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快士传

  全书十六卷,即十六回,有清代刊本,书署“五色石主人编”。作者即《五色石》、《八洞天》的作者徐述夔 (1701?一1763?)。徐述夔,原名庚雅,字孝文,江苏东台人,乾隆年间中过举人,后官知县。他因其所著《一柱楼诗》等书中,多有怀念前明、诋毁满清之语,故酿成诗案文字狱,在死后遭剖棺戮尸之祸,其生平所著亦遭禁毁。本书写主人公书生董闻的遭遇,有文字狱之祸,竟与作者自己后来的灾祸暗合,可谓奇事。书中写出了科举落榜文人的种种心态,表现出作者的一定胆识。同时,本书情节复杂,结构严谨,语言也较流畅,堪称佳作。

第一卷 富家翁百计磨豪杰 空门衲一饭结英雄

第二卷 疏财汉好议订宗盟 总兵官观诗礼文士

第三卷 书生拾兔惊响马 侠客抽鬃接弹弓

第四卷 惯负人俗子误身谋 不忘生英雄偿死债

第五卷 走健卒误拿差役 脱禁犯权借乞儿

第六卷 赚真砚物归原主 释假贼憎雪冤诬

第七卷 奸徒乔装真耳聋 贤官巧辨诈眼瞎

第八卷 饮寿觞漫题冷暖句 救色妓不动雨云情

第九卷 竭心力臣忠感鬼神 焚契券友义动官长

第十卷 公子感恩代请命 府卒遇侠托求仙

第十一卷 假僧人连累真僧人 真太监引出假太监

第十二卷 雪愤恨外国草文 善反覆小人花面

第十三卷 监军忘怨释大罪 学士诘奸省远行

第十五卷 守糟糠义让佳丽 慑宦竖智遣神偷

第十六卷 招俊彦少女结良姻 格奸顽快士传佳话

古今之载籍繁矣。求其快人心者,历数代止一二人。就此一二人之身,求其快人心者,终一生止一二事。甚哉,快心之人与快心之事不可多得,有如此也。盖必我快我心,而后可以快人心。我生平有所郁郁不得志于初,深望异日之云蒸龙变,得大伸其志。而或遭时不偶,赍志以没,则不快即稍稍得一伸而不尽伸,则终不快。且我将有所报于人,而不克报;人或有所托于我,而不克如其托,则又不快。以我自揣,不快我心之事凡几,而及身不能快,至待之后人;今生不能快,至需之来世,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此志士所为仰天推心而泣血者也。予尝缅想古今以来,策如苏秦,而不获雪敝裘之耻者何限;智如张仪,而不获报盗壁之冤者何限;膑脚如孙子而不获制庞涓之命者何限;折肋如范睢,而不获取魏齐之头者何限。韩信无萧何之荐,则一饭之德曷酬;季布无朱家之藏,则千金之诺莫显;长卿不逢汉帝,则题桥适见笑于王孙;班超不勒燕然,则投笔只受嗤于俗辈;使孤儿早殒于屠氏,则程婴存赵之念空怀;使高祖见杀于鸿门,则张良为韩之情徒结。彼偶邀天幸,而得送厥衷,声施后世,亦极难耳。其他嗟命途之多舛,悲遂命之无时,不可胜数。虽怀瑾握瑜,含诟忍辱,而其人既厄,则名亦弗传。呜呼!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假当-世,而有人焉,有愿必成,有忿必泄,矢己必表之日星,救人必出之汤火,慷慨淋漓,不留遗憾,斯其快我心而并快人心为何如者!余爱之慕之,乐得而称述之,因目之日快士,而为之传云。

五色石主人题

第一卷 富家翁百计磨豪杰 空门衲一饭结英雄

诗句

夜雨滴残俄见月,秋虫吟罢忽闻雷。

快人相遇穷愁里,绝处逢生笑脸开。

说平话的,要使听者快心。虽云平话,却是平常不得。若说佳人才子,已成套语;若说神仙鬼怪,亦属虚谈。其他说道学太腐,说富贵太俗,说勋戚将帅、宫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楼寺院,又不免太杂。今只说一个快人,干几件快事。其人未始非才子,未尝不道学,未尝不富贵,所遇未尝无佳人,又未尝无神仙鬼怪、勋戚将帅、宫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楼寺院,纷然并出于其间,却偏能大快人意,与别的平话不同。你道如何是快人?如何是快事?人生世上,莫快于恩怨分明,又莫快于财色不染。有恩不报,诚为负恩;有怨不报,亦为负怨,故恩当明,怨亦当明。使酒尚气,不失为英雄;贪财好色,便不成豪杰。故酒与气不必论,财与色决当轻。然报恩报怨,各有两样报法;轻财轻色,亦有两样轻法。大恩大报,小恩小报,彼如此来,我如此答,是以恰如所施为报。投者木李,报者琼瑶,一饭之惠,酬以千金;绨袍之赠;敖其死罪,是以过于所施为报。怨之大者,不共日月;怨之小者,不忘睚眦。是以必报为报。大怨不忘,小怨可恕。苟非父兄之仇,不过是我穷困时奚落我、凌辱我的。我一旦得志,狭路相逢,特加宽宥,羞之愧之,胜于打之骂之,是以不报为报。赋性狷介,守己洁身,却贿赂,辞婚姻,如杨震不受暮夜之金,封陟不纳花前之约。这样轻财色,是以不近财色为轻。救人之贫,恤人之寡,有金可挥,有爱可割,如陶朱公之致千金,皆散之亲戚之贫者;虬髯客将家资奴仆,吐手付与李靖;越公不追红拂,令公不问红绡,这样轻财色,是以善用财色为轻。分而言之,报如其所施,与那必报为报的,是血性丈夫。报过于所施,与那不报为报的,是大度长者;不近财色的,是清高介士;善用财色的,是慷慨达人。合而言之,无血性做不出大度,不清高做不出慷慨。如何无血性做不出大度?大凡报恩过于所施的,非是他没轻重,他只为看得己重于人,身重于物,加厚待人,正是加厚待我,你道何等血性。至若不报小怨的人,他看得豢养我的,不是我知己,-忌我的,倒是我知己;姑息我的,不是激发我志气,倒不如窘辱我的,能使我动心忍性,足以成就英雄。不惟不以怨报怨,正当以德报怨。这岂非大度中的血性,如何?不清高做不出慷慨。人情不见可欲,与心不乱,立身财色之外,不为所染,还未足为奇。惟终日与有财有色的人周旋,他寸心不染丝毫,方是真正好汉。如关公初不却曹操馈遗,而于临去时封金挂印,一无所取;又如赵大郎千里送京娘,并不为自己贪他美貌,是能以不近财色为善用财色,这岂非慷慨中的清高?如此快人快事,尽道求之前代则有,求之近代则无。如今在下却偏于近代中表出一个恩怨分明、财色不染,有血性又有大度,能清高又能慷慨的奇男子与列位听。

话说前朝宣德年间,河南开封府城中有一书生,姓董,名闻,字声孟。他曾祖董时荣,洪武中曾举进士,但虽系簪缨遗胄,却是儒素传家。到他父亲董起麟,困守青衿,家道渐落。母亲郝氏,生一子一女。女名彩姑,比董闻小十岁。兄妹二人,皆为父母珍爱。那董闻生的眉宇轩昂,性情豁达,自幼倜傥不凡。只是有一件异相,不独志大言大,食肠也大,饮啖兼数人之食。自十二岁时,父亲替他聘下城外清溪村一个新发财主柴昊泉之女为配。谁想联姻以后,柴家日富,董家日贫。柴昊泉是极欺贫重富的,便有赖婚之意。原来昊泉亦有一子一女,其子乃妾艾氏所生,名唤白珩,字晋问,甚是愚蠢。女儿乃正妻钟氏所生,名唤淑姿,甚是贤慧,与董闻同庚。不意联姻过了二年,母亲钟氏病亡,昊泉立艾氏为正室,掌管家政。当下,昊泉要把个婢子充做女儿,搪塞董家,另为淑姿择配,却未知淑姿意下如何。因教艾氏探问他主意,淑姿听说,面红颜赤低头挥泪。艾氏探问再三,淑姿道:“爹爹既将我许配了董家,我生是董家人,死是董家鬼。岂有别配之理?”艾氏把这话述与昊泉听了,昊家教艾氏再婉转劝他。淑姿坚执不听,倒把艾氏伤触了几句。艾氏大怒,对昊泉道:“他若听我言,改嫁富室,我便多与他些房奁。今既不从父命,要嫁这穷鬼,是他命里该穷。我一些房奁也没有,由他到董家受苦去!”自此,淑姿失爱于父母。昊泉与艾氏只将儿子白珩受如珍宝。正是:只为炎凉一念异,致将儿女两般看。

这边董起麟不知其故,还道儿子有个殷富的丈人,可以倚傍得他。因手中乏钞,要把住身的房子卖了,迁到清溪村,倚傍着柴家,另买小屋居住。余下些房价来用度。特托个帮闲路小五寻觅售主。那路小五是惯会贩卖假古董的,原是个极不正路的人。因他头上生几个癞疮,人都叫他做路癞头。当初本系董家的门客,只因董家与柴氏联姻,牵引他到柴家走动。他正有心要奉承柴昊泉,恰值起麟托他卖房。他故意寻几个买主,沦落了价线,然后让吴泉用贱价买这屋。起麟一来急于求售,二来亲家面上不好计论。原价五百两,只卖得三百金。将百金买了清溪村一所小屋住下,剩二百金还了些旧欠的柴银米银,及迁居匠工木石之费,所余已无几。况坐吃山空,不上两年,把余下的银子用得干干净净了。柴昊泉自买了董家房屋,就在城中开起典铺,托人管守,做个别业。自己往来其间,算帐收利,家事倍长。此时董家既与柴家邻近,凡家中没柴少米的光景,都被昊泉看破。昊泉一发懊悔联姻,心中正自不乐。起麟却不达时务,自念儿子无力读书,闻昊泉家中延师教子,便要将董闻附去就学。昊泉那里肯应承。亏得那所延之师,就是昊泉的族兄,叫做柴朝霞。虽是个告衣巾的老秀才,却也胸中饱学,为人忠厚。因劝昊泉道:“女婿是骨肉至亲,怎好却他?我不要你增束修便了,你何争他一个吃口?”昊泉灭不过公论,只得勉强允了。董闻择了吉日到柴家来,先拜了丈人,然后拜了先生,并与舅子白珩相见了。是年董闻夫妻已皆十六岁,白珩虽是庶出,倒长淑姿三年,呼董闻为妹夫。两个同学读书,董闻食肠大,饮啖兼人,昊泉性最鄙吝,见女婿这般食量,愈加厌恶。白珩也把他十分嘲笑。看官听说,大凡人不可穷,穷人最是受苦。假如食肠细,饮啖少,富贵人如此,尽道是君子略尝滋味,生成这般贵相;穷人如此,便道他命中没有食禄,生成这般寒相。若食肠大,饮啖多,富贵人如此,尽道是龙餐虎啖,是贵人相;福厚禄也厚,天生与他吃的;穷人如此,便道猪身狗肚,是个贱相。如此吃法,那得不穷?一般的相,两样评品,只为人分穷富,遂使相公贵贱。董闻不合做了穷人,左难右难。在丈人舅子面前,放量吃时,便笑他道:“好像饿了几年的!你在家中几时不曾吃饭了?”及至不敢放量,少吃了些,又道:“你休客气!在家里便忍饿,在这里不消忍饿。”董闻只为饮食上,也不知受了多少奚落。有诗为证:

龙游浅水遭虾戏,凤落荒林被鸟欺。

杰士方尝贫困日,无穷血泪有谁知。

常言道:贫者士之常,以贫见笑,犹是可耐。更有一件难耐处。那柴白珩本是做不出文字的,先生见他满纸放屁,恐主人嗔怪,只得替他通篇改换。董闻是做得出好文章的,偶有一二不到处,先生不肯替他改,要他自改。常对他说道:“你处了这般境界,正当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若替你改了,恐你恃了我改,下次不肯用心。”此原是先生的好意,那知昊泉把儿子的假文去请教别人,都道:“令郎学业大进。”及把女婿的真笔来比较,都道:“不如令郎的好。”又有一些阿谀奉承的,故意把董闻的文字贬驳几句,昊泉便信儿子是大器,将来取青紫如拾芥;料女婿是终身没用的,把他加倍侮慢。董闻那里受得这般气!熬过了一年,只得辞别而归。你道家中薪水尚难,安得有读书之本?此时董闻已是十七岁了,起麟与郝氏计议,要替儿子婢姻。只道柴家田地甚多,定然有些妆奁田分授女儿,那时薪水稍给,孩儿便可安意读书。谁知昊泉不喜欢女婿,连女儿也怪了。到出嫁之时,奁具甚薄,妆奁田分毫没有。正是:

女婿望周急,丈人只继富。

锦上花肯添,雪中炭莫助。

董闻见吴泉如此待他,想道:“丈人只料我终身无用,故这般相待。我若进得一步,自然另眼相看了。”婢姻未几,正值学道行牌府县,考校生童。董闻欣然应考。且喜县案已得高标,争奈府取甚难。宗师限数少,荐书之数,反多于正额。有荐的尚恐遗落,况没荐的?董闻单靠着两篇文字,没有荐书,竟不能取。及到宗师门上告考,又不肯收。等闲把一场道试错过了。正是:

漫夸文字锦中锦,终落科名山外山

那柴白珩却因府县俱确荐,得与道试。吴泉只道儿子文字高,可以真才入学,不肯替他营谋。白珩瞒着父亲,私去谋干,央一个光棍秀才杜龙文,寻了个确门路,又自料笔下来不得,要弄个传递法儿,都是杜龙文一力包揽,做得停当。案发时,白珩俨然入泮,吴泉益信儿子高才,女婿没用。董闻相形之下,无颜到柴家来。却无奈送学之日,恰值昊泉五十寿诞,贺客满堂,董闻只得也备些薄礼,到门贺寿。时当十月下旬,天气骤冷。董闻衣服单薄,面上颇有寒色。昊泉见他这般光景,不要他在堂前陪客,教他到后房去,胡乱与他些酒食吃了,打发他从后门而出。又遣人到董家分付淑姿道:“你若没衣服穿着,不回来也罢,休要在众亲戚面前削我面皮。”淑姿闻言,吞声饮位。董闻劝道:“娘子休烦恼。只为我时乖运蹇,连累着你。少不得有日扬眉吐气,苦尽甘来。目下且挺着脊梁耐将去。”正是:

强将慷慨他年事,勉尔支吾此日愁。

这边董闻夫妇凄凉相对,那边昊泉家里张乐设宴,连日热闹。殊不知钟在寺里,声在外头,人都晓得白珩胸中不济,一向原有个绰号:把珩字去了些笔画,叫他做柴白丁。又因吴泉面孔生得黑,叫他做柴黑子。正是:

恰好黑子,并着白丁。

干支颜色,配合天成。

白丁做了秀才,那个不知是买来的?清溪村中有轻薄少年,便编成几句笑话嘲他道:“乞儿牵着猢狲,猢狲不善跳踯。人道猢狲没用,乞儿有话告述:‘这是新取的狲(生)猿(员),刚才用价买得。虽然街市招摇,本事一些未习。’”

“人告秀才窝盗,赃物两件是实。却是一领蓝衫,和着一部书籍。秀才大叫冤枉,开口辨明心迹:‘蓝衫是我买的,书籍从未目击’”。

“白丁做了秀才,也学置买书籍。书籍载在船中,忽然船漏水入。慌忙搬书上岸,其书奇怪之极。虽然浸(进)了一浸(进),原来一字不湿(识)。”

这几句笑话,传遍了村坊。自珩闻知,疑是董闻捏造,十分忿怒。过了几日,那杜龙文为索谢不敷,心恨自珩,竟在学师面前说出他传递之弊。学师正因贽礼送少了,心中不乐,闻知这话,便唤白珩来,出题面试。白珩那里做得出?一时出尽了丑。学师声言要申文学道,黜退前程。白珩着了急,只得又央杜龙文从中打点,费了好些钞,才得没事。事完之后,学役辈对白珩说道:“此非干我们老爷之故,有怪你的来放了风,以至如此。”白珩一发猜是董家父子所为,愈加恼恨,要算计奈何董闻,送与路小五商量出一条恶计来。

常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日董起麟拿起件小东西往米铺上抵米去了,董闻独坐在家纳闷,忽见路小五来探望。董闻与他叙坐了,笑问道:“你一向只在热闹处走,今日甚风吹到这里?”路小五道:“说那里话?我是你家旧相识。近见令岳这般待你,我心中甚是不平。”董闻叹气道:“只为我不能进学,故见弃于丈人。”路小五道:“那在于进学不进学?只要你有银子做本钱,营运得几贯浮财到手,令岳便不是这般相待了。”董闻道:“我读书人,那晓得营运?就要营运,那里讨本钱?”路小五沉吟了一回,说道:“你若真个要本钱时,包在我身上,有处去借。”董闻道:“何处去借?”路小五道:“城中有个新迁来的列公子,叫做列天纬。本是广州人,近日移住此间。他父亲列应星虽是异路功名,倒也挣得家资巨万。现今公子专一放债取利,不拘甚人,只要有保人保了,他便肯借。我曾在他门下走动,颇为厮熟,今就替你做个保人何如?”董闻道:“放债的必要重利,只怕借债不难还债难。”路小五道:“他家止是二分起息。借得银来,你若不会营运,我替你塌货,包你有五分钱。”董闻道:“多承美意。容与家父商量奉复。”路小五作别去了。董闻等父亲回来,把上项话说知,大家商量了一回,起麟道:“学者以治生为急。目下当一件,吃一件,苦无活计。若路小五包得五分钱,还了列家利银之外,落下三分来过用,可知好哩。况托人营运,更不碍你读书工夫。”当晚计议已定,次日起麟同着董闻到路小五家,要央他同往列家去借债。路小五道:“贤乔梓不须都去。只小大官同我去便了。借契也是小大官出名罢。”起麟道:“我父子总是一般的,就是小儿出名去借也吧。只是借许多好?”路小五道:“本多利多。借得二百两便好,少也不济事。”董闻便依他说,写了二百两一张借契。路小五先别过了起麟,袖着借契,领了董闻,同到列家来。董闻见那列家门首开着典铺,十分热闹。里面厅堂高耸,果是豪家气象。路小五先自入去,教董闻在前厅少等。董闻等了多时,只见路小五同着一个青衣管家出来。那管家看着董闻拱拱手,回头问路小五道:“这就是借银的主顾吗?”路小五道:“正是!”因指着那管家对董闻道:“这位是钱大叔。凡列大爷放银收银,都是他掌管。适才所言,蒙他相信,慨然应允。借契儿他已收下了。如今可同到内边厢房里去,当面兑银子。”当下三人便一齐到后厅厢房里,驾起平马。管家取出银子来,估定银色是九七,兑准一百九十两。管家道:“我家放银的规矩,每百两要除五两使用。银色是足九七,明日还时,须要实平实色。”正说话间,又有人来催他去算帐,管家便对董闻道:“银子请收明,在下事忙,不及相送。”说罢走入里面去了。路小五把银子一封封包好,共十九封。董闻道:“却是怎地拿法好?”路小五道:“我有道理。”便去腰间解下个小搭膊,把银子都装在内,缚好了,递与董闻拿着。因对董闻道:“别的借债,不但管家每百两要除五两,保人也要除五两。我今却不除你的。”董闻道:“既是规矩该除,可除了去。”路小五道:“我与贤乔梓何等相契,那有要除之理。”董闻再三称谢。两个一同出门行走,董闻道:“左右这银子要烦你代我营运,何不竟是你收去?”路小五道:“使不得!我虽代劳,将来置货脱货,银子出入,仍要贤乔梓亲自经手,我断不敢私自作主。你今拿这银子回去,等我打听有甚该置的货,当来相闻也。”董闻道:“如此最好。”两个走到分路之处,路小五道:“我今日还有些小事,不及陪你到家。明日来会罢。”临别,又低声嘱咐道:“宅上墙卑室浅,银子不可露人眼目,须收藏好了。”董闻道:“我夜间把来藏放枕边,料也没事。”路小五点头道:“这却好!”言讫,作别而去。

董闻回家,将银子与父亲看看。父子两个计议:只把一百八十两去盘利,扣除十两还些欠帐,赎些零碎当头,还要买些福物赛神;请路小五吃杯酒。计议已定,是夜董闻真个把银子做一堆儿放在枕边。睡到三更时分,只听得屋上飒飒有声。董闻唤醒妻子问道:“你听是什么响?”淑姿道:“想是猫儿走响。”说罢,睡着去了。董闻心中猜疑,却睡不着。少顷,又闻床顶上戛戛的响,因又推醒妻子问道:“你听床顶上什么响?”淑姿未及回言,只听得床顶上老鼠叫,淑姿便道:“两日老鼠甚是作怪,我的镜匣也咬坏了。”说罢又睡去了。董闻只是心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住的咳嗽。忽又听得近窗的书橱上作响,好像老鼠咬橱板之声。董闻拍着床栏叱喝,老鼠全然不怕,越咬得响了。董闻耐不住,披衣下床,从黑暗里步到橱边,把橱四面摸到,并不见鼠咬之痕。想道:“莫非老鼠关在橱里,在里面咬么?”再把橱门开了,伸手摸那里面,又不见有咬伤之处。自言自语道:“却又作怪,不知适才老鼠在那里响?”一头说,一头闭上橱门,转身回至床上,顺手摸到枕边。阿呀!那累累之物,却已不见了。董闻吃了一惊,忙问妻子道:“枕边的东西,可是你拿过了?”淑姿在梦中惊醒道:“我不曾拿。”董闻连声叫苦道:“不好了!银子失去了!”忙去摸那房门,却又紧紧闭着。再去摸那窗钮,也都紧紧绊着。再遍摸四边壁上,又没有壁洞。董闻叫道:“门不开,户不开,这银子从何而去?”淑姿听说没了银子,便在床上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起麟与郝氏听得儿子房中啼哭喧嚷,疑是夫妻反目,一齐起来,走到房门首来问,方知为失银之故。起麟跌足道:“这那里说起?今夜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家里又没火种,此时何处去追贼?”郝氏道:“既是门户不开,只怕这贼还未出门。我们如今大家守着门户,等到天明,看是如何。”那时已是四更天气,大家乱了一回,看看东方发白,只见床顶上一片光亮。董闻定睛看时,屋上一个大窟穴,瓦儿都被揭开,椽子也拔去两根了。原来这贼先知董闻的银子在枕边,故从屋上而下,伏于床顶,听得董闻不曾睡着,却到橱边假作鼠咬之声,哄得董闻下床,即便盗了枕边银子,上屋去了。正是:

神偷妙手,伎俩通仙。受一枝梅的要诀,得吾来也的真传。似蛋和尚的弹子,梁间下地;如孙行者的筋斗,顶上升天。仿佛张丞相府中挂玉带的刺客,依稀田节度床头窃金盒的婵娟。若非孟尝门下狗盗,定是梁山泊里时迁。

当下董闻举家惊得本呆,商量要叫捕人去追赶。起麟道:“若要捕人捉贼,先须与他酒钱、路费,这却一时无措。莫如你与路小五同去对你丈人说,求他暂应此项费用,待追得赃来,一一算还他便了。”董闻依命,走到路小五家中,告知其故。路小五失惊道:“这怎么处?如今没奈何,只得同你到令岳处求他去。”二个一齐奔到柴家,却见白珩立在门首问道:“你们为何来的恁地慌张?”路小五诉说董闻失银之事,白珩笑道:“莫非我妹丈把银子别用了?这贼偷恐是假的。”董闻见他说得可笑,也不与他辩,一径进去见了昊泉。路小五把上项事细细陈诉,昊泉才听毕便变了脸,指着董闻对路小五道:“你也多事!量这畜生可是掌财的?如何替他作伙借债?今这银子既失去,知道追得来追不来?却要我替他出捕贼使费。一身做事一身当,由他自去算计,我不管!”说罢,竟自踱进去了。董闻见这般光景,只得含着眼泪,同路小五走出门来。路小五道:“依我愚见,不若待我去告知列公子。此银原是列家的,即求他捕贼追赃,却不是好?”董闻此时慌得没些主意,点头道:“也说得是!”路小五便取路往列家去了。

董闻回到家中,把丈人的话告知父亲。正是相对欷-,只听得门前一片声喧闹。董闻趋出看时,见路小五同着几个青衣人,说是列家使者,抢将入来。内中一人把董闻劈胸揪住,说道:“你好大胆!才借了我家银子去,过得一夜,就说贼偷了。你敢要赖债么?拿你去见我家大爷。”路小五上前劝住道:“不要-唣,有话好好说。”因对董闻道:“我方才去求列公子,不想倒惹了他的怨,连我也一场没体面。如今遣几个管家来讨银子,却是怎处?”一个管家便接口道:“没甚难处!他丈人富在那里,只教他丈人来担当了就是。”又一个道:“我们扭了他去,他丈人自然来收拾。”起麟听得外面-唣,走出来说道:“烦列位大叔回复公子,十日内必来停当。”众人都道:“我们奉主命到此,茶也不见面,白白的要我们去回话,好不晓事!十日之限,断然等不得。”起麟道:“十日等不得,就是五日罢。”众人只是不肯。路小五对众人道:“董家本该留列位吃三杯,只是一时不便。我不合做了保人,待我同列位到肆中一坐何如?”众人道:“既如此,限他三日回话。若三日没回音,第四日来时,休怪-唣。”说罢,自同路小五吃酒去了。正是:

方骇神偷能鼠窃,又见狂奴假虎威。

董闻气得面如土色。起麟道:“且休烦恼!我前日卖与柴亲家的房屋,尚余二百金原价在上。今可央路小五去对他说,要他向列家担当一句。我一向不曾加绝,料也无得而辞。你一面往亲戚故旧人家求他相助。那些亲友,昔年多曾受过我家恩惠的,今日求他必不见拒。”董闻依着父命,是日先在附近几个亲友处走了一遍,竟没一个肯相助的。次日清晨,起麟自往路小五家,央他到柴家去。董闻自往城中亲友处求助。谁知这些亲友,也是没一个肯应承。董闻空自奔走这一番。有西江月为证:

冷暖世情一律,高低人面相侔。盛时胡哄败时休,说甚亲如旧友。开口告人非易,可怜有急谁周?望门求援足频投,几度惟垂空袖。

董闻叹息而归,见了父亲,说道:“亲友处竟无可那移。未知我丈人处所云如何?”起麟叹口气道:“不要说起!方才路小五来,述你丈人之言甚不中听。他说:这房屋我已费过若干修理,即使加绝,所余无几。列公子处债负,我若担当一句,这两百两银子,便都在我身上了。如何使得?况我当初请先生在家,我出了修缮,女婿来趁现成,又且食量兼人,吃了我一年,赛过两年、三年。我不与他算帐罢了,他怎倒要与我算房价?”你道柴昊泉这般说话可不好笑么?董闻听罢,气得两泪交流,对父亲道:“翁婿至戚,且有房价□□□□如此,何况别的亲友没帐头的?要他相助,一发不能勾了。”因追悔前日轻听路小五之言,无端借这一宗狠债。若不欠债,虽穷还是干净穷,如今却穷得不干净了。正是:

贷银指望为活计,借债那知是祸根。

守拙若能安薄命,追呼安得到塞门。

董家父子相对愁叹,罔知所措。看看到第三日,列家限期将满,好不着急。忽然想起邻村一个亲戚,是平日最相好的,家颇殷富,何不去求他?当下董闻起个清早,赶到那边。谁想这亲戚已不知迁往那里去了。董闻又访了空,只得奔回旧路。他因连日不茶不饭,是日又空心走了许多路,腹中饥饿异常。日已晌午,算到家中还有十四五里田地,怎生挨得到?正没奈何,只见路傍有个草庵,庵门开着,门额上大书“大力庵”三字。董闻想道:“我且进去,权学古人投斋之事,少救饥肠。”便走进庵中。见一个胖大和尚,赤着身子,在日头里捉虱。董闻叫声:“老师父!失路之人求赐一斋,未知肯否?”那和尚抬头把董生一看,见他像个读书人,不敢怠慢,便道:“我庵中饭食原系十方所赐,岂有投斋不肯之理?”一头说,一头披上衲衣,引董闻到庵堂里坐下,说道:“我们正待用午饭。”便叫道人取过饭来,与董闻同吃。那和尚才吃一碗未完,董闻已吃过五六碗,把和尚惊得呆了。顷刻间,桌上饭已告竭。和尚道:“官人饱也未?”董闻道:“若要饱时,再吃些便好。只恐庵中未便,不敢请益了。”和尚笑道:“不饱如何就住?”便叫道人把锅中饭都取将来。那道人喃喃呐呐的道:“从不见这般会吃饭的,将我们的晚饭都要吃去了。”和尚把道人瞅了一眼,道:“有心请这位官人,须得他吃饱才好,你休胡讲。”董闻也不谦让,一霎时又吃了个倾尽,方才住手。对和尚称谢道:“难得师傅这般慷慨。”和尚问了董闻姓名,说道:“官人饮食有兼人之量,必有兼人之才、兼人之福。小僧看你气宇,定是非常之人。”董闻道:“乞将法号示下。他日倘有寸进,不敢忘报。”和尚笑道:“当时漂母说得好: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小僧俗姓沙,法名有恒。不瞒官人说,其实是挂名出家的,并不靠着念经、拜忏、抄化、募缘,只爱使些枪棒,习些弓马。有那些学武艺的要我指教,因得他们送些钱米来过用。我又自制些内伤膏药来发卖度日,与别的和尚不同。”董闻道:“原来如此!怪道师父略不涉和尚们的套。从来和尚们的东西,是极难吃的。只饮了他一杯茶,便要托出缘簿来求写,何况饮食?那有师父这般大雅。”和尚指着壁上贴的一张字儿说道:“你看古人意气相期,千金不难为赠。量一饭何足道哉?”董闻起身看那壁上贴的,原来是一首五言绝句的唐诗,道是:

故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董闻看罢,正自咨嗟,只见和尚分付道人:“再把米去做饭。”因对董闻道:“小僧要往前村去买些药料,不及奉陪,官人且请少坐。”董闻道:“多谢厚意!在下就要告别了。”和尚道:“若尊府尚远,今日回家不得,就在小庵草榻也不妨。”说罢,出庵去了。董闻想道:“难得此僧这般好意。我因食量兼人,至亲也把我厌恶。他萍水相逢,倒留我一饱,胜似亲戚。且不但留饭,又肯留宿,十分难得。他说古人意气相期,千金不惜。我如今饭便吃了,银子却那里去讨?今晚空手回去,明日列家人来,定然受辱。如何是好?”又想道:“承这和尚留我过宿,又怕躲在此,到底躲不过,反累父亲在家受气。”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偶见案头有笔砚,因磨墨染笔,去那壁上所贴唐诗之后,题诗四句云:

或供一饭或千金,总是平生一片心。

一饭已能逢漂母,千金若个赠淮阴。

写罢刚刚掷笔在案,只见一人自外而入,头戴方巾,身穿一领酱色道袍,脚穿一双云履,口中叫道:“沙师父在庵么?”里面道人慌忙出来接应道:“师父暂出,就回来的。”那人道:“既如此,我坐在这里等一等。”一头说,一头看着董闻,意欲与他叙礼。董闻却心中有事,不去睬他,竟自低了头走出庵去。到得庵门外,踱去踱来,踌躇半晌,没计奈何,不觉又转身再走进庵来。只见方才壁上所题诗句之后,又有数行草字,墨迹未干。董闻近前看时,原来也是一首绝句,道是:

侠性平生独迈伦,季心剧孟是前身。

千金未始难为赠,何事男儿不识人?

董闻看罢,知是适来那人所题。便转身看那人时,只见那人笔尚拿在手中,看着董闻,微微冷笑。董闻忙向前恭身施礼道:“在下有眼不识英雄,多有得罪。不敢动问先生高姓大名?”那人放下笔连忙答礼。只因那人说出姓名来有分教:衲子之外,过遇一个异人;穷途之中,得免两番灾患。正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快士传 第二卷 疏财汉好议订宗盟 总兵官观诗礼文士

诗曰:

萝茑翻成棘与荆,无端萍水却多情。

贫穷自合疏亲戚,恩遇何期在友生。

却说大力庵中董闻所遇之人也姓董,单名一个济宁,表号遐施。本是仪封县人,近来移居开封府城内,少时曾中过武举,性极豪侠,生平最爱的是结客。不但王孙公子,缙绅先生与他来往。凡各营伍的武将,各衙门的吏员,也多半是他的相知。至于讼师、拳师、杂色人等,投奔他的,无不招纳。虽不能学孟尝君养客三千,却也颇有朱家、郭解之风。这庵中沙有恒和尚,是他最相熟的。这一日因来郊外跑马耍子,跑了一回,从人牵马去吃草,他却乘便信步走到庵中,要与沙有恒闲话。恰好遇着董闻。他见董闻是书生模样,意欲上前作揖。不想董闻竟不睬他,走了出去。他便唤香火道人来问道:“这位是何人?”道人笑了一声道:“说也好笑,这位官人,我师父从不曾认得他。适才奔进庵来,说是失路之人,要求一饭。师父不合把饭请他吃,谁想他肚皮好似海的,把我们一锅子饭都吃尽了。兀自不走,还在这里踱来踱去,又向粉壁上东涂西抹。”一头说,一头指着壁上道:“这便是他写的甚么字。”董济听罢,便走到壁边,先看了斗方上旧诗,后看了董闻所题七言绝句,摇头道:“这人自比韩信,却也自负不小。”韩信以千金酬一饭,他今既得人赠食,又想人赠金,所望不免太奢了,又想道:“据说是失路之人,看他光景,心烦意乱,必是有急求援。只可惜他不识我耳。”因也取笔题诗四句于其后。才题得完,恰好董闻转身入庵来,见了董济所题之诗,然后改容叙礼,请问姓名。董济通名道姓毕,因问:“足下高姓大名?”董闻道:“先生与小子同姓,小子也姓董。”便也把自己名字与家世说了。因陪话道:“先生以季心,剧孟自许,必是今世豪侠。小子正在危难之时,心中有事,方才失于晋接,几乎睹面错过,甚为有罪。”董济道:“吾虽不才,颇能济人之急。不知足下有何急事,何不说与我听?或者可以分忧。”董闻便把上项事细诉了一遍。董济道:“你走差路了,你可知列家致富之由么?”董闻道:“列家原不是此间人氏。小子只凭门客之言,说他家有债可借,实不知他的来历。”董济道:“列家原籍广州。列老儿以异路功名,于永乐年间在江西作宦,与江西一个举人袁念先相好,往来最密。那袁念先有方孝孺文字藏在家中,因与列老契厚,不想隐瞒。谁知列老竟把念先出首。永乐皇帝大怒,将念先全家抄杀,家资给与首人,列家因此致富。你道他可是有良心的?你今不合借了他的债,宜于被其所侮。”董闻听说,跌足懊恨。正是:

本为不仁因致富,安能既富更行仁?

董济见董闻咨嗟叹恨不已,便道:“足下且莫愁烦。列家虽则凶恶,也还惧我几分。待我遣人对他说,要他宽后几日,料他不敢不依。”董闻谢道:“如此最好。但事不宜迟,今晚三日之限已过,只怕明早他家狼仆要到舍下来哩。”董济道:“我今晚就着人去说便了。”正话间,从人已牵马来接。董济起身道:“足下放心,保你明日没人到宅-唣。”说罢,别了董闻,出庵上马,自望城中去了。董闻随后也便起身向道人致谢,教他多拜上师父。谢毕,疾忙赶到家中,对父亲说知其事。起麟还半信半疑。至次日,果不见列家人来。到午牌时分,只听得有人敲门。起麟吃惊道:“此必列家差人来了。”忙同董生出来开门,问时,却是董济差两个家人,牵着一匹马,说道:“我家相公昨晚已分付了列家管帐的钱大叔,不许他来-唣。那管家喏喏连声而去。今日我家相公要邀董相公去会话,使小人牵马来接。天色将晚,便请行罢。”董家父子听了大喜。董闻便骑马入城。到董济家中,相见华,董济道:“我昨晚分付列家管帐人说,董相公是我同宗,你们不得-唣。十日之内,还你银子下落。所以他们今日不敢到宅。”董闻拱手称谢,因说道:“我两人既是同姓,即系同宗。况承照拂情逾骨肉。若蒙不弃,小于愿执侄辈之礼。”董济道:“多感厚意。但何敢云叔侄?只兄弟相称便了。”于是董闻称董济为兄,董济称董闻为弟。置酒相待,饮宴甚欢。

饮酒间,董闻从容问道:“兄长许列家于十日之内银子便有下落,未识这十日内作何计较?”董济笑道:“盗你枕边之物,定是高手偷儿。我已猜着一人在这里。今早分付几个精细捕人去查缉,旦晚便有回报,还不消十日哩。贤弟且在我家住几日,等我与你追还了这宗银子去何如?”董闻大喜,称谢道:“如此足感厚恩。但恐父母在家悬念。”董济道:“待我明日差人到宅,回复一声便了。”当夜留董闻在家宿歇。次日清晨,便有许多宾朋来会话的,络绎而至。董济迎进送出,忙个不住,可见是个广交的了。午饭后,董闻正待捉个空,催他遣人去回复家中,只见董济笑嘻嘻的走来道:“贤弟,你银子已有下落了。”说罢,挽着董闻走到一密室里,说道:“盗你银子的贼人,姓宿,名积,绰号小时迁。飞岩走壁偷儿中第一神手。他来盗你物,是有人指使的,本是三人谋。这一百九十两银子,主谋的二人各分去五十两,宿积只分得九十两。已费去了十余两,止存七十余两。现今追在这里。只是那两人分去的百金,却不可问矣。”董闻道:“那两人是谁?今拿住宿积拷问他,要他招出主谋的来便了,如何不可问?”董济笑道:“这两人不便穷究。若穷究起来,伤情破分,不好意思,只索罢了。”董闻道:“这等说,兄长倒晓得这两人的了。何不便说与我知道?”董济道:“你久后自然晓得。今不必说。”董闻请问再三,董济只笑,不肯说出。

看官,你道这两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路小五与柴白珩两个。柴白珩因欲暗算董闻,特地与路小五商量下这条计策,先使路小五撺哄他去借债,又巧言说骗列公子借与多金,随即使宿积把他银子盗来分了,教他去受辱。那宿积是路小五的相知勾引来的。若穷究宿积,定招出路小五;若穷究路小五,定招出柴白珩。董济恐伤了他郎舅情分,所以不要他穷究。正是:

三人同恶不同心,利在分金非断金。

从贼机关虽已露,主谋盗首未堪寻。

当下董闻见董济不肯说出那两人来,因道:“这两个人不究他也罢,但今止追得七十余金,尚亏少百余两。若不缉捕追赃,这宗银子从何而来?如何清得列家的债?”董济道:“依我愚见,不但那两人不必究,就是宿积也不必究他了。鸡鸣狗盗,亦有用得着处,凡事留情。所少银子,待我补足,交与列家,讨还你欠票便了。”董闻道:“无端要兄长坏钞,于心何安?”董济道:“这区区何足道哉?贤弟今晚且住在此,我也不必着人到宅。且待明日还银取票,送你回去。”当晚仍留董闻住下。次日早膳罢,董闻正书斋闲坐,只见董济踱进来道:“列家银子我已差人交去。他道在我面上,不敢计利了。欠票已讨还,贤弟可收明。”说罢,袖中取出欠票,付与董闻收讫。董闻顿首致谢。董济连忙扶起道:“小事何劳称谢?”董闻道:“小弟急难中,遍告亲友,没一人相救,世情恶薄如此。至亲如岳丈,但有凌侮之言,并无哀怜之意。何期兄长萍水相逢,却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何以为报?”说到其间,不觉感而泣下。正是:

茑萝仅似寇仇人,萍水翻如骨肉亲。

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成尘。

董闻谢别董济,急欲回家。董济道:“为人须为彻。你债便清了,将来家中用度从何措处?我与你既为兄弟,宅上薪水之费,我当送至。你若无读书之地,竟在荒斋下榻。你只为不曾入泮,受令岳这般奚落,又被列家豪奴所侮。今后可加意读书,若进得一步,自然没人怠慢你了。”董闻听说,愈加感激。是日归家,禀复了父母,举家称感董济之德。次早,董起麟写个宗末帖儿,同着董闻到董济家拜谢。董济次日也把宗侄名帖来答拜了。自此董起麟多亏董济送银送米,家中用度不缺。董济邀董闻到家栋一所幽寂书斋,教他静坐读书。日逐三餐,任他食量兼人,略无嫌吝。董闻因得安心诵读,董济又教他拜访名师、良友,切磨印证。其时柴朝霞已死,董闻却拜得一个好先生,姓计名高,字二阳。又结交得一个好朋友,姓金,名畹,字九兰。二人文品兼优,董闻常去请教他,甚得师资之益。光阴迅速,不觉过了一年。文宗行岁考事又发牌各属,考试童生。董闻这番府考,亏得董济替他嘱托,高高的取了。到学堂考试,恭喜高标第二名入泮。正是:

得人轻借力,便是转身时。

董起麟见儿子进了学,甚是欢喜,只道柴昊泉今番必然看顾女婿些了。谁知那柴白珩心怀妒忌,在父亲面前撺唆说,妹丈自道真才进学,背后多有轻薄我们之语。昊泉信了这话,依旧心中厌恶女婿。有人称贺他说:“令婿高标入泮,深为可喜。”昊泉笑道:“今番好了,这条学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只是一件,他的食肠太大,东家请他做先生,供给一个便是供给两三个。还怕没人肯请他哩。”董闻得知了大人这般说话,十分懊恼,因告诉董济道:“我虽得游库,到底不脱穷酸两字,被岳父恁般说笑。若非发科发甲,安得扬眉吐气?”董济道:“秀才不过小前程,但能略御外侮。若有奸人妒忌,暗算中伤,一个穷措大,诚不足敌其凶谋。然若必要发科发甲,又恐一时叫不应。”董闻道:“我今苦志下帷,何怕功名不到手?”董济笑道:“谈何容易!大场与小试不同。只就一省乡试而论,科举秀才,不下数千人,却只中得百余人。算来数十卷中取一卷。若果然取得允当,还不为难,那知此中又是一团命数。这些人入帘的经房,大都是有司官。平日簿书鞅掌,文章一道,久矣抛荒。忽然点他去阅卷,克日揭晓,匆忙急遽,焚膏继晷,灯光之下,看那红字的卷子,又把青笔点将上去,弄得五色昏花,如何不要看错了,士子作文,有一日短长;试官阅文,亦有一日短长。偶然值其神思困倦,或心绪烦闷之时,把士子数载揣摹,三场辛苦,只供他一涂两抹,便已付之东流。名为三场,只看得头场七篇;这七篇,又只看得第一篇;就第一篇,又只看得起处两三行。那两三行若稍不合试官之意,涂了一笔,后面纵有琳琅锦绣,也都无用。从来场中看文,如走马看花。苏东坡何等眼力,及为试官,竟失落了一个好友李方叔,致有过眼空迷日五色之叹,何况不及东坡的。正不知屈了多少学人才士。光阴有限,人寿几何?三年不中,又歇三年,等闲把少年头骗白了。若单靠科目,岂不误了一生之事?愚兄昔年亦有志科目,后来看透,幸不为其所误。昔人曾有一诗,嗟叹科目之误人。道是:

主司头脑半冬烘,辛苦文场几度空。

多少英雄头白尽,都将血泪洒西风。”

董闻听罢,爽然自失。沉吟半晌道:“世人所重者科目。若科目不可必得,何由伸我抑郁之志?”董济道:“科目亦何足论!但论人之贤与不贤耳。只要建功立业,替朝廷出力,名标青史,勋书太常,何问科目不科目?这还就人品而论。即论文章,亦不以科目为重轻。唐朝以诗取士,偏是两个极会做诗的,如李太白,杜子美,皆不由科目而进。其他可知矣。刘-虽不曾中状元,他的试策传诵一时,至今无不知有刘-名字,倒胜似中了状元。王摩诘甚有文名,只为求中状元,反致损其声望。有诗为证:

刘-不中状元郎,千古流传姓字香。

何事世人犹未解,欲将科目定文章?

