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秘史
【古文小说】南朝秘史 上 (清)杜剛 著
目錄
第一回 晉室將亡廊廟亂,宋家應運帝王興
第二回 劉寄奴滅寇立功,王孝伯稱兵受戮
第三回 楊佺期演武招婚,桓敬道興師拓境
第四回 京口鎮群雄聚義,建康城僞主潛逃
第五回 扶晉室四方悅服,代燕邦一舉蕩平
第六回 東寇乘虛危社稷,北師返國靖烽煙
第七回 除異己暗襲江陵,剪強宗再伐荊楚
第八回 任諸將西秦複失,行內禪南宋聿興
第九回 廢昏庸更扶明主,殺大將自壞長城
第十回 急圖位東宮不子,緩行誅合殿弑親
第十一回 誅元兇武陵正位,聽逆謀南郡興兵
第十二回 子業兇狂遭弑逆,鄧琬好亂起干戈
第十三回 計身後忍除同氣,育螟蛉暗絕宗祧
第十四回 輔幼主道成懷逆,殉國難袁粲捐身
第十五回 沈攸之建義無成,蕭紹伯開基代宋
第十六回 縱敗禮宮圍淫亂,臣廢君宗室摧殘
第十七回 救義陽蕭衍建績,立寶卷六貴爭權
第十八回 行亂政外藩屢叛,據雄封衆士鹹歸
第十九回 蕭雍州運籌決勝,齊寶卷喪國亡身
第二十回 寶寅潛逃投北魏,任城經略伐南梁
第二十一回 停洛口三軍瓦解,救鍾離一戰成功
第二十二回 築淮堰徒害民生,崇佛教頓忘國計
第二十三回 伐東魏淵明被執,納叛臣京闕遭殃
第二十四回 羊侃竭忠守建業,韋粲大戰死青塘
第二十五回 侯景背誓破台城,諸王斂兵歸舊鎮
第二十六回 陳霸先始興舉義,王僧辯江夏立功
第二十七回 侯景分屍懲大惡,武陵爭帝失成都
第二十八回 魏連蕭詧取江陵,齊納淵明圖建業
第二十九回 慕狡童紅霞失節,掃余寇興國稱尊
第三十 回 廢伯宗安成篡位,擒王琳明徹立功
第三十一回 張麗華善承寵愛,陳後主恣意風流
第三十二回 陳氏荒淫棄天險,隋兵鼓勇下江南
第一回
晉室將亡廊廟亂 宋家應運帝王興
粵自西晉之季,惠帝不綱,賈後亂政,宗室相殘,群雄四起,天下土崩瓦解,遂至大壞。琅玡王睿,避難渡江,收集餘衆。以王導專機政,王敦總征討。江東名士賀循、顧榮輩,相率歸附,奉以爲君,即位建康,遂開東晉之基,是爲元帝。其後遭王敦謀逆,鬱鬱成疾,在位六年而崩。子明帝立,會敦死,其黨皆伏誅,大亂乃定。明帝在位,三年而崩。太子即位,是爲成帝。庾亮、王導、卞壺同受顧命。蘇峻反于曆陽,兵人台城。卞壺戰死,庾亮出亡,天位幾失。賴有溫嶠、陶侃諸賢,奮義起兵,入平內難。峻以敗死,晉室複寧。帝在位十七年,國家無事。及崩,二子俱幼,乃迎帝弟琅玡王嶽爲嗣,是爲康帝。二年去世,太子聃即位,是爲穆帝。其時桓溫都督荊、梁等州,坐擁強兵,遙執朝政。出師平蜀,進封臨賀郡公,威名大震,朝廷畏之。時殷浩有盛名,帝引爲心膂,欲以抗溫。哪知浩徒負虛聲,全無實用,出兵屢敗,溫上表廢之。由是大權一歸於溫。穆帝崩,無子,乃立成帝長子丕,是爲哀帝。帝在位四年崩,無子,弟琅玡王奕立,是爲廢帝。溫有篡奪之志,誣帝夙有痿疾,嬖人來靈寶等參侍內寢,穢亂宮掖,所生三男皆非帝出,恐亂宗祧,遂廢帝爲海西縣公,迎會稽王昱登極,是爲簡文帝。帝美風儀,善容止,神識恬暢,然無經濟大略。
謝安以爲惠帝之流,清談差勝耳。在位二年,常憂廢黜,俄以疾崩。太子矅即位,是爲孝武帝。其時桓溫已死,桓沖繼之,盡忠公家。又任謝安爲相,總理朝政。安有廟堂之量,選賢使能,各當其任,內外稱治。大元八年,苻堅入寇,發兵八十七萬,前臨淝水,旗鼓相望,千里不絕,舉朝大恐。安不動聲色,命謝玄、謝石率兵八萬拒之。將士奮勇,大敗秦師。死者蔽野,走者聞風聲鶴唳,皆以爲晉兵將至,心膽俱裂。虧此一捷,國勢遂固。人皆謂安石之功,實同再造。那知良臣去世,君志漸侈,日復一日,漸漸生出事來。
今且說孝武帝,初政清明,信任賢良,大有人君之度。既而溺志於酒,不親萬幾。有同母弟道子,封琅玡王,悉以國事委之。道子亦嗜酒,日夕與帝酣飲爲樂,複委政于中書令王國寶。以故左右近習,爭弄威權,交通請托,賄賂公行,朝局日壞。尚書令陸納嘗望宮闕歎曰:“好家居,纖兒欲撞壞之耶?
”群臣上疏切諫,帝皆不剩國寶既參國政,竊弄威福,勢傾朝野,卻一無才略,唯以追佞爲事。凡道子所欲,無不曲意逢迎,故道子寵信日深。一日,道子色若不懌,國寶問故。道子曰:“吾府中宮室雖多,苦無遊觀之所,可以消遣情懷。”
國寶曰:“易耳。府吏趙牙最有巧思,何不使辟東第爲之,可以朝夕遊賞?”道子從之。乃使趙牙於東第外辟地數裏,疊石爲山,高百餘丈;環以長渠,列樹竹木,高臺傑閣,層出其中。
臨渠遠近皆築精舍,使宮人開設酒肆其間。道子與左右親臣乘船就之,宴飲以爲樂。一日,帝幸其第見之,謂道子曰:“府內有山,遊覽甚便。然修飾太過,毋乃太耗物力。”道子默不敢對。帝還宮,道子謂趙牙曰:“上若知山是人力所爲,爾必死矣。”牙曰:“王在,牙何敢死?”營造彌盛,帝由是惡之。
國寶欲重道子之權,諷令群臣奏請道子位大丞相,假黃鉞,加殊禮。侍中車胤拒之曰:“此成王所以尊周公也。今主上當陽,非成王之比。相王在位,豈得自比周公乎?”議乃止。帝聞大怒,而嘉胤有識。又道子爲太后所愛,內延相遇,如家人一般。
每恃寵乘酒,失禮於帝。帝欲黜之,而慮拂太后意,含忿不發。
時朝臣中王恭、殷仲堪最負重望,因欲使領藩鎮,以分道子之權。一日,王雅侍側,謂之曰:“吾欲使王恭爲兗、青二州刺史,鎮京口;殷仲堪爲荊州刺史,鎮江陵,卿以爲何如?
”雅曰:“王恭風神簡貴,嚴於嫉惡。仲堪謹於細行,以文義著稱,然皆局量峻狹,果于自用,且幹略皆其所短。若委以方面,天下無事,足以守職;一旦有事,必爲亂階,恐未可用也。
”帝不以爲然,卒任二人爲刺史。由是君相疑貳,友愛漸衰。
太后欲和解之,暗使中書郎邈,從容言於帝曰:“昔漢文明主,猶悔淮南,世祖聰達,負愧齊王。兄弟之際,宜加深慎。琅玡王雖有微過,尚宜宏貸。外爲國家之計,內慰太后之心。”帝納其言,複委任如故。
太元二十一年,長星晝見。群臣進奏,勸帝修德禳災。帝正在華林國飲酒,見奏,起立離座,舉杯向天祝曰:“長星,我勸汝一杯酒,自古豈有萬年天子乎?”左右皆竊笑。
卻說酒色二字,從來相連。帝則唯酒是耽,而於色欲甚淡。
凡嬪禦承幸者,一不快意,即貶入冷宮,或賜之死,宮中謂之薄情天子。獨張貴妃侍帝有年,寵愛無間,然貌慈心狠,妒而且淫。自承寵之後,即不容帝有他幸。枕席之私,流連徹夜,猶爲未足。故雖獨沾恩寵,尚未滿意。及帝末年,嗜酒益甚,幾乎晝夜不醒。才一就枕,便昏昏睡去,任你撩雲撥雨,漠若不知。弄得張妃欲念彌爲熾,終夜煎熬,積想生恨。以故愁眉常鎖,對鏡不樂。有宮婢彩雲者,善伺主意,私謂妃曰:“帝與娘娘夜夜同衾,有何不足,而鬱鬱若此?”妃歎曰:“如此良宵,身與木偶同臥,尚有生人之趣否?教人懷抱怎開?”彩雲笑曰:“此非帝誤娘娘,乃是酒誤帝耳。”妃爲之失笑。
一夕帝宴於後官,張妃陪飲。飲至半酣,帝忽問張曰:“卿年幾何?”妃曰:“三十。”帝曰:“以汝年,亦當廢矣。
吾意更屬少者,明日貶汝於冷宮何如?”帝本戲言,而張妃積怨已久,忽聞是言,信以爲實,益增惱怒,頓起不良之意,強作歡容,手持大杯敬帝。帝本好飲,且不知是計,接來一飲而盡。飲已無數,猶頻頻相勸。及帝大醉,不省人事,張妃乃命宮人扶入,寢於清暑殿內。餘宴分賜內侍,命各去暢飲,不必再來伺候。內侍退訖,獨存心腹宮婢數人,泣謂之曰:“汝等聞帝飲酒時言乎?帝欲殺我,汝等明日皆賜死矣。”宮女亦泣。
妃曰:“汝欲免死,今夜助我舉一大事,不但可免大難,且有金帛給汝。否則唯有死耳。”宮人皆曰:“唯命。”乃走至帝所,見帝仰面而臥,爛醉若死。妃令宮女以被蒙帝面,身坐其上,按住四角,使不得展動。良久起視,則帝已悶絕而死矣。
妃見帝死,召內傳至前,悉以金帛賂之,囑其傳報外延,但言帝醉後,遇大魘暴崩。外延一聞帝殂,飛報道子。道子聞之,又驚又喜:驚者,驚帝無故暴崩;喜者,喜帝崩之後,則大權獨歸於己。急召國寶謀之。國寶曰:“臣請人作遺詔要緊。
”遂飛騎入朝。時已半夜,禁門尚閉,國寶扣呼求人。黃門郎王爽,厲聲拒之曰:“大行宴駕,皇太子未來,敢入者斬!”
國寶失色而退。黎明,百官齊集,共詣道子,請立新君。道子意欲自立,而難於啓口,使國寶示意群臣。車胤附道子耳語曰:“王恭、殷仲堪各擁強兵於外,相王挾天子以令之,誰敢不服?
倘若自爲,彼興問罪之師,長驅至京,相王何以禦之?”道子悟。辛酉,率百官奉太子即帝位,是爲安帝。當是時,執政者一昏聵之人,登極者又一愚幼之主,群臣依違從事,唯務苟安。
帝崩之由,皆置不問。張妃始猶疑慮,恐怕廷臣究問情由,大禍立至。及梓宮既殮,外延無人問及,私心暗喜。可憐,一代帝王死於數女子之手,把一親弑逆的人,竟輕輕放過。識者,有以知晉祚之不長矣。
卻說王恭聞帝宴駕,星夜起身到京,舉哀畢,仰宮殿歎曰:“佞人得志,國事日非,榱棟惟新,便有黍離之歎,奈何?”
故每見道子、國寶,輒厲聲色。二人積不能平,遂有相圖之意。
國寶說道子曰:“王恭意氣淩人,不如乘其入朝,伏兵殺之,以絕後患。”道子膽怯不敢動,或亦勸恭以先誅國寶,可免後憂。恭不能決,謀之王珣。珣曰:“國寶罪逆未彰,今遽誅之,必大失朝野之望。況身擁強兵,發於輦轂之下,誰謂非逆?我意俟其惡布天下,然後順衆心除之,亦無憂也。”恭乃止。冬月甲申,葬孝武帝于隆平陵。恭亦還鎮去了。自是道子益無忌憚,日夜沈湎,杯不離手。除二三諧臣媚子外,賓客罕見其面。
一日有客進謁,道子以其求見數次,不得已見之。其人姓桓,名玄,字敬道,溫之庶子也。其母馬氏,常與同輩夜坐月下,見一流星,墜銅盆水中,光如二寸火珠,炯然明朗。同輩竟以瓢接取,皆不能得,馬氏取而吞之,遂有感懷孕。及産時,有光照室,人以爲瑞,故小名靈寶。妳母每抱詣溫所,必易人而後至,皆雲體重于常兒數倍,溫甚愛而異之。臨終,命以爲嗣,襲爵南郡公。及長,形貌瑰奇,風神秀朗,博綜藝術,兼善屬文,每以雄豪自處,負其才地,謂直立朝居要。而朝廷以其父溫得罪先朝,疑而不用。年二十三,始拜太子洗馬。後出補義興太守,鬱鬱不得志,嘗登高望震澤,歎曰:“父爲九州伯,兒爲五湖長,戀此何爲?”遂棄官歸國,上疏自訟曰:“先臣勤王之勳,朝廷遺之,臣不復計。至於先帝龍飛,陛下繼明,請問率先奉上者,誰之功耶?”疏寢不報。今見孝武已崩,道子當國,望其引用,故來進謁。哪知桓玄來見時,道子已在醉鄉,蓬首閉目,昏昏若睡。玄至堂階,衆賓起接,道子安坐如故。左右報曰:“桓南郡來。”道子張目謂人曰:“桓溫晚途欲作賊,其子若何?”玄伏地流汗,不得起。長史謝重舉笏對曰:“故宣武公,黜昏立明,功高伊、霍,紛紜之言,宜不足信。”道子國視重曰:“儂知儂知。”因舉酒囑玄曰:“且飲此。”玄乃得起,由是切齒于道子,不發一言而退。
歸至家,獨坐堂中,怒氣不息。其兄桓偉見之,曰:“弟有何事而含怒若此?”玄曰:“吾父勳業蓋世,子孫失勢,爲庸奴所侮。”因備述道子語,曰:“吾恨不手刃之也!”偉曰:“朝政日紊,晉室將敗,時事可知。吾桓氏世臨荊州,先宣武遺愛在彼,士民悅服,荊、益名流,皆吾家門生故吏,策而使之,孰不心懷報效?況仲堪初臨荊州,資望猶淺,今往歸之,彼必重用。借其勢力,結納群才,庶可得志。毋庸留此,徒受人辱也!”玄恍然大悟,乃盡室以行,往投仲堪。
先是仲堪到官以來,好行小惠,政事繁瑣,荊人不附。又與朝廷不睦,恐爲國寶等所圖,正愁孤立,一聞玄至,知其素有豪氣,爲荊人畏服,不勝大喜,忙即接見,邀入密室細語。
謂玄曰:“君從京師來,必知朝廷虛實,近日人情若何?”玄曰:“大臣昏迷,群小用事,朝政顛倒,日甚一日,是以脫身西歸,委誠足下。且更有一說,君及王恭,與道子、國寶,素爲仇敵,唯患相斃之不速。今道子既執大權,與國寶相爲表裏,其所黜奪,莫敢不從。孝伯居元舊之地,尚未敢害。君爲先帝識拔,超居大任,人情不附,彼若假託帝詔,征君爲中書令,君將何以辭之?如是,則荊州失而君危矣!”仲堪曰:“吾正憂之,計將安出?”玄曰:“孝伯疾惡深至,切齒諸奸,君直潛與之約,興晉陽之甲,以除君側之惡,東西齊舉,玄雖不肖,願帥荊、楚豪傑荷戈先驅,此桓、文之勳也,君豈可坐而失之?”仲堪然其計,即與共謀軍事。
卻說王恭自還鎮後,深惡國寶所爲,正欲舉兵誅之。一日致書于仲堪回:“國寶等亂政益甚,終爲國禍,願與君並力除之。”仲堪得書以示桓玄,玄曰:“恭有是心,正君之大幸也!烏可不從?”於是仲堪複書王恭,殷、王遂深相結,連名抗表,罪狀國寶,舉二州之兵,同時向闕。國寶聞王、殷兵起,恇懼不知所爲,命其弟王緒,率數百人,戍竹裏以伺動靜。夜遇風雨,人各散歸。道子召國寶謀之,國寶茫無以對,但雲內外已經戒嚴。國寶退,王珣、車胤人見,道子向二人問計,珣曰:“王、殷與相王,素無深怨,所竟不過勢利之間耳。”道子曰:“得無曹爽我乎?”珣曰:“是何言與,大王甯有爽之罪,孝伯豈宣帝之儔耶?”道子曰:“國寶兄弟,勸吾挾天子以征討,卿等以爲然否?”車胤曰:“昔桓宣武伐壽陽,彌時乃克。今朝廷遣兵,恭必拒守。若京口未拔,而上流奄至,不識何以待之?”道子曰:“然則若何而可?”二人曰:“今有一計,恐相王未必能行,若能行之,兵可立退。”道子急問何計,二人曰:“王恭、殷伸堪所欲討者國寶耳,于相王無與也。若正國寶之罪,誅之以謝二藩,則二藩有不稽首歸順者哉?”道於默然良久,曰:“苟得無事,吾何惜一國寶。”遂命驃騎將軍譙王尚之收國寶,付廷尉,賜死。並斬其弟王緒。遣使詣恭,深謝愆失,恭遂罷兵還鎮,仲堪亦還荊州。
桓玄又謂仲堪曰:“今雖罷兵,干戈正未戢也。荊州兵旅尚弱,玄請爲君集衆以自強。”仲堪許之。玄於是招募武勇,廣置軍旅,陰養敢死之土,爲己爪牙,令行禁止,士民畏之,過於仲堪,雖仲堪亦憚之矣。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一代將終,必有一代開創之主,應運而興。此人姓劉名裕,字德輿,小字寄奴。漢楚元王二十一世孫,世居晉陵郡丹徒縣京口裏;祖名靖,爲東安太守;父名翹,爲郡功曹;母趙氏。裕生於晉哀帝元年三月壬寅夜。數日前,屋上紅光燭天,鄰里疑其家失火,往視則無有。將産之夕,甘露降於屋上,人皆謂是兒必貴。哪知生未三日,趙氏旋卒,家貧不能雇人乳,父將棄之。裕有從母張氏,生子懷敬未期,聞將棄兒,奔往救之,抱以歸,斷懷敬乳而乳之,兒得無恙。及長,風骨奇特,勇健絕倫,粗識文字,落拓嗜酒。事繼母蕭氏以孝聞。俄而父卒,家益貧,蕭氏善織履,賣以給用,亦令裕爲之。裕曰:“昔劉先主賣履爲業,終爲蜀帝,裕何人斯,而敢不爲?”同裏皆賤之,而裕意氣自若。居常行動,時見二小龍左右附翼,樵漁於山澤間,同侶亦或見之,鹹歎爲異。及後所見龍形漸大。
家乏薪,每日伐荻新洲,給薪火用。一日持斧往伐,有大蛇數十丈,盤踞洲中,頭大如斛,見者驚走,裕有家藏弓箭,歸取射之。大蛇傷,忽失所在。明日複往,聞有杵臼聲,從荻中出,迹而尋之,見童子數人,皆衣青衣,搗藥其間。問何用,童子對曰:“吾王神也,昨遊於此,爲劉寄奴所傷,故搗藥敷之。”裕曰:“既爲神人,何不殺之?”對曰:“寄奴王者,不死,不可殺。”裕以爲妄,厲聲叱之,忽不見,乃取其藥而返。嘗至下邳,遇一沙門,端視之曰:“江表尋當喪亂,能拯之者君也。”見裕有手創,指之曰:“此何不治?”裕曰:“患之積年,猶未獲愈。”沙門笑曰:“此手正要用他,豈可患此?”
出懷中黃散一包,曰:“此創難治,非此藥不能瘳也。”授藥後,沙門遂失所在。裕取藥敷之,創果立愈。其後凡遇金創,將所存黃散,及童子所搗之藥,治之皆驗。偶過孔靖宅,靖正晝臥,忽有金甲神人促之曰:“起,起!天子在門。”靖驚起遽出視,絕無他人,獨裕徘徊門外。因延入設酒相待,倍致殷勤,裕訝其禮待太過,問曰:“君何爲若此?”靖執其手曰:“君必大貴,願以身家爲托,異日元忘今日之言。”裕曰:“恐君言未必確耳,裕何敢忘?”相笑而別。
有呂嫗者,開酒肆於裏中,嘗聞裕多怪瑞,心異之。裕至肆中飲酒,每不計值。一日裕索飲,嫗曰:“室內有酒,劉郎自入飲之。”裕入室,即飲於盎側,不覺過醉,倒臥於地。適司徒王謐,遣其門人至丹徒,過京口裏,走路辛苦,至肆中沽飲。嫗曰:“請容內坐,送酒來。”其人入室,驚懼奔出,謂嫗曰:“汝室中何爲有此異物?”嫗曰:“劉郎在內飲酒,有何異處了’其人曰:“現有一物,五色斑爛,如蛟龍狀,蹲踞在地,不見劉郎也。”姬入,裕已覺,起立謂嫗曰:“飲酒過多,醉倒莫怪。”嫗笑而出。
其人問裕姓氏,略飲數杯便去,心竊訝之,歸以告謐。謐曰:“我知其人久矣。吾前遊京口竹林寺,乍及門,見一人從內走出,容貌奇偉,器宇不凡,詢之旁人,乃知爲劉寄奴也。”入寺,群僧譁然稱異,予問其故,僧曰:“刻有劉寄奴,醉臥講堂禪榻上,隱隱有五色龍章覆其體,衆目皆見,及覺,光始散,故衆以爲異。”予疑僧言爲妄,據子所見,僧言不虛。此非池中物也。”因戒門人匆盲,陰欲與裕結納。
一日,謐以公事赴丹徒,便道訪裕,帶從者數人,步行至京口裏,適過刁逵門口,只見從衆紛紛,縛一人大樹上。刁逵在旁,大聲喝打,謐視之,乃寄奴也,大驚,喝住衆人,謂刁逵曰:“汝何無禮於寄奴?”建曰:“寄奴日來呼盧,負我社錢三萬,屢討不還,故執而笞之。”謐曰:“三萬錢小事,我代寄奴償汝,可速去其縛。”刁逵遂釋寄奴。謐執裕手曰:“吾正訪君,不意遇君於此。”裕便邀謐至家,拜謝救解之惠。
謐曰:“此何足謝,君乃當代豪傑,何不奮志功名,而甘守窮困,致受小人之侮?”裕曰:“吾有志四方久矣,苦無門路可投。”謐曰:“前將軍劉牢之,開鎮江北,號曰北府,廣招才武之士,以君投之,必獲重用,何患功業不建。吾寫書爲君先容,何如?”裕拜謝,謐即修書一封,付裕自投,便將三萬錢還了刁送逵,厚贈其資而去。裕從此怨逵而德謐。但未識裕去投軍,果得牢之重用否,且候後文再講。
晉祚將衰,王位無常,權奸繼起,社稷之畿,傾者數矣。
孝武繼統,差強人意,乃正人凋謝,沈酣曲蘖,致斃于數宮人之手,亦可哀矣。道子久有窺伺之心,不得已而扶立安帝。然大權獨握,與國寶諸人,朋比爲奸,而又一無才略,徒以酣飲爲事。王恭、殷仲堪興兵誅之宜矣,乃亦不知大義,只誅國寶以了事。則其所爭不過意氣之私,非爲國家也。內外無紀,卒啓寄奴。太史公曰:“爲賢者驅除難耳。”《傳》曰:“天之所興,誰能廢之?”信哉。
第二回
劉寄奴滅寇立功 王孝伯稱兵受戮
話說劉牢之,字道堅,彭城人。面紫赤色,生有神力,沈毅多智。太元初,謝元北鎮廣陵,多募勁勇,牢之以驍猛應選。
謝元任之爲將,領精銳爲先鋒,所往無敵。淮、淝之役,荷堅攻陷壽陽,牢之以五千兵拒之,殺敵萬餘人,盡收其器械。堅兵失勢,大敗而歸。以功封震威將軍,開鎮於江北,號曰“北府”。王恭倚爲腹心,牢之亦廣招勁旅,大積糧儲,爲恭聲援。
軍府之盛,諸鎮莫及,故王謐薦裕,投其麾下。
裕從謐言,安頓家口,徑投江北而來。行至轅門,見規模嚴肅,甲仗整齊,果然威風赫赫,比衆不同。方欲上前將書投遞,忽有兩少年,隨著僕從數十,昂然乘馬而來,到府下騎欲入,見裕手持書帖,佇立階下,便向前問曰:“君姓甚名誰,到此何干?”裕見問,知是府中人,對曰:“小子姓劉名裕,有王司徒書,引薦到來,欲投帥府效用。”少年曰:“莫非丹徒劉寄奴乎?”裕曰:“是也。”少年喜曰:“聞名久矣!取書帖來,我即代君通報,君且少待,刻即傳請也。”說罷便入。
要知兩位少年,不是別人,一即牢之子敬宣,一爲牢之甥何無忌,出外訪友而歸。敬宣見裕一表非凡,故下騎相問,知是寄奴,心益喜。不上一回,內即傳請,裕振衣而入。行近堂階,敬宣慌忙趨出,謂裕曰:“家父此時不暇,明日請會,屈兄書齋小坐。”二人攜手進內,施禮罷,知是主君公子。少頃、無忌相見,又知是主君的甥,裕暗暗歡喜。未幾,設宴上來,敬宣就請赴席,裕亦不辭。三杯之後,彼此談心,情投意合,殊恨相見之晚。敬宣謂裕曰:“以君之才,他日功名,定出吾二人之上。今幸相遇,願結義爲兄弟,君意可否?”裕大喜。
序齒,裕最長,無忌次之,敬宣又次之。對天下拜,共誓生死不相背負。結義畢,重復入席飲酒。懷抱益開。飲至更深方歇。
是夜,裕即宿於府內。明日進見牢之,相與慷慨論事,雄才大略,時露言表。牢之起立曰:“君位當出吾上,今屈君以參軍之職,共襄軍事。”裕再拜受命。裕遂迎其母弟,共居江北。
時東莞有臧俊者,善相人,爲郡功曹。生一女,名愛親,其母叔孫氏,夢吞月而孕,容貌端嚴,舉動修整。俊貴其女,謂他日必母儀天下,故不輕許人,年二十,尚待字閨中。一日俊至北府,見裕奇之,遂自詣門請曰:“聞君未娶,家有弱息,願奉箕帚。”裕曰:“吾功業未就,志在驅馳,未暇有室也。”其母在內聞之,呼裕入曰:“吾聞臧女甚賢,汝不可卻。”
裕遂娶之,即武敬臧皇后也。
當是時,北府人才濟濟,若劉毅、孟昶、高雅之、諸葛長民等,皆一時豪俊,無不樂與裕遊。裕益廣結納,敦意氣,以故遠近之士,皆歸心焉。一日,牢之召裕謂曰:“吾聞三吳之地,近遭海寇作亂,郡邑皆失,吾欲討之而無朝命,奈何?”
裕曰:“拜表即行可耳。”表未發,俄而詔至,命牢之都督吳郡諸軍事,引兵進討。牢之接詔大喜,遂會集請將,下令曰:“軍之勇怯,系于前鋒,誰能當此任者?”裕應聲而出,願爲前部、牢之即命爲先鋒,領兵三千,先日起發,然後大軍繼進。
你道海賊從何而起?先是琅玡人孫泰,師事錢塘杜子恭。
子恭有秘術,嘗就人借瓜刀一把,其主向索,子恭曰:“當即相還耳。”既而借刀者行至嘉興,有魚躍入船中,破魚腹,得一刀,視之即子恭所借者,其神效類如此,以故人爭信之。子恭死,泰傳其術,誑誘百姓,奉其教者,竭資産,進男女以求福。王珣爲錢塘守,治其妖妄之罪,流之廣州。其後王雅悅其術,薦之孝武,雲知養性之方。孝武召語大悅,授以內職,後遷新安太守。泰知晉祚將終,收合徒衆,聚貨巨億,將謀不軌,三吳之人多從之。會稽內史謝輶發其罪,朝廷誅之。其侄孫恩,逃入海中,愚民猶以爲泰實未死,登仙去矣,就海中資給恩,恩乃聚合亡命,得百餘人,出沒海邊。時東土饑謹,盜賊竊發。
恩乘民心騷動,率其黨,自海島突入,殺上虞令,旬日之間,有衆數萬,於是進攻會稽。會稽內史王凝之,右軍羲之子也。
妻謝道韞,安西將軍謝奕之女,幼聰悟,有才辨,叔安石愛之。
七八歲時,安問《毛詩》何句最佳,道韞稱:“吉甫作頌,穆如清風”數句。安歎其有雅人深致。又遇雪下,安問此何所似,其兄子朗曰:“散鹽空中差可擬。”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安深歎賞。及長,適凝之。以凝之少文,常厭薄之,歸甯,意甚不樂。安慰之曰:“王郎逸少於,亦不惡,汝何恨也?”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複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間,乃有王郎。”封謂謝歆,胡謂謝朗,羯謂謝玄,末謂謝川,皆其小字也。後凝之爲會稽內史,一家同到治所。凝之弟獻之,嘗與賓客談論,詞理將屈。道韞遺婢謂獻之曰:“請爲小郎解圍。”乃設青綾步障自蔽,與客複申前議,客不能屈。由是才名四播。及孫恩作亂,人心惶惶,而凝之世奉天師道,不發一兵,亦不設備,日在道室,稽顙跪祝。官屬請出兵禦寇,凝之曰:“我已請于大道,借鬼兵百萬,各守津要,賊不足憂也。”俄而賊兵漸近,乃聽出兵,恩已破關而人,會稽遂陷。凝之倉皇出走,恩執而殺之,並及諸子。
道韞聞亂,舉措自若。既而知夫與子皆爲賊害,乃擁健婢數人,抽刀出門,賊至,挺身迎敵,手斬數賊,力盡被執。其外孫劉濤,年數歲,賊將殺之,道韞呼曰:“事在王門,何關他族?必若此,寧先見殺!”詞氣慷慨,聲情激厲。恩雖毒虐,爲之改容,遂釋之,亦不害道韞。
孫恩既據會稽,自稱征東將軍,逼使人士爲官屬,有不從者,戮其全家,死者什七八。號其党曰“長生”,遣生四出,釀諸縣令之肉,以食其妻、子,不肯食者,輒支解之。所過城邑,焚掠一空,單留強壯者編入隊伍,婦女老弱,皆投諸水中。
曰:“賀汝先登仙堂。”於是一時豪暴之徒,有吳郡陸環,吳興邱尪,臨海周胄,永嘉張永,以及東陽、新安等處亂民,皆結黨聚衆,殺長吏以應恩。三吳八郡,皆爲賊據。朝廷大恐,命牢之進討。
於是牢之帥領精騎,轉鬥而前,擊斬賊將許允之等,所向皆克,直渡錢塘,謀複山陰等處。牢之謂裕曰:“賊徒尚盛,未審虛實如何,卿可潛往探之。”裕即領命,率數十騎以往。
哪知孫恩聞官軍將至,遣大將姚盛,統領步騎五千,前來迎敵。
裕正行之次,忽見賊兵漫山塞野而來。衆懼欲退,裕曰:“賊衆我寡,今走,彼以勁騎追擊,吾衆立盡,不如戰也。與其走而死,毋寧戰而死。”遂奮大刀,直前進擊,衆從之,殺賊數百。賊初疑西來遊騎,見敵必走,懈不設備,及見來將勇猛,姚盛揮衆共擊,裕從騎皆死,獨挺身迎戰。俄而馬蹶,墜於岸下。賊衆臨岸,以長槍刺之,裕大喊一聲,一躍而上,賦人馬皆驚,退下數步,裕趨前,複砍殺數十人。姚盛大怒,喝令衆將,四面圍住,莫教放走。裕全無畏怯,抵死相拒。勢正危急,忽有一支軍馬,大呼殺入,勇銳無比。賊兵紛紛四散,斬獲無數,裕始得脫重圍。及視來將,乃劉敬宣也。裕曰:“非弟來援,吾命休矣。”敬宣曰:“弟在軍,怪兄久不返,故引兵來尋,見前面塵頭起處,有喊殺之聲,知有賊兵猖獗,兄必被困,急急趕來,果見兄奮大刀獨戰數千人。兄之勇,雖關張不及。今賊已敗去,兄且歸營少休。”裕曰:“賊膽已落,速往擊之,破竹之勢,不可失也。”敬宣從之。遂進兵,賊見裕至,無不畏懼,於是連戰皆捷,遂複山陰。牢之得報大喜。
話分兩頭,孫恩初破會稽,八郡回應、謂其屬曰:“天下無複事矣,當與諸君朝服至建康。”既而聞牢之兵至,頗有懼心,但曰:“我割浙江以東,亦不失作句踐也。”及牢之兵過錢塘,擊滅諸賊,漸複郡縣,恩大懼,曰:“孤不羞走,今且避之。”遂驅男女二十余萬口東走,複入海島,自是疆土悉複。
人皆謂牢之宜鎮會稽,而晉朝首重門第,乃詔以謝琰爲會稽內史,鎮守浙東,牢之複還江北。
原來謝琰素無將略,朝廷以資望遷擢,使開方面。到任後,日與賓客飲酒賦詩,謂賊不復來,全無防禦。諸將鹹諫曰:“賊近在海浦,伺人形便,宜修武事,潛爲之備。前凝之以疏防失守,願勿複然。”琰怒曰:“荷堅之衆百萬,尚送死淮南,孫恩小賊,敗逃入海,何能複出!若其果來,是天欲殺之也。”於是談詠如故。
哪知恩在海島,息兵一年,仍複入寇,據余姚,破上虞,進及邢浦,殺得官軍大敗,長驅直至會稽。琰方食,聞報,投箸而起曰:“要當滅此而後食。”跨馬出戰,兵敗,爲賊所殺。
會稽複陷。牢之聞之,星夜來救,與賊戰於城下,大破之,賊始退走。乃以大軍屯上虞,使劉裕戍句章。句章城牆卑下,戰士不盈數百,爲賊出入要路,屢被攻圍,守城者朝不保夕。裕至,率衆固守。賊來犯,輒敗之。恩知城不可拔,乃舍之北去,由海鹽進兵,裕尾而追之,築城於海鹽故治。賊將姚盛來攻,裕開城出戰,謂盛曰:“汝識我乎?敢來送死耶?”盛見裕,心已怯,強鬥數合,手足慌亂,裕大喝一聲,斬之馬下。賊衆皆潰。恩聞盛死,大怒,悉起大隊來攻。裕選敢死士三百人,脫甲胄,執短刀,鼓噪而出,勁捷若飛,賊不能禦,又大敚明日複來索戰,裕不出。至夜掩旗息鼓,若已遁者。明晨開門,使贏疾數人立城上,賊見之,遙問:“劉裕何在?”曰:“夜已走矣。”賊聞裕走,爭入城,裕猝起奮擊,賊大駭,皆棄甲抛戈而走。乘勢追擊,斬獲無數。恩知裕不可克,乃改計引兵向滬讀。裕複棄城追之,海鹽令鮑陋,遣其子嗣之,帥吳兵一千,請爲前驅。裕曰:“賊鋒甚銳,吳人不習戰,若前驅失利,必敗我軍,可在後爲聲勢。”嗣之不服,恃勇先進。裕知其必敗,乃多伏旗鼓於左右。前驅既交,諸伏皆起,舉旗鳴鼓,聲震山谷,賊以爲四面有兵,遂退,故得不敚嗣之益自喜,率軍追之。裕止之不及,全軍盡沒。後陣喪氣,亦大敗,裕走。
賊追之急,裕忽停騎,令左右脫死人衣,以示閒暇。賊見當走反止,疑猶有伏,不敢逼,裕乃徐收散卒,結陣而還。
卻說賊將盧循,謂恩曰:“自吾起兵海隅,朝廷專以浙東爲事,強兵猛將,悉聚於此,建康必虛,不若罄吾全力,溯長江而進,直搗京師,傾其根本,諸路自服。若專在此用兵,時得時失,非長計也。”恩從之,斂兵出海口,悉起其衆,合戰士十余萬,樓船千餘艘,浮海溯江,奄至丹徒,建康大震。牢之聞之,乃使裕自海鹽入援,身率大軍繼進。時裕兵不滿千人,倍道兼行,盡皆勞疲。及至丹徒,賊方率衆登蒜山,揚旗鼓噪,居民惶惶,皆荷擔而立。裕欲擊之,人以爲衆寡不敵,必無克理。裕怒氣如雷,身先士卒,上山奮擊。衆皆鼓勇而進,呼聲震地,無不一當百。賊大潰,投岸赴水,死者彌滿江口。恩狼狽還船,遂不攻丹徒,整兵直向建康。牢之至,見裕已勝,大喜,謂裕曰:“今雖勝之,而賊勢甚強,彼船高大,吾戰艦小,不能禦之,奈何?”裕曰:“樓船非風不進,近日風靜,未能即至建康。君以重兵拒之於前,吾以舟師尾之於後,以火攻之,無憂不克也。”牢之從其計,馳至石頭,嚴兵以待。裕裝火船廿隻,親自押後,乘夜風便,一齊點著,徑向樓船沖去。賊見火至,方欲撲滅,樓船已被燒著。風烈火猛、當之者皆焦頭爛額,於是不依隊伍,四路亂竄。牢之望見火起,送出舟師擊之。
前後夾攻,賊衆大敚是役也,賊喪師徒數萬,樓船幾盡,登陸者又被官軍隨處截擊。恩左右皆盡,所存殘兵,不及十之一二,遂自使口遠竄入海,三吳乃寧。牢之上裕功,詔以裕爲建武將軍,下邳太守,仍參牢之軍事。裕是時方受命於朝,今且按下。且說道子世子元顯,年十六,性聰警,頗涉文義,志氣果銳,常以朝廷受制外藩,必成後患,屢勸其父早爲之計。道子乃拜元顯驃騎將軍,以其衛府甲士,及徐州文武隸之,使參國政。元顯既當大任,以譙王尚之,及其弟休之爲心腹,張法順爲謀主,以司馬王愉爲江州刺史,兼督豫州四郡,用爲形援。
時庚楷領豫州,聞之不樂,上疏言:江州內地,而西府北帶寇戎,不應割其四郡,使愉分督。朝廷不許。楷大怒,知王恭與道子有隙,乃遣使說恭曰:“尚之兄弟,複秉幾衡,過於國寶,欲假朝權,削弱藩鎮,懲艾前事,爲禍不小,及其謀議未成,宜早圖之。”恭自誅國寶後,自謂威無不克,遂許之,以告仲堪、桓玄,二人欣然聽命,推恭爲盟主,刻期向闕。牢之聞之,來諫恭曰:“將軍,國之元舅,會稽王,天子叔父也。會稽王又當國秉政,向爲將軍戮其所愛國寶兄弟,其深服將軍多矣。頃所授者,雖未允愜,亦非大失。割庚楷四郡,以配王愉,於將軍何損?晉揚之甲,豈可數興乎!”恭不從,堅邀共事。牢之不得已許之。
再說仲堪多疑少決,雖應恭命,而兵不遽起。其時南郡相楊佺期,爲仲堪心腹,有勇名,自謂漢太尉楊震之後,祖父皆爲貴臣。矜其門第,江左莫及,而時流以其晚過江,婚宦失類,常排抑之。佺期每慷慨切齒,欲因事際,以逞其志,力勸仲堪速發。仲堪於是勒兵,使佺期率舟師五千爲前鋒,桓玄次之,己又次之,合兵三萬,相繼東下。元顯聞變,知釁由庚楷,乃以道子書遺之曰:昔我與卿,恩如骨肉,帳中之飲,結帶之言,可謂親矣。
卿今棄舊交,結新援。忘王恭昔日陵侮之言乎?若欲委體而臣之,使恭得志,必以卿爲反復之人,安肯深相親信?首領且不可保,況富貴乎?
時楷已應恭檄,徵集士馬,事難中止。乃複書曰:王孝伯昔赴山陵,相王憂懼無計。我知事急,勒兵而至,恭不敢發。去年之事,我亦俟命而動,我事相王,無相負者,相王不能拒恭,反殺國寶,自爾已來,誰敢複爲相王盡力?庾楷實不能以百口助人屠滅也。
書返,道子不知所爲,謂元顯曰:“國家事,任汝爲之,我不與矣。”於是,元顯自爲征討大都督,遣衛將軍王珣、右將軍王雅將兵討恭,譙王尚之將兵討庾楷。已亥,尚之大破庾楷于牛渚,楷單騎奔去。尚之乘勝,遂與西軍戰于橫江,孰知殺得大敗,所領水軍盡沒。元顯大恐,問計于僚左。張法順口:“北來諸將,吾皆得其情矣。王恭素以才地陵物,人皆惡其傲,既殺國寶,其志益驕。仗牢之爲爪牙,而仍以部曲將遇之,牢之負其才,深懷恥恨。今與同反,非其本心。若以辨士說之,使取王恭,許事成即以恭之位號授之,牢之必喜而叛恭,倒戈相向,摧王恭之衆,如拉朽矣。首惡既除,餘黨自解,何懼之有?”元顯從之,乃致書牢之,爲陳禍福,密相要結。牢之心動,謂其子敬宣曰:“王恭昔受先帝大恩,今爲元舅,不能翼戴王室,自恃其強,舉兵頻向京師,吾未審其志,事捷之日,必能爲天子相王下乎?吾欲奉國威以順討逆,何如?”敬宣曰:“大人言是也。朝廷雖無成、康之美,亦無幽、厲之惡,而恭恃其兵威,暴蔑王室,大人親非骨肉,義非君臣,雖共事少時,意好不協,今日討之,于情義何有?”牢之意遂決,以書報元顯,許爲之應。
時恭有參軍何澹,至牢之營,相語久之,歸謂恭曰:“吾觀牢之頗有異志,直深防之。”恭不信,置酒請牢之,結爲兄弟。悉取軍中堅甲利兵配之,使帳下督顔延爲前鋒,與之俱進,且命速發。牢之至竹裏,誘顔延入帳斬之,下令還兵襲恭。是時恭方出城耀兵,甲仗鮮明,行陣肅穆,觀者環堵。敬宣突至,縱騎橫擊之,喊曰:“奉詔誅王恭,降者勿殺!”一軍大亂,恭不意有變,惶急無措,回騎入城,門已閉。牢之婿高雅之,從城上射之,矢下如雨,左右皆散,恭進退無路,單騎而逃。
又素不習馬,行至曲阿,髀肉生瘡,呼船求載,爲人所執,送至京師,元顯斬之于倪塘。恭臨刑,猶理須鬢,神色自若,謂監刑者曰:“我暗於信人,所以至此。原其本心,豈不忠於朝廷乎?但令百世之下,知有王恭耳。”其子弟與黨羽皆死。詔以牢之代其任,鎮京口。
仲堪聞恭死,大驚,急與楊、桓二人謀之。二人曰:“彼以既殺王恭,吾軍必懼而退走。今若遽退,是示以怯也,必爲所乘。不若出其不意,長驅向闕,大張兵勢以懾之,庶進退有據。”仲堪從之,於是中軍屯於蕪湖,前鋒直取石頭,聲言爲恭報仇,乞誅劉牢之、司馬尚之等,然後罷兵。軍伍充斥郊畿,征鼓達于內闕,人情大懼。元顯本意恭死,則大事立定,不虞西軍大上,反肄猖撅,慌集群臣問計。或曰:“急召牢入援,彼勢自沮。”或曰:“遣使求解于仲堪,玄與佺期自退。”議論不一。只見一人出而言蟲:“吾有一計,能使楊、桓二人,俯首聽命,仲堪束手無策,管取朝廷元事,社稷永安。”衆視之,乃桓沖之子桓修,現居左衛將軍之職,即玄從兄也。元顯大喜,拱手情教,衆皆側耳以聽,但未識其計若何,且俟下回再講。古來一王崛起,必有一王之才略,又必有從龍之彥以輔佐之。觀於寄奴一到北府,敬宣、無忌一見傾心,繼又結納英雄,羽翼漸廣,至若設謀陷陣,所向無敵,幾與漢高、光武相埒,宜其創立一代之業也。王恭挾一已之私,欲僥倖於一舉,既鮮謀略,又不識人,仲堪、牢之外爲聲援,皆非真實。庾楷一書特發端耳,至身死族滅。尚以忠於朝廷爲言,亦何益耶?道子一庸碌無能之人,遇事畏怯,茫無主意,不得已而委其子,殊爲可笑。仲堪聞王恭之死,艱於進退,聽楊、桓之言,故作爲王恭報仇之狀,亦工於用詐者矣。王凝之,右軍之予,專制一方,而念經奉道,以期神佑,身死家滅而不知悔,宜不入道蘊之目也。若道蘊者,真女中丈夫也哉。
第三回
楊佺期演武招婚 桓敬道興師拓境
話說桓修進計於元顯曰:“殷、桓之下,專侍王恭。恭既破滅,西師必恐。玄及佺期,非有報復之心,唯望節鉞,專制一方,若以重利啖之,二人必內喜,可使倒戈取仲堪矣。”元顯從之,乃下詔桓玄爲江州刺史,楊佺期爲雍州刺史,黜仲堪爲廣州刺史,桓修領荊州之職,遣牢之以兵千人,送修之鎮,救令罷兵,各赴所任。仲堪得詔大怒,忙催楊、桓進戰。而二人喜於朝命,欲受之,因回軍蔡州。仲堪聞之,怒曰:“奴輩欲負我耶?”遽即引兵南歸,遣使到蔡州,諭軍士曰:“有不散歸者,吾至江陵,當盡滅其家。”於是衆心離散,佺期部將劉系率二千人先歸。玄等大懼,狼狽亦還。追仲堪于尋陽,及之,深自謝罪曰:“雖有朝命,實不欲受。所以回泊蔡州者,欲俟大師之至,相與並力,非有他意也。”是時仲堪失職,必倚二人爲援;玄等兵力尚寡,必借仲堪聲勢,雖內懷疑忌,其勢不得不合。乃以子弟交質,互相歃血,盟于尋陽,上表申理王恭。乞還荊土。朝廷欲圖苟安,乃罷桓修,仍以荊州還仲堪。
優詔慰諭,仲堪等乃各受沼還鎮。從此建康解嚴,內外稍安,今且不表。
卻說楊佺期有女,名瓊玉,美而勇,雖怯弱身材,生有神力,能挽強引有百步穿楊之技。手下女兵百人,皆能臨陣禦敵,貴家子弟,爭欲得之爲室。而佺期自矜族望,必得王、謝門弟,方肯結婚,故女年十八,尚未受聘。時仲堪有子,名道護,字荊生,年少多才,兼善騎射。一日路經襄陽,見一隊女兵,在山下打獵,內一女將,色甚豔,馳馬如飛,射無不中。訪之,知爲佺期女也,心甚慕之。歸稟于父,欲求爲室。斯時,仲堪正與楊、桓不睦,欲圓修好,因即遣使襄陽,求其女爲婦。佺期已有允意,恰值其時,桓玄亦遣使來爲其子升求婚。升字麟兒,少在江陵,曾與荊生同學,才貌風流,彼此相仿。玄欲結好佺期。故求婚焉。兩家一齊來說,佺期轉無定見,因念殷、桓相等,皆堪爲婿。但此系女子終身大事,不若令其自擇。遂對殷、桓二使道:“兩家公子,我皆愛之,欲屈公子到此,面試其能,如中吾意,便可在此成婚。歸語爾主,未識可否?”
使各領命回報。仲堪許之,便命其子來謁佺期。玄聞之曰:“佺期亦大作難,但吾子不往,是弱于殷兒也。”亦令束裝前往。
一日俱到襄陽,各就館室。二子本素相識,明日並騎詣府,殷謂桓曰:“吾與子逐鹿中原,未識鹿歸誰手?”桓亦謂殷曰:“楊柳齊作花,未知花落誰家?”相與馬上大笑。俄而至門,佺期忙即傳請登堂。相見畢,留入書齋敘話。見二子翩翩風度,儀貌甚偉,正是不相上下。佺期曰:“久慕二君英名,特邀一敘,承賜降臨,不勝欣快。”二子亦謙讓一回。至夜,設宴內堂,邀請入席。二子徐步而入,見堂上燈彩輝煌,階前笙歌並奏,正中二席,請二子上坐,佺期主席相倍。瓊玉垂帝以觀,侍女見者,無不嘖嘖稱羨。宴罷,二子告退。佺期進謂女曰:“殷、桓並佳,兒以爲孰可,不妨直說。”瓊玉曰:“二子文雅相仿,未識武藝若何,明日兒欲帶領女兵,隨父同往教場操演,使二子各呈其能,方定去龋”佺期正欲誇耀其女武藝,聞言大喜,便即傳令三軍,明晨齊集教場演武。差人到殷、桓兩處,請他共觀。二子聞女自往比試,先得觀其容貌,正中下懷,皆欣然領命。
話分兩頭,瓊玉要往教場擇配,隔夜打點已定,明日絕早起身,聽見轅門外發炮三聲,知父親已往,隨即上馬,領了一隊女兵,來至教場。其時,佺期已高坐將台,殷、桓二人旁坐于側,將士齊列台前聽令。瓊玉不即上前,勒馬於旗門等候。
但見:
槍刀森列,密密層層;甲仗鮮明,威威武武。虎帳中三通鼓起,將士如負嚴霜;鈴閣內一令傳來,旌旗爲之變色。兵演八陣,極縱橫馳驟之奇形;變長蛇,多進退盤旋之勢。金一聲,各歸隊伍;旗三展,又奮干戈。左右交攻,人人爭勝;東西相敵,個個當先。拍馬來迎,各顯平生手段;挺槍接戰,共奪本事高強。大將台前,湧出一團殺氣;演武場上,凝成萬道寒光。
正是:久練之師,不讓孫吳節制;如雲之衆,何異貔虎成群。
瓊玉此時,亦看得眼花撩亂,俟諸將演罷,然後帶領女兵,直到台前請令。佺期吩咐豎起一竿,竿上設一紅心,先令女兵比射。於是女兵得令,無不挽弓搭箭,馳驟如飛,弓弦開處,也有中的,也有不中的。一一射畢,方是瓊玉出馬。你道她若何打扮?頭帶紫金冠,輝光燦燦;身穿紅繡甲,彩色紛紛。耳垂八寶珠環,胸護一輪明鏡。玉顔添好,閨中丰韻堪憐;柳眼生姣,馬上風流可愛。娟娟玉手,高舉絲鞭;怯怯纖腰,斜懸寶劍。跑一匹五花馬,勢若遊龍;開一張百石弓,形如滿月。
箭無虛發,三中紅心;鼓不停聲,萬人喝采。正是:女中豪傑,生成落雁之容;閫內將軍,練就穿楊之技。
斯時,殷、桓二子坐在將臺上,看見瓊玉容顔絕世,武藝又高,神魂飛越,巴不得即刻結成花燭。俄兩瓊玉上臺繳令,風流體態,益覺動人,各個看得呆了。佺期顧謂二子曰:“賢契皆將家子,定通武藝,亦令老夫一觀何如?”二人連聲答應。
群兒自恃藝高,即起身上馬,馳人教場,連發三矢,中了一箭。
荊生技癢已久,隨亦上馬開弓,連發三矢,俱中在紅心上面。
衆人齊聲喝采。射罷上臺,佺期各贊了幾句,二子告退。軍中打起得勝鼓,放炮起身,歸至府中。父女相見,謂女曰:“兒意何屬?”瓊玉曰:“中紅心者可也。”佺期知女意屬殷,遂招劑生爲婿,擇日成婚。桓失意而去。合巹之夕,荊生謂女曰:“卿何願歸於我?”女微笑曰:“以子能中紅心也。”殷笑曰:“今夜才中紅心耳。”遂各解衣就寢。正是女貌郎才,一雙兩好,其得意處,不必細說。
且說麟兒回至江州,正如不第舉子歸家,垂頭喪氣。玄見婚姻不就,且怒且懼,謂卞範之曰:“佺期不就吾婚,此亦小事,但荊雍相結,必有圖我之意,不可不防,敢問若何制之?”範之曰:“江州地隘民窮,兵食不足,此時先宜厚結執政,求廣所統。地大則兵強。雖殷、楊交攻,禦之有餘矣。”玄從之,上表求廣所統,時執政者正惡三人結黨爲患,欲從中交構,使之自相攻擊,乃加玄都督荊州四郡軍事。又奪楊廣南蠻校尉之職,以授桓偉。佺期聞之大怒,囑廣不要受代,勒兵建牙,欲與仲堪共擊桓玄。仲堪志圖寧靜,因遷廣爲宜都太守,使讓桓偉,力止性期罷兵。
是歲,荊州大水,平地數丈,田禾盡沒,饑民滿道。仲堪竭倉廩賑之,軍食盡耗。參軍羅企生諫曰:“救荒誠急,但軍無現糧,一旦有急,將何以濟?”仲堪不聽。玄聞之喜曰:“此天亡之也,取之正在今日。”乃勒兵西上,問巴陵有積穀,襲而據之,以斷荊州糧運。仲堪聞玄起兵,執其兄桓偉,使作書與玄,勸其罷兵,辭甚苦至。玄曰:“仲堪爲人無決,常懷成敗之計,爲兒女作慮,必不敢害我兄也。”兵日西上不止。
仲堪因率水軍七千,拒玄于西江口,一戰大敚時城中乏食,以胡麻給軍士,故兵無鬥志。玄遂乘勝,直至零口,去江陵十裏。仲堪惶急,求援於佺期曰:“江陵無糧,何以待敵?可來就我,共守襄陽。”仲堪志在全軍保境,乃詐謂佺期曰:“比來收集,已有糧矣。”佺期信之,留其女瓊玉守襄陽,荊生隨往,率精騎八千來援。及至江陵,仲堪一無犒賚,唯以麥飯餉軍。佺期大怒曰:“殷侯誤我,今茲敗矣!”遂不見仲堪,遽自披甲上馬,出城討戰。玄將郭銓拍馬相迎,哪里是佺期敵手,戰數合,敗而走。玄畏其勇,退軍馬頭,堅壁不出。桓謙、桓振進曰:“來軍方憂無食,若運襄陽之粟以濟其乏,勝負未可知矣。請給精騎三千,分伏左右,交戰時,大軍佯退,佺期有勇無謀,必長驅直進。吾等從旁擊之,彼師必敚佺期之首,可梟於麾下。”玄從之。遂進戰,兵交即退,佺期以爲走也,引兵直前,兩伏齊起,左右夾攻,玄回軍複戰,襄陽兵大敚佺期見勢急,奪路走,桓謙射中其馬,馬蹶墜地,遂爲謙殺。
楊廣單騎奔襄陽,仲堪聞佺期死,大懼,將數百人棄城走,玄將馮該追及之,衆散被殺。
先是仲堪之走也,文武官吏,無一送者,唯羅企生從之。
路過家門,弟遵生邀之曰:“作如此分離,何不一執手?”企生回馬授手。遵生有勇力,便牽其手下馬,謂曰:“家有老母,去將何之?”企生揮淚曰:“今日之事,我必死之。汝等奉養,不失子道。一門之內,有忠有孝,亦複何恨?”遵生抱之愈急。
仲堪于路待之,企生遙呼曰:“生死是同,願少見待。”仲堪見企生無脫理,策馬而去。及玄入荊州,誅仲堪一家,士大夫畏其威,無不詣者。企生獨不往,而殯殮仲堪眷屬,玄遣人謂之曰:“若謝我,當釋汝。”企生曰:“吾爲荊州吏,荊州敗,不能救,死已晚矣,尚何謝爲?”玄乃收之,臨刑引企生於前曰:“吾待子前情不薄,何以見負?今者死矣,欲何言乎?”
企生曰:“使君既興晉陽之甲,軍次尋陽,並奉王命,各還所鎮。升壇盟誓,口血未乾,而旋相屠滅。自傷力劣,不能救主于危,吾負殷侯,非負使君。但文帝殺稽康,其子稽紹爲晉忠臣,從公乞一弟以養母,言畢於此,他何云云。”玄乃殺之,而赦其弟。
卻說楊廣逃至襄陽,泣謂瓊玉曰:“兄死戰場,全軍盡沒,汝夫家盡遭殺害,襄陽孤城,恐不能守,奈何?”瓊玉一聞此信,驚得魂飛天外,哭倒於地。忽報桓謙領大兵數萬,來取襄陽,將次到城。楊廣忙即上城守護。瓊玉咬牙切齒,誓不與桓俱生,隨即披甲上騎,率領軍士五百,女兵百人,出城迎敵。
桓謙乘破竹之勢,長驅而來,只道襄陽守將,非降即逃,莫敢相抗。將近城池,卻有一女將攔路,便排開陣勢,出馬問曰:“女將何名?”瓊玉答曰:“吾乃楊使君之女瓊玉是也。桓賊殺我父、夫,恨不食其肉,寢其皮!汝何人,敢來送死耶?”
謙怒曰:“汝一女子,死在目前,尚敢搖唇鼓舌!”喝使副將擒之。瓊玉直趣副將,手起一刀,斬于馬下。謙大怒,挺槍便刺。瓊玉架開槍,舉刀便砍,狠戰數合,瓊玉力怯,回馬而走。
謙喝道:“哪里去!”縱馬追下,瓊玉取出一箭,回身射來,謙急閃避,已中左臂遂退不追。瓊玉入城,廣迎謂之曰:“侄女雖勇,但來軍甚銳,只宜堅守,切勿輕敵。”瓊玉含淚歸府。
卻說桓謙雖中一箭,幸甲厚不至深傷。明日大軍齊至城下,四面攻擊,自早至午,城不能克。乃退軍十裏,便命軍士連夜造雲梯百架,限在天曉取城。時交五鼓,兵銜杖,馬摘鈴,直抵城下,架起雲梯,揮衆蟻附而登。楊廣知有兵至,正立城上,率衆迎拒,忽一流矢飛來,貫胸而死。軍士大亂,謙遂破關而入。瓊玉聞城破,急領女兵挺刃出門。府前上馬縱橫,皆是桓家旗號,不得出,遂挾女兵登屋,以箭射之。進者輒死,衆不敢前。及明矢盡,下屋力戰,左右皆死,遂拔劍自刎而亡。桓謙重其義,厚殮之。桓玄既吞江陵,複並襄陽,奏凱京師,詔加都督荊雍等七州軍事。玄志猶未厭,仍請江州,詔亦與之。
自是統據八州,自謂有晉國三分之二,遂萌異志,擅改制度,上斥國政,凡所陳奏,語多不遜,朝廷憂其朝夕爲亂,然亦無如之何。
卻說庾楷本一反復之徒,前投桓玄,玄僅以南昌太守處之,鬱鬱不樂。至是玄令鎮于夏口,楷意不滿,複欲敗玄,遣使致書元顯曰:“玄在荊州,大失物情,衆不爲用。若朝廷遣將來討,楷當內應,以覆其軍。”元顯得書,謂張法順曰:“玄可圖乎中’法順曰:“玄承借世資,少有豪氣,既並殷、楊,專有荊州,兵日強盛,縱其奸凶,必爲國禍。今乘其初得荊州,人情未附,使劉牢之爲先鋒,大軍繼之,庚楷反於內,朝廷攻于外,玄之首可梟也。”元顯然之,使法順報於牢之,牢之以爲難。法順還,謂元顯回:“觀牢之言色,必有二心,不如召入殺之,以杜後患。”元顯曰:“我方倚以滅玄,烏可先事誅之?且牢之與玄有仇,不我叛也。”乃于元興元年正月,下詔罪玄。發京旅一萬爲中軍,命牢之率北府之衆爲前鋒,大治戰艦,刻期進發。玄聞朝廷討己,大驚,欲爲自守之計,完聚衆力,專保江陵。卞範之曰:“明公英威震於遠近,元顯口尚乳臭,劉牢之大失軍心,若起兵進臨近畿,示以禍福,土崩之勢,可翹足而待,何有延敵入境,而自取窮蹙乎?”玄從之,乃留桓偉守江陵,抗表傳檄,罪狀元顯,舉兵東下。斯時,猶懼不克,常爲西還之計。及過尋陽,不見有兵,心始喜,將士之氣亦振。庚楷專待官軍一到,便爲內應。適有奴婢私相苟合,楷撞見之,欲治其罪。其奴逃至玄所,發其謀,玄遂收楷斬之。
丁卯,玄至姑孰,遣大將馮該進兵攻曆陽,守將司馬休之出戰而敗,棄城走。又司馬尚之以步卒九千,屯于橫江,其將楊秋以偏師降玄,尚之衆潰,爲玄所執。
元顯聞兩路兵敗,大懼,所仗者唯牢之,屢催進戰,不應。
原來牢之自誅王恭以後,謂功名莫出其右,而元顯遇之不加禮,既爲軍鋒,數詣元顯門不得見,因是怨之。又恐玄既滅,己之功名益盛,不爲所容,故欲假玄以除執政,複伺玄隙而取之,按兵不動,存一坐觀成敗之意。斯時,玄雖屢勝,猶懼牢之,不敢遽犯京闕。卞範之曰:“吾觀牢之擁勁兵數萬,軍於溧州,而徘徊不進者,其心必二於元顯。若卑禮厚幣以結之,與之連和,取元顯加拾芥矣。”元從其計,因問誰堪往者。有從事何穆,與牢之有舊,請往說之。元乃使穆潛往,而致書於牢之曰:自古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而能自全者誰耶?越之文種,秦之白起,漢之韓信,皆事明主,爲之盡力,功成之日,猶不免誅夷。況爲凶愚者用乎?君如今日戰勝則傾宗,戰敗則覆族,欲以此安歸乎?不若翻然改圖,則可以長享富貴矣。古人射鈎斬祛,猶不害爲輔佐,況玄與君無宿昔之怨乎?
牢之見書不語,穆曰:“桓之遣仆來者,實布腹心於君,事成共用其福,君何疑焉?”牢之遂許與和。劉裕、何無忌切諫,牢之不聽。敬宣亦諫曰:“國家衰危,天下之重,在大人與玄,玄借父叔之資,據有全楚,已割晉國三分之二。一朝縱之,使陵朝廷,威望既成,恐難圖也。董卓之變,將在今矣。
”牢之怒曰:“我豈不知今日取桓如反掌,但平桓之後,令我奈驃騎何?”遂遣敬宣詣桓請和。玄聞敬宣至,大開轅門,出營相接,深自謙抑。宴飲之次,除名畫觀之,謂敬宣曰:“歸語尊公,事成之日,朝政悉以相付,吾當仍守外藩也。”敬宣拜辭,玄送出轅門,珍重而別。或問玄曰:“公何敬之若此?”玄曰:“牢之已在吾掌中矣,不如此不足堅其意也。”敬宣歸,述玄言,牢之大喜,退兵班瀆。
玄聞牢之退,引軍直取新亭,元顯見之失色,棄船就岸,陳師宣揚門外。繼知牢之叛己,益懼,欲還宮自守。師方動,玄之前驅已至。拔兵隨後,大呼曰:“放仗,京旅皆潰。”元顯單騎走,馳至東府,見道子曰:“養兵數載,竟無一人拒敵者,奈何?”父子相抱大哭。俄而兵至,皆束手就縛。元顯執至新亭,玄立之舫前面數之曰:“乳臭小子,何不自揣,而妄欲圖我!”元顯曰:“爲張法順所誤耳!”壬申,玄入京師,百官拜迎於道,詔加玄大丞相,總百揆,都督中外諸軍事。以桓偉爲荊州刺史,桓謙爲尚書左仆射,桓修爲徐、袞二州刺史,鎮京口,余皆居職如故。賜道子死,斬元顯、譙王尚之、張法順等於市。由是大權一歸於玄,內外莫不畏服。
且說牢之退兵以來,物情大去,威望頓減,心甚悔之。一日詔下,以牢之爲會稽內史,大懼曰:“始爾便奪我兵,禍其至矣。”時敬宣在京,玄恐牢之不受命,使歸諭之,敬宣歸謂其父曰:“桓玄志不可測,深忌大人功名,必不見容,爲之奈何?”牢之曰:“吾受其愚矣。今且據江北以圖事,汝往京口速取眷屬以來。”敬宣受命而去。
牢之日夜憂疑,謂劉裕曰:“前日不聽子言,悔之無及。今事急,意欲就高雅之於廣陵,舉兵以匡社稷,卿能從我行乎?”裕曰:“將軍以勁卒數萬,望風降服,彼新得志,成振天下,朝野人情,皆已去矣。廣陵豈足成事耶?裕當返還京口,不能從公行也。”牢之默然。裕退,無忌問曰:“我將何之?”裕曰:“吾觀鎮北必不免,卿何與之俱死?可隨我還京口,徐觀時勢,桓玄若守臣節,當與卿事之。不然,當與卿圖之。”無忌曰:“善。”二人遂不告而去。牢之知裕與無忌去,恐軍心有變,乃大集僚佐告之曰:“桓玄志圖篡逆,吾將勒兵渡江,就此舉事,顧與諸君共此功名。”一座愕然,參軍劉襲曰:“事之不可者,莫大于反,將軍往年反王兗州,近日反司馬郎君,今又反桓公,一人三反,何以自立?”語畢趨出,佐吏多散走。
牢之不能禁。又敬宣失期不至,軍中訛言事泄,已被害。牢之益惶急,乃率部曲北走。軍士隨路奔散,至新州,僅存親卒數人。牢之知不免,仰天歎曰:“吾亦無顔渡江矣!”遂縊而死,後人有詩悼之曰:
江北江南無路投,大軍百萬喪荒陬。
當時若把桓玄滅,北府勳名孰與侔。
卻說敬宣迎了眷屬,回至班瀆,師已北走。隨即趕往,行未廿裏,只見一人飛騎而來,乃是牢之隨身親卒,見了敬宣,大哭曰:“三軍盡散,將軍已經自縊。聞朝廷遣將,又來拿捉家屬,公子速投江北,避難要緊。”敬宣一聞此信,魂膽俱喪,也顧不得奔喪大事,星夜渡江,往廣陵進發,幸得關口尚無拿獲移文,于路無阻。一日到了廣陵,向高雅之哭訴前事,欲圖報復。雅之曰:“若要復仇,必須厚集兵力,徒恃廣陵之衆,恐不足以濟事。現在北府舊將,在北者甚多,可約之舉事。”
於是,遣使四方,廣招同志,一時從之者,有劉軌、劉壽、司馬休之、袁虔之、高長慶、郭恭等,皆至廣陵,推敬宣爲盟主,共據山陽,相與起兵討玄。消息傳入京師,玄聞之怒曰:“鼠輩敢爾!”便命大將郭銓起兵一萬,帶領勇將數員,浩浩蕩蕩,飛奔而來。斯時,山陽軍旅未備,雖有數千人馬,半皆烏合,未識何以拒之,且聽下回分解。
仲堪全無謀略,徒負虛名,欲結婚楊氏,以爲聲援,計亦左矣。桓玄早蓄梟雄之志,一朝得勢,猖獗固宜。所惜劉牢之一時英傑,乃墜于桓玄術中,雖寄奴、敬宣切諫不聽,以至一敗塗地,遂自縊而死,爲可悲耳!豈天欲傾晉興宋,有莫之爲而爲之者耶?至羅企生、楊瓊玉之忠節,亦可謂卓然天地者矣。
中間寫招婚比箭一段,又寫臨陣死節一段,兩兩對照,文氣如火如花。
第四回
京口鎮群雄聚義 建康城僞主潛逃
話說劉敬宣佔據山陽,聚衆方圖報復,聞有大軍來討,忙同衆人整頓人馬迎敵。無如兵未素練,人無鬥志,戰陣方合,四散奔走,進不能戰,退不能守,只得棄城而逃。於是敬宣、休之。劉軌奔燕,高雅之、袁虔之等奔秦,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何無忌聞牢之自縊,敬宣出奔,不勝感悼,謂裕曰:“北府舊將,半遭殺戮,吾擠恐終不免,奈何?”裕曰:“無害,玄方矯情飾詐,必將複用吾輩,子姑待之。”俄而桓修鎮丹徒,引裕爲參軍,何無忌爲從事,二人皆就其職。一日,修入朝,裕與無忌隨往。玄見裕,謂王謐曰:“劉裕風骨不凡,蓋人傑也。”謐曰:“公欲平天下,非裕莫可任者。”玄曰:“然。”因屢召人宴,以示親密,玄妻劉氏有智鑒,謂玄曰:“劉裕龍行虎步,視瞻不凡,恐終不爲人下,宜早除之。”玄曰:“我方平蕩中原,非裕莫濟,俟關隴平定,然後議之末晚。
”時玄已封楚王,用天子禮樂,妃爲王后,子爲太子。殷仲文、卞范之陰撰九錫冊命等文,朝臣爭相勸進。桓謙私問裕曰:“楚王勳德隆重,朝野之情,鹹謂宜代晉祚,卿以爲何如?”裕曰:“楚王,宣武之子,勳德蓋世,晉室微弱,民望久移,乘運禪代,有何不可?”謙喜曰:“卿謂之可即可耳。”謙以裕言告玄,玄亦喜。因詐言錢塘臨平湖開,江州甘露降,使百僚集賀,爲受命之符。又以前世禪代,皆有高隱之士,恥於當時獨無,乃求得西朝隱士皇甫謐六世孫,名希之,給其資用,使隱居山林。屢加徵召不至,詔旌其閭,號曰“高士”。時人謂之“充隱”。
元興二年十二月了醜,群臣入朝,請帝臨軒,手書禪詔,遣司徒王謐奉璽綬禪位於楚。帝即避位,遜居雍安宮。百官詣楚王府朝賀。庚寅朔,築壇於九裏山北,即皇帝位,建號大楚,改元雍始。玄入建康宮,將登禦座,而床忽陷。群下失色,玄亦愕然。殷仲文趨進曰:“將由聖德高厚,地不能載。”玄大悅,追尊父溫爲宣武皇帝,母司馬氏爲宣武皇后。以祖彜而上,名位不顯,不復追尊立廟。或諫之不聽,卞承之曰:“宗廟之祭,上不及祖,有以知楚德之不長矣。”
玄自即位,心常不自安。一夜,風雨大作,江濤擁入石頭,平地水數丈,人屍漂流,喧嘩震天。玄聞之懼曰:“奴輩作矣!”後知江水發,乃安。性複貪鄙,聞朝士有法書名畫,必假樗蒲得之。玩弄珠王,刻不離手。主者奏事,或一字謬誤,必加糾摘,以示聰明。製作紛紜,朝換夕改,人無所從。當是時,三吳大饑,戶口減半,會稽郡死者什三四。臨海、永嘉等縣,人民餓死殆盡。富室衣纙紈,懷金玉,閉門相守餓死,而玄不加恤。更繕宮室,土木並興,督迫嚴促。由是中外失望,朝野騷然。秘書監王玄德同弟仲德,一日來見裕曰:“自古革命,誠非一族。然今之起者,恐不足以成大事。異日安天下者必君也。”裕久有建義意,因答曰:“此言吾何敢當?倘有事變,願同協力。”仲德曰:“吾兄弟豈肯助逆者哉?君如有命,定效馳驅。”於是密相訂約而去。
時桓宏鎮青州,遣主簿孟昶建康。玄見而悅之,謂參軍劉邁曰:“吾於素士中,得一尚書郎,與卿共鄉里,曾相識否介?”邁問:“何人?”曰:“孟昶。”邁素與昶不睦,對曰:“臣在京口,惟聞其父子紛紜,更相贈詩耳。”玄笑而止。昶聞而恨之。桓修將還鎮,裕當共返,托以金創疾動,不能乘騎,乃與無忌同船共載,密定匡複之計。既至京口,會盂昶還家,亦來候裕。裕謂之曰:“草間當有英雄起,卿聞之乎?”昶曰:“今日英雄有誰,正當是卿耳。”裕大笑,相與共定大計,密結義勇。一時同志者,有劉毅、魏詠之、諸葛長民、檀憑之、王玄德、王仲德、辛扈興、童厚之、毅兄邁、裕弟道規等二十七人,願從者百有餘人,皆推裕爲盟主。裕乃命孟昶口:“吾弟道規爲桓宏參軍,卿爲主薄,可在青州舉事,吾使希樂共往助之,殺宏收兵,據廣陵。”希樂,劉毅字也。又謂魏詠之曰:“長民爲刁逵參軍,卿往助之,殺逵收兵,據曆陽。”謂辛扈興、童厚之曰:“卿二人速往京師,助劉邁、王玄德兄弟,臨時爲內應。吾與無忌在京口,殺桓修,收兵討玄。”約定同日齊發,不可遲誤。衆人受命,分頭而往。
且說盂昶妻周氏,富於財,賢而有智。昶歸語其妻曰:“劉邁毀我於桓公,使我一生淪陷,我決當作賊,卿幸早自離絕,脫得富貴,相迎不晚也。”周氏曰:“君父母在堂,欲建非常之業,豈婦人所當止,事若不成,當於牢獄中奉養舅姑,義無歸志也。”昶愴然久之而起,周氏追昶還坐,曰:“觀君作事,非謀及婦人者,不過欲得財物耳。”因指懷中兒示之曰:“此兒可賣,亦當不惜,況財物乎!”昶曰:“果如卿言,此時濟用頗緊,苦無所措。”妻乃傾囊與之。昶弟顗,其婦即周氏之妹,周氏詐謂之曰:“昨夜夢殊不祥,門內絳色物,悉取以來,爲厭勝之具。”其妹與之,遂盡縫以爲戰士袍。又何無忌將舉事,恐家人知之,夜于屏風後作檄文。其母劉氏,牢之姊也,登高處密窺之,知討桓玄,大喜,呼而謂之曰:“吾不及東海呂母明矣,汝能爲此,吾複何恨!”問所與同謀者何人,曰:“劉裕。”母益喜,爲言,玄必敗,裕必敚無忌氣益壯。
乙卯,裕及無忌托言出獵,收合徒衆百餘人。詰旦,京口城門開,無忌著傳詔服,稱敕使居前,徒衆隨之而入。桓修方坐堂上,無忌突至堂階,稱有密事欲白,乞屏退左右,修揮左右退。問何語。無忌出不意,拔劍斬之。大呼,徒衆並至,挺刃亂擊,左右皆驚竄,遂持其首詣裕。裕大喜,以首號令城上時,司馬刁宏聞變,率文武官吏來攻裕。裕登城謂之曰:“郭江州已奉乘輿反正于尋陽,我等並受密詔,誅除逆黨。今日賊玄之首,已梟於大航矣。諸君非大晉之臣乎?尚欲助逆耶?”
