都是六件了?”〔妙。〕再思道:“想也是送我的了。”〔“想也是”妙。〕二娘道:“他敢做出这般事来,二爷必然晓得。”再思道:“我病了好几十天,镇日不出大门,见我与谁接待来?晓得他恁的!”二娘想来不差,乃道:“如今怎么好?”再思恨骂道:“没良心的!〔好个自骂自。〕敢做出这般歹事。如今木已成舟,叫我如何摆布?只是儿子们也该回来了。”

  言未毕,只见彦直同小使等带跌的跑进来,叫道:“不好了,妹妹被刘家抢去了!”再思听了“妹妹”二字,怪叫道:“怎么说?”〔情景逼真。〕彦直道:“儿子们今早从庵中起身,走到半路大树林边,只见有五六十人拦路,喊道:‘那大轿里的是我们刘府里的奶奶,你们要抬到那里去!’便一齐动手,打得我们四散跑命。李兴都打坏了,坐轿的人个个唬死。不多一刻,那班人去了,我们才走拢来,却不见了大轿,〔不差,抢去的是大轿。〕妹妹被他抢去。”再思忙问道:“大轿是大妹坐的,怎说抢去妹子了?如今大妹在那里?”〔奸谋尽露。〕彦直道:“今早大妹身子不快,嫌大轿空阔,恐受风寒,故与妹妹换轿坐的。”再思听见,把初先的假气恼变成了真气恼,倘躺在一张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逼真摹描之笔。〕二娘道:“大妹呢?”〔再思、二娘同问大小姐,心上念头各别。〕彦直道:“我马走得快,先来了。他们这时也好到了。”

  言未毕,只见李婆同小丹哭将进来。二娘道:“大小姐呢?”小丹带哭的道:“回那边去了,说就来告诉二爷哩。”彦直指着摆的礼盒道:“这是何来?”〔情景逼真。〕二娘道:“刚才刘家送来的,说半路迎了小姐去,送来的聘礼。”彦直大怒,便要持棍打碎盒子。〔彦直好。〕二娘拦住道:“打他做恁!”只见李兴一步一拐的进来,张惠也到。二娘道:“他们人来,你们便该喊叫村庄里人,出来救护才是。”张惠道:“他们都带了短棍打人,我们的马被打,乱跳的走了,李兴颠下地来,浑身跌坏。那边又是个荒野地方,没有庄堡的。”那时再思见说侄女要来,便叫小使们将盘盒尽数搬到后头楼上去,尚未搬完,丽娼同着那兰英等来了。〔妙。〕

  丽娼叫了“叔叔”,上前福了两福,再思还了两揖。此时再思心地里那里过意得去?一点良心难昧,一种羞惭,打从丹田底下发将上来,涨得两腮颊通红,耳根赤紫,好难安放。〔逼真。〕忙道:“是有这等事,气杀我也!”丽娟与二娘各相叫一声,此时总不暇叙祭扫情由,只讲这件事情。再思又再不便说“侄女怎么换了轿子?”〔又气闷。〕二娘已明知再思决然与刘家商通,要抢的是丽娟,谁料皇天有眼,偏偏换轿坐了。然在丽娟面前又不好说出,只得把刘家的尽情痛骂。〔情景绝妙。〕丽娼看了这般情景,也没有得说,只好肚里暗笑。见再思羞惭无地,二娘只是痛骂,〔奇闻。〕气忿不过。一家垂头发苦,不便久停,遂向二娘道:“且等叔叔定个主意,我今日身子不快,要去睡了。”二娘道:“方才为这气恼事,人都气昏了,〔情景逼真。〕不曾问得大小姐,怎么今日便不快起来?”丽娟道:“想是受了些风寒,今早便有些怕冷,又为路上被了惊唬,一发精神不好。”二娘道:“大小姐请回罢,我也不送了。”丽娟道:“叔叔去了。”

  转到自家楼上,对兰英等道:“你们见么,方才二爷后堂摆着那些盘盒,分明是和刘家做就圈套,一面抢人,一面行聘。幸亏天理昭彰,老夫人梦里显报。不然叫我落他圈套,怎生是好!”兰英道:“二爷使心用心,如今报应在自己身上,可见天理是有的。”张婆道:“也不晓得二爷有这般恶心肠,自家骨肉,竟同陌路。”王忠的妻子与秋黍道:“我等只听得吹手沸反,出去看时,听得说刘家抢了小姐去,把我们唬得魂飞魄散,没做理会处。〔情理逼真。〕后见大相公回来,说抢了二小姐去,总是疑惑不决。直待接见了小姐,方才放心。”兰英道:“此时二小姐心里不知怎样烦恼哩!刘家看见了二小姐,不知怎生发急,还有一场大是非哩!”说到此处,大家笑了一回。丽娟道:“隔墙有耳,莫使被人听得,过去述了,一发要致恨的。〔有见识,又是忠厚处。〕假如这件事我若当之,惟有一死,一死不打紧,叫我老爷怎生存济!”说到此际,不觉凄然。〔设身处地,何以为情。〕又道:“若非老夫人托梦,兰英参破,决堕术中,此时我已非我了。”说到此处,潸然泪下。张婆道:“如今纵抢的是二小姐,后来老爷回家,必晓得事体起根下落,到那时,二爷的脸面放在那里?”丽娟道:“良心已死了,顾甚脸面。”当下说了多时,天色晚了,掌灯上楼,吃了夜饭,收拾安置不表。

  再说刘世誉打发盘盒去后,一面铺毡结彩,不多时,送礼人回。李小姐轿子将到,乐人便闹动鼓吹。白子相道:“今日李小姐来,出于仓卒,决然受惊啼哭,不便照俗礼交拜天地,恐旁人观看不雅。”世誉道:“礼岂为我辈而设?我已吩咐,竟抬进新房出轿,我已叫了能言的妇女们在旁劝慰。”只见新人轿子到了,家人报进,妇女们出接。

  那素玉自半路被抢,不知头由,唬得魂不附体。只见得轿子如飞,不知抬往何处。走够多时,进了城,到一家门首。听见鼓乐喧天,多少妇女簇拥进去,歇轿掀帘。素玉两袖紧掩面孔,死也不放,只管啼哭。〔生成道理。〕众妇女也不敢去扯他的手,只好搀扶出来,进房入幔坐下。世誉随着进房,虽不能见他杏脸桃腮,然见了那绿鬓乌云,红裙翠袖,足下金莲窄窄,头上珠翠交加,满心欢喜。〔那知空欢喜。〕吩咐妇女们好生服侍。

  大厅上设了酒席,相请亲戚到来。那些亲戚见请,不知其故,直待到了,方晓得是做亲。而不知此亲从何时结下,何以一时仓卒,更觉得毫无次序。白子相会见,略略叙些原委,众人方晓得那抢亲的缘故。素知世誉是思远的爱子,更兼富贵之家,作为自与人不同,众人一味奉承说好,管他则甚。〔不胜三慨。〕世誉出来陪客,开怀畅饮。

  那时素玉已知是做亲情景,想:“我们都是官府人家,他来求亲,我爹爹自然应允,何必像那乡愚举动。我哥哥回去说了,我爹爹自与他怎肯干休!”只听见一妇人道:“李小姐,你被半路抬自然不晓得缘故,我对小姐说个根由:〔这便是能言的妇人了。〕我家姓刘,新官人便是二相公。我家老爷现任吏部,与府上只隔得一条街。小姐也自然晓得。我二相公因爱李小姐,情愿结亲,故尔造次。今日已送过聘礼,是尊府二爷收的。小姐既到我家,便是自己家里了,勿生烦恼。”素玉听了,方知就里,然而还不晓得错抢之情。只因那些妇女依主之命,不敢吐露底细,恐伤了他叔侄之情。素玉又想道:“既然我父许他,只该凭媒依礼的嫁我,我怎敢违命。怎弄出这等勾当,被人耻笑!”心中忿闷,〔不论抢是抢差的人,生成要气闷。〕愈加啼哭。又听见一妇人道:“小姐,你已到来半日,想必饿了,请用酒饭。若不用酒,用些点心。”〔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素玉只是掩面而哭,并不则声。又听得道:“我家二相公把银钱看得甚轻,小姐可以做得主,一万五千,悉凭你用。这犹不足为奇,明日我二相公高中了,做了个绝大的官,那时小姐倾刻便是一品夫人了,好不荣耀哩。〔说好话的人。〕请小姐不要哭了。”素玉只是个哭,那些妇女急得没摆布。

  只见众人送世誉进房,各各递了酒,混了一回出去。世誉已有些醉意,见李小姐在幔里兀是呜呜的哭,便道:“你们一些不会服侍,总不解劝,还惹得小姐这般烦恼。”众妇女道:“着实解劝,不知小姐为何只管啼哭。”世誉喝道:“你们那班奴才该打!什么啼哭?一总出去!”众妇女巴不能脱身,说道“去了”,一哄而出。

  世誉闭了房门,揭起绣幔,走近身边,说道:“小姐,请安置罢。小生向慕芳姿,今日得谐鱼水,真个三生有幸。实感佩深切,决不有负小姐。〔以为“啼哭”两字得罪了李小姐,也是世誉一段苦心。这一篇话,也还有文理。〕今日造次得罪,累小姐担受虚惊,只缘爱慕心诚,刻求完聚。不觉轻举妄动。还求小姐包容,幸勿介意。”素玉听见对头软语温存,心里想道:“那人却不暴厉。”十分烦恼,减了八九,便住了哭。〔莫谓素玉无志气,女人嫁丈夫,想来终身要跟他,是一件没法的事。〕世誉要移烛进幔照他,恐李小姐害羞,反为不美。便移远了灯,替他卸了首饰,抱到床上。那时兴发如狂,解衣就寝。顾不得他嫩蕊娇花,一霎时风狂雨骤;素玉此时做主不得,任其所为。正是:

  女适当时,郎应久恋。采上林之繁蕊,粉蝶黄蜂;收江左之春光,雏莺乳燕。恣情欢畅,尚怜一点腥红;勉意交酬,未解满腔愁线。只道是向日栖头美女,此夕怀中乍拥,殊惬素心;〔入情入妙之笔。〕却谁知今宵被底新人,来朝枕畔微窥,竟违初见。浓妆艳裹,身材想是相同,掩袖藏羞,面貌因而难辨。尽往昔积成妄想,深用温存;恐将来露出尊容,顿翻心念。

  明早醒来,世誉披衣起身,素玉侧身朝里。世誉道:“小姐,你再睡一睡,我先起去。叫丫鬟们煎参汤来你吃。”素玉不好答应。世誉下床,揭起绣幔,看他云髻蓬松,钗环横卸,想起昨日抢来,受了惊唬,心里十分爱恤,便磕在他身上,要亲热一番。〔世誉也会温存。〕手捧着李小姐的脸,趁了亮光,一见时,吃惊不小,放手不及。正是:

  三生石上欠姻缘,怎得蝉娟枕畔眠。

  一夜温存空自许,高唐梦杳隔神仙。

  这一番识破,有分教:

  色胆变痴情,种种痴情惟重色;

  羞颜成恶念,重重恶念只缘羞。

  未知刘世誉见了素玉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

  此书叙丽娟、翠翘、婉玉三人,灵心慧性,大略相同。而翠翘涉历颠沛,才能功烈,较二人更胜。然观丽娟戒诸婢欢笑,莫使闻者致恨,此种德度见识,为不可及。世誉、再思、子相三人同谋,合意捏定,再无走失,岂知偏有此意外之变。想天不庇恶耶!然世上好人遭尽磨折,而恶人称心遂意者甚多,此反仅见者也。

  第二回 娶丑妻甘心忍气 偷美婢积恨成仇

  诗曰:

  我见世人娶妻室,不为贪财便慕色。

  贪财只捡富豪家,那管倡优与隶卒?

  慕色并非求淑女,但取容妍又媚妩。

  德性才能总莫论,甘心守个胭脂虎。

  似此犹为正婚配,更有无端相贼害;

  窥他闺秀玉天仙,便思巧作巫山会。

  钻穴搢墙事不成,反将恶语污贞名;

  可怜绣阁冰清女,忿入泉台枉死城。

  造孽狡童何足数,士林偏有登徒侣;

  好淫秽乱不知羞,却喜迂疏论今古。

  悦己为容语自深,拘儒浮议却难禁;

  笑他宋玉东邻女,又薄文君夜听琴。

  好女深藏玉自守,偶缘仓卒遭非耦;

  若言容冶便多淫,竟欲闺房貌皆丑。

  既然持论严如许,千古幽魂今悲楚;

  何不求天绝本源,一概生男不生女!

  世人好色皆害色,纵教身死名犹立;

  独有文人害最深,作文传世冕无极。

  不想当初我爱他,爱他颜色美如花;

  如花美色拚狼藉,草木之花尚护遮。

  我今且说刘与李,骇丑新郎忿欲死;

  老饕怨杀易舆人,因怨成贪为容美。

  才子佳人信有之,必须福德两相宜;

  既然不是风流客,何必痴情慕美女?!

  美妻虽是今生福,五百年前绳系足;

  纵令窥墙似有情,无缘怎效鸳鸯宿?

  缘悭切莫强钻营,设陷张罗枉自倾;

  佳丽自由天眷佑,岂容凡浊用谋成。

  话说刘世誉扳素玉脸过来,不看犹可,一看了便大叫道:“你那贱人是什么人?敢假充李小姐来骗我!”那素玉被世誉失声惊叫,又见骂他“贱人”“假充小姐”,心内一唬一气,哭将起来,那时不得不开口了,也叫道:“你把我半路抢来,做那等不端的事,我便是李小姐!谁来假充?怎便骂我么?你这贼弟子,这般无礼!”丫鬟妇女们听见新房里闹嚷,不知何故,来到房门外声唤,世誉开了门闩,妇女一拥而入,都问:“二相公为甚叫喊?李小姐因何又哭?”〔妇女们发泄隔夜语。〕世誉道:“甚么小姐!你们看床上的贱人,气杀我也!”众妇女不知高低,都看床上,只见李小姐发恼啼哭。但见他的形状:

  貌逊梨花白,乌云绕额颅。

  远山浮灌木,秋水杂潢汗。

  气盛同狮吼,形枯类鹤搢。

  瘢痕深浅处,积泪欲成珠。

  且住。那世誉和素玉同衾共枕,虽则眉眼一时摸不出,难道面嘴的凹浮高阔也摸不出的?只因世誉一时醉后糊涂;二来也不想到抢差了人;三来素玉腼腆害羞,遮遮掩掩,故尔总不着意。众妇女见了都奇怪道:“相公,你说看见李小姐,了不得标致,今这个却差远了!”〔化境。〕世誉道:“你们且看着那贱人,待我外厢去商量处他。”说罢,气忿忿地出去。

  素玉又见在众人面前骂他,一发恨毒,大骂:“贼弟子!我和你做得一夜夫妻,便就这般毒骂我!我又不是使女丫鬟,那个受你凌辱?你把我半路抢来,先犯着大大的罪,你还要处我!”说罢,捶床拍枕,哭个不休。众妇女也有说笑的,也有披点的,〔那些妇女真可恶。〕弄得素玉羞惭无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忽然叫了一声,便寂然不动。〔可怜。〕

  你道为何如此?只因素玉昨晚并无水米沾唇,先受惊唬,后又悲伤,夜里更被世誉弄得困倦,今日又斗这般恶气,那有许多精神抵当?故此叫了一声,便昏晕不省人事,一霎寂然不动。

  众妇女也尚在那里说笑,却有一个老成的婆子道:“你且莫喧闹,方才他叫了一声,不见响动,且到床前去看看。”便立近床边看时,只叫得一声“不好了”。众妇女都走拢来,但见床上新人直挺着,眼晴只管上擦。大家惊骇,便急取汤来灌下。渐渐神回气转,半晌间,方得平定。

  老婆子便问道:“小娘子,你到底是李家何人?可实对我说。”素玉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是李家小姐,怎说是何人。”婆子道:“我家相公说,曾见过小姐来,并不是这般模样。”素玉道:“我家深闺内院,他从何而见?那是假话。”婆子不能分辩,只得安慰道:“你且莫气,不论真假,自有分晓。你昨日一晚尚未吃些东西,那里当得这般烦恼?我去取朝粥来,你必定吃些。”素玉道:“才进得他门,便受这般恶气,要那性命来何用!”婆子取了粥,苦苦相劝,素玉被劝不过,勉强吃了一碗。婆子又洗了巾,替素玉揩抹眼泪。

  丢下一头。再表刘世誉气忿忿走出,到书房里,立叫小使去请白子相。顷刻来到,白子相拱手恭喜。世誉白定了眼,骨都着嘴,一声儿不言语。白子相看了奇怪,道:“想是夜来李小姐得罪相公么?”世誉直跳起来道:“一言难尽!我与李二亡八干休不得!”白子相吃唬道:“为何?”世誉道:“我费了许多心机,用去若干钱钞,又是那亡八自己说的,侄女出门时,叫我半路去抢的。”白子相道:“正是。李二爷三番四覆寄信来,昨日已成功了,而今说他则甚。”〔恐其涉及他。〕世誉道:“而今抢来的,却不是昔日所见的了,叫我那得不气!须和那老亡八拼个死活!你须替我商量。”

  白子相听了,开了口半晌合不下。良久道:“这个奇了,怎么不是昔日所见的了?而今那个相貌却是如何?”世誉道:“说也脏人。那个面孔,像个麻糖球,眼睛就像白果,鼻子便像菱角,嘴唇却像柿陀。老忘八把那等奇丑丫头竟来欺落我!”白子相笑道:“李二爷晓得相公会吃酒,因此送许多果品来案酒的。请问相公,昨日怎不看破他?”世誉跌脚道:“那里想到这等事!那丑贱人,听了老亡八教调,把袖子死命掩了面孔,我还认了害羞,故尔不曾看破。”白子相道:“头面首饰、梳掠妆扮得好么?”世誉道:“头面梳掠得好的,珠翠也有的。总是那亡八要调包,自然把那贱人梳妆得好了,好来瞒我。”白子相道:“夜来做亲,却是如何?”〔妙。〕世誉道:“咳,我那里晓得?与那贱人睡了一夜,我认真的百般的爱恤他,那晓得这样的一个贱人。”

  白子相道:“这等说来,真是中了他的计了。方才既看破了,就该问他是李家那等样人?”世誉道:“怎不问来?他兀是称着小姐。我气极了,骂他几句。他也是嘴里哭哭叫叫,夹七夹八的不知说些什么。我方才要寻你商量,就走了出来,不曾打这贱人一个死,且出了我心中恶气!”说完,便要奔进去打。〔情状逼真。〕

  白子相拖住道:“事须三思。人在你家,果有差池,正有得凭你打哩。为今之计,须晓得他确系何人,才好分理。相公何不去叫赵妈妈来,他曾到李家,自然认得那人的。”世誉道:“正是。昨日错了,只为一心要做事隐密,惟恐人多张露,把那般要紧的人都忘记了。他若在此,当时便晓得不是李小姐,便不至堕他的奸计了。”乃急唤小使去叫,小使答应了。

  正出门来,只见赵妈妈走到。你道赵妈妈为何来得恁早?只为街坊上人传说,昨夜刘家抢亲之事,心里想道:“刘家何以不来叫我?”又记起世誉曾有事成百金相谢之言,故此急急早来。小使同了赵妈妈直进书房。白子相道:“赵亲娘来得恁快。”小使道:“正走出门,见赵亲娘来了。”赵妈妈道:“二相公做事,恁般隐密。今早有人传说,方晓得二相公娶亲,为此特来贺喜。”一面说,一面走到世誉身边道福。见了光景,乃道:“相公娶了绝色夫人,不见一些儿快活,却是何故?想因老婢子昨日没有来服侍,怪我么!”白子相道:“方才二相公深懊悔昨日不曾来叫你。”便将那事的始末,述了一番。赵妈妈独晓得抢亲,那里晓得其中备细?听见了原委,方晓得恁地机关。那时也不及更问别话,但听说到李再思送信,十拿九稳;今抢来的人不是了,乃伸舌啧嘴的道:“这也奇了!待我进去一见便知。”便急急走到新房里来。

  众妇女接着,都道:“赵亲娘来得好,请看新人是谁。”赵妈妈道:“新人在那里?”妇女道:“还睡在床上哩。”赵妈妈走到床前一看,分明认得是李再思的女儿。只见他两眼闭着,鼻子里呜呜打哼。赵妈妈道:“二小姐,还没有起身,老身特来贺喜!”素玉听见声音,开眼看了赵妈妈,道:“赵亲娘,你来得好。我受一肚子恶气,没处伸诉。且请坐了,我告诉你。”

  那时妇女们已掇一把椅子近床,赵妪坐了,道:“小姐,你说有甚么气?老身替你分解。”素玉道:“我昨日同姐姐从慧圆庵入城,半路被他家抢来,说我爹爹受他聘礼。我想既然行聘,该择吉迎娶,怎弄那般勾当?今日突然又叫我不是李小姐,叫我假充来的,大声叱喝。又骂我是贱人,把我这般凌辱。我从长这些年纪,并没有吃人的亏,今日却被那贼弟子奚落。他既嫌我丑陋,就不该抢我;既到你家,也须是你的妻子,怎说两朝便把我毒骂!我昨日一晚水米不沾,今日又受这等恶气,我一向身子不好,这条性命合该休矣!”说到此处,又哭将起来,乃道:“亲娘,你来得正好,免你对我爹爹说,须和那贼弟子不得干休!”赵妈妈不便直说委曲,乃道:“小姐,不必气恼。这刘二相公的性子不好,一时耐不得,过了即好的。老身回去与二爷说知。这刻上午了,小姐用过了饭么?”素玉道:“受他这等欺凌,还有恁心情吃饭?”众妇女道:“饭与点心都备在此,争奈只是不肯吃。”赵妈妈道:“小姐,那有不吃之理?众位嫂子们,你把东西正该伺候着,小姐要吃时,便等小姐吃些。”素玉又叮嘱必定送信去,赵妈妈答应了,然后走出房来。

  众妇女见赵妈妈一见便叫“小姐”,惊愕不已;后听见素玉说到“我家爹爹”,便晓得是李二房的女儿,我家相公抢差了。随着赵妪出房道:“我家相公抢差了人,那个东西却将他作何着落?”赵妈妈道:“阿呀,他也是做官的嫡亲侄女,不好慢他的。他老子李二爷是个凶人,你们把这小姐呵盘好了。我方才看他脱形的瘦,他本来是三好两歉的,不要弄坏他方好,却是不当稳便。”那些妇女都点头会意,各自散去。

  赵妈妈走到书房里,嘻着嘴道:“二相公,这分明是李小姐,怎胡猜他是使女丫头?”世誉道:“那婆子疯了!我前日所见的李小姐,不争似那一副嘴脸,你也见过来的。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公子心性。〕赵妈妈笑道:“二相公,难道倒忘记了,李二爷自己有一位小姐么?这个便是了。”世誉忽然省悟道:“是了,是了,那老亡八分明有意弄我。我气他不过,要气杀了也!”说罢,踊身跳跃,唬得白子相、赵妈妈二人百般劝慰。

  当下商议,要告李再思。世誉却是个少年快活公子,从未到官,那有这等胆量?更恐失了体面。若叫众家人打到李家去,又想李再思有意调包,必然防备;况李再思衙门情熟,恐怕反来告理,倒弄得不妙。若寻些亲戚去请教他,又恐防众人先说不该孟浪,不合弄出这等事来;二来李家庚帖无凭;三来是李再思亲生女儿,又非是使女丫鬟,怎好执他差处?若与人说出当初真话,又恐李再思全然赖了,便独推在自己身上。细细寻思,左难右难。世誉发狠道:“当初商议的时节,白子相也该料算个万安方好,怎么这等信老实,依他诡计。而今堕其术中,怎生是好?”〔不道自勿是,反求备于人。那等人生成有这般抱怨。〕

  大凡富贵人做事,专要抱怨别人。若办事得妥,那富贵人便笑逐颜开,高谈阔论;把他人的功劳算计,说是皆我之能,还在本人面前公然卖弄。那一班替富贵人算计见功的人,不是亲戚,便乃相知,平昔宁不仰其鼻息,怎与他执辩?即有等不圆融世务的,或者执定己见,争辩起来;旁边的人若当了面,无有不是九分为那富贵人,留一分替那班人,存一个扯淡地步,转背后下一句解劝的话,道是:“某人是这等财主性子,某人乃那等乡绅心性,你且把那算计功劳让与他便了,争辩些什么来。”这一种人,还是在世路上,有一种博古通经达变的哩。更有一种绝顶势利小人,偏道:“那一班人穷智短,那里做得事来?到底是财主人见识广,涉历多。这班人不过是奉其成命,有甚用处!”你道那般话不要把人肮脏杀了!若是做事体有些差池,不要说是替他划策之人,本该受劳受怨;偏是他自己差了,也要坐在别人身上去,还要抱怨他一个死。更有一种富贵人,极其深刻,凭你算计得极精,替他于办得极妥,他也不扯在自己身上,也不来称赞你一声儿;稍有不如意,立加声色,只有秋霜肃杀之冷肠,并无春风和煦之暖面。〔透彻痛快。〕那班人何苦还去奉承他呢?只为生了穷命,处着穷境,衣食所迫,无本谋生,只得俯首低眉,受其驱遣;或有缓急,犹可相通,故尔低头檐下。这等人若有了钱时,他的立心行事,反有可观。〔并见谅到此等人,见敖情而辟者,又出那等人下也。〕只因深悉人情,熟知世故,所以那种欲刻之念,违心之谈,或者少些。然而那个见得!正是:

  俗论惟凭败与成,有谁持议似持衡?

  假饶项氏得秦鹿,便笑汉高分父羹。

  鸩奋枪榆傲鹏运,蛰惊瓦缶骇雷鸣;

  世间如许不平事,天听虽思不与争。

  白子相见世誉抱怨,弄得呆了。赵妈妈道:“相公,你也不要埋怨白老爹。而今事已如此,该当安顿了这李小姐,勿使他气苦;打探李二爷家有甚消息;再晓得那抢差原由,还是李二爷有意调包,还是别有意外。你们都是大乡宦人家,切勿声张出去,徒惹人说笑。”世誉道:“他有意便怎么?别有意外便怎说?”赵妈妈道:“只要问二相公:那李家大小姐,可必要娶他?”世誉道:“我费了许多精神钱钞,原是为他。今又加上这场话靶,难道到叫我丢了不成?钱财事虽小,我这气却向那里消除!”赵妈妈道:“他若有意调换,那李家大小姐便娶不成了;若别有缘故,还该再去偎李二爷,看他有甚话说。”白子相道:“赵亲娘说得有理。相公且将这位小姐好言安慰,然后再去看李二爷。他若没有设骗调包之意,决然便出来相会;他是个粗直人,其中原故自然直言。他若有意弄那等举动,他想来生成是相公的丈人了,他便未必相见。你若把他令爱轻贱,他知道了,到要来说闲话的。且看今夜、明日,他家可差人来走动。相公切须耐着气,还将好脸嘴对付他们才是。”〔白子相终究老到。〕

  世誉道:“我是必得那李大小姐为妻,方遂我意。请问计将安出?”白子相道:“那李小姐被这一番弄破,他自然步步小心。明晓得他叔子害他了,今后纵有什么大事,他决不轻易出门了。再要做这般使蛮的事,却也无从下手。还该向尊翁老爷说知,央个大分上求亲才是。”世誉叹口气道:“前者也是那等商量,只为他老子在山东,央媒去说,恐妨往返,耽迟了日子了,故尔商议这条计策。更值他家小姐出门祭扫,以为机缘凑巧,事出万全。如今弄得画虎不成,叫我如何不气!”说完,便气闷得不好过,恨不得痛哭一场。〔殊觉可怜。〕二人又大大相劝了一番。

  世誉道:“那丑东西作何发付?”赵妈妈道:“阿呀,一夜夫妻百夜恩,终究是相公的夫人,你要把他怎么样!”世誉跳起来道:“那个东西,我与他做夫妻,不掉了魂!”白子相道:“相公,将来算了乾夫妻罢。若求得李小姐来,不消说得;倘或万有一阻,相公别选高门,另求艳质。将这位另居一室,养他一世罢了。这也是没法的事。”赵妈妈道:“尚有一说,那李二爷小姐向来有病,昨日一抢一唬,方才对老身道,相公把他忒煞轻贱,哭得气息淹淹。看他脸上,脱形的瘦了,须要好言安慰他。倘有差池,不是当顽的。”世誉道:“我家又无人和他熟识,就烦你在此伴他几天。”又道:“这样东西,问他死活,死了到也干净!”当下赵妪住在刘家,劝解素玉;世誉歇宿在外厢,总不往内里去。

  再表李再思,见女儿被抢,只恐刘家发怒,又无面对着妻儿,上床便睡。彦直看见父亲不动不变,没做理会处,也回房睡了。丫鬟们总去歇息。二娘乃道:“二爷怎弄出这等事来?刘家和你暗地商通,倒把话狠来瞒我。倘若与我说知,我必竭力阻住,便无今日这场话靶。那边大小姐却是你嫡亲侄女,不是等闲陌路之人,怎便忍下得那般毒计?假若被刘家抢去,日后大爷回来,将何抵对?而今抢去了自己女儿,徒然被人说笑。大相公还不晓得已前事情,他方才要打碎盒子,一肚气忿;明日晓得了,也要怪老子不端。〔二娘可称为贤妇人哉。〕还有一说:明日刘家见不是对头,还有话说哩。”李再思自己做差了事,良心难昧,被二娘数说,再也不则声。肚里千思万想,直想到:“抢去的是我女儿,又不是丫鬟使女;刘家现有庚帖礼帖送来,外人都也晓得,难道不是行聘到我来的?想也难与我寻趁。若说要娶我侄女,叫我曾替他算计来的,我便把前情赖起,难道白子相来质我不成?凭他告别官,他先认了抢亲的罪,到那时,我还有别话说。且看他明日可有闲话,另为商酌。”

  明日卧在床上,只说气坏了,不起身。儿子彦直到床前问询。二娘只得又扯着谎道:“那都是刘家生的歹念,他一面抢了人去,一面便送到聘礼。”彦直道:“就该推他出去,不该收他的了。”二娘道:“你爹爹正出去论理,〔二娘非贤妇人哉。〕那班人放下便走了。少停你们都到了,方晓得小姐抢去。昨晚也再三商量,而今木已成舟,大家也是门当户对,只索罢了,没有恁的理论。”彦直虽然少年,心里有些明白,低头一想,便道:“只是那抢得奇怪。你好好来求亲,有甚难事?何必做这等圈套,惹人笑话?却是为着什么来?”二娘道:“便是。那晓得他这等歹意!”再思也不发一言。彦直自去。

  上午时候,只见丽娟差婢来请二娘说话。二娘悄地对再思道:“你早上儿子来,我只得扯谎回了他去;如今那边大小姐又来请我,决然也为着那桩事。你干了这等差事,反要叫我陪口舌。大小姐那里怎生回答?”再思道:“也是那样说便了。”二娘道:“费我口舌,却是何苦!”便到丽娼楼上来。

  丽娼迎着相叫,问道:“叔叔可曾定个主意?那抢妹妹的人家姓什么?”你道丽娟昨日已明白了,为何今日又问?只为是一家骨肉,怎好置之不理?不得不再问的。二娘心里晓得丽娟是聪明人,不比彦直一类,潸然泪下道:“小姐,你也再勿怀恨,总是做叔叔的不是。〔二娘真贤妇人也。〕那个人家,便是对园刘吏部的二公子。不知他怎地得知小姐,累次特来求亲,故尔在前二爷问取生辰八字。如今不知他又在那里打听得小姐扫墓回家,便做出那等歹行径。小姐吉人天相,二爷却自害着自了。小姐还念着叔侄至亲,再不要存着芥蒂。”丽娟见二娘直吐真情,便不好着假,说道:“既是恁地,只索相安无言。明日是个三朝,便该差人去送礼看觑。”二娘道:“且到明日,也要等二爷作主。只怕今日刘家还要来讲闲话哩。”丽娟笑道:“我也想来,这是叔叔亲生的女儿,又不是假的骗他,料来也难说别话。这时不见来说,自然相安了。”二娘别了回去,将上项事一一说与再思。再思想侄女见识也是。然而到底鹘突,风鹤皆兵,直至晚上不见动静,方才放下心肠。

  明日正值三朝,再思一意要修好,叫家人去备了若干盛礼,送还钗钏首饰,并打发小丹去服侍女儿,就去察探刘家喜怒。世誉依了白子相等商量,总着家人收拾盒礼等项,接待来的男女众人。自己绝不出来看见。素玉被赵妈妈百般劝慰,气也平些,在家人妇女面前,也不曾将世誉待他情景尽吐露了,但说路上惊唬,又斗了些气,身子不快,尚未起身。家人妇女等将那话回来述了,再思得了那个消息,回忧作喜。〔真小人。〕

  一日,白子相来看。再思想:“不趁此时修全,还待怎地?”便慌忙出会。白子相便把世誉怎生发恼,我怎生解劝;世誉之意,决须令侄爱小姐成了姻亲,方无他说;更要问前日说了大轿小轿的分别,为何又换了轿子,是恁缘故?〔兴问罪之师。〕再思便细述血心为他,不道舍侄女为身子不快,怕大轿空阔,易受风寒,故尔更了小轿,乃他们于乡间一时变换,实不是我调换之罪;今世誉必要仍毕初心,舍侄女已是仇恨着我,叫我亦无从用力的话,细细分说一遍。白子相道:“再看机缘若何,亦不必一板打绝。”两人密谈良久,方才别去。

  白子相回覆世誉,述了备细,道:“可见并非再思设骗本心。”世誉心里尚属半为疑信,总然要丽娟到手,镇日兀是胡思乱想,也不叫人到京里父母处说知。但是外头亲友都晓得再思作事不端。正经的人狠责备他狼心狗肺,竟非人类;平常的人笑他自坏良心,到弄在自己女儿身上,可见天理不爽;下等的人便道那等做事,极其秘密,更为稳当,偏偏阻隔了,真个刘公子缘法不到。〔三等议论逼真。〕三三两两,合城传作新文。因此李再思也没脸面出门,镇日在家闷坐。

  歇一日,王忠从宿迁回来,备述中箭无事,老爷身体已愈,因医家说切忌动气劳碌,故尔尚与贼兵相持。贼已势穷力尽,不久即当扑灭。就着口传,也不曾写得家报。丽娟得了这个喜信,不胜大喜。王忠晓得抢亲原故,也十分恨着二爷。净莲姑子进城来看丽娟,也得知抢亲之事,深为不平。〔周到。〕那李再思见说兄长将回,心里也原难过,然已经做了那事,只索老着脸皮过去。

  大凡人情,只是护短。〔至言。〕再思初先女儿被抢,懊悔不该算计侄女,即受了二娘几番埋怨,也还恨着自己不该利令智昏,总也没有一言回答。到后来,一日两,两日三,日子只管远了,事体就像平伏,刘家绝无说话。且得了若干财礼,并不曾费一文钱的嫁妆,好生快活。想女儿终久是要嫁出的,虽刘世誉未必中意,饶他再去寻个好的回来,终久我女儿是元配发妻,却不怕他不是我的女婿。真是弄假成真,因祸得福,这段事倒做得倒好。再后几天,晓得庵里换轿之事乃兰英的主见,便恨到兰英身上了。

  你道再思既想那事做得好了,怎生又迁怒到兰英身上?总之人心最赊,〔如见肺肝。〕他想到:若侄女嫁到刘家,世誉满心欢喜,自然补报于我,践了前言;我再要需索他的东西,自然有求必得,可以生生不绝,何在于那几百两的礼仪?况他许我前程,千稳万稳。如今女儿丑陋,世誉狠不中意。不要说前程一事自然不相干了,即就要去需素的念头,也不敢启齿。不是兰英害着他了?怎说不恨!已前镇日不着家,兰英也便不能常见;而今镇日在家,或一日见一次,或一日见两次,细看出兰英身材相貌,走到面前又标致,且知礼数,愈看愈怜,把从前恨他的念头,却改了爱他的念头。那再思原是个没品的人,酒色财气,色色皆全,把兰英爱到极处,竟想偷摸起他来。一有了这等心肠,便只拣总路、狭路口,及背暗之处,镇日的去那所在,踅来掠去。”〔入神之笔。〕

  一日,合该有事。再思掩在厨房里前面东角门下,那时厨下婢仆一总不见。只见一个兰英,从厨房里净了手,扯了一条手巾,一路抹干走来。到角门边看见再思,便叫道:“二爷。”再思见四下无人,便带笑的道:“兰英,你这小妮子到生得恁般齐整。你从了我,我便拣一个绝好的小使配你。”一头说,便扯住了兰英的手,便去摸他的脸。兰英吃唬,大叫:“二爷,怎的这般行径!”洒脱了手,便走。再思听见叫喊,吃了一唬,单骂道:“呆妮子!”望外便走。

  偏偏的厨房侧手弄里,喜儿走过角门来。那小使喜儿,是再思极得意的。生得乌是头发,白是肌肤,眉清目秀,粉面朱唇。〔够好了。〕自从兰英回家,他便看在眼里,暗想:“兰英恁般一个好人物,怎地骗得他上手才好。”一向在肚里算计的,不比再思是近日起念的。只为家中眼目多,小姐们规矩重,就是二娘也狠端方,不敢做出那等卢头霍脸的事来。今日却正扑面迎着兰英,四下无人,像听得是兰英声唤,见他又像仓皇急遽之状,便嘻着嘴道:“我的好姐姐!〔贼油嘴。〕方才是你叫喊么?是为甚的?”走近前,伸手在兰英下额上摸了一把,便飞跳的走出。转了一个弯,正跳在再思背后。

  再思回头看见那喜儿飞跳得来,喝道:“为甚的!”喜儿突然见了主人,虽是平日亵狎惯的,然终是主仆,生成有些节碍,便腾的一呆,缩住了脚,口中气喘。再思看了诧异,连声喝问。喜儿一时回答不来,只得直说道:“是兰英。”再思听见“兰英”二字,唯恐被喜儿得知调戏兰英之事,甚觉没趣。〔心事如见。入神之笔。〕连忙叫到私室里,问道:“兰英便怎的?”那时喜儿已打点好回答的话了,便扯谎道:“兰英与我顽,我恐被人看见,便跑开的。”再思心下一想:“若然喜儿惹他,自然他也要怪叫;方才没有听见兰英叫唤,只见喜儿跳来,这话却也有之。我去调戏他,他便叫喊;看见了喜儿,便去与他顽耍,他便这般可恶!”登时恼将起来,〔再不自己想一想,你那老奴才,有恁的一件好?一笑。〕便道:“那贱奴才,家里断留不得了!”喝退喜儿,独自细细寻思。想出一个害兰英的计策。

  将夜时分,便在外厢歇宿,叫喜儿来同睡。便将害兰英的算计,两下商量。喜儿肚里寻思:“兰英好好一个人物,方才是我扯谎,不过一时卸罪的话。如今主人却叫我去做弄他,我心里甚是不忍。”〔喜儿终是有本心。〕又一转念:“那兰英性子是古怪的,我想他也是徒然。主人是我靠着他穿衣吃饭的,怎好不依他之命。”算计已定,即依了主人之计。再思道:“那件事,生成要用些苦辱计的;我只说赶逐你出门,你便到庄上去住,歇了两月,我原来叫你。”喜儿一一答应了。

  丢下一头。且说兰英一时受了两头烦恼,气忿不过,且回去告诉小姐。走到楼上,只见小姐打着春香。〔情景逼真。〕只为叫他到二娘那里去问话,去了好一回才来,看见他头发都蓬松了,说是与二房丫鬟们顽耍,故此丽娟叫他没规矩,打他几下。兰英心下想:“小姐正在气恼,我这般话告诉出去,却比他顽耍之事更加可疑,一发叫我不是了。小姐恼头上,说了一言两语,反为不美。我且隐忍着,迟一日告诉。〔是极。故进言不可不慎。〕今后我也不到后头楼上去,倘然差我,只叫张婆等行走便是了。”正是:

  进言全要看风帆,风势难时且自缄。

  往搢若教逢彼怒,分明忠直认为谗。〔处世要法。〕

  那兰英忍着一肚气,不敢则声。又过了两日,兰英见没有机会,也没有说。到晚来,兰英晒一双鞋子在那西楼下,去收时,不见了一只。便问春香、张婆等,都说没有看见。兰英道:“西楼下张叔们不来禀话,却也无人敢到,难道那个来拿了这只鞋子去?”正在那里嚷闹寻鞋子,早被小姐听见了,便问道:“兰英,你不见了什么?”兰英道:“一只鞋子。”丽娟道:“那样的鞋子?放在那里不见了?”兰英道:“就是前日绣鸳鸯样儿的,一双搢丝鞋子,还穿不上几天;今日上午泼温了茶,便晒在西楼下。方才去收,不见了一只。此处又无人到的,一定那个偷去藏了。”春香道:“谁要偷你鞋子去做甚的。”兰英道:“你来分辩,就是你偷的!”春香道:“偷了你的鞋子去,要穿尸哩。”兰英道:“正是你偷的,罚这般牙疼咒儿!”〔鹦哥调舌,如闻其声。〕丽娼发恼道:“你自己不收管,斗什么口!”兰英等见小姐发恼,即便住口。寻不见鞋子,只索罢休。

  又过一日,上午时候,丽娟同兰英等闲话。只听见二房那里闹得沸反,却像再思的声音,怪叫得惊天动地;又有一人,杀猪般的喊哭,因隔远了,听得不真切。张婆道:“二爷那里,不知为着什么事了,这等发闹。”丽娟笑道:“已前不着家里时,倒是安静的,如今想是没意思见人,在家里打大骂小。”兰英道:“那二爷的做人狠没正经。我有一句话,久已要告诉小姐。”〔这是机会了,却又嫌迟了。〕言未毕,只见春香跑上楼来,说出一段情节。因那情节上,有分教:

  织成贝锦侈成箕;海市蜃楼设陷奇。

  自古受冤皆若此,何妨抹煞一蛾眉。

  不知春香说出甚么话来,有何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白子相狠替世誉画策,及至其事不妥,反受世誉一场埋怨。所以那等人,每到事业四分五裂时,不得善后者,因人怕他埋怨,凭他任性胡为。但从旁冷觑,不复为之设谋矣,焉得不败!男女好色之心,人人尽具,莫谓:“我可如此,彼则不宜;主可如此,仆则不宜。”这是刻薄说话。何以为训?那富贵人家,婢仆自多,屋宇又广,主人耳目所不及知,保无有作奸犯科之事。故婢仆一到成人时,便急为择对婚配。所谓对者,年貌相若也。如此便省了许多话,全了许多廉耻,救了许多性命。盖一配错,便使有貌之婢,不肯安此;长须老奴、有貌之仆,不肯对此;赤脚蠢妪,必有不好事做出来。同类相指摘,外人俊传笑。则天良未灭,或惧罪怀羞,每至缢溺毕命。此皆处之不得其当。实我杀之,非伊罪也。今见为家主者,总不留意于此。俊仆美婢,成群林立;驾御不得其法,提防复出干疏;自己又狠作狼藉事,而责下却极器宇,殆无心肝者耶!

卷之二

  第三回 喜儿硬证鸳鸯鞋 张哲义认螟蛉女

  词曰:伤心沉痛,向何人、诉我冰清玉洁?十载追随,香阁里、习惯端严贞壹。为主招光,持身触怒,平地生荆棘。污名冤抑,可怜谁与昭雪!赖有义薄云天,把随风弱柳,瑶阶移植。搢妮柔情,反变了、慷慨英雄本色。慢说他年、荣枯有命,此日蒙阴德。含悲分袂,别离愁满胸臆。———右调《念奴娇》

  话说兰英要提前日再思之事,丽娟正要问及,只见春香慌忙跑上楼来,指着兰英道:“你前日逼紧了,叫我拿了你的鞋子,如今不在喜儿那边?二爷恼得了不得,把喜儿一把头发提到楼下,把大扛子狠打。二娘在那里狠劝,也劝不住。”丽娟等听了一唬,兰英急问道:“怎么我的鞋子在喜儿身边?”春香道:“你给与他的,倒要问我!”兰英着惊道:“我怎么与他?”春香道:“喜儿是这般招称,我那里晓得。”丽娟看着兰英道:“你怎么与鞋子喜儿?”〔情景惨逼。〕问春香道:“二娘在那里怎么说?”春香道:“二娘说恐没有这般事,喜儿却是一口招承的。我在那边,一一见得真切。”此时急杀了一个兰英,满眼流泪,便向丽娟跪了乱拜道:“兰英从来小心谨慎,没有过犯,这是那里说起!”丽娟也气得没做理会,只管叹气:“要说兰英做下的,又念兰英平日不是轻狷的人,其实一毫过犯也没有;要说喜儿造言生事,只这鞋子怎么到喜儿身边去?这喜儿与兰英有什么冤仇,却来害他?”正在寻思,只见二娘来了,丽娼起身相叫,兰英也立了起来。

  二娘看见兰英满眼流泪,晓得是春香在那边看见,过来述了。便道:“小姐,有这奇怪事,我也不解。今日二爷偶然到喜儿床铺边,只见喜儿枕根底下藏着一只女鞋。二爷查问,他不肯直说。发起恼来,捉到楼下打时,方才招认,道是兰英与他的。二爷竟气得了不得,叫我来请小姐去。叫兰英去质对,是真是假。”兰英掩面哭道:“这是青天里的霹雳,无影无形!二娘,看兰英平昔可有一毫毛病?怎么便将鞋子与喜儿来?这是那里说起!二娘,你须替兰英做个主!”二娘道:“妮子,你不要性急。喜儿奴才,不知他神头鬼脸,做的甚事。”只听得那边杀猪般又喊起来。张婆道:“听么,二爷又在那里打了,恁般喊叫。”二娘道:“这个奴才,便打死了我也不怜念他。”丽娟道:“兰英,你自向二爷跟前与喜儿质对去。”兰英道:“请小姐同去。”丽娟道:“我去做什么?你若果有这事,叫我也没有脸面在那边;若没有这事,你须去分说个明白。”兰英含着眼泪〔情景,可怜〕,跟了二娘下楼。丽娼送到楼门口便住了,叫张婆道:“你随去看个动静来对我说。”张婆答应去了。

  且说兰英到得楼下来,只见再思摊坐在椅子上,杠子撇在一边,喜儿磕伏在地下哭,搅得浑身是泥,鞋袜都卸脱了,头发乱乱的披着,兰英的一只女鞋也在地上。〔恶。〕兰英走到,再思道:“你这奴才实说,兰英的鞋子怎么到你手里?”喜儿有气无力的打哼。二娘道:“你这奴才,真则真,假则假,休得胡言乱道的害人,头上有天理的!”兰英道:“喜儿,我那里与鞋子你来?与你有甚冤仇,你这般造言冤我!”喜儿道:“姐姐,我原要替你瞒的,为受打不过,只得招了。”兰英哭道:“天那!虚空有神明的!我是左手交,右手交的?在那个所在交你的?”喜儿也哭道:“有一日,你在厨房角门边遇见了我,你对了我笑,我便摸你一摸,你也扯住我手,我恐人来,便走开了。前日你在西楼外搢扇门口递与我这只鞋子,约期我有空便会。如今害我打得这般模样,你倒要白赖了!”〔这是因了。冤乎天哉。〕

  兰英急得面皮紫涨,大哭道:“青天白日,我遇了鬼!你怎么造这一篇话来害我!”向再思扑翻身跪下,〔再思还有脸嘴见兰英?坐在椅子还算个家主?岂不羞死!〕道:“二爷是一家之主,家人们好歹,二爷都晓得。兰英虽则丫头下贱,也知廉耻,从没有半点差池,做那不长进的勾当。这都是喜儿一派胡言,二爷不要信他。须与兰英做个主!”说罢痛哭。二娘看了,也觉心酸,便道:“喜儿奴才,〔二娘恨极了。〕你要害人,也要害得可方,你不要将这般话坑杀人。你今世里不得好死的!”兰英急到尽头,朝着喜儿乱拜道:“我与你有恁冤仇,你生出这一番话来陷害我?我与你死到阴司地府里,也要见个清白!”再思看兰英极透天门的情状,惟恐喜儿怜念他,嘴口软了,便将喜儿一把头发提起道:“我少不得把你那两个奴才解到当官去处治!”恨恨地拖了喜儿出去,绑在书房里,声张要去解官。

  那时张婆把情形述与丽娟,丽娟气得目定口呆,不做一声。二娘扶着兰英,哭上楼来,又朝了小姐乱拜。丽娟道:“兰英,谁叫你做下这般事来!”兰英大哭道:“小姐都是这般说,难道兰英真个做来么?小姐不替兰英做主,兰英生成是死命了!”〔一字一哭。〕说罢又哭。丽娟道:“二娘,叔叔如何主意?”二娘道:“你叔叔说要将喜儿解官处治。”丽娟叹口气道:“那不长进的,若果有此事,随叔叔处治他,我也不好姑息。”〔遇着了这般阿叔,真正无法挽回。〕兰英哭道:“兰英无处伸冤,是该死的了!要死也只死在小姐跟前,怎好去到官出乖露丑!”〔惨极,不堪多读。〕二娘看了,纷然下泪。丽娟也吊下泪来。二娘道:“我看兰英回家五个月了,不见他有恁破败处。喜儿这奴才,是前世冤家,生成是冤害你的。兰英,你不要气苦,我须替你分理。”兰英向丽娟哭道:“小姐,兰英跟随十年,小姐深知下人情性,难道小姐竟信有此事?总不替兰英说一句儿!”抱着丽娟的脚,痛哭不已。〔惨极。〕丽娟也哭将起来,搭着兰英的肩头道:“你随我十年,我岂不晓得你做人好歹?如今二爷信了喜儿的话,我若替你分理,二爷又道我护短,叫我说什么来!”〔伤心。〕那时张婆等无不纷纷堕泪。就是春香,因前日兰英冤他偷鞋,他气还不曾平伏,故此方才走来,指着兰英辩证,总是发泄他的不平;然见了兰英恁般情况,也觉伤感,亦堕泪不止。兰英道:“总是该死,与其出乖露丑,原死得不明不白,不如今日死了,也得干净!”爬起来,走向楼窗便跳。〔想到见官有何好处?今时这般女子,到官冤陷的,亦复不少。嗟夫!〕唬得二娘、张婆等拖扯不迭。二娘道:“痴妮子,只要我们晓得了,这样事原冤不到你身上,怎寻这般短见!我去替二爷说,替你分理。”丽娟亦宽慰两句,张婆等俱护持他,惟恐再去寻死觅活。

  二娘到再思面前十分解说,又指着喜儿大骂:“明是你偷他的鞋子,你这奴才,坏了那样良心,少不得要遭横祸,不得好死的!”喜儿绑在那里,也只是哭。再思道:“若一解官,连侄女也觉得没脸面。我今将喜儿那奴才逐出;兰英寻一个人家卖去,若留在家中,便割了我头,断断留不得。〔总为留在家中无颜相见。〕二娘苦劝再四,姑且留下。再思执定主意,必要卖出。二娘只得又来回复丽娟。

  兰英听见要卖他,那里割舍得小姐?又复痛哭。倒是丽娟劝慰道:“有聚必然有散,你我相依十载,情投意合,一时间叫你分离,我心下也十分难舍。但这件事我们虽则深知,旁人却未必十分细晓,若仍留你在家,只道我糊涂护短,就叫我的不是了。〔割爱打发兰英,真是大豪杰见识。前边戒诸婢欢笑,恐闻者致恨,便见一斑。〕况且叔叔主意立定,我若违拗,反是为着下人,致叔侄分颜。但寻得一分好人家,打发你去。不久老爷便回,若有机缘,原旧相聚,也不可料。”二娘道:“小姐真是明白大道理的人。兰英,你且见事办事,不必悲哭。”相劝一回,然后别去。兰英便将前日再思及喜儿调戏之事说知,丽娟叹口气道:“人家有了这等人设心叵测,真是大不幸了。”分付张婆等不许泄漏,恐再思怀恨,别寻事端。〔此等德度见识,真不可及。若无德度者,便要声张起来,和阿叔抵闹,弄得乱嚷嚷,没有清头,旁人指为笑端。不但兰英不能洗清,连到自己也要拖在浑水里。所以此等作为,岂但知体,亦且远祸,非常人可及也。〕

  当下再思声言,还要把喜儿打了三十逐出。那众家人背地纷纷议论,也有说二爷最欢喜喜儿的,怎么这般毒打?也有说大人家那样事有不得的,恐人人效尤,成何家法?生成要惩治的,但是忒打得毒了。有个道:“那鞋子不知可是兰英与他的?既然相爱,为何不秘密些,却与二爷看见了,受这般拷打?”也有个道:“那鞋子生成是兰英与他的,不然喜儿难道扯这样事在身上,倒要去受毒打不成?”你道众家人们为何都疼着喜儿?只因喜儿生得乖巧,与人和睦,故此众人都肯照顾他。今见主人还要打了三十,然后逐出,大家跪过来讨饶。再思发恼一回,也便饶过了。立刻驱逐出门。喜儿挽好了头发,对主人磕了四个头,含泪而出。

  众家人都聚分请喜儿吃酒,又算暖臀,又算饯行。喜儿道:“如今叫我那里去好?”李兴便道:“庄上尽有房屋,你且去住了,等二爷气恼平伏,我们原求二爷收留你。你若没有盘缠,我们各人随便相送。”喜儿暗中下怀,便依言到庄上去住不题。

  且说再思打发喜儿去后,分付家人四下寻人家,出卖兰英。却好有个开搢彩铺的张家要讨人。叫说这张家住在扬州,却在涿州城里开个字号缎铺。有个铺里主管,是涿州本地人,要娶一房妻小。你道那张家是谁?原来就是张玉飞的父亲张哲,是他自己要娶个偏房,既然如此,何不竟说自家,为甚托名主管?他却也有一个算计。一来为自己是南边人,恐北人不肯远嫁;二来为自己的年纪五旬以外,恐人家嫌他年老;三来恐人家见他娶小,要他的礼钱,故此他只说那主管要娶。既然这般,何不去扬州娶一个来?只为扬州女子肯与人做小的,未必善于作家;且一路盘费要费得多;又恐南边人到此,水士不服。因此处虽有主管伙计,终久不比妻妾,是自家一路人;况且内里也少不得一个当家的,因此要娶偏房。听见李府有女婢出嫁,便要来看。

  再思便请丽娟去说话。不过说兰英:“年纪也大了,况且又做事不端,家里如何留得?〔亏他何以出诸口。〕不是我把你用熟的人卖去,只为暧昧之事,有碍体面。你若要丫鬟使唤,怕少了种,再讨几个,也由得你。”丽娟道:“但凭叔叔做主。”

  当下张哲便同中媒来。再思不去相会,但叫张惠领了那兰英出去。张哲一见,不胜欢喜。便议定了礼银六十两,择定了日子来娶。丽娟乃与二娘商议,也要看看对头可配得兰英来,便分付张惠传话去说。张哲便将店里一个少年主管装扮齐整,领到李家,直到后堂庭心里。丽娟与二娘在帘子里看那后生,却也济楚,不是个落寞相貌,也安了心。看毕,主管自去。

  且说兰英惹了那场烦恼,镇日悲啼。一来念着小姐深恩,未曾补报;二来朝夕追随,指望相依一世,今忽然离别,何以为情;三来那喜儿分明听了再思主见,有心害我,虽则蒙小姐二娘等合家鉴原,然终被他恶名玷污,不能表白。展转胸中,不能下落。茶饭不思,悲啼不已。丽娟虽是高明的人,不比小家子无识,然看到兰英这种情景,也觉伤心。想他平昔从不曾讨打讨骂,待他犹如姊妹,情类同胞,今一旦要离别,那里割舍得下?也是镇日的流泪搢惶。

  二娘是一个极晓事的,一来要和好他叔侄情分,等兰英嫁了出去,便免了许多是非。二来要安顿丽娟,恐他割舍不得,甚则违拗叔父,别生事端;次则私心愤懑,悲哀致疾。背了兰英,倒下他几句,〔二娘狠会周全。亦不可及。〕说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或者兰英有心,也未可料。”把这一番话,稍可冷冷丽娟的心肠。三来要解慰兰英,恐他受了污名,不能昭雪;今又仓皇离别,挂肚牵肠,设使寻了短见,不将这个妮子坑害杀了,岂不可恤。背着丽娟,便说道:“男长女大,原要一个配头,不是相守得老的。你虽则念着小姐,固是你的好处;但小姐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好违拗叔父?你若只管悲苦,纵使小姐舍不得你,不肯放你出门,旁人便要责备你小姐不是了。惹得旁人议论时,不是你陷小姐于不义么?若说喜儿奴才害你,我们都已明白,你放在心上盘桓他怎的?〔二娘甚好。〕自古来,就是圣人,也有人冤埋着他哩,只要自己无愧,过意得去便罢。那般外来之事,管他则甚!你今嫁了出去,小姐原待你一般,到算做一个亲人来往,有何不可?”那二娘不知费了若干心思,陪了若干口舌。夜来也领了福儿到丽娟楼上来宿,朝劝夜劝,丽娟心肠也耐得定了,兰英也勉强挣搢。丽娟将那六十两礼银原交与兰英,自家取出百金,叫王忠等星夜置办些衣裳头面箱笼之类。

  到了吉日,张家花灯鼓乐,上门寻亲。丽娟也叫个媒婆送去。兰英跪着,丽娟抱住双膝,哭道:“这刻便打发兰英去了,叫我心上痛杀,怎生舍得小姐!”丽娟也抱住兰英哭道:“我只道你去,还是睡里梦里。你今真个就去,叫我痛心,如何是了!今后我身畔的人要得似你的,那能再有!”两人相抱痛哭。二娘弹泪相劝。〔情景逼真。〕众丫鬟媳妇们见此,伤心惨目,无不号啕大哭。凭你人家亲生钟爱的女儿出嫁,也不过如此。

  那时再思也觉得过意不去,躲在私室里不出来。李彦直也晓得此事情由,也怨着父亲作事不端,争奈父子之间,只好自恨;又见兰英受苦情毒,不忍见闻;平昔原不管着家事,落得不理。丽娟等哭够多时,外边催促,只得换妆分别。丽娟等哭送到正厅方住。兰英痛哭上轿,比人家女儿别母的更觉伤心。