又有诗云:

诗才争说右丞高,何必提名夺九皋?

一第反为白壁站,状元惭愧郁轮袍。”

董闻听了这一席话,慨然道:“人品文品,固不以科目为重轻。但舍科目无以为进身之途耳。”董济道:“如今朝廷不次用人,在三杨宰相中,杨士奇先生由荐举而进,并非科目出身。”董闻道:“若欲由荐举而进,必籍贵人之力,又必有奇才异能,方可耸动人主。如我但做几句文字的穷儒,何敢望此?”董济道:“事在人为。有志者事竟成。自古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不可专靠这几句文字。我看你虽是文人,却器宇轩昂,绝无经生腐儒之气。何不乘此膂力方刚之时,学些武艺在身,造就得个文武全才,何患此身不显。至于朋友交游,也要路路通达,广其声气。那时羽翼已成,一举千里。虽有小人妒忌,亦无所施其-缴矣。”董闻听罢,避席称谢道:“兄长高论,开我茅塞。但我书生,不知武艺,还求兄长指教。”董济道:“量我晓得甚么?我有个相知,姓常,名奇,字善变,江西人氏。因他有一部美髯,人都呼为常胡子。此人弓马高强,天下第一,你请教他便好。只可惜他目下不在这里。如今大力庵沙有恒和尚,武艺也尽去得。待我教他和你演习。至若兵书韬略,你读书人自会探讨,不消他人提调了。”董闻大喜。自此董济仍留董闻在家,请将沙有恒来与他讲习武艺闲时自去观玩兵书。董闻那时也是福至心灵,不上半年,学得弓马十分精熟,枪法、剑法、也都通晓,兵书韬略,亦得妙。但见:

弓开如月,箭去如星。枪飞如雪,马骤如云。从前乞食,好似韩元帅,今番善饭,可比廉将军。何止韬略在胸中,漫说能藏十万甲。岂但锋芒走笔下,虚夸横扫五千人。

董闻武艺既成,又兼与董济朝夕相聚,见他处事接物,随机应变,看了这些作用,一发智识日进,比前又大不同了。董济欢喜道:“贤弟如今可游于四方矣。我荐你到一个去处。若得此人为奥援,便是你将来进身之基。”董闻道:“荐小弟到何处去?”董济道:“我有个结义兄弟余建勋,现在为彰德府镇守总兵官。他是南京徐国公的外甥。今徐国公的世子在御前侍卫。闻那世子甚是好贤礼士,我今荐你到余总兵处,若得他转荐与徐世子,或者你功名由此而就也未可知。”董闻道:“多承美意。但父母在堂,薪水不给,未忍远离。且近闻各卿镇有土寇不时窃发。舍下正在乡村,不能无内顾之忧。”董济道:“这不妨。倘有外患,我自与你支持。至于家中日用所需,我自送去。你若少路费,便向我取,不必疑虑。”董闻听说,欢喜称谢道:“兄长厚情,感难言尽。容即归禀二亲,为出行之计。”当晚便归家,与父母计议。董起麟道:“承遐施如此相爱,真是难得。你既无内顾之忧,丈夫志在四方,努力前程,图报知己。”郝氏道:“媳妇贤淑,善事舅姑,且有你妹子彩姑同侍膝下,我两者口儿不至寂寞。你出外去,可以放心。但路途中须要小心谨慎,频寄音书,慰我悬念。”淑姿也劝丈夫早去求取功名,免至被人奚落。董闻行计已决,次日正要往计高,金畹二人处作别,恰好二人俱写书来,说有湖广举人庄文靖在此经过,此人文名最著,四方推仰。因故拉董闻同往拜见他。董闻便去与董济道:“凡人才能要文武兼全,交游路数也要兼通文武两途。今既有这一个文人的班头,贤弟便该拜在他门下,也是后日仕途上一个声援。”董闻依言,便将平日所作时艺及策论,诗词写了几篇,具个门生名帖,同着计高、金畹去拜谒庄文靖。董济又替他出了一副贽礼送去。那庄文清看了董闻文字,又见他一表人才,十分敬爱。计、金二人又从旁赞扬,文靖大喜。盘桓了两日,到他起行之时,董闻送了一程,文靖执手珍重而别。

董闻回来,忙打叠行装,别了计、金二人,拜辞了父母,分付妻子、妹子好生侍奉二亲,随即到董济家中,取了荐书。董济赠与路费,又赠一匹好马,又拨家僮二人与他为伴挡,一名李能,一名孙用,二人颇有膂力,且又乖觉,故拨与董闻,跟随左右。董闻感谢不尽,当下与董济拜别,上马而行于路,只是客商打扮。不则一日,来到彰德府界上。原来董闻的马快,二仆所骑生口都赶不上。一路来每遇饭店打尖,倒先是董闻下马歇定,等候二仆。那一日,董闻正到一个饭店门首,恰待下马,望见前面一座土山,离饭店不远。回头望那二仆,正还不见来。因想道:“我一向跑马,不曾在高阜处试一试。今这马甚好,故到土山上去跑跑,有何不可?”便纵马加鞭,一径跑上土山。那土山苦不甚高,董闻策着马,一上一下,往来驰骤了一回,才收缰歇息。只见山头一只鹊儿,对着董闻乱噪。董闻随身带着弓箭,便张弓搭箭射将去,正中鹊尾。那鹊儿负着箭滚下山坡去了。董闻策马过山坡寻取,却寻不见。但见有一所山神古庙在那里。董闻下马入庙,对神像作了揖。正欲少坐,忽听庙门外一声喊起,七八个军汉拥将入来,将董闻一把拿住。正是:

变起仓卒,出于不意。

突如其来,莫可回避。

你道这伙军汉那里来的?原来就是总兵余建助标下兵丁,拨来土山头巡哨的。因见董闻独自一个在山上跑马射箭,疑是歹人,悄地跟将来。等他下马入庙之时,蓦地擒捉。当下董闻吃了一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甚拿我?”众军汉道:“你好大胆!你明明是个大盗,敢公然到这里来么?”董闻道:“这那里说起?我是个书生。你们怎敢诬我为盗?”众军汉道:“一发乱话了。既是书生,如何会跑马射箭?且又恁般打扮?全不似书生模样。单身独骑,到此何干?”董闻正待分辨,只见众军汉中一个为头的道:“列位不必和他争论,我等奉余总兵老爷命在此巡哨,专一要拿面生歹人。如今把他解到余总爷那里审问发落,有话等他自去分辩罢了。”众人都道:“说得有理!”

董闻听得说要解到余总兵处,笑道:“我正要见余总爷,快去快去。”于是众人拥着董闻,牵着马,一齐奔入彰德府城,径至余总兵辕门上。余总兵还未开门,有个管辕门的守备,叫做卫人豹,见众军汉押着个人解来,便问:“你们拿的什么人?”那为头的禀道:“比人独自一个,在城外土山上跑马射箭,又到冷庙里去坐,踪迹可疑。小的们拿住问他,又不是这里本地人。据说是书生,又不是书生打扮,不尴不尬,必然是个贼盗。故此擒来,解与总爷审问。”卫人豹道:“他既托言书生,必然识几个字。且教他亲笔写下姓名、籍贯、供状一纸,然后解进去。你们方不担差。”众人依命,取将纸笔来,喝教董闻快写供状。董闻呵呵冷笑,更不推阻,接过纸笔就写。写完,众人把与卫人豹看,原来却是一首诗,道是:

“盗贼相呼也不冤,偷天手段善掀翻。

无萤凿遍邻家壁,惯向陈编窃语言。”

那卫人豹虽是卫官,也重斯文。看了这诗,虽不解其妙,却见他下笔成文,那字儿又写得好,便道:“此人真象个书生,未必是盗贼。”众军汉中有自夸会识字的争辨道:“他供状上已明明招是盗贼,又说‘凿遍邻家壁’,就不是大盗,也是个窃贼了。那陈编想就是失主的名字。”董闻听了,不觉大笑。卫人豹道:“你们众人休得胡言。待我教他把姓名、籍贯、履历从实说来。”董闻道:“且待我见了总爷,自然一一说出。”卫人豹道:“总爷威严之下,不与你取笑的。”正说间,辕门上吹打放炮,余总兵开门了。众军汉忙把董闻解将进去。卫人豹先上堂禀白,便将董闻所写诗词呈上。那余总兵是武进士出身,深通文墨,一见了诗,即改容而起道:“原来是一位文人。兵丁没分晓,误认为盗贼,甚是冒渎。”遂亲自下阶,扶董闻上堂。吓得众军汉目瞪口呆,连卫人豹也惊呆了。余总兵一声喝退众军,躬身动问董闻姓甚名谁,何处人氏。董闻才说出姓名、籍贯、履历,并说是董济的族弟,今有书荐,到此间相求援引之意。余总兵愈加敬礼,忙传令掩门,与董闻作揖叙坐,动问令兄董遐施近况若何?董闻代致寒暄毕,因道:“家兄手书,尚在行囊中,小憧收着。适因僮辈相失在后,故小子独自徘徊于土山之上,偶尔戏演弓兵,致为贵标兵所疑。”余总兵道:“先生具此文才,又谙弓马,真乃文武兼全。标兵无状,多有开罪。”于是一面置酒私衙款待,一面遣人至土山前饭店里,唤李能孙用到来。众军士把马匹也交还了。董闻于行囊中取出董济荐书,余总兵接来看了,见书中有求他转荐与徐世子之意,便欣然道:“徐世子是家表弟。他有一身好武艺,又性喜文章,极是尊贤礼士。近因朝廷生了太子,家母舅老国公遣他赍表入京朝贺。今上爱其器宇不凡,留在京师,入直宿卫,因此逗留都下。目今正要请个伴读的西宾先生,具此文武全才,足当其选。在下当即写书荐去。”董闻大喜。余总兵留董闻在署中饮宴了四五日,正待写书送他起身,忽然接得河南巡抚公文一角,内称开封府有土寇猖獗,骚扰各村坊,本处总兵官员缺,要调取余总兵移驻开封,剿捕土寇。董闻听了这消息,惊道:“土寇骚扰村坊,清溪村必不安静。虽有遐施兄在彼支持,只恐父母妻妹受惊不起。”心中疑虑,因与余总兵商量。余总兵道:“先生既放心不下,我当先遣守备卫人豹领兵,前往贵乡一路,剿灭寇氛。先生即与同行,回家省视。且待宅边平静了,然后入京未迟。”董闻道:“如此甚妙。”余总兵便分付卫人豹领马步兵共五百,同着董闻先行,自统大队随后进发。又将白银二百两赠董闻为路费。董闻作谢而别,仍骑了自己的马,李能、孙用随着与卫人豹兼程而进。人豹见董闻是主将敬重之人,不敢怠慢。董闻于路与他讲论些武艺,说得入港,一发相投。兵至开封府内,那些土寇闻官兵已到,俱四散奔避去了。董闻唤李能、孙用随着卫人豹兵马径到清溪村一路来,自己先策马奔入村中。只见村中十室九空,境无烟火。董闻心怀疑忌,忙跑到自己家门首。看四边邻舍,都锁着门儿出去了。见自家上不曾锁,但紧紧闭着。董闻下马叩门,听得父亲在内问道:“是谁?”董闻应道:“孩儿回来了。”起麟急开门,见了儿子,惊喜道:“今日幸得与你相见!这两日几乎急杀我也。”董闻系定了马,入门拜了父亲。起麟道:“自你出门后,近村盗贼蜂起。这里村中人家,大半躲入城去。你丈人携着家眷往城中典铺住下,竟不相闻我家一声,连自己女儿也不顾了。我想他城中这屋,原是我家旧房,便挈带我们去躲一躲亦不为过。不料如此无情。今喜邀天之幸,盗贼未到此间,不然我家难免祸患矣。”董闻听说,跌足叹诧。即入内见了母亲与妻子、妹子。一家儿诉说别后之事。淑姿说到自己父亲把他弃置,欷-涕泣。正是:

父兮本生子,非谓他人父。

嫡母虽云亡,亲父原如故。

为失庶母欢,遂逢亲父怒。

今当患难时,亦莫我肯顾。

当下董闻也把自己出门后之事说了一遍,因问:“遐施兄可曾来看顾我家么?”郝氏道:“你出去后,多亏他日逐周济,盘缠不缺。近闻他往家乡扫墓去了,不在城中。”董闻道:“原来如此。他本是仪封县人,侨居在此。今往家乡扫墓,自有多时耽搁。他若在城中,必然移我的家眷入城去,决不使受惊。”正说间,李能,孙用来到,报说卫人豹兵马已至,权借大力庵驻扎。董闻即骑马到庵中,见过了人豹,问那沙有恒和尚,却不在庵,只有道人在那里。董闻问他:“师父何在?”道人道:“师付出外云游,留我在庵看守。不想乱将起来,受了许多惊恐,今又被兵丁占住,甚不安稳。”董闻便对人豹说,要他另自扎营,莫在庵中搅扰。人豹即日离了大力庵,另立营寨中,动问宅眷安否?董闻道:“且喜无恙。”人豹道:“曾避出去么?”董闻因说起丈人不肯挚带同避之事。人豹摇头道:“如何先生有这样令岳?”道犹未已,只见众兵丁押着一个人,绳缠索绑,解进寨来。禀称拿得个奸细在此。那人大叫:“我不是奸细!”人豹未及问言审问,董闻早看见那人不是别人,就是丈人柴昊泉。你道为何被兵丁拿住?原来他的家眷虽避入城,只带得随身细软。其余家伙,都在村中屋里。今闻官兵已到,土寇已去,恐怕外人乘间偷了他家伙,故此独自一个奔到村中打探消息。正行间,遇见一队兵丁持械而至。他疑是土寇来了,忙伏在草里窥探,却被兵丁看见,认作奸细,绑解前来听审。

当下董闻见了,十分惊异,便对人豹道:“此人就是内父。不知何故被拿?”吴泉跪伏在地,听得这话,抬头一看,见那将官上首坐的却是女婿,吃了一吓,便叫道:“那坐的秀才就是我女婿!我是良民,并非奸细。”人豹喝道:“你虽非奸细,你把亲生女儿也不顾的,什么良民?你既不顾女儿,如何今日又认得女婿?我本该处治你,还看董先生面上,饶你这老头儿去罢。”于是董闻起身替他解了缚,兵丁将他扶出寨来。正是:

翁为阶下囚,婿为坐上客。

泰山空有眼,未把泰山识。

柴昊泉既得释放,却不归咎自己,反生怨恨。想道:“我女婿前日出行,也不见来对我说一声。闻他要到什么总兵处讨荐书,今不知几时又与那将官相熟了。方才那将官说我不顾女儿,此必女婿告诉了他,故意教他凌辱我,他却假意从中解释,把我溪落,好生可恶。”怀着一腔恶气,自回家中去了。且说人豹与董闻计议,一面遣兵追捕村镇寇党,一面出榜招集避难乡民备回生理,一面具文申报余总兵。这些调度与告示文移,都是董闻替他商酌。人豹大喜。董闻盘桓几日,见村中大势已定,便入城探问董济消息。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绝技惊人,弓马比前更快;英豪投契,机缘视昔尤奇。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卷 书生拾兔惊响马 侠客抽鬃接弹弓

诗曰

人如风过马如云,绝技双双各不群

邂逅一朝成至交,知友兼却武和文

却说董闻入城,正值余建勋统领大兵已到,驻扎本府总兵衙门。董济也转回来了。原来董济在仪封县,闻知开封府城外土寇猖獗,他一心挂念董闻家眷,急欲赶回,争奈染患风寒,卧病数日,直待调理痊愈,才得回来。恰好董闻入城探问,二人相见大喜。董闻细述别后之事,董济道:“贤弟才能动人,不负我荐,可喜可喜。”董闻又说起寇乱之时,丈人不肯相顾,董济道:“可笑令岳恁地无情。我若不抱病,必然早回,宅眷必不至受惊。今既幸各无恙,贤弟可安心出行矣。”便同往总兵衙门,与余建勋相会了,讨了荐书。恰值新任学道到开封府来拜见抚院,董闻乘便具了一纸游学文书,随即择日起程,将前日余总兵所赠二百金,留下一大半安家,只带几十金为路费,别了父母妻妹,束装就道。

董济治酒送行。饮酒间,董济道:“你前日土山射鹊、辕门赋诗,游戏之昧,诚为可喜。但行止踪迹,为人所疑,亦是险事。今番路上不可托大,须相时变势而行。我常对你说的那个常胡子,名奇,号善变的,此人能刚能柔,出奇应变,真乃名如其人、人如其号。若像得他,才可无往不宜。”董闻道:“我常听得兄长称赞那常胡子,不知怎样一个人,惜未与相会。”董济道:“他祖贯江西,生得身材魁伟,五绺长髯,弓马高强,诸般武艺俱能。更有一种绝技,惯使一张弹弓,打得一手好弹子,百发百中。江湖上闻他的名,无不畏服。”董闻道:“怎见得他能刚能柔?”董济道:“他当弱冠之年,未出名的时节,曾从京师回家。正值山东一路大荒,饥民相为乱。凡遇过往客人,有驴马的,便把驴马抢去宰吃,身边银子尽行搜夺。有把金银缝在衣服里的,都被连衣剥去。常胡子闻知此信,便将所剩之马卖了,脱去好衣,挽了极破旧衣,把盘缠银子凿得粉碎,都藏在弹丸之内,做一袋拿着,慢慢而行。路遇乱民,只说我也路途绝粮,止靠这张弹弓,和这几个弹丸,打些鸟鹊来胡乱充饥。那些乱民,见他这般光景,意不疑惑,由他过。他挨到有人家所在,悄地剖开个弹丸,取些碎银来买饭吃,只说这碎银是我求乞来的。人都不疑他。因此别的客商无不受累,他独安然无事。这岂非宜柔便柔?后来他雄名远播,多有人央他送标,他却把铁屑合成弹丸,十分利害。每遇强人,开弓发弹,必中其要害之处,应弦而倒,吓得这些响马见他影儿也害怕。这岂非宜刚便刚?”董闻道:“原来恁地一个奇人。且又是兄长的相知,我岂不可结纳他?只不知他如今在那里。”董济道:“他与人送标,多在山东一路往来。你若打从山东去,或者与他相遇也未可。”董闻道:“既如此,我今迂道从山东去,但遇送标的,即便物色,务要会着他。只是他既有恁般本事,何不去求官出仕、建功立业,却但与人送标?”董济道:“他说有件心事未完,姑且混迹风尘。直待完了这件心事,才去求取功名。”董闻道:“他是什么出身?”董济道:“他与我一样中过武举。我便绝意仕进,他却原有志功名的。”董闻道:“以兄长之才,交游又广,若去求取功名,如探囊之易,怎便绝意仕进?”董济叹口气道:“吾已无志于此矣。一来我没有儿子,止有一侄,又极不肖,不堪为嗣,所以百念俱灰,二来凡人进身,虽不必由科目,然秀才是必要做的。自恨我少时不曾游库,虽曾中过武举人,终不以文人待我,恐到底不为仕途所重。所以前日你未入泮之时,我只劝你读书,不要分心他事。直待你入泮之后,方劝你出游。你今此去,若做得个投笔班超、题桥司马,衣锦荣归,争一口气,也不枉我周旋你一番,于我面上争光,便胜似我自去求功名矣。”董闻感谢道:“兄长大德天高地厚。而今此去倘有寸进,必当少效涓埃之报。”当日席散,董闻作别起身,董济直送至三十里之外,洒泪而别。

董闻仍带了李能、孙用二人,骑了那匹好马,望山东一路进发。于路仍作客家打扮,随身带着弓箭,只是行李比前不同。前番不过是轻囊,今番董闻把自己平日所作诗文刊刻成集,印了千余册,要带到京师去送人,另雇生口驮着,相傍而行,行了几日,将到山东地面,早惊动了一伙强人。因见行李沉重,疑为有物,一路跟将上来,假装做出猎的模样,十数骑马,绕着董闻左右驰骤,只等到无人所在,便要动手。董闻乖觉,已瞧破了八九分。看看行至旷野之中,忽见乱草里奔出一只兔儿。那伙强人唿哨一声,打一个大圈子,围着兔儿一齐射箭。那兔儿且自狡猾,东跑西奔,箭儿射去,都射他不着。董闻分付李能、孙用约住行李生口,自己把马一拍,冲入圈子里。那马走得快,早跑过了免儿。董闻张弓发矢,回身背射,只一箭,把兔儿连箭插住在沙泥地上。众人都吃一惊。董闻索性再显个本事,拨回马,飞也似跑将转来,四只马蹄恰好在兔儿边飞过。说时迟,那时快,董闻扑翻身,仰卧在马上,把右手探下去,只一抄,将兔儿连箭拔在手中,仍纵马冲出圈子外,才收缰立住。惊得众人齐声喝采,都下了马,高叫道:“客官乞留姓名。”内中一个为头的麻脸大汉,头戴白毡笠,身穿黑衣,向前道:“实不相瞒,我等都是绿林好汉。因见客官行李沉重。欲来分取。不想你有恁般本事,我等都不及。愿闻尊姓大名。”董闻笑道:“我姓董,名闻。本是河南开封府里一个穷秀才。今欲游学京师,行李中不过几部书籍,并无他物。何劳众位下顾?”说罢,便教从人打开行李与众人看。那为头的道:“原来是一位读书相公,一发可敬,真个是文武全才了。”因向马前躬身作揖。董闻忙下马答礼,也请问他姓名。那人道:“小可叫做寇尚义。虽然混迹绿林,却喜结纳豪士。尊相若不弃嫌,乞到敝寨少叙片刻何如?”董闻道:“极承盛意。奈赶路要紧,不及停留。”那寇尚义听说,便向身边摸出白银两锭来,说道:“尊相既不肯到敝寨,这些些之物,聊表寸意,望乞笑纳。”董闻推辞道:“蒙众位见谅,使我行李无恙,足感盛情了,怎好反叨大惠?”寇尚义道:“我等绿林好汉,原非专图利己,正要取有余、补不足。尊相既是个贫士,可以此少伴行资,幸勿见却。”董闻见他意思殷勤,言词慷慨,只得受了。正是:

姓寇偶然为寇,名义果然仗义。亲戚每生炎凉,强盗倒不势利。莫言世上如今半是君,只怕不如此辈有侠气。

董闻受了寇尚义所送之物,再三称谢,作别上马。寇尚义又向腰间取出一支三寸长的短箭,插在董闻行囊上。董闻问是何意,寇尚义道:“前去有两处饭店,是我们山寨里人开在那边的,专一打探过往路人。若有辎重,便密报山寨。尊相若到那里,他见了这支号箭,晓得是我们放过的,不劳读报。又知是山寨中相与的人,连饭钱,房钱也不要你的了。”董闻道:“原来如此。”一发多谢照顾。当下别过了寇尚义等众人,策马而行。李能、孙用押着行李牲口,一齐前进。果然一路去,有两家饭店。主人见了行囊上插的号箭,便十分敬重,饭钱,房钱都不计算。问其姓氏,一家姓桓,一家姓陆。董闻暗暗记在心里,欲待把常奇的踪迹问他,又想他们是强人一伙,常奇送标是与强人作对的,不可轻问。又行了一日,来到别个饭店里。吃过了饭,唤店主人来问道:“有个送标的江西人,叫做常胡子,时常在此间往来的,你们可认得他么?”店主人道:“常老爷谁不认得。只是他好几时不见在这里经过了。相公问他则甚?”董闻道:“我久闻其名,来曾会面。今想要会他一会。”店主人道:“送标的规矩,日里睡,夜里行的,相公那里会得着他?”正说间,忽听得门前喧嚷,却是李能、孙用与店小二算饭钱,以致争斗。董闻同着店主人走到门前,问道:“为何?”李能道:“别家店里饭钱是论碗数的,这店里是论人数的。每一人吃饭,算银五分,这也勾了。他却道相公食量大,要算起三钱银子来。可没理么?”董闻笑道:“事体小,随便算了罢。”孙用道:“相公不要理他,坏不得例。常言道:有心开饭店,不怕大肚汉。若食量大的要增价,如何食量小的不肯减价哩。”有同伴的客人听了,都道:“说得是!既有定规,如何要增起来?”店主人道:“众客官,不是这等说。小店虽有定规,只是那位相公食量宽弘,一个人吃了几个人的饭。这五分银子,其实算不来。但说要三钱或者嫌多。如今连常价五分在内,总付了二钱罢。”店小二道:“既是主人分付,奉让一钱,快称足二钱来。”李能、孙用那里肯。店小二拿着等儿,一定要增。而下正在争论,只见一个汉子骑马而来,到店门首下了马,踱进店门。众客人中有认得的,叫道:“常老爹来得正好。你来评一评谁是谁不是。”那人问了争论之故,指着店小二道:“你不是!既有定例,只照例算罢了,如何要增?”店小二听说,便低着头,不敢则声。店主人也忙陪笑脸道:“常老爹说的不差。”董闻看那人,生得身材长大,一部美髯,臂上挽着一张弹弓,气概雄伟,因想道:“这人是个胡子,又姓常,又挽着弹弓,莫非就是常奇么?”便向前问道:“客官贵处?”那人未及回言,店主人在旁接口道:“相公方才说要会常老爹,这位就是了。”董闻大喜,忙拱手道:“雅号善变的,就是先生么?”那人道:“小可正是常奇。先生素未识面,为何晓得贱号?”董闻躬身作揖道:“久慕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得拜会。”常奇忙答礼道:“小可有何才能,荷蒙先生垂念?敢问高姓大名,贵乡何处?”董闻把姓名,籍贯说了,拉着常奇到里面叙坐,问道:“闻先生往来此地,多因送标,昼宿夜行,小弟欲会无由。今日何缘在此?”常奇道:“小可今番不为送标而来,故得日里闲行。请问先生何由晓得贱名,致蒙错爱?”董闻道:“家兄遐施,常道大名。小弟仰慕久矣。”常奇道:“原来先生是董遐施的令弟。遐施是我结义弟兄,施之弟,与我也是弟兄了。今日相会,十分之幸。”便唤店家:“快看酒来,我们吃三杯了叙话。”店小二忙将酒肴排列停当。

二人相逊而坐。常奇未待举杯饮酒,却取下身边来的弹弓来,高高的挂在壁上,道:“且等我挂好了这弹弓,不要又像昨日着了人的道儿。”董闻道:“家兄常说先生神弹,百发百中。昨日怎的着了什么道儿?”常奇道:“说也可笑。昨日在一个饭店里打中火,才转身得片刻,不知那个暗算我,把我弹弓损坏。及临敌之时,若不是我手快,险些误了事。今后须要小心防范。”董闻问其备细,常奇说出这件事来,真个可惊可喜。原来常奇此番虽不为送标而来,有几个客商挟带重资的,知他是个好汉,紧紧随着他作伴同行。不想寇尚义要来打劫这伙客商,单单只碍得常奇一个,因授计于自家店里人,候常奇来歇脚之时,暗暗把他弹弓的弦儿损坏了,教他打不得弹。说话的,那寇尚义既有同伙的人开着饭店,常奇又恰好来到店中,何不便使个暗算,坏了他的性命,却只损坏他的弓弦?看官有所不知。寇尚义是个爱结识豪杰的,你只看他了董闻恁般敬爱,是何等意气!他平日知道常奇智勇兼全,十分叹服,常说我山寨里边若得这样一个人来入伙,我情愿拜在下风。如此想慕岂忍相害?所以但教损坏他弓弦,打不得弹,只当与他玩耍一般。这弓弦又损坏得巧妙。你道如何巧妙?原来别人的弹弓多用软胎竹弦的,常奇的弹弓却是硬角胎、牛筋弦的。若竟割断了这弦儿,他何难觅新弦重上?妙在偏不割断,只磨得他将断未断,使人不觉。常奇打过了中火,拿着弓儿就骑马起身,竟不看到弓弦将断。这些众客商随着常奇同走。到得前途,只见一枝响箭迎风而来。同行客商都吃一惊。常奇道:“不妨事,有我在此,你们休要害怕。”道犹未已,早有七八骑马冲将前来。常奇喝道:“那该死的贼,好大胆!你还不认得我常胡子么?”一头说,一头便开弓发弹。只见扑的一声,弓弦断了,弹丸落地。常奇吃了一吓,拨转马头,飞也似的跑回旧路。说时迟,那时快,这胡子真个手脚便利,甚有急智。他就于回马之时,急伸手去拨下几根马鬃儿,-得紧了,把来接在弦上,依旧上好了弓,再翻身飞马跑将转来。寇尚义等一伙强人正待劫取客商行李,众客商也一个个下了生口,待把行李奉献。不提防常奇骤马至前,连发几弹,弹倒了几个强人,吓得他们魂飞胆丧,正不知这弹弓又从那里来的?一霎时抱头鼠窜,逃命去了。正是:

拾兔接弓,一般手快。

同调相逢,定然相爱。

当下常奇把这话细细述与董闻听了。董闻拍案称赞道:“先生有这般手段,真个随机应变,人如其号。吾兄遐施推奖之言,询不虚矣。今日小弟得望兄颜色,足慰平生。”因酌酒为寿,命从人于行囊中取出纸笔、题诗一首相赠。其诗云:

“久知挟弹技超群,弦断重连更异闻。

莫道马牛风不及,马鬃合取续牛筋。”

常奇看了诗,逊谢道:“尊咏甚妙,但过蒙谬赞了。”董闻道:“俚鄙之词,聊博一笑耳。”因问:“先生昨日弹倒数人,不知可曾打着那为首的?”常奇道:“那为首的头戴白毡笠,身穿黑衣,好个长大汉子。我一弹子望着他面上打去,被他眼快,把头一侧,那弹儿在他耳根边擦了过去。慌得他一道烟跑了。可惜不曾打杀他。”董闻惊问道:“那个汉子可是面上有麻的?”常奇道:“正是个麻脸。先生何由认得?”董闻道:“此人虽在绿林,为人颇有义志。不打杀他也罢。”常奇惊讶道:“此辈歹人,如何说他有义气?先生又何由晓得他的为人?”董闻把自己前日射兔拾兔,寇尚义拜服赠金之事也细细述与常奇听了。常奇大喜道:“我只道先生是个弄笔书生,不想有这般本事。真可谓能文能武。如小弟辈,又不足言矣。”便也提起笔来,赋诗一首回赠董闻。其诗云:

书生惊杀绿林豪,不道文人武艺高。

却笑刺船陈孺子,释疑必待解征袍。

董闻看了诗,称赞道:“先生诗才又如此敏妙,真堪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这便是能文能武。若小弟何足道哉?”两个一面吃酒,一面谈论,说的情投意合。董闻道:“先生既与家兄遐施有一拜,小弟亦可附——之末。若蒙不弃,今日就结为兄弟何如?”常奇大喜道:“如此最妙。”二人就店中八拜为交。常奇长董闻六岁,呼董闻为弟。董闻呼常奇为兄。有西江月为证:

伯仲已通旧谱,——更订新声。由来同道便为朋,岂必同乡同姓?才向途间受赠,旋从旅次联盟。多才到处有逢迎,两路兼收邪正。

常闻二人结义过了,命酒更酌,正欢洽间,忽得外面有人问道:“常老爹在这里么?”常奇应道:“是那个问我?”只见那人走将入来道:“我那一处不寻到,原来在这里。”及见了董闻,又是认得的,惊问道:“怎的董相公也在这里?”董闻看那人时,不是别人,却是路小五。你道路小五为何到此?原来随着柴白珩来的。柴白珩于前年岁考之期,料道自己去不得,告了临场患病。到了补考之时,又央杜龙文替他谋干,买一个人去代考了。勉强弄得个三等,随后就援例纳监。把纳监的银子先托杜龙文到北京纳下,今番却自己挟了重资,叫路小五作伴,要往北京坐监,就打点谋个官职荣身。却因河路阻塞,水程不便,也打从山东一路行走。恰好随着常奇而行。前日弓弦断了的时节,白珩正在同行客伴之中。若非常奇有本事,接弦发弹,打退强人,他行李中这几千金都被劫去了。因此白珩良心发现,特遣路小五将银三十两要送与常奇,酬谢他保全之德,所以跟寻到此。当下路小五作揖就坐,便取出银子来致与常奇,言白珩相谢之意。常奇推辞道:“柴兄虽然同着我走,我却不专为送他,怎好受他的厚赠?”路小五道:“柴官人多亏常老爹保护,不致失脱,十分感激。这些敬意,休要却他的。”常奇那里肯受?董闻道:“那柴兄就是小弟的舅子。他感激兄长,这些薄敬,还求受了罢!”常奇道:“既是贤弟的内兄,我一发不该受他的东西了。”董闻再三劝他收受,常奇道:“也罢,我就受来转送与贤弟罢。”董闻道:“这个那里使得?”常奇笑道:“贤弟食量过人,别人一顿只吃五分银子饭,你却要吃三钱银子饭。想你身边所带资斧必不匀用,可将此少助匕箸之需。”董闻待欲推却,常奇道:“你若不受我的,我也不受令舅的了。”董闻见说,只得领讫。常奇对路小五道:“柴兄如今在那里?”路小五道:“在后面客店里坐着等哩。他本要来面谢的,因常老爹的马快,怕赶不上,故特遣我寻来,代表敬心。”常奇道:“烦足下多多致意柴兄。他的厚赐,我虽转赠与他的令妹丈,却已算我受了。前途都是人烟凑集所在,可保平安放心前去,不必疑虑。我行路要紧,不及追随,也不及面谢他了。另日京中相会罢。”董闻也道:“我亦因赶路要紧,不及去会他,烦你代说一声罢。”路小五应诺,作别起身,心中十分惊讶道:“如何常胡子这般敬爱小董?不想老柴的银子倒送去作成了他。”奔到客店里,把上项事与柴白珩说知。白珩听罢,咄咄称怪,好生惊疑。正是:

鸿鸽羽翼成,一举将搏远。

能邀烈士欢,惊破宵人胆。

且不说柴白珩与路小五两个惊疑不定。且说董闻与常奇叙话良久,常奇起身先别,说道:“贤弟,你有仆从、生口、行李,当慢慢而行。我不及等你同行了。”董闻道:“既如此,总在京师相聚罢。”常奇道:“我此番到京,只会了一个相知就要出京的,也不及等你来相会哩。”董闻道:“贵相知是谁?”常奇道:“不瞒你说,我三年前曾与京师一个妓女相知。此女姓马,排行第二,小字幽仪。不但色艺双全,又难得他有侠气,能识英雄。我当年偶然与他相遇,他便与我订终身之约。我许他三年之后定去娶他。如今已及三年,我却有件心事未完,目下还没心路去娶他。若不去回复他一声,只道我失信了。因此要去会他一面,更订一期,即便出京,完我心中那一件未了之事。你到京后,若有家书寄与遐施令兄,乞为我代致相念之意,说我有心事未了,行将了此一事,只怕还有几时不将工夫与他相会。”董闻道:“遐施兄也曾说兄长有什么心事未完。正不知兄长有何心事,可使小弟闻之否?”常奇道:“这件事做出便见,目下且未可告人。”说罢,便取了壁上挂的弹弓,拱手作别。董闻道:“兄长此番转来,路上须要小心。”因附耳低言道:“这山东路上,有姓桓、姓陆的两家饭店,是强人一伙,切莫到他店里宿歇。”便把前日寇尚义以号箭相赠之事,说与常奇知道。常奇笑道:“怪道我的弹弓弦儿被他弄坏了。然他们但坏我的弓弦,不敢坏我的性命。想那寇尚义原是个爱英雄的好汉,我今后也不与他们作对了。此番转来,也不打这里经过,竟从水路回江西去也。后会有期,前途保重。”言毕,作别而去。正是:

英雄贯把英雄惜,好汉能将好汉识。

到头总是一家人,两贤何必定相厄?

董闻与常奇分手之后,又缓缓行了几日才到京师。先寻个寓所来安歇下了,访问了徐世子的公馆所在。次日便备了名帖,带了余建勋的荐书,并自己所刻的诗文,唤二仆随着,正要去拜见徐世子。行到市心里,只见一个骑马的官人喝道而来,掌扇上大书“翰林院”三字。长班喝教骑马的下马。董闻便把马带在一边,下马立在道傍等他过去。不想马上那官人却是认得董闻的,忙叫长班来问。可是河南董相公?快请相见。董闻只因遇着此人,有分教:寒士扬眉,不比财翁出丑;文人吐气,能为死友赠光。正不知所遇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卷 惯负人俗子误身谋 不忘生英雄偿死债

诗曰

小人利尽生嫌隙,君子交深死不移。

试看风波与金石,一邪一正迥相歧。

却说董闻所遇马上那个官人,不是别人,就是湖广举人庄文靖。他昔日上京会试之时,从开封府经过。董闻曾拜在他门下,师生之谊甚厚,他今新中了进士,考选了翰林。因他夙有文望,京中大老无不钦敬,十分荣耀。那日正拜客回来,忽见董闻立在道傍,便唤长班分付:“这是河南董相公。途次不便相见,快请到公寓来会。”董闻大喜,随着他径至公寓中。拜见毕,各叙寒温。文靖问道:“贤契何事入京?”董闻道:“门生因游学,来到京中。幸遇老师,深慰渴怀。”便将所刻诗文送上。文靖看了几篇,大加释赞,道:“贤契学业大进,这佳刻可多印几册,待我替你广传一传。”董闻谢道:“若得老师为门生延誉,何幸如之!”文靖道:“贤契到此几时了?居停主人是谁?”董闻道:“门生昨日才到,尚在旅店暂住,未有托足之所。”文靖道:“你来得正好。目今阁下杨老先生讳士奇的,欲延请西宾与公子相资,托在我身上举荐一人。不拘举贡生员,只要有才有品的。我已荐了一个姓丁的廪生去。那丁生名唤士升,也是我的及门,就是这里北京人。我荐他去,亦甚相宜。不想他风闻那杨公子不喜欢读书,恐不好相处,尚在犹豫。又有南京魏国公的世子徐绳祖,现今为御前侍卫。他与我最相好,也托在我身上,要请个西宾相伴读书。我还没有荐人去。二者之间,贤契择其一,不佞当即为图之。”董闻听说,正中其意,忙打躬道:“多蒙老师厚意。杨老先生处,老师既荐过丁兄,不便别荐。只求在徐世子那里特赐鼎言,足仞至爱。”文靖道:“只是一件,那徐世子是将门之子,甚有勇略。恐贤契文弱之士,与他意气未必相投。”董闻道:“这不妨。门生于武艺中亦颇知一二。”因便把自己武艺服人之事,略述大概,并说有他表兄余总兵的荐书在此。文靖欢喜道:“原来贤契亦通武艺,正好与徐世子相处。且又有了他令亲的荐书,一发妙了。”董闻道:“得老师鼎言,胜别人荐书十倍。如今门生也不先去见他,候老师会过了他,对他说了,等他来相请,然后才可往见。”文靖点头道:“贤契所言极是。”董闻起身告别,文靖留住,命酒相款。饮酒间,文靖再将董闻适间所送诗文逐篇细看,极口赞赏。董闻因欲文靖做一篇序文在上,文靖欣然应允,便教取纸笔过来,即席一挥而就。序文中极赞其诗文之妙,与其为人之英爽,并叙述师生情谊。董闻看了,大喜称谢。当晚作别回寓,次日便把序文付梓,即日刻成印就,列于诗文册首。多具名帖,凡属文靖的及门与同年相知辈,俱往投谒,就将诗文送览。文靖又逢人说项的称赞他,一时京中都晓得有董闻名字。正是:

或实至而名从,或先名而从实。冷人静坐家中,热人奔驰道侧。热则扬眉有时,冷恐赍志以没。因受俗眼相轻,欲吐中心抑郁。一时逼做热人,却是闭户不得。

过了几日,果然徐世子特差掌家赍着名帖聘币,到董闻寓所来相请,并讨了庄文靖手书一封致意。董闻然后具刺往拜。相见之时,董闻看那徐世子,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丰采焕发,真个是王孙仪表。徐世子见董闻眉目清奇,气概轩爽,超然有不群之致,便彼此大加敬爱。讲礼毕,分宾主而坐,献过了茶,世子开言道:“久仰盛名,又蒙令尊师庄老先生鼎论,敢屈大驾到此下榻,辱承不弃,足感厚情。”董闻逊谢道:“荷蒙错爱,愧不敢当。重以敝业师之命,故敢趋侍左右,还求不吝指教。”世子道:“先生休得太谦。不才虽吞武勋世爵之裔,却不揣愚蒙,有志文翰,但恨无师友指迷。今得奉先生大教,实为万幸。”说罢,便起身与董闻行了对拜之礼。随即张乐设宴款待。坐席后,董闻才取出余总兵的荐书来与世子看。世子道:“既有家表兄的手札,先生何不早早赐顾?”董闻道:“多承令表兄谬荐,然恐造次请谒,终不免为未同之言,故虽仰慕光仪,不欲轻造。今日重蒙见招,且有师命,方敢趋候耳。”世子听说,一发敬他有品。及看余总兵的书中,盛称董闻弓马高强,因愈加欣喜道:“不才何幸,今日得遇才兼文武的奇士。”于是与董闻讲论文章,兼谈武略。董闻口如悬河,问一答十。世子十分敬服,恨相见之晚。看官听说,这虽是董闻的才艺足以动人,却也亏那两个荐头。假使余总兵荐他能文,庄翰林荐说他文才好,极有武略的余总兵说他武艺高,世子安得不倾心敬仰?可见人固不可有名无实,亦不可有实无名。多少潜修静养有实学的人,只为没人荐引,送至老于牖下,所以说砥行立名者,必附青云之土而后显。有诗为证:

武得元戎荐,文来学士书。

声名洋溢处,端的赖吹嘘。

然虽如此,董闻不先去拜见徐世子,直等他来聘请,然后往见;又不先投荐牍,至定交之后,方取出来与他看,这是董闻有身份处。若像那些钻刺的,怀着名帖,袖着荐书,伺候贵人之门,俟身门客之列,便不成个人品了。闲话休题,且说董闻下榻在徐世子府中,世子侍卫之暇,便来谈文论武,宾主极其相得。董闻没事也不出去闲走。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因思念家乡,先打发从人李能寄了一封书信回去。一日偶出外答拜了一个客人,归途却遇见了路小五。董闻问道:“柴家舅子寓在何处?我一向因馆在徐世子府中,不得闲暇,还未及去通候他哩。”路小五道:“柴官人即日要起身出京去了。”董闻道:“如何便要?”小五道:“他考选官职,该授县丞,只等目下春选之期,有了缺,领了文凭,便要起身出京了。”董闻惊问道:“他坐监尚未久,如何便可选官?”小五道:“全亏了一个要紧人的脚力。”董闻道:“那个要紧人?”小五道:“他授拜在司礼太监鄢公公门下,甚得他照顾。前有圣旨,看司礼监教习小内臣读书识字,要拣秀才援例的太学生去督课。在那里效劳半载,便不论坐监已满未满,即准考职选官。鄢公公把柴官人的名字带入这个款项内,所以就得候选。”董闻道:“原来如此。”因笑道:“如今柴家舅子不但自己会读书识字,一发会教训别读书识字了,即此已可喜可贺,何况又做官。”说罢,与路小五别过,自回馆中。心中好生闷闷,想道:“我到京来求取功名,正未得到手,不想柴白珩倒先做了官去。道难真才实学,毕竟敌不过贿赂钻营么?”正是:

文章虽灵,不如钱神。

翰林世子,不如阉臣。

不说董闻纳闷。且说柴白珩欣欣然要选官。那知事有反覆,弄出一番阻隔来。你道为何?原来柴白珩此番全靠杜龙文代为谋干。先托他到京纳了监,又因他在司礼太监门下走动,引白珩去送了一副极盛的礼,拜了干儿。那太监姓鄙,名龙,掌司礼监印务,最有权势。因受了柴白珩的投拜,又得了贿赂,就照顾他考职候选。杜龙文自谓有功,欲索厚谢。白珩见事已成了,遂有拔短之意。口中虽说尚容图报,却只许而不与。龙文等得不耐烦,假意写了一纸借约,要白珩借银一百两。白珩竟把借约丢还了他,回说没有银子。龙文十分怀恨。到得吏部选官之日,白珩要去听候掣签,龙文却托故他出,不肯陪行。白珩只拉了路小五并几个家人,骑着牲口急忙忙的望吏部衙门奔去。来到半路,忽见两个醉汉踉踉跄跄撞将过来,正撞着了白珩的牲口。两个醉汉都吃了跌,便大喊起来道:“跌得我好!”两个一齐爬起,把白珩劈胸揪下牲口来,乱嚷道:“你如何撞跌我?”白珩道:“你们自己跌了,干我什么事?”醉汉道:“明明是你撞跌我的,我们身边的银子,都被你抢去了。好好还我来。”白珩被他扭住,分拆不开。路小五与家人们都来劝解,两个醉汉那里肯放,把白珩衣帽都扯坏了。闹勾多时,适值五城兵马司经过,白珩扯住司官的马,叫喊起来。司官问了情由,喝令衙役将两个醉汉押着带到衙门里去责治,分付白珩:“你自干你的正事去。”白珩才得脱身,看身上衣帽都已毁坏,只得借人家门首坐着,教家人赶回寓所,另取衣帽来换了,方才奔到吏部衙门前。那知吏部堂上掣签已过,各官都已散衙,等闲把个选期错过了。白珩叫屈连天,恨着一口气,奔到兵马司去,要司官重处这两个醉汉。谁想这两个醉汉才押到司里,早有徐世子府中的家丁,把世子的图书名帖来讨去了。白珩一天忿恨,却又无可奈何。正是:

官人遇着醉人,春选竟成春梦。

有气无处可出,甘受一场播弄。

看官听说,徐世子并不曾发帖到兵马司讨人,此皆杜龙文所为。这两个醉汉,也是杜龙文使来的。那杜龙文原是个奸险光棍,平日惯会写假书、刻假印,偷天换日,无所不为。相与的都非正人。柴白珩不合拔了他的短,他因算下这恶策,乘其掣签要紧之时,指使两个无赖装了醉汉,生事寻问,致令白珩错过选期,做官不成。又因二人被兵马司拿去,他便假了徐世子的图书名帖,挽心腹人扮做徐府家丁来讨了去,教白珩没出气处。白珩那晓其中就里?当下闻说是徐世子讨去的,竟疑惑到董闻身上,只道董闻暗害他,好生怀恨。正是:

只为小人修新怨,忘疑君子记前仇。

柴白珩错了选期,仍与杜龙文商量,要去求鄢太监挽回。龙文反埋怨道:“我替你干的事体已停停当当,怎的与醉汉相争,自误正务?彼时我若同在那里,决不至此。今选期已过,就是都太监也难挽回。不如候到秋选,补选了罢。”白珩听说,只得叹口气罢了。见可:

惯拔短梯,似华实愚。

自误自己,有甚便宜?