衆信之,一時並散,遂殺刁宏。
當是時,義旗初建,百務紛如。裕問無忌曰:“此時急須一主簿,何由得之?”無忌曰:“無過劉穆之。”裕曰:“然。非此人不可。”遂馳信召焉。原來穆之世居京口,爲人多聞強記,能五官並用,不爽一事。曾爲琅玡府主簿,棄官歸。是夜,夢與裕乘大風泛海,驚濤駭浪,舟行如駛,俯視船旁有二白龍,夾船以行。既而至一山,山峰聳秀,樹木蔥範。攜手而登,其上皆瑤台璿室,有玉女數人,向裕迎拜。裕上坐,己旁坐,聞呼進宴,佳肴異饌,羅列滿前,皆非人世間味。及覺,口中若有餘香,心甚異之。晨起,聞京口有喧雜訊,出陌頭觀望,直視不言者久之。返室,命家人壞布裳爲袴,而裕使適至,遂往見裕。裕曰:“始舉大義,方造艱難,須一軍吏甚急,卿謂誰堪其任?”穆之曰:“倉猝之際,當無逾於仆者。”裕笑曰:“卿能自屈,吾事濟矣。”即於座上署爲主簿。
話分兩頭,是日,孟昶在青州,勸桓巨集出獵,巨集許之。天未明,開門出獵人,昶與劉毅、道規,率壯士數十人,乘間直入。宏方啖粥,見毅等至,放箸欲起,道規直前斬之。左右大亂,擊殺數人方止。毅持其首,出徇於衆曰:“奉詔誅逆黨,違者立死!”軍土披甲欲戰,道規搖首止之曰:“朝廷大軍旋至,卿等勿同族滅。”青州軍士素畏服道規,遂散走。乃留道規守廣陵,收衆過江,與裕軍合。
丁巳,裕率二州之衆一千七百人軍於竹裏,移檄遠近,共討桓玄。玄聞京口難作,怒曰:“無端草賊,速擊殺之。”繼問首謀者何人,左右曰:“劉裕。”不覺失色。又問其次,曰:“劉毅、何無忌。”恐懼殊甚。左右曰:“裕等烏合微弱,勢必無成,陛下何慮之深?”玄曰:“劉裕足爲一世之雄,劉毅家無擔石之儲,樗蒲一擲百萬,何無忌酷似其舅,共舉大事,何謂無成。”乃命桓謙爲征討大都督,屯軍於覆舟山待之,戒勿輕進。
卻說王玄德等探得外已舉事,謀俟京旅出征,夜伏壯士于關內,縱火燒其官室,乘亂攻之,可以殺玄。劉邁狐疑不敢發,事泄,邁及玄德、扈興、厚之皆死。仲德逃免。桓謙請進兵擊裕,玄曰:“彼兵銳甚,計出萬死,若有蹉跌,則彼氣成,吾事去矣。彼空行二百里無所得,銳氣已挫,忽見大軍,必相驚愕。我按兵堅陣,勿與交鋒,彼求戰不得,自然散走、此策之上也。”謙曰:“賊兵初起,撲之易滅,緩則養成其勢,圖之轉難矣。宜急擊勿失。”玄不得已從之,乃遣左衛將軍吳甫之,右衛將軍皇甫敷,引兵相繼北上。二人皆玄之勇將,素號萬人敵者,故用爲軍鋒。
卻說甫之進至江乘,與裕軍相遇。甫之兵,多裕數倍,甲騎連營,干戈耀日,裕衆皆恐。裕曰:“今日之戰,有進無退,成敗在此一決,諸君勉之。”乃身先士卒,手執長刀,大呼以沖之,敵皆披靡。甫之迎戰,裕突至馬前,甫之方舉刀,頭已落地。西軍爭奮,東軍大敗,皇甫敷聞前軍失利,分兵作兩路來援。裕與檀憑之亦分兵禦之。憑之沖入敵軍,奮力亂砍,一將從旁刺之,中其要害,大叫一聲而死。軍少卻,裕見事急,進戰彌厲。敷合兩軍夾攻,圍之數重。裕戰久刀折,見路旁一大樹,遂拔以挺戰。敷喝曰:“劉寄奴,汝欲作何死!”拔戟刺之,刃不及者數寸。裕瞋目叱之,敷覺眼前似有一道紅光沖來,人馬辟易。其時無忌率衆殺人,不見裕,問裕何在。軍士指曰:“在兵厚處。”乃直透重圍救之,射敷,中其額,敷踣於地。裕棄樹取刀,向前砍之。敷將死,謂裕曰:“君有天命,願以子孫爲托。”遂斬其首。衆見主將死,皆亂竄,裕大呼曰:“降者勿殺。”於是降者過半。獲其資糧甲胄無數。裕歸營,撫憑之屍而哭之。先是義旗初建,有善相者,相衆人皆大貴,其應甚近,獨相憑之不貴。裕私謂無忌曰:“吾徒既爲同事,理無偏異,憑之不應獨賤。”深不解相者之言。至是憑之戰沒,裕悲其死,而知大事必成。乃以孟昶爲長史,守京口,盡合其衆,往建康迸發。
玄聞二將死,大懼;問群臣曰:“吾其敗乎?”吏部郎曹靖之對曰:“民怨神怒,臣實懼焉。”玄曰:“民怨有之,神何怒焉?”對曰:“晉氏宗廟,飄泊江濱,興楚之際,上不及祖,神焉得無怒!”玄曰:“卿何不諫?”對曰:“輦上君子,皆以爲堯舜之世,臣何敢言?”玄默然。時敵信日急,玄悉起京師勁旅,付桓謙將之,使何澹之一軍屯東陵,卞承之一軍屯覆舟山西,衆合三萬。庚頤之率精卒一萬,爲左右救援。
乙未,裕軍至,覆舟山東,先使贏弱登山,張旗幟爲疑兵,佈滿山谷,使敵人望之,不測多少。詰旦,傳餐畢,悉棄資糧,與劉毅分兵爲數隊,進突敵陣。裕與毅以身先之,將士皆殊死戰,無不一當百,呼聲動天地。時東北風急,裕乘風縱火,煙焰漲天,鼓噪之音,震動京闕。桓謙股栗,諸將不知所爲。又頤之所將,多北府人,素畏服裕,見裕臨陣,皆不戰而走,軍遂大潰。
先是,玄懼不勝,走意已決。潛令殷仲文具舟石頭,而輕可載服玩書畫。仲文問其故,玄曰:“兵凶戰危,脫有意外之變,富使輕而易運。”及聞大軍一敗,率親卒數千人,聲言赴戰,上挾乘輿,下帶家室,出南掖門以走。胡藩執馬鞚諫曰:“今羽林射手,尚有八百,皆是精銳,且西人受累世之恩,不驅一戰,一旦舍此,欲安之乎?”玄不答,鞭馬急奔,西趨石頭,與仲文等浮江南走。
斯時京中無主,百官開門迎裕。裕乃整旅入建康,下令軍士,不許擾及民間,百姓安堵如故。庚申,屯石頭城,立留台百官,焚桓溫神主于正陽門外,盡誅其宗族之在建康者。一面遣諸將追玄,一面命臧熹入宮,收圖籍器物,封閉府庫。有金飾樂器一具,裕問熹曰:“卿欲此乎?”熹正色對曰:“皇上幽逼,播越非所,將軍首建大義,勤勞王家,熹雖不肖,實無情于樂。”裕笑曰:“聊以戲卿耳。”壬申,群臣推裕領揚州,裕感王謐恩,使領揚州報之。於是推裕爲大將軍,都督揚、徐、袞、豫、青、冀、幽、井八州軍事。以劉毅爲青州刺史,何無忌爲琅訝內史,孟昶爲丹陽尹,諸大處分,皆委于穆之。倉猝立定,無不畢具。穆之謂裕曰:“晉自隆安以來,政事寬弛,綱紀不立,豪族陵縱,小民窮蹙。元顯政令違舛,桓玄科條繁細,皆失爲治之道。公欲治天下,非力矯從前之失不可。”裕乃躬行節儉,以身範物,內外百官,皆肅然奉職。不盈旬日,風俗頓改。一日,長民檻送刁逵至京,報豫州已平,裕大喜。
原來長民、魏詠之本約在曆陽舉事,爲刁逵所覺,收兵到門,詠之走脫,長民被執,囚送建康。行至當利而玄敗,送人破檻出之。長民結衆還襲豫州,遂執刁逵以獻。裕怒斬之,及其子侄無少長皆棄市,以報昔日之辱。後人有詩歎之曰:王謐爲公刁氏族,平生恩怨別秋毫。
回思雍齒封侯事,大度千秋仰漢高。
卻說劉敬宣逃奔南燕,燕主慕容德待之甚厚。敬宣素曉天文,一夜仰瞻星象,謂休之曰:“晉將復興,此地終爲晉有。”乃結青州大姓,謀據南燕,推休之爲主,克日垂發。時劉軌爲燕司空,大被委任,不欲叛燕,遂發其謀。敬宣、休之知事泄,連夜急走,僅而得免。逃至淮、泗間,尚未知南朝消息。
敬宣夜得一兆,夢見丸土而吞之,覺而喜曰:“丸者,桓也。桓既吞矣,吾複本土乎?”俄而,裕自京師以手書召之。敬宣接書,示左右曰:“劉寄奴果不我負也!”便與休之馳還。既至建康,裕接入大喜,謂敬宣曰:“今者卿歸,不唯濟國難,兼當報父仇也。”敬宣泣而受命,裕乃以敬宣爲晉陵太守,休之爲荊州刺史。
且說桓玄奔至尋陽,郭昶之給其器用兵力,軍旅少振,及聞何無忌、劉毅、劉道規三將來追,留何澹之守湓口,而挾帝西上。至江陵,桓石以兵迎之。玄入城,更署置百官,以卞範之爲尚書仆射,專事威猛,攝服群下。殷仲文微言不可,玄怒曰:“今以諸將失律,還都舊楚,而群小紛紛,妄興異議,方當糾之以猛,未可施之以寬也。”時荊、江諸郡,聞玄敗歸,有上表奔問起居者,玄皆卻之,令群下賀遷新都。時無忌等已至桑落州,何澹之引舟師迎戰。澹之常所乘舫,羽儀旗幟甚盛。
無忌欲攻之,衆曰:“賊師必不在此,特詐我耳,攻之無益。”無忌曰:“不然,今衆寡不敵,戰無全勝。澹之既不居此,肪中守衛必弱,我以銳兵進攻,必得之。得之則彼勢敗而我氣倍,因而薄之,破賊必矣。”道規曰:“善。”遂往攻之,果得其舫,傳呼曰:“已獲何澹之矣!”西軍皆驚懼擾亂,東軍乘之,斬獲無數,澹之走免。遂克湓口,進據尋陽。是役也,胡藩所乘舟,爲東軍所燒,藩帶甲入水,潛行水底數百步,乃得登岸。欲還江陵,路絕不得通,乃奔豫章。裕聞而召之,遂降於裕。玄聞何澹之敗,大懼,謀欲出兵拒之。乃以大將符宏,領梁州兵爲前鋒,大軍繼進。
當是時,玄重設賞格,招集荊州人馬,曾未三旬,有衆數萬,樓船器械俱備,軍勢甚盛。而東軍兵不滿萬,頗憚之,議欲退保尋陽,再圖後舉。道規曰:“不可,彼衆我寡,今若畏儒不進,必爲所乘。雖至尋陽,豈能自固?玄雖竊名雄豪,內實恇怯。加之已經奔敗,衆無固心,決機兩陣,將勇者勝,不在衆也。”說罷,披甲而出,麾衆先進,矢石並發。西軍皆閉舫戶以避。諸將鼓勇從之,直出軍後,縱火燒甚輜重,西師大敗,玄乘輕舸,西走江陵。郭銓臨陣降毅。殷仲文已隨玄走,半路而還,因迎何皇后及王皇后于巴陵,奉之至京。裕赦其罪不問。再說玄至江陵,計點軍士,散亡殆盡。而有嬖重丁仙期,美風姿,性柔婉,玄最親昵,與之常同臥起,即朝臣論事,賓客宴集,時刻不離左右,食有佳味,必分甘與之。其時戰敗失散,玄思之,涕泣不食。遣人尋覓,絡繹載道。及歸大喜,撫其背曰:“三軍可棄,卿不可棄也。”將士聞之皆怒曰:“吾等之命,不及一嬖童,奚盡力爲?”於是衆志益離。馮該勸玄勒兵更戰,玄不從。時桓希鎮守漢中,有兵數萬,玄欲往漢中就之,而人情乖阻,號令不行。夜中處分欲發,城內已亂,急與腹心數百人,乘馬西走。行至城門,或從暗中斫之,不中。
其徒更相殺害,前後交橫,僅得至船。左右皆散,從者不滿百人。恐有他變,急令進發。猶幸後無追師,船行無礙。一日正行之次,忽有戰船百號,蔽江而來。船上槍刀林立,旗號雲屯,大船頭上,立一少年將軍,白鎧銀甲,手執令旗一面,旁立偏將數員,皆關西大漢。舟行相近,來將大喝曰:“來者何船?”船上答曰:“楚帝禦舟。”說猶未了,來將把旗一揮,左右戰艦,一齊圍裹上來,箭弩交加,矢下如雨。玄大驚,忙令退避,水手已被射倒,艙中已射死數人,丁仙期以身蔽玄,身中數箭而死。來將跳過船來,持刀向玄。玄曰:“妝何人,敢殺天子?”來將曰:“我殺天子之賊耳。”玄拔頭上玉導示之曰:“免吾,與汝玉導。”來將曰:“殺汝,玉導焉往?”遂斬之。
悉誅其家屬,但未識殺玄者何人,且聽後文再述。
寄奴、無忌,自牢之敗後,一旅寄人耳,乃能收合勇銳,卒成大事。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桓玄雖具嫋雄之性,然局量褊小,無有遠圖,何能受享天位!觀於登殿而土陷,可以知其故矣。乃東奔西竄,卒斬舟中,凶頑亦何益哉!觀裕降者勿殺,及禁止擾害民間數言,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開國之君,自超越尋常萬萬也。
第五回
扶晉室四方悅服 代燕邦一舉蕩平
話說殺桓玄者,乃是益州刺史毛璩之侄毛祐之。桓玄篡位,曾遣使益州,加璩爲左將軍。璩不受命,傳檄遠近,列玄罪狀。
及聞劉裕克復京師,遣其侄祐之率兵三千進趣江陵,以絕玄之歸路。事有湊巧,恰好與玄相遇,遂擊殺之。於是傳首江陵,收兵而返。荊州太守王騰之,乃改府署爲行宮,奉帝居之,以玄首馳送東軍。無忌等大喜,以爲賊首既除,大事已定,軍心漸懈。又遇風阻,浹旬未至江陵。
那知桓玄雖死,諸桓各竄,桓謙匿沮澤中,桓振匿華容浦,各集餘黨,伺隙而動。探得東軍未至,城內無備,乘夜來襲,逆党在內者從而應之,斬關而入,江陵複陷,王騰之等皆遇害。
桓振見帝於行宮,躍馬橫戈,直至階下,瞋目向帝曰:“臣門戶何負國家,而屠滅若是?”帝弟德文下座謂曰:“此豈我兄弟意耶?”振欲殺帝。桓謙苦止之,乃下馬斂容,再拜而出。
明日遂奉璽綬還帝曰:“主上法堯禪舜,今楚祚不終,複歸於晉矣。”複晉年號,振爲都督大將軍、荊州刺史;謙爲侍中左衛將軍,招集舊旅,附者四應。無忌等間江陵複陷,大怒,星夜進兵,攻桓謙於馬頭,破之。欲乘勝勢,即趣江陵。道規止之曰:“兵法屈伸有時,不可輕進。諸桓世居西楚,群小竭力,桓振勇冠三軍,難與爭鋒。今桓謙敗,彼益致死於我,未易克也。且暫息兵養銳,徐以計策縻之,庶無一失。”無忌曰:“殘寇遺孽,一舉可蕩,君何怯焉?”遂進兵。桓振逆戰於靈溪,分兵爲左右翼,中軍嚴守不動,及戰急,親率敢死士八百,從中沖出,忽下馬,各執短刀奮砍,東軍不能支,遂大敗,死者千餘人。無忌等仍退保尋陽,上箋請罪。
先是,裕命敬宣爲諸軍後援,敬宣繕甲治兵,聚糧蓄財,日夜不怠,故無忌等雖敗退,賴以複振。停兵數旬,複自尋陽西上。至夏口,有兵守險不得前。時振遣其將馮該扼東岸,盂山圖據魯山城,桓仙客守候月壘,衆合萬人,水陸相援,毅與道規分兵向之,毅攻魯山城,道規攻偃月壘,無忌以中軍遏於中流,自辰至午,二城皆潰,生擒山圖、仙客,進薄東岸,馮該之師亦潰。先是毅恐江陵難下,致書于南陽太守魯宗之曰:“賊徒雖敗,尚據堅城,請舉南陽之兵以襲其後,首尾共擊,庶易成功。”宗之遂進兵,擊馮該於柞溪,斬之。振聞宗之兵將至,謂桓謙曰:“東軍來攻,兄暫堅守,勿與交鋒,俟吾先破南陽之兵,然後歸而擊之。”說罷,潛師以出。毅探得振不在城,進兵圍之,晝夜攻擊,將士肉薄而登,謙不能拒,遂棄城走。桓振方與宗之相持,知城中危急,引軍還救,而城已陷。
宗之追擊,振軍亦潰逃於溳川,劉懷肅追新之。桓謙、桓蔚、何澹之俱奔秦,於是何無忌奉帝先還,毅及道規留屯夏口,經理荊、襄。甲午,帝至建康,百官詣闕待罪,詔令複職,大赦改元,惟桓氏一族不赦,以桓沖忠於王室,特宥其一孫繼後。
卻說殷仲文以喪亂之後,朝廷音樂未備,言於裕,請修治之。裕曰:“今不暇治,且性所不解。”仲文曰:“好之自解。”裕曰:“正以解則好之,故不求解耳。”仲文慚退。朝廷論建義功,進封裕爲豫章郡公,毅爲南平郡公,無忌爲安城郡公,各領本職如故。余有功者,封賞有差。先是毅嘗爲北府從事,人或以雄傑許之。敬宣曰:“不然,夫非常之才,自有調度,豈得便以此君爲人豪耶?此君外寬而內忌,自伐而尚人,若一旦遭遇,亦當以陵上取禍耳。”毅聞而恨之。至是裕以敬宣爲江州刺史,毅言於裕曰:“敬宣不豫建義,猛將勞臣,方須敘報,如敬宣之比,宣令在後,若君不忘生平,正可爲員外常侍耳。前日授郡,已爲過優,今複命爲江州,尤用駭惋。”敬宣聞而懼,因辭不就,乃遷爲宣城內史。夏四月,裕請歸藩,詔改授裕都督荊、司等十六州諸軍事,移鎮京口。
先是桓玄受禪,王謐爲司徒,親解安帝璽綬奉于玄。及領揚州,諸臣皆以爲太優,毅尤不服。一日,帝賜宴朝堂,百僚皆集,論以重鎮大臣,儼居首座。毅憤然作色曰:“前逆玄倡亂,天位下移,今幸王室重興,吾儕得爲大晉之臣,不至稽首賊廷,其榮多矣。”因問謐曰:“未識帝之璽綬今在何處?”
謐默然,汗流夾背,惶愧無地,勉強終席而散。歸至家,鬱鬱以死。臨歿,請解揚州之任授裕。而毅不欲裕入輔政,議以謝混代之。遣尚書皮沈至京口告裕。沈先見劉穆之,具道朝議,穆之僞起如廁,密報裕曰:“皮沈之言,不可從也。”及沈見裕,裕令且退,呼穆之問之,穆之曰:“晉政久失,天命已移。
明公興複皇祚,勳高位重,今日形勢,豈得居謙,常爲守藩之將耶?劉、孟諸公,與公俱起布衣,共立大義,以取富貴,事有前後,故一時相推,非委體心服,宿定臣主之分也。力敵勢均,終相吞噬。揚州根本所系,不可假人。前者以授王謐,事出權宜,今若複以他授,便爾受制於人。一失權柄,無由可得。
今朝議如此,宜相酬答,必雲在我,措辭又難。唯應雲:“神州治本,宰輔至重。此事既大,非可懸論,便暫入朝,共盡同異。’公至京邑,彼此必不敢越公而授餘人矣。”裕從之,使皮沈先返,己即表請入朝。朝廷共諭其意,即征裕領揚州,錄尚書事。
裕至建康,百僚無不畏服。一日,裕集群臣議曰:“自古安內者必攘外,昔南燕、後秦,利我有內難,侵奪我疆土。今內難雖平,而南鄉等郡,尚爲秦據,宿豫以北,尚爲燕有,吾欲伐之,二者孰先?”朱齡石進曰:“後秦姚興,頗慕仁義,以禮結之,其地自還。燕自慕容德亡後,子超嗣位,國內日亂,可一舉滅之。此時兵力未足,宜有待也。”裕從之,遣使修好于秦,且求南鄉等郡,秦王興許之。群臣鹹以爲不可,興曰:“天下之善一也。劉裕拔起細微,能討桓玄,興複晉室,內厘庶政,外修封疆,吾何惜數郡,不以成其美乎?”因割南鄉十二郡歸於晉,於是秦、晉和好,終興之世,裕不加伐。
卻說南燕王慕容德,始仕于秦,爲張掖太守。母公孫氏,兄慕容納,皆居張掖。淮南之役,德從行堅入寇,留金刀與母別。謂母曰:“亂離之世,別易會難,母見金刀,如見兒也。”後同慕容垂舉兵叛秦,秦收其兄納及諸子,皆殺之,公孫氏以老獲免。納妻段氏方娠,系獄未決,段氏在獄,終日悲啼。
一獄吏私語之曰:“夫人匆憂,吾當救汝出獄,與太夫人逃往他鄉便了。”段氏曰:“爾系何人,乃能救我?”獄吏曰:“我姓呼延,名平,夫人家舊吏也。念故主之恩,願挈家同往,以避此難。”段氏感謝。平先移家城外,接取公孫氏同往,然後乘間竊段氏出獄,逃於羌中。段氏受了驚恐,到未數日,即生一子,取名曰超。超年十歲,而公孫氏玻臨卒,以金刀授超曰:“汝得東歸,當以此刀還汝叔也。”超嘗佩之,及姚氏代秦,平以其母子遷長安。俄而平卒,遺一女,段氏即娶爲超婦。超既長,日夜思東歸,恐爲秦人所錄,乃佯狂、行乞以自汙,人皆賤之。東平公符紹遇之途,奇其貌,詢之,乃慕容超也。言于秦王興曰:“慕容超姿幹奇偉,殆非真狂。宜微加官爵以系之,勿使逃於他國。”興乃召見之。超呆立不跪,左右命之拜,乃拜。與之語,故爲謬對,或問而不答。興笑曰:“妍皮不裹癡骨,徒妄語耳。”乃斥不用。
一日,超行長安市中,見有賣蔔者,東人口聲,向之問蔔。
蔔者問其姓名,曰:“慕容超。”蔔者熟視良久,舍蔔,招之僻處,問曰:“子果慕客超耶?”曰:“然。”蔔者笑曰:“吾覓子久矣!不意今日得遇,子於夜靜來晤,吾有密事語子,萬勿爽約。”超心訝之,別去。等至更深,來詣蔔所。蔔者迎門以候,見之大喜,邀入座定,乃語之曰:“吾實告子,我非卜者,乃南燕右丞吳辯也。奉燕王之命,特來訪君。今既獲見,便請同往,稍遲,恐有泄漏,不能脫身矣。”超因是不敢告其母、妻,輒隨辯走,在路交易姓名,並無阻礙。
不一日,到了燕界,地方官先行奏知,燕王德聞其至,大喜,遣騎三百迎之。超至廣固見德,以金刀獻上。德見之,悲不自勝,與超相對慟哭。即封超爲北海王,賜衣服車馬無數,朝夕命侍左右,使參國政。蓋德無子,欲以超爲嗣也。越二載,德不豫,立超爲太子。及卒,遺詔慕容鍾,段宏爲左右相,輔太子登極。
超既即位,厭爲大臣所制,乃出鍾宏等於外,引用私人公孫五樓等,內參政事。尚書令封孚諫曰:“鍾,國之舊臣;宏,外戚重望,正應參翼百揆。今鍾等出藩,五樓在內,臣竊未安。”超不聽,於是佞幸日進,刑賞任意,朝政漸亂。
一日,念及母妻,慘然下淚。五樓曰:“陛下不樂者,得毋以太后在秦,未獲侍奉乎?”超曰:“然。”五樓曰:“何不通使于秦,以重賂結之,啓請太后歸國也?”超曰:“誰堪使者?”五樓曰:“中書今韓范,與秦王有舊,若使之往,必得如志。”超乃遣范至秦,請歸母妻。秦王興曰:“昔符氏之敗,太樂諸妓,皆入于燕。燕肯稱藩送妓,或送吳口千人,乃可得也。”範歸複命。超與群臣議之,段暉曰:“陛下嗣守社稷,不宜以私親之故,輒降尊號。且太樂先代遺音,不可與也,不如掠吳口與之。”張華曰:“不可,侵掠鄰邦,兵連禍結,此既能往,彼亦能來,非國家之福。陛下慈親在念,豈可靳惜虛名,不爲之降屈乎?”超乃遣范複聘于秦,稱藩奉表,興謂範曰:“聯歸燕主家屬必矣。然今天時尚熱,當俟秋涼,然後送歸。”亦令韋宗聘于燕。宗至廣固,欲令燕王北面受詔。段暉曰:“大燕七聖重光,奈何一日屈節?”超曰:“我爲太后屈,願諸卿勿複言。”遂北面拜跪如儀,複獻太樂妓一百二十人于秦。秦乃還其母妻。超帥百官迎于馬耳關,母子相見,悲喜交集。於是備法駕,具儀衛,親自引導,迎入廣固,尊母段氏爲皇太后,立妻呼延氏爲皇后,大赦國中。
是冬,汝水竭,河凍皆合,而澠水不冰。超問左右曰:“澠水何獨不冰?”墨臣李宣曰:“良由帶京城,近日月也。”
超大悅,賜朝服一具。時祀南郊,有獸突至壇前,如鼠而赤,大如馬。衆方驚異。須臾大風揚沙,晝晦如夜,羽儀帷幄皆裂。
超懼,以問太史令成公綏,綏曰:“此由陛下信任奸佞,刑政失均所致。”超乃黜公孫五樓。俄而五樓獻美女十名,皆吳人,善歌舞。超大悅,複任五樓如故。一日臨朝,謂群臣曰:“南人皆善音樂,今太樂不備,吾欲掠吳兒以補其數,誰堪當此任者?”群臣莫應,斛谷提、公孫歸請曰:“願得三千騎,保爲陛下掠取之。”超喜,乃命斛谷提寇晉宿豫,拔其城,大掠而去。又命公孫歸進寇濟南,掠取千餘人以獻。超簡男女二千五百,付太樂教之,重賞二人。
當是時,裕畜銳已久,本欲起師伐燕,聞之怒曰:“今不患師出無名矣。”遂抗表北伐。朝議皆以爲不可,惟孟昶、臧熹以爲必克,力勸裕行。裕以昶監中軍留府事,遂發建康。差胡藩爲先鋒,王仲德、劉敬宣爲左右翼,劉穆之爲參謀,引舟師三萬,自淮入泗。五月至下邳,留船艦軸重於後,率兵步進。
所過要地,皆築城留兵守之。或謂裕曰:“燕人若塞大峴之險,堅壁清野以待,軍若深入,不唯無功,將不能自歸,奈何?”
裕曰:“吾慮之熟矣。彼主昏臣暗,不知遠計,進利擄獲,退惜禾苗。謂我孤軍遠入,不能持久,極其所長,不過進據臨朐,退守廣固而已。守險、清野之計,彼必不用,敢爲諸君保之。”
卻說超聞晉師至,自恃其強,全無懼意,謂群臣曰:“晉兵若果至此,當使只馬不返。”段暉曰:“吳兵輕果,利在速戰,不可爭鋒。宜據峴,使不得入,曠延時日,沮其銳氣,然後徐簡精騎三千,循海而南,絕其糧道。更命一將率袞州之衆,緣山東下,腹背擊之,此上策也。各命守宰,依險自固,計其資儲之外,餘悉蕩盡,芟除禾苗,使敵無所資。軍食既竭,求戰不得,旬月之間,可以坐制,此中策也。縱敵入險,出城逆戰,策之下也。”超曰:“卿之下策,乃是上策。今歲星居齊,以天道推之,不戰自克。客主勢殊,以人事言之,勝勢在我。
今據五州之地,擁富庶之民,鐵騎萬群,麥禾蔽野,奈何芟苗徙民,先自蹙弱。不若縱使入峴,以精騎擊之,何憂不捷?”
桂林王慕容鎮曰:“陛下必以騎兵利平地者,宜出大峴逆戰,戰而不勝,猶可退守,不宜自棄險固,縱之使人也。”超不從。
鎮出,謂段輝曰:“主上不能逆戰卻敵,又不肯徙民清野,酷似劉璋矣。今年國滅,吾必死之。”或以告超,超大怒,收鎮下獄。卻說晉師過大峴,燕兵不出。裕坐馬上,舉手指天,喜形於色。左右曰:“公未見敵,何喜之甚?”裕曰:“兵已過險,士有必死之心。餘糧樓畝,軍無匱乏之憂,慮已入吾掌中矣。”及裕至東莞,超方遣公孫五樓、段暉,將步騎五萬屯臨朐,自將步騎四萬爲後援。裕將戰,以車四千乘爲兩翼,方軌徐進,與燕兵戰于臨朐南。自早至日昃,勝負未決,胡蕃言於裕曰:“燕悉兵出戰,臨朐城中,留守必寡,願以奇兵從間道取其城,此韓信所以破趙也。”裕從其計,遣藩引兵五千,從小路抄出燕軍之後,進攻臨朐。兵至城下,城中果無備,副將向彌擐甲先登,大呼曰:“輕兵十萬,從海道至矣。”軍士隨之而上,守城兵皆潰,遂克之。時燕軍方與晉師交戰,勝負未決。一間臨朐已失,衆心皆亂。裕乘其亂,縱兵奮擊,遂大勝之,斬段暉及大將十余人。超率餘兵遣還廣固。晉兵逐北,直抵廣固城下,克其外城。超退保小城以守。裕築長圍守之,圍高三丈,穿塹三重。超在圍中,惶懼無計,遣尚書令張綱乞師于秦。赦桂林王鎮於獄,引見謝之,問以禦敵之策。鎮曰:“百姓之心,系于一人,今陛下親統六師,奔敗而還,求救于秦,恐不足恃。
今散率還者,尚有數萬,宜悉出金帛,懸重賞,與晉更決一戰。
若天命助我,必能破敵,如其不然,死亦爲美,比於閉門待盡,不尤愈乎?”五樓曰:“晉兵乘勝,氣勢百倍,我以敗軍之卒當之,不亦難乎?秦與吾分據中土,勢同唇齒,安得不來相救?但不遣大臣,則不能得重兵,韓范素爲秦重,宜遣乞師。”超乃遣範赴泰求救。那知其時秦邦爲夏人入寇,出師屢敗,自顧不暇。張綱乞師,已徒勞而歸,行至半途,爲晉軍所獲,遂降於裕。裕使綱升樓車,周城大呼曰:“秦爲夏王勃勃所破,不能出兵相救矣。”城中聞之,莫不喪氣。又江南每發兵及造使者至廣固。裕潛遣精騎夜迎之,及明,張旗鳴鼓而至,城中益恐。
卻說韓范至長安,苦懇救援,秦許出兵一萬救之。先遣使謂裕曰:“慕容氏相與鄰好,今晉攻之急,秦已發鐵騎十萬屯洛陽,晉軍不還,當長驅而進。”裕呼使者謂曰:“語汝姚興,我克燕之後,息兵三年,當取關洛,今能自送,便可速來。”
劉穆之聞有秦使,馳人見裕,而秦使已去。裕以所言告之,穆之尤裕曰:“常日事無大小,必賜預謀。此宜細酌,奈何遽爾答之?此語不足以威敵,適致敵人之怒。若廣因未下,秦寇奄至,不審何以待之?”裕答曰:“此是兵機,非卿所解,故不相語耳。夫兵貴神速,彼若審能赴救,必畏我知,甯容先遣信命,逆設此言,是張大之辭也。晉師不出,爲日久矣,今見伐燕,秦必內懼,自保不暇,何能救人!”穆之乃服,秦果兵出複止。韓范不能歸燕,亦降於裕。由是,燕之外援遂絕。
超每巡城,必挾寵姬魏夫人同登,見晉兵之盛,握手對泣。
左右諫曰:“陛下遭否塞之運,正當努力自強,以壯軍心,而乃爲兒女子泣乎?”超拭淚而止。城久閉,城中男女病腳弱者大半,出降者相繼。尚書今悅壽曰:“今天助寇爲虐,戰士凋疲,獨守窮城,外援無望,天時人事,概可知矣。苟歷數有終,堯舜猶將避位,陛下豈可不思變通之計乎?”超歎曰:“廢興,命也。吾寧奮劍而死,不能銜璧而生。”丁亥,裕集諸將命之曰:“賊智窮力絕,而城久不拔者,皆將士不用命之故。今日先登者有賞,退後者有刑,限在午時必克!”或曰:“今日往亡,不利行師。”裕曰:“我往彼亡,何爲不利?”於是,諸將鼓勇,四面並攻,但未識廣固一城,果能即下否,且俟後文再講。桓玄篡逆,道遇毛祐之而殲,亦天敗惡人也。機事怠緩,複使諸桓得志,乘輿幾至不保。幸桓謙一言而止,又不幸中之幸。無忌不聽道規之言,剛愎自用,其敗宜矣。殷仲文當國祚傾危之時,侈言音樂,宜爲寄奴所鄙。敬宣之論劉毅,其言甚當,乃忌而譖之,即敬宣所雲外寬內忌也。慕客超以戮辱之餘,一朝得志,信讒好諛,朝政壞敚至兵臨城下,不用老成之計,獨試下策,暗弱真如劉璋。又臨陣對敵,尚挾魏氏登城,尤屬可笑。惟爲迎母而降屈,猶有人心,不得一概少之。寄奴知彼知己,料敵如是,用兵如神,所至克捷,真所謂天挺人豪者耶!
第六回
東寇乘虛危社稷 北師返國靖烽煙
話說晉攻廣固,將士齊奮,自早至午,城遂破。燕王超領十數騎,突圍出走,晉軍追獲之,執以獻裕。裕立之階下,數以不降之罪。超神色自若,一無所言。時敬宣在側,超顧而見之曰:“子非吾故人乎?願以母爲托。”蓋敬宣前奔南燕,正值超爲太子,同遊甚得,故超雲爾,其後敬宣厚養其母終身。
卻說裕忿廣固久不下,欲屠其民。韓範諫曰:“晉室南遷,中原鼎沸,士民無援,強則附之。既爲君臣,自應爲之盡力。彼皆衣冠舊族,先帝遺民。今王師吊伐而盡屠滅之,竊恐西北之人,無複來蘇之望矣。”裕改容謝之,斬公孫王樓等數十人,餘無所誅,送超詣建康斬之。
話分兩頭,先是妖賊孫恩,擾亂三吳,進犯京口。裕屢擊敗之,所虜男女人口,死亡略盡,懼爲官軍所獲,遂赴海死。
其党及妓妾從死者以百數,人謂之水仙。而餘衆數千,複推恩妹夫盧循爲主。循神彩清秀,雅有才藝,少時有沙門惠遠見之,曰:“君雖體涉風素,而志存不軌,奈何?”至是果爲盜魁。
循又有妹丈徐道覆,多智樂亂,爲循謀主,蓄兵聚財,勢日以大。桓玄篡晉,欲撫安東土,因加官爵以糜之,以循爲番禺太守,道覆爲始興相。二人雖受朝命,爲寇如故。及裕克復京師,循乃遣使貢獻。時朝廷新定,未暇征討,如其官命之。循遺裕益智粽,裕報以續命湯。於是憚裕之威,兇暴少戢。
再說海中有一鹿島,方圓百有餘裏,地産魚鹽,爲蛋戶所居。風俗強悍,居民鮮少,有大盜周吉據之,招集兵衆,建設樓船,橫行海中,自號“飛虎大王”。其妻羅氏,曾得異人傳授,有呼風喚雨之能,走石揚沙之術,手舞雙刀,能飛行水面,以故人皆畏之。昔孫恩在時,欲與結納,常遣盧循奉命往來,羅氏見而悅之。其後吉死,羅氏代統其衆,號令嚴明,群盜畏服。然孀居無偶,欲求良配,而手下頭目等衆,無一當其意者。
因念盧循人物軒昂,可以爲夫,遣人向循說合,循以有妻辭之。
來人回報,羅氏笑而不言。一日,忽擁樓船百號,甲士數千,親至番禺,邀循相見。循出見之,羅氏謂曰:“君乃當世英雄,吾亦女中豪傑,願以身許君者,欲助君成大事也,君何不允?
”循曰:“前妻不可棄,屈卿居下,又不敢耳。”羅氏笑曰:“君不能自主耶?吾請與尊夫人當面決之。”遂與循並馬入城,至府,循妻出接。方升堂,未交一語,羅氏即拔劍斬之。
顧謂循曰:“今不可以生同室,死同穴乎!”衆大駭,然憚其勇決,不敢動。循亦唯唯惟命。一面將屍首移置它處,厚加殯殖。一面即設花燭,堂上交拜焉。由是鹿島之甲兵府庫,悉歸番禺,而循益強。一日,道覆自始興來,謂循曰:“將軍聞劉裕北伐乎?”循曰:“聞之。”道覆曰:“此可爲將軍賀也。”循曰:“何賀?”道覆曰:“本住嶺外,豈以理極於此,傳之子孫耶?正以劉裕難敵故也。今裕頓兵堅城之下,未有還期。
我以此思歸死士,掩擊何、劉之徒,如反掌矣。不乘此機,而苟求一日之安,朝廷常以將軍爲腹心之疾,若裕平齊之後,息甲歲餘,自率銳師過嶺,雖以將軍之神武,恐不能當也。今日之機,萬不可失,若先克建康,傾其根本,裕雖南還,無能爲也。此所以爲將軍賀也。”循大喜,羅氏亦力勸之,遂與道覆刻期起兵。
先是道覆在始興,使人伐船材于南康山,至始興賤賣之,居民爭市,船材大積而人不疑。至是悉取以裝艦,旬日而辦。
於是循寇長沙,道覆寇南康、廬陵、豫章等郡。守上者皆棄城走。時克燕之信未至,而賊勢大盛,京師震恐。何無忌得報,大怒曰:“彼欺朝廷無人耶?”遂自尋陽起師拒之。長史登潛之諫曰:“聞賊兵甚盛,又勢居上流,逆戰非便,宜決南塘之水,守城堅壁以待之,彼必不敢舍我遠下。蓄力養銳,候其疲老,然後擊之,此萬全之策也。”參軍劉闡亦諫曰:“循所將之兵皆三吳舊賊,百戰餘勇。始興溪子,敏捷善鬥。又有妖婦助之,未易輕也。將軍宜留屯豫章,徵兵屬城,兵至合戰,亦未爲晚。若以此衆輕進,殆必有侮。無忌不聽。三月壬申,與賊軍遇于豫章,率衆進擊。兵鋒初交,大風猝起,吹沙蔽日。
官軍船艦,皆爲風水衝擊,把持不定。無忌所乘大舟,漂泊東岸,賊舟乘風逼之,箭炮並發。無忌見事急,厲聲曰:“取我蘇武節來!”節至,執以督戰。賊衆雲集,左右皆盡,無忌辭色無撓,握節而死。於是中外大震,廷臣皆懼,急以帝詔追裕還國。當是時,南燕既下,裕方屯兵廣固,撫納降附,采拔賢俊,經營三齊。忽有詔至,以海寇內犯,官軍屢敗,召使速還。大驚,乃以韓范爲都督八郡軍事,留守廣固,班師還南。至下邳,以船載輜重,先率精銳步歸。至山陽,信益急,大慮京邑失守,卷甲兼行,與數十人奔至淮上。問行人以朝廷消息,行人曰:“賊尚未至建康,劉公若還,便可無憂。”裕心少安。將濟江,遇大風,浪湧如山,船不得行。左右勸俟風息,裕曰:“若天命助國,風當自息。若其不然,覆溺何害?”即登舟,舟移而風止。過江至京口,士民見之,皆額首稱慶。入朝,群臣皆來問計。裕曰:“今日守爲上,戰次之,毋驚惶,毋亂動,進退一唯吾命,諸君共體此意可耳。”時諸葛長民、劉藩、劉道規,各率本道兵入衛建康,裕皆令嚴兵以守。
卻說劉毅分鎮姑孰,聞亂,即欲出兵討賊,以疾作不果。
及聞無忌敗,力疾起師,來討盧循。裕恐其輕敵,以書止之曰:吾往時習擊妖賊,曉其變態。賊新得志,其鋒不可犯。今修船垂畢,當與弟協力同舉。克平之日,上流之任,皆以相委。
此時尚宜有待。無忌既誤于前,弟不可再誤於後也。
書去,恐毅不聽,又遣其弟劉藩往止之,毅怒謂藩曰:“往以一時之功相推,汝謂我真不及寄奴耶?”投書於地,決意行師。先是裕與毅協成大業,而功居其次,心常不服。又自負其才,以爲當世莫敵,常雲恨不遇劉、項,與之並爭中原。又嘗于東府會集僚友,大樗蒲,一判應至百萬,餘人皆敗,惟裕與毅在後,未判勝負。毅舉手一擲,得雉大喜,搴衣繞床叫曰:“非不能盧,無事此耳!”裕忿其言,因握五木於手,久之而後擲曰:“老兄試爲卿答。”既而四子俱黑,內一子轉躍未定,裕厲聲喝之,即成盧,笑謂毅曰:“此手何如?”衆俱喝采。
毅色變,徐曰:“亦知公不能以此見借也。”故常欲立奇功以壓裕望。今決意伐循,謂大功可立,遂率舟師二萬,即日進發。
時循攻湘中諸郡,道覆進攻尋陽,聞毅將至,馳使報循曰:“毅兵甚盛,成敗之機,全系於此,當並力擊之。若使克捷,天下無複事矣,不憂上面不平也。”循得報,即日發巴陵,與道覆合兵而下。五月戊午,兩軍相遇于桑落洲,賊兵回船卻走,毅衆爭先,追下數裏。忽見戰船排開,一女將手舞雙刀,飛行水面。衆皆矚目視之,霎時狂風大作,天地昏暗,盧循兵從左起,道覆兵從右起,兩下夾攻。女將引兵當前衝擊,四面八方,皆是賊兵,莫測多少,官軍大潰。毅棄船登岸,以數百人步走得脫,所棄輜重山積,循皆獲之。喜謂道覆曰:“何、劉盡敗,今可不煩兵刃而入建康矣。”軍中置酒相賀。及聞裕已還朝,相顧失色曰:“彼來何速耶?”循欲退還尋陽,攻取江陵,據二州以抗朝廷。道覆不可,謂宜乘裕初返,未暇整備,攻之可克,遲則恐難勝也。循於是引兵徑進。
時北師初還,將士多創病,建康戰士,不盈一萬。毅敗之後,賊勢益強,戰士十余萬,舟車百里不絕,樓船高十二丈。
敗還者爭言其強,京師人情恟懼,皆慮難保。孟昶欲奉乘輿過江,裕不許。先是昶料無忌、劉毅兵必敗,已而果然。至是又謂裕必不能抗循,人皆信之。王仲德言於裕曰:“昶言徒亂人心耳,公以雄才作輔,新建大功,威震六合,妖賊乘虛入寇,既聞凱還,自當奔潰,若先自道逃,勢同匹夫,何以號令天下?
此謀若立,仲德請從此辭。”裕曰:“卿意正與吾同。”昶固請出避,裕曰:“今重鎮外傾,強寇內逼,人情危駭,莫有固志。若一旦遷動,便知土崩瓦解,江北亦豈可得至?設令得至,不過遷延日月耳。將土雖少,自足一戰,若其克濟,則臣主同休。苟厄運必至,我當橫屍廟門,遂其由來以身許國之志,不能竄草間苟求存活也。我計決矣,卿勿複言。”昶忿其言不行,且以爲必敗,固請死。裕怒曰:“卿且再申一戰,死複何晚!
”昶知言必不用,乃抗表自陳曰:“臣裕北伐,衆並不同。惟臣獨贊其行,致使強賊乘間,社稷將傾,臣之罪也。謹引咎以謝天下。”封表畢,仰藥而死。後人有詩譏之曰:持亂扶危仗有人,將軍何自遽亡身?
寄奴當日從君計,晉室江山化作塵。
裕聞昶死,慮人心不安,自屯石頭,命諸將各守要處。其子義隆始四歲,使劉粹輔之,以鎮京口。裕見民臨水望賊,怪之,以問參軍張邵。邵曰:“若節越未反,民方奔散不暇,何能觀望?今當無複恐耳。”裕然之。時賊信益急,裕謂諸將曰:“賊若於新亭直進,其鋒不可當,宜且回避,勝負之事,未可量也,若回泊西岸,此成擒耳。”衆皆不解其故。及盧循兵至淮口,道覆請於新亭直趣白石,焚舟而上,分數道攻裕,則裕軍必敚循欲以萬全爲計,謂道覆曰:“大軍未至,孟昶望風自裁,以大勢言之,自當計日潰亂。今決勝負於一朝,既非必克之道,而徒傷士卒,不如按兵待之。”道覆退而歎曰:“盧公多疑少決,我終爲所誤,使我得爲英雄驅馳,天下不足定也。
”裕登石’頭城望之,初見循軍引向新亭,顧左右失色。既而回泊蔡州,乃悅。劉毅經涉蠻晉,僅能自免,從著饑疲,死亡什七八,浹旬才至建康待罪。裕慰勉之,使知中外留事。丙寅,裕命沈林子、徐赤特築寨南岸,斷查浦之路,戒令堅守勿動。
自引諸將,結營于南塘,遙爲犄角之勢。慮循引兵登岸,進攻查浦,徐赤特見其兵少,欲擊之。林子曰:“此誘我耳,後必有繼,不可擊也。”赤特不從,遂出戰。後隊大至,赤特戰死。
林子據柵力戰,勢漸不支。裕命朱齡石急往救之,柵得不破。
賊連攻三日,林子堅守不出。裕謂諸將曰:“賊專攻查浦,而不以兵向我者,懈吾備也。今夜月黑,且有妖婦助之,必來劫營,須爲之防。”因令營前連夜掘成深塹,上鋪木板,把沙土蓋好,兩旁設大骨百張,伏兵四面。俟營中號炮一響,齊出擊之,諸將遵令而行。
卻說盧循是夜,欲令羅氏去幼大營,正好黑夜用法,道覆曰:“劉裕狡詐,大營豈有無備?不如去劫查浦小寨,可以必勝。”循曰:“吾連日專攻小寨者,正爲今夜用計耳,君何疑焉?”羅氏曰:“吾有神兵相助,以千人往,便足直破其壘。
君等在後爲援,俟吾勝時,四面截擊可也。”循大喜。
等至更深,羅氏領兵前往。將近敵營,馬上作法起來,狂風大作,黑霧迷天,空中有百千萬人馬護從。那知才及寨門,忽如天崩地裂一聲,把前面人馬陷人塹裏。羅氏收馬不及,亦跌下去。營中一聲炮響,兩旁弓弩齊發,如雨點一般射來,羅氏身中數箭而死。伏兵四起,火把齊明,盧循領兵在後,知是中計,只得退下還船。檢點前隊一千兵馬,皆被殺盡,又喪了愛妻,不勝大慟,謂道覆曰:“吾不能留此矣,且還尋陽,再圖後舉。汝引一支人馬,進取江陵。”道覆從之,遂令範崇民以五千人斷後,大軍盡退。
諸將見循兵退去,請裕追之。裕不應,大治水軍,命孫處、沈田子二將,率衆三千,自海道襲番禺。從皆謂海道艱遠,得至爲難,且分撤見力,非目前之急。裕曰:“大軍十二月之交,定破妖賊,此時必先傾其巢穴,使彼走無所歸,則可以殲盡醜類,免貽後日之憂,諸君特未見及此耳。”衆皆稱善。今且按下。
且說徐道覆來攻江陵。江陵守將劉道規,裕之弟也。初聞賊逼京邑,遣其將檀道濟率兵三千入援。至尋陽,爲賊將苟林所破,引師退歸。林遂乘勝伐江陵,兵勢甚盛。又其時譙縱反于蜀,桓謙自秦歸之,引蜀師來寇。苟林屯於江津,桓謙軍於枝江,二寇交逼,遙相呼應。加以江陵士庶,多桓氏義舊,並懷二心。道規乃會將士告之曰:“桓謙今在近畿,聞人士頗懷去就之計。吾東來文武足以濟事,若欲去者,本不相禁。”因夜開城門,達曉不閉。衆感其誠,莫有叛者。襄陽太守魯宗之,知江陵危急,率衆來援。道規單騎迎入,遂以守城事委之,而自率諸將攻謙。或諫之曰:“今遠出攻謙,勝未可必。苟林近在江津,伺人動靜,若來攻城,宗之未必能固,脫有差跌,大事去矣。”道規曰:“諸君不識兵機耳。苟林庸才,無他奇計,以吾去未遠,必不敢引兵向城。桓謙不虞吾至,攻之輒克。林聞謙敗,則心膽俱破,豈暇得來?且宗之獨守,何爲不支數日?
”於是率領兵馬,水陸齊進,攻謙于枝江,謙果大敗,單舸走,副將劉遵追斬之。還擊荀林,林亦走,江陵得安。至是道覆率衆三萬,奄至破家。或傳盧循以平京邑,遣道覆來爲荊州刺史,江漢士民,無不畏懼,道規曰:“此未可縱之臨城也。”於是築壘于豫章口拒之。道覆屢攻不克。
話分兩頭,裕治水軍畢,以檀韶爲前鋒,擊斬賊將範崇明于南陵。循懼,馳報道覆曰:“匆爭江陵,且還拒裕。”於是道覆引軍急還,與循軍合。冬十二月,裕至雷池,賊衆揚言不攻雷池,當乘流徑向建康。裕謂諸將曰:“賊設此言,明日當來決戰矣。吾軍當嚴陣以待。”詰旦,果見賊舟蔽江而下,旗槍密布,金鼓震天,前後莫見舶艫之際。裕乃命步兵屯於西岸,先備火具,藏於岸側,戒軍士曰:“今日西風甚急,賊占上風,必泊西岸,可縱火燒之。”步兵領命而去。又令舟師悉出輕艦,分作數十隊,列於東岸。船上各設大弓百張,戒之曰:“初則擇利而戰,進退自由。一聞中軍鼓起,萬衆齊備,退者立斬。
”衆將畢奉令行事。將戰,賊舟果盡泊西岸,官軍若迎若拒,東逐西走,西逐東走,勢若遊龍。俄而賊陣中火焰沖起,裕命擊之。鼓聲大震,請將無不奮勇殺人,後面火勢愈盛,樓船大半被燒。前面萬弩齊發,中者貫胸,賊兵大潰。岸上忽豎招降旗一面,上書降者免死,於是賊兵得脫者,無不棄甲奔降。循與道覆見事急,遂收餘兵東遁。
先是裕揮衆進戰,所執麾竿忽折,幡沈于水,衆皆失色。
裕笑曰:“往年覆舟山之戰,幡竿亦折,今者複然,賊必平矣。
”至是果大捷,所獲士卒芻糧無數。請將入賀,裕曰:“賊今敗去,必還番禺。斯時番禺,諒已爲孫處等所據矣。然孤軍無援,恐不足以制之。”乃命胡藩、孟懷玉率輕軍五千,尾而追之,務殲盡丑類而止。
卻說循與道覆率領殘兵,星夜逃回番禺。那知孫處、沈因子二將,奉了劉裕的將令,已於十二月之交,引兵襲據其城,戮其親党,嚴兵以待。循在路,不知其城已失,一到番禺,忙即整衆入城。行至城下,見四門堅閉,城上遍插旌旗,一將全身披挂,立於城上,大喝曰:“盧循,汝巢穴已失,今來何爲?
”循大驚,問曰:“爾何人,敢據吾地?”城上將對曰:“我振武將軍孫處也。奉太尉之命,傾爾巢穴,絕爾後路,爾尚不知死活耶!”循顧道覆曰:“此城若失,吾無容身之地矣,奈何?”道覆曰:“事急矣,乘其孤軍無援,速攻之,可克也。
”於是揮令賊衆,四面攻擊,城中亦四面拒之。相持二十餘日,漸不能支。孫處謂田子曰:“救兵不至,矢石將竭,奈何?”
因數曰:“風色已轉西北,不出三日,救兵必至矣。”一日,忽聞城外炮聲如雷,賊兵紛紛退去,遙望海口,一支人馬,皆是官軍旗號,在賊陣中左沖右突,賊兵抵死相敵。因數知救兵已至,遂留孫處守城,親率兵衆,前來助戰。兩路夾擊,賊衆大敗,盧循狼狽逃去。道覆欲走始興,衆散被殺。戰罷,方知來援者,乃胡藩、孟懷玉也,相見大喜。田子請二將入城,胡藩謂田子曰:“賊去未遠,追之可獲,君同孫將軍,擁戢地方。
我同盂將軍,去擒賊徒便了。”說罷,分手而別。但未識官軍追去,果能擒得賊徒否,且聽下回分解。
慕客超雖無人君治國之道,乃能慷慨就戳,亦不可盡非。
至臨死以母相托,而敬宣能不負所言,亦人所難得。韓范以燕臣降裕,而能救合城性命,亦有可龋盧循劇賊,乘國家之急,恣其侵掠,又輔以道覆、羅氏,真是如虎生翼。無忌既敗於前,劉毅複踵其後,非寄奴堅忍待之,料事如鑒,幾於不可收拾。
道覆智謀,迥出何、劉上,早能收而用之,亦一良性。惜其竄身於賊,卒至隨賊而沒也。羅氏妖婦,夫死而求婚盧循,已不足齒。一見正妻,遽焉仗劍殺之,兇悍尤出人意外。孟昶雖料事多中,而其才不如劉裕,乃自信太深,仰藥先死,亦可謂智而愚者矣。
第七回
除異己暗襲江陵剪強宗再伐荊楚
話說盧循大敗而逃,僅存樓船數號,殘兵數百,欲往交州,又通風阻不得進。後面追兵,漸漸趕上。自知不兔,乃召其妓妾問曰:“誰能從我死者?”或雲:“鼠雀偷生,就死實難。
”或雲:“官尚就死,何況我等?”循乃釋願死者不殺,而殺諸辭死者,自投於海而死。追兵至,取其屍斬之,傳首建康。
裕聞賊平,大喜,以交州刺史杜慧度鎮番禺,詔諸將班師。朝廷論平賊功,進封裕爲宋公,諸將進爵有差。獨劉毅兵敗無功,不獲進爵。裕念其舊勳,因命劉道規鎮豫州,而以毅爲荊州刺史。
且說毅自桑落敗後,知物情去已,彌複憤激,雖居方鎮,心常怏怏。又裕素不學,而毅頗涉文雅,故朝士有清望者多歸之。與尚書謝混、丹陽尹郗僧施深相憑結,既據上流,陰有圖裕之志。求兼督交、廣二州,裕許之。又奏以郗僧施爲南蠻校尉,裕亦許之。僧施既至江陵,毅謂之曰:“昔劉先主得孔明,猶魚之有水。今吾與足下,何以異此?”毅有祖墓在京口,表請省墓。裕往候之,會于倪塘,歡宴累日。胡藩私謂裕曰:“公謂劉衛軍終能爲公下乎?”裕默然,久之曰:“卿謂何如?
”藩曰:“連百萬之衆,攻必取,戰必克,毅固以此服公。至于涉獵傳記,一談一詠,自許以爲雄豪,於是縉紳白麵之士,輻輳歸之,恐終不爲公下,不若乘其無備除之。”裕曰:“吾與毅俱有克復之功,其過未彰,不可自相圖也。”
既而毅還荊州,變易守宰,擅改朝命,招集兵旅,反謀漸著。其弟藩爲袞州刺史,欲引之共謀不軌,托言有病,表請移置江陵,佐己治事。裕知其將變,陽順而陰圖之,答書雲:“今已征藩矣,俟其入朝後,即來江陵也。”毅信之。九月已卯,藩自袞州入朝,裕執之,並收謝混於獄,同日賜死。於是,會集諸將謀攻江陵,諸將皆曰:“荊上強固,士馬衆多,攻之非旦夕可下,須厚集兵力圖之。”階下走過一將,慷慨向裕曰:“此行不勞大衆,請給百舸爲前驅,襲而取之,旦夕可克。劉毅之首,保即采於麾下。”裕大喜,衆視之,乃參軍王鎮惡也。
且說鎮惡,本秦人,丞相王猛孫,生於五月五日。家人以俗忌不利,欲令出繼於外。猛見而奇之,曰:“此兒不凡,昔孟嘗惡月生而相齊,是兒亦將興吾門矣。”故名之爲鎮惡。年十三苻答氏亡,關中亂,流寓崤、澠之間,嘗寄食裏人李方家,方厚待之。鎮惡謂方曰:“若遭遇明主,得取萬戶侯,當厚相報。”方曰:“君丞相孫,人才如此,何患不富貴?得志日,願勿忘今日足矣。”後奔江南,居荊州,讀孫吳兵書,饒謀略,善果斷,喜論軍國大事。廣固之役,裕求將才于四方。或以鎮惡薦,裕召而與語,意略縱橫,應對明敏。大悅,留與共宿。
明旦,謂參佐曰:“吾間將門有將,信然。”即以爲中兵參軍。
至是請爲前驅,裕命蒯恩佐之,將百舸先發,戒之曰:“若賊可擊,則擊之。不可,則燒其船艦,留水際以待我。”
鎮惡領命,晝夜兼行。在路有問及者,詭雲劉袞州往江陵省兄。其時人尚未知劉藩已誅,故皆信之。已未,至豫章口,去江陵城二十裏,舍船步上。每舸各留一二人,對舸岸上,各立六七旗,旗下置鼓,戒所留人曰:“計我將至城,便擊鼓呐喊,盡燒江津船隻,若後有大軍狀。”於是鎮惡居前,蒯恩次之。徑前襲城。正行之次,江陵將朱顯之往江口,遇而問之,答以劉袞州至。顯之曰:“劉袞州何在?”曰:“在後。”顯之至軍後,不見藩,而見軍士擔負戰具,遙望江津,煙焰張天,鼓噪之聲甚盛。知有變,便躍馬馳歸,驚報毅曰:“外有急兵,垂至城矣。直令閉門勿納。”毅大駭,急下令閉門。關未及閉,鎮惡已率衆馳入,殺散守卒,進攻金城。金城者,毅所築以衛其府者也。守衛士卒皆在焉,猝起不意,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倉皇出拒。大將趙蔡,毅手下第一勇將,素號無敵,才出格鬥,中流矢而死。人益惶懼,自食時戰至中哺,城內兵皆潰,鎮惡破之而入。遣人以詔及裕書示毅,毅燒不視。督廳事前士卒力戰。逮夜,士卒略盡,毅見勢不能支,率左右三百許人,開北門突走。鎮惡慮暗中自相傷犯,止而不追。初,長史謝純將之府,聞兵至,左右欲引車歸。純叱之曰:“我人吏也,逃將安之?”,遂馳府,與毅共守。及毅走,同官毛修之謂純曰:“吾擠亦可去矣。”純不從,爲亂兵所殺。毅出城,左右皆叛去,夜投牛牧佛寺。寺僧拒之曰:“昔桓蔚之敗,走投寺中,亡師匿之,爲劉衛軍所殺,今實不敢容留異人。”毅歎曰:“爲法自弊,一至於此。”遂縊而死。明日居人以告,鎮惡收其屍斬之。後人有詩悼之曰:蓋世勳名轉眼無,敢誇劉、項共馳驅。
呼盧已自輸高手,豈有雄才勝寄奴?
先是毅有季父鎮之間居京口,不應辟召,嘗謂毅與藩曰:“汝輩才器,足以得志,但恐不久耳。我不就爾求財位,亦不同爾受罪累。”每見毅導從到門,輒詬之,毅甚敬畏。未至宅數百步,悉屏儀衛,步行至門,方得見。及毅死,不涉於難,人皆高之。乙卯,裕至江陵,鎮惡迎拜于馬首曰:“仰仗大威,賊已授首,幸不辱命。”裕曰:“我知非卿不能了此事也。”
荊州文武,相率迎降,收郗僧施斬之,餘皆不問。捷音至京,舉朝相慶。
時諸葛長民已有異志,聞之不悅。先是裕將西討,使長民監太尉留府事。又疑其不可獨任,加穆之建武將軍,配兵力以防之,以故長民益自疑。猶冀毅未即平,與裕相持於外,可以從中作難。及聞毅死,大失望,謂穆之曰:“昔年醢彭越,今年殺韓信,吾與子皆同功共體者也,能無危乎?”穆之不答,密以其言報裕。裕乃潛爲之防,以司馬休之爲荊州刺史,留鎮江陵,而身還建康。大軍將發,長史王誕,請輕身先下。裕曰:“長民邇來,頗懷異志。在朝文武,恐不足以制之,卿詎宜先下。”誕曰:“長民知我蒙公垂盼,今輕身單下,必當以爲無虞,乃可少安其意耳。”裕笑曰:“卿勇過賁、育矣。”乃聽先還。裕既登路,絡繹遺輜重兼程而下,雲於某日必至。長民與公卿等,頻日候奉於新亭,而裕淹留不還,輒爽其期,候者皆倦。乙丑晦,裕乘輕舟徑進,潛入東府。公卿聞之,皆奔候府門,長民亦驚趨而至。裕先伏壯士丁旿于幔中,單引長民入。
降座握手,殷勤慰勞。俄而置酒對飲,卻人閒話,凡平生所不盡者皆與之言,長民甚悅。酒半,裕僞起如廁,忽丁旿持刀從幔後出,長民驚起,而刃已及身,遂殺之。裕命輿屍付廷尉,並收其弟黎民。黎民有勇力,與衆格鬥而死。故時人語曰:“莫跋扈,付丁旿。”由是群臣恐懼,莫不悚息聽命。
再說朝廷相安未久,旋又生出事來,費卻一番征討,曆久方平。你道此事從何而生?先是司馬休之爲荊州刺史,勤勞庶務,撫恤民情,大得江漢心。有長子文思,嗣其兄譙王尚之後,襲爵于朝,與弟文寶、文祖並留京師。文思性兇暴,好淫樂。
手下多養俠士刺客。離城十裏,建一座大花園,以爲遊觀之所,而兼習騎射。一日走馬陌上,見隔岸柳陰之下,有一群婦女,聚立觀望。內有一女,年及十五六,容顔絕麗,體態風流。文思立馬視之,目蕩心搖,顧謂左右曰:“此間何得有此麗人?
”有識之者曰:“此國鄰宋家女也。”婦女見有人看她,旋即避去。文思歸,思念不止,有寵奴張順,性奸巧,善伺主人意。
文思托他管理國務,認得宋家,因進口:“主人連日有思,得毋爲宋姓女乎?如若愛之,何不納之後房?”文思曰:“吾實愛其美,但欲納之,未識其家允否。”張順口:“以主人勢力求之,有何不允?”文思大喜,遂令張順前去說合。
卻說宋女,小名玉娟。其父宋信,已亡過三年,與母周氏同居,家中使喚止有一婢。父在時,已許字郎吏錢德之子,以年幼未嫁。宋姓雖非宦室,亦系清白人家。時值三春,隨了鄰近婦女,閑行陌上,觀望春色,卻被文思隔岸看見。當時母女歸家,亦不在意。隔了一日,有人進門,口稱司馬府中差來,請周氏出見。周氏出來,問:“有何事見諭?”其人曰:“我姓張,系尊夫舊交,現在住居園中,又系近鄰,今日此來,特爲令愛作伐。”周氏曰:“吾女已許字人矣,有辜盛意。”張順愕然曰:“果真許字人了,可借送卻一場富貴。宋大嫂你道吾所說者何人?乃即府中王子也。王子慕令愛才貌,欲以金屋置之,故遣吾來求,此令愛福星所照,如何錯過?”周氏曰:“小女福薄,說也無益。”便走過一邊。張奴見事不諧,即忙走歸,以周氏之言告知主人。文思悵然失望,謂張順曰:“你素稱能幹,更有何計可以圖她到手?”張奴曰:“計卻有,但恐主人不肯行耳。”文思忙問:“何計?”張奴曰:“今日午後,竟以黃金彩段,用盒送去,強下聘禮。晚間,點齊我們仆衆,再用健婦數人,徑自去娶。倘有不從,搶她歸來,與主人成其好事。事成之後,他家縱有翻悔,已自遲了。”文思點頭稱善,途命如計而行。
卻說周氏自張順去後,叮囑女兒,今後不可出門,被人看見。正談論間,忽聽扣門聲急,喚婢出問。小婢開出門來,見有五六人,捧著盤盒,一擁而入,早上來的這人,亦在其內。
便向他道:“請你大娘出來,當面有話。”周氏聽見人聲嘈雜,走出堂中,張順一見,便作揖道:“大嫂恭喜!我家主人,欲娶令愛,特送黃金百兩,彩段十端,以作聘禮,請即收進,今夜便要過門。”周氏大驚道:“我女已受人聘,你家雖有勢力,如何強要人家女兒?快快收去,莫想我受。”張順笑道:“受不受由你,我們自聘定的了。”遂將黃金彩段,放在桌上,竟自去了。周氏急忙走出,喊叫四鄰。鄰人不多幾家,又是村農,懼怕王府威勢,誰敢管這閒事。周氏喊破喉嚨,無人接應。痛哭進內,向女兒道:“彼既強聘,必來強娶,此事如何是好?
”母女相對而哭,思欲逃避他方,又無處可避,況天又漸黑下來,愈加惶懼。才到黃昏,門外已有人走動。坐至更深,大門一片聲響,盡行推倒,燈球火把,,塞滿庭中,照耀如同白日。
玉娟戰戰兢兢,躲在房中床上。周氏攔住房門,大叫救人。走過婦女數人,將她拉在一邊,竟到房中搜著玉娟,將新衣與她改換。玉娟不依,一婦道:“到了府中,與她梳妝便了。”遂將她擁出房門上轎。斯時玉娟呼母,周氏呼女,衆人皆置不理。
人一登轎,鼓樂齊鳴,燈球簇擁而去。鄰里皆閉門躲避,誰敢道個不字。花轎去後,方有鄰人進來,見周氏痛哭不已,勸道:“人已擡去,哭也無益。”又有的道:“令愛此去,卻也落了好處,勸你將錯就錯罷。”周氏道:“錢家要人,教我如何回答?”鄰人道:“錢家若來要人,你實說被司馬府中搶去,只要看他有力量,與司馬府爭執便了。”說了一回,鄰人皆散,周氏獨自悽惶。
話分兩頭,玉娟擡入府中,出轎後,婦女即擁入房,房內紅燭高燒,器用鋪設,皆極華美。走過數個婦女,即來與她梳洗。始初不肯,既而被勸不過,只得由她打扮。送進夜膳,亦略用了些。不上一刻,文思盛服進房,婦女即扶玉娟見禮。文思執其手曰:“陌上一見,常懷想念,今夜得遂良緣,卿勿憂不如意也。”玉娟低頭不語,見文思風流體態,言語溫存,當夜亦一一從命了。
卻說周氏一到天明,即報知錢家,言其女被司馬府搶去。
錢德氣憤不過,即同周氏,赴建康縣哭訴情由。縣主姓陸,名微,東吳人,爲人鯁直,不畏強禦。又值劉裕當國,朝廷清明,官吏畏法,接了狀詞,便即出票,先拿豪奴張順審問。差人奉了縣主之命,私下議道:“司馬府中,如何敢去拿人?”有的道:“張順住在郭外園裏,早晚入城,吾們候在城門口,拿他便了。”那知事有湊巧,差人行至城門,正值張順騎馬而來,差人走上,勒住馬口道:“張大爺請下騎來,有話要說。”張順下馬道:“有何說話?”差人道:“我縣主老爺,請你講話,現有朱票在此。”張順道:“此時府中傳喚,我不得閑。”差人道:“官府中事,卻由不得你,快去快去。”張順道:“去也何妨。”便同差人至縣,縣主聞報,便即升堂。張順昂然而入,見了縣主,立而不跪。縣主道:“你不過司馬家奴,如何哄誘主人,強搶民家閨女,大幹法紀?見了本縣,尚敢不跪麽!