  上轿后,行了不多时,到了张家。抬到中堂下轿。喜娘扶出,兰英那时也住了哭,朝上立着。只听得有几个妇人出来,向媒婆打话道:“请大爷出来受礼。”身旁不见有人来同立,心里惊疑。又听得道:“大爷坐了,新娘行四拜礼。”兰英这惊不小,顾不得生巴巴羞涩,问媒婆道:“行甚四拜礼?”即那媒婆从李家来,只晓得说是小年纪的主管娶妻,却变做个老年人坐了受礼,也摸不着是恁缘故,也是惊诧,说道:“若是这般法度,是娶来为偏作妾的了。”兰英大惊,便站住不动,〔有见识人不同。或曰:设使张家一了便说娶去做小,则何如?曰:不但兰英不肯,丽娟和二娘俱不肯也。〕说道:“我家只知道嫁来配作夫妻,不晓得为偏作妾。怎么装头改面,做这般事?我好命苦也!”说完便哭。那时傧相专等赞礼,乐人专候作乐。却见娶来的不肯服小,方晓得张大爷做事按头捉脚的,便都不动,也惊诧那位女娘忒煞伶俐,从来不曾看见。那张哲见事有蹊跷,一时叫他拜见,必要弄出话靶,一面着媒婆扶新娘且到后堂坐了,一面立刻打发娶亲人快及搬运箱笼人等散讫。〔张哲先打发众人散讫,最有主意,省得在此说长道短。〕

  进来后堂坐下,叫新娘媒婆都坐了。家人妇女俱站立两旁。张哲开言道:“小娘子,你初进我门,便晓得分清理白,你自然是个伶俐的人,不比寻常女子。你竟去了绣兜,我与你说明就里。”〔与他讲明了原委,甚有见识。〕兰英竟自揭去,媒婆接了。众家人妇女把兰英仔细一看,各各惊奇,从来不曾看见这样标致丫头,竟不似下人相貌,竟似那大人家的小姐。看他两只眼睛,虽然有些哭得红肿,那满脸的娇艳光彩,乃熠熠耀人。从来道:“灯下新妇,分外好看。”没一个不暗暗喝采。

  张哲是见过一次的,心下十分爱他,便道:“我家住在南直扬州,这里开个浮铺子,已是多年了。只因这里没个当家的人,故此来娶你。因你们家里说不肯嫁到远方,所以托名主管娶妻,这是真话。你今既到我家,也只索由我作主。你便随了我,也不辱没了你。你怎么便不肯下拜?”兰英道:“我虽则出身微贱,颇知大义。夫妇一伦,便是女子的一生大事。初先来说娶与这里主管为妻,我们下贱人出门,固然没有三代庚帖,因此上我们小姐恐我错配了人,所以又叫这里主管,当面看过———那人即是我的丈夫了。若又随了他人,我便是一身两主,如何使得?如今若将我配与主管,嫁鸡嫁犬,只索随他。若要我葫芦题再随他人,便以势逼勒,虽死不从。”〔说得有理。〕

  张哲见他说话侃侃凿凿,词严义正,小小年纪便有这般经纬,决不是下贱终身的,心上有些感动,便道:“你随着我生男育女,便是上人行达了。就配了主管,也没恁好出息。何必执此虚名,却便看做实事?自古来,多少正人君子、名公巨卿,也都有婢妾所生;然要那为父的请名师益友教训他,方才成立。象我们人家,方有这般力量。你既然是聪明伶俐的人,难道不晓得那个道理?”〔也议论得是。〕兰英凄然吊泪而哭道:“我此来也是出于无奈,我有绝大冤苦,无人分剖。我也是平等人家,自幼卖于李府。夫人去世,只有小姐提挈成人,小姐待我不薄,也时常说我丫鬟数里没有这般一个。将来小姐适人,要把我配个读书士子,完我终身。每一念及,私心自喜。不料受了冤陷,仓皇逼嫁,随风弱絮,终堕污泥。下贱之人,不能自主。”说完,大哭起来。〔说得伤心可怜。〕

  原来那张明我为人最好,虽则在市井中,尽是慷慨好义。所以他的儿子张玉飞肯为凌驾山不平出力。他要娶偏房的念头,只为要掌管家务,本不为好色娱情起见。今听得说受了冤诬,仓皇逼嫁;又见他哀情无已,行路堪悲,心里大有不忍。且他谈吐安详,有条有理,自待不薄,绰有深情,竟是一个知文达礼的书生,不是那恃宠撒娇的婢妾,不觉肃然感动。乃道:“你有何冤枉,且对我说。”兰英乃将主人无状,及嘱家人冤陷,小姐又碍着叔侄情分,以致分离遣嫁的原委,略叙了一遍。

  张哲奋然而起道:“你家那等主人真是禽兽了,离他也倒是好。我看你言动举止,自然是知书识字的,内外皆优,决不久居人下的,后来定有出息。我要娶个偏房,不过要在此掌管家务,我看你一定干办得来。我看你年纪又小,人物非凡,又受了这般冤苦,我也不忍把你作贱,埋没你的终身。我也是仗义有守的人,我竟过继你做个女儿,你便认我为父,将来我寻一个读书士子,好好嫁你,使你不至终堕污泥。你意下如何?”那兰英明敏天成,如何不喜?不等张哲说完,连忙跪下道:“恩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心抬举下贱,还有甚么推却?愿来生犬马相报,世世不忘。”扑翻身便拜。张哲道:“今日又是好日,就将此香烛,我拜告天地祖宗,与你结为父子。”当下拜了天地,设了祖先虚位。兰英先拜认父亲,然后拜祖先。张哲叫家人妇女上前相见,都要叫“姑娘”。一面叫备酒筵,父女两人共酌。即留媒婆陪了兰英宿歇。

  那时喜杀了一个兰英,不意祸中生福。张哲做了这件义气事,虽失去了一个标致小妈,却添了个能事女儿,反觉快畅。独有那些家人妇女们在背地里议论,暗笑我们主子竟是呆的,好一个小妈儿却是白丢掉了,生扭个赔钱货来,惹后日的烦恼。那些妇女们便有许多的彼此念头:〔必有此等议论。〕有等肯输心服意的,看兰英恁般标致,又有体局,竟不论他出身卑贱,竟认真他是姑娘行达了,服侍他也是理之当然;有等脸嘴光鲜的,自道个好,偏不肯说他人胜我,道他与我也件件一般,要我去低头服小,那肯便折这口气?有等念小妈与姑娘,大有分别,小妈终属卑微,姑娘便有身分,纵是大人家的丫鬟,原非好胞胎了,如今却要我们循规蹈矩,怎么了得?无奈主人做定了,却也无法。

  到来日绝早,兰英便打发媒婆报知小姐。却好丽娟也差张惠到来,张哲十分相待。丽娟得此信息,一来惊喜兰英有此造化;二来感激张哲,那有这等好人?满心喜欢的光景,好象平地里拾着一件无价之宝,不知把来怎样安放,〔善形容。这般意外之喜,忽然而遇,真个难于安放。〕只有暗谢神明,对天而笑。举家亦不胜欢喜。二娘亦喜得打跌。纵把一天愁闷,不知撇在那里去了。丽娟自此便不十分思念。又寻讨了一个丫鬟,贴身服侍。相貌虽亚兰英,心地也狠乖巧,取名浦珠,也是心喜兰英有造化,却似重逢之意。独有李再思得了那信,着实吃惊:“这丫头怎么有这般运气?料想张家是个财主,后来若得一分好人家嫁去,反是造化了他!”转念一回,却也无可奈何,只索丢开。

  那边张哲见兰英作事果然妥当,不胜欢喜。备细将此事写了家书,寄去与家中妻子。那张哲的妻子穆氏,最是一个贤晓的人,只生一子一女,便不生育。儿子便是张玉飞,女儿不上三岁便没了。心上正有个要过继一个女儿的念头。这张哲家书上,说得兰英天下第一,怎不快活!是年秋闱,张玉飞文战不利,冬间要到涿州看父,今见家信上说过继了一个妹子,说得好处异常,纵是使女出身也不管他。料想父亲眼力识人,决无差误,〔这定是有识见的丈夫。〕正好上去看他。穆氏备了些首饰衣服,付玉飞带去。正是:

  世间为母偏怜女,不是亲生也是亲。

  莫谓世人皆若此,只缘张氏一家仁。

  张哲以兰英名字不雅,改称婉玉,又念他没个梯己丫鬟,随讨下一个丫头,名叫蕊珠。兰英已改婉玉,自后便依着张家名字叙去。那婉玉事奉父亲张哲,问安视膳,孝念倍常;支待下人,极其平恕。〔这四句是纲领,尽够了。〕家中婢仆无不爱戴,从前骄慢倔强的念头,一总没有了;一味顺承声色,唯恐有不到家处,惹姑娘的不快。真是比着主人亲生的,也没有那般贴服。正是:

  治家治国总相同,持重公平便见功。

  独有一般没法处,贫穷难做阿家翁。

  闲话休题。且说素玉在刘家,镇日鳏居寡处。大凡女子在家,有父母兄弟姊妹,皆属天伦;若初到婆家,只有一个丈夫,其余皆为陌路。若丈夫得意时,凭你贫穷受苦,也还有一件开怀;若丈夫不得意时,凭你堆金积玉,翠绕珠围,列鼎重搢,呼奴使婢,总无得一件可以消愁解闷。〔至确至当之言。〕这素玉原有三好两歉之病的,再加了抢来时许多惊唬风波,日长岁久,总不见丈夫进房。想人家新婚燕尔,何等花团锦簇,闹热风光;独我弄得无情无绪。虽则二娘日逐差人来看,送长送短,总属无益。渐渐发热不退,咳嗽吐痰,竟成了不起之症。〔设身处地,素玉真个难为情,自然要气死。〕再思无颜上刘家大门,刘世誉也不来请你。就是素玉,也晓得了老子设计抢亲差误之事,狠恨着老子丧了良心,遗害在女儿身上,十分刻毒,亦不要他来见面。只有哥哥李彦直,念同胞姊妹,顾不得羞赧,晓得妹子有病,暂时到刘家看觑,刘世誉也还接待一二。

  时刘思远虽没有见儿子的家信,然常有家人来往,露了风声,察知其细,写书信责备儿子。〔儿子恃顽,却也无法。〕无奈世誉向来由着心性,父母又独钟爱于他,不但不自悔责,趁势便写个情节,与父亲说已前不禀知之故,是急于娶归,故此信了李再思之计,不道再思将自己女儿调换了,如今闻得李奇勋将次灭贼,倘还朝复命,必要父亲当面求亲;若还巡抚山东,必要央媒去说。思远虽则说着儿子不是,心里倒底护短,写信回家来,都是半推半就,带教训、带商量的话。世誉见了,明知父亲不怪他,不胜大喜,所以总不去絮聒。白子相、再思也得耳边清静,却不晓得他父子们的算计,只道世誉息了念头。正是:

  庸人扰扰日无休,只为钱财强出头。

  一到做差无意兴,又图安静怕诛求。

  话分两头。再说李绩自被箭之后,有石搢珩料理军务,整肃诸营,柳延秀料理汤药,不离左右。那时大军围着宿迁,贼势已败,若竭力攻打,自然一攻便破。只因医箭疮的官说道:忌闻金鼓之声,恐伤疮口,须保护一月后方可无事。故此石搢珩传令,坚壁紧守,不许妄动,违者军法处斩。城中马述远听了胡恩算计,且自支持,指望或有山贼草寇闻风响应,还可图王定霸。看见官军绝不攻城,料想必因中箭之故,自谓得计,把军务一总托与胡恩、周普。自己惟有淫弄妇女,沉酣酒食,真是燕雀处堂,且图安乐。

  相持多日,李绩渐已平愈,却见家中差王忠到来,禀了来意。李绩也不回书,即口付家信,打发王忠去讫。又过了十余日,李绩箭疮全愈,便集众将商议攻城。石搢珩与柳俊同献策道:“贼人势穷力尽,不肯出降,必思逃遁。可令曹虎山攻东门,王五伦攻北门,张达攻南门,牙将王祺等保大营攻西门。皆把军士分作两队,一队值昼,一队值夜,互相歇息。〔此是防敌逃走之法。〕石琼同柳俊自西门大营分统本队,傍城环绕,昼夜常川巡逻。又拨游檄马兵二十人,于中散行察听,倘一门有警,立即通知。李绩依计调拨,昼夜攻打,喊杀之声不绝。

  马述远聚周、胡商议,胡恩道:“外无响应,内有忧危,守则不能,战又不敢,唯有出降可图搢。”马述远道:“不可。官军怀恨,出降必无生理,不如逃走为上。”胡恩见事已瓦解,亦思逃遁,商议定了,纵不与头目说知,仍督责众兵把守东南西三门,自己同马述远、周晋,并十余亲信之人,在北门守城。马述远不知其故,胡恩道:“我见东西南俱有大将守把,独见北门是王人杰的旗号,今夜作备,开此北门逃出,倘遇王人杰挡路,还是我们当初一党,或有面情,也未见得。”〔胡恩也有算计,那知官军已有准备。〕马述远深以为是。

  且说官军攻了三日,不见动静。一夜三更时分,北门营中鼓噪。那时石搢珩正统兵巡到,报称:城中有贼人潜开城门逃出,人却不知。搢珩急勒马向前,火光之中,只见有十五六骑贼人,正被王人杰截住。搢珩指挥本部,团团围裹将来。马述远左冲右突,劈面迎着搢珩,挥刀便砍。搢珩用戟抵住,马述远掩一刀,刺斜便走。前面围的官军,惟恐走了,大叫放箭,连听得弓弦响,急忙拨转马头。搢珩见他走时,随后紧追。马述远拨转马来,正值两马相交,搢珩眼快,右手持戟,逼住大刀,左手扣住他勒甲皮带,轻轻提过马来。马述远撇了刀,前来招架,怎当得搢珩力大,带将过来。肋下用力一夹,马述远喊叫如雷,搢珩掷之于地,官军蜂拥上前,顷刻捆缚定了。

  那时游檄马兵一闻北门鼓噪,星往各门知会。早已迎着柳俊,柳俊闻报,飞马前来,正见王人杰独战二贼将,贼将口中大叫:“王将军,放我一条生路。”柳俊挥刀向前,贼将便分骑抵敌,那里招架得来!一来唯恐不得脱生,已是胆怯;二来柳俊英雄,却怎生拦挡?又在围兵之中,马难驰骋,被柳俊追上,一刀砍去,正中马后,马痛极跳跃,把贼将跌下地来,口内兀是高叫“愿降”,早被军士一索捆住,乃是贼将胡恩。那周晋正与王人杰交锋,见胡恩被捉,心里惊惶,弓枪皆坠,也被王人杰拿了。其余十多骑头目,也奋勇冲突,怎当得搢珩、柳俊等逼紧追杀,杀死五六人,活捉一半,不曾走脱一个。

  已是东方发亮,贼内守城贼兵见北城外喊杀连天,各城俱鼓声震地,却不见了主子,惊惶无措,下城乱窜。被百姓们大家闹乱起来,贼兵愈加慌忙,自相残杀。终究民多贼少,被百姓们杀的杀,缚的缚,一总拿住。大开四门,迎接官军。天色大明,都集到西门大营里来。

  李绩升帐,石搢珩解到马述远,柳俊解到胡恩,王人杰解到周晋,其余牙将等也解到贼人十余名。城中百姓捉拿贼兵及斩贼兵首级,都来献功。李绩大摆军容,进城安抚。众将俱捉得那贼人妻小,解到巡抚公署前,一一审了来历;总属掳掠来的,悉召亲人领回。李绩一面囚了叛贼,打点进京,一面纪录有功军将,及殉难文武各官。又飞檄遇贼地方,着令有司详细搜访,义民节妇,各具细册,汇本申奏,缺官所在,报部选补。一面大设筵宴,庆赏军功。但见:

  彩结鳌头,香焚狮子。东西席面,摆设玉搢金杯,上下筵间,陈列狮仙鹤鹿。堂上轩轩举举,一个个昂藏仪表,都是那能征惯战的英雄;阶下跻跻锵锵,一队队伟岸身躯,尽是这奉命效劳的军士。乐翻旧谱,声孚壮勇。凯歌传舞按新腔,喜动容颜军气盛。车行酒,马驮炙,何殊牛饮三千;搢重席,鼎列肴,不异虎蹲一座。灭此朝食,方能痛饮劳诸君;懿彼武功,深羡荣名光史册。百姓欢歌道路,万民乐业农桑。正是:干戈端赖将军定,共与将军享太平。〔好收拾。〕

  李绩既已犒赏军士,题本进京。不一日,朝廷旨意下来,着李绩带领石、柳等陛见;叛贼献俘,其余官将,各归汛守候升;义民节妇另行赠奖。李绩闻命即行。此番重过兖州,觉性闻知远接,与柳俊相会,备说山相公遇见令亲褚愚,又遇见尊管魏义,已于前月进京去了。柳俊得知魏义亦已聚会,说与石搢珩,俱各欣喜。〔看收处最有力。〕那时合省的官员,无不具禀申贺。王御史亦亲来会贺。一路官员士庶,均具迎送,非常显赫。不则一日,将到涿州。正是:

  凯旋千里息风尘,玉诏遥颁自紫宸。

  推爱三军思李广,不残百姓想曹彬。

  望旌迎拜马前吏,拥旆争看市上民。

  莫道显荣诚盛事,沙场劳苦不堪陈。

  李绩等灭贼还朝,有分教:

  国事才完,家务又生支节;

  功名方显,姻亲更有机缘。

  未知涿州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人于窗下,见书籍所载如张哲等所为之事,辄昂首若不经意状,曰:“此皆人所能为事尔,何足为异!”及至身处其地,竟无一毫可以及得。此种人,真践丈夫也哉!奚暇深责。

  博通今古,便为名儒,辄曰:“千古心学,我得其传,贤关圣域,我跻之矣。”究其平生隐微,殆有不可问者。见此等性灵义举,但藐之曰:“此其一端小者尔。”噫,可胜叹哉!

  丽娟主婢分别,一种至情,描画如见。昔人所称吴道子写生,妙必如此曲尽。

  第四回 焚贡院天庇奇才 猎上林君嘉神箭

  词曰:功名若为一人偏,特地棘闱燃。少年得意真堪羡也,直是平步登仙。前番避祸,此番邀福,祸福总由天。闻鸡起舞着先鞭,功烈已岿然。今朝喜得君王眷也,方显草莽英贤。射雕神技,除凶胜算,谋勇实兼全。———右调《御街行》

  话分两头。且说凌驾山同魏义、褚愚、周贵四人在山东兖州府起身,一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赶至京中,已是八月初六。大家见场期已逼,还要去纳监报名,一两日里怎能停当,料想不能进场。凌驾山十分不快,然也是无可如何。那周贵却甚了当,寻了一所寓处安下,即在贡院东边,离贡院有三里多路。明日便去察访吏部薛主事下落。在会同馆里查问,那薛主事于上年已经调了外任,出京去了。周贵访得的确,回寓报知。驾山听了,又添上十分不快。褚愚道:“此事我原料到。”便和周贵商议纳监。凌驾山道:“今科既不能进场,纳监却也无用,何必又费你的钱钞。”褚愚道:“相公说那里话来!家乡既有仇家,不便南返;若不纳监以图将来,却不把功名抛废了?总则是纳了监,在监肄业。若不乐住在京中,原可到我那边去住。再打听家中事体平定,然后去留悉听相公。还有一说:如今山东贼寇未知如何,相公莫作归计。”凌驾山见褚愚说话有理,又见他作事是这般恳挚的了,便不好只管却他,顺其所为。带来的周贵果然能事,他原随着姚茂功几年,不但路途在行,而且又晓得衙门规矩,善于察探;不相知的人,只要打了半日淘,便莫逆了;鉴貌辨色,登答得来,都中款曲。所以褚愚这等忠厚老成人,有了周贵,也变作伶俐人了。褚愚凡事付托,也不猜疑。

  当下周贵取了银子,便去部里替凌驾山纳监。原是凌六鳌的名,总不提及江都县里生员。到了初十日,已是部里给有执照,准作监生,便得咨入国学;又在祭酒那里用了常规,拨在东舍肄业。共费去三百余金。事件都已安妥,凌驾山也自欢喜。

  十一日,参竭过堂上老师,出来,到贡院前过,只见许多人拥住了,不容过往。走路的都要迂道远行,知是第二场点名了。凌驾山立看一回,喟然长叹,自念:“若得早进京数日,停当了监生,便可进贡院考试。或者我们南卷自与北边才学不同,徼幸中式,岂不大快!”心上便忿忿不平。又念:“功名迟早,自有定数,气他则甚!”看了多时,天色将晚,忽然起了大西风。初起时,一阵两阵,稍有间断,到后来渐渐大了,总无歇息。霎时间,灰沙尘土,蔽满空中,日色无光,风威大作。怎见得好大风?

  飞廉逞怒,屏翳扬威。初起处,筛竹摇松,喜听凌空逸韵;到后来,金戈铁马,愁闻震地狂号。玉树亭亭,也虑摧残金谷;井梧拂拂,不堪摇落银床。诗人有且暴之讥,终朝兴叹;壮士具奋然之志,破浪乘时。征夫行路添悲,戍卒守边加警。飞尘卷土,满空雾起烟腾;拔木扬砂,遍地山鸣谷应。任是你深沉重幕,吹将来寒色侵肌;纵饶他幽静清斋,隔不断红尘扑面。正是:

  天上云迷遮月白日,海中涛激涌银山。〔可作一篇《风赋》。〕

  凌驾山见风色大了,便走回寓所。褚愚等也因风大,俱回寓中。褚愚道:“相公今日参谒老师,为何去了许久?”驾山道:“转来在贡院首经过,看他点名,立了多时,故尔来迟。”褚愚道:“相公若早进京数日,此时也在场内了。”驾山叹气道:“方才我也是那般想的,但是有命存焉。我若有进场造化,又不躲避灾难了。”魏义道:“而今事已如此,相公也不要盘桓,徒然不快。”少顷,天已夜了,风势只管大。褚愚道:“明日风息了便好,不然场里头如何做文字?”驾山道:“便是。就有了油幔布袱,遇着这等大风,灰沙先难招架。我与你南边也未见那等大风;即有,也是稀逢的。”周贵在旁道:“北边的大风是不时有的,更有狠大的哩,真个要吹跌了人。”闲话一回,吃了晚饭,上床安睡。

  半夜时候,褚愚起来小解,还听得风声未息,便不敢大开门扇,略露一些,以便撒溺。只见得庭心里大亮,心上奇异:那时月已衔山,那得月光狠亮?拽开了门,探头向天上打一看,只见得满天通红,明知是火,但不闻喧嚷声息,却不知何处火起?料来隔得远哩。心下虽则吃唬,还不十分着忙,低低的喊那周贵起来。周贵在睡梦中被叫,惊醒转来,问道:“有何事故?”褚愚此时已穿好衣服,答道:“周贵,你快起来,外头不知那里火起了。”周贵听见了,吃唬不小,急忙起身,早已惊动了凌驾山、魏义,听见个“火”字,一总都起来。周贵寻了火种,点上灯时,主人家也都有起来了。只听得街坊上人声喧哄,马蹄儿走得响。魏义是老到的人,同褚愚、驾山等在房中,周贵出门打听。不一时,打听得来,说贡院内火起。

  原来此处离贡院有三里多路,故但见火光烛天,不见火声搢耳。后来街坊发闹,马蹄声响,却是巡城坊官,以及巡夜汛官等,因救火经过此处,故此响动。那时火光大盛,合京城皆知。周贵付了一信,又看火去了。

  凌驾山道:“贡院内颇多房屋,赴考的以及在场人员又众,自然到伤人地位。且值那股大风,不知几时才熄?”大家咨嗟了一回。幸亏此寓离贡院远些,总不见人家慌乱。魏义道:“前日寻寓所时,料想进场不及,故尔寻了这远的;不然也寻了近地,如今那火起,却不大受惊唬。”驾山道:“据你说来,若进得场,便寻近寓,这个还了得哩。〔这段叙得入神。〕你们在外的惊唬,何足为奇;我在场内的受唬,如何是好!”魏义二人会意了,又咨嗟感叹,倒是不得进场的造化。只见空中有火块,或大或小,从西边飞将来。也有落在庭心里,象似纸张式样。褚愚道:“你看么,离了偌多路远,尚有火块飞来,这场火烧得利害了。”驾山道:“必然是烧着了文卷房了,不那有这许多纸张火块?”少倾天明,火犹未熄。

  你道那贡院内的火因何而起?只为那西风起了,寒冷逼人,那些外帘官员带来的吏书家丁们,因侍候官府,夜深天冷,聚在空屋里向火;偶被传唤,一哄走了,竟不将余火打灭,被风势卷散,便延烧旁屋。却也是不测天灾,数该如此。

  那火乘着风势,只管打起旋窝儿来,把火散了一贡院,处处烧着。满场士子,有点名早的,进了号房,也有假寐的,也有真睡的,候着出题。今被火四路乱烧,不知东南西北。乱跑乱撞,都有走入火中自寻死路,满场号哭之声,呼天抢地。初先院里号呼,外面来救火的官役兵丁,还指望内里人多,自行扑灭;后来火势愈炽,见得不好了,只得打开头门,救火的直拥进去,里头避火的又乱拥出来。此时官不成官,士不成士,人声鼎沸,有如山崩地塌,海愁潮涌之声,直闹至天明,火尚未熄。火块飞出贡院墙垣,延烧居民房屋,救火的也无处下手,惟有乱窜呐喊。直到向午时候,风色息了,火也萎了,方好检点查看。

  只见一个贡院,前半段竟为灰烬,后半段也只好十存二三;场内士子与执事人员役等,共烧死数百。此时凌驾山与褚愚等,也到火场外面观看,离了里许,犹有火气薰腾,只好远望。烧死举子的亲戚家人,望场号哭,声震天地。御史等官,飞章启奏。天子大惊,查不出因何起火,在城官员,凡有干系的,无不分别议处;又着令府尹查察被烧举子,每名给银五两,与他亲人家僮等招魂归葬———其尸骸是无从寻觅的了;有旨谕工部官员即行建造贡院。限九月内完工,改十月内举行乡试。上谕一下,工部立刻遵行,星夜扫除火场,那些骨殖一总载出城,埋在一处。后人有吊被火士子,题诗於上曰:

  回禄如何也忌才?秋风散作棘围灾。

  碧桃难向天门种,丹桂翻从火里开。

  豪气满场争吐艳,壮心一夜变成灰。

  渡江胜事今何在?白骨棱棱漫作堆。

  凌驾山得了这个消息,不胜大喜,昼夜温习。每逢监试出案,都在前名。自此驾山只在寓里埋头读书,并不嬉游怠玩。光阴迅速,已到十月初旬,贡院已是建造一新。到了初八,褚愚等已把进场事件早早打点停当,日色旁午,便点名进场。那凌驾山在场中七真七草,不到一鼓前后,早已誊完,又细细磨对一番。到明日五鼓出场,褚愚等接着回寓。褚愚道:“相公文字如何?”驾山道:“我也是尽力量做的,不知试官中意不中意,这却由得命了。”到十一日,又点进场;十二日一更以后,又出场了;十五日又进三场。那日更出来得早,未夜便回。这时十月天气,比八月昼刻更短,只因凌驾山是用过苦功来的,温习一月有余,故此进场竟不费力。褚愚等竟稳捏定一个举人,日日巴望,凌驾山口虽不说,心上也是巴不到的念头。〔生成有的。若是我无此想,则你此来何干。〕正是:

  世人谁不爱功名?又道文章无定评。

  愤愤自甘荒岁月,自然到老百无成。

  闲话休题。且说凌驾山考后,静候佳音。至十月二十八九等日,尚未揭晓。到十一月初一日五更,忽闻大炮三声,晓得贡院前挂榜。周贵要去看榜,驾山道:“有了自然报来,无名看他何益。”褚愚等必要去看。正说未了,外边一片声喊,闹将进来有数十人,蜂拥而入,却是报录的,报“凌相公高中第二名经魁”。原来凌驾山先拟解元,填榜时拆出,见是南直人,且系监生,主考是北直人,偏要与本省人争气,且上科已中了南直人作解,今若再中南人,本省便不成体面,因见第二卷正是北直,又系廪膳生员,把来调换了———为此凌驾山中在第二。那时驾山喜自不必说,倒是褚愚三人分外欢喜,留报人吃了酒饭。少顷,二报又来,午后全录都到,褚愚一总打发。

  驾山自中之后,便有谒主司、投亲供、参堂画卯许多忙乱。吃过鹿鸣宴,驾山乃与褚愚商议道:“已前原作料纳监后,姑且在京住下两个月,打听山东贼平了,便好给个假,到你那里去住。今既侥幸成名,生成要住在京中,候来春会试,那些盘缠用度,那里措办?我房师系大名府元城县知县,我意欲往彼谒见老师,便好措得些盘缠。你竟可以同周贵回乡,且过了岁,到新正里,候你入京,有何不可。”褚愚道:“我本意竟住在京中,候相公来春连捷。若说盘费,我家一面取来。今相公既有此算计,悉凭作主。〔直截痛快。〕但是大名去路颇远,魏叔一人那里料里得来?叫周贵随了去方好。”驾山道:“你老人家独自一个走路,那里稳便?我心上也不安。”褚愚道:“近日听得山东贼已平服,李巡抚将已进京,路上太平,我一人可以独自回去。相公带周贵去好。”驾山道是不妥。周贵道:“小人有个算计,是极妥的。近日在此遇了南边一人,姓名叫做方昌,是南直和州人,并无父母兄弟;有个族人狠要欺他,占他房产,因此忿气进京,情愿跟随官府,图个生计;年纪有二十多岁,竟是一个会事的人。〔见得极不相知人,打了半日淘,便莫逆了。〕小人与他颇称相识。前日有个选知府的要收个家丁,这方昌去见了,却不肯跟他;曾对小人说,那主儿不是好人,跟他没用。今尚未寻得主子。今相公若叫他使唤,他决然心肯;相公看他,也自然要的。”驾山闻言大喜,即叫周贵寻来。

  去不多时,果同一个少年来到。见了凌驾山,便磕一个头,起来站着。驾山看这厮,白白面孔,五短身材,却是一个极跟得出的小厮。问他家乡名姓,何故愿出来跟人?那方昌一一答应,明明白白,有原有委,不似捏造出来。驾山心下颇也中意。〔彼时科甲喧赫,一仆不敷驱策,故买方昌一段,点缀极合。〕周贵道:“相公要他跟随,小人对他说,他甚喜悦。”驾山道:“你出去问他,每年要得多少辛力钱,说定了,方无后悔。”只见方昌扯了周贵到外面去,不多时,同进来。周贵喜着道:“适才方昌道相公是个大贵人,他要靠着相公,只要得五六两银子做件衣裳便够了。”驾山未及回言,褚愚便来撺掇。驾山原已中意,欣然依允。方昌又会写得几个字儿,魏义写了靠身文契底稿,方昌自己写就,驾山收了,褚愚即付银六两,方昌接去,随到饭铺里取了铺盖来,重新叩见。

  那时褚愚又与寓所主人做了定规,以便驾山转来存扎。歇一日,驾山便别了褚愚,同魏义、方昌往大名府元城县进发。褚愚也收拾行李,同周贵回到家乡。按下不表。

  且说李绩将到涿州,李再思晓得了,正打账起身迎接。恰值李绩差家人袁应,先到家报知。见了再思,述了话;然后见丽娟,略述灭贼缘由,及起身日期。丽娟大喜,问道:“如今老爷将回,还是竟进京去,还是到家暂住几日?”袁应道:“老爷曾说来,不到家了,一直进京,复命候旨,再行斟酌。对小姐说,不必前来,更不必差人来接。”丽娟道:“家人总则闲着,便着他前途迎接何妨。”便令王忠、张惠明早同袁应前去迎接老爷。

  次早,三人领命去讫。随后再思带了大儿彦直,骑头口一路迎来。不便叫喜儿随行,独令李兴跟着。到了雄县大树店地方,恰便迎着了,就在打尖公馆里兄弟相会。离别十年,悲喜交集,慰问拳拳。李绩见侄儿长成,相貌颇好,举止言谈,皆是那读书人本色,问知已纳了监,定了亲,心里十分大悦。又道:“前得家信,知道弟妇病亡,使我惊悼。后知我弟已收婢作妾,又得一子,更是喜事。小侄儿资性相貌如何?侄女已出字否?”李维道:“弟妇亡后,内里实在无人,故即以婢阿厚为妾;生子名福儿,才四岁,也还不甚顽蠢。女儿已于前月嫁与刘思远之次子。”把那抢亲一节,绝不提起。李绩又问及丽娟,李维随答道:“侄女贤淑异常,俱相安无事。”把那兰英一节,更绝口不提。乃道:“前日闻得宿迁消息,弟因病不能远来探问,也没有写信来,直至王忠回日,举家方得放心。”李绩也述叙一回。

  是夜,再思另寻店安歇,明日一同起身。李绩打发公务了毕,便请再思相会,各叙家常灭贼等话。到涿州时,李绩打发家人回家,传语丽娟。再思父子也别了回家。李绩竟同石、柳连夜进京,旅店往歇。待进过朝,然后寻寓。

  次日早朝,天子升殿。李绩率领众将随班朝见过。李绩另出班奏知。天子大喜,大加慰劳,特宣石、柳二人上殿见驾。石、柳二人重复山呼。天子一见,喜动龙颜,大加称赏。二人随谢恩辞出。天子面谕兵部,议功优叙;所俘贼人,即着李绩押发市曹正法。时满朝众官见了石搢珩、柳俊年少英雄,无不称羡,俱贺李绩得人。李绩同刑部官,将马述远等处决讫。天子遂赐李绩、石、柳三人御宴,着吏、兵堂官陪宴。李绩率领石、柳谢过恩,合朝大臣都来贺慰。也忙乱了好凡日。

  柳俊与搢珩商议寻访驾山。只见天子传出一道旨意,御驾亲往上林苑打围,便令李绩随驾,带领石搢珩、柳俊,要观试技勇。李绩得旨,集石、柳分付:“务要小心,天子面前非同小可。”到了那日五鼓早朝,天子又当殿传旨,宣李绩统羽林护驾。少顷,摆齐卤簿,天子亲行。但见:

  祥光笼地,瑞霭腾空。都护云屯,羽林搢集。前导的,画角频吹,对对绣旗开五色;后拥的,金搢叠奏,行行彩扇列千重。左龙骧,铠甲层层,总是那都督将军,执剑横戈,说不尽英雄气象;右虎翼,锦袍簇簇,都是那国公侯伯,控鞍勒马,描不尽富贵形容。提炉内馥郁奇香,出自内府珍藏,不数伽南龙脑;行厨里精华玉食,尽是上方烹饪,何殊凤髓龙肝。玉辂金根,鸾和哕哕。乌纱象简,鸳序锵锵。金吾整肃,警卤簿之参差;银搢奔驰,集犬鹰之奋厉。正是:宝盖飞来知帝主,龙旗搢处识君王。〔天子行幸,确有此等卤簿威仪。非以耳为目,望空指拟之言。〕

  天子驾至苑中,在正殿中坐了,文武依班序立,便令石琼、柳俊射箭。果是矢不虚发。又令比试技勇,件件皆精。文武官僚,下及校尉军士,无不暗暗喝采。天子龙颜大喜,大加称赏。又今羽林军摆下围场,天子凭高下视,那些军士们四下里打起獐搢鹿兔,各武将都要显能,放马擒拿。石搢珩与柳俊二人,竟是两个花球,在围场中左旋右绕,打得那些走兽何处逃生!只见远走的,被箭穿胸贯脑,滚翻身,蹄瓜朝天;近来的,迎刀破腹断头,喷出血,肝肠涂地。

  既围猎许久,日已平西,传旨收围。各将官俱在殿前各献所获禽兽,比较多寡。独有石、柳二人捉获甚多,众人比来,仅得其半。天子亲至陛前阅视,看了不胜大喜。正与大臣问答,称说石,柳之能。只听得天上鹰鸣。石搢珩要显手段,拽起弓,觑清那只飞鹰,飕的一箭,正中个着,只见连鹰带箭,跌下地来。天子大喜道:“古称射雕,不过如是。”便传旨摆宴,所获禽兽半付御厨,其半给赏各官。李绩、石、柳独从其厚,以示优异。有《猎上林赋》一篇为证:

  时维仲冬,日搢其吉。旷野草衰,茂林叶脱。大阜堪升,群丑莫匿。乃较武勇之材,欲睹韬钤之业。尝仰慕乎车攻,遂有事乎田猎。但见田车既好,徒御不惊,旌旗交蔽,戈戟纵横。天子乘銮而警跸,群侯跃马以趋迎。此日随班,谨效能于牧圉;平居讲武,自无愧乎干城。尔乃鸾和哕哕,甲骑森森;出自禁闼,入乎上林。徒既选而行狩,伯既祷以来歆;马习人而踏险,人倚马以从禽。靡不穷搜岩穴,疾骋山冈,手挥钢槊,臂挽火枪。幽壑效灵而显豁,骇兽挺走以仓皇。发矢则殪此大兕,挥戈则毙彼贪狼。豺虎相依而颠蹶,兔狐感类而悲伤。于时犬伺林间,隼摩云表。下既逐乎走兽,上复即乎飞鸟。九霄搏击,雕鸱影堕斜阳;万箭飞腾,鹏鹗翅垂荒草。乍看雨血风毛,渐觉天空雁杳。至其日暮稽功,积禽成阜;月明休士,系马如云。天颜悦而赐筵优厚,词臣乐而奏赋缤纷。美明良之景运,羡豪杰之超群。匪直五搢夸壹发,良由双勇冠三军。斯举也,岂曰逞外作禽荒之念,亦以见内修武备之功。系以诗曰:恩深补助阅春秋,岁晚犹将武备修。猎较三军道士气,禽珍上杀荐神羞。兕觥共献君王寿,狐腋还为公子裘。翠葆丛中窥燕赏,欢同夏谚颂王休。

  当日天子驾宿苑内。明日,各官谢思毕,随驾回朝。吏部九卿启奏:拟李绩兵部右侍郎,石琼、柳俊俱拟专城游击,王人杰、仲大德授以署守备。天子以功高赏薄,特降恩旨:擢李绩为兵部尚书,石、柳着以总兵补授,投诚两员着以守备擢用,着令兵部开列缺员,以凭钦定。圣旨一下,兵部里不敢怠慢,正值吴淞地方总兵员缺,开缺具题,圣旨即着石琼补吴淞总兵官,柳俊候缺即补。

  李绩意欲回家去省墓,又念初有军功,旁人岂无猜疑,不便告假,且到部一年半载,再作计较。一面择吉上任,一面写了家报,慰问弟女。家中已晓得升官等事,丽娟不胜大喜,即附信与婉玉,俱各快心。

  独言石搢珩与柳俊无甚根由,报房里无从讨信。虽知石搢珩是山西人,那山西省的报房去查访石家,却无个住居家室,只好胡乱寻些亲族报知罢了。〔闲中点缀一笔,岂知是极要紧话。〕那浙江省裘家,无从晓得,所以总不知风。柳俊出身宣府,后迁北直,孤丁独户,报房里竟无从寻觅家乡。这都不在话下。

  再说石搢珩有了地方,原要伺候敕书文凭,照例等待,但念父母坟墓远在山西,不能回家祭奠,心下好生难过,然也无可如何,姑俟后日。柳俊见公事稍暇,便到父母坟上祭奠,建筑坟茔,连那义母柳寡妇坟墓,都行修造。一面访问主人消息。见北直登科录上有“凌六鳌”名字,系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由监生出身,中北直乡试第二名经魁,柳俊一见大喜,说与李绩、石搢珩,亦各欢喜。连忙查访寓所。方知往大名府元城县见房师去了。石、柳二人好生不快,然自料要候缺候凭,驾山自然回寓,且安心守等不表。

  却说刘思远见李绩灭贼还朝,曾拜会道贺,深致殷勤。候李绩到了兵部,公事稍闲,乃与一个阁下———是思远朋比忘形的一党———说知,要向李绩求亲。那阁下欣然愿为执柯。自己又不便亵尊,转托一个同类之人,即是李绩的同年傅汇征,现居户部侍郎,叫他将情转致。

  李绩那日朝罢回寓,只见户部侍郎傅汇征来拜,李绩迎进坐下,略说些别话,便将阁下为刘思远公即求亲之事说知。李绩听罢,愕然道:“思远有几位令郎?”傅汇征道:“有两位,大令郎已得过令孙了。如今要与年兄连姻的是二令郎。”李绩诧异道:“思远二令郎是舍侄婿,系今年十月内毕姻。前日舍弟相会,言之凿凿,怎么又要与弟连姻?年兄莫非误听了?”那傅汇征但奉阁下之命,却不晓得那些原故,今见李奇勋说出,竟弄得无话可答,只得道“某阁下与弟面谈,具述思远之意,极其谆恳。今年兄却又说得如此,这事却甚奇怪。待弟就去面会思远,看他有何缘故,再来奉达。不然弟竟孟浪极了。”说罢,即起身别去。

  竟到相公府内,一路寻思,甚是懊恼:刘思远已娶他侄女,怎么又去求亲?阁下未悉根由,即便叫我去说,却讨恁般没趣。寻思未了,已到相府门首,下轿传报进去。阁下出来迎会,傅汇征便说知上项的话。阁下也愕然道:“学生据思远之言,特来相托。已娶之事,实有未知。”便着人请思远。

  须臾请到,相见坐下。傅汇征又将李绩之言述了一遍,阁下也埋怨了两句。刘思远料难隐瞒,勉强逡巡,便将李奇勋兄弟李再思如何许亲,如何又推侄女不肯,如何设计叫去要抢,却将他亲侄女调换,“如此狼心狗肺,愚父子受其播弄,情实不甘。小儿实实访知李奇勋令爱德容并茂,必欲成此姻事,故敢相托。今李奇勋但知伊侄女归于小儿,不晓得他乃弟这等设心无行,还求二位老先生鼎力玉成,愚父子感激不浅。”阁下沉吟不语。傅汇征道:“人家结亲,一夫一妇,未闻有姊妹同归一婿。〔傅汇征说话,初先着实有理。〕况且他侄女先嫁,他令爱怎肯反居其后?李公性格又多执拗,那里肯听!”思远道:“从来姊妹作媵,古礼如斯。况他乃弟设骗丧心,礼法上断行不去;李奇勋得知,也要痛恨。只怕极该与舍下连姻,正好弥缝前失。着他令爱得归小儿,自然六礼全备,他的侄女来时,不成局面,自然退居妾媵,这那里论得先后。李奇勋性虽迂执,有二位老先生执柯,于彼增光的事,他有甚不肯。”傅汇征听了思远的话,似乎有理,沉吟不语。阁下便道:“已前之事,虽李奇勋兄弟设骗,固属不合,然令郎轻率妄为,也有些孟浪。但想人家姊妹,先后迎娶,事亦颇有。向闻得令郎肯在家埋头读书,决是大器。李奇勋得此快婿,更得亲家,亦属乐事。既然思远谆切相求,傅先生不必惮劳,再为一往。学生会见奇勋,也要面致。”〔世务人见人说没理话,再不肯侃侃凿凿阻他,必定还替他周全委曲。〕傅汇征见相公那般分付,不敢推辞,各各相别。

  到次日,重到李家来,再将昨日各人的话反复详说。李绩道:“这也休要怪着舍弟,只怕其中未必如此。彼时弟在山东,军务倥偬,焉暇议及儿女私事?况弟现在,舍弟焉能专主?且夫妇为人伦风化之始,那有先娶其妹再娶其姊?古时诸侯婚嫁,乃有娣搢作媵,自汉以后绝无此礼。且我等何人,敢行此事!弟固属寒微,何至羡慕富贵,非分妄行,惹人笑骂。”傅汇征道:“此举出自刘思远乔梓,诚求淑女,非干年兄羡慕富贵。年兄何必泥于常理,不肯通融。”李绩笑道:“此婚烟大事,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总没有行权行变之道。舍侄女既已有家,而刘公子亦已有室,思远亦已有媳,何得起这般念头,作那不情之举?便诧异极了!这事断无此理,断不可行。”〔说得刀斩斧截。〕傅汇征见说不入港,只得将尽头话说出来,便道:“天下事亦不必太执。求亲固在刘氏,然也是阁下看重年兄,为年兄得此佳婿,允与不允,亦非异事;但于阁下面上过意不去,且仕途上顺逆难料。年兄当熟思之。”李绩听了,勃然大怒,拂衣而起道:“年兄此言,分明以势要挟,想其情更为可恶。我道年兄读书明理,原来一味趋炎附势,不近人情。此事断无从理,悉从他摆布便了。弟也有事,不得相陪,年兄请回罢。”傅汇征受了这场发作,涨红了脸,无话回答,悻悻作别而去。初先还稍有不直思远之心,这刻一味恨怒李绩。〔小人无理,朋比之状如画。〕

  复到相府,备将李绩发怒情状,加添两句,说与阁下。阁下大怒道:“求亲也是情理之常,允不允也由得你,为何迁怒旁人,便敢得罪于我?可恼,可恼!”〔声口逼肖。〕遂令人请思远到来,告其所以。三人恼做一团。刘思远道:“我想李奇勋所收石、柳二将,俱系少年,自然未娶,今又皆授总兵,必择一人为婿。”三人各自胡猜一回,然属无可奈何,各自别去。

  刘思远回寓,展转寻思,猛得一计。那时有朝鲜国王奸臣作乱,缺了贡例,朝廷议遣一员前往,责其有违纳贡,兼治他臣下作奸,安抚他百姓生业。九卿保举,苦无其人:“我何不将李绩荐他一本?事成,我得荐贤之名;事败,治他不职之罪。那路上风霜劳苦,待他去耽受些,稍泄我胸中之气!”便去告知阁下,要他在朝廷面前撺掇。连夜写本,到明早具奏。

  朝廷见了荐本,与宰臣商议。那阁下一力赞襄,非李绩能员,不堪此任。朝廷准奏命下。李绩闻命,见荐本出自刘思远,明知他假公雪忿。然既有成命,何敢惮劳。一面束装候旨。石搢珩与柳俊闻命心惊,念李公老年之人,怎生远涉外邦,冲寒冒雪?都叫他上本辞免,天子也自然准奏。李绩不可,道:“君命不可有违,臣子不宜规避。但须一人同行。我想柳延秀尚未有地方,我当出本题明,随我前去。”柳俊欣然愿往。石搢珩道:“文凭尚缓,卑职也愿相送出关。”李绩当下写了谢本,并带柳俊同行的情节,开明具题。天子本念李绩一人难任劳苦,今见他要总兵官柳俊同行,便批本允了,即传旨着光禄寺摆宴,令宰臣陪宴,朕躬御殿送行。石搢珩也题一本,要送李绩到关口回转,然后领敕书赴任。天子亦行准奏。

  次日,便殿赐宴。就是这个阁下相陪,极口揄扬,一味推奖。李绩看得小人常态,总不在意。少顷,天子升殿送行。李绩谢恩毕,跪聆圣训。陛辞出朝。早有羽林官军摆队起行。天子更着九卿官员出城相送,众官谁敢不遵?齐到城外,设饯送别。这番出门,分外荣耀。

  李绩先已打发家人赍家信两封,一与再思,略叙辞亲缘由;一与丽娟,备述刘家求亲假公泄忿之事,兼慰丽娟不须牵挂。是日即同石、柳长行,部定一百健军随往。

  不表李绩前往朝鲜。且说刘世誉在家接得父亲家信,说“李绩坚执不从,无法挽回。他手下有两员总兵官,一名柳俊,一名石琼,俱系少年无妻,待柳俊更加亲厚,定有赘伊为婿之事。我因恨他不过,已假公泄忿,荐往朝鲜公干。等他受些路途风霜劳苦,少舒我气。”世誉不见此信犹作痴想,一见这等回书的确,怎得不恼?将家信纷纷扯碎,〔老子的家信,竟公然恨怒扯碎,无礼之极。总是一个失教。〕道:“罢了,罢了。那老狗受些风霜之苦,何足为奇!除非死在路上,方称我意。”越思越恨,便请白子相到来,告知备细。

  白子相道:“已经决绝回头,相公竟别选高门,再求艳质,把那李家亲事不必再提。”世誉道:“我心上气这老狗不过,怎生替我算计个妙法,把他弄死了,不但出我心头恶气,亲事倒要图成。”白子相道:“这怎么说?”世誉道:“如今李家都把这个老狗做个推头,若弄死了他,便没得推了。那时由我作主,不怕再思不依我行事。”白子相笑道:“要他女儿,去弄死他的老子,只怕这话也难说。”世誉道:“且看我机缘何如。或者这老狗受不得风霜劳苦,在路上死了,也不见得。”正是:

  要他亲女遂婚姻,又要先亡伊父身。

  如此设心真狠毒,世间应少这般人。

  那时世誉留白子相吃酒,白子相道:“近日李二爷令爱如何?”世誉道:“行将就木,我倒求他早死一日,眼睛里却去了一个恶物。”正在闲话,只见京中又有人赍家信到来,世誉拆开看时,不过为着家务说话。

  那赍书的不是家人,是南直扬州人,姓毛,排行第二,是戏班里一脚小丑。最会插科打诨,心性又极即溜,鉴貌辨色,善于应对,凡事见过不忘,戏班里缺他不得。凡扬州乡绅大户,以及盐商木客,他都晓得根底。〔所以得知可严,又知柳俊。〕其年毛二合班到京中,投一官宦门下,那官宦乃思远同年,思远见了毛二,便赞他好,不上几时,那同年为事降调出京,便将那一班戏子送与思远,若无戏做,便叫毛二进府中服侍,甚为亲用。同辈家人见他伶俐过人,皆喜爱他,且为他善说冷话,却又恨他,为此题他一个绰号,叫他“毛二刁子”。人顺口叫他“二刁子”,把他毛姓竟掩过了。那时二刁子要回扬州做亲,思远赏了他几两银子,顺便叫他捎带家信。世誉原先已知有个二刁子在京里父母处服役,今见他带信回来,便叫小厮去唤他进来,看他怎么样一个人。

  少顷唤到了,见了世誉,磕个头,起来站着。世誉把他一看,只好二十多年纪,生得五短身材,紫搢色脸,虽则做个小丑脚色,脸嘴原好,鲜眉亮眼,是个乖巧的人。世誉问他说话,对答如流,满心欢喜。便叫他唱个曲儿,二刁子便顿开喉咙,唱个四乎腔。白子相曾胡乱学唱过,见二刁子唱,便把箸拍着桌子打板。二刁子唱完,便道:“相公,小的方才进来,问知相公同白老爹饮酒,这位是白老爹了。”白子相接口道:“我正是姓白。”二刁子道:“向闻得白老爹吃东西,常放在鼻子管里去,可是这般的?”世誉大笑道:“胡说,为甚么放在鼻子管里?”二刁子道:“方才见白老爹把箸押板,都是错的。想来搛东西吃,也自然要放错了。〔不知妄作,必为识者所笑,可不慎与。〕世誉正含着酒,喷做一台。白子相红着脸没趣,也笑道:“好趣话,却取笑着我。”斟酒小厮都窃笑起来。世誉笑道:“二刁子真个有趣,怪不得人都喜他哩。”当夜白子相别去。

  来日二刁子要看看房屋园亭,还要住两天方回南去。世誉见二刁子随机应变,意中竟要留他,无奈他要回家做亲,难以留他。一日,二刁子进见世誉,道:“小的蒙老爷相公抬举,感激不浅。本宜常随效力,无奈要回家完娶。小的却有一个相识,因无力经营,情愿投靠官宦人家。为人甚是小心伶俐,又会知书写字。更有一桩希奇本事,学纵跳术法,一纵能去丈余,连纵十次,便去十余丈,人追不及。也是扬州人,姓邴,名一。”

  你道那二刁子所说邴一却是何人?原来就是丁严。那丁严在邳州逃到京师,打听得官府画影图形捉他,便改姓了邴。因天干有丙丁方位,故藏丁换邴,自称为邴一。日里沿街讨饭,夜间冷庙里去歇。自想那般富贵受用的人,今日事到其间,不得不如此了。初时还藏藏躲躲,后来打听说山东贼已平服,事已冷了,便到街坊讨饭。〔丁严这等狼狈,应得之罪。〕

  一日走到一个胡同里,劈面撞见了二刁子。那二刁子一眼看见,却似丁少师的公子,虽身躯消瘦,面目黧黑,然而神气举动也还一样。丁严也认得是戏子毛二,却不敢招架,低头便走。二刁子仔细一看,果然不差。心下吃唬,为何这般狼狈?更见他的遮掩光景,知是无颜见人,便跟定了他。随到一个冷僻去处,二刁子叫道:“丁相公,你为何这般模样?”丁严答应道:“毛二,你叫我是好心,是歹心?”二刁子道:“我叫你有什么歹心?你须向我说,为何如此?”丁严道:“这里不便说话,你随我来。”便领到一个去处,极冷的破庙里,便是丁严存身之所。进内坐地,二刁子坐于门槛上。丁严便将被回禄的事叙说一遍,更假捏避仇进京,以致狼狈如此,道罢,凄然泪下。二刁子道:“丁相公,你何等家私,扬州城里数一无二,今日到恁般田地,怎生过得?不道你们那般人家,便没得十处念处庄房,一百二百家仆,凭他家乡烦难,煞强似出外寸步。有恁仇家切骨关系,便至离乡背井,流落到恁般地位?你方才怎向我说好心歹心,其中定有原故。〔足见刁子。〕我有好心救拔你,你须向我说个实情,决不欺负。”

  丁严被毛二盘驳,支吾不去,扑翻身便拜道:“我实对你说,你必要救我性命!”二刁子慌忙扶起,丁严将投贼逃走的始末说知。二刁笑道:“原来如此。那些通行文书,事久则罢。这京师里偌大一个去处,那里理得着这样小事?你竟放心。我搭救你,不要受这样活地狱的罪。”丁严大喜道:“若能如此,你是我重生父母了!”扑翻身又拜。二刁子扶住,心子里想:“丁公子当日在家时,我们到他府里唱戏,便磕破了头,他也不理。今日为了事,要我搭救他,便只管拜我了。可见什么叫了骨气?不过处的境界好歹,便分出贵贱来。”反自感伤。〔读书人尽有不知。〕有五六钱重的银子一包,将来递与丁严道:“我如今在前门外第二条胡同刘吏部家效劳。你明日把那些行货都撇下了,将这银子买一件布棉袍子,穿了到那里来,我在那里候你。这刘府近侧寓所有一个小酒铺,可以安歇得人,我便送你铺盖在那里安歇。我乘便觅个主子,送你投他门下效劳,做个亲丁常随,也图一饱再处,不强似这般受苦。你心下如何?”丁严大喜道:“彼一时,此一时,这等极妙的了。只是我如今露不得本姓名,我已改了邴一。你但叫我邴一便罢,万万不要提个‘丁’字影儿。”两下讲够多时,二刁子别去。

  邴一便去衣服铺里买了一件棉衣。到明日,讨些汤水,净了手脚,挽好了头发,戴顶旧毡帽,丢下乞丐家伙,竟到前门二条胡同。果见毛二在彼候着。一见,便引他进酒店坐下,与了一副铺盖,对店主人说道:“他是我的乡亲,要来投人的,下在你店里,饭钱宿钱我来销算。”店主见是刘府里人分付,那敢不依。一连住了多日。

  邴一那些纵法,二刁子都看见,晓得了,正打点寻分人家送去。不期家乡父母寄书来,催他立刻起身,归家完娶,一时来不及了,便别了思远,告假还乡。思远赏了几两银子,付家信与他带回。二刁子原作料把邴一进与刘公子,故同他出京到涿州,看刘公子为人举动,尽收留得这般人口,所以清晨特进见说知。世誉听见说会纵跳飞越之术,心上诧异,自然要看,〔好异之心皆同。〕忙问道:“那人今在何处?”二刁子道:“现在府上门房里。”世誉道:“着他进来。”二刁子便出去叫:“邴一,二相公叫你去见,须要小心。”邴一只得屏气敛息,走到世誉跟前,磕了个头,起来站立着。世誉看他到是一个有福气的相貌。

  你道二刁子见他讨饭时却甚狼狈,如今世誉却道他似个有福的,这是为何?只因邴一原是世家公子,巨万家私,富贵极品过来的人,自然有一种胜人骨相。前次落难流离,饥寒困苦,自然狼狈不堪。后得二刁子收留,饱食暖衣,自然有些复还原质,所以世誉看得叫好。

  便问他家乡生业,为何投人,〔关键一路,渐渐引入,如游武夷。〕邴一一总扯谎回答。世誉便问道:“说你会纵跳术法的,可真的么?”那邴一便将身纵一纵,直纵到墙门口,有一丈四五尺路;又一纵,直到后堂檐下;复身两纵,依旧到原处了。世誉大喜道:“这法子学得会么?”邴一道:“何难?相公要学,小人当尽心传授。”世誉道:“学会了,与人赶路,我跳在前边,他却追我不及。”邴一道:“不独此也。倘有急难之时,飞墙越屋,便好脱身。”只那一句话,打动了世誉心坎上一桩事,便道:“你投我效劳,只要小心谨慎,自然重用。我们要提拔一人,可以立时富贵。”便进内取出两封银子,各重十两,一包付与二刁子道:“你明日要回去,可将去亲事里使唤。”一包付与邴一道:“你将去买些衣服用度,若有用处,我再赏你。”二人不胜大喜。又各叩头告别。

  那时邴一就在府内宿歇,二刁子道:“邴一,你造化到了。二相公定要学你的法子,故此重赏。若教会了,必然狠谢你哩。”两人说说笑笑,喜欢不了。明早,二刁子进来磕头谢别,自回扬州府去。

  午饭时候,世誉叫邴一说话。说了些江南风景,说一回出外的路途景况。便起身独叫邴一随着,转弯抹角,到一个密室里,世誉自己把角门关上,叫邴一也坐了。邴一失惊道:“小人怎敢放肆?还求相公尊重!倘有差遣,小人愿往。”世誉道:“我有一头至机密极重大事,要托你做。我看你会事了得,自然干办得来。你必坐下,我方好细讲。”邴一依言坐下。只因这刘世誉说出此情,有分教:

  率意妄行,自送残生都是孽;

  为人逆理,天诛二罪总难逃。〔丁严投贼、行刺两罪。〕

  未知世誉所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驾山得科名,搢珩延秀得官位,同此一时;丁严驿庭被诛,世誉闻信而毙,亦同一时。人之贤不肖,诚有声气相感孚者耶?贤者荣而不肖者死,此又为理之常。世誉好色,丁严贪财,类也;丁严害驾山,世誉害李绩,亦类也。故同不得其死也宜哉!