自此柴白珩住在京中守候秋选。奈选期正远,闷坐不过,想要到青楼中去走走,消遣闷怀。因移寓在一个院子里去。那院子里妓女,就是与常奇相知的马二娘,小字幽仪的。他自与常奇相约之后,往往抱病不肯接客。白珩要求一见,他也托病不出,只借得他几间房屋作寓。白珩闻得马二娘是个聪明妓女,诗、词、歌、赋无所不能,恐自己太俗气,惹他笑话,便也买些书籍搬到寓所,假装读书模样。马二娘见柴家仆人时常搬书到寓,却再不闻曰珩读书之声。一日偶然走到他寓房夹壁,只听得白珩叫道:“书童,快拿书来。”书童道:“有三苏文在这里。”白珩道:“太低!”书童道:“两汉书何如?”白珩道:“太低!”马二娘听了,惊讶道:“两汉三苏,尚以为低,不知他喜读什么书?吾闻好古之人,秦汉以下书不读,莫非此人是个奇士?待我张他一张,看似何等人物。”因向壁缝里窃窥,原来白珩要把书做枕头在榻床上睡,故此嫌低。但见:

眼皮盖地,呵欠连天。要做周公之梦,难观孔子之篇。缘何汉史三苏,犹谓低而不适于用?原来邯郸一枕,必欲高而始道其鼾。闻所闻而惊若,见所见而哑然。初疑读其书者,不读秦汉以下,今知学古人者,只学孝先之眠。若非亲觉察于窥墙之俊眼,几何不被骇于属垣之高谈。

马二娘见了,忍笑不住,不觉失声一笑。回身进内,戏题《菩萨蛮词》一首于壁上道:

古人书作枕中秘,只因素稔书中趣。今效古人颦,效颦羞杀人。未闻开卷读,但见拥书宿。厄运在牙-,——供睡眠。

马二娘题毕,抚掌大笑。那知柴白珩前已闻得隔壁笑声,今又闻里面嬉笑,只道美人有情于彼。次日便托路小五代致殷勤,要求一会。马二娘本待不允,又想我既为居停主人,也须少尽主道。因设一酌于内斋,请白珩赴饮。白珩欣然而至。马二娘出来相见。那马二娘果然生得标致,有一曲《江儿水》为证:

比雪肌还润,如云发似描。眼儿带笑心儿巧,眉儿含韵容儿俏。衫儿稳称身儿掉,启口黄莺低叫。举袖移裙玉,玉笋金莲双妙。

这但赞他的色,尚未赞他的技。若论他技艺之精,也有一曲《江儿水》为证:

翰墨挥来就,丹青随意描。弹琴品竹般般好,微歌度曲声声俏。行觞进酒家家到,一局手谈兼妙。演剧登场,悲喜教人啼笑。

白珩见了,不胜之喜,马二娘却只淡淡相接。白珩抬头见了壁上所题《菩萨蛮》词,假意定睛欢看。马二娘倒-躇不安,想道:“我一时戏题,不曾遮掩得,今被他看见,可不着恼么?”谁知白珩本来认字不清,那壁上字儿又写得连真带草,一发识不出,念不来,却又假装在行,反极口赞道:“字又好,所作又好,明天还要把粗扇来请教。”马二娘听说,方知是个真正蠢才,匿笑不止。白珩又看柱上挂的板对,乃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十个大真字。这白丁两字,合着他雅绰,他却认得真切,心中倒有些不乐。马二娘陪坐了片刻,白珩正待与他款洽,马二娘托言病体不能久坐,先告辞进去,只教丫环把盏奉劝。白珩欲求与宿歇,马二娘丫环致意,托病坚辞。白珩料难相强,只得起身谢别。次日将白布二匹、青钱三百送与马二娘,要他写一扇。马二娘见所送之物甚可笑,乃草书绝句一首于扇上以谑之。诗云:

嗤嗤抱布合诗篇,三百青蚨肯易捐。

愧乏琼瑶相报赠,数行聊致木瓜前。

白珩得扇,不知就里,只道是好话,每当出游,便持扇而往,遍示同辈,夸说马二娘与我相好,题此赠我的,却被众人传为笑谈,京中都叫他做柴木瓜,白珩方晓得马二娘之诗是讥笑他,十分羞忿,又去与杜龙文商量,要摆布马二娘。龙文心里正与白珩不合,反替马二娘解说道:“此诗并非讥诮。木瓜二字,出于《诗经》。《诗》云:‘投我以木瓜!’又云:‘报之以琼瑶。’是说所投者虽甚轻,报之宜从厚,你把布与钱送他,只算木瓜之投。他把诗词答你,聊当琼瑶之报。他还道愧之琼瑶,甚有谦逊之意,怎倒错怪他?”白珩听说,半疑半信,沉吟道:“既如此,怎么众人都说是讥笑我?”龙文笑道:“这倒是众人戏弄你,不要理他。但我闻马二娘内堂中对联,有‘往来无白丁’之句,此却似乎讥诮你。论起来,你原不该到他家去。你若去时,是‘往来有白丁’了。然此对乃你来到之前,他已先写下,并为你而设,却也怪他不得。”几句话,羞得白珩满面通红,又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过了几时,屈指选期将近,谁想又变出一场没兴来。原来礼科上了一本,说大学生在司礼监效劳者,止当免其坐监半年,不可令其越例选官。圣旨依议,吏部便奉旨出示。凡以前选过者姑勿论,其余候选者,俱不准选。白珩闻知此信,气得目瞪口呆。思量没奈何,只得收拾行李,仍同路小五取路回家去了。可笑柴白珩此番到京,只因柴吴泉受了守备卫人豹的气,疑是董闻指使。后又闻余总兵荐董闻入京求取功名,为此心怀妒忌,挟着重资赴京谋干,务要先做一日官,赛过董闻。不想被杜龙文哄弄,白送了许多东西,甘拜了太监为干爷。官又做不成,只落得木瓜之号。遍传京师。这不是到京来求官,却是特地到京来出丑。出尽了丑,方才回去。正是:

白珩用尽白银,白丁依然白丁。

笑杀内兄出丑,原让妹婿成名。

说话的柴白珩出丑而归,固不必说了。那董闻又以何因缘便得成名?不知事有凑巧。董闻在徐世子家处馆将近一年,求名之心甚切。正苦没有机会,恰好天子准了阁臣杨士奇所奏,欲于乡会两试之外广牧人才,特谕天下学臣:除岁贡生外,另行考取拔贡生,一体送京廷试授职。其各省生员游学在京者,若有京官保结,许于北直学臣处投考,取中者即准作技贡,一体廷试。董闻得了这个好机会,便去求庄文靖保结了,赴北直学院衙门报名听考。其时各省游学生员来考的共有二三百人。及发案,止取得二十余人,却是董闻第一。到得各处岁贡拔贡生齐集了,天子亲自廷试毕,命词臣阅卷,命阁臣杨士奇拟定名次。庄文靖正在阅卷词臣之内,便将董闻试卷首荐。杨阁老见他果然佳妙,即拟定榜首。第二名是岁贡生丁士升,即庄文靖荐去杨阁老家处馆的。榜发后,徐世子与庄文靖俱大喜。不一日,吏部题准廷试首名应援国子监博士,第二名应授国子监助教。时助教正值员缺,丁士升已得选授去了。博士却未有缺出,还要候缺。董闻因思念家中,欲乘空回家省亲。徐世子道:“不才也念家尊年老,即日将上疏乞归。先生且略消停,与不才同行何如?”董闻道:“候台驾同行固妙,但世子蒙圣恩眷注,乞归之疏,未必便允。小可若不乘此候缺之时回去,倘迁延时日,选了官,反脱身不得了。”世子听说,知其归心甚切,便不强留。董闻先去谢别了庄文靖与杨阁老,又遍拜了廷试的诸同年,打点起身。徐世子治酒饯行,以二千金相赠,直送出五十里之外。临别,又将通候余总兵的书信一封附寄。相叮道:“不才若得乞归,即从水路回南。当到贵郡奉候,并候家表兄余戎。先生若见他时,先为我致意。”说罢,珍重而别,董闻取路回家。这番也算是锦衣归故里,行色甚壮,自不必说。且说董起麟在家,自接得李能带归的家信,已知儿子馆在徐府。过了几时,喜音频至门上一连贴起三张捷报:一报今小儿先坐了国公府里的板凳,报北直学院取中拨贡第一名,一报廷试第一名,一报钦定国子监博士,候缺即选。起麟合家人都欢喜。那些势力亲友,填门称庆。路小五这小人,也重来趋奉。只有柴昊泉父子十分羞恼。却又想博士正管着监生,他今要奈何我们,一发容易了,因此又十分疑虑。只得备一副盛礼来奉贺,又托路小五代致款曲。起麟笑道:“小儿初入泮时,他丈人说:‘这条学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还恐人嫌他食肠大,不肯请他去坐。如今小儿先坐了国公府里的板凳,却又要去坐国子监里的板凳,竟没人嫌他,连他丈人也不嫌他,反来贺他了。真个可喜。”路小五把这几句话述与昊泉父子听了,不胜惭愧。正是:

莫把穷人笑,穷人未可料。

能为国子师,不授蒙童教。

且说董闻在路行了几日,早回到家中,先拜了父母,后与妻子淑姿、妹子彩姑相见了。把别后之事述了一遍,因说道:“此皆亏遐施恩兄周旋劝勉之力。他今近况若何?”起麟道:“遐施于两月前偶归仪封县故乡,原约就来的,却去久不来。闻说患病在彼,未知今已好否。我正在这里念他。”董闻听说,甚是惊疑。次日,即入城见了余总兵,谢其荐引之谊,送了一副礼,面致了徐世子的书信,并到各位地方官处投了帖,又去与计高、金畹二人相会,也各送与些京仪,然后到丈人柴昊泉家来。昊泉父子自觉惭愧,都托病不出。董闻付之一笑。随即去探问董济消息。只见他门上用锁锁着,问邻舍时,说道:“董相公在仪封县患病危笃,因此家里人都回去看视了。”董闻听罢,吃惊不小,连忙回家收拾行李,带了银两,叫李能、孙用随着,星夜亲往仪封县探问。不想董济染患伤寒,已于数日前身故。董闻一到仪封,闻此凶信,不由不十分惊痛。急急备了祭礼,到他家祭奠。原来房屋已被那不肖的侄儿乘董济患病之时,都卖与人了,止留了茅屋四五间,停柩在内。家人都已散去。幕已不设,吊也不开,既无丧主,亦无吊客。董闻见了这光景,愈加惨伤。排下祭礼,奠酒再拜,放声大哭。拜毕,抚着棺叫道:“兄长阴灵不远,小弟曾受大恩,不想今日回来,不得见兄长之面。”说罢又哭,哭得众邻舍都走将来环聚而观。董闻仰天跌足道:“老天!老天!如此人,怎么使他无后?”因问众邻道:“死者的侄儿今在何处?”众邻中一人答道:“董相公的侄儿叫做董着虚,最是无赖。银子到手,花赌无遗,东撞西撞,无室无家,是个天不收,地不管的人,那里去寻他?”又一个道:“闻他近日往开封城里去了,要把他叔子寓居的房屋寻主顾卖哩。”董闻叹口气道:“侄儿既不可问,那些平日受吾兄恩惠的亲友,如何今日也一个不来了?”因命从人取笔过来,题诗四句于壁上道:

堪叹任-空结客,最怜伯□竟无儿。

□□自古皆难问,天道由来不□□。

董闻写罢,掷笔于地,重复痛苦道:“我□□□□济多金,救我患难,成我功名,此恩此德,虽非计利可偿,但我今日略具薄资,欲少酬万一,谁知恩兄已死,又无后嗣,何处展我报私?”一头哭,一头说,旁观者无不-惶。只见众邻舍中走出一个白须老者道:“董爷且休哭。你既有好心,感恩知报,如今令兄董相公停柩在此,未曾入土。眼见得他的侄儿是不管的了。若董爷肯替他择地安葬,使他不至暴露,这便是以德报德,何须烦恼?”董闻听说,收泪谢道:“承老丈高论,学生领教了。”当下别过了众邻,便就左近寻下寓所,一面遣人讣告各亲友,并报知余总兵,竟是董闻主丧。设幕开吊。一面选择吉地,定期安葬。余总兵闻讣,亦不胜惊叹。适因出巡便道,亲赴丧所予奠。那些亲友,前日一个也不来,今闻董博士主丧,余总兵也来吊,便都赶与,纷纷的来吊孝送葬。人情势利如此,有诗为证:

非为死者吊,还因生者来。

炎凉尽如此,世态实堪哀。

丧葬既毕,董闻又将些银两置买坟傍田地数亩,交付坟丁,收取租利,以为岁时祭扫之用。又分付他好生看守坟地坟树,休再为不肖侄儿所卖。又去仪封县里讨了一张禁约告示,张挂墓门上以为防护。诸事完备,方回郡城。恰好余总兵也出巡回来了,董闻即往拜谢。余总兵盛称董闻高义。一时远近的人,都道董遐施一生好客,只结识得董声孟一个人,其余分明喂了猪狗,祭了鬼魅。这叫做千人吃药,一人还钱。有这一个还钱的,方不枉了他好施的一片美意。闲话休题。董闻谢过了余总兵,再到董济旧寓问时,果然那所房屋又被那不肖侄儿卖了。董闻嗟叹不已。回到家中,父母妻妹也都赞他能知恩报德,不负死者,使我等生者之心亦稍安。董闻又到大力庵中访问沙有恒和尚,也要略略酬谢他。不想他还游方未归。正是:

千金已略酬,一饭尚未报。

总是一片心,难将轻重较。

过了几日,忽见邸报说徐世子因亲老上疏乞归,情词恳切,朝廷准奏,即日出京,从水路南回。董闻见报,即分付李能、孙用不时到马头上去打探。徐世子的船一到,便要去迎候相会。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波起处欲伸知己情-;肝胆浓时弄出通天手段。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卷 走健卒误拿差役 脱禁犯权借乞儿

诗曰:

副车误中已空还,换月移云转盼间。

算弄机关人莫测,只缘友谊重如山。

却说董闻晓得徐世子将至,遣李能、孙用二人时常往河下探听。忽一日,二人奔回禀复道:“世子爷的前站船已到河下,大船离此尚远,还要过几日才到。小人们方才倒打听得一件奇事,特来报知。”董闻道:“有甚奇事?”李能道:“适见河下一只船上,有许多公差,押着一个犯人,说是江西解来,要见都院的。那犯人不是别人,却是前日在山东饭店里与主人结拜的常老爷。”董闻失惊道:“不信有这些事。莫非面庞厮像,你们认错了?”孙用道:“小人看得仔细,明明是他。正不知犯着何事,做了罪人。”董闻听罢大惊,便叫李能、孙用随着,身边带了些银两,也不及乘舆张盖,只穿便服,骑着马,飞往河下。李能、孙用指点到一只船边,果见一簇公差,押了一个胡须汉子,正从船上起来,同往河头一个酒店里去。董闻看那汉子,果然是常奇。

看官,你道常奇为何犯罪到此?原来他的母舅,就是那江西举人袁念先,前因家藏方孝孺文字,被列应星出首了,以致全家抄没。常奇切齿痛恨,立心要为母舅报仇,一句未得其便。近日列应星同着公子列天纬欲回广州故乡,路径江西,常奇乘此机会,怀着利刃,伏于水次,候其船到,就舟中把他父子的性命都结果了。正欲飞身上岸逃奔,不意被船缆绊脚,失足落水,当被地方拿获,解到官府。常奇一口招承为母舅报仇。官府录了口词,因询知被杀的列家父子从河南来,有家属在开封府,为此把常奇递解到来,要听候河南巡抚审问,拟罪抵命。正是:

慷慨杀人身不惜,报仇有志酬今日。

渭阳之谊何其隆,如此外甥真难得。

当下董闻见了常奇,吃惊不小,连忙下马随至酒店门前。众公差押着常奇拥进店中,占一副座头坐下。董闻等他们坐定,才走将入去,先与众公差拱了手,然后与常奇相见,问道:“兄长,你为了何事,做了犯人,解到这里来?”常奇把自己犯事之由说了一遍。董闻涕泣道:“兄长,你一向说有心事未完,原来为着这件心事。如今犯了罪,性命难保,为之奈何?”常奇拍着胸道:“贤弟休烦恼!我为家母舅报仇,死亦甘心。烈丈夫作事,只要泄却胸中积恨,这颗头颅何足惜哉!”董闻还要细谈,这些众公差却不识董闻是何等人,便一起发话道:“这是杀人重犯,我们只等列家尸亲一到,就要解进都老爷衙门去了。你这人只管在此兜搭些什么?”董闻听说,恐列家的人来,被他认得,不当稳便,遂与常奇作别,走出酒店。回头看见那酒店招牌上写着‘醉春馆’三字。董闻在酒店左右走来走去,却急切没做道理救他处。又想:“他若解了抚台,发入狱中拘禁,一发难做手脚了。必于此刻设法救得他方妙。”沉吟了一回,忽然心生一计,走到河下,看那徐世子的前站船都泊着,船上人纷纷的上岸行走,却没有一个认得的。少顷,只见两个军牢打扮的人,倒从岸上走来,将近河下。一个立住了脚,对那一个道:“老王,你先上船去,我还要到那边铺子里买件东西哩。”那姓王的应了一声,自望泊船之处而走,董闻等他走过了,赶将上去叫道:“王哥,多时不相会了。”那人回头看了董闻一看,说道:“尊兄高姓?”董闻扯个谎道:“在下姓张,向年在京中,曾与王哥会过,怎就忘了?”那人道:“在下一时失记。”董闻道:“闲话且休说。今有一事要相烦,乞惜一步说话。”便急急引那人到一个僻静小巷里,怀中取出白银十两奉送,说道:“有个敝友,被人扳害,现今众公差押着,在前面酒店里吃酒。只要求你同几个伙伴赶到那里,见了他,只说他欠了徐府的银子,将他抢到船上,脱了公差的拘押,在下就来接他去,再把十两银子相谢。”那人既接了现银,又贪了后酬,便欣然道:“这事容易。只要说明你那贵友怎生模样,我们好认着抢他。”董闻道:“是个长大胡子,江西人口声,最易厮认。那酒店叫做“醉春馆”,有招牌为记。事不宜迟相烦尊驾就去。”那人连声应诺,飞也似去了。董闻便到左近一个酒楼上坐下,等候消息。

没半个时辰,只听得楼下一片声喧嚷。董闻在楼窗里张时,见那姓王的同着五六个军汉,抢一个胡子过去。董闻看得明白,只叫得苦:原来那胡子不是常奇,那姓王的抢错了。你道怎生抢错?只因此时常奇要去解手,两个公差监押他到坑厕上去了,不在酒店中。那众公差里边也有一个胡子在内,却正同伙伴们坐着吃酒。姓王的不知就里,见了胡子便拿。那公差开口分辩时,却又是江西人声口。姓王的一发认定了,把那公差假意打了两掌,骂道:“你这厮好大胆,欠了我们国公府里的银子,却躲在这里。”不由分说,押了便走。那公差叫起屈来,众伙伴见是徐府船上人,不敢拦阻,被那姓王的同众军汉直扭到船上,那公差叫苦不迭。姓王的对他说道:“你休着忙,我不是来拿你的,是来救你的。你有个相知,说你被公差拘押在酒店里,央我们抢你出来,还许我十两银子相谢哩。”那公差道:“这那里说起?我便是押解犯人的公差,你认错了。你若不信,现有腰牌与官票在此。”姓王的看了他的牌票,方知是一时拿错,便也不管什么,把那公差推在岸上,自撑开船儿去了。那公差脱身奔回,正遇同伴们来看他,因备言其故。众人失惊道:“原来是抢常胡子的。早是不曾被他抢去。若抢了去,却不是我们晦气?如今快些把他解了官,脱了干系罢!”正说间,恰好常奇解了手,同着监押公差来了,列家的家属也到了。于是众人把常奇上了锁钮,一哄的入城,解到抚院衙门。抚院看了来文,公差又禀说常奇有党羽要设计抢劫他。抚院一面出回文发放公差回去,一面将常奇批发开封府收监,听候本院示期亲审。仰该狱官严加拘禁,不许闲人来探视。又传谕各营武官说:狱中有重犯,务须不时防缉,毋得怠玩。正是:

欲为出笼鸟,翻作陷网禽。

弄巧偏成拙,良朋枉用心。

不说常奇被禁。且说董闻见抢错了胡子,料道事体弄拙,一时没奈何,只得且坐在酒楼中,教李能、孙用去打听。不一时来回报说:“徐府的船已撑开,众公差已解犯人进城去了。”董闻即上马入城,探听官府如何发落,却闻得抚台已将常奇发府监禁,防范甚严。因他一个人进狱中,狱门倍加严紧,连别个犯人的家属也不能出入。董闻跌足叫苦道:“这倒是我害了他了!”又想道:“他今了身系狱,并无银子使用,性命不可保。我须设个法儿,亲往狱中看他一看,送些银子与他做盘费,教他不至吃苦,方好徐商救援之策。只是如何能勾进狱中去?”左思右想,想下一条计来。当晚且回家里。次日,取白银一百两带在身边,仍唤李能、孙用随着,骑马进城,一径往见守备卫人豹。原来那时余总兵又出巡在外,留卫人豹在开封府城中镇守。近因各处有土寇窃发,余总兵传唤标下中军官统率兵马前来剿寇。目下正值军官统兵出城,董闻借此为由,来见卫人豹。只说敝居在乡村,今兵丁过往,恐有骚扰,乞付令箭一枝,前去弹压。俟兵过后,即当交还。卫人豹是平日最敬信董闻的,便慨然以令箭相付。董闻骗得令箭到手,便自己扮作军官模样,身边藏了银子,教李能、孙用一样扮做军牢,资着令箭跟随。等到天色将晚,悄地骑着马,径望狱门而来。董闻一头策马而行,一头肚里寻思道:“我此去只好赚入狱中,送些盘费与他,却救不得他的性命。怎生设个妙法,救得他出狱才好。”正在那里沉吟算计,忽见一个乞儿,身披破衣,手执破碗,在马前走过。董闻看那乞儿时,生得身材长大,一部胡须,面庞,形体却与常奇有几分相像,因陡然心生一计,即勒住马,唤那乞儿来问道:“我看你这人,全不像个乞儿。莫非是歹人,假扮来做甚勾当么?”那乞儿忙告道:“小的实是乞儿,并非歹人。”董闻道:“听你声口,又是别处人,一发可疑。”乞儿道:“小的是山东人,来此做客。因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没奈何,只得在此求乞。”董闻道:“原来如此。我说你不像乞儿。”因问道:“你既不能勾回乡,何不依傍着个人度日,却甘为乞丐?我今正少一个亲随伴当。你若肯随了我,不强似求乞么?”那乞儿听了,沉吟未应。董闻又道:“你若要几两银子身价,停会儿回家去与你。我今奉宪差往狱中查看一个犯人,你可便随我去走走。”那乞儿却又作怪,听说要他随往狱中,便欣然道:“小的愿随着爷到狱里边去看看。只是身上褴褛,不像模样。”董闻道:“这不难。”便叫李能脱下身上衣帽来与乞儿穿戴了,打发李能先回去,只教孙用与乞儿一同跟随。乞儿问道:“爷要去查看那一个犯人?”董闻道:“是新解到的重犯常胡子。”乞儿听说,一发欣欣然的随着走。董闻行不多几步,只推要解手,跳下马来,教乞儿看了马,自己却唤孙用同到一个小巷里,教他脱下衣帽,董闻把来卷好,藏在边,也打发他先回。然后独自转来,上了马,只带乞儿做件伴。乞儿问道:“那位大叔何处去了?”董闻道:“狱中多带不得人进去,我已打发他先回,只你一个随去罢。”乞儿更不疑惑。

董闻拿着令箭,奔到狱门前。此时天已将暮。董闻大呼开门,守门的狱卒惊问何人,董闻道:“我奉守备卫爷令箭,差来查看监狱,快开门!”狱卒晓得各武官都奉抚院宪谕,防缉狱犯,今见了守备的令箭,不敢怠慢,忙开狱门,让董闻进去。董闻带着那假伴-走入狱中,问道:“狱官何在?”狱卒道:“方才堂上大爷传去分付什么说话了,不在这里。”董闻道:“新入狱的重犯常胡子在那里?”狱卒道:“在后北监。”董闻道:“守备爷奉都老爷审谕,有机密话要间他,特着我来审问,要取他亲笔供状回复。你快引我去见他,并宽了他的锁钮,等他好写字。”狱卒信以为真,便引到后监一个门首、开了门,向内指道:“常胡子在这屋里边。爷自进去问他。”董闻分付伴档只在这门首等候,自己走进屋里,狱卒也随后而入,把常奇的锁钮都宽了。董闻教快取纸笔来,狱卒忙将纸笔取到。董闻道:“你且回避。”狱卒应了一声,自往狱门上看守去了。董闻与常奇附耳低言了几句。常奇是心灵手快的人,早已会意,便假意低着头写字。转眼间,天色已暮,那屋里已黑洞洞地。董闻忙取出身边藏下的衣帽来。常奇装扮停当。两个一齐走出屋里、董闻低低分付那乞儿道:“你且在此等一等,待我带他到狱。”卒那里说了句话,便来同你出去。乞儿不知是计,依言等候。董闻背了乞儿,便把手中令箭付常奇拿了,假充伴-,随至狱门。天已昏黑,董闻分付狱卒道:“我去了。你们好生看守狱犯。”狱卒见他来时是一主一仆,去时原是一主一仆,跟进来的是个胡须伴-,跟出去的原是胡须伴-,况当昏暮之际,那里辨得仔细,竟让他大落落的走出狱门去了。二人出得狱门,董闻上了马,常奇随着,飞奔至城门首。城门已闭,董闻对守门的军士说道:“我奉守备卫爷令箭去催趱剿寇军马的,快开城门,放我出城。”军士见有令箭,连忙把城门开了,放二人出去。二人赚出了城,奔至僻静处,喘息甫定,常奇深谢救援之德。董闻取出身边所带百金相赠,嘱咐道:“兄长幸脱大难,前途保重。小弟不得停留,即时奉别,后会有期。”说罢,大家下了一拜,洒泪分手。董闻上马加鞭,奔回家中。次早,原把令箭在左近村坊传了一遍,恰好卫守备亲自出城催趟军马,董闻正与相遇,便交令箭交还。这件事做得混然无迹。正是:

只为朋友情深,桃僵权使李代。

一时换月移云,乞儿只得休怪。

话分两头。且说那乞儿在后监门首呆等了半晌,不见董闻来同他出去,却见狱卒掌着灯走来喝道:“你这囚犯,还不原进后监屋里去,站在此做甚?”一头说,一头便要推他进去上刑具。乞儿喊道:“我不是囚犯,我是差官的伴。”狱卒了听说,吃了一惊,忙把灯细照,见那贼的胡子,果然不是常奇了。一时惊慌无措,把乞儿拿住,直扭到狱官堂上。恰值狱官从府堂上回来。狱卒禀说被假常胡子来换了真常胡子去,狱官大惊道:“方才太爷特传我去面谕,说各处土寇窃发,现今调兵出征,恐有歹人乘机作奸,一应狱犯须要谨防,不可疏虞。才如此分付下来,怎的一个重犯,却被他逃走了?”因喝问乞儿:“你是常奇何人?辄敢大胆来换?”乞儿叫屈道:“我本是个乞儿,那晓其中缘故?”遂将适间路遇差官,收为伴-、随进狱中的话细细禀述。狱官道:“那差官是假的,难道守备的令箭也是假的?”狱卒道:“令箭明明是真的,我们如今只去禀了守备爷,要在他身上查缉。”狱官道:“胡说!如今差官与令箭都不在了,没甚凭据,怎好坐在他身上去?这都是你不小心。本该把你解官处死,今幸有乞儿在此抵罪,我只具文申报罢了。”于是连夜备起文书来。文书中竟说有不识姓名乞儿,系监犯常奇党羽,勾结同伙,假扮差官主仆,赚入狱中。本犯因与乞儿面貌相似,当被脱换逃去。现留乞儿在狱等情。次日,申报府堂。本府据来文转申抚院。宪批:仰府责治狱官、狱卒、以儆疏虞。一面缉捕逃犯,一面将乞儿监禁抵罪。那乞儿有屈无伸,仰天叹道:“常胡子,你去了也罢,只是那假差官何苦害我得不明不白?”说罢大哭。合监的人都晓得他冤枉,却没奈何,只得束手待死。

忽一日,抚院行文下来,提乞儿到台下去亲审。列家的家属,又具呈禀称乞儿系常奇一党,乞即正法。乞儿吓得面如土色,料道此番必无生理。不想抚院鞠问之下,全无怒容,乞儿哭诉冤枉,细禀前情。抚院点头道:“本院详情察理,其中自然有冤屈。”乞儿叩头,哀恳超生。那列家的家属,还手执呈词,在傍折辨。抚院却提起珠笔来,在他呈词后面批道:

“乞儿若果系常奇党羽,何不一并设谋兔脱,乃独徘徊囹圄,以待拘执那?此必因貌与奇类,故为奇党诱到入狱,以李代桃耳。无辜被陷,理合释放。其逃犯仰府严缉,务获缴。”

抚院批讫,即喝令将乞儿劈开刑具,当堂释放。乞儿得了性命,叩谢而去。正是:

从今脱去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看官,你道抚院为何便把乞儿放了?原来这是董闻弄的手脚。董闻因乞儿陷狱抵罪,想道:“我要救常兄,却怎教无辜替死?”心上正不安,恰遇徐世子的船到了。董闻备了礼物,到舟中拜会,少尽地主之情。世子设席舟中留款。饮酒间,董闻说起常奇之事,世子道:“我也常听得先生说,那姓常的是个异人。如今逃出狱去,恐没处拿他了,只是苦了那乞儿。”董闻便乘机进言道:“那乞儿真是冤枉!他若果系常奇一党,何不也逃了去?却在狱中等捉?官府不察此情,要把他抵罪,如何使得?世子若肯替他说个方便,救此无辜,也是盛德之事。况思这乞丐,所谓施恩于不报,正是人人称颂的。”世子欣然允诺,次日往拜抚院,便依着董闻言语对抚院说了。抚院首肯道:“世子明鉴,学生所不及。”于是行文提审,一笔批豁。乞儿因得死里逃生,这岂非前日连累他的是董闻,今日救脱他的也是董闻?正是:

既脱良朋,又释乞丐。

善巧方便,而不相害。

说话的,董闻虽救了那乞儿,倘官府严缉常奇,仍捕获,如何是好?不知董闻计较已定,料得常奇心灵手快,此番逃去,必有安身之处,决不更遭罗网。果然官府出了几番广捕,画影图形的拿他,竟拿他不着。你道他毕竟安身何处?原来山东大盗寇尚义,一向敬慕常奇英勇。近闻他犯罪,押解开封府,意欲等他处决之时,设计抢劫他上山。先遣心腹小校叫做习风,往开封府打听消息。去了多时,不见回报。因再遣一个小校叫做鲍雨,前去探看。鲍雨去不多时,早把常奇请到山寨。寇尚义十分惊喜,正不知鲍雨从何处接着。却原来常奇与董闻别后,自料无处安身,忽然想起董闻昔日曾说,山东有姓桓姓陆两家饭店,是寇尚义山寨中人开下的,遂星日前往桓家店中,对店主人说出姓名要他引到山寨授托入伙。恰好鲍雨也到桓家店里来,见了常奇,备述寨主相慕之意。为此,常奇遂同鲍雨上山,与寇尚义相见。当下备述前事,寇尚义大喜。与常奇交拜定盟,杀牛宰马,大排筵宴。寇尚义让常奇坐了第一把交椅,因大家说起昔年暗损弓弦、抽鬃接续之事,彼此称叹,抚掌欢笑。正是:

今朝是弟兄,昔日为仇敌。

英雄惜英雄,不打不相识。

常奇即做了山寨之主,便对寇尚义说到:“我蒙董家兄弟将我救出,大恩必报。只是路上那个乞儿,教他陷入狱中替死,却是无辜。我们江湖上做好汉的,怎生连累平人?如今须要设法救他出来,才见我们的义气。”寇尚义道:“说得是!小弟曾先遣小校习风去打听消息,不见回音。待他来时,再作道理。”正说话间,忽报习风到了。寇尚义忙教唤上山来。只见那习风奔进寨中,哭拜于地,说道:“险些儿不得回来与大王相见。”寇尚义惊问其故。原来前日那胡子乞儿不是别人,就是习风。他到开封府城中扮做乞儿,只在监门左近求乞,以便探听常奇消息。不想正着了董闻的骗局。怪道前日听说要他做伴-,沉吟不应;说要到狱中看常奇,便欣然愿从。只因胡须极象,几乎送了一命。正是:

乞儿岂有长胡汉,胡子原非叫化头。

当下习风细述缘由,因问:“常爷怎的先在这里了?”常奇也把前因说知。习风方晓得那假差官是董闻。常奇道:“前日替我的,不想就是你。我今正在此打算,要救你出来。天幸已得放回,只不知官府为何便肯放你?”习风道:“闻说是徐国公的世子讲了情,故得释放。”常奇点头道:“这原是董家兄弟的神通。他便与徐世子相知。若不是他指点,怎肯无端替你讲情?我道董家兄弟是个有智谋、有气意的人,决不连累无辜的。”寇尚义道:“常兄若没习风相替,怎能逃得性命?习风是个有功之人了。”因对常奇说,便教他坐了第三把交椅。当时有篇口号传口为笑:

“胡子有三人,常奇居其一。只因一个胡子受边-,致使两个胡子不安适。光下额不惹是非,胡须汉每遭困厄。一个抢差的胡子,不过吃了巴掌两下;一个搠换的胡子,几乎丧了身躯七尺。一个差役不是犯人,军牢果然抢错了;一个乞儿正是奸细,罪罚原可代偿得。一个真差遇其真军、抢真犯,千真万真各不差;一个假丐逢假官,充假仆,一假再假都是贼。一个明明见船边的军健,并不晓得他姓王;一个暗暗骗马上的差官,初不说出我姓习。一个畏国公府里的家丁,不敢追求;一个疑守备营中的令箭,殊难猜测。一个店内被拿的胡子,把店外解手的胡子,登时送入牢中;一个寨前放归的胡子,亏寨里新来的胡子,俨然升在座侧。一个胡子做了胡子的活冤家,一个胡子做了胡子的好相识。至今酒店左右,光光的不见一个鸟将军。倒是山寨中间,双双的坐着两个虬髯客。”

且不说常奇自在山东落草。且说董闻与徐世子盘桓了好几日,恰值余总兵剿寇回来,与世子会着,中表叙阔,相见极欢,又饮宴了几日,世子方才别去。临行又以几百金赠与董闻,又约董闻得暇可至白门一游。两下珍重而别。董闻在家,过了两三个月,忽闻新选开封府的理刑推官,是董闻廷试的同年。只因这一个人来,有分教:两贤相遇,君子之交谈如;一衲忽闻,旧日之恩将报。正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卷 赚真砚物归原主 释假贼憎雪冤诬

诗曰

弄真成假假成真,换物那堪更陷人。

一遇贤良为救正,好结何地可藏身。

却说开封府新选来的理刑推官,乃是丁士升,与董闻是廷试同年,又都是翰林庄文靖的门人。他曾在杨阁老家处馆,后以岁贡选授国子监学正。杨公子以恩荫入监读书,正好与他朝夕聚首。他却因与杨公子声气不甚相投,求补外任。庄文靖又替周旋,故得改选此美缺。董闻在京时,与他最相知。丁士升服董闻的文章气谊,董闻重丁士升的人品,两下往来甚密。今恰好来做了本府的理刑推官,人人都道缙绅中要寻个与丁推官讲分上的,第一个便是董闻了。那知董闻却殊不然,不但不去讲分上,连见也不去见他一见。董起麟对儿子说道:“新理刑既是你的好友,何不去候他候候?”董闻道:“正为他是孩儿的好友,嫌疑之际,不必先去求谒。此公为人极清政,极有品的,只看别人巴不得做相府西席,他初时偏怀犹豫,不肯便就;今又别了杨公子,求补外任,其人品可知。他今到此,必然要做个清官。孩儿正该学那非公不至的澹台子羽。若去趋酬酢,外人未免生疑,只道是讲情,或是行贿,反损了他的清名。知己肝胆相照,不必以踪迹之疏密也。”起麟听说,点头称善。正是:

笑他吸饵为阳-,得屑迎纶是大鱼。

自此董闻竟不去见丁推官。那丁推官自到任之后,便想与董闻相见叙谈,并请教地方利弊。却见各乡绅都来投帖拜会,偏只董闻不见到来,丁公即具名帖,亲到城外清溪村造庐请见。董闻出来迎接了,各叙寒温。董闻道:“敝地有幸,得邀大君子来郡。治年弟仰体清严,不敢溷渎,故虽渴怀如积,却还未及上谒。怎反重劳大驾相顾?”丁推官道:“小弟承之贵郡,乔为司马。立愿清官,上报国家,下济百姓。但恐才力不及。诸凡地方利弊,望老年翁明以教我。尚有不到之处,良朋过失相规,万祈不时枉驾,勿吝齿类。”董闻道:“地方利弊,年祖台公能生明,自然洞鉴,何烦治年弟赘词?治年弟景仰清风,正当足迹罕至,远僻嫌疑。如必有冤抑难申,幽隐虽知之事,或者勉进一言,断不敢常来溷渎。”丁推官道:“年翁说那里话?小弟正要不时请教。徐孺子虽养重,直虚陈蕃下榻之意?”因笑道:“年翁若说此后不肯常来,小弟今日偏不肯便去,要在此过午,奉扰午饭了。”董闻道:“但恐野人之家,无物奉款。若不嫌简亵,顾献一芹。”说罢,便命家人治具,留丁公子饭。两个直坐到天晚方别。自此之后,凡有人来求董闻说分上的,董闻便辞谢道:“丁公廉明清正,若是背理之事,要他将曲隐直,我不好去说得,他也决不肯听。若是顺理之事,他自然顺理断去,不消我去说得,我若去说,外人只道听了我私情,不是他公断,反不见得他的廉明了。”董闻这几句话,把众人都一概谢绝。正是:

有此乡绅,对此官府,

两清相遇,正堪为伍。

董闻自此只在家中静坐,无故也不入城。丁推官或即便回家,并不在外声扬,亦无私事干渎。一日正坐在家中,只见旧朋友金畹气忿忿的走来。相揖坐定,便开口要向董闻讨个名帖,封一纸状词,到理刑厅告一个人。董闻问是何事,所告何人,金畹道:“可恨路小五这狗才,把舍侄一件古玩搠换了去,须要告官追究。”董闻道:“是甚古玩?”金畹道:“舍侄金楚胥欲为先兄营葬,苦无葬资,不得已,要把家传的一方古砚卖了,以为葬亲之助。因路小五惯会贩卖古董,特地托他寻觅售主,他拿了砚去,过了两日,依旧送还,只说没有人买。谁想这砚已非原物,却被那厮搠换去了,可没理么?”董闻道:“这事甚小,何消到刑厅告状?待小弟唤他来,把假砚退还了他,追出砚便了。”金畹道:“那厮最奸。舍侄再三谕之,他抵死硬赖。”董闻道:“这不难。待小弟设个法儿,赚他原物出来,包在四五日内,必有回音。”金畹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当下董闻留他吃了便饭,作别而去。