”張順道:“這件事求老爺莫管罷。”縣主拍案大怒道:“朝廷委我爲令,地方上事,我不管誰管!”喝令扯下重打四十。
左右便將張順按倒在地,打至二十,痛苦不過,只得求饒。縣令道:“既要饒打,且從實供來。”張奴怕打,悉將強搶情由供出。縣主錄了口詞,吩咐收監,候申詳上司,請旨定奪。
有人報知文思,文思不怕縣令,卻怕其事上聞,劉裕見責,玉娟必歸斷母家,如何捨得,數次央人到縣說情,求他莫究。
縣令執法不依。文思計無所出,或謂之曰:“府中俠士甚衆,縣既不從,不如潛往殺之,其獄自解。”文思氣憤不過,遂依其說,潛遣刺客入縣,夜靜時,悄悄將縣令殺死。明日縣中親隨人等,見主人死得詫異,飛報上司。裕聞報,道:“賊不在遠,著嚴加搜緝。”既而蹤迹漸露,訪得賊在司馬府中,遂命劉穆之悉收文思門下士考問,盡得其實。裕大怒,從來說王子犯法,庶民同罪,遂收文思於獄。其強搶之女,發還母家,聽行更嫁,奏過請旨。旨意下來,其黨羽皆斬,文思亦令加誅。
休之聞之,上表求釋,願以己之官爵贖其於罪。裕不許,然遽誅之,又礙休之面上,因將文思執送荊州,令休之自正其罪。
休之不忍加誅,但表廢其官,使之閑住江陵。裕怒曰:“休之不殺文思,以私廢公,目無國法,此風何可長也?”因征休之來京,並欲黜之。
詔至江陵,休之欲就征,恐終不免;欲拒命,慮力不敵,憂懼不知所出。參軍韓延之曰:“劉裕剪滅宗藩,志圖篡晉,將軍若去,必不爲裕所容,如何遽就死亡?若不受命,大兵立至,荊州必危。我嘗探得雍州刺史魯宗之,素不附裕,久懷異志。其子竟陵太守魯軌,勇冠三軍。今若結之爲援,並二州之力以拒朝廷,庶州土可保。”休之曰:“今煩卿往,爲我結好于宗之。”延之領命,往說宗之曰:“公謂劉裕可信乎?”宗之曰:“未可信也。”延之曰:“司馬公無故見召,其意可知,次將及公,恐公亦不免於禍。今欲與公相約,並力抗裕,公其有意乎?”宗之曰:“吾憂之久矣,苦於勢孤力弱。若得司馬公爲主,敢不執鞭以從。”延之請盟,於是宗之親赴荊州,與體之面相盟約,普生死不相背負。盟既定,連名上表罪裕。裕閱其表,大怒,遂殺休之次子文寶、文祖,下詔討之。差將軍檀道濟將兵三萬攻襄陽一路,江夏太守劉虔之屯兵三連,立橋聚糧,以待道濟。又命徐逵之將兵一萬爲前鋒,王允之、沈淵子、蒯恩佐之出江夏口。身統大軍爲後繼,諸將皆從。先是韓延之曾爲京口從事,與裕有舊,裕密以書招之。延之接書,呈示休之,即於座上作書答雲:承親帥戎馬,遠履西畿,闔境士庶,莫不惶駭。何者?莫知師出之名故也。今辱來疏,知以譙王前事,良增歎息。司馬平西,體國忠貞,款懷待物,當于古人中求之。以公有匡複之勳,家國蒙賴,推德委誠,每事詢仰。譙王往以微事見劾,猶自表遜位,況以大過而當默然耶?前以表奏廢之,所不盡者命耳。推寄相與,正當如此。而遽興甲兵,所謂“欲加之罪,其無辭乎!”劉裕足下,海內之人,誰不見足下此心,而複欲欺誑國士?來示雲:“處懷期物,自有由來。”今伐人之君,啖人以利,真可謂“處懷期物,自有由來”者乎!劉藩死於閶闔之門,諸葛斃於左右之手,甘言詫方伯襲之以輕兵,遂使席上靡款懷之士,閫外無自信諸侯,以是爲得算,良可恥也。貴府將吏,及朝廷賢德,皆寄性命以過日,心企太平久矣。吾誠鄙劣,嘗聞道于君子,以西平之至德,寧可無授命之臣乎!必未能自投虎口,比迹郗僧施之徒明矣。假今天長喪亂,九流渾濁,當共臧洪遊於地下,不復多言。
書競,即付來使寄裕。裕視書歎息,以示將佐曰:“事人當如此矣。”其後,延之以裕父名翹,字顯宗,乃更其字曰顯宗,名其子曰翹,以示不臣劉氏。
卻說休之知裕軍將至,飛報宗之。宗之謂其子軌曰:“劉裕引大軍攻江陵,道濟以偏師取襄陽,汝引兵一萬去迎道濟,吾同休之去迎劉裕。”軌奉命輒行。將次三連,探得道濟軍尚未至,虔之全不設備,遂乘夜襲之。虔之戰死,一軍盡沒。軌既勝,便移兵來拒徐遷之等。逵之等聞虔之死,皆大怒欲戰,蒯恩止之曰:“魯軌,驍將也。今乘勝而來,其鋒甚銳,不可輕敵。不如堅兵挫之,俟其力倦而退,然後擊之,可以獲勝。
”逵之不從,遂出戰。兩軍方交,魯軌拍馬直取逵之,逵之不能敵,被軌斬于馬下。允之、淵子大呼來救,雙馬齊出,夾攻魯軌。怎當軌有萬夫不當之勇,二將皆非敵手,數合內,軌皆斬之。由是東軍大敗,蒯恩走免。斯時裕軍於馬頭,問前鋒敗,大怒。正議進兵,忽有飛報到來,言青州司馬道賜反,刺史劉敬宣被害,裕聞之大慟,揮淚不止。
你道敬宣何以被害?先是裕慮荊、襄有變,故于青、齊、充、冀數處,各用腹心鎮守。時敬宣鎮廣固,其參軍司馬道賜,宗室之疏屬也。聞休之叛,潛與之通,密結敬宣親將王猛子等,謀殺敬宣,據廣團以應休之。一日進見敬宣,言有密事,乞屏人語。左右皆出戶,獨猛子逡巡在後,取敬宣備身刀殺敬宣。
道賜持其頭以出,示衆曰:“奉密詔誅敬宣,違者立死。”左右齊呼司馬道賜反,外兵悉入,遂擒道賜及其黨皆斬之,亂始定。文武佐吏,守廣團以待命,裕知敬宣死,禍由休之,恨不立平江陵。一面遣將去守廣固,一面會集諸將,刻期濟江。未識荊、雍之兵,若何禦之,且聽下回分解。
劉毅才不及裕,悼悼自雄,欲以勝裕,無如棋高一著,事事多不出裕意料中,爲裕所滅,宜矣!司馬休之始不能教子,繼又不知大義滅親之訓,結連宗之,挑裕致討,不智甚矣。至如韓延之答書,侃侃正言,裕亦歎其事人當如此,若而人豈易得乎哉?
第八回
任諸將西秦複失行內禪南樂聿興
話說休之、宗之知東軍大上,劉裕自來,遂合兵五萬,臨江岸置陣,以拒來師。岸高數丈,其壁如削,陣前槍刀密布,矢石列排,真如銅牆鐵壁,無懈可擊。裕驅兵直進,下令曰:“先登者有賞。”於是衆力同奮。那知登未及半,上面箭如雨下,紛紛俱墜,死者相繼,無一能登岸者。裕怒,披甲欲自登,諸將勸止不從,主簿謝晦趨前抱住不放。裕抽劍指晦曰:“我斬卿。”晦曰:“天下可無晦,不可無公。”裕乃止。時胡藩領遊兵往來江津,裕呼之使登,藩有難色,不即遽上。裕大怒,厲聲呼左右收來斬之。藩見左右持刀趕來,顧而謂曰:“正欲擊賊,不得奉教。”乃以刀頭穿岸,少容足指,騰身而上,連殺數人,由是隨之者稍多,大軍因而乘之,遂皆登岸。呼聲動地,無不一以當百,西軍大潰。宗之、休之走,裕揮諸將追之。
追下數裏,忽見一支軍喊殺而來,擋住去路。追者見有接應人馬,便按兵不追。你道接應者何人?乃是魯軌在後。知前軍交戰,恐防有失,趕來相助,恰好救了敗殘人馬。休之、宗之見魯軌兵到,心下稍安,收集逃亡,再整軍馬,已喪十分之三。
休之欲退保江陵。軌請再申一戰,以決勝負,乃複結陣以待。
卻說檀道濟從別路出師,探得荊、襄之兵,盡聚江上,本州無備,乃引兵突至江陵。命勇將薛彤、高進之乘夜扒城而入,一鼓下之。既克江陵,複進兵襄陽。襄陽守將李應之,開門出降,於是荊、雍皆得。斯時休之方圖再戰,忽聞根本已傾,驚得魂不附體,謂左右曰:“前有強敵,退無歸路,若何而可?
”左右勸其北走,遂同宗之焚營官遁。行未數日,軍士不樂北行,散亡殆盡。虧得休之平素愛民,民見其敗,爭爲之衛送出境。王鎮惡追之,不及而還。於是休之、宗之等並降于魏。裕嘉道濟之功,加號鎮北將軍,留守荊、雍,而班師以歸。
當是時,裕功業日隆,強藩盡滅。凡宗室之有才望者,皆懼見害,出奔異國。然裕意中欲俟關、隴平定,然後受禪,故猶存晉朔。一日,聞秦主姚興死,子泓立,諸子構難,關中大亂,裕喜謂穆之曰:“吾今日舉秦必矣。”乃下令戒嚴,以世子義符爲中軍將軍,監太尉留府事,穆之爲左仆射,入居東府,總攝內外,徐羨之副之。丁已,裕發建康,命王鎮惡將步軍一萬爲前鋒,自淮、淝向洛;檀道濟及胡藩,將兵趨陽城;沈田子與傅宏之,將兵趨武關;沈林子同王仲德,將水軍出石門,自汴入河;身統大軍爲後繼。穆之謂鎮惡曰:“公今委卿以伐秦之任,卿其勉之。”鎮惡曰:“此行不克關中,誓不復濟江。
”九月,諸將入秦境,所向皆捷。秦之諸屯守兵,皆望風降附。
既面進攻洛陽,克之。引兵徑前,直抵潼關。秦主懼。命姚紹爲大將軍。督步騎五萬守潼關。鎮惡等不得前,久之,軍中乏食,衆心危懼,或欲棄輜重還赴大軍。沈林子按劍怒曰:“相公志清六合,今許洛已定,關右將平,事之濟否,系于前鋒,奈何沮乘勝之氣,棄垂成之功乎?且大軍在遠,賊衆尚強,雖欲求還,豈可得乎?下官授命不顧,今日之事,有進無退,本知二三君子,將何面目以見相公之旗鼓耶?”衆聞其言,乃不敢退。鎮惡親至宏農,說諭百姓。百姓競送義租,軍食複振。
進攻秦軍,大破之,遂克潼關,姚紹奔還。十三年五月,裕大軍至陝。沈田子、傅宏之亦克武關,入攻嶢、柳,秦主欲自將拒裕,而恐田子等襲其後,欲先擊滅田子,然後傾國東出。乃率步騎數萬,奄至青泥。田子欲戰,傅宏之以衆寡不敵,止之。
田子曰:“兵貴用奇,不必在衆。且今衆寡相懸,勢不兩立,若彼結圍既固,則我無所逃矣。不如乘其始至,營陣未立,先往薄之,可以有功。”遂率所領先進,傅宏之繼之。秦兵合圍數重,田子撫慰士卒曰:“諸君冒險遠來,正求今日之戰,死生一決,封侯之業,於此在矣。”士卒聞之,皆踴躍鼓噪,執短兵奮擊,秦軍大敗,斬首萬餘級。秦主奔還,與姚丕共守灞上。
鎮惡引軍入渭,以趨長安,乘蒙沖小艦,行船者皆在艦內。
秦人見艦進而無行船者,皆驚以爲神。鎮惡至渭橋,令軍士食畢,持仗登岸,後登者斬。衆皆登,鎮惡暗使人悉斷艦纜,渭水迅急,艦皆隨流去,倏忽不知所在。時秦兵尚有數萬,鎮惡諭士卒曰:“吾屬並家在江南,此爲長安北門,去家萬里。舟楫衣糧,皆已隨流而去。今進勝則功名俱顯,不勝則骸骨不返,無他歧矣,卿等勉之。”乃身先士卒,進擊秦軍。衆戰士無不勝踴恐後,大破姚丕於渭橋。秦主泓引後軍來援,反爲敗卒所蹂踐,不戰而潰,左右親將皆死,單馬還宮。鎮惡乘勝,馳入平朔門,進圍其宮。泓涕泣無計,將出降。其子佛念年十一,謂父曰:“晉人將退其欲,雖降必不免,不如引決。”泓憮然不應。佛念,登宮牆自投而死。癸亥,泓率妻子群臣,詣鎮惡壘門請降。鎮惡收以屬吏,城中夷晉六萬餘戶,鎮惡以國恩撫慰,號令嚴肅,百姓安堵。七月,裕至長安,鎮惡迎於灞上,裕勞之曰:“成吾霸業者,卿也!”鎮惡再拜謝曰:“明公之威,清將之力,鎮惡何功之!”裕入秦宮,收彜器、渾天儀、土圭等,其餘金玉、繒帛、珍寶,皆以頒賜將士。秦東平公姚贊,率其宗族詣裕降,裕皆殺之。送秦主姚泓至京師,斬於市。
裕既平秦,欲留長安,經略西北。一日,聞報劉穆之卒,如失左右手,謂諸將曰:“本欲與諸君共事中原,今根本無托,不得不歸矣。”乃留次子義真鎮關中,以王修、王鎮惡、沈田子、毛德祖四人輔之,而身東還。時義真年十二也。
先是夏王勃勃聞裕伐秦,謂群臣曰:“姚泓非裕敵也,且其兄弟內叛,安能拒人?裕取關中必矣。然裕不能久留,必將南歸,留子弟及諸將守之,吾取之如拾芥耳。”乃秣馬礪兵,進據安定。及聞裕還江南,奮決大喜,即命其子赫連璝爲前鋒,率不敢進騎二萬向長安,身督大軍爲後繼。沈田子出兵拒之,畏其衆盛不敢進。王鎮惡謂王修曰:“公以十歲兒付吾曹,當共思竭力,而擁兵不進,虜何由退?”請自出擊。至軍,責田子不進。田子素與鎮惡不睦,以其恃功驕縱,恨之切齒,至是益怒。又軍中訛言,鎮惡欲盡殺南人,據關中反。乃托以議事,請至軍中,斬之幕下,矯稱受裕令誅之。報至長安,請將皆大驚。義真與王修被甲登城,以察其變。俄而田子率數十騎至,言鎮惡反,修命執之,數以專戮罪斬之。夏兵至,修同傅宏之出拒,連戰皆勝,赫連璝乃退。
又義真年少,賞賜左右無節,王修每裁抑之。左右皆怨,乃譖修於義真曰:“田子殺鎮惡,坐以反罪殺之。今修殺田子,是亦反也。”義真信以爲實,遂殺修。由是人情離駭,莫相統壹。夏兵複來,義真悉召外兵入長安,閉門拒守。關中郡縣,悉降于夏。
裕初聞田子殺鎮惡,王修殺田子,而義真又殺修,大駭。
繼聞勃勃進攻長安,料義真必不能守,乃命朱齡石赴長安代之。
戒之曰:“卿至,敕義真輕裝速發,既出關,斯可徐行。若關右必不可守,可與俱歸。”那知齡石未至長安,義真已棄城而東。赫連璝率衆三萬造之。齡石遇之於途,謂義真曰:“速行乃可以免,今載貨寶輜重,日行不過十裏,虜至何以待之?”
義真不從。俄而夏兵大至,傅宏之等斷後,力戰連日,至青泥大敗,宏之、齡石及諸將皆死。會日暮,夏兵不窮追,義真左右殆盡,獨逃草中。參軍段宏單騎追尋,緣道呼之,義真識其聲,乃從草中出口:“君非段中兵耶?身在此,然不能歸矣。
可刎身頭以南,使家君望絕。”宏泣曰:“死生共之,下官不忍。”乃束義真于背,單馬而歸。裕問青泥敗,未識義真存亡,大怒,刻日北伐。謝晦諫曰:“士卒凋敝,請侯他年。”不從,會得段宏啓,知義真得免,乃止。
十四年冬十月,詔進宋公爵爲王,增十郡,建宋王府於京口。自置相國以下官屬,加殊禮,進蕭太妃爲太后,世子爲太子。先是,王以讖言雲:昌明之後,尚有二帝。使傳郎王韶之結帝左右,密謀弑帝。帝既崩,乃稱遺詔,奉琅玡王德文即皇帝位,改元元熙,是爲恭帝。恭立一載,王欲受樣而又難於發言,乃集朝臣宴飲,從容言曰:“桓玄篡位,鼎命已移。我首倡大義,興複帝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業著,遂荷九錫。今年將衰暮,崇極如此,物忌盛滿,非可久安。今欲奉還爵位,歸老京師,卿等以爲何如?”群臣盛稱功德,莫喻其意。
日晚坐散,中書令傅亮至外,恍然悟曰:“王欲自帝矣,烏可不成其業!”遂複人,行至宮門,而門已閉,乃叩扉請見。王命開門見之。亮入,但曰:“臣暫還都。”王解其意,無複他言,唯雲:“卿會須幾人相送?”亮曰:“數十人可也。”即時奉辭,亮出,時已二鼓,見長星竟天,報群歎曰:“吾嘗不信天文,今始驗矣。”夏四月,亮至建康,以內禪事諭群臣,群臣皆俯首聽命,於是下詔征王入朝。
再說恭帝即位以來,明知此座不久,常懷疑懼。一日,傅亮叩間來見,帝坐便殿見之。亮入再拜,啓於帝曰:“來王功德隆重,人心久歸,願陛下法堯禪舜,以應天命。”帝曰:“如是,當作禪文。”亮即袖中取草呈上,請帝自書。帝欣然操筆,謂左右曰:“桓玄之時,晉氏已無天下,重爲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遂書赤書爲詔。詔曰:陵替無常期,禪代非一族,貫之百王,由來尚矣。晉道陵遲,仍世多故,爰稽元興,禍難既積。安皇播越,宗祀墮泯,則我宣、元之祚,已墮於地。相國宋王,天縱聖德,靈武秀世,一匡頹運,再造區夏,固以興滅繼絕矣。乃三孚僞主,開滌五都,雕顔卉服之鄉,龍荒朔漠之長,莫不回首朝陽,沐浴玄澤。
故四靈效瑞,川嶽啓圖,嘉祥雜還,休應炳著。玄象表革命之期,華夷著樂推之願,代德之符,著於幽顯。瞻鳥爰止,允集明哲。夫豈延康有歸,成熙告謝而已哉?朕雖庸暗,昧于大道,永鑒廢興。爲日已久。念四代之高義,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遜位別官,歸禪于宋,一使唐虞、漢魏故事。
禪詔既下,群臣請帝出宮,以讓新天子即位,帝白:“天下猶非吾戀,況一宮乎!”
甲子,帝遜居於琅玡舊第,百官拜辭。秘書監徐廣,流涕哀慟,謝晦謂之曰:“徐公得毋過威?”廣曰:“君爲宋朝佐命,身是晉室遺老,悲歡之事,固不同也。”丁卯,宋王裕至石頭,群臣進璽綬,乃爲壇於南郊,即皇帝位。文武百僚朝賀畢,自石頭備法駕,入建康宮,臨太極殿,建號大宋,改元永初。奉帝爲零陵王,降諸後爲妃。優崇之禮,皆依晉初故事。
建宮於風秣陵縣,以兵守之。庚午,立七廟,追尊父翹爲孝穆皇帝,妣趙氏爲孝穆皇后。上事繼母蕭太后素謹,春秋已高,每旦入朝,未嘗失時刻。及即位,尊爲皇太后。又大封功臣宗室,增賜從兄懷敬食邑五百戶,報其母乳哺之恩也。傅亮、徐羨之、檀道濟等,俱增位進爵。追封已故左仆射劉穆之爲南康郡公,左將軍王鎮惡爲龍陽縣候。
上思念穆之不置,謂左右曰:“穆之不死,當助我治天下。
可謂人之雲亡,邦國珍瘁。”又曰:“穆之死,人輕易我。”
其子劉邕,雖襲父爵,而上不重用,左右或言於上,上曰:“吾豈不知邕爲穆之兒?但其人有奇癖,非人情,不可近。”蓋邕嗜食瘡痂,以爲味似鰒魚。初爲南康郡,其吏役二百許人,不問有罪無罪,鞭之見血,結痂必送進,取以供膳。嘗詣孟靈休,靈休先患炙瘡,痂落在床,邕取食之。靈休大驚,問:“何食此不潔?”邕曰:“吾性嗜此。”靈休因將痂之未落者,盡剝取以給之。邕去,因與友人書曰:“劉昌向顧見噉,遍體流血。”聞者皆以爲笑,以故見惡於帝。
卻說帝恐零陵尚存,人心未一,密以毒酒一瓶,授郎中令張偉,使往鴆之。偉歎曰:“鴆君以求生,不如死。”乃於道自飲而卒。先是零陵遜位,深慮禍及,與嬪妃共處一室,自煮食於床前。飲食所資,皆出褚妃之手,故宋人莫得伺其隙。侍中褚談之,褚妃兄也。帝今談之探妃。妃出別室,與兄相見。
兵士遂逾垣而入,進藥于王。王不肯飲,曰:“佛教自殺者,不復得人身。”兵入以被掩殺之。帝聞其死,率百官臨朝堂三日,葬以帝禮,諡曰恭帝。後人有詩悼之曰:虛號稱尊僅一年,床前煮食劇堪憐。
晉家氣數應當盡,一線如何許再延。
且說帝自受禪以來,勤於政事,力矯前代之弊,從此人民樂利,天下義安。一日,帝視朝,百官皆集;問曰:“當今之事,何者宜先?”群臣訪立太子以固國本,帝從之。乃先封諸子,義真爲廬陵工,義隆爲宜都王,義康爲彭城工,追諡故妃臧氏爲敬皇后,而立義符爲太子。初,帝常在軍中,戰爭無虛日,年近五十,尚無子。至晉義熙二年,始生太子于京口,得之甚喜。及長,有勇力,善騎射,解音律,常命劉穆之輔之,留守京師。然性好淫樂,多押群小,帝以其長立之,屢戒不浚因謂謝晦曰:“吾思神器至重,不可使負荷非才。今太子多失,卿以爲廬陵何如?”晦曰:“陛下既思存萬世,其事不可不慎,臣請往而觀之。”出造廬陵,廬陵知晦從帝所來,殷勤相接,與之坐談今古,議論風生,語紛紛不絕。晦默然相向,數問數不答。還謂帝曰:“德輕於才,非人主也。”帝乃止,儲位得不易。未幾,帝不豫,徐羨之、傅亮、謝晦、檀道濟入侍湯藥。
越數月,帝疾甚,召太子誡之曰:“檀道濟雖有幹略,而無遠志。徐羨之、博亮當無異圖。謝晦數從征伐,頗識機變,若有同異,必此人也。”又爲手詔曰:“後世若有幼主,朝事一委宰相,母后不許臨朝。”徐、傅、謝、檀四人,同受顧命。癸亥,帝殂於西殿,享年六十七。
先是帝居大位,節己愛人,嚴整有度,目不視珠玉,後延無紈績之服,絲竹之音。寧州獻琥珀枕,光色燦麗,帝得之大喜。左右疑其愛之也,帝曰:“吾聞琥珀能治金創,命搗而碎之,以給北征將士。”平秦之日,得一美人,容貌絕佳,乃秦主興從妹,帝納之,寵愛無比,因之早臥晏起,頗廢政事。一日,謝晦進見,時帝方擁美人共寢,內侍不敢報。晦屏立門外,候至日午,帝方起。晦因諫曰:“陛下一代英雄,平生不好女色,年近遲暮,而以有用之精神耗於無用之地,臣竊以爲不可。
”帝立悟,即時遣出。性尤坦易,出入儀衛甚簡。常著木齒屐步出西掖門,幸徐羨之宅,左右從者不過十餘人。又微時多符瑞,及貴,史官審以所聞,宜載之簡策,以昭示來世,帝拒而不答。疾既重,群臣請禱上下神衹,不許。惟使侍中謝方明以疾告宗廟而已,其豁達大度,有類漢高。故能誅內靖外,功格宇宙,爲宋高祖。
高祖既崩,群臣奉太子即位,是爲少帝。大赦,尊皇太后爲太皇太后,立妃司馬氏爲後,徐羨之、傅亮爲左右仆射,謝晦爲衛將軍,同掌國政、時魏師南侵,命檀道濟領南袞州刺史,鎮廣陵以拒之。是時新主當陽,舊臣在位,紀綱法度,一遵永初之政,正是上下相安,天下從此可以無事。那知新主即位未幾,又生出一番變動來,且聽下回分解。
劉裕既與休之構難,勢不兩立。而計謀之捷,將士之勇,休之百不能及,焉得不敗?秦主姚興既祖,嗣主又弟兄攘奪,正是有隙可乘,起兵圍之當已。繼欲受樣,難於自言,傅亮會其旨,一言契合。及恭帝索禪詔,而亮出之袖中,何以逃千古史臣之筆?若徐廣之流涕,張偉之飲鴆,足以愧叛晉歸宋之人矣。
第九回
廢昏庸更扶明主殺大將自壞長城
話說少帝即位以後,全無君人之度,狎匿左右,遊戲無節,時時使槍弄棒,鼓鞞之聲震於外庭。又在後園鑿一大池,周圍數裏,號天淵池,造龍舟於中,日夕遊宴爲樂。高祖所積內庫寶物,不上三月,耗費殆盡。群臣屢諫不從。徐羨之、傅亮深以爲憂,謂謝晦曰:“吾主所爲如此,高祖之業必爲墮壞,奈何?”晦曰:“嗣子可輔則輔之,不可輸則廢之。吾儕寧負嗣主,不負社稷。”羨之以爲然,於是密謀廢立。晦又曰:“今若廢帝,次立者應在廬陵,廬陵亦非守成之主,此不可不慎也。”
先是廬陵性警悟,舉動輕易,向執政多所求索,執政不與,廬陵深以爲怨,數有不平之言。故諸臣不奉以爲主,乘其與帝有隙,先表奏其罪惡,廢爲庶人,徙新安郡。義真既黜,徐、傅便欲廢帝。以檀道濟先朝舊將,同受顧命,且有兵衆,威服殿省,必得與之共事,乃無後患。於是遣使袞州,征道濟入朝。
有中書郎邢安泰者,典宿衛兵,結之爲內應。俄而道濟至京,羨之等邀至第中,告以廢立之事。道濟曰:“廢之更何所奉?
”羨之曰:“宜都王素有令望,又多符瑞,可立也。”道濟以爲然。甲申,謝晦托以領軍府敗,起工修治,聚將士於府內,明晨舉事。夜邀道濟同宿,晦懷恐懼,反側不得眠。道濟則鼾呼而寢,晦因此服其膽量。詰旦,道濟引兵居前,羨之等繼後,入自雲龍門,邢安泰先戒宿衛,莫有禦者。直至內殿,問帝何在?宮人曰:“昨帝于華林國爲列肆,親自沽賣,夕遊天淵池,即龍舟而寢。”衆遂入國求帝。時帝未起,內傳報有兵至,帝大詫異,方下床,軍士已躍人龍舟,殺二內侍。帝格之傷指,扶出船頭,以兵衛之,擁人東閣。徐、博等即矯稱太后令,數帝過惡,收其璽綏,降爲營陽王,送歸故太子宮。群臣拜辭,後又遷帝于吳,使邢安泰弑之,並弑廬陵于新安,聞者悲之。
是時九重無主,宜都王尚在荊州。羨之與亮欲先樹外援,乃除謝晦都督荊、襄七州諸軍事,荊州刺史,精兵舊將,悉配麾下。傅亮始率行台百官,奉法駕,迎宜都王于江陵,入承大統。亮行數日,遇蔡廓於途,問以時事。廓曰:“營陽在吳,宜厚加供奉,倘一旦不幸,諸君有勁主之名,欲立於世,將可得耶?”時亮已與羨之,議害營陽,不知其已弑也,亟馳信止之,已無及矣。羨之大怒曰:“與人共計議,如何旋背,即賣惡於人耶?”既而亮至江陵,率百僚詣王第,上表進璽綬,行九叩禮。宜都王時年十八,下教曰:狠以不德,謬降大命,顧已驚悸,何以克堪。輒當暫歸朝廷,展哀陵寢,並與賢彥,申寫所懷。望體此心,勿爲辭責。
繼聞營陽、廬陵二王死,大驚,駕不敢發。司馬王華曰:“先帝有大功于天下,四海所服,雖嗣主不綱,人望未改。徐羨之中材寒士,傅亮布衣諸生,非有晉宣帝王大將軍之志明矣。
受寄祟重,未容這敢背德。畏廬陵嚴斷,將來必不自容,故先廢之。以殿下寬睿慈仁遠近所知,越次奉迎,冀以見德。又羨之等五人同功並位,孰肯相讓?就懷不軌,勢必不行。廢主若存,慮其將來受禍,故此殺害。不過欲握權自固,以少主仰待耳。殿下但當長驅至京,以副天人之心。”長史王曇首、南蠻校尉到彥之皆勸王行。王乃命王華留總後任,使到彥之將兵前驅。彥之曰:“料彼不反,便應朝服順流,若使有虞,此師既不足恃,反開嫌隙之端,非所以副遠近之望也。”王乃止,令百官皆從行,而留彥之鎮襄陽。是日方引見傅亮,對之號泣,哀動左右。既而問及義真、少帝遭害本末,悲哭嗚咽,侍側者莫能仰視。亮跼蹐不寧,流汗沾背,不敢對而出。王於是就道,嚴兵自衛,台兵不得近步伍。行次大江,有黑龍躍負王舟,左右皆失色,王曰:“此大禹所以受命也,我何德以堪之。”八月雨申,駕至建康,群臣迎拜於新亭,徐羨之私問傅亮曰:“王可方誰?”亮曰:“晉文景以上人。”羨之曰:“必能明我赤心。”亮搖首道:“未必。”
丁酉,即皇帝位於中堂,是爲文帝。備法駕入宮,禦太極前殿,大赦,改元元嘉。文武賜位二等,詔複廬陵王先封,迎其柩還建康,徐、傅等大懼。詔謝晦赴任荊州。晦將行,與蔡廓別,屏人問曰:“吾其免乎?”廓曰:“卿受先帝顧命,任以社稷,廢昏立明,義無不可。但殺人二兄,而以之北面,挾震主之威,據上流之重,以古推今,自免爲難。”晦默然。然初懼不得去,既發,顧望石頭城,喜曰:“今得脫矣。”時會稽孔寧子爲帝諮議參軍,及即位,以爲步兵校尉,與詩中王華並有宮貴之望。疾徐羨之、傅亮專權,構於帝曰:“徐、傅不除,大位終無安理。”帝本歌誅二人,並發兵討晦,以其權尚重,故遲遲不發。聞二人言,益信。於是引用腹心,征到彥之於雍州,爲中領軍,委以戎政。彥之聞召,自襄陽南下,過荊州。謝晦慮其不過,已而彥之至楊口,步往江陵,深布誠款,留名馬利劍以與晦,晦由此大安。
卻說元嘉三年二月乙丑,帝已大權在握,乃下詔暴徐、傅、謝晦專殺二王之罪,命有司收之。且曰:“晦據有上流,若不服罪,朕當親率六師,討其不臣。”是日,黃門郎謝皭在朝聞之,飛報亮與羨之。羨之欲逃,乘內人問訊車出郭,步走至新林,知不免,入陶竈中自經死。亮乘車出郭門,爲門者所執,上遣人以詔書示之,並謂曰:“以公江陵之誠,當使諸子無恙。
”亮讀詔書訖,曰:“亮受先帝布衣之眷,遂蒙顧托,黜昏立明,社稷之計也。欲加之罪,其何辭乎?”於是誅亮而徙其妻子于建安。戮羨之屍,殺其二子。收謝皭於獄。帝將討晦,召道濟於廣陵。道濟聞召即來,見帝於合殿。帝謂之曰:“弑逆之事,卿不豫謀,卿無懼焉。今欲委卿西伐,卿以爲克否?”
對曰:“臣昔與晦從先帝北征,入關十策,晦有其九,才略明練,殆爲少敵。然未嘗孤軍決勝,戎事恐非其長。臣悉晦智,晦悉臣勇。今奉王命討之,可未陳而擒也。”帝大悅。
卻說謝晦聞徐、傅等誅,帝將討己。於是先發二人哀,次發子弟凶問。既而自出射堂勒兵,晦從高祖征伐有年,指揮處分,莫不曲盡其宜。數日間,四遠投集,得精兵三萬,乃抗表上奏雲:故司徒徐羨之,故司空傅亮,忠貞自矢,功在社稷。陛下不察,橫加冤酷,疑臣同逆,又下詔討臣。伏惟臣等若志欲竊權,不專爲國,初廢營陽,陛下在遠,武皇之子尚有童幼,擁以號令,誰敢非之?豈得溯流三千里,虛館七旬,仰望鸞旗哉?
故廬陵王義真,本于營陽之世,積怨犯上,自貽非命。不有所廢,將何以興?耿弇不以賊遺君父,臣實效之,亦何負於宗室耶?此皆王華、王曇首等險躁猜忌,讒構成禍,今當舉兵以除君側之惡。
晦上表訖,以弟謝遁爲竟陵內史,司馬周超佐之,將萬人留守,自統精兵二萬發江陵。大列舟艦,自江津至於破塚,旗旌蔽日。歎曰:“恨不以此爲勤王之師也。”帝覽表大怒,欲自討之。乃命彭城王義康居守,親統大軍數萬,以到彥之爲前鋒,檀道濟繼之,即日電發,絡驛奔路。時謝晦在道,探得京軍已發,謂其將庾登之曰:“彼既西上,吾且侯其至而擊之,何如?”登之曰:“善,此乃反客爲主計也。”晦乃停軍江口,嚴陣以待。
先是諸人爲自全之計,以爲晦據上流,道濟鎮廣陵,各擁強兵,足制朝廷。羨之、亮秉權居中,可得持久。故到彥之軍至,晦猶不以爲意,及聞道濟率衆來,不覺失色,曰:“道濟何爲來哉?”然猶恃其強,欲力戰勝之。恰值西北風起,遂乘風帆而上。那知行未數裏,風勢忽轉,前後連豆,急令落帆掉槳,而西人離沮,無複鬥心。道濟親立船頭,揮衆迎擊,謂西軍曰:“所誅者一人,汝曹何爲與之俱死?”西軍素服道濟,聞其言,皆不戰而潰。晦見大軍瓦解,慌急無措,單領心腹數人,乘小船急走,連夜逃歸江陵。帝聞前師克捷,大喜。遂自蕪湖東還,命到彥之率師追之。
卻說晦至荊州,衆散略盡,乃摧其弟逾七騎北走。遁體肥壯,不能乘馬,晦每緩轡待之,不得速發。追兵至,執之,檻送建康。到彥之收謝氏子弟及周超等皆斬之,餘從逆者,並受其降。晦至建康,帝命與謝皭同斬都市。臨刑,皭賦詩曰:偉哉橫海鱗,壯美垂天翼。
一旦失風水,翻爲螻蟻食。
晦亦續之曰:
功遂侔昔人,保退無智力。
既涉太行險,斯路信難陟。
其女彭城王妃,被發徒跣,抱晦而哭曰:“大丈夫當橫屍戰場,奈何狼籍都市?”晦有慚色。帝既誅晦。論平賊功,進道濟爲司空,封永修公、江州刺史,到彥之爲南豫州刺史,以彭城王義康爲侍中,委以國政。
義康,帝之次弟,性聰察,曾爲南徐州刺史。在州職事修治,與帝友愛尤篤。而帝自踐祚以來,羸疾積年,心勞輒發,屢至危殆。義康盡心奉恃,藥石非口所親嘗不進,或連夕不寢,總理內外,曲合帝心。故凡所陳奏,入無不可,方伯以下,並令義康選用。生殺大事,或自斷決,帝亦不怪。由是勢傾遠近,朝野輻湊,每日府門,當有車數百乘,義康引身相接,未嘗懈倦。複能強記,耳目所經,終身不忘。好于稠人廣席間,標題所記,以示聰明。嘗謂左右曰:“王敬宏、王球之屬,碌碌庸才,坐取富貴,那複可解!”然素無學術,不識大體,朝士有才用者,皆引入己府,私置僮仆六千餘人。四方獻饋,皆以上品薦義康,而以次者供禦。帝嘗冬月啖甘,歎其形味並劣。義康曰:“今年甘殊有佳者。”遣人還東府取之,大於供禦者三寸,自謂兄弟至親,不復有君臣形迹也。
先是,領軍將軍劉湛,與仆射殷景仁素相莫逆,其進也,景仁實引之。湛既進,以景仁位遇本不逾己,而一旦居前,意甚憤憤。又以景仁專管內任,謂爲間己,猜忌漸生。知帝信仗景仁,寵通不可奪,遂陰與義康相結,欲因宰相之力以回上意,傾黜景仁,獨當時務,屢使義康毀之於帝。景仁對親舊歎曰:“引之令入,入便噬人,吾且避之。”乃稱疾解職。帝不許,使停家養玻又湛與道濟不睦,而道濟功名日甚,寵命頻加,益忌之。會帝久疾不愈,自懼危篤,使義康具顧命調。義康之党,皆謂宮車一日晏駕,大業當歸彭城,而慮道濟立異,湛於是說義康曰:“道濟屢立奇功,威名甚重,其左右腹心,並經百戰。諸子又有才氣,主上若崩,道濟不可複製,非大王之福也。盍先除之,以絕後患?”義康信之,乃言於帝,召道濟入朝。
當是時,魏方入寇,道濟出師拒之,前後與魏三十余戰,所向皆捷,軍至曆城。魏縱輕騎邀其前後,焚燒穀草,道濟軍乏食,乃自曆城引還。軍人有亡降魏者,告以食盡,魏人追之,衆恟懼將潰。道濟夜唱籌量沙,以所余少米覆其上。魏軍見之,謂道濟資糧有餘,以降者爲妄而斬之。時敵人甚盛,騎士四合,道濟命軍士皆披甲,已白服乘輿。魏人疑有伏兵不敢擊,稍稍引退,道濟乃全軍而返。歸未逾月,忽有調至,召之入京。其妻向氏曰:“高世之功,自古所無,今無事相召,未識吉凶若何?”道濟曰:“吾方全師保境,何負國家,而致患生不測!,汝無慮焉。”遂行。既至建康,以帝疾未瘳,留之累月。會帝病稍間,召而見之,慰勞且至,命即還鎮。道濟方出宮,帝忽昏迷,不省人事。劉湛謂義康曰:“道濟既召之來,未可縱之去也。”遂執之,下詔稱道濟潛散金貨,招誘不逞之徒,因朕寢疾,規肆禍心,收付廷尉。道濟見收,勃然忿怒,目光如炬,脫幘投地曰:“乃壞汝萬里長城。”遂死。並誅其子十一人。
又殺其參軍薛彤、高進之,二人皆道濟腹心,有勇力,號萬人敵,時人比之關、張者。魏人聞之喜曰:“道濟死,吳兒輩不足複憚矣。”後人作長歌挽之曰:寄奴崛起開鴻烈,四方猛士歸心切。風虎雲龍會一朝,就中道濟尤瑰傑。身經百戰立奇功,血痕染得征袍紅。懾服強鄰鎮西土,手魔旄鉞摽雄風。一朝讒口紛紛集,鳥盡弓藏從古說。
韓侯見執黥彭烹,千古冤魂同一轍。目光如炬發沖冠,投幘狂呼白日寒。自壞長城真可惜,徒令志士心爲酸。嗚呼!長城自壞亦已矣,宋祚傾頹魏人喜。
道濟既死,帝在病中未知。及疾瘳,義康奏之,帝深惋惜。
謂義康曰:“爾何匆遽若此?”義康曰:“劉湛爲臣言,不殺道濟,後必有患,臣故誅之。”帝由是怒湛。
卻說湛初入朝,帝悅其才辯,每與談論,必竟日始退,習以爲常。至是帝爲左右曰:“向吾與劉班言,每視日早晚,唯恐其去。今與劉班言,吾亦視日早晚,惟恐其不去。”湛亦覺帝寵漸衰,乃欲使後日大業,終歸義康。陰結廷臣劉斌、劉敬文、孔胤秀等爲死黨,伺察禁省,有不與己同者,必百方構陷之。推崇義康,無複人臣之禮。帝聞之益怒。殷景仁密言於帝曰:“相王權重,群小黨附,非社稷計,宜少加我抑。”帝深然之,於是決意黜義康而誅湛等。一日,以密旨召義康入宿,留止中書剩其夜帝出華林園,坐延賢堂,召殷景仁。景仁臥疾五年,雖不見上,而密函去來,日以十數,形迹周密,莫有窺其際者。至是聞召,猶稱腳疾,坐小床與人見。誅討處分,帝皆委之。收劉湛付廷尉,下詔暴其罪惡,就獄誅之,並殺其三子,及其党劉斌、劉敬文、孔胤秀等八人。
先是驍騎將軍徐湛之與義康尤親厚,帝惡之,事敗被收,罪當死。其母會稽公主,于兄弟爲長嫡,素爲帝所敬禮,家事大小,必咨而後行。高祖微時,有納布衫襖,臧皇后手所作也。
既貴,以付公主曰:“後世有驕奢不節者,可以此衣示之。”
至是公主入宮,見上號哭,不復施臣妾之禮,以錦囊盛納布祆,擲於帝前曰:“汝家本貧賤,此是吾母爲汝父所作。今日得一飽餐,便欲殺我兒耶!”帝乃赦之。又吏部尚書王球,簡淡有美名,爲帝所重。其侄王履,貪利進取,深結義康、劉湛。球屢戒之,履不悛。誅湛之夕,履恐禍及,屨不及穿,倉皇奔至球所求救。球命左右取屨與之,飲以溫酒,謂之曰:“常日語汝雲何?”履怖懼不能答。球徐曰:“阿父在,汝亦何憂?”
時帝本欲殺之,以球故,竟免其死,廢於家。帝以湛等罪狀示義康,義康即頭謝罪,上表求貶,乃出爲江州刺史,幽之豫章。
義康停省十餘日,見帝拜辭,帝惟對之慟哭,餘無所言。既發,帝遣沙門慧琳視之。義康曰:“弟子有還理否?”慧琳曰:“恨公不讀數百卷書耳。”先是謝述累佐義康,數有規益,未幾早卒,義康因歎曰:“昔謝述惟勸吾退,劉班惟勸吾進,今班存而述死,其敗也宜哉!”及在安城讀書,見淮南厲王長事,廢書歎曰:“自古有此,我乃不知,此慧公所以恨我不讀書也,罪何以免?”今且按下。
再說義康既出,不數月景仁亦死,帝旁無信臣,唯詹事範蔚宗以文學見知,然亦不甚委任。有散騎郎孔熙先者,博學文史,兼通數術,其父爲廣州刺史,以贓獲罪,義康救之得免。
及義康遷豫章,熙先密懷報效。且以天文圖讖,帝必以非道晏駕,由骨肉相殘,江州應出天子,因欲弑帝,立義康。見朝臣內,惟范蔚宗志意不滿,可引與同謀,乃結蔚宗甥謝綜,以交蔚宗。熙先家饒於財,數與蔚宗博,故爲拙行,以財輸之。蔚宗既利其財,又愛其文藝,由是情好款洽。一日,二人偶談時事,熙先連稱可惜者再。蔚宗問:“何惜?”熙先曰:“吾惜丈人以蓋世之才,不立蓋世之功耳。”蔚宗又問:“若何立功?
”熙先乃說之曰:“彭城王英斷聰敏,人神攸屬,失職南垂,天下憤怨。小人受先君遣命,以死報彭城之德。邇來人情騷動,天文舛錯,此所謂時運之至,不可推移者也。丈人順天人之心,結英豪之士,表裏相應,發難於肘腋,然後誅除異己,崇奉明聖,號令天下,誰敢不從?小人請以六尺之軀,三寸之舌,立功立事,而歸諸丈人。丈人以爲何如?”蔚宗愕然不應。熙先曰:“又有過於此者,愚則未敢道耳。”蔚宗曰:“何爲也?
”熙先回:“丈人奕葉清通,而不得連姻帝室,人以犬豕相遇,而丈人曾不恥之,欲硜硜自守,不亦惑乎?”蓋蔚宗門無內行,有中冓之羞,爲時鄙賤,故熙先以此激之。蔚宗果以爲大威,思欲建非常之事,一泄其辱,反意乃決。正是:狂言頓起蕭牆禍,治日偏多肘腋憂。但未識弑逆之計,行於何時,且聽下文再講。少帝不君,徐羨之等爲社稷計廢之,更立賢主,不謂無見。
但廢之可也,乃必弑之,又殺廬陵,其惡已極。宜文帝之拊心痛哭,而不能忘情於羨之、亮、晦也。文帝與義康,骨肉之愛,忘其形迹,從古少有。乃小人貪欲,從而構之,遂使弟兄之愛,不能保全,可爲痛恨。此聖人別嫌明微,所以必慎之於早耳。
道濟有大功于宋,並無絲毫過失,義康聽小人之譖,竟爾專殺,自壞長城,豈不可惜。卒惑於邪說,妄希非分,以至喪身。小人之不可親近,至於如此。孔子所以教人遠小人也。
第十回
急圖位東官不子緩行誅合殿弑親
話說蔚宗聽了熙先一番言語,遂懷反意,密結其甥謝綜、府史仲承祖、丹陽尹徐湛之、及彭城舊時親厚者十餘人。又有道人法略,女尼法靜,皆感彭城舊思,願以死報。法靜有妹夫許曜,領隊在台,許爲內應。一日探得帝將出遊,燕群臣于武帳簡,曜領台兵侍衛,蔚宗、湛之等皆從,遂謀以是日作亂。
約定宴飲之次,蔚宗托有密事奏帝,請屏左右,曜便進前我帝,盡殺左右大臣,蔚宗人居朝堂,奉迎義康即位。謀既定,專待臨期行事,各如所約。那知蔚宗是日侍飲,恐懼殊甚,耀在帝側,扣刀挺立,屢目蔚宗,蔚宗垂首,默無一語,耀亦不敢動。
俄而座散,徐湛之退而懼曰:“事無成矣,吾何與之同死!”
密以其謀白帝。帝聞之大駭,急命有司收蔚宗、熙先、謝綜等訊之,熙先望風吐款,辭氣不撓。蔚宗初猶抵賴,以熙先承認,亦不敢辯。乃並下獄待決。上奇熙先之才,責吏部尚書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將三十,作散騎郎,哪不作賊!”蔚宗在獄爲詩曰:“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初意入獄即死,而帝窮治其獄,遂經二旬。獄吏戲之曰:“外傳詹事或當長系。”
蔚宗聞之驚喜,謝綜、熙先笑之曰:“詹事平日攘袂瞑目,躍馬顧盼,自以爲一世之雄。今擾攘紛壇,畏死乃爾耶?”臨刑,蔚宗母至市,涕泣責之,以手擊其頸,色不作。妹及妓妾來別,蔚宗悲涕流連,謝綜誚之曰:“舅殊不及夏侯色。”蔚宗收淚而止。遂與綜、熙先及其子弟黨與同日並誅。有司奏治彭城之罪,帝初不許,後因魏師犯瓜步,帝慮不逞之人,奉其爲亂,賜死安城。
且說帝初即位,立妃袁氏爲後。後性賢明,帝待之恩禮甚駕。初生太子助,後詳視良久,使宮人馳告帝曰:“此兒形貌異常,必破國亡家,不可舉。”帝聞之,狼狽奔赴,至後殿戶外,以手撥幔禁之,乃止。先是袁氏家貧,後嘗就帝求錢帛給之。而帝性節儉,所賜錢不過三五萬,帛不過三五十匹。及潘淑妃生始安王浚,寵傾後宮,所求無不得。一日,後向帝求錢,嫌所得不多。宮人曰:“後有求,帝不肯與,若使潘妃求之,雖多必獲。”後欲驗其言,因托潘妃代求三十萬錢,信宿便得。
因此深爲恚恨,鬱鬱成疾。從此不復見帝。及疾篤,帝至床前執手流涕,問所欲言,後終不答,直視良久,以被覆面而崩,時年三十六。帝甚痛悼,所住徽音殿五間,設神位於中,其殿常閉,非有詔不許擅開。有張美人者,嘗以非罪見責,應賜死。
從後靈殿前過,流涕大言曰:“今日無罪就死,先後有靈,當知吾冤。”說聲未了,殿忽豁然大開,窗牖俱辟。職掌者馳白於帝,帝驚往視之,其事果實,美人乃得釋。人以爲袁後陰靈所護也。
再說太子劭既長,美姿容,好讀書,使弓馬,喜延賓客。
意之所欲,帝必從之。既居儲位,帝以宗室強盛,慮有內難,特加東宮兵,使與羽林相若,至有實甲萬人。初,以潘妃承寵,致後含恨而死,深惡潘妃及始安王浚。浚懼爲將來之禍,乃曲意事號劭,劭更與之善,歡洽無間。有王鸚鵝者,東陽公主之婢,貌頗姣好。太子嘗至主第,見而悅之,托言身倦,假寢後園,呼鸚鵡侍,聲與之私。鸚鵡狡而淫,苟合時,能曲盡太子歡,太子大喜。其後鸚鵡又與浚私,弟兄傳嬖之,公主弗禁也。
助與浚並多過失,數爲上所法責,常鬱鬱不快。一日,鸚鵡見太子色不豫,問其故,助曰:“主上難事,吾安得早登大位,得遂所欲乎?”鸚鵡曰:“天子萬福,太子豈能遽登大寶?莫若使女巫祈請天帝,使過不上聞,則太子可無憂矣。”劭深然之。你道女巫何人?此女姓嚴氏,名道育,吳興人。初爲妓家,有妖人常來留宿,授以采陽補陰、役使鬼物之術,後遂爲巫,往來于富家巨室,其術頗有靈驗,故東陽公主家,亦得出入焉。
鸚鵡尤與相善,常同床共宿,授以房中之術,故鸚鵡亦能蠱惑人,爲太子所愛。一日,道育謂主曰:“天帝有寶物賜主,主後福無窮。”主初不信,其夜主臥床,忽見流光若螢,飛入書筒中,急起開視,得二青珠,大以爲神,由是助與浚亦惑之,遂使作法祈請,令過不上聞。道育曰:“上天已許我矣,太子等縱有過,決不泄露。”劭等益敬事之,號曰“天師“。其後又爲巫蠱,琢玉爲帝形像,埋于含章殿前,使宮車早早宴駕,共事者惟道育、鸚鵡、始安王浚,及東陽府奴陳天與、黃門陳慶國數人,余莫知也。
會東陽主卒,鸚鵡例應出嫁,陳天與先與之通,欲得之。
後鸚鵡又與浚之私人沈興遠交好,厭薄天與,遂嫁興遠。天與有怨言,鸚鵡唆劭殺之。陳慶國懼曰:“巫蠱事,唯我與天與宣傳往來,今天與死,我其危哉!且事久終泄,不如先自首也。
”乃具以其事白帝。帝大驚,即遣收鸚鵡,封籍其家。助懼,以書告浚,浚複書曰:“彼人所爲如此,正可促其餘命,或是大慶之漸耳。”
先是二人往來書劄,常謂帝爲彼人,或謂其人。謂江夏王義恭爲佞人,皆咒詛巫蠱之言。其書並留鸚鵡處,至是皆被收去。又搜得含章殿所埋玉人,帝益怒,命有司窮治其事,道育亡命,捕之不獲。時浚鎮京口,已有命爲荊州刺史,移鎮江陵,將入朝而巫蠱事發。帝惋歎彌日,謂潘淑妃曰:“太子圖富貴,或祈我速崩。虎頭複如此,非複思慮所及,汝母子豈可一日無我耶?”虎頭,浚小字也。妃叩首求解,帝遣中使切責之,猶未忍加罪也。道育亡命後,變服爲尼,匿于東宮,又逃之京口,匿於浚所。浚人朝,複載還東宮,欲與俱往江陵。道育偶過其戚張旿家,爲人所告。帝遣人掩捕,得其二婢,雲道育隨始安王還都,今又逃往京口矣。帝方謂劭與浚已斥遣道育,今聞其猶相匿之,惆悵惋駭。乃與侍中王僧綽、仆射徐湛之、尚書江湛密謀廢太子,賜始安王死。須俟道育捉到,面加檢覆,方治二人之罪。
時帝諸子尚多,武陵王駿素無寵,故屢出外藩,不得留建康。南平王鑠、建平王宏、隋王誕皆爲帝所愛,議擇一人立之。
而鑠妃爲江湛之妹,勸帝立鑠。誕妃爲徐湛之女,勸帝立誕,帝不能決。僧綽曰:“建立之事,仰由聖懷,臣請唯宜速斷,不可稽緩。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願以義割恩,略去不忍之心,不爾,便應坦懷如初,無煩疑論。宏機雖密,易致宣廣,不可使難生慮表,取笑千載。”帝曰:“卿可謂能斷大事,然此事至重,不可不殷勤三思。且彭城始亡,人將謂我無複慈愛之道。
”僧綽曰:“臣恐千載之後,言陛下唯能裁弟,不能裁兒。”
帝默然。既退,江湛謂僧綽曰:“卿向所言,毋乃太傷切直。
”僧綽曰:“弟正恨君不直耳。”
帝自是每夜與湛之屏人語,或連日累夕,常使湛之自秉燭,繞壁檢行,慮有竊聽者。那知潘淑妃怪帝久不入宮,密密打聽,已知帝有廢太子殺始安意。乃召浚人,抱之泣曰:“汝前咒詛事發,猶冀刻意改過,何意更藏道育,帝怒不可解矣!我何用生爲,可送藥來,當先自盡,不忍見汝禍敗也。”浚奮衣起曰:“天下事尋當自判,願小寬慮,必不上累。”遽馳報助曰:“事急矣,須早圖之。”助乃密與腹心隊主陳叔兒、齋師張超之等,共謀弑帝。每夜饗將士,或親自行酒。僧綽覺其異,密以啓聞。帝以嚴道育尚未解至,故遲不發。
癸亥夜,劭詐爲帝詔雲:“魯秀謀反,汝平明率衆入。”
因使張超之召集東宮甲土,豫加部勒,雲有所討。夜呼右軍長史蕭斌、左衛率袁淑、積弩將軍王正見等並入官。助流涕謂曰:“主上信讒,將見罪廢,內省無過,不能受枉。明旦當行大事,望相與戮力。”因起遍拜之,衆驚愕莫敢對。良久,淑、斌皆曰:“自古無此,願加三思。”劭怒變色,斌懼曰:“當竭身奉令。”淑叱之曰:“卿便謂殿下真有是耶?殿下幼常患風,或是疾動耳。”劭愈怒,因盻淑曰:“事當克否?”淑曰:“居不疑之地,何患不克?但既克之後,不爲天地所容,大禍亦旋至耳。假有此謀,猶宜中止。”左右引淑出口:“此何事,而可中止耶?”淑還省,繞床行,至四更乃寢。甲子,宮門未開,助以朱衣加戎服上,乘畫輪車,與蕭斌同載,衛從如常日入朝之儀,呼袁淑甚急,淑高臥不起。助停車奉化門,絡繹遣人催之。淑不得已徐起,至車後,劭呼之登車,又辭不上,乃命左右殺之。
俄而內城開,劭從萬春門入。舊制東宮隊不得入城,劭乃以僞詔示門衛曰:“受敕有所收討。”呼令後隊速來,門衛信之,不敢詰。張超之等數十人馳入雲龍門,進及齋閣,直衛兵尚寢未起,門階戶席,寂無一人。超之遂拔刃徑上合殿。帝是夜與徐湛之屏人語,至旦,燭猶未滅。見超之人,舉幾捍之,超之揮刃,帝五指皆落,遂超前弑之。湛之驚起,急趨北戶,戶未及開,兵人殺之。後人有詩頌袁後之先見雲:天生嫋猿異常兒,何事君王不殺之!
羽融養成行大逆,方知巾幗勝鬚眉。
劭進至合殿中間,聞帝已殂,出坐東堂。蕭斌執刀侍立,呼中書舍人顧報,嘏震懼不即出。既至,劭問曰:“欲共見廢,何不早啓?”嘏未及答,即於座前斬之。江湛直宿上省,聞喧雜訊,知有變,歎曰:“不用王僧綽言,以至於此。”乃匿旁屋中,兵士搜出殺之。宿衛羅訓、徐罕,皆望風屈服,獨左細仗主蔔天與不暇被甲,疾呼左右出戰。徐罕曰:“殿下人,汝欲何爲?”天與罵曰:“殿下此來爲何,汝尚作此語?”遂拔箭射劭於東堂,幾中之。劭黨奮擊,斷臂而死。其隊將張泓之、朱道欽亦皆戰死。劭遂殺潘淑妃及帝親信左右數十人,急召始安王浚。
時浚在西州府,未得劭信,未識事之濟否,恇擾不知所爲。
舍人朱法瑜奔告曰:“台前喧噪,宮門皆閉,道上傳言太子反,未測禍變所至。”浚陽驚曰:“今當奈何?”法瑜勸人據石頭,浚從之。將軍王慶曰:“今宮內有變,未知主上安危,凡在臣子,當投袂赴難,憑城自守,非臣節也。”浚不聽,乃從南門出,徑向石頭,從者千餘人。俄而助遣張超之馳馬召浚,浚屏人問狀,即戎服乘馬而去。朱法瑜固止之,不從。王慶亦扣馬諫曰:“太子反逆,天下怨憤。殿下但當堅閉城門,坐食積粟,不過三日,凶黨自離,情事如此,今豈宜去?”浚大言曰:“皇太子令,敢有複阻者斬!”既入見劭,劭謂之曰:“潘淑妃爲亂兵所害。”浚曰:“此是下情,由來所願。”劭詐以帝詔召大將軍義恭、尚書何尚之,至則並拘於內。並召百官,至者才數十人,劭遽即位,改元太初。下詔曰:“徐湛之、江湛弑逆無狀,吾勒兵人殿,已無所及,號惋崩衄,肝心破裂。今罪人斯得,元兇克珍,可大赦。”降詔畢,即稱疾還永福省,不敢臨喪,以白刃自守,夜則列燈不寢。以蕭斌爲尚書仆射、領軍將軍,何尚之爲司空,諸逆徒拜官進爵有差。
青州刺史魯秀將赴任、劭留之於京,使掌庫隊,謂之曰:“徐湛之常欲相危,我已爲卿除之矣。”舍人董元嗣乘間奔得陽,具言太子弑逆,其事始彰。是時沈慶之爲武陵王司馬,密謂腹心曰:“蕭斌婦人,不足有爲。其餘將帥,皆易與耳。東宮同惡,不過三十人,此外屈逼,必不爲用。今輔順討逆,不憂不濟也。”
先是劭不知王僧綽之謀,用爲司徒。及檢文帝巾箱,得僧綽所奏饗士啓,大怒,殺之。因誣北地請王侯雲與僧綽同反,遂殺長沙、臨川、桂陽、新渝諸王候等。密賜沈慶之手書,令殺武陵王駿。慶之得書,來見王,王懼,辭以疾。慶之突入,見王于中堂,以助書示之。王泣求人內,與母訣別。慶之曰:“下官受先帝厚恩,今日之事,唯力是視,焉肯輔逆,殿下何見疑之深?”王起再拜曰:“家國安危,皆在將軍。”慶之即命內外勒兵。主簿顔竣曰:“今四方未知義師之舉,劭據有天府,若首尾不相應,此危道也。宜待諸鎮協謀,然後舉事。”
慶之厲聲曰:“今舉大事,而黃頭小兒,皆得參預,何得不敗?
宜斬以徇衆。”王令竣向慶之謝罪。慶之曰:“卿但任筆劄事耳,勿預軍機也。”王於是專委慶之處分。旬日之間,內外整辦,人服其才。庚寅,武陵王戒嚴誓衆,以沈慶之爲主軍元帥,襄陽太守柳元景爲冠軍將軍,隋郡太守宗懿爲中兵將軍,內史來修之爲平東將軍,記室顔竣爲咨議參軍,移檄四方。於是各路州郡聞之,翕然回應。
第一路荊州刺史南郡王義宣;第二路究州刺史臧質;第三路司州刺史魯爽;第四路青州刺史蕭思誥;第五路冀州刺史垣護之。一時並起,舉兵赴難。
單有隋王誕鎮東吳,有強兵數萬,將受劭命。其參軍沈正諫之不從,退立于宮門之外,泣謂司馬顧琛曰:“國家此禍,開闢未有。今以江南驍銳之衆,唱大義於天下,其誰不回應,豈可使殿下北面凶逆,受其僞寵乎?”琛曰:“江南忘戰日久。
雖逆順不同,然強弱亦異。當待四方有義舉者,然後應之,不爲晚也。”正曰:“天下未有無父無君之國,寧可自安仇恥,而責義四方乎?今正以弑逆冤醜,義不共戴,舉兵之日,豈必求全耶!馮衍有言:‘大漢之貴臣,將不如荊齊之賤士乎?’況殿下義兼臣于,事關國家者哉!”琛乃與正複人說誕,誕遂不受劭命。聞武陵已建義,亦起兵應之。
先是文帝北拒魏師,劭常從軍,自謂素習武事。及得志,語朝士曰:“卿等但助我理文書,勿措意戎旅,若有寇難,吾自當之。但恐賊虜不敢動耳。”及聞四方兵起,始憂懼戒嚴。
卻說柳元景引兵先下,統領薛安都等十二軍發湓口,徐遣寶以荊州之衆繼之。丁未,武陵王駕發尋陽,沈慶之總中軍以從,檄至建康。劭讀之色變,以示大常顴延之曰:“此誰筆也?
”延之曰:“顔竣筆也。”動曰:“言辭何至於是?”延之曰:“竣尚不顧老臣,安能顧陛下?”劭怒稍解。劭欲盡殺從駿起兵者士民家口,何尚之曰:“凡舉大事者不顧家,且多是驅逼,今忽誅其家室,正足堅彼意耳。”劭以爲然,乃下詔一無所問。
又疑舊臣不爲己用,乃厚撫魯秀、王羅漢,以軍事委之。蕭斌勸劭勒水軍,自上決戰,次之則保據梁山。江夏王義恭欲令助敗,恐義兵起於倉猝,船舫陋小,不利水戰,乃佯爲策曰:“賊駿少年,未習軍旅,遠來疲弊,宜以逸待之。今遠出梁山,則京都空弱,東軍乘虛或能爲患。若分力兩赴,則兵散勢離,不如養銳待期,坐而觀釁,割棄南岸,柵斷石頭,此先朝舊法,不憂賊不破也。”助善其策,斌厲色曰:“南中郎二十年少,能建如此大事,豈複可量。三方同惡,勢據上流,沈慶之諸練軍事,柳元景、宗愨久經戰陣,形勢如此,實非小敵。宜及人情未離,尚可決力一戰,端坐台城,何由得久?”劭不聽。或勸劭保石頭城,劭曰:“昔人所以固石頭城者,待諸侯勤王耳。
我若守此,誰當見救?唯應力戰決之,不然不克。”於是日日自出行軍,慰勞將士,悉焚淮水南岸民房,驅百姓咸渡水北,以爲卻敵之計。
話分兩頭,柳元景自發湓口,以舟艦不堅,恐水戰不利,乃倍道兼行。兵至江寧,舍舟步上,使薛安都率鐵步數千,耀兵淮上。移書朝士,爲陳道順,劭黨大懼。先是王發尋陽有疾,不能見將士,唯顔竣出入臥內,擁王於膝,疾屢危篤,不任資稟,竣皆專決。軍政之外,間以文教書檄,應接遐邇,昏曉臨哭,若出一人,如是者累旬。雖舟中甲士,亦不知王疾之危也。
行至南州,疾始愈,出見將士,將士無不踴躍。是時,元景潛至新亭,依山爲壘,新降者皆勸元景速進。元景曰:“不然。
理順難恃,同惡尚衆,輕進無防,實啓寇心。”於是堅立營寨,周蔽木石。劭見東軍已在新亭,乃使蕭斌統步兵,褚湛之統水軍,與魯秀、王羅漢等合精兵三萬,直攻其壘,自登朱雀門督戰。元景將戰,下令軍中曰:“鼓繁氣易衰,叫數力易竭,但銜枚疾戰,一聽吾鼓聲。”斯時劭之將士,懷劭重賞,皆殊死戰。元景水陸受敵,麾下勇士,悉遣出鬥,左右唯留數人宣傳,看看兵勢將敗,元景失色。忽聞敵軍中連聲退鼓,劭衆遽止,於是軍勢複振。但未識擊退鼓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劭、浚喪盡天良,共謀篡弑。人種共憤,天地變色,從古未有。亦文帝優柔寡斷,有以致之,當此天翻地覆之時,而蔔天與、張泓之、朱道欽能討賦以死,天理猶存。助篡弑之後,誅戳大臣,並及長沙、臨川諸王侯,可雲慘虐。然父且不愛,何有於他?沈慶之不殺武陵,勸其討賊,勤王之兵起,四面應之。要知天地不容之人,豈能久竊大位耶!
【古文小说】南朝秘史 中 (清)杜剛 著
第十一回
誅元兇武陵正位聽逆謀南郡興兵
話說魯秀雖爲劭將,陰欲叛之,新亭之戰,見劭兵將勝,故擊退鼓以沮之,動衆果退。元景乃開壘鼓噪以逐之,劭軍大潰,墜淮死者,不可勝數。劭自執劍,手斬退者,不能禁,將士半遭殺戮。蕭斌身亦被傷,助僅以身免,單騎還宮。魯秀、褚湛之等皆降于元景。丙寅,王至江甯,江夏王義恭乘間南奔,見王於新亭,相對痛哭。劭聞其走,殺其子十二人。戊辰,義恭、沈慶之等上表功進。己已,王即皇帝位,是爲孝武帝。大赦,文武賜爵一等,從軍者二等,改諡大行皇帝曰“文帝”,廟號太祖。是日,諸路之兵並集,劭於是緣淮樹柵以守,魯秀等率衆攻之,王羅漢放仗降,緣淮守卒,以次奔散,器仗鼓蓋,充塞路衢。是夜,劭閉守六門,於門內鑿塹立柵,城中沸亂,文武將吏,爭逾城出降。蕭斌見勢不支,宣令所統皆使解甲,自石頭戴白幡來降,以求免死。詔不許,斬於軍門。劭欲載寶貨逃入海,人情離散,不果行。未幾,諸軍克台城,各由諸門入,會於前殿,獲王正見斬之。張超之走至合殿禦床之所,爲軍士所殺,刳腸割心,諸將臠其肉,生啖之。建平等七王,號哭俱出。劭穿西垣,入武庫井中,隊主高禽執之。劭曰:“天子何在?”禽曰:“近在新亭。”至殿前,臧質見之曰:“奈何爲此天地不容之事?”劭謂質曰:“可得爲啓,乞遠徙否?
”質曰:“主上近在航南,當有處分。”縛劭於馬上,防送軍門。時不見傳國璽,問劭何在。劭曰:“在嚴道育處。”搜得之,遂斬劭首,並誅其四子於牙下。浚率左右數十人,領其三子南走,遇義恭於越城,浚下馬曰:“南中郎今何所作?”義恭曰:“上已君臨萬國。”又曰:“虎頭來得毋晚乎?”義恭曰:“殊當恨晚。”又曰:“故當不死耶?”義恭曰:“可詣行闕請罪。”又曰:“未審能賜一職自效否?”義恭曰:“此未可量。”勒與俱歸,行至中道殺之及其三子。梟二逆父子首于大航,暴屍於市,汙瀦其所居齋,眷屬皆賜死於獄。劭妃殷氏且死,謂獄吏曰:“彼自骨肉相殘,何以枉殺無罪人?”獄吏曰:“受拜皇后,非罪而何?”殷氏曰:“此權時耳,事定,當以鸚鵡爲後也。”嚴道育、王鸚鵡並都街鞭殺,血肉糜爛,焚屍揚灰于江。收殷沖、尹宏、王羅漢等並斬之。庚辰解嚴,帝如東府,百官請罪,皆釋之。於是大封宗室功臣,進義恭爲太尉、南徐州刺史,義宣爲南郡王、荊州刺史,誕爲竟陵王、揚州刺史,臧質爲車騎將軍、江州刺史,魯爽爲南豫州刺史,魯秀爲司州刺史,徐遺寶爲袞州刺史。沈慶之爲領軍將軍,柳元景、宗愨爲左右衛將軍,顔竣爲侍中。追贈袁淑、徐湛之、江湛,皆爵以公,王僧綽、蔔天與皆爵以侯。張泓之等各贈郡守。或謂何尚之爲劭司空,其子偃爲侍中,並居權要,當與殷沖等同誅,而帝以其父子素有令望,且居劭朝,用智將迎,時有全脫。又城破後,尚之左右皆散,猶自洗黃閣,以迎新主,故任遇不改。今且按下慢表。
再說江州刺史臧質,少輕薄無行,爲時所輕。既而屢居名郡,涉獵文史,有氣幹,好言兵,立功前朝,自謂人才,足爲一世英雄。太子劭之亂,潛有異圖,以南郡王義宣庸暗易制,欲奉以爲帝,因而覆之。至江陵,即稱臣拜義宣。義宣驚愕問故,質曰:“今日情勢,大位合歸於王。”義宣以奉武陵爲主,故卻其計不行。及劭既誅,義宣與質,功皆第一,由是益驕。
義宣在荊州十年,財富兵強,朝廷所下制度,意有不合,事多專行。臧質到江州,巨舫千余,部伍前後百餘裏。帝方自攬威權,而質以少主輕之,政刑慶賞,不復諮稟。擅用湓口米萬石,台府屢下詰責,漸致猜俱,因密結魯爽魯秀、徐遺寶,以爲推戴義宣之計,而義宣未之知也。先是義宣有女四人,幼養宮中,義宣赴荊州,其女仍留在宮。而帝性好淫,閨房之內,不論尊卑長幼,皆與之亂,以故義宣諸女,並爲所汙。其次女名楚江郡主,麗色巧笑,尤善迎合,帝愛之,誓不相舍。乃令冒姓殷氏,封爲淑儀,以至醜聲四布。義宣由是切齒,怨怒之色,時形於面。臧質欲激之使反,乃以書說之曰:人臣負不賞之功,挾震主之威,自古能全者有幾?今萬物系心于王,聲迹已著,見義不作,將爲他人所先。若命徐遺寶、魯爽驅西北精兵來屯江上,質率九江樓船,爲王前驅,如是已得天下之半。王以八州之衆,徐進而臨之,雖韓、白更生,不能爲建康計矣。且少主失德,聞于道路,宮闈之醜,豈可三緘!