卷之三

  第五回 石搢珩两处执柯 刘世誉一场春梦

  词曰:

  配偶天成,产佳人、终归俊杰。有心人,最肯周全,不教面失;岂比酸迂都勿管,争如拘鄙全无术。事当行,须索及时行,休回惑。逢知己,话便说;有违理,情当遏。看世上、痴心偏生顽劣。既然不是姻缘种,如何还作风流孽?直待他春梦一时醒,方才歇。———右调《满江红》

  话说刘世誉叫邴一随入密室中,关了角门,必要邴一坐了方讲,邴一只得坐了。世誉道:“我看你是一个仗义有用之人,我那件事只有你干得来。你有那纵跳的本事,可以飞檐走壁,人难防避,故此我一见你,便与你十两银子。若替我干得事妥了,你要妻子房屋,我都与你,你下半世的受用,可以长享快活。你意下何如?”邴一道:“不知相公要我干甚么事?相公试说。我所可以用命处,虽汤火不避。”世誉说道:“此地有个官宦,姓李名绩,表字奇勋。”邴一道:“莫非是山东的李巡抚么?”世誉道:“正是。你却那里晓得?”邴一道:“小人从山东一路来,故此晓得。”世誉道:“那李巡抚与我家是个近邻,向与我家老爷最好。因此他的前程,是我家老爷扶持起的。他为此,将亲生一女自幼许我,更经聘定。不料他往福建做官,挈家赴任。近日回乡,就在山东补了巡抚,也是我家老爷调停之力。彼时在山东时,我家附信去要完姻。那里晓得他竟负心背盟,与他的嫡亲兄弟两下商通。在他自已,写回家信,说我在军中,难于悬拟,诸凡皆托舍弟主持,你家一面择吉迎娶便罢;在他兄弟,又道侄女见父亲不在家,不肯出嫁,必要等父亲回家。我这里又择了吉期,那好便改?况且李奇勋又有这般说话,我便再三央媒去说。那李奇勋的兄弟便设了 个诡计:你家若必要完姻,止有十月初一,合家往墓祭扫,你可于此时将轿子抬回便了。”邴一道:“这是抢亲了。要晓得他不过是省了嫁妆。”世誉道:“若单为省办嫁妆,又不足为奇。叫我临期抬回,那新人死掩紧面孔,只是啼哭。做过了亲,明日方见嘴脸,却是一个奇丑妇人。细讯根由,乃是他兄弟的女儿。”邴一道:“莫不是抢差了么?”世誉道:“那得抢错?是他兄弟对媒人说侄女坐的是一乘大轿,其余十来乘都是小轿,再三敲订明白,我这里认定大轿抢的,明是他做就圈套,设此诡计。”邴一道:“这等说来,明见做弄了。负义背盟,真是可恶。但有一件,天官家公子不嫁,他却要嫁与何等样人?”

  世誉道:“他在山东时,收留两个少年将官,一个叫了石琼,一个叫了柳俊,都未有妻室;而今灭贼还朝,朝廷都赏做总兵官;他又与柳俊相好,要把女儿嫁与柳俊,故此悔赖了我家亲事。”邴一听说到柳俊,暗道:“我竟忘了湘烟这厮。湘烟当初在我家,我也待他不薄,他竟背我逃走,有此顽福,做到总兵地位。可见李巡抚受了刘家提拔,便要悔亲,总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打合在一处。”〔妙论。〕又一想念:“湘烟在邳州设计诈降,诱赵茂劫寨,他心里竟要杀我;幸而我会了那纵法,得以脱命。不然竟被他拿住了,自然遭他杀剐,这冤惨如何了得!今日又要占夺人的妻小,这样人,必然天败。”沉吟了一回,便道:“相公受他那般做弄,如今李巡抚回京,难道老爷便肯干休,不与他理论么?”

  世誉道:“怎么说来!他倚恃新有军功,朝廷宠眷,得意洋洋,那里睬在眼内?宰相去与他说,他只不理。”邴一道:“相公终不然罢了?为今之计,如何才可?还有一件,那李巡抚既与相公住居邻近,可晓得他小姐为人是怎么样的?”世誉道:“那小姐最好。一来为我先经聘定,不可改移;二来爱我饱学风流,不肯别嫁。他的立心倒不比他的老子。”邴一道:“既李小姐那般多情守礼,有相公在心,却有何难处?相公可差一心腹女娘们,到李家去,与李小姐说通了,小的竟跳进他家,把李小姐驮了回来,有何不可?〔此计险哉。〕再不然,小的愿做昆仑磨勒,盗了红绡,使相公成就夙缘,岂非妙事!”世誉初听,似有喜意,忽然道:“使不得,使不得。他家屋宇深沉,家奴众多,获虎不成,反要身受其害。我已千斟万酌极妥一法,那时方用着你。”看官,你道这邴一的算计是绝妙上策,若依了他,那预先说通之计虽不能行,若邴一出其不意,竟效磨勒所为,则丽娟危矣。世誉却如何不从,反替李家说得那般周密,以灰邴一之心?只因自己说话一派扯谎,若依了邴一做去,必致李小姐寻死觅活,倘有差池,岂不把一个好女子作掉了?世誉此念,亦非专心怜惜李小姐,总为他算定计策,视为必妥,必欲李小姐好好到手,为此阻了邴一之计。乃是天理不庇恶人,曲搢善良,倘邴一计行,李丽娟怎生存济?然而世上的人受这等恶计磨折,断送了性命,亦复不少。正是:

  栽培倾覆岂无因?只要天心有此人;

  假使天心不相向,奸凶豪富善良贫。

  邴一道:“相公有何极妥之法?”世誉低声道:“目下李绩奉王命出使朝鲜,这柳俊也跟随同往。若得你星夜赶上,或在馆驿处所,伺便下手,将那李绩刺死,他兄弟李二没有倚仗,然后喻以大义,不怕他不将侄女嫁我。我见你有此异术,必做得来。事成之后,决然厚报。”邴一见要他行刺,心下想念:“当日在万马军中我一般走脱,今李绩不过出使之人,何难下手!”又想:“那湘烟不念旧主,竟要害我性命;我今趁着刘公子要刺李绩,能够把湘烟一总刺死了,岂不一举两得!况刘公子有福之人,李绩又忘恩负义,此举必然成事。”便欣然道:“相公遇我有缘,我当为相公诛那不义之贼。既然柳俊相随在彼,把他一齐刺死,〔是他自肚里恼。〕砍他的头,以雪相公之忿,却是如何?”世誉大喜,起身向邴一作揖道:“义士快论,肝胆照人。事成当以兄弟相与,决不轻慢。”慌的邴一叩头不迭。世誉道:“我老爷处书来说,李绩已经起行就道,今事不宜迟,即当速往。”邴一道:“料他长行的人,决不十分赶路。我明日兼程而进,决不迟误。”世誉大喜道:“此事身家性命所系,非同小可,千万稳重。”邴一道:“这何消说,我总理会。”

  那时世誉发了盘缠,打叠行囊。到明日绝早,邴一在槽上扯了一匹好马,番然就道。世誉又再三叮嘱。真个两人算计,六耳不传,世誉满望好音,痴心等待。正是:

  未到痴时情不深,情深方得有痴名;

  自痴才是深情种,若至伤人便不情。

  按下一头。且说李绩自那日同柳、石陛辞出朝,兵部给了勘合。一路行来,大家说些风土山川。石搢珩也常提起妻子,今若到任,即便往彼接取;但不知别来许久,却作何状。柳俊记着凌驾山,不得一会;今又随李公出使,快也半年,不知来春会场可能连捷。李绩也记挂着女儿,不曾到家一看;却心中也有意在柳俊身上,欲要招他为婿,只为他曾属于人,尚有些狐疑不决。又想道:“他已武臣极品了,况兼少年俊雅,又晓得斯文一脉,还要嫌忌什么?但不知女儿心里如何?”又想:“古来人物,尽有出身微贱,他的功业反足垂名后世,不必拘此形迹,致有当面错过之悔。”展转寻思,主意已定。

  一日,在山海关驿中住下。地方官员迎接过,送进供应,三人同坐饮酒。李绩说道:“一路而来,有那许多交际应酬,耽延了好些日子。明日出关,搢珩也要别了。我有一句话,却要与二位面商。”二人欠身拱听。李绩道:“我有小女,今年已十七岁了,虽不足比古来淑女,然秉性颇亦贤达。我已前宦仕远方,故未议及姻事。今已得归故里,我又年老了,这件事断难迟缓。我留心看来,眼前佳婿,无如柳延秀。我主意已定,就烦搢珩作媒。〔李绩许婚柳俊,亦是豪杰所为。〕我今先说定了,待回来时,便当婚配。”柳俊听了大惊,起身答道:“那事柳俊那里敢当!老爷请自尊重。”李绩道:“我意已决,你勿推辞。且坐了讲。”

  柳俊坐下道:“老爷不提起,柳俊也不便说。小姐亲事,柳俊却想得一人在此,料老爷也自然中意。”李绩道:“你试说何人?只怕未必及你。”柳俊道:“胜似柳俊万倍。就是柳俊主人凌六鳌,字驾山,现中北直新科举人。”〔石、柳二人岂不替驾山筹此亲事?只因未曾与李绩一会,故不便突然说起。今则正投其机。〕李绩猛然记起道:“只是并未识面,未知人品学问如何。”石搢珩初见李绩许婚,不好赞襄,又不好替柳俊推却;今见柳俊说出凌驾山来,即时大喜道:“老爷择婿,无如凌驾山。若说他胸中抱负,实有王道经济之学。他如今不过借那八股进身,实在斯文、不在乎此。若说他相貌,只怕古人潘岳、卫搢,所谓玉树朝霞,到驾山面前,也须逊后。”李绩大笑道:“那便如此称许!但恨我无缘会见。前者在山东报恩寺,承他来看,因我有病,未及接见。今到都中,遇他中了,想来自然会晤。岂知我同你进京,他又往大名谒见老师。此时岁暮,自然回来。我与你奉差远出,如此左左真是无缘。想二位这等道他好处,料非虚语。我许延秀结婚,亦非妄谈。今二位既是恁般的为我择婿,且待事竣回京,待我与凌生会一面后,就烦二位执柯如何?”两人欠身相谢。石搢珩道:“老爷许婚延秀,固非妄谈;延秀辞婚,亦非矫诈。”李绩喟然道:“我与二位相与,真是同肝共胆,原用不着一毫诈伪。”当夜更漏已深,撤去酒席,进房安寝。

  一路来李绩要与二人亲切讲论,都设三榻在一房宿歇,家人随从等皆四围防宿。那夜夜深多饮,李绩上床就睡着了。柳俊亦已睡着。独有石搢珩因议论亲事,又提起了妻子,此时他们一家不知如何记想,转展寻思,又觉了一个更次。神思疲倦,正欲朦朦睡去。只听得庭心里一声响,便惊醒了,像似有人跳地声音。便急悄悄披衣起身,摸着床头挂刀,又摸着了防身弩弓小箭。才拿到手,只见一人扳开窗棂,竟要跨进半墙。其时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夜里,虽无月色,却微微有些星光。搢珩在暗里看了外厢,分明 见 得 一 人,料 不 是 个 好 人,便 架 起 弩 弓,打 一 箭,叫 声“着,”只见那人鹞子翻身,扑地便倒,仰身跌向庭心里。屯的一声,惊动四下里人,都醒了。初先那人扳得窗响,柳俊已从梦寐中惊觉,便急问道:“什么响?”开眼见有亮光,亮光里见有一人,一闪便倒;又见黑暗里有人在床前,吃惊不小,急摸里床寻刀防护。〔此等转折,最为难叙。若单说搢珩,则柳俊便为疏忽庸人。且搢珩打弩,贼人被箭,柳俊惊醒,见诸景象,皆扳窗一响之时,促则无绪,缓则无味。故为最难。〕只听得佩珩道:“是我弩箭打中了贼。”方才放心,便披衣下床。外边随从人等已都起来,带有火把。搢珩乃开门走出。

  这时才惊醒了李绩,问知缘故,起来观看。只见庭心里一人倒地,把火照看。只见弩箭一枝,劈心中下,将没箭根,钉牢在脊梁上,拔都拔不出,其人已经气绝而死。柳俊仔细一认,叫声:“奇怪!此人非别,乃是丁孟明!缘何到此地来讨死?”李绩与石搢珩等再三细看,见旁边地上撇下利刀一把,明知是来行刺;令军士将尸洗剥搜看,并无他物。诚恐尚有余党在馆驿内外,把火照看一番。

  守至天明,地方官得知夜来有贼行刺,被弩箭打死,都来贺喜,兼请防护疏虞之罪。李绩倒把好言语发放。深自幸慰,感激石搢珩道:“那贼为我剿除草寇,他来报仇,必然要来害我;幸你先听得了,准备打死。不然决为所害。”柳俊道:“其人学习纵法,前赖录供称不谬。在下邳时,我诈欲入伙,诱贼劫营,他便脱逃远遁,自然深恨着我;今夜他来报仇,决然要害我性命。幸石将军先已听见,不至为其所害。”李绩与柳俊都说为我起见,互相慰贺,都感激搢珩救命之恩。石搢珩道:“从贼作乱,天网难逃,故尔今日自来送死。前在邳州,曾出广捕文书,通行直省缉获,今应咨部结案。”李绩道:“正该如此。”便令随行书吏,备文到部,将丁严脱逃之处,销案了结。想丁严当时何等富贵,只为做人不好,身家倾刻消亡。有《长短歌》一篇为证:

  生为富贵儿,锦绣缠四肢。

  仓有红腐庖有肥,金钗成行皆妙姿;

  黄金挥霍犹未遂,复聚亡命要商资。

  不顾祖父羞,不虑官吏知。

  公然肆行白日下,一旦魂魄天为搢;

  附入贼党谋富贵,富贵岂是贼所期?

  既脱网罗去,复成刀下尸。

  黔驴之技不可恃,辅人不义神所嗤;

  圣贤垂戒自作孽,亡家丧身将怨谁?

  少师荣华不坚固,墓上唯有悲风吹。

  原来丁严那厮,与此日追着李绩,备细察听了李绩与柳俊等一路情景;到晚投驿,更打探得住卧所在。便于左近饭店住下,安顿行李马匹。夜深人静,即便飞檐走屋,到馆驿中,指望为人自为,一举两得。那知天理不容,终于自败。这饭店主人得知驿里打死了贼,也捱来观看,却见是夜来歇宿之人,吃唬不小;惟恐牵连,把马与行李藏过。直得钦差官去了,方得放心。得了行李盘费,变卖马匹,倒有数十多金。〔店主人造化。〕

  再表李绩将丁严戮尸烧毁,即便起程。到了关口,写家信托石搢珩带回,略叙驿里贼人行刺之事。柳俊亦私下叮嘱搢珩道:“将军回京,正值上元时候,定与凌相公相遇,必定说与李公择婿之事。倘得联捷,自然在京候补官爵,必等李公转来一会;纵使凭限紧迫,亦必设法挽回。即不中,亦当住下,以图一晤。”搢珩笑道:“驾山在山东寺寓所见,岂不日夜在心?决然欣然住下,定不出京便了。”当下李绩出关,搢珩送出关外,然后分别。

  不表李绩前往。且说搢珩转来,晓行夜住,在路过了新正,到得都中,已近上元时候。照前在寓住下,便去寻访凌驾山寓所。

  且说凌驾山在老师处大有所获,已于岁底进京。得知了石搢珩同柳俊到寓看他,因往大名,不得相值,甚是懊悔;然见他两人都已做了官,不胜喜悦。更见李绩出使朝鲜,搢珩、柳俊也随着去了,好生不快。过了新年,到初六日向午时候,只见魏义飞走进来,喜着道:“家乡张玉飞相公来了。”

  原来张玉飞去年冬里到涿州看父,兼看新过继的妹子。到了涿州寓里,拜见父亲,候问起居安乐;述了母亲康健,叙了许多家常说话;说到今科不得寸进,深为无兴。张哲以善言抚慰一番。随进内看妹子。已有随来家人见过了老家主,便往里边看姑娘。婉玉在里面晓得哥哥到来,立在后堂庭心里迎接。作过了揖后,便设单兄妹相见。玉飞把那过房妹子仔细一看,不觉暗暗称奇。当初凌驾山看见兰英;还是青衣行径;今日张玉飞见婉玉,乃是好人家闺艳。况且凌驾山与张玉飞皆是个有眼有识的才人,比他人眼界不同,怎好不叙出他目中所见?有《瑞鹤仙》一词,道婉玉的好处:

  侵眸惊闪电,射四壁,精神光华流转。眼注波痕满,〔光动汉庭。〕澄黑白分匀,含娇溢艳。蛾眉黛浅,点樱口朱唇如茜。倚琼瑶粉鼻丰齐,相称芙蓉姣面。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有如此仙邦媛?青丝髻绾,七尺长,乌云卷。〔刘宋时,赐公主面首三十人。注:面,貌美也;首,发美也。可见发于妇人为第一要紧之物。使姣其面而搢其首,则亦何美之有哉!张丽华发长七尺,黑如髹漆,润光欲滴,能鉴人毛发。卫子夫发长七尺余。〕镜儿般照见,须眉毫末,润泽清稠细软。雅妆梳,绕翠围珠,宝钗金钏。

  玉飞见妹子貌美异常,输心服意;再见他举止;安详,更兼出言和雅,候问母亲起居,询及哥哥近况,一种至情,那里似过房来的陌生外人?直头是同胞共乳、从无嫌隙的兄妹,怎不叫玉飞欢喜!玉飞便将行李打开,取出母亲带他的衣饰,婉玉一一拜受。张哲见妻子那等用心,兄妹有同天性,大为畅快。有诗一首,独怜婉玉之情,道是:

  举世谁能处不堪?忍将颜色向人甘。

  只缘薄命沾泥絮,诚恐旁人背后谈。

  张玉飞见妹子德性温和,询问家里婢仆,异口同音,都道姑娘之好。便写书寄母亲,道达妹子婉玉贤德。婉玉虽不十分识字,只因李小姐朝夕薰陶,文理古典竟有些晓得,只要念与他听,便默识心通;因此玉飞于闲暇时,他父子兄妹讲论斯文,道些典故,大家议论颇同。张哲背了婉玉,谓儿子道:“那女子聪明过人,相貌又好,不要埋没了他终身;须拣择读书人里,好少年子弟配他,后来决有好处。”玉飞深以为是。

  一日,玉飞在门首买得北直乡试全录,晓得科场为失火改期,见凌驾山中在第二名,不胜大喜。便把凌驾山的相与说与父亲知道;更将丁孟明诬陷,自己替他出呈辨冤之事,备细说知。“他今却由监生中在北场。孩儿欲于新正进京一会。”张哲见儿子恁般仗义,称赞几声,便问丁孟明今作何状。玉飞便将丁孟明遇了天火,烧灭全家,后来同家盗赖录逃去,竟入山东贼寇;贼败事破。山东巡抚处又有文书到扬州知会,申明凌驾山被诬前案,给还家产。止有丁孟明脱逃未获。“孩儿初闻此信,未知真确。后正起身上来,途中遇见朋友,道他曾见过文书,方晓得是真的。过山东日,贼已剿平了,闻说了孟明尚未捉获。凌驾山在京中,只怕未能尽知。来年进京去通知他,自然喜乐。”张哲点头道“是”。

  看看过了除夕,到了新岁。贺过了节,到初四日,别了父妹,带了一个家人,初五日到京,挨访凌驾山寓所。到初六午间,方才寻到。却见魏义正在门首。

  大家看见,欣喜非常。魏义即便入内报知,凌驾山连忙出迎。已见玉飞走进堂中,相见坐下。玉飞恭贺道:“长兄避祸出门,今掇巍科,塞翁失马,未必非福。小弟昨日入都,因急于寻访,竟未及备贴拜候。”凌驾山道:“极相知人,正该如此。小弟去年为人暗算,仓皇出门,不得相闻告别。家中被当事诛求,小仆系狱,深谢长兄肝胆相爱,竭力周全,小弟得以脱然无累。此情此德,何以报称!长兄别来近况何如?去秋又见遗屈。”张玉飞道:“前闻魏尊纪在狱,有甚凶信,以后又闻说走脱了,总属狐疑。方才见了,使弟惊喜交集。究竟是怎的出狱的呢?”凌驾山道:“此话甚长。先要问长兄作寓何所?”玉飞道:“在饭店里,尚未寻寓。”驾山便叫魏义同张仆去取铺陈,乃道:“弟此寓甚宽,正苦寂寞,长兄来得甚好。”

  驾山便先述了石搢珩越狱救魏义之事。更将湘烟同行,到兖州报恩寺留寓,出游瑞光,遇山贼窍发;湘烟如何得遇李公,李绩升任巡抚剿贼,湘烟更名柳俊,杀贼建功;自己如何得遇褚愚,后又遇见魏义,贼退进城,柳俊留下书信盘费;如何进京纳监,却遇贡院火灾,得以改期与考之事,略为叙述一番。玉飞听到搢珩义勇非常,十分钦慕。也将询问沈氏、集友具程之事说知。遂备述丁孟明火灾顷家,投贼事败,山东巡抚移文知会南直,巡抚题问前情,已经具题申明诬陷,给还家产始末。驾山始欢然大喜,消释无限愁烦。

  将近黄昏,摆酒相待。驾山又说石搢珩同魏义进京寻我,又遇乱兵冲散,想系投军,与柳俊一同破贼,今俱授为总兵,又俱随李公出使等事,细说一遍。玉飞大喜,道:“了家这小厮,恁般福气。可羡,可羡!”当下饮至二三更方寝。

  自后凌、张两人镇日快谈今古,互叙未询委曲。驾山独瞒起了李小姐酬和之事。玉飞见得驾山未有亲事,便思将过房妹子许他,故把过房事亦不提起。将近上元,二人打点看灯。玉飞道:“帝城春色,难得相遇,必须尽兴看玩。”正在说笑,只见有一军官进来问道:“这里可是南直凌相公下处?”那时无人在旁,驾山只得起身迎问道:“此间正是。长官何来?”那人道:“我们是奉石老爷之命,来问询的。”驾山道:“那个石老爷?”那人道:“是新授南直吴淞总镇石老爷。”驾山大喜道:“是石搢珩了。你老爷在那里?”那人道:“老爷在寓所,差我先来问了,老爷便来拜访。凌相公是那一位?”驾山道:“则我便是。”那人便欣然而去。张玉飞道:“长兄说石某也随李公出使,今日却回来了。”驾山道:“搢珩回来,必有缘故。待他来自知端的。”玉飞道:“我进内避了。”驾山道:“搢珩为人,是慷慨不群,待弟接过了,然后请长兄相见。”

  不一时,门外人马之声,搢珩到了。魏义进来报知。驾山走到大门外,相迎到堂。搢珩道:“贤弟去岁登科,愚兄进京方知。恭喜恭喜!”驾山道:“兄长福运天成,膺此美爵,何快如之!”各相叩贺,坐了。驾山悲喜交集,凄然洒泪道:“累兄长远行,别后遭人陷害,若不是兄长救援,不独魏义性命不保,弟亦不知死所。”魏义便过来叩头拜谢。搢珩道:“可知害贤弟的人,自作自受,遭报更惨。”驾山道:“有同学契友张玉飞来道,已知其人火焚投贼,今事败在逃。蒙李公行文故乡地方官,申明弟冤蹈情节。这都是兄长要雪弟冤,故恳李公行文知照,感戴不浅。”石搢珩道:“贤弟今知丁贼近来事体么?”驾山道:“闻说脱逃未获,不晓得什么事体。”搢珩乃将山海关馆驿里丁严行刺之事,备细说知。驾山不胜大喜,且不胜感叹。搢珩乃分付随从军官带马回去,止留两个亲随小使存着,今夜便宿在凌相公这里,不必再来伺候。从人答应而去。驾山道:“玉飞长兄现今在此,可请求相见。”搢珩道:“我记起了,去年在家乡救魏义时,他的妻子曾说,有位张相公,他肯替贤弟出呈辨冤,想是那位张兄了?”驾山道:“正是这位。”

  那时张玉飞已在屏后一一听得,走出来,朝上便揖。搢珩连忙还礼。搢珩逊玉飞上坐,玉飞那里肯占?搢珩道:“张兄,有个缘故,不必多逊。张兄与驾山相知契友;弟与驾山有一拜,却情同骨肉。在驾山寓中,竟似自家敝寓,决不好占。”驾山也如此说。玉飞方勉强坐了首席。玉飞看搢珩英气逼人,真是精神充实,光华发露,温雅里藏一种磊落丰仪。搢珩看玉飞神完气足,犹如鹤立鸡群,玉树亭亭,轩举中带一段柔和态度,便料得后来是个必发之人。两下叙些套话。

  少顷,摆上酒肴,三人围坐叙谈。驾山称述玉飞辨冤之事,又备述报恩留寓,及得逢褚愚,又遇魏义始末;又备说褚愚以德报德,纳监诸费,皆赖周全。搢珩也感念玉飞,十分叹谢。便问:“褚愚今在何处?”驾山道:“彼于去冬回家,原期二月会场以前,来京相会。”又说一回丁孟明做人可恶,玉飞先已听得弩箭打死的话,乃叹道:“孟明动辄害人,纯乎一团火气,故遭回禄之变;妻子皆被烧死,犹不自省,又要害人,自身终归火化。可见天道报施之巧。”大家嗟叹一回。驾山问搢珩:“何以便得从军?”搢珩乃将济宁揭榜擢用始末略述。驾山道:“原来此时已与柳俊会合一处了。兄长所陈,自然恺切,必要请教。”玉飞亦欣然愿闻。搢珩乃将条对念了一遍。玉飞与驾山同声称善。驾山问起:“李公出使,兄长与柳俊同行,今却何故独回?”搢珩乃将李公却刘思远求婚之事,以致激恼执政,便有此行;柳延秀因未有地方,故李公题明带去,“我因未有敕书,也曾具题送李公出口。故此到口外便转。”

  驾山听到刘氏求亲,心下便究然一跳;后听得刘氏已娶了李公侄女,故此辞却,方喜道:“李公令爱既在待字,欲得何等夫婿才好?”搢珩对驾山笑道:“如贤弟人才,李公断然中意。”乃将李公许延秀亲事说知:“延秀力辞,便替贤弟求亲,愚兄亦再三撺掇,李公竟已许允,止待转来一会,便当缔姻。”又备述延秀别时叮嘱之言:“因托我面致,故不曾写书问候。”驾山不胜欢喜。料想兖州寓里酬和之事,柳俊必然说与搢珩,对着玉飞却不便说;搢珩亦于言外露意。玉飞无由得知,但心上自忖:“我却要把妹子嫁他,今石、柳二人已替他求了李公之女,我的念头只索罢休。”又想:“柳俊未有姻亲,不如将妹子许了柳俊罢。李公以尚书大僚,明知柳俊出身,尚欲以亲女许配;我这过房妹子,履历相同。若得嫁与总兵,竟是一个夫人了。我爹爹也自然中意。此机不可错过。”便道:“‘延秀’二字,想是柳兄表德。”搢珩道:“正是。”玉飞道:“柳延秀当日在敝乡,与弟极相熟识。原拟他这般人物,决非池中之鱼;今果然建功立业,位登极品。可见天生豪杰,决然有成。他今年尊庚多少?怎么还未完姻?”搢珩道:“今年二十二岁了,因在军中,那得议及姻事。”玉飞道:“亲事却正有一家,不知可中延秀之意。”搢珩道:“张兄若以为可,延秀也自然中意。”驾山道:“是那一家?长兄识见,定然切当。”玉飞道:“就是舍妹,小弟只得毛遂自荐了。”

  搢珩看玉飞年少英发,他令妹定然出众,延秀此亲不可当面错过,〔玉飞以此机不可错过,搢珩亦曰不可错过。这般亲事,岂有不成之理。〕便道:“既承张兄不弃,肯俯就延秀,弟当执柯。古人一诺千金,游移不得。”遂向驾山道:“我与贤弟相同作伐,如今一言为定。待延秀回来定亲,有何不可。”驾山乃大喜道:“极妙,极妙。”心里想道:“我与玉飞相知有年,不见他有什么弟妹。今此舍妹从何而来?”乃道:“令妹今年尊庚几何?向来未见道及。”玉飞道:“舍妹今年十九岁了。向来随家父在涿州。”驾山又想道,料是张明我妾媵所出。便道:“长兄一言既定,但未知令尊老伯之意若何?”玉飞道:“若得延秀为婿,我家父决允。”

  驾山乃记起搢珩仙霞岭诛盗结亲之事,向搢珩恭贺得了嫂嫂。玉飞必要晓得缘故,搢珩便细为一述。玉飞击节赞叹,称贺不已。搢珩向驾山道:“当日与贤弟相别,到吴家取得回书,尚是我藏下,方才带来,因问叙别话,竟忘却了。”便叫小使将书呈上驾山。驾山拆开看时,是系表兄吴庠的回书,不过述祖及父母变故,兼惨闻母舅之变,总因远隔,便不得时通音问的话;更贺表兄进学,将来自然发达,得继先人之业。驾山细细看过。搢珩又一一补叙,便将书付与魏义收了。

  驾山道:“会试不知若何?倘能侥幸,李公处亲事便有可望;不得成名,李公或有他图,却将奈何?”搢珩道:“李公身上,决无他虑。他见贤弟一面,不论中与不中,必定成就姻亲。”驾山道:“只是那时兄长赴任去了,谁人往来关说?就是玉飞令妹,也须兄长为媒。”搢珩道:“贤弟姻事,我虽赴任,有柳延秀关说,与我一般。那张兄与延秀姻事,又有贤弟在此,何须过虑。”乃笑道:“只是完姻之后,切不可忘了执柯之人。”两人各欠身致意,说说笑笑,到半夜散席。搢珩便和驾山同榻。

  清晨起来,梳洗过,搢珩还要与驾山盘桓。只见军官带了骑坐来,禀道:“有提塘官赍领敕书部文到寓。”搢珩向驾山道:“才得聚首,又要远别,诸凡自宜保重。二月后,我在吴淞望你佳音。〔一路叙得,情景逼肖。〕李公一归,贤弟完姻之事,我自着人来并贺。”又向玉飞道:“柳延秀姻事,即令尊或有他说,万望长兄践言为是。”两人俱各应诺。驾山道:“兄长到家乡经过,务祈到弟家中查看,何以竟无人到京付信。”搢珩点头答应。玉飞道:“弟有两封家信,一封即到涿州,寄与家父;一封欲寄到扬州家里。意欲托石先生着一尊纪,顺便带往,只是不敢烦渎。”搢珩道:“说那里话,总是顺路,何妨带去。就写了付来。”魏义也写书托搢珩管家寄与华英。吃过早饭,搢珩作别。玉飞相送。搢珩止住道:“张兄与令尊书上,必将柳延秀姻事细写了,竟说弟与驾山已经作伐。”玉飞道:“这个自然。”搢珩便别了,上马而去。

  玉飞即写了家信、备帖,同驾山到搢珩寓所。搢珩接进叙坐。玉飞递过家信,搢珩即令家将藏了。驾山见寓内甚是宽阔,搢珩道:“这寓所便是同李公等初进京寻的寓所,将来李公与延秀回来,仍在这里作寓。”搢珩事体甚忙,纷纷料理。驾山询知奉旨驿传赴任,后日便要起身,乃道:“弟本该在此替兄长料理,但弟于这些事务素所未谙,在此反觉沾碍。到后日当来相送。”当下别过。

  到后日,搢珩起身。复到驾山寓所拜别,又答还了玉飞帖子。〔细。〕对搢珩有相与的官员出城饯送,驾山和玉飞也出城设酒饯行。搢珩领别众官情意,然后到驾山设席所在来。有未尽言语,互相叮嘱。酒至三巡,搢珩便起身言别,驾山凄然洒泪。搢珩道:“离别不足悲,愿贤弟春闱努力,愚兄专望佳音。”驾山尚欲相送,搢珩道:“天色已晚,贤弟尚要入城,不必再送了。”方相别,各自上马。丢下一边。

  且说搢珩率领家将等三十多骑,明日赶到涿州,着人将玉飞家信送与张哲,自己便到李府投递家书。其时丽娟于去年接得父亲家信,道为辞刘家亲事起的祸根,好生忆念。当此严冬,老年人那堪劳苦,然而无可奈何。过了残年,到上元时候,只见刘家差人来送盒礼,道:“乃二小姐之意。”丽娟触物即恨,只是不收。〔叙事周到明净。〕

  刘世誉原料李家自然返还:“这乃我烧冷灶之意。此时邴一当有好音报来,我且耐数天,便知端的。”一日,同着白子相在灯市看灯,只见许多兵马过去,有人议论道:“那一队马内中那一个少年官,是石总兵,今到南直赴任。李兵部差他顺便带家信来的。”世誉听了,心里想道:“这时李绩还带付家信,想邴一的事尚未做成。”对白子相道:“你明日到李家去,看他来信有甚说话。”当夜拉白子相吃酒而别。

  且说搢珩这日赍书到李家,传报进去,再思出来迎接。搢珩见是李公之弟,不好怠慢。再思也见是个总兵官,十分敬重。互相说些套话。两道茶罢,搢珩便令家将取出李公家信呈上。再思接了,见封面上是与小姐开拆的,便叫小使递进。搢珩即起身作别,再思要留住,要答拜,搢珩一并谢却。再思询知乘传赴任,不便留停,只便从命。

  送别佩珩进来,对二娘说:“石总兵好一个齐整少年。”催二娘到侄女那边,看家报有何说话。二娘看了,回来说道:“也没有甚说话。只有在关口馆驿里,夜间有贼行刺,幸亏石总兵知觉,将弩箭打死。”再思惊讶道:“那石总兵真个是了得!”举家都把这石总兵称赞。〔像。〕

  再思自去年十月里躲在家中,直至今年,都没有出门。就是新正贺岁,都令儿子代往。其时元宵佳节,便乘夜到街市看灯。瞥面撞着了喜儿,满心欢喜,假板着脸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叫家人带他到家,悄悄地进外书房藏了,与晚饭喜儿吃过,便同宿在外厢。喜儿叙说被逐之苦,再思抚慰了一番,乃道:“目今还不便收你。直等大小姐出了门,方好收你回来,你且安心在庄住下。看庄的陈老儿是个死老实人,他不来与你絮搭么?〔不叙此一段喜儿情事,便觉太冷。〕你今日便恁地入城来看灯,与谁同走?夜里你打帐宿于谁家?”〔说话隐约,尚有趣。〕喜儿道:“陈老儿却老实,总不与我搭搢,却待我甚好。他的老婆子也还强健,待我也着实好,日日是他替我梳头,浆洗衣服,都是他。一寒天我总不曾入城。昨日沈三儿来庄上,说城里灯好,是这般同上城来。作帐到三儿家去宿的,不期遇见了二爷。”那沈三儿也是再思的宠僮,故不恼他。便道:“你倒想着三儿,要到他家去宿。”喜儿道:“这里不敢来,只得到三儿家里去宿了。”再思道:“怎么方才不见三儿?”喜儿道:“想他因同着我走,恐防二爷恼,先避开了。”乃问道:“前日老爷进京,为甚竟不到家?可曾晓得我与兰英之事么?”再思道:“老爷事体多,那里管这般事。况且没有到家,也未必晓得。去年接老爷,我要来叫你同去,后来想着不好,因此不曾。”当夜宿过。明日起来梳洗,再思赠银数两,喜儿悄悄别去。〔喜儿,受再思痛打,却无怨恨处,见得再思待他不薄。〕

  上午时候,只见白子相来,再思接进坐下,说些散话。白子相道:“令兄老爷此时想已到朝鲜了,不知外国风土人民是怎生样的?我晚辈们那得走一遭儿,见见那等世景便好。”〔叙得声口情景逼真。〕再思道:“想来也与中华大同小异。”白子相道:“只是令兄老爷已高年了,怎受得那路途辛苦。”再思道:“便是。前日出口,在馆驿里受了大大的惊唬。”白子相道:“为什么?”再思道:“夜里有贼来行刺,幸亏随在那里的石总兵听见,弩箭打死。”白子相张眉画眼,良久道:“这是令兄老爷洪福齐天,吉人天相。这些歹人,自讨其死。”再思道:“那石总兵昨日亲赍信来,因赴任去的匆忙,不曾款留他,连答拜也都没有。那石总兵好一个少年人物,真正可羡可爱。”白子相道:“我昨日同令婿刘二相公在街市走走,见一队马过,有人指道:这队里有一个石总兵,替李府捎带家报。想是到了府上转去。晚辈眼里曾见的内中一个少年官,甚是齐整,想就是石总兵了。”叹气道:“这班人,都是前世带来的福气。即如二爷和刘二相公,今世受享富贵,总是前生福分,非同小可。”又说了一回,然后别去,到世誉家回话。

  那刘世誉叫邴一做事,没有第二个人得知,今叫白子相来打探,是为邴一消息。白子相认道打探李绩在路上有甚风霜劳苦,得了再思述那贼人行刺之事,也算做一件异样之事,未免加添了两句高兴的话儿,说得疑神疑怪。叫那刘世誉听了,怎得不怕?把一股怕气,从脚心里直怕到顶门,头发根根扭了拢来,汗毛孔里个个冷气直逼。〔世誉有心虚病的人,这白子相疑神疑怪,里边自然加添了推求株连的话,叫世誉那得不唬!〕

  那刘世誉虽是年纪才得二十来岁,却处于富贵之家,父母钟爱太偏,是一个闲荡之子。情窦一开的时节,便不论妇女小使,任情纵欲,更加沉酣曲蘖,真是个酒色过度,淘虚的人。昨日往街市看灯,见那些轻狂油滑之状,回来不知弄过了几个丫鬟,虚上加虚,〔的确。〕突闻这件心坎上时刻盘桓过意不去的事,今已事破,倘或追求我这主使之人,如何逃避?一怕怕到极底,骨髓里都唬酥了。便怪叫道:“不好过!不好过!”血打从口里便直撺出来,吐了一地。白子相急急走开,衣衿上已溅了一幅的血。那时众家人唬慌,急急搀扶进去。世誉还勉强向白子相拱手道:“再会。”白子相见那光景,还只道世誉暴病,那里晓得为着邴一行刺的缘故。也弄得没兴回家。

  世誉进房便睡倒。晚间又吐血碗余。便请了四五个时医来。那些医家那里真知灼见症候?一味胡猜瞎料。又见是吏部的爱子,更加做张做智。写病案,写医方,这个道虚,那个道实;这个道热,那个道寒;这个道尺脉太虚,那个道寸脉浮数。用生地,又道泥上膈;用白芍,又道坏脾胃。千斟万酌,用些果子药,加上人参,〔真正医家毫无见识之人,偏会得见鬼做作。〕服了两日,吐血不止。连忙写信到京。思远夫妻吃唬不小。夫人连夜赶回,合家男妇大小出接到家。

  素玉病卧在床。初见丈夫得病,倒不在心上。闻说婆婆回家,心里一愁一唬,怎好不起来相见?只得叫小丹把衣服披了,勉强立下床来,一晕几跌,重复睡了。叫家中妇女再四禀知,说新妇病久,再不能出接见礼。这妇人又是一个骄贵的性子,不知大体,看着李再思的女儿,那里在他眼里心上?回家只去瞧着儿子,管恁么媳妇。〔这等妇人,真正可厌可恶,可恨可杀。〕素玉叫小丹去磕头,众妇女们都说这是李家来的丫头,那妇人只像不曾看见,不曾听见。不要说自己不去,连丫头也不叫一个去媳妇房里问声。

  直到第三日,世誉吐血略住了些,传报说夫人要来看媳妇。〔装神弄鬼,不可名状。〕素玉又勉强披衣起身,和衣睡了,待来时好相见。不知等了许多时候,这妇人方才走到,许多妇女们簇拥着一堆。〔逼真那等妇人情状。〕素玉只得靠床立着,小丹在旁扶定了。生成形貌粗丑,再加了久病,分外难看。见阿婆走来,叫声“婆婆。”〔婆婆两字,有两包眼泪,随声而出。〕还要说第二句话。只见妇人道:“阿呀,怎么这般一个嘴脸!”转身便走。众妇女一蓬风都拥着去了。〔何以为情。〕叫那素玉那得不气?一口气直塞上来,向床便倒,衣服都脱不成。渐渐醒来,想丈夫是不要说他了,若留得亲娘在,或老子还有正经,也都不至如此;再不然,得个婆婆是个贤晓知大体的,把好言安慰,也还在次。如今头头投不着,真是绝顶苦命。〔人家为父母的,在儿女身上那得有罪?就素玉看起。〕呜呜痛哭,又复发晕。是夜顿觉沉重,水米不沾。小丹见家里又无人来,急得没主张。一夜素玉晕死几次。

  到来早天明,小丹见小姐色势不好,只得硬着胆,到夫人前说小姐病凶了。那妇人大喝道:“他向来是这等,谁要你这小贱人来大惊小怪的,看打!”唬得小丹缩身儿不及。回房看着小姐,甚是惨然,纷纷流泪。〔至情,伤心可怜。〕素玉朦胧瞧见,问道:“小丹,你为甚的哭?”小丹哭道:“我方才见小姐不好,去禀知夫人,要传个信儿家里去,话未说完,夫人便发恼乱骂。”道罢又哭。素玉不听犹可,听了时,一口气又直塞上来,大叫一声“我的亲娘!”登时气绝而死。〔惨极。〕小丹哭倒在地。

  合家听见,都来看觑,见李小姐死了,那些家人妇女们都为之伤心怜念。有的道:“死了倒好。”有的道:“李家那肯干休!”都在那里胡猜乱道。那妇人方才唬了,世誉亦有些着忙,唯恐李家来说长道短。平昔无人在眼,今日有事,谁来管理?便只得请了白子相来,做个解纷。一面差人到李家报信,一面备办衣衾棺木,一面差人到京递信,叫大儿回来。

  刘家是这般作料,那知李家却并不然。那李再思虽则贪财苟且,然终究碍着体面,不像无赖,借了人命去打闹婿家;更为在前自家做差了事,刘家声势又大,终有些怕他。那二娘,一来女儿不是亲生;二来自家出身微贱;又晓得世誉的娘为人狠放肆,若去相见,恐被他怠慢,反为不美;况兼素玉向来有病,想非磨折死的。即是那些死时缘故,李家总不晓得。所以再思夫妻父子大家商酌,不便发闹。故尔总不到彼,只叫儿子去看。彦直是同胞兄妹,见了妹子身尸,怎不伤心!放声大哭。〔至情。〕那刘家也从厚殡硷。见李家绝无别话,甚是安心。彦直又去看望世誉。那世誉倒比前次亲热些,叫丫鬟们扶坐起来,与彦直谈了半晌。彦直看他料不能久,遂别了回家,述与再思、二娘。虽则冤家亲戚,也未免不快。〔自然。〕到了五朝,刘家选地安葬,彦直送了殡,竟把刘家那宗亲眷断恩绝义了。

  那世誉的病日重一日,凭你人参、肉桂,毫无见效。医生也不肯下药。京中哥哥世嘉回来,见弟病沉重,深为吃唬,随字达父亲,道:“弟病是不起之症了。”世誉见了哥哥,痛哭不已,又吐出碗多的血。到明早,请母兄到床前,说道:“儿子不肖,自幼倚恃父母钟爱,任意惯了,直至今日,不可收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儿子此病,只为看见了李奇勋的女儿,妄想娶他,日夜想念;更被李再思不良调换,以致郁结成病。我若当初凭父母择配,就娶个美妾,有何不可?如今病入膏搢,已犯实了,懊悔也迟了。可见得非意妄想,即是罪孽。今朝永辞人世,不得见父亲一面,父母白生了我,只好来生报德罢了。”〔世誉还算质地好的一边,反受累父母养娇护短。看他临死而悔,便知他本性未必便恶。有等至死不悔者,才是真不肖。〕又向世嘉说了一番,都是惨伤的话。世嘉便哭,母亲亦放声大哭道:“儿子,你且宽心,我还要望你好的日子。”到得夜里,连叫“不好过”。呕出许多鲜血,遂气绝而亡。好笑世誉,痴心贪色,落得早赴幽冥。世誉既死,其母恸绝复苏,买棺殡殓。那李彦直也来吊问。世嘉商议把世誉夫妇合埋。其母也道儿子成人,不好孤堆独葬,丑媳妇终是他妻子,依了世嘉之言,把那恼媳妇的念头倒丢掉了。〔美妻丑夫,命也;美夫丑妻,亦命也。大家相安于命,不特保家保身,亦是种德种福。人自不知。〕再思合家得知,却也喜悦。正是:

  莫嫌貌陋忍弃绝,姻缘总是冥冥结。

  请看刘家有丑妻,生不同衾死同穴。

  刘思远在京闻信,也哭了几场,恐妻子在家伤悲,故连次着人催促进京,把家中房产着人掌管。那妇人痛念儿子,思量不为着看见李家女儿,何由想他,以致丧命?便恨骂李家女儿,怎被我儿子看见了,便害了性命。世上无见识的人,偏有这等瞎怨。更怨丈夫不早归结了儿子,却把一块好肉弄得死了,不知闹了若干遭数。正是:

  妇人不知大义,习惯任情适意。

  由他别事违心,且与丈夫淘气。

  丢过不表。再表张哲接了石总兵家人带来儿子的书信,封了一两银子,送与来人,做了折饭钱相谢。拆书一看,见是备述遇见李兵部手下石总兵,道及柳总兵少年未娶,已同凌驾山当面作媒,言定将过房妹子许了亲事。那柳总兵非别,乃是丁孟明家小使,见孟明无故歹意害人,便送信与驾山,随他避出,遂得遭际。不惟同驾山相好,又和石总兵是刎颈之交,故石总兵竟为媒连姻。想柳总兵必然合意。虽彼出身可议,然过房妹子也与相同。今已武官极品,也难提他前事等语。张哲见攀了一个总兵女婿,有何不喜?只恐柳某官高爵显,不肯俯就,未知成否,为此瞒了婉玉。那婉玉心上,因见哥哥才貌不凡,尚未定亲,便想我家老爷择婿,似我哥哥这般人物,必然发达,也可配得小姐了。〔那玉飞与婉玉,真似兄妹,心上想头都好。〕但是已前遇的山鳌,杳无消息,然此遇终属暧昧,若老爷作主,小姐亦难推托;又想两不相逢,也是空为算计。适小姐处又差张惠到来,述贼人行刺之事,并二小姐夫妇先后病亡。婉玉知世誉死了,替小姐欢喜无限。

  丢下一头,再表石搢珩到扬州,着人将张玉飞家信送去,一面到凌家旧居相望。却见门面照旧,门屏上贴着大红报条,上写着:“捷报贵府相公凌六鳌高中北直乡试第二名经魁。”搢珩看了,满心欢喜。便下马走进,随从军官都下马跟进。到了厅堂,寂无一人。从人叫道:“有人么?”只见一个小使飞跑出来答应,搢珩见了,认得是昔日凌驾山的书童砚儿。那小使最是怜俐乖巧,曾服侍过搢珩,相了一相,也还认得,便叫道:“石相公来了,我去叫魏家大娘出来。”重又飞跑进去。〔军官不喝砚儿,盖砚儿一面说一面已飞跑进去,况又年小。〕少顷,魏义的妻子沈氏乱跌出来,高叫道:“石相公,你回来了!”〔情景如画。〕话未绝口,早被军官喝了一声,唬得沈氏住口不及。见搢珩纱帽员领,又见从人都是将官式样,一时摸不着头路。搢珩分付从人,一总外厢伺候,只有两个小使站着。搢珩便叫沈氏道:“近前来,我问你,平日好么?这房子何时给还,如今作何管理?去年田租如何?”沈氏便道:“石相公如今做了官,是要叫老爷了。方才叫错,便被那人叱喝,究竟做的什么官?”搢珩道:“是总兵。”沈氏伸舌道:“阿呀,总兵官大哩。我听见说,总兵官是抬八轿的,吹打开门了,怎生便做得恁般大!〔景状声口逼真。〕我的丈夫怎不回来?我家相公好么?”〔先夫而后主,亲之也。〕搢珩道:“你家丈夫去年在山东遇见相公,〔开口两句,便把相遇事包括尽了。〕我这番下来,就在你相公下处别的。你相公若会试中了,正不回来。”小使便将魏义家信递与沈氏。沈氏接了道:“去年冬里有文书到来,就是害我相公的贼事败招出前情,前边的赃狗道官赶了回去,给还房子。便央了我家相公的堂兄弟二房三相公,到官领了房子,然后才得回来住,说也快活。又隔几天,只见报录的来说,相公在京里中了举人,县里给发牌坊银子,打发了报录的人,余银以作用度;以前同墙门的人,一总去了,自相公中了,依旧回来。〔点出世情,可叹。〕去年租税也好,家务也无人管理,就是二房三相公与华家伯伯叫我做个主儿,他两人亦不时来看觑。”

  话未了,只见华英进来,沈氏道:“华家伯伯来了。”搢珩看见华英三髭髯,清朗朗的相貌,走上厅,向着搢珩磕头。原来华英在门首,已向军官们打听备细。搢珩急下扶起,不知华英根底,不便叫他坐。〔究竟那华英不知是何等人。〕便大家立着讲话。华英一口自称“小人”,“请石老爷坐了听禀。”搢珩见他如此小心,即便坐了。称谢他照看魏义妻子,以及料理各项之事。华英也问叙凌相公与魏义的近况。众家人都来见过。茶罢,搢珩便问缘何无信到京。华英道:“去年一给还房屋,便与凌三相公相商,就要寄家信到京。只为不知凌相公的下处在那里,想京中地面广大,无从寻访。更想那害凌相公的人,是山东山贼里破出来的,或者京中先晓得了,故尔中止。〔华英登答明白。〕即又是凌相公高中的喜信报来,料想自有谕帖寄回。今却喜石老爷赴任到此,晓得了凌相公下处,便好叫人去了。”沈氏便把丈夫的信递与华英。华英拆来看时,不过是谢他照应妻子的话,即便别去。

  沈氏备了酒席,又去请了三相公来,陪了搢珩饮酒。搢珩便备写了家中之事,与凌某看了,凌某也写了书,一同封着,搢珩又写了寓所地方,付与沈氏收了,以便着人附寄。夜来歇在凌家。来晨即便起行。凌某、华英同来相送。

  搢珩想道:“前从福建回来,自己萧然一身,见凌家门上贴着官府封条,沈氏提筐狱里送饭;今从京里出来,自己却做了官,军官随从,凌家门上已贴了中举报条,沈氏总理家务。倏忽之间,悲欢变易,人世荣辱,甚是难料。”大为感慨。是日起行,便有衙门兵役相接。搢珩此番赴任,有分教:

  撇下鸳鸯,那晓陡然惊鸷鸟;

  飘流萍梗,有缘忽地傍慈航。〔语在搢珩赴在以后,事在搢珩赴任以前。〕

  未知事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孝妇谓东坡曰:“学士昔日富贵荣华,一场春梦尔。”东坡因名此老妇曰“春梦婆”。夫人生所遇,情好欲恶,何一非梦!于世誉乎何有?