次日,董闻遣家人去分买几件去送他,你可拣上好的将几件来看。若有好古砚,一发妙,不论价钱。路小五欣然领命,便怀着三件东西,到董家来。董闻见那三件东西,都用黄布包裹,匣儿盛着,便教逐件打开来看,却是一个古铜的番炉,一个镇书的玉狮子,一方古砚。董闻看了道:“都留在此,待我再与识货的估看一估看,明日来还你价钱。”小五领诺而去。到明日来问时,董闻道:“三件中只有砚儿不甚好,那两件东西,你要多少价钱?”小五道:“大爷面上,不敢讲价,两件东西,共付五十两银子便罢。”董闻道:“价钱便依你,只是银子要到明日方有。”小五道:“就在明日来取罢了。”董闻道:“如此甚好!你今日且在这里吃杯酒去。”小五欣然坐下,董闻呼童看酒,与他对酌。小五不知是计,被董闻冷一杯、热一杯,灌得烂醉,方放他起身。临别特取出砚儿来交付与他道:“这东西你原收了去。”小五醉眼昏花,不及致详,接将过来袖了,辞谢出门。一路脚高步低,撞到家中,奔入卧房,摸出砚儿付与妻子收着,衣也不脱,一骨碌滚在床上睡了。直到明早红日高升才醒。起来梳洗方毕,早又是柴家使人来唤他。小五忙随着来人,到柴家会了话,就在柴家吃了早饭,一径出城到董家来。只见董闻把那古炉与玉狮子都取出来,说道:“我方才又把这两件东西与一个人看,据说都不甚佳,不好把来送丁老爷。你原收了去,另拿什么好物来我买了罢。”小五只望银子到手,不想竟成虚话,寻思道:“不知那个不添好话的,坏了我的买卖。”心中好生不然,却不敢则声,只得收了两件东西,没情没绪的回到家中,对妻子道:“我昨夜交与你这砚儿在那里?可取将来,和这两件东西一处放好。”妻子便将砚儿取出。小五打开看时,吃了一惊:这砚儿却不是原物了。忙问妻子道:“你昨日把这砚放在那里的?”妻子道:“放好在床边桌子上的。”小五道:“可又作怪!我今早出门后,可有人来?”妻子道:“并没有人来。”小五便骂道:“贼贱人!房里的东西,被人搠换了去,还说没人来。”妻子嚷将起来道:“谁见有人来?”小五那里肯信!原来小五的妻子门氏,本是唱盲词的妇人。小五娶他为妻,时常教他往大户人家,弹琵琶、说院本、趁钱用变。虽是两眼青昏,却原有五分光亮,自己原可行走,面庞上也有一二分颜色。只是有一件毛病:不日不守规矩,惯要背着丈夫,和别人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所以小五疑他有人到家来换了砚去。门氏叫屈连声,说道:“你昨夜归时,已是烂醉。一定在外边先被人搠换了,如何到家里来图赖我?”小五道:“若说在外边差的,却怎的三件东西,那两件并不差,只差了这砚儿?”两下争论不休,当夜准絮聒了一夜。次早,小五对妻子说道:“我今日再到董家去问一声,问他前日可曾把来寄放别人处。若不曾寄放别家,断然不是在外边差的,一定是家中被人搠换,我回来和你这贱人说话。教你不要慌。”说罢,拿了那假砚,一口气奔到董家来。董闻见了,问道:“你今日为何来得恁般仓皇?”小五道:“我前晚拿归去这砚儿,不是原物了,未识大爷教人估价时,可曾放在别人家里么?”董闻道:“怎见得不是原物?”小五便将假砚儿取出,细细指示不同之处,斑纹色道,都与原物似是而非。董闻笑道:“原来假者不可以冒真;有这般难混处。我前日其实曾寄在一个识古董的人家。今此人恰在这里,待我请他出来,与你面对明白何如?”话声未绝,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那人不是别人,就是金畹的侄儿金楚胥。小五见了,目瞪口呆,金楚胥指着小五骂道:“狗才!这假砚是你把来搠换搪塞我的。你前日铁铮铮赖着,强要以假混真,如何今日自己说出假来?如今原物已归原主,我且拿这假砚去告官,处治你这奸徒!”小五羞得满面通红,做声不得。董闻笑道:“别人换了你的东西,你原不肯干休的。你换了别人的东西,那人怎肯干休?前日金相公要讨我帖儿,送你到刑厅去进究,是我再三劝住。我今设法取还原物,免了送官,所全多矣。你今后再不可做这般勾当。”小五听说,踌促无地,只得自己招个不是,仍收着假砚去了。正是:

彼既移真换假,吾亦以假易真。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且不说路小五含羞而退。且说董闻打发小五去后,即问金楚胥道:“足下那方古砚,价值几何?”金楚胥道:“可值二十一二金。”董闻道:“以此为葬亲之用可勾了么?”金楚胥道:“得此凑用,也将就勾了。”董闻便取出白银十二两,送与金楚胥,教他早去营葬。金楚胥谢道:“既蒙取还原砚,又承即付砚价,深感至成之德。”遂将砚儿请董闻收下。董闻道:“此砚即是足下家传旧物,不可售人。从来文人卖砚,如武士卖剑,是出于万不得已,非所乐为。我与令叔相契,足下即系通家世好,些微之物,少助葬资,佳砚决不敢领。”金楚胥再三推让,董闻终不肯受。金楚胥感激拜谢而去。有诗为证:

青毡旧物依然在,黄土新坟幸已成。

赖有周旋博士董,不须申诉理刑丁。

过了几日,忽有刑厅差役,赍着丁推官名帖,来请董闻去会话。董闻随即乘轿入城,直至刑厅私衙之内,与丁推官相见了。丁公道:“小弟有一事相烦,故敢屈驾来面商。”董闻道:“不识有何见谕?”丁公道:“小弟立志要做清官,幸蒙各上台见谅,凡寿礼、节礼一概不受。此虽上台之情,亦多赖诸缙绅游扬之力。但衙中食指颇多。薄俸用度不来。前已遣人回家去,设处些银两来用,此时却还不见到,没奈何,欲烦年翁贵相知处暂撮四五百金济急。一等家信到了,即当加利奉还。”董闻听说,义不容辞,只得应承道:“年祖台在此做官至欲称贷以度日,清介可知。既承见托,自当有以报命。”说罢,作别而归,心中思讨道:“借债非易事。我当初只为借债,受了许多累,今丁公要我转贷银两,却是没处去转贷。除非我自有银借他便好。争奈徐世子所赠多金,我把来赎了些田产,又在遐施兄与常兄面上用了几百金,所存无几,只好留在家中用度,那里有得借他?若说转去求人,除是遐施兄不死,他便慷慨豪侠,能济人之急。如今教我求那一个?”又想道:“他道我是有交游的,所以见托。我既一时应承了,若没处设法银子与他,岂不被他笑话?”寻思无计,忽然想道:“官要借债,何不原去向官借?但恐与丁公同僚的官就有银子,不好放债。若对下司说,又像要抽-他的了。除是武官衙门,不相统属的,便肯借。我且去与余总兵商量则个。”于是便往总兵府中,与余总兵相见,备言其事。余总兵道:“我闻丁理刑到各县查监,凡县官馈送之物,一毫不受,清廉太过分了。他要借债,本该借与。只怕借了去,一时无以抵偿,十分催讨又不好意思,还是不借罢。”董闻道:“这不必过虑。都在学生身上,断不拖欠便了。”余总兵见董闻一力担当,便慨然应允。董闻随即去与丁推官说余总兵处有银可借。丁公便写下一纸五百两的借契,言定按月三分起息,作中便借重了董闻的台号。董闻把借契交与余总兵收了,余总兵取出白银五百两来,说道:“学生原没有债放,这银子不是我的,是一个内司相公的。他不肯轻借,因见有董先生作中,将来必无差候,所以相托。”董闻道:“这都在学生身上。”当下接了银子,便亲赴刑厅内衙,当面交与丁推官收讫。丁公称谢不尽,留董闻在私衙小饭,又闲话了半晌,董闻作谢而出。

上了轿行不数步,只见一伙公差,押着一个和尚,飞奔到府前来。那和尚口中叫屈不迭。董闻在轿中看时,认得那和尚却是沙有恒,便忙下轿,喝住了众公差,扯着有恒问道:“我屡次到庵里来寻你,值你游方未归,不得一见。你几时归庵的?今日为着甚么屈事,被捉到这里?”有恒道:“说也好笑!小僧归庵不多几日,却无端被人扳害做贼,今日拿解理刑厅听审。”董闻道:“是谁扳害你?”有恒道:“那贼人叫做宿积。”董闻道:“我久闻此人之名。你与他平日有甚冤仇?”有恒道:“我与他从未识面,并无嫌隙,不知为甚扳害我。”董闻道:“你休着忙,我与你辨白此事。”便教转轿,再到厅里去见理刑老爷。众公差见有恒是董博士的相知,便不敢-唣,且只带他到土地祠内坐着静候。看官,你道那宿积因何扳害沙有恒?原来是路小五指使的。小五自那日在董家,见了金楚胥出了丑,袖着假砚,含羞而归。及到家中,却不见了妻子门氏。只因小五出门时恨了几句,门氏恐怕丈夫回来又要寻闹,思量往乡村中一个嫂娘家中暂避几日。不想走到半途,天已昏暮。况他是对盲眼睛,行步又慢,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正没奈何,恰好从大力庵走过,只得叩门借宿。沙有恒恰是那天回庵,遂不合留他住了一夜。至次早,门氏才走出庵,正撞着小五寻来,问知昨夜住在庵里,十分恼怒,赶进庵,扭住有恒,骂道:“贼秃!你如何引诱妇人在庵里宿歇。”有恒道:“他自来叩门求宿,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本,怜他是个眼目不便的女人,留他在佛前拜台上歇了一夜,怎说是我引诱?”小五那里肯听,只顾与有恒争闹。两边众邻舍走来,都是和有恒相好的,都说小五不是。小五拗众论不过,只得放了有恒,自把妻子打了一顿,仍旧领回家去。却只恨着和尚,不曾出得这口气。正是:

即非闭门不纳,难言坐怀不乱。

一霄底事堪疑,百口令朝莫辩。

路小五正自怀忿,怎当柴昊泉父子闻知此事,把小五百般嘲笑,说道:“你令正与和尚相知,家里馒头吃不尽了。”又道:“大力庵中和尚,自然有大力,所以令正登门就教。”小五被他们嘲得毒了,心中忿恨,思量要暗算他。适值此时,米价腾贵,昊泉新粜了米,收得价银三百两在家,小五便指引宿积去盗了他的,把来大家分了。当初柴白衍与小五同谋,使宿积去盗董家银子,谁料今日自己的银子也被他盗去。正是:

昔日害人今害已,出乎尔者反乎尔。

小人好与小人谋,惹盗招偷皆自取。

柴昊泉失了银子,悬着重赏,教捕人缉贼。那些捕人贪了赏钱,如何不用心追缉?不上几日,早把宿积缉着了。此时捕厅员缺,刑厅署印,便将宿积解送丁推官究问。路小五恐怕他招出自己来,因暗地去嘱咐他道:“你切莫供出我来。你只扳了大庵中和尚沙有恒,说他是个窝主,我便替你上下使钱,保证不至受苦。”宿积依言,遂把有恒板害。正是:

只为疑他盗色,因便诬他盗财。

缩头前日寄恨,光头此日当灾。

当日董闻见有恒受屈难申,便转轿再往刑厅,径入私衙,见了丁推官,具言僧人沙有恒并非贼党,被人诬陷廷鞠之下,乞细察冤诬。丁推官领诺。董闻自回家中去了。少顷,丁推官升堂审事。正值那日起数内又有两个和尚,一名法方,一名法圆。因有人告他奸骗了十六岁的孩子,也在堂下候审。丁推官先叫沙有恒近前,问道:“你果然不认得宿积么?”有恒道:“其实从无一面。”丁推官道:“这却容易明白。”便唤法方、法圆二僧上来,密谕道:“我少顷惹唤沙有恒,却不用有恒答应,须要你两个里边看一个权代有恒答应。”分付毕,且教都站在一边,一面去狱中提出宿积来听审,宿积一到堂下,又一口咬定沙有恒和尚是窝主。丁推官道:“这话可真么?”宿积道:“这是千真万真的,”丁推官道:“今沙有恒已拿到,你可与他面质。”便叫:“沙有恒过来。”那法方和尚假充了有恒答应了,到案前跪下。丁推官假意问道:“宿积招你是窝主,你可从实供来。”法方道:“小僧与宿积从不曾识面。”宿积便指着法方道:“沙有恒,我那夜在你庵中宿歇,赃物也分与你的,你如何赖得?”丁推官大笑道:“你这刁奴才!原来你不曾认得沙有恒,却无端陷害他,可知这和尚不是沙有恒哩。”宿积吓得做声不得。丁推官道:“你与有恒既未识面,因何扳害他?此必有人指使你的。快从实供招,免受重刑。”宿积见不是头,只得把路小五指使偷盗,又指使扳害的话,一一招出。丁推官即殊批:仰役速拿路小五立刻到厅审间。恰好那时路小五随着柴家的从人在厅前看审,公差不消费力,手到拿来。丁推官推问情由,小五初时抵赖,及动起刑法,只得招出实情,把妻子在沙有恒庵中宿歇,被柴家父子笑话,因而怀恨,指使宿积盗银扳害的话,从头说了。

丁推官唤沙有恒上来问道:“你贼情是虚了,奸情却是如何?”有恒极言此夜并无沾染,辨得干干净净。丁推官笑道:“这件事也在莫须有之间,只怕你做不得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哩。你留妇人在庵宿歇,也该问个不合。我今看董爷分上,姑不究罢。”便教把沙有恒释放。宿积与路小五各责三十板,监禁追赃。一时都称赞丁公神明,善于听讼。有好事的做下几句笑话:

沙有恒为着小和尚,几乎连累大和尚。路小五因疑下和尚,乃至诬陷上和尚。门妇人庵里寻和尚,家里不曾进和尚,宿偷儿口中咬和尚,眼中不曾见和尚。丁推官巧借彼和尚,登时辨出此和尚。董博士赖有两和尚,因而救脱一和尚。究竟沙和尚虽然不是贼和尚,不知可是淫和尚?方和尚被人告做淫和尚,却教权认贼和尚。圆和尚不曾用着这和尚,暂时做个闲和尚。总之三和尚都未必是真和尚,只好都算假和尚。

沙有恒冤诬得白,出了衙门,即往董家拜谢,各述丁公断事之明。董闻方晓得宿积扳害有恒,是路小五怀恨指使的,因笑道:“庵中留妇人宿歇,这件心迹,毕竟难明。亏得丁公不究。若还穷究起来,这却我不好替你辨白得。”有恒听说,也笑将起来。有诗为证:

偷儿何故陷光头?瓜李生嫌怨有由。

假戏辨来真巧妙,疑奸道破更风流。

妇人事在莫须有,朋友情深且罢休。

和尚心中当自忖,前宵曾否共衾-?

当下董闻留有恒饮酒。大家诉说别后之事,说到董济身死,有恒欷嘘流涕道:“小僧昔日也蒙他看顾,交情甚厚。不想今日归来,竟成永别。我今当在庵中拜些经忏荐度他,少尽我报效之意。”董闻道:“如此最妙。你若在庵中做好事,凡一应斋供等宝,都是我送来。我还日日来拈香拜佛。”有恒领诺,当晚作别回庵。至次日,果然便戒酒除荤。持斋三日之后,方念经礼忏,一连做了好几日法事。董闻每日来拈香,多把钱米相赠。那沙有恒虽是个挂名和尚,倒比别个和尚不同,十分认真,并不虚伪。有几句口号说得好:

此等和尚念经,只算俗人念佛。俗人胜似僧人,倒是诚心所发。意中不望衬钱,口中不弄花舌。字字老实念去,并不透过几页。若教僧演佛戏,不过敲钟打钹。他自消闲作乐,与我有甚干涉?铺灯意在取油,要线便解冤结。浴佛钱投水盆,镇坛米入筐筐。行香出引妇女,渡桥哄动婢妾。眼睃屏风背后,其心更不可说。至于拜忏暮归,道人把酒烫热。夜里暗地吃荤,日里假装清洁。以此比较俗人,毕竟谁好谁歉?今用类俗之僧,深得荐亡之法。

不说沙有恒在庵中荐亡。且说柴昊泉闻知宿积盗银,乃是路小五指使,勃然大怒。便差人到他家里,把他所藏古玩并家伙什物撮取一空,连他妻子门氏也都搀了家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小人机械,愈出愈奇;君子权谋,□□转妙。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卷 奸徒乔装真耳聋 贤官巧辨诈眼瞎

诗曰:

一双男女弄聪明,诈聩佯聋计甚精。

官长聪明更胜汝,片言折狱得真情。

却说路小五指使宿积偷盗柴家银三百两,二人均剖,小五分得一百五十两。后因宿积吃官司,替他使用,又因自己事败下狱,费去若干,所存不上百金。却被柴昊泉差人到家搜赃,连家中古董什物,扫荡一空,并妻子门氏也搀了去。兀自写着催比手本,求刑庭追取余赃。丁推官立限严比,小五告道:“小人身在狱中,何从设处银子?容放小人出去变产完纳。”丁推营便着原差讨了保,押他出去,限十日内清完。小五回到家中见家中空空如也,连妻子也不见了。没奈何,只得走到柴家去求告。门上人不肯放他进去。小五跪门哀告道:“我家中所存古玩,有别人寄卖的,不争被你家拿了,教我把什么还他?就有几件自家的,也须付还,好待我去变卖完赃。至于唱商词的妻子,要出去趁生意的,若搀了去不放还,是绝我咽喉之路了。”门上人把他所言传进,柴昊泉派人出来传话道:“若要我还你古董什物,须把妻子抵当在此,写张卖契与我。要写身价五十两,然后许你把古董什物去变卖来赎。”小五还跪着求告,要面见昊泉。门上人道:“员外今日事忙,休得胡缠,你有话改日来说。”小五只得含泪而归,心中思忖道:“柴昊泉是极刁钻刻薄的,我若不依他写卖妻文书,他怎肯把东西还我?只怕他骗我写了文书,又不还我东西,教我无物变卖,不能取赎,却不把妻子白送与他了?”又想道:“就是还我东西,变卖银两去赎妻子,他便执了卖身文书,不肯放赎,如何是好?这必须勒他一个照票为据,后来方没变卦。但这刁钻老贼,要他写照票,是决不肯的。这却怎处?”左思右想踌躇了一夜,忽然想出一条计来。至次日却只装病睡在家中。柴昊泉不见他动静,差人来催促。小五推卧病,又延捱了四五日才把手帕包了头,假装病态,走到柴家来要求见昊泉一面。昊泉唤他进去,指着他咬牙切齿极口痛骂。小五并不回言,只呆瞪瞪的张着眼儿看直等昊泉骂定了,才说道:“员外我但见你嘴动,却不听得你说什么。不瞒员外说,我因受了官刑,监禁狱中,又苦又急,前日回来,见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光景,愈添愁苦。又害了几日病,不想两双耳朵忽地都聋了。人在那里说话,一些不听得。”昊泉道:“我骂你,你只做不听得吗?也罢,我如今让你写卖妻文书,你可依我。若不依时,我再禀官追比,教你去吃限杖。”小五也只做不听得,只是呆看赔笑。昊泉焦躁道:“这厮真聋也还是假聋?”因再把前大声疾呼地向他说了一遍。小五道:“员外倘有分付,望写来与我看。我其实两耳均聋,全不听得说甚言语。”昊泉见他这般形景,信以为真,便取过一张纸来写道:“若要我还你古玩什物,可把妻子做当头,不要写抵契,要写卖契。契上要写身价银五十两。”写毕付与小五看。小五接过来看了道:“员外分付我一一都依。但写契之后,可肯就还我东西,明日便变价来赎妻子可肯放赎?”昊泉又于纸后再写一笔道:“你若肯写卖契,就还你东西,许你变价来赎妻子。”小五接来看了说:“若如此就写何妨?快将纸笔来我写。”吴泉便去取纸笔付他。小五却乘间把昊泉所写纸儿藏于袖中了。可笑柴昊泉恁般尖刻,却被路小五用假聋之计骗了一纸亲笔执照去,有一曲《桂枝香》为证:

“狗穷思跳,人穷思巧。只因恐后无凭,骗取手书为照。笑当时黑子,笑当时黑子,不知其窥。到来朝口,说犹堪赖,笔踪那可销?”

路小五写了文契,昊泉收过了。却只将几件粗重家伙并几件不甚值钱的古玩,交还了他。有几件好的都留下不肯还。小五料争他不过,只得忍气吞声而归。心中想到:“他只还我这几件东西,那里变卖得五十两银子?眼见妻子是赎不成的了。”又想道:“他有亲笔在我处,须不怕他。拿到当官去看,明明是逼勒写契,没有身价的。我如今且不要和他争论,且说个法儿哄了妻子出来,再作道理。”算计已定,自此常在柴家前门后门往来行走,窥探妻子消息。且说门氏到了柴家,柴昊泉是极鄙劣之人,怎肯白白上养着他?意欲叫他出来赶趁生意,又恐被路小五骗了去,因此踌躇未定。且教家中一老妪沈婆子监押着他,行动相随,并不放松。一日沈婆子有事要到后门首,因携着门氏一齐走出来,恰好路小五在后门首探望,劈面相遇。小五原是柴家走熟的人,一向也认得那沈婆子的,因遂跨进门,向沈婆子唱个喏道:“我妻子在此多谢婆婆看顾。今日幸得遇见,我正有句话要问他,求婆婆方便则个。”沈婆子道:“你夫妻边有话但说便了。”小五便拉门氏过一边附耳低言了几句,门氏也向丈夫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小五又向门氏耳边私语了一回,大家点头意会。沈婆子在旁看了,猛然省起问道:“小五官我闻两耳都聋,别人说话都不听得了,如何今日夫妻说私房话偏又听得?莫非你前日是诈聋吗?”小五被他道破,遮掩不得,连忙摇手道:“婆婆休要则声,便向腰间摸出一块银子,约有二三钱重,把来递与沈婆子道:“薄意送与婆子买菜儿吃。员外面前且莫说破,也不要提起我们夫妻相见的话了。”沈婆子接了银子便道:“我不说,你快去罢。倘被别人走来看见,就不稳便了。”小五应了一声如飞而去。沈婆仍就携了门氏进内宅。门氏又再三叮嘱:“不要说我与丈夫相见。”沈婆子果然竟替他隐过了。看官,你道路小五与妻子说什言语?原来约他逃走,门氏低语道:“日里有人监押,难以脱身,夜间又重门深锁,行走不便,怎好出来?”小五低嘱道:“我两耳原不聋,却被我假装聋骗了他。你的眼儿本是半瞎的,今何不装作全瞎?只说两日因愁闷不过,弄得两眼一点光也没有了,他家见你如此,自然不来防范着你,那时你便可以觅个空儿,打点脱身之计。”门氏道:“我晓得了,你于五日后可到他家后花园门首来等我。”小五点头会意。这边沈婆子但见他夫妻二人附耳低言,那晓其中奸计?正是:

堪叹一双男女,机谋可谓巧矣。

一个刑女寡妻,一个无□夫子。

是夜门氏假意啼哭,直哭到天明、把两眼揉得红红的,只说眼痛。到明日,便道:“我从前两眼原有五分光,今日如何一些光也没有了?”说罢又假意心焦啼哭。自此行步都要人搀扶,挨墙摸壁甚不便当。不但柴昊泉信以为真,连沈婆子也只道他见了丈夫之后,想念家中以致哭昏了双眼,那知都是假的。却因他假得像样,果然不去提防他。到第五日晚间,门氏四顾无人,就望着后花园而走。不想事不凑巧,被一个小丫鬟奔来看见了,叫将起来惊动了沈婆子并众女使们把他搀回。昊泉闻知大怒,唤来问道:“你既说两眼全昏,为何独自一个走到后花园去?莫非想逃去吗?”因打了他两个巴掌,骂了一场。自后只教他坐在房里,不许出房。过了一日后花园中花卉盛开,昊泉与妾艾氏,同了儿子媳妇都到后园里亭子上坐着看花,艾氏唤沈婆子搀门氏到来,要他在花前弹唱取乐。门氏到亭子上弹唱了多时,艾氏与儿子媳妇先回去入内,丫鬟们也都随进,沈婆子又被艾氏教他到假山后采花去了,只剩昊泉与门氏在亭子上坐。昊泉偶然步出亭前,向鱼池边看鱼。门氏却记着前日打骂他的怨气,悄地走到背后去,只一推,把昊泉扑通的推下水去。昊泉只喊得一声“啊呀”连忙把手来爬,那里爬得到,欲待再喊,又被水-入口,那里喊得出了。正在危急之际,幸得见沈婆子走来看见了,乱叫乱嚷起来,一时间哄动了合家老小。艾氏与儿子媳妇带跌地奔来,众人忙把昊泉救起,半晌说不出话,直待呕出了许多水方苏醒,正是:

水性妇人心太毒,陷人入水相报速。

昊泉险作九泉人,黑子几归黑地狱。

当下众人问他怎么落水。昊泉指着门氏道:“都是这贱人推我落水的。”门氏硬赖道:“这那里说起?我一步不曾离那亭子,如何屈天屈地,把这话究起我来?”昊泉道:“明明是你推的,还要赖吗?”门氏道:“我两眼无光连鱼池也不知在那里,何由推员外下水?”昊泉道:“你既两眼无光,为何前日会望着后花园走?你诈装眼瞎,希图脱逃,今日又要害我性命,一定与丈夫约会同谋的。我教你不要慌!”白珩在傍听了道:“爹爹,今日且不和这贱人理会,明日把他送到官去,连她丈夫拘来审个明白,重治其罪。”昊泉道:“说得有理!”当晚便央人写下状词,次日到刑庭控告。丁推官准了状词,并即将门氏及路小五并柴家抱告人拘之案下。先唤路小五来问道:“你把妻子准抵赃银,立契卖与柴家为奴,是有的吗?”小五只作不听得禀道:“小人蒙老爷杖责监禁之后,又被柴员外将家中扫荡一空,心里又急又苦,又害了一场病,因此两双耳朵都聋了,其实不听得老爷说什么?”丁推官便将问他的言语写在衙役手中教他看。小五看了道:“卖妻文书是柴员外逼我写的,不是小人所愿,现有他亲笔在此为证。”说罢,便向怀中取出柴昊泉写的那张纸儿呈上。丁推官接来看了,问道:“写契之后,可曾还你东西吗?”小五做不听得。丁推官再写衙役手与他看了,小五道:“柴员外只将不值钱的东西还了几件,留下值钱的古玩什物,不肯见还。这留下之物,已足值五十余金,可以准抵赃银了,合该把妻子归还小人。如何前既逼卖,今又霸占,务要拆散小人的夫妇?老爷只看他写的亲笔,便可知他的豪强了。”柴家抱告人,跪下来禀道:“老爷休听他胡言!他写契之后,家主已将东西尽数还他去了。这张写的纸儿,是他耳聋重听,写与他看的,怎把来混渎老爷的清目?”丁推官听罢,沉吟半晌,忽然喝问道:“路小五你前日不耳聋,今日忽地耳聋,我晓得你不过是要哄骗柴昊泉的手书为据,所以佯为重听。今到我面前,还看敢假装扯谎吗?”小五见官府说破他隐情,心甚惊惶,却还只作不听得。丁推官低声分付衙役道:“快取短些的夹棍来,夹这刁奴才!”小五听说,一时着了慌,不觉得失声大叫道:“青天爷爷小人害病受夹不起。”丁推官笑道:“你如今不耳聋了吗?”堂上堂下看的人,无不掩口。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谲计赚柴翁,口无凭,笔是踪。谁知官府难欺哄。俄然耳聋,俄然耳聪,心惊急把腔儿弄。羡丁公,发奸摘伏,折狱片言中。

路小五被官府审出诈聋的情弊,只顾磕头。丁推官喝叫带过一边,且唤门氏上来问话。门氏便假装盲态,直爬到案前,左右喝住,方才跪定。丁推官问道:“柴家告你私往后园要逃走,又把柴臭泉推入鱼池里,要害他性命,这些可是有的?可是与丈夫同谋的?”门氏道:“小妇人被柴员外拘禁在家,从不曾与丈夫见面,有甚同谋?况小妇人两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那里会逃走?又会推人落水?这都是霹空诬陷的话。”丁推官道:“又来胡说!你丈夫前日指使宿积扳害沙和尚,只为你独自一个走到了他庵里去,所以怀恨诬陷他。如何说今日两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门氏道:“小妇人一向未全盲,原有三五分光的。近因被柴员外拘禁得苦,心中忧恼,日夜啼哭,为此眼光都没了,不能行走。”丁推官笑道:“你丈夫的聋是假的,只怕你的瞎也未必是真的。”柴家抱告人听了,忙禀告道:“老爷明鉴万里!他其实是假瞎,这逃走谋害的事均是真的。”门氏只是假装着盲态,口称冤枉。丁推官教门氏且跪下去,却取过一张纸来,不知写了些什么,密付一个衙役去了,然后再唤门氏来问道:“柴昊泉落水之时,只有你在亭子上,不是你推他是谁?”门氏道:“小妇人眼盲,也不晓得鱼池在那里,只听得水响,也并不知员外落水,这是他自己脚错,如何冤屈小妇人推他?”柴家抱告人道:“家主说落水之时,明明有人推下去的,并非脚错。”门氏道:“或者那门池边有鬼祟的,员外撞了鬼了。”正说间,忽然堂后跳出一个连头黑脸的鬼来,望门氏便扑,门氏见了,蓦然惊倒,不觉失声叫道:“有鬼!有鬼!吓死我也。”众人也都吃了一吓。丁推官喝退了鬼,唤起门氏来问道:“你说柴昊泉撞了鬼,你到撞了鬼了。你既两目既盲,为何我叫人装了鬼脸儿试你,你偏看见,如今须假不过了。”说便伸手向签筒里去拔签。门氏见了又不禁失声道:“小妇人受刑不起,求老爷方便。”丁推官笑道:“你既见鬼脸,又见拔签,还说是眼瞎吗?”一时堂上堂下的人都忍笑不住。也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盲目本非真,送柴翁入水晶。谁知堂上悬明镜。妇人眼昏,官人眼清,陡然一吓难遮隐。羡刑庭略施小计,听讼已如神。

丁推官审出诈伪,怒道:“你夫妇二人,一个佯聋,一个假瞎,诡诈异常。柴家告你两个约会同谋,许多情弊一定都是有约。从实招来,免动刑法。”门氏料赖不过,只得把实情从头一一招供,丁推官唤过路小五来,骂道:“你这狗才!既自装聋骗人,又教妻子诈作眼盲,约会逃走。你妻子只因逃走不脱,致生恶意。门氏之罪你实启之。你平日在柴家走动,待你不薄,今日却这般害他,好生可恶!”便喝叫左右:“把这厮拖下去,与我加力打!”小五看了急大喊道:“青天爷爷小人果然该死。只是柴家也曾做过窝主,也曾分过赃的。今日他处得小人情极,只得要说出来了。”丁推官惊讶道:“怎说柴家也作窝主分赃?”小五把当初柴白珩主谋,遣宿积偷盗董家银两,大家分剖之一一供出。丁推官摇头道:“不信有这等事!”路小五道:“老爷若不信,只闻问宿积便了!”丁推官即可差人往狱中提出宿积来细细盘问,宿积所供口词,与路小五一般无二。正是

失主也曾做贼,同伙忽为仇敌。

贼偷贼物何妨,果报更无差忒。

当下丁推官十分骇异,且把路小五、门氏、宿积与柴家抱告人一并收监。一面出牌提拿柴白珩,限次日听审,一面发贴请董闻来,问其昔日丢银之事,把路小五并宿积所供口供词与他看。董闻昔日在董济家中之时,已知盗银的是宿积。但那两个同谋的,董济不肯说出来。董闻只疑董济门下多有鸡鸣狗盗之徒,或者那二人是他门下的人,故不可穷究得。及闻宿积扳害沙有恒,乃路小五指使,方知宿积与路小五是一路。因想昔日银子藏放枕边,只对路小五说得,如何宿积便来偷着了?多分也是小五所使。已猜个八分,只不知那一个同谋的是谁,却断不疑惑到柴白珩身上。直至今日,才知当初主谋的竟是舅子。正是:

门客负心何足道,舅子奸谋真可叹。

当初误以盗为亲,今日方知亲是盗。

董闻当下错愕惊叹,因把昔年丈人、舅子待他的光景略述了一番,丁推官愤然道:“怎么老年翁有这样的亲戚?待小弟明日严究那柴白珩,参他到上司那里去革退了他前程,追赃正法。”董闻道:“昔日恩兄董遐施已知其事,却不对治年弟告明,不要推究故存厚道,使亲者无施失为亲。今日还求年祖台俯看薄面,姑不究罢。”说毕作别而去。丁推官怒气未平,次日升堂,又出-签,立要柴白珩到官。白珩惊慌无措,当初做这事是瞒着父母的,到此却瞒不过,只得先对母亲艾氏说知。艾氏也慌作一团,便把真情与柴昊泉说了,要他商量个计较,求免刑庭拘提。昊泉听说又惊、又羞、又恼,着实把儿子埋怨了一场。寻思无计想道:“丁理刑为官清正,贿赂人情都用不着,他只与董家女婿有旧。今恰好为着他的事,怎肯轻饶?除非原得董家女婿去说情,求他免究方保无虞。只是我有何面目去见女婿?”左思右想正踌躇未定,刑庭又是一根提违限的-签来到。公差坐满堂中,七张八嘴地嚷道:“这是盗情重犯,官府立等审究,录了口词,就要解司的,不可迟延连累了我们。”白珩躲在里边不肯敢出头。艾氏和白珩的妻子都着了急,只顾啼哭,白珩惊得目瞪口呆,也只少得哭出来了。昊泉没奈何,只得一壁厢把钱财酒食安顿公差,一边老着脸到董闻家里来。却值董闻不在家中。董起鳞出来接见了,两下略叙了几句寒温,昊泉即备述刑庭拘提之事,因说道:“不想我家畜生误听了路小五这狗奴才,干下这等没天理的勾当,小弟一些也不知。今日弄出事来,自作自受,本该由他去官司,只是体面上不好看,还求亲翁看小女面上,转致令郎到刑庭那里说个方便,免了官司,全了体面。当初所失之物,情愿加倍奉偿。”起麟笑道:“当初令郎设谋也太觉毒些!虽云是亲不为盗,然舍下所失之物,若是自己的还不打紧。不合失了列家借来的银子,一时无措,若不遇董遐施一力周旋,小儿必至受辱出丑。那时小儿曾来相恳,要求亲翁少助捕盗之资,亲翁虽不知此时是令郎所为,却倒像是得知的,竟不肯助银捕盗。如今看来倒是亲翁高见,暗合道妙这盗原捕不得的。不捕也罢,只是后来要在房屋上求加贴些银两应用,亲翁也不肯从,这却不免拒之太峻了。”几句话羞得昊泉满脸通红,拱手倍话道:“常言‘宰相肚里好撑船’还求贤乔梓大度优客,不要计较罢。”起麟见他局促反觉不好意思,因转口道:“令郎少年轻狂,只因之匪人,故有此举动,也只算是儿戏,未必是有心,愚父子岂敢记心?待儿子回来,即叫他到刑庭那里去说便了。”昊泉连声称谢,又请女儿淑姿出来相见,嘱咐他在女婿面前劝解一句。淑姿笑道:“爹爹昔日避难之时,岂记了女儿了,今日却又来嘱咐女儿。”昊泉道:“我当初老没志气,一时错见你,还看生身父母之面,休要记怀,你公公处我已说明白了。”说罢起身与起麟作别。临出门又千叮万嘱。正是:

好排场始离终合,真花面前倨后恭。

悔当初笑他贫子,道今朝羞杀富翁。

是晚董闻归家起麟把昊泉的话对他说了,因道:“你须以亲情为重,休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淑姿也劝丈夫休念旧恶还是以德报怨罢。董闻道:“我昨日原与丁公说不要追究,怎奈他怒气未息,所以出签拘捉,如今待我写封书信去讨情便了。”于是写下一封恳切的手书,连夜差人进城往刑庭投下。丁推官看了书,一来灭不过董闻的人情,二来也服董闻的度量,现在都把签票撤消了,提出狱中一干人犯到台下。先唤柴家抱告人来,分付道:“你家主柴白珩是有前程的人,且与董爷是亲戚,却主谋偷盗分赃,比常人为盗,罪当加等。本该提拿到官尽法重处,今还看董爷份上,故免提究。但日下年荒,米价胜贵,民不聊生,又河道淤塞,上司行将要开济。我罚你家主子原赃给主之外,另出米三百石,煮官粥赈饥。再出银五百两助将来开河之费。限五日内输纳,不得迟误。如迟,前罪并究不恕。”柴家抱告人叩头领命。丁推官然后将宿积、路小五、门氏定罪发落道:“门氏虽被柴昊泉逼卖在家,但不合推吴泉落水,几致殒命。若以家奴谋杀家主例,杀虽不成,罪也宜从重。今念系抵当在柴家之人,与家奴不同,故从轻议,发出官卖。宿积两番作贼,今又听人指唆,扳害无辜,罪宜加等,杖八十,徒二年。路小五两番造谋,坐地分赃,又使同伴妄陷平人,更复设诈乔装诡计百出,其罪尤宜加等,丈一百,徒三年。”发落毕,柴家抱告人自回去,门氏由官媒婆领去。路小五、宿积各自去驿中摆站。宿积是久惯作贼的,身边倒还有几文钱使用,路小五倒弄得赤条条并无分文使费,不免沿途求乞。当时有几句笑话笑他道:

古董是假,乞丐是真。前日假旧,藏在屋里,今日假旧,都在一身。捏着一支破碗,疑是虞舜造漆,碗之所制;托着一根竹棒,想是姜尚父钓鱼之杆所存。身上披的东西,意者孔圣人不暇-之席,留此一片;口中讨的物事,只皇把大公九府之钱,布施一文。

且不说路小五的狼狈,且说柴昊泉被丁推公罚他许多银米,甚是惊慌,思量再央董闻去说情求免,只得把昔日所典董家房屋送还董闻,以作赔偿原失之物并酬谢之意,央他与丁推官说,或求全负或求量减。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文士题诗,迈写胸中感愤佳人脱难,还存天外情。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卷 饮寿觞漫题冷暖句 救色妓不动雨云情

诗曰

酒堪醉我何妨醉?色易迷人偏不偏。

豪士肝肠似冰雪,诗章分别两留题。

却说柴昊泉把向年所典董家房屋送还董闻,央他再去与丁推官说情。董闻允诺,便将柴昊泉出名,写下一个求免罚的手本来袖着,亲往刑厅署中,与丁推官相见。先谢了他前日免提柴白珩之情,然后说:“蒙罚银米,本当速谕上纳。奈力有不能,还求宽免。”丁推官道:“此事若追究起来,那柴白珩不特前程有碍,还要问个大大的罪名。今止罚银米,已是屈法用情,似难再宽免了。”董闻道:“治年弟也不敢为再一之渎。只因亲情面上,不得不为代恳,还乞格外垂仁。”丁推官笑道:“年翁是失主,今失主已不论盗情,只论亲情了,小弟怎好方命?但所罚赈饥之米,是免不得的,须如数输纳。其助开河银五百两,姑免了罢。左右开河一事虽经上台题号,还要候旨定夺,自下还可暂缓。”董闻拱手称谢,便取出手本来,要他批完了,随即作别出署,径至柴家。把手本与昊泉看了,昊泉不胜感愧。自此,昊泉依旧往清溪村居住,把所典董家原屋出空了,让董闻仍返入城中旧居,将清溪村住居做个别业,往来其间。可笑柴昊泉,当初女婿急难之中,要求他加施,却分文不与,反发出许多没理的话来,今日却把三百两原契白白送还。人情事势,变态如此。闲话休题,且说董闻返居之后,光阳茬苒,不觉又是秋尽冬来,正值柴白珩的母亲艾氏五十寿诞。艾氏比柴昊泉小五岁,与昔日昊泉庆寿之时,相去恰好五年。董家免不得备礼去贺,此时昊泉正要奉承女婿,与五年前的光景大不同了。在家中张乐设宴,先请董起麟去吃了一日酒,然后另设寿席,邀董闻赴饮,更不请别客,只约几个相知的门客奉陪。又唤下一班上好的梨园子弟,并两个妓女伺候。又遣女使,去请女儿淑姿到家宴。董闻便与淑姿乘舆张盖,同赴寿筵。

到柴家门首,昊泉父子即亲自迎将出来。艾氏自和媳妇簇拥着淑姿,到后厅与众女眷们坐地。董闻在堂中,与丈人、舅子并门客毕叙礼过了,依次而坐。茶罢,两个妓女上来叩见。董闻看那两个妓女时,也都有几分姿色。问其姓名,一个叫做娄艳花,一个叫做燕青鸾。董闻道:“我前在京中,闻马幽仪之名,可惜不曾相会。近闻他不住在京师已返到这里来了。我只道柴内兄昔日曾作寓在他家,是旧宾主,今日必然请他在此。原来却不在此。”娄艳花道:“马二娘近日惹下一场祸事,了不得在那里哩?”董闻惊问道:“有何祸事?”燕青鸾接口道:“马二娘到此过不多时,那些慕名求见的却甚多。他只推病,不肯见客。近日有杨阁老的公子杨大爷在这里经过,要请他到舟中一叙。他执意不肯去,因恼犯了杨大爷的性子,差人到他屋里打得雪片。这还不打紧,不想又打出一封书札来,却是什么常胡子的手笔。那常胡子是个在逃的杀人重犯,杨大爷见了这封书,便去对理刑丁老爷说了,把他拘禁狱中,着在他身上要这常胡子。却不是晦气么?”董闻惊讶道:“有这等事?”柴白珩便插口道:“那马二娘惯要恃才使性,怠慢客人,所以撞出这场祸事。”娄艳花道:“这场祸事也不小。闻说丁理刑老爷是杨阁老的门生,又与杨公子是旧宾主,杨公子说的话他怎好不听?况又有常胡子的书为据,却不是有口难辩?谁人可以解救得?”董闻道:“我与丁刑事都是杨阁老的门生。杨公子与我有世谊,他前日到此,我也曾去拜他,却不晓得有马幽仪这段事。如今杨公子已将起身,丁刑尊也好做方便了。我虽与马幽仪并无一面,却闻他是个有才有意的妓女,今在患难中,不可不救。”娄燕二妓并众门客听说,都道:“若得董爷相救,是他造化哩!”正说间,只见柴家管门的人飞奔进来报道:“理刑丁老爷来拜董爷了。”众人都吃一惊。董闻道:“他为何直来到此?”连忙穿了公服,到门首接入。吓得柴家上下诸人并门客妓女等,各躲在一壁厢,捏神捏鬼的张看。董闻迎丁推官到堂中,叙礼而坐。丁推官道:“昨接抚台宪檄,因郑州知州丙制金以贪污罢职,委小弟去权署州篆。宪限文到之日,即便起行,为此特来与年翁一别。早间曾叩新居,闻台驾在此,故尔便道奉晤。”董闻道:“年祖台荣行如此之速,治年弟未及饯送,怎反劳大驾枉顾?”丁推官道:“小弟今日一来奉别,二来兼有所嘱。”董闻道:“有何见教?”丁推官道:“前借余总戎处之物,因家信未到,目下不能即还,尚欲求宽几时。烦年翁为我致意。”董闻道:“这不妨,待治年弟与他说,决不来催促便了。”丁推官谢道:“琐屑之事,屡渎清听,惭愧惭愧!年翁得暇,乞过郑州一晤。”说罢,即起身作别。董闻一头送他出去,一头便把马幽仪被祸的话对他说,要求他释放。丁推官笑道:“此女是年翁的相知了?”董闻道:“治年弟素未与他识面。但闻他是个有才的妓女,特起一片怜才之心,替他说个方便。妓女家往来的人何可胜数?怎的着在他身上要起常胡子来?还求垂恩释放罢。”丁推官道:“此女在京中时,小弟亦曾闻其名。今承见教,怜才之心,彼此同之,当一面致书与杨公子,一面就释放他便了。”说罢,拱揖而别。

柴家父子及众人见董闻与地方官恁般莫逆,一发惊骇,礼貌愈恭。董闻想起五年前之事,不觉心中有感,因欢说道:“记得五年之前,岳父寿诞,亦是孟冬时候。那日天气骤寒,酸风逼人。今日一般也是初冬,却甚和暖。同此堂中,同此节气,而炎凉光景,前后不同如此。”柴家父子听说,晓得他语中带刺,低头无语。众人却顺口答应道:“便是今日天气和顺得好。”董闻回顾旁桌上,见有纸笔在那里,便取过笔来,展开素纸,题诗一绝云:

“称觞追忆五年前,同此堂中冷暖悬。

却怪天时浑不定,也随人意共推迁。”

董闻题诗才罢,堂中酒席已摆完。昊泉执杯看坐。董闻不肯坐专席首位,教把桌子都打斜摆了,与众人团团而坐。梨园子弟送戏目上来请点戏,董闻逊让了一会,说道:“今日不必演正本,回大家点几出雅剧看看罢。”众人都道:“悉凭尊意。”董闻便于《彩楼》、《荆钗》、《白兔》、《还带》四本戏文上各点了几出,梨园子弟登场唱演。做到那可悲愤之处,董闻嗟叹道:“大丈夫落魄之时,往往受人简贱,古今一辙。”柴家父子看了这样戏文,又听了董闻这般说话,颜面无地。及至上套酒馔已完,大家起身到书房中小坐,那时董闻已半酣,便乘酒兴,对着众人,把晚间所演戏文评论起来,说道:“当初做《彩楼传奇》的人有些欠通。木兰寺投斋,本是唐人王播的故事,却移在吕蒙正身上,这也罢了。王播诗云:‘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阎黎饭后钟。二十年前尘扑面,今朝才得碧纱笼。’吕蒙正中状元之时,与住破窑之时,相去何尝有二十年之久?可笑那作传奇的,第三句当改不改,倒把第二句改作‘十度投斋九度空’不通之极。初时闻钟赴斋,原来脱空;后来饭后鸣钟,故投不着,止是一度空耳。一度空投,遂从此绝,妄待九度空乎?况和尚中尽有好的,倒不比俗人势利。”因把向年穷途狼狈、多亏大力庵中沙有恒和尚留饭之事,述了一遍。昊泉父子皆有惭色。董闻又道:“吕蒙正是庶出之子,其母刘氏为正夫人所逐,故携其幼儿,权栖破窑。今把刘氏强扭作蒙正之妻,说他为丈人所逐,只怕吕蒙正倒没有这样势利的丈人。”昊泉听说,自觉惭赧,只推要到堂中支持,脱身出去,留白珩在书房陪客。这些众人却闻所未闻,都道:“原来如此!若不是董爷说,我们那里晓得?”因问:“《荆钗记》上的故事可真否?”董闻道:“那孙汝权与王十朋本是同榜中的,又是好朋友。只因当时有奸臣史浩秉政弄权,王十朋劾了他一疏。这疏稿却是孙汝权代草的,所以史浩的门人做这本《荆钗传奇》,把孙汝权扮作花脸。”娄艳花道:“这等说,那钱玉莲投江,可有的么?”董闻道:“王十朋的母亲便姓钱。今说他妻子姓钱,为丈母所逼,只怕王十朋倒没有这样势利的丈母。”燕青鸾道:“那《白兔》、《还带》这两本戏文,一发求董爷说一说。”董闻道:“李弘义是个大将,与刘智远为结义兄弟。今纽作刘智远的舅子,扮做花脸,亦是冤诬。若他舅子果然是李弘义决没有这样欺贫灭亲的事。至于《还带记》中刘二舅,其人其事,不知有无,却未尝污蔑古人,没甚妨碍。这个做传奇的,还算忠厚,形容刘二舅,不过势利而已,不到得暗害中伤,有不可言之恶。”白珩在旁听说,不胜惶愧,只得推醉避入里面去了。少顷,堂中下半套酒席已摆列齐整。吴泉再请董闻入席饮酒,又演了几出戏。两个妓女和众门客轮番把盏,董闻吃得大醉,待要起身,昊泉再三款留,众人也劝道:“冬夜正长,不妨宽坐。”董闻道:“此堂原是难得坐的。我五年之前,求坐此堂而不可得,所以今日在此,不醉无归。今已大醉,可告辞矣。”说罢,起身作谢而去。醉步趔趄,不觉转向侧边角门内走。吴泉道:“贤婿请从大门出去。”董闻醉中又想起前事,叹道:“不消罢。就从角门内出去,还强似走后门哩。”吴泉满面羞惭,无言可答,看董闻上轿去了,却回身入内,款留女儿淑姿,要他多住几日,不要就回家去。正是:

父犹是父,女犹是女。

昨日今朝,不同如此。

董闻回家过了一夜。次日醒来,追思昨日酒后之言,甚觉过当。自念度量大的,还该置之不论,如何言语之间不存忠厚?毕竟是学问不到处。着实自咎了一番。忽想起丁推官所推之事,即往见余总兵,曲致丁推官之意,要他把这宗债负再宽几时。余总兵见有董闻担当,料到迟中无失,便满口应允道:“既承先生见教,且从容去罢了。”董闻称谢而别。

才回到家,只见门上人来报,说有妓女马二娘乘轿到门,要进来拜谢大爷。董闻忙教请进。马二娘至堂中,倒身下拜,董闻连忙扶起。看他风姿雅淡,举止端详,仿佛良家体态,与昨日所见二妓大相悬绝,因说道:“久慕佳名,未识娇面。今日幸得相会,足慰生平。”马二娘道:“贱妾素未拜识尊颜,今遭患难,荷蒙垂救,生死肉骨,佩德难忘。”拜罢,即请进内拜见夫人。董闻道:“寒荆回家与岳父母上寿,尚未归来。家母舍妹,正欲一睹芳容。”遂引他到内厢,与母亲妹子相见了,一面置酒留款。饮过数巡,马二娘顿开喉咙,清歌一曲,真有遏云绕梁之妙,董闻叹赏不已。酒罢,董闻又引他到书房中游玩。马二娘见有古琴一张挂在壁上,便取将下来,轻挥玉指,拨动朱弦,弹了一回儿。董闻愈加称赏,因再命酒对酌。马二娘又饮了几杯,玉容粉面,带了几分酒意,正如雨后海棠,十分娇媚。董闻看了啧啧称羡道:“卿具此绝色,又有才技,青楼中岂易得此。”马二娘见董闻不住口的赞他,便低头沉吟了半晌,似有不安之状。董闻笑问道:“正尔欢饮,忽若不乐,却是为何?”马二娘且不答应,向案头取过一幅花笺来,题诗一绝道:

“多感开笼纵凤凰,玄机幸遇有情郎。

却缘羞把琵琶抱,未敢从容侍曲房。”

董闻见了诗,改容正色道:“在下相救之意,非慕卿之色,亦不但怜卿之才,实重卿之义也。捧溪佳咏,足见坚操,益使人敬服。常善变是我结义兄弟,他曾对我说,与卿有终身之约。今他不幸犯罪而逃,我时时系念。昨闻卿亦为了他身陷囹圄,我因朋友情分上,故特向丁公说个方便,并无他意。自古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蔑。’我若有私于卿,是负友谊矣。今日偶睹娇容,且阅妙技,故不觉钦羡,非有私心,幸勿见疑。”因之取笔题诗一绝以示之,诗云:

“书生非不解风流,为忆良朋悲旧游。

正待临风念黄鸟,何心握雨赴红楼?”