沈、柳諸將,亦我之故人,誰肯爲少主盡力者?夫不可留者年也,不可失者時也。質常恐溘先朝露,不得展其膂力,爲王掃除,于時悔之何及?敢布腹心,惟王圖之。
義宣得書,謀之左右。其將佐竺超民等,咸懷富貴之望,欲倚質威名以成事,共勸義宣從其計,遂許之。質乃以義宣旨,密報魯爽、魯秀、徐遺寶,期以今秋舉兵。使者至壽陽,爽方大醉,失義宣旨,謂宜速發,遂竊造法服等物,自號建平元年,建牙起兵。義宣等聞爽已反,皆狼狽興師,板爽爲征北將軍,爽亦板義宣等,其文曰:“丞相劉,今補天子,名義宣。車騎臧,今補丞相,名質。”見者皆駭愕,魯秀率兵赴江陵,見義宣略談數語而出,拊膺歎曰:“臧質誤我,乃與癡人作賊,今事敗矣。”當是時,義宣兼荊、江、袞、豫四州之力,率衆十萬,發江津,舳艫數百里,以質爲前鋒,爽亦引兵直趨曆陽,威震遠近。
帝大懼,欲奉乘與法物迎之。竟陵王誕曰:“奈何持此座與人?”固執不可。帝乃命柳元景爲撫軍將軍,統領諸將以討義宣。元景進據梁山洲,於兩岸築偃月壘,水陸待之。義宣移檄州郡,加進位號,使同發兵。雍州刺史朱修之僞許之,而遣使陳誠於帝。益州刺史劉秀之斬義宣使者,不受僞命。義宣乃使魯秀將兵擊之。王元謨聞秀不來,喜謂元景曰:“若臧質獨來,可坐而擒也。”冀州刺史垣護之,遺寶姊夫,邀之同反,護之不從,率衆陰襲其城,克之。遺寶敗,走奔魯爽。爽至曆陽,薛安都引兵拒之,敗其前鋒,爽不能進。又軍中乏糧,引兵退,薛安都率輕騎追之。及於小峴,爽勒兵還戰,飲酒數鬥,大醉,立馬陣前,指揮兵衆。安都望見,躍馬大呼,直前刺之,應手而倒。兵士斬其首,爽衆奔散。進攻壽陽,克之,並殺徐遺寶。是時義宣至鵲頭,元景送爽首示之。爽累世將家,驍勇善戰,號萬人敵,一旦死于安都之手,義宣與質皆駭懼,三軍爲之奪氣。太傅義恭遣使與義宣書曰:往時仲堪假兵桓玄,尋害其族;孝伯推誠牢之,旋踵而敚臧質少無美行,弟所具悉,今借西楚之強力,圖濟其私,凶謀若果,恐非複池中物也。弟自思之,勿貽後悔。
義宣得書,頗懷疑慮。
甲辰,軍至蕪湖。質夜來軍中,進計于義宣曰:“今以萬人取南州,則梁山路絕,萬人綴梁山,則玄謨不敢動。下官中流鼓棹,直趣石頭,此上策也。”劉湛之密言于義宣曰:“質求前驅,此志難測。不如盡銳攻梁山,事克,然後長驅,此萬安之計也。”義宣遂不用質計。質又請自攻東城,劉湛之曰:“質若複克東城,則大功盡歸之矣,宜遣麾下自行。”義宣乃遣湛之與質俱進,頓兵兩岸,夾攻東城。於是玄謨督諸軍大戰,薛安都率突騎先沖其陣之東南,陷之,斬湛之首。偏將劉季之、宗越又陷其西北,質兵亦敚垣護之縱火燒江中舟艦,煙焰漲天,延及西岸,營壘殆盡,全軍皆潰。義宣單舸急走,閉戶而泣,荊州人隨之者,猶百餘舸。質欲見義宣計事,而又宣已去,只得棄軍北走。其衆或降或散,一時俱盡。質有妹丈羊沖爲武昌郡,往投之,至則沖已爲郡人所殺,質無所歸,乃逃于南湖,掇蓮實食之。追兵至,以荷覆頭,自沈于水,出其鼻。軍主鄭俱兒望見,射之中心,兵刃亂下,腸胃縈水草,斬其首,送建康。
義宣走至江夏,聞巴陵已有軍守,回向江陵,衆盡散。與左右十餘人,徒步而行。腳痛不能前,僦民露車自載,緣道求食。至江陵郭外,時竺超民留守城中,遣人報之。超民仍具羽儀兵衆,迎之入城。城中甲士,尚有萬人。參軍翟靈寶,囑其撫慰將士,授之言曰:“茲以臧質違指授之宜,用致失利,今當治兵繕甲,更爲後圖。昔漢高百敗,終成大業。”而義宣忘靈寶之言,誤雲:“項羽千敗,終成大業。”衆將鹹掩口笑。
魯秀猶欲收集餘衆,更圖一決。而義宣昏沮,無複神守,入內不復出。左右腹心,稍稍離叛。既而聞魯秀北走,欲隨之去,乃攜愛妾五人,著男子服相隨。城中擾亂,白刃交橫。義宣懼,墜馬,遂步進。超民送至城外,以馬與之,歸而閉城。義宣求秀不得,左右盡棄之,還宿南郡空施。旦日,官軍至,執而因之。義宣入獄,坐地歎曰:“臧質老奴誤我!”五妾尋被遣出,義宣號泣,語獄吏曰:“常日非昔,今日分別,乃真苦耳。”
魯秀衆散不能去,還向江陵。城上人射之,秀求人不得,赴水而死。朱修之入江陵,殺義宣,並其子十六人,及同黨竺超民、蔡超、顔樂之等,大軍奏凱。柳元景、王元謨、薛安都等,各授封賞。由是朝廷無事,天下稍安。今且按下慢表。
且說晉陵武進縣生一異人,姓蕭,名道成,字紹伯,小字鬥將,漢相國蕭何二十四世孫也。父承之,字嗣伯,少有大志,才力過人,仕于宋。初爲建威府參軍,義熙中,平蜀賊譙縱,遷揚武將軍、汶山郡太守。元嘉初,徙爲濟南太守。到彥之北伐魏,大敗歸,魏乘勝破青州諸郡,承之率數百人拒戰。魏衆大集,承之偃兵息衆,大開城門,左右曰:“賊衆我寡,何輕敵之甚!”承之曰:“今日懸守窮城,事已危急,若複示弱,必爲所屠,唯當以強示之耳。”魏兵果疑有伏,遂引去。文帝以有全城之功,遷爲中兵參軍、員外郎。氐帥楊難當反於漢川,承之輕車前行,敗其將薛健于黃金山。健既敗去,承之即據之。
難當引兵來攻,相拒四十餘日,賊皆衣犀甲,刀箭不能傷。承之命軍中造木槊,長數尺,以大斧捶其後,賊不能當,乃焚營退。梁州平,進爲龍驤將軍、南泰山太守。有惠政,封五等男,食邑三百四十戶。及沒,梁土士民思之,立廟於峨公山,春秋祭祀。道成其長子也,生於元嘉四年,資表英異,龍顙鐘聲,鱗文遍體。宅南有一大桑樹,本高三丈,橫生四枝,狀如華蓋。
道成年數歲,常戲其下。從兄敬完見之曰:“此樹爲汝生也。
”年十三,儒士雷次山立學於雞籠山,往而受業,治《禮記》及《左氏春秋》,過目輒曉。及長,仕爲建康令,有能名。蕭惠開有知人鑒,謂人曰:“昔魏武爲洛陽比部,時人服其英浚今看蕭建康,但當過之耳。”及惠開鎮襄陽,啓道成自隨。討樊鄭諸山蠻,破其聚落,進爲左軍中兵參軍。孝建初,襲爵五等男,複以中兵參軍爲建康今。見朝事日非,宗室將衰,結納四方豪傑,隱有澄清天下之志,嘗夢上帝謂之曰:“汝是我第十九子。”覺而異之。蓋自五帝三王已降,受命之次,至道成而第十九也。今且按下。
卻說孝武在位八年,疏忌宗室,殺戮無度。與竟陵王誕不睦,誣以謀叛,殺之。又疑大臣擅權,而腹心耳目多委寄近習。
有戴法興、戴明寶者,向爲藩邸舊臣,甚見親昵。及即位,皆以爲南台禦史,以預建義功,賜爵縣男。又有巢尚之者,人士之末,涉獵文史,爲帝所知,亦以爲中書舍人。三人權重當時,大納貨賄,幾所薦達,言無不行。天下輻湊,門外成市。大臣義恭、柳元景、顔師伯等,皆畏罪避嫌,由是朝政日壞。俄兩帝有疾,夏五月庚申殂於玉燭殿。群臣臨喪,奉太子子業即位,時年十六。改年景和,是爲廢帝。尚書蔡興宗上璽綬,太子受之,傲惰無威容。興宗出告人曰:“昔魯昭不哀,叔孫知其不終,家國之禍,其在此乎?”
乙卯,悉罷孝建以來所改制度,還依元嘉。興宗慨然,謂義恭曰:“先帝雖非盛德之主,要以道始終,三年無改,古典所貴。今殯宮甫撤,山陵未遠,而制度興造,一皆刊削,雖當禪代,亦不至爾。天下有識,嘗以此窺人。”義恭不從。八月,王太后疾篤,使呼廢帝,廢帝曰:“病人房間多鬼,那可往?
”召之再三不至。太后怒,謂侍者曰:“取刀來,剖我腹,那得生此甯馨兒!”乙丑,太后殂,帝不一視。性本狂暴,始猶難太后、大臣及戴法興等,未敢自恣。太后既殂,內無所忌。
欲有所爲。法興輒抑制之,謂曰:“官家所爲如此,欲作營陽耶?”帝不能平。所幸閹人華願兒,賜與無算,法興常加裁滅,願兒恨之,謂帝曰:“道路皆言宮中有二天子,法興爲真天子,官家爲贋天子,且帝居深宮,與物不接,法興與太宰顔柳相共爲一體,往來門客,恒有數百。法興是孝武左右,久在宮闈,今與他人作一家,深恐此座非複帝有。”帝遂召法興入宮,立賜之死。
先是孝武之世,王公大臣懼誅,重足屏息,莫敢妄相過從。
及崩,義恭等皆相賀曰:“今日始免橫死矣。”甫過山陵,柳元景、顔師伯等張樂酣飲,不舍晝夜。及法興見殺,無不震懾,皆恐禍及。於是元景、師伯密欲廢帝,日夜聚謀,而持疑不能決。元景泄其謀于沈慶之,慶之素與義恭不睦,又師伯專斷朝事,不與慶之參決,每謂人曰:“沈公國之爪牙耳,安得豫政事?”慶之深以爲恨,乃發其謀以白於帝。帝聞之,不及下詔,輒自率羽林兵掩至義恭宅,殺之,並其四子。斷絕義恭支體,分裂腸胃,挑取眼睛,以蜜漬之,謂之“鬼目粽。”別造使者召柳元景,以兵隨之。左右奔告,元景知禍至,人辭其母,整朝服,乘車應召。其弟叔仁,有勇力,被甲,率左右壯士,欲拒命,無景苦禁之。既出巷,軍士大至,元景下車受戮,容色恬然,一門盡誅。獲顔師伯于道,殺之。又殺廷尉劉德願,自是公卿以下,皆被捶曳如奴隸矣。先是帝在東官,多過失,孝武欲廢之。侍中袁顗盛稱其美,孝武乃止。帝由是德之,既誅元景,以顗代其任。
有山陰公主者,名楚玉,帝之姊也。下嫁駙馬都尉何戢,性淫縱,帝寵之,常與同輦出人。一日謂帝曰:“妾與陛下男女雖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數,而妾惟駙馬一人,事大不均。”帝笑曰:“易耳”。乃選少壯男子三十人,號日“面首”,賜之以逞其欲。謂公主曰:“今而後,莫怨不均矣。”
吏部郎褚淵,字彥威,風度修整,容貌如婦人好女。公主見而悅之,請於帝,欲以自隨。帝命淵往侍公主。淵辭不往,曰:“臣唯一心事陛下,不敢私傳公主。”帝笑而置之。公主思念彌切,乃遣人要于路,擁之以歸,閉之後房,謂淵曰:“吾閱人多矣,未有如卿之美者,願同枕席之歡,無拂吾意。”叠起身就之。淵退立一旁,拱手言曰:“名義至重,玷辱公主,即玷辱朝廷,不敢。”公主再三逼迫,淵抵死相拒。良久,事不就。公主走出,謂詩婢曰:“倔強乃爾,吾欲殺之,又不忍,若何使他心肯,以遂吾懷?”侍婢曰:“此是囊中物,主且耐心,何憂不諧。”公主欲乘其睡而退之。淵至夜間,衣不解帶,秉燭危坐。侍婢絡繹相勸,且以危言怵之,曰:“不從,將有性命優。”淵曰:“吾寧死,不能爲此事。”公主謂之曰:“卿鬚眉如戟,何無丈夫氣耶?”相逼十日,淵卒不從。“面首”等恐奪其寵,皆勸縱之,曰:“留此人在,適敗公主興也。
”公主遂縱淵歸。後人有詩美之曰:
不貪淫欲守綱維,如戟鬚眉果足奇。
堪笑山陰人不識,彥威才是一男兒。
彥威既歸,知其事者,皆欽敬之,但未識朝廷淫亂之風,作何底止,且聽下回分解。
劉劭天理滅絕,其敗必然。孝武靖亂代立,朝廷紀律,不至大壞。惟宮闈之中,不修內行,淫及手足,與弑父者所殊幾何!在位八年,得全首領,幸矣。廢帝不知有母,禽獸不如。
至爲姊置“面首”三十人,廉恥喪盡。幸諸彥威錚錚自立,不爲所染。然一人豈能挽淫亂之風哉!,如此天下,焉得不喪。
第十二回
子業兇狂遭弑逆鄧琬好亂起干戈
話說廢帝無道日甚,嘗入太廟指高祖像曰:“渠大英雄,生擒數天子。”指太祖像曰:“渠亦不惡,但末年不免見斫去頭。”指世祖像曰:“渠大齇鼻,如何不齇!”立召畫工齇之。
又新安王子鸞,向爲孝武寵愛。帝疾之,遣使賜死。又殺其母弟南海王子師,及其母妹。發殷貴妃墓。又欲掘景寧陵,太史以爲不利於帝,乃止。帝舅王藻,尚世祖女臨川公主。公主淫妒,不悅其夫。譖於帝,藻下獄死。太守孔靈符,所至有政績,近臣譖之,帝遣使鞭殺靈符,並誅其二子。
袁顗始蒙帝寵,俄而失措,待遇頓衰。顗懼求出,乃以顗爲雍州刺史。其舅蔡興宗謂之曰:“襄陽星惡,何可往?”顗曰:“白刃淩前,不救流矢,今者之行,唯願生出虎口,遑顧其他。”時興宗亦有南郡太守之命,興宗辭不往。顗說之曰:“朝廷形勢,人所共見,在內大臣,朝不保夕。舅今出居峽西,爲八州行事。顗在襄、沔,地勝兵強,去江陵咫尺,水陸流通,若朝廷有事,可以共立桓文之功。豈比受制兇狂,臨不測之禍乎?今得間不去,後複求出,豈可得耶?”興宗曰:“吾素門寒進,與主上甚疏,未容有患。宮省內外,人不自保,會應有變,若內難得弭,外釁未必可量。汝欲在外求全,我欲居中免難,各行其志,不亦善乎!”顗於是狼狽上路,猶慮見追,行至尋陽,喜曰:“今得免矣。”時鄧琬爲尋陽內史,與顗人地本殊,顗與之款洽過常,每相聚論,必窮日夜,見者知其有異志矣。今且按下。
卻說帝始新蔡公主,名英媚,顔色美麗,下嫁甯朔將軍何邁,夫婦亦極相得。一日,朝于宮中,帝見而愛之,遂留宴後宮,親自陪飲,以酒勸之曰:“卿吾姑也,今者之來,足令六宮無色,奈何?”公主會其意,徐曰:“姜系陛下一本,名教攸關,無福消受帝恩。”帝曰:“朕爲天下主,何不可之有?
”擁之求淫,公主笑而從之。事畢求歸,帝曰:“吾將立卿爲妃,何言歸也?”公主笑曰:“妾承陛下不棄,私相歡樂可耳,若以妾爲妃,何以頒示天下?”帝曰:“朕自有計,可無妨也。
”遂納公主于後宮,謂之謝貴妃,旋拜爲夫人,加鸞格龍旗,出警人蹕以悅之。殺一宮婢,納之棺中,載還邁第,令行喪禮。
卻說邁素豪俠,公主人宮遽死,心已疑之。後聞謝貴嬪立,莫識其所自來,知必有中冓之醜,用以李代桃之計。於是大怒,因多養死士,謀俟帝駕出遊,乘間弑之。哪知其謀未發,帝亦預防其變。一日,親領兵士,圍其第,殺之,合家盡死。
先是沈慶之既發顔、柳之謀,自昵於帝,數盡言規諫,帝浸不悅。慶之懼,杜門不接賓客。蔡興宗往亦不見,乃語其門下士范羨曰:“公閉戶絕客,以避悠悠請托者耳,仆非有求於公者,何爲見拒?”范羨以告,慶之遽見之,興宗因說之曰:“主上比者所行,人倫道盡,率德改行,無可複望,今所忌憚惟在於公。百姓喁喁,所仰望者,亦惟公一人。公威名素著,天下所服,今舉朝皇皇,人懷危怖,指麾之日,誰不響影?如猶豫不斷,欲坐觀成敗,豈惟日暮及禍?四海重責,將有所歸。
仆蒙眷異常,故敢盡言,願公詳思其計。”慶之曰:“仆誠知今日憂危,不復自保,但盡忠奉國,始終以之,當委任天命耳。
加以老退私門,兵力頓闕。雖欲爲之,事亦無成。”興宗曰:“當今懷謀思奮者,非欲邀功賞富貴,正求脫旦夕之死耳。殿中將帥,惟聽外間消息,若一人唱首,則俯仰可定。況公統戎累朝,舊日部曲,布在宮省,受恩者多。沈攸之輩,皆公家子弟,何患不從?且公門徒義附,並三吳勇士,殿中將軍陸攸之,公之鄉人。今人東討賊,大有鎧仗,在青溪未發,公取其器仗,以配衣麾下,使陸攸之率以前驅。仆在尚書中,自當率百僚按前世故事,更簡賢明以奉社稷,天下之事定矣。又朝廷諸所施爲,民間傳言公悉豫之。公今不決,當有先公起事者,公亦不免附從之禍,況聞車駕屢幸貴第,酣醉淹留,或屏左右,獨入閣內,此萬世一時,不可失也。”慶之不從。又青州刺史沈文秀,慶之侄,將之鎮,率部曲出屯白下,亦說慶之曰:“主上狂暴如此,禍亂不久,而一門受其寵任,萬民皆謂與之同心,且若人愛憎無常,猜忍特甚,不測之禍,進退難免。今因此兵力圖之,易於反掌,機會難值,願公勿失。”文秀言之再三,至於流涕,慶之終不肯從。及帝誅何邁,量慶之必當入諫,先閉青溪諸橋以絕之,慶之不得進而還。俄而帝使使者賜慶之藥,慶之不肯飲,使者以被掩殺之,時年八十。慶之子文叔欲亡,恐如義恭被帝支解,謂其弟文秀曰:“我能死,爾能報。”遂飲慶之藥而死。文秀揮刀馳馬而去,追者不敢逼,遂得免。帝詐言慶之病死,贈太尉,諡曰忠武公,葬禮甚厚。
一日,帝夢王太后責之曰:“汝不仁不義,罪惡貫盈,本無人君之福。加以汝父孝武,險虐滅道,怨結神人,兒子雖多,並無天命,大運所歸,應還文帝之子。”覺而大怒,欲去太后神位,左右諫之乃止。由是益忌諸叔,恐其在外爲患,皆聚之京師,拘於殿內,毆捶陵曳,無複人理。見湘東王彧、建安王休仁、山陽工休祐皆肥壯,爲籠盛而秤之,以彧尤肥,謂之“豬王”,謂休仁爲“殺王”,休花爲“賊王”。以三王年長,尤惡之,常錄以自隨,不使離左右。東海王禕,性尤劣,謂之“驢王”。桂陽王休范、巴陵王休若年尚少,故待之略寬。嘗以木槽盛飯,並雜食攪之,掘地爲坑,實以泥水,使彧裸體匍匐坑中,以口就槽食之,用爲笑樂。前後欲殺三王十余次,賴休仁多智數,每以談笑佞諛解之,故得不死。彧賞忤旨,帝命縛其手足,貫之以杖,使人擔付大官,曰:“今日屠豬。”休仁笑曰:“豬未應死。”帝問其故,曰:“待皇太子生,殺豬取其肝腸。”帝怒乃解,收付廷尉,一宿釋之。蓋帝無子,有少府劉曚妾,懷孕將産,迎之入宮,俟其生男,當立爲太子。
故休仁言之以解其怒。嘗召諸王妃主于前,除去妝束,身上寸絲不留,使左右亂交於前,在旁指點嘻笑以爲娛樂,違者立死。
南平王妃江氏不從,帝怒,殺其三子,鞭江妃一百。建安王太妃陳氏,年近不惑矣,而容顔尚少,帝命右衛將軍劉道隆淫之,曰:“爾形體強健,足以制此婦。”呼休仁從旁視,誡左右曰:“俟休仁色變,即殺之。”太妃懼殺其子,只得赤體承受。道隆欲迎帝意,將太妃竭力舞弄,極諸般醜態,良久乃已。帝大悅,賞道隆酒。休仁目不他視,顔色無異,乃釋之。
後更愛憎無常,稍一忤旨,即殺。左右宿衛之士,皆懷異志。惟直閣將軍宗越、譚金、童太一等,以勇力爲帝爪牙,賞賜美人金帛,充牣其家,越等皆爲盡力。懷異志者,憚之不敢發。一日,帝忽怒主衣壽寂之,見輒切齒,曰:“明日必殺之。
”寂之懼,乃結主衣阮佃夫、李道兒,內監王道垄薑産之、錢藍生,隊主柳光世、樊僧整等十餘人,陰謀弑之,奉湘東爲帝,使錢藍生密報三王。阮佃夫慮力少不濟,更欲招合,壽寂之曰:“謀廣或泄,不煩多人。且若人將南遊,宗越等並聽出外裝束,今夜正好行事,勿憂不濟也。”
先是帝遊華林國竹林堂,使宮人裸體相逐,一人不從,殺之。夜夢在竹林堂,有女子罵曰:“汝悻虐不道,明年不及熟矣。”乃于宮中求得一人,似夢所見者斬之。又夢所殺者罵曰:“我已訴上帝矣,汝死在目前。”於是巫言竹林堂有鬼。其夕,悉屏侍衛,與群巫及彩女數百人射鬼于竹林堂。事畢,將奏樂,寂之抽刀前入,薑産之次之,李道兒等皆隨其後。時休仁在旁屋,聞行聲甚疾,謂休祐曰:“事作矣。”相隨奔景陽山。帝見寂之至,引弓射之,不中。彩女皆進走,帝亦走,大呼:“寂,寂”者三,寂之追而弑之。宣令宿衛曰:“湘東王受太皇太后令,除狂主,今已平定矣。諸人其毋恐。”時事起倉卒,殿省惶惑,未知所爲。休仁引湘東王升西堂,登禦座,召見諸大臣。王失履,跣足,猶著烏帽。坐定,休仁呼主衣以白帽代之,令備羽儀。乃宣太皇太后令,數廢帝罪惡,命湘東皇篡承皇極。丙寅,王即皇帝位,是爲明帝,封壽寂之等十四人爲縣候。先是宗越、譚金。童太一等爲廢帝所寵,及帝立,內不自安,因謀作亂。沈攸之以聞,皆下獄死,令攸之複入直閣。時劉道隆爲中護軍,建安王怨其無禮於太妃,求解職,不與同朝,乃賜道隆死,以建安王爲司徒尚書令。一應昏制謬封,並皆刊削,中外皆欣欣望治矣。
話分兩頭。江州刺史晉安王子助,孝武第三子也,年十一,長史鄧琬輔之,鎮尋陽。先是廢帝惡之,遣左右朱景雲以藥賜子勳死。景雲至湓口,停不進。子勳將吏聞之,馳告鄧琬,惶懼請計。琬曰:“身南土寒士,蒙先帝殊恩,以愛子見托,豈得借百口門戶?誓當以死報效。且幼主昏暴,杜稷將危,雖曰天子,事猶獨夫。今便指率文武,直造京邑,與群公卿士,廢昏立明矣。”乃稱子勳教,今所都戒嚴,子勳戎服出聽事,集僚佐,諭以起兵。參軍陶亮,首請效死前驅,衆皆奉令,乃使亮爲軍事參軍,太守沈懷寶等,並爲將帥。時校尉張悅,犯事在獄。琬知其才,稱於勳命,釋其桎梏,用爲司馬,與之共掌內外軍事。收集民丁器械,旬日之間,得甲士五千人。先遣別將斷大雷之路,禁絕商旅,以及公私使命,斯時尚未知廢帝已弑也。及明帝即位,頒詔四方,各賜新命,加子勳爲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將吏得詔,皆大喜,共造鄧琬曰:“暴亂既除,、殿下又開黃閣,實爲公私大慶。”而琬以晉陽次第居三,又在尋陽起事,與孝武同符,謂事必有成,因取詔書投地曰:“殿下當開端門,黃閣是吾徒事耳,此何足慶?”衆愕然。琬乃更與陶亮等繕治器甲,簡集士卒,寄書袁顗,囑令舉兵。顗亦詐稱奉太皇太后令,使共入討,任參軍劉胡爲大將,登壇誓衆,奉表尋陽勸進。乙未,子勳即皇帝位於九江,改元義嘉,馳檄四方,指斥明帝“矯害明茂,篡竊天寶。幹我昭穆,寡我兄弟。
藐孤同氣,猶有十三。聖靈何辜,而當乏饗?”四方見檄,莫不舉兵回應。當是時,郢州反了安陸王子綏,荊州反了臨海王子頊,徐州反了刺史薛安都,冀州反了刺史崔道固,青州反了刺史沈文秀。而益州刺史蕭惠開,聞晉安起兵,集將佐謂曰:“湘東太祖之昭,晉安世祖之穆,其於當壁,並無不可。但景和雖昏,本是世祖之嗣,不任社稷,其次猶多,吾荷世祖之眷,當推奉九江。”乃遣其將費欣壽將兵五千東下。又廣州刺史袁曇遠、梁州刺史柳元怙、山陽太守程天祚、皆附於子助。
卻說朝廷聞四方皆反,又慮東土不靖,特遣侍郎孔璪入東慰勞。那知璪至會稽,反爲叛計,說會稽長史孔顗曰:“建康虛弱,必敗,不如擁五郡以應袁、鄧。”孔顗從之,遂馳檄各郡。於是吳郡太守顧琚吳興太守王曇生、義興太守劉廷熙、晉陽太守袁標,皆據郡應之。是歲,四方貢獻,皆歸尋陽。朝廷所保,唯丹陽、淮南等數郡。其間諸縣,已有謀應子勳者,宮省危懼,帝集群臣問計。蔡興宗曰:“今普天同叛,人盡異心,宜鎮之以靜,至信待人,叛者親戚,布在宮省,若繩之以法,則土崩立至,宜明罪不相及之義,物情既定,人有戰心。
六軍精勇,器甲犀利,以待不習之兵,其勢相萬,願陛下勿憂。
”忽報豫州刺史殷琰亦叛附尋陽,帝益懼,謂興宗曰:“諸處皆反,殷琰亦複同逆,頃日人情雲何,事當濟否?”興宗曰:“逆與順,臣無以辨。今商旅斷絕,米甚豐賤,四方雲合,而人情更安,以此蔔之,清蕩可必。但臣之所憂,更在事後,猶羊公言既平之後,方勞聖慮耳。”
先是帝使桓榮祖赴徐州說薛安都歸朝,安都曰:“今京師無百里地,不論攻圍取勝,自可拍手笑殺,且我不欲負孝武。
”榮祖曰:“孝武之行,足致餘殃,今雖天下雷同,正是速死,無能爲也。”安都不從。甲午,帝命建安王都督征討諸軍事,王元護副之,以沈攸之爲前鋒,將兵屯虎檻。又憂孔覬、殷琰二處爲難,問群臣曰:“誰能爲聯平此二處?”興宗曰:“朝臣中,蕭道成智勇出衆,可令吳喜助之,去討會稽。劉勔素能禦下,可令吳安國助之,去平壽陽。”帝從之,乃遣道成將兵三千東討孔覬,劉勔將兵三千西討殷琰。
然自兩路分討,京師兵力益弱,屢遣人糾合四方,莫有應者,日夕計議,苦無良策。一日,帝方坐朝,忽有一臣出班奏曰:“臣保舉一人,可使伐叛除逆。”衆視之,乃司法參軍葛僧韶也。帝曰:“卿所舉者何人?”僧韶曰:“臣舅袞州刺史殷孝祖,手下將勇兵強,爲人忠義自矢,若征之入朝,定獲其用。”帝曰:“孝祖若肯助順固善,但恐征之未必至耳。”僧韶曰:“臣請奉命往,以大義責之,彼必俯首來歸也。”帝大喜,遂遣之。
時薛索兒兵據津徑,要截行旅,僧韶幾爲所獲,間行得免。
既見孝祖,孝祖問以朝廷消息,近日情勢若何。僧韶曰:“朝廷兵力非絀,積儲亦足,特少擔當任事之人。深知我舅智勇懼備,戎事素長,故欲委以全驅之任,特來相召。主上虛席以待,願舅速往。”孝祖猶豫,無赴召意。僧韶又曰:“從來天下之勢,強弱無常,順逆有定,助順必昌,附逆終敗,一定之勢也。
甥請爲舅言之:景和兇狂,開闢未有。朝野危極,假命漏刻。
主上夷凶翦暴,更造天地,國亂朝危,宜立長君。而群迷相煽,構造無端,貪利幼弱,竟懷希望。假使天道助逆,群凶是申,則主幼事艱,權柄不一,兵難互起,豈有自容之地?舅少有立功之志,若能控濟河義勇,還奉朝廷,非惟臣主靜亂,乃可垂名竹帛。”孝祖奮然起曰:“子言良是,吾計決矣!”即日委妻子于瑕邱,率文武將吏三千人,隨僧韶還建康。時朝廷惟保丹陽一郡,內外憂危,鹹欲奔散。而孝祖之衆忽至,並他楚壯士,甲仗鮮明,刀槍犀利,人情大安。帝賜宴殿前,殷勤慰接。
孝祖亦慷慨自許,誓以死報。乃進號撫軍將軍,假節,督前鋒諸軍事,進屯虎檻拒敵。
卻說鄧琬性本貪鄙,既執大權,父子賣官鬻爵,酣歌博弈,日夜不休。賓客到門,曆旬不得一見。群小橫行,士民忿怒。
而自以四方回應,事必克濟,遣大將孫沖之領兵一萬爲前鋒,進據赭遊圻。沖之至赭圻,報琬曰:“舟楫已辦,器械亦整,三軍踴躍,人爭效命,可以沿流挂帆,直取白下,願速遣陶亮衆軍兼行相接。”琬信之,乃加陶亮右衛將軍,統郢、荊、湘、梁、雍五州之兵,一時俱下建安。王聞之,急令殷孝祖、沈攸之進拒。哪知孝祖負其誠節,陵轢諸將,台軍有父子兄弟在南者,悉欲推治。由是人情乖離,莫樂爲用,虧得攸之內撫將士,外諧群帥,賴以得安。又孝祖每戰,常以鼓蓋自隨,軍中相謂曰:“殷統軍可謂死將矣,今與賊交鋒,而以羽儀自標顯,若善射者十人共射之,欲不斃得乎?”於是衆軍水陸並發,進攻赭圻,陶亮引兵救之。孝祖突出奮擊,手斬敵將數人。亮兵將退,忽有一支流矢飛來,正中其喉而死。軍皆驚潰,彼之亦退。
建安聞孝祖死,複遣甯朔將軍江方興將五千人赴赭圻助攸之。攸之以爲孝祖既死,敵有乘勝之心,明日若不進攻,則示之以弱。但方興與己,名位相亞,必不肯爲己下,軍政不一,致敗之由,乃自率諸軍主來見方興,曰:“今四方並反,國家所保,無複百里之地,唯有殷孝祖,爲朝廷所委賴,鋒鏑裁交,輿屍而反,文武喪氣,朝裏危心,事之濟否,唯在明旦一戰,戰若不捷,則大事去矣。詰朝之事,諸人或謂吾應統之,自蔔懦薄,幹略不如卿,今輒推卿爲統,一任指麾,但當相與戮力耳。”方興大悅。攸之既出,諸將並尤之。攸之曰:“吾本以濟國活家,豈計此之高下?且我能下彼,彼必不能下我,共濟艱難,豈可自相同?”諾將皆服。
卻說孫沖之謂陶亮口:“孝祖梟將,一戰便死,天下事定矣,不須複戰,便當直取京都。”亮曰:“沈攸之一軍尚全,須再破之,方可長驅而進,此時未可遽也。”於是按兵不動。
明日,方興、攸之率諸軍進戰,孫沖之憑城拒守,陶亮督衆奮勇相敵,自早戰至日中,兵交未已,於是鼓鼙震處山河動,血肉飛時日月昏。未識兩下勝敗若何,且俟下回再講。
廢帝廉恥掃地,更加酷虐無常,不得其終,宜矣。湘東代位,有蔡興宗、沈攸之等輔之,地雖褊小,尚成局面,至各王各刺史紛紛而起,多見其不知量耳。
第十三回
計身後忍除同氣育螟蛉暗絕宗祧
話說攸之、方興二將進攻赭圻,戰至日中,未分勝敚只見一支人馬搖旗納喊,飛奔而來,沖入敵軍,勢如破竹,敵軍大敗,紛紛退去。沖之懼,棄城走,遂拔赭圻。你道這支人馬,從何而來?乃建安王在後,聞報前軍廝殺,恐其不勝,便差親將郭季之、杜幼文、垣恭祖統領精兵三萬前來助戰,果得其力,殺敗敵兵,奪了赭圻城一座。鄧琬知赭圻不守,乃請袁顗進兵。
顗聞報,悉起雍州之兵趕來,樓船千艘,鐵騎成群,軍容甚盛。
命劉胡率衆三萬,東屯鵲尾,自引大軍,與官兵相持于濃湖。
今且按下慢講。
卻說蕭道成同了吳喜,東討孔覬。覬聞台軍將至,遣其將孫曇灌等軍于晉陵九裏,以扼官軍,兵勢甚壯。道成等所領寡弱,衆慮不敵。其日天大寒,風雪甚猛,塘埭決壞,士無固心。
請將欲退保破岡,道成宣令敢言退者斬,衆少定,乃築壘息甲。
明日,乘天氣寒冷,出其不意,奮勇進擊,遂大破之。先是吳喜數奉使東吳,性寬厚,所至人並懷之。百姓聞吳河東來,皆望風降散,故台軍所向克捷。既克義興,複拔晉陵,守將皆棄城走。孔顗屯軍吳興,聞台軍已近,大懼,墜床曰:“懸賞所購,唯我而已。今不遽走,將爲人擒。”遂奔錢塘。大兵直至會稽,城中將士多奔亡,孔覬不能禁,乘夜率數騎逃奔脊山。
於是官軍入城,執孔顗殺之。俄而脊山民縛孔覬以獻,亦斬之。
余將孫曇瓘、顧深、王曇生、袁標悉詣官軍降,道成皆宥不誅,諸郡悉平。捷聞,帝大喜,乃詔東征請將,悉以兵赴赭圻,軍勢大振。不一日,又得劉勔捷報,連勝殷琰數陣,奪得城池數處。談嬰城自守,不日可平。朝廷聞之益喜,乃合大軍專伐尋陽。
卻說諸軍與袁顗,相拒於濃湖。時覬衆猶盛,胡又宿將,勇健多權略,連戰數陣,官軍不能勝,將士憂之。龍驤將軍張興世謂建安王國:“賊據上流,兵強地勝,我雖持之有餘,而制之不足。若以奇兵數千潛出其上,因險而壁,見利而動,使其首尾不能顧,中流既便,糧運自艱,此制賊之一奇也。吾觀上流形勢,錢溪江岸最狹,去大軍不遠,下臨涸洑,船下必來泊岸。又有橫浦,可以藏船,千人守險,萬夫不能過,沖要之地,莫過於此。”諸將並贊其策,乃選戰士七千,輕舸二百,以配興世。興世率其衆,溯流西上,尋複退歸,如是者累日。
劉胡聞之,笑曰:“我尚不敢越彼下取揚州,張興世何物人,而欲輕據我上?”不爲之備。一夕四更,值便風,興世舉帆直前,渡湖白,過鵲尾。胡大驚,乃遣其將胡靈秀將兵東岸,翼之而進。及夜,興世宿景洪浦,靈秀亦留。興世潛遣其將黃道標率七十舸,徑趣錢溪,立營寨。天明,引兵據之,靈秀不能制。劉胡聞興世據錢溪,自將水步兵來攻。將士欲迎擊之,興世禁之曰:“賊來尚遠,氣盛而矢驟,驟既易盡,盛亦易衰,不如待之。”令將士築城如故。俄而胡來轉近,船人洄洑,興世乃命壽寂之、任農夫,率壯士數百擊之。衆軍相繼並進,斬首數百,胡敗走,收兵而下。
時攸之未知錢溪消息,恐袁顗並力攻之,城不得立,乃命吳喜、蕭道成進攻濃湖,以分其勢。是日,劉胡果率步卒二萬、鐵馬一千,欲更攻興世,未至錢溪數十裏,袁顗以濃湖之急,遽追之還,溪城由此得立。胡既退歸,遣人傳唱錢溪已平,興世被殺,衆聞之懼。沈攸之曰:“是必不然。若錢溪實敗,萬人中豈無一人逃亡得還者?必是彼戰失利,唱空聲以惑衆耳。
”勒軍中不得妄動。未幾,錢溪捷報果至,衆心乃安。興世既據錢溪,梗其運糧之路,濃湖軍乏食,顗令劉胡急攻錢溪,胡謂左右曰:“吾少習戰,未嫻水鬥,若步戰,恒在數萬人中。
水戰在一舸之上,舸舸各進,不復相關,正在三十人中。此非萬全之計,吾不爲也。”乃托瘧疾,住鵲頭不進。謂顗曰:“興世營寨已立,其城不可粹攻。昨日小戰,未足爲損,現有大雷諸軍共遏其上。大軍在此鵲頭,諸將又斷其下流,興世已墜圍中,不足複慮。”顗怒曰:“今糧草鯁塞,當如之何?”胡曰:“彼尚得溯流越我而上,此運何以不得沿流越彼而下耶?
”顗不得已,乃遣司馬沈仲王將千人步趣南陵以迎糧。仲玉至南陵,載米三十萬斛,錢布數十舫,豎榜爲城,欲乘流突過。
行至貴口,興世進擊破之,悉擄其資實以歸。仲玉單騎走還,顗大懼,謂胡曰:“賊入人肝脾裏,何由得活?奈何按兵坐待!
”蓋顗本無將略,性又恇怯,在軍中未嘗戎服,不及戰陣,惟賦詩談義,不復撫接諸將。既與胡論事,酬對亦簡,由是大失物情,胡心亦離。至是胡陰謀遁去,逛顗道:“今率步騎二萬,上取錢溪,兼下大雷餘運,誓不與興世兩立。”顗喜,悉以堅甲利兵配之。哪知胡以兵往,舍錢溪不攻,徑趣梅根,燒大雷諸城而走。至夜,顗方知之,大怒,罵曰:“今年爲小子所誤!
”呼取常所乘善馬飛燕,謂其衆曰:“吾當自出追之。”因亦走。三軍無主,一時皆潰。建安王勒兵其營,納降者十萬,命攸之等追顗。
卻說袁顗走至鵲頭,與成戍主薛伯珍謀向尋陽,夜止山間,殺馬以勞將士。顧謂伯珍曰:“我非不能死,且欲一至尋陽,謝罪主上,然後自刎。”因慷慨叱左右索節,無複應者。及旦,伯珍請屏人言事,遂斬顗首,詣台將俞湛之降。湛之斬伯珍,送首以爲己功。
再表劉胡至尋陽,詐晉安王雲:“袁的顗、子勳已降,軍皆散,惟己所領獨全,宜速處分,爲一戰之資,當停軍湓城,誓死不貳。”鄧琬信以爲實,厚給軍糧,令往湓城拒守。而胡至湓城,即擁兵遠遁。鄧琬聞胡又去,憂惶無計,不知所出。
張悅欲誅之以爲己功,乃詐稱有疾,呼琬計事。令左右伏兵帳後,誡之曰:“若問索酒,便出殺之。”琬既至,悅曰:“卿首唱此謀,今事已急,計將安出?”琬曰:“正當斬晉安王,封府庫以謝罪耳。”悅曰:“今日寧可賣殿下求活耶?”因呼酒,伏發,遂斬之。連夜乘輕舸,齎琬首,詣建安王休仁降。
於是尋陽城中大亂,共執晉安王子助,因之以待命。沈攸之軍至,乃斬之,傳首建康,時年十一。
庚子,建安工休仁至尋陽,遣吳喜、蕭道成向荊州,張興世、沈懷明向郢州,劉亮、張敬兒向雍州,孫超之向湘州,沈思仁、任農夫向豫章,平定餘寇。劉胡逃至石城,捕得斬之。
其在外諸王,詔並賜死。至是諸郡皆平,單有殷琰據壽陽、合肥未下。劉勔息之,召諸將會議,偏將王廣之曰:“得將軍所乘馬,立平合肥。”皇甫肅曰:“廣之敢奪節下馬,可斬也。
”勔笑曰:“觀其意必能立功。”即推鞍下馬與之。廣之往攻合肥,三日而克,勔嘉其功,擢爲軍主。廣之謂肅曰:“將軍若從卿言,何以平賊?卿不認才,乃至於此。”
是時,帝以壽陽未平,使中書爲詔,諭殷琰降。蔡興宗曰:“天下既定,是琰思過之日,陛下宜賜手詔數行,以相慰引。
今直中書爲詔,彼必疑爲非真,非所以安其心也。”帝不聽。
及琰得詔,果疑劉勔詐爲之,不敢降,求附于魏。其主簿夏侯祥諫曰:“今日之舉,本效忠節,若社稷有奉,便當歸身朝廷,何可北面左衽?且魏軍近在淮次,官軍未測吾之去就,若遣使歸款,必厚相撫納,豈止免罪而已。”琰乃使詳出見勔,勔以帝命慰之。琰乃率將佐出降,勔悉加慰撫,不戮一人。入城,約勒將土,百姓秋毫無犯,壽陽人大悅。時魏兵將救壽陽,聞琰已降,乃去。琰至朝,仍還舊職。
卻說泰始二年,帝以南方既平,欲示威淮北,乃命鎮東將軍張永、中令軍沈攸之將甲士十五萬迎薛安都入朝。蔡興宗諫曰:“安都歸順,此誠非虛,正須單使尺書,召之入朝。今以重兵迎之,勢必疑懼,或能招引北虜,爲患方深。若以叛國罪重,不可不誅,則向之所宥,亦已多矣。況安都外據大鎮,密邇邊陲,地險兵強,攻困難克。揆之國計,尤宜馴養,如其外叛,將爲朝廷旰食之憂。”上不從,謂蕭道成曰:“吾今因此北討,卿意以爲何如?”對曰:“安都狡猾有餘,今以兵逼之,恐非國家之利。”帝曰:“諸軍猛銳,何往不克?卿勿多言。
”安都聞大兵北上,大懼,遣使乞降于魏,求以兵援。魏乃命大將軍尉元率兵三萬出東道救之。官軍至彭城,魏兵與安都夾擊之。尉元邀其前,安都乘其後,大破永等於呂梁之東,死者以萬數,枕屍六十餘裏。委棄軍資器械,不可勝計。永足指盡墜,與攸之僅以身免。帝聞之,召興宗於前,以敗書示之曰:“我愧卿甚。”由是盡失淮北四州,及豫州、淮西之地。
先是帝初即位,寬和有令譽,義嘉之党,多蒙寬有,隨才引用,有如舊臣,人情安之。其後淮泗用兵,府藏空竭,內外百官並斷俸祿。而帝奢侈無度,每造器用,必爲正禦、副禦、次副各三十枚。嬖幸用事,貨賄公行。性複猜忍,多忌諱,言語文書,有禍敗凶喪,及疑似之言應回避者數百千品,犯則必加罪戮。改“騧”字爲“(馬瓜)”,以其似“禍”字故也。
左右忤意,往往有刳斮者。時南袞州刺史蕭道成,在軍中久,民間或言道成有異相,當爲天子。帝疑之,征爲黃門侍郎。道成懼誅,不欲內遷,而無計可留。參軍荀伯玉獻計曰:“可使遊騎數十入魏境,抄掠其居民,魏必出兵相逐。朝廷聞魏師入寇,必令複任禦之。”道成如其計,魏果遣遊騎數百,履行境上,道成以聞,帝果使複本位禦之。又道成有祖墓,在武進縣彭山,其山岡阜相屬數百里,嘗有五色雲起,蓋於墓之前後左右,人以爲瑞。帝聞而惡之,潛使人以大鐵釘長五六尺,釘墓四維,以爲厭勝。
先是帝無子,密取諸王姬有孕者,納之宮中,生男則殺其母,使寵姬子之。有陳貴妃者,名妙登,建康屠家女也,最得帝寵。嘗謂之曰:“得汝生子,我便以爲太子。”久之無出。
一日,李道兒侍側,帝問曰:“爾多男否?”對曰:“臣一妻一室,歲各生一,已有十男。”帝笑曰:“卿可謂箭無虛發者矣。”及夜,與陳妃同寢,呼其小字曰:“妙登,今夜一敘,明日將以卿賜李道兒,卿願否?”妃大驚曰:“安雖微賤,曾與陛下接體,奈何賜以與人?”帝曰:“無礙,不過借汝腹去度種耳,有孕便召卿歸也。”妃曰:“妾一失節,何顔再事陛下?”帝曰:“宗嗣事大,失節事小,卿莫以是爲嫌。”妃暗暗領命。明日,帝佯怒妃,責以失旨,命賜道兒。道兒入謝,囑之曰:“有孕便來報朕也。”於是道兒爲之盡力。未幾果有孕,帝便迎之還內,生蒼梧王昱,立爲太子。遂借他事,賜道兒死。後人有詩嘲陳妃雲。
數載承恩作嬪嬙,無端別就合歡床。
只因欲覓人間種,哪管劉郎與阮郎。
至是帝以太子幼弱,深忌諸弟。晉平王休祐,性剛狠,前後忤旨非一。一日,從遊岩山射雉,左右從者並在仗後,日將暗,遣壽寂之等數人,逼休祐墜馬,拉其肋殺之,傳呼騾騎落馬。上陽驚,遣禦醫絡繹就視,比至,則氣已絕。載其屍還第,追贈司空,葬之如禮。未幾,帝寢疾,與嬖臣楊運長等,爲身後之計,以建安王人望所歸,欲除之以絕後患。運長等亦慮宴駕後,休仁秉政,已輩不得專權,勸帝誅之。一日,召休仁入內殿,坐語良久,既而謂曰:“今夕不必還府,就尚書省宿,明早卿可早來。”其夜,休仁方就枕,見武士數人,突至床前,呼之曰:“王且起,天子有詔,賜王死。藥在此,可速飲之。
”休仁披衣而起,怒且罵曰:“帝得天下,誰之力耶?孝武以誅鉏兄弟,子孫滅絕,今複爲爾,宋祚其能久乎!”帝慮有變,力疾乘輿,出端門,間休仁死,乃入。然帝與休仁素厚,裏殺之,每謂人曰:“我與建安年相若,少便款狎,景和、泰始之間,勳誠實重,事計交切,不得不爾。”痛念之至,不能自已,因流涕不自勝。以其子伯融襲爵。又忌荊州刺史、巴陵王休若,因若爲人和厚,能諧物情,恐將來傾奪幼主,欲遣使賜死。慮不奉詔,乃令移鎮江州,手書殷勤,命暫來京,共赴七月七日宴。休若至建康,賜死於第。贈詩中、司空,以桂陽王休範爲江州刺史。
時帝諸弟俱盡,惟休范人才庸劣,幸而得全。或譖蕭道成在淮陰有貳心于魏,帝封銀壺酒,使吳喜持往淮陰飲之,以驗道成誠僞,道成懼不敢飲,喜乃密告之曰:“帝無惡意,此酒可飲也。”先自飲之,道成亦飲,盡歡而散。喜還朝,保證道成無二,帝乃釋然。俄而征道成入朝,左右以朝廷方誅大臣,勸勿就征。道成曰:“諸卿殊不見事,主上自以太子稚弱,翦除諸弟,何關他人?今日惟應速發,若淹留顧望,必將見疑。
且骨肉相殘,自非靈長之祚,禍難將興,方與卿等戮力耳。”
遂星夜赴都。既至,拜散騎常侍、太子左衛率。先是帝在藩,與褚淵相善,及即位,深相委仗。至是疾甚,淵方爲吳郡太守,急召之,淵既至,人見帝於寢殿。帝流涕謂曰:“吾近危篤,故召卿,欲使卿著黃纙耳。”黃纙者,乳母之服,以托孤之任寄之也。淵惶懼受命。夏四月乙亥,帝大漸,以桂陽王休範爲司空,褚淵爲左仆射,劉勔爲右仆射,與尚書令袁粲、劉秉、並受顧命。淵素與道成相善,引薦於上。詔又以道成爲右衛將軍,與袁粲等共掌機事。是夕,帝見休仁執劍入內,驚問左右曰:“建安何以來?”左右答不見。繼而連呼曰:“司徒寬我!
司徒寬我!”遂崩。
庚子,太子昱即皇帝位,時年十歲,朝政皆委袁粲、褚淵。
二人承明帝奢侈之後,務行節儉,而阮佃夫、楊運長等用事,貨賂公行,不能禁也。一日,群臣在朝,方議國事,忽有大雷戍主馳檄到京,報稱桂陽王體范反于江州,率兵十萬,晝夜東下。當是時,幼主初立,群情未附,武備廢馳。忽聞休範作亂,人心皇皇,上下危懼,乃召在位大臣,共集中書省,計議守戰之事。衆臣面面相視,茫無定見。道成慷慨言曰:“昔上流謀逆,皆因淹緩至敗,休范必遠征前失,輕兵急下,乘我無備,所謂疾雷不及掩耳也。今應變之術,不宜遠出。若偏師失律,則大沮衆心,宜頓兵新亭、白下,堅守宮城及東府石頭,以待賊至。千里孤軍,後無委積,求戰不得,自然瓦解,我請頓新亭以當其鋒。”顧謂張永曰:“征北守白下。”指劉勔曰:“領軍屯宣陽門,爲諸軍節度。諸貴安坐殿中,不須競出,我自破賊必矣。”因索筆下議,衆並注同。中書舍人孫千齡,陰與休範通謀,獨曰:“宜依舊法,遣軍據梁山。”道成正色曰:“賊今已近,梁山豈可得至?新亭既是兵沖,所欲以死報國耳,常時乃可曲從,今不能也。”離坐起執劉勔手曰:“領軍既同鄙議,不可改易。”勔許之。於是道成出頓新亭,張永屯白下,衛尉沈懷明戍石頭,袁粲、褚淵入衛殿剩時倉猝不暇授甲,開南北二武庫,隨將士所龋及道成至新亭,治營壘未畢,果報休範前軍已至。
你道休範爲何而反,蓋體範素凡訥,少知解,不爲諸兄所齒,物情亦不向之,故明帝之末,得免於禍。及蒼梧即位,年在幼沖,素族秉政,近習用事。休范自謂尊親莫二,應入爲宰輔。既不如志,怨憤頗甚。其謀主許公輿,令休范折節下士,厚相資給,於是遠近赴之,歲收萬計。畜養才勇,繕治器械。
會夏日闕鎮,休範以爲必屬於己,朝廷又以晉熙王燮爲郢州刺史,配以兵力,使鎮夏口,休范聞之益怒。密與許公輿謀襲建康。公輿以爲兵宜速進,朝廷即聞吾反,商議出兵,不能一時即決,而我兵已搗建康,建康一得,餘郡自服。體範從之,乃悉起江州之兵,使大將丁交豪、杜黑騾爲前鋒,兼程而進。哪知已被道成料著,賊至新林,道成方解衣高臥,以安衆心。徐索白虎幡,登西垣,督衆拒守。休范有勇將蕭惠朗,乘初至之銳,率敢死士數百人,突入東門,殺散守卒,直至射堂。城中皆避其鋒,道成親自上馬,率麾下搏戰。偏將陳顯達,從後擊之,惠朗乃退。許公輿又爲休範謀曰:“我衆敵寡,不必聚攻一處,王今留攻新亭,而遣丁文豪、杜黑騾各領精騎直趣建康,新亭破,則建康愈危,建康破,則新亭不攻自下。”體範從之。
正是:兵臨濠下威風大,將到城邊戰伐深。未識建康若何禦之,且聽下文分解。
明帝嗣位,幸有蔡興宗持重以鎮定之,而沈攸之等,各爲用命,諸路烏合之衆,人懷異心,即次殄滅,此其宜矣。南方既定,肆志淮北,不聽興宗之言,致薛安都結連北魏,喪師失地,悔之無及,此驕盈之所致也。至借人生予以繼身後,而本支骨肉,屠滅殆盡,是一即嗣世能久,已暗易他姓矣。雖諡日明,糊塗已極。休範不度德量力,以憤興師。即無道成謀略,亦不能有成,總之天欲更興一朝,此特爲繼起者驅除耳。
第十四回
輔幼主道成懷逆殉國難袁粲捐身
話說體範自以大衆攻新亭,而別遣文豪、黑騾直搗建康。
文豪大破台軍於皂莢橋,時王道隆將羽林兵在朱雀門內,急召劉勔來助。勵至朱雀門南,命撤桁以折南軍之勢。道隆怒曰:“賊至但當急擊,奈何撤桁示弱?”勔亦憤,遂度桁南,親自搏戰。哪知戰陣方合,被黑騾一騎沖來,斬于馬下。兵士散亂,道隆不能支,亦棄衆走,黑騾追殺之。黃門郎王蘊負重傷,踣於禦溝之側,或扶之以免。於是中外大震,白下、石頭之衆皆潰。張永、沈懷明逃還宮中,爭傳新亭亦陷。孫千齡開承明門出降,太后執帝手泣曰:“天下敗矣。”先是月犯右執法,太白犯上將,或勸劉勔避職。勔曰:“吾執心行己,無愧幽明,若災眚必至,避豈得免?”又勔晚年,頗慕高尚,立園宅,名爲東山,遺落世務,罷遣部曲。道成曾謂之曰:“將軍受顧命,輔幼主,當此艱難之日,而深尚從容,廢省羽翼,一朝事至,悔可追乎?”勔不從,而果敗死。
話分兩頭。道成與休范拒戰,自晡達旦,矢石不息。其夜大雨,鼓角不復相聞,將士積日不得寢食,軍中馬夜驚,城內亂走。道成秉燭危坐,厲聲呼叱,如是者數四,乃定。明日複戰,外勢愈盛,衆皆失色。道成曰:“賊雖多而亂,尋當破矣。
”其時麾下有勇將兩員:一姓黃,名回。一姓張,名敬兒。敬兒南陽人,少便弓馬,有膽氣,好射猛獸,發無不中,素無賴,家貧,傭于城東吳泰家。泰有愛婢,敬兒與之通,事發,泰欲殺之,逃於空棺中,以蓋加上,乃免。後得志,誣泰通袁顗爲邊,明帝殺泰,籍其家,僮役財貨,敬兒皆有之。先所通婢,即以爲妾。初敬兒母,臥于田中,夢犬子有角,舐其陰處,遂有孕而生敬兒,故初名狗兒。明帝嫌其名鄙俚,改爲敬兒。時從道成守新亭,與黃回共立城上,望見體范白服乘肩輿,以數十人自衛,登城南觀戰,敬兒謂四曰:“彼可詐而取也。”回曰:“卿可取之,我誓不殺諸王。”敬兒以白道成,道成曰:“卿能辦此,當以本州相賞。”敬兒乃與回並出城南放仗走,大呼稱降。體範喜,召至輿前。黃回陽緻密意,休範信之,置二人於左右,命進酒。飲至半酣,笑呼道成名曰:“爾腹心已潰,何可乃爾?”回見休範無備,目敬兒,敬兒遂奪體範防身刀,斬休範首,左右皆驚走。敬兒提頭謾駡,與回奔歸新亭。
道成得首,便差隊主陳靈寶持送建康。靈寶行至中道,恰逢西兵阻路,棄首于水,挺身到京,唱雲已平,而無以爲驗。衆莫之信,體範將士亦不知之,進戰愈力。俄而其衆知休範已死,稍欲退散,文豪厲聲曰:“我獨不能定天下乎!”因詐稱休範已殺道成據新亭矣,士民惶惑,乘夜詣新亭壘,投刺者以千數,道成皆焚之。登北城謂曰:“劉休範昨已就戮,屍在南岡下,身是蕭平南,諸君諦視之。名刺皆已焚,卿等勿懷憂懼也。”
衆皆愕然而散。道成知台軍屢敗,急遣陳顯達、張敬兒將兵自石頭濟淮,從承明門入衛宮省,於是台軍之氣亦振,大破賊衆,遂斬丁文豪、杜黑騾于宣陽門,餘皆竄走。斯時道成在軍,見大勢已寧,亦即整旅還都,百姓緣道聚觀,皆曰:“全社稷者此公也。”及入朝,拜爲中領軍、袞州刺史,留衛京師,與袁粲、褚淵、劉秉更日入值,號爲四貴,今且按下。
卻說蒼梧王之爲太子也,年六歲,始就學,而惰業嬉戲,師不能禁。好緣漆帳竿,去地丈餘,久之乃下。年漸長,喜怒益乖,左右有失旨者,輒手加撲打,蓬首跣足,蹲踞於地,以此爲常,明帝屢敕陳太妃痛捶之。及即位,內畏太后,外憚諸大臣,猶未敢縱逸。自加元服,變態百出,好出外遊行,太妃每乘青犢車,隨路檢攝,其後漸自放恣,大妃亦不能禁。始出宮,猶整儀衛,俄而棄車騎,率左右數人,或出郊野,或入市塵,或往營署,與嬖人解僧智、張五兒等,恒相馳逐。夜開承明門以出,夕去晨返,晨出暮歸,從者並執戈矛,路逢行人男女及犬馬牛驢,隨手刺死,無一免者。民間優懼,商販皆息,門戶晝閉,行人道絕。至針椎鑿鋸之徒,不離左右。嘗以鐵椎椎人陰囊,囊破裂。左右見之,有斂眉閉目者,蒼梧大怒,今此人袒胛正立,以矛刺之,洞胛而過。大內耀靈殿,本明帝臨政之所,養驢數十頭於內。己所乘馬,養於禦床側。又知己非帝子,爲李道兒所生,每出入去來,常自號“李將軍”。京營有女子,年十五六 ,性癡憨,駕至不避,從旁嘻笑,蒼梧便入其屋,不避左右,與之苟合。女亦全不愧懼,任其所爲,遂大悅。自是往來無間,人謂之路嬪嬙妃。又性極好殺,一日不殺人,則慘慘不樂。殿省憂惶,食息不保。阮佃夫懼蹈不測,謀候其駕出遊,稱太后令,閉城門,執而廢之,立安成王准。
事覺,收佃夫誅死,寸斬其家屬。或有告朝臣杜幼文、沈勃、孫超亦與佃夫同謀,遂帥衛士自掩三家,刳解臠割,嬰孩不免。
時沈勃後喪在廬,左右未至,帝揮刀獨前,勃知不免,手搏其耳,唾駡之曰:“汝罪逾桀紂,屠戮無日,恨吾不獲見之。”
遂死。會端午,太后賜帝毛扇,怒其不華,令太醫煮藥,欲鴆太后。左右止之曰:“若行此事,陛下便應作不孝子,豈複得出人狡獪?”帝曰:“汝語大有理。”乃止。凡諸鄙事,過目則能,鍛煉金銀,裁衣作帽,莫不精絕。未嘗吹箎,執管便韻。
自造露車一乘,其上施篷,乘以出入,其捷如飛,羽儀追之不及。又各慮禍,不敢追尋,唯整部伍,別在一處瞻望。嘗直入領軍府,天時盛熱,道成解衣袒腹晝臥堂中,見帝至,倉皇起立,帝指曰:“好大腹。”遂命立於室內,畫其腹爲的,持弓引滿射之。道成斂手曰:“老臣無罪。”左右王天恩曰:“領軍腹大,是佳射埽一箭便死,後無複射,不如以骲箭射之。
”帝乃更以骲箭射,正中其臍,投弓大笑曰:“此手何如?”
又嘗自磨刀曰:“明日殺蕭道成。”陳太妃罵之曰:“蕭道成有功于國,若害之,誰複爲汝盡力?”乃止。道成憂懼,密與袁粲、褚淵謀曰:“幼主所爲如此,不推吾等不免,社稷亦不可保,不先廢之,後悔奚及。”粲曰:“主上幼年,微過易改。
伊、霍之事,非季世所行。縱使功成,亦終無全地。”淵默然,功曹紀僧直言于道成曰:“今朝廷倡狂,人不自保,天下之望,不在袁、褚,公豈得坐受夷滅?”道成然之,寄書蕭賾,令爲之備。卻說賾字宣遠,道成長子也,方生之夕,母陳氏夢有龍據屋上,故又字龍兒。即齊世祖武皇帝也。初爲尋陽郡贛邑令,值晉安王反,賾不從,被執下獄,衆皆散。門客桓康驍勇多力,裝筐籃爲擔,一頭坐了夫人裴氏,一頭坐了兩位公子,挑之以逃,匿深山中。繼與蕭欣祖會集舊伴四十餘人,襲破郡城,救之出獄。及郡兵來追,桓康拒後力戰,手斬其將,追兵乃退。
及晉安既平,朝廷征賾入京,拜爲尚書庫部郎,至是爲晉熙王長史,行郢州事。道成欲使以郢州兵爲援,故報之。道成又欲出奔廣陵起兵,使人密告冀州刺史劉善明,東海太守垣榮祖。
榮祖字華先,少好武,騎射絕倫,尤善彈,嘗登西樓,見鴻鵠翔於雲中,謂左右曰:“吾當生取之。”彈其兩翅,毛盡脫,鵠墜地,養其毛複長,縱之飛去,其妙如此。與劉善明,皆道成腹心也。善明報以書曰:“宋氏將亡,愚智共知,公神武高世,唯當靜以待之,因機奮發,功業自定,不可遠去根本,自貽後悔。”榮祖亦報曰:“領府去台百步,公走人豈不知,若單騎輕行,廣陵人閉門不受,公欲何之?公今動足下床,恐即有叩台門者,大事去矣。”道成雖得二人言,尚懷猶豫,紀僧真曰:“二人之言是也,主上雖無道,國家累世之基,猶爲安固。公百口北渡,必不得俱。縱得廣陵城,天子居深宮,施號令,目公爲逆,何以避之?此非萬全之計也。況今幼主出入無常,每好單行道路,于此立計,易以成功,外州起兵,鮮有克捷。”道成乃止。
有王敬則者,臨淮人,少貧賤,母爲女巫,常謂人雲:“敬則生時,胞衣紫色,應得鳴鼓角。”人笑之曰:“汝子得爲人吹角可矣。”性倜儻不羈,好刀劍,嘗與既陽縣吏鬥,謂曰:“我若得爲既陽令,當鞭汝小吏背。”吏唾其面日:“汝得既陽縣,我亦得司徒公矣。”平時善拍張,以勇力補刀戟衛士。
前廢帝常使敬則跳刀,高出白虎幢五六尺,跳罷,仍撫髀拍張,儇捷異常。後補既陽令,昔日鬥吏亡叛,勒令出見,曰:“我得既陽令,汝何時得司徒公耶?”其人叩頭謝罪,敬則曰:“爾亦壯士,吾不汝責也。”至是爲越騎校尉,見帝無道,欲自結于道成。夜著青衣,扶匐路側,聽察帝之往來。複陰結內廷楊萬年、陳奉伯等爲內援,專伺得間,即便行事。
是時蒼梧荒淫益甚,每往來寺院中。城西有青園庵,乃女尼所居,房宇深遠,徒衆數十。一日,帝突至其處,群尼倉皇跪接,帝視之曰:“是皆禿耳。”見一幼尼尚未剃發,貌頗娟好,問之曰:“爾在此何欲?”對曰:“欲修行耳。”帝笑日:“恐所欲不在是。”便攜之入室,裸而淫之。又令左右擇尼中年少者遍淫之,問日:“此舉何如?”左右曰:“此舉是陛下大功德。”遂大笑而散。又有一道人,名曇度,素無賴,與之親善。一夜,行至領軍府前,左右曰:“一府皆眠,帝何不緣牆而入,殺其一家?’”帝曰:“我今夕欲與一處作耍,無暇爲此,宜待明夕。”遂去。明日,乘露車與左右向台岡賭跳,仍往青園尼庵留連半日,晚至新安寺偷狗,就曇度道人煮之,坐地而飲,酣醉如泥。左右扶之還宮,寢于仁壽殿內。有楊玉夫者,常得帝意,出入必與偕,至是忽憎之,見輒切齒,罵日:“明日當殺此子,取肝肺,和狗肉食。”是夜爲七月七日,臨睡吩咐玉夫曰:“汝於庭中伺織女度河,見即報我,不見則殺汝。”玉夫大懼,乃與楊萬年、陳奉伯伺帝熟寢,潛取帝防身刀刎之,時年十五。
先是帝出入無時,省內諸閣,夜皆不閉,群下畏相逢值,莫敢出走,宿衛並逃避,內外莫相禁攝,故帝雖被弑,無一覺者。乃令陳奉伯袖其首,依常行法,開承明門出,遇王敬則於外朝,遂以首付之,使報道成。敬則馳詣領軍府,叩門大呼曰:“大事已定,領軍速即入朝。”道成猶慮蒼梧誑之,不敢開門,敬則聳身牆上,投其首以示道成。道成洗視之,果帝首,大喜。
便戎服乘馬而出,偕敬則入宮。至承明門,詐稱賀還。敬則恐內人觀見,以刀環塞門孔處,呼門甚急。門吏開門迎之,只道帝歸,俱伏地震懾,不敢仰視。道成入殿,殿中驚駭,既而聞蒼梧已死,鹹稱萬歲。
及旦,道成整宿衛出立殿庭槐樹下,以太后令召袁粲、褚淵、劉秉入朝會議,三人既至,聞帝已被弑,皆驚愕不敢發言。
道成謂秉曰:“此使君家事,何以斷之?”秉未答。道成須髯盡張,目光如電,秉懼曰:“尚書衆事,可以見付。軍旅處分,一委領軍。”道成又讓袁粲,粲亦不敢當。王敬則拔白刃,在殿前跳躍曰:“天下事皆應關蕭公,敢有開一言者,血染敬則刃。”手取白紗帽加道成首,令即位,曰:“今日誰敢複動,事須及熱。”道成正色呵之曰:“卿都不自解。”粲欲有言,敬則叱之,遂不出口。褚淵曰:“非蕭公無以了此。”手取事狀授道成。道成曰:“相與不肯,我安得辭。”乃下議立安成王爲帝,作太后令曰:昱以家嗣登皇統,庶其體識曰宏,社稷有寄。豈意窮凶極悖,日月滋甚。加以大馬是狎,鷹隼是愛,單騎遠郊,獨宿深野,趨步闤闠,酣歌壚肆,淫人子女,掠人財物,手揮矛鋌,躬行刳斮。自昔辛、癸,爰及幽、厲,方於之此,未譬萬分。
民怨既深,神怒已積,七廟阽危,四海褫氣。廢昏立明,前代令範,況乃滅義反道,天人所棄者哉!故密令蕭領軍潛運明略,幽顯協規,普天同泰。驃騎大將軍安成王准,體自太宗,地隆親茂,皇曆攸歸,宜光奉祖宗,臨享萬國,便依舊典,以時奉行。
於是備法駕,詣東府,迎安成王准即皇帝位,時年十一,是爲順帝。降封昱爲蒼梧王,葬之郊壇西,自是軍國大事,皆聽道成處分。封楊玉夫等二十五人爲侯。
先是劉秉初退朝,其從弟劉韞迎而問之曰:“今日之事,當歸兄否?”秉曰:“吾等已讓領軍矣。”韞拊膺歎曰:“兄肉中詎有血耶?今年族矣。”秉默然。然猶謂尚書一官,萬機根本,以宗室居之,則天下庶可無變。既而道成當國,佈置心膂,與奪自專。褚淵素相憑附,秉與袁粲,閣手仰成矣。
卻說袁粲,字景倩,陳郡陽夏人,早喪父,祖母哀其孤幼,名之曰“湣孫”。少好學,有清才,不以權勢爲重。平素每有朝命,常固辭,逼切不得已,方就職。至是知道成有不臣之志,陰欲圖之,詔使出鎮石頭,即時受命。又荊州刺史沈攸之在明帝時,與道成同直殿省,深相親善。道成有女,攸之娶爲子婦。
其在荊.州,有言其反者,道成力保其不反,攸之深以爲感。
及蒼梧遇弑,道成遣其長子元琰,以蒼梧刳斮之具示之,攸之知道成將篡位,大怒,謂左右曰:“吾甯王陵死,不爲賈充生。
”然猶未暇舉兵,乃上表稱慶。時張敬兒爲雍州刺史,素與攸之、司馬劉攘兵善,疑攸之有異,密以問攘兵。攘兵無所言,寄敬兒馬燈一隻以示意,敬兒乃密爲之備。攸之有素書十數行,常藏於裲襠角,雲是明帝與己約誓,不忍坐視國亡。其妾崔氏諫曰:“官年已老,那不爲百口計?”攸之指輛襠角示之。又會集諸將雲:“頃太后使至,賜我以燭,剖之得太後手令,雲社稷之事,一以委公。吾不可負太后命,撫危定傾,願與諸君任之。”衆皆應命,乃遺道成書曰:少帝昏狂,宜與諸公密謀商議,其白太后,下令廢之。奈何交結左右,親行弑逆?乃至積日不殯,流蟲在戶,凡在臣下,誰不惋駭。又移易朝舊,佈置親党,宮閣管鑰,悉關家人。吾不知子孟、孔明之遺訓固如此乎?足下既有賊宋之心,吾寧敢無包胥之節耶?