  素玉年未二十,忽焉夭殁,亦梦也。第世誉尚有快乐时,而素玉竟毫无一日得意处,不诚苦梦耶?然人生苦梦,正复不少。

  第六回 看告示唬杀白头人 避江涛搭救红颜女

  诗曰:

  世道羊肠不可寻,孤危女子更难禁。

  椿萱并没悲啼血,兄弟如仇忍丧心。

  遇佛子援缘法好,免波涛搢福根深。

  尽多意外惊飘堕,无限冤魂海底沉。

  话说那石搢珩于二月初旬将次入境,各属官员都来远地迎谒。各官见总兵年纪甚小,人物昂藏风雅,大家惊异。搢珩到过了任,受事已毕,即拜谢本进京。那吴淞地方是个水乡,南直与浙江交界之所,彼时四方平静,民间太平。无事把军务整顿一番。事体稍闲,便着家将张芳同了家人朱序,发了盘费,叫他到衢州府开化县地方,访问裘家,接取夫人,并迎裘太爷夫妇;又写书一封,叙说去年别后不得相迎之故。这两人领了言语,藏了书信盘费,便望浙江衢州府进发。

  按下一头。再表前语。却说裘友生自石搢珩别后,过了月余,便望女婿到来,以便接取,同往扬州居住。把家中用不着的家伙,或送或卖;裘能种的田地,亦皆出脱。侄见裘自足,见叔婶打算别离此地,变卖家伙什物,也来要田地及房屋诸色等物,要之不休。友生作料那房屋田产原要与他,乃道:“我携带得的东西,我自然要带些去,若拿不动的,自然一总与你,不消着急。”裘自足方稍为安了些心。过了两个月头,搢珩并无音耗,友生夫妇便向女儿翠翘说道:“你夫婿原说一月有余便来接取,今已过了两个多月,尚不见到,这却为何?”翠翘的母亲邓氏,更加心焦,乃道:“我儿,你丈夫当初别的时节,怎生说来?今日怎么还不见到?你与他夫妻间定有心话,可曾说甚来?”〔是村妪见识〕翠翘道:“与爹妈他是那般说,与孩儿也是那般说,不曾说恁别话。不知为甚这时还不见来。”友生夫妇镇日愁烦,渐生疑忌。〔势所必至。〕

  友生暗自思量:“可见少年人心口不准。我因一时感激,便以女儿嫁他,不曾费他分文。如今一去无踪,就是自己不来,书信也该捎带一个;决然在那里遇了闲花野草,绊住身心。想他心上,必以我女儿得之意外,失之不足为奇,故此丢得上撇得下。可见不知到底的人,切莫轻信;我做事也忒容易了。而今懊悔已迟。”肚子里是那般想,却不便出于口,恐防妻女听见,一发要抱怨了。但那邓氏心里,便生出无限疑团,疑久则怨,镇日啼啼哭哭,叫天叫地。友生阻他两次,便怨到老官儿道:“〔邓氏一肚子脾气,苦无从发泄,巴不得你说他,便好来寻到你了。妇人之见,大率如此。〕那小畜生,不知他的行藏家业,又不知他有妻无妻,前日为杀了那强盗,老夫妻谢他也罢了,不该更叫女儿出来谢他。他看见了我女儿人物出众,便起了歹心,只说没有妻子;你又认定许配,我这花枝般的女儿,却也配与一个轻薄浪子。他今信也不带一个来,知他又飘流在那里去了?这等不长进浮游浪荡的小畜生,怎当初瞎了眼睛,轻易相许。倘然竟不见来,叫我女儿终身怎生是了?我的苦儿那!前日受强盗的气,而今吃薄幸的亏,我的孩子,怎那般苦命!”说罢又哭。友生道:“痴婆子,当初他那里晓得我要把女儿与他,便说没有妻子么?你休得恁般猜疑。”邓氏道:“你老失时,你看如今他不来,必是妻子在家阻住了,你还要替他辩什么!”友生道:“当初这烟事,也和你再三斟酌定了做的,如今木已成舟,说他何用!你若料得透,何不当初就阻?”邓氏见老官儿说着他,便捶台打凳,大哭起来道:“我自已的气正气不了,你又把话来敲打我!我当初那里晓得这小畜生是恁般无信行的!”友生道:“却又来,怎生独怨着我?”翠翘听见爹妈喧闹,连忙解劝。友生闷闷地走开。邓氏道:“我儿那,当初我做娘的养你时,不是容易的,睡梦里都疼着,养到你而今长大成人,不知做娘的受了万千辛苦。你五岁时出花,九岁上害病,我做娘的有几十夜不得合眼,〔莫道此妇烦碎,大凡为母的养男女,怀胎乳哺,推干就湿,真有许多辛苦。富贵者尚有婢妾分任,贫贱者护持更难。为人子者,可不思所以报答哉。〕指望你嫁得丈夫,终身归结。今日里你做老子的把你断送,叫我怎不淘气!”翠翘道:“他今虽去了两月,未必便见不来。或者只在这几天来,也不可知。妈妈且请宽心,不要与爹爹淘气,徒然气坏了自己。”邓氏见女儿劝解,也便住了哭。又过了半月外,绝无音耗,邓氏向友生道:“你好耐得的性子,且到城里去起个课,探探消息。”友生道:“说得有理。”

  那时天气炎热,穿了小衣,撑了伞,带了一百文钱,同裘能进城来。到卖卜的铺子里,上去相见了,通了姓名,净了手,将课筒在香烟上拂过了,向那先师前作揖通诚了,然后递与先生。那先生把课筒摇了两摇,摆下一卦,便道:“何用?”友生道:“问行人。”先生道:“是甚称呼?”友生道:“是小婿。”先生道:“这等要看子孙爻了。但是子孙爻虽然上卦,却遇了月破临空,必有事阻滞,未必便来。那文书爻旺相,不出十日,便有信到。”取卦帖批道:“十日内,主有信来,人尚不到。”友生接了卦帖道:“先生可知他为甚事所阻?”先生道:“另起一卦方知。”友生重又通诚,又起一卦。先生批道:“官爻独发,火旺,又在得令之时;若非近贵,必有官司阻滞。”友生道:“官司阻滞,不至有大害么?”〔问灾不问福之意。〕先生道:“虚唬有些,终究不妨。”友生取了卦帖,送了谢意。别了先生,便同裘能买些东西吃了,一径回家,已是将夜时候。把上项话述与妻女晓得。邓氏向女儿道:“看十天内有甚信息,便见那先生准否。”

  再表那裘自足,为人最是贪狠,只顾了自己,不顾他人。一遇交财,凭你父母身上,总要占他三分便宜,不然心子里便不下落。〔裘自足正是时人。〕自幼亏了友生请先生读书,娶妻完聚,分田授室,他只是不足意。原打帐将叔子家私早些承受,先前曾来撺掇,要把妹子配与村庄人家,胡乱嫁了出去;争奈友生定要择一个好女婿,自足也只好暗恨,却也无可奈何。后见潘山虎要娶他,也不管是非,一心只想潘山虎有银子的人,便好取他的财物;不料撞着了石搢珩来,看石搢珩有那般奢遮本事,日后分晰家私,那里抵对得过?况且叔婶只得一女,内里资财自然席卷,我不过得这几亩荒田草地,算得什么?又见叔婶要去扬州依附女婿,一发恨极了。那日因插莳稍闲,到叔子家来察探动静。晓得叔婶不时闹吵,又听见友生起课的事情,便到婶子面前侵两句冷话。邓氏叹气道:“十日内有信,不知好歹若何,叫我日夜耽愁,不知怎生了局。”裘自足道:“不是妹子身上说他,〔绝肖小人口气。〕我看这个石搢珩,有些不老成。小小年纪,飘泊异乡,虽然有些侠气,叔叔当初不该轻率许配。”邓氏道:“我侄儿说得有理。便为你叔叔做事忒容易了。倘然一年半载没个信息,叫谁到扬州去探访?若你叔叔是个强健的还好,而今又是一个老人家了,那个来替你几千里路去寻人?难道不要焦死!前日起课,还说有恁官司阻滞,想来凶多吉少。”说完儿儿肉肉的哭起来。友生听见,进来向着侄儿道:“自家淘气不了,你又来说他做什么!”把两手一摊,走了出去。裘自足道:“婶婶若依了我当初主见,随分那村庄人家,寻一个对头,或招或嫁,如今到一堆儿团圆了。为什么偏配了一个外乡人,又不知他高低深浅。今日里致有疑难,懊悔也是迟了。”〔小人谗言播弄,不明人便为所愚。〕邓氏听了,越发大哭。翠翘听见妈妈啼哭,急急走来,见了哥哥在那里,相叫一声便去劝住母亲。自足见妹子在旁,不好说别话,便道:“婶婶,你且放心,或者十天内有了信息来,也不可知。我明后日到城里去,再替你起个课儿,看是怎的。”邓氏道:“难得你好心,你千万替我留心探听,访个消息。”自足答应,相别而去。

  一路寻思:“方才被我侵了两句,婶予心里大大不安。我今且算计去哄他一哄,只说石搢珩死了,或是说他别娶了妻子,把那两个老的气死了,方称我心。”又恐石搢珩到来,将如之何?那个法儿不好。过了一夜,来日要入城打铁锄,因想着道:“昨日许他进城起课,且到他家吃了饭去。”走到叔子家里去,邓氏道:“今日可到城里去起课?”自足道:“为此而来。”邓氏连忙留饭,又付钱百文,以为谢意盘费。自足吃了饭,一径进城。心里想道:“我且干了正经,那起课事,扯个谎儿,哄他便了。”走到城门边,只见许多人围在那里看告示。自足也捱上前去,看是什么告示,也好绰些新文,好往乡里去嚼蛆。先看年月,是昨日张挂的,乃从头看道:

  浙江衢州府开化县正堂某,为缉拿大盗事,蒙本府信牌开,准杭州府移关,准南直扬州府关文开,奉淮扬兵备道宪牌前事内开:某月某日,据某处客商某人报称,于胡家洲地方,获住伙盗慎明等。本道即行提审,据供,有凌驾山为首,已经脱逃浙省,合行广捕捱缉缘由,移关到府,准此合行严饬各属。为此仰该县官吏查照来文,抄贴事理,严督专捕,在于境内四路踩缉,务获真盗,移解等因。蒙此,除行捕衙严督捕役,在于境内四路踩缉外,合再出示。为此,示仰合属人等知悉:倘有外路面生可疑之人,务须报名解县,以凭询问来历,不得私自放行,致干提究,须至示者。

  裘自足看到“凌驾山”,觉道耳朵根里头甚熟,从头看完,忽然记起:“石搢珩曾说与表弟凌驾山同居,“原来那凌驾山是强盗,恰好正是扬州,见得是搢珩的表弟了。可见石搢珩也是一伙,必被拿住到官。前日起课的好生灵准。我叔子尚认石搢珩是个好人,我今把那告示缘由述与他听,叫他懊悔一番。”便去打了锄头,吃了点心,重去把告示看熟记了,回到乡间,方是晚上。〔老年人走得迟,少年人走得快,极细小处,亦不脱针线。〕

  到家放了锄头,便到叔子家来。只见友生坐在外厢,见了侄儿,便问道:“你今日进城去,可曾替婶子起课么?”自足道:“课是起的,却有庄奇事,好叫叔叔得知。”〔声口无二。〕友生道:“什么奇事?”自足道:“侄儿到城外大街上,那里有个胡瞎子,说他的课极准,我去起了一课,说道:‘今日便该有信。’侄儿问他为何阻滞不来?他道:‘有牢狱之灾,正不得出脱哩。’走到城门头,簇新告示。”乃将告示前前后后述了一遍。友生道:“那缉拿强盗之事,没有甚奇处,但是凌驾山却在那里听得?”自足道:“便为那凌驾山之奇,我道叔叔有些记得。当初石搢珩初会时,叔叔特诚备酒请他,〔总是不满声口。〕同高尔林、童士礼,彼时侄儿也在。叔叔问他父母,他道:‘总亡过了,今与表弟凌驾山同居。’后来也常道及那凌驾山之事。叔叔听得熟落了?”友生道:“是嘎,但是他表弟,也不足为奇。”自足道:“阿呀,还说太平话!表兄与表弟同居,表弟做了强盗,自然表兄也做做的了。此时不来,决然被官府捉在狱里了。卦上‘牢狱之灾’,却正合拍。”友生听了,忽叫道:“是呀,那告示是真的么?”自足笑道:“叔叔不会自去城里看的,料那告示一两日还不收哩。”友生便起身入内,自足也跟了进来,向婶子又一五一十说了。邓氏放声大哭道:“为强盗招了女婿,那知女婿又是强盗!”友生急掩住了他的口道:“此事未知若何,休得乱道,被人听见,却不稳便。”〔妇人家真不担事,真无见识。〕自足道:“婶婶休焦躁,而今不过是凌驾山做强盗,石妹夫不知的确下落,不好竟认定了。”〔声口便恶。〕邓氏道:“住在一块儿,总然不是同伙,必定知情干涉。你那起课的说有牢狱之灾,自然拖累吃官司了。苦只苦了我的一块肉,那得好出息!我两个老身后来怎处!”友生道:“你那卦帖在那里?”自足道:“起课的瞎子怎判得卦帖?”友生道:“告示是几时出的?”自足道:“是昨日。”那时合家唬呆。独有翠翘心里想道:“丈夫是明正之人,他的表弟乃旧家公子,岂是强盗?果有不良,我丈夫焉肯与他同住?即就告示果真,其中必有他故。”〔这乃闺房知己。〕意欲分辩一二,又恐说他护了丈夫,只好暗想,不便出口。将夜,自足别去。

  友生有事在心,来晨绝早起身,吃了饭,同裘能进城。到了城门口,果见告示张卦,上前看了,与自足所述的无二。昨日尚有疑心,今已亲见,越想越怕。同裘能进城走了一回,吃了些点心,复到城门口看那告示。走上石槛,此时天色发潮,石槛上很湿,一则老人家把脚不定,二则看告示出神,一个滑抻,望后倒上一交,把一柄遮凉伞儿远远甩开,跌得响声利害,那些行人都吃了一唬。裘能在后走,急急赶上,搀扶不定,看他已直挺在地下,两眼往上一擦,气都没了。裘能慌了手脚,没做理会。只见许多闲汉走拢来围着,〔点缀之景逼肖。〕向裘能道:“那老人家同你甚称呼?”裘能道:“是家主。”那人道:“跌得重,像是中风光景了。”一人道:“快快接口气。”一人道:“你须把一只脚填他臀后,把膝子顶了他粪门,右手扶起他的头,左手兜了他肾囊,然后接气。”〔在行。〕那裘能依言,扶住了,接了一口气。只听见友生肚里谷碌碌的响,一股冷气直从口里冲出来,便神回气服,手足稍动,两眼平服,但口不能言,身子不动。一人道:“你家住在那里?”裘能道:“住在南门外大王庙地方。”那人道:“路远哩。”向友生道:“老人家,你心子里明白的么?”友生点头。又问道:“怎不说话?”友生把手指着口。一人道:“那病不是当顽的,快快回去方好。你家姓甚?”裘能道:“我家姓裘。我家主身子都呆了,那里走得路!”那人道:“好呆子,〔裘能在此时便受人骂了多少呆子,后来到石搢珩衙门里,却能言快语,可见人惟是处境要紧。〕没有轿子的么?快些叫顶轿子,抬他回去。”裘能道:“不知轿夫在那一搭儿?”那人道:“我替你叫去。”

  少刻,只见脚夫抬着轿来,向裘能道:“你住在那里?肯与我多少钱?”裘能道:“在大王庙前。”脚夫道:“好远哩,我曾走过,有三十多里路。须与我五百文钱方抬你去。”〔好个脚夫。〕裘能不好还多少,看着家主,友生伸了两指,旁人道:“想是二百文。”脚夫道:“天热路远,不够,不够。”把轿抬起要去了。〔像脚夫。〕旁人扯住道:“再加些罢。看老人家面上,行个方便。”加了五十文,原不肯,直加到三百文钱,方才肯了;抬到家里,还要吃顿酒饭。旁人向友生道:“三百文钱,肯抬了,他要到你家吃顿酒饭。”友生点头。那时脚夫同裘能搀扶友生上轿,裘能解下腰带搭膊,将友生捆定在轿里,把伞缚在后面,〔细。〕裘能谢了众人,便跟轿而行。

  走够多时,方得到家。进内报知邓氏和翠翘,唬得魂不附体,慌忙出来。只见友生已倒在轿里,不省人事。盖因闷在轿里,颠动了许多路程,故尔昏晕。脚夫同裘能扛到内里,放在床上,邓氏打发酒饭,付了轿钱。翠翘含泪。灌汤服侍,良久不苏。母女两人急得无法可施。翠翘道:“去请了哥哥来,商量请医调治。”便请了自足到来。自足询知得病缘由,外面假装着急,心中大喜,巴不能叔子就死了,他好来管理家务。到黄昏时,友生的手脚稍为动弹,微微开眼,又复沉沉睡去。自足道:“病人只要安静,若睡得着,便好了。”邓氏便发放自足外厢歇宿,自己和翠翘和衣假睡。一夜无话。

  到了明晨清早,便打发自足去请医生。看友生时,似困非困的形状,两只眼直视一处。邓氏道:“你心子里明白么?”友生不应。又问道:“夜里睡得着么?”友生也不回答。又道:“可要吃东西呢?拿汤与你吃罢。”友生两眼看定一处,绝不则声。母子二人惊慌无措,守到午间,请个医生来。那医生姓明,表字慕虚,却会支架子的,抬了一乘亮纱轿子,叫人挑了药箱,下了轿,大摇大摆走到起坐下,只拣上首坐了。自足进内说了,送了茶,请到房里看脉。邓氏在床后述了病由。医生道:“脉气不好,目今夏令未衰,怎那六脉恁般沉细?〔那医生倒会看脉的。〕且右尺全无脉息,命门已绝,是个阴症。若目晴转动,尚有可救;今直视无光,生气竟少,吃药也是无益。”便到外头坐了。邓氏在屏后道:“必求先生救搭,好了决然重谢。”慕虚道:“今且留药两帖,今夜先服一帖,稍能见效,后日再来请我。”便撮药两帖,向自足道:“喜得带‘回生丹’在此,也是令叔有缘了。”即取一粒,将纸包了又包,付与自足道:“那‘回生丹’内有真珠、牛黄、琥珀、人参等贵料合的。〔说嘴郎中无好药。〕要两外银子只合得一粒。到黄昏时候,将药磨化,滚汤”。〔送下。〕邓氏一一听见。自足取药进来,翠翘连忙煎药,邓氏备了酒饭,一总吃了。

  翠翘包封药钱等项,邓氏道:“方才那先生道‘回生丹’要两外银子一粒,方够药本,如今送他多少才好?”自足道:“婶子你也睬他,医生之言,那里听得?〔医生之言果然难听。〕自古道:‘神仙不识丸散。’知他是恁的药料合就?那里直有琥珀、牛黄在内?总之不好轻他,封六钱银子谢他。”翠翘称了六钱银子包好,封面上写“药金一两”,另称一钱,算开箱钱,再称二钱发轿钱,一一标题明白,叫裘能拿着,随自足出去交付。

  医生看了笑道:“这个只好算那两帖煎药上的,‘回生丹’药本也要见付。”自足道:“这个原算不得什么,待后日请来,再当补谢。”慕虚道:“后日是后日的话,今日的药本,一定要称了来。”自足只得进来,向邓氏说。又称三钱,写五钱,另一个封筒拿出。明慕虚见了,拂袖而起道:“那不成局了。请了一位先生来看病,却恁般小器!还有先生们嫌路远不来;我做先生的存心济物,所以轻身到此。〔好货。〕而今这般相待,便不成体面。所以说你们乡里人总不晓事。倒请一总收了去,我竟送了药罢。”自足讨了没趣,便将两封一总取进,令翠翘称了一两二钱,封面上写了二两,送将出来,深致不安。慕虚道:“我若再说,反而是我俗了,丹药半送。”自足双手递上,慕虚不接,把嘴向挑箱的努着,那人会意接去,〔形状绝肖。〕收在箱里。开箱钱、轿上争了一回,又加上一倍,方才作别,上轿而去。

  邓氏煎好了药,翠翘将匙逐渐灌与友生吃,那里肯受?超得一口,倒泼去了两口。等到黄昏,将“回生丹”磨化,也灌下去。只见友生把眼乱插,把头乱摇,喉里痰直涌出来。母女两人见了这等光景,怎得不急!哭哭叫叫,守到三更,沉沉一命归阴。〔不是回生丹,到是催死丹。〕翠翘死而复苏,乱到天明,忙备后事。那邻里晓得,都来探问。自足妻子,总来住了。

  过了三朝,自足去请了童士礼、高尔林两个老者,来向婶子说,家里无主,要来当家。邓氏哭道:“先夫才死三天,怎便说起那事?我门人家并无南庄北地,当甚么家?况且尚有我在这里,他怎便把阿婶不看在眼里,他便这等可恶!”高、童回复自足。自足大怒,立时叫回妻子,〔小人无识发狠,确有这等举动。〕便在村巷里张扬说道:“我是他的侄子,他不容我当家,看谁敢来我裘家门里承受!你招得好女婿,却是那强盗的亲戚,你看我的妹子,还要被他拖累了哩。到那时,只怕还要来求我解纷。”又有人把那等话传到邓氏耳朵里。

  那邓氏原有气胀病的,为友生病死,连日辛苦,再加哭泣,今听见了这般说话,那得不气?捶台拍凳,大哭大骂一场,登时旧病复发,上床睡倒,再爬不起。翠翘急得手足无措,向母亲哀告道:“你今旧病又发,家里无人,须忍着气,去叫哥哥来料理。一面请医吃药,一面去起个课,若有祈禳的事,亦该做些。”邓氏气息奄奄的说道:“你不要愁我,我病就好的。那亡八切莫去叫他,我见了倒要气死。若要请医生,你只看父亲反为吃药送命。我从来不曾有甚罪孽,祈禳什么来?”〔邓氏正直,不肯信邪。〕翠翘见说,只索耐心。

  裘自足见邓氏气倒,不胜大喜,便在邻舍妇女面前说道:“我阿婶而今招了强盗的表兄做了女婿,将来不要连累我,且去报了官再处。”那些蠢妇女们晓得甚么?来看邓氏,便将自足的话述与他听,且说要夺你家私。张嫂说一套,李嫂说一套。〔摹拟此等蠢妇人情形,不差毫发。〕邓氏是有气胀病的人,怎禁那气话在耳朵里刮进刮出?想之大恼,在床大叫数声“气杀我也!”翠翘连忙安慰,早已不省人事。翠翘号啕痛哭,踊身跳跃,晕倒在地。裘能妻子急来扶救。看老主母,已直挺在床。正是:

  杀命从来有四因,气居其一亦伤生。

  当年江左周公瑾,年少英雄命也倾。

  翠翘见母亲这等光景,心似刀割,大叫一声,口吐鲜红,重又晕倒。合家都来灌救,翠翘苏醒;然后去灌救邓氏,已经无及了。翠翘定神一想:“我若有差池,母亲何人收敛?”便立刻央邻人备办棺木,叫裘能去请自足。裘能去说了,自足大惊道:“妈妈死了?”裘能道:“正是。”自足拍手哈哈大笑道:“妈妈真个死了?”〔小人心事情状,活画出来。〕裘能道:“人死怎假得的?”自足道:“我怕淘气,不去。”裘能道:“姑娘请你。妈妈已死,有谁淘气?”自足笑道:“婶子已死,怕谁淘气?但他待我恶薄,本不该去。今既妹子好意请我,我只索去。”便同大儿子来。

  翠翘迎着哭道:“妹子不幸,一时父母惨亡,无人主持家事。为此请哥哥来,家中之事,悉凭作主。”自足道:“妹妹说得有理。前日若就叫我来,婶子也未必就死。”翠翘道:“已前之事,不必记念。”自足取了银子,料理邓氏入殓毕,即于墓后相茔,同友生合葬。自足把名字上了神主,自是装出一个家主模样,向翠翘索取田租房屋文书帐目,一应租债簿籍。时翠翘终日悲啼,然心里都已打算,晓得自足要鲸吞家业,理上应他执管,然亦当留自己缓急之需,故将首饰等物、及搢珩行聘玉锁、又取些银子,约末数十金,一总藏好,将所存银两约百余金,及各项文书帐目家里动用之物,一总交付自足掌理。自足看了,心花都开,口中反说道:“叔叔积聚有年,怎么只有得这些?”翠翘道:“爹妈暴亡,两次丧事之费,就是多年做家,逐年用去。”自足又说好看话道:“帐目我收了,也存在此;那银两钱物,你仍收着。”翠翘道:“哥哥一总收去,以便应用,省得向我来取。”自足大喜道:“既然如此,我便依你。”把东西一总收去。

  过了几天,自足在自己家里备了六色菜,一壶酒,叫裘能挑了,同了大儿子来。〔拿酒来者,行骗法也。噫,可胜叹哉。〕对着翠翘道:“妹子,你是知书达理的人,叔婶年高,不为无寿,你心里自然不乐。但是死生大数,死的死了,活的要活,须要放开些。今日我特备一杯,替妹妹收泪。”翠翘道:“固承哥哥美意,但我爹妈一七之内相继而亡,叫我终天抱痛,那有了期!”又呜呜的哭起来。〔一七之内父母双亡,最伤心事,而复有此等横逆,其何以堪!〕自足道:“方才那等劝你,反动你的苦趣,不必哭了,且吃杯酒,散散心。”翠翘道:“我从来不会吃酒,请哥哥自便。”自足叫儿子扯姑娘坐了:“妹妹纵不吃酒,且来坐着,吃些菜罢。”翠翘只得坐了。

  自足道些家常之事,便逐渐说到翠翘身上,乃道:“石姐夫一去,绝无音耗。前叔叔起课,道是十日内有信,却是告示上的消息。后来我的课上说有牢狱之灾,不能脱离。我想凌驾山做了强盗,石姐夫虽非同伙,共住一室,岂不知情?况凌驾山脱逃,官府必定要着于同居之人。石姐夫生成是被他捉去,受牢狱之灾,一定无疑的了。若凌驾山只管捉不着,他难有出狱之期,你的终身怎生结局?”翠翘明知哥子来翻腾他,哭着道:“哥哥休虑,家中尚有余资,我一身料无多费;况我纺织自给,决不到冻饿地位。”自足道:“不是那般说。家业原是叔子遗下,不是说多了你一人。只是为你青春年少,却不辜负终身?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草要开花结子,人生世上也要生男育女。你如今若徒守虚名,究无实际,岂不把一世的人空丢掉了?我为此故来向你从长商量。不是为你一人穿吃。”翠翘道:“哥哥那话休提,我已嫁他,生死相随。他虽不便来,我只是守去,终久自然来的。说甚虚名、实际两等分别?倘有干涉,只索同他受罪了,难道避了不成?”自足道:“妹妹,你休执着呆性。那石搢珩的性命,九分九厘是不保的了。那见做强盗的人不到杀头地位?〔前边还说他牢狱之灾,此刻竟说他杀头了。〕你也守不出他好日的了。不如依我主意才是。”翠翘道:“依你便怎么?”

  自足道:“我的主意,竟在此村庄地面,寻个门当户对的人,或嫁或招,可以归结终身。妹妹那等人物,怕本地寻不出好夫婿?煞强似远嫁他方。况叔婶坟墓上去祭扫,也还近便。”〔以此掀动。〕翠翘道:“倘他回来,你怎发付?”自足道:“我自有发付。向他道:‘当初先叔婶结这亲事,太看重了你。你无分文之费,后来你忽要去,临别时再三叫你就来,你道月余便来接取,那知候久绝无消息。我叔婶衰暮之年,为你忧郁死了,恐你也难逃其罪。在前起课,道你有牢狱之灾,果见告示上捉你表弟,是为盗案在逃;你乃他的表兄,决然同伙。我们清白人家,怎同不良为伍?所以离异了,改嫁良人。’我那般说话,即皇帝也可见得,想他也无言回我。妹妹,我这发付何如?”翠翘道:“他的事尚无的确,怎便决定他乃不良之辈?但我既嫁与他,生为石家人,死为石家鬼。夫妇有君臣之分;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果然不长进,行了歹事,我也拚一死自尽则可,怎叫我改嫁起来!”即便号啕大哭。自足急道:“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我乃为好,替你商量。不依便罢,不须痛哭。”裘能夫妻都来相劝。自足撤去酒菜,也走开了。以后自足绝不提起别话,翠翘也得耳内清净。

  那自足拿稳搢珩因盗案牵连,绝定不来。即不同伙,那官府着他要人,料必拖死狱中,那得前来照顾妻子:“我那痴丫头还想着他来,只怕今生不能够了。我怎的算计那丫头,拔去眼钉,方得畅快。”想了多日,想出一条极恶的计策来,要把妹子卖与娼家。〔这等奴才,天地不容。〕“那般人物,足值二三百两的身价。不是我心地凶狠,他不听我配个对头,偏卖他去为娼,方知我的手段!”算计停当,一日含笑向妹子道:“石姐夫有信息了。昨日我在城里,看见一个南直扬州人,寻问大王庙头有多少路。我和他答理,他道要到裘家付信。他说有个友人在省里,是石姐夫的邻居好友,石姐夫因替凌家办事,不得到来,托那邻居寄信;那邻居又在省下耽搁,故转托那人到此。叫我后日入城,同他到省,见了他友人,便知石姐夫实信。”翠翘见说得活像,信以为真,不胜大喜道:“哥哥后日可去?”自足道:“怎不去?不得姐夫消息,不独妹子心焦,我也心焦得狠。明日你嫂嫂来相伴你。”翠翘道:“行李盘缠可曾准备?”自足道:“我已备下了。”翠翘大喜。明晨,自足又来说了一回。〔欺瞒别人尚且不可,何况自家姊妹!真正罪过,天地不容!〕晚间,自足妻子领了小儿子来,自足别了便去。

  自足此信,原来都是说谎。他竟一直来到省里,寻了个娼家,直说要卖族妹落水。说得妹子天下无比的绝色,书画皆能,足要身价银三百两。那个娼家姓鲍,叫做鲍一,妻子叫鲍一妈,年纪都有五十多岁。家里有三个姊妹,一个亲生的,两个买来人口。近日亲生的要嫁人,一个要去作妾,因此要买人顶补。那鲍一夫妻见说,乃道:“我们门户人家,出三百二百讨人,不足为奇,只是人物可能绝色?”自足道:“瞒不过的,见了便知。”鲍一妈道:“倘你妹子不肯,何法哄他?”自足把前日的谎话述了一遍,鲍一妈大喜道:“妙极。我行户中有个萧九胡子,他是扬州人,叫他充了你亲眷的邻人;我家鲍一官做了值厮,便去哄他,你一同送来。只须哄到这里,果然人物绝色,竟依了三百两。”自足道:“人物是不必说的,只怕你家门户里无此相貌。”那时便寻了萧九胡子来,道了原委,直要哄到这里,方才立契,人价两交。自足道:“我家妹子性格古怪,你们要用心骗他。”众人都笑起来道:“你不晓得这些事,那怕他是块生铁,到了我们炉灶里,少不得也弄得他软绵绵的。〔罪过人。可见落水女人原有好的,莫道娼女便一笔抹煞。〕到那时,人价两交,你便去罢,莫管他的好歹。”议论定了,便叫了个惯常装载的船,大家商通了话头。

  不则一日,到了开化县。三人上岸,到翠翘家里。翠翘见了哥哥回家,心里大喜,便问道:“石妹婿的信息如何?家书在那里?”自足道:“石姐夫为了表弟之事,几乎拖在里头,就是那凌驾山,也是被人陷害的。〔那一句谎到是说着的。〕亏是官宦人家,有家私,费了万金,官事略有些就绪。石姐夫只为替他料理衙门各项,没有一刻空闲,连家书都没有写。他今托那相知来,不晓得叔婶去世,还说道一总接来。那人同我来的,现在外面。”自足因翠翘是识字的人,恐怕笔迹不对,故尔不敢假作家书。翠翘见说,想道:“凭他甚忙,几千里路接人,没有家书,如何凭准?”然见说外面有人,便备酒饭,安顿歇宿。

  到夜来,只见自足捧了五十两一包银子进来,对翠翘道:“这是石姐夫叫那萧念甫寄来的那路费,他叫我拿进来,交你收了。”〔好奸计。〕原来他们因无家书,恐其疑心,故把此银做个大搢;更料翠翘决交自足经手,便算身价,虽则交来,总有着落。果然翠翘相信无疑,即将其银交付自足收发。自足道:“你且收着,到起身时取用。”

  歇过一夜。早晨自足道:“石姐夫托他早早接取,只为那人带了货物,在省耽迟了几天。恐石姐夫等急,妹妹趁早收拾了,我好一同送你去。”翠翘道:“我也没有什么,只有些棉布衣服、针、线等物,只凭哥哥择日便行。”自足出去,择定八月初六日起程。进来回覆,又道:“萧念甫要见你,我想一路去要打堆,那里避得许多?不如见了倒便。”翠翘应允,除了麻衣,出去相见。萧念甫见了翠翘,看了一看,便叫道:“嫂嫂拜揖。”翠翘还了礼,即便进去。那萧、鲍两人看见翠翘恁般标致,真乃绝色无比,不胜大喜。自足道:“何如?”两人同道:“你果不谎言。”

  那时翠翘带了十来两碎银,以备不时之用,又把搢珩的玉锁贴肉藏了,其他首饰等物,都放在皮箱里,色色端正。那邻妇皆来相别,有那相好的,纷然下泪,翠翘只为痛哭父母,日日凄惶;又为从不曾出门,今突然远离,虽然心中有个丈夫在彼,是一个巴望好处,终久心下昏昏晕晕的光景。〔的确。〕自足叫妻子住在在大屋里,大儿子住自己家里,叫裘能夫妻都不必远送;翠翘要他两人同去,自足只推路远,多人多费,又恐荒了田地,只是不许。翠翘只得依他。到初六日,取出前银交与自足,拜别了父母坟墓,合家哭别,乘轿上船,自足大儿子同裘能夫妻送到船头,相别而去。翠翘存在后舱,自足和萧、鲍同住前舱,一路无话。

  一日到了钱塘江,过江来,泊船港口。其处古例,于八月十八日有迎潮弄戏之胜。其日已是十七日了,早有迎潮撮弄之人。那些游玩士女,纷纷热闹。翠翘在吊窗里略看一回,又见自足等匆匆上岸来去,想他有事,也不在心。到晚间,不见行船,便问自足道:“各处不歇,为何此地泊住不行?”自足道:“念甫有未了帐目,明日还要停泊半天方去。”到来日午间,自足去了,至傍晚尚不见来,翠翘甚是心焦。只见念甫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如鬼如蜮。〕说那裘自足真个混帐,怎么一去不来?只见岸上两乘轿子,一乘空着,他们轿走叫道:“可是开化县裘家的船?”船家回道:“正是。”只见轿子里走出一个老妈儿来,到船竟进后舱,向翠翘道:“小娘子,你家姓裘?”翠翘愕然道:“老亲娘何来?”老妈道:“我姓张,住在城里,方才你家哥哥裘自足忽然痧胀,倒在我家门首,替他医治了,尚然行动不得。说你在此船中,特央我叫轿来接你去看视。”翠翘吃唬,只见念甫亦是大惊,便到后舱动问,知其原委,便道:“嫂嫂,我同你去看了,再下船便了。”先自出舱上岸。翠翘打帐动身。只听见隔船有人叫道:“鲍一妈,你同恁等人在此鬼闹?”那老妈儿急出答理。翠翘便在门缝里张看。只见那人又道:“鲍一妈老俏丽,打扮得好,可是你同着姊妹们的姐夫在此?”见那老妈儿连忙摇手,又指着后舱。翠翘见此说话,并那光景,明知是搢搢人家,〔那破落户却是翠翘的救星。〕心里想道:“必被那天杀的阿哥骗我来,卖为落水,他竟自去了,故尔不见回来。这个分明是个鸨儿,他来哄我回去。欲待叫喊,异乡之人谅不助我,弄至出乖露丑,倒底性命难全。不如趁早,未落火坑,洁身先死。”〔莫谓水性杨花,如此死者竟多,人亦不去追求表扬,悲夫!〕便扳开吊窗,将身一跳,“扑通”一响,已随潮逐浪,不知流向那里去了。

  前日鲍一说那女娘绝色,其妻尚未相信,今已亲见,其喜非常。偏被那破落户皮二泄了机密。那皮二是个镶客,那日却陪浪子看潮吃酒。两船相傍,他专在小娘家打诨的,故此认得鲍一妈声音,以致撞破其机。那老妈儿虽则连忙摇手,还欺翠翘是个少年女子,不怕他跳上天去。那知他是个正气的女子,重节不重命的,正和皮二分说,只听见后舱有人跳水之声,回头一看,不见了那如花女子了。别只船上也有看见一个着白女子投水,乱叫撩人,登时闹个沸反。那时天色又黑起来了,游船乱撺,急切无处打捞,那萧、鲍两人唬得呆了,兴匆匆来买人口,却象做了个梦,三百两银子白白丢掉。鲍一妈道:“只算还了他前世的债,而今那小贱人已葬鱼腹中了,那两只箱子里料来值得恁的!”大家气苦一回,然属无可奈何,只索恨恨而去。〔若翠翘不幸而死,竟无有知者,悲夫!〕正是:

  义侠刚肠尽子虚,庸庸相聚溷中蛆。

  谁来怜此无辜者,肯把奸凶着意除!

  却说那杭州城里武林门内,有个石莲尼庵,庵里有两尼,一个叫了自修,其徒取名无碍。那自修生在富贵之家,嫁宦家为室,母家姓许,夫主何倬如,少年曾发两榜,官至广西太守,到任之后,残暴不仁。贪酷虐民,治官书,常求其死;恣意奸淫,御婢女,每戕其生。夫妇两人,其性善恶不同,以是琴瑟乖张。作恶太甚,天理不容。一夜被盗打进内衙,把倬如碎割而死,此即那些被害之民假盗以复其仇。无从缉获,以成悬案。许夫人到五十岁上,家资萧索,又无子女,便去削发出家。可恤那十全之妇,竟无出息。〔尼姑之中,不知埋没了多少好妇人。〕他在那石莲庵里,取名自修。不出去化缘,不到人家走动,以此人皆钦敬。无碍乃小户出身,十八岁与人为妾,虽经生育凡胎,俱不得长成。后因夫死,主母发还其父。其父贪财,将他卖到人家为小。那个主母却堪万剐,非常妒忌,把他十分作贱;其夫又乃惧内之人,凭他作恶。那知恶到极底,忽被天雷打死,其夫唬呆,以成废疾。那小阿妈自伤薄命,发恨出家。自修见他出自真心,乃与披剃,取名无碍。念他受苦之人,十分照拂。无碍亦尽心帮助。自修有一房老家人,因无子息,也都在庵出家。是年七月内,自修、无碍带了两个徒弟、老香公等,到南海普陀落伽山烧香而回,恰值八月十七日过萧山县,十八日到钱塘江,为避海涛冲突,泊船南岸,待十九日潮平过江。

  将及黄昏,月光初上,正欲安睡。只听见有物触船,板主叫水手看视,却象个浮尸。板主叫道:“点开了他。”自修听见,便道:“阿弥陀佛!既是浮尸,待我明日买棺盛埋了他,你们可撩他上来。”板主道:“师父休管,不要反招是非。”自修道:“我们出家人,那怕是非。驾长,你搭他到船头上,我送你一两银子。”船家听见说了有银子的,便到船头上去,把挽篙搭住,拖近船头,都叫道:“是个人。”水手动手捞摸,摸着了头发,便道:“好一股头发,有五尺多长哩。”拖上船头道:“是女人。”自修携灯,同无碍照看,船家道:“是个小年纪女人,心口还是热的。”自修道:“既如此,救得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驾长,你若救活了他,我回,去再送银一两。”水手到后梢取了锅子一只,合在船头上,把那女人的肚皮伏在锅底上,那女人口内的水直滚出来,顿时泻尽,便仰他转来。少刻,只听见他肚内谷碌碌响,那右手便一动,都道:“好了。”无碍便来接气。但只见他气转神回,叫道:“阿呀!”又寂然不动。众人道:“好了,好了!活了,活了!”少刻又叹了一口气,张眼一看,又闭了去。〔溺死,初活之状,描写逼真。〕

  自修已叫后梢烧了滚汤,无碍慢慢灌下,醒了转来,看了众人道:“这里是那里?你们乃何等人?”自修叫众尼好好扛扶进舱,便付板主银子一两。那时有同泊小船上的人看见了,都赞道:“师父好人!”闹了一回,都去睡了。〔点缀妙。〕众尼替女子绞干了头发,挽好髻儿,换去湿衣裙搢。见他裙带上有一小袋,内有一包银子,玉锁一枚,自修藏过了。便大家携灯细看,却是一个绝标致的女娘。只因救了这女子,有分教:

  托踪迹于尼庵,且离烦恼;

  寄根源于书画,以便追寻。

  未知那女子是谁,说出恁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船家若无二两银子,怎肯救此女子哉?故钱财之为物,又少他不得。〔岂赞之哉?忿之也。〕更有一种人,遇此等事,亦劝旁人捞救掩埋,而现握白镪,不肯轻出分毫。旁人遂亦以其言为老僧常谈,不复捞救。嗟乎,此等人亦何足贵哉?但愿天将此种口甜心苦之人竟不生出,方才成得一个好世界。

卷之四

  第七回 裘翠翘尼院题诗画 石搢珩浙省勘河渠

  词曰:

  羞颜偷活,全名宁死,拚身跳入江流。眼见沉沦,魂如有在,追欢梦里绸缪。天意降洪庥;泛波涛未没,生上尼舟,欲访无踪,冀将诗画作情邮。愿教目击心留。叹飘零异地,寻觅何由?玉锁挂怀,牡丹着色,相看咸属离愁。夫婿已封侯。适九重恩命,浙省来游。从此机缘凑巧,分镜得重收。———右调《望海潮》

  话说自修救那女子,却就是裘翠翘。他在北岸投江,被波浪冲裹,流到南岸。这也是神明保护,故使他好人相逢,傍到那自修船上。总为他持身正直,立志坚贞,兼之福禄厚重,所以遇救得免;不然一千个也都死了。当下自修等细问根由。翠翘便道自己家乡名姓,如何得遇石搢珩侠肠诛盗,感恩结亲,搢珩回家不来,父母怎生暴亡,阿哥如何拐卖,因此忿激投江的始末,细道其详。把捉拿凌驾山一段情由,隐过不露。自修等听了,咨嗟不已。自修道:“小娘子,你既有这等苦情,而今还是怎生区处?”翠翘哭道:“天生薄命,左右是死。丈夫不知下落,我又离乡背井,回家再与那般凶人打堆,决无此理,若教我飘流异地,此地又无熟分亲人,这般颠沛流离,不如死了干净。倒是师父们多事,救我何益!”说罢,纷然下泪。众尼都也凄然伤感。

  自修因将自己出身及无碍情节,略叙一遍,道:“我已皈依佛门,专以慈悲救度。你今进退两难,不如竟在我庵里住下,以便着人寻觅你的丈夫。小庵就在浙杭,过江便是。这里是个往来冲繁之所,问信也还容易。你竟宽心住下,不必多疑。”翠翘拭泪起谢道:“得蒙救拔,粉骨难报。但我薄命如此,不如到庵披剃,拜投座下。”自修忙摇手道:“小娘子,休作此等痴念!你青春年少,正有室家之乐,不比我们日暮途穷,生趣已绝,便好寻那枯寂结果。我看你相貌甚有福泽,听你言谈词气,决是知书识字之人。即你北岸投江,偏流到南岸,遇我搭救,明是神明保护,送你过江。大难不死,决有后福。目前境界,不过暂时之苦,不足为虑。明日你竟睡在舱里,趁绝早潮乎时候,开到北岸,我分付船家切莫说知,诚恐还有那班买你的歹人存留江口,莫要被他知了风声。我再把船家婆的衣服与你穿了,进了江口,到过坝的所在,叫小轿抬你到庵,权且住下,然后设法寻你的丈夫的下落。”翠翘感谢不尽。具时已有二更,自修取些干点与翠翘充饥,然后安寝。

  到了明日五更,自修先起身,分付船家开行过江。到了石灰坝口,叫小轿抬了翠翘,先着香公随去。自修等随后同归,打发船钱,又付了所许再加的一两银子,〔照应前文。〕船家感谢而去。这舡家同那南岸小舡上的人,虽然是目击其事,却都是蠢才,不过偶与人闲话,把那事略提,而又说得无头无脑;那里象我辈,赞人的好,便逢人说项,故尔绝无人知觉。

  且说翠翘到庵,与各尼相见,重又拜谢自修等活命之恩。看见庵中屋宇清洁宽敞,便放心住下。自修把翠翘的衣裙浆洗了,与他换了。翠翘接到裙子,若有寻觅惊张之状,自修道:“小娘子,可是寻那裙上袋儿么?那袋里有一包银子,不知多少。”翠翘道:“银子事小,内中还有一件东西。”自修道:“可是一个玉锁儿?我都收得。”便取来交付翠翘,他便不胜之喜。自修道:“你那玉锁儿有何缘故,你见了便喜?”翠翘道:“那玉锁乃丈夫为聘之物。”自修便晓得他夫妻恩爱。一边的看翠翘这等出色美丽,待丈夫有如此深情。他道丈夫杀除强盗何等英雄义侠,必定他丈夫也成得一个少年,决不是平常人物。众尼都来看那玉锁,乃是一方美玉,镌着双鱼戏水,各赞道:“好!”翠翘仍把来系了。把那一包银子付与自修,自修不收,翠翘道:“即存我身边亦无用处,师父收了,亦可备我薪水之资,亦可作佛前香烛之用。”自修即便收了。翠翘本有父母的孝服,浑身缟素,尽去铅华,深自韬晦。那自修从来不乱到人家走动,即女眷亦没有在庵来往,就是差人来馈送些米粮果点之类,也不过到后堂即止,不见翠翘之面。故尔他住了多时,绝无人晓得。

  一日,自修向翠翘道:“小娘子,住在我庵里已有多日,看你幽闲贞静,煞是可人。你丈夫家在扬州,如何得一人到彼探问?而今却没有一个便人。还打帐如何寻觅方好。”翠翘打帐要央人到扬州去,一来无那便人,二来盘缠无措,三来又恐凌驾山盗案或有牵涉,因此不提。乃道:“我已有一个设法处,便要同师父商量。”自修道:“你试说与我听,也要大家斟酌。”翠翘道:“我自幼曾学丹青,稍知写生之法,牡丹一种,略足寓目。意欲画它百幅,上题着隐语,把去城市货卖。倘我丈夫也来寻访,见此牡丹图画,便可跟寻得来。不知可该如此?”自修大喜道:“如此极妙。”因捏着翠翘手道:“前日初见你时,我便道你是个识礼知书的人;那知你又会丹青,这个难得。你自然识得书籍的了。”翠翘道:“也胡乱识得几个字儿。”自修道:“你文理既通,那写作何如?”翠翘道:“字也略写得几个。”自修惊喜道:“原来你是个女中才士,我竟小觑了你。你若不说,我也不知。你疾忙把牡丹画就多幅,我便叫香公去卖。”翠翘道:“若得知出自庵中,便有人来缠扰,那个又不妙了。”自修想了一想道:“有了,倘有人问时,只回他从下路贩来的。”〔详慎周密。〕翠翘道:“倘若我丈夫来问,也是那等回了,叫他往下路何从寻觅?”自修道:“你把丈夫的面庞形状说与香公,叫他留心在意。倘你的丈夫看见了画,他定有一种恳切的问法,决不漫然说过。”翠翘大喜道:“这也有理。”

  那时自修便叫香公将纸笔颜料等物陆续买来。翠翘镇日描画,都是粉笔画的白牡丹,并没图记名款。自修心里懂得翠翘有父母凶丧,因此纯画的白色,却画得生动有神,不胜赞羡,乃道:“画牡丹也多,就是你丈夫识得你的款式,倘或在忙促之时,便不留心,岂不叫他错过?怎生再得一法,得他留神细看方好。”翠翘道:“我也算计来。”乃向妆匣内取出一卷纸来,递与自修道:“我把那隐语题上,却是如何?”自修展开一看,乃是十二首绝句,诗内包含本意:

  其一:

  姚黄魏紫最精神,何等韶华斗丽春。

  独有一枝颜色异,飘零颜色白如银。

  其二:

  春来万卉尽争妍,露润风披色倍鲜。

  偏是花王类寒素,不同时艳取人怜。

  其三:

  朝暾初射露搢搢,便似梨花先宿妆。

  一任飘流千万里,凄凄犹敛旧天香。

  其四:

  好花常向富家看,百宝兰前锦绣攒。

  篱外一枝偏皎洁,夜深遥映月光寒。

  其五:

  嘉名曾说水晶球,写就花容韵欲流。

  似有香魂感知己,一般芳洁意相投。

  其六:

  芳园脉脉缔同心,烧烛相看艳色深。

  只为惜花人久别,花魂愁作白头吟。

  其七:

  祥云嘉种倚云栽,玉蕊垂重傍玉台。

  莫道枝头颜色少,开时原是雪成堆。

  其八:

  一朵高擎未可攀,只缘容色太幽闲。

  若非绿叶环相映,花在虚无缥渺间。

  其九:

  一枝斜折妒花风,吹落波心水色同。

  赖有维摩收拾起,不教天女散遥空。

  其十:

  折枝写就韵天然,插向瑶瓶比素莲。

  尘浊不堪供玩赏,愿依大士白云边。

  其十一:

  轻描宫粉不傅朱,红袖翻成白练襦。

  应是画家存别意,不关颜色费工夫。

  其十二:

  淡扫蛾眉泪尚垂,忍将红艳上花枝。

  但留一片堪怜色,付与东君仔细思。

  自修细细看完,便乃击节叹赏道:“原来你有这般大才,怨慕衷情,深有风人之旨。我等愚拙村尼,鉴影自愧,自宜投入空门,做个绝人逃世之事。小娘子,你的福泽,正未可量。”无碍等虽不知诗,然自于诵经识字之后,也略晓得些文义,亦是叹羡不休。翠翘把诗意合画意的各自标题,共画有一百二十幅,每诗一首,题上十幅画。付与香公,说明丈夫的面庞形状。众尼才晓得翠翘的丈夫却有这等丰姿,向只道有膂力的人,凶狠之相,必是粗豪蛮笨样子,〔不思有吕布、马超耶,皆勇而貌美者。〕那知这等风流俊雅,真不枉与翠翘作配。

  那香公便每日早晨到闹市里卖画。尽有人取看,见得没有图记,尽则胡猜。也有批评这幅好那幅丑,各人意见不同。只为卖得五六分一幅,其价甚廉,颇有人买。不上半月,一总卖完。香公也留心察看那些来买的人,并无一个合着翠翘所说的身材相貌。那一百二十幅画,大半是斯文人买去,只为题诗在上,也参得出自女人手笔,别离悲怨之情,溢于言表。大都读书人,除不关休戚一种人外,稍有钟情自好的,无有不会替人担忧;遇见那等笔墨,定作话柄,所以那班人独买得多。翠翘指望四处流传,一到丈夫眼里,自然有个相逢之日。正是:

  相离万里魂追逐,恃有音书诉衷曲。

  勿将文字等闲看,文字初开天雨粟。

  不表那翠翘在杭州石莲庵住下。且说裘自足把妹子拐卖,得了三百两银子,不胜快活。到了家中,邻舍亲戚问送去若何,自足总扯谎回答。只道石搢珩家事尽好,凌驾山事虽有因,如今狠使了银子,仍然没事了。众人道:“石搢珩和你至亲,离了半年,今又为送他妻子去,自然该留你多住几日,怎生便早回来了?扬州乃繁华之地,却是何处最好?”自足道:“石妹夫待我非常之好,必要留我多住几日,奈我思想家里,急于要回,他也只得放了,因此总不曾到那里玩耍。”众人也信为实然。

  自足有了银子,那时逐渐开阔,便请了先生在家,教那小儿子读书;合家住在那屋里头,打发裘能夫妻住在自己家中;渐渐的置田买地买家人,扳亲结眷,乡村里人也尽来奉承他了。〔世情。〕自足心里怀着鬼胎,只怕石搢珩一来,便难抵对,虽则前日在妹子面前曾有抵对发付的话,那却是将妹子作料就嫁本地方人,尚有原物现在;今则人都不见了,倘来追寻,怎生料理?心里虽然这般着想,然而世上愚迷之人,利令智昏,大都燕雀处堂,图一日,过一日,再不能预先算计。〔智者见事乎未萌,愚者已萌而未之见也。〕每每事到临头,弄得七颠八倒。自足总是那一类人,故有此想头,总是且图眼下。更想他为了表弟盗案,必有株连,故自解自慰,希图搢珩不来。看看秋尽冬初,搢珩果无消耗,那地方上闲都管的人来问自足道:“令妹去后,他那里绝无音信,你该着人去探问。”自足道:“他那里自然平安,我这里要种稻、种麦,况且路又远,那得有闲人去照看?大家两免了。”直到残冬无信,自足放心怠慢,认定搢珩为事牵缠,绝无防备,只怕死了,也不可知。

  过了新岁灯节,二月里日暖风和,一日晚上,到外场闲步。〔日暖风和,向外场闲步,岂不乐哉。〕只见有两个人,营伍样式,都拽着马,望了村上走来,那后面跟着十来个前村上的人。〔点缀映带,处处妙绝。〕自足见了,心里一跳。看他走近了身,便问道:“这里可是裘家么?”自足只得拱手应道:“是。”前一人道:“我们是总府石老爷差来的,到裘太爷庄上接取夫人家眷。”自足听了那话,到象青天里下个霹雳。那人又道:“前村指引来的,裘太爷好么?”自足唬得两眼张定了,两耳翠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那前走的却是张芳,后走的乃是朱序。张芳练达世务,早已明白,这是乡里人,突然闻了那般说话,自然摸不着清头,竟自唬呆了。乃自笑嘻嘻道:“你是裘家什么人?”自足道:“我便姓裘了。”张芳道:“裘太爷年纪大,是个老人家了,却同你什么称呼?”自足道:“是我叔子。”张芳道:“如此说来,是位舅爷了。府上去年曾招赘一位女婿,是姓石的,彼时尚是个百姓,而今却做了总府老爷了,就在那吴淞地方为官。今日差我两人来迎接夫人,并迎接裘太爷、裘老太太到任上去。须进去说知,就烦领进叩见。”这裘自足岂不晓得?只因卖了妹子,一时捏不出个滥泥人儿;又为扯谎瞒了乡邻,说已是送到扬州,夫妻会合了。今却真有个石搢珩来迎接家小,若是搢珩还是百姓,也还不足怕他,而今却见差两个军官,口称做了总府老爷,那得不怕?张芳只认道乡里人,不晓得女婿做官原故,为此细细叙述。那时村巷上人都来聚看,拥得场上满满的,听见张芳口里道其原委,个个伸舌啧啧,惊异不了。自足已弄得没主张。早走过两个知些事的乡老,乃是高尔林、童士礼,向自足道:“你令亲既差两位来,你不论怎的,且请那二位里面坐了,不是这等相待的。”自足涨得满脸通红,便道:“请里面坐。”张芳、朱序把马牵过,系在里场,到起坐里,不敢便坐。那时高、童两人也同了进来,逊二人坐。张芳道:“在裘太爷家里,我们怎敢坐?”高尔林道:“且请坐了,还有话说。”再三推坐,只得坐了。自足一面叫小使送茶,出去备饭相待;一面拉高、童二人进内说道:“我妹子其实送到杭州,寄住在一个人家,没有到扬州交付。烦二位替我安顿了那两人,过了今夜,明日我同他起身,一路去接取便了。”二人道:“你已经说送去相会了,怎今还寄顿在杭州?你令妹一个女人,怎生存着的?”自足道:“老伯,你且不要管他,你只替我留意回答。就烦二位在此相陪,我不便出去陪坐。”二人依他去陪伴了。张芳看见光景诧异,只管敲订两人。那高、童也只得直说,去年夏里,裘友生夫妇双亡,秋间自足亲送令妹到扬州,方才又说寄顿在杭州人家,尚未送去,明日同二位一路去接取,同到那任所。张芳系远来的,不知缘放,只索依他。到夜来款待过了,便上床安歇。

  来晨尚未起身,只见裘家家人小使大声叫喊:“主人、主母,并两个小主人,夜里走了,不知去向!”那张芳二人吃惊不小,急起身商议道:“我们奉主子钧命,接取夫人。不独夫人不能见面,连那裘自足都逃。必是把夫人怎地摆布了,故乘夜逃去。我等怎生去回覆我老爷?”张芳道:“且经了地方,带定了那家人小使,只索见有司官,询问下落。”便将家人小使一索缚了,寻了地方,连高、童两人同带入城,竟望县前而来。那一班人都叫天叫地,痛骂自足连累了他。

  走够多时,到了开化县里。张芳也识字会写,粗知文理,便买下一个手本,写了缘由。正值县官午堂才坐,张芳便进去递上手本,禀了原委,呈验批牌护身。知县便叫带进地方童、高一干人,逐一审问。各称自足逃去是实,其余事情,须问他家人方知其细。县官乃叫家人小使,细问主人缘何逃走?回供其实不知,县官叫夹将起来,两个人号天抢地,供称:“皆系去年岁底靠他,从前事并不晓得。他有另居的家人裘能,是个老仆,问他便知根。底。”县官乃出签,拿裘能夫妻当堂回话。地方人等讨保在外,那家人小使羁禁在监。

  差人领佥到乡。裘能已晓得石相公做了总兵,今来迎接家眷,惊喜交集。喜是不消说了;惊是见已前自足送去的话,却是假的,所以夜里逃走了,心里乃痛恨不过。今县里来叫他夫妻回话,巴不能见官说个根由,便欣然进城。

  差人回话,知县便出堂,提出家人小使,带进去便审。裘能便把石相公诛盗成亲的事说知。县官心里骇异,见已是去年之事,况更系石搢珩所为,今已做了总兵,不便提及,叫把以后事讲。裘能乃把家主、主母前后亡过,主人侄子裘自足曾经逼他妹子改嫁,并石相公托人接取,自足送去的始末,细细禀明,道:“而今石相公已做了官,又来迎接家眷,裘自足挚家逃走,多因是裘自足把小主女不知怎地发付了。”县官道:“那时裘自足说送你小主女到扬州,你为何不同去呢?”裘能道:“小人夫妻本来要送去,主女也要小人妻子同去,自足道:‘多了一人,要多一人盘费,家里又要种田’,不容我去。故尔小人夫妻总没有去。”县官又问道:“去年石家央来接取的人,你可认得他么?”裘能道:“据裘自足说,这是扬州人,石相公与他是极相与的朋友,小人不曾出过门,并不晓得那里声音,总然也不认得他。”县官沉吟一回,又问道:“那人来接取家眷,自然有本人的书信带来,那书信上如何说的?”裘能道:“那人说石相公与我最好,只因他有事多忙,没有空闲工夫,故尔没有写书来。”县官笑道:“几千里路迎人,没有书信为凭,你主女怎便听信,竟自去了?”裘能道:“主女知书识字,见没有书信,也甚疑心。那人却付进五十两银子,说是石相公寄来的盘费,乃叫裘自足付与主女,故此便不疑心。况且有哥子自足一同送去,故尔竟去了。”

  县官猛然省悟,乃向张芳道:“这件事本县看来,总是裘自足将妹子拐卖了。他已先又有逼嫁情形,晓得妹子知书识字,不便将假信欺骗,故把那银子交付,见得若有他故,岂肯轻易将盘费付来?正不知一个孤身女子,旁人何难夺取。那两个即系买主,商同局骗无疑。”〔生成是那般审断。〕张芳听见裘能供称凿凿,料非说谎,乃道:“老爷明见万里,自然是局骗拐卖了。但裘自足逃去,料也不远,敢求老爷严追。”知县乃对裘能道:“那裘自足自送妹子去后,到今半年有余,和你同住,岂有不知他近来作事理?他今逃去的所在,你决晓得,若不直讲,便要用刑了。”裘能发急道:“裘自足气死主人、主母,占了家主的家私,他一家住了主人的屋宇,叫小人夫妻住在他家里,悬了一里多路,他的作事,小人那里晓得?他今惧罪在逃,小人正气他不过,那肯替他隐瞒?求老爷详察!”同了妻子只管叩头。张芳见得情真,难再催逼,便禀道:“小人奉家爷差来迎接夫人,不道遇了这等异变,怎生回覆家爷,求老爷把裘能发与小人,带去家爷面前回话。”知县道:“你老爷并无凭据到这里提人,怎好把裘能给发与你?”只见裘能禀道:“小人情愿去见石老爷。但自足挈家而逃,那屋宇什物等件,却叫那个看管?”张芳等没有打算,也本来不管他的帐,县官到底做官的人,有主见。即叫原差押了裘能夫妻,并家人小使等下乡,着同了保甲邻佑,将裘家屋宇家伙什物,连田地等项,眼同各人查点明白,细开一单,待本县批了执照,暂着家人看管。等裘能见了石老爷,悉凭石老爷作何主见。原差答应,押了众人下乡。张芳、朱序叩谢知县,也往乡中,待公事了结,然后同裘能起身。

  不则一日,到了吴淞。张芳系本衙门人,不用传报,即便进见,备细禀说。搢珩大惊,悲痛不已,大骂自足奸贼,切齿痛恨:“再不料岳父母相继而亡,更不料那贼如此狠毒,竟将妹子拐卖到何方去了,叫我何从寻觅?若拿了那贼,食肉寝皮,方泄吾恨!”便传裘能,细询往日情由。裘能叩见了,备述前情。搢珩听到裘贼逼妹改嫁,翠翘正言分辩的话,不觉放声大哭。那时万分不快,一时无策展布。且令裘能住在衙里。那裘能见石老爷做了那般大官,快活无限,安心住下。搢珩想了两日,不得其策。意欲传示晓谕,又恐被收买之人结果了夫人的性命,反为不美;更想夫人赋性贞良,一遇奸媒,定寻短见,性命九分不保。百般的问卜求神,却三人说了六样话,无从取准。

  正在忧思纳闷,只见有一角部文到来,要调他到湖杭一带踏勘河渠。盖因此时四月中旬,民间要分神下种。因三月里边连旬大雨,平地水深数尺,河港久湮,壅淤不能泄泻。因此浙江抚院会题了本,奉旨即着文武衙门会同踏勘,河道都要疏通。石搢珩乃是水师总兵,又有抚按题本里面有一款,食粮兵丁,平居无事,何不即差他挑搢,一举两得,故尔石搢珩也要会同踏勘。又因吴淞地方相连浙省,苏郡亦有水患,所以那水师总兵在南直浙省都有地方之责。搢珩暗想:“裘贼曾道寄顿杭州,或在本省卖了,亦不可料。我今乘势到浙江去察访,有何不可?”一面出文书知会浙省抚安,一面便题知起行日期,便带了家将亲随等,并带了裘能,便到浙江来。

  同抚按相会了,抚按见他少年英发,内外皆优,出言行事,俱有条理。抚按大为钦敬。那巡抚是个老年人,巡按却是少年进士,榜下即选知县,三年行取,便是浙江巡按,〔按院也好。〕年纪亦同搢珩相仿,总是少年心性,与搢珩十分投契。搢珩一心要察访夫人下落,却被公事绊住身子,不敢轻离;若只随了抚按行走,却又无得一些事做。因与按院十分相好,便于闲暇时,说及妻子被堂兄裘自足拐卖一段情由。那按院见说到迎接家眷,裘自足即行逃遁,便道:“这是拐卖确实的了,不然为何逃避?石老爷决须急于寻觅。今喜正在浙直,且那勘河一事,各府属河道有应挑搢者甚多,总要绘情入告,总有好些日子。石老爷何不亲自私行察访,定有下落。公事将完,即便回任,有何不可。”搢珩作谢道:“承老爷照拂,只是抚军处恐有不便。”按院道:“这也不妨。弟当代为告以实情。况乃出自弟意,弟当竭力言之。”搢珩大喜,即便拜谢。按台连忙答礼。便细告抚台,抚台亦欣然依允道:“石总兵夫人既遭颠沛,倘在浙省,访得有何事故,弟尚要替他出力周全。”按台喜告搢珩,搢珩便去谢了抚台。将公事俱付中军游击,听抚按知照调拨。自己即带了裘能并张芳、朱序等十余人,更换衣装,星夜到开化县地方来。正是:

  闻道糟糠被祸深,不辞劳苦远相寻。

  莫言换却英雄态,为我流离忍负心。

  搢珩那番寻妻,有分教:

  听豪士雄谈,画里传来消息;

  被娇妻悍妒,河边逗出根源。

  未知如何寻访,且听下回分解。

  翠翘遇着自修,佩珩遇着按院,此两人诚恩人也。大抵人值命运通时,便头头撞得着了必有之理,非强为凑合也。〔或日命通那得复溺?曰若不溺,则任堕烟花乎?溺正通处。〕

  翠翘忧思沉痛,鬼神应亦怜之。题诗作画,冀达幽情,更见天生才智,岂寻常女子所及!