马二娘听了董闻所言,又见了诗句,不觉两泪交流,道:“常相公实与贱妾有终身之约,贱妾虽在烟花,颇知自好。自与常相公相约之后,往往托病谢客,以致开罪于强暴。今蒙董爷救之桎梏之中,理宜永侍中栉,以报大恩。只恐负了常相公,故未敢相就。不道董爷也与常相公有交。今日救妾之意,亦为朋友情分上,并非涉私,足见交义。我想常相公被罪而逃,后会无期,妾身飘泊风尘,终非了局。请自今以后,削发为尼,长辞世俗,庶远不负常相公昔日之盟,近不负董爷今日之义耳。”说罢,又取笔题诗一绝道:

“黄鸟犹知笃友声,红裙忍负昔年盟?

从今不把蛾眉扫,弃向空门了此生。”

董闻看了,点头赞叹道:“青楼中人,有此义烈之性,其实难得!我道常兄英雄,非留恋烟花者,何独属意于卿?今日方知卿真堪与常兄作对,不枉他识赏订盟。但卿既欲守志,也不必削发披缁,栖身寺院,只须杜门不出,在家出家。若有强暴侵侮,我当为卿护持。异日常兄倘蒙恩赦,再有相见之期,那时重谐旧好,有何不可?”马二娘收泪拜谢,作别归家。自此真个把住屋做个静室,改作道姑打扮,终日焚香诵经,以避尘嚣。有一曲《临江仙》为证:

“燕子楼中关盼盼,至今节义流传。尚书墓上有人还,白扬堪作柱,红粉泪无端。死别生离同一欢,愿依昔日婵娟。从今学道洗朱颜,不与巫女梦,且戴妙常冠。”

话分两头。且说丁推官自到郑州署印之后,政声益著。前任知州丙制金贪污异常,几乎把地皮都弄光了,全都叫他“丙赤地”。今丁推官在署印,一清如水,人都叫他是“丁青天”。那知他要做好官,偏有许多盘根错节来试他的利器。才署印几月,忽遇天时亢旱。丁青天来署了印,真正弄出个久晴不雨的青天来了。那亢旱的光景,好生利害。但见:

田中裂缝,池底生尘。并边争汲的,至于相骂:路上卖水的,好似奇珍。逼浑浆来煮-,都是土气息、泥滋味;造干粮在充腹,半是火焙熟、日晒成。客至呼茶茶不出,夜间求浴浴无能。忧时的官长,只将眼泪洗面;登坛的道士,急得油汗淋身。攘攘往来,满街招着赛会土地:皇上祈祷,排门供着行雨龙神。追念求睛之日,连挥不出的云师,何一旦藏形遁迹?还思苦雨之年,助天为虐的河伯,怎霎时氇耻瓶馨?不并荒的是饮食,那知水但荒食,旱并荒饮:不求人的是水火,谁料火不求人,水要求人。同此居渚,不觉怨朝阳而愁夜月;只兹星宿,乃至叹启明而恨长庚。桑林故事今重见,云汉诗章始信真。

丁推官见这般亢旱,连忙建立斋坛,延请一个法官叫做洪觉先,要他登坛祈雨。那洪觉先本不是出家的道士,因他自称有符水之术,又会扶鸾请仙、替人禳星解厄,人多有信他的,为此丁推管颇闻其名,特请他来祈雨。一连祈了几日,却那里见个雨点儿?丁推官明知法官不济,乃自办诚心,步行祈祷。每日在酷日中来往,不辞劳苦。上司行下文书来,禁止屠宰,以祈甘霖旱降。丁推官遵奉宪行,出了禁屠的告示,却分付衙役,不许借端生事。有公差拿卖肉的人解到台下,那人禀说是官府未出告示之前宰下的猪,丁推官即行释放,更不苛求。远近士氏,无不颂其仁德。当时也有一等贪吃荤腥、不信修斋的人,因禁了屠,不得肉吃,便做下一篇言语道:

祷雨而靡爱斯牲,知云汗无断屠宰之法。今遇旱而颂书人云,岂《春秋》有不血食之鬼神?艰食之时,济荒者正当佐以鲜食之奏;怀山之日,救灾者且犹不恤烈山之焚。试观往古,穷议近今,仁固当被乎禽兽,事亦宜计乎氏氓。思非肉不饱之老人,易由得养?被市脯为活之壮者何以图存?况上行下未行,不过做成衙役取利;若官禁私亦禁,恐适妨碍百姓营生。至于鱼虾蜃蛤,仅昆虫之一类;葱芽韭蒜,尤草木之无情。即食焉,亦复何害?并禁之,颇觉不伦。人苟为物而受责,似乎重物而轻人。诚得交明之官长,一朝开此严禁,或者仁爱之天公,即日降以甘霖。

这篇言语,说来虽似乎有理,殊不知祈晴祷雨之时,禁止屠宰,非是爱物,正是爱民,盖天降灾-,多缘下民平日奢侈过度,暴殄天物,纵口腹之欲,战害生命,上干天和,灾-由此而致。所以禁止屠宰者,正要人清心寡嗜,改过省愆,挽回天意,无至困于凶荒耳。《礼记》云:“岁凶谷不登,君膳不杀牲,大丈不食粱,士饮酒不作乐。”君、公卿、士且如此俭约修省,何况百姓乎?只是官府方有禁屠之令,那班衙役与地方棍徒,便寻衅生事,肆行索诈。这些小本经纪的人,又值凶荒之际,正自忧愁惶惑,何堪更被诈害?此则又须贤明官长,达权通变,勿使爱民之意,反做了扰民之端,庶几民与物皆被仁恩矣。闲话少说。且说丁推官处诚步祷了几日,又手书疏文一通,亲自斋往本州城隍庙中焚化了。拜祷毕,指着城隍神像说道:“我与神虽阴阳各异,然具有地方民社之责。今上天降灾下民,岂可坐视不救?我今与神物:若三日内无雨,我当与神像一齐锁系烈日之中,以请命于天。”说罢,又拜祷了一番,然后回衙。至三日后,不见有雨。丁推官分付整备铁索二条,步至城隍庙中。正待要与神像同锁,忽视云兴雷动,顷刻间,大雨倾盆而降。这场大雨,直下了一日夜,田畴-足,百姓无不欢呼称颂。初时种田的乡农见雨泽不至,将要丢手了。因闻丁推官步祷其诚,便相戒道:“上官且不辞劳苦,我等如何便罢休?”遂大家勉强支持,不敢抛荒。到得雨来时,田禾依然无恙。当时有民谣云:

“丙去丁来都是火,火致旱灾于田土。丙为阳火,不旱亦焦;丁为阴火,虽旱无苦。赤地无禾土尽荒,青天无云雨亦亡。到头赤地难植役,还赖青天能降祥。”

丁推官求得甘雨之后,过不多几日,早有新任的知州到了。丁推官焦劳了这多时,正好交过了州印,回到府中。略上将息,且与董闻一叙阔。不想又有一件公事要担在他身上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劳臣功绩,再从县里流传;良友声名,更向府中称说。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九卷 竭心力臣忠感鬼神 焚契券友义动官长

诗曰

一生一死识交情,友义臣忠真弟兄。

贯日忠魂天意格,于霄意气众心倾。

话说丁推官把官印交与新官,正欲回署,却又有一件公事轮到他身上来。你道何事?原来仪封县界中河道淤塞已久,及当流。巡抚冯景,与按院卞正酌定开河事宜,合流上闻,一向候部议定夺,今该部复准,着该府按支库银若干两,连选才干属员,专督开河,克期完工。冯、卞二公奉了圣旨,特委丁推官星夜亲临仪封县,监督河务,不得迟误。丁推官见是紧急公事,既奉宪委,不敢延迟,也不及回署,即从郑州起马,驰赴仪封县,择近河公馆住下。发现银雇募民夫,克日同工。此时正值七月中旬,天气尚炎热。丁推官不辞劳苦,每日到河边监督,并踏勘旧河故道。或遇泥沙堆积之处,轿马难行,即徒步往来,那些民夫因上官如此勤劳,无不努力向前。丁推官见民夫中有老弱的,勉强挑泥掘土,甚是憔悴,心生怜悯,设起一法来。每十个精壮民夫,拨两个老弱的炊茶煮饭,担送供给,免其做工。自此,老弱的既不苦役,精壮的又省了炊煮工夫,得以并力工作,众甚便之。正是:

饥者得食劳者息,老弱不做沟中瘠。

丁公善把人丁用,于民全赖君子力。

丁推官设法既妙,一日便有两日工程,不半月间,开过多少河道。凡遇河道上或有房屋,或有坟墓相碍的,丁推官相度地势,苟可通融,便行回过去,更不拆屋壤坟,正不知保全了多少。众人无不称功颂德。忽一日,开到一个去处,见一所坟茔,正与河道相近。丁推官唤土人来问道:“这是谁家的-墓?将来河道通了,这-墓便沿着河岸,难免河流冲激。可叫他家移进几步改葬方好。”土人禀道:“这是绝嗣的-墓,没有后人的,只索由它罢。”话犹未了,只见民夫中走出一人,跪下禀道:“小人就是看守这坟的坟丁-中之人,姓董名济。他虽没后嗣,却是本府乡绅董博士老爷的同宗兄弟。董爷当初曾问本县请给告示,张挂坟门,禁约闲人骚扰。又着小人与他看管这-墓的。”丁推官听罢,想道:“我常听得董年兄称感他亡故宗兄董济的恩德。今看董年兄面上,何忍坐视?”便分付众民夫一齐动手,将-墓发开,把董济灵柩移进数丈地面,另择高原安葬,依旧堆高了-土,立石表记,给告示禁护。过了一日,又开到一处,泥土甚松。椿木都立不住。丁推官看了,道:“将来河流冲突,渠堤须要极坚,还愁木椿不能支撑。况连木椿也立不住。如何是好?”沉吟无计,看看天色已暮,只是歇了工作,且待明日再作计议。

当夜,丁推官睡在公馆中,心怀忧虑,展转不寐。至二更时分,尸听得床前脚步响。丁推官爬起身来,揭帐看时,见一个人峨冠博带立在床前,说道:“上帝怜我生前好义,封为此间土神,前日多蒙迁葬骸骨,无以为报,明日当助一臂之力,以酬明德。”丁推官正要问其姓名,那人转身便走。却见他背后跟着一个青衣童子,手中提一盏纱灯,那纱灯上大书一个“董”字。丁推官待欲送他,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心中甚是惊异。至次早,再往昨日松泥的所在去看,只见众民失纷纷攘攘的来告道:“昨日立椿之处,沿岸一带松泥,约计有四十余丈,椿都立不牢。今早松泥突然都变实了,所立椿木,俱坚固牢硬,摇捍不动,好生奇怪。”丁推官听说,又惊又喜,即亲往踏勘。果见泥土忽变,如有神助。因想起昨夜之梦,知是董济阴灵助我,便令衙役速备香椿祭礼,亲至董济-前祷谢,许于河工毕后,立庙祭祀。一面便把迁葬董济与显灵助工之事写书报与董闻知道。又过了几日,丁推官正催趱民夫上工,忽有衙役来禀道:“两日百姓应募者多,民夫日增,需用锅,镬、碗碟等物,一时支应不来,乞发官票,向附近民家借用。”丁推官道:“使不得。若如此,是骚扰民间了。”衙役道:“这日用所需之物,迟不得一日两日的。若非借用,恐一时备办不及。”丁椎官正在踌躇,却听得前面众民夫齐声发喊,都道:“奇怪!”丁推官问有何怪事?众人禀道:“河底下掘出一只大船来。”丁推官道:“此必是当初覆没的,其中若有死人骸骨,可取来埋葬好了。”众人道:“船中并没什骸骨,却有无数瓷瓦碗碟,并许多铁锅、铁镬在内。”丁推官大喜,以手加额道:“此天助我成功也!”便令众民夫快将船中所有碗、碟、锅,镬尽数都搬上岸来,分给充用。枯船木料,又可当柴薪。真个天赐其便。有诗为证:

前代开河多役民,今日开河也役民。前代役民民苦役,今日役民也便民。昔日开河曾遇鬼,今人开河亦遇鬼。昔日遇鬼鬼降灾,今人遇鬼鬼作美。金刀昔赠麻叔谋,丁公却得大木舟。一凶一吉相悬绝,小人获咎君子吉。

丁推官得鬼神之助,河工渐次告成。谁想河工便垂成了,他身子却中了暑气,又受了些劳苦,不觉大病起来。弄得形容枯槁,面目熏黑,睡倒在公馆中,起身不得。正是:

青天化作玄天,白丁变作黑子。

壬水生而既旺,丁火衰而欲死。

丁推官身虽卧病,心中却记挂着公务,巴不得起来监督河工,怎奈头晕眼昏,那里爬得起?只得一面申文上台,乞另委别官,督完河务;一面差人回署,报以父子知道,速请医生前来看脉。上台看了申文,准令丁推官回署调理,另委本府同知虞龙池代管河工。那虞龙池星夜来到仪封县交待,这边丁推官的公子丁嗣考也同着两个医生一齐都到。那两个医生一个姓秦,一个姓华,是开封府里有名的官医。果然深通医理,看了脉,都道是积劳中暑所致,宜用清凉和解之剂。两人正商量用药,忽又本县知县荐一个医生到来。此人复姓闻人,单名一个虚字。也是本县的名医。他道丁推官在这里患病,如何舍近求远,要到府城里去延医?为此特地托人转求知县前来的。这闻人虚来看病之时,恰闻虞同知来问病,正在榻前坐地。只因听了虞同知一句戏言,便误了丁推官的性命。原来丁推官前日在府城起马往郑州署印的时节,虞同知治酒饯行。丁推官见他身边有个门子,名叫糜桃,甚是小心乖觉,因说道:“小弟门中几个门子都不中用,不如老寅翁这门子甚好。虞同知听说,便把糜桃送与丁推官伏侍。今日到公馆来问病,却见糜桃站在床边,因指着他对丁推官道:“老寅翁积劳之后,须要保养,今番贵恙。多应受了此人的累了。”闻人虚听了这句言语,认定是阴虚症候。岂知丁推官一心经营公事,那有闲情与门子玩耍?虞同知因自己是好龙阳的,故偶以此言相戏。闻人虚不知就里,信以为实,认做阴虚,要用起人参来。秦、华二医争他不过,也是丁推官命数该尽,不合服了闻人虚的补药,心头发胀,几度昏迷。再教秦、华二人看时,已没救了。从来巫与医虽是一样念头,然巫利人生,未赏害人之身;医利人生,每至害人之生。卖棺木的匠人,与卖药的医生,虽是两般肚肠。然匠利人死,不能致人之死;医救人死,每反致人之死。不但庸医为然,名医尤甚,有两曲《黄莺儿》为证:

堪恨有名医,到人家,抵暮时。夸言日里匆忙处,某家候予,某家款予。一头诊脉和人语。只须臾略将三指,一点便升舆。

无法治医师,恃虚名,药妄施。将人性命为儿戏,当官讼之,官还宥之,道是心中割腹难加罪。病来时,切须记取,不药是中医。

自古道药医不死病。若病犯实了,虽卢,扁亦无救,也莫只归咎医生。然医生切脉,用药,人命所关,最宜详慎。怎奈那些名医,当未出名之时,还皆仔细切脉,小心用药者;到得名一出了,便装腔作势,要学那成都市上严三点的模样,更不把脉理细察。又看得自己的药,好象吕洞宾的仙丹,随手撮去,不别致详,往往把人性命来误了。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不服药为中医。人不幸有疾,只须自己于饮食起居谨慎调摄,或者倒渐渐痊可;纵有三长两短,却倒也死而无悔。若依了世俗所云,宁可含药而死,不可负药而亡。这两句话,常要把残生冤屈断送。然虽如此,古人不为良宰相,则愿为良医,以其能救济人也。世间也有一些不勘救济的人,或讳疾忌医,或信巫不信医,虽遇良医,不肯吃他的药,以致病死。此真可怜不足借。天有一些人,自己平日稍知药性,到有病时,辄便妄参己见,增减良医的妙方,以致用差了一味两味药,送了性命。这却是自作之孽。与医生无干了。闲话少说。且说丁推官病势沉重,公子着了急,连夜扶他下船。急急回到衙署中。那时已黄昏时候,丁推官才回到衙署,便昏晕了过去。家眷围聚看视,都归咎医生用药之误。丁推官昏晕了半晌,醒将转来,说道:“不于医生事。我适间得一梦,与数年前之梦相合,多应不久于人世了。”公子问是何梦,丁推官道:“我向年在京中时曾梦至一处,宫殿巍峨,有青衣童子引我入内。圣见殿中坐着一个人,有如王者,左右侍卫无数。我伏地再拜,殿上传宣,将受我爵位。只见旁边走出一个白鬃道士,把我扶起,说道:“且放他回阳世去,干了一件功德,然后却来受职。我此梦藏之于心久矣。适间昏昏睡去,忽又梦见前番那道士来对我说:“你今功德已完,可随我去了。我自想无甚功德于人,或者开河济民也算一件功德。据此梦,我必将与阳世相别矣。”公子听罢,含泪答道:“梦寐之事,不必准信,大人且宽心。若秦、华二医不肯用药,明日再别请医生来看。”丁推官摇头不应。三更以后,病势愈重,问他后事,都不回答。挨到五更时分,讨冷水来饮了一杯,口中连呼“开河”数声而死。正是:

古人兵事未了,连呼过河者三。

今与古人无异,治兵治水一般。

丁推官既死,公子与家眷等一齐号哭。天才黎明,董闻早到。原来董闻打听得丁推官昨夜扶病回署,因此特来问病,不想丁推官已气绝了。董闻来到私衙,抚尸大哭了一场,因对公子道:“不佞与尊大人相别半载,时切怀想。前接他的手札,备言迁葬亡兄董遐施,又道开河多得鬼神之助。不佞屡欲趋候,并申谢私,只想公务倥偬,不敢去烦渎他。后闻他有病,还道是微恙,回署调理,自然痊可。谁知忽有此惨变。我想旧冬在内父处与尊大人一会之后,不意遂成永诀。如今地方上失了一位贤官,不特为一家哭,当为一郡哭。”公子道:“今日多蒙老年伯来问病,谁知却做了探丧。”说罢,以头撞地,号恸不止。董闻正在那里劝他,早有本府太守,与各厅同僚,及附郭的祥符县之官,都来探视。太守一面具文申报抚按去了。少顷,余总兵与卫守备也来投帖奉探。余总兵见董闻在那里便面约道:“少刻屈到故衙一会。”董闻应诺。余总兵去后,董闻对了公子道:“余总兵约我去会话,多应为索债了。”公子噙着泪道:“先君是个清官,既无宦囊遗留,家中又素贫,近日止措得二百余金寄来。如今做治丧扶柩之费,尚且不够,那有银子还他?如何是好?”董闻道:“年丈不须忧虑。此事不佞当代为图之,你日下且支持入殓之事。”说罢,作别而出,便往余总兵衙中。相见毕,董闻先说丁司李死得可伤。余总兵说起债负道:“此债是内司相公放的,如今要取索本利。”董闻道:“这宗债务,他自然设处奉还。但目下还求格后。”余总兵道:“总仗先生始终其事。”董闻应承而别。回到家中,正替他筹划算计,忽然接得京中书信一封,却是翰林庄文靖寄来的手札。拆开看时,书中备道契阔,未复云:“我即日或奉使南行,便道当图良晤。”又别外有书启二封,要致冯抚院与卞按院的。书中专写董博士与丁推官两个门生,要求抚、按青目,即托董闻转致。董闻看了。大喜道:“丁年兄虽死,今有此书,他所遗的债负,须要借此机会设法清还了。”便将一书付与抚、按门上值日的员役,投递进去。次日,抚、按二公都发帖来请董闻去相见。董闻先往见冯抚院。讲礼寒温罢,抚院道:“学生久仰盛名。昨接贵师台庄大史手书,极称大才。将来学生正要请教。只可惜贵同门丁司李,已先物故,使学生无可用情,有负庄老先生所托。”董闻道:“始晚生与丁推官向在——之下,食德已多。今承敝座师谬写,更得仰尽休光,实为万幸。所惜者丁推官死于公事,不及久沾宪祖台雨露耳。”抚院道:“丁司李为开河公事尽瘁而死。真乃可伤。”董闻便乘机进言道。“开河一事,虽有丁推官鞠躬尽瘁,捐躯赴功,然建议画策,出自上台。比如唐朝平淮之勋,效劳者李-,而功必归于裴晋公。自今河道得通,民受大利。上台可谓功不在禹下矣。但治水固以夫禹为主,尤赖伯益为之替襄。若下司不能仰体上台美意,奉行倘或不勤,其事终难就绪。”因把丁推官冒暑监督,晓夜不息,以致得病身之故,细述了一遍。又说道:“丁推官死于公事。一身固已不惜。但他生前既极清苦,死后又甚萧条,茕茕孤子,贫窘异常。糊口之需尚难,扶柩之资何措?父为他乡之鬼,子为无告之民。见者伤心,言之可涕。”冯抚院始初听得董闻归功上台,已是十分喜悦。及听到丁推官奉行有功,便着实首肯。后闻说丁公子窘苦之况,不觉恻然动容,又想着庄翰林写书份上,亦如前言宛转细谈。按院亦大喜,也自捐银助丧。恰好虞同知申文到来,报称河工已完,抚、按会同亲往踏勘。果见向来淤塞之处,俱已疏通。及细察所开河道,丁推官工程,十居七八。止剩十之二三,却是虞同知补完其事。又听得民谣云:

河便开得好,二官那里讨?可惜一个丁青天,却被开河开杀了。

抚按二公听了民谣,相与劝息。那些众百姓又传说丁推官显灵之事。原来丁推官死后,忽一日天色抵暮,众人都望见一簇仪从沿河而来。前面两道纱灯,几把火炬,后面轿上坐着个官人,绕河边巡行一番而去。众人只道是虞同知出来看河。至次日问时,虞同知昨夜并未出来。众人又疑是本县知县出来巡视,及问县中人,都说昨夜县公自在堂上理事,从未出城。众人咄咄称怪,惟有河公在心,故死后也在河边显圣。抚、按二公闻知这话,一发惊讶道:“丁司李生为贤官,没为神灵,固其宜矣。”于是回署之日,即各凑银二百两送与丁公子为赙仪。公子得了这宗银,差人请董闻来,谢其吹嘘之力,并商议还债。董闻道:“两上台所赠,共四百金,并家中寄来之物,为丧中使用。只将三百两付我,待我替你别措二百两,凑足本银,把去还余总兵。其利银竞让他相让便了。”公子道:“若得如此,最感固旋之德。只是要累及老年伯,使不肖于心何安?”董闻道:“说那里话,左右不佞也该助丧的。”公子道:“高仪如老年伯,非世俗所有,岂可概望诸余总兵?他将本求利,怎肯相让?”董闻道:“这不妨。我自有说话对付他。”当下别过丁公子,自去问亲友处挪借银两。这些亲友不比前番了,见他今日已得小小富贵,便不敢不借与他,又料他不久的,不妨借与。因此二百两银子,不勾几日,都借到手。董闻凑足了五百之数,即往见余总兵,且不把银子拿出,先说丁推官死后,他公子贫苦异常,几不能自存。余总兵道:“丁司李虽然做了清官,他公郎何足一寒至此?”董闻道:“自古道:廉吏可为而不可为。昔日孙叔敖做了楚相,身死之后,其子犹然负薪而食,何况丁司李乎?”余总兵道:“若果如此,所欠债银,将若之何?”董闻道:“近蒙抚、按两台,念其贫苦,发助丧银共四百两。公子用去百金,只剩得三百两。学生不合当初多了口,今只得替他赔补二百两,凑足本银奉还。所有利银若干,没奈何,要仰求老总台相让了。”余总兵道:“这宗银子若是小弟的,不妨相让。今其实是内司相公的。他有本必须有利。若论三分起息,十个月便该一百五十两。今过二年有余,几过二百金之数了。只怕让不得这许多。”董闻道:“有本自有利,原不当冒昧求让。无奈丁公子正在窘中,连本银也不足数,还要学生代赔,那利银决然措处不出。我想老总台是极高仪的,那内司相公必然也是高仪的,自能敬恤廉吏,决不做世俗琐屑态。所以学生适间来时,已在丁年兄灵前告过了。我告他说:‘你生前为官,一清如水,今又死于公事。余总台与内司相公都是高明人,定然见谅。所欠之债,本银我已代为补之。其余银两,总台与内司相公在你面上,必肯两让。你可于冥冥中保他年寿延长,子孙昌盛。我闻你在河边显灵,已得为神,料必灵通有感,须听吾言。’学生如此告过,方敢来相恳。”余总兵听罢,沉吟半晌,道:“先生怎便先许了他?从来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如今没奈何,待我去劝内司相公,要他勉强相让罢。”董闻大喜,即将本银五百两交还。余总兵收银入内。少顷,拿着原借契出来,说道:“内司相公说:‘董爷既不合先许了他,我这里不冒与鬼神计较。所有利银只得都让了!原契奉还。’”董闻再三称谢。余总兵道:“这借契,先生可收好。先生既待赔二百金,翌日待丁公子还了先生这宗银子,方还他此契便了。”董闻答道:“学生为义气上,故代他赔补,已不要他还的了。若要他还,便不是代赔之意。今学生即将此契去交还丁公子,乞老总台差一个贵役前去看看。”余总兵道:“先生恁般仗仪,真是可敬。但还契,先生自还变了,何必要小弟差人随去?”董闻道:“借得明白,还得明白,必要贵役同去的。”余总兵依言,即差家丁二人,随着董闻,一齐到丁公子衙中。董闻命于丁推官灵座前焚起一炷香来,明晃晃点上两只蜡烛,躬身下拜,祝告道:“治年弟与年公祖交情不薄。旧年所欠余总台之银,念令公郎还不起,治年弟已代赔二百金,凑足本银还讫。其利银若干,蒙总台与内司相公概然相让,可称高仪。年公祖须保他长命富贵。至于借契一纸,总台交付治年弟。今治年弟得此契焚化灵前,以慰年公之意。治年弟所赔银两,只算助丧之敬,决不忍向令公郎取索。年公祖阴灵不远,乞鉴微忱。”祝罢,把原契焚于炉中。丁公子哭拜于地道:“难得老年伯如此仗义,真是今之古人。此恩何以为报?”旁边看的家人,并余家的家丁见了,无不感而下泪。有诗为

矫俗犹存耐久朋,交情誓死不殊生。

已怜亡友寒如水,更念孤儿冰似清。

巧托鬼神非弄舌,公焚契券岂邀名?

悠悠行路今皆是,如此高风莫与京。

余总兵闻说董闻如此高义,亦为感动,也差人送助银三十两。虞同知闻知此事,也送助丧银一百两。此真是一人为善,能感众人。董闻与丁公子商议,教他择日治丧开吊,或者府中士绅,再有助丧的,可凑作扶柩回乡之用。那知丁推官平日执法不阿,在士绅面上不肯徇情,所以今日来吊的,不过香帛表意要他们捐资助丧,都不能够。至若那些感恩念德的穷百姓,却又力不从心,只办得一副眼泪相送。公子开吊数日,所受赙仪绝少。正是:

早上不做官,晚上不作揖。

生前尚如此,何况死之日?

董闻见人情如此,不胜嗟叹。那府、厅、州、县各官,都只随例少尽吊奠之礼。惟有虞同知于未治丧之前,先送过助丧百金,到得治丧之日,又送奠金十二两,亲来拜祭。丁公子十分感激。董闻道:“也难得这虞二府奸情。他与令先尊平日性格不同。令先尊性好清素,他性好豪华,各自一样。不想他今日在令先尊面上如此用情。待不佞明日见他,着实标颂他一番。”只因董闻这一句话,有分教:良朋伏义,更表孝子至情。豪客忽逢,益见智人权变。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卷 公子感恩代请命 府卒遇侠托求仙

诗曰

施仁还受仁人报,好义能令义士怜。

何必贵官真旧友,非关道木降灵仙。

话说董闻见虞二府敦僚友之谊,在丁推官面上奠赙加厚,心甚敬之,即具名帖,到他衙中拜见,代丁公子致感谢之意。虞二府道:“先生加礼于同年。小弟念同寅之情,何忍坐视?况丁寅翁为尽瘁公事而死,今日小弟略展薄意,亦是为公,不是为私。”董闻道:“上台建议开河,其事非丁公祖不能为之始,非老公祖不能为之终。譬如周之治洛,周公为祖,君陈佐之,不可无毕公以成之。”虞二府笑道:“过蒙先生高奖。其实丁寅翁所治河工,已居十之七八,小弟不过补其一二耳。”董闻道:“今日老公祖恤死存孤,使丁公祖的贤郎目下不至穷饿,丁公祖的灵柩,将来得归故乡。功德无涯,人人称颂,比开河功德,更加一倍矣。”虞二府听了这一席话,十分欣喜。自此又复送钱、送米到丁公子衙中,供他朝夕之费。公子愈加感激,此虽藉董闻吹嘘之力,实出于虞同知好义之心。不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忽一日,虞二府被冯抚院差官下来,摘去他印务,把他封禁在空闲公馆中,听候审问。你道为何,原来抚院于春间,曾委虞二府赍贺表进京,因将一项应找解的官银,共一万余两,起了咨文,即着他管押赴京,交投户部,掣取回文。那知行到半路,遇着一班响马强盗,把银子都劫去。虞二府欲待报知该地方官捕盗追银,却恐这班大盗未必便能拿获,自己反先受失事之罪。又怕迁延时日,误了进贺表的限期,只索忍气吞声,急急入京,一面进表,一面托一个相知,求其转借银子赔纳,约于回任后一年之内措处奉还。怎奈银子一时撮借不上手,回任的限期又促了。虞同知没奈何,只得将原咨文留在那相知处,托他多方借银纳了,代掣回文寄来销缴,自己竟先回任。在抚院面前,只说银已交纳,回批尚未发,已着家人在京候领,即日将到。抚院信以为然。虞二府日夜悬念,只措皇所托那相知替他支持停当,把回批寄来。谁想那相知已染病身故,竟未借银投纳。今户部查-未完钱粮,移咨抚院。冯抚院正在-取回文,忽见部咨,不觉怒起,即唤虞二府来询问。虞二府料遮掩不过,方才把失盗之事禀明。抚院那里肯信,说道:“若果失盗,为何当时不即禀报,直至今日才说?这明系自己侵没,巧言支吾。”因此把他拘禁候审,一待审过,便要上疏题参了。丁公子闻了这消息,不胜惊叹,连忙与董闻商议。董闻也没做道理救他处。正是:

有德未逢施德报,感恩无计救恩人。

丁公子过了一日,择定吉期,要扶柩回乡。将起身之前,先叩谢了地方各官,并合郡士绅。及往公馆谢别虞二府,奈公馆门奉宪封闭,不放闲人进去,只得在门外拜了四拜。到起柩之日,舟泊河下,士民都来哭送,郑州与仪封县人来送者甚多。百姓们也有持钱米相赠的。其本城缙绅,都到舟次投了一帖,各自回去。唯有董闻依依不忍别,还在舟次盘桓。只见大力庵和尚沙有恒,来到舟中灵柩前叩头,说道:“贫僧向蒙丁老爷审豁盗情,洪恩难报。今聊具忏金二两,少申孝敬。”丁公子见是出家人的东西,不肯收受。董闻道:“他感恩而来,物虽微,也是一点诚心,不必却他。”丁公子只得受了。将欲开船,忽有一乘女轿飞也似赶到舟次来。轿中女人,却是妓者马幽仪,他感丁推官释放之德,一闻讣信,便于静室中诵经荐度。今闻灵柩将归,特来叩送。有诗为证:

微独良朋敦气谊,青楼被德亦心铭。

开笼放出雪衣去,应诵慈悲般若经。

丁公子谢别了众人,方与董闻哭拜相别。临别,又叮嘱道:“老年伯天高地厚之恩,不肖未知何日得报。至若虞二府之高义,众薄俗所罕有。今当有事之际,苟有可以援手处,唯老年伯留意,即如不肖更拜大惠矣。”嘱罢,开船起行,出了境外。行不上一二十里,忽见前面一只大官船撑将来。船上掌号吹打,仪卫甚盛。看他舱门口告条上所书官衔,乃钦差翰林院庄。那庄翰林,就是庄文靖。因赍诏往南京封袭爵魏国公徐绳祖,故路经于此。原来徐老国公年高有病,上疏告老,乞命世子徐绳祖袭爵。朝廷准其奏,遣官赍诏去封他。庄文靖讨了这个差,乘便南游,所以前日寄于董闻的书中,说道将奉旨南来。当下丁公子打听得船中的宫人是庄文靖,因想道:“他是我父亲的老师。前日董年伯曾对我说他有书致抚按,荐我父亲今日过着,合往拜谢,并以讣信报闻。”且还有事要求他,便具个门下不肖眷脱学生的名刺,等他泊定了船,即往船上投刺请谒。船上仆人们见是个少年,又身穿孝服,不肯与他通报。正在那里做难,恰好庄文靖走出船舱口来。丁公子望见,即打一躬道:“庄太老师,不肖晚学生候见。”文靖答礼道:“足下是谁?”仆人们方才把名帖呈上。文靖看了道:“足下为何有此重服?”丁公子一头挥泪,俱言父亲没于任所,今扶柩回乡之事,文靖跌足惊悼。丁公子又谢道:“前蒙太老师致书董年伯,转达抚、按,鼎荐先君,不想先君已遭变故,有虚盛意。”文靖嗟叹道:“不佞在京师,闻尊翁居官清慎,与董声孟甚相爱,因作书荐之于抚、按。又恐尊翁狷介避嫌,故但托董声盂转达当道,倒不曾有专札致尊翁。今日到此经过,正欲与尊翁一会,以罄阔-,谁想已作故人,真可叹恨!”因问:“董声孟一向在家好么?”丁公子道:“先君丧后,不肖多亏了他。”文靖道:“我正要问,尊翁是个清官,那些身后之事,如何俱办了?”丁公子把董闻代偿债负,又多方吹嘘,并虞二府厚助丧费的语,述了一遍。说罢,忽然离坐向前,双膝跪地,告道:“今不肖有一事奉求。”文靖只道也求他助丧,连忙扶起道:“足下如缺少回乡盘费,不佞自当勉力相助。”丁公子道:“不肖非为自己求助。另有一事,欲求太老师鼎言说个方便。”文靖问是何事,丁公子把虞二府遇盗失银,被抚院拘禁候参之事说知,因挥泪道:“虞公深有德于寒家。今他在患难中,不肖恨不能以身代之。若非太老师对抚台说个方便,更无人可以救得他。伏乞看先人之面,特赐鼎言。不但虞公感荷二天,即先人亦衔感于九地矣。”文靖听说,感叹道:“足下少年,能知恩报恩,义生于孝,是有至诚、有血性的人,可敬可敬!我明日见抚台,就把这事对他说便了。足下如不放心,可暂泊舟于此,待不佞见过抚台,讨个好音奉覆。左右不佞也还要来少尽赙奠之礼。”丁公子道:“不敢当太老师赐赙。但得藉鼎言保全虞公,以报先人,便如拜台惠矣。”言讫,作谢而别。正是:

异矣孤儿,咄哉年少。非高其义,正重其孝。不忘亲者,不忘亲之所不忌;欲报亲者,欲报亲之所欲报。何意薄俗,遭兹右道?