書去,即建牙勒兵。蓋攸之素蓄士馬,資用充積,甲士十萬,鐵騎三千,兵勢甚盛。乃遣輔國將軍孫同爲前鋒,余軍相繼東下。道成聞其兵起,即自入守朝堂,命其子蕭嶷代鎮東府,蕭映出鎮京口,內外戒嚴。以右衛將軍黃回爲郢州刺史,督軍討之。先是道成以世子賾爲晉熙王燮長史,修治器械,以防他變。
及征燮爲揚州,以賾爲右衛將軍,與燮俱下,命柳世隆行郢州事。賾將行,謂世隆曰:“攸之一旦爲變,焚夏口舟艦,沿流而東,不可制也。若得攸之留攻郢城,君守於內,我攻於外,破之以矣。”世隆領命。及攸之起兵,賾方行至湓口,欲斂兵守之。衆將皆勸倍道趨建康,賾曰:“湓口地居中流,密邇畿甸,若留屯湓口,內衛朝廷,外援夏口,保據形勝,控制西南。
今日至此,天所使也。”或疑城小難固,賾曰:“苟衆心齊一,江山皆城隍也,何患城小?”乃送晉熙王歸鄭州,而己則留鎮湓口,遣使密報道成。道成聞之喜曰:“真吾子也。”乃以賾爲西討都督。
話分兩頭,湘州刺史王蘊,遭母喪罷歸,路過巴陵,與攸之深相結,還至京師,乃與袁粲、劉秉、劉韞謀誅道成,而黃回、孫曇權、卜伯興等皆通謀。當是時,劉韞爲領軍將軍,入直門下省,卜伯興爲直閣,黃回出屯新亭。粲等定計,矯太后令,使韞與伯興率宿衛兵,攻道成於朝堂。黃回等爲外應,劉秉等並赴石頭。謀既定,將以合褚淵。衆謂淵與道成素善,不可告,粲曰:“淵與彼雖善,豈容大作同異?今若不告,事定便應除之。”乃以謀告淵。淵即告道成。道成聞之,乃使薛淵往石頭,陽爲助粲,陰實防之。薛淵涕泣拜辭,道成曰:“卿近在石頭,日夕去來,何悲之甚?”對曰:“不審公能保袁公共爲一家否?今往與之同,則負公,不同則立受禍,何得不悲?
”道成曰:“所以遣卿者,正謂能盡臨事之宜,使我無西顧憂耳,但當努力,無複多言。”道成既遣薛淵防外,又恐內變難制,乃以王敬則爲直閣,與卜伯興共總禁旅,戒之曰:“有變先殺伯興、劉韞。”敬則領命而去。
是時粲與諸人,本期壬申之夜,內外並發,而劉秉框擾不知所爲,才及晡後,即束行裝,啜羹瀉胸上,手振不自禁。日未暗,載婦女盡室奔石頭,部曲數百,赫奕滿道。既至見粲。
粲驚曰:“何事遽來?今敗矣!”秉曰:“得見公,萬死無憾。
”孫曇權聞之,亦奔石頭,乃大露。道成密使人告敬則,時閣門已閉,敬則欲開閣出,卜伯興嚴兵爲備,敬則乃鋸所止屋壁得出,至中書省率禁兵收韞。韞已戒嚴,列燭自照,見敬則猝至,驚起迎之曰:“兄何夜顧?”敬則呵之曰:“小子哪敢作賊?”韞惶急,走抱敬則。敬則拳毆其頰,仆地,乃殺之。伯興倉皇出,敬則亦迎而殺之。王蘊聞劉韞死,歎曰:“事不成矣。”狼狽率部曲數百,向石頭。薛淵據門射之,蘊謂粲已敗,即散走,道成又遣其將戴僧靜率數百人向石頭,自倉門入,與薛淵並力攻粲。孫曇權禦之,殊死戰,殺台軍百人。僧靜乃分兵攻府西門,縱火焚之。粲與秉在城東門,見火起,秉不顧粲,即逾城走。粲亦下城欲還府,謂其子最曰:“本知一木不能止大廈之崩,但以名義至重,不忍負耳。”僧靜乘暗獨進,來殺袁粲。最在粲後,覺有追逐聲,急以身衛父,僧靜直前斫之,最仆地。粲謂最曰:“我不失忠臣,汝不失孝子,亦何害?”
遂父子俱死,百姓哀之,爲之謠曰:“可憐石頭城,甯爲袁粲死,不作褚淵生。”但未識粲死之後,宋事作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劉昱本李道兒子,既竊位,無惡不作。至偷雞盜狗,醜濫已極,千古以來,無此樣子。禽獸猶知有母,縣以羽扇不華,至欲弑母,禽獸不如。爲楊玉夫所殺,蓋已晚矣。道成始而憂禍,繼則羽翼已成,不得歇手,亦是騎虎之勢。沈攸之一心輔國,不以姻戚交好,稍動其心,事雖不成,可謂忠臣。褚淵受顧命之日,貳心已見,真反復小人。謠曰:“甯爲袁粲死,不作褚淵生。”
第十五回
沈攸之建義無成蕭紀伯開基代宋
話說袁粲死後,黨羽瓦解。劉秉走至額擔湖,追兵斬之。
王蘊、孫曇權皆被獲殊死。唯黃回期於詰旦領兵爲應,聞事泄,不敢發,道成撫之如舊。
粲有門生狄靈慶,平時解衣推食,待之甚厚。及粲死,一門盡誅,遺下一兒,僅數歲,乳母竊之以逃。念無可投者,唯靈慶一家,素受袁氏厚恩,攜兒投之,求其庇護。靈慶曰:“吾聞朝廷構袁氏兒,懸千金賞,今來吾家,富貴到矣。”因即抱兒出首,乳母呼曰:“天乎,公昔有恩於汝,故冒死遠投,汝奈何欲殺郎君以求重賞?若天地鬼神有知,我見汝滅族不久。”先是兒在時,常騎一大(甯毛)狗好戲,朝夕相隨。死後,靈慶常見袁兒跳躍堂上,或怒目視,家中器物常顛倒,本期朝有重賞,哪知道成亦薄其爲人,絕不加賞,靈慶已失望。
一日,忽見一狗走入其家,遇之於堂,猝起而噬其喉,靈慶仆地,狗至死不放,靈慶遂死。未幾,妻與子相繼沒。此狗即兒所騎大(甯毛)狗也,人以爲靈慶之負恩,不若狗之報主雲。
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沈攸之遣其將孫同以三萬人爲前驅,劉攘兵以二萬繼後,分兵出夏口,據魯山。自恃兵強,頗有驕色,以郢城弱小,不勞攻取,遣人告柳世隆曰:“被太后令,當暫還都,卿即相與奉國,想得此意。”世隆不答。其將宗儼之勸攻郢城,臧寅止之曰:“不可,郢城雖小,而地卻險,攻守勢異,非旬日可援。若不時舉,徒然挫銳損威。今順流長驅,計日可捷。既領根本,則郢城豈能自固?”攸之從其計,留偏師攻郢城,自將大軍東下。世隆欲誘之來攻,置陣於西渚挑戰,又遣軍士于城樓上大聲肆罵,且穢辱之,攸之怒,改計攻城。令諸軍登岸,燒郭邑,築長圍,晝夜攻戰,世隆隨直拒應,攸之不能克。
是時內難雖平,外患未已,道成晝夜憂懼,問于參軍江淹曰:“天下紛紛,君謂何如?”淹曰:“成敗在德,不在衆寡。
公雄武有奇略,一勝也。寬容而仁恕,二勝也。賢能畢力,三勝也。民望所歸,四勝也。奉天子以伐叛逆,五勝也。攸之力銳而器小,一敗也。有威而無恩,二敗也。士卒解體,三敗也。
撍紳不懷,四敗也。懸兵數千里,而無同惡相濟,五敗也。雖豺狼十萬,終爲我獲。”道成笑曰:“君言過矣。”劉善明亦言于道成曰:“攸之收衆聚騎,造舟治械,包藏禍心,於今十年。性既險阻,才非持重,而起逆累旬,返回不進。一則暗於兵機,二則人情離怨,三則有掣肘之患,四則天奪其魄。本慮其剽勇輕速,掩襲未備,決于一戰。而留攻郢城,以淹時日,今六師齊奮,諸侯同舉,此籠中之鳥耳,不足慮也。竊以黃回素懷異志,假以強兵,恐勞公慮耳。”道成曰:“其罪未彰,吾不忍廢,且彼無能爲也。”於是道成出屯新亭。
卻說沈攸之盡銳攻郢城,柳世隆乘間屢破之,蕭賾引兵據西塞,爲世隆聲援。時範雲爲郢府法曹,以事出城,爲攸之軍士所獲,攸之使送書入城,餉世隆犢一羫,魚三十尾,皆去其首。城中欲殺之,雲曰:“老母弱弟,懸命沈氏,若違其命,禍必及親。今日就戮,甘心如薺。”乃釋之。先是攸之素失人情,但劫以威力,初發江陵,已有逃者。及攻郢城三十餘日不拔,逃者稍多。攸之日夕乘馬,曆營撫慰,而去者不息,於是大怨,召話將吩咐曰:“我被太后令,建義下都,大事若克,諸君定獲封侯之賞,白紗帽共著耳。如其不成,朝廷自誅我百口,不關餘人事。近來軍人叛散,皆卿等不以爲意,我亦不能問叛身。自今軍中有叛者,軍主任其罪。”令一出,衆皆疑懼,於是一人叛,遣人追之,亦去不返,莫敢發覺。劉攘兵雖爲攸之將,心懷反復。一日,手下軍人,亦有逃去者,懼坐其罪,密以書射入城中請降。世隆約開門以候。是夜攘兵燒營而去,軍中見火起,爭棄甲走,將帥不能禁。攸之聞之怒,銜須咀之,收攘兵侄劉天賜、女婿張平虜斬之。向旦,率衆過江,至魯山,軍遂大散,諸將皆走。臧寅曰:“不聽吾言,至有此日,但幸其成,而棄其敗,吾不忍爲也。”遂投水死。位之猶有數十騎自隨,宣令軍中曰:“荊州城中大有錢,可共還取,以爲資糧。
”時郢城尚無追軍,而散軍亦畏抄殺,更相聚結,可得二萬人,隨攸之還江陵。哪知張敬兒乘攸之東下,即起雍州之衆來襲其城。攸之子元不能抗,遂棄城走,爲人所殺,其城已爲敬兒所據。攸之士卒聞之,未至江陵百餘裏皆散,攸之無所歸,走至華容界,遂自溢。村民斬其首,送江陵。敬兒擎之以盾,覆以青傘,徇諸市郭。乃送建康,既而悉誅其親黨,收其財物數十萬,皆以入私。
初,邊榮爲府錄事所辱,攸之爲榮鞭殺錄事,榮感其恩,誓以死報。及敬兒兵來,榮爲留府司馬,或勸詣敬兒降。榮曰:“受沈公厚恩,共此大事。若一朝緩急,便易本心,吾不能也。
”城破,軍土執見敬兒,敬兒曰:“邊公何不早來?”榮曰:“沈公見留守城,不忍委去。本不祈生,何須見問?”敬兒曰:“死何難得!”命斬之。榮歡笑而去。榮客程邕之見榮將斬,前抱之曰:“與邊公同遊,不忍見邊公死,乞先見殺。”兵人不得行戮,以白敬兒,敬兒曰:“求死甚易,何爲不許?”命先殺之,然後及榮。見者莫不垂泣,曰:“奈何一日殺二義士!”
卻說道成聞捷,還鎮東府,下令解嚴。以柳世隆爲尚書右仆射,蕭賾爲江州刺史,蕭嶷爲中領軍,褚淵爲中書監,凡朝廷要職,皆用腹心爲之。單有黃回屢懷異志,至京之日,尚擁部曲數千人。道成欲收之,恐致亂,乃托以宴飲,召入東府,伏甲斬之。由是異己悉除,內外鹹服,駸駸乎有代宋之勢矣。
且說南朝最重問望,時長史謝朏負盛名,道成欲引之參贊大業。深夜召之,屏人與語,久之,朏無一言。唯二小兒執燭侍,道成慮朏難之,取燭置幾上,遣兒出。挑之使言,朏又無語,乃呼左右,不樂而罷。右長史王儉知其指,他日請間,言于道成曰:“功高不賞,古今非一,以公今日位地,欲終北面得乎?”道成正色裁之,而神采內和。儉因曰:“儉蒙公殊朏,所以吐所難吐,何賜拒之深?宋氏失德,非公豈複寧濟,但人情澆溥,不能持久。若小複推遷,則人望去矣。豈惟大業永淪,七尺亦不可保。”道成曰:“卿言不無有理。”儉又曰:“公今名位,尚是經常宰相,直體絕群後,微示變革。儉請銜命,先令褚公知之。”道成曰:“少日我當自往,卿不須去也。”
儉乃退。
卻說儉字仲寶,祖曇首,父僧綽。僧虔、僧達皆其叔也,曇首暇日,嘗集子孫于一堂,任共戲嬉,僧達跳下地,作彪子形,僧虔累圍棋子十二,既不墜落,亦不復加。僧綽采蠟珠爲鳳凰,僧達奪取打壞,亦複不惜,縣首歎曰:“僧達俊爽,當不滅人。然亡吾家者,必此子也。僧綽當羽儀王國,福澤之厚,終不如僧虔。”後皆如其言。儉生未期,而僧綽遇害,爲僧虔所撫養,性篤學,手不釋卷。年數幾,便有宰物之志,賦詩曰:“稷契匡虞夏,伊呂翼商周。”賓客鹹稱美。僧虞曰:“我不患此兒無名,政恐名太盛耳。”一日,袁粲見之,曰:“此宰相種也。栝柏豫章,雖小已有棟梁氣矣,終當任人家國事。”
僧虔嘗有書誡儉曰:“重華無嚴父,放勳無令子,亦各由己耳。
王家門中,優者龍鳳,劣猶虎豹,祖宗不能爲汝蔭,政應自加努力。”儉因此益自勵,至是爲太尉右長史,知道成將代宋,欲輔成其業,以建不世之勳,故汲汲勸其受禪。
越一日,道成自造褚淵,攜手入室,款語良久,乃謂曰:“我夜夢得官。”淵曰:“今授始爾,恐一二年間,未容便移,且吉夢未必應在旦夕。”道成還以告儉,儉曰:“褚是未達理耳。且襦雖位望隆重,不過一惜身保妻子之人,非有奇才異節,公有所爲,彼必不敢立異,儉能保之。”乃倡議加道成重爵,體絕群臣。以議報淵,淵果無違異。丙午,詔進道成太傅、假黃鉞、大都督中外諸軍事,兼領揚州牧,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又道成心重謝朏,必欲引參佐命,拜爲左長史,嘗置酒與論魏、晉故事,因曰:“石苞不早勸晉文,死方怮哭,非知機也。”朏曰:“晉文世事魏室,必將終身北面。借使魏依唐、虞故事,亦當三讓彌高。”道成不悅,仍以朏爲侍中,更以王儉爲左長史。
三月甲辰,乙太傅爲相國,總百揆,封十郡,爲齊公,加九錫,詔齊國官爵禮儀,並仿天朝。甲寅,齊公受策命,赦其境內,以石頭爲世子宮,一如東宮之制。褚淵求說于齊,引魏司徒何曾爲晉丞相故事,求爲齊官。齊公不許,以王儉爲齊尚書右仆射,儉時年二十八也。四月壬申,進齊公爵爲王。辛卯,宋順帝下詔,禪位於齊。是時帝當臨軒,不肯出,逃後宮佛蓋之下。王敬則勒兵殿廷,以板輿入迎,拔刀指太后曰:“帝何在?”太后懼,自率閹人搜得之,帝涕泣不已。敬則啓譬令出,引使登車,帝收淚,謂敬則曰:“欲見殺乎?”敬則曰:“無恐,出居別宮耳,官先取司馬家亦如此。”帝泣而彈指曰:“願後世世世勿複生天王家。”宮中皆哭,帝拍敬則手曰:“必無過慮,當餉輔國十萬錢。”是日百僚陪位,侍中謝朏在值,當解璽綬,陽爲不知,曰:‘有何公事?”傳詔雲:“解璽綬授齊王。”朏曰:“齊自應有侍中。”走至殿側,引枕臥。傳詔懼,使朏稱疾,朏曰:“我無疾,何所道?”遂朝服步出東掖門,登車還宅。乃以王儉權爲侍中,解璽綬。禮畢,順市乘劃輪車,出東掖門,就東郏問:“今日何不奏鼓吹?”左右莫有應者,右光祿大夫王琨,在晉世已爲郎中,至是攀車後獺尾,慟哭曰:“人以壽爲歡,老臣以壽爲戚。既不能先驅螻蟻,乃複頻見此事。”嗚咽不自勝,百官雨泣。褚淵率群臣奉璽授,詣齊宮勸進。淵從弟炤謂淵子賁曰:“司空今日何在?”賁曰:“奉璽授在齊大司馬門。”炤曰:“不知汝家司空,將一家物與一家,亦複何爲?”
甲午,王即皇帝位於南郊,是爲齊高帝。還宮大赦,改元建元。奉宋順帝爲汝陰王,優崇之禮,皆仿宋初。築宮丹陽,置兵守之。諸王皆降爲公,自非宣力齊室,余皆除國。以褚淵爲司徒,賓客賀者滿座。諸炤歎曰:“彥回少立名行,何意披狂至此?此門戶不幸,複有今日之拜。向使彥回作中書郎而死,不嘗爲一名士耶?名德不昌,乃複有期頤之壽。”淵固辭司徒之命,不拜,奉朝請。一日,淵入朝,以腰扇障目。有劉祥者,好文學,性氣剛疏,輕言肆行,不避高下,從車側過曰:“作如此舉止,羞面見人,扇障何益?”淵曰:“寒士不遜!”祥曰:“不能殺袁、劉,安得免寒士?”指車前驢曰:“驢,汝好爲之,如汝人才,可作三公。”淵顧仆曰:“速驅之!速驅之!毋聽狂言。”時輕薄子,多以名節譏淵,以其眼多白精,謂之白虹貫日,爲宋氏亡征也。河東裴顗上奏,數帝過惡,挂冠徑去。帝怒,殺之。太子賾請殺謝朏,帝曰:“殺之適成其名,正應容之度外耳。”久之,因事廢於家。沛國劉瓛,爲當時儒學冠,帝以爲政之道問之,對曰:“政在《孝經》,凡宋氏所以亡,陛下所以得者,皆是也。陛下若戒前車之失,加之以寬厚,雖危可安。若循其覆轍,雖安必危。”帝歎曰:“儒者之言,可寶萬世。”帝性節儉,即位後,不禦精細之物。後宮器物欄檻,以鋼爲飾者,皆改爲鐵。內殿施黃紗帳,宮人著紫皮履,見主衣中有玉介導,命即打碎,曰:“留此政是興長疾源。”每曰:“使我治天下十年,當使黃金與上同價。”由是奢侈悉汰,風俗一變。夏五月乙未,或走馬過汝陰王之門,衛士恐有爲亂者奔入殺王,而以疾聞。上不罪而賞之,並殺宋宗室諸王,無少長皆死。丙寅,追尊皇考曰“宣皇帝”,皇妣陳氏曰“宣皇后”,封皇子嶷爲豫章王,均爲衡陽王,映爲臨川王,晃爲長沙王,曄爲武陵王,暠爲安成王,鏘爲鄱陽王,鑠爲桂陽王,鑒爲廣陵王,皇孫長懋爲南郡王,立太子賾爲皇太子。卻說太子少曆艱難,功名素著,自以年長,與帝共創大業,朝事大小,悉皆專斷,多違制度,內外祗畏,莫敢有言者。侍中荀伯玉密啓之,帝大怒,不見太子,欲廢之而立豫章王嶷。
太子聞之,憂懼稱疾,月餘不出,而帝怒不解。一日,晝臥太陽殿,王敬則直入叩頭,啓語駕往東宮,以慰太子,帝不語。
敬則因大聲宣旨往東宮,命裝束。又敕大官設饌密遣人報太子候駕,因呼左右索輿。帝了無動意,敬則索衣以披帝身,扶帝上輿,遂幸東宮,召諸王大臣宴飲。太子迎帝,遊玄圃。長沙王執華蓋,臨川執雉尾扇,竟陵王子良持酒槍,南郡王長懋行酒,太子與豫章王捧肴饌。帝大悅,酒半,褚彥回彈琵琶,王僧虔彈琴,沈文季歌《子夜歌》,王敬則脫朝服,去冠挽髻,奮臂拍張,叫動左右。,帝笑曰:“豈有三公如此者?”對曰:“臣由拍張,胡得三公。今日豈可忘拍張?”帝大笑,賜太子以下酒,並大醉盡歡,日暮乃散。是日,非敬則太子幾廢,以故太子德敬則而怨伯玉。
先是伯玉少貧賤,賣蔔爲業。帝鎮淮陰,用爲參軍,所謀皆合,甚見親信。嘗夢帝乘船在廣陵北渚,兩腋下有翅不飛,伯玉問:“翅何時飛?”帝曰:“尚待三年。”伯玉于夢中叩首祝之,勿有龍出帝腋下,翅皆飛揚,醒以告帝,帝喜。後二年,帝破桂陽,威名大震,五年而廢蒼梧,大權在握,謂伯玉曰:“卿夢今日驗矣。”至是因啓太子之過,帝愈信其無欺,使掌軍國密事,勢傾朝野。每暫休外,軒蓋填門。其母死,朝臣無不往吊。褚玉儉五鼓往,未到伯玉宅二裏許,王俊卿士已擁塞盈巷,至下鼓尚未得前,及入門,又倚廳事久之,方得吊。
比出,二人饑乏,氣息惙然,恨之切齒。明日入宮,言於帝雲:“臣等所見二宮及齊閣,以比伯玉宅,政可設雀羅,怪不得外人有言,千敕萬令,不如荀公一命。”帝聞而笑之,寵任如故。
後太子即位,遂賜死。初伯玉微時,有善相墓者,謂其父曰:“君墓當出暴貴者,但不得久耳。又出失行女子。”伯玉聞之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頃之,伯玉姊當出嫁,是夕,隨人逃去。而伯玉卒至敗亡,此是餘話。今且不表。
卻說帝得天下,年齡已高,自踐祚以來,勤勞萬幾,宵旰不息,精神漸減。四年二月乙未,帝不豫,三月庚甲,疾益甚,乃召司徒褚淵,左仆射王儉,授遺詔輔政。詔曰:吾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因借時來,遂隆大業。遘疾彌留,至於大漸。公等事太子如事吾,當令敦穆親戚,委任賢才,崇尚節儉,宏宣簡惠,則天下之理盡矣。死生有命,夫複何言!
壬戌,帝崩於臨光殿,年五十六。於是群臣奉太子即位,是爲武帝。稱遺詔,以司徒褚淵錄尚書事,左仆射王儉爲尚書令、車騎將軍,喪禮悉從儉約,遵遺詔也。庚午,以豫章王嶷爲太尉,領揚州牧。
武帝諸弟中,豫章最賢,常慮盛滿難居,求解揚州,帝不許曰:“畢汝一世,無所多言。”嶷嘗過延陵季子廟,觀沸井,有牛奔突部伍,左右欲執牛主推問。嶷不許,取絹一疋,橫系牛角,放歸其家,其爲政寬厚類如此。時臨川王映,亦號賢王。
帝問其居家何事,映曰:“唯使劉獻講《禮》,顧則講《易》,朱廣之講《莊》《老》,臣與二三諸彥、兄弟友生,時複擊贊,以此爲樂。”帝大賞之。他日謂嶷曰:“臨川爲善,遂至於斯。
”嶷曰:“此大司馬公子之次弟,安得不爾!”帝以玉意指嶷曰:“未若皇帝次弟爲善更多也。”相與大笑。時帝友愛甚篤,而太子長懋,素忌諸叔,故請王皆不願與政。未幾豫章卒,年四十九,帝甚哀之。王融爲銘雲:“半嶽摧峰,中河墜月。”
帝見而流涕曰:“此正吾所欲言也。”嶷死後,忽見形于沈文季曰:“我患癰與痢,未應便死。皇太子于膏中加藥數種,使癰不差,複于湯中加藥一種,使痢不斷。吾已訴先帝,先帝許還東邸當判此事。向胸前出青紙文書,示文季曰:‘與卿相好,爲吾呈上。’”言訖不見,文季大驚,秘不敢言。但未識太子有何報應否,且聽下回分解。
齊高帝當宋之季世,羽翼已成,不得不爲禪代之事。褚彥回屢受顧命,直以天下爲人事,其親弟尚不能忍,況他人乎!
此名節之所以足重也。至高帝節儉爲心,“雖黃金與上同價”之言,亦是驕人語,其好處不可沒也。
第十六回
縱敗禮官宮闈淫亂臣廢君宗室摧殘
話說豫章身故,人皆以得疾而卒,那知太子暗行毒害。一靈不散,忽見形于沈文季,述其致死之由。文季知之,不敢告人。俄聞太子疾,文季謂人曰:“太子殆不起矣。”越數日,太子果卒。帝哀痛殊甚。時竟陵王子良,好文學,有令望,爲帝次子,人皆以儲位之歸,宜在子良。而帝卒以嫡嗣爲重,不立太子,而立太孫。
卻說太孫,名昭業,宇元尚,文惠太子長子也。始高帝爲宋相,鎮東府,昭業年五歲,在床前戲,高帝方對鏡,令左右拔白髮,問之曰:“兒謂我誰耶?”答曰:“太翁。”高帝笑謂左右曰:“豈有爲人作曾祖,而拔白髮者乎?”即擲鏡不拔。
及長,美容止,工隸書,武帝特所鍾愛,敕皇孫手書,不得妄出以示貴重。性辨慧,進退音吐,皆有儀度,接封賓客,款曲周至。然矯情飾詐,陰懷鄙慝,與左右無賴群小二十許人,共衣食,同臥起。當太子在日,每禁其起居,節其用度。昭業謂其妃何氏曰:“阿婆,佛法言有福生帝王家,今知生帝王家,便是大罪。左右主帥,動見拘執,不如市邊屠酤富兒,反得快意。”嘗私就富人求錢,無敢不與。別作鑰鈎,夜開西州後閣,與左右至營署中淫宴。其師史仁祖、侍書胡天翼相謂曰:“皇孫所爲若此,若言之二宮,則其事非易。若于營署爲異人所毆,豈惟罪止一身,亦當盡室及禍,年各七十,餘生寧足吝耶!”
數日相繼自殺,二宮不知也。
所愛左右,皆過加官爵,書于黃紙,許南面之日,依此施行。侍太子疾,衣不解帶。及居喪次,號泣不絕聲,見者嗚咽。
才還私室,即歡笑酣飲,常令女巫楊氏禱祀,速求天位。及太子卒,謂由楊氏之力,倍加敬信。武帝往東宮臨喪,昭業迎拜號慟,絕而後蘇。帝自下輿抱持之,甚嘉其孝。帝以晚年喪子,鬱鬱不樂,未幾有疾。太孫入侍,憂愁慘戚,言發淚下,每語及帝躬病重,輒夜咽不自勝,故帝益愛之。時何妃在西州,一日得太孫手書,別無一語,中央作一大“喜”宇,而作三十六小喜字繞之。妃知大慶在即,亦暗暗歡喜。俄而詔竟陵王子良,甲仗人延昌殿侍醫藥。由是子良日夜在內,太孫間日參承。
卻說中書郎王融,字元長,少而神明警慧,其叔王儉謂人曰:“此幾年至三十,名位自立。”常侍帝于芒林園禊宴,爲《曲水詩序》,人爭稱之。會魏使宋弁來聘,帝以融有才辨,使兼主客接之。並見其年少,問:“主客年幾?”對曰:“五十之年,久逾其半。”並又雲:“聞主客有《曲水詩序》甚佳,願得一觀。”融乃示之。弁讀竟,歎曰:“昔觀相如《封禪》,以知漢武之德。今覽王生《詩序》,用見齊主之盛。”融曰:“皇家盛明,豈直比蹤漢武?更慚鄙制,無以遠匹相如。”時稱其善對。獨其性躁于名利,自恃人地,三十內可望公輔。嘗詣王僧祐,值沈昭略在座,不識融,問主人曰:“是何年少?
”融聞而不平,謂曰:“仆出於扶桑,人于暘穀,照耀天下,誰雲不知,而勞卿問?”其高自標置如此。及爲中書郎,嘗撫案歎曰:“爲爾寂寂,鄧禹笑人。”又嘗過朱雀桁街,路人填塞,車不能行,乃捶車歎曰:“車中乃可無六尺,車前豈可乏八騶。”素與竟陵王子良友好,於是乘帝不豫,爲之圖據大位。
戊寅,帝疾亟暫絕,太孫未入,內外惶懼,融固欲矯詔立子良。
及太孫來,融戎服絳衫,立於中書省閣口,斷東宮仗,不得進。
頃之,帝復蘇,問:“太孫何在?”因召東宮器甲並入。太孫因見帝痛哭,帝以其必能負荷大業,謂之曰:“五年中一委宰相,汝勿措意。五年外勿複委人,若自作無成,無所多恨。”
臨終,複執其手曰:“若憶翁,當好作。詔於良善相毗輔,朝事大小,悉與左仆射、西昌侯鸞參懷。”遂殂。
卻說鸞字景淒,高帝兄,始安王道生之子也。早孤,爲高帝所養,恩過諸子。性儉素,車服儀從,同於素土。所居官有嚴能名,故武帝亦重之。以子良才弱,遺詔委以朝政,鸞聞詔,急馳至雲龍門。融以子良兵禁之,不得進,鸞厲聲曰:“有敕相召,誰敢拒我?”排之而入。既入,指麾部署,音響如鍾,殿中無不從命。遂奉太孫登殿,即帝位。是爲郁林王。融知大事不遂,釋服還省,歎曰:“竟陵誤我。”
先是郁林王少,養於子良妃袁氏,慈愛甚著。及王融有謀,並忌子良。時子良居中書省,慮其爲變,使虎賁二百人屯太極西階以防之。既成服,諸王皆出,子良乞停至山陵,不許。收王融於獄,賜死。融臨死,歎曰:“我若不爲百歲老母計,當吐一言。”蓋欲指斥帝在東宮時過惡也,人謂融險躁輕狡,自取其死雲。
卻說郁林自即位後,大殮始畢,悉呼武帝諸伎,奏樂於前。
所寵嬖臣綦母珍之、朱隆之、直閣將軍曹道剛、周奉叔、宦者徐龍駒等皆用事。珍之所論薦,事無不允,內外要職,皆先論價,旬日之間,家累鉅萬,擅取官物,不俟詔旨。有司至相語曰:“寧拒至尊敕,不可違舍人命。”徐龍駒爲後閣主書,常居含章殿,著黃綸,被貂裘,南面向案,代帝書敕,左右傳值,與至尊不異。自山陵之後,帝即與左右微服,遊走市里。擲塗賭跳,作諸鄙戲。賞賜嬖寵,動至百數十萬,每見錢曰:“我苦思汝一枚不得,今日得用汝未!”武帝聚錢上庫五億萬,齊庫三億萬,金銀財帛,不可勝計。未滿一年,所用垂盡。嘗入主衣庫,今何後及寵姬,以諸寶器相投擊,破碎之,用爲笑樂。
後字婧英,撫軍將軍何戢俄之女,性亦淫亂。初爲太孫妃,太孫狎昵無賴之徒,後擇美少者,皆與之私。及爲後,淫蕩如故。帝既好淫,後善於迎接,能曲暢其情,故帝寵愛特甚,恣其所爲。有詩書人馬澄,年少貌美,爲帝弄童。後悅之,托以有巧思,令出入禦內,絕見愛幸。嘗著輕絲履,紫綈裘,與後同居處,後出素臂,與之鬥腕角力,帝撫掌以爲樂。又侍書楊瑉,年十五,姣好如美女,而有嫪毐具,爲帝所幸,常侍內廷。
後尤愛之,私語宮人曰:“與楊郎一度,勝餘人十度。”一日,帝往後宮,後正與艱擁抱未起,宮女急報駕至,後這起見帝,冠發散亂,四體倦若無力。帝問:“何事晝寢?”後笑曰:“吾夢中方與陛下取樂,不意陛下適來,使妾餘歡未盡。”帝笑曰:“阻卿夢中之興,還卿實在之樂何如?”遂解衣共寢,恣爲淫蕩。武帝有寵姬霍氏,年少有殊色,帝欲烝之,在後前極口稱其美。後曰:“陛下既愛其美,何不納之?”帝曰:“懼卿妒耳。”後曰:“陛下所愛,妾亦愛之,奚妒爲?,妾爲陛下作媒何如?”帝大悅。是夕與帝同輦,往霍姬宮,姬接入,後撫其背曰:“今夜送一新郎在此,卿善伴之。”說罷別去,帝遂就寢霍氏宮,深相寵愛,累日夜不離。那知後亦爲著自己,使帝在他處留連,正好與楊瑉任意取樂,可以晝夜無間。斯時穢聲狼籍,蕭鸞深以爲恥,嘗謂帝曰:“外延之事,臣得效力,宮禁之內,還期陛下肅清,無使取笑天下。”帝深惡之,遂不與相見。一日,謂鄱陽王鏘曰:“公以鸞爲何如人?”鏘素和謹,對曰:“臣鸞于親戚最長,且受寄先帝,臣等皆年少,朝廷所賴,唯鸞一人,願陛下無以爲慮。”帝默然,私謂徐龍駒曰:“我欲與鏘定計取鸞,鏘既不同,我亦不能獨辦矣。”鸞聞之懼,陰欲廢帝,唯慮蕭湛、蕭坦之典宿沖重兵,爲帝心腹。
因謀之尚書王晏,晏曰:“此二人可以利害動也,請往說之,必得如志。”鸞因使晏密結二人,勸行廢立。二人初猶未許。
及見帝狂縱日甚,無複悛改,恐禍及己,乃回意附鸞,在內廷陰爲鸞寫耳目。
先是帝居深宮,群臣罕見其面,唯以諶與坦之爲祖父舊人,尚加親信,得出入後宮,凡褻狎宴遊,二人在側不忌。故鸞欲有所陳說,唯遣二人入告,乃得上達。一日,鸞以楊瑉淫亂宮掖,尤無忌憚,遣坦之入奏誅瑉。何後方對鏡理妝,聞之,妝不及畢,急奔帝前,流涕覆面曰:“楊郎好少年,無罪過,何可枉殺?”坦之拊帝耳語曰:“此事別有一意,不可令第二人聞。”帝平日每呼後爲阿奴,因呼後曰:“阿奴暫去片時。”
後不得已,走出。坦之乃曰:“外間並雲瑉與後有別情,彰聞遐邇,不令赴台一訊,其事益信。”帝乃敕瑉赴台,瑉至台,鸞亦不問,即押赴建康市行刑。俄有救原之,而瑉已死。鸞又啓誅徐龍駒,帝亦不能違,而心忌鸞益甚。
直閣將軍周奉叔,帝之爪牙臣也。與其父盤龍,皆以勇力聞。先是魏攻淮陽,武帝敕盤龍往救,奉叔單馬,牽二百餘人陷陣。魏軍萬余騎,張左右翼圍之。一騎還報,奉叔已沒。盤龍方食,投著而起,上馬奮矟,直奔魏軍,自稱周公來。魏人素畏盤龍驍勇,聞其名,莫不披靡。時奉叔已大殺魏軍,得出在外,盤龍不知,乃東西衝擊,殺傷無數。奉叔見其父久不出,複躍馬入陣尋之,父子兩騎,縈攪數萬人中,魏軍敗走,父子並馬而歸。由是名播北國。其後奉叔給事東宮,帝嘗從其學騎,尤見親寵,即位後,遷爲直閣將軍。恃勇挾勢,陵轢公卿。常以單刀二十口自隨,出入禁闥,門衛不敢叱。每語人雲:“周郎刀,不識君。”鸞畏之,使坦之說帝曰:“奉叔才勇,可使出守外藩。”乃以爲青州刺史。奉叔就帝求千戶侯,帝許之,鸞以爲不可,封曲江縣男,食三百戶。奉叔大怒,於衆中攘刀厲色曰:“若不見與,周郎當就刀頭辦耳。”鸞佯許之,及將之鎮,部伍已出,鸞複以帝命召入,殺之省中。啓雲奉叔慢朝廷,當誅。帝不獲已,可其奏。
當奉叔未誅時,待讀杜文謙,惡鸞專政,謂綦毋珍之曰:“天下事概可知矣,灰盡粉滅,匪朝伊夕,不早爲計,禍至何及?”珍之曰:“計將安出?”文謙曰:“先帝舊人,多見擯斥,今召而使之,誰不慷慨從命?昨聞宿衛萬靈會,與王範共語,皆攘袂捶床,心懷不平。君其密報奉叔,使靈會殺蕭諶,則宮內之兵,皆我用也。即勒兵入尚書省,斬蕭令,兩都伯力耳。今舉大事亦死,不舉事亦死,二死等耳,死社稷可乎?若遲疑不斷,異日稱敕賜死,父母爲殉,在眼中矣。”珍之不能用,及鸞殺奉叔,並收珍之、文謙殺之。
何後以楊瑉之死,日夜切齒,勸帝殺鸞。時蕭諶、蕭坦之握兵權,大臣徐孝嗣、王晏、陳顯達、王廣之、沈文季等,皆一心附鸞。帝左右無可與謀者,唯中書今何胤,後之從叔,近值殿省,欲以誅鸞之事任之,胤謝不能;乃謀出鸞於西州,中敕用事,不復關咨政府,胤亦難之,其事複止。鸞於是逆謀益急,日夕要結諸臣。驃騎錄事樂豫謂徐孝嗣曰:“外傳籍籍,似有伊。霍之舉,君蒙武帝殊常之恩,荷託付之重,恐不得同人此舉。人笑褚公,至今齒冷。”孝嗣心然之,而不能從。帝謂蕭坦之曰:“人言鎮軍與蕭諶欲共廢我,似非虛傳,卿所聞若何?”坦之曰:“天下寧當有此,誰樂無事廢天子耶?朝貴不容造此論,當是諸尼姥言耳,豈可信乎?官若除此二人,誰敢自保?”帝信之。然逆謀漸泄,直閣將曹道剛、朱隆之等,深爲之防。鸞因謂蕭諶曰:“廢天子,古來大事,比聞內延已相猜疑,明日若不舉事,恐無所及。弟有百歲母,豈能坐聽禍敗,正應作余計耳。”諶惶遽從之。
壬辰,鸞使蕭諶先人,遇道剛、隆之於庭,皆殺之。直後徐僧亮見有變,大言於衆曰:“吾等荷恩,今日當以死報。”
又殺之。鸞引兵入雲龍門,戎服加朱衣於上,比入門,三失履。
王晏、徐孝嗣、蕭坦之等,皆隨其後。時帝在壽昌殿,裸身與霍姬相對坐,聞外有變,使閉內殿諸閣,令閹人登與先樓望之。
還報雲:“見一人戎服,從數百武士,在西鐘樓下。”帝大驚曰:“是何人也?”話未絕,諶已引兵入壽昌閣。帝見之,急趨霍姬房,兵士爭前執之,以帛纏頸,扶出延德殿。宿衛將士見帝出,皆叩刀欲奮,蕭諶謂之曰:“所取自有人,卿等不須動。”宿衛素隸服於諶,皆不敢發。行至西弄,遂弑之,輿屍出殯徐龍駒宅,霍姬及諸嬖幸皆斬之。鸞既殺帝,欲作太后令,曉示百官。徐孝嗣於袖中出而進之,鸞大悅,乃以太后令,廢帝爲郁林王,葬以王禮。廢何後爲王妃。迎立新安王昭文,丁酉,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延熙,是爲海陵王。以鸞爲驃騎大將軍,錄尚書事,進封宣城公,政事一稟宣城處分。
先是郁林王之將廢也,鄱陽王鏘初不知謀,鏘每詣鸞,鸞倒屐迎之,語及家國,言淚俱發,鏘以此信之。及鸞勢重,中外皆知其蓄不臣之志,宮台之內,皆屬意於鏘,勸鏘入宮,發兵輔政。長史謝粲說鏘曰:“王但乘油璧車入宮,出天子坐朝堂,夾輔號令。粲等閉城門上仗,誰敢不同?東城人正共縛送蕭令耳。”鏘以上臺兵力,悉屬東府,慮事不捷,意甚猶豫。
隊主劉巨,武帝舊人,叩頭勸鏘舉事,銀命鸞將入,複還內,與母陸太妃別,日暮不成行。典簽知其謀,馳告鸞。鸞遣兵二千人圍鏘第,殺鏘,並殺謝粲、劉巨等。
江州刺史、晉安子懋,聞鄱陽死,大懼,欲起兵,謂防閣陸超之、董僧惠曰:“事成則宗廟獲安,不成猶爲義死。”二人曰:“此州雖小,而孝武常用之?若舉兵向闕,以請郁林之罪,誰能禦之。”時太妃在建康,密遺書迎之。太妃有同母兄於瑤之,知其謀,遽以告鸞。鸞遂遣王元邈引兵討子懋,又遣裴叔業、于瑤之先襲尋陽。叔業溯流直上,輕兵襲湓城,守將樂賁開門納之。子懋聞湓城失守,率府州兵力據城自守,部曲多雍州人,皆踴躍願奮。叔業畏其銳,乃使於瑤之人城說子懋曰:“今還都必無過慮,正當作散官,不失富貴也。”子懋信之,遂不出兵,衆情大沮。瑤之弟琳之在城中,說子懋重賂叔業,可以免禍,子懋使琳之往,琳之反說叔業取子懋。於是叔業遣兵四百,隨琳之入城,僚佐皆奔散。琳之拔刀入齋,子懋罵曰:“小人何忍行此!”琳之以袖障面,使人殺之。董僧惠被執將殺,謂王元邈回:“晉安舉義,仆實豫謀,得爲主人死不恨,願至大殮畢,退就鼎鑊。”元邈義之,具以白鸞,得兔死。子懋子昭基,年才九歲,被囚於獄,以方二寸絹爲書,遺錢五百,使達僧惠。僧惠視之曰:“郎君書也。”悲痛而卒。
或勸陸超之逃亡,超之曰:“人皆有死,此不足懼,吾若逃亡,非唯孤晉安之眷,亦恐田橫客笑人。”閉門端坐俟命。超之門生,謂殺超之,當有厚賞,密謀後斬之,頭落而身不倒。元送厚加殯殮,門生亦助舉棺,棺墜,壓其首,折頸而死,人皆快之。
時臨海王昭秀,爲荊州刺史,鸞遣徐元慶至江陵,以便宜從事。長史何昌寓曰:“仆受朝廷重寄,翼輔外藩,殿下未有愆失,君以一介之使來,何容即以相付耶?若朝廷必須殿下,當自啓聞,重聽後旨。”昭秀由是得還建康,裴叔業自尋陽進向湘州,欲殺湘州刺史、南平王銳。防閣周伯玉大言於衆曰:“此非天子意,今斬叔業,舉兵匡社稷,誰敢不從!”典簽叱左右斬之,遂殺銳。又殺郢州刺史、晉熙王銶,南豫州刺史、宜都王簽。當時朝廷之上,以鸞有靖亂功,詔進鸞爲太傅,加殊禮,封宣城王。鸞以兄子遙光爲南郡太守,不之官。鸞有異志,遙光皆贊成之,凡大誅賞,無不豫謀,任爲腹心之佐。
先是王牌上有赤志,人以爲貴征,以示晉壽太守王洪范曰:“人言此是日月相,卿幸勿泄。”洪範曰:“王日月在軀,如何可隱,當播告天下。”一日,桂陽王鑠至東府,見鸞出,謂人曰:“向錄公見接殷勤,流連不能已,而面有慚色,此必欲殺我。”是夕果遇害。江夏王鋒有才行,鸞嘗與之言遙光才力可委,鋒曰:“遙光之于殿下,猶殿下之于高工,衛宗廟,安社稷,實有攸寄。”鸞失色,及殺諸王,鋒又大言其非,鸞收而殺之。又遣人殺建安王子真,子真走匿床下,兵士手牽出之,叩頭乞爲奴,不許,殺之。遣茹法亮殺巴陵王子倫。子倫性英果,時爲南蘭太守,鎮琅琊城,有守兵。法亮恐其不肯就死,以問典簽華伯茂,伯茂曰:“公若以兵取之,恐不可即辦。若委伯茂,一夫力耳。”乃委之。伯茂手自執鴆,逼子倫飲。倫正衣冠,坐堂上,謂法亮曰:“先朝昔滅劉氏,殺其子孫殆盡,今日之事,理數固然。君自身家舊人,今銜此使,當由事不獲已。但此酒非勸酬之爵,只可獨飲。”因仰之而死,時年十六。
法亮及左右皆流涕。
蓋齊制諸王出鎮,皆置典簽,一方之事,悉以委之。時入奏事,刺史美惡,專系其口,故威行州郡,自刺史以下,莫不折節奉之。南海王子罕在琅玡,欲遊東堂,典簽薑秀不許,遂止。泣謂母曰:“兒欲移五步不得,與囚何異?”邵陵王子響,嘗求熊白,廚人答典簽不在,不敢與。及鸞誅諸王,皆令典簽殺之,竟無一人能抗拒者。時孔珪聞之流涕曰:“齊之衡陽、江夏最有意,而竟害之,若不立典簽,故當不至於此。”其後宣城王亦知典簽之弊,不許入都奏事,典簽之任始輕。但未識宣城若何篡立,且聽下文再剖。
齊武帝雄才武略,高蓋一世,但行事忍刻,與國家忠厚開基,相背而馳,焉得繼體之悠久!太子早逝,太孫狡詐百出,宮闈淫亂,蒸及武帝姬人,何後玉成之,以自恣其欲,肆無忌憚。蕭鸞誅殺淫亂之人,廢帝更立,未嘗不可。乃大權獨握,誅戮宗室,至於盡絕。子倫雲,先朝殺滅劉氏子孫殆盡,今亦複如是,理數宜然。可知天道好還,昭然不爽也。特當此天翻地覆之時,而董僧惠、陸超之慷慨赴義如是,天理不澌滅於人間,亦史冊之光哉。
第十七回
救義陽蕭衍建績立寶卷六貴爭權
話說宣城王,志在竊國,懼宗室不服,先加殺害,於是朝綱獨攬,群臣爭先勸進。冬十月辛亥,乃假皇太后令曰:嗣主沖幼,庶政多昧。且早櫻尪疾,弗克負荷。太傅宣城王,胤體先皇,鍾慈太祖,宜入承寶命,帝可降封爲海陵王。
癸亥,鸞即帝位,是爲齊明帝,改元建武。以王敬則爲大司馬,陳顯達爲太尉,王晏爲左仆射,徐孝嗣爲中領軍,餘皆進爵有差。一日,詐稱海陵有疾,數遣禦醫瞻視,因而殞之。
先是文惠太子在日,素惡明帝,嘗謂竟陵王子良曰:“我意中殊不喜見此人,不解其故,當由其福薄故也。”子良爲之解救,及帝得志,太子子孫無遺焉,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明帝篡位之時,正當魏孝文遷都洛陽時候。孝文久有南侵之意。一間海陵見廢,明帝篡立,謂群臣曰:“今日伐齊不患無矣。”乃命大將薛真度向襄陽,劉昶、王肅向義陽,拓跋衍向鍾離,劉藻向南鄭,自將大軍趣壽陽,起兵四十萬,分道並進。沿邊州郡,飛報入朝。帝聞魏師起,大懼。乃命左衛將軍王廣之督司州,右衛將軍蕭坦之督徐州,右仆射沈文季督豫州,發諸州之兵以拒魏。正月乙亥,魏主濟淮,二月至壽陽,虎士成群,鐵騎彌野。甲辰,登八公山賦詩,道遇大雨,命去蓋,見軍士病者,親撫慰之,率兵直臨城下,遣使呼城中人出見。齊豐城公遙昌,使參軍崔慶遠應之。慶遠至軍前,問師出何名,魏主曰:“師當有故,卿欲我斥言之乎?欲我含垢依違乎?”慶遠曰:“未承來命,無聽含垢。”魏主曰:“齊主何故廢立?”慶遠曰:“廢昏立明,古今非一,未審何疑?”魏主曰:“武王子孫,今皆安在?”慶遠曰:“七王同惡,已伏管、蔡之誅。其餘二十餘工,或內列清要,或外典方牧。”魏主曰:“卿主若不忘忠義,何以不立近親,如周公之輔成王,而自取之乎?”慶遠曰:“成王有亞聖之德,胡周公得而輔相之。今近親皆非成王之比,故不可立。且霍光亦舍武帝近親而立宣帝,唯其賢也。”魏主曰:“霍光何以不自立?”慶遠曰:“非其類也,主上正可比宣帝,安得比霍光?若爾,武王伐紂,不立微子而輔之,亦爲苟貪天下乎?”魏主大笑曰:“朕來問罪,如卿所言,便可釋然。”慶遠曰:“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聖人之師也。”魏主曰:“卿欲和親,抑不欲乎?”慶遠曰:“和親則兩國交歡,生民蒙福,否則兩國交惡,生民塗炭,和親與否,裁自聖衷。”魏主嘉其善對,賜以酒殽衣服而遺之。
於是循淮而東。
時魏兵號二十萬,塹柵三重,並力攻義陽。城中負循而立,勢甚危急。齊將王廣之引兵救之,去城百餘裏,畏魏強不敢進。
諸將皆有懼意,一將奮袂起曰:“義陽危困,朝不保夕,吾等奉命往救,卷甲疾趨,猶恐不及,聞敵強而不進,義陽若失,何面目以見朝廷?公等不往,吾請獨進。”辭氣激烈,三軍聞之,皆有奮意。
你道言者是誰?乃是一代開創之主,姓蕭,名衍,字叔達,小字練兒。父名順之,齊高帝族弟也。少相款狎,嘗共登金牛山,見路側有枯骨縱橫,齊高帝謂之曰:“周文王以來幾年,當複有掩此枯骨者乎?”言之凜然動色。順之由此知高帝有大志,嘗相隨從,高帝每出征討,順之嘗爲軍副。方宋順帝末年,袁粲據石頭,黃回與之通謀。順之聞難作,率家丁據朱雀橋,回遣人艦望,還報曰:“有一人戎服,英威毅然,坐胡床南向。
”回曰:“此必蕭順之也。”遂不敢出。時微順之,回必作難於內。方武帝在東宮,嘗往問訊,及退位,齊武手指順之,謂豫章王嶷曰:“非此前,吾徒無以至今日。”其見重如此,及即位,深相忌憚,故不居台輔,以參豫佐命,封臨湘侯。衍即其仲子也,生於秣陵縣同夏裏三橋宅,時宋孝武大明八年甲辰歲。母張氏懷孕時,忽見庭前菖蒲花彩異常,以問侍者,侍者皆雲不見,張氏曰:“吾聞見菖蒲花者當大貴。”因取吞之,遂生蕭衍。狀貌奇特,日角龍顔,重嶽虎頭,頂有白光,身映日無影。兩骻駢骨,額上隆起,有交文右手曰“武”。爲兒時,能蹈空而行,見者皆知其不凡。及長,博學多文,好籌略,有文武才幹,始爲巴陵王法曹參軍。王儉一見,深相器異,謂人曰:“蕭郎三十內,當作侍中,過此則貴不可言。”時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衍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琚範雲、任昉、陸倕並遊焉,號爲“八友”。王融尤敬異之,每謂所親曰:“宰製天下,必在此人。”累遷諮議參軍,尋以父難去職。
隆昌初,明帝輔政,起爲甯朔將軍,鎮壽春。服闋,除黃門侍郎,入值殿省,預定策勳,封建陽縣男,食邑三百戶。嘗舟行牛渚,遇大風,入泊龍瀆。有一老人衣冠甚偉,立於岸側,謂之曰:“君龍行虎步,相當極貴,天下方亂,安之者其在君乎!
宜善自愛。”問其姓氏,忽然不見。衍既屢有祥征,心益自負。
尋爲司州刺史,在州大著威名,嘗有餉以馬者,不受,餉者系馬於樹而去。衍出見馬,以笞書縛之馬首,令人驅出城外,馬自還主。衍舅張宏策,與衍年相若,恒同遊處,每入衍室,嘗覺有雲氣繞之,體自肅然,由此特加敬禮。一日,從衍飲酒,半酣,徙席星月之下,語及時事,謂衍曰:“子善天文,近日緯象若何?國家故當無恙否?”衍曰:“其可言乎?”宏策語言其兆,衍曰:“漢北有失地氣,浙東有急兵象。今冬之初,北魏兵必動,動則漢北必亡。其後便有乘機而起者,是亦無成,徒爲王者驅除難耳。越二年,死人過於亂麻,齊之歷數,自茲盡矣。梁、楚、漢間,當有大英雄興。”宏策曰:“今英雄何在,其在朝廟乎?在草澤乎?”衍笑曰:“漢光武有雲:‘安知非仆’。”宏策起曰:“今夜之言,是天意也,請定君臣之分。”衍曰:“舅欲效鄧禹乎?”相與大笑。
至是魏師圍義陽,帝命王廣之主中軍,衍率偏師往救,衆莫敢前,衍請先進,廣之分麾下精兵配之。衍間道夜發,徑上賢首山,去魏軍數裏,魏人出不意,未測多少,不敢逼。黎明,大風從西北起,陣雲隨之,直當魏營。俄而風回雲轉,還向西北,衍曰:“此所謂歸氣,魏師遁矣,急擊勿失。”遂下令軍中曰:“望麾而進,聽鼓而動。”於是身先士卒,直奔魏軍,揚魔鼓噪,響振山谷。敢死之士,執短兵先登,長戟翼之。魏傾壁來拒,衍親自博戰,無不披靡。城中見援兵至,亦出軍攻魏柵,因風縱火,魏軍表裏受敵,因大潰。王肅、劉昶單騎走,斬獲萬計,流血盈野,義陽得全。
衍有兄懿,爲梁州刺史。會魏將拓拔英引兵擊漢中,懿出兵拒之,進戰不利,櫻城自守。魏兵圍之數十日,城中糧將竭,衆心洶懼。懿封題空倉數十,指示將士曰:“此中粟皆滿,足支二年,但努力堅守,何患無食!”士民乃安。會魏主召英還,遣使與懿告別。懿以爲詐,英去一日,猶不開門。二日,乃遣將追之,英與士卒下馬交戰,懿兵不敢逼,尾其後四日四夜,乃返。魏諸將請複攻義陽,魏主曰:“蕭衍善用兵,今且勿與爭鋒,異日吾往擒之。”是役也,齊果失漢北諸郡,諸將概不加賞,獨以蕭衍有卻敵功,除爲雍州刺史。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永泰元年春正月,帝有疾,以近親寡弱,忌高、武子孫猶有十王,每朔望入朝,帝還後宮,輒歎息曰:“我及司徒諸子皆不長,高、武子孫日益長大,恐爲後累,奈何?”因欲盡除高、武之族,以微言問陳顯達,對曰:“此等豈足介意。
”以問始安王遙光,遙光謂當以次施行。時遙光有足疾,帝常令乘輿自望賢門入,每與帝屏人久語,語畢,帝索香火,嗚咽流涕,明日必有所誅。會帝疾暴甚,絕而復蘇,遙光遂行其策,殺河東王鉉、臨賀王子岳、西陽王子文、永陽王子峻、南康王子琳、衡陽王子瑉、湘東王子建、南郡王子夏、桂陽王昭粲、巴陵王昭秀。鉉等已死,乃使公卿奏其罪狀,請誅,下詔不許,再奏,然後許之。侍讀江泌哭子琳,淚盡繼之以血,親視殯葬畢,乃去。
那時激惱了舊臣王敬則,以爲天下本高武之天下,帝既奪而有之,而又殺害其子孫,于心何忍,以故語及時事,懷怒切齒,屢發不平之語。時敬則爲會稽刺史,帝慮其變,乃以張環爲平東將軍、吳郡太守,添置兵力以防之。敬則聞之,怒曰:“東今有誰,只是欲平我耳。東亦何易可平,吾終不受金甖。
”金甖,謂鴆也。於是舉兵,以奉南康侯子恪爲名,子恪懼禍亡走,未知所在。遙光勸帝盡誅高、武子孫,使後有叛者,無所假名。帝從其策,乃悉召諸王侯入宮,命晉安王寶義、江陵公寶覽等,處中書省,高、武子孫處西省,敕左右從者各帶二人,過此依軍法,孩幼者與乳母俱入。其夜,令太醫煮椒二斛,內省辦棺木數十具,至三更,當盡殺之。時刻已至,而帝眠未起,中書舍人沈徽孚與內侍單景俊共謀少留其事,以俟帝醒。
恰好子恪徒跣自歸,扣建陽門求入。門者以聞,景俊急至帝前,奏言子恪已至。帝驚問曰:“未耶!未耶!”景俊曰:“尚未行誅。”帝撫床曰:“遙光幾誤人事。”乃賜王侯供饌,明日悉遣還第,以子恪爲太子中庶子。
卻說敬則率兵甲萬人過浙江,百姓擔篙荷插,隨之者十餘萬人。帝遣大將左興盛、崔恭祖、劉山陽、胡松等,築壘于曲河長岡,又詔沈文季爲持節都督,屯兵湖頭,備京口路。敬則兵至,急攻興盛、山陽二壘,台軍不能敵,屢欲退走,而週邊不開,遂各死戰。胡松引騎兵突其後,白丁無器仗,皆驚走,敬則軍大敚索馬再上,不能得,崔恭祖刺之仆地,遂斬之。
傳首建康,戮及一門。
是時帝疾已篤,秋七月己酉,殂於正福殿。遺詔軍政事,委陳顯達,內外諸事,委徐孝嗣、遙光、坦之、江祀、劉暄參懷。先是蕭諶自恃助重,幹豫朝政,一不如志,便恚曰:“見炊飯,推以與人。”帝聞之大怒,召入省中,遣左右莫智明責之曰:“隆昌之際,非卿無有今日。但一門二州,兄弟三封,朝廷相報已極,卿恒懷怨望,乃雲:‘炊飯已熟,合甑與人耶’!今賜卿死。”諶謂智明曰:“天去人亦複不遠,我與至尊殺高、武諸王,是卿傳語來去。我今死,還是卿來傳語,報應何速!但帝亦豈能久乎?”未數日,帝果崩。
群臣奉太子寶卷即位,是爲東昏候。東昏惡靈柩在太極殿,欲速葬。徐孝嗣因爭,得逾月。帝每當哭,輒雲喉痛。大中大夫羊闡入臨,頭禿無發,號慟俯仰,幘遂脫地。帝輟哭大笑,謂左右曰:“禿鶖啼來乎!”其在東宮,唯嬉戲無度,及即位,不與朝士相接,專親信宦官,及左右禦刀應敕等。是時遙光、孝嗣、江祐、蕭坦之、江祀、劉暄事更值內省,分日晝敕。蕭衍聞之,謂張宏策曰:“一國三公,國猶不堪,況六貴同朝,勢必相圖,亂將作矣。避禍圖福,無如此州。但諸弟在都,恐罹世患,當更與益州圖之耳。”乃密與宏策修武備,招聚驍勇,多伐材竹,沈之檀溪,積茅如岡阜。及聞蕭懿罷益州還,仍行郢州事,衍使宏策往說之曰:“今六貴比肩,人自晝敕,爭權睚眥,理相圖滅。主上素無令譽,媟近左右,剽輕忍虐,安肯委政諸公,虛坐主諾?嫌忌已久,必大行誅戮,始安欲窺神器,形迹已見,然性猜量狹,徒爲禍階。坦之忌克陵人,孝嗣聽人穿鼻,江祐無斷,劉喧暗弱,一朝禍發,中外土崩。吾兄弟幸守外藩,宜爲身計,及今猜忌未生,當悉召諸弟,恐異時投足無路。郢州控帶荊、襄,雍州士馬精強,世治則竭誠本朝,世亂則足以匡濟,與時進退,此萬全之策也。若不早圖,後悔無及。”懿不從,宏策又說懿曰:“以卿兄弟英武,天下無敵,據郢、雍二州,爲百姓請命,廢昏立明,易於反掌。此桓、文之業也,勿爲豎子所欺,取笑身後。雍州揣之已熟,願善圖之。
”懿卒不從。衍乃迎其弟蕭偉、蕭增至襄陽。
初,明帝雖顧命群公,而腹心之寄,則在江祐兄弟,故二江更值殿內,動息關之。帝有所爲,孝嗣等尚肯依違,而祐執制堅確,帝深忿之。嬖臣茹法珍、梅蟲兒等,亦切齒於祐。徐孝嗣謂祐曰:“主上稍欲行意,詎可盡相禁制。”祐曰:“但以見付,必無所憂。”其後帝失德彌彰,祐與諸臣議欲廢之,立江夏王寶元。而劉喧曾爲寶元行事,執法過刻,寶元嘗恚曰:“舅殊無渭陽情。”暄由是深忌寶元,不同祐議。更欲立建安王寶寅,而亦未決。遙光自以年長,意欲爲帝,私爲祐曰:“兄若立我,當與兄共富貴。”祐欲立之,以問蕭坦之。坦之時居母喪,起複爲領軍將軍,謂祐曰:“明帝立已非次,天下至今不服,若複爲此,恐四方瓦解,我期不敢言耳。”吏部郎謝朓知其謀,謂劉喧曰:“始安一旦南面,則劉渢、劉晏居卿今地,徒以卿爲反復人耳。”渢與晏,皆遙光腹心臣也。喧亦以遙光著立,已失元舅之尊,因從渢言,力阻祐議。遙光知之大怒,先奏謝朓煽動內外,妄貶乘輿,竊論宮禁,間謗親賢,詔收廷尉,下獄賜死。
卻說朓字玄暉,善草隸,長五言詩。沈約常雲:“二百年來,無此詩也。”其妻王敬則女,有父風,朓告王敬則反,敬則死,妻常懷刃,欲報父仇。朓每避之,不敢相見。及拜吏部,辭讓再三。尚書郎范縝嘲之曰:“卿人才無慚吏部,但恨不可刑于寡妻耳。”朓有愧色,及臨誅,歎曰:“天道其不昧乎?
我雖不殺王公,王公由我而死,今日之死宜哉!”劉喧既與祐異,祐複再三言之,勸立遙光,喧卒不從。祐怒,謂遙光曰:“我意已決,奈劉喧不可何?”遙光於是深根暄,密遣人刺之。
一日,暄過青溪橋,有人持刀而前,若欲行刺,暄喝左右擒之。
其人見救護者衆,棄刀而逃。衆大駭,莫測其所自來。暄以近來江祐與吾不合,故使來刺吾,因謂帝曰:“江祐兄弟,頗有異志,宜遠之。”帝本惡祐,一聞暄言,即命收之。時江祀值內殿,疑有異,遣信報祐曰:“劉暄當有異謀,今作何計?”
祐曰:“政當靜以鎮之,諒亦無奈我何也?”俄有詔召祐入見,與祀共停中書省,帝使袁文曠誅之。初,文曠以斬王敬則功,當封侯,祐執不與,乃以刀環築其心曰:“複能奪我封否?”
並殺江祀。劉暄方晝寢,聞二江死,眠中大驚,投出戶外,問左右:“收至未?”良久意定,還坐,大悲曰:“非念二江,行自痛也。”蓋暄雖惡祐,不意帝遽殺之,恐後日己亦不免,故惶懼若此。帝自是益無忌憚,日夜與近習在宮中鼓吹戲馬,常以五更就寢,至晡乃起。群臣節朔朝見,晡後方前,至暗始出,台閣案奏,數十日乃報,或不知所在,宦者裹魚肉還家,並是五省黃案。一日,走馬後國,顧謂左右曰:“江祐常禁我乘馬,小子若在,吾豈能得此。”因問祐親戚有誰,左右曰:“郎中江祥。”遂於馬上作敕賜祥死。
卻說遙光初謀,本約其弟荊州刺史遙欣自江陵引兵東下爲外應,而後據東府舉兵,以定京邑。刻期將發,而遙欣病卒,二江被誅,於是大懼,陽狂號哭,稱疾不復入朝。及遙欣喪還,停東府前渚,荊州衆力送者甚盛,其弟豫州刺史遙昌亦率其部曲來送,大有甲兵。遙光謂借此可以成事,乃於八月乙卯,收集二州部曲,屯於府之東門。召劉渢、劉晏,共謀作亂。是夜,破東冶出獄囚,開尚方取甲仗。召驍騎將軍垣曆生,命之爲將。
遣人掩取蕭坦之於家。坦之露袒逾牆走,欲向台,道逢隊主顔端執之,告以遙光反,不信。端自往問得實,乃以馬與坦之,相隨入台。曆生勸遙光乘夜攻台,輦獲燒城門,曰:“公但乘輿在後,反掌可克。”遙光狐疑不敢出。天稍曉,遙光戎服出聽事,命上仗登城,行賞賜。曆生複勸出戰,遙光專冀內廷有變,可以不戰而屈,不從曆生言。
卻說台中始聞亂,衆情惶惑,向曉,徐孝嗣人,人心乃安。
左將軍沈約聞變,馳入西掖門,或勸戎服。約曰:“台中方擾攘,見我戎服,或者謂同遙光。”乃朱衣而入。下詔徐孝嗣屯衛宮城;蕭坦之率台軍討遙光,屯湘宮寺;左興盛屯東籬門;司馬曹虎屯青溪大橋;縱火燒司徒府,並力攻之。遙光遣坦曆生、參軍蕭暢、長史沈昭略從西門出戰。暢及昭略一臨陣。皆解甲降。衆情大沮。曆生見事無成,亦棄矟降曹虎,虎斬之。
至晚,台軍以火箭燒東北角樓,煙焰張天,城內兵大潰。遙光惶急,從跣奔入小齋,令人反拒齋戶,皆重關,穿戎服,坐帳中,秉燭自照。聞外兵至,滅燭,扶匐床下。左右並逾屋出走,台軍排閣入,於暗中牽出斬之,十指俱斷。劉渢、劉晏,倉惶欲逃,皆爲軍人所殺,其亂始平。己已,以徐孝嗣爲司空,沈文季、蕭坦之爲左右仆射,劉暄爲領軍將軍,曹虎爲散騎常侍,賞平亂之功也,徐孝嗣進諫曰:“今者始安之變,幸天奪之魄,旋即敗亡。不然,置陛下于何地!然皆陛下平日不以治國爲事,而專事逸樂,以致釁生骨肉,願陛下戒之慎之,一改從前之失,庶反側不生,天位常固。”但未識東昏聽與不聽,且俟下文再述。
明帝覬竊帝位,殺戮宗交,慘酷已極。東昏不能繼體,宜矣。蕭諶、王敬則、謝朓妄貧富貴,不顧名分,不顧義理,至臨刑之日,乃知天道好還,抑已晚矣。江祐等六貴同朝,久生嫌釁,互相讒殺,勢所不免。遙光安希非分,致京城罹禍,尤爲可笑。東昏雖經此變故,徐孝嗣提耳而諫,卒歸無用,真所謂下愚不移,若蕭叔達天挺人豪,超出庸衆之上,識見謀略固自不凡耳。
第十八回
行亂政外藩屢叛據雄封衆士鹹歸
話說二江既敗,始安又誅,左右捉刀應敕之徒,皆恣橫用事,時人謂之“刀敕”。以蕭坦之剛狠而專,勸帝殺之,帝便領兵圍坦之宅,殺之。又譖劉暄有異志,帝曰:“暄是我舅,豈應有此?”法珍曰:“明帝乃武帝同堂,恩遇如此,猶滅武帝之後,舅焉可信耶?”遂召之入省,賜死。曹虎吝而富,有錢五千萬,他物稱是,帝利其財殺之。三人所除新爵,皆未及拜而死。
先是明帝臨終,戒帝曰:“作事不可在人後。”故帝數與近習謀誅大臣,皆發於倉猝,決意無疑。由是在位大臣,莫能自保。中郎將許准,孝嗣心腹也,陳說事機,勸行廢立。孝嗣謂必無用干戈之理,須俟帝駕出遊,閉城弗納,然後召百僚集議廢之,雖有此懷,而終不能決。諸嬖幸亦稍憎之。沈文季自托老疾,不豫朝權,以求免禍,仍爲嬖幸所忌。其侄昭略謂文季曰:“叔父行年六十,爲員外仆射,欲求自免,豈可得乎?