  裘能见官,竟说出佩珩杀强盗一段事。幸佩珩已做总兵,不便提问。若仍是布衣,县官必然追究。虽命未必偿,而裘、石两家及地方里保,皆受诈不休矣。乡人无识,一至于此。

  第八回 解忿争倾谈见画 拯冤溺惊妒逢妻

  词曰:

  卑谕堪嗤,辄言豪客,今人难效。谁识英雄、云天高义?只在心相召。流传书籍,押衙磨勒,事业惊人奇妙。解纷争,元关寄宿良遇,机缘天造。画图两处,看来桃源有路,渔郎应到。狮吼河东,忽然觳觫,徒惹旁人笑。石莲庵里,吴淞署内,悲喜情怀堪吊。最难逢,荣华富贵,总还年少。———右调《永遇乐》

  话说搢珩改扮秀才模样,带了从人,星夜到开化地方。离大王庙头十来里,一个村镇饭店住下。单叫张芳朱序同了裘能到家,分付了话头,绝不露出自己在此。三人到得家里,家人小使又见前番两人同来,只道又来拿他,好生害怕。张芳等问:“自足可曾到家?”家人回道:“没有。”又去会见邻居及高、童地保,各送土仪,述石总兵相谢之意。众人都称谢不尽。也都道自足逃后,绝无音耗。裘能妻子问知裘能,说石老爷做官荣显,欢喜不了。〔点缀不漏。〕张芳等到寓回复。

  搢珩也无算计,细细寻思,只有求问神明一着。询知县内关帝签极灵,当夜便沐浴斋戒,来晨绝早,只带张芳一人,来到城中关帝庙里。张芳点烛焚香,搢珩拜了,默祷寻妻原故,求下第七签来。向庙祝买了签书,上写道:

  仙风道骨本天成,又遇仙翁为天盟。

  指日丹成谢岩谷,一朝引领向天行。

  搢珩细看签诗,见“指日丹成”“一朝引领”,见得指日便有消息,自有机缘相引之人,但不知只在此处追寻,还该别向他方寻觅?心里寻思不决。重又拜倒通诚,是问在此寻求,还向他方追觅。通诚过,又求了一签,乃是七十一签。又买签诗,看道:

  喜鹊檐前报好音,知君千里欲归心。

  绣帏重结鸳鸯带,叶落霜飞寒色侵。

  搢珩心里想道:“‘千里归心’,便在这里无益,‘绣帏结带’,决然寻着无疑。但是目下方在仲夏之时,若到‘叶落霜飞’,尚有半载光景。然而神明如此付签,只索听天行去。”

  当下回到寓所,原叫张芳三人到家安顿家人,更与那边地邻说知,以便照应。裘能等依言而行,到下午来回复了,仍叫船回转。来晨离了开化地方。

  因路上山冈遮着,更兼树木阴浓,微风不动,搢珩在船里好生忧闷,要到岸上走走,方得爽快。船上人道:“此地上崖,一径向西转北,过了两个村庄,再往西行,方到三汊河口。这一走离了山路,便透风了。我把船歇在三汊河口,相等相公下船。”石搢珩便叫裘能领路,朱序打着凉伞,张芳随着,其余都在船中。果然岸上爽快。

  走不上三里多路,远见一个村庄,树阴底下有许多人围着,人声嘈杂,闹得沸反盈天。走近,听得一人叫道:“你骗了我东西,必须还我的来!”喊神叫鬼,非常喉极。上前一看,只见一人是个秀才模样,带了一顶儒巾,希疏疏一嘴胡须,身上穿一件蓝纱袍子,苦着脸,半字不说。那一个叫喊的人,一嘴短须,棕帽也不戴,赤了膊,一手扯住戴巾的,闹得满头满面的汗。那戴巾的浑身汗湿,纱衣沾牢身上,甚是难看。又有三五人在内解劝。说话声喧,也没有一句清头。其余那些人都聚在那里说笑。石搢珩方看得出这些景状。那戴巾的早已看见搢珩,想是吾辈中了,便拱手道:“长兄救我!他凌辱斯文,有这等事?”〔以下叙各人声口形状,无不逼肖,真堪绝倒。〕搢珩不知为着何事,也便劝道:“你们有话不妨好说,须存斯文体面。”那赤膊的那里听你,只扯住不放,但道:“我又不打你,只要还我原物。”那三五个劝的人里面,走出一个胡子来,一面向搢珩拱手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来替你说个原委。”一面对赤膊的道:“你不要乱闹,且放了手,不怕管先生跑了去。”众人又七张八嘴的劝,那赤膊的便放了手。

  胡子又向搢珩道:“先生不象是敝地人?”〔已听见说话声音也。〕搢珩道:“正是,我乃南直人。”只见那戴儒巾的把衣服整顿好了,向搢珩作揖道:“小弟斯文人,受这凌辱,是何道理?乞兄一言解救。”佩珩还了揖道:“长兄,你且息了气,等这位说了缘故。”又见那赤膊的叉手叉脚,也上前来说。搢珩道:“你二位都不必闹,且待这位说个根由,料无偏护。”胡子把头两边一相,把手膊两边一摆,隔退了两人,喊道:“你们白白的闹了一会,有甚用处?今既有这位先生在此,等我来说了头由,三个明人便是官,自然有一个彼此是非。只管争闹些什么!”两人见说,也便立定。

  胡子便搀了搢珩手,走出一步道:“先生上姓?”搢珩道:“姓石。”胡子道:“在下姓吴,贱字效泉。那赤膊的是敝村钱爱山。前日他与孔家村里富同春犯了口角,遂成了讼。〔钱共富,两雄不并立矣,〕那爱山对小弟说,他同那位管先生相熟,管先生在官司行里最为专门,乃托他料理官司。那知这富同春请了一位包秀才主谋,那包秀才更加衙门相熟,〔管则不过管理,包则更稳矣,那得不胜?〕到审的节,不免有了高下。钱爱山不忿,正在家闷气,却值管先生来索谢。爱山道:‘官司不畅,还有甚相谢?’必要讨出以前的东西。管先生不肯。因此争论起来。不期石先生遇见了,求你做个明府。”搢珩闻他说话,那管某系吴效泉所荐,说来又似为着钱爱山,因问道:“钱爱山官司,托与管先生多少银子?”那钱爱山上前说道:“三两银子,而今要一总还我,一厘也少不成。”管某说道:“那个接你三两银子?只得一两五钱银子。是吴效泉付来,我替你应垫了一半去。这是正项银子,怎说我来索谢?”吴效泉把手乱摊道:“那官司里边的银子,那里论得清,算得准的?”

  搢珩道:“这件事你们不必多说了,我一总有些明白。”便拉管某在一首问道:“你和钱爱山平素曾相识否?”管某道:“从不相认,乃是吴效泉说来。那吴效泉与弟乎昔相知,若是他亲友有事,小弟无不为他周全。这番那晓得这钱其姓者〔逼肖。〕恁般无礼,恁般无状!”搢珩听了,愈加明白。乃道:“据方才众人所言,官司已经结局。这等事,原论不得真假。长兄又何必冒暑下乡,索他相谢,自取其辱!”管某道:“我那里索他相谢?原要我还我的所应之物。”钱爱山听见,又上前来道:“我的银子一总付你,你哄了我银子,坏了我官司,还有恁么我你!”搢珩道:“事已如此,管兄也不必说找,钱兄也不必道还,请各便了罢。”只见管某有情愿之意,那钱爱山却了不得,发极喊道:“他是秀才,有体面的;我是种田人,没有体面。他不还我,我少不得不拘那里看见了,尿里屎里,也顾他不得。”赶上去,又一把扯住。那管某那里当得恁般摔扭?大有发苦之状。搢珩道:“钱兄放他去罢了,扯他无益。”爱山道:“只要他还了我的便罢。”那管某真是人落宕,铁落炉,弄得没法,倒扯住了搢珩,要他解救。

  搢珩好心焦无法,看那天色又晚了,尚有好几里路到船,反被那些人留住。搢珩没法,心里有些恼了,便叫张芳取出银包,拣了两块,有一两五六钱重:“我不合遇见了,替他还你,你若再多说,我便叫你不是了。”〔管某又拖住不放,佩珩又乃疏财之人,必到应银还他地位。不然何以开交?〕那时众人都道:“难得石先生的疏财仗义。”便都向钱爱山道:“不许再说。”那爱山得了银子,自然罢了,放手开交。管某大喜,连向搢珩揖谢,众人同赞石搢珩是好人,人生面不熟,便肯替人赔还银子。搢珩拱手相别,便望前行。众人便都散去。独有管某同吴效泉两人拖住不放。

  管某谆谆询问尊表尊处,要请到城中相谢还银。吴效泉又道:“石先生如此好人,不易相遇的。寒家就在前面,必要留献一茶。”并拉管某同行。搢珩弄得没法。走不上一条田岸,到了吴效泉门首。效泉一把拖进,重新作揖相谢。效泉叫道:“大家宽了衣服。”管某衣服因汗湿了,急于脱下。搢珩只得也脱了大衣服。吃了茶,便拿出面点。效泉道:“小弟痴长五十余岁,从未见石先生那样人。”管某也赞不绝口,便询表字来历,自己也通名彦士。搢珩道了表字,为探亲到此,因船里闷热,故上岸行走,要到三汊河口下船。吃些点心,便要穿衣起身相别。吴效泉那里肯放?乃道:“此时天已夜了,到三汊河还有五六里路,那些田埂高低,石先生那里好走?敝居蜗陋,不足容留大驾。我这里间壁,是个道院,甚是清幽,小弟把床帐移去,便同管先生宿了,大为合宜。”搢珩果见天色暗了,正在狐疑,只见下起雨来———盖因天气郁蒸,因此下雨。管彦士道:“这是天意扳留,长兄竟不必作回船之想。敝相知奉留,出自真心。有小弟相陪,可以从容今夕。”搢珩只得依允。

  只见朱序同了船上的人,带着灯笼火把,进来迎接。只为那船上的人候久不到,叫了船家领路,一路迎来,朱序正在门首看见。搢珩暗想业已允他留宿,更见下雨,今见众人来接,只恐泄了行踪,便叫朱序、裘能同了众人都回船上去,独留张芳伺候。吴效泉又取出蓑笠雨伞等,与诸人遮雨而去。

  那时吴效泉盛设款待,因见搢珩举动气象不同,决然富贵之人,因而不敢怠慢,殷勤相劝。将交一鼓,雨止云收。其时五月中旬,放出一轮明月。搢珩也不吃酒了。那时席散,效泉更请两人洗过了澡,已将床帐铺设在间壁道院里,请去安置。

  搢珩问那道院里的根底来由,效泉道:“那道院向名天庆院,有四进房子,共有十五六间,也都是草房。向来原有道士在此,后因淡泊而去,房子便有坍倒之状。上年秋间,忽到了这位道长,法号张碧谭,年纪有五十来岁,五绺长须,仪表甚好。一主一仆,深道此地清幽,可以住得。将出己资,把一个坍破所在,修得重见其新。他又不出去募斋化缘,更不念经作醮,镇日闭门打坐。有时出外,或三日或五日便回。不常有那相知来看他,不拘早晚,或半夜来,或半夜去,或在此盘桓数日。我们初先,大是疑心他是个歹人,留心细察,总无一些破绽。那常来的人,也只得三个。一个少年姓沈,只好二十来岁;一个大胡子姓主,也同小弟一般的胡子,年纪亦好三十一二;一个三枝髯的姓陈,都是清秀好相貌。这村坊上凭你恁等人,他们总然一例相待,全无彼此。但是他们相见了,说来的话,或有时略听得出他两句,有时竟不晓得他说甚的。就是晓得的话,也不像我们家常议论。”搢珩道:“如此说来,那人有些奇异。与人交接,礼貌何如?”效泉道:“最为直率。凭你说那极富贵之人,他绝不为奇;凭你极客套的人相聚在一处。他竟要睡便睡了,要坐也便坐了。不比那等做作的人,有那些虚恭敬处。”搢珩道:“这等人倒也妙。如今我们过去,自然与他相见才好。”效泉道:“方才我移床帐去,碧潭曾问何人来宿,小弟道及二位先生,他道:‘请来自便。我今夜也有客来,我叫童儿候门。’方才我把床帐铺架在第三进东首房里,那碧潭卧室在西首中间,隔着一间起坐。倘先生要会他,到了来晨相见罢,今已夜晚了,省他再穿衣相接,反至不安。”搢珩道:“有理。”便同管彦士过来。

  张芳将灯前照,吴效泉去叫门。有一个小童把门开了,效泉道:“有劳,师太睡了么?”童儿道:“尚未。”效泉送二人到东首房里。搢珩见西首房中尚有灯光,那效泉往西房叫道:“师太,我们两位先生要来奉候,倒是我道夜深了,明日奉拜罢。”听见那人回道:“请便。”其音甚亮。搢珩想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决非寻常之辈。”效泉又领张芳到前面厢房歇下了,然后别去。

  搢珩上床不能睡着,那管彦士因吃多了酒。早已呼呼睡去。约到半个更次,听见外厢有人叩门,西房那人便叫道:“童儿,爷们来了,快开了门。”少倾,似有两三人来到起坐里,火光满室。听来皆已就坐。〔入神,说得历落有致。〕那人道:“贤弟们,今夜来何太晚?”又听见一人道:“为送念斋兄西行,故尔来迟。彼有书一封呈电。”良久,又听见一人道:“三哥今日辛苦,师太想已备了酒肴,作速取来,救饥渴之苦。”那人便道:“童儿,把酒移到房中去。”听先一人道:“此地正看那月色颇好,为甚房里去闷坐?”那人道:“这里有客。”先一人道:“此刻想入睡乡矣。即所知,亦无所害。”搢珩心下诧异,便悄然披衣起身,在板壁缝里张看。

  却见三个人同坐,一个五绺长髯,年纪五十来岁,白净面皮,朝外面坐;一个大胡子,年纪还少,相貌甚好,侧首朝东而坐,都斜着头,童儿在旁斟酒,桌上摆了五六碗鱼肉果品,明晃晃两枝红烛。搢珩看得分明,肚里想道:“那朝五绺髯的,听他声音,决然张碧潭也;朝里坐的胡子,依吴效泉之言,想必便是姓王的么;那一个好少年,想是姓沈的。”

  看他三人连饮数杯,吃了些菜,那朝外坐的向胡子道:“三哥,周生之事,曾替他出力否?”胡子道:“已经除去。”少年向五绺髯的道:“那事三哥大费周折,合县无不称快。”胡子便掀髯大笑道:“彼处人但谓天诛,那知假手于我!”少年道:“那知读书人的心肺,竟是两截的。”五绺髯道:“为何?”少年道:“读书人在窗下作文艺时,无不究心仁义,私相期许,出则致君泽民,施展平生之学业,及至徼幸成名,便大改往昔抱负。不是两截了?害周生之人,即其类也。”五绺髯仰面而笑。胡子道:“依我看来,此等人终是未能究心仁义。若果以仁义存心,譬如我等,赋性不离仁义,至今不曾忘那两字,直是一截,何尝两截?若我辈得君而事,得民而治,决同昌黎之所期,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五绺髯又笑道:“三哥近日亦颇想做官耶?”胡子道:“公道。我肯为笼中之鸟,还是愿为天边之鸟?我方才说的,是笑那帖括咿唔家,名列科第,实负科第者多尔。”

  那少年道:“昨在一处,见两幅白牡丹,〔逗笋无痕。〕画得娟秀,各题绝句一首,我便取了他来。细推诗意,似出女人手笔。”胡子道:“快取来看。”少年便往西房中取出。只见五绺髯展开一幅,叫:“画得好。”便朗吟那诗道:

  “轻描宫粉不传朱,红袖翻成白练襦。

  应是画家存别意,不关颜色费工夫。”

  五绺髯又取一幅展看,念那首诗道:

  “芳园脉脉缔同心,烧烛相看艳色深。

  只为惜花人又别,花魂愁作白头吟。”

  五绺髯念毕,胡子道:“必是感深离别,借以寓怀。总无图记在上,出于女子无疑。我当留心此事,为他除此负心人”。

  搢珩听了这诗,便思妻子善画牡丹,更工吟咏,今听了诗中意味,那不骇然?那时便欲开门出来面问,又恐失于急遽。正欲听他再说,只见三人起身席散。只得悄悄上床。因有心中之事,不得安睡。想那三人决非等闲,即乃古所称谓豪侠之士。那时略略睡去。

  醒来时,见窗上微有亮光,便起身下床,绝不惊动管彦士,把大衣服穿好,悄悄开了房门,到起坐里等着,专候三人起来,以便相见而询问。少顷,只见童儿出来,见了搢珩道:“相公起身恁早。”搢珩道:“要候见师太,故尔早起。”张芳也起来了,到里面取汤来洗过。西房里人听见起坐里说话响,也都起来了。童儿取水进去,净面梳洗。晓得有人来拜,俱穿大衣出来,相见叙座。

  搢珩坐了首席,五绺髯相对而坐,胡子坐在下首,少年末席朝上。各叙姓名。五绺髯果是张碧潭,并非道扮,戴着幅巾,穿着深衣,净鞋暑袜;胡子果姓王,字浩然,戴着将巾,窄袖穿靴;那少年果姓沈,字仪穆,戴顶儒巾,青衫朱履。搢珩道:“昨晚造次借宿,不敢惊动。今得瞻芝宇,古道照人,小生浊骨凡胎,何幸获亲仙范!”张碧潭道:“山野鄙夫,僻居陋室,辱临王趾,令弟深为惶愧。请问尊居何处,因甚到此?”搢珩道:“原籍山右,近来卜居维扬,因探访亲戚,故在此经过。”又向王、沈两人道:“二公英概不凡,当今豪土。昨宵雄谈快论,已见一斑。实有闻所未闻,开我茅塞。”张碧潭笑道:“醉后狂言,有惊安寝。”二人也谦叙一回。只见吴效泉来,与三人常相见的,一揖而坐。又见吴家之人送点心来。管彦士也起来了,同三人叙揖,各道姓名。六人便围坐过来吃点心。搢珩原坐首席,管彦士居次,张、王又次,吴效泉以点心系是己物,坐了朝上主席,沈仪穆朝外坐,一边吃点心。

  搢珩道:“昨宵听见白牡丹诗画,乞借一观。”张碧潭便令童儿去取。王浩然熟视搢珩良久,道:“公从吴淞署中来,可露相否?”张碧潭摇首道:“莫说,莫说。”搢珩但唯唯不言,心里想道:“那班人决是异人,勿以轻视。”童儿承命取了画来,送与搢珩。搢珩展来一看,分明认得是妻子手笔,忍不住凄然伤感,转念又惊又喜。浩然道:“那画于公有干涉么?”搢珩道:“实不相瞒,弟与拙荆相别一载,特来接取,却被他堂兄移于他处,不知下落。今见此画,乃拙荆手笔。”便道:“沈兄从那里得来?可曾询其来历?”沈仪穆道:“在杭城相知家取来,他道本地人从下路贩回。”众人听了,俱向搢珩贺喜。搢珩道:“下路便是这里一带了。”吴效泉道:“杭州省城把嘉湖一带叫了下路,这里山里地方,乃叫里路。”沈仪穆道:“既是君家之物,即以送还。”搢珩把画付与张芳收了,欠身相谢。

  王浩然道:“昨宵见画,认为有负作画之人,意气不平。〔补出昨夜之意。〕原来公正为此跟寻而来,这是不负心的了。”便道:“张师太神数,何不为石公预为指明?”张碧潭道:“我已推测,公但到杭州,尊夫人定然相会。更有一件快意事,公当行之。公之消息,得于道院,相见在于尼庵。”搢珩大喜致谢。

  只见朱序、裘能同来相接,已往吴家送还雨具。〔周到。〕搢珩起身,向三人道:“公等乃天下有心人,深幸有缘相遇,本该追随候教,争奈此事关心,便欲相别。意欲屈驾过署快谈,不识肯应允否?”张碧潭道:“我等断梗飘蓬,四海为家,有兴即留,本无着处。若欲到署相看,恐未可必。今日相逢,原有夙契。六十年富贵,公自享之。后会有期,幸自保重。”王浩然、沈仪穆各自叙别。吴效泉张了两眼听他说,一句不晓,所以他昨日道:“那班人叙话,不似我们家常言语。”那管彦士是晓得的,他乃独重银钱,见了那等异人异事,倒看得轻,淡然在之而已。一同送出大门,搢珩似有恋恋之情。张碧潭道:“云影海波,有无聚散,总无一定之理。人生相值,大率如斯。〔知道之言。〕此地弟亦不久留,待来春一件事就绪了,即便他往。后会快谈,幸勿相忘。”

  那时三人别过,便进去了。吴效泉要留搢珩吃饭,搢珩道:“本应到府奉谢,反因尊驾多情,不好再扰。即此奉别。”管彦土明知搢珩慷慨人物,想不以其银介意,反虚作那不安之状,〔摹写酷刻。〕要向效泉借贷清还,更要留搢珩到城;搢珩不顾,自要走;然一味伛偻打恭,极口称扬而别。吴效泉自留管彦土吃饭方去。又问张碧潭那石某果是恁等样人?张碧潭只以读书人回答。吴效泉又问道:“师太说他六十年富贵,却乃为何?”张碧潭道:“他后来或有好处,也未可必。”盖效泉以一饭之德,望报于他日也。正是:

  穷途进食慰淮阴,但说酬恩怒转深。

  堪叹须眉愧巾帼,予人一饭不忘恩。

  那时搢珩别了众人下船,即便开行。那张碧潭说尼庵相会,想非谬语;又想关帝签诗,已有应验,把牡丹图画展玩。思我妻子,已经了些流离颠沛,暗自伤心。记着碧潭道“但到杭州,不须他往,在路赶行。

  不则一日,到了省下,便打发家将到公署里,隐然传中军,把船泊在望江门外一个冷僻之所。只见中军来到船头谒见,禀道:“册籍尚未造完。”佩珩道:“尚要进城私行,不许传扬。”中军领命而回。

  将黑之时,搢珩正在舱中饮酒,只见有一女子投水,船上人看见,立刻救起,〔一波未平,更起一波。〕扶到船上。搢珩叫船婆搀进了舱,换了湿衣。火灯之下看那女子,只好十八九岁年纪,大有姿色。搢珩问他:“为甚投河?”那女子未及回言,纷然流泪,哭不出声。

  原来那女人姓聂,系山西人氏,从母再嫁同乡王姓。那王姓因贩卖毡货,挈家到杭州住了。日渐贫穷,便将此女卖到望江门孙御史的公子孙禹嘉为妾。才及半年,王家夫妻俱殁,那孙禹嘉乃秀才加监,年纪三旬有余,父母亡过。十八岁上娶刑部员外黄恪庵之女,虽非绝色,也有六七分人物。大家女子,言动相道,自然合理。他却舒徐和缓,更爱清洁,绝不染尘。房帏犹如洞府,丫鬟们进房,必令更换其鞋;丈夫涕唾,不令沾其地板,必叫丫鬟刮洗方休;常以香薰衣服;早起梳头,梳之无已。他本有姿色,再加那等修饰,自家把镜子一照,顾影自怜,竟充得十相具足的佳人。别人家妇女来见了,自然称赞天上姣娥,人间仙子。〔笑妇人都有这等意见,但不好向人说尔,人亦不知。〕

  但是那等人尚不为奇。大凡人家女子,正该如此光梳头,净洗面。衣服虽旧,总须布眼清伶;首饰虽无,只宜发根香润。两足何妨稍大,只要头跟紧足,帮墙绝无泥垢;头发那得皆长,只取挽扎端正,衣领边戗毛绝少。奶膀高起,全凭勒住抹胸;腰肚粗宽,不可放松裙带。一切不如人处,全在自己留心,妇道正该如此。这等修饰,便是三分的相貌,也作五六分看待。若象搢遢的妇女,头毛未必便黄,只因不掠不梳,尘垢蓬松油腻臭;肌肤未尝全黑,只为不揩不净,火烟薰灼面容焦。新衣无论绫罗,穿来汗渍油污,早已不分皂白;小脚自应束缚,自似凹菱团笋,总由相习歪邪。袖口脓包,忽地擎来双藕膀;胸前扣脱,时当宕出两汤瓶。张口向人,遮不得齿垢平铺,皆笑飞金瓜子;临盆掬水,净不到耳轮凹凸,便似漏气馄饨。那般丑态,总不是生来如此,多因他一味懒惰所致。正是:

  西子千秋美不磨,何缘掩鼻有人过?

  从来绝艳还须洁,无奈人间懒妇多。

  大都懒妇人最好吃,自早至晚,那煎熬炙搢忙碌碌,那有闲工夫干别的正经?所以好吃妇人必懒惰,一懒惰,便搢遢,搢遢便不自修饰了。若有肯自修饰者,其人必善作家。有一等单取穿着好,原不善作家,那便算不得修饰了。那孙家黄氏,生长富贵之家,养尊处优,倒也怪他不得。却有一件绝大不好处:却是十分妒忌。偶然丈夫瞧了丫鬟一眼,便惊天动地闹将起来。平昔极和婉,到妒性发时,真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口里百般秽骂,一身跳跃如狂,真不减河东柳氏。那孙禹嘉少年夫妇,才貌相当,极尽闺房之乐,把那娘子万千珍重,养成娇妒,不敢抗违。见他发怒时,魂胆都丧,没地洞可钻处。他也自想:人家子弟,家中妻子丑陋,便去搭撒那闲花野草,这也怪他不得;更有放着那绝美的妻子,倒去外面绰个歪辣骨,家里偷个丑丫头,这等人真个是丢了黄金抱碌碡,说起来教人可恼。〔那等的人竟有,真真可恼。〕所以禹嘉守定黄氏,不敢胡行。

  争奈十全的事,偏有一桩不讨好处:娶了十二个年头,男女全无。黄氏求子之念比夫更急,常年求神祈鬼,总不相干。到上年三十岁了,黄氏倒对丈夫道:“人交三十半枝枯,十余年来不见怀胎,竟不像生育了。你该讨一个小;接续子孙为重。”禹嘉道:“休说这话。十年前调戏了丫鬟,你便整年闹了去;后又同丫鬟笑了一笑,你又吵了一个多月。所以这十年来,我总不想一些别样心肠,得以安妥了三千多日。今若娶了一个小,竟是娶了一个气块到家了。倘有风吹草动,淘个不休,我那里受得那等呵唬?”黄氏笑道:“不是我遇着那等事便恼,总则人家夫妻,乃一个心念恩爱,你倘有了别人,你便把待他的心肠好了,把我抛撇不理,我那能不恨。如今我已三十多岁,子息却要紧得极了。当年有一个雷打妇人,叫他绝了人的后代,故犯天诛。我今许容你讨小,其实恐防绝了你的后代子孙,我罪怎逃?〔黄氏说得出这话,还算他是好的。〕只要你待我的心肠照前不改,我原不恼。”

  大凡人得陇望蜀的,孙禹嘉已前守定妻子,岂是死心塌地?一半为怕淘气,故尔捺定心猿,若见了标致女子,仍要肚里想念。今见妻子容他娶小,不胜大喜。东求西觅,乃寻了那王姓的女儿,竟比妻子不相上下。妻子年过三十,小王正在妙龄,两人比并,这王胜那黄。初时,黄氏强为按捺,日久,故性复萌。在前,那小王的父母在日,其父每常来相探,黄氏虽然以气相加,还有些碍手;后来那王山西夫妻死了,便只管猫不是狗不是起来。初先说,后来骂,再后打。初先暂,后以为常,只管打之不休。小王一年之后便生一女,黄氏也还欢喜;三月之后,出天花死了,便道小王没福,打骂禁持,每日不空。禹嘉两面调停,费尽周折,到底说他不听。相待的心念,黄氏有七分,小王只好三分。后来见黄氏咆哮,小王含悲敛怨,一种情态,更自可怜,竟想翻案。却被那黄氏看了破绽,愈加发怒,也不顾天雷降罚,竟要除去眼钉。禹嘉见他如前发性,又怕得了不得。

  宋朝有一个儒者,〔好儒者。〕后来流入释教,极其惧内。他道妻子自少至老,有三等怕法:少年如观世音;壮年生多男女,如鬼子母;老来形状败坏,如鸠盘茶。人有见那三位而不生敬畏者乎?那黄氏虽然三十来岁,因未生育,而颜色未衰。孙禹嘉要护了那个仙女,又恐恼了这位观音,若奉了这位观音,又恐伤了那个仙女。事属两难,终日愁眉不展。

  那日黄氏又把小王打骂,小王忿极,乘暗逃出城门,到那僻静之处,投河自尽。却遇搢珩船上相救,扶进舱里,询问根由。小王将前后情节,哭诉一番。搢珩听了大怒,道:“你家主待你如何?”小王道:“家主是好的。”搢珩道:“你父母在时,待你如何?”小王道:“初先父母在日,待还好,父母死后,便把我打骂起的。”搢珩道:“我今救你,也是有缘。我姓石,也是山西人;你姓聂,与石字声音颇同。你竟道是姓石,乃是我族中侄女,你便叫我叔叔,竟说一时凑巧遇合,我送你回去。有了我做个亲人,他便有些忌惮了。你道可好?”那小王年虽幼小,亦颇聪明,便下拜道:“若得叔叔救我,是我大恩人了。只是再到孙家,不知我性命可能保得?”搢珩道:“你不到孙家,却往何处?”

  言未毕,只见南岸首纷纷嚷嚷,灯笼火把,有四五个人,吆呵而来。却正是孙家家人,差来寻姨娘的。有人道:“听见女人声音,哭出城去。”因此跟寻而来,一路把竹头在河中打捞。看见了那只船,便叫道:“船上阿哥,可曾见有一个女子投河啼哭?”张芳应道:“你们是什么人?家里不见了那个?”那人道:“我们乃孙府里人,有一个姨娘走出,我们来抓寻的。”搢珩分付,叫他一个知事的人上船回话。张芳便道:“你们姨娘投河,我们正救得在此。询其根由,原来是我家主的侄女。叫一个晓事的上船登答,其他不必上来。”内中果推出两个晓事的人,走上船,到舱门口张看。只见一个美貌少年上坐,自己姨娘坐在下面,一个船婆立在旁边。那船又不十分大,那人又不像是经纪人,家里人又有十来个,不知是何等样人?又不肯叫相公,又不便叫官人。乃单叫小王道:“姨娘,怎生走了出来?累我们各处寻抓。我叫轿儿来,回去罢。”小王不则声。搢珩道:“你们是孙家管家么?”家人道:“正是。”搢珩道:“他是我的侄女,自幼犹聘王家,随父到此地经营,乃嫁你家为妾。我正访问到来,却见我侄女投河,捞救询问根由,叔侄相会。但是你家为恁待他这等不堪,逼到投河地位?”那家人见姨娘坐着,不见水湿淋漓,〔颇不晓事。〕便道:“我家相待也没看不好,姨娘也没有投河,向来也不见道着有叔子。”搢珩听了大怒,不好暴躁,只得反和平着道:“你看,那里不是?”船婆已夺他手中的灯火,照看前面的湿衣服,指着道:“那不是你家姨娘的湿衣服裙裤?你看他脚上鞋子脚带,还是滥湿的哩。他身上的衣服是我的。”家人便不言语。佩珩道:“请你家主人来相见了,好等我侄女回去。”那家人便叫众人等在岸上,自己回家报信。

  幸喜离城不远,顷刻就到。初先黄氏见小王走去,不知下落,口里虽则硬说:“问他去不去,若寻自尽,我不过费得一口薄皮棺材,有甚大事!”心里到底有些着急。那孙禹嘉急得手足无措,〔被妻子束缚定了。何苦,何苦!〕又不好十分着急,恐妻子发恼,但背了妻子,叫家人分头寻觅,自己便似热锅上的蚂蚁,两头乱窜。良久,乃见家人孙元来家,便问道:“可曾寻着?”孙元道:“已寻着了,就在城外桥北头船上。那船上有一个少年,他道是姨娘的叔子,正来寻觅侄女。却见投河捞救,叔侄相会。要请大爷去会过了,好打发姨娘回家。”黄氏那时也有些着急,见寻着了,总不说别话。

  孙禹嘉同了孙元,叫了轿夫,赶到搢珩船上。搢珩着衣相见,两人各通名叙坐。孙禹嘉看搢珩好个少年,搢珩看他亦不蠢浊,便对小王分付了几句,小王只得带哭起身去了。那禹嘉乃拖住搢珩,必要留他上岸。搢珩初先不肯,禹嘉道:“既然亲戚,且叔侄相逢,亦乃喜事。况寒舍进城便是,路又不远,尊驾若不过去。我便也不上去了。”搢珩只得上岸,张芳等四五人一同跟了。

  移时,到了孙家。进厅重见礼,叙坐。搢珩见孙家屋宇甚好,知是富贵未艾。顷刻取出点心吃过,又拱入书房里来,极其精洁华丽。大家脱去衣巾,相对饮酒。禹嘉已到里面安顿妻子,叫他不要责骂姨娘了:“他的叔子石搢珩像个人物,家人十多个,决不是落泊的,该存些体格,不要被他见笑。”黄氏道:“那见便是叔侄?睬他胡话!”禹嘉道:“混帐!人救了我家人口,受些赏便去了,那来认什么叔侄?今看来,决然有些来头。”黄氏道:“他从来说姓聂,犹聘到王家,今那人姓石。”禹嘉道:“我与你以前都听错了。”为此黄氏也总不理论,悉凭厨下备办酒肴。〔那黄氏还算好的。如今那些人家的大阿妈,肯把小阿妈的亲戚如此相待?〕

  禹嘉留搢珩宿歇,船家俱送与酒席酬劳。搢珩也便住下。更深撤席,搢珩起身看着满壁图书,只见一幅白牡丹上亦有诗句一首,也是妻子手笔,惊喜交至。乃念诗道:

  “折枝写就韵天然,插向瑶瓶比素莲。

  尘浊不堪供玩赏,愿依大士白云边。”

  搢珩看毕,乃只作无意中问道:“那牡丹也画得好,诗也好,为甚没有图记?”禹嘉道:“便是,也有朋友议论此画此诗出于女子;我看来,倒也不差。”搢珩道:“此画我已见过两幅,不是那等布局,诗也不同。”禹嘉道:“其画有十二幅,每幅题诗一首。”看有意致,便于竹架上取了一卷。搢珩展开,果连那贴的是十二幅,各有诗句;张碧潭处所见的二幅,亦在里面。看到“吹落波心水色同”一首,便知妻子有投溺之灾,遇救得免了,不胜伤感。不便露出形迹,强为支饰,乃问道:“此画何来?”禹嘉道:“那卖画人却奇,乃是敝地一个尼庵中香公所卖。”搢珩听见“尼庵”两字,大喜无限,不等说完,便问道:“那尼庵是相识的么?那画于何时买的?”禹嘉道:“庵与尼僧总不相认。去年九月里,有敝友买了此画,与我谈及,道写作皆妙,自具别致,因而去买。见是一个老人,旁人道他系武林门石莲庵里香公。”搢珩道:“那香公为何卖此画?可曾问他原故?”禹嘉道:“曾问过,他道从下路经过,见那画有百余张,贩回来以图利息。”搢珩听见“尼庵”二字,合着了张碧潭之言,喜之无已,稳捏定夫妻相会。及至见说那画系去年九月里买的,系香公贩回图利,只恐妻子未必在那庵里,又是一番传消息的过文,心里到添了多少猜疑。便问道:“他于下路买来,可曾问他买于何等人之手?”禹嘉道:“那倒没有。”便道:“尊驾殷勤相问,于那画有甚关切么?”搢珩道:“并无。我见那诗画颇有意味,也要买他几幅。明日烦尊纪领去。”禹嘉道:“去年秋后不见那人卖了,只怕未必有了。尊驾若要,便将此奉送何如?”搢珩道:“且到彼问看,倘然无了,便当领情。”禹嘉道:“尊驾说得是。”搢珩心里想道:“他今只叫我尊驾,他以为小阿妈的叔子,不便抬举。”〔是。〕

  当下讲够多时,小使们又摆了小吃,重又坐定。只见一个家人进来回话。禹嘉问道:“可有恁说话?”那家人道:“并无别话,但言致谢大爷,后日不叫人来别了。”那家人一头回话,一面看着搢珩,不眨眼的熟视搢珩,〔情景如见。〕搢珩不则声。禹嘉先说道:“这里有一位道尊,与先君同门,为会勘河路到省。承他先差人致意,已经去拜过,送些礼物。昨闻道尊将欲回署,故差小价往候。想其勘河事已毕。”搢珩道:“闻说尚在造册未完。”那家人便道:“嘉湖二府属册俱有了,倒是本府所属,尚有两县册籍未到。”搢珩不则声。禹嘉道:“小价是钱塘县公人,故知其事。”少刻,那家人便去。只见有小使在禹嘉耳边道了两句,禹嘉便起身道:“请坐,就来奉陪。”

  原来那家人随了本官,为那河务事,见各上司,总兵同抚按会议,那公人在公地私署,已见过了总兵数次,那不识认?今却见坐在家里,奇异不了。出去问众家人,方知其事之备细,姓正相同。便叫小使来请主人进去,道其原故。禹嘉也诧异道:“他既是总兵,为何这等行达?你不要认差了,天下面貌相同的尽有。”家人道:“不差,不差。他的家人我都有些相认,有一个年纪有三十来岁,上唇有些髭须,白净面皮,正是他第一个能事亲随,如今现跟在这里。况且听他说的话,便晓得了。”禹嘉道:“他方才说什么?”家人道:“他晓得造册未完,那一句话,大有斤两;他若是过路没相干的人,怎说出这一句关切话来?〔确极。跟过官府的人,所以晓得那些事务。〕大爷竟休疑心。如今仍只做不晓得,照常相待,看他明日如何。”禹嘉道:“有理。”原出来殷勤相陪。席散,送到清净卧所安置。那些从人等,耳房安宿。

  此时家人已进去说知,黄氏听见,面如土色,吃唬不小。他的吃唬处,不为总兵起见;只为着小王的叔子是总兵,恐他为了侄女报复起来,岂不淘气?心头小鹿乱撞。那些蠢妇女们,先已交头接耳,捏神捏鬼。黄氏分付,且不要在小王面前露出。等了禹嘉进来,连忙商议那事。禹嘉道:“我和你只做不知,且看他明日何如行达。”又到小王房里鬼混一番,且自歇了一夜。黄氏愁得一夜,不能合眼。到来晨绝早,黄氏先起身,分付丫鬟们煮莲心,泡龙眼,顿茶装点,陆续拿将出去。

  再说搢珩睡在床上,只恐到庵不遇,千思万想,一宵不大合眼。〔两人都不合眼,奇。〕早晨起来梳洗,只见孙禹嘉出来,各相致谢。吃了点心,搢珩便要叫人领到石莲庵里去。禹嘉道:“此地到武林门有五六里路,须吃了饭去。”搢珩专意便去,禹嘉便令取出朝粥,更将干点吃了。禹嘉要陪着同去,搢珩止住了。禹嘉便叫家人领去,家人们都不晓得石莲庵。倒有一个小使道:“我去年随了大爷去买画,到望仙桥头,遇见那卖画的老人家,我至今也尚认得。我今随了去,到北关门那里问了自知。”搢珩便别了禹嘉,从人同那小使跟着,一径到北关门,询问其处。

  到了庵门,只见那香公坐在门槛上,小使便指着道:“卖画的正是这个老人。”搢珩见说大喜,那香公立起道:“众位何来?”张芳回道:“要买画。”香公道:“去年已卖完了。”搢珩道:“我问你,去年卖的画,却从那里买来?是何等人卖与你的?”那香公把眼抹了两抹,仔细把搢珩一看,便道:“你要问那根由为甚?”搢珩道:“那卖画与你的人,他还有一个玉锁,我也要问他买。”那香公便笑逐颜开道:“你进来。”方移得一步,又住了道:〔像极。〕“你这些人做什么?”搢珩道:“都是我们家人。”香公便走。搢珩等一同跟进。搢珩到佛堂里住了,众家人站立阶下。

  且说翠翘自去年卖画之后,绝无消息,挨过残冬,新春已到,那近庵地面,渐晓得庵里有一位娘子,是失散丈夫的。〔长久了,生成要晓得。〕也有人家的内眷到庵张看。翠翘心里总想着丈夫,外面绝不相露。那些女人等见了,不过奇异翠翘标致,更兼替他叹息一回。翠翘见久无消息,欲要再画几幅出去,又恐相招物议,终日愁烦,绝无良法。渐至形容消瘦,虽自修等百般解劝,总然不能相安。自修等弄得没法,但叫他到观音面前虔诚祷告。那时翠翘无奈,只得自修短疏,在大士前焚香而化,镇日对天拜祷。

  一日间替诸尼缝补夏衣,只见香公慌忙到来说道:“石家娘子,方才有人来要买画,更兼要买玉锁,我看他相貌,竟似你常向我说的面庞,又跟了五六个家人,我已领他到佛堂内了。我且单领那官人到后堂来,你在那屏后看他,便见分晓。”道罢出来,翠翘乃不胜大喜,众尼一同跟到后堂屏后。香公出来对搢珩道:“官人,你叫众人不必进来,这里是女庵,不便搢唣。”搢珩点头,随了香公来到后堂。翠翘已于屏后看见分明,不暇向众尼言之,即便急出,挽手叫道:“相公!”放声大哭。〔那得不哭!〕搢珩看见妻子,消瘦可怜。相抱而哭。搢珩住哭道:“今日相逢大喜,不须哭了。〔何喜如之!〕便叫裘能进来。只见裘能早已拜在阶下,叫道:“夫人!”也在那里挥泪不止。众尼都出来恭喜,与搢珩相见。

  搢珩见已相逢,不便再行诡秘,便传众家将家人,进来叩见夫人。众人连忙趋至堂前阶下,排班叩首,起来两旁站立。那时不要说那些尼僧唬坏,连那翠翘也不晓得头由,一句话也没有说。〔至情〕搢珩分付张芳速往公馆传那中军执事人员,另备大轿前来迎接。张芳跪领钧旨,声喏而去。孙家小使窥见了那些光景,先飞风回去报信了。搢珩道:“此地有外人来瞧看,不便存扎,怎生是好?”众尼皆道:“夫人另有卧室。”搢珩便同夫人到房,众尼不敢进去,自修忙备茶点,叫婆子送进。

  搢珩把别后之事,并那相遇异人,见画之由略述,道:“我今为总兵官,镇守吴淞地方,为勘河到此。”翠翘方知山东剿贼,故尔断绝音耗。初先见了众人那等行达,晓得做了官了,今见道做了总兵,十分快活,也把别后事情,及拐卖投江、遇救题画的根由,细述一遍。道:“今日相逢,还疑梦里。深喜相公得了显爵,妾身有何福分消受得来!”乃纷然流泪。搢珩道:“裘贼凶恶,万死难赎。夫人巧思妙策,大亏了牡丹图画。庵中师父,乃救命恩人。”便请自修、无碍进来,深为致谢。翠翘又道:“自修本系一位夫人,搢珩更加敬重。抬头见床上一顶夏布帐,面幅上画的“飞霜落叶图”,也是翠翘手笔,晓得他自寓景况。猛然想看关帝签诗,忽而拍案叫奇。翠翅问道:“为何?”搢珩把开化县求签之诗说知,众皆感叹签诗灵异。讲够多时,自修又备进素饭吃了。

  只听见外面人马之声,朱序进禀:“执事人员都到。”少刻投进许多红揭,乃中军及标下员役,知道会见夫人,投揭叩贺。搢珩向翠翘道:“夫人系出嫁之女,期服已满,且今日相逢大吉,须换了色衣为是。”〔妙。〕于是自修叫老妈子到近便相识人家,借了几件女衣,翠翘重新梳掠,改换衣装,与自修、无碍挥泪而别,感谢之私,难以言罄,更以相谢诸尼。

  那时街坊上人已传遍了那一件夫妻相会的异事,拥满在庵外张探。见官府兵丁一到,四下打散,便在街头巷口,挨肩擦背而看。感叹的,羡慕的,惊奇议论的,不一而足。翠翘上轿先行,面前摆列执事,头踏传呼,好不荣耀。搢珩换了纱帽圆领,随后谢别众尼,上轿回寓。本衙门人俱进来参见过了。抚按知道,到寓恭贺。合城官府皆来拜贺。孙禹嘉也来投帖,写着“侄婿”帖子,中军官备酒席送入,按院也备席送来。搢珩夫妇细叙已前衷曲,悲欢极至,难以形容。正是:

  合浦珠还路不迷,鸳鸯拆散复同栖。

  今宵相对银缸下,别后相思夜夜题。

  来晨令裘能、张芳赍银五百两,到庵中报谢自修,又把二十金赏与香公夫妇,更送还所借的女衣。自修等感谢不尽。搢珩便答谢抚按及合城官府,也到孙家答拜。

  再说昨日孙家小使回去通信,大家果晓得真是石总兵夫妇重逢,迎回公馆,各官都去道喜。故此禹嘉不好不来寓中恭贺。独有黄氏在家坐立不安,只得调转面皮,叫丫鬟们到小王房里殷勤。那时小王也晓得救他的人是个总兵,暗笑着恁来由蒙他相救;又承他带挈,看主母已怕极了,后来或可安宁,心里十分乐意。更有那些没见识的家人,乱打听得总兵与抚台是亲,同按院是戚,总兵之言,抚按无不听的;又道总兵把那事告诉抚按,那抚按都恼了,要来提究了。那等话纷然来说,黄氏怀着鬼胎,十分害怕。来晨石总兵来拜,又有家人乱报道:“总兵自己带领了那些兵丁,来捉主母了。”唬得黄氏慌张躲避。以前黄氏设立规条,倘有丫鬟与家主稍涉嫌疑,便罚到一间暗屋里,顶了一条臭粪破席,令他跪一日,放出来,再打一百皮鞭。那日传说总兵自来捉他,便躲入暗屋里去。

  禹嘉迎进搢珩,口称侄婿,十分恭敬。搢珩又请那小王出来,分付了两句,又向禹嘉相诫一番。禹嘉伛偻领命,然后相别。时妇女们初先各吃唬而避,后见言语和顺,都拥到屏后来看。进来时,不见了主母,便四下里带叫带寻,各处不见。有的道:“不要在暗屋里?”大家喊叫进去,黄氏只道总兵押着丫鬟们来捉他,这等喊叫,唬得魂不附体,把那粪席拖来,盖在身上,缩做一堆。众妇女拽开一看,果见主母在内,大家忍不住,竟大笑起来。〔我也要笑〕道其备细,黄氏方敢走出,好大没趣。外人逐渐知道那个笑话,都道妒忌刻薄、好诘惹厌之报。自后改弦易辙,待小王及丫鬟们都近情着理了。〔黄氏也还好了。〕后来小王生两子一女,一子中了举人,一子生员补廪,一女嫁与绅衿公子。黄氏将近六旬病亡。小王倒与禹嘉白头到老。以后搢珩住在扬州,常到西湖游玩,孙氏一家往来候问,竟成甥舅至亲。这是后话搁过。

  且说搢珩会同抚按勘河事毕,题本覆命,便辞别了抚按各官,要回衙署。翠翘道:“尚有未了之事”。只因这一番后,有分教:

  闻信远逃思避祸,投军巧遇复遭诛。

  未知翠翘尚有何事未曾料理,且听下回分解。

  婢妾贱者也,即亲属皆为之羞。刻薄小丈夫,皆以妾之亲属搢诸大门景。虽拘鄙书生,皆吐弃不齿。乃石佩珩竟认人妾为侄女,其心为何如哉?盖佩珩之心,只见一无幸人受惨毒至死思援之以全其生;不暇计及妾叔,为蒙辱,究亦无免于我。豪杰所为,岂刻薄小丈夫、拘鄙书生所得同日而语耶?

卷之五

  第九回 捷春闱李公得婿 居武宪柳子迎亲

  诗曰:

  名题金榜拟登仙,缔好朱陈有夙缘。

  已羡文章惊海内,更夸珠玉在人前。

  柳营谱按迎鸾曲,铃阁香浮合卺筵。

  为恤娇羞窥半面,似曾何处睹娟妍。

  话说搢珩勘河事毕,正欲回署。只见夫人说道:“尚有一事未曾了理,省得再为往返。我父母坟上久缺祭扫,今相公做了高官,带挈贱妾荣耀,应该去祭奠一番,少伸我为女之心;那家乡田屋、家人尚无着落,也须清理一番。”搢珩道:“极其有理,我竟忘怀了。”便连夜差人到署内,叫了三五个丫鬟仆妇们来,令张芳、朱序、裘能等一路备齐船只轿子,跟了夫人到坟祭扫。更写书一封,令赍往开化县知县处投递,致谢前情。同夫人商议,且着落自足家人存住本屋,约够付些田亩,耕种度活,其余田屋尽行卖去,小使及裘能夫妻乃一总带来。更将银两分送高尔林、童土礼及地邻人等。斟酌定了,翠翘便向本乡进发。搢珩也回吴淞署里。

  那时传遍了夫妇重逢之事,连那鲍一妈等都是一唬一气。唬的是为总兵的夫人,倘若在这里,却不弄出大事来?气乃为明知有人在此,却不敢去追取前银。闲话休缠。

  且表翠翘连夜起行,于路行了几日。到了家乡,哭祭坟墓。闹动了那村镇地方,那一个不惊奇诧异。知县得了书,也写回书送来,更送若干盛礼与夫人,翠翘分付回谢不收。高尔林等受了礼物,日逐来谢。那些乡邻妇女们都有相送。来谢来看的,个个称羡无已,谢天诵佛;甚有替翠翘设身〔处地〕着想凝思,大喜之后继之以哭,哭后又喜的。却种种不一。翠翘料理一番,耽延了半月,方得各项完割。然后带了裘能夫妻并小使,别了乡邻,乘船回转。到了署中,搢珩接着,大家慰乐不表。

  且说凌驾山在京中,自搢珩别后,同张玉飞朝夕讲论。倏忽到了二月初八,便打点进场会试。十五日末场出来,把前后文字一总写出,与张玉飞观看,玉飞极赞必中。明日只见扬州家里人到,赍了搢珩书信,并二房三相公家报到来。拆开看了书中备细,深感华英之情。华英也有书信付与魏义,总是备述已前及候近况的话。

  到了月尽揭晓,凌驾山中第十五名进士,在寓之人大喜。驾山谒过座师房师,赴过琼林筵宴。又想念着褚愚,原说过岁便来,怎么至今不到?逐日盼望。直到三月初十,才见褚愚同周贵到来。褚愚在路上已晓得驾山连捷,今日进门便贺。驾山接着,心里大喜。褚愚不认得玉飞,驾山替两下通名。两人虽则初会,然已前都常听见驾山道及,今日一见如故。驾山问褚愚家里有何事干,原因姚茂功的儿子姚胜期,顶兖州一名马战,随官军破贼,累得军功,总在那李绩题叙里头,该补千总;那新巡抚到任时,该给文赴部选官。更因胜期在二月里头娶妻,褚愚也要替他料理,故此等他毕过了姻,更候巡抚给发咨文,然后乃一同起身,故至此时才到。褚愚把那事述了,驾山即便问:“胜期何在?”褚愚道:“他不便到这里来,我叫他在饭店里歇了。”驾山道:“这是什么说话!你的亲戚便同我亲戚一般;况且我寓颇宽,尽可住得。”便要叫魏义到那饭铺去请。褚愚道:“既蒙老爷格外相看,自当奉命。”便叫周贵去说。不多时,胜期来到,周贵替他押了行李。驾山等看那胜期,魁梧长大,却像个少年。那时大家相见,晚上设了酒席,互相庆贺。

  到了十五日殿试,驾山殿在二甲第三十四名。玉飞接得父亲家信,叫他回去,便收拾行装,打点起身。驾山亦不能再留。玉飞又叮嘱妹子亲事,千万留意。驾山道:“长兄到家,弟等延秀一到,即附信尊大人处,自有好音相报。”又令魏义备酒,出城送行。褚愚和姚胜期一同送别。驾山甚是依依,赋诗赠别。其诗曰:

  浮名羁绊滞京华,极目关山处处遮。

  十二时辰伤我独,三千里路望君赊。

  春风陌上随归骑,夜雨阶前绕落花。

  为忆故人分手去,计程何日到山家?

  玉飞别了驾山,明日赶到涿州。见过父亲妹子,张哲道:“凌驾山连捷,心子里自然喜悦。”玉飞道:“读书人到那地位,才叫做有结局。驾山外面原是镇静不露,他心上自然快活不了。”背了妹子,把许柳延秀亲事细说:“回来时,又再三托过驾山,想来自然成就。况且驾山和柳延秀交好,延秀决然乐从。”张哲也喜道:“且待允了才好彰露。而今妹子面前且不必说起。”玉飞道:“孩儿即日南归,若柳延秀回来,驾山说成亲事,必写信到爹爹这里。那时付信于孩儿,作何算计出嫁,再上来商议。”张哲道:“有理。”那玉飞住了两日,即起身南回。婉玉设了母亲坐位,遥拜请安;又备了北边的土仪,托付哥哥送上母亲,大家相别。

  玉飞星夜趱行,到四月初,乃到家里,拜见母亲,叙过了家常的话,方道妹子许多好处,呈上寄回土仪物事。穆氏不胜大喜。玉飞又说凌驾山的事,又道柳延秀出身始末:“今为总兵,尚无妻小;孩儿主意,将过房妹子许他。就是柳延秀同事石总兵同凌驾山为媒。想来那亲事决妥。”穆氏听了,非常快意,乃道:“认义的女儿恁般贤孝,若招了个总兵女婿,也增上了许多光彩;便是你能学得凌驾山,我才是真正得意处。”正是:

  自家骨肉自家亲,只愿儿孙胜似人。

  唯恐顽愚多倔强,空教父母戒谆谆。

  不表张玉飞埋头读书。却说凌驾山一日蒙特旨,授了试御史。因天子翻阅廷对策,见凌六鳌却有经济学问,英爽不凡,故有是命。至五月初旬,李绩从朝鲜回来。原来朝鲜国有奸相李继昌,系国王同族,幽囚幼主,更乱法制,不来朝贡;又有大臣世族方、高、王诸姓,起义除凶,复立幼主,正欲遣官入贡,适李绩同柳俊赍责让诏书到国。一入国界,早有地方官报知国王,国王大惧,立遣大臣远接。将到国都,国王出郭相迎。到殿开读诏书,国王俯伏受诏。一面安顿天使,一面备两次应贡之物,缮写表文;又差大臣二员赍奏,一同天使回朝。又厚赠李绩、柳俊各数千金。李绩不费言词,不烦军旅,早已成功复命。〔李绩老运亨通。〕

  天子大喜,着该部照例接待来使,优诏答礼,打发回国。天子深念李绩有功,赐绢千匹,白金百斤,柳俊同有赏赉。随军百人,每人绢两匹,银两锭。

  驾山知道李绩回京乃第四日了,忙令魏义到李尚书公寓来,探听柳俊消息。那里柳俊回京时,已知驾山连捷,无限之喜,只为料理公事,不便就候驾山。等到那日公务稍闲,便告知李绩,要到凌驾山寓所去看主人。李绩也知驾山登第,特恩补授试御史,心里已不胜暗喜。见柳俊来道要去看他,乃道:“你与凌生相离一载,前两番总不相值,料他也自然想念你。今晚去看他,他自然留你歇宿。明早可同来一会。”柳俊领诺,只带一小使随了。

  方出寓门,未离两箭之地,只见魏义骑了牲口正来。两人一见,悲喜交集,各下马相揖,慰叙一番,然后同上马行来。凌寓已到,魏义先下马进门,柳俊随即下马跟进,竟到里面。魏义先行急走,进内说知。驾山即穿大衣出迎,柳俊已到内堂,叫了一声“老爷”,连忙拜倒。驾山便跪下答礼,拜毕扶起,悲喜交集。柳俊道:“背主自谋,罪难搢责。恭喜老爷名题金榜,职授乌台,小人叨沐恩光,深为欣幸。”驾山道:“你今蟒衣腰玉,位登八座,富贵已极,再勿恁般称说,反叫我不安。况同为王臣,亦无此体。”柳俊悲道:“爵位总属浮云,主仆固有定分。〔柳俊可爱。〕小人那敢放肆!”驾山道:“延秀,你若不改称呼,我便与你谦逊一世,我自己只称小弟,叫你只称老总台便了。”柳俊道:“既蒙格外垂恩,待我叩谢。”又跪下四拜,驾山亦连忙回礼,然后就坐。驾山朝南坐了,叫柳俊坐客席,延秀不敢,坐了主席。那时便将报恩寺托觉性,后至济宁会见石搢珩,随军南征,灭贼回来,重过兖州,问觉性时,方知已遇见魏义,并同亲戚褚某入都,那时方得放心;到京得知中了经魁,同石老爷来寻,又值老爷往大名谒见老师;后来我等又随李公出使去了,彼此竟不相值。驾山也将瑞光寺转来,遇乱民冲散,便得遇见褚守拙,又遇了魏义;贼退进城,会见觉性,送你留下书银与我;因冒暑急行,生起病来,病好进京,值场期已逼,料不能进场了;却值贡院火灾,改期重考,幸而纳监侥幸;正月里石搢珩从关外进京,会过乃稍知始末的话,叙了一番。

  此时褚愚同姚胜期俱在屏后张看,见了柳俊身材相貌果然不同,叹羡不了。驾山叫请出二人相见。柳俊问知是褚愚,也再三致谢。姚胜期心知自己不过千总,柳俊是个总兵,天渊之隔,那敢放肆?柳俊又在驾山寓里,要存一分主道,却不便僭他。褚愚道:“老汉放肆,叨占了。这是舍表侄,自然不敢得罪。”驾山也说,柳俊便听了,胜期却跪下叩拜,柳俊连忙扶住。于是褚愚坐了首席,柳俊第二,胜期下首带侧,驾山朝上,各相叙问。

  摆上饭来吃了,便相留柳俊细谈,不尽衷曲。将丁孟明事亦备细说及,各相叹息。柳俊乃将李公许亲之事述知:“方才我来,又叮嘱明日要会。”驾山不胜大喜,便把张玉飞妹子亲事,我已同石搢珩替你为媒,向玉飞再三言定的话,述了一遍,柳俊也十分欢喜。又一转念,乃道:“我在丁家时,颇知玉飞家事,不见他道及有位令妹。”驾山道:“我已问来,他道向在涿州父亲那里,或者是他异母所生。”柳俊也道是那个缘故。那时驾山备酒款待,席散,便与柳俊同榻,以便叙话。柳俊备述搢珩献策较射聚合之事,驾山也备述搢珩诛盗成亲一段缘由。柳俊矍然道:“石爷与我同事许久,并不曾提及一字,真有学问的人,非小丈夫可比。”大家细表别后之事,直到天明。那一夜竟不曾睡。

  到了明日,大家起身,梳洗冠带,便同柳俊到李公之寓。方昌投了名帖,李绩便令请进,整衣冠相见。叙了企慕套话,李绩与驾山宾主对坐,柳俊一席朝上。李绩把驾山仔细一看,暗自得意。只见眉目神情,出人百倍,有《风流子》词一阕为证:

  天姿超众类,神清旷,拟是谪仙俦。看眉彩飞扬,目光澄净,美如冠玉,性也温柔。浪传说,河阳潘俊逸,洗马卫风流。何必古人?尽教今彦,云中鹤举,天半霞浮。

  曾经闻人口,都称羡国士〔李绩曾向石、柳说汝等乃如此称许。〕内外皆优。喜得亲瞻芝宇,一识荆州。算姻缘在此,郎才有貌,女容兼德,伉俪绸缪。莫道等闲凑合,实系前修。

  李绩看了凌驾山恁般相貌,十分欢喜,乃道:“去年弟在兖州,承先生赐顾,彼时因有贱恙,竟尔失迎。后复为有事匆忙,不及拜识。至今思之,开罪无地。虽未接台颜,然已神交一载。去年高掇巍科,今春连捷,总因他出,尚未恭贺。今蒙枉驾先施,使弟愈增罪戾。”驾山道:“老先生山斗望高,功勋盖世,晚生樗栎陋质,袜线庸才,自恨无缘,不得早亲道范。今幸瞻韩,心窃自喜。老先生不以不屑见遗,晚生受教不尽了。”李绩道:“凌先生翰苑中人物,暂寄台垣,将来秉节伐巡,那一方便受福星之惠。学优则仕,便见善政,媲美古人,这也是人生第一快事。”驾山深为逊谢。两番茶罢,起身相别,柳俊一同送出来。

  李绩随打轿答拜。驾山接进,叙过套话。驾山道:“晚生被人诬陷,几作覆盆,幸蒙老先生翦灭妖邪,移文超雪,合家感戴,没齿不忘。〔此谢何可少也。〕适才晋谒,因闲话间隔,未曾致谢,实为有罪。”李绩道:“这都是佩珩同柳延秀之力,弟何功之有?今蒙尊意,使弟殊为汗颜。”叙话多时,两番茶后,便相别而去。驾山便备了盛礼,差魏义、方昌押了礼物,送到李尚书寓内。李绩只是不收。来晨李绩也备礼来贺。驾山也谆谆谢璧。