庄文靖受了丁公子之托,即日开船。至开封府城外,早有董闻同着计高、金畹二人前来拜候。文靖迎到船中,相见叙礼罢,各各道过寒温。董闻便说及丁推官病故一事,文靖把丁公子的话对董闻说了,因赞叹道:“难得他少年如此孝义至诚,真个是父是子。丁司李可谓不死矣。”董闻也称说虞二府许多好处,“今遇盗失银,原非其罪。若令仍旧供职,限他赔补所失之银,亦未为不可,乞老师看丁氏父子面上,婉致抚公,免其参处,保全功名,足仞明德。”计高、金畹也替言道:“敝府良有司,首推丁司李,其次便要算虞二府了。今丁司李方死,虞二府又缘了事,民失所望。死者已不可复生,虞公之事,还可补救。全仗鼎言。”文靖领诺。

三人别去,文靖即打轿往拜抚院。适值抚院公出,不在衙门,不曾接见,文靖随往拜按院。坐谈之次,按院说起前日承台札下须,奈贵门生丁司李已物故,未及用情。文靖便谢了他捐资助丧的美意,因说:“虞同知恤死存孤,笃于僚谊。他既能加礼于死友,必不忍上欺其生君。解银失误,必果被盗,断非侵没,还求抚公宽政,只勒令赔补,不要坏他功名,乃为恩威并用。此意即烦鼎言先为小弟转达抚公,明日见抚公时,再当面恳。”按院领命。次日,抚、院二公一齐都到船来答拜。文靖又把前言面致抚院,那知抚院已先听过按院转述之言,今又见文靖谆谆面语,按院又从旁接谈,抚院那得不从?遂满口应承,领教而别。文靖别过抚、按,即差人邀董闻到来,对他说知。董闻大喜。文靖道:“我即得请于抚公,不负丁公子之托矣。王命在身,不能久留,即当奉别。”董闻要屈他到家饮宴,文靖辞谢。及送与些礼物,也不肯受。董闻亦不敢相强,只将些贺礼并贺咨一通,附致徐世子,贺他袭爵之喜。文靖收讫,自开船往南京一路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抚院听了庄文靖的分上,回到衙门,即行下宪牌,放出虞二府。着令仍管厅务,但勒限三个月之内赔补所失之银,准免参处。虞二府拜谢了宪台,仍旧坐衙理事。却探知宪台宽恩,多亏庄翰林援救之力,因想道:“我与庄公并无交契?为甚无端救我?此必董博士对他说的。”便亲自至董闻家中拜见。董闻惧述丁公子代为请命之事,虞二府方才省悟,不胜感激。欲具名揭,往谢庄文靖。董闻道:“敝座师已连夜开船去了。”闻说丁公子的船,虽出了境,倒还停泊着,虞二府便备了楮仪,飞掉前往。赶着丁公子的船,登舟相见,两下互相称谢了一番,珍重言别。丁公子方与虞二府别过,只见一个差官打扮的人,跟着五六个伴-,掉着一只快船,前来问道:“这可是丁大爷的船?”丁公子问是何人,那人道:“小人是钦差庄翰林老爷遣来的。老爷说王命在身,赍奉吉诏,不便易服吊丧。特差小人送奠仪五十两,聊表薄意。待复命回京之日,还要亲到灵前致祭。其所托虞爷的事,已都停妥,并着小人口覆,不及写书了。”说罢,走到船头上,望着灵柩,磕了四个头,送上奠金。丁公子拜受了,打发回帖,犒赏来差而去。看官听说,庄文靖这番遣吊,倒惊动了旁边的人。传说开去,道丁公子却有这一位显官与他相知。那些官宦们,前日在丁推官面上泪薄的,今闻此消息,又知庄公与虞二府说方便也为丁氏父子情分上,他师生之谊,生死不变如此。况庄翰林乃当朝杨阁老的相契,是朝中要紧人。他即加厚于丁氏父子,则令丁推官虽死,丁公子却怠慢不得。于是有赶上船来补送奠仪的,也有补送路费的,作成丁公子又热闹了一番。正是:

范冠蝉有-,蚕绩□有□。

推官有吊各,学士为之丧。

且说丁公子开船望北进发,将及半途,忽一夜,睡在舱中,只听得喊声骤起,船外火把乱明。丁公子知是强人的船来了,忙披衣起,望着外面大叫道:“我们是扶柩回乡的丧船,船中并无财物。好汉们不劳下顾。”说犹未了,早有一个人跳过船来,一脚踢开舱门,火光中见丁公子身披孝衣,就一把扯住问题:“你就是丁公子么?不要害怕,我有话说。”将丁公子拖到后舱,附耳低言了几句,又将一包东西放在桌上,回身跨出船头,跳过船去,扬言道:“他船里果然没甚东西,我们去罢。”众人唿哨一声,把船飞也似摇去了。那时丁公子船中的人,都吓得东躲西藏,目瞪口呆。见强人忽来忽去,正不知甚么缘故,只有丁公子肚里明白。把桌上东西收过了,分付众人各自安息,不忍惊惶。

看官,你道这强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人,却就是常奇。一向常奇与寇尚义在山东落草,专一打劫贪官污吏的银子,并起解的官钱粮。春间虞二府失去的官银,正是他们所劫。后来闻得虞二府是个好官,却为失银被禁,常奇与寇尚义商议道:“我们做好汉的,不可连累好官受罪。须把这项银子还了他,才见我们的义气。”商议已定,只是不好自己把去还他。因打听得他与丁推官父子交厚,丁公子又十分孝义,故特地来寄信与丁公子,说这一万余两官银,已埋在开封府东门外二十里大后桥柳树之下,可密报与虞二府,他自去取。又将白银五十两,送与丁公子为助丧,那放在桌子上的东西就是了。纸包内又开写藏银待取之事,甚是明白。正是:

莫道绿林中,无有英雄客。彭越曾为江中盗,世勋曾为无赖贼。李北海曾有七言之赠,张齐贤曾邀一醉之德。试看今日还金人,赛过水游梁山泊。

当下丁公子不喜得常奇助丧之费,却喜官银有了下落,可以保全虞二府功名。至次日,即修密书一封,专差的当家人,星夜到开封府,面向虞二府投递。虞二府那时虽然脱了拘禁,仍旧坐堂理事,却还是带罪供职。若过限期,没银赔补,抚台定要题参。正在忧思,忽然接得丁公子密书,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只是一件,那银子虽有了下落,却是丁公子替强人通信,这话怎好对上官说得?若不明言其故,竟自冒冒失失的去取出,又像自己隐匿在那边的了。左思又想,无计可施。因邀请董闻到私衙,把这话密密告知,与他告知商议。董闻沉吟了半晌,忽然笑将起来,道:“有计在此了。”虞二府道:“有何妙计?”董闻附耳低言道:“目今抚台敬信一个姓洪的法官,即日要请他设醮。老公祖这件事,只在这洪法官身上,那银子便好出头了。”虞二府道:“如何用着这个人?”董闻又向虞二府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虞二府拍掌笑道:“此计大妙!竟依计而行便了。”正是:

黄冠权借为引子,白镪方才好出头。

看官听说,那洪法官不是别人,就是前日在郑州求雨的洪觉先生。本是没甚道术的,当时为求雨不来,被郑州好事的编成《十一干》的笑话笑他,道是:

“日里是照亮干。夜里是不落台干。挨过几日没雨,是挨推干。恶求一番越不雨,是罚强干。念咒念得口干。画符画得笔干。喷法水喷得碗底积焦干。踏罡步踏得鞋底铁屑干。手中铁剑,只好切菜干。身上法衣,只好揩鼻涕干。这样法官求雨,送他一个斗大的杨梅干。”

郑州人虽是这般笑他,这里抚台却不晓得。因太夫人有病,请他到衙内祈祷。抚公问道:“几时才得病愈?”洪觉生随口胡答道:“过七日便没事了。”却也是他造化,准到第八日,太夫人果然康健起来。抚公以此敬信他。又要教他于本城道院中起建醺坛,保佑年谷丰登,人民安乐。董闻乘此机会,授计于虞二府,教如此如此。虞二府便密唤洪觉生先来分付了言语,许他二十两银子谢仪。洪觉先欣然领命而去。到得起建醮坛之时,抚公亲来拈香。虞二府便也往坛中,当着抚公面前,要求洪觉生请仙降乩,指示所失官银踪迹,以便追捕。洪觉先初时假意推托不肯。虞二府恳请再三,方才应允,就于坛前书符念咒,作起法来,唤一个小道童与自已一同扶乩。案上铺放黄沙,焚香点烛。少顷,见乩儿渐渐转动,磨了半晌,忽然写出一行字来道:“吾乃葛仙翁也。”虞二府假意向前问道:“果然是葛仙翁么?若果是仙翁,我有一事欲问。”只见乩儿运动,写出四句道:

“子欲请仙仙故至,却问仙翁是不是。

可笑龙池心不诚,若还疑我我当去。”

虞二府看了,慌忙下拜道:“龙池不知仙翁下降,适间言语唐突,伏乞宽恕。今有恳请,只因春间解送官银一万余两,中途被盗劫去,望仙翁明示银子下落,与盗贼踪迹,以便追缉。”祝告罢,只见乩儿上又写出四句道:

“怪尔后恭前倨,尔可暂时回避。

可请抚公问吾,吾当明告其事。”

抚公那时亲在坛前看见,安得不信?便令虞二府退过一边,自己向前整衣作礼,默祷了几句。只见乩儿又写道:

“机事秘密,不可泄漏。

若要我言,须屏左右。”

抚公看了,即唤跟随人役,都远避开去,只有抚公一人立在案前。那乩儿才明明写出几句道:

“离此府城东,二十里之外。

一座石桥傍,两株柳树盖。

松其下探之,原银宛然在。”

抚公看罢,又低头祝告道:“此银向被何人盗去?今又是谁埋藏在此?伏乞仙翁一一明示。”祝毕,只见乩儿又写道:

“若问藏银之人,其人乃是大盗。

目下不可明言,以后自然知道。”

抚公再要问时,只见乩儿连书:“吾去也”三字,便不动了。吾公分付洪党先勿泄其言,自向虞二府密语其事。虞二府佯为不信。抚公道:“仙翁所示,谅不相欺。你只依言去取,看是如何。”虞二府口中唯唯,却佯做不肯深信之状。明日亲到城东二十里之外,唤集人夫,向石桥旁两株柳树之下,把锄头铁-掘将下去。掘不上三尺来深,果然掘着了银子,照原数一万余金,毫厘无缺。正是:

本出绿林之手,巧借黄冠之口。

朝中正说三杨,野外忽逢二柳。

并非洪法官道术能灵,却是董博士妙计罕有。不用虞公向上台禀知,反使上台向虞公私授。前番求雨不雨的伎俩,人尽笑之;今日说银有银的神通,人能知否?当下虞二府掘得原银,十分欢喜,随报知抚台,将银交纳。抚公深信仙翁之灵,法官之术。一时开封府中惊传其事,都道仙人降乩,有此灵验。又道洪法官初时本事没,雨也求不下一滴;如何今番却请得真仙下降?或者是都老爷与虞二府敬心所感。却那里晓得是董闻的计策,把虚名作成了洪法官,又无端借重了葛仙翁?有诗为证:

仙翁有语语非轻,问者佯疑疑亦精。

羡杀巧人传妙策,作成道士享虚名。

虞二府即将原银交纳,抚公因前日难为了他,心中颇觉不安,着实慰劳了几句。那时新任理刑未到,其印务是府堂暂管,抚公乃委虞二府权署理刑印务。虞二府谢过抚公,随即往谢董闻,称赞其用计之妙。董闻道:“还金全赖常奇之义,寄信又亏公子之书。治弟不过因风吹火耳。美来还是老公祖恤死存孤,故得好义之报,他人何力之有焉?”虞二府欢喜称谢而别。有一曲《江儿水》为证:

为善从来吉,便宜自取之。漫夸豪客能轻利,漫夸公子能传递,漫夸博士能施计,招致还亏一已。恤死存孤,食报固其宜矣。

不说虞二府保全了功名。且说董闻在家候缺,过了两年。此时正值南京国子监博士员缺,朝廷命下,将董闻除授南京国子监博士。报喜人报到了,董闻心中欢喜。一来喜得有了衙门,二来喜在南京,得与徐国公相叙。于是择定吉日,正待起身赴任,忽见大力庵里香火道人踉跄而来,报称师父沙有恒被本府公差拿了,要解往南京徐国公府里去,求董爷救一救。董闻惊问其故,道人说出这个缘故来。有分教:曲中美女,再添一段风流;寒里英雄,换却两番形貌。正不知道人说出甚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卷 假僧人连累真僧人 真太监引出假太监

诗曰

均为衲子不相蒙,共作貂-实未同。

怪怪奇奇谁可料,真真假假幻无穷。

却说董闻听说沙有恒和尚被府差拿住,要解往南京徐国公府里去,十分惊异,急问香火道人是何缘故。道人说出这缘故来,甚是可笑。原来徐老国公年高多病,自世子袭爵之后,自己退闲养老,要选几个女乐,以为娱老养病之资。因遣人往各处买了好几个女子,又要寻个女教师。前日路小五的妻子门氏当官发卖,却是徐国公府里买了去。老国公爱他是河南人,河南为天下之中,歌唱词曲,正要用中州韵,便着他做个教师,教一班女乐。那知这门氏只晓得唱些盲词难调,不晓得唱诸般戏曲。他向闻有个名妓马幽仪,才艺出众,因荐与老国公道:“若要教习女乐,须得这个女子来方妙。此女现今在开封府。”老国公听了他言语,特遣人到开封府寻取马二娘。不想马二娘于半月之前有个使枪棒的游方和尚,到他静室里来住了两日。及至和尚去后,连马二娘也便不知去向。众邻舍都猜道马二娘跟了和尚去了。到得徐府里来取他,已没处寻觅。访问邻舍,知被和尚拐去,送着落开封府,出了公差,要缉拿这拐妇人的和尚。公差们一时没去追捕,思量要拿一个人来抵塞。那时开封府城内城外,要寻使枪棒的游方僧,只有沙有恒最是出名。为此被公差拿住,着在他身上要马二娘。若没有时,便要解他到徐州府里去。沙有恒实不知情,大叫冤屈。那些公差谁肯听他。正是:

门氏曾留一宿,马氏从未一睃。

前番是莫须有,今番是真正无。

沙有恒没奈何,只得使香火道人来向董闻求救。董闻问了备细,说道:“教你师父不须忧愁,竟由他解去便了。那徐小国公与我最相知,他最爱的是武艺。你师父若解到那里,或者因祸得福,倒有一番际遇。也未可知,我今正要往南京到任,少不得要见徐国公,当力荐你师父。今你师父若先起身,可先带我一封书去,徐国公见了我的书,不但没事,还有好处哩。”说罢,随即修书付于道人。书中备言沙有恒与自己相知,是个老实和尚。拐马二娘的,不干他事。又荐有恒武艺出众,还求青目。沙有恒得了书,方才欢喜,放心前去。董闻又分付公差,路上好生看顾,不可难为他。正是:

向年胡子连累胡子,今日光头连累光头。多须的往往逢着灾难,没须的往往认做风流。从前拿错的胡子还亏得抚台释放,今日捉差的光头,何妨向徐州府遨游。丁推官借着别个和尚,辨明了这和尚盗情的冤枉,马二娘跟了别个和尚,倒做了这和尚进身的引头。算来总为一饭之德,以致有此两番之酬。

董闻打发沙有恒去后,自己也便收拾起身赴任。因家中无人,留下父亲董起麟与母亲郝氏,妻子柴淑姿在家管理家务。分付妻子与妹子彩姑,好生侍奉爹娘。自己只带几个家人,起身望南京进发,不在话下。且说马二娘跟了使枪棒的游方和尚去,不知所往。那和尚既非沙有恒,毕竟是那个?原来不是别人,却就是常奇。一向常奇探听得马二娘侨寓开封府,为着他不肯接客,在家出家,甚有烈性,心上好生敬爱。意欲取他到来,做个压寨夫人,以践前盟,因与寇尚义商议要扮作客商到开封府去。又想官府正画影图形的捉拿逃犯常某,开封府里眼明手快的公人又多,胡子面庞又容易厮认,如何去得?为此算出一条计策,竟削发剃须,扮作使枪棒的游方僧。于路没人认得,一径来开封府。问到静室中,与马二娘相会。马二娘初时见了,还只道那里来的野和尚,不去理他。及仔细端详,方认得是常奇,一时又惊又喜,正不知他为甚把须发都剃了,做了和尚。正是:

美髯公今不可见,乌将军已没处寻。未识吟成几个字,岂徒捻断两三茎?几回口角无觅处,前日何其暗;忽闻毛里有声传,今日失其深。尉迟恭为甚变了唐三藏,陆士龙为甚化作支道林,那一个降龙罗汉把你龙髯拨,那一个伏虎禅师将你虎须侵。疑是护法伽蓝现比丘相,不是问疾居士说维摩经。但见头嘴一般光塌了,难比阴阳二处黑沉沉。

当下马二娘会着常奇,两个各叙阔怀,马二娘问道:“你几时出家的,如今在何处寺院安身?”常奇道:“我并未曾出家。只为要来会你,故权扮作出家人模样,路上好行走。”因把别后如何杀了列家父子,如何被捉,如何脱逃,如何遇了寇尚义,做了山寨之主。细细述了一遍。马二娘也把别后之事诉与常奇知道。遂留常奇在静室里宿歇,重讲旧好。枕席之间,十分欢畅,但见:

一个新剃须的和尚,下胡子依旧成双;一个不落发的女尼,小和尚忽然来触。道姑未尝披剃,偷和尚算不得光打光;僧人本是绿林,宿青楼还只是俗对俗。何必如佛印之遇琴操,守得禅性坚牢;也不比五戒之恋红莲,恐怕山门沾辱。门妇人入寺寻和尚,便是新知乍逢;马二娘开户接僧人,只算旧缘重续。沙有恒隙生瓜李,果不当纳履整冠;常善变盟订丝萝,又何妨怜香惜玉?老常特地别寻一个道姑,仍寻着马二娘,并非薄幸负心;马氏特地私偷一个和尚,原偷了常善变,可谓情真性淑。一向巫山梦杳,不雨不云今夜蓝桥路通,既-既足。不是出家人改出家心,正是从良妓遂从良欲。

常奇在马二娘静室里静住了两日。大家说起董闻相救之德,十分感激,常奇意欲去与董闻一会,又恐踪迹尽露,惹出事来,途不敢去,连马二娘也不去谢别董闻了。两个只暗暗相约,常奇先去城外僻静处等候,随后马二娘收拾随身细软,在邻舍面前只说要往城外佛寺里烧香。出了城会着常奇,改扮男妆,雇下船只扬帆前进。前途早有寇尚义差小喽-掉快船来接着,竟往寨里去了。有诗为证:

白镪掘来借仙语,红裙拐去托僧游。

或仙或释何当是?两下皆为风马牛。

看官听说,那常奇既做了山寨大王,要掳掠别个妇女上山,有何难处?他偏要寻这一个旧相知的妓女,虽冒险有所不辞,可谓不负心的男子。马二娘既是名妓,要寻别个王孙公子从良,有何不可?却偏为着一个犯罪在逃的常胡子,杜门谢客,甘心出家;及相会之时,知他做了草寇,又见他改了身相,也并不弃嫌,一径相随而去,可谓识英雄的妇人。不知其事者,只道马二娘一向假意出家,今日忽随了和尚私逃,青楼中人,其言语总难准信。有好事的编成一只《驻马听》的曲儿笑他道:

“假意修行,笑杀青楼那有真?挥残珠泪,烧尽香疤,誓遍神灵,一朝怜取眼前人。从前旧约浑无准,奉劝王孙大家仔细,莫把烟花信。”

又有好事的,笑那些出家的妇人,凡一应尼姑道姑,都不足信,亦照前腔,编成一只曲儿道:

“假念弥陀,笑杀尼姑与道姑。极乐世界,和合多僧,无凝恒河,色空空色意云何?慈云法雨凭施布,悟彻虚无,把灵山撇却,进入巫山路。”

又笑那沙有恒的,说他向来把路小五的妻子门氏留宿庵中,以致路小五唆拨喊人扳害;今番拐马二娘的和尚,不是他是谁?只照前腔;编成一曲道:

“照命托星,笑杀游方沙有恒。一宵盲妇,几夜青楼,百口难分,慧刀未断雨云情。菩提水向红莲浸,马去门存,今接徐府,好把前欢订。”

这几只由儿传将开去,各处流播。此时董闻已将至南京,于路听得有人传诵此曲,因想到:“马二娘果然可笑!他既与常兄有终身之约,初时杜门谢客,后来矢志修行,我只道他是个有烈性的女子,却怎的忽背前盟,随着游方僧人去了?正不知这游僧是何人,拐了他到那里去。我今到南京,须对徐国公说务要跟寻马二娘,缉拿这游僧来重加惩治。一来可为和尚宣淫,青楼薄幸之戒,二来不虚了徐府之求,三来也辨明了沙有恒的心迹。”意中计策已定,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国子监到了任,京中大小各衙门,应投揭投帖的,一一都投到了。见过徐老国公,便来与小国公徐绳祖相见。各道契阔。国公称谢道:“前者贵座师庄太史来,称道先生相念之意。又承附致书-赐贺,不胜愧感。”董闻逡巡逊谢,130-快士传因说起沙有恒之事,国公道:“前接台翰,已致老父并不曾难为他。”董闻道:“马氏实非有恒拐去。但那游僧,必须缉拿正法。若拿获游僧即获马氏,便可应尊翁老国公之命,而有恒心迹始明矣。”国公点头应诺。董闻别后,国公即差人黄文往开封府投递,要跟寻妓女马氏并缉那拐他的和尚。董闻也写书一封,寄与虞二府,要他致意本府太守与捕厅,广差捕役,缉访马二娘并游僧踪迹。虞二府得书,随即转致府厅。本国又奉了徐国公之命,便一面差役缉捕,一面遍张告示,稽查游僧。寺院中凡有游方和尚,务必要查询来历。如来历不明,即是奸僧,立时拿解又移文各处省会一体严行稽察。正是:

楚国亡猿,祸延林木。

开封失妓,累及诸秃。

好名归道,道士受福。

恶名归僧,僧人命促。

且说常奇在山寨中,早有操事的小唆华,把这各处查察游僧的消息报上山来。常奇闻报,便对马二娘说道:“我今剪须剃发妆了和尚,没人认得。正要下山去走,不想他们又扯游方僧盘法起来,教我怎好下山去?”马二娘道:“你如今又要下山去做甚么?”常奇叹口气道:“我今虽取得你来完续旧盟,只是这山寨里怎做得你我安身立命之处?若论我胸中抱负,纵不能学虬髯翁独帝一邦,称孤道寡。也须如班超万里封侯,威震边疆。如何区区作赤眉铜马的勾当,却不辱没了我?就是你这般才色纵不学飞燕玉环侍奉至尊,也须做一品夫人,受五花官法,如李靖,韩世忠之妻,才不枉了你这双识英雄的俊眼。如何区区做个山寨中的压寨夫人,却不又辱没了你?为此我一心要离了山寨,移名改姓,图个出身。”马二娘道:“相公所言,正合妾意。既有此心,何不仍旧蓄发?原作在家人打扮,只剩了胡须料也没人认得了。”常奇道:“这又使不得。现今官府画影图形的拿我向年我又在江湖上走过,人都认得我形貌。虽剃了须,只怕像曹孟德战败割须之时,起初认长须的是曹操,后来便认短须的是曹操,如何是好?”一时左思右算,苦无长策,好生忧闷。正是:

为僧既不可,还俗又堪危。

进退维谷处,英雄空自悲。

两个正说话间,忽有小喽-报上山来道:“朝廷差内官二员,往各处采办御用东西。现有许多跟随的小太监在前山经过。”常奇听说,便分付小喽-传下号令与山前桓陆两家饭店中,“如有小太监到店来,可密拿一个来见我。”小喽-领命而去。至次日,桓家饭店里早拿到一个小太监并五七个从人,解上山来。原来桓家奉了常奇号令,恰好有一个小太监,同着一行从人入店歇脚。桓家把蒙汗香点将起来,又把蒙汗药的酒与他们吃了,一个个都昏迷跌倒,便用绳索缚绑,解投山寨。比及他们醒觉时,已解到山上了。常奇看那小太监身边有一面牙牌,上面刻着“太监府奉差内官平易”九个字,又有内监府印信路引一纸。常奇看了沉吟半响,叹道:“这太监姓平名易,平者常也,易者变也,倒像我常善变移名改姓的。”便取了他的牙牌,路引,分付将他并从人们都软监在寨后,马二娘问道:“相公拿这小太监何用?他的牙牌,路引,要他做甚么?”常奇道:“我得此牙牌,路引,倒是我下山的机会。如今有个计策在此,但恐你心上不悦。”马二娘道:“你且说有何妙计?”常奇道:“我若顶了这太监的名色,把牙牌,路引做了护身符,便冲州撞府,再没人阻挡了。只是要顶冒太监,必须割势,不能再与卿为云雨之欢,恐非卿之所愿耳。”马二娘听罢,慨然道:“妾昔年与相公别后,便杜门谢客。后闻你犯罪脱逃,即矢志修行,已不望此生再得与你相会。不想今日重得聚首一番,我愿已足。你既英雄气盛,自当儿女情轻。妾何敢贪恋朝云暮雨,误你冲霄之志乎?”常奇听说,大喜道:“你若不以此为嫌,足见高明。”两个计议定了,常奇便对寇尚义与习风说知此意。

寇习二人好生惊讶。定尚义道:“当初司马迁被汉武帝把他来下了蚕室,是君命难违,不得已受此刑法。今兄长幸得脱逃在此,正好山头望廷尉。何故无端阉割,自比刑人?”常奇道:“我今郁郁居此寞寞无闻,不能雄飞,无异雌伏。若借内监名色,下山远游,倘有际遇,博得个功书竹帛,名垂钟鼎,是身虽失了犬夫之形,人却建功立业之意,何不寺待朝廷招安?却欲急离山寨,先把身体来伤残了。”常奇道:“资弟所见差矣!我辈啸聚山泽,安得朝廷降诏招安?除非攻城掠地,割据州县,使官兵无可如何,那时朝廷方肯下招安之诏。但若如此做作,必至杀人害命,伤民病国,又岂仁人君子所忍为?我今决意离此山寨,别作商议。不是我无意要抛撇二位贤弟,其实大丈夫安身立命,不可不想个长策。”寇习二人苦劝再三,常奇却决意要行,取酒与马二娘对酌,喝得酩酊大醉,竟把那话儿一刀割落了。寇尚义忙去寨后唤出那小太监来问道:“你内官家,必知医救阉割之方,快说出来!医好了,我这常大王饶你性命。不然就要砍了。”那太监惊慌,果然把内务府医治割势的妙法一一说出。寇尚义忙请医生依方合药,替常奇敷治调理,一面蓄起发来。不上两月,便已无恙。蓄发已长精神如旧,须根尽脱,声音也都变了。常奇笑道:“古人欲变声音,至吞炭为哑。我今不须吞炭,声音已变。这番下山,更无人识我矣。”便教把平易一行人依旧软监起来,休要放走了。自己顶了平易姓名,把他的牙牌,路引藏在身边,打扮做太监模样。众人看时,竟宛然是一个太监。但见:

大和尚虽蓄了发,小和尚倒割了头。从前上胡子的须虽然剃了,还有下胡子的须依然无恙。如今下胡子的根一朝脱却,连那上胡子的根一旦都休。梁山泊上鲁智深,忽换了童枢密的角色;平妖传中蛋和尚,顿做了雷兄恭的同俦。一向出家未尝无家,倒把美妓取来压寨;今日还俗实为断俗,反把色根斩绝不留。若教仍去出家,决不学怀义的勾当;倘若选他入侍,断无有缪毒的风流。那知他剃发不入丛林,原不为空门所纳;到如今净身不栖宫禁,也不为大内所收。一扮唐三藏,再扮鱼朝恩,初不改虬髯公的豪性;既非晋支遁,又非秦赵高,仍怀着尉陀王的雄谋。踪迹真如魔怪幻,机权能使鬼神差。

常奇既净了身,即择日下山。寇尚义与习风治酒送行,就请马二娘出来一同话别。寇尚义道:“兄长去后,我等便请大嫂做山寨之主,听其节制。”马二娘道:“寇叔叔说那里话?我是个妇人,又没武艺,如何做得寨主?”寇尚义道:“大嫂无武艺却深通笔墨,正好运筹帷幄。不必推辞。”当日便请马二娘与常奇居中而坐,寇、习二人列坐两倍。酒行数巡,习风道:“兄长此去,若有好处,必须带挈我们。”寇尚义道:“兄长之意,莫非谓近来内侍们少有贤者,故不惜身为内侍,将学汉之吕强,唐之张承业乎?今朝廷好尚文墨,要内监读书识字,特命司礼监选太学生去教习他们。以兄长之才,得侍天子,必能深受圣眷。那时请一纸诏书,招安山寨,我等俱受光荣矣。”常奇道:“贤弟不知我心。我虽净了身,决不屑与貂-为伍。不过借作藏身之法,使过都越国,没人讥察耳。”习风道:“如今兄长待要到那里去?”常奇道:“目今天下太平,车书一统,惟百粤一带,闻常有外邦犯顺。此志士立功之地也,我欲往那边走走,务要烈烈轰轰做出一段事业来,才显得我英雄作用。”寇尚义道:“兄长高见非他人所及。我等今后只谨守山寨,听候好音便了。”当下席散之后,常奇与马二娘并寇、习二人别过,选心腹小校五六人,扮做伴-,鲍雨等在其内。身边暗藏利器,仍带着弹弓,弹丸儿,骑着马下山而去。所过之处,有牙牌路引为照。人都认是上用的人,奉差往各处采办物件的,谁敢道个不字?常奇于路无阻,急急前行。不则一日,来到粤中地面。闻得往来行人传说关外有个番邦,叫做华光国,颇有犯顺之意,常常有兵卒近关窥探。常奇听知这消息,暗喜道:“若果有外国犯顺,正是我建功立业之秋了。”却又想到:“我已改了形相,顶了姓名,不便去投军效用。不若走出关去,闯入番邦,相机而行,倒可图个出身。”算计已定,来到关津界口。此时正值初秋天气,常奇在守关将士面前,只说奉差往关外采取蟋蟀。众将士都晓得宣德皇帝好斗蟋蟀的,又见有牙牌,路引,谁敢拦阻?连忙开关放出。常奇出了关,又行过了几日,看看出了中国地界,将到番邦上了。常奇把随从伴-鲍雨等五六人都打发回来,分付他们只说是内监府差回之人,赚入关去,仍回山寨,“拜覆寇习二头领和马二娘,说我往外国去了。将来若闻百粤之外有异人举快事,是我奋志之时也。后会有期,各自保重!”鲍雨等领命拜别而去。常奇独自一人一骑望前而行。又行过了许多路,但见:

平沙漠漠,野草凄凄。飞鸟翔而不下,走兽挺而靡依。昆仑不知何处,宿海杳其难稽。遥瞻京关千重隔,回首家乡万里余。征夫到此皆掉泪,壮士当斯也皱眉。独有英雄心似铁,掉须前往更无疑。

常奇正行之间,忽见前头尘头起处,一簇人马约有一二百骑,蜂拥而来。仔细看时,都是些奇形异相的番兵,手中都拿着弓箭。后面簇拥着一位少年女子,骑在一只大白鹿上。那女子怎生打扮,有诗为证:

秋水为眸玉作肌,一弯貂尾鬓边垂。

丰神绰约谁堪比,疑是昭君出塞时。

常奇看了,正勒住马让他,那打前队的番兵,早开弓发箭,朝着常奇射来。常奇眼明手快,把鞭稍只一拨,箭已落地。那番兵打着番语道:“好蛮子!”一头说,一头又射一箭来。常奇不慌不忙,将身闪过,用手只一绰,把箭绰在手中。众番兵都喝声采。早惊动了队里一员番将,跃马向前,也来射箭。常奇却取出弹弓,弹丸儿,扣得端正,等他箭来时,刺斜里放一弹去,正打中那箭杆,把箭儿横打开去,众兵将不觉齐声喝采。那女子骑在鹿上,望见常奇这般做作,也暗暗称奇。分付众人,休要只顾放箭,自己拍鹿角一拍,跑向前来叫道:“那汉子可过来相见。”常奇便下了马,进前声喏,那女子见常奇是内官打扮,便问道:“看你像是京师里上用的人,为何来到这里?”当下常奇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波翻浪起,人情反复堪惊。路转峰回,世事变迁难料。正不知这女子是谁,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二卷 雪愤恨外国草文 善反覆小人花面

诗曰

雄名义词耀殊方,豪杰由来不可量。

却笑世人无具眼,偏从转盼起炎凉。

却说常奇所遇骑鹿女子,不是别人,就是那华光国里一个公主。那华光国四面有千余里广阔,国富兵强,依山为险。山中多产白鹿,其大如马,可作战马之用。那国王止生一子一女。其子尚幼,已立为太子。其女年已及笄,母亲产他时,梦明月入怀而生,因指月为名,叫做月仙公主。不但姿容美丽,又聪慧异常,且才兼文武,能使两口宝剑,番将中无能敌其勇者。国王爱如掌珍。国中大事常听其裁决。几次欲为择配,怎奈国中没有配得他的人。别国来求亲,公主又心中不愿,所以蹉跎岁月,未得匹耦。他闻中华文物之盛,甚有仰慕之意,时常借出猎为由,到关津界口往来窥探。凡守关将吏,并关内百姓,有出关行走的,多被他掠入国中。因便习了中国语言,又能通中国文字。那一日正出来游猎,恰遇着常奇,他见常奇接箭打弹,甚有武艺,却又是内侍打扮,遂呼近前来,问其姓名,为甚到此。常奇道:“我虽冒顶内侍平易姓名,其实不是平易,也并非内侍。我本姓常,名奇,江西人氏。幼曾读书,深通文墨。后来弃文就武,中过武举。不幸犯罪在逃,权时啸聚山泽。因念山泽非英雄久栖之所,中国又无可安身,故发愤自宫,变相改妆,冒作内侍,假托采办为由,赚过关津,欲向殊方异域,建功立业,展我生平大志。今日幸得与贵人相遇,未知能识拔英雄否?”公主听了,笑道:“说得好大话!你们中华人都言过其实。我才见你手脚儿虽也快便,只不知果然有大本事么?”常奇道:“若问我本事,不是夸口说。捻着一管笔,蘸着几点墨,随你要做甚文字,可倚马而待。若拿着刀枪弓箭,骑着快马,虽百万军中,往来驰聚,如入无人之境。”公主道:“据你这般说,是文武全才了。我华光国中,最肯招贤纳士,我便是本国的公主。你若果英雄,我当荐引。但你的武艺,我虽略见一二,也还未全试。至于文墨,口说无凭,你可随我到国中去,见我父王,面试一番。果系奇才,即便重用。”常奇谢道:“若得公主引荐,深感知遇之恩。”说罢,便上了马,杂入番将队里,随着公主,一齐回骑。来至那华光国中,到得国门,看那地方形势十分雄壮,城郭完固,城门上有许多兵将,森森排列。城内百姓们攘攘往来,且自热闹。常奇暗想道:“不料化外荒远之地,却有这一个大都会,竟与中华气象相去不远。有诗为证:

极目荒寒处,俄然有路通。

建牙窥胜概,带巾见英风。

城郭依山固,人氏上国同。

小邦堪借力,远连绿林中。

当下公主引常奇入朝门内,参见国王,把常奇所言一一奏闻。国王遂宣常奇上殿,给与纸笔,先试他文字,即命公主出题。公主指所乘白鹿为题,要常奇作赋一篇。常奇援笔立就,语皆精工,中有数联警句云:

“白者非马,素衣宜孔子之裘。角者非牛,荒服备姬王之贡。光比充庭之鹭,指之则在獐边,色似入开之鱼,分之则有蕉梦。灵台咏其濯濯,真与鹤鹤之鸟而齐辉;萍野赋其呦呦,堪偕皎皎之驹而并重。依稀类虎,无异蓐收之神;仿佛疑麟,可作终军之颂。”

公主看了,大加称赏,启奏国王道:“他自夸文才,果非虚语。至其武艺,孩儿已见他接箭放弹,两般都妙,但未见其全技耳。”国王道:“且待明日再试他武艺便了。”当日赐与筵宴。次日,国王与公主引着许多番兵番将齐集教场,召常奇到来演武。常奇抖擞精神,放出平生本事,乘着番马,好像骑熟的一般。于马上放箭,无不中的。至于枪刀剑戟等器械,般般演使,尽皆入妙。国王与公主俱大喜,众兵将也都啧啧欢服,国王宣常奇近前。问道:“卿具文武全才,如何不能得志,至于阉割?据你说犯罪在逃,发愤自宫,不知你所犯何罪,可与寡人言之。”常奇遂把自己犯罪的缘由细细陈奏。公主在傍听了,奋袖而起,奏与国王道:“常奇为母舅报仇,可称义士,他母舅为方孝孺而死,也是个正人。孩儿向闻燕邸兴兵,建文逊国,靖难之役,屠戮忠臣,极其残酷,人心甚为不平。今若提师入关,直抵冀北,申明大义,以纾众愤,有何不可?”国王道:“此诚快心之事。但恐兵微将寡,力不从心,为之奈何?”公主道:“自古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今有常奇为助,既可画策运筹,又能推锋陷阵,若使孩儿亲统大兵,而以常奇副之,何患众寡不敌?”国王便依公主之言,即日拜常奇为元帅,管辖众番兵,辅佐公主出征。又在教场选兵练将了月余,然后择日起行。常奇奏闻国王,自改其名为常更生。引军旗上,大书“华光国元帅常更生”。公主在后,常更生在前,统领马步士卒共十余万,浩浩荡荡,杀奔前来。

不则一日,来至关津界口,时值霪雨连绵,人马难进。常更生叫且安下营寨,等候公主大队人马来到,商议攻取之策。公主便要打关,常更生道;“目今天降淫雨,人马难行,且宜养威蓄锐,未可轻进。况吾国既兴仁义之师,当先驰布檄文,告谕关中将士,使之共矢忠心。若其恃强不服,然后攻打未迟。”公主依言,即命常更生草就檄文一通,于向日擒来的兵卒之内,选一个精细的,教他持檄而往。那时守关将士,因外国入寇,早已飞报各上司,随有本处总兵官统兵,到关防御。忽报关外有人送檄文来到,持檄文者即先年被掳去的兵。总兵官使教放之。取那檄文来看时,上写着“华光国大元帅常更生”名字。檄中说建文君躬无失德,忽道培难之师,致国亡身窜,远近同悲。又说忠臣被祸,人心不平。中有数联云:

“以天潢之戚,托靖难之名,顿令天子蒙尘,遂致大宗失继。服袈裟而袍去衮,闻者吞声;读楞严而磬懒敲,言之流涕。乾坤有恨,悲深暗雨愁云;江汉无情,肠断新蒲细柳。虚无金殿,怅群鸟之晚朝;想像翠华,泣六宫之夜月。萧条长乐,寂寞昭阳。周公此来,成王安在?更痛一时忠烈,遂使十族摧残,妻女皆入教坊,文字悉加禁斥。古人于敌国效忠之士,犹赠恤以励众心,今日于本朝尽节之臣,反诛戕而无遗种。德昭之死于匡义,东宫鲜被戮之官;济王之毙于理宗,太湖无尽坑之卒。未若今兹之其惨实为远近所同悲。吾国虽云小邦,颇知大义。闻此伤心之事,不禁奋臂而前。今来翰旅陈师,非欲割州据县。将求衲子于遐域,仍复正位于中朝。上慰先正先贤,用浩多方士云。”

总兵官看了,摇头道:“外方小国,怎敢出此大言?”因问来人道:“你可听得那常更生是何等人,有何本事?”来人禀道:“闻他原是中国一个太监,前日公主出猎,遇见了他,因试他有文武全才,奏知国王,特加重用。今公主奉国王命,提兵前来,就用他为大元帅。”总兵官惊讶道:“太监中如何有此等人?他既是太监,只该出入宫禁,怎的到了外国去?好生奇怪。”遂把檄文,并绿来人口词,飞报本省抚按,星夜表奏朝廷。一时多传以为异事。正是:

善变果然能变,姓常却是非常。平易既为借用,更生亦属荒唐。平果平乎?平而适行其险;生则生矣,生而不免于伤。遭际了月仙公主,抛撇了幽仪二娘。向为母舅报仇,谊切于亲戚;今为先皇发愤,义动于往常。外邦安得有此内侍,中国又岂有此貂-?闻名者入耳而震震,见檄者触目于皇皇。只道是阉官中之豪杰,那知是罪人内之忠良。

檄文传送京师,宣德皇帝见了,勃然大怒。集廷臣会议,都道:“蛮邦无礼,宜特遣大将,出师征剿。”天子问谁可为大将,着廷臣各举所知,以凭选择。于是翰林院学士庄文靖特疏,保荐新袭爵的魏国公徐绳祖,堪任征蛮之事。天子想起徐绳祖为世子时,曾于御前侍卫,果然人才出众,武艺超群;今日庄文靖荐他,诚为不谬。遂准其所奏,遣官星驰至南京,赐魏国公徐绳祖尚方宝剑一口,征蛮将军印一颗,即日督师,征剿华光国叛蛮。诏使去后,庄文靖又纠合了众词臣,并科道各官,今词上疏,为请降恩赦事。其略云:

“臣等伏念文皇靖难之日,一时被戮之臣,如方孝孺、铁铉、景清、练子宁、黄子澄等,辱及妻孥,禁及文字,处之之法,未免过当。原其获罪之由,不过各为其主,君子不以人发言,即使其人不正,而言有可取,犹当采录。况彼为国捐躯,以忠义自矢者乎?先臣姚广孝,宽文字之禁,此天下所仰望于陛下者也。至于铁铉等,妻女有入教坊者,咸宜赦出;其子孙有箴匿他处,未经诛杀者,亦宜宥免,或量加录用。昔文皇曾云:‘练子宁若在,吾当用之。’然则使文皇在今日,子宁等本身犹可赦可用。何况其子孙?是又不独天下所仰望于陛下,亦文皇在天之灵所深望于陛下者也。夫汉高不杀雍齿,光武不杀朱鲔,史书称其大度。英明如文皇,岂度量不及高光?其初动于一时之忿,厥后已自追悔,但情未即行肆赦耳。今蕞尔蛮邦,敢出妄言,毁灭先帝,诚可痛恨。然为今之计,不若先布恩诏,追复建文年号,并优恤死难众臣之后,然后命将出师,殄彼小丑。则宇内决心,士气百倍矣。抑臣更有疑者,外国之人,何敢狡马思逞?或亦被戮诸臣所株连之宗族、亲友,逃入彼处,遵之使然。此辈本系无辜,朝廷求之太急,致铤而走险。今一旦见恩诏下颁,彼且幡然改图,束身归命,不劳师武臣之力,亦未可知也。臣等冒死上奏,仰候圣裁。”

天子览奏,随降恩旨,追复建文年号,并复被戮诸臣官爵,存其后人,大赦天下。又传圣旨,着廷臣于文官内举一知兵者协同徐国公出征。庄文靖便上疏,奏称南京国子监博士董闻,文武全才,可以委用。恰好徐国公也有表文到来,奏请董闻为参谋。天子见二人所奏不约而同,即降特旨,命董闻为监军道,与徐国公一同征进。正是:

才向成均论文字,旋从幕府典戎兵。

话分两头。不说董闻加官晋秩,从军出征。且说柴白珩自见董闻南京赴任之后,甚觉热中,选官之兴勃勃,便收拾些银两,再往北京。仍通司礼太监鄢宠的线索,用了好些钱钞,得选广州府东莞县县丞。要紧回乡夸耀邻里,一领了凭,随即起身出京,从水路而行。当其出京之时,尚在庄翰林未荐董闻之前,及出京以后,但闻朝廷遣徐国公领兵征蛮,并不知董闻升官一事。他在路行了几日,那一夜,泊舟河边。月明如画,因上岸闲步。忽遇着一个人,月光下,认得是东厂的差役,向在京师时,曾与厮熟的。白珩问他从何处来,今往何处去。那人道:“我奉差往南京拿一个人。今已拿到,要解到京师去。”因用手指着前面一双歇下的船说道:“这就是我的船。”白珩道:“所拿者何人?其人所犯何事?”那人道:“此人是你极认得的。他假了庄翰林的书帖,到司礼监来投递,被庄翰林查出,对鄢公公说了,因此差我去拿他。”正说间,前面船上有人招呼那人上船。那人应了一声,回身便走。白珩赶上前去问道:“此人是谁,可对我说知。”那人一头走,一头答道:“是杜龙文。”白珩听不仔细,把“杜龙文”三字认做“董闻”二字,因声音厮混,一时听错,便又问道:“可是董博士么?”那人已走远了,遥应道:“正是杜博词。”原来杜龙文别号博词,恰好又与“博士”两字相混,大家都认错了。正是:

厮混声音处,差讹姓与字。

龙文认做董,词又误为士。

说话的,那龙文、董闻,博词、博士,声音混误,还不足为奇。只是杜龙文为何恰好从南京提来,以致柴白珩愈加错认是董闻,看官有所不知。杜龙文在北京,假了庄翰林的书,骗了鄢太监;随又假了别个官府的荐书,往南京应天府去打抽丰。为此东厂差役缉捕到南京拿获。柴白珩不知就里,只道是董闻被捉,满心欢喜。回到舟中,拍手大笑。想道:“董家妹夫先我做官,何等兴头!前在我家吃酒之时还话取笑,何等骄慢!谁知今日我做了官人,他却做了犯人。”又想道:“我初进学时,捏造口号笑我的一定是他;指使学师诈我多金,也定是他。后来我在京候选,被两个醉汉阻隔;及把二人告到兵马司,又是徐国公差人来讨去,料也是他的所为。今日天理昭彰,有此现报。”便向仆徒们说知其事,取酒畅饮,吃得大醉,走到船头上,远远指着前面歇的船叫道:“董闻,董闻!你今日不羞么?你当初几番暗算我,欺慢我。好个董博士,谁知也有今日!”那边杜龙文在舟中远远的听着,也因声音厮混,认做笑他。因问船上人道:“前面是甚么船?那叫着我名字笑骂的是谁人?”差役答道:“是你极相知的朋友柴白珩。”杜龙文听了,恰好当初曾暗算白珩,今正合着白珩的言语。只道白珩已识破机关,故今日把他来嘲笑,又羞又恼,正是:

谈笑微中,暗合适妙。

两边认差,可发一笑。

不说杜龙文误认柴白珩笑他,因羞变怒,记恨在心。且说白珩次日还想要到那船上去,见了董闻,当面嘲笑。那知杜龙文的船已早开去了,不及相见,因此白珩到底认是董闻被捉。归到家中,便把这话报与父亲知道。柴昊泉道:“我说这畜生那里有富贵在面上?他与丁推官相知,丁推官已死了;与庄翰林相知,如今又假书弄出事来,眼见得这条门路已断,连官也做不成了。至若与徐国公相知,今徐国公领兵在外,远水不救近火,我如今须不怕他了。”便写起一张告示来,分付家人把去,贴在董家门上。告示上写道:

“柴衙示。照得此屋,虽系董家原产,但向曾得过本衙,典价白银三百两,仍该本衙管业,与董处无干。今本衙欲将此屋转售与人,或典或租。有愿成交者,经赶本衙议价立契,不得有误。特示。”

董起麟见了,吃惊道:“这屋是柴亲家送还我的了。我儿替他儿子周全了犯罪罚银之事,故以此相谢,又-赔偿我以前所失之物,连原典契也送还我了。如何今日儿子才做了个县丞,便恁般做作起来?”柴氏淑姿也道父亲可笑,唤那贴告示的家人进来,问道:“我爹爹为何这等反覆?”家人道:“太老爷听了大爷的言语,说道董爷已为了事,被捉进京去了,故此把这告示教小人来贴的。”淑姿与起麟听说,都惊问道:“我家大爷为了甚事?这话那里来的?”家人把白珩路上所闻的话述了一遍,淑姿大惊道:“既有此事,如何我家倒不晓得?”起麟道:“半月前南京曾有家信来,并不见说起。敢是近日的事。”正惊疑间,忽听得门前一片声喧嚷。起麟急出外看时,见一班人,都是军汉打扮,又都是别处人声口,一齐抢进门来。起麟那时,只道儿子真个为了事,如今来拿家属了,吃此一惊不小。却见数内一个人,怀中取出一纸大红报单,向门上贴将起来,口中乱嚷:“报喜!贺喜!”起麟看那报单上写着道:

捷报

贵府老爷董,钦授征蛮监军道,同魏国公徐督师出征。

京报人高爵,荣升等

众人贴了报单,便向起麟讨赏赐,太老爷叫得连天响。一时热闹异常,吓得柴家贴告示的家人踉跄而归。柴吴泉父子闻知,目瞪口呆,互相埋怨。昊泉埋怨儿子讹传,白珩埋怨父亲性急,连忙遣人把告示揭回,又送极盛的一副礼去称贺,正是:

势利面孔,如黄梅天。

忽晴忽而,转盼改前。

董起麟见柴昊泉父子反覆无常,付之一笑。不一日,董闻有家书寄回,道是军事紧急,即日起行,不及归家省亲。起麟也附与平安家信,书中略述柴家反覆之事,不在话下。且说柴白珩择了上任吉日,别了父母,带了妻子,往广州府东莞县赴任。到任未几,忽奉本府太守之命,差他解送军饷,赴徐国公军前交纳。原来徐国公领军出征,奉旨将南粤一带地方应起解的钱粮都拨充军饷。为此广州知府特差东莞县县丞柴白珩解饷前去。你道这个苦差为何偏点着了柴白珩?原来是杜龙文指使的。龙文前被东厂差役拿获解京,却于半路舟中把差役灌醉,乘夜脱逃,遂挈家奔到广州府,改姓名为土尚文,投托一个相知,叫做列天象。那列天象就是列天纬的兄弟,向年也曾到河南来,与龙文厮熟,今现为广州府吏员。龙文投在他门下做个贴写的书手。恰值知府为解饷事,传谕吏房,将应差属员,开列职名听点。杜龙文衔恨柴白珩,便指使列天象把柴白珩的职名开上去。知府即便点差了,给批发饷,刻斯交解。白珩不敢推辞,只得奉命前往。

看官听说,若柴白珩此去,把军饷如期解到,没甚差误,虽是苦差,也还不见得便害了他。那知偏又撞出事来。有分教两错认方才召怨,三合凑又复生灾。一冤家方才放宽,两对头人又复肆毒。正不知撞出甚事,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三卷 监军忘怨释大罪 学士诘奸省远行

诗曰

狭路相逢人可危,含沙暗射事堪疑。

那知度量唯贤大,又有机权见智奇。

却说柴白珩奉差解饷,本府拨两个公差跟随同往。那两个公差中,一个却就是路小五。你道小五因何到了此地?原来他徒罪日期已满,没有盘费回乡,只在沿途求乞。杜龙文逃往广州之时,路上遇着了他,收为伴。及龙文做了广州府里贴写书手,便扶持他充了本府的公差,改姓名为伍辂。今日恰好点着他跟随白珩。他既改了名姓,又习了一口广州乡谈,面上又长了些髭须,白珩那里还认得他?他却切记旧恨在心,要在路上把白珩暗算。白珩于路晓行夜宿。每到一处,自有彼处官府送来夫役扛抬饷银,忽一日,送来的夫役里边有一人,是路小五的旧相知。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宿积。那宿积自问徒既满之后,不知又往何处做了贼。今逃在外边,充作民夫,前来应役。白珩一发忘记了他的面庞,全然不放在意里。岂知路小五却与宿积暗暗打了照会,只要算计白珩。正是:

鼠虽忘壁,壁不忘鼠。

你不记他,他却认你。

那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天色将晚,来到一个去处,一边是山,一边是溪。柴白珩正骑着马行走,不想那马前蹄有失,把白珩颠将下来。白珩立脚不住,一骨碌滚入溪里。众人都吃惊,一齐来捞救。不提防路小五与宿积趁着闹哄里取了一鞘银子,奔入山凹曲宁去了。白珩在水里挣扎起来,换了湿衣服,惊魂既定,然后查点夫役银鞘,方知被人盗了一鞘银子去。那时着了急,权借近山民房住下,遣人四下探寻,一时那里寻得着?次日又盘桓了一日,白珩恐迟了限期,只得一面告知彼处县官,着落该司巡检差弓兵缉捕,一面且将现存饷银先解往军前交纳。心中怀着鬼胎,十分恐惧。正是:

与贼同谋害不小,两番失盗皆自讨。

前失家银犹且可,今失官银怎么了?