朝野所望,惟叔父與孝嗣兩人,不行大事,豈唯身家不保,亦社稷何賴?”文季不應。一日,帝召孝嗣、文季、昭略並入,文季登車顧左右曰:“此行恐不反。”及入,賜晏于華林國,省坐方定,忽見武士數人,登階而上。茹法珍持藥酒前曰:“有詔賜公等死,可飲此。”孝嗣、文季皆失色,昭略怒駡孝嗣曰:“廢昏立明,古今令典,宰相無才,致有今日。”以甌擲其面曰:“使作破面鬼。”三人皆飲藥死,孝嗣二子亦坐誅。
昭略弟昭光,聞收至,家人勸之逃,昭光不忍舍其母,入執母手悲泣,收者殺之。昭光侄曇亮,逃已得免,聞昭光死,歎曰:“家門屠滅,何以生爲!”絕吭而死。
先是陳顯達自以高、武舊將,當明帝時,已懷危懼,深自貶損。每乘朽敝車馬,道從鹵薄,止用羸弱數人。嘗侍宴酒酣,啓明帝借枕,明帝令與之,顯達撫枕曰:“臣年衰老,富貴已足,惟欠枕上一死,特就陛下乞之。”明帝失色曰:“卿醉矣。
”及東昏即位,顯達彌不樂。在建康,得江州甚喜,常有疾不令治,既而自愈。及帝之屢誅大臣也,暄傳當遣兵襲江州,顯達聞之歎曰:“死生有命,與其坐而待死,不若舉事而死。”
乃舉兵于尋陽,致明朝貴,數帝過惡。帝聞其反,命胡松率水軍據梁山,左興盛率步騎屯杜姥宅,顯達晝夜進兵,敗胡松於採石。至新林,潛領精選夜渡江,直攻台城。諸軍聞之,奔還,宮城大駭。台軍出拒,顯達執馬槊,引數百步騎,親自搏戰,手殺數將。台軍屢卻,俄而塑折,台軍繼至。顯達不能抗,退而走,馬蹶墜地,爲台軍所殺。兵士見主將死,一時盡潰,大難立平。
然帝自誅顯達後,益事驕恣,漸出遊走,又不欲令人見之。
每出,先驅斥道路,所過人家,唯置空宅。尉司擊鼓蹋圍,鼓聲所聞,居人便奔走不暇,犯禁者應手格殺。一月幾二十餘出,出則不言定所,東西南北,無處不驅。常以三四更後,鼓聲四出,火光照天,幡戟橫路。士民喧走,老小震驚,啼號塞道,處處禁絕,不知所適。四民廢業,樵蘇路斷,甚至吉凶失時,乳婦寄遠處生産,或輿病棄屍,不得殯葬。街衢巷陌,悉懸布幔爲高障,置仗人防守,謂之“屏除”,亦謂之“長圍”。嘗至沈公城,有一婦人臨産不去,因剖視其腹,以驗男女。又嘗至定林寺,有沙門老病不能去,藏草間,命左右射之,百箭俱發,矢集其身如蝟而死。又帝有膂力,牽弓至三解五鬥,好擔白虎幢,幢高七丈五尺,於齒上擔之跳躍,雖折齒不倦。待衛滿前,逞諸變態,曾無愧色。每乘馬,身著軟繡袍,頭戴金薄帽,手執七寶槊,急裝縛褲,淩冒雨雪,不避坑阱。馳騁渴乏,輒下馬解取腰邊蠡器酌水飲之,複上馬馳去。又選無賴小兒善走者爲逐馬,左右五百人,常以自隨,環回宛轉,周遍城邑。
或出郊射雉,置射場二百九十六處,奔走往來,略不休息。一日,行至西州觀顯達墜馬處,忽疑豫州刺史裴叔業有異志,聲言必殺之。叔業兄子裴植爲直閣,聞之,懼先及禍,潛奔壽陽,謂叔業曰:“朝廷將以輕兵來取公矣,宜早爲計。”叔業憂之,乃遣人至襄陽,問蕭衍以自全之策,曰:“天下大勢可知,恐無複自存之理。不若回南向北,不失作河南公。”衍乃以書報之曰:承下問,大勢誠可慮。但群小而用事,豈能及遠?計慮回惑,自無所成。唯應送家還都以安慰之。若意外相逼,當勒馬步二萬,直出橫江,以斷其後,則天下之事,一舉可定。若欲北向,彼必遣人相代,以河北一州相處,河南公寧可得耶?如此,則南歸之望絕美,敢布腹心,公善圖之。
叔業得書,雖以衍言爲是,然懼有兵來,孤城難保,仍致書魏將薛真度,陳歸魏之意。真度勸其早降,曰:“若事迫而來,則功微賞薄矣。”於是叔業通款于魏。
帝自裴植逃去,益怒叔業,乃命崔慧景將水軍討壽陽。帝設長圍於琅玡城外,親出送之。戎服坐樓上,召慧景單騎進圍,無一人隨之。慧景懼有變,才數言,即拜辭而退。既得出,甚喜。兵過廣陵,忽報叔業已率,朝廷已有別旨。慧景乃召諸將謂曰:“叔業卒,軍可不往,吾荷三帝厚思,當顧托之重。幼主昏狂,朝廷壞亂,危而不扶,責在今日。欲與諸君共建大功,以安社稷,何如?”衆皆回應。乃以其子崔覺爲前鋒,還軍向廣陵,守將崔恭祖開門納之。帝聞變,假左興盛節,督軍討之。
慧景停廣陵二日,即收衆濟江,遣使京口,密奉寶玄爲主。寶玄斬其使以聞,帝遣外監黃林夫助鎮京口。及慧景至,寶玄又密與相應,殺黃林夫,開門納之。遂率其衆,隨慧景向建康。
時台將張佛護引兵據竹裏,築城以拒。王瑩引兵據湖頭,築壘將山西岩,實甲數萬。寶玄遣使謂佛護曰:“身自還朝,君何意苦相斷遏?”佛護曰:“小人荷國重恩,使于此創立小戍,殿下還朝,但自直過,豈敢斷遏。”遂與慧景軍戰,各有斬獲。而慧景軍衆,輕行不爨食,常以數舫載酒肉爲軍糧。每見台營中爨煙起,輒盡力攻之,台軍不得食,以此饑困。崔恭祖進拔其城,殺佛護,又攻王瑩壘,不克。或說慧景曰:“今平路皆爲台軍所斷,不可議進,宜從蔣山龍尾上。出其不意,下臨城中,則諸軍自潰。”慧景從之,乃于半夜帥精兵數千魚貫上山,自西岩而下。黎明兵臨城外,揚旗鼓噪,台軍驚恐,即時奔散。慧景遂屯兵樂遊園,引衆圍之。於是東府、石頭、白下、新亭諸城皆潰。左興盛逃匿荻訪中,慧景擒而殺之。斯時城中慌亂,單有衛尉蕭暢屯南掖門,處分城內,隨方應拒,衆心稍安。
先是竹裏之捷,崔覺與恭祖爭功,慧景不能決。恭祖怒,又勸慧景以火箭燒北掖樓。覺以大事垂克,後若更造,費用功多,阻其計不行。恭祖益不悅。時蕭懿將兵在小峴,帝遣使召之入援。懿方食,聞之投箸而起,率數千人自採石濟江,張旗幟於越城,舉火相應。台中人望見,皆鼓手稱慶。慧景遣崔覺將精卒數千人渡南岸擊懿軍,大敗而還。適遇一隊東宮女伎,爲恭祖所掠,覺見而奪之。恭祖積忿恨,遂率衆詣台降,軍心大亂。就軍渡北岸,慧景軍皆走,父子俱死。自圍城至此,凡十二日而敚恭祖既降,帝亦斬之。
且說寶玄初至建康,士民多往投集。慧景敗,收得朝野附逆人名,帝命燒之曰:“江夏尚爾,何況餘人。”寶玄逃亡,數日乃出。帝召人後堂,以步障裹之,令左右數十人,鳴鼓角,馳繞其外,遣從謂寶玄曰:“汝近圍我,亦如此耳。”放出斬之。自此以後,朝政益亂,帝所寵任左右,皆橫行無忌。慧景餘黨,已蒙詔赦,而嬖幸用事,不依詔書,無罪而家富者,皆誣爲賊,殺而籍其貲。有直閣徐世標者,素爲帝所委任,凡有殺戮,皆在其手,亦嫌帝淫縱太過,密謂其黨曰:“何世天子無要人,但儂貨主惡耳。”法珍以其言白帝,帝遣禁兵殺之,世標拒戰而死。由是法珍、蟲兒專用事,口稱詔敕,人莫敢違。
八月甲辰夜,後宮火,會帝駕未還,內人不得出,外人不敢入,比及門開,死者相枕,燒三千餘間。時嬖幸之徒,皆號爲“鬼“。內有趙鬼,能讀《西京賦》,言於帝曰:“柏梁既災,建章是營。”帝乃大興土木。
有潘妃者,號玉兒,體態輕盈,貌美麗豔,最承寵倖。爲起玉壽、芳樂等殿,以麝香塗壁,內作飛仙帳,四面繡綺,窗間盡畫神仙,椽桷悉垂玲珮。服禦之物,皆飾珍寶。鑿金爲蓮花貼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後人作《步步生金蓮賦》,以贊潘妃之美。其詞曰:彼美人兮,神侔秋水,狀比芙蓿擅東昏之寵倖,馳南國之芳譽。雕飾則金應作屋,輕盈則步亦淩虛。摹花影於波心,天然綽約;度香風於舄下,行自紆徐。爾其搜麗水之珍,出尚方之帑,鏤錯輝煌,精英晁朗。金在鎔兮液流,蓮布色兮花放。
儷樂遊之苑內千莖,等太華之峰頭十丈。信是使香爲國歡,征並蒂之緣;本來解語如花,遠結淩波之想。妃乃啓瑤闥,辟清廂,搴蕙幄,出芝房。乍踟躕而獨立,旋彳亍而回徨。渺兮若仙風之吹下,翩兮若驚鴻之將翔。顫釵梁而不定,暈桃頰而分光。鳧舄交時,化分飛之翡翠;風頭迎處,想雙宿之鴛鴦。嫋嫋兮裙羅,盈盈兮眼波。纖纖兮新月,歷歷兮圓荷。憶西池之採摘,疑北渚之經過。點瓣而神光離合,縈花而舞態婆娑。問太乙之紅船,遊仙未可;笑窅娘之素襪,踵武如何。君王於是睹之魂銷,即之意下,樂且未央,歡真無價。穠華欲斂,是碧窗小坐之時;芳氣還留,應繡被橫陳之夜。
且說帝寵潘妃,荒迷益甚。妃父寶慶,帝呼之爲阿丈。一日,寶慶家有吉慶事,往助其忙,躬自汲水,助廚人作膳,以爲笑樂。與其家人仆婢爲伍,全不知愧。寶慶恃勢作奸,沒人平民資産無數,有司不敢詰,百姓怨之切齒。又有奄人王寶孫,年十三,號“倀子”,善迎妃意,尤得帝寵,雖梅蟲兒之徒亦下之。控制大臣,移易詔敕,乃至騎馬入殿,詆訶天子。公卿見之,莫不惕息。其後朝廷費用日繁,徵求愈迫,建康酒租,皆折使輸金。百姓困窮,號泣盈路,天下皆知齊必亡矣。
先是蕭懿之人援也,蕭衍遣使謂之曰:“平亂之後,則有不賞之功,當明君賢主,尚或難立,況於亂朝,何以自免?若賊滅之後,勒兵入宮,行伊、霍故事,此萬世一時。若不欲爾,托以外拒爲名,身歸曆陽,則威振內外,誰敢不從?一朝放兵,受其厚爵,高而無民,必生後悔。”長史徐曜亦苦功之,懿並不從。拜爵爲尚書令,弟暢爲衛尉,掌管簽。嬖臣茹法珍等鹹畏忌之,說帝曰:“懿將行隆昌故事,陛下命在晷刻。”帝信之,將殺懿。懿將徐曜甫知之,密具舟江渚,勸懿西奔襄陽,懿曰:“自古皆有死,豈有叛走尚書令耶?吾寧坐以待之耳。
”俄而奉召入省,以藥賜死。懿且死,但曰:“家弟在雍,深爲朝廷憂之。”諸弟皆亡匿於裏巷,無人發之者,唯弟融捕得被殺。後人有詩贊懿之忠雲:定傾扶危紓國憂,敢因禍至爲身謀。
九泉遺恨難消處,只恐干戈起雍州。
話分兩頭,蕭衍在雍,深知齊祚將亡,日日延攬豪傑,厚集兵力,以圖大舉。於是四方智勇之士,相率來歸。有一人姓呂,名僧珍,字元瑜,廣陵人,家甚寒微。兒時從師讀書,有相士至書塾,曆觀諸生,獨指僧珍曰:“此兒有奇聲,封侯相也。”及長,智識宏通,身長七尺七寸,容貌偉然。司空陳顯達出軍沔北,見而呼坐,謂之曰:“卿有貴相,名位當出我上,幸自愛。”萬徐孝嗣當國,欲引與共事,僧珍知其不久必敗,謝弗往。未幾,孝嗣果敚衍臨雍州,僧珍歸之,爲中兵參軍。
衍嘗積竹木于檀溪,人不解其故。僧珍會其意,私具櫓數百張,及後起兵,取竹木以造戰艦,獨缺櫓,僧珍出以濟用,人服其智。又一人姓王,名茂,字茂先,太原人,好讀兵書,通武略。
齊武帝布衣時,見之歎曰:“王茂先年少英俊,堂堂如此,異日必爲公輔。”後爲台郎,累年不調。見齊政日亂,求爲邊職,遂爲雍州長史。衍一見,便以王佐許之。因結爲兄弟,事無大小,皆與商酌,茂亦爲之盡力。又一人姓曹,名景宗,字子震,新野人。幼善騎射,好畋獵。常與少年數十人,逐群鹿於澤中,鹿馬相亂,景宗於衆中射之,人皆懼中馬足,而箭之所及,不爽分毫,鹿皆應弦而斃,以此爲樂。嘗乘匹馬,將數十人於中路,逢蠻賊數百劫之,景宗身帶百餘箭,每箭殺蠻一人,蠻遂散走,因以膽勇聞。頗愛史書,讀《穰苴、樂毅傳》,輒放卷歎息曰:“大丈夫當如是也。”衍鎮雍州,景宗深自結附,衍舉爲竟陵太守。但性躁動,不能沈默。嘗出行,于車中自開帷幔,左右顧望。或諫之曰:“太守隆重,當肅官儀,不宜如是。
”景宗曰:“我在鄉里,騎快馬如龍,與年少輩數十騎,拓弓弦,作霹靂聲,箭如餓鴟叫平澤中,逐獐鹿射之,渴飲其血,饑食其胃,甜如甘露漿,覺耳後生風,鼻頭出火,此樂使人忘死。今爲太守貴人,動轉不得,路行開車幔,人輒以爲不可,閉置車中,如三日新婦,如此邑邑,能不使人氣盡。”而幕府勇將,則首推景宗焉。又一人姓韋,名睿,字懷文,杜陵人。
其伯父韋祖征常奇之。時同裏王憕、杜惲並有盛名,祖征謂之曰:“汝自謂何如二人?”睿謙不敢對,祖征曰:“汝文章或小減,學識當過之,佐國家,成功業,皆莫汝及也。”後爲齊興太守。知衍有大志,遣二子至雍,深相結納。方顯達、慧景頻以兵逼建業,人心惶駭,西土人謀之于睿,睿曰:“陳雖舊將,非濟世才,崔頗更事,懦而不武,事必無成,天下真人,其惟蕭雍州乎!”於是棄職歸衍,衍大喜,握其手曰:“得君來此,吾事可成矣!”又一人姓柳,名慶遠,字文和,元景之侄。將門子,有幹略,爲雍州別駕。私謂所親曰:“天下方亂,能定大業者,唯吾君耳!”因事衍不去。又一人姓鄭,名紹叔,字仲明,滎陽人。徐孝嗣嘗見而異之,曰:“此祖逖之流也。
”衍臨司州時,紹叔爲中兵參軍,相依如左右手,及衍罷州還,謝遣賓客,紹叔獨請留,衍曰:“以卿之才,何往不得志?我今閒居,未能相益,宜更思他就”紹叔曰:“吾閱人多矣,舍君誰可與共事者?固請留此。”及衍爲雍州,遂補紹叔爲扶風太守。
紹叔有兄植,勇力絕倫,官于京師。一日,來至雍州,候紹叔于家,紹叔見之問曰:“兄在天子左右,朝廷有何事,而遺兄至此?”植曰:“朝廷深忌雍州,托我以候汝爲名,潛刺殺之,我豈肯害之哉?迫於朝命,不得不來。弟見雍州,密緻此意。”紹叔遂以告衍,衍命置酒紹叔家,招植共飲。酒酣,戲謂植曰:“朝廷遣卿相圖,今日開宴,是可取良會也,何不取吾頭去?”植曰:“使君豁達大度如漢高,仆何敢害?”相與大笑。飲罷,令植遍觀城隍、府庫、士馬、器械、舟艦等項,植曰:“雍州實力,未易圖也。”紹叔曰:“兄還,具爲天子言之,若取雍州,請以此戰。”植曰:“吾複命後,朝廷必來征伐,時事可知矣。未識我與汝複得相見否?”弟兄灑淚而別。
斯時雍州麾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皆有攀麟附鳳之意。眼見干戈即起,及聞懿死,衍益悲憤,恨不踏平建康,以誅無道。
但未識雍州若何起兵,且俟下文再續。
東昏專任宵小,誅戮大臣,非時四出,貪殘更甚,比之桀、紂,無以過之。崔慧景承命討裴叔業,已而中路叛去,設能布明大義,聲罪致討,擇應立者立之,成伊、霍之業,豈非名正言順?乃雖奉寶玄,不思大計,輒縱子覺與恭祖爭功,又不從恭祖之計,遂致恭祖離叛,卒歸無成。惜哉!東昏既滅慧景,愈爲不法,縱虐宣淫,無所不至,無有不亡之理。蕭懿不聽雍州之言,盡心東昏,死而無悔,不失爲忠,未免近於愚耳。雍州智略兼具,又能搜羅人材,豪傑歸心,雖欲不成大業,豈可得哉?殆天欲啓之耶?
第十九回
蕭雍州運籌決勝齊寶卷喪國亡身
話說蕭衍素懷大志,又聞其兄蕭懿被誅,且悲且怒,會集諸將,商議起兵。請將無不踴躍從命。適有密報到來,朝廷遣輔國將軍劉山陽,統領三千人馬,潛赴江陵,約會南康王行事蕭穎胄,起荊州之兵,共襲襄陽。諸將請於半路截擊之,衍曰:“此不足慮,吾當以計制之。”乃使參軍王天虎詣江陵,遍與州府書,聲雲“山陽西上,並襲荊、雍。”書去後,衍謂諸將曰:“荊州素畏襄陽人,加以唇亡齒寒,能不與我爲一?我合荊、雍之兵,鼓行而東,雖使韓、白複生,不能爲建康計矣,況以昏主役刀敕之徒哉?”穎胄等得書,果大恐。越一日,衍乘山陽將到,複令天虎齎書於穎胄,餘人皆無。又書中但作通候語,不涉時事,而雲天虎口具。張宏策問故。衍曰:“用兵之道,攻心爲上。近遣天虎往荊州,人皆有書,今只有一函與穎胃,而雲天虎口具。穎胄問天虎,天虎無所說。衆問穎胄,穎胄亦無所說。衆必謂穎胄與天虎共隱其事,則人人生疑,衆口沸騰,山陽聞之,必疑不敢進,則穎胄進退無以自明,必入吾謀內,是馳一空函定一州矣。”
再說山陽至江安,聞衍有書連至江陵,果懷疑貳,遲回十餘日不上。穎胄大懼,計無所出,乃夜呼參軍席闡文、從事柳忱閉齋定議。闡文曰:“蕭雍州蓄養士馬,已非一日。江陵素畏襄陽之強,又衆寡不敵,取之必不可制。就能制之,歲寒複不爲朝廷所容,今若殺山陽與雍州舉事,立天予以令諸侯,則霸業成矣。
山陽不進,是不信我,今斬送天虎,則彼疑可釋。至而圖之,罔不濟矣。”忱亦曰:“朝廷狂悖日滋,京師貴人,莫不重足屏氣。今幸在遠,得暇日自安。雍州之事,且藉以相斃耳,獨不見蕭令君乎?以精兵數千,破崔氏十萬衆,竟爲群邪所陷,禍酷相尋,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且雍州士銳糧多,蕭使君雄資冠世,必非山陽所能敵,若破山陽,荊州複受失律之責,進退無一而可,直深慮之。”其弟穎達,亦勸穎胄從闡文計。
穎胄遂請天虎至府,謂之曰:“卿與劉輔國相識,今不得不借卿頭,以釋其疑。”遂斬之,送首于山陽曰:“荊州之使已斬,速以兵來,商議進討。”山陽大喜,單車白服,率數十人來會穎胄。穎胄伏兵城內,山陽入門,即于車中斬之,送其首於雍州,以南康王教假衍節,使都督前鋒諸軍事,衍大喜,於是建牙集衆,得甲士萬余人,馬千餘匹,船三千艘。命王茂爲先鋒,曹景宗副之,身統大軍爲後繼,刻日進發,報知穎胄,乞即興師。穎胄以年月未利,須俟明年進兵,致書襄陽,戒勿遽動。
衍複書曰:
來示兵當緩進,竊以爲不可。凡舉大事,所藉者一時驍勇之心,事事相接,猶恐疑担若頓兵十旬,必生悔吝。且坐甲十萬,糧用自竭,若童子立異,則大事不成。況處分已定,安可中息哉!昔武王代紂,行逆太歲,豈複待年月乎?幸奮同舟之力,母貽後時之悔。
穎胄得書,乃亦起兵。命將軍楊公則引兵向湘州,參軍鄧元起引衆向夏口,與衍同伐建康。
其時朝廷聞山陽死,知穎胄叛,發詔並討荊、雍。遣驍騎將軍薛元嗣運糧百四十船,送郢州刺史張沖,使拒西師。又敕台將房僧寄,使守魯山。沖恐魯山難守,遣將孫樂祖將三千兵助之。二月甲申,衍次漢口,自冬積霰,不見日色,至是天光開霽,士卒大悅。請將請並力圍郢,分襲西陽、武昌。衍曰:“漢口相闊一裏,箭道交至,房僧寄以重兵固守,與郢城爲犄角。若悉衆前進,僧寄必絕我軍後,悔無所及。不若遣諸軍濟江,與荊州軍合,以逼郢城,吾自圍魯山,以通沔、漢。使鄖城、竟陵之粟,方舟而下,江陵、湘中之兵相繼而至,兵多食足,何憂兩城之不拔?天下事可以臥取之耳。”乃使王茂等率衆濟江,逼郢城。張衝開門迎戰,茂等進擊,大破之,殺其偏將光靜。光靜,沖麾下勇將也,一戰而沒。沖大懼,攖城自守。
曹景宗進據石橋浦,下臨加湖。鄧元起將荊州兵,會于夏首。
於是衍築漢口城以逼魯山,遣張惠紹將兵遏江中,以絕郢、魯二城之信。
又楊公則已克湘州,率衆會于夏口。時有殿中直帥夏侯稟,荊州司馬夏侯詳子也,自建康亡歸江陵,稱奉皇太后旨,令南康王纂承皇祚。南康遂即帝位,是爲和帝。加蕭衍征東大將軍都督征討諸軍事,假黃鉞,軍勢益振。一日,衍在軍中,正議進兵,忽席闡文費穎胄書來,謂衍曰:“今頓兵兩岸,不並力圖郢,定西陽、武昌,取江州,此機已失。莫若請救于魏,與北連和,猶爲上策。”衍曰:“漢口路通荊、雍,控引秦、梁,糧運資儲,仰此氣息,所以兵壓漢口,連結數州。今著並軍圍郢,又分兵前進,魯山之兵,必阻兩路,搤吾咽喉。近日鄧元起欲以三千兵往取尋陽,吾力止之。蓋彼若歡然知機,一說士足矣。脫拒王師,固非三千兵所能下也。進退無據,未見其可。
至若西陽、武昌,取之即得。然既得之後,即應鎮守,欲守兩城,不減萬人,糧儲稱是,卒無所出。脫東軍有上者,以萬人攻兩城,兩城勢不得相救。若我分軍應援,則首尾俱弱,如其不遣,孤城必陷。一城既沒,諸城相次土崩,天下大事去矣。
爲今之計,且候郢州既拔,席捲沿流,西陽、武昌,自然風靡。
何遽分兵散衆,自貽憂患乎?且丈夫舉事,欲清天下,況擁數州之兵以誅群小,懸河注火,奚有不滅?豈容北面請救戎狄,以示弱於天下?況彼未必能信,徒取醜聲,此乃下計,何謂上策?卿爲我還語鎮軍,前途攻取,但以見付。事在目中,無患不克,但借鎮軍靜鎮之耳。”闡文歸以告穎胄,異議乃息。
五月,東昏以陳伯之爲江州刺史,都督前鋒諸軍事,西擊荊、雍之師。伯之即命偏將吳子陽,同其子虎牙,率兵三萬救郢州。衍聞之,遂進軍巴口,命其將梁天惠屯漁湖城,唐修期屯白楊壘,夾岸待之子。子陽進軍加湖,去郢三十裏,傍山帶水,築壘自固,僅以烽火相應。張沖屢次求援,子陽不敢前。
丁酉,沖憂憤成疾,臨沒,以後事托薛元嗣,命其子張孜共守。
又魯山乏糧,軍人于磯頭捕魚供食。衍命王茂引師逼之,孫樂祖懼,率其衆降,房僧寄自殺,郢城之勢益孤。曹景宗乘水漲,以舟師襲加湖,子陽、虎牙不能拒,棄軍走,郢人大恐。是夜,守城者見有數萬毛人,逾堞而泣,走投黃鵠磯。識者以爲此城之精也,精去不久必破矣。及旦,元嗣、張孜向衍乞降,開門納其軍。計郢城被圍二百日,城中士民男女十萬口,疾疫流腫,死者十之八,積屍床下而寢其上,比屋皆滿。既降,衍欲擇一良有司治之,苦無其人。時韋睿在座,因顧之笑曰:“合騏驥而不用,焉事皇皇而他索?”即以睿爲江夏太守,行郢府事。
睿收瘞死者,而撫其生者,郢人送安。
既得郢城,諸將請攻江州,衍曰:“用兵未必須實力,所聽威聲耳。今山陽兵敗,虎牙狼狽奔尋陽,人情理當洶懼,可傳檄而定也。”乃得伯之舊人蘇隆之,使說伯之曰:“如肯納款,當用爲江州刺史。”伯之即使隆之返命,但雲願降,而大軍未須遽下。衍曰:“伯之此言,意懷首鼠,及其猶豫,急往逼之,計無所出,勢不得不降。”乃命鄧元起引兵先下,楊公則徑掩柴桑,行與諸將以次進路。伯之聞軍至,退保湖口,恇擾不知所爲。既而親詣軍前,束甲請罪,衍厚納之。乃留鄭紹叔守尋陽,挾伯之東下。衍謂紹叔曰:“卿吾之蕭何、寇恂也。
前途不捷,吾當其咎。糧運不繼,卿任其責。”紹叔涕泣受命,以故江湘糧運,未嘗乏絕。張宏策熟悉道路形勢,繪圖以獻,自江口至建康,凡磯浦村落軍行宿次等處,如在目中,故軍士上道,不失寸刻。
卻說東昏雖知荊、雍兵起,狂暴如故。作芳樂苑,山石皆塗五采。跨池水,立飛閣,壁上皆畫男女私褻之像。民家有好樹美竹,則毀牆撒屋而徙之。時方盛暑,朝種夕死,死而復種,卒無一生。插葉裝花,取玩俄頃。于苑中立市,使官人宦者共相販買。以潘貴妃爲市令,自爲市錄事,小有差誤,妃即與杖,伏地求饒,佯作畏懼狀。又開渠立埭,身自引船,埭上設店,坐而屠肉。百姓歌雲:“閱武堂前種楊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又令宮人皆露褌,著綠屧,每於僻處遇之,或按草地,或倚石畔,私相淫媾,以爲大樂。故宮人求幸者,每潛身幽僻之處以候之。又好巫覡,內侍朱光尚,詐雲目能見鬼。一日,入樂遊園,人馬忽驚,以問光尚。對曰:“向見先帝,甚怒陛下數出遊外,故鞭馬而馬驚。”東昏大怒曰:“死鬼何敢驚生天子!”乃拔刀與光尚尋之,既不見,縛菰爲高宗形,跪而斬之,懸首樹上。群臣皆懷憤怒。
內史張欣泰謂軍主胡松曰:“昏人所爲如是,吾儕受其榮寵,異日國亡,必將與之同戮,奈何?”松曰:“吾亦憂之,但不舉大事,禍必不免。近聞侍郎王靈秀、直閣將軍鴻選,皆有異志,不如密結二人,相與廢之,立建康王寶寅,以主社稷,庶國安而身家亦保。”欣泰從之。乃密結靈秀、鴻選,共舉大事,二人亦欣然應命。秋七月甲子,東昏遣寵臣馮元嗣出外監軍,命茹法珍、梅蟲兒、楊明泰及張欣泰等餞之中興堂,欣泰等乃因以作亂,謀伏壯士堂後,先殺元嗣、蟲兒、法珍、明泰於座。欣泰則陽爲告變,馳入宮中,與鴻選弑東昏。靈秀前往石頭,迎建康王入宮。商議既定,各人照計行事。臨期,元嗣等方入席,壯士突起,砍元嗣頭墜席上,又砍明泰破其腹。蟲兒、法珍急走,蟲兒傷數創,手指盡落,卒與法珍走免。左右大呼,擊殺數人,餘皆走散。欣泰佯即馳人告變,靈秀遂詣石頭迎寶寅。率城中將吏數百,去車輪以載之,唱警蹕,向台城。
百姓數千人,皆空手隨之。
且說欣泰之人也,冀法珍等在外,東昏必以城中處分見委,因得表裏相應。那知法珍亦複馳人,下令閉門上仗,不配欣泰一兵。故鴻選在殿內亦不敢發。又寶寅之衆,皆烏合無紀律,欲攻城,日已瞑。城上人發管射之,死數人,餘皆棄寶寅去,寶寅亦逃。三日後,詣宮門求見,東昏召人問之,寶寅涕泣以告曰:“邇日不知何人逼使上車,仍棄我去,制不自由,今始得歸。”東昏笑,複其爵位。殺張欣泰、胡松、王靈秀、鴻選等於市。
先是郢、魯既失,西師日進,有請東昏出師者。東昏謂茹法珍曰:“師遠出不用命,須至白門前,當與一決。”及衍次近道,乃聚兵爲固守之計。一日,問群臣曰:“誰能爲朕殺賊者?”衆莫應。衛軍李居士趨而進曰:“臣請得精騎三萬,保爲陛下一鼓破之,梟蕭衍之首於鬧下。”東昏大悅,遂命居士爲前鋒,率騎三萬,據新亭;遣征虜將軍王珍國將精兵十萬,陳于朱雀航南。是日,蕭衍前軍至蕪湖,姑孰守將棄城走,衍進據之,命諸將進師。
卻說李居士屯兵新亭,望見一軍前來,人馬疲乏,器甲穿敝,笑謂左右曰:“人謂東軍勇猛,此等兵何足畏?”因率兵士鼓噪前保那知此軍主將,乃是曹景宗,因師行久,器甲敝壞。今見敵軍蜂湧殺上,景宗排開陣勢,匹馬直出,高叫曰:“來將何名?”居士答曰:“我乃前鋒大將李居士也,快快下馬受縛,免你一死。”景宗更不打話,持刀直奔居士。左右兩將,當先迎敵,被景宗一刀一個,盡斬馬下。居士失弓而走,景宗揮衆奮擊,遂大破之。居上始知東軍難敵,閉營不敢出。
於是景宗進據皂莢橋,王茂進據越城,鄧元起進據道士墩,陳伯之進據籬門,呂僧珍進據白板橋,征鼓之聲,達于內闕。居士啓請東昏燒南岸邑屋以開戰場,自大航以西、新亭以北皆盡。
甲戌,衍至新林,會集諸將,曰:“居士已敗,城中所傳,唯玉珍國一軍,尚擁精兵十萬,陳于朱雀航南,並力破之,則建康不戰自下矣。”遂進兵,東昏遣宦者王寶孫持白虎幡臨陣督戰。珍國選精銳居前,老弱居後,嚴陣以待。東軍擊之不利,王茂怒,下馬單刀直前。其甥韋欣慶,執鐵纏望以翼之,衝擊東軍,應時而陷。曹景宗亦縱兵乘之,呂僧珍齎火具焚其營,將士皆殊死戰,鼓噪震天地。珍國軍不能抗。王寶孫切罵諸將,直閣將軍席豪,發憤突陣而死。豪素稱萬人敵,爲一軍所恃,既死,士卒土崩,赴淮死者無數,積屍與航等,後至者乘之以濟。於是城外諸軍,非降即逃,李居士亦以兵降。衍納之,遂長驅至宣陽門。建康大震,諸弟皆自城中逃出赴軍。
壬午,衍分命譜將各攻一門,築長圍守之。獨陳伯之攻西明門,每城中有降人出,伯之輒呼與耳語。衍恐其複懷反復,恰值台將鄭伯倫來降,衍使伯倫語之曰:“城中甚忿卿舉江州降,欲以封賞誘卿,歸國當生割卿手足。若不降,當遣刺客殺卿,直深爲備。”伯之懼,自是始無異志。楊公則屯領軍府,與南掖門相對。嘗登高望戰,城中遙見麾蓋,以神鋒省射之,矢貫胡床,左右失色,公則曰:“幾中吾腳。”談笑如初。城中夜選勇士攻公則柵,軍中驚擾,公則堅臥不起,徐命擊之,城中兵乃退。蓋公則所領皆湘州人,素號懦怯,城中輕之,每出擊,輒先犯公則壘,公則獎厲軍士,克獲更多。先是衍兵趣建康,穎胄恐其不捷,鬱鬱成疾,至是遂卒。夏侯詳秘之。密報于衍,衍亦秘之。及建康已危,諸處皆潰,乃發穎胄喪。以和帝詔,贈寺中、丞相。於是衆望盡歸於衍。
話分兩頭,建康有蔣子文神廟,東昏素信奉之。前慧景之亂,東昏禱於神求援,事平,封子文爲鍾山王。及衍逼建康,尊子文爲靈帝,迎神像人大內,使巫日夕禱祀,城中軍事,悉委王珍國,以衛軍張稷爲之副。時城中實甲,猶有七萬人。東昏素好軍陣,每與黃門刀敕之徒及宮人等,在華光殿互相戰鬥,詐作被創勢,使人以板扛去,用爲笑樂。晝眠夜起,一如平常。
聞城外鼓角聲,被大紅袍,登景陽樓屋上望之,管不及者數寸。
又東昏與左右謀,以爲陳顯達一戰即敗,崔慧景圍城尋走,謂衍兵亦然。但敕大官辦樵米,爲百日調而已。及大桁之敗,衆情洶懼,茹法珍等恐士民逃潰,閉門不復出兵。既而長圍已立,塹柵嚴固,然後出蕩,屢戰不捷。
東昏尤惜金錢,不肯賞賜。法珍叩頭請之,東昏曰:“賊來獨取我耶,何爲就我求物?”後堂藏巨木數百榜,守城者啓爲城防。東昏欲留作殿,竟不與。又督責金銀雕樓雜物,倍急于常,衆皆怨怠,不爲致力。城中鹹思早亡,莫敢先發。茹法珍、梅蟲兒說東昏曰:“大臣不留意,使圍不解,宜悉誅之。
”王珍國、張稷聞之大懼,乃謀弑東昏,降西軍。珍國密遣所親,獻明鏡于蕭衍,衍斷金以報之。中兵參軍張齊、後閣舍人錢強、殿帥豐勇之、宦者黃泰平皆同謀。丙寅夜,錢強密令人開雲龍門以迎外兵,珍國、張稷引兵人殿,豐勇之爲內應。時東昏在含德殿,吹笙歌,作兒女子態,未寢,聞有兵人,趣北戶,欲還後宮。門已閉,不得出,惶無所之。黃泰平從暗中以刀砍之,傷其膝,仆地。張齊趨前斬之。宮人皆走匿。珍國乃以詔召百官至,列坐於殿前西鍾下。稷擁長刀遮之,告以故。
百僚莫敢違,遂令署箋,以黃綢裹東昏首,遣國子博士范雲送詣石頭。右衛將軍王志歎曰:“冠雖敝,不可加足。”取庭中樹葉塞口,僞悶不署名。雲齎東昏首至衍軍,軍士聞東昏死,皆呼萬歲。衍覽百僚降箋,無王志名,心嘉之。雲人見,衍攜其手曰:“卿吾故人也。”遂留參帷幄。俄而百僚皆出見衍,衍謂左仆射王亮曰:“吾至新林,諸臣皆間道送款,卿獨無有,我不怪卿。但顛而不扶,焉用彼相?”亮曰:“若其可扶,明公豈有今日之舉?”衍大笑。城中出者,或被劫剝,楊公則親帥麾下,陳於東掖門,衛送公卿士民,故出者多由公則營焉。
衍聞而善之,乃下令軍中曰:“士卒入城,擅取民間一物者斬。
”由是兵不擾民,民心大悅。但末識暴主雖除,行將何以善後,且候後文再講。
蕭雍州雄才大略,處處周到,著著先手,雖其智識過人,亦天啓之也。東昏至兵臨城下之日,猶複自恣荒淫,吝於貨財,刻于用刑,焉得無弑滅之禍!若茹法珍、梅蟲兒輩,瑣瑣小人,何足道哉!
第二十回
寶寅潛逃投北魏任城經略伐南梁
話說東昏既弑,百官紛紛投降,迎接蕭衍入城,衍一一撫慰,乃命張宏策先入清宮,封府庫,收圖籍。時城內珍寶委積,宏策禁勒部曲,秋毫無犯。收嬖臣茹法珍、梅蟲兒等四十一人皆屬吏。已巳,衍振旅入城,居閱武堂,以宣德太后令,追廢寶卷爲東昏侯,葬以侯禮。褚後及太子誦,並降爲庶人。凡昏制謬賦,淫刑濫役,悉皆除蕩。斬嬖幸茹法珍等於市,以宮女二千分賚將士,人情大悅。
壬申,報捷于江陵,和帝進衍位相國,總百揆,封十郡,爲梁公,自置梁國以下官屬,識者皆知大業終歸于梁矣。
先是衍圍宮城,州郡皆遣使請降,獨吳興太守袁昂拒境不受命。衍遣人傳語昂曰:“根本既傾,枝葉安附?今竭力昏主。
未足爲忠;家門屠滅,非所謂孝。豈若翻然改圖,自招多福?”
昂複書曰:
三吳內地,非用兵之所。況以偏隅一郡,何能爲役?自承麾旆屆止,莫不膝袒軍門,惟仆一人敢後至者,政以內揆庸素,文武無施。雖欲獻心,不增大師之勇;置其愚默,寧沮衆軍之威。幸借將軍合宏之大,可得從容以禮。竊以一餐微地,尚複投殞;況食人之祿,而頓忘一旦?非惟物議不可,亦恐明公鄙之,所以躊躇,未遑薦璧。
衍得書歎息,深服其義。及建康平,衍使李元履巡撫東土,敕元履曰:“袁昂寒素之門,世有忠節,天下須共容之,勿以兵威陵辱。”元履至吳興,宣衍旨,昂不答。武康令傅映謂昂曰:“昔元嘉之末,開闢未有,故太尉殺身以明節。司徒當寄托之重,理無苟全,所以不顧夷險,以徇名義。今嗣主昏虐,自陷滅亡,雍州舉事,勢如破竹,天人之意可知。願明府深思權變,無取後悔。”昂然之,然亦不請降,但開門撤備而已。
又豫州刺史馬仙琕,方衍引師東下,擁兵不附。衍使其故人姚仲實說之降,仙琕斬之以殉。又遣其叔馬懷遠說之,仙琕:“大義滅親。”亦欲斬之,軍中爲之固請,乃免。及衍至新林,仙琕猶於江西,抄絕運船,殺害士卒。後聞台城不守,大兵將至,向南號泣,謂將士曰:“我受人任寄,義不容降。君等皆有父母,我爲忠臣,君等爲孝子,各行其志,不亦可乎!”悉遣城內兵出降,只擁壯士數十,閉門獨守。俄兵人,圍之數重,仙琕令士皆持滿,兵不敢近。日暮,仙琕乃投弓於地曰:“諸軍但來見取,我義不降。”乃囚送石頭,衍釋之,使待袁昂至俱人,曰:“今天下見二義士。”及昂至,遂與仙琕並馬入朝。
衍以禮見之,謂昂曰:“我所以不遽加兵者,以卿忠義之門也。
卿知之乎?”昂頓首謝。又謂仙琕曰:“射鈎斬祛,昔人所美,卿勿以殺使斷運自嫌。”仙碑謝曰:“小人如失主犬,後主飼之,則複爲用矣。”衍笑,皆厚遇之。潘妃有國色,衍欲留之,以問王茂。茂曰:“亡齊者此物,留之何益?”乃賜死於獄。
丙戌,衍人鎮殿中,文武百僚,莫不俯首聽命。初,衍與范雲、沈約、任昉以文學受知于竟陵王子良,同在西邸,意好敦密。至是引雲爲諮議參軍,約爲驃騎司馬,昉爲紀室參軍,共參謀議。沈約隱知衍有受禪之志,而難於出口,一日,微叩其端,衍不應。他日又叩之,衍曰:“卿以爲何如?”對曰:“今與古異,公不可以淳風期物。士大夫攀龍附鳳者,皆望有尺寸之功,以垂名竹帛。今兒童牧豎,皆知齊柞將終,明公當乘其運。天文讖記,又複炳然。天心不可違,人情不可失。苟歷數攸在,雖欲謙光,亦不可得已。”衍曰:“吾方思之。”
約曰:“公初建牙襄陽,此時應思。今王業已成,何用複思?
若不早定大業,脫有一人立異,即損威德。且人非金石,時事難保,豈可以梁公十郡之封遺之子孫耶?若天子還都,公卿在位,則君臣分定,無複異心,君明於上,臣忠於下,豈複有人同公作賊?”衍心然之。約退,範雲人見,衍以約語告之。雲曰:“今日時勢,誠如約言,願公勿疑。”衍曰:“智者所見,乃爾暗同耶?明早,卿同體文更來。”雲出語約,約曰:“卿必待我。”雲許諾。及明,約不待雲而先人,衍命草具其事。
約乃出懷中詔書,並禪受儀文等事,衍初無所改。俄而雲至,望殿門不得人,徘徊壽光閣外,但雲“咄礎”。約出,問曰:“何以見處?”約舉手向左,雲笑曰:“不乖所望。”有傾,衍召雲入,極歎休文才智縱橫,且曰:“我起兵於今三年矣,功臣諸將,實有其勞,然成吾帝業者,卿與休文二人力也。”
甲寅,詔梁公增封十郡,進爵爲王。選擢授職,悉依天朝之制。
於是以沈約爲吏部尚書,范雲爲侍中,今且按下慢講。
卻說明帝之子九人,其時諸王存者,唯邵陵王寶收、晉熙王寶嵩、桂陽王寶貞、鄱陽王寶寅。見粱業將成,皆有自危之志。而鄱陽王識慮深沈,尤懷憂懼,私語內侍顔文智曰:“吾聞破巢之下,必無完卵。蕭衍即日篡齊,齊之子孫,必遭其害。
吾欲投北以求全,未識濟否。”文智曰:“殿下留此,必不得免,投北誠爲上策。但須急走,乘此防守尚疏,或可脫身。遲則無及矣。”是夜,寶寅遂與文智各易冠服,著烏布襦,腰系千許錢,穿牆而走。時正五更,挨至城門,恰好門開,送出城,放步便行。恐後有追者,途中不敢稍停。將近江側,寶寅謂文智曰:“此番若得過江,便有生路。但二人同行,易招旁人耳目,不如分路渡江,在北岸相等。”文智曰:“然。”二人遂分路走。
卻說寶寅身居王爵,出入非車即馬,從未步行路上,今處急難之際,躡屧徒步,走了一日,足無完膚,不勝苦楚。及至江濱,舉目一望,白忙忙都是江水,無船可渡。心已惶急,忽聞後面人喊馬嘶,知有追兵到來,益發慌張,只得走入蘆葦中藏躲。正在上天無路,人地無門時候,恰見一漁船,泊在岸邊釣魚。忙以手招呼道:“漁翁快快渡我過去,定當重謝。”那漁人把他仔細一看,便道:“謝到不必,但要與我說明,方好渡你。”寶寅道:“吾實逃難者,後有兵馬趕來,望速救援。
”漁人便把船攏岸,扶寶寅下船,便道:“你要我救,有簽帽破衣在此,須扮作漁人模樣,同我坐在船上,執竿下釣,便令追者不疑。”寶寅從之,遂亦詐爲釣者,隨流上下。追者至,見江邊並無一人,只有漁舟一隻,離岸不遠,便叫道:“漁人曾見有少年男子同著一人行過去麽?”漁人道:“此間是一條死港,無人行走的。”追者看著寶寅坐在船上,全不疑是寶寅,遂各退去。漁人始問寶寅何往,寶寅以實情告之,漁人道:“原是一位殿下。但天色已昏,且請用些夜膳,待月色上升,送你過去。”俄而飯畢,月出東山,乃放船中流,波至西岸。寶寅忙即謝別,漁人道:“一直走去,便是往北大路了。”說罷,便回棹而去。
寶寅趁著月色,一步步向北而行,走到天明,不見顔文智來,怕一時錯過,立在路傍暫歇。遠遠望見二人飛奔而來,行到近處,一人不認得,一人卻是顔文智。文智見了寶寅,便道:“天幸恰好遇著。”寶寅忙問:“此位何人?”文智道:“此乃義友華文榮也,曾充王府衛卒,見朝廷禍亂相尋,避居於此。
昨夜臣過江,即投其家。告知殿下將到,故同來迎候。”文榮道:“此間不是說話處,快請到家再商。”寶寅遂到文榮家,文榮延入內室,請寶寅坐定,便道:“殿下投北,大路上怕有盤詰,不便行走。今有小路一條,可以抄出境外。亦只好晝伏夜行,方保無事。”文智曰:“不識路徑奈何?”文榮曰:“吾隨殿下同去便了。”寶寅感且泣道:“卿肯隨我去,恩孰大焉。但此後我三人,總以弟兄相呼,切勿再稱殿下。”二人點頭應命。文榮進內,亦不向妻子說明,但雲有別處公幹,今夜即要起身。等至黃昏,三人餐飽夜膳,包裹內各帶些乾糧,隨即起身,向僻路而走。也不管山徑崎嶇,路途勞頓,真是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幸得文榮熟識路徑,不至錯誤。
行了數日,來到一處,文榮道:“好了,此間已是北魏界上,前面即壽陽城了。”寶寅才得寬心,正行之間,忽有軍士數人走過喝道:“你三人從何而來,敢是南方奸細麽?”文榮道:“你想是大魏的軍士了,好好,快去報與你成主曉得,說有齊邦鄱陽王到此。”原來壽陽乃北朝第一重鎮,特遣任城王元澄鎮守其地,地界南北,各處皆有兵戍。當日成主杜元倫聞報,一面接三人人營,問明來歷;一面飛報任城王。任城即以車馬侍衛迎之。時寶寅年十六,一路風霜勞苦,面目黃瘦,形容枯槁,見者皆以爲掠至生口。澄見之,待以客禮。問及禍亂本末,寶寅淚流交迸,曆訴情由,井井有序。澄深器之,因慰之曰:“子毋自苦,吾當奏知朝廷,爲子報仇。”寶寅拜謝,澄給以服禦器用,使處客館。寶寅請喪君斬衰之服,澄使服喪兄齊衰之服,率百僚赴吊。寶寅居處有禮,一同極哀之節,人皆賢之。
其後人見魏主,魏主賜以第宅,留之京中,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梁王聞寶寅逃去,料他孑身獨往,亦幹不出什麽事來,遂置不問。唯汲汲打算爲帝,謂張宏策曰:“群臣爭勸我受禪,但南康王將到,若何處之?”宏策曰:“王自發雍州,王所乘舟,恒有兩龍導引。左右莫不見者,天意可知。百姓緣道奉迎,皆如挾纊,人情可知。南康雖來,何敢居王之上?不如乘其未至而先下禪位之詔,則人心早定矣。”王大悅,乃使沈約迎帝。
約至姑孰,正值和帝駕到,約以禪位意,遍諭侍從,群臣無不應命。於是下詔禪位於梁。詔至建康,假宣德太后令,遣太保王亮奉皇帝璽綬,詣梁宮勸進。丙寅,梁工即皇帝位於南郊,大赦天下,改元天監。追尊皇考爲文皇帝,皇妣爲獻皇后,追贈兄懿爲丞相,封長沙王。奉和帝爲巴陵王,居於姑孰,優崇之禮,皆仿齊初。封文武功臣張宏策等十五人爲公侯,立諸弟皆爲王。帝欲以南海郡爲巴陵國。徙巴陵王居之,以問範雲,雲俯首未對。沈約曰:“今古事殊,魏武所雲不可慕虛名而受實禍。”帝聞之默然,乃遣親臣鄭伯禽詣姑孰,以生金進王。
王曰:“吾死不須金,醇酒足矣。”乃醉以酒而殺之,時年十五。先是文惠太子與才人共賦七言詩,末句輒雲愁和帝,至是,其言方驗。時諸王皆死。唯寶義幼有廢疾,不能言語,故獨得全。使爲巴陵王,奉齊祀。
一日,齊南康侯子恪因事人見,帝從容謂曰:“天下公器,非可力取,苟無期運,雖項籍之力,終亦敗亡。宋孝武性猜忌,兄弟粗有令名者,皆殺之。朝臣以疑似枉殺者相繼,然或疑而不能去,或不疑而卒爲患。如卿祖以才略見疑,而無如之何。
湘東以庸愚不疑,而子孫皆死於其手。我是時已生,彼豈知我應有今日?固知有天命者,非人所能害。我初平建康,人皆勸我除去卿輩,我于時依而行之,誰謂不可?正以江左以來,代謝之際,必相屠滅,感傷和氣,所以國柞不長。又齊、梁雖雲‘革命’,事異前代,我與卿兄弟更複絕服,宗屬未遠。齊業之初,亦共甘苦,情同一家,豈可遽如行路之人?且建武塗炭卿門,我起義兵,非惟自雪門恥,亦爲卿兄弟報仇。我自取天下於明帝,非取之於卿家也。昔曹志魏武帝之孫,爲晉忠臣,況卿在今日,猶是宗室。我方坦然相期,卿無懷自外之意,日後當知我心。”子恪涕泣伏地謝。自是子恪兄弟幾十六人皆仕于梁,並以才能知名,曆官清顯,各以壽終。此是後話不表。
卻說寶寅在魏,聞梁已篡齊,伏于魏闕之下,請兵伐梁,雖暴風大雨,終不暫移。魏主憐之,乃以寶寅爲鎮東將軍,封齊王,配兵一萬,屯東城,令自召募壯勇,以充軍力,俟秋冬大舉。寶寅明當拜命,其夜慟哭至晨,既受命,以顔文智、華文榮皆爲軍主。六月,魏任城王澄進表雲:蕭衍頻斷東關,欲令漅湖汛溢,以灌淮南諸戍,且灌且掠,淮南之地,將非國有。壽陽去江五百餘裏,衆庶惶惶,並懼水害。脫乘民之願,攻敵之虛,豫勒諸州,纂集士馬,首秋大集,應機經略。雖況一不能,江西自可無虞。
魏主從之,乃發冀、定、瀛、湘、並、濟六州人馬,令仲秋之中,畢會淮南,委澄經略。寶寅一軍,亦受澄節度。又遣中山王元英,引師攻義陽。
且說任城既受命,悉發壽陽兵,命將軍党法宗、傅豎眼、王神念分路人寇,自以大軍繼其後。遂拔東關、潁川、大峴三城,餘城皆潰,江淮大震。先是南梁太守馮道根戍阜陵,初到任,如敵將至,修城隍,遠斥候,衆頗笑之。道根曰:“怯防勇戰,此之謂也。”城未畢,党法宗等率軍二萬,奄至城下。
衆皆失色,道根命大開門,緩服登城。選精銳三百人,出與魏兵戰,破之。魏人見其意思安閒,戰又不利,遂引退。梁將薑慶貞探得任城王兵皆南出,壽陽無備,遂從間道,乘虛襲之,據其外郭。士民惶懼,皆無固志,孤城危如累卵。任城太妃孟氏,自勒兵登陴,憑城拒守。時外兵已有登城者,太妃親自搏戰,手斬數人。將士見了,因各挺身致死,外兵稍退。俄而蕭寶寅引兵來援,城中出兵合擊,自四鼓戰至下午,慶貞敗走,城得不破。後人有詩贊太妃捍城之功雲:南將乘虛搗壽陽,倉皇無計保金湯。
閨中膽勇真無匹,擊鼓憑城卻敵強。
卻說任城王初聞壽陽被困,欲引兵還救,繼知敵兵已退,城池無恙,遂督元英進攻義陽。時城中兵不滿五千人,食才支半歲,魏軍攻之,晝夜不息。守將蔡道恭隨方抗禦,皆應手摧卻,相持百餘日,前後斬獲,不可勝計。魏軍憚之,將退。會道恭疾篤,乃呼其從弟蔡靈恩及諸將謂曰:“吾受國厚恩,不能攘滅寇賊,今所苦轉篤,疾必不起。汝等當以死固節,無令吾沒有遺恨。”衆皆流涕受命。既卒,魏人聞之,攻益急。馬仙漅率步騎三萬救義陽,轉戰而前,兵勢甚銳。元英結營於士雅山,分命諸將伏於四處,示之以弱。仙漅乘勝,直抵長圍,擊魏軍。英僞敗以誘之,至平地,伏四起,縱兵奮擊。老將傅雍,擐甲執塑,單騎先。偏將茶山虎佐之,突陣橫過,梁兵射雍,洞其左股,雍拔箭複入,仙漅大敗,一子戰死,遂退走。
英呼雍曰:“公傷矣,且還營。”雍曰:“昔漢祖捫足,不欲人知,今下官雖微,亦國家一將,奈何使賊有傷將之名。”遂與諸軍追之,盡夜而返。時年七十餘矣,軍中鹹服其勇。仙漅既退,整頓軍馬,複率萬餘人,進救義陽,盡銳決戰。一日三交,皆大敗而返。城中見之膽落,靈恩勢窮,以城降魏。三關成將聞之,皆棄城走。魏乃置郢州于義陽,以司馬悅爲刺史。
敗信到京,舉朝大駭。帝謂左右曰:“魏兵敢於南犯者,欺吾大業新建,未遑外務耳。今須大集兵力,直搗壽陽以挫之。不然,患未已也。”乃命臨川王宏都督北伐諸軍事,昌義之爲前鋒,諸將皆從軍調遣。時宏以帝弟將兵,步騎十萬,器械精利,甲仗鮮明,軍容之盛,人以爲百年所未有。魏人聞之,不敢輕進。
先是韋睿鎮豫州,引兵攻魏小峴,城未拔,親行圍間。魏出數百人,陳於門外,睿欲擊之,請將皆曰:“向者輕來,未有戰具,且還授甲,乃可進耳。”韋睿曰:“不然,城中有二千餘人,足以拒守。今無故出兵門外,必其驍勇者也。苟能挫之,其城自拔。”衆猶遲疑,睿指其節曰:“朝廷授此,非以爲飾,軍法不可犯也!”遂進擊之,士皆殊死戰,魏兵敗走,遂拔其城。既而魏將楊靈胤率衆五萬奄至。衆懼不敵,請啓他處益兵,睿笑曰:“賊至城下,方求益兵,將何所及?且吾求益兵,彼亦益兵,兵貴用奇,豈在衆也。”遂擊靈胤,破之。
睿體素贏,未嘗跨馬,每戰常乘板輿,督厲將土,勇氣無敵。
晝接賓旅,夜半起算軍書,張燈達曙,撫循其衆,常如不及,故土皆樂爲之死。及至東臨,有詔班師,諸將恐兵退之後,魏人必來追躡。睿悉遣輜重居前,身乘小輿殿后。魏人憚睿威名,望之不敢逼,全軍而還。
卻說臨川王宏軍次洛口,前軍昌義之已拔梁城,諸將請乘勝深入,宏性懦怯,不許。又聞魏將邢巒引兵度淮,與元英合攻梁城。傳者爭言魏師之盛,大懼欲退。於是會集諸將,商議進止。但未識請將若何議法。且俟下回再講。
東昏待臣下,無情無禮,可謂極矣。而袁昂、馬仙琕二人,死守勿貳,真所難得,宜雍州之敬而禮之也。雍州禪位,時勢使然。寶寅知必不免,微行投魏,亦可謂先機之智。而況舉動有禮,不忘請兵復仇,更所難得。雖成敗由天,而綱常大節,猶賴以不墜。若馮道根之進止有節,任城太妃之登城捍禦,韋睿之用兵變化,皆一時傑出之人也。
第二十一回
停洛口三軍瓦解救種離一戰成功
話說臨川王宏聞魏兵大至,恐懼欲退,謂諸將曰:“魏兵勢大,此未可與爭鋒,不如全師而歸,再圖後舉,諸君以爲何如?”呂僧珍日,:“見可而進,知難而退,亦行軍之道。王以爲難,不如旋師也。”柳惔曰:“自我大衆所臨,何城不服?
而以爲難乎!”裴邃曰:“是行也,以克敵爲務,只宜決勝疆場,使敵人匹馬不返,何難之避?”馬仙琕曰:“王安得亡國之言?天子掃境內以屬王,寧前死一尺,無卻生一寸。”時昌義之在座,怒氣勃然,須髯盡張,大聲言曰:“呂僧珍可斬也!
豈有百萬之師,未經一戰,望風遽退,何面目見主上乎?”朱僧勇拔劍擊柱,曰:“欲退自退,下官當向前取死。”斯時諸將各懷憤怒,紛爭不已。宏別無一語。但雲再商。議者罷出,僧珍謝諸將曰:“我豈不知其不可,但殿下昨來風動,意不在軍,深恐大致沮喪,故欲全師而返耳。”又進謂宏曰:“衆議不可違也。”宏乃不敢言退,只停軍不前。魏人知其不武,遺以巾幗,且歌之曰:“不畏蕭娘與呂姥,但畏合肥有韋虎。”
蕭娘謂臨川,呂姥謂僧珍,韋虎謂睿也。僧珍歎曰:“若得始興、吳平二王爲帥而佐之,何至爲敵人所侮若是?”因謂宏曰:“王既不欲進戰,不如大衆停洛口,分遺裴邃一軍去取壽陽,猶不至爲敵所笑。”宏不聽,下令軍中曰:“人馬有前行者斬。
”於是將士無不解體。
魏將楊大眼謂中山王英曰:“梁將自克梁城已後,久不進軍,其勢可見,必畏我也。今若進兵洛水,彼自奔敗不暇矣。
”英曰:“蕭臨川雖騃,其下尚有良將,韋、裴之徒,未可輕也。宜且徐觀形勢以待之。”於是彼此各不進兵。俄而,一夜洛口風雨大作,恍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臨川以爲魏軍大至,驚得神魂飛越,從床上跳起,急呼左右備馬,遂不暇告知諸將,帶領數騎,潛從後營拔開鹿角,冒雨逃去。及將士知之,宏去已久。於是合營大亂,各鳥獸散,棄甲抛戈,填滿道路,疾病贏老之屬,不及奔走,狼籍而死者近五萬人。宏乘小船,連夜渡江,至白石壘,叩城門求人。時守城者臨汝侯淵猷,登城謂之曰:“百萬之師,一朝鳥散,國之存亡,尚未可知,恐有奸人乘間爲變,城不敢夜開。”宏無以對,腹中饑甚,向城求食,城上繾食饋之。及明門始開,宏乃人。時昌義之軍梁城,張惠紹軍下鄧,聞洛口敗,皆引兵退。魏人乘勝逐北,至馬頭壘,一鼓技之,載其糧儲歸北。
帝聞師敗,征宏還朝,敕昌義之守鍾離,急修戰守之備,命諸將各守要害,整旅以待。廷臣鹹曰:“魏克馬頭,運米北歸,當不復南向。”帝曰:“不然。此必欲進兵,特爲詐計以愚我。不出十日,魏師必至。”冬十月,英果進圍鍾離。魏主恐不能克,複詔邢巒合兵攻之。巒以爲非計,上表諫曰:南軍雖野戰非敵而守有餘,今盡銳攻鍾離,得之則所利無幾,不得則虧損甚大。且介在淮外,借使束手歸順,猶恐無糧難守,況殺士卒以攻之乎?若臣愚見,宜修復舊好,撫循諸州,以俟後舉。江東之隙,不患其無。
書上,魏主不許,命速進軍。巒又上表曰:今中山王英進軍鍾離,實所未解。若爲進取之計,出其不備,直襲廣陵,克未可知。若止欲以八十日糧取鍾離城,臣未見其可也。彼堅城自守,不與人戰,城塹水深,非可填塞。坐至來春,士卒自弊。且三軍之衆,不齎冬服,脫遇冰雪,何以取濟?臣寧荷懦怯不進之責,不受敗損空行之罪。
魏主不悅,乃召巒還,更命蕭寶寅引兵會之。
卻說鍾離北阻淮水,地勢險峻,英乃于邵陽洲兩岸,樹柵立橋,跨淮通道。英據南岸,楊大眼據北岸,蕭寶寅從中接應,以通糧運。其時城中兵才三千人,昌義之督率將士,隨方抗禦。
魏人填塹,使其衆負土隨之,嚴騎蹙其後,人有未及回者,與土同填塹內。俄而塹滿,乃用沖車撞城,車之所及,聲如霹靂,城牆輒頹。義之用泥補之,沖車雖人,而城卒不破。魏人晝夜急攻,分番相代,墜而複升。短兵相接,一日戰數十合,前後殺傷萬計,屍與城平,而義之勇氣不衰。
先是帝聞鍾離被圍,詔曹景宗督軍二十萬救之。時方各路調兵,命候衆軍齊集,然後進發。景宗恃勇,欲專其功,違詔先進。行至中流,值暴風猝起,覆溺數舟,舟人大恐,只得退還舊處。帝聞之曰:“景宗不進,皆天意也。若兵未大集,而以孤軍獨往,魏軍乘之,必致狼狽。今破賊必矣。”至是更命韋睿將兵救鍾離,受景宗節度。睿得詔,刻日起兵,由陰陵大澤行,凡遇澗穀,趣用飛橋以濟,軍無留頓。諸軍畏魏兵之盛,皆勸睿緩行以觀變,睿曰:“鍾離被困,鑿穴而處,負戶而汲,朝不保夕。車馳卒奔,猶恐其後,而況緩乎?魏人已墮我腹中,卿曹勿憂也。”旬日至邵陽,與景宗軍合。帝豫敕景宗曰:“韋睿,卿之鄉望,直善敬之。”景宗見睿,待之甚謹。遂共進兵,睿軍居前,景宗居後。將近鍾離,窖停軍一日,即去魏城百余步,夜掘長塹,樹鹿角,截洲爲城。偏將馮道很走馬步地,計馬足多少,以立營壘,不失尺寸。比曉而城立,元英見之大驚,以杖擊地曰:“是何神也?”是時梁軍人馬強壯,器甲精備,魏人望之奪氣。景宗慮城中危懼,募人潛行水底,齎信人城。城中始知有外援,勇氣百倍。
卻說魏將楊大眼,自恃其勇,將萬余騎來戰。睿結車爲陣,大眼聚騎圍之。睿以強弩二千,一時俱發,洞甲穿胸,矢貫大眼右臂而走。明旦,元英來戰,睿乘素木輿,執白角如意,以麾將卒,一日數戰,左右壯士,皆遣出鬥,勇氣彌厲,英始退。
俄而魏師乘夜來攻,飛矢如雨。或請睿下城以避箭,不許。軍中驚竄,睿於城上厲聲呵之,乃定。魏兵亦退。初,梁軍士過淮北伐芻槁者,皆爲大眼所揭。景宗募勇敢七千餘人,築壘於淮北,去大眼營數裏。大眼來攻,景宗親自搏戰卻之。壘成,使別將守之,魏軍有抄掠者,皆擒以歸。自後梁人始得縱芻牧。
睿謂景宗曰:“敵所恃者,以橋跨淮,使首尾相應。今欲破其軍,必先斷其橋。”景宗然之,乃豫裝高艦,使與橋等,爲火攻之計。睿攻其南,景宗攻其北。計已定,閉壘不出。魏人莫測其故,疑爲畏己,軍心漸懈。時交三月,大雨連日,淮水暴漲丈餘。睿下令,使馮道根、裴遂、李文釗三將,各乘鬥艦,同時競進,別以小船載草,灌之以油,乘風縱火,以焚其橋。
風怒火盛,煙焰蔽日,敢死之士,拔柵斫橋,呼聲動天,無不一當百。水又漂疾,倏忽之間,橋柵俱盡。英方攻城,見橋斷,梁兵大至,戒令軍士無動。忽見楊大眼匹馬單槍,冒煙突火而至,呼曰:“軍敗矣。寶寅燒營遁矣,四面皆梁兵,不去恐爲所擒。”言畢,鞭馬疾走。英懼,亦脫身棄營遁。於是諸壘皆潰,悉棄甲仗于路,投淮水死者十余萬。昌義之聞魏師敗,不暇他語,俱叫道:“更生!更生!”諸軍乘勝逐北,斬首無數,緣淮百餘裏,屍相枕籍。生擒五萬人,收其資糧器械牛馬不可勝計。捷聞,舉朝相慶。帝喜謂群臣曰:“吾知二將和,師必濟矣。”詔增景宗、韋窖、義之等爵邑有差。義之深感二將救援之德,因宴之於第。酒酣,沒錢二十萬,供二人呼盧費。景宗擲得雉,睿擲得盧,遽取一子反之,曰:“異事。”遂作塞。
又戰勝之後,景宗與群帥爭先告捷。睿獨居後,帝尤以此賢之。
後人有詩美之曰:
疾掃強鄰百萬兵,孤城歡洽慶重生。
功高閫外甘居下,大樹風流屬韋卿。
卻說魏自敗後,收兵北去,邊將皆懷反側。有懸瓠軍主白早生,本南人,素有歸梁之念,今乘魏師敗北,據城以叛,遣使求援于梁將馬仙琕。仙琕以聞,帝命援之,仙琕進軍三關,遙爲聲援。魏聞早生叛,欲遣將擊之。時元英、蕭寶寅,皆以喪師罷職,於是複起用之,引兵伐懸瓠。二人晝夜疾進,早生不虞兵至,迎戰大敚魏師直薄城下,一鼓拔之,遂斬白早生。
於是乘勝前趨義陽。時馬仙琕據三關,嚴兵拒守。英將取之,先與寶寅計曰:“三關相須如左右手,若克一關,兩關不攻自破。攻難不如攻易,宜先攻東關。”又恐其並力於東,乃使寶寅率步騎一萬,向西關以分其勢,自督諸軍向東關,六日而拔,西關亦潰。仙琕見三關俱失,勢不能敵,亦棄城走。先是帝遣韋睿爲仙琕後援,睿至安陸,增築城二丈餘,開大塹,起高樓,衆頗譏其怯,睿曰:“不然,爲將者當有怯時,不可專勇。”
元英急迫仙琕,將複邵陽之恥,聞睿至,乃退。梁亦有詔罷兵,自是各守疆界。今且按下。
卻說南海之外有一千陁利國,去中原不知幾萬里,從來未通中國。自國王以及臣民,皆崇奉三寶,敬信佛法,緇衣寺院,遍滿國中。其王跋陀羅,事佛尤謹。忽于梁天監元年四月八日夜,夢一老僧謂之曰:“中國有聖主出,十年之中,大興佛教,汝若遣使中國,稱臣納貢,則佛必佑之。土地豐樂,商旅百倍。
若不信我,則境土不安。”陀羅初不之信,既而又夢此僧謂曰:“汝若不信我言,當與汝共往觀之。”乃攜之而往,足下冉冉生白雲,倏忽之間,過大洋,至中國。見一處朝廟巍峨,宮闕壯麗,文武百官,蹌蹌濟濟。一人端拱殿上,果然龍鳳之姿,帝王之相。老僧指之曰:“此即聖主也。”不覺爲之屈膝,跪而遙拜。既覺,心異之。陀羅本工畫,乃寫夢中所見梁帝容質,一應威儀氣象,飾以丹青,遂遣使入朝,奉表納貢,獻玉盤等物,並所繪畫本以爲信。使者在路,曆二載,始達建康。既進表,帝大駭,以爲千陁利自古未通之國,今乃聞風向北,航海梯山而至,其王跋陀羅,又於夢寐先覲我顔,驗之畫本,一一相符,此真千古罕有之事,而佛法大興之驗也。遂禮待使者,厚加犒賞,另繪帝像一本賜之。使者大悅而去。帝自是崇信釋典,建立寺院,招引高僧,朝夕持誦,以信皇祚。佛法之興,全由於此。那知佛法雖興,只因一念不仁,生出一件事來,費了無數錢糧,害卻無窮性命。究竟一敗塗地,後悔無及。
你道事從何起?時有降臣王足,本仕魏爲將,曾隨邢巒伐漢中,爲前部先鋒,敗梁將孔陵于深杭,魯方達于南安,任僧褒于石固,所向摧破。於是梁州十四郡地,東西七百里,南北千里,皆人于魏,自以爲功勞莫大。而魏自胡太后當國,權貴用事,官以賂進,政以賄成,邢巒被才見黜,足亦不錄其功。
於是心懷怨望,棄魏投梁。梁雖納之,亦未獲重用,常思建一奇策,以爲進身之階。然欲陳之而未有路。適一日,帝集群臣問及禦邊之策,足遂出班奏道:“前者魏取漢中,至今未複,實以鞭長不及,故挫於一朝。然臣料魏政不綱,武備日弛,雖得漢中,終必複失,安能與陛下相抗?臣今者委身明主,願陳一計,可不勞攻伐,使敵人坐失千里之地。陛下失之于漢中,可取償于淮北,願陛下採納臣言。”帝問:“計將安出?”對曰:“壽陽去淮甚近,若堰淮水以灌其城,則壽陽不攻自破矣。
”帝大奇其計。
先是天監十二年壽陽久雨,大水入城,廬舍皆沒。刺史李崇勒兵泊於城上,水增未已,乘船附於女牆,城不沒者二板。
將佐勸崇棄壽陽,保北山。崇曰:“忝守藩岳,德薄致災。淮南萬里,系於吾身。一旦動足,百姓瓦解,揚州之地,恐非國有。吾豈愛一身而誤重任,但憐此士民無辜同死,可結筏渡之,使就高處,以圖自脫。吾則誓與此城俱沒。幸諸君勿言。”時有治中裴絢,率城中民數千家,泛舟南走,避水高原,只道崇已還北,壽陽無主,因自稱豫州刺史,請降于梁。梁將馬仙琕遣兵迎之,而崇不知其叛,遣使單舸召之,絢聞崇尚在鎮,大悔恨,然懼見誅,不敢歸。因報曰:“近緣大水顛沛,爲衆所推,今大計已爾,勢不可追。恐民非公民,吏非公吏,願公早行,無犯我鋒。”崇乃遣從弟李坤將水軍討之。絢敗走,爲村民所執,歎曰:“我何面目複見李公。”遂投水死。梁兵亦退。
時淮南得以不失者,皆李崇之功也。原來崇爲人沈深寬厚,饒有方略,能得士衆心。在壽春十年,常養壯士數千人,與同甘苦,寇來無不摧破,梁人謂之“臥虎”。帝屢欲取壽陽,憚崇不敢犯。至是聞王足之計,謂築堰可以制敵,遂欣然從之。
使將軍祖晅、水工陳承伯至淮上相視地形。二人回奏淮內盡皆沙土,性不堅實,恐功不可就。帝弗從,群臣紛紛諫阻,帝亦不納。太子統諫曰:“臣聞水有四瀆,所以宣天地之氣,非人力可得而塞。今敝民力以塞之,就使功成,亦非順天之道。敵人縱受其害,內地亦未見其利。願陛下熟思而深計之。”帝曰:“此功著成,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也。兼併之業,基於此矣。豈可畏其難而不爲?”統知帝志已堅,遂不敢再言。
且說統字德施,帝長子,即昭明太子也。生而聰睿,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悉通大義。年十二,於內省見獄官將讞事,問左右曰:“是皂衣何爲者?”左右曰:“是皆司獄之吏。”獄成,捧案來上,太子取其案視之,謂獄吏曰:“是皆可矜,我得判否?”獄吏以其年幼,隨口應道:“可。”太子取筆判之,凡犯死罪者,皆署杖五十。吏見其判,大懼,只得以實奏帝。帝笑而從之。自是數使聽訟,每有欲寬縱者,即使太子決之。母丁貴嬪薨,水漿不入口,體素壯,腰帶十圍,不數日,減削過半。每人朝,士庶見者,莫不下淚。
自加元服,帝使省理萬機,內外百司奏事者,填塞於前,所奏稍涉謬誤,立即辨析,示其可否,徐令改正,未嘗彈糾一人。
性寬和容衆,喜慍不形於色,引納才學之士,賞愛無倦。恒自討論墳典,與學士商確古今,文章著述,下筆便成。每一篇出,四方傳美。東宮積書三萬卷,名才並集,文學之盛,晉、宋以來所未有也。又愛山水,每遇幽泉怪石,則恰然自得。帝爲太子建元圃一所,穿池築山,更立亭館,今與朝士名流,遊處其中。嘗泛舟後池,或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詠左思《招隱詩》雲:“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其高致類如此。今聞淮堰將築,知民必被困,故勸帝勿興此役。而帝方銳意爲之,全不一聽。眼見萬古長流從此斷,兩淮民命一時休。但未識淮堰之築,若何起工,且聽下文再述。
臨川懦弱無膽氣,以之爲帥,即有勇將,亦無所用,可知命帥之爲要也。況敵將中山王英、楊大眼,皆稱萬人敵,非景宗、韋睿智勇兼備,而又和哀協力,其勢莫能支矣。梁武好大喜功,聽叛臣王足之言,興必不可成之大役,以致生民塗炭,雖有昭明太子之諫而不聽,仁心蕩然。魏之李崇,寬仁多智,堅確不撓,卒保危疆。古雲“一將難求”,豈不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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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築淮堰徒害民生崇佛教頓忘國計
話說梁武不納諸臣之諫,欲築淮堰,大興功役。發徐、揚之民,四戶一丁,縣官迫促上道。使太子右衛率康絢都督准上諸軍事,專主其任。昌義之引兵監護堰作,統計役人以及戰士,共二十余萬。南起浮山,北抵巉石,依岸築土,合脊于中流。
違者以軍法從事。於是軍民晝夜赴工,莫敢停息。魏邊諸戍,飛報入朝。左仆射郭祚言于魏主曰:“蕭衍狂悖,謀斷川瀆,上反天道,下拂人心。役苦民勞,危亡已兆。宜命將出師,長驅撲討。”魏主從之,乃詔平南將軍楊大眼督諸軍鎮荊山,以圖進龋其時堰將成而複潰,兩岸已築之土,皆隨流漂沒。康絢懼,或謂絢曰:“下有較龍出沒其際,故能破堰。蚊龍之性畏鐵,必得鐵以制之始不爲害。”絢以上聞,乃詔括國中鐵器數千萬斤,沈之水底,而波流衝擊如故,仍不能合。絢於是伐樹爲井幹,填以巨石,加土其上。緣淮百里內,木石無巨細皆盡。負擔者肩上皆穿,夏日疾疫,死者相枕籍,蠅蟲晝夜聲合,見者修目。帝不之省,及聞魏師起,慮妨堰作,先遣將軍趙祖悅襲魏西硤石,據之以逼壽陽。更築外城,徙緣淮之民以實城內。將軍田道龍等散攻諸戍,以擾亂魏疆。是冬寒甚,淮、泗盡凍,浮山堰士卒,死者什七八。蕭寶寅渡淮攻堰,一日破三壘,又敗田道龍於淮北,進攻硤石,克其外城,斬祖悅,盡俘其衆。而康絢外拒內治,爲之愈力。十五年夏四月,淮堰成,長九裏,下廣一百四十餘丈。上廣四十五丈,高二十丈,兩旁悉樹杞柳,軍壘列居其上,車馬往來,如履康莊。水之所及,夾淮方數百里,皆成巨浸。帝聞堰成,大喜。封康絢爲侯,頒詔大赦。或謂絢曰:“水久壅必潰,勢太激難禦,況淮爲四瀆之流,豈可久塞?若鑿湫東注,則遊波寬緩,堰得長久不壞。
”絢從之,乃開批東注以殺其勢。又縱反間于魏雲:“梁人不畏攻堰,惟畏開湫。”寶寅信之,鑿山深五丈,開湫北注。然水雖日夜分流,而勢仍不減,李崇作浮橋于硤石戍間,築魏昌城于八公山之東南,以備壽陽城壞,居民散就岡壟。其水清澈,俯視廬舍塚墓,了然在下,見者無不望流而歎。
先是徐州刺史張豹子,自負其才,宣言朝廷築堰,必令已掌其事。既而康絢以他官來治,又敕豹子受絢節度。豹子甚慚,遂賄囑近臣,暗進譖言於帝,雲絢有二心,暗與魏通。帝雖不納其言,欲以事畢,征絢還朝。絢既歸,堰不復修。九月乙丑,風雨大作,淮水暴漲,堰土決裂,其聲若雷,聞三百餘裏。緣淮村落十余萬口,皆漂入海,。民有登高望之者,但見黑雲迷漫,白浪拍天,其中如有千萬鬼神,奇形怪狀之屬,踏浪而行。
大魚數十丈,跳躍激踴,接尾而下,不可勝紀。後人作長歌詠之曰:梁王盛氣吞全魏,虎摧龍挐奮神智。欲將淮水灌壽陽,千尋長堰中流峙。康絢威行淮上軍,二十萬衆如雲屯。南起浮山北巉石,銀濤雪浪排昆侖。將成複敗皆天意,浪說蛟龍風雨致。
東西運鐵沈水底,人工欲奪天工智。鐵沈億萬功難成,植術填石如列城。荷擔肩穿腳腫折,君王築堰心如鐵。疲勞殘疾疫癘興,死者如麻相枕籍。勤勞三載功初完,上尖下闊波中山。把柳環速作屏障,兵營土堡如嚴關。俯視洪流應痛哭,水清下見居民屋。市廛家墓朗列眉,儘是前番潰流毒。八公山右高城牆,魏人堵築防壽昌。濤勢掀天宇宙黑,風狂倒日黿鼉翔。天地節宣頓四瀆,天心哪得隨人欲。淮波瀑漲人盡魚,天柱傾頹拆坤軸。三百裏外聲若雷,城垣廬舍皆摧隤。橫沖直卷赴滄海,數十萬口真哀哉。李平議論誠奇特,危堰無煩兵士力。一朝潰敗勢莫支,多智尚書傳魏北。我今吊古增餘悲,輕視民命知爲誰?