  柳俊便来两边议亲。李绩见那般十全女婿,立即依允。驾山得遂宿缘,比中进士更加得意。连忙择了日子行聘。延秀乃是大媒。到了吉日,驾山备了礼物,不过绸绫缎搢、钗钏簪环、羊酒等项。一则俱在客寓;二来李绩主意,莫循世俗之所为;三则那般正经人作用,却不比暴发户,有了两个臭钱,便争奇斗胜,踵事增华,一味要体面好看,非分乱用,既已僭越名分,徒取有识者说笑。凌驾山既行聘礼,便作想八月里要来迎娶,李绩也允了。那时刘思远晓得李绩女儿受凌驾山聘定了,方知已前疑他石、柳之说俱是胡猜,况且儿子已死了,那些妒忌之恨倒也消释,连阁下及傅汇征亦反觉得徒取其无趣。李绩写家书与女儿,叙说已字新御史凌六鳌,秋间便要出嫁,分付王忠等置办嫁妆。

  驾山既定了自己的亲事,便替柳俊出聘。柳俊也不向李绩道知,便到驾山寓内,备办礼仪。驾山令魏义做了纳聘正使,押了从役人等,到涿州张哲家来。更写了两封书,送与玉飞父子。魏义一总领受。先两日,另差一人预先道达。

  张哲得了消息,满心大喜。然后通知女儿婉玉:“我已将你许配总兵柳俊,他今已将聘仪即日送来,只怕也就要来迎娶的。”婉玉道:“爹爹这里无人,孩儿正好料理,为甚许配恁速?”张哲道:“我儿,你有所不知,你哥哥有一相好朋友,乃本乡凌驾山,他今已中了进士,授了御史,正月里你兄进京,到他寓内,曾会过那柳总兵的同事石总兵,就是那石总兵同凌驾山为媒。向日却未有的确,故此总未说知。今有凌驾山先差人来说,只在后日过聘。你也料理些答聘礼物,应该准备的,也须斟酌定了。”婉玉道:“孩儿总不知那等事务。爹爹料理,决无遗漏。”心里想道:“我今许配总兵,可为有幸。但不知那总兵年纪相貌若何?为人性情更不知怎生样的?总是姻缘前定,这也只索由他。”

  那时张哲兴匆匆地把回聘次第放好。到了后日,凌家人早来知会。张哲着即铺毡结彩,备设酒席,叫了乐人,停停当当。〔所谓咄嗟而办。〕少顷,聘礼到门,魏义传述主人之意。张哲相见劳谢。魏义递上两封书信,张哲见书面上写得明白,收了书札及聘礼等项,安顿魏义来人,殷勤款待。

  过了一宿,摆了回盘,张哲出来犒谢众人,众人亦俱致谢。张哲对魏义道:“蒙你老爷垂问,这事又极承推爱,有费清心,使我感谢无地。我也不写回书,总烦魏叔面禀,多多致谢。付小儿的书,便即令人寄回。柳老爷处有迎娶日期,只消你家老爷示知,我这里无不从命。”魏义一一记受。遂别而去。

  到京,驾山见了回仪甚丰,乃感张哲厚德,便同柳俊商酌迎娶之日。柳俊道:“昨日李公说,南直巡抚奏称淮扬总兵病故员缺,该部已经开列应补官员具题,连我之名也开列在内。看旨意若何,且待我有了地方,然后迎亲;否则竟无定准。”驾山道:“倘能就在淮扬,岂不大妙。”柳俊道:“若得如此侥幸,到秋便可迎娶。”

  歇了一日,朝廷命下:柳俊补授淮扬总兵官。李绩、驾山等俱各大喜。柳俊正在陛辞辞堂,〔总兵要到兵部三堂叩谢,谓之辞堂。〕却值江西巡按丁忧员缺,奉圣旨凌六鳌补授江西巡按,星速乘传前往。恰好姚胜期掣了淮扬镇标千总,褚愚大喜,表侄在柳总兵标下,自蒙照应。驾山到李绩寓内相别。李绩道:“贤婿毕姻之事,且待一年差满,只恐那接任半年未必便算,还该到后年满差。到那时,另行斟酌。贤婿此去,务须廉明公直,勤于政事,方上不负朝廷,下不负百姓,中不负祖父家声、胸中平昔抱负,方成得一个正人君子。就是刑名一道,虽该执法奉公,然必宜死里求生,原情察理。执理太过,则民无所措手足。‘情’之一字,深宜体味。所以说,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存此一念,便乃圣贤之心;失此一念,便流入刻薄酷吏。我愿贤婿切勿出此。”驾山一一领受。柳俊也蒙李公之教,便一同出都。那时姚胜期系柳俊属官,极其奔走效力,也同一路到官。褚愚也起身回家,合帮同走。李公备酒饯送凌、柳两人,起身日,更出城亲近一程,方自回去。

  一行人到了涿州,驾山向柳俊道:“你同众人只在前途等我,我到你令岳那里,述你秋有帏〔有闲笔细细点缀。〕张哲连忙迎接,到厅相见。驾山虽与玉飞至交,从未会见。驾山自以父执看承,张哲也谦恭致敬。叙过寒暄,三道茶罢,驾山便将柳俊姻事说道:“令坦今荣任淮扬,令爱出门正便。延秀拟于秋间择吉迎娶,故以其话先为道达。一应所需,并从尊示。那时小侄决不能到此,欲留小价魏义在家,往来传递尊命。”张哲道:“先生秉节代巡,小女婚姻细事,那敢重烦台驾。若留尊纪在府,深感至情。秋间悉凭小婿那里选定吉期,小弟无不从命。前日已叫人回去,令小儿到涿州来,一同小女回家,以备针线等物。只是寒室衰微,承先生提挈作养,合家感沐,何以为报!”驾山道:“侄与宅上世交,老怕何出此言?今令坦一同出都,直至家乡相别,尊意自述与令婚便了。”张哲道:“贫家嫁女,竟无奁赠之仪,此言亦烦先生转致。”驾山正欲相别,只见摆出点心来,驾山只得坐了,少吃了些。张哲又问止宿之处,要来答拜。驾山道:“同令坦一总乘传赴任,不得停歇。”再三回了,然后起身。

  张哲送别进来,向婉玉道:“凌生同你哥哥相好,我却从未识面。今日才见,他好个少年贵介公子,比常人大不相同。只是不晓得你夫婿相貌何如。”婉玉那时已知丈夫做了本地总兵,听见父亲说总兵衙门就在瓜州地方,离扬州不远,心里乃暗喜道:“想起当初在兖州时,老爷升了巡抚,歇了数天,便打发小姐并我们回家。那时曾闻得老爷收了一个少年将官,得以杀退贼兵;又曾听得家里妇女们传说,那个少年不知是姓刘姓柳,又说是人家的小厮,又说是就是同寓报恩寺里姓山的家人。我想若是山家的小厮,定是那日折桃花时,在他书房里看见的那个人了。但他的家人,那肯弃了主子,来跟我家老爷?山家小厮说话,定自不确。然而这柳总兵,不知可就是老爷收留的少年?倘若小姐那边有人来,问他便知端的。”又一转念:“羞人答答,我这许配人家的事,我也不便说出,怎好去问这般闲话?”又一转念:“或者老爷得知我卖出过继情由,见这个将官未娶,托这御史做媒,也不可料。”又想:“我老爷公事匆忙,剿贼回来,又往外国,那有闲心肠管这事务?况小姐处,不知可曾写我的原委,寄往京中,我老爷何由晓得?”转念一回,只索丢开。

  一日,只见张惠来看。原来丽娟接得父亲书信,备说往来,将及半年,都平安无事,身子康健,于几时回京,便将许配之事略述。凌御史六鳌,少年英发,已经受聘,并秋间迎娶的话,叙个始末。丽娟看了,不觉添了许多转念。便记忆报恩寺书生,竟无音信:“去年父亲初升巡抚时,在兖州署内,曾听得家中妇女们说,老爷收了人家一个小厮,竟有奢遮本事,杀退贼兵,但未知姓名的确。又说是同寓山鳌家仆,父亲却从不曾说起。若果是如此,这山鳌见得小厮又在我家,也该来通个消息,何以至今并无音耗?难道是个无情之辈?他说是南直扬州人,去年各直省登科录上,并不见有恁山鳌名字,难道他因不曾进步,无颜来此求亲?今爹爹受了凌家之聘,这是父母之命,有何别说!但此生一番情意,只好作来世姻缘,总是大家缘薄,却也无可如何。”〔真个无可如何。〕这番差张惠来,因恐兰英忆着主人,故叫来传说个平安回京的消息。自兰英到张家半年有余,已差张惠来看过四五次,见面叫声“姑娘”,这也是丽娟抬举他处。这日婉玉听得主人已回,平安无事,也是欢喜。乃问了小姐平安,兼问二娘安好,留张惠吃了酒饭自去。

  不觉日复一日,七月初间,方见哥哥玉飞到涿州来。原来玉飞在家接了父亲家信,见说凌驾山已做了媒人,柳延秀行过聘礼,不胜大喜。又见了驾山附来书信,也是说着这件亲事。隔得一日,只见报房来报:“贵府贤坦老爷柳,奉特旨升授右府都督佥事,镇守淮扬总兵官。”玉飞更加欢喜。穆氏喜出望外,最难得的女婿在本地做官,何等荣耀。隔了两日,张哲又有家信来到,说女婿在本地做官,秋间定要迎娶,要叫儿子玉飞到涿州一同妹子回家,拜认母亲,便好备办出嫁之事。玉飞即便打点。正要起身,却听得人传说,新总兵到瓜洲公座。隔一日,只见凌驾山来拜。原来凌驾山同柳俊、褚愚等一路下来,走到山东,褚愚要留驾山、柳俊家中去住一宿,光耀门庭。驾山却为一来凭限紧促;二来还要到扬州家里料理数天,此处不便迂途耽搁;三来又怕褚愚费事,故此不肯。褚愚亦知得这些原故,亦不强留。但各各珍重叮咛,订期后会,又把姚胜期再四托与柳总兵,方才别去。

  驾山等行近扬州,早有总兵门下官役兵丁来接。〔一丝不漏。〕到了扬州,又有江西省巡按衙门里的书门皂快来接。柳俊别了驾山,瓜洲上任。驾山便到家中。此时不要说家人们的高兴,更胜如老主子为官之日。即就是这些亲族知交邻里,无一个不来趋承恐后;〔这一句直接首回。〕本地方大小官员,无不到门投揭。应酬了一番,又劳谢了二房三兄,及华英并邻里等,分别轻重,各有所赠,便来拜会玉飞。

  玉飞慌忙接进,各叙款曲。玉飞道:“相别几时,长兄已是绣衣大人了,又在邻省,真是人生畅意之时。”驾山道:“弟在邻省,不足为异,最难得令妹丈即在本地,秋间出嫁,何等便益!弟前日出京,即到令尊老伯处相问此事,令尊说已有家报寄归,欲长兄到涿州同令妹回宅。弟当令魏义在家,专听尊处有恁分付,以便往延秀处传致。不识尊意可该如此?”玉飞道:“得尊管两下相通,这是极妙的了。小弟正欲打点上去,大约只在七月内回来,悉听延秀择吉便了。”驾山道:“弟同延秀一路商酌吉期,大率在中秋前后。”叙话许久,穆氏在内早已备出一席盛饭,驾山也便用过方别。

  玉飞随往答拜,兼送贺礼。驾山再三回谢,当面叫魏义来,分付:“过了柳老爷吉期,便到江西署中来。”魏义一一记明,玉飞亦自别去。

  驾山把家事略整理一番,明日即起身赴任。来接的衙役打着执事,摆开头踏,簇拥下船,好不荣耀。行过瓜洲,柳俊到船迎会,随即上岸答拜。柳俊定要远送,驾山因他初上任,有事匆忙,即便回住了。玉飞又在船内设酒饯行。驾山便坐了江船,从长江直往江西。

  玉飞送别驾山,即便起身北上。至七月初间,方才走到。见过父亲妹子,具述柳延秀已经公座,凌驾山又来拜会。张哲原已打点女儿南归,各色俱备,便先打发玉飞、婉玉并家人男妇等,于七月初十内起身先走,自己再把店务料理,迟几天也打点归家。

  婉玉便与父亲商议,要往李家别声小姐,张哲道:“这是你不忘本处,极该去作别。我因有事匆忙,却也忘了。”婉玉随即梳妆济楚。张哲道:“可要几个妇女们随去,可该先差个人去说声。”婉玉道:“总不要多人去,只叫蕊珠随去,一个小厮领路,〔无知之人,便跟他许多妇女以炫人。〕我是那边出来的人,怎好着人去说,我就去便了。”张哲喜道:“正该如此。”当下叫了两乘轿子,又叫一个小厮随了。

  不多时到了李家。管门的问是何人,婉玉已出轿走进,管门的见是兰英,也喜道:“难得今日回来!待我先进去说。”〔自然情理。〕便望里边先走。兰英同蕊珠随后进来,小厮站在门首等着。里边丫鬟媳妇们见管门的来说,都到后堂来迎。两下相见,各厮叫了,兰英便到小姐楼上来。走到楼门边,丽娟得知了,正要下楼来接他,兰英见了,先叫了“小姐”,丽娟也叫声“兰妹”,兰英搀住小姐上楼,即便拜下,纷然堕泪。丽娼慌忙扶起,已是拜了两拜。见兰英哭不出声,亦潸然出涕。〔天下至情,乃父子、母女、夫妇、主婢,而母女、主婢为甚,盖女人情专而易悲。〕众丫鬟妇女一时俱觉感伤。丽娟道:“你今吉人天相,也到好有出息了,不须悲苦。”兰英哭道:“只是受小姐深恩,未曾报答,每常想起。梦寐不安。”丽娟道:“我与你正在少年,相逢非暂,你不必恁般忆念,徒起酸心。”〔丽娟气度不凡。〕便叫兰英坐,兰英再三不肯,丽娟必叫他坐,乃拜谢了后坐。〔是个女人。行达不比驾山之于柳俊。〕丫鬟们拿茶来吃。

  二娘在那边得知,心上欢喜,连忙走来。此处见得二娘真是好人,若把会做作的,他要看得自己尊大,兰英不过是家里出去的丫头,凭他做了夫人奶奶,终是此处出身,且等他来见我,我怎肯轻身便往?这二娘真个不论,先走到大小姐楼上来。〔是一个本色人。〕兰英得知,起身到门口,相迎厮叫,便要拜见。二娘扯住不肯,一同坐下。二娘笑着道:“你真是福缘到了,半年多相别,长得恁般好了。比在家时愈发丰艳。”〔二娘口气酷肖。〕兰英道:“见过了小姐,正要到二娘那边来,拜见二爷、大相公。”二娘道:“竟不消了,〔竟不会再思,极是。不特见面无恁情趣,且费笔舌。〕二爷才出门去,大相公今日往相知家去做文会,都不在家里。我又在这边会了,总是一样。”又道:“小姐当时叫张惠来看你,承你每每问我,我只附得一声儿,总不曾特叫个人来看觑。〔便见得五六次也。〕闻得你继父待你极好,这也难得。你曾见过母亲没有?也有几个兄妹?”兰英道:“只有得一个哥哥,母亲尚未识面。明日便要到扬州家里去,故此来别声小姐。”丽娟道:“你明日便往南边去了,为何不早两日来?也好多盘桓几日。”兰英道:“也是这两日议论起的。”丽娟道:“前日差张惠来看你,闻得说你已许了人家了,就是扬州什么武官,可有这事?”二娘道:“恭喜,恭喜!两日来小姐怎不说知?”丽娟道:“前日爹爹有信回来,我恐兰妹不知,特叫张惠去说;是张惠在他家得知此信,张婆曾来述过,所以我方才记起。”兰英欲要问小姐亲事可曾受人家聘定,兼要问这总兵柳某,老爷家书上曾否提及,还要细谈衷曲。无奈这些丫鬟妇女们围定了,〔真。〕二娘又问长问短,不得脱身。大家又提起二小姐身死情由,兰英嗟叹一回,二娘也埋怨二爷,终是乏趣的事,一提便不再说。

  少间摆上饭来,三人同吃。丽娟道:“兰妹,你这个丫鬟也好,叫什么名字?”兰英道:“名叫蕊珠。”二娘道:“小姐去年冬里买这个丫鬟,叫做浦珠,你家的却叫蕊珠,好像个姊妹儿。”兰英便问福官怎么不见?二娘道:“早饭后说有些倦,如今睡在那里。”只见张婆来说:“兰姐的轿夫小厮已曾与饭吃过了。”兰英便起身要回,说道尚要打点明日起身事件。丽娟不好强留,但觉依依不舍。

  兰英到下房解手,春香道:“兰姐,你如今做了姑娘,怎么就长得恁般好了?比着家里时胜了十来倍。我们那里学得你的福气来。”〔春香丫头倒有趣。〕兰英道:“那有什么好,我如今独自一个,怎如在这连时,有小姐照顾,又有姐姐们打伴,这个才叫做好哩。”春香把眼一瞅,嘴一搢,说道:“好看话儿,做姑娘有人服侍倒不好,倒是去服事人好?〔兰英下房解手,春香便得来说话了。真是眼光极透处,绘风图影之笔;极细处,不失线索位置。莫草率看过。〕只见二娘走来,春香笑着去了。

  丽娟便取出簪环等事件,约值百金,送与兰英,为他有了人家,算做添妆之赠。二娘也取些首饰相送。兰英不胜感谢,一总收了。又向二娘致谢道:“二爷、大相公面前,烦二娘替兰英多多禀意。”便向小姐拜别,丽娼急急扶住。兰英纷纷下泪道:“兰英此番往南边去,不知何日再与小姐相见。”掩面而泣,哽咽不能出声。丽娟亦凄然流泪道:“相逢有日,不必如此。愿你好生保重。我本意留你到晚,争奈你明日便要远行,打点束装之事,不好耽误。只是才得相逢,又即远离,别后相思,未倾片语,叫我何以为情。”说罢,二人便相抱放声而哭。〔才叫他不必悲哭,不觉自己随也哭起来,不特哭也,而更放声,真是劈碎虚空,烧枯大海,而情根不死,恨种难消。悲夫!〕二娘等俱含泪相劝。二人只得收泪吞声。一齐送到大厅,丽娟不送了,挥泪而别。二娘送到二墙门口,众妇女直到大门前,兰英吞声悲泣,情不能胜。正是:

  久离香阁暂来过,忽又伤离可奈何。

  何苦老天生我辈,偏于情字十分多。

  婉玉上轿归家,张哲道:“为何去了许久?”婉玉道:“小姐留住,还要盘桓到晚。因见孩儿急于要归,方肯放手。”玉飞见妹子两眼有哭泣之状,乃笑道:“妹妹回去,我料必然又有一番悲感。”婉玉愀然道:“十年随从,情投意合。今一旦远离他所,未知再会何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己。”玉飞见妹子才色德性果不寻常,想这柳延秀相貌甚好,驾山曾说他颇善文词,真堪与妹子作对;况已官居八座,天也待此两人不薄。婉玉又取出小姐、二娘所赠,张哲看过,一总打叠藏好。当下将各项收拾停当,叫齐了轿马,明日婉玉拜别了父亲,同哥哥家人等一齐起身。丽娟又叫张惠自赍盘费,送了三站路程,方才别去。玉飞亦厚赠致谢。〔何等周到。〕

  婉玉在路,朝行夜住,渴饮饥餐。不则一日,到了扬州。玉飞先同家人赶回,穆氏不胜欢喜,着令婢仆们一总远接。婉玉到家门出轿,见屋宇宏敞,气象不同。走进大厅,穆氏在厅上相迎,一见婉玉,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可谓蓬瀛仙子,宜称月殿嫦娥。身材整整齐齐,金莲窄窄;举止安安雅雅,绣带垂垂。髻拥乌云,漆润浮光欲滴;腮凝莹玉,粉香溢艳难描。〔活画婉玉。〕心上万分欢喜。婉玉知是母亲,上前厮叫。穆氏手挽着手,但见十指纤纤,肌肤如玉,温柔香软,细腻如绵,因不觉道:“我有何福分,消受得你!”当下铺毡设位,婉玉朝上八拜。拜毕,穆氏叫家中男女大小一总来见姑娘。用过茶,同进内室。婉玉将带来首饰衣绸等项并李小姐等所赠之物,一总交与母亲。穆氏看了,深感李小姐待人好意,当下设宴款待女儿。

  这婉玉与穆氏的亲热,比人家亲生的更好几倍。每日侵早起来,梳洗完毕,便到母亲床前问安。待哥哥极其和气,却并无一言半语偶涉戏谑。凡居常饮食,及支待亲朋,或丰或俭,无不合宜。椒姜五味,烹调之法,指使厨下,加意整理,无不可口。竟不要穆氏费半点儿心。婢仆有恁口角,都禀知母亲,分其曲直,这些下人个个心说诚服,极口称扬。叫穆氏那得不喜?正是:

  半载椿庭膝下随,已知女德总无亏。

  今朝得侍慈帏里,更展才能见作为。

  不表穆氏万千中意,着实备办嫁妆。且说柳俊上任料理衙门许多规矩,忙了半月有余,方才定局。这时扬州府里无论与柳俊有相与无相与,那一个不惊奇诧异,说这柳总兵就是丁家小厮。已前丁孟明害凌驾山,柳俊送信的根由,合地皆知。都羡慕柳俊存心良善,救拔好人,故此天也好报。他一年多些,便做了八座显官,又原到本地方来风光荣耀;丁严做了半世恶人,顷刻一家冰消瓦解,连自身都死丧他乡。可见天理恁般切近,招报不爽!体面上人,都到瓜洲来会贺,柳俊无不从厚相待。这些人都说柳俊好。有个议论说:“相貌不亏人。柳俊这般好相貌,自然不是居人下的;今果然恁般贵显了。”有个议论说:“识得好人,便有好报。当初若不送信与凌驾山,凌驾山那得入京在北场联捷?柳俊若不随去,那得到山东遭际巡抚提拔,建此车功?”有个议论说:“有大量者必有大福。当初柳俊在丁家时,我们会见他,看他便有一种大器量,与众不同。今日果有这等大福,这等看起来,都是天意特生出柳俊这般一个人来,命中原该有这般福气,所以盘根错节,缔荷成全。至其同为仆隶,不逐波流,就是他持身操守处;识得凌驾山是好人,患难相从,就是他相交胜己处;后来展布才能,建功立业,都是他推情度理处事妥当处。可见质地固属天成,修为原宜自奋。”〔一段议论有力。〕

  柳俊自到任半月以后,诸务稍有就绪,便着人请魏义到衙,商议迎娶之事。此时张哲也归家了,夫妻子女一总团聚。张哲便大摆筵宴,遍请内外亲族相知。女眷们来见了婉玉,唯有极口称赞。时已八月初间,柳俊择了八月十六,天恩上吉日娶亲。先数日前,差人赍礼送到张家,总是魏义往来关说。正是:

  功名成后结姻缘,总值新人正少年。

  回想当时颠沛日,不禁凄绝泪潸然。

  因柳俊娶亲后,有分教:

  始知天地栽培,数原有定;

  何必心神颠倒,人自多疑。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人人可以为尧舜”,这一句话,虽则太阔,然人性本善,由习而迁。若有好人教调,凭你性极顽劣,朝诲夜训,便也改了许多习气。人家女子,总不知教,为父的出外作事,便不得教;为母的原从不教而来,晓得教什么?况且晓得要教儿女之家原少,所以女子任性由心,不能学好。若能振拔的,便是大贤。兰英好处,由丽娟所教,丽娟资性虽更高,然亦由李绩所教。儿女总是一理,故儿女不可不教。〔此因兰英立议起见,故反因女推及于子。〕

  第十回 希懋先登高自作孽 凌驾山看雪鸟鸣冤

  词曰:

  冻合江天一色,凛凛朔风吹雪。且酌醇醪拚一醉,忽地系怀苍赤。念此际穷民,多少饥寒愁绝。乍听乌鸦饶舌,似有鬼神提掇。只为善良冤枉事,受尽恶人磨折。终究祸临头,应悔当初作孽。———右调《离亭燕》

  话说柳延秀纳过吉期,张家妆奁各色齐备。到了八月十六日绝早,柳延秀打发花灯彩轿起身,自有标下官员替主帅奔走效劳,合营兵丁无不趋跄踊跃。河下摆开十数只大船,岸上有百十头骏马,水陆并进,一路笙歌聒耳,鼓乐喧天,非常热闹。有《燕春台》一词为证:

  素景流辉,凉飙荐爽,桂林蕊绽金黄。卜吉兹辰婚媾,庆溢华堂。营开细柳飘扬,看绣旗彩扇,光浮江甸。笙簧弦管,响应霓裳。花灯霞拥,翠搢云张。歌童雅饬,侍女宫妆。麝兰馥郁,沿途观者如狂。水陆兼程,雕舆骏马,锦缆牙樯。尽芬芳、夜来明月映,分外风光。

  柳延秀遣发迎亲船轿灯火人夫,又打着总兵全副执事,抬了轰天大炮,遇停船起行之处,俱开放大炮。河里行船,岸上走马,水陆两路,望扬州前进。

  这边张哲家里,屋宇也宽,备下百十来桌小酒,一二十席盛筵。又叫下了四五只大船,坐送亲之人,及装载嫁妆等物。家中叫齐乐工人等,以便迎接花轿。堂中铺红结彩,摆设整齐,傧相乐人,成行站立。

  午间,柳家娶亲人到。三声炮响,鼓乐齐鸣。穆氏在里面打扮女儿,珠围翠裹。许多迎亲的人,一齐坐席饮酒;魏义也在旁厅,盛筵款待。张哲亲递过了酒,便着一管家相陪。饮宴已毕,魏义先行别去。傧相赞词相请,婉玉与母亲拜别,痛哭登舆。花灯彩旗在前先走,执事人员在后摆列。近轿便是迎亲送亲的一班妇女,个个云鬟翠袖,挂彩簪花,约有四十多人;各提了宝盖金炉,烧的沉檀兰麝,烟云缭绕,扑鼻浓香。轿后军兵护卫,都骑着高头大马,锦鞍绣鞯,金勒红缨,一路出城到船。真个香风塞路,花阵侵眸,哄动了满城士女齐来观看,闹热非常。张哲父子夫妻,男有男亲,女有女眷,都坐了轿,随后下船。看看走到船头,有报事的军人跪在彩轿旁边,禀称升炮,随轿员役高声分付登答,然后放炮下船。〔做书的恐怕吓了轿内新人,如此护持。真圣叹所谓“开卷又恐风吹,掩卷又恐闷气。”一笑。〕深大金黄伞盖罩在船头,彩轿直上船来。紧靠舱门歇轿。众妇女蜂围蝶簇,婉玉落舱坐下。张家送亲的也一总下船。放炮开行,水陆照旧回转。一路点鼓掌号,一番细乐,一番大乐,喧喧嚷嚷。

  前到瓜洲,先有报马进衙门报知。此时已黄昏时分,青天皎洁,月色光明。柳俊穿着大红衮龙绣袍,乌纱玉带,在署专等。这边新人坐轿上岸,照前摆设。这番因灯烛荧煌,火光照耀,映着月色,分外精神。少顷到了衙门,标下官员一总大红圆领,也有束金带的、银带的、角带的,数十余员;就是这姚胜期,也摆列在内,总在辕门口站着。见花轿到来,一齐打恭,伛偻罄折。花轿直到大堂,进宅门,过二堂,至三堂住轿。柳俊出迎,又抬进卧房楼下,才歇定了。开了轿门,妇女们簇拥新人出轿。照地方风格,抬过香案,双双拜过天地,然后新人交拜,携手上楼,吃了合卺杯。各役都散。柳俊差人出去,谢劳标下各官;又差人请岳丈岳母舅爷到署,张哲都回谢了。柳俊随令送下十余席盛筵,并犒赏了随从及送亲船只人等。张哲收了酒,打发赏钱,也便开船转去。柳俊与新人在房对饮,两旁侍女纷然服事。婉玉去了绣兜坐席,柳俊举目一看,见新人美艳非常;婉玉也偷看柳俊,年少风流,昂藏轩举,各自得意。互相看了,便都惊讶起来。你道为何?只因你我都像那里见过一次,各起疑心,然也只好各肚里转念。酒散后,撤过席面,侍女出房。两人解衣就寝,美满恩情,欢忻无限。有《鱼游春水》一词为证:

  欢爱今宵起,弄玉还应配萧史。团圆明月,照得人间旖旎。襟解罗襦散麝兰,春浓秋夜谐鱼水。无限恩情,温柔乡里。时正值妙年芳齿,玉树双花莲并蕊。更饶富贵荣华,风流自喜。但凭灯影乍窥妍,不道园亭曾睹美。燕尔新婚,旧家桃李。

  当日起身梳洗,果然各疑那处见来。柳俊借事遣开婢女,笑谓婉玉道:“夫人,我于去年春间,曾在一处见人家一个女子,酷类夫人相貌,虽精神光采那女子固自不及,然眉目丰仪,竟有些相像。”婉玉笑对道:“相公在那处见来?为何便与贱妾相似?相公生长北方,何以竟似此间声口?”柳俊道:“我原是北直人氏,住在扬州日久,所以声音竟是扬州。夫人是扬州生产,何以声口反不相同?”婉玉道:“这也有个原故。”柳俊道:“实不瞒夫人说,我出身始末,宅上自知。去年我未遇时节,在山东兖州府报恩寺里,见一女子,有似夫人。”这婉玉在张家,张哲父子因将婉玉许配柳俊,不便把柳俊出身提明,故此婉玉其实不曾晓得。今见说“实不相瞒”,又道“宅上自知”,其中必有缘故:“当时在家时,闻老爷提拔一个少年将官,说道是人家小厮。今在我面前这般卑逊,莫非即是此人了?”又闻说就是同寓山家的人;“若果是他,正好问一端的,完了小姐心中之事。”再听得说:“在山东兖州府报恩寺,遇见一女子。”这话一发有据。便记起:“去年在报恩寺里,我曾替小姐往隔园折取千叶桃花,在那山相公寓内见一少年,生得颇不凡俗。今丈夫面貌,着实相同。”沉吟一回,愈看愈似。柳俊道:“夫人,你为何这般着想?”婉玉道:“贱妾亦曾在那里见过相公来,是以心上转念。且问相公,在报恩寺中何以看见女人?莫非来寺中烧香游玩的么?”柳俊笑道:“并非烧香游玩。”婉玉道:“既非烧香游玩,何以女子进得寺门?”柳俊见问得吃紧,〔妙。〕心下惊诧:“这夫人口声,是个会吃醋。看他的情性,我却不合说了。”也只得直说道:“是作寓在那寺中。那女子便是同寓的宅眷。”婉玉听了,愈更无疑,乃笑说道:“相公去年寺中所见,莫非就是贱妾?”柳俊也笑答道:“方才下官原不相瞒,宅上自知下官出身始末,夫人为何把我这般消遣,教我何以为情!”〔此种情态妙极。〕

  婉玉失惊正色道:“贱妾蒙相公不弃,使侍巾栉,万分有幸。怎么敢来消遣?相公荣遇,实有未知。”柳俊听了,也诧异道:“夫人生产此乡,那有不知下官始末?怎么这般说话!”婉玉道:“贱妾实不曾生产此乡,在家中亦并不知相公始末。”柳俊在先原疑心玉飞往来丁家时,未曾听见说玉飞有位妹子,因凌驾山说想是异母之妹,随父住在涿州,故声音绝非此处,也把凌驾山的话信为确然。乃道:“夫人随尊父久住涿州,故不知我的原委,难道令兄辈时常曾不说及?怎么夫人恁般口紧!”婉玉道:“其实不知,相公休怪。”柳俊道:“既夫人真个不知,今既蒙不弃,得遂姻亲,我便与夫人细说。”乃将自己如何在丁家效力,他家如何害凌驾山,自己如何送信同行,如何寓在山东兖州寺内,遇见李公,如何遇贼窃发,与凌生相离,如何得李公收留,剿灭贼党,建此军功,乃得到今日地位的事情,略述一遍。

  婉玉始知备细,欢然大喜道:“贱妾尝闻得说,古来英雄豪杰,总属崛起。当困穷未遇时节,颠沛流离,更有甚于此者。相公这般境界,正是上天成就相公处。只是要问相公,彼时寓报恩寺中,又有姓山名鳖的同寓,这人何在?”柳俊听了大惊:“此事只有凌驾山与我、及李小姐与李小姐侍女知之,怎么夫人也都知道?”〔此时柳俊还不敢认夫人为李家侍女。〕肚里惊奇,未曾回答。婉玉笑道:“相公直道衷曲,贱妾亦无所讳。”乃将自己如此长养在李家,被李再思如何冤陷卖与张家,义父如何认女始末,先叙一遍。又将李小姐如何恩待,情胜同胞,李公如何致仕回家,路经山东兖州报恩留寓,李小姐在楼上见了隔园桃花,“令我在隔园折取,遇见姓山的书生,那时却见一人在旁,酷类相公。怎么今说是姓凌的?只这姓山的更是何人?”柳俊如梦方觉,大喜道:“原来那时来折取千叶桃花的,正是夫人。我说那有相貌相同的,便得这般一模一样。凌驾山尊名叫做六鳖,因避祸出门,恐被冤家追缉,故此改了山鳌姓名。那时我正在那边,已曾与夫人觌面相识。今日展转凑来,原在一处。真是姻缘有定,再不与人料的。〔设身处地,真个诧异,真个快活。〕只是李小姐当日各有词章酬和,夫人难道倒忘记了么?”

  婉玉此时方才一总透彻,也叹姻缘前定,天公聚合之巧,乃道:“李小姐灵根慧性,远迈寻常,幽恨深情,独超千古。此事总属钟情所至,贱妾亦何忍明言。但我两人已遂一面夙缘,只这凌驾山既已高发,未识可曾向我老爷求亲否?”柳俊见婉玉如此忠厚存心,方知是贤晓有守之人,不是那等嫉妒不良之妇。〔疑心他有吃醋心肠,却是差了。〕乃道:“夫人竟休烦恼,此亲已就,真有夙契。”乃把李公将女竟欲许配于我,我如何辞却,因同石佩珩做媒,说与驾山:“今已在京纳过聘礼,翁婿两下情谊甚笃。原拟入秋便要完娶,因点了江西巡按,姑待将来。只是一件,凌老爷已是满称初心,只怕李小姐尚以山处心愿未谐,只怕有些不快。”婉玉以手加额道:“小姐得遂夙缘,我两人亦复相合,天公弄巧,聚散有情。然待贱妾更觉加厚。”柳俊道:“为何?”婉玉道:“相公建立功名,膺此显爵,知君未娶,谁不愿附丝萝,阀阅多娇,何有于妾?若不过房张家,那能仰配君子!”〔婉玉有德。〕柳俊也笑道:“如此说来,这李再思冤诬夫人处,正是成就我两人的姻缘。今后也休怨恨他了。”婉玉道:“贱妾得能如此,这些仇怨一总消除,不复介意。”当下二人在房里说话良久,侍婢们候了一回,也搬茶托水,进来服事,便都说了别话去了。柳俊固系英雄丈夫气概,然见夫人恁般标致,又有识见才能,谈吐之间毫无鄙俗。那不欢喜!真是如胶似漆,恩爱非常。

  到了三朝,张哲又备绝盛的礼仪,送到衙门里来,又差了家人妇女等来看小姐。柳俊亦重加看待,择期到岳家拜认。张哲举家忙乱备办。到了那日,柳俊携了盛礼,打了全副仪从,下船到扬州,亲拜岳丈岳母。张哲已备下戏筵,请了宾朋亲戚陪席。少顷柳俊到门,三声炮响,头踏传呼,军士簇拥,非常显耀。观者摩肩叠踵,个个惊奇。柳俊到堂,执子婿之礼,见过岳父母,然后郎舅相见,与众亲朋亦各叙过。张哲举家见柳俊仪容秀丽,声势尊严,喜得心孔沸开,眼都没缝。柳俊随令军兵抬上二十四抬礼物,是五色搢丝四十端,五色大缎四十端,金壶金杯全副,金炉玉杯、金钗凤冠、牙箸银爵、镇书玉尺、压被金猊等,共二十件,其余便是糖饵裹馅果品食物。张哲先收了果点食物,后又量收了些,柳俊谆谆不已,方一总受了。摆开筵席,柳俊正中高坐,亲戚旁席奉陪。戏子搬演新奇,笙歌迭奏。其余随从人役无不醉饱,兼有赏钱。黄昏酒散,柳俊起身作别。张哲又备了盛酒,送下船来。直到三鼓回衙。随便择日设席,请岳父母并玉飞舅兄到署,也十分费事。如此往来,又闹了半月多,方才稍歇。

  且说石搢珩归署后,才晓得凌驾山联捷,总因已前往浙省公干,又为寻觅妻子,无暇他及。今静坐署中,方理及诸务,替驾山十分得意。料想此时李公当回,亲事必然成就。又过了几日,果有京报到来,驾山补了试御史,李公已回朝廷,因他抚绥有功,重加厚赏,不胜大喜。乃向夫人道:“自驾山被诬,我与他受尽艰苦,今日都已成名。”翠翘亦不胜感叹。佩珩意中,欲打发一人往京候问李公,兼候驾山、延秀。却见又有京抄报来,柳俊补授淮扬总兵,驾山巡按江西,俱乘传赴任。料想此两人亲事必然妥贴。柳延秀在扬州,张家嫁女甚便;驾山自然候差满完婚。便另先差一人,赍禀揭往京师问李公。随后措办了两副贺礼,差张芳赍了两封书,先到扬州,后往江西回来。

  张芳领了言语,夜住晓行,到了扬州,正值柳延秀娶过夫人。张芳投了书信,柳俊随着进见。张芳递了贺仪,禀道:“家老爷尚未知柳老爷新婚大喜,止备有到任的礼物,乞柳老爷验收。”柳俊分付家人收了,款待张芳。知他要到江西,次日便给赏了路费,封了回书,又封了一个禀揭,就托张芳带往江西候问驾山。柳俊见搢珩书上备述寻妻之事,也替他十分欢幸。随也差家人赍了书仪,往吴淞来。

  这边张芳自扬州起身,下了长江,到江西按院出巡所在,投了书信贺礼。驾山见搢珩书上备述裘自足万恶异常,妻子遭了无穷颠沛,设或投江身死,无处寻踪,毕生怀念还属寻常,淑女幽贞何从表自?也替他两人着实感叹忻慰。〔叙凌、柳两人知搢珩寻妻之事,各详略不同,甚有分寸。〕又见柳俊已毕过了姻,书来问候,也自欢喜。留张芳住了数日。却见魏义也到,就叫魏义赍了礼物回书;另备一副厚礼,送与搢珩夫人,是贺盟嫂的贽敬,一同张芳往吴淞来。

  比及到时,柳家差来送礼的人已经回去。〔又带一笔,前话便有收拾。〕张芳进衙门,回了两处的话,搢珩传魏义进见。魏义磕过头,递上书札及两副礼物,搢珩拆书收礼,乃留魏义衙内住歇。搢珩先见柳延秀差人来贺,已知他毕姻得意,今见驾山书上说亲事已谐,俟任满完娶,也将两家的事情说与夫人翠翘。翠翘也替他们欢喜。又见驾山为他送礼,十分感谢。魏义住了多日,要回江西。搢珩写了回书,给与盘费。

  魏义回到江西,主人又出巡到抚州府,便到抚署回话。驾山此时巡历将遍,清正自持。百姓畏威怀德,载道讴歌;官吏恪守功令,洗肠涤虑;豪强闻风敛迹,改恶从善;狱清政简,也自快意。那知犹有愍不畏死之徒,恣行凶恶。你道此人是何等样人?何名何姓?原来此人姓希名宁,原籍吉水县,就是做南直淮扬道的,他为审屈了凌驾山,失出了慎明、赖录,后贼破事发,希宁革职归家。虽则革了职,他的宦囊丰富,落得归家受享。〔偏不肯享,偏要作出事来。〕但他为人贪狠不情,亲族里边,知交面上,没一个相好的,都恨他不过。归家未及一月,便有几处冤家要来发觉。总因希宁平昔过端有如山积,待这班人的不堪难以枚举。又因他有三个儿子,都是纳粟中书,只知倚父官势,在地方作横,那晓得人情世故和气为先!三子之中,又是那第二个儿子,叫做希懋先,更加撒泼放肆,以此乡党邻里切齿痛恨。这希懋先的妻子,是抚州府东乡县乔进士的女儿,两下亲家,性颇相同,因此往来极厚。希宁见本地方难以容身,便挈家到东乡县来依附乔亲家,为久安长住之计。那知生了这般性格,明知因做人不好,故此本地不得安居,如今搬到东乡,可该改弦易辙?他却明知故犯,偏不肯改。一味逞着素性,欺压乡邻。如有与他干涉,无不吃他的亏。住不上半年,又有许多受他茶毒的。

  这东乡风俗极盛,九月登高之际,大家小户都出来游玩。有一家姓洪名源,号奉源,生有一子一女。女儿却生得好,年纪十七八岁,竟有绝世丰姿,一县出名。人人仰慕。这日重阳佳节,也出来登高。却被希懋先看见,问起根由,原来芳名素著,便要娶他作妾。明日便托人去说。这洪奉源的妻子缪氏,性格极其惹厌,家世原属平常,便卖弄得簪缨第一;形状固无足取,偏扭捏得体态无双。见富贵人,又不在他心上;待贫贱的,又会极其欺凌。遇能事的,又不肯输心;若蠢笨的,又狠加贬驳。惹着哭骂,便三日三夜不得住口;妇女闲谈,又说高说低,善于摊眼。及至做事,又馊酸得了不得。所以养了这般好女儿,岂无人家求亲?只为做娘的惹厌不着腔,故此还无人来聘定。〔可见人惹厌不得的。若惹厌了,虽有好儿女,都无人要。〕今被这希懋先看见,立刻托人来说。这缪氏听见说要娶去做小,不等那人说完,不问头由便骂。来说事的人没趣,向希懋先回覆,未免又加几句不中听的话。

  这希懋先又是一个惯撒泼行凶之人,如何不恼?登时大怒,恨不得天都要扳将下来!想出一个恶计。到夜来黄昏时候,叫了数十个如狼似虎的家奴,各带短棍,分付到洪家抢他女儿来,且做了亲。等他告到官,就断离了,我已睡了他女儿,落得畅快。叉一算计,做了庚帖礼帖,令家人藏在身边,进门去抢时,撇在洪家,算个把柄。

  众家人依了主命,乘黄昏左侧,赶到洪家门首,一声响,打开了门,打将进去。这时洪家尚未曾睡,一家认做强盗,吓得魂不附体。说时迟,那时快,众家人看见女儿,抢来驼在背上,飞走去了。众人一哄都散。这缪氏见是抢女儿的凶人,不是劫钱财的强盗,便出门前哭骂:“是谁天杀的抢我女儿!”邻里听得,陆续开门出来观看。虽平昔厌这缪氏,然见抢去他的女儿,公道自在人心,也都为他怀着忿气。

  偏有这希家一个小厮,叫做阿牛,性子也极泼赖的,听得缪氏在门外叫骂,便不胜其忿,赶转来,照着缪氏兜嘴一掌,缪氏不曾提防,这一掌来得力猛,翻跟斗跌在沿石上,头正打着石块尖角,登时闷晕。

  此时众邻里都有灯笼火把,却见这恶厮赶来打倒缪氏,洪奉源父子向前擒捉,众邻里齐来帮助。这恶厮初先好不兴头,见打倒了人,他也原不着忙。〔他见打杀了人,不足为奇。〕见人齐来拿他,方有些着急。却早已缚定了,口里还硬,被众人狠打了无数嘴巴。照看缪氏时,才得苏醒,头上打了一个窟窿,血流不止。洪奉源父子扛了缪氏进去。

  众邻里拖恶厮进门,打问恶厮,才晓得是希家家人。内中有见识的道:“黑夜劫闺,又行凶杀命,两重罪犯,明早生成要报官究治,他就是天官、皇子皇孙,也要依着道理。只是一件,他们众家人见少了这小厮,还要转来抢夺,大家都要防备。”话未说完,早听见外面人声喧搢,口叫还人。果然众家人走到半路,见少了阿牛,料是还在洪家,便分一半赶转来要人。乱喊乱叫,反说:“清平世界,你这一班该死的狗才,怎么藏了我家小厮!”闹将进来。这时洪家邻里,也有四五十人,一齐拍手喊叫:“清平世界,怎么抢人家闺女?又打杀了人?你们就是乡宦人家,难道没有王法的?一总捉住了他,明日好一齐解官!”众家人见不是局势,一边驾着,只得转回去了。〔豪奴使惯了家主的势,真正看不得。〕

  这边洪家见缪氏受伤,奉源父子只好去料理打坏的人。众邻里赶散希家众人,转身进来,见抬上有两个红帖,众人取来一看,有识字的,念了一遍,道:“这是希家做就圈套,丢下这个做证见,所以敢来抢人。”有个道:“他家的帖子好写就了丢来,这边的帖子如何假捏得出。”有个道:“如今奉源的令爱被他抢去,不会逼勒他说出,也好写就的么?”有个道:“这样帖子要他何用,不如烧去。”有个道:“不可,你若烧了他的,倒是痕迹。不如且留着,终久实事抵赖不过,明明抢人时撇下的,我们大家都见,他须谎赖不去。”只见洪奉源的儿子洪一出来,见了帖子大怒,抢来便向火灯上烧,众人道:“且留了,倒好说话;不然反叫说要灭他的形迹,赖他的婚了。”急急打灭了火,已是烧去了一角。这时洪家一夜不得睡。守至天明,洪奉源央人扛了妻子,同了这地方上保甲邻佑,并打哄看事的,不下百十余人,押了希家阿牛,到东乡县衙门前来,寻代书写了词因,专候县官早衙解进。

  且说洪家女儿二妹,见人打门进来,急向床后躲避,被众狼虎搜出,照着道;“在这里了。”一把拖来,驼在背上就望外走。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如醉如痴,听他驼抱。走到一家进去,到一房里歇下。只见一人说道:“小娘子,不要吓坏了。你们也该好好的,怎么把他头发都扯散了?簪儿都不知掉在那里了。”只见一人说道:“走得慌,颠散的。”〔这般驼抱,再加跑急,自然弄得散发地位。情状逼肖。〕只见众人忽然都出去了。止有一个人,便来抱二妹道:“小娘子,你到我家,却是你的造化,你有恁的福气。便随了我,包管你富贵荣华,一世里快活不尽。”此人非别,即是希懋先这厮。洪二妹此时神魂有些定了,听了这般说话,那得不哭?便两袖掩着面庞,放声痛哭。这厮登时大怒,叫进十来个丫鬟,把洪二妹洗剥净了,推在床上,捉住手脚,竟行奸污。洪二妹杀猪也似喊哭,这厮那里管他!叫丫鬟们看守好了,才出房去,问众家人抢人情景。方晓得阿牛被洪家捉住,说是打坏了洪家妻子。想来这件事生成是一场官司,须停当了他家婚书帖子,也有一个把柄。便进房吓令二妹说出年纪月生,并三代父母名姓。这女儿只顾痛哭,那肯说出?又恼了这厮性子,又叫丫鬟们把二妹赤条条的拖起来,把拶子来拶,〔罪过。这班泼赖奴才,生成有这般情性,总不晓得一些温柔乡的情景,不过一味淫欲而已。〕二妹痛极难当,只得说出生年时日及父母名姓,其余其实不知。这厮道:“也罢,他是与我为妾的,只要他父母立了婚帖便是,那管他什么祖宗三代。”当夜便叫家里已前假写礼帖庚帖的人,他还在行会写,把个帖儿做就,又做下状词,说洪奉源要赖婚,倒抢去小厮阿牛,求官审理。叫家人做了抱告,守到天明,也到县前来。

  这希宁得知儿子做了这件没天理事,总不说儿子不是,反与乔进士商议,连夜打通了知县的得用吏书,先行禀知县官,送银五百两,要官审断洪家赖婚,故此抢归的。

  这知县是浙江绍兴人,少年科甲,一味要钱,政事民情毫不晓得。受了希宁贿赂,到明日传梆坐堂。洪奉源上前,告抢女杀妻事,告希懋先为首、不识姓名豪仆二十余人,现获凶手一名阿牛。这县官也不相验打伤妇人,只叫皂头带了阿牛,把洪奉源状词收了,分付候示期听审。洪奉源与地方一干人只得走出归家。这希懋先也上堂递了状词,县官也分付了候审的话,各各散讫。便出了差人,票提两造。

  到了审日,知县先叫希懋先,后叫洪奉源。听了希懋先的鬼话,只把洪奉源诘问。又叫希懋先的干证,这干证执定行过聘礼,各有婚帖礼帖为凭。又叫洪奉源问,这洪奉源如何说是有的?自然说并没有这事。县官便叫把干证夹起,干证一口咬定说有的。希懋先又把假做洪家的庚帖礼书回帖,与知县验过,知县便叫把洪奉源夹起来。这洪奉源如何熬得?合衙门的人都受了希家贿赂,夹希家一边人,是松长夹棍;夹洪奉源,便是绝紧绝短的夹棍。洪奉源便杀猪般叫喊,供出当初抢女儿时,他家撇下帖子是有的,邻里都看见的。知县叫差人押了回家取帖。移时拿到,知县见烧去一角,大笑道:“你若不赖婚,为何要烧他的帖子?明明自露赖婚显迹。这般刁奴才,不夹不招!”〔不知情理的官也要审错了,何况受贿见偏,那得不到冤枉地位。〕再叫夹起。洪奉源极口叫冤。希懋先又上前指洪一奸刁,同父赖婚。知县叫把洪一也夹起来。可怜这洪一,小小年纪,如何熬得?洪奉源舍不得儿子,只得诬招。知县然后审问阿牛,阿牛供称缪氏见抬了他女儿去,出来拖扯,两相摔扭,失脚跌地,磕伤头颅是实,我并不曾打他。知县去了四根签,打阿牛二十板,当堂判招定案。其招词曰:

  审得洪奉源初以女二妹许与希懋先为妾,父母有命,媒妁有言。希氏复经纳采,洪姓亦已答聘。婚书庚帖,各有执凭。乃洪姓忽以小星为耻,意欲寒盟。希懋先乃突出奇策,乘夜挟女以归。虽于情理未必尽协,然怀忿不得已之私心,实洪姓有以致之也。挟女之时,母攘臂夺女,遂与希氏小奴阿牛摔扭,失足跌地,适头与石相当。赖婚比之蕴椟,不过求善价以待沽;头破可以居奇,遂思借大题而雪恨。〔知县亦是有才,处处回护,且又词严理顺。真足混淆是非。〕庭讯之下,希氏所执婚书回帖,凿凿可凭;而洪姓竟以半投秦火,赖婚之迹,欲盖弥彰。岂曰入谋不臧?抑亦天理有在。二妹断归希氏;奉源父子合拟杖惩,姑念无知宽宥;阿牛量责,以杜后讼;余无辜各释宁家。均宜凛遵,毋得再渎。

  知县判毕,令招稿吏朗念与众人听。希懋先叩谢而去。洪奉源父子被夹,负痛难行,邻里中有个看不过意,驼了出来。这些保甲邻佑干证都不叫着,大家叹口气,只好背地里骂声“瘟赃官,烧骨头还乡罢了。”

  洪奉源父子归家,抱头痛哭。缪氏问知这些审断原故,原为破头伤风,成病沉重,再加烦恼,不两日身死。奉源只得买棺殡殓。这一口气如何忍耐得定?必要往上司告理申冤。又因脚痛难行,只得养了半个多月,有些好走。一日夜里,望空拜告天地祖宗,泣诉一番。〔冤情忿诉,自然感动神明。〕带了儿子,背了行李,把家中关锁了,只说出门投亲,便望府中来,奔府告状。

  且说凌驾山此时出巡到抚州府,正值十一月初间。把应行事宜、照常分拨,也料理了好几日。一日闲暇无事,在私衙里着阅文卷。只见北风大作,甚是寒冷,纷纷扬扬,搅下一天大雪。魏义暖了一壶酒来,摆上几碟鱼肉。驾山心上也思饮酒,便推开卷宗,举杯独酌,看着风雪回旋。只见两只乌鸦从西飞来,歇在厢屋檐头,鸦背堆满着雪,向东怪鸣三声,同鸣同止。驾山看了,便觉心动,叫声:“奇怪!此地必有恁的冤情,故神明遣禽鸟见示。”乃立起来,对着乌鸦道:“二鸟果为冤情而来,可再回叫三声。”那两只乌鸦果同叫三声,不多不少。驾山心下转念:“世上冤情尽多,只是这乌鸦又不会说话,不知冤情在于何在?却教我何从察访?”猛一会意:“这乌鸦向东而叫,莫非冤事却在东方?”便又对乌鸦道:“冤事莫非就在东方?我今即着人往东察看。若果如此,你再叫三声。”那两只乌鸦竟像会人意旨的,又向东齐叫三声。驾山浑身凛惕,必有奇冤。又说道:“这冤事我必细访推详,务期必雪,不负你禽鸟告戒之意。”那乌鸦方和缓低鸣三声而去。此时魏义在旁斟酒,见了乌鸦诧异,也惊怪不已。驾山便立唤一个心腹能事衙役,同魏义穿戴雨衣,骑马出东门,遇见有可疑可诧之事,即刻带来回报。魏义会意了得,便同衙役上马,出东门察看。

  行不上五六里路,到一个荒凉所在,只见一人僵卧雪中,一个少年在旁哭泣,着实在那边抚摩叫唤,情景惨伤。魏义暗道:“此事必当究问。”乃一同下马,向前问那少年:“因何哭泣?这冻倒的人是你什么亲知?”那少年看着魏义二人,乃说道:“我姓洪,是东乡县里人,这是我的父亲。”魏义道:“为何跌在这里?有何痛楚?”只见那冻倒的人浑身寒颤,开眼看着魏义道:“二位是做什么的?我要冻死也,可怜见救我一救!”衙役道:“我们是官府里的公差。”那人愁眉发颤道:“我是东乡县里百姓,叫做洪奉源。因受了天大奇冤,两腿夹伤,又遇了这般严寒天道,雪又下得大,跌倒在此,却要死也。爷们可怜见扶我一扶,救我一救。我这儿子也曾夹过,他年纪小,气力不加,搀扶不动。”魏义暗喜道:“这是一件冤情了。”便扶他起来。这洪奉源又痛又冷,直闪了去,又复一交跌倒。魏义道:“是此怎了?”衙役道:“魏大爷,我有道理。我把这马与这人骑了,大爷先同他到衙门上,我同着这个小厮慢慢走来。”魏义道:“有理。”

  那洪奉源听得这话,大喜道:“爷们是什么衙门?”衙役道:“你到那边自知。”洪奉源道:“我受了冤,原想奔府告状。如今承二位爷救我性命,不管什么衙门,我只管告去。”一头说,一头挣扎起来,要向魏义二人作谢。你道洪奉源先前扶起便跌,这时却怎么立了起来?只为得知了衙门里人,又肯做好事,把马与我骑了,到衙门上去,必肯替我帮衬准状,这是天落下的造化,如何不喜?人到称心快意时,凭你痛苦饥寒,便觉欢然无碍。〔是极。〕所以竟能挣扎立起。衙役替他拂去了身上的雪,扶衬他上了马,把行李缚在马后,魏义上马帮着他,同行先走。衙役便与洪一随后走来。在路上,魏义问奉源,衙役问洪一,都晓得这种冤情了。

  移时,魏义与洪源先到衙门上。叫洪源坐在班房里,问知洪源会吃酒的,便叫门上人暖上一壶酒与他冲寒。自己进见,细禀已上情节及路上所述冤情。

  驾山听到希懋先是希宁儿子,抢夺闺女强奸,又行凶打死洪源妻子,心上暗念:“这赃狗父子济恶,天道难容!当年诬我为盗,破我家私,若非侥天地祖宗之幸,得以成名,至今尚宵啼露处,不知飘流何在。今幸天败,犯出这般大罪,县官必定受了贿赂,故敢颠倒是非。我自然要替百姓除害,以直报怨。”分付待他儿子到来,带他父子进私衙细询。

  魏义传话出去。不移时,洪一也到了,也吃了几杯酒,定定神气,方带他父子进衙门回话。洪源得知是巡按衙门,见天有日,欢喜倍常,便跟了衙役,直到私衙里,跪下磕个头。驾山看那洪源,不上五十年纪,这洪一相貌颇佳,便知他女儿必是美貌的了。因细问根由。洪源尽情哭诉始末,道:“妻子被打,只隔得十七日,便至身死,分明是打死的。抢女之夜,撇下帖子,小人儿子忿极要烧,邻里四十多人皆所目击,县官总不叫问,只听希家一面情词,反说纳聘是真,烧帖赖婚是实。女儿抢去,不知死活,妻子又被打死,小人父子俱被夹坏,一家拆散,冤似海深。今日得遇青天,预先晓得小人父子跌倒雪里,差人远来搭救,真是神明老爷,小人的冤诬得雪。不然直教冻死在路,小人的儿子也是死命了。”说罢,父子二人痛哭不已。驾山道:“你女儿在希家,如今怎么样了?”洪源道:“不知死活存亡。小人妻子死时,也曾央人去报信,被他门上人乱打出来。〔确有之事,非洪源说谎。〕至今小人的女儿毫无消息,也自然不知母亲身死。”驾山道:“县审过后,希家可曾有人到你家来?”洪源道:“没有人来。但有人传闻来说,叫小人安静过去,也还留着余生,不然要打折了小人两腿,问罪递解远恶军州,小人的儿子要捉进府中,另有刑法消遣。故此小人父子出门,只说投奔亲戚,不敢说奔府告状。又闻得希家说,悉凭小人那里告来,就动了公禀,也不足为虑。”驾山分付衙役,押着洪源父子,在衙门外饭铺住下,着落店主人好生看觑,盖恐希家有人来暗算。又分付洪源速写状词投递,以便立拿解审。衙役依言,带出安顿了。即具了状子递进。

  驾山即差官往东乡县,着落县官立提洪源告希懋先抢女杀妻事一案文卷,并附卷婚书礼帖,不得遗漏片纸。并提希懋先并不识姓名家人二十名,小厮阿牛,原媒干证,及洪源地邻保甲并该县经承等一干人犯,火速星夜赴辕听审。如少一名,该县经承与该差立即处死。这差官如飞赶到。知县吓了一呆,立出差拘各犯起解。

  且说希宁父子,自凌驾山点了江西巡按,已吓了一跳,恐怕前来报冤,也着实担着忧愁;幸喜搬移他所,以为无人触发,可以无事。今见儿子抢人女儿,却也有些着忙。所以同乔亲家算计,贿嘱县官,以为审断定了,出了山招,有了墙壁;况且看得这样事不足为奇,总不在意。今却见按院忽然来提,又不见据何人告发,虽则有些惊怕,终以县卷审定,不怕十分别样翻招,认做可以延缓,还与乔进士商量,出神算计。那知按院随又差发手批,并带花押锁封,锁拿承行案件经承,星夜起解,如迟一刻,官搢吏处。县官着急,请希宁与乔进士到衙面说,不能刻缓。希宁无法,只得打发儿子并家人等起身,同了县里两个经承,赍了文卷。这边洪源地邻保甲都行起解,一齐到巡按衙门,投文候审。希宁同了乔进士,带了万金,随后赶来,恐怕有夤缘嘱托之处,便好不不时应用。