话分两头。且说董闻协同徐国公统兵至粤中,就关口扎住营寨,商议遣兵。董闻道:“目今各处调来兵卒,尚须操练一番,然后可用。况蛮兵久驻关外,养威蓄锐;我军远来,路途劳顿,未可便令对敌。须训养精熟,待彼兵动时,我设法挫其锐气,那时便成破竹之势矣。”国公依言,便与董闻每日操演军马,建牙设纛,声势雄壮,军威甚盛,只等粮饷接济。柴白珩解饷到来,先付监军道衙门投揭进谒。只见董闻冠带着坐在上面,左右兵卫森严。白珩进前恭拜。董闻在公堂上,不便讲论亲情,一任白珩跪拜毕,把文书呈递。董闻看文书上限期,已迟了一日,及计点饷银,又缺了一鞘。白珩禀称路上被盗失银,一时不能缉获,以致羁留连限。董闻道:“若按军法,解饷违限,已该斩首。况饷银有缺,一发罪重了。”白珩听说惊慌无措,再三哀告,叩头不已。董闻道:“纵使我饶了你,只怕国公不肯饶你。”正说间,恰好国公遣人来请董闻去议事,董闻便教白珩随着同去。白珩捏着一把汗,进得辕门,看了恁般军威,不觉股栗。董闻与国公相见过,带傍坐下,然后传唤白珩上前。恭拜罢,俯伏在地。董闻代他陈诉途中失银以致违限之故。国公听了道:“如此违误,当按军法,斩首示众。”便喝刀捆手将白珩绑起来。吓得白珩魂不附体。董闻忙起身告道;“此人罪虽当斩,念系在下内亲,还求看薄面,免其一死。”国公道:“既是先生内戚,且饶他死罪,只发去军政司捆打罢。”董闻又告道:“他本是书生出身,吃棒不起。伏乞格外垂恩,并免其罪责。所缺饷银,要他赔补便了。”国公道:“论军法,本不当如此宽有。但先生在这里讲情,只得曲从了。”便叫把白珩放了绑,交附董监军处,责令赔纳所缺饷银。然后免罪释放。白珩此时真个像离罗王殿前放转来的鬼,深感董闻活命之德。当时闻其事者,把黑子白丁,按着天干地支,编成一篇言语道:

“柴黑子不喜半子,并欲抛弃女子。柴白丁不识一丁,反去悔慢亲丁。自道有钱,黄甲取携而如寄。笑他没福,青康虚度而无成。徒逞申:詈予之口,不订丁:伐木之盟。谁知文士燃太乙之藜,光分丙夜,更兼书生娴武子之略,胸藏甲兵。学术无穷二酉,军法亦谙三申。拜午门而受诏,率成卒以长征。声灵几遍二亥之步,风云能遣六丁之神。不幸我生不辰,倏示相逢狭路。那堪中途脱-,旋且待罪军门,责有所归,难委之某甲某乙。饷无以应,怎谢夫呼癸呼庚?以彼文库与武库齐开,果然是戌冲辰辰冲戌。在我仇星与煞星交会,险做了寅刑己已刑寅。追咎选官时,不自谅丑不冠带。多应起程日,犯着了己不远行。午马虽云禄乎,无奈未为羊刃丁火今番绝矣,难言酉是长生。何期君子,曲宥佥壬,特屈必申之法,思全切已之亲。实绿内子而推爱,用告同寅以免刑。因之黑子留得丁男在,幸而白丁延得子孙存。早知我今朝负着数重颜甲,悔教他昔日受尽千般苦辛。”

柴白珩虽然保全了性命,又免了罪责,只是这一鞘饷银,难于追缉。欲待赔纳,奈家乡又远,那得银子应手?正在忧惶,且喜彼处巡检缉获住了一个贼人,并那鞘原银,一齐解到军前。董闻查点银子,一些不缺,及问贼人姓名,方晓得是宿积,董闻笑道:“此贼床头之金尚然能盗,况途中之物乎?”白珩听说,惭愧无地。董闻把宿积拷问,宿积招出路小五来。董闻使将宿积押发本处官府严行监禁,待拿到路小五一同正法。一面把所获饷银解送到国公处,查收明白,即发批回,打发白珩回任去。白珩千恩万谢,自往广州任所去了。

看官,你道路小五与宿积同走,如何独是宿积被捉,路小五倒逃脱了?原来那一日二人盗了这一鞘银子,奔入山曲中,本欲就山僻处分赃,因恐有人追寻到来,权把银子藏在一个山洞里,扮些泥土树叶来遮盖着,等待柴白珩起身去了,然后来取。不想白珩去后,本处巡检即奉县官之命,广差弓兵,日夜在山中巡缉。路小五胆怯,且自躲过。宿积却自恃有飞檐走壁的伎俩,径潜至山洞边,盘在一颗松树顶上,要乘间下来取那银子。当被乡兵瞧见,围住擒捉,因此被获。巡检将他拷讯,招出藏银所在,所盗原银无失。路小五闻宿积被捉,便连夜逃回广州,躲在杜龙文家里。龙文遂与小五计议道:“我和你都要暗算柴白珩。可恨那董监军曲徇亲情,被他脱了这场灾难。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有个妙计在此,管教柴白珩今番断根绝命,连董监军也拖他下来。”小五道:“有何妙计?”龙文道:“宿积招报的是路小五名字,却不曾说是伍辂。我今把伍辂出名,写一纸首呈。你径北京兵部里去,首告柴白珩误饷当斩,董监军受了重贿,徇私故纵。开说他按兵不动,有通番之意。这个罪名,可不把他两个都断送么?”小五道:“此计甚妙!我若被他们拿获,左右是死。今不若拖他下水,或者倒可脱罪。只是如今官府正缉拿我,路上行走不便,如何是好?”龙文道:“待我弄一个假官护封来,封了首呈,你赍着前去,只说奉本省府院差,往北京兵部投递文书的,便没人盘诘了。”小五道:“如此却好。”龙文便写起一纸首呈来,把广东巡抚的官护封来封了。他是惯会用假印的,随即私雕抚院关防,铃印停当,付与路小五收好,又付与些盘费。小五收拾行囊,星夜前行,果然路上没人盘诘。不几日,奔至京师,才把假官封拆去,将首呈径赴兵部衙门投递。兵部官将那首呈上,写着出首人伍辂,首为枉法受赃,通番误国事,中间备言柴白珩失误军饷,法当斩首;董闻受贿一千两,徇私故纵。又说他按兵不动,虚耗钱粮。又捏称他与柴白珩同谋,于某月某日密遣心腹私通番邦,其心叵测,词中即引宿积为证。兵部见事件重大,便将首人拿下,启奏朝廷。天子览奏,命该部察议。部臣议遣刑部官一员,兵部官一员,往军中按问其事。正是:

谗间望诸君,书谤乐羊子。

从来任事难,其难有如此。

看官听说,自古大将统兵在外,欲立大功,必须内有同心之臣,如平勃交欢,将相和调,然后做得事体。倘或人各一心,武臣才高,文臣忌之,外臣权重,内臣忌之,小巨骤升,大臣忌之,非科目而蒙超擢,科目中人又忌之,纵使欲为国家效力,其如每事制肘,如何做得?试看乐羊子之贤,犹不免谤书一箧;廉颇之勇,不免郭开之谮;乐毅连下齐七十余城,只三城未下,犹有人说他按兵不动,致起燕王之疑;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李严犹反覆其词,召他回军;岳鹏举精忠报国,张俊犹嫌他出身行伍,骤然与己同列,便生嫉妒,何况其他?今董闻-任从征,还没多日,事体未曾做起,便有小人将他中伤。朝中众臣,那一个是肯替他分辨的?只有翰林学士庄文靖是他的荐主,又是他的老师,有心照顾他,因面奏天子道:“臣料董闻才略可用,决不负朝廷委托。首人之言,断不可信。若果受贿徇私,国公何不举劾?岂国公亦徇私耶?其不可信一也,若云按兵不动,彼身在行间者,必自有成算,且国公是主将,兵之动与不动,非董闻所得专,其不可信二也。至云遣使通番,国公耳目甚近,岂有不知之理,其不可信三也。况董闻本系国公所荐,今因一细人之语,便遣刑官鞠询,轻董闻,即所以轻国公,恐无以作大臣敌汽之气。如必欲按问其事,臣请御命而往,善巧讯察,庶可得其实情以邦。”天子准奏,即着庄文靖同刑部员外殷仁,押原首人伍辂,星驰赴彼,质审虚实,奏请定夺。圣旨既下,兵部便将路小五并原首呈词交付钦差官。庄、殷二公不敢羁迟,即日起身出京。行过两三日,那一日歇在馆驿中,庄文靖忽有慌遽之状,急传唤首人伍辂到来,屏退左右,唤他近前密谕道:“你的原首呈我带在身边,不想一时遗失,并也抓寻不着。今没奈何,只得要你照前另写一纸来,不可声张,我自重重赏你便了。”路小五口虽答应,心中暗想道:“这首呈不是我自写的,我只看得一遍,那里记得?”却又想道:“他既失了原呈,要我另写,我就胡乱写去,打甚么紧?落得讨他的重赏。”便取过纸笔,依稀仿佛,写下一张来。庄文靖接上去看了,冷笑了一声,忽然变色,拍案大怒,喝骂道:“你这大胆的奴才!原来前日首呈,不是你写的。今日教你另写,不但笔迹不对,且言语支离,自相背谬。你道我真个遗失了原呈么?”一头说、一头袖中取出那纸原呈来,放在案上,命左右请员外殷仁过来,一同核对,果然是两般笔迹。原呈上说董闻受贿一千两,今却说受贿二千;原呈说某月某日遣使通番,今写来的月日又与前不合,真个是牛头不对马嘴。文靖对殷仁说道:“据此看来,明系诬首。今只须拷录他的口供,即可回奏。不必远赴军中审问,致损外臣威重。”殷仁点头道是。文靖便把伍辂严刑鞠问,要他供招因何诬首,系是何人指使。路小五料赖不过,只得将杜龙文指使的缘由,并自己的真名姓,杜龙文的假名姓,及私雕官印之事一一招出。正是:

杜去木傍改作王,路五颠翻为伍辂。

古董官印可假为,首人首呈难假做。

庄文靖与殷仁录了路小五口词,即日回京复奏其事。天子震怒,传旨将路小五就于京师处决,又命刑部行文广州府,将杜龙文斩首示众。其窝藏社龙文之人,知情不首,无应重处。当时闻者无不快心,都道庄翰林善巧方便,捷于辨奸,不惟省了远行,又全了朝廷委任大臣之体。有几句言语说得好:

君子容小人,小人不能恕小人;小人陷君子,君子偏能全君子。小人不能恕小人,遂至怨君子之容小人;君子偏能全君子,遂立辨小人之陷君子。小人怨君子之容小人,又复遣小人来害小人;君子辨小人之陷君子,不劳君子去鞫君子。为遣小人来害小人,反送了害小人之小人;不劳君子去鞫君子,更全了荐君子之君子。送了害小人之小人,不能害小人所首之君子以快小人;全了荐君子之君子,更能全君子所容之小人以安君子。究竟小人枉自做小人,须知君子落得为君子。

刑部行文至广州府时,杜龙文已先被本府太守拿下了。你道为何?原来他听了妻子言语,殴了母亲,被母亲告了忤逆,并说他改名逃罪之事,为此太守将他监禁在狱。正待审问,恰值部文行到,太守便把杜龙文绑付市曹,斩首正法。又即委东-县上丞柴白珩去搜他家里所藏假印,搜出假印数颗。凡各衙门的印信关防,与极要紧乡绅客宦的图章,都私雕在家。太守看了,不觉大怒,立提吏员列天象到来,喝骂道:“奴才!杜龙文既是犯罪脱逃之人,前日来投奔你,你就该举首。如何竟收纳了他,教他改名换姓,混充了贴写书手,又凭他私雕官印,你只是容隐?你做我衙门里人,怎敢如此大胆玩法?”列天象顿口无辨,只顾叩头。太守道:“你家父兄当初首告举人袁念先,害了他全家。今日你这奴才又窝藏那诬首官府的歹人在家里,真是个恶种。如今奉部文要把你重处,你也休想活了。”说罢喝令左右将列天象重打,遂立毙于杖下。一时广州府里除了两个恶人。有好事的做下几句判语听他道:

“逆亲之人,私造官印,不孝所以不忠;欺君之人,谋害朋友,不忠所以不恕。藏忠臣书集之袁念先,宜其有贤甥;害正人身命之列天纬,安得有贤弟?杜贼姓名虽改,国法难逃;列家种类无存,果报不爽。”

且说柴白珩往杜龙文家搜取假印之时,搜出一箱书札。其中有与学师往来的手书,又有与太监府里人往来的手笔,方晓得当初唆使学师来作对的是杜龙文所为。又晓得后来使醉汉阻他迟期,假书帖去兵马司讨出犯人,也是杜龙文所为,并不干董闻之事。白珩此时,不觉爽然自失,如梦初醒,叹道:“我一向错认了董家妹夫,岂不可笑?他若平日如此暗算我,前日解饷时节,怎肯救我?原来以前这些事,都是杜龙文那斯的奸谋。我自恨当初不识好歹,认好人做歹人,倒认歹人做好人,把董家妹夫视如寇仇,反把路小五,杜龙文二人做心腹。前日若非丁推官审出盗情,那晓得路小五不是好相识?今日若非庄翰林审出证首,又怎知杜龙文是紧对头?我加惠于彼的,倒把我谋害;我得罪于他的,倒肯替我周全。”转展寻思,一发难得董家妹夫这般大度,这般盛德,跌足容嗟,感而泣下。正是:

小人奸险,君子宽平。

孰邪孰正,久之自明。

说话的说到这里,不但庄翰林完结了首人公案,又使柴白珩明白了董闻心迹,已是十分快畅了。只是杜龙文与路小五两个移名改姓的恶人都已受了恶报,复了本来面目,倒有了结局了。还有一个常更生,虽也改换了名字,却是英雄豪杰,尚流落外方,未有归结,不曾复得原名,还其故我。他本与董闻为结义弟兄,如今他便晓得董闻那里晓得他,正要和他对敌。后来却怎地相通,如何会合,看官住着,待在下慢慢说出他两个相通、会合的机缘来。有分教:干戈队里,忽传红粉奇情;剑戟丛中,顿接裙钗芳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卷分解。

第十四卷 俊红颜阵上动芳心 侠谷楼军中投片札

诗曰:

锋刃丛中两俊娥,一般豪侠世无多。

剑花飞处光分面,墨阵挥来笔止戈。

却说常更生休养士卒已久,月仙公主着令他进兵打关。常更生领命,统军直抵关下。早有探马报入关中。董闻与国公闻报,即引数百骑登高望之。见番兵一半骑马,一半骑鹿。当先一员大将,生得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只是没有须髯。前队引军旗上,大书“华光国元帅常更生”八个字。看他手持钢鞭,骑着一只大鹿,往来驰骋,好不勇猛。正是:

指鹿赵高将秦害,马原不可以鹿代。

今看骑鹿与马同,这个貂-真可怪。

国公看了,对董闻说道:“据彼国来使说,这常更生本是中国一个内监,不知为何逃入外邦。且闻彼国的公主自夸能武能文,却又爱这内监才兼文武,使为元帅,尤为可异。”董闻道:“想彼国所恃者,惟此人耳。若先擒此人,便可不劳而定矣。”国公道:“明日我当亲自擒之。”董闻道:“待在下今日先送个信儿与他。”说罢,取过弓箭来,开弓发箭,看着那引军旗,飕的一声射将去,却正射在常字之上。常更生见了,喝声采,遥望着关上叫道:“那射箭的将军,可下关来与我分个胜负。”董闻令部卒高声答道:“今日且退,明日决战。”常更生听说,即引兵退下数里,扎住营寨。

番兵拔得旗上那枝箭儿,把来呈上。常更生看时,见箭杆上刻着“监军董闻”四个字。常更生惊喜:“原来董家兄弟在此。我闻得他初任国子博士,如何便做了监军?莫非同名同姓的么?”心下好生猜疑,只待明日交锋时识认端的。正是:

两人各在一军中,彼此难将姓字通。

神箭俄从天际落,英雄自此识英雄。

次日国公与闻正要引兵出战,忽报老国公处送家将一员沙伏虎,到军前效用,兼有家书附到。国公传令唤进。只见那沙伏虎生得身材长大,一部落腮短胡须,戎装披执,且自雄健。恭拜毕,呈上家书。拆看时,原来书中报说国公的夫人近日染病身故。国公看罢,惨然下泪。董闻再三劝慰道:“王事为重,且免愁烦。”国公也只索罢了。因问沙伏虎:“你几时在我府中的?”沙伏虎道:“小将在府中已久,董爷认得小将的。”董闻道:“我并不认得你。”沙伏虎道:“小将非别人,便是大力庵中沙有恒和尚。”董闻仔细一看,方才认得面孔,因笑道:“你改了名,又改了装束,头上蓄了发,口上又长了胡须,教我那里还认得?我且问你,几时还俗的?”沙伏虎道:“向承董爷荐书,蒙老国公爷青目,用为家将,特命还俗改名。今奉差至军前效用。”董闻道:“原来如此。”因又问道:“你既还了俗,可曾有妻室么?”沙伏虎道:“蒙老国公爷就将唱盲词的妇人门氏赐与小将为妻了。”董闻听罢,不觉大笑道:“你当初一宿之缘,今定了百年之好矣。”国公听说,也笑将起来。正是:

从前疑真是假,后来去假是真。

向说坐怀不乱,今已共枕相亲。

正说话间,小校飞报常更生已引兵来了。国公便欲亲去迎战,董闻道:“明公不必自行,可即着沙伏虎去。此人武艺尽看得过。”国公遂令沙伏虎引五百铁骑前去冲阵。沙伏虎得令,抖擞精神,飞身上马,拿着一条浑铁棍,出至营前迎战。常更生见了,笑道:“量你末将,何敢敌我?可请那董监军来与我决个胜败。”沙伏虎怒道:“我家董监军岂轻与鼠辈交锋?只消我这条根儿,管教结果你性命。”常更生道:“且莫斗口。”便指麾队里一员番将出马来迎,沙伏虎便与那番将交战。不上数合,那番将早已力怯,被沙伏虎一棍打落马下。常更生见了,大吼一声,把鹿角一拍,手舞钢鞭,直冲将来。沙伏虎忙以棍相迎。一来一往,真好一场大战。正是:

同为还俗的僧人,一个还俗了真还,一个还俗了反脱。并是有妻的和尚,一个无妻了忽有,一个有妻了若无。一个光不光,下面尚留一个光头;一个秃不秃,上面却剩一张秃嘴。一个手挥铁棒,腰间另有肉棍一条;一个将号千城,囊中并无鸡卵两个。一个大力僧,力果然大;一个常胡子,胡已改常。一个出家不了,难言有恒;一个自号更生,谁知善变?各人换相各不识,两下争锋两不休。

二人斗了多时,常更生卖个破绽,让沙伏虎一棍打来,他却躲个过,随把钢鞭照头的打去。沙伏虎争闪时,那条鞭已从手腕上擦了一擦。沙伏虎负痛,拨回马便走,常更生从后赶来。巧得关上矢石齐下,救了沙伏虎入营。国公怪他败阵而回,要按军法处置。董闻劝道:“他已曾赢过一员番将,今可将功折罪。”国公乃喝退了沙伏虎,欲自去与常更生交战。董闻道:“不消明公自去。我董闻不才,请擒此贼,以献麾下。”国公喜道:“先生若出战,不佞当从壁上观。”当下董闻全身披挂,绰枪上马,出到阵前。那边月仙公主闻说常元帅得胜,便亲自引兵前来接应,恰好与董闻相遇,各立马在门旗下。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

粉面偕雪刃争光,玉手与霜刀并耀。貂毛一段,湾湾的围在乌鸦鬓边;雉尾两根,飘飘的插在盘龙髻上。腰间束一条扣玉环的细细狮蛮带,足下穿一双嵌金线的小小凤头鞋。眉比春山,楚楚又如弓影;眸同秋水,溶溶更似剑光新。太公蒙面斩妲己,当日武夫眼中,恐未尝见此佳丽;红拂改装随李靖,今朝元帅府里,又安能有此妖烧?管教兵卒手酥麻,应使将军心炫乱。

董闻看了那公主的美貌?也还不在意里。倒是国公在关上望见了,暗暗喝采道:“不料番邦倒有这一个美貌女子。”那边月仙公主见了董闻堂堂一表,丰姿可爱,因想道:“原来中国有这等好人物。我若生擒得此人,自有道理。”便不等常更生出战,径自舞双刀,纵坐下白鹿,直奔前来。董闻挺枪来迎,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负。董闻心生一计,虚掩一枪,拨回马,佯败而走。公主那里肯舍?紧紧的从后追来。董闻挂住了枪,张弓搭箭,望着公主头上一箭射去,正中他冠上插的雉尾,把那根雉尾射落下来。公主吓了一惊,不敢复追,勒转了所乘白鹿,回阵而去,两家各自收兵。公主回到寨中,对着常更生极赞董监军人物之美,武艺之高。又感激他只射雉尾,不即射我之德。常更生道:“此人就是小将时常对公主娘娘说的结义兄弟董闻。他昨日一箭射中我引军旗,箭杆上有董闻名字,小将还只道是同名同姓的。今日阵上望见,却正是他。”公主道:“我只见他旗上有‘监军董’三个字,不想就是董闻。常听得你夸他的才艺,果然名不虚传。且不但才艺好,人物更佳。我外国那里有这等好人物?”常更生道:“他矢无虚发,公主不曾防得他,险些被他射伤。”公主道:“据他恁般神箭,要射伤我何难?他却不射伤我,也是他的好意。”说罢,只顾低头沉吟。常更生猜着就里,便进言道:“小将不敢唐突,莫非公主娘娘有意于此人,要与他讲和么?”公主闻言,不觉脸儿晕红,即屏退左右,密语常更生道:“实不相瞒,我久欲得一中华奇士,以身归之。今观董生才貌双绝,真佳选也。他若肯与我结秦晋之好,我当禀知父王,休兵解甲。你既与他相契,可能为我传达此意否?事若得成,我归顺了中国,你便是朝廷有功之人,爵禄当然不小,也可遂你昔日之志。”常更生道:“这不难。待小将明日与他对阵,先教他晓得我就是常奇,然后好遣使致书,把公主之意对他说。他信小将之言,自然悦从。”公主欢喜应诺。正是:

才从对垒为仇敌,便欲元戎作蹇修。

且说闻收兵入关,国公接着,笑道:“先生今日射法,真不啻百步穿杨之技。但只射他雉尾,不肯射杀他,莫非怜那女子美貌,不忍加害么?”董闻道:“非也。昔诸葛武侯南征孟获,参谋马谡进言曰:‘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今华光国僻处遐方,得其土不足以为守,杀其人不足以为武。不若怀之以德,使彼倾心归命,贡献不绝,便是国家之福,可以回报朝廷矣。”国公道:“先生所言极是但必须生擒此女,彼国方肯降顺。明日我当亲自出战,务要把此女擒来。”当晚无话。

次日,月仙公主与常更生一齐来到关前挑战,真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门旗开处,月仙公主望见,又暗暗惊奇,想道;“看他人物,竟与董闻不相上下。只不知他武艺如何。”正要自来迎敌,只见常更生拍坐下白鹿,挺手中钢鞭,飞出阵前。国公喝道:“你不是我敌手。可唤你那泼女子来,与我决个胜负。”常更生道:“你也不是我敌手。可唤你那董监军来认我一认,我有话对他说。”国公大怒,催马迎战,常更生举鞭对敌。战了多时,国公全无破绽,勇力倍加,常更生暗暗喝采。公主在门旗下看了,咄咄称赞。常更生要使那弹丸的手段,便佯输诈败,诱国公追赶。约赶过了一二十里地面,常更生挂住钢鞭,取弹丸在手,想道:“我若打伤了他,便不好与董闻讲和了。只打他的马罢。”便看着国公马头,一弹打去,正中马眼,那马应弦而倒,把国公掀在地上。常更生正待回骑来生擒国公,忽然一股黑气从地而起,一霎时天昏地暗。那黑气直冲入番军队里,扑着的便倒,番军大乱,常更生也险些跌下骑来。月仙公主急鸣金收兵。

且说国公被马掀翻,及跳起身时,只见黑气冲起,一时不辨东西南北。心里正慌,俄有金光一道,金光里现出两位神人,都是金幞红袍,将国公左右扶挟而行。国公脚不着地,好像腾云的一般,顷刻间到了关前,两位神人俱不见了。黑气尽散,依旧天清日朗。董闻喜得国公无恙,忙开关接入。国公备言神人相救之事,董闻道:“吉人天相,况秉天子威灵,自然有鬼神呵护。”国公道:“那常更生斗了多时,鞭法没半点松懈,武艺甚高。无怪沙伏虎不能取胜。他方才忽然败走,我也心疑。不想他弹丸儿又这般利害。然他但害马,不害人,未知何意。前日先生射箭只射雉尾,今日他打弹只打马头,可谓相报之速矣。他说要请董监军来讲和,莫非先生也与他有旧么?”董闻道:“我董闻生平不曾与内侍相知,如何他却要与我讲话?待明日临阵时,看他有何话说。”国公道:“我想内侍中必无此人,其中必有缘故。明日先生问他,便知分晓。”说罢,各自回寨歇息。当夜董闻在营帐中睡到三更时分,忽听得帐前脚步响。董闻疑是刺客,急跳起身,取了床头宝剑,步出帐去看时,只见一个金幞红袍的人向前来施礼道:“还认得小弟丁士升么?”董闻见了,把手中剑撇下,忙答礼道:“年公祖为何到此?”丁士升道:“小弟生前为治水之事尽瘁而死,上帝怜我清忠封为水神。令兄董遐施,生前慷慨仗义,今现为土谷之神。日间在阵上救取国公的,便是我和他两个。今后不须交战,只在三日内有喜信到也。”言讫,转身便走。董闻赶去扯他衣袖,却扯了个空,扑的跌了一交。猛然惊醒,方知是梦。听军中更鼓,已打四更了。董闻不胜诧异。正是:

忠臣能把忠臣助,义士还和义士通。

前日游魂临水上,今朝显圣在军中。

次日,董闻与国公相见,细述夜来之梦。国公惊叹道:“原来阵上显灵的,就是二公。一向常听得先生称赞他两人一个尽忠,一个仗义,果然今日都为明神。又蒙显灵相救,二公实未当死也。”便传令军中,备下祭礼,国公与董闻亲自望空拜祭了一番。董闻道:“据了公示梦云:‘不须交战,三日内当有喜信。’今且按兵三日,看是如何。”国公依言,静待两日,并不出战。到第三日,不见有甚动静,只道梦寐无凭。董闻正坐在帐上点拨明日交战之事,忽小校来报辕门外有一个说是山东来的,要求见监军老爷,有什么家书,要当面投递。董闻心疑,便令唤进。那人到帐前参拜毕,董闻看那个人时,却是个胡子面孔,有些认得,只是一时记不起。因问道:“你是山东何人差你来的?有甚密书投送?”那人向怀中取出一封书来呈上,道:“老爷只看书中便知端的。”董闻即拆书观看。书上写道:

“贱妾马幽仪,敛衽百拜致书于监军董老爷麾下向蒙洪恩,秉承明训,铭入五内,感切二天。兹有启者:前有游僧,携贱妾而私遁。游僧非他,即常善变也。近有阉监,入异域而称兵,阉监非他,亦即常善变也。只因郁志未伸,故尔窜身外国。若闻恩赦既降,自当归命中朝。伏乞召念昔年之谊,驰一纸之书,谕以朝廷德意已经宥免罪人,更请明诏招安,无使仍怀疑二。将见欢声动地遐荒,不烦矫箭控弦之力。兵气销为日月,立奏倒戈脱罪之功矣。临楮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董闻看毕,又惊又喜道:“我说内监中那有常更生这般一个好汉,原来就是常兄。怪道他要请我相见讲话。我一向只道马二娘随了游方僧去,原来那游僧就是常兄。正不知他怎地做了和尚,又做了内监。”因问来人道:“如今马二娘在那里?”那人道:“现在山东寨里。”董闻惊讶道:“如何却在山东寨里?你是何人?可是从寨里来的么?”那人道:“老爷如何忘了,我姓习名风,就是昔年在路上相遇的乞儿。老爷曾骗我到狱中,做了常胡子的替身,今日怎便不认得了?”董闻把他仔细一看,笑道:“我说有些面熟,一时记不起。当初骗你的是我,后来央国公老爷对抚院说了分上,释放你的,也是我。你释放之后,却怎生到了山寨中去,如今却从山寨里寄书来?”习风道:“我习风本是定尚义部下的人。”因把当初假扮乞儿之故,及现今坐第三把交椅的话,细细说了一遍。董闻大笑道:“原来你做了乞儿时,就是山寨中奸细假扮的。既如此,我当初借重得不差。”习风又把常奇要取马二娘上山,因此削发剃须,扮了和尚;又嫌山寨非安身立命之地,要出外远游,因此又自阉割了,扮做太监,窜入外国的话,细细说了,董闻方终省悟。正是:

从此疑关才得破,向来异事实难猜。

当下董闻把酒食款待了习风,遂率领他去叩见国公,并将马二娘寄来的书与国公看了,备述常奇当初得罪之由。国公道:“那常奇不惜身命,为母舅报仇,是个义士。他的母舅,不过因藏了方正学的文集而死。今方正学已经追赠,他母舅若在,也在赦中,何况常奇。先生可写书与他,招他来投降便了。”董闻领命,随即修书一封。国公便命习风做个下书人,习风欣然允诺,道:“我便去。总是马二娘也有书在此,要寄与常善变,劝他投降。如今正好一齐带去。”董闻听说,便一发讨他那封书来,拆开与国公同看。其书云:

“一经分手,遽怅各天。万里睽违,频年阔别,虽金-不能解其永怀,萱草不能止其心痿也。司马返报任安书云:‘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以君之情,毋乃类是。然君从不念妾,独不念桑梓之地乎?君虽改相,妾不改心。旧爱依依,何忍遐弃?且君之所以窜入异域、掉头不顾者,正为罪未释而志弗伸,不屑处山寨之中,作楚囚相对耳。今天子大颁恩赦,追复建文年号,并赠死节诸臣,未必非子房一击之力,是君之功已建,名已立,义已布于天下矣。不及此时束身归命,仍返故乡,犹欲奋螳臂以挡车,窃恐添蛇足而失酒。高明如君,度不出此。情长纸短,书不尽言,统惟垂鉴。”

国公与董闻看了这封书,都赞叹马幽仪善于词令,真女中学士,且又忠义可嘉,便依旧把书封好,付与习风前去。习风一骑径望番寨奔来,口称:“我是中国下书人,要见你常元帅的,休得放箭。”当被番兵拿住,簇拥到常更生寨中。常更生认得是自家人,跳来问道:“你为何来到此间?”习风道:“大嫂差我送书与董监军,因此董监军就央我到这里下书。大嫂也有书寄与大哥哩。”常更生喜道:“我正要把自己的踪迹通信于董监军,你先对他说明了,却是最好。”便将董闻来书拆看,见上面写道:

小弟董闻,再拜致书于元帅常见麾下。忆自开封一别,悬念殊深。及得丁公子书,景仰高义。方谓英雄伏草泽之间,正欲相机借势,为兄推毂,初不料兄之远适异国也。今接尊阃马夫人手教,始知目下对垒交锋者,即系旧时知契。开我迷惑,为之爽然。窃叹吾兄迹大奇,谋大幻。欲践红裙之约,既自同季布之髡,欲托黄门之游,又甘作马迁之腐。号曰善变,诚善变矣。然变而能通,则思复。今天子追念忠仪,赦免罪人,才如吾兄,自当擢用。若能投诚纳款,幡然改图,尔公尔侯,指日可必。或疑檄文过激,恐遭谴责,重以此故,未肯回心。以弟度之,是不足虑。孔璋受之于魏武,宾王惜之于则天,今上圣明,宁反逊此二主?仰邀恩诏,弟能任马。恃爱布诚,伏惟照悉。

常更生看罢,大喜道:“天子既颁恩赦,我原是中国人,岂肯久居异域?但我蒙此间月仙公主知遇之恩,何忍负之?今公主见董监军才貌出众,要与他联秦晋之好。若董监军肯从其请,吾事谐矣。”习风又把马二娘的书与常更生看了,常更生决意归降,便引习风去见公主,备言其故,将董闻来书呈看。公主道:“我初见董监军丰采不凡,以为罕有其匹。不意前日阵上,见那徐国公与董监军才貌不相上下。你弹倒了他的马,正好生擒他来,却被黑气冲断,吓他逃去,甚为可惜。今董监军既有书来招你,你便可把我求婚上国之意对他说知。大约二人之中,必居一于此矣。”常更生道:“小将与徐国公不相知,不好把这话对他说。若要与董监军联姻,小将当玉成其事。”公主见董闻书中有“尊阃手教”之语,因问其故。常更生把自己与马二娘往来颠末述与公主听了,并取出马二娘寄的书,呈与公主观看。公主笑道:“你已为阉人,尊阃伉俪之情,犹依依不舍,又何怪我之求婚上国乎?”当下厚款习风,随命常更生即日修下回书,付与习风,归报监军。董闻将回书拆看,书云:

“愚兄常更生,再拜覆书于监军董贤弟麾下。向荷贤弟活命之恩,近又蒙此间公主知遇之德,生我成我,等于二天。今公主仰慕贤弟才貌,思结伉俪之好。正欲遣仆面陈悃愫,用执斧柯,适承翰教下颁,敢敬布此情于左右。昔汉室和亲,且不惜降明妃于沙漠,若以外邦治女,入配贤人,度非圣主之所不乐闻也。仰祈俞允,即惠好音,某解甲以待。”

董闻看了回书,心中好生不然,想道:“常死亦甚多事。招你投降,你便投降罢了,如何又替那公主做起媒来?人之相知,贵相知心。纵然外家待我薄,我岂休妻再娶之人?却把这话来对我说。”习风见董闻颜色不乐,便道:“董爷为何看了这封书,倒皱了双眉?”董闻道:“常兄岂不知我已有妻室?却又要替我做媒。”习风道:“那月仙公主有沉鱼落雁之美姿,真个似月里嫦娥下降。月仙之名,可谓名副其实。这头姻事,休要错过了。”董闻摇头道:“我岂是贪色负义的?只看常兄与一个青楼有约,便不惜改头换面去取他上山,更不闻别事(以下缺)

第十五卷 守糟糠义让佳丽 慑宦竖智遣神偷

诗曰:

全智全名持己端,使贪使诈用人宽。

宋弘高义谁能及,虞诩奇才更自难。

却说董闻同着习风到国公寨中,把常更生的来书送于国公看了,备言自己不允他求婚之意。国公笑道:“先生前日放箭,只射他鸡尾,不忍射他,便有怜他美貌之情。今日他来求婚,如何倒推却起来?”董闻道:“前日不射伤他,原非怜其色,不过欲服其心耳。”国公道:“今若拒其请,何以服其心?”董闻道:“我董闻已有妻室,岂容停妻再娶?忆昔荆妻未嫁之前,寒家贫困,无以为活。内父颇有解婚之意,荆妻矢志不从,以致失欢于内父。今日幸得富贵,何忍负之?于情于理,诚有所不可。”说罢,即取笔来,于常更生来书后面写下四句道:

“罗敷今日未有夫,使君昔日已有妇。

妇不负夫妇之贤,夫若负妇夫之过。”

国公看了,也取将笔来,写四句在上道:

“从一而终妇人吉,男子何必不二色?

一夫两妇又何妨?如此坚辞太固执。”

国公写毕,掷笔大叹道:“先生恁般坚执,莫非因尊夫人阃政过严,先生不免有俱内之意么?”董闻道:“非也。荆妻并不嫉妒,娶妾何妨。但若再娶妻,则断不可。今彼是外国公主,岂肯相下?若娶,将来必然自持其贵,反欲居荆妻之上,这怎使得?”国公道:“据我看来,那么略不动念,真可谓心如铁石矣。但彼好意来求婚,却怎生回复他?”董闻道:“如今有一个计较在此,不知明公肯从否?”国公道:“有何妙计?”董闻道;“此女难是外邦女子,原系小国一位公主。若论门当户对,必须公侯贵介,方可与之作配。今明公冰-甫断,鸾胶未续,正可结此良姻,以订百年之好。在下请为明公作蹇修,未议尊意以为何如?”国公笑道:“他本属意先生,未必属意于不佞。”习风在旁插口道:“那公主在常更生面前,极口称赞国公爷的人物,与董爷无异。他求婚之意,原说二者之中,必居其一。只因常更生与国公不相知,不敢便把这话来唐突,故但与董爷议婚。”国公笑问习风:“这话可真么?”习风道:“这是习风亲听得的,并非虚言。他还说国公爷前日坠马之时,可惜被黑气遮断了,不能致之使来,错了这个好机会。”国公听罢想道:“据这等说,那么公主果然有意于我哩。”心中暗喜,只顾含笑不语。董闻会意,便欲修书致常更生,竟与国公作伐说亲。正是:

不作新郎宜作伐,既辞夫婿怎辞媒?