台城荷荷何足惜,淮流千古常如斯。
初魏患淮堰,將以任城王澄爲上將軍,勒衆十萬,出徐州一路,前往攻堰。右仆射李平以爲不假兵力,終當自壞,至是兵未行,而其堰果破,人皆服平之先見雲。帝聞堰壞大驚,悔不聽太子之言。因念軍民枉死者衆,心甚戚戚。遂延名僧,設無遮大會以救拔之。創同泰寺,開《涅斮經》,晨夕講義。又敕太醫不得以生類爲藥,錦繡綾羅,禁織仙人鳥獸之形,以爲裁剪割裂,有乖仁耍臣民犯罪者,概從寬典,甚至謀反大逆,或涉及子弟,皆置不問。以故政寬民慢,上下泄泄,莫不偷安旦夕。一日帝方視朝,與群臣談論朝政,忽接邊報,奏稱豫章王綜投奔北魏,舉朝大駭。
你道豫章王綜爲何投魏?說來話長。初綜母吳淑媛,在東昏宮,寵愛在潘妃之亞。帝既受禪,欲納潘妃,以王茂一言,遂賜之死,而心常惜之。一日,閑步後宮,見有庭院一所,重門深閉,境極幽寂,問內侍何人所居,內侍對道:“是東昏舊妃吳淑媛所祝”帝遂走入宮來,宮人忙報駕到。淑媛自東昏亡後,閑廢在宮,即留得性命,只好長爲宮人沒世。欲圖新主之歡,今生料不可得。忽聞駕到,驚出意外,亦不及更換衣飾,只得隨身打扮,急急走出,俯伏階前,口稱:“不知陛下駕臨,妾該萬死。”帝見其嬌姿弱質,不讓潘妃,淡妝素服,態有餘研。因命起,賜坐於旁,問其人宮幾載,承幸東昏幾年。淑媛一一對答,嬌啼婉轉,愈覺可人。帝不覺情動,遂吩咐設宴上來,教她陪飲。淑妃斯時,巴不得新天子寵愛,三杯之後,丟開滿懷憂鬱,露出舊日風流,殷勤勸酒。帝心大悅,是夜遂幸焉。那知淑媛身懷六甲,已有三月,當時承幸之際,欲邀帝寵,不敢說出。閱七月,遂生豫章王綜,宮中多疑之。時帝嗣育未廣,得子,甚以爲喜,因於淑媛益加寵愛。至天監三年,綜出居外宮,封爲豫章郡王,食邑二千戶。綜既長,有才學。善屬文,力能手制奔馬,帝甚愛之。及綜年十六,常夢一少年,體極肥壯,穿袞服,自摯其首,與之相對,如此者非一次。自夢見之後,心驚不已,求解其故不得。其後帝尚佛教,斷房欲,後宮罕見其面,淑媛寵衰,頗懷怨望。而綜亦寵愛不及太子,母子皆以見疏爲嫌。一夜,綜在夢中,複如前者所見。旦入宮,密問之母曰:“兒夢如此,是何爲者?”淑媛聽其所述夢中少年形狀,頗類東昏,不覺泣下。綜愈疑,固問之。淑媛因屏左右,密語之曰:“汝七月兒,何得比太子諸王?不瞞汝說,當國亡時,吾已懷汝三月。當日欲全兒命,不敢言也。但汝今太子次弟,幸保富貴,且延齊氏一線。”綜於是抱其母泣曰:“吾乃以仇人爲父乎?”母掩其口,戒勿泄。綜自是陰懷異志,每於內齋,閉戶籍地,被發席槁。又布沙地上,終日跣行,足下生胝,日能行三百里。後爲南徐州刺史,輕財好快,招引術士,練習武勇,以伺朝廷有變。每有詔敕至徐,輒忿恚形于顔色。徐州境內,所有練樹,並令斬伐,以帝小字“練兒”故也。
又春秋歲時,常於別室設席,祠齊氏七廟。又微行至曲阿,拜齊明帝陵。然猶無以自信,聞俗說以生者血瀝死者骨上,血入骨內,即爲父子。乃遣人暗發東昏墓,販其骨以歸,割臂血瀝之,血果入骨。又在西州生男,滿月後,潛殺之,既葬,夜遣人發取其骨,又試之,皆驗。內外臣僚,皆知其所爲,然事涉暗昧,臣下不敢輕言。凡綜所行,帝皆弗之知也。會魏將元法僧以彭城來降,帝使綜都督衆軍,權鎮彭城。綜潛遣人通書蕭寶寅,呼爲叔父,寶寅亦將信將疑。久之,有詔征還,綜懼入朝之後,脫身更難,乃屏去左右。乘黑夜潛開北門,涉汴河,徒步奔蕭城,自稱隊主。時魏安豐王元延明鎮蕭城,召而見之。
綜見延明而拜,延明坐受之,問其名氏不答,但曰:“殿下此間人,必有識我者,問之可也。”延明召衆視之,有識之者曰:“此豫章王也。”延明大驚。急下莊答拜,執其手而問曰:“殿下何爲來此?”綜以實告,延明曰:“奈父子何?”綜曰:“吾避仇也,非逃父也。”延明見其語氣激烈,心甚異之,遂具車馬,送至洛陽。魏主召人見之,既退,拜寶寅爲叔,改名纘,追服東昏斬衰之喪,魏主及群臣皆往吊焉。
話分兩頭,當夜豫章奔魏,彭城中無一知者,及旦,齋內諸閣猶閉,左右啓戶尋之,莫知所往,衆皆駭異。及午,城外有數騎魏軍高叫曰:“汝豫章王昨夜已來乞降,在我軍中矣,汝輩留此何爲?”說罷,大笑而去。衆方知王已投魏、只得飛報建康。帝聞之大駭,然亦不測其故,訪諸左右,始有密啓其不法事者,方悟其逃去之故,既而歎曰:“不爲天子兒,而甘爲他人仆,愚孰甚焉!”乃敕吳淑媛以綜小時衣寄之,綜亦不答。其後鬱鬱不得志,依寶寅而死,此是後話不表。
且說帝既崇信三寶,屢幸寺院拈香,出入往來,儀衛甚簡。
斯時歲屢不登,人民失業,不逞之徒,往往乘間作亂。一日,將幸光宅寺,有懷逆者伏路側,將行不軌。帝方起駕,心忽動,命左右緣道檢閱,果獲一人身懷利刃。嚴刑訊之,而誣爲臨川王宏所使。先是宏以洛口之敗,罷職閑住,心常不滿。都下每有竊發,輒以宏爲名。蓋知帝素友愛,涉及臨川,有犯必赦也。
至是帝對之泣曰:“我人才勝汝百倍,居此大位,猶兢兢恐墜,汝何爲者,我豈不能誅汝?念汝愚下,故常加寬宥。”宏伏地哭曰:“臣爲天子弟,尊榮極矣,複有何望?乞陛下察之。”
帝感其誠,遂置不問。然宏雖無逆志,而恃介弟之貴,奢侈過度,修第擬于帝宮,後庭數十,皆極天下之選。所幸寵姬江無畏,服玩備極華美。一寶屧,直價千萬。又恣意聚斂,有庫室百間,在內堂之後,關簽甚嚴。或疑其內藏鎧仗,密以上聞。
帝雖素敦友愛,聞之不悅,欲自往勘,知其愛幸江氏,寢膳不離,乃賜以盛饌曰:“當來就汝歡飲,並令無畏分甘。”駕既至,宏率江姬朝見,遂同侍飲。酒半,帝曰:“吾欲至汝後房一行。”遂起身進內,徑往庫室,命悉開戶。宏恐見其賄貨,顔色布懼,帝心愈疑。及開視室中,有錢百萬一聚,懸一黃標;千萬一庫,懸一紫標。如此三千餘標,帝屈指計之,見錢已有三億余萬。余屋貯積雜貨皆滿,不知多少。帝見並無鎧仗,大悅,呼其小字曰:“阿六,汝作如此生活,便無妨礙。”乃更入席劇飲,至夜而還。
時諸王並尚文藻,而安成王秀,尤精心學術,搜集經紀。
嘗招學士平原鄧孝標,使撰《類苑》。書未及畢,而已行於世。
于時疾宏貪吝,以舊有《錢神論》未暢厥旨,更作《錢愚論》以譏之,貪鄙之形,形容曲盡。太子見之曰:“文則美矣,其如不爲臨川地何。”勸安成毀之,帝聞之喜曰:“太子居心厚,真吾子也。”
卻說太子聰明仁孝,好學不倦,遊嬉事絕不留心。時當五月,天氣明媚,忽遊後池,乘小舟,採摘芙蓉。有姬人蕩舟,舟覆而太子溺于水。及出,傷股,恐貽帝憂,深誡不言,但以寢疾聞。帝敕內使看視,太子勉自起坐,力書手啓。及篤,左右欲啓聞于帝,太子不許曰:“奈何令至尊知我如此?”因便鳴咽,未幾而薨。時年三十一。帝聞之,臨哭盡哀,斂以衰冕,諡日“昭明”,葬于安寧陵。都下男女奔走陵所,號泣滿路,四方甿庶,及疆徼之人,聞喪者無不哀慟。帝既前星失曜,群臣上言儲位不可久虛,請立賢明以定國本。時昭明有三子,華容公歡、枝江公譽、曲阿公詧,皆已長,議者謂上必立太孫。
而帝以太子母弟晉安王綱有賢名,遂立之。朝野以爲不順,司議侍郎周宏正奏記于晉安曰:伏惟謙讓道廢,多歷年所,大王天挺將聖,四海歸仁。是以皇上發德音,以大王爲儲副。意者願聞殿下,抗目夷上仁之義,執予臧大賢之節。逃玉輿而弗乘,棄萬乘其如屣。庶改澆競之俗,以大吳國之風。古有其人,今聞其語,能行之者,非殿下而誰?使無爲之化,複盛於令世。讓王之道,不墜於來茲,豈不盛歟?
王不能從。帝既立晉安爲太子,乃使諸王子出守外藩,以邵陵王綸爲南徐州刺史。湘東王繹爲荊州刺史,武陵王紀爲益州刺史,又以不立太孫而立太子,內常愧之,乃厚撫歡等。寵亞諸子,封歡爲豫章王,譽爲河東王,詧爲岳陽王,各典大都。
旋又以詧爲雍州刺史。單說詧臨雍州,以帝年漸老,朝多秕政,欲爲自強之計。蓄聚財貨,招募勇敢,以襄陽形勝之地,梁業所基,遇亂可以圖大功,乃克己爲政,撫循士民,數施恩惠,延納規諫,所部稱治,帝聞之大喜。
當是時,北魏多故,盜賊蜂起。胡太后亂政于前,爾朱榮肆逆於後,朝天寧日,民不聊生。唯東南半壁,安若泰山,其後高歡誅爾朱,執國政,上陵朝廷。孝莊西奔,宇文泰撫定關中,與歡相抗。魏分東西,日夜治兵相攻,不暇南侵。梁自是國無外患,益得優遊無事。朝政之暇,君若臣唯有講習經典;崇尚虛無。既而帝益佞佛,捨身同泰寺。釋禦服,披法衣,升講堂法座,爲四部大衆講《涅斮經義》,群臣以錢一億萬奉贖皇帝。鹹詣寺中奉表,請帝還臨宸極,三請乃許。帝三答書,前後並稱頓首。自是晝食一食,止於菜果。宗廟之祭,不用牲牢,識者以宗廟去牲,則爲不復血食。又是歲都下訛言,天子取人肝以食天狗。大小相警,日晚便閉門持仗,以驅天狗,數月乃止。識者皆知不祥。時太子亦于玄圃自講莊、老,宮僚環聽。太子詹事何敬容謂人曰:“昔晉尚虛無,使中原淪喪,今東宮複爾,江南亦將爲戎乎?”有隱士陶宏景,疾人士競談玄理,不習武事,嘗爲詩雲:夷甫任散誕,平叔生談空。
不意昭陽殿,化作單于官。
又天監中有沙門寶志,帝甚敬之,問以國祚短長,嘗爲隱語曰:掘尾狗子自發狂,當死未死齧人傷。
須臾之間自滅亡,起自沙際死三湘。
帝使周舍封記之,直至梁末皆驗。此是後話,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大同末年,帝臨禦已久,當時佐治之臣,若張宏策、王茂、韋睿、沈約、範雲輩,相繼去世,所任新進,率以迎合爲事。有朱異者,字彥和,錢塘人。年數歲,其外祖顧歡撫之曰:“兒非常器,當大朱氏門戶,然恐壞人家國事。”及長,折節讀書,從五經博士明山賓遊,學業日進,涉獵文史,兼通雜藝。博奕書算,罔不通曉。帝尋有詔廣求異能之士,山賓以異薦。帝召見之,使說《孝經》、《周易》義,甚悉。大悅之,謂左右曰:“朱異實俊才,明山賓所舉殊得人。”乃除異爲中書郎。拜命之日,時當秋日,有飛蟬集異武冠上,見者鹹謂蟬珥之兆。蓋異容貌魁梧,舉止閑都,雖出自諸生,甚悉軍國故實。自周舍卒後,異代掌機密,一應詔浩敕書,帝並委之,權重一時。然貪財冒賄,每欺罔視聽,以悅人主。起宅東破,窮極華美,晚日下朝,酣飲徹夜。又恃帝寵,輕傲朝賢,不避貴戚。人或勸其謙下,異曰:“我寒士也,遭逢以至今日。諸貴皆恃枯骨兒,輕我下之,則見蔑尤甚。我是以陵之。”司農卿傅岐嘗謂之曰:“今聖上委政于君,安得每事從旨?”異曰:“當今天子聖明,我豈可以拂耳之言干犯天聽?”以故聲勢所驅,薰灼內外,遠近莫不憤疾,而帝信任益深。正是:聖明已被邪臣蔽,安樂哪知禍事來。但未識內蠹已生,外患若何而起,且聽下回再講。
梁武築堰病民,見利而不知害,以致百萬生靈,漂流大海,罪惡彌天。雖一心佞佛,捨身爲犧,何益於事?納吳淑媛,致豫章反叛,已開國家之患。又舉朝信佛,太子好談玄虛,禍亂焉得不興?蓋天不助梁,即昭明之死,而其局已定矣。若朱異輩,不過從而助之耳。
第二十三回
伐東魏淵明被執納叛臣京闕遭殃
話說梁政日衰,江南將亂,朱異之奸,既足敗人家國,哪知又來一亂賊,傾覆社稷。其人姓侯,名景,字萬景,朔方人。
自少不羈,爲患鄉里,及長,有勇多智。右足偏短,弓馬非其長,而謀算出人。始隨高歡起兵,屢立戰功,嘗言於歡,願得精兵三萬,西擒黑獺,南縛蕭衍老公,以爲太平寺主。歡使將兵十萬,專制河南。及歡卒,與高澄不睦,遂據河南,叛歸於梁。遣其將丁和奉表至建康,乞降於帝雲:臣與高澄有隙,請舉函穀以東,瑕邱以西,豫、廣、潁、荊、襄、袞等十三州內附。惟青、徐數州,僅須折簡。且黃河以南,皆臣所統,取之易同反掌。若齊、宋一平,徐事燕、趙,臣當效力前驅,爲陛下成此一統之功。
帝得奏,召群臣廷議,群臣皆曰:“頃歲與魏通和,邊境無事。今因高歡身故,遽納其叛臣,棄從前之好,啓將來之釁,竊謂非宜。”帝曰:“諸臣之言雖是,然得景則塞北可清,拒景則兼併無日。國家難得者,機也;不可失者,時也。機會之來,豈可膠柱?”群臣唯唯而退。
先是帝於正月乙卯,夢見中原牧守,皆以地來降,舉朝稱慶。旦見朱異告之,且曰:“我生平少夢,若有夢必驗。”異曰:“此乃宇內混一之兆也,臣敢爲陛下賀。”及丁和至,稱景納地之計,定於正月乙卯,帝愈神之。然意猶未決,當謂左右大臣曰:“我國家如金甌,無一傷缺,今忽受景地,詎是事宜?脫致紛法,悔之何及?”朱異揣知上意,因進曰:“聖明禦字,南北歸仰,正以事無機會,未獲如志。今候景分魏土之半以來,自非天誘其衷,人贊其謀,何以至此?若拒而不納,恐絕後來之望。此誠易見,願陛下勿疑。”帝曰:“卿言是也。
”乃定議納景。壬午,詔以景爲大將軍,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諸軍事。遣大將羊鴉仁引兵三萬趣懸弧,運糧食以應接之。
先是朝臣周宏正善占候,嘗謂人曰:“國家數年後。當有兵起,百姓流離死亡。”及聞納景,歎曰:“亂階從此作矣。”
卻說東魏聞景外叛,大興兵馬討之。景懼不敵,退保潁川,複割魯陽、長社等四城,賂西魏求救。西魏惡其多詐,受其地而征之人朝。景不欲往,遂專意降梁,厚賂朱異,以求出兵相援。異言之帝,乃下詔起師五萬,北伐東魏。命鄱陽王範爲元帥,統領諸將前往。朱異與鄱陽不睦,遽入曰:“鄱陽雄豪蓋世,得人死力,然所至殘暴,非吊民之才。且陛下昔登北顧亭以望,謂江右有反氣,骨肉爲戎首,今日之事,尤宜詳擇。”
上曰:“淵明可乎?”異曰:“陛下得人矣。淵明寬厚得衆心,可使也。”帝遂不用鄱陽,而任淵明爲都督。
卻說真陽侯淵明,性素怯,禦軍無律。雖受命出師,常懷退志。軍至寒山,欲堰泗水以灌彭城。俟得彭城,然後進兵懸瓠,與侯景爲犄角之勢。於是斷流立堰,使侍中羊侃監之,再旬而成。當是時,魏遣大將慕容紹宗率衆十萬來拒,日行三百裏,將近彭城,軍鋒甚銳。羊侃謂淵明曰:“敵兵遠來,乘其營壘未定,進而擊之,可以獲勝,不然,未易克也。”淵明不從。及紹宗至,即引步騎萬人直攻淵明。淵明方醉臥不能起,將士擾亂,遂大敚淵明被虜,失亡士卒數萬,獨羊侃結陣徐還。一日,敗書報到京中,帝方晝寢,宦者白朱異啓事,帝遽起升輿至文德殿見異,異啓曰:“韓山失律矣。”帝聞之,恍愴將墜床,宦者扶定,乃歎曰:“吾得無複有晉家乎?”異曰:“勝敗兵家之常,偶爾小挫,陛下何出此言?”帝不悅者良久。
卻說紹宗乘勝進擊侯景,與景相持數月。景食盡,紹宗擊之,景大敚衆散且盡,乃自峽石濟淮,收散卒,僅得步騎八百人。而羊鴉仁聞景敗,魏軍將至,亦棄懸瓠,走還義陽。東魏引師據之。是時,侯景進退無據,不知所適,謂左右曰:“吾今無容足之地,以隻身歸梁,梁若不納奈何?”遂去壽陽城五十裏,停軍觀望。忽有數騎奔至軍前,乃是馬頭戍主田神茂,特來迎候。景欣然接之,因問曰:“壽陽去此不遠,欲往投之,君以爲不我拒否?”神茂曰:“朝廷近除鄱陽王爲壽陽刺史,未至,韋黯權監府事。我與黯不協,故先來告王。王若馳至近郊,彼必出迎,因而執之,可以集事。得城之後,徐以啓聞。
朝廷喜王南歸,必不責也。”景執其手曰:“今者卿來,此天意也。”乃命神茂率步騎百人,先爲向道,而身隨其後。夜至壽陽城下,韋黯以爲賊也,授甲登陴,將拒之。景遣其徒告曰:“河南戰敗來投,願速開門。”黯曰:“既不奉敕,不敢聞命。
”景謂神茂曰:“事不諧矣。”神茂曰:“黯懦而寡智,可說下也。”乃遣徐思玉入見黯曰:“河南王爲朝廷所重,君所知也。今失利來投,何得不受?”黯曰:“我受命守城,則守城而已。河南自敗,何預我事?”思玉曰:“國家付君以閫外之任,今君不肯開城,若魏兵追至,河南爲魏所殺,君豈能獨守?
縱使或存,何彥以見朝廷!”黯乃許容其入。思玉出報,景大悅,曰:“活我者卿也。”於是黯乃開門,景便疾人,即遣其將分守四門,執黯至前,數其不即迎納之罪,將斬之,既而撫手大笑,邀與共坐,置酒極歡。黯,韋睿子也。朝廷聞景敗,未得實信,或雲景與將士俱沒,或雲景棄軍逃去,上下鹹以爲憂。侍中尚書何敬容詣東宮,太子曰:“淮北近更有信,侯景定得身免,不識然否?”敬容對曰:“侯景遂死,深爲朝廷之福。”太子失色,問其故,對曰:“景反復叛臣,終當亂國。
”太子不以爲然。甲寅,景遣其將於子悅馳赴建康,奏言敗狀,並自求貶損。優詔不許。景告之糧,複求資給。帝即以景爲南豫州牧,本官如故。更以鄱陽王範爲合州刺史,鎮合肥。
時有光祿大夫蕭介,知景必禍國,上表諫曰。
竊聞侯景以河陽敗績,只馬歸命。陛下不悔前禍,複敕容納。臣聞凶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惡一也。昔呂布殺丁原以事董卓,終誅董而爲賊;牢之反王恭以歸晉,還背晉以構妖。何者?
狼子野心,終無馴狎之性,養虎畜狼,必見機噬之禍。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歡卵翼之遇,位忝台司,任居方伯。然而高歡墳士未幹,即還反噬,逆力不逮,乃複逃死關西。宇文不容,故複投身於此。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細流,正欲比屬國降胡,以討匈奴,冀獲一戰之效耳。今既亡師失地,直是境上匹夫,陛下愛匹夫而棄與國,臣竊不取也。若國家猶待其更鳴之晨,歲暮之效,臣竊惟侯景必非歲暮之臣,棄卿國如脫屧,背君親如遺芥,豈知遠慕聖德,爲江淮之純臣乎?事迹顯然,無可致惑。
臣朽老疾寢,不應干預朝政,但楚囊將死,有城郢之忠;衛魚臨亡,亦有屍諫之阻。臣雖忝爲宗室遺老,敢忘劉向之忠,謹冒死以聞。
帝覽表,歎息其忠。朱異忌之,竟不能用。
卻說東魏既得懸瓠、項城,悉復舊境,而欲使侯景不安,數以書來求申前好,帝未之許。時貞陽候淵明被虜在魏,澄以好言謂之曰:“先王與梁主,和好十有餘年,聞彼禮佛,祝及魏主,並祝先王,此乃梁主美意。不謂一朝失信,致此紛擾。
知非梁主本心,當是侯景扇動耳。卿宜密緻此意,若梁主不忘舊好,吾亦不敢違先王之意,將諸人並即遣歸。侯景家屬,亦當同遣。”淵明從之,乃遣其私人夏侯僧辨馳往江南,奉啓於帝,稱“勃海王寬厚長者,若更通好,當聽淵明還國。”帝得啓流涕,集朝臣議之。朱異進曰:“靜寇息民,和實爲便。彼既願修前好,陛下不可不許。”傅歧曰:“不然。高澄師徒克捷,國勢方強。何事須和?必是設間。故命貞陽遣使,欲令候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圖禍亂。若許通好,正墮其計中。”群臣聞歧言,皆曰:“事城有之,不可不慮。”朱異獨主宜和,謂東魏必無壞意。帝亦厭用兵,乃從異言,賜淵明書曰:“知高大將軍禮汝不薄,省啓足以慰懷,當別遣行人,重敦聆睦。”
僧辯得詔,星夜還北。一日過壽陽,被景竊訪知之,留住攝問,僧辯具以實告。景大恐,乃使王偉作啓,陳於帝曰:高氏心懷鴆毒,怨盈北土,歡身殞越,子澄嗣惡,討滅待時。所以昧此一勝者,蓋天蕩澄心,以盈凶毒耳。澄苟腹心無疾,又何急急奉璧求和?豈不以秦兵扼其喉,胡騎追其背,故甘辭奉幣,取安大國。臣聞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何惜高澄一豎,以棄億兆之心,使其假命強梁,以遺後世。非直愚臣扼腕,實亦志士痛心。昔伍相奔吳,楚邦立滅;陳平去項,劉氏用興。
臣雖才劣古人,心同往事,誠知高澄忌賈在狄,惡會居秦,求盟請和,冀除其患。若臣死有益,萬殞無辭。唯恐千載,有穢良史。願納臣言,則臣幸甚。
又致書于朱異,購金三百兩,令阻和議。異受金而不通其啓。
二月乙卯,複遣使東魏,吊獻武高王之喪。景又啓稱:“臣與高氏,釁隙已深,今陛下複與高氏連和,使臣何地自處?
乞申後戰,宣暢皇威。”上報之曰:“朕與卿大義已定,豈有成而相納,敗而相棄乎?今高氏有使求和,朕亦更思偃武,進退之宜,國有常制。卿但清淨自居,無勞慮也。”景疑上意叵測,欲試虛實,乃遣人詐爲高澄使者,自鄴中至建康,以書呈帝,願以淵明易景。帝將許之,傅歧曰:“侯景以窮歸義,棄之不祥。且百戰之餘,寧肯束手受摯?”朱異笑道:“景奔敗之將,執之一使之力耳,敢有他變!”帝從之,複書育貞陽旦至,侯景夕返。使者歸壽陽,以書示景。景曰:“我知吳老公薄心腸,今固然矣。”顧王偉曰:“計將安出?”偉曰:“今坐聽亦死,舉大事亦死,唯王圖之。”於是反計乃決。又景初至壽陽,徵求無已,朝廷未嘗拒絕。以妻子被羈在北,請娶於王、謝。帝以王、謝門高非偶,可擇朱、張已下配之。景恚曰:“會將吳兒女配奴。”又啓求錦萬匹,爲軍人作袍。朱異議以青布給之。又以台所給仗,多不能精,啓請東治鍛工,營造兵器,敕並給之。先是景反河南,請立元氏一人爲主,以從人望。
詔以舍人元貞爲咸陽王,資以兵力,使還北主魏,會景敗而止,元貞遂留景軍。至是貞知景有異志,累啓還朝。景謂曰:“河北事雖不果,江南何慮失之,哪不小忍!”貞懼,與韋黯逃歸建康,具以事聞。帝聞貞言,亦絕不以景爲意。蓋朱異以景必不叛,唯忌之者衆,故屢言其反,帝有先人之言故也。今且按下一邊。
且說臨賀王正德。本帝弟靖惠王子。少而粗險,不拘禮節。
初帝未有嗣,養之爲子。及帝踐極,便希儲貳。後立昭明太子,封正德爲西豐侯,自此怨望,恒懷不軌,睥睨兩宮,覬幸災變。
普通六年,逃奔于魏。有司奏削封爵。七年,又自魏逃歸,帝方敦親親之誼,以寬仁爲度,不之罪也。複其封爵,仍除爲信武將軍,封臨賀郡王。正德自是益驕,招聚亡命,陰養死士,儲米積貨,日爲反計。特以孤掌難鳴,只得待時而動。
一日,門上報進,有故人徐思玉來見。正德見之,問曰:“卿從河南王在壽陽,何暇至此?”思玉曰:“因有密事相報,乞屏左右言之。”正德邀入密室,促膝與語。思玉曰:“今天子年尊,奸臣亂國,禍敗之來,計日可待。大王屬當儲貳,今被廢一黜,四海業業,孰不歸心大王!河南有志匡扶,實心推戴,欲助大王一臂之力,使主梁祀,以副蒼生之望。知臣與大王有舊,特遣臣到此,密布腹心。”因呈景書示之。書中亦不過推他爲帝,兵至近郊,求爲內應等話。正德大喜,謂思玉曰:“仆有心久矣。河南之意,暗與吾同,是天授我也。仆主其內,河南爲其外,何憂不濟?寄語河南,機事在速,今其時矣。”
思玉遂與訂約而去,歸告侯景,景大喜。
時鄱陽王範,密啓候景將反,不早翦撲,禍及生民。而帝以邊事專委朱異,異以爲必無此理,下詔報範曰:“景孤危寄命,譬如嬰兒,仰人乳哺,以此事勢,安能反乎?”範複請以合肥之衆討之,帝不許。異引範使至前,謂之曰:“汝王竟不許朝廷有一客耶?”自是範有啓,異皆匿不以上。景又邀羊鴉仁同反,鴉仁執其使以聞,異曰:“景數百叛奴,何能爲?”
敕以使者付建康獄,俄解遣之。景由是益無所憚。又聞朝廷遣常侍徐陵聘於東魏,乃上言:“高澄狡猾,寧可全信。陛下納其詭語,求與連和,臣雖不武,寧堪粉骨,投命仇門。乞江西一境,受巨控督,如其不許,即率甲騎臨江,上向間越,非唯朝廷自恥,亦恐三公旰食。”帝使朱異宣語景曰:“譬如貪家畜十客,五客尚能得意,聯惟一客致有忿言,亦朕之失也。”
由是中外皆知有變,而朝廷仍不提防。八月戊戌,景反于壽陽,以誅朱異爲名,內外大駭。
先是傅歧嘗謂異曰:“卿任參國鈞,榮寵如此,比日所聞,鄙穢狼籍。若使聖主發悟,欲免得乎?”異曰:“外間謗讟跨,知之久矣。心苟無愧,何恤人言?”歧退謂人曰:“朱彥和殆將死矣。侍謅以求容,肆辯以拒諫,聞難而不懼,知惡而不改,天奪其鑒,不死何待!”帝聞景反,笑曰:“是何能爲?我折棰笞之耳。”乃以鄱陽王范爲南道都督,封山候正表爲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禮爲西道都督,散騎常侍裴之高爲東道都督,邵陵工綸持節,督衆軍以討景。
景聞台軍討之,頗懼,問策于王偉。偉曰:“邵陵若至,彼衆我寡,必爲所困。不如棄淮南,決志東向,率輕騎直掩建康,臨賀亂于中,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兵貴巧速,宜即進路。”景從之,乃留其將王顯貴守壽陽,身率步騎徑進。
陽聲趣合肥,而實襲譙州。譙州將董紹先開城降之,執刺史豐城侯泰,進攻曆陽。太守莊鐵以城降,因說景曰:“國家承平日久,人不習戰,聞大王舉兵,內外震懼,宜乘此際,速趨建康,可兵不血刃而成大功。若使朝廷徐得爲備,內外小安。遣贏兵千人,直據採石,大王雖有精兵百萬,不得濟矣。”景以爲然,乃留其將田英、郭駱守曆陽,以鐵爲先導,引兵臨江。
江上鎮戍相次啓聞,帝始歎曰:“景果反矣。”因問討景之策於羊侃。侃請以二千兵急據採石,令邵陵王襲取壽陽,使景進不得前,退失巢穴,烏合之衆,自然瓦解。朱異宣言於朝,謂景必無渡江之志,遂寢其議。
卻說臨賀王屯丹陽,聞景兵臨江,無船可渡,潛遣大船數十艘。詐稱載獲,密以濟景。景乃自橫江濟採石,有馬數百匹,兵八千人,遂襲姑孰,執太守文成侯寧。時南津校尉江子一,見景渡江,率舟師千餘人,欲於下流邀之。副將董桃生,以家在江北,兵未交,即與其徒先潰走。子一不能留,乃收餘衆,步還建康。太子見事急,戎服人見帝,稟受方略。帝曰:“此是汝事,何更問爲?內外軍事,悉以付汝。”太子乃停中書省,指揮軍事,以宣城王大器爲城內都督,羊侃爲軍師將軍副之,諸王侯各守要地。是日景至板橋,欲觀城內虛實,使徐思玉詐逃入城,請間陳事。帝召而問之,將屏左右,舍人高善寶曰:“思玉從賊中來,情僞難測,安可使獨在殿上?”朱異侍坐曰:“徐思玉豈刺客耶?”思玉見上,遽出景表,言異等弄權,乞帶甲入朝,除君側之惡。異在旁,惶愧失色。高善寶請誅思玉,帝不許,命舍人賀季、郭寶亮隨思玉同往,勞景於板橋。景北面受敕,賀季曰:“今者之舉何名?”景曰:“欲爲帝也。”
王偉趨進曰:“侯王忠於朝廷,爲朱異等亂政,除奸臣耳。”
景既失辭,遂不放賀季歸,獨遣寶亮還宮。百姓聞賊至,競奔人城,公私混亂,無複次第。羊侃區分防擬,皆以宗室間之。
軍人爭人武庫,自取器甲,所司不能禁。侃立斬數人方止。
是時梁興四十七年,境內無事,在位公卿,及閭裏士大夫,罕見甲兵,賊至粹迫,公私駭震。又宿將已盡,余皆後進少年,茫無主意。單有羊侃膽力俱壯,太子深仗之。辛亥,景至朱雀桁南,而朝廷猶未知正德之情,命守宣陽門。使東宮學士庾信,率宮中文武三千餘人守朱雀門,營於桁北。太子命開桁以挫賊鋒,正德曰:“百姓見開桁,必大驚駭,可且安物情。”太子從之,俄而賊至,信開槍擊之,見賊軍皆戴鐵面,退隱於門口。
方食蔗,有飛箭中門柱,其蔗應弦而落,遂棄軍走。正德率衆迎景于張侯橋,馬上交橋,景軍皆著青袍,正德軍皆絳袍,既與景合,悉反其袍。於是城中喧言正德反,帝及太子聞之皆歎息。但未識後事若何,且俟下回再剖。
《傳》雲:“善人國之紀也。”自韋睿、范、沈諸人相繼而沒,用事者皆少年不諳事之臣,其敗機已伏。又專信朱異之言,雖有忠謀碩畫,概置不聽。梁武惑溺已深,焉得不爲候景所困?《詩》雲:“讒人罔極,變亂四國。”信哉!
第二十四回
羊侃竭忠守建業韋粲大戰死青塘
話說正德既從賊,白下、石頭之師皆潰。景皆遣將據守,進兵直至關下,繞台城三匝,幡旗皆黑,城中恟懼。羊侃詐稱邵陵王西昌侯援兵已至近路,衆心稍安。景百道懼攻,鳴鼓吹角,喧聲震地。縱火燒大司馬府東、西華諸門,煙焰張天。羊侃使鑿門上爲竅,下水沃火。太子自奉銀鞍,往賞戰士,直閣將軍朱思親率壯士數人,躍城灑水,久之方滅。賊人作木驢數百攻城,城上投石碎之。賊更作尖項木驢來攻,石不能破。侃作雉尾炬,灌以膏蠟擲下,焚之立盡。賊又作登城樓,高十餘丈,欲臨射城中。侃曰:“車高塹虛,彼來必倒,可臥而觀之。
”及車動果倒。。當是時,景據公車府,正德據左衛府,賊將宋子仙據東宮,范桃棒據同泰寺,分番叠攻。侃隨方抗禦,賊不能克,乃築長圍以絕內外。
卻說正德初意兵至建康,景即立之爲帝。而景專事攻城,不相推奉,正德心懷疑慮,謀之左右曰:“侯王許過江後,即奉我爲帝。今置不問,必有所不足於我也。我欲結其歡心,若何而可?”左右曰:“聞侯王孑身南來,尚無妻室,前日求婚王、謝,未遂其志。王何不以女妻之,使諧伉儷之私,則其好永固,彼必助王爲天子矣。”正德國:“善。”以幼女生得姣好,欲納之景。其妻憐女幼小,不欲使爲景婦,正德曰:“吾方仗侯公取天下,何惜一女!”遂詣景營,謂之曰:“公軍中寂寞,仆有息女,性頗溫淑,願以侍公枕席。”景大喜曰:“得王女爲婦,當使長共富貴。”乃命設宴于東宮,即日成婚。
東宮去城不遠,其中動靜,城上皆見。一日忽見宮中懸燈挂彩,賊衆皆披紅往來,少頃鼓樂喧天,笙歌聒耳,莫測其故。旋有賊騎數十,來至濠邊,指城上吉曰:“昔侯王欲娶王、謝家女,尚謂門高非偶。今臨賀納女于侯王矣,比王、謝何如?”太子聞之怒,遣人縱火燒東宮,殿台皆盡。景亦怒,縱火燒乘黃廄、上林館、太府寺,皆成灰滅。戊午朔,景遂奉正德爲帝,下詔稱:“普通已來,奸邪亂政,上病不豫,社稷將危。河南王景釋位來朝,猥用朕躬,紹茲寶位,可大赦,改元正平。”以景爲丞相。
朱異聞正德僭號,勸上出兵擊之,上問羊侃,侃曰:“不可。出人若少,不足破賊,徒挫銳氣;若多,則一旦失利,門隘橋小,必大致失亡。”異力勸擊之。帝從其言,遂使千餘人出戰,鋒未及交,即退走爭橋,赴水死者大半。侃子鷟爲景所獲,執至城下以示侃。侃曰:“吾傾宗報國,猶恨不足,豈計一子!幸早殺之。”數日複持來,侃謂鷟曰:“久以汝爲死矣,今猶在耶?”引弓射之。賊以其忠義,亦不之殺,但聲言帝已晏駕,城中亦以爲然。於是太子請帝巡城,以安衆心。百姓聞警蹕聲,皆鼓噪流涕,衆心粗安。先是江子一之敗還也,上責之,子一拜謝曰:“臣以身許國,常恐不得其死。今所部皆棄臣去,臣以一夫安能擊賊?若賊遂能至此,臣誓當碎身以贖前罪。不死闕前,當死闕後。”至是子一啓太子,願與弟子四、子五率所領百餘人,開承明門出戰,太子許之。子一直抵賊營,賊仗兵不動。子一呼曰:“賊輩何不速出?”久之,賊騎出陣,子一徑前引槊刺賊,連殺數人,從者莫之繼,賊解其肩而死。
子四、子五相謂曰:“與兄俱出,何面獨歸?”皆免胄赴賊,子四中矟消,洞胸而死。子五傷脛,還至塹邊,一慟而絕。太子聞其死,傷悼久之。
卻說侯景初至建康,謂朝夕可拔,號令嚴整,士卒不敢侵暴。及城久不克,人心離阻,軍中乏食,乃縱兵掠奪民米及子女金帛。自後米一升,直七八萬錢,人相食,餓死者十五六。
乃更於城之東西兩處起土山,驅迫士民,不限貴賤,皆充力役。
疲贏者即殺以填山,號哭動地。城中亦築土山以拒之。太子、宣城王以下,皆親負土,執畚鋪。起層樓於山上,高四丈,募敢死士二千人,厚衣袍鎧,謂之“僧騰客”,分配二山,晝夜交戰不息。會大雨,城內土山崩,賊乘之垂人,苦戰不能禁。
侃令軍士擲火爲城,以斷其路,徐於內築城,賊不能進。朱異有奴出降于賊,景即以爲儀同三司。奴乘良馬,衣錦袍,循行城下,仰見異在城上,呼而謂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領軍,吾始事侯王,已爲儀同矣。”於是三日之中,群奴出降者以千數。景皆厚撫以配軍。人人感恩,爲之致死。景又射書城上遍諭士民曰:梁自近歲以來,權幸用事,割剝齊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試觀今日,國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妻百室,僕從數千,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仆起赴闕庭,只誅權奸,非傾社稷。今城中指望四方入援,吾觀王侯諸將,志在全身,誰能竭力致死,與吾爭勝負哉?長江天險,吾一葦航之。景明氣淨,自非天人允協,何能如是!幸各三思,自求無吉。
當是時,勤王之詔四出,而各路藩鎮,皆懷觀望,或據強城,按兵不發;或托言糧缺,發而又止;或僅遣偏師人援,大軍不接。以故京師被圍已久,而外援杳然。先是邵陵王聞變,晝夜兼行,引兵入援。及濟大江,中流風起,人馬溺者十一二。
衆請退,不許,遂率西豐侯大春、新塗公大成、永安侯確、安南侯駿、譙州刺史趙伯超、武州刺史蕭弄璋等,步騎三萬,自京口西上。景聞之,遣軍迎拒。趙伯超謂綸曰:“若從黃城大路進兵,必與賊遇,不如徑趨鍾山,突據廣莫門,出賊不意,賊圍必解矣。”綸從之,卷甲疾趨,夜行失道,迂二十餘裏,及旦,才達于蔣山。賊不虞兵來,見之大駭,分兵三道攻綸,綸力戰卻之。會大雪,天寒甚,山巔不能立營,乃引軍下山結寨。賊兵陳於覆舟山北,綸兵陳於玄武湖側,與賊對陣相持,至暮不戰。景伏兵於旁,佯退以誘之,安南侯駿見其退,以爲賊將走,即率衆追逐。景旋軍與戰,伏兵起,左右夾攻,駿大敗而走。趙伯超望見亦退走,諸軍皆潰。綸收餘兵人天保寺,景縱火燒寺,綸率數騎逸去。士卒踐冰雪,往往墮足。景悉收輜重,生擒西豐公大春,及綸將霍俊等而還。明旦,陳所獲首虜鎧仗及大春等於城下,使言曰:“邵陵工已爲亂軍所殺。”
霍俊獨曰:“王小失利,已全軍還京口,城中但堅守,援軍尋至。”賦以刀歐其背,俊辭色彌厲,遂殺之。於是城中益恐。
時朝野以侯景之禍,共尤朱異,異慚憤發疾死,人皆恨其死晚。而羊侃日夜守禦,心勞力瘁,未幾亦以疾卒。太子哀慟,如失左右手。於是人益危懼。景聞之喜曰:“羊侃死,吾取城如拾芥矣。”乃複大造攻具,大車高數丈,一車二十輪,運土填塹,進焚台城東南樓,勢甚迫。台將吳景獻計太子,即于城內構地爲樓,火才滅,新樓即立,賊以爲神。又賊乘火起,於其下穿城而入。城中覺之,更築迂城,狀如卻月以截之,賊不得進。賊更作土山以逼城,城內作地道,以取其土,外山崩,壓賊且盡。賊計窮,乃徇於衆曰:“有能獻計取城者,封萬戶侯。”時有賊將宋嶷,獻計于景曰:“決玄武湖以灌台城,則城立破矣。”景從之,連夜決湖,水盡灌人城中,闕前皆爲洪流,百姓皆就高處避水。今且按下慢講。
且說其時來援者,卻有一位忠肝義膽捐軀殉難的傑士,姓韋,名粲,字長蒨,車騎將軍睿之孫,徐州刺史放之子也。粲少有父風,好學厲志。及壯,身長八尺,容貌魁偉,嘗以步兵校尉,人爲東宮領直,與太子深相愛敬。後遷爲衡州刺史,勤於政治,至是征爲散騎常侍,還至廬陵。聞台城被圍,怒曰:“堂堂天朝,爲犬羊所困,要吾輩臣子何用?”因簡閱部下,得精兵五千,倍道赴援。至豫章,以兵力尚弱,就內史劉孝儀謀之,孝儀曰:“必如此,當有敕,豈可輕信人言,妄自發兵,願且少待。”乃置酒留飲。粲怒,以杯抵地,曰:“賊已渡江,便逼宮闕,水陸俱斷,何暇有報?假令無敕,豈得自安!目今巨寇滔天,君父在難,凡屬臣子皆當致命。韋粲今日何情飲酒!
”即馳出。會江州刺史當陽公大心遣使邀粲,粲馳往見之,謂大心曰:“上游藩鎮,江州去京最近,殿下情計,誠宜在前。
但中流任重,當須接應,不可闕鎮。今宜且張聲勢,移鎮湓城,賜以一軍相隨,於事便足。”大心然之,乃遣中兵柳昕率兵二千人隨粲進援,行至南州,忽見一支人馬,騎約有萬餘,旗號鮮明,甲兵堅利,浩浩蕩蕩而來。問之,乃司州刺史柳仲禮軍也,聞京師有難,亦來赴救。仲禮與粲,本外兄弟,相見大喜,粲即送糧仗給之,並出私財以賞其戰士。是時,鄱陽王遣其世子嗣,與西豫州刺史裴之高、建安太守趙鳳舉,各將兵人援,軍于蔡州,以待上流諸軍。之高聞粲與仲禮兵至,遂自張公洲遣船渡之。未幾,宣猛將軍李孝欽、殷州刺史羊鴉仁、南陵太守陳文徹,各率衆來會。又湘東世子方等將步騎一萬,人援建康。竟陵太守王僧辯,將舟師萬人,出自漢川,載糧東下,於是援兵大集。共屯新林,商議破賊。粲謂:“將不一心,致敗之道,必得一人爲主,乃克號令畫一。”因共議推仲禮爲大都督,以主軍政。獨裴之高自以年位並尊,恥居其下,議累日不決。粲抗言於衆曰:“今者同赴國難,義在除賊,所以推柳司州者,正以久捍邊疆,先爲侯景所憚。且士馬精銳,無出其右。
若論位次,柳在粲下,語其年齒,亦少於粲;直以社稷大計,不得複論官職高下。將貴在和,方克協力,若人心不同,大事去矣。裴公朝之舊德,豈應複挾私情,以沮大計。粲請爲諸君解之。”乃單舸至之高營,切讓之曰:“今二宮危逼,朝不保夕。臣子當戮力同心,豈可自相矛盾,豫州必欲立異,鋒鏑便有所歸。”之高垂泣致謝。遂推仲禮爲大都督,衆將一稟指揮,合兵十余萬,緣淮立柵。
景見援兵大集,亦樹柵北岸以應之。先是景獲之高家室,囚于營。至是臨水陳兵,將其家室連鎖,列於陣前,以鼎鑊刀鋸隨其後,謂曰:“裴公不降,今即烹矣。”之高召善射者,先射其子,再發皆不中。賊仍困之。俄兩景率步騎萬人於後渚挑戰。仲禮欲出擊之,韋粲曰:“日晚我勞,未可戰也。”仲禮乃堅壁不出。景亦引退。丙辰晦,仲禮將戰,夜至韋粲營部分衆軍。時諸將各有據守,唯青塘無人守把,乃謂粲曰:“青塘當石頭中路,賊必爭之,此系要地,非兄不可,若疑兵少,當更遣軍相助。”粲曰:“自分才弱,恐不足以當此任,然公有命,仆曷敢違!”仲禮乃遣其將劉叔胤助之。丁已朔,仲禮自新亭徙營大桁,韋粲引兵往青塘,忽大霧咫尺不相見,軍迷失道。比及青塘,夜已過半,立柵未合,天已大明。侯景望見之曰:“彼何人斯,而敢於此立寨?急擊勿失。”遂親率銳卒來攻。粲使軍主鄭逸逆擊之,命劉叔胤似舟師截其後,逸抵死相拒。久之,賊來益衆,矢下如雨,逸不能支。叔胤見賊盛,畏懦不敢進,逸遂敚景乘勝直入粲營,左右牽粲避賊,粲不動,叱子弟力戰,親自博擊。未幾,一門皆爲賊殺。軍士飛報仲禮,言青塘被圍。仲禮方食,投箸而起,被甲握槊,率麾下百騎馳往救之。與景大戰於青塘,所向披靡,斬首數百級,沈淮水死者千余人,景退走,仲禮挺槊刺之,刃將及景。景魂膽俱喪,而減將支伯仁自後斫仲禮,中其肩,仲禮墜馬,賊聚槊刺之。騎將郭山石,見主將墜地,奮死往救,力斬賊將數人,賊稍退,乃扶仲禮上馬,殺出重圍,仲禮傷甚,至軍中昏迷不省人事。親將惠臶爲之吮瘡斷血,得不死。自是景不敢複濟南岸,仲禮亦氣衰不復言戰矣。後人有詩挽韋粲之死雲:吹唇百萬逞兇狂,赴難無人到建康。
耿耿孤忠懸日月,令人千載億青塘。
卻說邵陵王綸,自戰敗之後,奔于朱方,複收散卒,與東揚刺史臨城公大連、新塗公大城,自東道並至,列營于桁南,亦推仲禮爲大都督。時賊圍甚嚴,內外水泄不通,台城與援軍,信命久絕,或獻策于太子,作紙鴟系以長繩,藏敕於內,乘風放去,冀達衆軍,題雲:“得鴟送援軍賞銀百兩。”太子自出太極殿前,乘西北風縱之。賊營望見,群以爲怪,射而下之。
援軍亦募有能人城通信者,許重賞。有邵陽將李朗應募,請先受鞭,詐爲得罪,叛投賊營,從此可以人城。鄱陽鞭而遺之,朗即投賊,賊見其背有傷痕,信而納之,於是乘間人城,城中方知援兵四集,舉城鼓噪。帝以朗爲直閣將軍,使還報命。朗不敢複過賊營,乃緣鍾山之後,夜行晝伏,積日乃達。諸將得敕,爭請仲禮進兵。而仲禮自韋粲死後,神情傲狠,陵蔑諸將。
邵陵王綸每日執鞭至門,亦移時弗見,由是與仲禮不睦,諸軍互相猜阻,莫有戰心。
先是台城之閉也,公卿以食爲念,男女貴賤,並出負米,得四十萬斛。又收錢帛五十萬億,並聚德陽堂,而不備薪芻魚鹽。至是壞尚書省爲薪,撒薦剉以飼馬。禦廚有幹苔數十石,味酸鹹,取以分給戰士。其後米亦竭,軍士或煮鎧,或熏鼠捕雀以爲食。屠馬於殿省間,雜以人肉,食者必死。而侯景之衆亦饑,抄掠無所獲,東城有米可支一年,援軍斷其路。又聞荊州兵將到,景甚患之。王偉曰:“今台城不可猝拔,援軍日盛,我軍乏食,未可與戰。”不如僞且求和,以緩其勢。因求和之際,運東城米人石頭,援軍必不得動,然後休士息馬,繕修器械,伺其懈怠擊之,一舉可取也。”景從之,遣其將任約、於子悅至城下,拜表求和,乞歸舊鎮。太子以城中饑困,清帝許之,帝怒曰:“和不如死!”太子固請曰:“侯景圍逼已久,援軍坐視不戰,宜且許其和,更爲後圖。”帝遲回久之,乃曰:“汝自斟量,勿令取笑千載。”遂報許之。
景見朝廷受其和,乞割江右四州之地,並求宣城王大器出送,然後濟江。傅歧固爭曰:“豈有賊舉兵圍宮闕,而更與之和乎?此特欲卻援軍耳。戎狄獸心,必不可信。且宣城工嫡嗣之重,國命所系,豈可爲質?”太子不得已,乃以大器之弟石城公大款出質于景。又敕諸軍不得複進,下詔曰:“善兵不戰,止戈爲武。”以景爲丞相、豫州牧、河南王如故。已亥,設壇于西華門外,遣仆射王克、吏部蕭瑳,與賊將於子悅、任約登壇共盟。又遣太子詹事柳津出西華門,與景相對數十步外,殺牲歃血。盟既畢,城中士民,只道景即解圍。久之,景了無去志,專修鎧仗,托雲無船,不得即發,且欲遣石城公還台,求宣城王出送。太子雖覺其詐,猶依違從之。乙卯,景又啓曰:“適有西岸信至,高澄已據壽陽,臣今無所投足,求借廣陵及譙州,俟得壽陽,即奉還朝廷。”又雲:“援軍既在南岸,須于京日渡江。”太子並許之。庚成,景又啓曰:“永安侯確、直閣趙威方,屢次隔柵見詬,雲:‘天子自與汝盟,我終當破汝。’乞召二人人城,即當引路。”帝便使尚中張綰召二人入城,趙威方奉命,確因辭不入。邵陵王泣謂確曰:“圍城既久,聖上憂危,巨子之情,切于湯火。故欲且盟而遣之,更申後計。
成命已決,何得拒違?”時台使周石珍在綸所,確謂之曰:“侯景雖雲欲去,而長圍不解,意可見也。今召僕人城,何益於事?”石珍曰:“敕旨如此,郎那得辭?”確堅執如故。綸大怒,謂趙伯超曰:“譙州爲我斬之,持其首去。”伯超揮刀眄確曰:“伯超識君侯,刀不識也。”確乃流涕人城。
先是帝常蔬食斷葷,及城圍日久,禦廚蔬茹皆絕,乃食雞子。確入城,上雞子數百枚。帝手自檢點,歔欷哽咽,謂確曰:“繹在荊州,兵力最強,而竟不一至,何也?”確泣而不言。
當是時,湘東王繹擁數萬衆,軍於郢州之武城。河東王譽以湘州兵軍於青草湖,桂陽王慥以信州兵軍於西峽口,皆彼此觀望,淹留不進。有蕭賁者,骨鯁士也,爲荊州參軍,以繹不早下,心甚非之,常與繹雙六,食子未下,賁曰:“殿下都無下意。
”繹知其譏己,甚忿其言。至是得帝敕,雲與景盟,便欲旋師,賁諫曰:“景以人臣舉兵向闕,今若放兵,未及渡江,童子能斬之矣,必不爲也。大王以十萬衆,未見賊而退,竊爲大王不取也。”繹益怒,未幾,因事殺之。繹既先歸,援軍皆解嚴,景乘其際,盡遠東城米歸石頭。既畢,謂王偉曰:“軍食已足,計將安出?”偉曰:“王以人臣舉兵圍守宮闕,逼辱妃主,殘穢宗廟,擢王之發,不足數王之罪。今日持此,欲安所容身乎?
背盟而捷,自古多矣。願且留此以觀其變。”正德亦曰:“大功垂就,豈可棄去?”景曰:“是吾心也。”途命王偉修啓,歷數朝廷之非,指帝十失以上之。但未識所指十失雲何,且聽下回分解。
侯景禽獸爲心,人人皆知。梁武惑于朱異之言,深信不疑。
到得兵臨城下,遂至計無所出。羊侃實心爲國而死,韋粲忠義奮發而死,天心已可概見。臨賀送女結歡,湘東擁兵不救,全無心肝,有愧韋粲、蕭賁多矣。
第二十五回
侯景背誓破台城諸王斂兵歸舊鎮
話說侯景軍食既足,志在背盟,謀臣王偉力勸之,以爲去必不克。於是數帝十失,上啓於朝。其略雲:竊惟陛下,踵武前王,光宅江表,躬覽萬幾,劬勞治道。
刊正周、孔之遺文,訓釋真如之秘奧。人君藝業,莫之與京。
臣所以踴躍一隅,望南風而歎息也。豈圖名與實爽,聞見不同,今爲陛下陳之。陛下與高氏通和,歲逾一紀,必將分災恤患,同休共戚。寧可納臣一介之使,貪臣汝、潁之地,便絕和好。
夫敵國相代,聞喪則止,匹夫之交,托孤寄命,豈有萬乘之君,見利忘義若此者哉?其失一也。臣與高澄,既有仇憾,義不同國,陛下授臣以上將,委臣以專征,臣受命不辭,實思報效。
而陛下欲分其功,不使臣擊河北,遣庸懦之貞陽,任驕貪之胡、趙,才見旌旗,鳥散魚潰。紹宗乘勝,席捲渦陽,使臣狼狽失據,妻子爲戮,斯實陛下負臣之深。其失二也。韋黯之守壽陽,衆無一旅,魏兵凶銳,欲飲馬長江,非臣退保淮南,勢未可測。
既而邊境獲寧,令臣作牧此州,以爲蕃捍,方欲勵兵秣馬,克申後戰,陛下反信貞陽謬啓,複請通和。臣頻諫阻,疑閉不聽,反復若此,童子猶且羞之,況在人君,二三其德。其失三也。
夫畏懦逗留,軍有常法,所以子王小敗,見誅于楚;王恢失律,受戮於漢。今貞陽以帝之猶子,而面縛敵庭,實宜絕其屬籍,以釁征鼓。陛下憐其苟存,欲以微臣相易。人君之法,當如是哉?其失四也。懸瓠大藩,古稱汝、潁,臣舉州內附,羊鴉仁無故棄之,陛下曾無嫌責,使還居北司。鴉仁棄之不爲罪,臣得之不爲功,其失五也。臣在壽春,只奉朝廷,而鴉仁自知棄州,內懷慚懼,遂啓臣欲反。使臣果反,當有形迹,何所征驗,誣陷頓爾,陛下曾不辨究,默而信納。其失六也。趙伯超任居方伯,惟知漁獵百姓,韓山之役,女妓自隨,才聞敵鼓,與妾俱逝。以致只輪莫返,其罪應誅,而納賄中人,還處州任。伯超無罪,功臣何論;賞罰無章,何以爲國?其失七也。臣禦下素嚴,裴之悌助戍在彼,憚臣嚴制,遂無故遁歸,又啓臣欲反,陛下不責違命離局,方受其浸潤之譖,處臣如此,使何地自安?
其失八也。臣歸身有道,罄竭忠規,每有陳奏,恒被抑遏。朱異等皆明言求貨,非利不行,臣無賄於中,恒被抑折。其失九也。鄱陽之鎮合肥,與臣鄰接,臣以皇室重臣,每相只敬。而臣有使命,必加彈射,或聲言臣反,陛下不察,任其見侮,臣何以堪於此哉?其失十也。臣是以興晉陽之甲,亂長江而直濟,願得升赤墀,踐文石,口陳枉直,指畫臧否,誅君側之惡臣,清國朝之秕政,則臣幸甚,天下幸甚。
帝覽表,且慚且怒。城中以景違盟,舉烽鼓噪,複詔援軍進兵。先是閉城之日,男女十余萬,擐甲者二萬餘人,被圍既久,人多身腫氣急,死者十八九,衛城者不滿四千人。率皆疲病,橫屍滿路,不及瘞埋。國勢危如累卵,而柳仲禮身爲都督,唯聚妓妾在營,置酒作樂。諸將日往請戰,不許。安南王駿說邵陵曰:“城危如此,而都督不救,其情可知。萬一不虞,殿下何顔自立於世?今宜分軍爲三道,出其不意攻之,可以得志。
”綸不能從。柳津遣人爲仲禮曰:“君父在難,不能竭力,百世之後,謂汝心爲何?”仲禮亦不以爲意。帝嘗問津賊勢若何,對曰:“陛下有邵陵,臣有仲禮,圍何由解?”帝爲之淚下。
中丞沈浚,憤賊背盟,請至景所,責以大義。帝遣之,浚見景,問之曰:“軍何不退中’景曰:“今天時方熱,軍未可動,乞且留京師立效。”浚發憤責之,景怒,拔刀相向,曰:“我斬汝。”浚曰:“負恩忘義,違棄詛盟,固天地所不容。沈浚五十之年,常恐不得死所,何爲以死相懼耶?”徑去不顧,景以忠直舍之。於是決石闕前水,百道攻城,晝夜不息。
丁卯城陷,賊衆皆從城西入。永安侯確,力戰不能卻,乃排闥入見帝雲:“城已陷。”帝安臥不動,曰:“猶可一戰乎?
”對曰:“衆散矣。”帝歎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複何恨!”因謂確曰:“汝速去語汝父,勿以二宮爲念,且慰勞在外諸軍。”確泣而退。俄而景入城,先遣王偉入文德殿奉謁,帝命左右褰簾開戶引偉入。偉拜呈景啓,帝問:“景何在,可召來。”景遂入見,以甲士五百人自衛。稽顙殿下,典儀引就三公榻。帝神色不變,問曰:“卿在軍中,無乃爲勞。”景不敢仰視,汗流被面。又問:“卿何州人,而敢至此,妻子猶在北耶?”景皆不能對。任約從旁代對曰:“臣景妻子,皆爲高氏所居,惟以一身歸陛下。”帝又問:“初渡江有幾人。”景曰:“千人。”“圍台城幾人?”曰:“十萬。”“今有幾人?
”曰:“率土之內,莫非己有。”帝俯首不言,景即退。複至永福省見太子,太子亦無懼容,侍衛皆驚散,惟中庶子徐摛、舍人殷不害侍側。景傲然登階,摛謂景曰:“候王當以禮見,何得如此?”景乃拜。太子與言,又不能答。景退,謂其黨曰:“吾嘗跨鞍對陣,矢刃交下,而意氣安緩,了無怖心。今見蕭公,使人自懾,豈非天威難犯?吾不可以再見之。”於是悉撒兩宮侍衛,縱兵入宮,盡掠乘輿服禦宮人以出。使王偉守武德殿,於子悅屯太極殿堂,矯詔大赦,自加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旋命石城公大款,以帝詔解外援軍。
柳仲禮召衆議之,邵陵王曰:“今日之命,委之將軍。”
仲禮直視不對。裴之高、王僧辨曰:“將軍擁衆百萬,使宮闕淪沒,正當悉力決戰,以贖前愆,何用躊躇?”仲禮竟無一言。
諸軍見其無戰意,乃各引兵還鎮。柳仲禮及其弟敬禮、羊鴉仁、趙伯超並開營降。仲禮入城,先拜景而後見帝,帝不與言。退見其父津,津偷哭曰:“汝非我子,何勞相見?”是日景燒內積屍,病篤未絕者,亦聚而焚之。庚子,詔征鎮牧守,各複本任,朝臣皆還舊職。初,臨賀王正德,與景相約,平城之日,不得全帝與太子。故台城一破,正德即率衆揮刀入宮。那知景已使人守定宮門,斥正德曰:“侯王有命,擅入者斬。”正德悚然而退。越一日,景令正德去帝號,遷爲侍中、大司馬,入朝於帝。正德入見,拜且泣。帝曰:“歎其位矣,何嗟及矣。
”正德自後常懷怨恨,未幾景殺之。
且說帝爲侯景所制,心甚不平,怒氣時形於色。一日,景欲以宋子仙爲司空,帝曰:“調和陰陽,安用此物?”景又請以其党爲便殿主帥,帝不許。景不能強,心甚憚之。太子人見,泣且諫曰:“宗廟存亡,皆系景手,願少忍之。”帝曰:“誰令汝來?若社稷有靈,猶當克復;如其不然,何惜一死而事流涕爲!”一日,忽見省中,有驅驢馬,帶弓劍,出入往來者。
帝怪之,問左右曰:“往來者是何人?”直閣將周石珍曰:“侯丞相甲士。”帝大怒,叱石珍曰:“是侯景,何謂丞相!”