  驾山收了解文,因迟了一日,将锁到的承行经承,发辕门外重责四十板发回,便悬牌次日听审。希懋先打听得洪奉源在巡按衙门口住地,明知是他告发的了。到了次日,希懋先到衙门上,绝无动静,传说按院今日有事,明日才审。

  原来驾山得知希懋先父子都到府来,便差能事衙役赍了文书,暗同洪一竟到东乡县,立提希家所抢洪氏。县官立即差人,协同院差到希家。希家无人作主,见得按院提人,不敢推阻,只得放出。你道按院前日提人时,为何不一总提了?驾山盖深知这希宁父子好险异常,若一总拘拿,恐这洪氏便遭意外之变,虽恶人终乎难逃法网,然善良先已受了不白之冤,岂不将洪氏坑害杀了?———所以做有司官府的,不肯实心为民,不会周全良善,往往多有此失。———今驾山已前特空着洪氏不提,使希家认做不要此女质审,便不在洪氏身上着想。今日出其不意,便使他一时算计不来。正是:

  为政全乎要实心,又须智术卫良民。

  若言我只依常理,多少奇冤未必伸。

  却说洪二妹提出虎阱,也还未知是祸是福,及与阿哥相见,相抱痛哭,洪一说了巡按提审原委,方才有些放心。〔按院着洪一同去,用心周密。〕这能事衙役已雇了轿子,抬了洪二妹,星夜到府。却值后日早堂回话。这希家也赶人到府通信,已是审过了。

  这早希懋先又在辕门伺候,只见按院放炮开门,本府的大小各官,无不毕集,陆续进见。辕门兵丁,回风报事。军牢夜役,进院站班。少顷,只见批差擎牌出来,就审希懋先一案。希懋先跟着批差走进。只见洪二妹已在二门上同着父兄,并洪家里邻一干人,跪在东边,大惊不小。这洪氏几时提到的?跪开了又不好问。只见自家的干证家人等并经承,一总来跪下了。只见上面叫洪源,又见叫洪源的保甲邻佑,方叫到希懋先。希懋先料是他们吐实供称,心上也有些着忙。

  驾山问道:“你怎么夤夜打抢人家闺女,绑缚强奸,是何道理?”希懋先道:“职官是读书的人,颇知法度,怎么肯做这事?〔总为这一句话,把天下事都弄坏了。〕这是洪源将女许与职官为妾,纳过聘礼,后来洪源竟要赖婚,是职官不甘,请同原媒到他家里,抬了他女儿回来,洪源反捏词诳告在县里,蒙县主审明,现有山招,并洪源自认赖婚口供可据,只求老大人明察。”驾山道:“当日洪源赖婚,有何事迹可凭?你何由知觉?”希懋先只被这一问,却不曾打点,嘴里便七个八个支吾了一回,方说道:“闻得洪源要赖婚,有人传说。”驾山问道:“何人传说?”希懋先道:“是媒人说来。”驾山道:“媒人来传述了,你可曾去面与洪源理论过,然后抢他的女儿?还是一得知了赖婚的话,即行抢归的?”希懋先又支离了两句,方说道:“与洪源理论过,因他不从了,然后抬他女儿。职官是知理法的人,那好不与理论过,便敢轻举妄动。”驾山便叫希家的干证———即系原媒。希懋先便要立起走下,驾山喝住,待干证到案前,然后分付希懋先跪在泊水口头,离了干证有三丈多远。驾山厉声道:“你就是两家的媒人么?洪源要赖婚的话,是你多事往希家传述的么?”〔情虚的人,话无的实,先派他一个“多事,”自然反其所问,真情立见了。〕干证道:“老爷,小人正是媒人。洪源赖婚的话,不是小人传说,是希懋先自己在那里听得,不干小人多事。”驾山又厉声道:“希懋先抢洪家女儿,你在那边没有?”干证道:“不在那边。”希懋先跪在下面听得,喊道:“你怎不在那边?我请同你去抬的,难道忘记了?”干证便接口道:“小人忘记了,希懋先去抬洪源女儿,小人是原媒,同去的。”驾山笑道:“好奴才,转口好快。希懋先说是你传述赖婚的话,你义供希懋先自己那里听得,与你无干;希懋先供称请同原媒抢亲,你又供没有同去;见希懋先执说去的,你又随转口说是同去。你那里是什么原媒?是买来的光棍!本院也不耐烦你这利口,左右打嘴!”皂隶抢上堂来,拖翻干证,打到六十巴掌,叫且住了,这干证已打得满嘴牙齿个个活动,两腮胀胖,好象灯笼,着令跪在堂上一壁。

  驾山又叫希懋先问道:“你既行聘到洪家,帖子是你自己写的么?”希懋先道:“是职官自己写的。”驾山分付门子将纸笔等与希懋先写字来核对。希懋先道:“起稿是职官起的,上帖是职官家人希能所写。”驾山道:“希能在这边么?”希懋先道:“职官家人不过十数个,这洪源诬告二十余人,其实没有,就是抬他女儿时,原没有一齐去,今却被他一总诬告了,因凛遵老大人台法,这十数个家人一总叫来,都在下面。”驾山便叫希能。只见希能上来,是一个胖大汉子,有些假斯文形状,又有光棍气象。驾山叫写字来瞧。这希能写了两三个字,便住了。驾山叫:“就把帖子上字样,写二十个来。”希能只得写了二十个字。门子接来,放在案桌上。驾山一看,与帖上一些不差。便叫希能问道:“你替家主写帖,怎么又替洪源写帖?”希能大加惊骇,只得硬着嘴道:“小人是希家的人,怎么替洪源写帖?不要说没有这事,也没有这理。”〔反欲以理夺人。〕驾山叫把洪家烧残的帖,与希家所执的帖,总与希懋先看,可是笔迹一般无二。希懋先道:“笔迹雷同的颇有,只是洪氏生时月日,难道职官那里捏造得来?”〔这个奴才只道单出他乖,别人都是呆的。〕

  驾山笑笑道:“不须狡口。”乃叫洪氏上来,问道:“你父亲把你许与希家,你家答聘去的婚书庚帖,是怎么开写的,你知道么?”洪二妹哭道:“我今年十七岁,并不曾许恁希家。那夜希家许多人打门进来,还认做一班强盗,我躲在床背后,被他们搜出,抢到他家,绑缚强奸。后来希公子又问我生时月日,又要问我父母名姓、祖宗名字,叫我没有说,便把我拶起来,我痛不过,只得说了生时月日,与父母名姓。这祖宗名字,其实不晓得,便没有说。希公子便也不曾再拶。”希懋先道:“老大人,不要听他胡说。这奴才在家,有了奸夫,不是个处子,故此他要赖婚。〔真正可恶。〕不然为何烧我帖子?”驾山闻言大怒,拍案骂道:“你这万剐奴才,立刻死在头上,还不知道!你道本院处不得你?你只强奸闺女,就该砍你驴头。你反污蔑他有奸夫赖婚,情理难容!”再也耐不去了,分付左右,先打他的嘴。皂隶吆喝一声,上堂拖翻要打。

  希懋先意中竟认按院莫可如何他,还想官司纵输,也只好处他的家人;今见先叫打嘴,便喊叫:“擅打职官,该得何罪!”〔好货。〕把手竟来招格。驾山大怒,拍案大骂:“何物狗奴,敢称职官?着实痛打!”这些皂隶见说到希懋先凶恶处,人人切齿,摩拳擦掌,恨不得就抢上堂来,一顿臭打,也好先出出气。今见官府叫打,这厮还敢招格,一发恨怒不过,便紧紧按住,狠命痛打。也打到六十叫住。〔稍舒华岳之气。〕这希懋先是纨搢膏粱,蒿条棒儿没有上身的,今日被这一打,顷刻便象了一只矬狗。驾山又叫洪源里邻保甲,问火烧帖子之故。众人异口同音,直供真情。驾山叫把希能夹起来。希能初先还强,驾山叫敲,打到五十杠子,方供称:“主人抢女强奸是实,当夜因打坏洪源妻子,料有官司,故算计假做婚书礼帖,以便执凭,两家的帖,都是小人捏写。”驾山叫放了夹棒,令希能自写口供。

  然后叫把希懋先夹起来。希懋先吓得魂不附体,大喊道:“小人愿招实情,求老爷不必夹罢。”驾山道:“情真罪实,那怕你不直招。但这一夹棒,断断也少不得。”众皂隶也恨他不过,一把揪翻,剥了鞋袜,紧紧收扎,着实奉承。〔大快人心。〕这厮是锦绣里裹出来的,何曾吃着这般滋味?死去了几番,又敲了五十杠子,方才放夹。分付给与纸笔,令他自写罪由。叫门子看着他写,如有一字写得糊混,取上来看了再夹。这厮怕得没地洞钻,何敢隐讳,磕伏在地上写着,道:“九月九日,因登高游玩,见了洪奉源女儿貌美,不合起心图谋作妾。又不合于十一日黄昏时候,叫家人打入洪家,抢女归家,绑缚强奸。又不合令家人希能捏写三代礼帖,乘打抢之时,掷向洪家。又不合私动官刑,拶逼洪氏,勒吐生时月日、父母名姓,令家人希能捏写洪源回聘庚帖婚书。种种罪孽,俱系自作,恳求老大人恩开一面,生死不忘。”驾山看了,放在案上。

  叫带过干证。干证爬将过来,当面跪下。驾山道:“你这光棍奴才,怎么助纣为虐,是多少银子买来的?夹起来招个实情。”干证极声喊道:“希懋先已招了,小人也情愿直招,求老爷饶恕!总是小人该死,还望仁天老爷格外施恩!”驾山笑道:“你这班人,最奸最狡,以非为是,以直作曲,不知害了若干好人。本院也素知你这班人有三桩本事:嘴,腿,脚。本院今日叫你三件都受了痛苦,方肯退悔。”〔真正刁恶干证,饶你廉如夷齐,也要被他质成饕餮。〕叫左右夹起来。干证愁眉蹙额,痛哭哀苦道:“小人该死,如今情愿直招,只求老爷饶夹罢。若有一字含糊,任凭老爷赐夹,就夹死在老爷台前,也是情愿的。”〔奸刁之人泥首求哀,似乎可恕,其实皆诈也。〕驾山道:“朝廷设立刑具,原是处治恶人,怎么饶得!”皂隶扯下干证,验了夹棒,夹将起来。这干证真个熬刑,一声不则,单单打哼。将次收足,只听得一声响,夹棍折了一根。驾山笑道:“真是好脚。”叫换一副绝短绝紧坚固夹棒再夹。皂隶禀说犯人晕死了。驾山道:“假的。且住了手,把纸淬烟,薰他鼻孔。”皂隶依言做事,只见干证连牵打了三四个喷嚏。驾山笑道:“可是这奴才诈死,着实夹。”干证哭叫道:“仁天老爷,小人也是一时利令智昏,落了希懋先的局套。小人也是父娘精血生的,熬不得这般痛苦!老爷就是上天一般的仁民爱物,救了虫蚁,虫蚁也知感恩,只求仁天老爷饶恕!”〔以此入情之言倒入慈心怀里,希图饶恕,真大奸恶。〕驾山喝道:“你既是一般父母所生,为何不守本分,偏要为恶?本院极厌你这张利口,何劳你来奉承!左右再打他四十嘴掌,满了一百。”皂隶又捉住,打了四十嘴巴。牙齿打掉了三四个,然后套上夹棍,收足了,分付打一百杠子。打完了,就夹了打腿。头号翻青,重砍四十,然后放夹。这光棍好一个铁汉,也熔做一块饧糖。乃叫阿牛上来,也一夹棍,招出那夜抢女,打翻缪氏,以致触石受伤身毙。

  然后叫东乡县经承上来。这经承初先见巡按来提,也原打算雇人顶替,只因这个凌巡按精明,不敢作弊。这时从早晨审起,已到日昃,见巡按审事,愈觉精明,竟无一毫厌倦草率处。〔大凡官府审事,总则一个厌倦草率了帐,所以凡事审得不清。〕听得夹打一人,无不吓得一跳,尿都吓了出来。这时叫着,因跪了半日,跪得腿软筋麻,立起来一幌,便一个跟斗,爬到案前跪下。驾山道:“你见得这些供招事情么?”经承道:“老爷龙图再世,神明大纵,审得极是。”驾山道:“你本官怎么这等糊涂不公,这一篇招状,总无情理。希懋先乘抢女之时,掷下帖子,这些里邻无不共见;洪一要烧毁复留,众邻佑亦皆目击,怎么你本官总不叫来询问,竟坐以‘婚书庚帖,各有执凭?’赖婚实非细事,必须确有实据,即使希家果有婚约,必洪源实有赖婚之迹,方可听断。今漫然意拟‘忽以小星为耻,意欲寒盟’,如果有此情,希懋先何妨鸣官告理,乃竟行黑夜抢夺,这个竟有大不合在里边了。你本官怎么反替希懋先遮饰,有何‘怀忿不得已’坐以洪姓所致?阿牛打伤缪氏致死,于阿牛则称‘小奴’,于缪氏则称‘失足’?洪一忿恨烧帖,则实以‘赖婚之迹,欲盖弥彰’?缪氏致死有因,反断称‘量责阿牛,以杜后讼’?周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本官得他多少贿赂,如此一面情辞?你须从实供来!”

  经承只顾磕头道:“这是本官主见,小人实实不知。”驾山道:“官吏朋比作奸,本院已经访确,还敢胡赖,推个不知。夹起来!”皂隶又吆喝一声,拖翻去夹。经承极口号叫道:“小人愿招,是五百两。”驾山道:“五百两是你过付?”经承道:“不是小人,是乔进士自己送进,就是希懋先的丈人。”驾山道:“乔进士送去,不由你作先容,如何得进?”叫慢慢的敲了一百杠子,然后放夹。也令经承自写口词。又叫希懋先将写过供单上,添了阿牛致死缪氏及行贿事实。懋先只得写道:“家奴阿牛,不合将洪源妻子缪氏打伤,辜内身死。懋先虑罪,托丈人乔进士贿嘱经承,缴县官银五百两,所供是实。”

  在官人犯一总画了花押,希懋先、阿牛、希能、干证、经承俱送重监收禁。洪源、洪一、洪二妹,讨保在外。其余里邻保甲,俱释放宁家。驾山退堂,各官俱散。

  百姓在辕门外听审的,不下千万人,也不管在官府面前,也不管在希宁父子、乔进士面前,一片声叫着:“青天老爷!审得这般公明快畅,真正天开眼了!”声彻内外。〔做好官的原荣耀。所以说仁则荣,不仁则辱。〕

  驾山因有乔进士及知县在内,连夜写本,差官刻日赍奏。又发出希宁父子恶迹,出示召告。东乡县知县见巡按审出真情,料无好处,乃自缢身死。该县同城官具文报来。数日后,东乡县受害百姓有状词三十余起,这番吊动了吉水县里百姓,受希家害的,都赶来投状,有三四百张。这番希宁自己,并大儿子希恕先,第三个儿子希志先,都有事发觉;连这乔进士,也有冤家五六十人,总在巡按衙门控告。驾山只拣重大事情提审究治。原照原案具题。

  至三月里边,倒下部文,奉旨说希宁父子济恶,罪浮于法,难以一日姑容,着立即处决。希懋先、希能等,斩首示众。希宁、乔进士、希恕先、希志先、阿牛等,绞。各犯名下追赃入官。东乡县经承、干证等,杖一百,流三千里。东乡知县虑罪缢死,应毋庸议,仍于家属名下追赃入官。其从前搢纵各犯官员,或有升调降革,俱着抚按严查定罪具奏。驾山按了这部文,便将众犯分别决遣讫。

  江西省中除去大恶,人人称快。洪源父子来谢。驾山分付择个读书土子招配二妹。却有一个饱学穷秀才俞启宗,少年未娶,央人说亲。洪源欣然依允,择吉招赘。夫妇极其相得,下年便得联捷,官至部属。二妹浩封宜人。〔也不枉了洪二妹。〕洪一亏了妹婿提携,纳了三考吏,做个主簿,这是后话。

  且说驾山出巡到赣州,江西省总兵驻搢赣州,互相拜会。这总兵即是张达,因有军功,迁擢此任。驾山会晤,始知出于李公门下,与搢珩、延秀都是同事。张达也知凌巡按乃李公之婿,石、柳两总兵俱是莫逆,便与驾山十分见好。驾山见他也是豪杰,相待甚厚。张达一日盛送礼物,驾山便设宴请他。因这赴席,有分教:

  一夕盘桓,樽俎聊酬知己;

  片言拖逗,人生终有相逢。

  未知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好女子盛妆出游,往往招祸,切宜戒之。近时有一家,数女子踏青某所,貌既美而妆复艳,为一恶绅所见,乃威逼其丈夫为奴。丈夫归责其妻,数女子皆恨极溺死,丈夫痛忿亦缢。半年后,恶绅与其党羽皆白日被神追摄,囚系而死。嗟乎,举家惨毒,一时毕命。彼恶绅之死,乌足以偿。悲夫!

  希宁父子,世上不乏是辈。乌得复有如凌驾山为官者,出而一扫除之哉。

卷之六

  第十一回 裘翠翘片言仇自杀 张婉玉百两怨乎消

  词曰:

  天道好还妙理,愚人懵懵,达者何疑。世上奸凶万辈,尽自猖披。岂料那高高在上,视听处察察无遗。祸来时,孽悲自作,福羡人绥。真痴:无端污蔑,问心安忍,悔也嫌迟。从逆多凶,致将美色悦优儿。遇冤家分遭诛戮,逢大度反荷恩施。试思之,虽邀宽典,恶岂当为!———右调《玉蝴蝶》

  话说驾山设席请张总兵吃酒,张达便来赴宴。驾山接进,时已成了相知,各谢叙一回,便邀入席。宾主两人互相问答。张达便问:“希宁父子之事,已前传闻,止知大概,未悉其详。”驾山见问,乃备述始末。张达也切齿痛恨道:“若非老爷剿除,不知还有多少百姓受他茶毒。”驾山道:“弟曾受他茶毒,几至丧身。”张达惊诧道:“老爷试道其详。”驾山便将诬盗之事缕述,并蒙石搢珩救出魏义一节,也细说一遍。张达拍案大叫道:“石老爷这般有肝胆,我与他共事许久,总不说起。”又道:“希宁父子恶贯满盈,天怒神怨,老爷原是替天行道,这是天假手于公。今概明正典刑,足以惩一儆百。”驾山道:“这等凶人,待陌路,还不足为异,更有待至亲骨肉,竟无顾忌,是最可痛恨者。就是石佩珩,亦遭此种毒害。”张达又骇然道:“为何?”驾山乃将佩珩夫人的堂兄裘自足卖妹投江之事,述了一遍,道:“此系搢珩去岁寻得夫人,备将此事写来,弟为之感幸不置。设使石夫人投江身死,无从寻觅,这裘贼之罪,何可胜诛?”张达细细听完,忽拍掌道:“大妙,大妙。弟去冬初到这边,营里有一浙江人,姓名正叫做裘自足,莫非就是此人?〔天下快心事,都有此等举动凑巧而来也。〕若果是他时,石老爷的冤仇可报。”乃回顾亲随人等,分付道:“回去快把二队旗牌裘自足搢带了,明早回话。”亲随人答应了。驾山欢喜道:“弟待希家父子,以直报怨,若敝盟兄果得此贼,亦是大快意事。”当下又讲些别话。张达酒量甚高,驾山只以少许相陪。饮至更深方散,张达别去。

  到了明日,亲随人回话:“裘自足昨晚即已锁带班房,候老爷发落。”原来这裘自足并非同名姓的别人,即系翠翘家贼。自那日石搢珩差张芳、朱序到裘家接取家眷,自足托高、童二老安顿来人,他夫妻带了两儿,藏了数百两银子,乘夜里躲开。待石家人去后,打听经了官府,着保甲里邻录了家私,石家人又带了裘能去,料道不能回家。思量有一个表阿舅高龙,是江西宁州人,在营中吃粮,不如去依傍他,因此一路问来。夜住晓行,到了赣州,问到高家。适高龙点卯回来,郎舅相遇。———还是十年前,高龙到姑夫家,会见裘自足的。高龙做人也还四海。———妻子李氏出来,相见了表姑,各相叙问。裘自足反扯谎说因叔子友生招赘了异乡的人,却是个强盗,竟要来扳害我,因此避难逃生,故来依傍。高龙道:“你叔子一家怎么样了?你的令妹与这做强盗的如今安在?”裘自足道:“我叔婶死了。这个强盗事破,在南直扬州,近日只怕处决了。我这个不贤晓的妹子,自然是强盗婆了。叔子的家私料也没入官了。我避祸逃出,总也不晓得以后的事。”高龙当下留住,另支架个房间床铺,与他一家儿睡宿。

  住下半月多,裘自足时常取出一钱二钱银子,买米换钱,时向高龙商议,要做些买卖。高龙道:“姐夫,我是当兵马的人,不晓得什么买卖好做;你又经纪里边不在行。不如到营里吃粮,也倒是风雨不缺的。”裘自足听了,心下沉吟:“吃粮也到妙,如今世界太平,又无提兵调将,白白可以坐享其利。”乃道:“也罢,依着老舅说,吃他一名粮也好。”高龙就在总兵衙门里替他报了名。官府验过,上了册。旧官告老去任,新官随即调来,便是张达了。这裘自足是浙江人,自古说浙人多诈,又兼识得字,写得来,一个兵竟当行了,不上四五个月,竟做了二队旗牌。这番得意扬扬,竟认做无人敢欺负他。

  这日总兵往巡按处赴宴回来,更深时分,有两个军牢往裘自足家叩门,唤起自足,一条铁链套上颈项,说老爷分付,带去班房里,明早回话。这裘自足吃惊不小,那敢违拗,随着去了。妻子大惊,一总起来,赶到高龙家讨信,不知为着何事。高龙道:“各衙门的事,我那里知道?武官衙门规矩:有事查问,都要锁链回话。料无甚事,明日便知。”妻子无法,只得回去了。

  过了一夜,得明早,军牢回了中军,叫带进去。张总兵坐在后堂,押过裘自足当面,战兢兢的跪在台阶下。张达问道:“有人在这边告着你,你知道么?”裘自足吃惊道:“小人不知。”张达道:“你有个妹子,卖与人家,得了身价,却不把妹子交割,那人到本镇这边告着你。你怎么说不知道?”裘自足心里暗惊:“我卖妹子与鲍一,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拿了银子便别了。又是他们说:‘你只管得了银子便去,其余不要管。’我况且叫的船总是他们一党,妹子在他船上,就是他家一般,怎么却到今日复到这边来告我要人?况且他们何由得知我在此地?如今官府问我,还说有的好,还说没有这事?”又想:“对头不见在那里,我且赖着没有。”乃道:“小人没有妹子,不曾与恁人交易。”张达大喝道:“你的妹子在杭州钱塘江口卖与人,那人现在。还赖着没有!”向两旁侍立的亲随大喝道:“去,带那人来!”两旁亲随服事日久,晓得主子心性,此事必有原故,大家答应了一声。裘自足见官府指说得切实,难于抵赖,只道鲍一真个在此告状,乃道:“有是有一个堂妹子,他要嫁人,与小人无干;况且彼时交割明白,怎么今日还说要人,却来告着小为?”张达拍掌大笑道:“可是有的,你方才怎么白赖?左右,先打嘴!”军牢吆喝一声,上堂把裘自足打了三十巴掌。张达又问道:“你这妹子嫁与石搢珩了,怎么又把他卖与娼家?”裘自足道:“这都是小人叔子———就是妹子的父亲作主。他做的事,与小的何干?叔子见石搢珩做了强盗,故把妹子改嫁的。”张达大怒如雷,立起身来指着自足〔直性子人,恨怒极了,大声喝骂。〕道:“刁奴才,你的叔子死后,然后骗卖妹子,怎么说是叔子作主改嫁?难道人家做老子的肯将女儿落娼?左右,再痛打他的嘴!”又分付亲随,叫拿一个帖儿,到州官那边,借四名皂隶,并讯问刑具。这裘自足先被打嘴,痛楚难当,今又打了三十巴掌,痛上加痛,听得说要去借皂隶刑具来,慌忙喊道:“愿招。”因嘴打肿,说话不清,张达听不清楚,倒焦躁得没法。左右人叫自足慢慢的说。张达又叫书办录他口词。自足到不便直供之处,还要粉饰;无奈张达已备细得了驾山的话,逐节推敲。自足抵赖不去,把前后始末尽供无隐。张达恨怒不过,喝叫重重捆打四十棍,分付押在班房看好,听候发落。

  高龙到衙门上打听得备细,见自足打得皮开肉绽,气息淹淹,才晓得自足这般为人,竟同禽兽,不但不怜念他,却也恨怒不已。自足的妻子得知此事发觉,以为躲到江西,可以潜身远害,那知终有报应;但不知如何败露的,只得备了饭食,送到班房。夫妻父子,哭做一堆,也无甚话说。合衙门兵丁都晓得了,齐骂他不是人,大都不来睬他。

  张达设酒答请按院,驾山便来赴席。饮酒中间,张达备道:“兵丁裘自足,果系石搢珩之舅,今已把前情招承凿凿。弟今与凌老爷说知,把这厮全家解去吴淞,听凭石老爷作何发落。”驾山大喜道:“果就是这厮。敝盟兄大仇可报。解去听他处治,也是正理。论起这般人,竟一顿板子打死了他,然后将他的妻子解去;不然恐敝盟嫂始终以兄妹之情,放他生路,旁人反为他不甘。”张达拍案道:“妇人之仁,终于姑息。老爷说得有理,明日就如此行。”驾山笑道:“这是弟不忿之言。然弟辈终是旁人,裘贼之罪,固人人得诛。但敝盟兄夫妇幸有天佑,深恨此贼,自亦梦寐不忘,当必手刃为快。若我辈杀之,不足以服此贼之心。还是解去为上。”张达想了一想道:“凌老爷议论的是。弟写书去,怂恿石老爷必尽杀之,以快人心。”驾山道:“张老爷差人解去,弟有书一封,并烦带去。”张达道:“明日便差人押解去。凌老爷有书,弟着人到辕候领。”驾山道:“岂敢,弟着人送来。”当下酒散谢别。

  明日张达坐堂,提了裘自足妻子到来,差四名军牢,分付押解裘自足夫妻子母四名口,前赴吴淞总兵衙门交收。当将裘自足开了粮,上了锁搢,另着一个内丁赍了书信护批,凌驾山也送了书来,即便起身。

  裘自足被打四十,如何行走得动?出了衙门,有高龙来说情,央上央下。自古说“官清私暗”,众人得了些嘱托,许迟两日,变卖些什物,做了路费。自足向高龙痛哭道:“我自作自受,如今到吴淞去,我的妹婿妹子决然要处死我,如何是好!”高龙也不做声。押解的军牢道:“亏你羞不羞,你有恁福气做得总爷的舅子,兀是说着妹子妹婿!”裘自足夫妻向高龙夫妻痛哭分别。高龙送下了船便去。

  不则一日,到了吴淞帅府衙门,张家内丁传鼓投书。石搢珩正在私衙与夫人闲话,只见家丁来禀:“江西赣州总府张老爷差人投书。”递上两封书札,搢珩一一拆开。略略一看,不胜大喜,便与夫人细细同看。见张达的书上说:“裘某虽系令亲,他是这般举动,比豺狼更甚,即族诛亦不为过。本拟替台治一剑斩之,想必欲手刃此贼,故差押解来”等语。凌驾山书上说:“弟仇家希宁,万恶天败,举家正法。兄长仇仇裘自足,已被张总戎获住解来,亦是快事。但思兄嫂吉人天相,福泽无穷,此等人罪孽,实天地所不容。兄长诛其父抚其子,彼祖先留有嗣续、幸矣,当亦兄长大德也。”

  搢珩细细看完,向夫人贺喜道:“裘贼获住,冤仇可报。当如张总兵所言,杀此贼全家,以雪前恨。”夫人道:“今此贼灭绝天理,同于禽兽。使妾投江无救,相公亦不知我为何等人,亦疑水性杨花,随风逐浪,一生名节何以自明!每一思及,恨不食肉寝皮。但杀他全家,使妾祖父绝嗣,亦觉太过。当如凌巡按所言,还是情法两尽。”搢珩沉吟一回,叹道:“夫人忠厚存心,所以大难不死。下官有一法,将这贼坐以他罪,日日打他几十棍,自然死了。”夫人道:“如此不足以服其心,当令他自惭而死,颇为允当。相公询问他一番后,妾亦当面严加责备,贼自无颜苟活。”〔处法尤妙。〕

  搢珩坐了后堂,唤来差进见,慰劳申谢;来差亦禀致主情,搢珩令其外厢安歇。然后吩咐家人出去,独唤裘自足面询。叫把手扭开去,止将锁链带着。自足见去了手扭,心中大喜,随了牢子手,带到后堂。望见搢珩高坐虎皮椅上,一来怕,二来羞,只觉得胆战心惊,唯恐置他死地,跪在阶下,便先痛哭起来。搢珩道:“裘自足,你得了叔子家私,有何亏负处?你竟把他女儿卖与娼家,是何道理?”裘贼道:“总是我不是了。万望妹夫看我叔叔面上,格外推恩。”搢珩道:“你见我不来,便把我百般排陷,这也是小人之常。但妹子是你同堂至亲,并非陌路,你却处到他极尽地位,还有什么亲情敢叫‘妹夫!’左右,与我打这厮的嘴!”军牢吆喝一声,上前捉住,打到五十嘴掌。裘自足打得两腮非常胀胖。搢珩道:“你如今还说看叔叔面上,当初何不看叔叔面上,留着妹子,为何必要将他卖去?就是卖去也罢了,为何必要卖与娼家?你这狼心狗肺,恁般可恶!”喝叫重打四十棍。裘贼极口叫饶,自称:“小的被张老爷打了四十棍,至今棒疮未愈,求老爷天恩饶恕!”搢珩不则声。军牢拖将下去,一索捆扎定了,两人提起,向下只一丢,格察地一声,丢个够死。军牢执棍向前,喊叫:“老爷验棍。”〔活画行刑牢子。〕呐喊一声,半天飞起棍梢,扑的一声打下。打到二十棍,裘贼气都没了。〔打得畅快。〕叫且饶着,令拖出去,与妻小分别看守。

  明日,搢珩赏了来差,写了两封回书,巡按的书并烦赍送。书中大略致谢张达捉获之力,遵依驾山处分之言。来差领书,叩谢自去。

  又过了一日,翠翘坐在宅门内后堂上,吩咐裘能出去,带裘自足进内衙问话。这裘贼自打了二十棍,腿上新皮肉重复打碎,烂得利害,妻子只得央人买了疮药傅洗,镇日号叫,动弹不得。一日,只见军牢来说:“夫人吩咐,叫带裘自足进宅门问话。”裘贼心上欢喜:“我的妹子是好人,我虽则把他处得刻毒,我今进去,只是哀求他,他女人家心慈的,自然怜见。”〔说出这般话来,亏他有这般凶恶肺腑。〕即便挣扎起来,一步一踮,到二堂上。只见裘能在彼,裘贼便哭道:“裘能,你却好了,我受得好苦!”裘能道:“谁叫你受来?你只该怨着自家不是。”裘贼哭道:“我今也不想什么分外了,〔他还想分外哩。〕只求得性命还乡就好了。求你在夫人面前方便一声。”军牢便叫与裘能扶着,到宅门前。又有内丁传出:“夫人吩咐,叫去了锁链。”裘贼心中大喜。走进宅门,到后堂檐下,望见妹子坐在西首,有许多丫鬟妇女侍立两旁。便慌忙跪下,哭叫:“贵人在上,万望饶恕狗命!”夫人叫裘能扶起,叫把一张小凳放在檐边,令自足坐了。

  夫人道:“我爹爹常说你自幼丧了父母,皆我爹爹抚养成人,读书婚配,授田授室,无不尽心。我又无兄弟,所有家私尽付与你承受。止我一人,尚凭着针黹纺织度日,又不自在受用,为何必要将我除去?男盗女娼,是男女尽头的路,比死加等。人若要起此恶念,必定冤仇,莫可解救,然后将他男女如此报复,方可雪恨。我家待你万分恩厚,你为何恁地相报?若与你有冤仇的,更当如何!你若留我在家,我老爷与你郎舅至亲,岂无相赠?你卖我身价,不过数百金罢了,若老爷赠你,当十倍于此,你又得安享富乐,又不坏此良心。如今囚首垢面,万人唾骂。你清夜自思,不如速死,尚有什么颜面敢来见我!愿你早早自决,毋得徒受痛苦!”〔骂得痛快。〕裘贼只低头哭泣,没有话说。夫人道:“你良心丧尽,行同狗彘。你看裘能,今日受享,胜你百倍。你有何情趣尚欲偷生?只怕人世间也容不得你这般禽兽!”便叫裘能仍带他出去。

  裘贼立起来,又欲跪下哀求。裘能扶着走道:“我当初也怎么的说来,且养着姑娘,石相公自然回来的。那时只管逼他改嫁,后边竟做出恁般毒着。天理人心都丧尽了,今日还要说甚么的!”一面说,一面牵出了宅门,仍旧套上锁链。裘贼道:“放了我了,怎么又锁?”众家丁喝道:“谁放你来?明日还要见老爷,补打了四十棍,再行受罪哩。”当下仍旧监禁。

  裘贼到此地位,懊悔嫌迟,听了翠翘之言,明知不要我活,然怎肯就死?又延挨了两日,只见家丁传出道:“老爷明日公事闲了,要细审裘贼。把刑具都向地方官取得来了。审后还叫裘能出了呈词,发与有司,再去审讯,正有得受罪哩。”裘贼听了,料无生理,便向监守的军牢讨个纸笔,要写遗嘱。军牢道:“你是这般知事了,我开了你的锁链,等你好写。”裘贼写了两句,便哭一场,哭了几番,然后写完。又痛哭一回,解下腰带,扣在柱上,把头套进,跪在地下,便吊死了。〔死不足惜。〕

  黄昏时分,军牢报与衙里,又报知他妻子。走来放下,妻子哭个发昏。见桌上有字一幅,大儿子取来,看见是老子遗笔,乱做一堆,没有主意。军牢道:“这厮自缢身死,棺木那里措办?还当去求老爷夫人,定然有物赏你。可叫你儿子拿了这幅纸,我替你传禀进去,若得唤你见面,你就造化到了。”妻子都向军牢跪着哭拜道:“多谢大爷提带。”〔妻子平日不劝丈夫做好人,自亦有罪。〕军牢道:“只是如今夜深了,不便进禀。明早替你禀去。”是夜妻子看了身尸。

  明早,军牢传禀了。少顷,只见家丁出来说:“叫裘家儿子进去问话。”大儿子便拿了遗笔,随家丁直进宅门。只见姑夫、姑娘都在后堂坐着。大儿子跪在阶下,捧了这张纸。夫人慌叫扶他起来,叫到屋里,又复跪下哀哭。夫人亲自扶起,叫坐了,大儿子也没有话说,只掩面而哭。夫人道:“你老子做事不端,今日无颜在世,故此自尽,须不干你们的事。且住了哭,有话吩咐。”大儿子便住了哭,叫得一声“姑娘”,泪如泉涌。〔摹写至情入化。〕夫人亦觉凄然。便同搢珩看那纸上,写着道:

  父字与儿子裘连、裘运:你老子只为做人不好,丧坏良心,天眼近我,受得好苦,我也不想活了,一死罢休。只是有你两个儿子,勿得见家乡一面,好苦也!你姑夫、姑娘是好人,〔何可不做好人。〕你拿这字与姑爹、姑娘看,求他超度你,养了娘过日子罢。我好苦也!自作自受,你们须务要学好,不要象我,我是不活的人也。

  看毕,夫人亦觉感伤。吩咐裘能将银子买了棺木,殡殓毕,同他母子进衙相见。裘能依言,同了家丁去买棺盛殓了,安放近处公所。然后叫他母子进衙门来。这妇人见了姑娘,也羞惭无话,惟有痛哭,要跪下磕头。夫人扶他道:“前年骗我,只说往扬州去,上船一别,倏忽三个年头,何意今日复得相会?”妇人道:“丈夫丧尽良心,我也劝他不省。加是自人自受,没脸面寻了死路。叫我母子三人在此受苦,如何是了。”说罢又哭。夫人道:“嫂嫂放心,两侄终是我的至亲,岂忍叫他流落。你且宽心住下几日,我自有分晓。”当下母子三人便住在衙内。

  夫人与搢珩商议停当。一日,搢珩与衿子见面。这妇人的感谢自不必说。夫人道:“大侄裘连,原顶着你自家香火,二侄裘运,可做了我家爹爹的嗣孙。我家一所房屋,现在故乡,现有家人在内看守。田地还有十余亩,现系家人耕种。家中什物都在。我今再送你百金,可回去领着两个侄儿过活。还有田数十亩,上年我到那边,原是贱价出卖的,如今愿照原价赎回。这些交易都是裘能与乡邻做的事,我原叫裘能送去,待他替你料理停当,你然后打发裘能转来。你丈夫棺木,路远不能载回,生成要烧化了,携了骨殖回去。务须领好了两个孩儿,待他做一个端人正士,万不可学了父性,做那等灭绝天理的人。拣个慈善人家,与他定姻完娶,你的下半世便尽够享用了。〔世上无此好人。〕祖父坟茔,必须祭扫,不可有缺。日后倘有顺便,我也回来看觑。常时我自叫裘能过来,倘你们有恁正务,缺少盘费,不妨说与裘能,或写个书信寄来,我自然应付。”〔凡事替他料理,还计及将来应付。这般好人,世上绝少。〕母子三人听了,泪随言下。

  夫人便择了好日,付出百金,与他母子收了。先一日,将柩焚化,收藏骨殖,件件停当。到期母子三人拜别,感谢痛哭。搢珩又拨长行护送,一总给与转回路费,然后起程。吴淞合地人闻知此事,皆称颂总兵夫人恩怨分明,然还是过于厚道,无不咨嗟赞叹,传诵无休。有诗曰:

  豺虎为心起恶谋,可怜弱质受虔刘。

  倘教艳骨埋鱼腹,定道杨花逐水流。

  身既横亡名复没,善无褒美恶偏投;

  便教信史传千古,贞烈何从一例收。

  这母子在路,夜住晓行,到了家中。众邻里都来动问,裘能把前情备述。众人无不切齿自足,感念夫人,痛恨裘贼死有余辜,妻子都该受鲸鲵之戮。今却复得归乡,且有厚资,反受享田庄屋宇,家人什物,真是石总兵夫妇万分厚道处。此时童士礼已亡,高尔林尚在,裘能便去央他来回。这母子三人,到得安然过活。裘能料理停当,然后同护送的家人回去。搢珩问知备细,与翠翘才得放心。

  时值深秋,菊花开放。翠翘怀孕将产,至九月二十五日,生下一子,搢珩不胜欢喜。十月初间,只见魏义到来,乃是凌驾山差他到家,将贺礼与张玉飞,兼看柳俊近况,就叫魏义赍书仪银六十两,送与搢珩。 搢珩唤进,问了主人起居,收了候书银信,又问柳总兵近日如何。魏义道:“柳老爷九月十五得了一位小姐。”搢珩暗喜:“我今得子,他今得女,正好与他联姻。”魏义问知搢珩得了公子,也自称贺。搢珩留魏义在衙住歇。闲话中问,问起张玉飞家近来事情。魏义道:“去年八月,柳老爷完姻之后,柳夫人便劝张家老相公不必在涿州开店,上下往返,颇觉烦难,且系老年,不堪跋涉。张老相公深以为是。玉飞相公用功勤读,巴得一日发达,尽可受享。便到涿州将店铺收了回来。今年倒有好些时住在柳老爷署里。今春张玉飞相公也完了姻事,家老爷那边直至七月尽,有家人来说,方才晓得,故此叫小人送书并银子二十四两,与张相公作贺。”搢珩道:“玉飞既已完姻,我也要去贺他。柳延秀得女,也要备个礼去。”魏义道:“石老爷得了公子,家老爷尚在未知,柳老爷等也要来贺。”搢珩道:“我有个意见,与你商酌。我与柳老爷同年同月各得子女,意欲与他联姻。我今写书与玉飞,道致此意。倘有未尽言语,烦你一述。”魏义喜道:“这姻亲极妙,少不得我家老爷与张相公为媒。”搢珩说完,翠翘都生欢喜。魏义住了数天要别,搢珩写了凌驾山处门书,一来道谢,二来便道及柳延秀得女,烦驾山执柯之意;又叙述处分裘贼以后一段事情。又写了张、柳两处书札。张家贺礼不过银缎等物,柳家却是珠帽、绸衣、银铃、金钏之类,总是小孩子身上起见。书中都有求亲的话。重赏魏义,差张芳一同到扬州来。正是:

  人惟富贵婚姻易,襁褓之中已割襟。

  多少贫穷过壮岁,单身岑寂拥寒衾。

  话分两头。且说李丽娟见父亲从朝鲜回来,过了月余,想来此时当有闲暇,可以备细问候向来起居;又念离父日久,欲要往京中,相依膝下。便写了一封家信,着王忠到京寓里来。李绩接得女儿平安,备悉书中之意,却不愿女儿到京,也备细写了家书,原着王忠赍回。丽娟问过老爷安好,拆书观看,见写得甚长:先回了女儿不必进京的话,其次便问祖父坟茔、家庭至亲各人近况,再则细问田庄屋宇,末问家下婢仆男女各人奸良勤惰,俱要丽娟逐项细陈。此时李再思已翻从前不肖念头,一味修好,二娘又从中解纷和合,丽娟见作对的刘公子夫妻皆死,又见再思颇亦悔过自新,便不好十分指摘他从前短处。〔忠厚之道待戚,极是。〕堂兄彦直用功读书,堂弟福儿也好,早具端凝之相,堂妹去世,叔妾二娘十分贤晓;田庄屋宇照旧修整;家中婢仆都是平平,无恁大勤大惰,王忠、张惠夫妇颇若小心。末后开写到兰英身上。乃备细追叙喜儿证鞋之事,关到再思身上,都隐然不露。把喜儿诬蔑情状,可据可疑之处,并叙叔作主押卖情节,细细开明。至于逐喜儿一段情由,也知再思用的苦肉计,总不提及。家书写完封好,原叫王忠赍送到京。

  李绩接书,看到兰英一事,寻思此婢随任十年,家中尽有小厮,却并不见他有一毫差处。今不过暂离了我,难道便改变了?况我女儿是聪明有经纬之人,岂不会防闲婢仆?今看写来原委,显系喜儿诬蔑情真。又想人家奴婢,若有不端,原该驱逐,我兄弟逐卖兰英,亦不为过。但喜儿却作何处置了?我女儿书中不写,定有原故。又想兰英尚未服罪,又是我的丫鬟,兄弟也该写信相闻,听我处分才是,怎么竟行逐卖?其中也有原故。且叫王忠来问他,看他声口便知端的。乃唤王忠细问兰英之事。

  王忠禀道:“兰英与喜儿有恁缘故,家中总不知道真假。但是二爷卖了以后,方听得妇女们说,兰英其实没有此事,都是喜儿污蔑他,连二爷也不端正,故此恼着兰英。小人也不敢说。”李绩喝住道:“此事已过,怎又说恁二爷。〔大人得知大体。〕后来喜儿作何发落?这喜儿是谁人之子?有多少年纪?”王忠道:“说是五六年前二爷讨下的,将有二十来岁了。二爷卖去了兰英,便把喜儿痛打,当时撵出,后来却听得李兴们说,二爷常私下叫他回来,〔看灯是一次。〕小的却没见。”李绩道:“去年我回京时,小姐怎不写来?”王忠道:“那时老爷初回,小姐说不便将此事闻知,恐怕老爷烦恼。”李绩问了王忠备细,心下颇也明白。乃写书与兄弟,说喜儿若还在近地,可唤他到京中来,有话要问。乃叫王忠将书赍回。

  再思得了兄书,见兰英的事发觉了,心下大惊。不晓得侄女存心忠厚,以前抢亲的事总不曾写。只道兰英的事尚且写去,这刘家种种算计,自然备悉写去了,如何不打愁更?又想叫喜儿去,必定受罪,料非赏红褒奖的事,我怎忍这个小厮去吃这痛苦?便藏了书,总不提起。也不叫人跟随,独鞴了马,跑到庄上。

  喜儿接见,欢喜不胜。再思到喜儿卧处,掩上了门,细把京中写来的书信说知。吓得喜儿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两眼流泪道:“二爷如何救我!”再思抚摩着道:“我指望养你到二十五六岁上,给与你一个好妻子,再与你几两银子,做个本钱,完你的终身。谁知有此不遂心事。我如今与你些银子,你好生藏了,拿了行李,竟往南边走去,投着了一个爱你的人,你竟依傍他,图个终身结果。我已带了四十两银子在此,给你使用。”便身边取出,付与喜儿。喜儿接了。再思道:“从此一别,你要小心。若有安身之处,倘有便人,必附信与我,也等我放下心肠。今夜作速打点,明日便去。陈老儿夫妻问你,你只说往亲戚家去。老爷那边,我只说彼时逐出去了,不在近地,无从寻唤。”喜儿一一记受,相向纷然洒泪,再三叮嘱,万种绸缪,然后分别。正是:

  女宠男欢总是缘,莫言嗜好本来偏。

  汉哀重色轻天下,欲效唐虞禅董贤。

  不说李再思写信,差家人候问兄长,兼回喜儿遂出,无从寻唤,李绩也便不提。且说喜儿当下收拾行囊,他心性乖巧,便把银子五六处分开,藏得谨慎。又念出门与人交接,难道还说“喜儿”两字,殊觉不雅。自己原姓徐,原有学名,叫做徐善。并无父母兄弟,也到脱然无累。明早别了陈老儿夫妻,只说某处探亲,竟望江南进发。一路打尖宿歇,甚是有人指引。大凡人心,好色的多,见了喜儿恁般相貌,不要说浑帐人要与他搭搢攀话,就是道学人看见了,也要心里转念。〔妙极。道学人不便口中说出,若说出来,便不像道学气了。故但肚里转念耳。然则真道学则不然。〕假如喜儿问起酒饭价,都肯把老实话与他讲,不去哄他。因听了再思吩咐,说南直苏州才是安身之所,故此总不招架。

  一日,到了界河地方,一个饭店里住下。同房寓下一个苏州人,身材相貌都好,年纪只好二十四五岁,见了喜儿,甚是温存亲热。〔温存亲热,谓之苏州。〕喜儿有个苏州在肚里,却不晓得苏州人是何声口。今问起这人说是苏州,原来苏州人说话,这般软款可听。便两下道了名姓,这人叫做吴玉俦。喜儿便把苏州风俗只管动问。吴玉俦便道:“徐兄,你为何只问敝地?莫非要到那边去投恁贵亲戚么?究竟徐兄你这般青年,为什么独自一个走这般远路,在路上受这般辛苦?却不罪过人!”〔亲热得来了。〕喜儿乖巧的,顷刻便捏个谎道:“实不瞒长兄说,我也是好人家儿女。只因亲娘早丧,我家爹又娶个继母,把我朝打暮打,是这般不忿气,一时走了出来。向闻得说南直苏州是个繁华去处,可以存身。我今且到那边去住两年,再做算计。”吴玉俦喜道:“原来如此。我今得遇徐兄,真是前生缘法。可恨我有要紧事进京,不得与兄转去。若不然,我便同兄到舍下,竟可以盘桓长住。我有一个敝相知沈仙俦,年纪小我三四岁,大有家私,他却喜风花雪月,做了戏班中一脚旦。做人比我更好,待人接物,着实四海。他如今随着班子在扬州做戏。徐兄若不弃嫌,我荐你到他身边,尽可容留得你,可以长住过活。”喜儿道:“如此却好。”当下吃了夜饭,各自打开铺陈宿歇。吴玉俦道:“徐兄同我一床睡了罢。”喜儿道:“今日天气也还有些热,各自睡了爽快。”

  明日四鼓,下起大雨来,行客都不得动身。天明,然后起来梳洗。此时喜儿尚未戴帽,还是孩子家打扮,取出梳具,解开头发,直垂到膝子底下,梳掠一回。四围掠得绝光,毫无一根短发,挽一窝黑油油老大的光髻儿,横插一根双脚知意头银簪,竖插一根象牙气通簪儿。吴玉俦看了,如何不爱?却值雨下得大,一店的人都止住行走,正中玉俦下怀,便去买些菜,打角酒,与喜儿吃。两人便觉熟分了。喜儿又问起沈仙俦来。吴玉俦道:“我写个字儿,你拿去与他,更觉亲切。”便向店主人讨了纸笔,便把“饭店里遇见徐兄,系北直人,少年温和,与我一见如故。徐兄意欲到苏州,图个安身。老弟慷慨仗义,我特荐到尊寓,烦为照拂。我京中事件就绪,即当返舍与诸位相聚也。”当喜儿面写了,喜儿原识字,也有些晓得文理。玉俦又落了名款,把来封好,递与喜儿道:“徐兄到扬州天宁门里,问苏州王府石霞班寓处,一问自知。可将此字当面致与。那班中独有沈仙俦出色标致,到眼便见他梳得一个好头,像徐兄一般样的。他见我字,自然接待,决不使兄落寞。”喜儿当下着实谢了。明日天明雨止,各人分路。吴玉俦与喜儿万千珍重而别。

  不说吴玉俦往北。且说喜儿往南,不则一日,到了扬州。果见江南风景与北边大不相同。此时十月天道,尚未寒冷。喜儿也不到饭店存扎,竟问到天宁门那边。有人指引说大街往西,小弄口张家,下着石霞班寓处。喜儿问到张家,只见有两个闲汉坐在门首。一见喜儿问着班里人,都起身笑脸相迎道:“这班子不多两日前有人来叫,都回苏州做戏去了。小官何来,抓他何事?”喜儿道:“我是北京下来的,有相知要寄字与他班里人。老爷那一位是姓张?”一人道:“我们不姓张,都是左右邻居。这班子在这边久了,都识认的。你要寻这班子,你进来,我同你进去问张老爹。”喜儿见投人不着,心里焦躁,然也没法,只得进去。

  到一间起坐里,里边走出一个老人家来,将有七旬来往。那两人便向张老说了,张老又问喜儿来历。喜儿乃将吴玉俦荐来投人的述知。张老等也认喜儿是戏班里的人,乃道:“吴玉俦也常住在我家的。只是如今这沈仙俦回去了,你还是到苏州去寻他,还是别有算计?”那两人道:“小官,你若晓得沈仙俦住家所在,你竟去苏州寻他;若从不相识,又不知住处,不如就在张老爹家里住了,他家又没有人,止有一个老娘,你正好住着等他。”喜儿寻思:“吴玉俦止说得扬州根底,没有说沈仙俦苏州住处,想来苏州是个大所在,何从寻觅?不如依这人说,且住在此间,也省得路途上辛苦。”便道:“我便住在此等他罢,房钱饭钱我自然照例补还。”张老道:“小官,我老人家不是琐屑的。况且投沈仙俦来的,沈仙俦来时总算罢。”指着东廊下侧门道:“此内两间地板房,便是石霞班的下处。”乃向身边解下钥匙,递与喜儿道:“你自开着门,把行李进去安放。”喜儿便开了门,放了铺陈。那两个闲汉也去了。

  喜儿换了一件大衣,重新与张老作个揖。张老道:“你只得一个人,早晚要恁的物件,不妨到里边去拿。我家只有得老妻一人,并无别个。”喜儿便进去见了老阿妈,也作个揖。二老心下都欢喜,称赞喜儿乖巧伶俐。住下两日,两下细细叩问,喜儿扯谎回答。张老夫妻都说:“徐小官的老子是死人,怎听了后妻把他打罢?把这般一个好儿子撵了出来,岂不可惜!”喜儿也晓得此张老并无亲族男女,单靠着两间房子并门首两间出赁与人,讨下房租,便可日给。这戏班通年算租,一年不来,也要出租银十二两。只因张老夫妻做人都好,老妈儿更加清健,待这一班戏子就如男女,梳头洗衣,缝针补线,因此相与得好。喜儿又问吴玉俦、沈仙俦的根脚,乃知吴玉俦是苏州乡宦人家小厮,有些胆识,小主子在京为官,京里已走过两次,此番也是奉主命出差到京。这沈仙俦虽在王府班子里,却不是王府家人。父亲开个小骨董铺儿,家事尽好。因仙俦人物秀丽,脚色出众,戏班里公出百金、一年聘他,在内撑持门面的。与吴玉俦相住颇近,彼此相悦,遂为契友。喜儿又问沈仙俦既有家私,为何做戏?张老道:“扬州人不论的。”喜儿心下转念:“这沈仙俦不知如何的,这里人都恁般称许!”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月余,戏班竟不到来。天气到冬,渐渐寒冷。喜儿取几两银子出来,置办寒衣。张妈恐他出了成衣钱,便揽去做。〔照应“缝补”,妙。〕喜儿穿了称身,也欢喜。张妈一日对着喜儿道:“徐小官,我看你聪明伶俐,我心下甚是喜欢。我又无男女,你又为晚母磨折,逃避出来。我家老的说,何不认了我两个老人家,做了干爷干娘。我也好尽心照顾你,你也有了一个依傍。你心下愿与不愿?”喜儿正为投人不着,这沈仙俦不知何时才来,住在此殊觉无谓,又有街坊上这些闲汉日日来缠扰,若投他做了爹娘,一来住得安稳,二来也可拒绝了这些绰越的人。当下欣然依允。张老夫妇大喜。择日拜了父母,叫了爹妈,邻里晓得了,也来贺他。喜儿竟安然住下。

  倏忽之间,过了新年。直至二月里边,石霞班方到。因去年苏州有戏接手,不得空闲,故至此时才来。喜儿见这沈仙俦果然绝顶标致,丰艳异常,便将吴玉俦书递与。仙俦拆书看了,见了喜儿恁般美丽,如何不爱?于是二人情投意合,不能暂舍。至三月尽,吴玉俦从京中回来,过扬州即来询问。见喜儿有了安身,甚是欢喜。回苏州复了主命,随又到扬州来。三人打得火热。这班子里小丑就是毛二刁子,也是新近聘在里边的。〔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这二刁子到京中见刘世誉已死,丁严不知下落,刘思远有了风疾,致仕归家。二刁子又记挂着妻子,便归到家乡。他是一脚出色小丑,所以也并入好班子里来。他见了好小厮,极着脚的,善于凑趣,不讨人厌。待三人极其恩厚,知甘识苦,煞有深情。沈仙俦与喜儿被他笼络,也被他捉个空儿,也是情愿的了。

  戏班有数,过了五月,便散班歇夏。七月半后,又复聚班。吴与沈要回苏州,那里撇得下喜儿?三人各流泪不舍。二刁子道:“不妨,我去说化张老,叫他打发阿郎到苏州走走,看看世景,便好同你二位去了。〔便是凑趣处。〕过了夏又来,有何不可?”三人大喜。二刁子去张老面前一说,真个许他同去同来。

  八月初,方合班到扬州。吴玉俦有事羁绊,便不得同来。喜儿回来见了爹妈,张老有心要与喜儿寻个亲事,便好绊住他的身子。见合班人独有二刁子了得,便托二刁子访个亲家。张妈道:“你看我这孩儿,像个花枝般人物,也寻得一个好标致媳妇儿,好对付得他来。”二刁子道:“你两个老人家放心,在我身上,包你有。”张老道:“喜儿也大了,学戏学不成了,得个生业儿做做便好。叫他担轻负重,他又来不得;做商贾,又没有本钱,却如何是好?”二刁子道:“这要看机缘如何,若得有个财主郎君,贵家公子,荐你令郎去放些小劳,得些心力钱,也是一个头遴。”张老赞妙,道:“如此才是好哩。”二刁子道:“这个也在我身上。”

  看看秋尽冬来,一日,只见有人来叫班子,乃是张哲家的管家,要叫到瓜洲总兵衙门里边做戏;为总兵养了女儿满月———是张家的外甥女儿了———要送戏去贺满月,故此来叫这好班子去。众人便打叠起身。二刁子便发议论道:“这总兵官柳老爷,就是我们扬州人。他的出身,我最晓得。他当初在丁少师家,这丁家是我扬州一城中出名首富,五六年前我在丁家做戏,见了这做总兵的,我有心要结识他,下了许多殷勤,偷寒送暖,无奈此人真个作怪,端方持重,叫我没处下手,只好心里眼里念着。那知几年来,丁家灯消火灭,连自身不知去向。这人却小小年纪,有恁般造化,竟做了总兵。偏偏又到本地方来荣耀,岂不是天生的大福分!我如今思量,又亏当初我做事精细,不曾着相,露出骗他痕迹;如今到他衙门里做戏,我还要见见他,看他怎么样相待我。”众戏子是苏州人,不知柳俊根底,唯有啧啧称羡。当下一齐起身,沈仙俦便带了喜儿,同到瓜洲来。戏班里写个予单投了,隔日便叫进衙门做戏。这一本戏是张玉飞送的。

  此时柳俊得女之后,乃与夫人商议道:“我与你完婚一年多了,你进衙署来,小姐还不知你即归于我。前两次问候书札,总不曾写此缘故。今女儿都养了,也该附个信去,老爷与小姐也自然欢喜。”婉玉道:“记得去年我起身到扬州时,去别小姐,小姐但对我说:‘你如今配什么武官了?’他也不晓得备细,我也不曾说得原委,正该写个信去,老爷与小姐见了,也好放了念头。”柳俊便看了禀揭,打发人进京。

  十月十五,女儿满月。十三日,张家便做了许多衣帽,打了许多金银事件,备了若干盛礼,岳舅同来,又送戏筵二席。柳俊夫妻迎接进署。当夜设席款待了。明日便做戏家宴。此时合府搢绅都来作贺。衿士有相与的,也来贺喜,闹热非常。请酒待客,便叫石霞班承应。一连做了好几日戏,柳俊做主人,也觉烦苦。张玉飞有事回来,张哲便住衙内。柳俊又备了礼物,送与岳母、舅母。