董闻先把书稿呈与国公看,国公假意推辞。董闻道:“此事必求明公允许,方为两全。一来不虚了外邦求通上国之意,使其倾心归顺,是为有功于国;二来曲全了在下,不使以——之性,开嫌隙于外邦,致远人不服,有误国家大事。”国公道:“虽则如此,还须奏闻朝廷,候旨定夺。”董闻使请国公一面拜疏,自己一面写书于庄翰林、杨阁下,托他从中周旋,务得御旨,一面书札来至常更生营里。相见毕,把书呈上。常更生拆之,其书云:

劣弟董闻再拜复书于元帅常见麾下。从来嘤鸣与静好,初无二理。吾兄与弟友声谊笃,知贫贱之交不可忌,岂糟糠之妻独可乐乎?弟愿为宋弘,不愿为黄允,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也。重蒙贤公主雅意,欲与上国为婚姻。魏国徐公,年少才高,尚未有耦,胜弟之卑门寒贱,已经娶室者,不啻万倍。弟当为作蹇修,业已具疏请旨,不日将有恩命。乞吾兄转达公主,慨从执斧之言,速罢荷戈之役,则匪寇婚媾,动获贞吉矣-此布复,希照不宣。”

常更生览毕,随即把去与公主看了,公主欣然允诺。便一面款待习风,教常更生写书回报董监军,一面商议班师归国,一面遣人星夜回见国王,奏知结婚之事。国王闻公主联姻上国,徐国公做了本国女婿,十分欢喜。随令休兵罢战,遣番官赍降表入关附奏朝廷。天子既见了徐国公奏章,人接得华光国表文,遂命朝臣会议其事。杨阁老与庄翰林奏言宜从其请,于是朝臣都以为可。天子准奏,即差翰林庄文靖赍诏往华光国封王,随带黄金彩币,赐与徐国公以为聘物。钦命成婚,庄文靖不敢稽延,即日出京,星夜前行。天子又以国公与董闻平蛮有功,特旨加赐国公禄米千石,加荫一子锦衣千户世袭;升董闻为兵部尚书。朝臣又议得华光国元帅常更生,原系中国人,今既投诚,宜授以官职。天子闻其已经自宫,意欲召为内侍,命尚未下。

且说华光国王闻天使来到,出郭恭迎。开读诏书毕,设宴款待天子来使,随遣番官二员赍表入京朝贡,那边国公接受恩命,并所赐金币,即与董闻商议行聘之事。董闻道:“若但遗习风去,方为严重。”国公便差沙伏虎与习风同往送聘。选定吉日,国公行亲迎礼,董闻也相陪同往。其男女两家迎娶仪仗之盛,遣嫁奁具之礼,自不必说。国王令常更生随公主入中国。那时国公因在军旅之中,不便洞房花烛,且请公主暂住公馆,俟班师回到南京府第中,然后成亲。一面大排筵宴,款待庄文靖与董闻常更生三人。另设一席款待习风,命沙伏虎相陪。饮酒间,庄文靖说起前日审辨路小五诬首一事,董闻称谢不尽。国公道:“那宿积一向监禁在此,要等拿获路小五一齐领落。今路小五已在京师正法,宿积合当就本地处决了。”董闻想起当初董济曾说飞檐走壁的人也有用得着他处,因对国公说,免其一死,将他阉割了,送与常更生做个亲随。正是:

一个自宫,一个被割。

同是阉人,彼此各别。

且说常更生闻得朝廷欲召他为内侍,遂于庄文靖面前,把自己出身履历,及如何犯罪、如何托身山寨、如何自宫、又如何窜入外国的缘故,细述一遍,因说道:“我常奇颇负志略,断不肯与貂-为伍。伏乞大人代奏天子,但使常奇居外备将帅之职,不须居内从阉官之后。”董闻也说:“常兄是天下奇男子,岂能受阉宦辱之。”庄文靖道:“不佞前读足下檄文,开人所欲开而不敢开之口,吐人所吐而不能吐之气,能使天子追复久废之年号,褒赠已死之忠良,其功不小,真乃一时豪杰。岂容屈在黄门之列,辱以寺人之役乎?但檄文中所言,未免过于激烈。虽圣心释然,恐朝中不无窃议者。若能更立军功,便可以塞众口。今山东大盗寇尚义,常常劫掠往来官府,并起解的钱粮,朝廷圣苦之。足下既与他相知,倘得召之使降,则朝廷有褒功之兴,自当擢居元戎,必不至以宦监相辱矣。”常更生道:“这不难。现今贱内马幽仪在寇尚义山寨中,小可正要到他那寨里去一会,管教招他来降顺便了。”庄文靖听说,因问起马幽仪之事,董闻便代述马幽仪与常更生相厚之情,及其前后坚贞之操。国公道:“他不但贞操可嘉,抑且文词足尚。”因教董闻取出他所寄的书来看,常更生也把他寄来的书取出。庄文靖看罢,称赞道:“我也久闻马幽仪之名,然只道他有才有色,不想又有此节操,可敬可羡。”常更生道:“他既不负我,我何忍负他?异日我若得与朝建功立业,虽不能荫子,也还须博个封妻。”于是国公与庄、董二公一齐都道:“这一副五花官诰,在我们身上奏请与他便了。”常更生拱手称谢。正是:

监军不弃妇,阉帅亦思妻。

但得同心者,白头永不离。

当下常更生先打发习风回山寨去,报知马幽仪与寇尚义,自己却奉了公主,随着国公班师回南京。庄、董二公也打从南京一路回朝。不则一日,到了南京,合京大小官员都来迎贺。徐老国公排宴庆喜,随择吉期命小国公与月仙公主成亲。一对少年夫妇,美满恩情。有诗为证:

冶女配才郎,中朝合外邦。

文章真可匹,武略亦成双。

绣枕为营垒,牙床作战场。

马头今已对,雉尾落何妨。

庄、董二人与常更生在国公府中饮用了几日,别过了国公,常更生并拜别了公主,一齐赴京。庄、董二人引常更生入朝见驾,天子降温旨慰劳董闻。董闻奏道:“常更生,其才略可备于城之选,不当以阉人目之。”天子问道:“莫非在江西杀人报仇犯罪在逃的常奇么?”董闻道:“正是此人。陛下既须恩赦,常奇之罪,已在赦前。”庄文靖奏道:“常奇才略可用。今山东大盗寇尚义作乱,颇为国家之忧。若使常奇领兵讨之,或剿或抚,相机而行,则盗氛可清,地方得以无虞矣。”天子准其奏,着常更生仍复原名常奇,授总兵职衔,相机剿抚山东。一面委本地将佐整顿兵马,一面自引亲随数骑,径往寇尚义山寨中来。寇尚义与习风下山迎接入寨,相见毕,请出马二娘来相见了,各诉阔怀,酌酒相庆。马二娘出所制集唐诗二首与常奇看。其一首,是闻天子颁赦后,常奇犹在关外与王师对敌,忧之而作。诗云:

征西车马羽书驰,胜败兵家不可期。

圣世即今多雨露,怜君何事别天涯(音遗)。

待有感而作诗云:

自怜深院得回翔,百啭流莺绕建章。

至德无瑕阉宦习,为郎憔悴却羞郎。

常奇看了,笑道:“量我岂肯做内侍的?不意欲以此见召。多亏庄学士与董尚书保奏,故用我为将帅,不用我为宦官。今日得到此间与你们相会,皆二公之力也。”因便劝寇尚义及早受了招安,博得一官半职,好替我家出些力;不可久据山寨,负固不服,致劝刀兵。寇尚义平日也常听马二娘劝喻,及习风回寨,报说常大哥已归顺朝廷,他也有意投降。今闻常奇之言,便欣然允从,即日散遣众喽。止有鲍雨情愿相随,不肯散去,常奇收他为牙将。寇尚义与习风两个随着常奇,并马二娘,一齐来到山东省城中。常奇安顿马二娘于自己衙署内,一面率领寇尚义与习风去参见山东抚按,一面具文申报兵部,说寇尚义等已受招安,地方已平静。董闻见了申文大喜,随启奏朝廷,山东抚按也具疏奏闻。天子降旨,即擢常奇为镇守山东总兵官,挂武功将军印;寇尚义为参将,习风为游击一同镇守山东。正是:

既从异域为元帅,又向中朝作总戎。

保奏全亏良友力,不随阉宦入宫中。

常奇虽做了总兵官,天子还道他是闭割的必无妻室,故马二娘未有封诰。董闻正同奏天子,替他讨封,恰值徐国公因赐婚之后,入朝谢恩天子。天子置酒于御苑中,召诸大臣一同赐宴,庄文靖与董闻俱在席。时有华光国贡来白鹿,其大如马,天子令其内侍乘之,往来驰骋,与马一般。天子大喜,命诸臣作《白鹿赋》一篇。国公遂把常奇所作《白鹿赋》奏之,天子击节欢赏。国公奏称此系常奇系华光国时所撰,天子道:“既常奇有此文才,岂可使居武职?朕当召之入宫,着他教众内侍读书,朝夕趋承左右,以备顾问。”董闻奏道:“常奇原非内监出身,有妻马氏,未蒙封诰,正欲仰祈恩典。今若使之弃妻孥而入宫禁,在陛下以为宠异之,而在彼则反以为苦矣。”庄文靖奏道:“常奇有归命之诚,又有平寇之绩。若使与奴婢同列,恐非朝廷奖义报功之意。”国公亦奏道:“彼异域之君,犹知重常奇才略,使为元戎,不使为宦侍,岂天朝用人,反屈辱才略之士?”天子闻奏,犹豫未决,沉吟不语。三人不敢再奏。宴罢,谢恩而出。董闻才回私第,只见有一个小内监来拜指。董闻叩其来意,原来是司理太监鄢宠差来打话的,要常奇送与黄金一千两,便保他不召入宫。董闻满口应承道:“只要不召入宫,待我通信与他,教他把黄金送来便了。”小内监应诺而去。正是:

近人会弄权,远人拗不过。

小人要索贿,正人没摆布。

董闻打发小内监去后,心中暗想道:“鄢宠瞒着天子,勒索重贿,殊为可恶。若不依他,奈他是君侧之人,又常得宠之时,须恶他不得。若要依他,莫说常善变是个疏财好美,急切里没有这千两黄金,就使措处来送与他,他将来必定诛求无已,那里应负得许多?若稍不遂其欲,到底要弄出事来,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来,连忙修下密书一封,差心腹家人李能,星夜去山东去寄与常奇,教他依计而行。常奇看了书大喜,道:“此计甚妙!”便密唤宿积进来。那时宿积已经阉割,做了常奇的伴-,相随在山东任所,一呼即至。常奇分付道:“我一向收你做个亲随,并不曾有甚用你处,今日却要用着你了。”宿积道:“山人本是该死的人,幸得性命。在老爷麾下,蒙老爷看顾,没甚报功。今日有何使令,情愿不辞辛苦做去。”常奇道:“我当初在山寨中,曾拿得一个小太监,叫做平易。我借他的腰牌挂着,出去行走,并无人盘诘。如今那平易已死,他的腰牌我还留下。今与你衣褂,我要差你到北京去干一件事。”宿积道:“老爷要干何事?”常奇附耳低言如何如此,宿积领诺。常奇即便写书一封,付于宿积藏好,又给与些盘费,教他一径望京师去了。说话的,毕竟董闻书中传的计策,是甚计策,常奇附耳说的言语,是甚言语,何不明明道出?却露尾藏头,费人猜想。看官不须性急,从来奇奇怪怪的事,正妙在使人猜想不出。若先对你说了,便不见得后来的奇幻。你且侧着耳朵,待我慢慢的说与你听者。正是:

奇文未许常人测,妙计还须侧耳听。

且说宿积星夜奔至京师,打扮做太监模样,挂着腰牌,来到鄢宠门前探望。人见他是个太监,便不来盘问。太监府中是没女眷的,内外防闲原不甚紧,况鄢宠手下小太监甚多,出入行走的络绎不绝。宿积混在家内监中,闪入府里。守到黄昏以后,放出那飞檐走壁的手段来,先跳上屋梁,向黑暗处一堆儿伏着。等至更深人静之时,把他那伙司理监的印儿偷取,向屋上一道烟走了。鄢宠天明起身,只见印匣已开,不见了印,大骇道:“卧榻之前,有谁来到?此必本衙门人偷去的。”便将合府的人逐一查拷,略晓得些故事,因对心腹小内监说道:“当初唐朝宰相失了相印,竟不惊惶,也不追寻,过了半日,那印仍在旧处放着。人问他是何故;他道:‘我的相印,那人偷去何用?不过要私印什么文书耳。印毕,自当见还。我若求之太急,彼将俱罪,欲减其迹,势必投之水火,不可复得矣。今我听其自然,不去追寻,那人便好把来还我。’于是家人都服裴公之高见。我如今也学它,不去追寻。过了今夜,包管明日那印见便有了。”众内监半信不信,且各歇息。

到第二日,鄢宠起来,看印匣中依旧空空如也。那时才慌了手脚,想道:“不好了,这偷印的,不是要印甚文书,竟是要害我性命的了。我失了这印,万岁爷知道,发怒起来,真有性命之忧。怎生是好?”一时没奈何,且托病闭门至夜间,睡不安席,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巴到明天明,忽闻小内监传闻道印已在后堂屋梁上寻获。鄢宠听得,分明拾了珍宝,忙教取来。只见印上缚着一封书,拆开观看,上写道:

“山东总兵官武功将军常奇,再拜书于司理鄢公麾下。这有客从京师来,持老公公宝印一颗奉献。某不敢隐匿,随令赍还,伏乞检收。前闻老公公欲索某黄金千两,今此印已足当之。嗣后宜相忘于汪湖矣。专此附达,统希台照。”

鄢宠看了,吓得魂飞天外,摇头吐舌,半晌做声不得。想到:“怎么常奇手下有这样异人,到我卧榻之前,如入无人之境。山东至北京,也有好些路程,却只一日拿了印去,又只一日送了印来。想那人有剑术的。曾闻剑术通仙,能剑显通身,游行空中,顷刻千里。他眷这样人在身边,便若取我的头,也如探囊取物。这偷印取印,明明送个信与我。我如今不要去惹他,倒该降心抑气的去结交他才是。”便写下一封婉转致谢的手书,差的当人到山东,面见常奇叩谢。常奇厚赏来人遣回,不在话下。

看官,你道宿积偷印之后,果然于两日内到了山东,又取了常奇的书,来到北京,恁般迅速么?不知常奇这封书,就是宿积在山东起身时,预先付与他藏着的。宿积偷了印,并不曾回山东,只在京城里伏了两日。到第三日五更以前,却把这封书缚在印上,仍飞身至鄢宠府中后堂屋梁上放下。前日董闻书中传的计策,便是这条计策。常奇附耳说的言语,便是这言语。鄢宠怎知其中就理?只道偷印的人一日到山东,一日到北京,往来如风。好像田节度床头,被薛仆射家的红线盗了金盒,又像郭令公府中,被崔千牛家昆仑奴盗了红绡的一般。如何不怕?有残句言语说得好,道是:

“一个大阉人,失落一个小阉人,本来姓平。一个真阉人,换出一个假阉人,改号更生。一个自阉人,再收一个被阉人,却是贼精。一个活阉人,又顶一个死阉人,潜出京城。一个文阉人,愿做一个武阉人,在外典兵。一个贪阉人,偏向一个穷阉人,问他要金。一个奇阉人,羞于一个贱阉人,入内趋承。一个内阉人,却被一个外阉人,吓碎了心。”

若论宿积前日的罪犯,本该斩首。董闻因想着董济之言,免其一死,不意今日竟有用他处。孟尝君收养狗盗在门下,亏他盗了狐白裘,方才出得秦关。虞诩治朝歌,募取偷儿,以贼攻盗,遂成平盗之功。可见君子用人须把眼界放宽些。也有几句口号说得好:

前盗床头金,是小人使他害君子,其罪难饶。今盗床头印,是君子使他吓小人,其功已立。前穷途中饷,是小人使他害小人,几受其殃。今奉书中计,是君子使他劝君子,颇得其力。同一盗而正用之,则为义盗。犹是贼而善用之,则为佳贼。劫银还银,在二柳之下,义矣常奇。取印还印,只两日之间,佳哉宿积。

闲话休提。且说鄢宠分付手下太监,把失印一事隐过,不许走漏消息。将常奇这封书私自焚毁,以灭其迹。一日侍天子,见天子命一个小内侍,把常奇所撰《白鹿赋》背诵来听。鄢宠候天子听毕,从容奏道:“常奇这人虽有文才,却是个狂烈之士。初时杀人报仇,后来逃入异国,兴动干戈。今虽归降,到底可近不可近。不若予以爵禄,并封其妻,使居于外。彼志得意满,自能为国家捍围备患。若欲召之入宫,使趋侍左右,彼抑郁不得志,必心怀怨望。万一生出变故来,恐非所以保护圣躬,安全王国也。天子平日本是极听信鄢宠的,即准其所奏。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美人生色,虚名亦足千秋;豪杰扬声,佳话完成一段。正不知怎生结束,且听下卷分解。

第十六卷 招俊彦少女结良姻 格奸顽快士传佳话

诗曰

殉义岂容无善报,行仁安得有仇加?

到头感应君知否,天道人心两不差。

却说天子听了鄢宠所奏,从此不想召常奇入宫了。董闻知了这消息,不胜欣喜,因便具疏,奏称常奇归命立功,宜更从优褒赏。又称伊妻马氏,当其夫发愤自宫,远适异国之后,而能守身无二,贞操可嘉,今应给与封诰。天子传旨,赐常奇金印一颗,玉带一条,蟒衣一袭,加敕一道,使兼督运东都指挥使,司各卫兵马,诰封其妻马氏为夫人。敕命至山东,常奇大喜,与马氏拜受恩荣。正是:

乾妻蒙赐命,闭帅美虚名。

看官听说,常奇虽然没了鸡巴,却得做了大大的官,又博得五花官诰封了浑家,真是一段绝奇的事。一时,闻其事者,都称叹常奇是个奇男子。有诗为证:

司马多才下蚕室,千秋共叹文人厄。君非被刑自腐之,聊以效颦真足奇。效颦割须犹自可,效颦割势何太苦?势虽去兮封诰华,老妻实去名还嘉。

又有称叹马二娘的,说他是个奇女子。为常奇困难,为马氏尤难。到今日虽无朝云暮雨之乐,却博得凤冠霞帔之荣。青楼中岂易有此女?非此女不足以配常奇,非常奇亦不能致此女。也有诗一篇为证:

竖习白宫欲入宫,君今自宫意不同。不甘没没声名遏,发愤便将势自割。当其割兮妻在傍,妻若悲兮应涕滂。青楼侠气如男子,慷慨听之贞独矢。今日名成恩命来,是夫是妇真奇哉。

又有轻薄的,说马二娘虽从了良,却有名无实,因作七言绝句一首嘲笑道:

惆怅青楼命本孤,命中到底是无夫。

夫当昔日无为有,夫在今朝有若无。

闲话少说。且说常奇夫妇深感董闻周旋之力,备下些礼物,修书一封,遣人送与董闻,聊表谢意。董闻也甚欢喜,想道:“常善变慷慨义侠,不但能为其母舅报仇,并能为方正学诸公吐气。我结义得这个弟兄,也不枉了。昔年我几番画策,保全了他的性命,今日又画策成就了他的功名,又替他浑家马二娘讨了封诰。他结义得我这个弟兄,也不枉了。大丈夫为人须为彻,今我为人既彻,已放心得下了。只是年兄丁士升与恩兄董遐施军前显圣一事,尚未奏闻天子。我想前日国公坠马之时,若非二公阴灵相救,必被擒捉。纵使月仙公主有归顺之意,不至加害,然我等体面何在?二公显圣之力,所全不小,不可不使天子知之。”因即具疏奏闻其事,并将丁士升开河尽瘁,与董济阴助河工之事,一一奏闻。天子降旨,追赠丁士升为工部郎中,董济为太常寺寺丞,立庙河干,春秋致祭。正是:

既为生交效肝胆,更于死友竭情。

过了几日,天子有诏访求山林隐逸之士,命诸辅臣各举所知。那时杨士奇已告老回籍,庄文靖入阁办事。董闻便对庄文靖说,举荐计高、金畹二人文才可用。天子准奏,召二人入京。计高应召而来,诏拜翰林院编修。金畹却不愿出仕,坚辞不赴召。董闻知其志不可强,因于奏封之时,婉转奏道:“上有尧舜,下有巢由。金畹既抱林泉之癖,朝廷宜成其志,不必强之出仕。”天子听了,遂不复召之。一时间者都道金畹人品之高,比杨士奇更觉高一步。有无名子题诗一首,慨叹云:

“竹君子兮松大夫,问有调-手段无?

若使梅花终隐逸,高风更比二杨殊。”

不说金畹不肯赴京。且说董闻出外日久,思念父母,上疏告假省亲。天子准与休沐一年,驰驿还乡。董闻辞了朝,别了庄文靖、计高二人,并同僚各官,起身出京。马前打着两面金宇牌,上书“钦假”、“省亲”,所遇之处,官府迎送趋承,自不必说。及回家中,恰值父亲董起麟、母亲郝氏六十双寿,贺者填门,十分热闹。此时本府同知虞龙池已升了本府太守,亲到门来拜贺。总兵余建勋与守备卫人豹也来祝寿。常奇在山东闻知,特遣习风送礼来称祝。徐国公也差沙伏虎来送礼。董家大排筵宴,款待贺客。习风与沙伏虎饮酒中间,说起董闻辞婚的高义。原来此事董闻与常奇密书往来,只有习风知之,沙伏虎是国公亲随家将,故亦知其事,其余更没外人知道。董闻回家,并不曾言及。今因二人说起,家中的人方才晓得。淑姿因对董闻说道:“贵易交,富易妻,人之常情。相公独能矢义如此,可敬可羡。”董闻道:“你当初既能守志,我今日何忍负心?”淑姿道:“相公归家之后,为何并不提起?”董闻道:“今公主已为国公夫人,我若说起这话,于国公面上不好意思。”淑姿点头道是。董闻因分付家中,把这话隐过,不可宣扬。习风与沙伏虎告别之时,董闻嘱付道:“辞婚一事,只好你知我知,今后切莫再言,当为国公隐讳。”习风与沙伏虎闻言,爽然自失,悚然叹服,一发敬重董闻为不可及。正是:

假清惟恐人不知,真清惟恐人知道。

从来假清与真清,一好名兮一不好。

当下董家宾客满堂,往来不绝,只有金畹足迹不肯轻至。董闻愈服其高雅,因常到他家拜望。情礼交至,并不敢自恃富贵,简慢旧友。有时敦请他到家中相叙。一日叙谈间,董闻说起:舍妹彩姑,年已及笄,家君欲择一快婿,未知先生意中可有其人否?金畹沉吟了半晌,说道:“有一个少年,姓黄,名绣,字东衮,乃建文时靖节忠臣黄子澄之后。一向藏匿在这里亲戚家中,今始出头。此兄英俊不凡,后日必成大器。但今正当久屈未伸之时,若不嫌其寒素,可备东床之选。”董闻道:“择婿但论人才,不论贫富。先生赏鉴的人,自然不差。况是忠臣后裔,将来必然显达。但家君于择婿一事极其详慎,敢屈先生于明日与此兄同来,待家君亲炙一番,方可议婚。”金畹道:“要他突然造宅,颇觉形迹。不若待我先约他到合下,贤乔梓也到舍下来,如不期而会者方妥。”董闻道:“如此甚妙!小弟明日便随家君到宅,先生可先约下黄兄。”金畹应诺而去。董闻把这话告知父母。次日,董家父子都到金畹家中,那黄绣已先在那里了。金畹引他与董家父子相见,果然生得器宇轩昂,神情潇洒。董起麟见了,先有五分中意,只不知内才若何,要试他一试。因问话间说道:“今年正月里立春,中间又闰了个八月,到十二月终又遇立春。一年有了两春,三秋增了一秋,正合着个现成对句道:‘岁遇二春双八月,一年两度春秋。’只是没人对得出。”金畹未及回言,黄绣接口道:“要对这一对,也不甚难。”因想了一想,道:“闻太老先生今年六秩大庆,只此便可生发出了对句了。”起麟道:“有何妙对?”黄绣道:“历过六甲五周星,四海重逢甲子。”金畹、董闻齐声称赞,起麟心中大喜。少顷,金畹命酒小酌。董闻与黄绣都起身逊谢道:“怎好叨扰先生?”倒是起麟道:“今日难得与黄兄相会,便借先生的酒肴,叙谈片刻也好。”于是四人依次就坐。酒行三巡,金畹取过色盆来,要起麟行令。起麟一心要试黄绣的才思,因说道:“不如行个口令儿,或说一句诗,或说一个古人,大家想一想倒妙。”金畹会意,便道:“既如此,就请出令。”起麟饮了一杯酒,说道:“要说《四书》一句,暗合后代古人姓名在内。”因先说一句道:“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合着唐人阳城。说罢,就要黄绣说。黄绣谦让,不敢占先,起麟道:“总是要请教的,黄兄说过,才依次轮将去。”黄绣不敢过辞,便吃了酒,说道:“王勃然变乎色。”合着唐人王勃。起麟赞道:“说得甚妙!”董闻因是父亲出的令,逊金畹先说。金畹说了“丕承哉武王烈”,合着汉人王烈。董闻说了“尔何曾比予于是”,合着晋人何曾。金畹道:“曾字借用得好。”起麟道:“令已完,学生罚一杯。”起麟一面吃酒,金畹一面自沉吟道:“《四书》上只有这几句,不知可更有了么?”黄绣道:“还有一句未说。”起麟道:“还有那一句?”黄绣道:“何晏也。”合着三国时人何晏。起麟父子都赞道:“好个何晏也!”金畹叹道:“王勃之才,何晏之貌,都被黄兄占去了。”起麟道:“学生已僭妄了,如今请黄兄行令。”黄绣逊谢道:“晚生幼辈,在先生长者之前,岂敢行令?”金畹看着董闻道:“黄兄想不肯僭老盟兄,今请老盟兄先行罢。”董闻道:“家君在此,小弟岂有行令之理?”金畹笑道:“你二位都不肯行令,难道倒教我做主人的行不成?”起麟道:“这倒绝妙,竟是先生先出一令。”便呼童子快送令酒。金畹道:“那有此理?”起麟道:“口令原不算什么令,譬如拟一个题目,大家想一篇文字,何分彼此?”金畹推不过,只得吃了酒,说声“僭了”,道:“我今要说一句诗,含着个词名或曲名在内。”董闻道:“请教程文。”金畹说了一句“神童□道,未去朝天子”,合着曲名《朝天子》。轮到起麟说,起麟说一句唐诗道“只今惟有西江月”,合着词名《西江月》。董闻也说一句唐诗道“打起黄莺儿”,合着曲名《黄莺儿》。董闻说过,轮该黄绣说了,黄绣说道“仙人掌上玉芙蓉”,合着曲名《玉芙蓉》。董闻赞道:“此是金华殿中语。”金畹看着董、黄二人道:“小弟倒先僭过,如今须二位行令了。”黄绣逊董闻行令,董闻推说家君在此,不敢放肆。起麟意中还要试黄绣一试,因倒对董闻说道:“既是黄兄这般谦先,此时总没外人在此,你就胡乱说一个什么便了。”金畹道:“说得是。老先生可先饮一杯酒,好时令即出令。”于是起麟饮了酒。董闻告过无礼,说道:“今要席面上生风,说两个故事,须要各不相干的,牵合来做一处。”因指着盘中的鱼说道:“武王白鱼入舟,赵盾以之为餐。”金畹、黄绣都赞说:“好今!”董闻请金畹说,金畹因盘中有鹿筋,便道:“曹操许田射鹿,赵高指之为马。”董闻笑道:“常善变在华光国中把鹿当马骑,鹿原可以当得马的。”金畹道:“如今该董老先生说了。”起麟假意道:“学生一时想不起,多吃杯酒,求黄兄代说罢。”黄绣只得应承了,因见盘中有鸡,便道:“孟尝君鸡鸣出关,刘琨闻而起舞。”董闻赞道:“此事豪杰有志之事。”起麟道:“这只算代老夫说的,黄兄自己还不曾说。请再说一句。”黄绣见盘中有鹅,因道:“盖大夫受生鹅之馈,王右军爱而畜之。”金畹笑道:“右军是东床坦腹之人,黄兄说起右军,有坦腹东床之意了。”董闻也笑道:“-上之鹅,可当雍上之雁。”于是大家欢笑。金畹还要黄绣行令,黄绣再三逊谢。时天色已晚,起麟道:“本当候黄兄尊令,但日暮酒阑,愚父子不得奉陪了。”黄绣道:“晚生也就此告别。”遂一齐起身,向金畹致谢,揖让而别。起麟看得黄绣十分中意,回家与老妻郝氏说知,郝氏也甚欢喜。次日,金畹又索得黄绣平日所作文字与董闻看,董闻大加赞赏。起麟遂央金畹为媒,选定吉期,将黄绣赘入家中,与女儿彩姑成亲。是年彩姑十七岁,黄绣十九岁,真好一对少年夫妇。当时闻者都道黄绣造化,遇了不势利的丈人、阿舅,比董闻当初遇着柴昊泉父子大不相同。正是:

善择婿者论人才,不善择婿论家财。

试看黄生今遇董,大异董生昔遇柴。

又有好事的,闻得董家父子于酒席间行令,看中了女婿,便将黄生所说酒令,编成一双《西江月》词儿道:

“王勃英才足比,何朗粉面堪齐。仙人掌上有明珠,同入芙蓉帐里。既具一双义爱,还添两对家鸡。莫嫌二物太轻微,可作右军聘礼。”

说话的,你忘了一边了。董家庆寿纳婿,恁般热闹,第一个势利的是柴昊泉,为何不见他来称贺,又不见董闻去拜望丈人哩?看官有所不知。此时昊泉夫妇两个都不在家,已起身往广州去了。你道他因何远出,几时去的?原来柴白珩自往广州东莞县赴任之后,有人从广州来,讹传白珩为解粮差误,被徐国公与董监军处斩了。昊泉听了这句话,举家惊惶,老夫妇两个日夜啼哭。此时董闻正在出征之际,音问未通,没处打听实信。淑姿遣人传话,安慰父母道:“这消息多应不确。若果解粮差误,我家相公看郎舅面上,自然周全,必不相害。如真有凶信,为何不见一个家人回来报知?且嫂嫂在彼,为何不见回来?据此必系讹传,不须愁虑。”昊泉那里肯听,终日慌慌乱乱,求神占卦。先请一个善卜的先生来问卜,那先生叫做詹绝康,昔年柴家与董家联姻,是他卜吉的。当即昊泉教他占卜儿子太象如何,那先生占了一卦,说是“地火明曳卦”,外三天都发动,变了“天火问人”。“曳者伤也,未免有些灾难,然到底没事。此文王囚于-里之象。文王后来终得无恙,况游魂卦变了归魂卦,即日想当归来也。”吴泉道:“据这等说,不至伤身么?”那先生道:“包管没事。今日是乙亥日,甲戌旬中空申西。明曳是坎宫之卦,坎宫以申西为父母爻。父母当头克子孙,今喜得父母落空,子孙必然安稳,不须过虑。”昊泉半信半疑。又去寻一个相面的来看自己面上气色。那相士姓时,自称时神相。他看了昊泉的面庞,说道:“尊官面上有黑气,那黑气谓之墨。当初吴王夫差与诸侯大会于潢池之日,面有黑气。晋大夫对晋君说道:‘肉食者无墨。今吴王有墨,国胜乎?太子死乎?’果然他国里被越王攻破了,太子被越王杀了。这黑气是极不祥的,须要小心。”昊泉听听这些话,倍加吃惊,不忖量自己绰号唤做柴黑子,面孔是天生黑的,闻时相士之言,越发慌乱起来。再请了算命先生来推算白珩的八字。那算命的叫做谭近理。算了一回,说道:“令公郎命宫里虽有灾星过度,亏得有恩星吊照,不妨事的。”昊泉犹豫未决。正是三人说了九头话,不知听那一个的是。他妻子艾氏平日极信师巫的,因去请一个赵师娘来问问吉凶。那师娘不但会关亡召魂,又会肚里说话。原来那肚里说话的鬼,有浑名叫做什么灵姐。当下艾氏问那灵姐道:“我家大爷可安稳?在那里?”灵姐道:“不好了,他已不在世了。”艾氏听说,慌得啼啼哭哭,便教赵师娘:“快与我关召亡魂来问。”赵师娘教取一个大瓮来,放在桌子底下,把桌围遮了,口中念念有词。只听得瓮内嘤嘤的有哭声。艾氏惊问道:“你是那个?”瓮中隐隐的答道:“我便你的儿子,我死得好苦。”艾氏带着哭再问时,只听得隐隐的哭去了。艾氏号淘一恸,昏晕在地,半晌方才苏醒。举家老幼,都弄得惊惶无措。殊不知从来师巫邪术,总是虚妄,以神合人,以气合气。妇人女子,往往被他骗信。有一曲《寄生草》为证:

灵姐何曾有?师巫总是邪。止因他瓮中合着腹中诈,便认做生人已说亡人话。更不信思星能把灾星化,凭你游魂且喜变归魂,只道是有灾占却无灾卦。

当下柴昊泉没做理会处,因想道:“关亡不如关仙。前年虞二府失了官银,亏得法官洪觉先请仙降乩,指示藏银所在,千分灵异。我今也去请教洪觉先,求他关仙来问,便知端的。”遂备下香仪,来到洪法官寓所,要他召请仙灵,明示儿子吉凶之信。那知这洪法官的仙术也是假的。他见昊泉这般着急,又风闻柴自珩与董闻不对的,便假托仙人降乩,写下四句道:

“冤家相遇,回避不得。

军法甚严,岂容纵释?”

柴昊泉见了,信为实然,奔回家中,说与艾氏知道。夫妇二人跌脚-胸,相对而哭,道是儿子凶信,千真万真,谁知又被洪觉先骗了。也有一曲《寄生草》为证:

信鬼诚如梦,求仙也是迷。只因他官人难把强人□,为此教道人假托仙人笔。怎认做罪人已正军人律,何异相人妄引晋人言,生把黑人指作吴人墨。

淑姿闻得父母如此着急,遣人多方安慰他,劝他莫信鬼话,只等我家有信来,便见分晓。昊泉那里等得及?先差家人赶到广州去探问,急切里不等回报,便要买舟亲往广州。连夜下了船,兼程而进。只因心上又苦又急,不到半路,忽然患病起来。病势渐觉沉重,家人劝他回家调冶,昊泉不肯转来,把船泊在半途,延医服药。原随去有三个家人,三人中着一个奔回家来报与艾氏知道。艾氏闻丈夫病笃,惊上加惊,便分付几个老诚的管家婆看了家,自己连忙买舟赶去看视。不则一日,来到吴泉舟中。艾氏也劝他且转回家去,昊泉不听,只顾催船前进。那边淑姿因京中有家信来,晓得白珩无恙,随差一个家人前去请昊泉夫妇转来。奈路已去远,一时追赶不上。正是:

家人将使旅人笑,大畜休疑小畜凶。

已议子孙无祸咎,只愁父母落虚空。

柴昊泉、艾氏一齐都往广州去了,所以董闻回家之时,柴家老夫妇两个都不在家。董家差去的家人直追近广州,才赶着了昊泉的船。正待报他喜信,恰好柴白珩夫妇已从广州回来,与父母在路上相遇了。原来白珩自在军前回到任所之后,便写一封家书,差一个家人寄归。只因这家人于半路病死,所以不曾寄到。直待昊泉差人到了广州,白珩方知家中误听讹言,惊慌啼哭。因对妻子说道:“我如今的性命已是余生,还要做什么官?不如回去见父母一面。”遂往上司处具了一纸告病的呈词,辞了官职,挈了家眷,买舟而归。不想于路遇着了昊泉的船。昊泉夫妇见了儿子媳妇,出于意外,喜极而悲,相抱涕泣。白珩诉说董家妹丈救命之德,又说他为周全了我,被人首告,几乎连累了他。昊泉夫妇听了,十分感激。白珩又把杜龙文几番奸谋暗算一向都错疑了董家妹丈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昊泉夫妇一发惭愧无地。正是:

早知今日是,追悔昔年非。

柴白珩与父母回到家中,随即备礼到董家称贺,并致感谢之意。见了董闻,拜伏于地,道:“多感妹丈大人活命之恩。真是重生父母了。”董闻连忙答礼道:“小弟与老舅是骨肉至亲,合当相救,何劳致谢?”白珩道:“向来多开罪,难得海涵,不记前非。不瞒妹夫大人说,当初只为错疑了你,以致做出许多不是处。”因把杜龙文暗算,与自己错疑的事,一一细述。董闻道:“大丈夫心事如青天白日,量小弟岂有暗算老舅之理。”白珩道:“自恨当初有眼不识,屡次误认,真是罪难擢发。”董闻道:“老舅既自知其误,何罪之有?今已说明,嗣后把从前的话一笔都勾,不必提起了。”白珩感谢不尽。董闻唤淑姿出来与他相见,又请父亲来陪了他,设席相款,尽欢而别。次日,董闻到柴家问候丈人。先是白珩出来接着,随后艾氏出来,望着董闻倒身下拜道:“多谢你救了我孩儿性命。”慌得董闻连忙答拜道:“岳母是尊长,如何行此礼?且引我去看岳父来。”艾氏引董闻至昊泉榻边,原来昊泉在舟中时,病已八九分。后虽得见子媳,心里放宽,无奈病已入骨,不可救治。到得家中,僵卧在床,奄奄一息,看看待毙。见了女婿,眼中进出泪来。董闻惊问道:“岳父为何一病至此?”昊泉道:“你如今是一位大贵人了。多谢你亲来问我。”董闻道:“小婿依旧是小婿,何出此言?”昊泉道:“你舅子犯了死罪,若不是你相救,性命不知那里去了。这畜生屡次得罪于你,难得你大度优容,我自恨当初不识好人,不曾厚待得你。今日蒙你大恩,好生惭愧。我要起来,拜你一拜,总奈起身不得。”董闻道:“说那里话。小婿是半子,与老舅便如弟兄一般,患难相救,理之当然,何烦称谢?岳父如今只以将息病体为重,休把闲事挂在心上。”昊泉道:“我病多应不好了。我死之后,还望你看顾我后人。”说罢,泪如雨下。董闻也挥泪道:“这不消分付。只是小姐还望你病好,莫便说这短话。”当下董闻又安慰了他几句,作别回家,告知淑姿,明日淑姿也到家中去问病。艾氏姑媳两个见了,千恩万谢,自不必说。淑姿到父亲榻前看视,只见昊泉一丝两气,面已脱形。白珩坐在床边,替他摩足,挥泪对妹子道:“爹爹今日昏迷了几次,不比昨日清爽了。”淑姿涕泣道:“不想爹爹病得这般模样。”艾氏指着淑姿对昊泉道:“你女儿在此问病,你可晓得么?”昊泉张目看了一看,把头略点一点。淑姿含泪问道:“爹爹可有甚分付?”昊泉哽哽咽咽,捱了半晌,捱出两句话来,道:“你休记我的不是。我死后,还望你看顾我家。”淑姿掩面涕泣,未及回言,只见昊泉看着儿子,又捱出两句话来,道:“我没甚分付你,只教你自今以后,切莫怠慢穷人。”白珩听说,也点头涕泣。正是:

知过一念,临终乃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昊泉说罢,便昏迷了去。众人再三呼唤,过了一盏茶时,方才复醒转来。淑姿见这般光景,便教白珩及早去备办后事,自己且不回家,只在房中,与艾氏姑媳做一搭儿坐着,守候病人。守到黄昏时分,看看痰塞气短,三更以后,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可叹柴昊泉一生悭吝,不曾干得件好事。看他所作所为,好像自己没死日的。今日奄然长逝,究成何用?然前日舟中得病,几乎死于道路,今得安床而死,儿女送终,也算勾了他了。正是:

堪叹财翁性本悭,一生钱与命相连。

多藏到底成何用,安得携金赴九泉。

董闻知柴昊泉已死,即亲来送殓。淑姿十分哀痛,赙真极厚。董闻又指教柴白珩丧礼,替他主持丧事。这些亲朋,与合城绅士,看董尚书面上,都来吊奠,好生热闹。艾氏与白珩团董闻光辉了他,一发感谢不尽。董家亲友有不喜柴家的,对董起麟说道:“柴家当初待令郎令媳何等薄情。今日令郎令媳如此待他,倒觉太过分了。”董起麟道:“说那里话。从来娶媳只论人,不论财。纵使嫁奁礼厚,万一媳妇欠贤能,虽有嫁资,亦何足取?若媳妇贤能,便值黄金千两,还要论甚嫁资?况且平心而论,凭你女家没甚嫁资,到底女家吃亏,男家便宜。难道倒是男家折了东西不成?即使女家白白受了聘金,一些奁具也没有,他把女儿送与人家做媳妇,替他主持中馈,还要生男育女,接代百年香火,这也十分勾了。常言道:娶妻的九子不忘媒。媒人尚不可忘,何况妻之父母?至于为妇之道,虽以夫家为家,把父母之家倒算做外家,然公姑既当孝顺,难道生身父母倒不当孝顺?就是那没爹娘的女儿,在叔伯身边抚养长成,亏他婚嫁,还要把叔伯与叔伯母当做亲爹娘一般孝顺,何况真正亲爹娘?《诗经》上说‘归宁父母’,文王后妃,尚不敢忘自己出身之处。若忘了出身之处,便算不得淑女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多少为奴作婢的,幼时被父母把他卖了,他后来有了好日,还要寻自己父母来养在身边,何况做了夫人。纵然父母当初薄待了他,亦何忍记恨在心。今小儿夫妇尽礼于外家,此情理之所当然,非为过分。”这些亲友听了这一席话,都道起麟见地高明,立心忠厚。柴白珩母子传闻了起麟之言,愈加惭愧。想道:“他家娶媳妇,尚然论人不论财;如何我家当初讨女婿,倒论财不论人起来?”母子两个追思前事,十分愧悔。正是:

厚薄性情霄壤判,贤愚识见地天分。

且说董闻居家一载,钦假之期已满,朝廷特差行人一员,赍诏到来,召他还朝。董闻受诏谢恩,款待天使。那天使不是别人,就是丁士升的公子丁嗣孝。他新中了进士,殿试二甲,选了行人之职,今日恰好赍诏到此。相见之时,极致感谢之意,把千金送与董闻,作加利奉还昔日代偿之物。董闻那里肯受?说道:“不佞焚了契券,已说过不要还的,今岂敢受此厚赐?”丁嗣孝道:“这是小侄代先君还债,老年伯若不受,不但小侄不安,亦何以安先君于地下?”董闻再三推辞,丁嗣孝只是不肯收去。董闻沉吟半晌,道:“既如此,这项银子有个用处。”丁嗣孝道:“老年伯要作何用?”董闻道:“令先尊已奉旨立庙于仅封县,庙宇虽成,但未能十分宏丽。今可将此银为增饰庙貌之费。庙中有先兄董遐施神像附祀于内,若庙貌壮观,不佞亦与有荣施,即如拜占惠矣。”丁嗣孝听说,愈加伤感。董闻便与他同至仪封县,先备三牲祭礼,入庙拜祭毕,即把银子付与县官,着落该地方召集匠工,增修庙宇,务要十分宏丽。一时闻者见者,莫不叹服董闻高义。丁嗣孝又备下一分厚礼,去拜候虞龙池,谢他当年周济之德。董闻也辞了地方官与各乡绅及亲友辈,束装起行,把家事都托付妹丈黄绣与妹子彩姑看管。自己奉了父母,挈了夫人,一齐进京。起身之日,候送者如市。只有柴白珩直送至三百里之外,涕泣再拜而别。正是:

能使小人顽性革,只因君子义声高。

后来董闻官至太子少保、吏部尚书,入阁办事。了数年,方才告归林下,父母妻子俱受一品封诰。妹夫黄绣于正统间也中了进士,入了翰林,彩姑也受了封诰。淑姿生二子,俱贵显。董起麟夫妇皆享遐龄。位禄名寿,一门全备。看官听说,凡人不可貌相。当董闻在柴家寄食,及列家索债之时,何等艰难,何等狼狈。谁料他后来这般富贵。然前穷后通,古来尽有,不足为奇。但要如董闻这般为人,这般作事,却是古今绝少。知恩真能报恩,知怨更能化怨,疏财偏能用财,近色偏能远色,有血性又有大度,极慷慨又极清高,比那负薄行、浅量褊衷、忘人大德、记人小怨、惟利是图、见色便好之辈,相去何啻天渊?宜乎当世称为快士,后人传为快谈,编成这一段不平的平话。有一诗总赞之曰:

丈夫有胜概,能使众心倾。

肝胆日争烈,襟怀冰似清。

色财入不染,恩怨化还明。

佳话千秋在,欣传快士名。

无名子总评曰:

快士非独董闻一人。常奇之侠烈,一快士也。董济之慷慨,一快士也。丁士升之廉明,庄文靖之敏智,徐国公之礼贤,余建勋之重文,丁嗣孝之报德,虞龙池之好名,金畹之高尚,皆快士也。婿如黄绣,则为快婿,翁如起麟,则为快翁。至于巾帼不异须眉,女中亦有快士焉。淑姿以矢义而遇义夫,月仙以怜才而配才偶,彩姑以妙年闺秀,而得归□□□不谓大快乎。他如青楼中有马幽仪,□□□缁衣中有沙有恒,亦一快。绿林中有寇尚义与习风,亦一快。穿窬中有宿积,亦一快。固当合而名之曰《快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