  一日早晨,柳俊坐在书房里,只见伴当来禀话,手持一揭道:“有戏班毛二要见老爷。”柳俊看了揭帖,想了一回,方记得起,问道:“他做什么要见我?”伴当道:“他说许久不见老爷,要来当面叩见,没有别事。”柳俊沉吟一回,乃道:“唤他进来。”停一刻,只见毛二刁子走进来,望见柳俊,便跪在阶下磕了七八个头。爬起来,趋近前,叫声:“老爷好!小的特来叩见老爷。”柳俊嘻着嘴道:“毛二,你向来好?”二刁子又跪下道:“靠老爷洪福。”柳俊道:“我有好几年不见你,你相貌更觉长得好了。连日你在这边做戏,我也看不出你。多年来也只在扬州做戏么?”二刁子道:“三年前,到京里住一年多。去年春里回来,便没有那里去。”柳俊这时因隔夜酒多,泡一碗浓茶要吃,因说了一会话,恐茶冷了,看看伴当,指着那茶碗。时有两个伴当侍立,见主子与戏子讲话,看出了神,〔逼真情状。〕一见指着那搭,一时会意不来,两人忙到指的所在,把挂的拂子也拿拿,台上的小镜架儿也拿拿,两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柳俊看了,惹厌道:“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你把这盖碗里泡茶我吃。”便向二刁子道:“这些孩子都不中使,你是会钻的人,那里寻个伶俐孩子,送到衙门里来,吃份伴当粮去。”二刁子便想到喜儿身上,道:“正有一个,狠聪明伶俐,小的送他来见老爷。”柳俊笑道:“你会凑趣的人,惯会扯谎,那就这般凑巧。”二刁子道:“小的怎敢扯谎?确真有一个,却与小的们同寓,现在外边。”柳俊笑道:“你就唤进来,我看若好,我定赏你。”二刁子答应便去。

  不一刻,同了喜儿走进。喜儿磕了头,起来站着。柳俊看了,心上喜欢。问了名姓来历,喜儿一一回答了。柳俊又问:“我要收你,与粮你吃,你愿也不愿?你在这边可有任得保人亲戚么?”二刁子代说拜了张老干爷的事:“徐善同张老都是情愿的,平昔也曾与小的计议过来。”柳俊大喜,便叫徐善将行李取进来,便赏了二刁子五两银子,吩咐道:“我与你已前相识,要留你饭,不如赏你几两银子,你自己买吃罢。若徐善服侍得好,你叫他干爷来,我还要赏你。”二刁子磕头谢了,便同喜儿出去取行李。

  沈仙俦得知此事,狠埋怨二刁子多嘴,拆开了他好朋友,然也无可奈何。只得与喜儿痛哭分别,又送喜儿进了衙门,叮咛后会,方去。

  柳俊便着喜儿在书房宿歇。喜儿生来伶俐,鉴貌辨色,回话登答,甚中款曲,柳俊十分得意,另眼觑他,便与了一名大粮。二刁子回扬州,说与张老、张妈,二人大喜。张老便同二刁子到瓜洲来。柳俊唤进,都有了赏赐。喜儿又将关支粮银付与张老,张老更加快活,别了自去。

  一日,魏义、张芳到瓜洲送进书札,柳俊见搢珩同月得子,又有连姻的话,又备写获住裘自足处分的事,便都与夫人说知,也替他快畅。当下唤进魏义、张芳,问谢一回。张芳送上礼物,柳俊收了,要留张芳住歇。魏义代说还要到张相公家去送礼。柳俊便写了回书,赏了银两;又写信托魏义寄与玉飞,知会允搢珩求亲之事。张芳到张家,送上书礼。玉飞不便收受,魏义从旁撺掇,然后收了,款待来使,写回书,付盘费。张芳便起身回吴淞。魏义在家存扎两日,也往江西去了。柳俊便与玉飞都送贺礼,差人到吴淞来贺。

  柳俊一日往扬州有事,拜会知府,兼看岳母,作两日来往。却值喜儿病起疟疾来,不便带他出门。喜儿到明日午上时候,身上又有些寒冷,晓得这疟病又来了,便坐在窗槛上,朝着里,两手搭膝,把头磕在手膊上,背对着日色,晒背取暖。疲倦起来,便睡着去。这日婉玉饭后无事,带了三四个丫鬟,闲步散心,走到外书房,从屏后转出,只见一个小厮,磕伏着头,坐在窗槛上。婉玉心上转念:“老爷曾说新收一个小厮徐善,在书房服侍,想就是这小厮。”略定了一定,只见随的使女便斥喝他起来。这喜儿从睡梦中被喝,惊醒转来,抬头见了,料是夫人,便转身下阶。婉玉也要转入屏后,关眼见是喜儿模样,便立定了,看他背后形状走路,分明是喜儿,心下大惊,便走出屏门,叫使女叫那小子转来。使女便叫道:“夫人唤你问话,转来见了夫人。”喜儿只得转来,低着头,在檐下跪着。

  婉玉道:“喜儿,你抬起头来。”喜儿见叫他小名,吃了一惊:“此处何人晓得?”又见连叫他抬头,只得抬头,把去便一看,大惊非小,这夫人分明是兰英!虽珠翠绫罗,装裹美艳,然相貌眉眼,生成不改,吓得魂飞魄散。回想:“在家时,闻说卖与人单夫作妻子,今日却如何做了夫人?若报前情,我性命却要死也!”婉玉道:“喜儿,你认得我了?”喜儿连连磕头道:“小的该死!”此时一吓,疟疾都散。婉玉道:“你当初为何冤我?今日却如何到这边来?你须实说。”此时使女将交椅移来,婉玉坐下,喜儿便将“二爷逐出,躲在庄上,去年老爷写书回来,要叫小的到京中询问。小的惧怕,因此避到这边。蒙老爷收用,这是实情。当初都是二爷主意,叫小的做的事,实与小的无干。求夫人超豁。”说罢,只管磕头。又道:“总则小的该死,只求夫人高抬贵手,救全小的!”便哭将起来。婉玉道:“想来你是听了主人所使,但你那时也该思忖,并无冤仇,何忍这般陷害?今日你我的境界还是怎么样的,你又偏到此地来,大家又得遇见,岂非天理!”喜儿又只管哭着磕头,也无话说。使女们见了,不知就里,也不敢问。

  婉玉还要问话,只听得辕门外吹打掌号,晓得是老爷回来了。婉玉便起身进去。喜儿肚里寻思:“方才夫人说话,必定要难为我。虽则是老爷待我好,终究夫妻情重,冤家路狭,生成是个死命。”欲要逃走,又何从逃出?欲要寻死,只见两个小伴当来了,道:“老爷问你疟病好了不曾。”〔老爷情厚。〕喜儿道:“好了。”乃心下想:“且到夜里寻个死路罢。”〔其情可怜。〕

  柳俊回署,婉玉接见,问了扬州去的事情,讲些闲话。时寒天日短,顷刻夜了,摆上酒来。婉玉便将喜儿事说知。柳俊惊诧道:“这真是浮萍大海,果有相逢。夫人你意下如何?”婉玉道:“买臣力学为官,未必非休妇所激。贱妾非喜儿诬陷,那得继与张家?〔情见乎词。〕且这厮听了主人调度,又是忠于为主了,究竟非其本心。〔肯谅人情,便是大见识。今之人不及也。〕我心下倒也可怜他。若无前边的事,就留他在此,看顾他终身,也是一件好事;今却不便留了。贱妾意中赏他几两银子,或远或近,由他过活。不知老爷尊意若何?”柳俊击节赞叹道:“夫人宽仁大度,不念旧恶,所处极得其当。”

  辕门上打了二更,方将就寝。隐隐听得那里叫喊之声,甚是惨急。柳俊虽有些酒意,却因向在军中惯了,一闻声息,立即惊心。这楼上是卧室,楼前是三堂,三堂左首前边是三间王敬堂,再前是外书房三间,便是柳俊常坐之处,———总在宅门之内。柳俊便吩咐在内室的小厮,持灯出去察看。原来喜儿这晚要寻死路,又念自己小小年纪,那就轻易送了这命?一场没出息,自觉也甚不忍。欲要不死,又恐夫人仇恨前情,那肯轻轻放过?受人凌播,吃尽惨毒,终乎要死。不如今日好好吊死了,也倒干净。〔可怜。〕一回自痛,一回自怜,不知出了若干暗泪,晚饭也吃不下。两个小伴当上床催他睡觉,喜儿也只是支吾延脱。小伴当哪晓得他寻死?少停都睡着了。喜儿便取了一条带子,爬到台上,又爬到厨顶,穿在梁间,一头在梁上打了一个疙瘩,一头缚做一个活套儿,把头钻在套里,搢离厨顶,荡将出来。正是:

  杀身取义是刚肠,小谅轻生亦可伤。

  最苦女人遭枉屈,更无别计便悬梁。

  喜儿上吊,却喜带子用旧了,有些伤损,荡出势猛,登时两脚掉将下来,跌在地平上,响声利害,惊醒了两个小伴当。但见灯儿未熄,看见徐善横躺在床前,颈上有根带子,喉间咯咯有声,明知上吊,便极声喊叫。宿三堂的内丁听得,慌忙也带着火来,急急解带救醒。小伴当也起来了,却好内里小厮持灯也来,得知原故,进内报知。婉玉道:“日里我问说未完,见老爷回衙,我便进来了。没有安慰得几句,必定虑我责治,故寻短见。老爷可到三堂上,叫这小子进来,当面吩咐一番,好等他放心落意。”柳俊下楼到三堂,只见喜儿进来,神气未复,幸亏一吊即脱,没有十分受伤,跪着磕头,只是哭泣。柳俊叫住了哭,吩咐了许多安慰的话,原叫内丁伴当同了出去。喜儿虽见主子好言安慰,终怀鬼胎,一夜不曾合眼。明日早起来,梳洗得光光净净,候老爷到书房里,便跪下磕头,哀求方便。〔妙。〕柳俊道:“夫人仁厚,总不计较你了,却又不便留你。我今赏你一百两银子,你原到扬州干爷家里住去,把这银子娶个妻小,做个买卖的本钱,勤俭过活,挣一个好结果。不可游手赌博,有负我一片好心。”喜儿听了这话,真是收去了一派的疾风暴雷,放出了一天的和风暖日,思量那里有这样好老爷夫人!便哭出感激眼泪来潸然不止。只见小厮捧出一百两银子,柳俊又差一个老成内丁送喜儿回去。喜儿带哭磕了无数的头,收拾行李。要叩谢夫人,柳俊吩咐不消,喜儿乃望空对北拜了八拜,然后出衙门而去。正是:

  若从主命非为恶,何至飘流类转蓬?

  新宠乍邀方庆幸,宿冤惊遇又忧忡。

  忽闻温语如春霁,更荷恩施似露浓。

  自古有容称大德,世人却道怨难终。

  内丁送喜儿到张家,交还了一百两银子。张老夫妻又惊又喜,又不好向内丁细问根由,只好感谢官府,厚赠而去。沈仙俦见喜儿来了,不管他为着何事,真个如获至宝。然也都来问喜儿因何回了出来,喜儿还葫芦提不肯实说。直待张老等关切盘问,喜儿方细吐前后实情。张老夫妻与沈仙俦及合班的戏子,都感激这总兵夫人,那有这般宽仁大度,都感念不置。沈仙俦与喜儿长得相与,更加感激。与喜儿同立着柳总兵夫妇长生牌位,朝夕供养。吴玉俦得知此事,也着实感念。

  喜儿要附个信与再思,使再思得知柳夫人贵显,并各人好处,也好使再思惭愧。便备细写了原委,伺候便人附去。再思接得书信,也懊悔无地。后来柳俊进京迁柩,到涿州谒见李绩,再思躲过了,那敢见面。

  这个喜儿又过了一二年,方上头戴帽,娶了妻小,生男育女,便顶了张姓,取名元徐,是不忘本生来历也,是沈仙俦主意。张老夫妻身故,喜儿亦尽力殡葬。后来凌、石、柳、张四家都住扬州,喜儿也常在四家走动,夫人们都也看见,四家亦待他不薄。沈仙俦到三十来岁,便不做戏了,与吴玉俦三人,直到老年,交好如初,总无嫌隙。喜儿与仙俦又做了儿女亲家,分外恩来义往,这是后话。

  且说凌驾山在江西做了一年半的巡按,方才差满,别了张达,进京覆命。到吴淞署中,与搢珩相会。各贺报复仇家之事,叙以前契阔之情。又拜见盟嫂。又见了搢珩儿子,虽是数月婴孩,却也相貌有异,说起与延秀联姻,驾山欣然作伐。搢珩议论起驾山完姻之事,驾山道:“这次到京,自然要完结这件正事。但是作何迎娶之法,还要听我老岳作主。”搢珩道:“除是朝廷许贤弟归娶,方得迎至扬州。若转了京堂,只怕李公便要招赘了。”驾山点头道:“这也料有八九,且到彼时再行斟酌。”搢珩留住数日,方作别长行。

  将到瓜洲,柳俊得知,先差人远接。将近江口,柳俊坐船出迎。直请到内衙,重新相见。款待饭过,柳俊要叫妻子出来拜见。驾山惊愕道:“何故如此?”柳俊笑道:“有个原故。”言未毕,婉玉出来便拜,驾山慌忙跪下答礼。拜毕,驾山一看柳俊夫人,心中赞羡玉飞令妹如此貌美,正堪与延秀一对。柳俊笑道:“老爷曾认得拙荆否?”驾山道:“虽与玉飞通家,老嫂实未拜识。”柳俊道:“老爷再认一认,一定记得。”驾山在报恩寺中所遇,时刻不离于怀,楼上美人之面,折花侍女之容,暗中摸素,也还记得,今日如何忘了?只因柳俊夫人是张玉飞妹子,何敢议论。虽也疑惑那里见来,然再也推详不到。听了柳俊说话,好生惊怪。婉玉进内去了,柳俊乃将李家卖出过继张家原委,备细说知。驾山大喜不胜,向柳俊幸贺不了。想当年在报恩寺里赠词缔念,倏忽三易春秋,如今各遂所愿,实有天巧作合。〔回思往昔事,不遂心固堪悲痛,即无不如愿,亦深感叹。〕又记起梦入城,会见李小姐,私约南还,柳俊曾说李小姐将折花侍儿许我为妻,彼时只道积想成梦,却原来是机缘暗泄,实是姻缘天定。因将此梦述与柳俊,大家感叹不了。

  当下柳俊打点戏筵款侍。驾山道:“久不相聚,正须促膝倾吐,何必做戏,反觉搅混不安。只消一席足矣。”柳俊便令回去戏子。必要南面专席,驾山只是不许,乃一席坐下。驾山客位,柳俊朝上相陪。叫从人一总回避,独令一小厮斟酒。说起石搢珩处治裘自足之事,驾山又说起希宁父子之事,柳俊又备述喜儿之事。驾山道:“裘自足凶恶之常,不得不杀,令他自惭而死,还是厚道。喜儿之罪,固然可恶,然是他主人所使,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势有不得不然。老嫂恕他极是。”又笑谓柳俊道:“喜儿蒙你青目收用,也有一番情况,你也不忍处他,原该向夫人行替他求个分上。”〔趣。〕说罢大笑,柳俊也大笑起来。柳俊又说道:“李再思是老爷令叔丈,为人也是凶狠,但稍逊自足耳。”驾山惊问何故?柳俊乃将再思与刘家设计抢亲之事,备说一遍,驾山愕然良久,乃道:“我与你、搢珩三人,可称异姓骨肉,患难相救,富贵皆同。怎么妻妾宫中都有为难之人?贱内不堕刘贼奸计,皆赖老嫂胆智识破,我今也当拜谢!我夫妻二人皆赖贤夫妇救拔,此情此德,何以为报!”〔人不忘恩,乃是存心第一着。〕柳俊道:“拙荆若非小姐深知平昔,一生蒙垢,何以自明?后来到张家,蒙小姐更加抬举,得以洗雪前冤,至今感激无地。喜今都聚在一处,亦是人生佳话。”驾山道:“我与你及搢珩,受许多颠连磨折,也还是男儿常有之事。他们闺阁三人,亦遭此等折挫。可见天地欲成全一人,便先加他许多坎坷,不论男女,都有一番造就。”说罢,感慨良久。柳俊道:“老爷来春自当完娶,只怕李公定要入赘。柳俊不得效劳躬贺,如何是好?”驾山道:“前与搢珩亦曾议论,且进京斟酌如何。”当夜酒浓情深,三鼓方罢。正是:

  一夕樽前促膝谈,万端神理静中探。

  欺心有报谋何左,任性无恒梦亦惭。

  久阅世情犹未熟,深思人事转难堪。

  幸邀天佑应欣赏,莫使杯空兴不酣。

  驾山明日起来,忆着张玉飞久不相晤,便要动身。柳俊道:“老爷就去,我又不舍;不如去请玉飞来此处,盘桓数日。老爷若要去时,同到他家一拜便走,有何不可。”驾山大喜。柳俊便差人带了空马,到扬州请玉飞。晚间玉飞便到。 两人会见,无限欣喜,互相谢贺,各叙梗概。柳俊又设席款待,驾山也只令一席,便于答问。闲话中间,问起向日相与数人。玉飞道:“各人也还如旧。独有王继先穷苦不堪。”驾山道:“弟过扬州,只到尊府一拜,其余俱不奉看。连舍下也不到了。我有银五十两,烦兄赠与继先,亦不必露人耳目。”玉飞应允。延秀又抱出女儿,与驾山看过,亦大有福泽之相。乃说:“搢珩令郎早具令器,结亲甚好。”延秀、玉飞都喜。盘桓数日,驾山别了柳俊夫妇,到扬州拜别玉飞父子,即便北行。驾山此番到京,有分教:

  郎才女貌,极一时花烛之欢;

  玉润冰清,继千古婿翁之美。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裘自足到处为人所恨,喜儿到处为人所怜,一死一生,不亦宜哉?翠翘明达世务,恩威各当;婉玉宽仁大度,物我皆春。此两人者,乌得以巾帼目之哉!

  喜儿奉主命害人,确非其本意,不谅之者,必致之死地矣。自缢情状,殊觉可悯。盖喜儿不死,乃仅见者也。获福又是婉玉之恩。

  第十二回 赐完婚三生遂愿 成巨族四姓荣封

  词曰:庆鸾俦。正少年、荣贵风流澹荡春光,柳丝花片娇柔。碧栏杆外莺声软,射锦帏、红日檐头。妆台畔,神仙会,三生缘遂绸缪。十里朱楼旧游。记往昔豪华,骏马轻裘。风月无边,百年终此淹留。迁乔卜筑家连第,喜四时、同泛兰舟。真堪羡、腰缠十万,骑鹤扬州。———右调《梦扬州》

  话说凌驾山连夜趱行,过山东兖州,便到褚愚家里。褚愚接见,欢喜自不消说。驾山赠以千金,褚愚举家感谢。盘桓两日,驾山即要起身。褚愚见驾山有进京程限,便也不好强留,盛设饯别。时褚愚年已衰暮,觉得老态渐生,屡屡以妻子为念。驾山知其衷曲,一力担当,褚愚感激不了。分别之日,潸然出涕,驾山亦觉凄惶。后来褚定远全亏驾山之力,得以入学补凛。褚愚夫妇俱至八十余方故。驾山又赠与千金,并扶持定远之子亦得入学,竟成了一个人家,这是后话。

  且说驾山到得京中,已是过岁。随朝复命,即来谒见李绩。李绩接进,各叙寒暄。驾山又替张达、搢珩、柳梭三人代致候安。李绩道:“记得离亭分袂,倏已三个年头,光阴真迅速也。”便令驾山同寓住下。翁婿暇日,各叙以前景况。李绩道:“贤婿得知柳延秀家眷出身否?”驾山道:“小婿亦颇知其事矣,也是延秀述知。”李绩笑道:“老夫向道此女不凡,大有后福。不意竟为总兵夫人,实是可喜。”过了数日,驾山转太常寺少卿。李绩已将驾山完烟之事盘桓算计,便与驾山说道:“因贤婿点差江西,不便议及烟事。今春再难迟缓。老夫又念贤婿家在扬州,相隔颇远,若娶到尊府路程迢递,举动实难。意欲招赘贤婿,且完了姻事,然后看机会回去。况且两尊大人俱已去世,堂无舅姑,亦不必急于归宅。早晚老夫告老乞休,料天子未必便允,我也只是苦求,自然俯赐归里。若得便殿召见,可以陈情之处,也便将赘婿之事奏知,准贤婿给假数月,完此终身要事。不识贤婿以为何如?”驾山道:“岳父斟酌极当。”

  于是李绩连夜缮疏奏闻,天子不允。本凡三上,备陈年力衰颓,精神不振,耳目聋聩,诚恐搢堕职守,多所过愆,尸位素餐,臣何敢安?溺职旷守,盛朝自宜黜退。且老无妻子,鳏独伶仃,一女及笄,未曾出嫁。苦衷不敢琐陈,伏乞急赐罢斥,俾骸骨得归故里。倘犬马尚有余年,皆蒙恩造,伏阙待命,涕泗横流。”天子览奏,恻然感动,当即召见便殿。问道:“卿筋力尚可周全,朕方资翼辅,何忍弃朕之速?”李绩奏道:“实系两目搢搢,瞻视不切,精神颓败,过即遗忘。仰祈圣恩宽宥,准臣乞命。”天子又见本上说“无子茕独,一女伶仃,”又问慰道:“卿女虽未出嫁,曾出字否?”李绩见天子问及,正可乘机陈请,乃奏道:“已配与现任太常寺少卿凌六鳌,亦拟今春迎娶。”天子道:“卿既归乡,正可嫁女。朕赐凌六鳌给假完婚。”李绩谢恩辞出。明日批下特旨:“李绩效力有年,老成练达,前出师剿寇,远使外邦,数著奇勋,正资翼赞。无如再四乞休,朕其勉从所请。但功高廊庙,位未显崇,朕甚念之。今特加授太子少傅,武英殿大学士,兼原官兵部尚书,赐归田里。伊婿太常寺少卿凌六鳌,准给假三月完婚。”

  李绩与驾山得了这旨,不胜大喜,忙入朝谢恩。便一同束装起身,举朝各官都来饯送。与驾山有往还的,亦俱饯贺。忙有十余日,然后出京。天子又特赐银币等物,敕合朝各官出郭送行以荣之。但见旌旗蔽日,伞盖如云。香篆飘扬,数十里人迷烟雾;乐音嘹亮,一千队谱按宫商。观者叠踵摩肩,送的联镳击毂。有《昼锦堂》一词日:

  位显宜辞,功成须退,归田莫自蹉跎。但令一经谗口,便有风波。今日荣归天子饯,一时钦仰士林多。离亭上、大小百官,咸遵帝命来过。思么。凡致仕蒙宠眷,焉能及此巍峨?观者人如蚁聚,顶背相摩。塞路氤氲香雾满,簇舆旌旆锦云窝。嗟叹处,竞羡保身全节,老景婆娑。

  这李绩致仕,只因天子隆重有功大臣,故此遣在廷大小臣工,都要出郊饯送。谁敢怠慢?便哄动了一京城百姓,齐出观看。自京城门便挨挤不开,直到饯别之所,二十余里,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再加他是兵部大堂,有千百员武官,带领了数万羽林军,全装贯甲,俨如天子行幸一般。这一场荣耀,方是男儿显名极处,丈夫得意之秋。又且是马收缰、船拢岸的境界,何人不羡,何人不敬!长亭的宴,有公席,有私席,海错皆陈,山珍竞荐。装演百戏,歌舞喧阗。把一个李绩如在万花谷中,山阴道上,连凌驾山也增彩叨光,十分尊重。一日应酬至晚,方得叙别。

  走不上几十里路,便歇宿了。明日到家,再思父子半路来迎。涿州的官员,以及色目人等教官率领了通学生员,俱出城迎接。李绩一一劳谢。李绩先已遣人到家,租赁一所宅子,与凌驾山暂住数日。进得涿州城中,已有家人引导驾山归寓。李绩到家,父女会面,悲喜交集,丽娟拜见。兄弟、伯侄重新叙礼。二娘也来见过。家人男妇都磕了头。京中官员差来护送的人,俱给赏酒食路费,发帖致谢,即付来人带回。丽娟点收行李。是晚再思已备有家宴,叫了乐人戏子供应,兄弟伯侄尽欢而散。

  父女上楼讲些家常闲话。李绩提起兰英丈夫,便道:“那柳俊随我出征,今为淮扬总镇。”丽娟此时也知兰英的丈夫即镇守淮扬的总兵,然不知即系父亲手下之将。李绩又说兰英得了女儿,丽娟也替他欢喜。

  李绩因归家完聚,心中快畅,多饮了几杯,明日直至早饭时起身。正在梳洗,外边报说:“凌老爷来拜候。”原来凌驾山已到久了,因问知尚寝未起,就在外边书房里坐等,分付家人:“不必传说,且等老爷起身通报罢。”〔向系同处寓中,摹拟好翁婿,情状逼真。〕王忠、张惠等问知随回的弟兄们,晓得凌老爷备细,竟是一家人了,故此便不进内说知。直等李绩梳洗过,方才传报。这些妇女们听得外边书房里有老爷的女婿在彼,最是要看的了,都挤到屏后瞧科。看得凌驾山这般相貌,个个欢喜。〔人家丫鬟们看见主女官人若好,必定欢喜。此种情理,我亦不解。点缀笔笔不漏。〕李绩出来相见。驾山道了平安。家人托出茶点,同吃谈笑。只见管门的捧进一垛揭帖,李绩都叫查明,上了门簿。驾山已带名帖三个,拜再思父子。再思、彦直便出来相会,福儿年小,没有出来。

  驾山别后,李绩便进内与丽娟说知招赘驾山之事,今奉旨给假三月完婚,不能迟缓。父女忆念起夫人来,又大家伤感一番。〔必有之情,心粗笔忙,便至忘却。〕李绩问丽娟,得知二娘年虽未老,也还晓得些事务,便叫请来与女儿商酌内里事件,张婆等一同相帮。又叫王忠等叫了匠工人役,收拾后楼,便做新房。自己做房在楼前屋内。

  数日之间,都已料理停当。又把官府绅衿一总答拜过了。便择了三月十二日,是黄道不将天恩上吉,赘驾山过门。堂上结彩铺毡,院子里搭起天棚布幔,悬挂花灯彩球。〔未能免俗,聊复尔尔。〕

  到了吉日,鼓乐傧相绝早便来侍候,午间亲友都到,地方官员都吉服到门贺喜。至晚,驾山坐了宪轿,全副仪从,鼓吹到门。三声炮响,亲朋迎入,李绩在泊水下相迎。堂上堂下管弦合奏,点齐灯烛,照耀如同白日。摆开席面,驾山高坐,亲朋余席相陪。饮够多时,起身撤席。傧相念词赞请。丽娟在里边,二娘等已将小姐装束打扮,人物既称第一,再加翠绕珠围,真有二十四分娇艳。都说嫦娥仙女,想来也只如斯;动称西子南威,恐亦未能加胜。凌驾山与丽娟立上红毡,傧相赞拜天地,拜了李公。送人洞房,夫妇交拜。合卺礼毕,去了绣兜,安席坐下,侍女殷勤服侍。

  驾山细看新人,比昔年楼头窥见,倍觉丰艳精神,心上的喜何消说得。丽娟看了驾山,心中转念:“好似昔年楼下墙外书生,但此时乌纱映白面,圆领称腰身,比着书生颇增光彩。但那书生姓山,今乃姓凌,相貌或有相同,名姓实是各别。”坐了一回,驾山不饮酒了,起身撤席,丫鬟们收去杯盘,捧上汤水,驾山净面洗手,丫鬟们服侍小姐卸妆停当,亦洗过手面,丫鬟便往别间楼上宿歇。

  驾山掩了房门,乃身边取出一张词笺,道:“昔年在山东寓内,蒙小姐见赠词章,下官做一绣囊藏了,贴点身悬挂。今日词逢人合,小姐常亦忆念否?”此时丽娟尚以夫婿不是山鳌,一闻此言,骇然惊异,便不做那等羞涩之态,接过一看,分明是《诉衷情近》一词的原稿,尾后已经和韵一首,竟为今日之搢,不觉大喜,道:“相公彼时何故姓山?”驾山乃将避仇改姓之事略述,道:“下官所作,小姐亦留藏否?”丽娟道:“现在箧中。”驾山道:“人既团圆,此词亦是媒妁,当令他合在一处。”丽娟乃取出与驾山看过,一同安放过了。两人心愿都遂,公私两全,非常欢喜。因说柳俊夫妻遇合聚散颇奇,可见人世姻缘实由天定,然衷情所至,神鬼从之,人定胜天,又非虚语也。当下驾山两人无限欢娱,有《绮罗香》一词为证,其词曰:

  才子天成,佳人世出。正值三星璀灿,两好谐盟,允结鹊桥公案。愁拆散那觅玄霜?喜联合原酬词翰。有生来才识欢娱,这般良夜金难换!多情自多缱绻,倘没相思分,何由撩乱?忆久重逢,此种绸缪堪玩。收往日苦趣方回,数乐事今宵初算。想前次,平地科名,抵温柔一半。

  驾山自完姻后,夫妻的恩爱,闺房乐境,不消细说。地方官府绅衿亲友来贺,也忙乱了好多日子。光阴似箭,不觉已是满月。柳俊与石搢珩俱知驾山钦赐完婚,各写书信,备了厚礼,兼候李绩。翠翘与婉玉也备着礼,送与凌夫人。张玉飞也着人赍礼,同了石、柳两家内丁,打做一路,半月程途,到了涿州。进李家相府投递,驾山留款家人,拆书收礼,赏了来人盘缠脚力,各写回书,打发回家。

  李绩见石搢珩禀揭上叙说生了儿子,与柳俊联姻,打动起自家后代。〔过接得好,又思驾山。〕三月假期一满,便要进京。乃立出主意,与再思议论,将彦直过房为子,叫驾山写了过房情由,请了三党公亲,设席立议,各人俱与名花押。此时再思见兄长照旧友爱,侄女总不记仇,心下也感激不尽,惟兄命是从。彦直便改口叫奇勋为父,再思为叔。驾山看彦直文章,有一种沉着痛快处,自不以监生终身的,也尽心提拨他。彦直原肯用功,有美在前,执经问难,〔学问者,学而问,问而又学。今见子弟们,但学而不问,是皆不违如愚者哉。欲德业指进,修不其难乎!〕提拨不多日子,彦直一总心领神会,无不体味到极至工夫。有善必增,有恶必去。正是:

  教无躐等在优柔,善受还须善解求。

  有志欲穷千里目,与君更上一层楼。

  驾山见三月假期将满,便别了岳丈等,与丽娟珍重叮咛,黯然分袂,到京赴官办事,按下不表。

  且说石搢珩在吴淞任上,倏忽三年有余。一日报有湖贼搢猖,南直与浙江的抚按行文会剿。此时南直按院朱琦、应天抚院金有光,两人乃系亲家,有一好友俞仁,做苏州清军同知。这抚按为人大贪,俞仁又极其谄媚,三人物以类聚,素相朋比。这时湖贼出没江浙,搢珩与俞仁都是会剿之官,各统兵在湖上防堵。独有石搢珩是曾经战阵,且又智识超群,这番征战事,是自己的本等,不比前边勘河,由这些文官调拨。便立出主见,将进剿防守机宜,画了图样,出奇制胜之法,备细开明,申与抚按。这两个抚按便会同浙江抚按商议。

  此时浙江抚按也非昔日勘河之人了,大家聚着一处,商议军机重事。朱琦道:“这石总兵所见,不知可切中贼情哩?”浙江抚按便都道:“不知可中贼人情景哩。”大家商议一回,不过是这些猜测话儿,毫无一个有些见识处。金有光便道:“弟有主意,各位大家看这石某议论,可有渗漏处批驳敲订?待他认了,如不中机,宜甘受妄言之罪,然后允他议论,竟专责他出剿。诸公以为何如?”众抚按都道:“高见,高见。有理,有理。”搢珩建了平湖之策,抚按批驳数番,幸亏湖贼力量小,不是图谋不轨的,不过是些乌合株守之人,由得官兵迟速。批驳定了,便单着石总兵出剿,有功升赏,无功一并重罚。

  搢珩接了文书,笑这一班蠢才,有何见识!然为着国家事,不敢怠慢。统了自己标下五营六哨。因三年有余,教练得兵卒有条有纪,将士一心。搢珩自总中军,驾着船只,直捣贼巢。各船兵将奉命,分头杀进。搢珩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破了他外面地方,叫做瓠子湾。贼人势窘,各自逃生。张大带领了妻小,几个心腹,乘夜扮做渔人,他的水道最熟,湖中港汊又多,一溜烟走了。搢珩攻破巢穴,但见辎重器械、米谷银钱堆满贼巢,贼首张大不知去向。便令书记悉将所有上了册籍,移文南直抚按。

  两省抚按见破了巢穴,贼遁无踪,方敢一齐到湖中来,观看贼中屯驻之处,也面贺石总兵破贼之功。便把许多钱布等物一总分烹入腹,量留少许报部。浙江按院心上独过意不去,〔略有人心。〕说道:“亏了石总兵破得贼穴,乃有这些贼赃。今大家分敬,以为应得,那好独遗了有功之人?当量给与少许,也见我们公道。”众官都道:“有理。”便将百十匹布,十数斛米,十来吊钱,送到搢珩船上。来差致各官之意,搢珩笑道:“我若爱此钱财,早在破贼时取了,何劳送此些须之物!”分付来差带回,一件不收。

  差人转来,直言回复,各官羞惭无地。浙江按院道:“这明是嫌少。”江南按院朱琦大怒道:“他说破贼时一总会取,这分明是自画供招,自然被他取尽了,却将此等零星封贮在此,掩饰耳目。武弁狡诈,非我不足以烛其奸。今贼首纵逃,又复婪私掩饰,情罪可恶!”便分付左右道:“汝等着几个能事伶俐人,到石某船边,窥看他起身时,与凡兵厮上下,细查有无夹带货物、布匹银钱等项,如有,急忙来报。缉访得实,重重有赏。”左右答应去了。

  一日,俞仁想吃湖中大鱼,孔宗圣便叫四五个内丁同了买办兵丁,务要买了大鱼来,不然重责。内丁到得湖边,却值张大渔船拢到。张大原是渔户为贼,原会捕鱼,这日捕得几个大鱼,到市来卖,也要看个机会,脱身陆路逃生。借着卖鱼为名,窥看动静。〔这班内丁都强如抚按。〕这些兵丁叫住买鱼。那内丁之中有几个能干的,见渔船颇小,除了渔婆儿女之外,又有三四个汉子,虽是渔人打扮,但想:“船小,何用许多外水伙计?”心上生疑。〔命运轧定耳。〕有一个跳上渔船,只说寻鱼,却到火舱里,看见破蓑衣底下盖着挂刀一把,一发疑心是歹人了。便存些人与渔船讲价争论,故意耽延;密令人寻觅了同营兵丁,共有三二十人到来。呐一声喊,把合船人口捉住,拖上岸来,各是分开吓问,女人小子便直吐真情。兵丁等不胜大喜,就像拾了至宝一般,解到本官那边。

  孔宗圣与俞仁正在吃酒,闻得拿了张大,十分得意。解过来,问了口词。俞仁又欺心要夺功劳,孔宗圣也心知此意,便悄对俞仁道:“俞老爷一面报功,但要带挈弟得叨余光足矣。”〔要奉承他,何敢不让。〕俞仁道:“不消孔老爷分付。”便酒都不吃了,叫兵役锁链了张大一干贼犯,亲自解到金有光公寓来。金有光便请朱琦商议。朱琦道:“奉旨江浙会剿,如今获贼,却是我们的功劳,与浙省何干?我这边一面拜疏进京,但将文书知会他们罢了。”连夜缮写本稿。本内便说差委石总兵剿捕,违了方略,致贼首逃匿。幸臣等调度机宜,委同知俞仁等预于要害所在,督兵防守,遂得擒获贼首张大,共羽党妻小若于名口。总兵石琼不无有疏纵之罪。副将孔宗圣协获有功,一并声明,伏候睿裁。

  本上朝廷,发与兵部议奏。兵部官员都晓得石琼前年破灭山东贼寇,大有功勋;猎射上林,天子面加奖谕。今俱奉旨会剿,凡有汛守之责,都该协力擒拿,也不是专委一人办事。今石总兵攻破贼巢,虽未获贼首,然进剿之劳,也是石总兵之力。今说他“不无有疏纵之罪”,并无实据,竟是莫须有的断案了,何以加罪?无奈右侍郎与朱琦同年相好,必要将石琼议坏,着令解任,抚按严审疏纵实迹奏闻。抚按俱加二级,俞仁加二级升用,孔宗圣历俸已满,例应升补总兵官,贼犯即于当地方分别磔斩。部议上去,天子看了,也思念石琼前番有功,今纵贼无据,着以原官闲住,其余俱各依议。

  搢珩已知抚按都不喜欢他,荣辱且由天命,今得了这个部文,心下也倒欢喜:“我在山东灭除山寇,胸中抱负,已经施展一番。便得仰邀圣眷,位居八座,已到武官极品。即今狼狈归乡,我亦无恨。何况着以原官闲住,真是圣恩高厚,感激涕零。”夫人道:“凡豪杰不得显名,必定在世上闹一番,博得个出头日子,才为了当。今相公位登八座,腰围玉带,武职显荣已极。正该急流勇退,图得个终身受享,有何不可。”搢珩听了大喜,举手向夫人道:“夫人高人议论,开我茅塞。大凡豪杰之士,功成名立后,得以优游林下,体味天地真趣,才算得真正富贵。”当下便打点束装归家,一面题本谢恩,差官赍奏。

  数日之内,料理停当。雇募船只,发扛起身。留下报抚按的文书,把印务交与中军呈缴。即出衙门,飘然长往。合营攀辕不舍,脱靴留爱。百姓们拥留不住,都香花设饯,也脱靴见意。绅衿摆酒饯行,同城官员也出郭饯送。兵丁百姓感激,号哭之声,搢搢送下二三十里。搢珩目击伤情,也陪了若干眼泪。巡抚金有光得知这个消息,私下谓朱琦道:“莫说石某不好,他是武官,尚且如此深得民心;若我们离任日,得百姓们哭送一里路也够了。”〔也有百姓送的,但见抛砖泼秽耳。〕后有人传出此话,以为笑谈。正是:

  小人心地最凶顽,也有天良一瞬间。

  德政此时无可颂,归辕他日有谁攀。

  不表搢珩竟往扬州。且说孔宗圣仗着俞仁为线索,求了抚按,便谋做了吴淞总兵,顶了搢珩的缺。俞仁亦得超升苏州知府。只苦了搢珩,建立功勋,反作成无谓的人得了高爵厚禄。

  搢珩将到扬州,早有总兵张达得知搢珩有功被黜,深为不平,又念搢珩居官清正,宦囊淡薄,差人送银五百两,于路上追着投送。搢珩也便收了,写了回书致谢,重赏来差,打发去讫。柳俊在瓜洲见了邸报,不胜惊骇,差人预候,接到署中。相见已毕,稍叙一番,柳俊扼腕叹息。便迎请家眷进衙门住下。本是通家,且有姻亲至好,俱各请见夫人。柳俊见石夫人仙姿绰约,具儒士风流;搢珩见柳夫人玉质亭亭,实闺房殊丽,心下也认做玉飞令妹。直待在衙日久,柳夫人也不隐瞒,说与翠翘,搢珩方才晓得。便想李公之女一定出色奇艳,驾山所以一见钟情;今此侍儿尚具天姿,小姐自当更胜。与翠翘私下议论,也替驾山欢喜。翠翘心下也想:“天下美色原多,柳夫人已是惊人,不知这凌夫人更如何美丽!”此时两家儿女俱已见过,大家得意。

  柳俊每日内外设宴,极尽主道。搢珩乃与柳俊商议道:“我原籍山西,出身寒俭,离家之日,住屋皆无,今竟无家可归。意欲在扬州寻个住宅,以为久安之计,又念父母柩在山西,欲迁来葬此,以便祭扫。但虑囊赀有限,不能兼行,如何是好?”柳俊道:“凌老爷本籍扬州,我亦欲扬州居住,已曾托家岳寻觅房屋。若石老爷有心在此,大家朝夕得见,是人生大快意事。况且扬州系自古繁华之地,山川风物,秀丽淳庞,又兼米谷鱼盐商贾汇集,欲卜久居,舍此焉往?若虑囊赀有限,我当一力任之。”搢珩大喜。明日午后,只见玉飞到来,搢珩相见,各叙寒温致谢。玉飞询知解任始末,也着实替搢珩不平。柳俊乃向玉飞说搢珩寻屋之事,是夜三人叙谈,甚觉快畅。

  正饮酒间,辕门外传报进来说:“京中凌老爷差魏叔到此。”柳俊立即传进,果是魏义。魏义一见搢珩,便道:“小人到家,便知石老爷在此。家老爷在京中得知了石老爷之事,深是不忿,与李老爷说知,李老爷也着实不快,都有书在此。”便身边取出书来递下,道:“银两都放在家中,柳老爷着人去取来便了。”搢珩不知头由,且拆看书札。李绩书上替搢珩叹惜,又复解劝:“当安于命运,不必介意,赠银五百两,以备资斧。”驾山书上深为不平:“以兄长之英武,见知天子,后日封侯万里,此意中事耳。目下且自宁耐。思兄长远籍山西,想当日出门,房产已经弃去,今若往彼经营,不唯大有所费,抑且路途遥远,跋涉艰难。弟亦不忍兄长离远,何不即于扬州买屋住下?不然舍下现空,尽可栖息。为此速着魏义赍千金驰上,备兄费用,计程呈达,当于延秀署内。盟嫂贤侄一并候致。”〔如此才是盟兄弟,岂今日结盟者,得扪其踵趾也哉。〕

  三人看了书中,大皆都各欢喜。柳俊向魏义道:“我等正对石老爷说,住在扬州甚便,不期凌老爷亦是此意。此银两就放在尊处。石老爷原要托张相公寻屋,就在那边取用罢。”搢珩向魏义谢了,柳俊叫家人留魏义别厢款待。

  明日,搢珩同玉飞等别了柳俊,到扬州来。住在玉飞家中,会了张哲。住了半月光景。扬州地方既大,买卖房屋的也多,拣了一所好房子,价银一千,便用价买了。附近也有一所,价银多百金,玉飞便替柳俊买了,都与凌驾山家相近,与张玉飞家稍远里许。张哲父子先替搢珩收拾房屋,督率工人更张改换。魏义见搢珩有了着处,便进京去,搢珩都附书揭致谢。屋宇收拾既完,便到瓜洲移取家眷。翠翘与婉玉情投意合,有如姊妹,分别之时,依依不舍。婉玉大有所赠。翠翘到新屋中,又接取玉飞乃堂相会,情好日笃。玉飞祖坟旁有坟地一所,地主出卖,张家素知其地颇佳,便与搢珩买了。

  时将七月下旬,玉飞要到应天乡试,搢珩此时一些无事,日与张明我作伴,便送玉飞乡试,也要到南京,看看古来帝王之都,六朝遗迹。过瓜洲,便在柳俊署中盘桓一宿。渡江到了南京,果见气相不同,人烟凑集,街巷喧阗,宫殿衙署也与北京相同。扬州虽号繁华,不比京中博大。搢珩整日游观,总无厌倦。送玉飞进过了三场,十六便束装起身,到瓜洲又会柳俊。搢珩道:“此番回家,我便起身往山西迁柩,待九月初揭晓玉飞高捷,岁终时候,我也归来安葬,便得送玉飞往北会试,兼候李公、驾山。”玉飞笑道:“弟无此福分,候先生回家,完了正务,竟陪先生往会驾山,这才是真话。”是夜三人快饮,明日搢珩、玉飞别过柳俊,一同回来。

  搢珩即别了夫人,带了数千金,叫五六个家将跟随,竟向山西进发。夜住晓行,到了本土,但见城郭街衢,依然如旧,六七年离别,光景又是一番。乃问至堂兄家住了———此堂兄系搢珩亲伯早亡,嗣来顶代的。然后寻访族中,原也寥寥。会面时,原都识认,但搢珩处富贵之乡,形容非昔,亲戚人等都来会贺。搢珩将千金分了亲疏远近,赠与亲族,〔这是第一义。〕又访问施仁甫,适经初丧,搢珩到灵前哭祭,哀感路人,又以百金赠他儿子,报酬前德,施家亦感叹不尽。又将数百金托堂兄修理李世绩庙,仪像焕然。便择日将父母冢墓发开,雇车装载两棺,别了亲戚,便望江南前进。

  且说玉飞归家,也日日巴望。到九月初揭晓,玉飞果然中了。报录的纷纷报来,举家得意。柳俊署中也去报喜。宾朋作贺,自不消说。

  到十一月尽时,搢珩载棺方到,因是路上难行,多走了十数日。得知玉飞已中,亦欢喜无限。到家各相拜贺。搢珩请了地师,即于腊月庚申日安葬。柳俊亲来吊奠,地方官府知交都来奠祭。安葬毕,搢珩谢了各人,便打点送玉飞北上。柳俊同夫人亲到扬州,丈人家设戏宴请,玉飞饯行,就请搢珩同饯。各人安席,直到半夜方散。

  次日起来,搢珩道:“记得八月间在延秀署中,说待玉飞高捷,弟回来送公车北上,今日果然不爽。”明我与玉飞都致谢一回。柳俊作书付与玉飞,问候李公、驾山。用过饭后,石夫人先归,搢珩也回来打点行装。玉飞亦打叠停当,各带一个家人随行。次日,柳俊又设酒郊饯,送了一程,然后作别。柳俊先回瓜洲,婉玉又同了母亲嫂子并石夫人,同到新得房子里看了一回,方得归署。

  搢珩与玉飞在路,过了新年,灯节前便到涿州,晋谒李公。李绩出来相见叙坐,玉飞是后进晚生,见了相公,十分谦谨。递上柳俊禀揭。李绩深为搢珩不平,见说玉飞已登贤书,又有兰英一段原故,十分款接。又问一回柳延秀近况。搢珩见中堂贴了乡试中式报条,问知系李公嗣子,二人也致贺了。李绩便令彦直出来相见。当下盛筵款待。留住数日,搢珩与玉飞辞别起身。李绩见场期已近,不便再留,便叫彦直同进京来。

  大家会见,驾山款接之情,不消多赘。到了会试,三场已后,揭晓之日,玉飞、彦直俱得联捷。殿试后,玉飞点了庶吉士,便住在京中,过了三年,散了编修。驾山已转到左副都御史,彦直知县行取,做了部属。时福儿取名源浩,也进了学。后来再思死了,二娘也常与儿子说及父亲薄待侄女之事,自己作家涉历之苦。源浩便不胜悲梗,刻志读书,也得登第,官为知府,二娘生母,亦得诰封,这也是二娘为人好报。〔好人有收成。〕

  今且说搢珩在京中住了多时,复回江南,在延秀署内与张明我打伴,亦常至京中与驾山、玉飞会晤。往来南北,逍遥自如。此时天下承平,武官闲住的若不大费钻营,兵部总不起用,只有引退的一说一听。柳俊此时家事也好了,虽不比鄙夫求田问舍,然也要图个生财之法,置田买产,拨人贸易。驾山与玉飞念搢珩颇无宦囊,各又赠数千金。柳俊也替他置产营运。柳俊在任十多年,也思引退,便上本告病,准以原官致仕。离任之日,将姚胜期拔补守备,标员兵士俱行给赏。军民欢呼感激,都来相送,直送到家中方去。柳俊既不做官,出入自由,每逢春秋风日晴和之候,与搢珩雇了小舟,上至淮海,下至苏杭,西至湘川一带,无不追游观览。回家唯有课子读书。搢珩又得一子一女,柳俊亦连举三子。搢珩请了一个饱学先生在家训诲,柳俊亦令子附来相从。真是兴旺人家,子弟必定聪明的多。〔确。〕

  搢珩长子取名石芝,字九英———就是柳俊的女婿,时年十四,便得进了学。搢珩夫妇喜欢不了,令儿子到墓上设祭,请着柳俊同去游玩。柳俊便思想自己父母坟墓远在北京,不如也迁到扬州来,便与张哲、搢珩说知。因是告病之员,不好声张,悄悄带了家人,潜到京师。过涿州谒见李公,送上土仪物件,并申致妻子感念之私,亦有礼物送与小姐。李绩极其款接。到京中会见驾山、玉飞,总不露人眼目。到墓所起了父母两棺,雇船装载。义母柳寡妇的柩却不能迁移,将银两托与近便寺僧,令他照顾。别过驾山、玉飞,二人亦到船吊祭,各有赆赙。柳俊这番下来,不比搢珩陆路艰难,一水直到扬州,觅地安葬。搢珩、张哲以及亲知无不来祭,地方官府绅士有相与的,闻知亦来吊奠。柳俊忙忙碌碌,葬后方得空闲。一个贫穷细民,只因有了好儿子,却得如此风光。正是:

  亲因子贵异编氓,生受荣华死有名。

  不是祖宗存厚道,那能后代做公卿。

  李绩年登八十,一夕无疾而亡。时再思已经先故,丽娟终天之恨不消细说。彦直亦能尽礼殡葬。搢珩、柳俊闻知,亲到涿州祭奠,哀哭倍常。柳俊哀慕之衷,如同考妣。正是:

  人生一世名为宝,知遇还凭夙有缘。

  虽说英豪多抱负,若无提挈也徒然。

  时四方宁静,有幸利之臣,要开边市。驾山上本,极言不可。拂了执政之意,立赐罢斥。驾山向见搢珩、延秀寻山问水,无拘无束,自己却为一官匏系,不得追其后尘,深以为恨。今见勒令休官,正中下怀,不胜欢喜。便别了玉飞,到涿州与夫人收拾回家。二娘与丽娟相持痛哭,别时无限哀伤。张惠夫妻以及丫鬟使女等都愿跟随小姐,彦直亦欣然依允,同了兄弟源浩,送了数程方回。搢珩与延秀得知,直到淮安迎会。大家都是豪杰心肠,不以失官为忧,转以相聚为快。石、柳两夫人也坐船过扬州,百里迎候凌夫人。女眷相逢,分外款叙。丽娟与兰英见面,如获至宝。到了家中,亲眷总来拜贺。一路的官员见驾山是位总宪,虽则休官,年纪甚小,唯恐起复,到船头趋承馈遗,无所不至。本地官府一连三日到门投揭,这都是仕途沿例,不在话下。

  搢珩、柳俊互相设宴,亦得拜识凌夫人,果然是天上仙姿,非人间美色。〔赞得简而文。各样赞法,各有体段,俱不可移动只字。〕丽娟、翠翘、婉玉各述颠沛,感叹不了。丽娟谓婉玉道:“昔年你来别我回南,自料天各一方,相会未知何日;哪知今日尚在少年,已俱得聚在一处。真是人生第一快心之事。”当下接风叙旧,忙了多天。

  时魏义年已衰老,驾山令他归宗,赏有千金,男女都赏银婚配。方昌便配与春秋丫头,凡系亲族相知,俱有厚赠;邻里为前番盗案累他费用,俱数倍相酬,华英亦赠银报谢。便将家务整理一番,即与搢珩、延秀三人出游,更觉有兴。方方数千里,名山胜境,无不遍历。〔真快活,真乐境。〕

  一日游至西湖,在湖心亭,独上楼头远眺。只见有两人先已在楼,六目视,原来此人非别,乃是张碧潭与沈仪穆。大家作揖叙阔。搢珩问:“先生别后作何景况?”张碧潭道:“自与台台别后,明年有节事件就绪了,即便离了彼处,遨游他所,总无定踪。”搢珩又问:“王浩然何在?”张碧潭道:“他雄心未灭,当效虬髯,作海外事业耳。沈贤弟将亦相从。老夫当送他出海。”搢珩道:“先生却作何行止?”张碧潭道:“匡庐、王屋,不乏知机高蹈之人,明日送别沈贤弟,便当入深山中,返我天真,决不作终南捷径,遗讥识者。”〔以有道之士为归宿地,大有根器。〕搢珩道:“弟子遭际,不便渎听。今日却与几个相知,结方外社遍游山川,历过之地,每岁一至,再有幽妙,务冀耳目日新,如此境界,颇亦不恶。”张碧潭道:“凡人少学壮行,必定在功名上大闹一番,才得心死。若功名有成,不必待拂逆之来,原该急流勇退,使我耳目身心得一分静趣,便受一分实惠。若只管在世上营营,不几流入庸鄙?公今所为,甚合天道。弟前所说六十年富贵,才是真享。”搢珩想:“六十年富贵,我罢官才得数年,福正未艾…”

  此时凌柳在楼下指点山林岩壑,谈今说古,搢珩令小厮请上楼来,大家相见。搢珩都代述姓名。驾山与延秀向闻搢珩称述异人之奇,今日相会,各惬素怀。张碧潭但称贺道:“诸君皆有根器人,功业一成,便得脱离缰锁,寄情物外,大是豪杰举动,非常人可及。”三人便邀张、沈下船,二人亦不辞拒,但分付仆人归船伺候。搢珩盛席款待。五人互相快论。驾山道:“弟子将来何如?”张碧潭道:“诸君功高名显,公郎辈俱是金紫中人,患难所交,不淫富贵。今日所处,真所谓腰缠十万,骑鹤扬州,尚有何心未遂,过欲问甚将来!”驾山肃然改容相谢。饮至三鼓方歇。张、沈过船去宿。明日来别送,同出湖中,送至钱塘江口。张、沈在船头,举手道声“诸君保重!”扬帆入海而去,毫无沾带。〔其致自远。〕

  搢珩不胜感叹,自此游兴更浓。〔才不虚所游。〕到处遇有颠沛之人,力量可以周全,无不捐资救济。后来搢珩长子石芝中进士,官至广东布政使;次子石藻字公搢,中一榜,做河南祥符知县,升江南南昌同知;一女便嫁凌氏为媳。驾山一子三女,子名凌劭字克绍,中进士,又到绍兴做太守,后转广东学道;〔绳其祖武。〕长女嫁柳俊长子;次女嫁玉飞次子;三女嫁搢珩次子。柳俊得女之后,连举三子,长名柳殿桢,学肩巨,次名柳廷璧,字绪芳,三名柳林祥,字宫芳;肩巨、宫芳俱举进士,宫芳官至光禄少卿,肩巨授中书舍人,即未出仕,绪芳明经县令。〔叙不雷同。〕玉飞至翰林院侍读学士,五十岁休官,妻生一子,妾生一子一女,长子张维松,字汉赤,中一榜,官至四川参政;次子张维岳,字周尹,明经出身,仕至汉阳府同知;女配与柳俊幼子。

  凌、石、柳、张四人至五十余,婚嫁都毕,恣意遨游,又于红桥结构游息别墅。〔红桥园亭,乃四家作创,内外一丝不漏。〕花朝月夕,夫人女眷亦俱约伴同游,四家遂成世好,子子孙孙,互为婚姻。玉飞年七十二便殁,张明我直至九十六岁令终,人以为提拔兰英,不贪女色之报,故寿最永。〔如此叙入劝世语,便不觉其卑弱。盖一作劝世语,文气体格便落卑弱。〕凌驾山、柳延秀寿俱八十余,一般白首偕老。搢珩至八十五岁,临殁数日前,邻里俱闻空中有人说:“迎请石老爷为并州西路总管之神。”属纩之际,只听得车马之声阗溢庭户,久之方灭。盖往太原代李绩之任云,生为豪杰,殁为明神。〔好收拾。〕异哉!益斋主人有诗:

  小窗寒雨短檠明,离合悲欢总世情。

  但说忠良人所羡,且看奸诈自相倾。

  风云变色思千里,桂玉关心乱五更。

  无限侠肠收不得,浪将闲事细推评。

  烟波钓徒有诗云:

  世情勘透语方深,自有知音仔细寻。

  莫道稗官无补益,惊人议论快人心。

  后 记

  《快心编》传奇,初、二、三集,三十二回,署“天花才子编辑,四桥居士评点”。编辑者天花才子,有人认为,即清初著有大量小说的天花藏主人。但是以《快心编》和天花藏主人诸作相比较,二者的风格显然不同,难说天花才子即天花藏主人。评点者四桥居士,孙楷第氏亦疑与天花才子为一人。虽然说部中自著自评的不乏其例,但此处的评点者与编辑者,似非一人。因为我们看到,在评点中,往往有一些补充、纠正原著的文字,这些补正,大概不会是作者故意所为。

  四桥居士曾为《隔帘花影》作序,《快心编》当出于顺治末或康熙间,即十七世纪中叶以后,或十八世纪初的作品。书中围绕着石、凌、柳、张四对青年人的恋情,对清初的社会生活,展开了广泛的、多层次的描写。举凡市井民俗、山寇匪盗、官场斗争、马步兵战、考场火场、道士炼金、郊野荒民、寺院僧论、情爱相思、虔婆说嘴……读来犹如一幅幅色彩缤纷的社会画图。

  在诸多的世情、世相描写中,我们看到了这个社会的直接统治者———官府,它的黑暗、虚伪、狡诈、贪虐、残暴、互相包庇、草菅人命,种种罪恶。如“大盗”马述远痛骂官府:“我如今见这些做官府的,口里读过孔圣人书,心里不知做哪一家事,一味想诈人,品行十分不好!”“满腰里是不长进的念头,外面偏假装着一个道德君子模样儿!”对于老百姓:“三下鼓坐了堂,审来的事都是冤枉,一味执着拙性,一偏之见,任自己的喜怒,把百姓的性命皮肉,做他的消遣法儿!”(初集第九回)

  原序谓此书“勘破种种世情,议论极其透辟,发人所未发之蕴,道人所未道之言,无不阐微剔隐,快人心目。”读了上面几段文字,我们感到《快心编》决不止“快人心目”,而是有更深刻的社会意义。

  《快心编》作者署题“天花才子编辑”,确实是“编辑”,我们从全书结构松散、有些题材情节与同时代作品雷同,可以看出。但是有些篇章,仍不乏精采传神、生动活泼之笔,如二集第九回,虔婆赵妈妈介绍李丽娟小姐时,说道:“只见他长不十分长,短不十分短。苗苗条条,却又不瘦;丰丰满满,却又不肥。走来步儿,若说整整齐齐,又有一种流动处;若说袅袅娜娜,又有一种端庄处。肌肤象雪,却又不比雪的死白。一双脚,真正只有二寸五分长,比三寸的还差五分。梳来的头,就象膏水粘的,照得见人的光亮。那头发,就象一根一根到嘴里吮过的,一些尘埃不染。挽一窝老大的髻儿,绝光绝润,一根杂丝发儿也没有,看来那一股好头发,有六七尺长哩。那一双眼睛,竟是藏着一眶子水,黑的象漆,眼白略带些水绿色儿。转睛回顾,不比小家子的一味娇痴,那一种娇媚处,难以描画。”又如二集第五回,丁孟明家火起,一段火场的描写,火乱中的人心、人情、人走、抢物、乱穿衣、救火等等,足当一篇绝妙的《火场赋》。

  本书艺术表现上的特点,四桥居士的一些评点,亦可参资。

  本书的点校排印,是以人民文学出版社藏清初课花书屋大字本为底本(此本曾为李宗侗玄伯先生藏书),以申报馆排印本及中一书局石印本参校。四桥居士行间评语,用六角括号在文内标出。校点中不妥之处,敬请读者指正。

  校 点 者1986年11月

  【完】l4z5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