左右皆懼。是後帝有所求,多不遂志,飲食亦爲所裁節,憂憤成疾。五月雨辰,帝臥淨居殿,口苦,索密不得,再呼荷荷而殂。年八十六,廟號高祖。景聞帝崩,秘不發喪,遷殯于昭陽殿,使王偉、陳慶,迎太子于永福省,如常人朝。太子嗚咽流涕,不敢泄聲。殿外文武,皆莫之知。辛巳,發高祖喪,升梓宮於太極殿。是日太子即皇帝位,群臣朝賀,改元大寶,是爲簡文帝。侯景山屯朝堂,分兵守衛。浩敕詔令,皆代爲之。帝拱默而已。六月丁亥,立宣城王大器爲太子,封皇子大心等七人,皆爲王。以郭元建爲北道行台,總督江北諸軍事,鎮新秦。
卻說景愛永安侯確之勇,常置左右,確曲意承合,使景不疑。時邵陵王綸在郢州,潛遣入呼之,確曰:“景輕佻,一夫力耳。我欲手刃之,尚恨未得其便。卿還語家主,匆以吾爲念。
”一日,景遊鍾山,確與偕行,見一飛鳥,景命射之,一發烏落。又一鳥飛來,確彎弓持滿,欲射景,箭將發而弦忽斷。景覺其異,因叱曰:“汝何反?”確曰:“我欲殺反者,而天不助我,命也。”景遂殺之。
時東吳皆有兵守,景遣於子悅、侯子鑒等東略吳郡,所將兵甚少。新城戍主戴僧遇,有精兵五千人,說太守袁君正曰:“賊今乏食,台中所得,不支一旬。若閉關拒守,立可餓死。
願公勿附於賊。”無如郡人皆恤身家,恐不能勝,而資産被掠,爭勸君正迎降。君正於是具牛酒,出郊以迎子悅。子悅執之,而掠奪財物子女,東人大悔恨。沈浚避難東歸,與吳興太守張嵊,合謀拒景。
時吳興兵力寡弱,嵊又書生,不閑軍旅,或勸嵊效袁君正,以郡迎降。嵊歎曰:“袁氏世濟忠貞,不意君正一日隳之,吾豈不知吳郡既歿,吳興勢難久全?但以身許國,有死無二耳。
”及子鑒軍至,嵊率衆與戰,敗還府,整朝服坐堂上,賊至不動。子鑒執送建康,景嘉其守節,欲活之。嵊曰:“吾參任專城,朝廷傾危,不能匡複,今日速死爲幸。”景猶欲存其一子,師曰:“我一門已在鬼錄,不就爾虜求生。”景怒,盡殺之。
並殺沈浚。又賊將宋子仙攻錢塘,戴僧遇降之,遂乘勝至會稽。
時會稽勝兵數萬,糧仗山積,東人徵候景殘虐,鹹欲拒之。而刺史南郡王大連,朝夕酣飲,不恤士卒,軍事悉委司馬留異。
異隱與賊通,遂以衆降。大連被執,送之建康,猶醉不之知。
帝聞之,引帷自蔽,掩袂而泣。於是三吳盡沒于景。
景志益驕,下令采選吳中淑女,收入府中,有容貌出衆者,教之歌舞,以資聲色之樂。賊党有言溧陽公主之美者,景即人宮,逼而見之。時溧陽年十四,芳姿弱質,果有沈魚落雁之容。
景一見,不勝驚喜,回顧左右曰:“我初以正德之女爲美,今觀公主之色,正德女不足數矣。”因向溧陽曰:“公主深宮寂寞,此間無可快意,不如隨吾回宮,共用榮華,與公主偕老何如?”溧陽羞慚滿面,低聲應曰:“承大王不棄,妻之顧也。
”景大悅,遂購小輿,載之以歸。是夕,召集群臣,大排筵宴,以慶新婚。酒闌之後,與公主攜手入房,共效于飛之樂。可憐嬌花嫩蕊,狼藉於跛奴之手。帝聞之,封景爲附馬,景益喜。
三月三日,景清帝楔宴于樂遊苑,暢飲連日,還宮後,景與公主,共據禦床,南面並坐,文武群臣,列坐待宴。越日,又請駕幸西州,帝禦素葷,侍衛寥寥,景甲士數千,翼衛左右。帝聞絲竹之音,淒然泣下。酒半酣,景起舞,亦請帝起舞,帝亦爲之盤折。宴罷,帝攜景手曰:“我念丞相。”景曰:“臣亦念陛下,且臣得尚公主,則與陛下爲至親。陛下苟無異志,臣亦寧有變心?請與陛下設誓可乎?”帝從之,因與帝登重雲殿,禮佛爲誓雲:“自今君臣,兩無猜貳,共保始終。”蓋景飲娛公主意,故與帝盟也。
當是時,江南連年旱蝗,江、揚猶甚,百姓流亡,相與采草根、木葉、菱芡而食,死者蔽野。富貴之家,衣羅綺,懷金玉,俯伏床帷而死。千里絕煙,人迹罕見,白骨成聚,如邱隴焉。而景殘酷益甚,立大碓於石頭城,有犯法者,輒搗殺之。
常戒諸將曰:“破柵平城,當盡殺之,使天下知我威名。”故諸將每戰,專以焚掠爲事,斬刈人如草芥,以資戲笑。又禁人偶語,犯者刑及外族。爲其將帥者,悉稱行台。來降附者,悉稱開府。其親寄隆重者,日左右廂公。勇力兼人者,曰庫直都督。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湘東王繹,字世誠,高祖第七子也。初高祖夢一眇目僧,執香爐至殿前,口稱托生皇宮,徑往內走。高祖夢覺,而後宮適報皇子生,名之曰繹。少患眼疾,遂盲一目。高祖憶前所夢,彌加寵愛。及長,好學不倦,博極群書,高祖常問曰:“孫策在江東立業,年有幾?”對曰:“十七。”高祖曰:“正是汝年。”遂封湘東王,出爲荊州刺史。其在荊州,軍書行檄,文章詩賦,點毫立就,常曰:“我韜於文字,愧于武夫。
”人以爲確論,性好矯飾,多猜忌,有勝己者,必加毀害。忌劉之遴才學,使人鴆之,如此甚衆。妃徐氏,有美色,嗜酒好淫,性又酷妒,見無寵之妾,便交杯接坐。才覺有娠者,即手加刀刃。以王眇一目,每知王將至,必爲半面妝以俟,王見,則大怒而出。王好讀書,卷籍繁多,每不自執卷,令左右更番代執,晝夜無間。以故左右出人無忌,妃擇其美者,常與之淫。
有季江者,美姿容,尤爲妃愛。季江每歎曰:“植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又有賀徽者,年少面貌美,妃常往普賢寺禮佛,遇之心動,即令寺尼招之入內,遂與之私。意甚謙,書白角枕爲詩,互相贈答。後事露,繹欲殺之,以其生世子方等,不忍,乃盡殺其所私者,而幽之後宮。更作《蕩婦秋思賦》以刺之,其詞曰:蕩予之別十年,倡婦之居自憐。登樓一望惟見,遠樹含煙。
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天與水兮相逼,山與雲兮共色。山則蒼蒼入漢,水則涓涓不測。誰複堪見鳥飛,悲鳴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況乃倡樓蕩婦,對此傷情。于時露萎庭蕙,霜封階砌,坐視帶長,轉看腰細。重以秋水文波,秋雲似羅。日黯黯而將暮,風騷騷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遠如何?鬢飄蓬而漸亂,心懷愁而轉歎。愁索翠眉斂,啼多紅粉漫。已矣哉!秋風起兮秋葉飛,春花落兮春日暉。春日遲遲猶可至,容子行行終不歸。
世子方等見之,知爲其母作也,且慚且懼。原來方等有俊才,善騎射。台城被圍,繹停軍郢州,獨遣方等率步騎一萬,援健康,每戰親犯矢石,以死節自任。及宮城陷,繹還荊州,方等亦收兵還,甚得衆和。湘東始歎其能,修築城柵,以備不虞。既成,樓雉相望,周遮七十餘裏。湘東見之大悅。然方等以母故,恒鬱鬱不樂。嘗著論以見志雲:人生處世,如白駒過隙耳。一壺之酒,足以養性;一簞之食,足以恰形。生在蓬篙,死葬溝壑。瓦棺石槨,何以異茲。
吾嘗夢爲魚,因化爲鳥。當其夢也,何樂如之。及其覺也,何憂及之。良由吾之不及魚鳥者遠矣。舉手動觸,搖足恐墮,若使吾終得與魚鳥同遊,則去人間如脫屣耳。
又嘗謂所親曰:“吾豈愛生,但恐死不獲所耳。”今且按下慢講。
且說其時賊據建業,凶勢滔天。然方收集三吳,未遑經營江北,故京師雖破,外鎮猶強。荊州則湘東王繹,襄陽則岳陽王詧,湘州則河東王譽,信州則桂陽王慥,益州則武陵王紀,而鄱陽鎮合肥,邵陵據郢州,唯荊州地居形勝,兵力最強,特推爲督府,各受節制。而湘東疑忌宗室,每與諸王不睦。
先是太清三年,河東王譽移鎮湘州,前刺史張纘,恃其才望,輕譽少年,迎侯有闕。譽怒,頗陵蹙之。纘恐爲所害,輕舟夜遁。與湘東有舊,欲因之以殺譽兄弟,乃奔江陵,求昵於繹。恰值桂陽王將還信州,欲謁督府,停軍以待。纘因說繹曰:“河東、岳陽,共謀不逞,欲襲荊州,桂陽留此,欲應譽、詧。
”湘東信之。遂殺慥。諸王由是不服。其後督糧於湘州,譽怒曰:“各自軍府,何忽隸人?”使者三返,譽競不與。繹怒欲伐之。世子方等請行,繹乃給兵三千,使之往討。譽出兵拒之,戰于麻溪,方等匹馬陷陣而死,湘東聞之怒曰:“河東敢殺吾子,此仇必報。”乃命大將鮑泉,率騎一萬進討。王僧辯起竟陵之衆助之,刻日就道。僧辯因竟陵部下未盡至,欲俟衆集,然後行,求緩日期。繹疑僧辯觀望,按劍厲聲曰:“卿憚行拒命,欲同賊耶?今唯有死耳。”因斫僧辯,中其髀,悶絕倒地。
久之方蘇,即下於獄。泉在旁,震怖不敢言,僧辯母聞之,徒行至官,流涕人謝,自陳無訓,伏地求免。繹意解,賜以良藥,故得不死。泉獨將兵擊湘州。但未識湘州果得勝否,且聽下回分解。侯景反復小人,而又機變詭譎,其歸染而畔,明者早已知之。梁武以天挺之姿,壯時何等英邁,乃老而昏憒,但知妄佞佛,不惜民生,至呼“荷荷”而殂,哀哉!簡文爲景所制,悲笑由人,真是雖生猶死。設諸鎮兄弟,合力同心,以誅侯景,何愁不克?乃湘東心情猜忌,小人乘此播弄,弟兄叔侄,互相殘殺,以致一敗塗地,可恨可憐,當爲千秋炯戒。
第二十六回
除霸先始興舉義王憎辯江夏立功
話說鮑泉師至湘州,河東王譽引軍迎之,連戰皆敗,退保長沙。鮑泉圍之,譽告急于岳陽王詧。詧與左右謀曰:“欲解長沙之圍,不如去伐江陵,江陵破,則其圍自解。”乃留參軍蔡大寶守襄陽,自率精騎二萬二千,來伐荊州。繹大懼,遣左右就獄中問計於僧辯。僧辯內陳方略,繹乃赦之,以爲城中都督。
先是詧至江陵,作十三營以攻之。會大雨,平地水深四尺,詧軍氣沮,繹將杜岸,請以五百騎襲襄陽,則此圍自解,繹許之,岸乃晝夜兼行,去襄陽三十裏,城中始覺。蔡大寶奉詧母龔太妃登城拒戰,城得不破。詧聞之,懼根本有失,連夜棄營遁去。江陵始安。
卻說鮑泉圍長沙,久不克,湘東怒之,以王僧辯代爲都督,數泉十罪。泉聞僧辯來,愕然曰:“得王竟陵來助,賊不足平矣。”拂席待之。僧辯入營,背泉而坐曰:“鮑郎,卿有罪,令旨使我鎖卿,卿勿以故情見期。”乃宣繹命,鎖之床側。令自作啓,以謝淹緩之罪,上呈湘東,湘東怒解,遂釋之。複求救于邵陵王綸,綸欲救之,而兵糧不足,乃致書於湘東曰:從來天時地利,不如人和。況乎手足股肱,豈可相害?今社稷危恥,創巨痛深,唯應剖心嘗膽,泣血枕戈,其餘小忿,或宜容貰。若外難未除,家禍仍構,料古訪今,未或不亡。夫征戰之理,唯求克勝,至於骨肉之戰,愈勝愈酷。捷則非功,敗則有喪,勞兵損義,虧失多矣。侯景之軍所以未窺江外者,良爲藩屏盤固,宗室強密。弟若陷洞庭,不戰兵刃,雍州疑迫,何在自安。必引魏軍以求形援,如是則家國去矣。唯望解湘州之圍,存杜稷之計。幸甚!幸甚!
繹得書,全不動念,複書於綸,但陳河東過惡,罪在不赦。
且曰:“臨湘旦平,暮便返旆。”綸見之,以書投地,慷慨流涕曰:“天下之事,一至於此,湘州著敗,吾亡無日矣。”
且說繹既不從綸言,命王僧辯急攻長沙,辛巳克之。遂斬河東王譽,傳首江陵。繹反其首而葬之。以僧辯爲左衛將軍。
斯時岳陽聞詧死,恐亦不能自存,乃遣使求援于魏,請爲附庸之國。後湘東又遣柳仲禮鎮竟陵以圖之。岳陽益懼,乃遣妃王氏,及世子寮爲質于魏,乞出兵以擊仲禮。時魏宇文泰,正欲經略江漢,得詧來附,甚喜,乃命楊忠爲都督,擊仲禮以援詧。
忠選騎二千,銜枚夜進,大敗仲禮於獲頭,獲其子弟,盡俘其衆。仲禮狼狽遁歸。於是義陽、安陽、竟陵三郡守將皆以城降,漢東之地,盡入于魏。忠遂乘勝,進逼江陵。湘東大懼,遣舍人庾恰說忠曰:“詧來伐叔,而魏助之,何以使天下歸心?如不助詧,願以次子方略爲質,乞和大國。”楊忠許之。繹乃與忠盟於石城曰:“魏以石城爲封,梁以安陸爲界,請同附庸,並送質子,貿遷有無,永敦鄰好。”忠乃還。
卻說邵陵王大修鎧仗,將討侯景,湘東惡之,使僧辯率舟師一萬,東趣江鄙,聲言迎綸還荊,授以湘州,其實襲之。軍至鸚鵡州,綸以書責僧辯曰:“將軍前年殺人之侄,今歲伐人之兄,而不聞一矢一旅,加之於賊。以此求榮,恐天下不許。
”僧辯送其書于江陵,繹命進軍。綸料不能敵,乃集麾下於西園,涕泣言曰:“我本無它,志在滅賊,湘東嘗謂與之爭帝,遂爾見伐。今日欲守,則糧儲交絕;欲戰則取笑天下。不容無事受縛,當於下流避之。”麾下爭請出戰,綸不從,自倉門登舟北出。僧辯入據郢州,繹以世子方諸爲郢州刺史,王僧辯爲領軍將軍。綸奔汝南,遣使請降于齊,欲圖安陸,爲西魏將所殺。時鄱陽王在湓城,見宗室相殘,亦以憂死。由是賊未亡,而梁之宗室,已死亡過半矣。後人有詩譏湘東曰:君父之仇甘共天,摧殘骨肉劇堪憐。
詩書萬卷雖能讀,忘卻風人唐棣篇。
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一代將終,必有一代開基之主,應運而興。方天監二年,梁業正當隆盛,而代梁有天下者,已生世上。其人姓陳,名霸先字興國,小字法生,吳興長城下若裏人。漢太邱長陳實之後,世居潁州,實七世孫達,爲長城令,愛其山水,遂家焉。
嘗謂所親曰:“此地山川秀麗,當有王者興,二百年後,我子孫必鍾斯運。”越八傳,至文贊,遂生霸先。少時倜儻有大志,不事生産。既長,愛兵書,多武藝。身長六尺五寸,日角龍顔,垂手過膝。嘗遊義興,館于許氏,夜夢天開數丈,有朱衣四人,捧日而至,納之於口,及覺,腹中猶熱,霸先因自負。然固於貧賤,雖有沖天之志,無從施展。一日,閑坐在家,聽見門前車馬聲喧,走出視之,乃是新喻侯蕭映,爲吳興太守,今日走馬到任。映坐輿中,望見霸先形貌非常,心甚異之,因呼左右問其姓名而去。明日便邀霸先到署,談論竟日,益歎服,指謂左右曰:“此人胸藏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略,他日所就,正未可量。”及映爲廣州刺史,遂引霸先爲參軍,令招集士馬,訓練武勇,境內賊寇,無不摧滅。
先是交州刺史蕭諮,以殘刻失衆心。土豪李賁,連結數州強勇,同時造反,台軍討之不克,賊將杜天合、杜僧明,進寇廣州,晝夜苦攻,州中大恐。對霸先在外爲遊軍,率其衆,卷甲兼行以救之,屢戰屢捷,天合中流矢死,賊衆大潰。僧明乞降,霸先愛其勇,收爲偏將。廣州以安,蕭映乃詳列其功,奏於朝。帝深異焉,授爲直閣將軍,遣畫工圖其容貌而觀之。霸先益自激勵。其年冬,蕭映卒,詔以霸先爲交州司馬,與刺史楊瞟南討李賁。瞟見霸先麾下,士卒勇敢,器械精利,喜曰:“能克賊者,必陳興國也。”悉以軍事委之。
時值蕭勃爲定州刺史,相遇于西江。勃知衆憚遠行,勸瞟勿進。瞟意猶豫,霸先謂瞟曰:“交人叛亂,罪由宗室諸侯,不恤人民,以致亂庫有極。定州複欲昧利目前,不顧大計,節下奉辭伐罪,故當死生以之。豈可畏憚宗室,輕幹國憲?今若違詔不前,何必交州討賊?問罪之師,即有所指矣。”瞟從之,於是勒兵鼓行而進,軍至交州,賁衆數萬,據蘇曆江口立柵,以拒官軍。霸先爲前鋒,所向摧陷,賁大敗,遁入典徹湖。其地已屬屈獠界,衆軍憚之。是夜江水暴起七丈,奔注湖中,霸先乘流先進,衆軍鼓噪而前。賊衆大潰,遂擒李賁斬之。傳首京師,以功除振遠將軍、西江督護。時太清元年也。
明年,侯景寇京師,霸先即欲率兵人援。會廣州刺史元景仲,陰與賊通,將以廣州附賊。霸先知其謀,乃集義兵於南海,馳檄以討景仲。景仲窮蹙自縊,霸先乃迎蕭勃鎮廣州。又值蘭裕等作亂,始興十郡,皆從之反,勃令霸先討之,悉擒裕等。
勃因以霸先監始興郡事。霸先乃厚結始興豪傑,同謀赴難。郡人侯安都、張偲各率千餘人來附。霸先皆署爲將。及義軍將發,蕭勃遣使止之曰:“侯景驍勇,天下無敵。前者援軍十萬,士馬精強,然而莫敢當鋒,遂令揭賦得志。君在區區一旅,將何所之?況聞嶺北王侯,又皆鼎沸,河東、桂陽,相次屠戮;嶽陽、邵陵,親尋干戈。以君疏外,詎可暗投,未若且住始興,遙張聲勢,保太山之安也。”霸先泣謂使者曰:“仆本匹夫,荷國厚恩。往問侯景渡江,即欲赴援,遭值蘭裕作亂,梗我中道。今京都覆沒,主上蒙塵,君辱臣死,誰敢愛命?君侯體則皇枝,任重方嶽,不能摧鋒萬里,雪此冤痛。遣仆一軍,猶賢乎已,乃更止之乎?仆行計決矣,非詞說所能止也。”乃遣使間道往江陵,受湘東節度,星夜進兵。
至大庚嶺,忽有一軍擋住去路,霸先出馬,高聲喝道:“何處兵馬,敢阻吾勤王之師。”話猶未絕,只見對陣中,旗門開處,沖出一將,高聲答道:“吾乃南康郡大將蔡路養也,奉蕭使君之命,教我把守在此,不許一人一騎放過嶺北。你是陳興國,莫想過去,且還始興去罷。”霸先大怒道:“誰爲我擒此賊?”杜僧明一馬沖出。只見路養身邊,閃出一員小將,年約十二三,手持大捍刀,身騎高頭馬,迎住僧明便戰,槍來刀往,鬥至數十合,不分勝負。霸先暗暗喝采,便將鞭梢一指,大衆一齊殺上,敵軍披靡,一時大潰。路養脫身竄走,小將落後不能去,遂執而訊之。姓蕭,名摩訶,乃路養妻侄。侯安都愛其勇,收而養之。於是義軍進頓南昌。
且說南昌一路,水道最艱。舊有二十四灘,灘多巨石,往來行旅,皆畏其險。霸先軍至,灘水暴漲數丈,三百里間,巨石皆沒。舟行如駛,一日遂達西昌。天空無雲,有龍天矯水濱,長五丈,五采鮮耀,軍人觀者數萬人,莫不歎異。又軍嘗夜行,咫尺難辨,獨霸先前後,若有神光照之,數十步外,並得相見。
親將趙知禮,怪而問之,霸失笑而不答。由是遠近聞之,皆歸心焉。今且按下霸先起兵。
再講侯景既集東吳,複思西侵,探得諸王侯同室操戈,互相屠滅,不勝大喜,遂自加宇宙大將軍,都督六合諸軍事,以詔文呈帝。帝驚曰:“將軍乃有宇宙之號耶?”然不敢違,即其號授之。景乃命任約將兵三萬、進寇西陽、武昌。恰值寧州太守徐文盛,募兵數萬,請討侯景。湘東以爲秦州刺史,使引兵東下,與任約遇于武昌。約不虞文盛兵至,初不爲備。文盛進擊,大破之,斬賊將數員,約狼狽走,喪亡不可勝計。明日文盛進擊,又大破之。景聞任約敗,大怒,遂自率衆西上。攜太子大器從軍,留王偉居守建康。自石頭至新林,戰船千艘,舳艫相接。行至中途,任約來謝喪師之罪。景曰:“蓬爾賊何畏,汝看我破之。”至西陽,與文盛夾江築壘。文盛曰:“景自恃無敵;有輕我心。若不先挫其鋒,必爲所乘。”於是策勵將士,乘其初至攻之,士皆死戰,殺其右丞庫狄式和。景大敗,退營五十裏,集諸將問計。諸將請再戰克之,景曰:“彼氣方銳,戰未可必。吾聞郢州刺史蕭方諸,湘東少子,不暗軍旅,吾以輕兵襲之,可虜而獲也。得江夏,文盛在吾圍中,彼且奔走不暇矣。”諸將皆曰:“善。”乃使宋子仙、任約,率輕騎四百,由淮內襲郢州。
卻說方諸年十五,以行事鮑泉和弱,常狎侮之,或使伏於床中,騎其背爲馬。恃徐文盛在近,不復設備,日以蒲酒爲樂。
丙午,大風疾雨,天色晦冥。有登陴望見賊者,走告鮑泉。泉曰:“徐文盛大軍方勝,賊何因得至?當是王珣軍人還耳。”
蓋珣率江夏兵五百,從文盛在外也。既而告者益衆,始命閉門。
而於仙等已馳入城,霎時殺進府中。方諸猶踞泉腹,以五色采辮其髯,見於仙至,方諸迎拜。泉匿床下子仙見有五色采,拖出床外,俯而窺之,乃鮑泉也,有采辮在髯上。衆大笑,遂殺之,。江夏已拔,景乘便風,中江舉帆,遂越文盛軍,入江夏。
文盛軍聞之,不戰而潰,文盛逃歸江陵。王珣以家在江夏,降于景。先是湘東以王僧辯爲大都督,率王琳、杜龕等東擊景。軍至巴陵,聞郢州已陷,因留戍之,湘東乃遺僧辯書曰:“賊既乘勝,必將西下,不勞遠擊,但守巴邱,以逸待勞,無憂不克。
”又謂僚佐曰:“景若水步兩道,直指江陵,此上策也;據夏首,積兵糧,中策也;悉力攻巴陵,下策也。巴陵城小而固,僧辯足可委任。景攻城不拔,野無所掠,暑疫時起,食盡兵疲,破之必矣。”乃命羅州刺史徐嗣徽兵自岳陽往武州,刺史杜崱兵自武陵往,共助僧辯拒景。
卻說景在郢州,停兵三日,留其將丁和守之。使宋子仙將兵一萬爲前驅,趣巴陵。又遣任約將兵一萬,聲言直搗江陵。
親率大兵,水步並進。於是緣江城戍,望風皆潰。將次巴邱,僧辯乘城固守,偃旗臥鼓,寂若無人。景遣輕騎至城下,問城內守將爲誰,答曰:“王領軍。”騎曰:“何不早降?”僧辯使人對曰:“大軍但向荊州,此城自當非礙。”騎去,既而執王珣至城下,使說其弟王琳出降。琳曰:“兄受命討賊,不能死難,曾不內慚,反來誘我。”取弓射之,珣慚而退。景令軍士肉薄攻城,百道俱進,城中鼓噪,矢石雨下。賊死甚衆,乃退。僧辯又遣輕兵出戰,凡十餘返,所向皆捷。景怒,親自披甲乘馬,在城下督戰,呼聲動天地。僧辯緩服乘輿,奏鼓吹巡城。景望之,服其膽勇。
再說湘東聞任約西上,遣蕭惠正將兵拒之,惠正謝不能,舉胡僧祐自代。僧祐時坐忤旨系獄,繹即出之,拜爲武猛將軍,引兵前往,戒之曰:“賊若水戰,但以大艦臨之必克;若欲陸戰,自可鼓棹直就巴邱,不須交鋒也。”僧祐受命而行。軍次湘浦,任約率卒五千,據白塔以待之。僧祐由他路而上,約謂其畏己,率衆追之。及于辛口,約呼僧祐曰:“吳兒何不早降,走何所之?”僧祐不應,潛引兵至赤沙亭。會信州刺史陸法和,引兵亦至,相見大喜。原來法和有異術,先隱于江陵百里洲,衣食居處,一如苦行沙門,或預言吉凶多中,人莫能測。方景之圍台城也,或問之曰:“事將如何?”法和曰:“凡人取果,宜待熟時,不撩自落。”固問之,法和曰:“亦克亦不克。”
及問約向江陵,請於繹曰:“願假一旅,生擒此賊。”繹乃遣之,使助僧祐。法和至,遂與僧祐合軍。是時任約自恃其強,全不以敵軍爲意,戒左右曰:“速攻之,忽使逸去。”遂直抵赤亭。法和謂僧祐曰:“今日進戰,賊必敗走西北,可伏數十騎邀之,其帥可擒也。吾與將軍嚴陣待之,戒令軍士,勿爲遙射,俟賊至柵前,聽吾鼓聲而起。”僧祐從之。臨戰,任約鼓噪而至,僧祐、法和伏不動。賊拔柵而入,中軍鼓聲忽起,於是萬衆齊奮,爭先衝擊,賊送大潰。任約自出掠陣,以率退卒,不能止。見敵軍紛紛殺來,只得單騎走西北,果遇伏兵,束手就縛。是役也,賊兵死亡殆盡,收穫資糧、器械無數。景聞之不敢進,留宋子仙、丁和守郢城,焚營夜遁。任約執至江陵,叩頭乞降,願殺賊立功,以贖前愆。繹下之於獄,不遽誅。拜僧辯爲征東將軍,兼尚書令,胡僧祐等,皆進位號,使進複江夏。陸法和清還江陵,既至,謂湘東曰:“侯景自然平矣。蜀寇將至,請往禦之。”蜀寇謂武陵王紀也。乃引兵屯峽口。
卻說僧辯進攻郢州,辛酉,克其羅城,斬首千級。賊退據金城,四面起土山攻之,宋子仙窮蹙,乞輸郢城,身還建康。
僧辯訛許之,給船百艘,以安其意。子仙信之,浮舟將發,僧辯命杜龕率精勇千人,攀堞而上,鼓噪奄進,以樓船截其去路。
子仙且戰且走,至白楊浦,大敗,遂與丁和同時就擒。僧辯斬之。遂頓軍尋陽,以爲克復之計。
卻說景方通時,戰艦前後相失,太子船入樅陽浦,船中腹心皆勸因此人北。太子曰:“自國家喪敗,志不圖生,主上蒙塵,於忍遠離左右?吾今若去,乃是叛父,非避賊也。”因流泗嗚咽,即命前進,遂返建康。
再講景克京師,常言吳兒怯弱,易以掩取,當須拓定中原,然後爲帝,故不急爭於篡位。及兵敗而歸,猛將多死,不復以天下爲意,專與溧陽公主日在溫柔之鄉,曲盡房幃之樂,朝夕歡娛,大廢政事,王偉屢以爲言,景因入宮稍疏。溧陽不樂,怨恨形於顔色。景慰之曰:“近日入宮稍疏者,以王偉有言,暫相屈從,我二人恩愛如故也。”溧陽大怒曰:“王偉離間我夫婦,誓必殺之。”旋有以溧陽之言報知王偉者,偉恐爲所殺,因欲除帝,盡滅梁氏,以間其寵,乃謂景日。“今兵挫於外,民懷觀望,不早登大位,無以一人心。但自古移鼎,必先廢立,毀示我威權,且絕彼民望。”景從之,乃使衛尉彭雋,率甲士二百人入殿,廢帝爲晉安工。
先是帝即位以來,防衛甚嚴,外人莫得進見,唯武陵侯諮,舍人殷不害,並以文弱得入臥內。其後武陵以疑見殺,帝自知不久,指所居殿,謂不害曰:“龐涓當死此下。”至是幽於永福省,悉撤內外侍衛,使突騎左右守之。牆垣悉布枳棘,遂下詔禪位於豫章王棟。棟,昭明太子之孫,豫章王歡之子也。時被幽拘,廩餼甚薄,仰蔬茹爲食。方與妃張氏鋤葵,法駕奄至,棟驚愕不知所爲,侍衛逼之,泣而升輦。遂即帝位與太極殿,改元天正。於是宗室王侯,在建康者二十余人,景皆殺之。並殺太子大器。太子神明端凝,于景黨未嘗屆意,所親竊問之,太子曰:“賊若干事勢未須見殺,我雖陵慢呵叱,終不敢害。
若見殺時至,雖一日百拜,亦何所益?”或又曰:“殿下今居困厄,而神貌恰然,不異平日,何也?”太子曰:“我自度死日必在賊前,若諸叔能滅賊,賊必先見殺,然後就死。若其不然,賊亦殺我以取富。安能以必死之命,爲無益之愁乎?”及被害時,顔色不變,徐曰:“久知此事,嗟其晚耳。”刑者將以衣帶絞之,太子曰:“此不能見殺。”命取擊帳繩絞之而絕。
時郭元建在秦州,聞帝被廢,馳還建康,謂景曰:“主上先帝太子,既無愆失,何得廢之?”景曰:“王偉勸我,雲早除民望,吾故從之,以安天下。”元建曰:“吾挾天子令諸侯,猶懼不濟,無故廢之,乃所以自危,何安之有?”景大悔,悟曰:“今使重定,以棟爲太孫可乎?”元建曰:“及今爲之,猶愈已也。”但未識簡文果得重定否,且聽後文再講。
湘東骨肉相殘,以至景賊猖獗,其罪大矣,陳興國本意,原欲爲國家出力,若謂遽有二心,非也。特天挺人豪,自有奇異,未免自負耳。侯景事事不愜人心,且更不成器局,乃至困迫已見,聽王偉小人之詞,遽害簡文父子,不但失算,愈足使人悲憤,焉得不速之死也?
第二十七回
侯景分屍懲大惡武陵爭帝失成都
話說景聽元建之言,複欲迎帝重定。王偉聞之,遽入諫曰:“廢立大事,豈可數改?且立豫章爲帝者,豈真奉之,不過爲大王受禪地耳,奈何自沮大計?”景喜曰:“微子言,幾誤吾事。”於是遣使殺南海王大臨于吳郡、南郡王大連于姑孰、安陸王大春於會稽、高唐王大壯於京口,以太子妃賜郭元建。元建曰:“豈有皇太子妃乃爲人妾乎?”竟不與相見,聽使人道。
景謂王偉曰:“我今可以爲帝乎?”偉請先就簡文以一衆心。
景曰:“卿快爲我了之。”偉乃與彭竣王修纂進觴於帝曰:“丞相以陛下幽優已久,使臣等來此上壽。”帝笑曰:“已禪帝位,何得複稱陛下,此酒恐不盡此乎?”偉曰:“實無他意,陛下勿疑。”於是俊等並齎酒肴,侍坐陪飲,偉彈曲項琵琶佐酒。帝知將見殺,乃盡酣,謂曰:“不圖爲樂,一至於此。”
先是帝夢吞土數升,明日以告殷不害。不害曰:“昔重耳饋塊,卒反晉國,陛下所夢,將符是乎?”帝搖首曰:“此夢恐別有應。”至是大醉而寢。俊以上囊覆其面,修纂坐其上而崩,果符吞土之夢。
帝即崩後,加景九錫。已醜,豫章王禪位於景,景即皇帝位於南郊,還登太極殿。其党數萬,皆吹唇鼓噪而上。國號曰“漢”,改元太始。封棟爲淮陰王,並其二弟鎖之密室。王偉請立七廟,景曰:“何謂七廟?”偉曰:“天子祭七世祖考,載其諱於主上。”景曰:“前世吾不復記,唯記我父名標。且彼在朔州,哪一得來此啖飯?”衆皆掩口而笑。其党有知景祖名乙羽周者,自外皆王偉造爲之。追尊父標爲元皇帝。先是景以西州爲府,文武無尊卑,皆被引接。及篡帝位,身居禁中,非故舊不得見,由是諸將多怨望。又好獨乘小馬,彈射飛鳥,王偉每禁止之,不容輕出。景鬱鬱不樂,謂左右曰:“吾何樂爲帝,竟與受擯不殊。”今且按下慢表。
卻說霸先兵屯西昌,訓練士馬,以候荊州調遣。及聞侯景弑帝,已奪梁祚,不勝大怒。一面上表湘東,請早正大位,以系人心;一面即請進兵克復京師。恰好湘東令旨到來,拜霸先爲蕩寇大將軍,著往尋陽,與僧辯合軍進討。霸先受命,即統甲士三萬,戰艦二千,往尋陽進發。將次湓口,僧辯全軍亦至,彼此相見大喜。僧辯曰:“得君來助,賊不足平矣。”停軍一日,遂于白茅灣,會集諸將,築壇歃血,共讀盟文。霸先流涕慷慨,誓不與此賊俱生,將士皆爲感動。是日,僧辯使侯琚襲南陵、鵲頭二戍,克之。賊將侯子鑒奔還淮南。癸酉,軍至蕪湖,賊將張黑棄城走。景聞之懼,乃遣侯子鑒率兵三萬,據姑孰以拒西軍。戒子鑒曰:“西人善水戰,勿與爭鋒,往年任約之敗,良爲此也。若得步騎一戰,必獲大勝。汝但結營岸上,引船入浦以待之。”子鑒乃舍舟登岸,閉營不出。僧辯與霸先計曰:“賊所以緊守不出者,欲老我師也。我當示弱以誘之。
”遂停軍蕪湖,十餘日不進。賊党果以爲怯,大喜,告景曰:“西師畏我之強,不敢直前,勢將遁矣,不擊且失之。”景乃複命子鑒爲水戰之備。丁醜,僧辯引軍東下,直趣姑孰。子鑒乃率步騎,度過西洲,於岸上挑戰,以戰船千艘,泊于水際,候官軍上岸,水陸夾擊。僧辯乃使霸先以大艦夾泊兩岸,身領細船佯退。賊兵望見,以爲水軍將走,悉衆來追。追有裏許,僧辯回船奮擊,霸先以大艦橫截其後。鼓噪大呼,合戰江中,殺得賊兵大敗,士卒赴水死者數千人。子鑒僅以身免,收散卒,走還建康。官軍遂人站孰。僧辯曰:“賊人破膽矣,急擊勿失。
”於是不暇解甲,引兵而前,衆軍繼進,曆陽諸戍,相繼迎降。
景聞子鑒敗,大懼,涕下覆面,引裝而臥,良久方起,歎曰:“誤殺乃公。”庚辰,僧辯督諸軍至張公洲,乘潮人難,直至禪靈寺前。侯景乃以大船運石塞淮口,緣淮作城。自石頭至朱雀街,十餘裏中,樓堞相接,處處以重兵守之。僧辯問霸先曰:“賊力尚強,何計破之?”霸先曰:“前柳仲禮擁數十萬兵,隔水而坐,韋粲在青塘,竟不渡岸。賊登高望之,表裏俱盡,故能覆我師徒。今圍石頭,必須引兵先渡北岸,人其腹中,方克有濟。諸將若不能當鋒,霸先請先往立柵。”僧辨大喜,曰:“微兄言,幾失制賊之術。”
是夜,霸先率輕步三千,先渡北岸築柵,衆軍依次連築入城,直出石頭西北。景恐西州路絕,亦率侯子鑒等於石頭東北連築五城,以遏大路。景登石頭城,遙望官軍,大言曰:“一把子人,何足打殺。”望見霸光柵,密謂左右曰:“此軍上有紫氣,不易勝也。”丁亥,景率精卒二萬,鐵騎八百余匹,陳於西州之西。霸先謂憎辯曰:“吾聞善用兵者,如常山之蛇,使救首救尾,彼此相應。今我衆賊寡,宜分其兵勢,以強制弱。
何故聚鋒銳於一處,令賊致死於我?”乃命諸將分路置兵。景見王僧志一軍,衆最寡弱,引兵先沖其陣。僧志小縮,霸先引弩手二千,橫絕其後,每發一矢,輒貫其胸,景兵乃退。繼又主敢死士八百,棄矟執刀,沖霸先陣,陣不動。王琳、杜龕等,以鐵騎乘之,景殊死戰。僧辯以大軍繼進,賊送大潰。諸軍乘勝逐北,霸先進破石頭城,遂入據之。景至闕下,聞追兵已至西明門,不敢入台,召王偉至前,怒色責之曰:“爾令我爲帝,今日誤我!”偉不敢對。景遂策馬欲走,偉執鞍諫曰:“自古豈有叛走天子耶?宮中衛士,猶足一戰,棄此將欲安之?”景田:“我昔敗賀拔勝,破葛榮,揚名河、朔,渡江平臺城,降柳仲禮如反掌,今日天亡我也。”
先是景所乘白馬,矯健異常,每戰將勝,輒躑躅嘶鳴,意氣駿逸;其有奔衄,必低頭不前。及石頭之敗,精神沮喪,至是臥不肯動。景使左右拜請,或加箠策,終不肯進,景乃易馬。
與腹心房世貴等,率百餘騎東走。其党王偉、侯鑒等,皆倉皇遁去。城內無主,王克率台中舊臣迎僧辯於道。僧辯勞克曰:“卿良苦,朝夕拜手賊廷。”克慚不能對。又問璽綬何在,良久曰:“趙平原持去。”僧辯曰:“王氏百世卿族,可惜一朝而墜。”遂入台城,迎簡文梓宮升朝堂,率百官哭踴如禮。先是僧辯之發江陵也,啓湘東王曰:“平賊之後倘嗣君尚在,未審何以爲禮?”王曰:“六門之內,自極兵威。”僧辯曰:“討賊之謀,臣當其任,成濟之事,請別使人。”王乃密諭將軍朱買臣,使之爲所。及景敗,簡文及太子已殂,唯豫章王棟兄弟尚鎖蜜室,至是相扶而出,逢杜崱於道,爲去其鎖,二弟曰:“今日始免橫死矣!”棟曰:“倚伏難知,吾猶有懼。”路遇朱買臣,呼之就船共飲,飲未竟,船忽壞,並沈于水,聞者悲之。
話分兩頭,侯景奔至晉陵,田遷引兵迎之,遂驅掠居民,東趨吳郡。時謝答仁據富陽,趙伯超據錢塘,知其敗,皆叛之。
景至嘉興,聞其叛,不敢進,乃退入于吳。僧辯命侯琚率精騎五千追景,及于松江,景猶有船二百艘,衆數千人。琚進擊,大敗之,擒賊將彭竣田竣房世貴等。琚素恨彭俊,生剖其腹,抽其腸。俊猶未死,手自取腸,塹其首乃絕。景率數十人軍舸走,將人海,向蒙山。有羊侃之子羊鵾,景納其妹爲小妻,以鵾爲庫直都督,隨景東走,乃結同舟王元禮,謝藏蕤萍等,密圖之,衆並許諾。乘景晝寢艙中,密囑舟師回船到京口。景覺大驚,問曰:“何故至此?”鵾曰:“欲送汝頭入建康耳。
”遂拔刀砍之,景倒船中,宛轉未死。衆並以長矛刺殺之,恐屍易爛,乃以五鬥鹽納景腹中,送其屍于建康。
先是景未敗時,有僧通道人者,心志若狂,飲酒食肉,不異凡人,言人吉凶多中,景甚信之。一日,景召使侍宴,僧通取肉拌鹽以進,問景曰:“好否?”景曰:“太鹹。”僧通曰:“不鹹即爛,何以供人食?”當時莫解其所謂,至景死乃驗。
屍至建康,僧辯暨諸將皆賀,斬其首,遣羊鵾送之江陵;截一手,使謝藏蕤送于齊。暴屍於市,土民爭取食之,並骨皆盡。
其遺下妃屬。並斬于市,溧陽公主亦與焉。
時郭元建尚據南袞州,遣使乞降於僧辯。僧辯遣霸先向廣陵,受其降。會侯子鑒逃至廣陵,謂元建曰:“我曹梁之深仇,何顔複見其主,不若投北,可保爵位。”元建從之,遂以城降齊。霸先至,聞元建複叛,齊將辛述已據廣陵,遂引軍還。行至半途,軍士綁縛一人解至軍前,雲是王偉,見其躲匿草間,故執之。蓋偉自建業逃後,諸郡皆已反正,無地容身,正欲越境投北,恰值霸先軍來,恐被擒獲,故匿草間,不意爲軍人所執。霸先回送建康,僧辯坐而見之。左右喝令下拜,偉曰:“各爲人臣,奚拜爲?”僧辯曰:“卿爲賊相,敗不能死,而求活草間,可恥孰甚?”偉曰:“廢興命也,使侯王早從偉言,明公豈有今日?”僧辯命書賊臣王偉於背,遍殉六門以辱之。
偉曰:“昨行八十裏,足力疲極,願借一驢代步。”僧辯曰:“汝頭方行萬里,何八十裏哉中’尚書左丞虞隙,嘗爲偉所辱,乃唾其面,偉曰:“君不讀書,不足與語。”隙曰:“汝讀書,乃爲作賊地耶?”時趙伯超。謝答仁亦降,僧辨國之,與王偉並送江陵。
丁巳,湘東王下令解嚴,梟侯景之首於市。煮而漆之,以付武庫,下王偉等於獄。偉在獄尚望生全,作詩贈五左右要人,以求援手。其詩曰:趙壹能爲賦,鄒陽解獻書。
何惜西江水,不救轍中魚。
又上五百宇詩于王,王愛其才,將舍之。朝士多惡其人,乃言于王曰:“前日偉作檄文,其書更佳。”王購而視之,內有雲:“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寧爲赤縣所歸。
”王大怒,立即獄中取出,釘其舌於往,剜腹臠肉而殺之。已西,盡誅逆臣呂季略、周石珍等於市,趙伯超賜死於獄。以謝答仁不失禮于簡文,特宥之。於是公卿藩鎮,皆上表勸進。十一月丙子,湘東即帝位于江陵,改元承聖,是爲元帝。乙卯,立王太子方矩爲皇太子,王子方智爲晉安工,方略爲始安工,方等之子莊爲永嘉王。論平賊功,大封功臣,以僧辯爲司徒,封長寧公,鎮建康。霸先爲征虜將軍,封長城縣侯,鎮京口,其餘進爵有差。
卻說湘東雖即大位,頗懷憂懼,嘗謂群臣曰:“國家自遭景亂,州郡半失,長江以外,皆入于齊。荊州之界,北盡武寧,西拒硤石,餘郡皆爲周有。嶺南一路,又蕭勃據之。詔令所行,不過千里。民戶著籍者,不盈三萬。今欲自強,何者宜先?”
侍郎周宏正請還舊京,以一人心,帝從之。乃下詔遷都建康。
時大臣胡僧祐、黃羅漢、宗懍等,多荊州人,不樂東行,進諫曰:“建業王氣已盡,與虜止隔一江,若有不虞,雖侮無及。
且古老相傳雲,荊州洲數滿百,當出天子。今枝江生洲,百數已滿,陛下龍飛,是其應也,何用他遷?”帝令與朝臣議之。
周宏正曰:“今百姓未見車駕入都,謂是列國諸王,無以慰海之望。願陛下速還建康,勿惑人言。”宗慎曰:“宏正,東人也,志願東下,恐非良計。”宏正面折之曰:“東人勸東,謂非良計。君等西人欲西,豈是長策?”上笑而止,明日又議於後堂,會者五百人。上問之曰:“吾欲還京,諸卿以爲何如?
”衆莫敢先對。上曰:“勸我去者左袒。勸吾留者右袒。”一時左者過半。武昌太守朱買臣言於上曰:“金陵舊都,山陵所在,荊鎮邊疆,非王者之宅。願陛下勿疑,以致後悔。臣家在荊州,敢不願陛下留此?但恐是臣富貴,非陛下富貴耳。”帝乃使術士杜景豪蔔之,對曰:“留此不吉,但陛下欲去不果。
”退而謂人曰:“此兆爲鬼賊所留也。”帝亦以建康凋殘,江陵全盛,不樂東下,卒從僧祐等議。
一日帝正視朝,忽報益州刺史、武陵王紀僭稱帝號,舉兵大下,欲奪江陵。帝聞之大懼。
你道武陵王紀爲何而反?紀字世詢,高祖少子,最承寵愛。
始命爲益州刺史,以路遠固辭。高祖曰:“天下方亂,唯蜀地可免,故以處汝。汝其勉之。”紀欷歔而去。性勤敏,頗有武略。在蜀十七年,南開寧州、越雋,西通資陵、吐谷渾,內修耕桑鹽鐵之政,外通商賈遠方之利。財用饒多,器甲盈積。當台城被圍,直兵參軍徐怦勸其發兵入援,紀不應。及聞武帝凶問,遂有自帝之心。或報湘東王興師進討,呼其小字曰:“七官文士,焉能匡濟?”左右諛之曰:“他日主天下者,非殿下而誰!”紀大喜。一日,內殿柏木柱繞節生花,其莖四十有六,靡麗可愛,狀如芙蕖,遍召諸將視之,皆雲主有大吉。紀以爲受命之符,乃于承聖元年四月,即皇帝位,立於圓照爲皇太子,圓正等皆爲王。以永豐候撝爲征西大將軍、益州刺史。徐怦苦口固諫,紀大怒,其後誣以謀反,執之至殿,謂曰:“爾罪當誅,以卿舊情,當使諸子無恙。”怦對曰:“生兒悉如殿下,留之何益?”紀乃盡誅之,梟首於市。永豐侯撝歎曰:“王事不成矣。善人,國之紀也。今先殺之,不亡何待?”紀既僭號,未即舉兵入犯。時太子圖照鎮巴東,啓紀雲:“侯景未平,荊鎮已爲賊破,宜急進兵。”紀信之,遂留永豐侯撝及太子圓肅守成都,親率大衆,由外水東下。舶艫蔽川,軍容甚盛,將至巴東,知侯景已平,頗自悔,召圓照責之。照曰:“景賊雖除,江陵未複,陛下既稱尊號,豈可複居人下?”紀以爲然,遂進兵。
陸法和豫知蜀兵必來,築二城于硤石,兩岸運石填江,以鐵鎖斷之。紀不得前,乃遣其將侯睿引衆七千,攻絕鐵鎖。法和不能拒,遣使告急。時任約在獄待決,帝赦而出之,以爲司馬,使助法和拒紀,謂之曰:“汝罪不容誅,我不殺汝者,本爲今日。”因撒禁兵配之,又使將軍劉芬與之俱,帝嘗與紀書雲:“地擬孫、劉,各安疆境,情深魯、衛,書信恒通。”紀不答。至是又複與書雲:甚苦吾弟,季月煩暑,流金鑠石,聚蚊成雷,以茲玉體,辛苦行陣,乃眷西顧,我憂如何。自獯醜憑陵,候景叛換,吾年爲一日之長,屬有平亂之功,膺此樂推,事歸當壁。弟還西蜀,事制一方,我不禁也;如曰不然,於此投筆。友于兄弟,分形共氣。兄肥弟瘦,無複相見之期;讓棗推梨永罷歡愉之日。
上林靜拱,聞四鳥之哀鳴;宣室披圖,嗟萬始之長逝。心乎愛矣,書不盡言。
紀亦不報。
先是帝患蜀兵難禦,遣師求援於西魏曰:“子糾親也,請君討之。”時西魏宇文泰本有圖蜀之心,喜曰:“取蜀制梁,在茲一舉矣。”乃命大將尉遲回,統領精卒二萬、騎萬匹,自散關進兵伐蜀,直攻劍閣。守將楊乾運聞魏師至,歎曰:“木朽不雕,世衰難祝國家巨寇初平,不思同心協力,保國安民,而兄弟尋戈,此自亡之道也。我奚以禦魏哉?”遂開關降。回乃長驅直前,進襲成都。時成都見兵不滿萬人,倉庫空竭,永豐候出戰,大敗入城。回遣人招之,遂與宜都王圓肅率文武詣軍門降,成都遂失。
卻說紀在軍中,以黃金一斤爲餅,餅百爲篋,銀五倍之,錦彩稱定。每戰,懸示將士,而不以爲賞。其將陳智祖,請散之以募勇士,弗聽,由是士卒解體。及聞魏寇深入,成都孤危,欲前則根本將傾,欲退恐東軍乘之,憂懣不知所爲。乃遣其子江安候圓正詣荊州求和,請依前旨還蜀。帝知其將敗,不許,下圓正於獄,密敕王琳截其後,任約攻其前。於是前後夾攻,拔其三壘,兩岸十四城俱降。紀不獲退,只得順流東下,將士稍稍逃亡,將軍樊猛追之,衆大潰,紀以數艦自保,猛圍而守之。帝聞紀敗,密敕猛曰:“生還不成功也。”猛乃引兵直犯紀舟。紀在舟中,繞床而行,見猛登舟,以金一囊付之曰:“用此雇卿,送我一見七官。”猛曰:“天子何由可見?殺足下,金將安之?”遂斬紀,及其幼子圓滿。陸法和收太子圓照送江陵,帝絕紀屬籍,賜姓饕餮,圓正聞敗,號哭不絕聲。及見圓照入獄,責之曰:“兄何亂人骨肉,使痛酷若此?”圓照唯雲計誤。帝命並絕其食,至齧臂相啖,十三日而死。遠近聞而悲之。斯時蜀患既除,境內咸服,江陵可謂安枕。但未識從此以後,果得相安無事否,且俟下文再述。
王偉不願名義,勸侯景滅梁以圖大位。景雖有賊智,豈能竊據,偉欲爲賊之臣,卒不可得,賊中之下愚也。湘東猜嫌成性,幸有僧辯、霸先輔之,始得殲滅景賊。即位後,時懷懼心,何如保全兄弟,各鎮一方,治則有磐石之安,亂則成犄角之勢耶?武陵當侯景叛亂,不知進討,乃惑於殿柱開花,輒生妄想,湘東書以講解,終不知變。卒至魏師入蜀,轉眼之間,失其根本,父子受誅,愚之甚者也。自古以來,無論家國,未有手足不和,而能興發者。現此可爲殷鑒。
第二十八回
魏連蕭詧取江陵齊納淵明圖建業
話說岳陽王詧,聞武陵被殺,諸子皆餓死獄中,歎曰:“高祖子孫盡矣,唯我尚在,彼豈能容我乎?”因乞援于魏,而身自入朝。告丞相泰國:“荊州所恃,不過僧辯、霸先,今鎮守南方,精兵猛將,皆隸其麾下,國內空虛。且繹自僭號以來,性更猜忌,專行殺戮,人心不附。大國若遣一旅之衆,直指江陵,仆率襄陽步騎會之則反掌可克。大國可以拓土開疆,仆亦得紓己難,唯公鑒之。”泰猶未許,乃遣使聘梁,以覘虛實。
會齊亦有使至,帝接魏使,不及齊使,且請據舊圖,定疆境,辭頗不遜。使歸告泰,泰曰:“古人有言,天之所棄,誰能興之,其蕭繹之謂乎!”乃遣常山公於謹、中山公宇文護、大將軍楊忠,將兵五萬入寇。臨發,泰問謹曰:“爲蕭繹之計若何?
”謹曰:“耀兵漢、沔,席捲渡江,直據丹陽,上策也;移郭內民居,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軍,中策也;苦難於移動,據守羅郭,下策也。”泰曰:“揣繹定出何策?”謹曰:“下策。”泰曰:“何故?”謹曰:“蕭氏保據江東,綿歷數紀,屬中原多故,未逞外略。又以我有齊氏之患,必力不能分。
且繹懦而無謀,多疑少斷,愚民難與慮始,皆戀邑居。所以知其定出下策。”泰曰:“善。”
卻說武甯太守宗均,聞魏師動,飛報入朝。帝召群臣議之。
胡僧佑、黃羅漢皆曰:“二國通好,未有嫌隙,必無此理。”
乃複遣傳中王深使魏。琛至石梵,未見魏軍,馳書報黃羅漢曰:“吾至石梵,境上帖然,前言皆兒戲耳。”散騎郎庾季才言於帝曰:“去年八月丙申,月犯中星,今月丙戍,赤氣幹北斗。
心爲大王,丙主楚分,臣恐建子之月,有大兵入江陵。陛下直留重臣鎮江陵,整旆還都,以避其難。假令魏虜侵蹙,止失荊、湘,在於社稷,猶得無慮。無貪目前之安,而上違天意也。”
帝素曉天文,亦知楚地有災,歎曰:“禍福在天,避之何益?
”丙寅,忽報魏軍至樊鄧,岳陽王率師助之,帝始大懼。命內外戒嚴,征王僧辯爲大都督、荊州刺史,又征王琳于廣州,使引兵入援。
先是琳本兵家子,其姊妹皆入王宮。琳少傳帝左右,有勇略,帝以爲將。能傾身下士,所得賞賜,不以入家,麾下萬人,多江、淮群盜。從王僧辯平侯景,功居第一。帝使鎮湘州,既而疑其部衆強盛,又得衆心,欲使居遠,乃遷爲廣州刺史。琳私謂主書李膺曰:“琳小人也,蒙官家拔擢至此。今天下未定,遷琳嶺南,如有不虞,安得琳力?窮揆官意,不過疑琳。琳分望有限,豈與官家爭爲帝乎?卿日在帝側,何不一言於上,以琳爲雍州刺史,鎮武寧。琳自放兵作田,爲國禦捍。”膺然其言而弗敢啓。至是帝聞魏師將至,乃征琳爲湘州刺史。
陸法和朝夕登郢州城樓,北望而歎,乃引兵入漢口,將赴江陵。帝以郢州重地,不可無兵把守,乃使人止之曰:“此處自能破賊,但鎮郢州,不須動也。”法和還州,堊其城門,著衰絰,坐葦席終日,乃脫之。十一月甲戌,帝大閱于津陽門外,步騎交集,行陣方列,忽大風暴雨,從北而來,旗幡皆折,軍士不能存立,遂乘輕輦還宮,群臣皆冒雨各散。是夜,帝登鳳凰閣,徒倚歎息曰:“客星人翼軫,今必敗矣。”連呼“奈何”者三,嬪禦皆泣。癸未,魏軍濟漢,宇文護率精騎五千,先據江津以斷東路,進拔武甯,執太守宗均。是日,帝自乘馬出城,行柵插木,周圍六十餘裏,以胡僧佑都督城東諸軍事,尚書張綰爲之副。王褒都督城西諸軍事,侍郎元景亮爲之副,王公以下,各有所守。命太子巡行城樓,今居人助運木石。其時魏軍去江陵四十裏,將到柵下。帝集群臣議出兵,忽報柵內失火,急令救之,已延燒數千餘家,焚城樓二十五所。帝乃自巡城上,臨所焚樓處望之,但見魏師濟江,千帆翔集,乘風直進,舟行如駛,歎曰:“長江天險,彼穩渡中流若此耶?”四顧欷歔。是夜遂止宮外,宿民家,裂帛爲書,趣王僧辯曰:“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於謹進兵城下,築長圍守之,由是中外信命始絕。胡僧佑請出蕩長圍,帝許之,乃引精騎三千,開門出擊。于謹伏兵營內,俟其至,弓弩並發,軍不得進。楊忠從旁橫擊之,大敗走還。帝益懼,集群臣于長沙寺問計。朱買臣按劍進曰:“今日惟斬宗凜、黃羅漢,可以謝天下。”帝曰:“曩實吾意,宗、黃何罪?”二人退人衆中。
卻說王琳聞詔,晝夜進軍行至長沙,前有敵兵阻路,乃遣長史裴政,從間道赴江陵報信。政至百里洲,爲魏人所獲。嶽陽王呼而謂之曰:“我武皇帝之孫也,不可爲爾君乎?若從我計,貴及子孫;如曰不然,腰領分矣。”政詭曰:“唯命。”
詧鎖之至城下,使謂曰:“王僧辯聞荊州被圍,已自爲帝。王琳孤弱,不復能至,城中人無與俱死。”政不從,反告城上曰:“援兵大至,各思自勉。吾以間使被執,情願碎身報國,不敢附逆。”監者擊其口,政曰:“吾頭可斷,吾口不可改。”詧命殺之,參軍蔡大業趨前曰:“此民望也,殺之則荊州不可下矣。”乃釋之。
時徵兵四方,皆未至。魏人百道攻城,飛矢雨集。城中負戶而汲,蒙盾而行。胡僧佑親嘗矢石,晝夜督戰,鼓勵將土,衆咸致死,所向摧殄,城不至破。俄而僧佑中流矢死,內外大駭。魏乘人心恐懼,悉衆急攻,遂破東門而入。帝率太子群臣退保金城,歎曰:“今欲救死,不得不屈膝于魏矣。”乃使汝南王大封、晉熙王大圓,詣魏軍,請于於謹曰:“大國若念舊好,肯延梁氏一線,情願稱臣納貢,長爲附庸之邦。望斂軍威,勿迫人於險。”于謹不許,二王大哭而返。
時東南雖破,城北請將猶致死苦戰,日瞑聞城陷,乃棄甲散。帝入東閣竹殿,舍人高善寶侍側,命取古今圖書十四萬卷,焚之於前,將自赴火,善寶抱止之。乃以寶劍擊柱曰:“文武之道,今夜盡矣。”謝答仁、朱買臣進曰:“城中兵衆猶強,乘間奪圍而出,賊必驚。因而薄之,可度江就任約。”帝素不便走馬,曰:“事必無成,只增辱耳。”答仁請自護以行,謂必得脫。王褒私語帝曰:“答仁侯景之黨,豈足可信?成彼之勳,不如降也。”答仁又請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帝然之,即授城中大都督,既而召王褒謀之,褒又以爲不可。答仁屢請不許,大慟嘔血而去。
于謹紮營於子城口,索太子爲質,帝使王褒送之,褒至周營,匍匐乞憐。謹予以褒善書,給之紙筆,褒書於後曰:“柱國常山公家奴王褒。”識者鄙之。
斯時週邊益急,群臣相繼出降,帝左右漸散,遂去羽儀法物,白馬索衣出東門,抽劍擊闔曰:“蕭世誠一至此乎?”魏軍見帝出,相率奔至馬前,牽其轡以行。至白馬寺北,奪其所乘駿馬,以管馬代之。遣長壯軍人,手扼其背以行。逢于謹於道,軍人牽使帝拜,不勝屈辱。俄而岳陽王至,使鐵騎擁之入營,囚于烏帽之下,面數之曰:“桂陽無辜見殺,河東闔門受誅。武陵既敗,斬首舟中,諸子啖臂,餓死獄底,汝心何忍?
而戕賊諸王若此,向者人爲汝食,今亦爲人噬耶?”命左右食以草具,以困辱之。至夕,於謹遣人使帝爲書召王僧辮。帝不可,使者逼之曰:“王至今日,豈得自由?”帝曰:“我既不自由,僧辯亦不由我。”或問何意焚書,帝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不焚何待?”詧既囚帝,請於謹曰:“繹殺人多矣,願絕其命,以慰冤魂。”謹即使詧監刑,遂以土囊隕之,殮以蒲席,束以白茅,葬之于津陽門外。並殺太子無良,及始安王大略、桂陽王大成等。蓋帝性殘忍,且懲高祖寬縱之弊,故爲政尚嚴。城方圍時,獄中尚有死囚數千,有司釋之,以充戰士。
帝不許,悉令詧殺之,事未成而城陷,故其死也,人莫之惜。
後人有詩譏之曰:
摧殘骨肉疾如仇,半壁江山要獨收。
剩有岳陽心未服,統兵百萬下荊州。
且說魏既誅帝,盡俘王公以下,悉收府庫珍寶,宮妃采女,送之長安。群臣降者,亦歸關中授職。乃立詧爲梁主,取其雍州舊封,資以荊州之地,延袤三百里,居江陵東城。魏將王悅,將兵居西城,外示助詧備禦,內實防之。又選百姓男女數萬口爲奴婢,分賞三軍,驅歸長安。小弱者皆殺之。得免者三百餘家,而人馬所踐及凍死者什之二三,由是荊人不勝其毒,而皆歸咎於詧。
先是詧將尹德毅說詧曰:“魏虜貪婪,肆其殘忍,殺掠士民,不可勝紀。江東之人,塗炭至此,咸謂殿下爲之。殿下既殺人父兄,孤人子弟,人盡仇也,誰與爲國?今魏之精銳盡萃于此,若殿下爲設享會,請於謹等爲歡,預伏壯士,因而斃之,分命諸將,掩其營壘,大殲群醜,俾無遺類,收江陵百姓,撫而安之,文武群僚,隨材銓授。魏人懾息,未敢送死,王僧辯之徒,折簡可致。然後朝服濟江,入踐皇極,晷刻之間,大功可立。古人雲:“天與不取,反受其咎。’願陛下恢宏遠略,勿懷匹夫之行。”詧曰:“此策固善,然魏人待我厚,未可背德。若如卿計,人將不食我餘!”既而合城長幼被虜,又失襄陽,詧乃歎曰:“悔不用尹德毅之言。”魏師既還,詧乃即皇帝位于江陵,改元大定。追尊昭明太子爲昭明皇帝,尊其母龔氏爲皇太后,立子巋爲皇太子。賞刑制度並同王者。唯上表於魏則稱臣,奉其正朔。至於官爵,仍依梁氏之舊。以蔡大寶爲傳中仆射,王操爲五兵尚書。大寶嚴整有智,雅達政事,文辭贍遠,梁主推心任之,以爲謀主,比之諸葛武侯。操亦亞之。
故能外睦強鄰,內撫遺庶。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僧辯初聞江陵被圍,乃命霸先移鎮揚州,使侯琚、程靈先等爲前軍,杜僧明、吳明徹等爲後軍,親自入援。未至而荊州陷,欲救無及。及聞元帝凶問,退守姑孰。以書寄霸先曰:國家新破,故主雲亡,朝元六尺之孤,野乏半年之積。人心漸散,宗社將傾,不有所奉,何以立國?意唯於宗室中選立賢明,以主梁祀,庶三吳舊業,藉以相延,萬里長江,不至失守。然立君諒有同心,臨事尚期協力,願展分閫之才,以濟同舟之急。
霸先見書,痛哭報僧辯雲:
身爲人臣,不能救主于危,萬死奚贖。足下既懷殉國之忠,仆何敢昧捐軀之報?興滅繼絕,在斯時矣。定傾扶危,是所望焉。今孝元令子,尚有晉安,父死子繼,允協天人。倘足下奉以爲主,則社稷幸甚。
時晉安工方智爲江州刺史,於是僧辯從霸先之言,率群臣連名上表,迎歸建康,即皇帝位,時年十三。以僧辯爲驃騎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霸先爲征西大將軍,鎮京口如故。當是時,齊乘梁亂,侵伐頻仍,大江以外,遍地烽煙。僧辯、霸先禦內靖外,不遑朝夕。一日,忽報齊清河王岳進兵臨江,郢州刺史陸法和以州降之,因隨嶽歸鄴,獨留齊將慕容儼戍郢州。
僧辯曰:“郢與江州爲唇齒,失都是無江矣。”因遣侯琚率兵攻之,儼堅守不下。
且說貞陽侯淵明,留齊有年,求歸不得。今聞江南大亂,朝無其主,借此可爲歸計。乃乘間請于齊主曰:“岳陽附魏,魏得據有荊、襄。今建康孤危,必至盡爲魏有。陛下何不放巨歸國,以主梁祀。世爲附庸,奉齊正朔,則梁之卿士,皆爲陛下陪臣;梁之山河,皆爲陛下屬國,又有存亡繼絕之名,而坐收天下之半,臣若留此,不過亡國一俘,于齊何益?”齊主召群臣謀之,皆以爲便,乃使上党王渙,將兵一萬,送淵明歸國。
渙請益兵,齊王曰:“汝何怯也?”渙曰:“是行也,不大集兵力以懾之,僧辯之徒,未可說而下也。”乃發兵五萬配之,進臨江口,征鼓之聲,震驚百里。使殿中尚書邢子才,馳傳詣建康,與僧辯書曰:嗣主沖藐,未堪負荷。彼貞陽侯武帝猶子,長沙後代,以年以望,堪保金陵。故置爲梁主,納于爾國,卿宜部分舟艦,迎接新主,並心一力,善建良圖。倘或不然,大兵百萬已次江口,星馳電發,立至建康,主臣同燼,玉石俱焚。成敗在即,惟卿自擇。
僧辯不從,下令戒嚴,飭內外諸郡,各集兵馬,以拒齊師。
貞陽亦與僧辯書,求請迎納,僧辯複書拒之曰:嗣主體自宸極,受于文祖,如明公不忘故國,緩服入朝,同獎王室,伊、呂之任,匪公而誰?倘意在自帝,不敢聞命。
齊以僧辯不服,長驅進兵,破譙郡,攻東關,所向無前。
將軍裴之橫率兵禦之,大戰于關下。之橫陣亡,全軍皆覆。歸者爭言齊師之盛,前後莫測多少,刻日將至關下。僧辯大懼,自量力不能拒,乃出屯姑孰,決意改圖,遣使奉啓於淵明,定君臣之禮。繼使尚書周宏正,至齊軍奉迎,乞以晉安王爲太子。
淵明許之。敕取衛士三千,僧辯只給散卒千人,備龍舟法駕迎之。淵明乃與齊師盟於江北,誓爲藩臣,不敢背德。盟畢,自採石濟江,於是梁車南渡,齊師北返。僧辯擁揮中流,尚恐齊藏禍心,不敢徑歸國,就西岸。齊侍中裴英起護送淵明入朝,會僧辯于江寧,謂自:“今而後非敵國而一家矣。”僧辯勞之。
癸卯,淵明入建康,望朱雀門而哭,道迎者以哭對。丙午,即皇帝位,以晉安王爲皇太子,王僧辯爲大司馬,陳霸先爲侍中。
詔解郢州之圍,送慕容儼歸國,齊亦以城在江外難守,割以還梁。自是舉朝相慶,獨霸先不悅。
先是霸先與僧辯共滅侯景,情好甚篤。僧辯居石頭城,霸先在京口,彼此推心相待。及僧辯欲納淵明,霸先遣使苦爭之,往返數次,僧辯不從。霸先私謂所親曰:“武帝子孫甚多,唯孝元能復仇雪恥,其子何罪,而忽廢之?吾與王公,並受託孤之任,而王公一日改圖,外依戎狄,援立非次,其志欲何爲乎?
”乃密有相圖之意。具袍數千領,及錦彩金銀,爲賞賜之具。
事未發,有告齊師大舉入寇者,僧辯遣其記室江旴告霸先,使爲之備。霸先因留江旴於京口,托言舉兵禦齊,實襲僧辯。謀既定,召部將侯安都、周文盲、徐度、杜棱告之。稜有難色,霸先懼泄其謀,以手巾絞稜,悶絕於地,因閉之別室。部分將士,分賜金帛。以侄曇朗鎮京口,使徐度、侯安都率水軍趨石頭。臨發,霸先控馬未進,安都怒且懼,追罵霸先曰:“今日作賊,事勢已成,生死決於須臾,在後欲何所望?若敗俱死,後其得免砍頭耶?”霸先曰:“安都嗔我。”乃急進。
安都至石頭城北,棄舟登岸,城牆北接岡阜,不甚危峻,地皆荒僻,無兵防守。安都被甲,帶長兵,軍人捧之,投於女垣內。衆隨而入,不數步,即僧辯署後,牆亦單,一躍而進,逢人即殺之,遂及僧辯臥室。霸先亦自南門入。僧辯方起視事,外白有兵,問曰:“兵何來。”語未竟,兵自內出。僧辯離座遽走,出遇其子頠,呼曰:“霸先反矣!”僧辯遑迫,遂與頠率左右數十人,苦戰於聽事前。斯時外兵益集,左右死傷略盡,力不敵,走登南門樓,拜訪乞哀。霸先曰:“速下就縛,不然我焚樓矣。”軍士將縱火,僧辯父子遂下。霸先執之,謂曰:“我有何辜,公欲與齊師賜討?且身爲大將。何無備若此?”
僧辯曰:“委公北門,何爲無備?且汝欲殺我,乃謂我欲殺汝耶?”是夜,鎖其父子于別室,皆縊殺之。乃列僧辯罪狀,布告中外,且曰:“斧鉞所加,唯僧辯一門。其餘親黨,一無所問。”貞陽遂遜帝位,出就外郏百僚奉晉安重定,大赦改元,以淵明爲司徒,封建安公,加霸先尚書令,都督中外諸軍事,大權一歸霸先。人謂霸先之殺僧辯,全爲國事起見,不知致二人參商者,尚有一段隱情在內。說也話長,且聽下文分講。
岳陽投魏,皆因湘東殘滅宗支,欲借以免禍,且復仇也。
乃引魏入境,直猶倒戈而授之柄,雖叩首稱臣,庸得自由。貞陽既投于齊,聞梁亂而欲覬大位,亦是引狼居屋,況並不能久安其位,禍由自龋王僧辯始與霸先設立晉安,慷慨伏義,旅以貞陽倚齊爭立,又複首鼠多端,宜霸先力爭之也。爭之不聽,因而殺之,迎立晉陽,大權得握,以至騎虎難下,有不得不受命之勢,殆亦天啓之者耶?
第二十九回
慕狡童紅霞失節掃余寇興國稱尊
話說霸先襲殺僧辯,其隙從何而起?先是霸先有女,名紅霞,其母張氏,霸先妾也。夢折桃花而生,故以紅霞爲名,年及笄,美而慧,不特容顔出衆,亦且詩畫兼優。自江陵之陷,霸先子弟之在荊州者,盡入于魏,而紅霞常依膝下,母又早亡,霸先特愛憐之,恣其情性,不甚拘束,故常風流自喜。是時霸先與僧辨,結廉蘭之誼,僧辯有子名頠,饒丰姿,善騎射,霸先遂以女許焉,會僧辯有母喪,未成婚。一日,頠至京口,以子婿禮來見,紅霞方問省堂上,從屏後窺之,見其體態不群,風流可愛,自以爲得人,不覺春心撩亂。歸房之後,感想形於夢寐,私語其婢巧奴曰:“天下美男子,有勝於王郎者乎?”
巧奴笑曰:“王郎美矣。小姐特未見東閣公子身邊隨侍的陳子高耳,其美勝於王郎數倍。如並見之,當使王郎無色。”紅霞曰:“那人何在?”巧奴曰:“其人即在府中朝夕待公子左右,公子亦愛如珍寶。”紅霞曰:“汝得令我一見乎中’巧奴曰:“見之甚易,俟其隨公子在堂,小姐亦從屏後窺之可耳。”一日,探得公子在堂,即往窺之,果然容顔姣好,遠勝王郎,遂移思慕之心,全注子高身上。
看官,你道子高因何在府?先是子高世居會稽山陰,家甚貧,業織履爲生。侯景亂,人民漂散,子高從父流寓都下。年十六,尚總角,容貌眣麗,織妍潔白,如美婦人。,螓首膏發,自然蛾眉,見者靡不噴噴稱羨。即遇亂卒,揮白刃相加,見其姿態,噤不忍下,得免死者數矣。及侯景平,干戈稍息,人民各歸故土,子高父已死,亦思還鄉。一日,走往江口,覓船寄載,路遇一相者,熟視之曰:“觀子氣色,精光內露,富貴在即矣。”子高曰:“貧苦若此,得免餓死幸矣,何富貴之敢望?
”相者曰:“子記吾言,前途自有好處也。”子高笑而置之。
行至江口見有巨船廿號,旗幡招展,排列江岸。詢之,乃是霸先侄,名蒨,字子華,素具文武才,以將軍出鎮吳興,停舟於此。子高不敢求載,呆立視之。時蒨在舟中,獨坐無聊,走向艙口外望,忽見一美少年,提一行囊,立在船側,雖衣衫藍縷,而顔色美麗,光采奕奕。大驚曰:“不意塗泥中有此美墨。”
蓋蒨素有龍陽之癖,一遇子高,越看越愛,不禁神魂飄蕩。便令人呼之上船,子高進艙叩見,退立於旁。近視之,更覺其美,便問曰:“若欲何往?”子高曰:“欲歸山陰,在此求載。”
蒨曰:“汝歸山陰,量汝亦無出頭之日,若欲富貴,盍從我去?
”子高忽憶相士之言,連忙跪下謝曰:“如蒙將軍不棄,願充執鞭之役。”蒨大喜,便令後艙香湯沐浴,衣以錦繡,使之侍側。是夜遂共枕席。蒨頗偉於器,子高初嘗此味,相就之,不勝痛楚,齧被以忍,被盡裂。蒨憐之,欲止,曰:“得無創巨汝太過耶。”子高曰:“身既屬公,則我身即公身也,死且不辭,創何害焉。”蒨益愛之,事畢,擁抱而睡,日中不起。蓋子高膚理色澤,柔靡都曼,而性又柔順,善體主意,曲得其歡,故蒨得之,如獲至寶。自此以後,恒執佩身刀,侍立左右,片刻不離。蒨素性急,在吳興時,每有所怒,目若虓虎,焰焰欲咬人,一顧子高,其怒立解。麾下稟事者,必俟子高在側,可以無觸公怒。蒨常爲詩贈之曰:昔聞周小史,今歌明下童。
王麈手不別,羊車市若空。
誰愁兩雄並,金貂應讓儂。
因教以武藝兼習詩書,于高從此亦工騎射,頗通文義。
一夜,蒨樂甚,私語子高曰:“人言吾有帝王相,果爾當冊汝爲後,但恐同姓致嫌耳。”子高曰:“古有女主,當亦有男後。明公果垂異恩,奴亦何辭作吳孟子耶!”因清改姓爲韓,蒨大笑。年漸長,子高之具亦偉,蒨嘗撫而笑回:“他日若遇娘子軍,當使汝作前鋒,沖堅陷陣,所當者破,亦足壯我先聲也。”子高答曰:“政慮粉陣繞孫、吳,非奴鐵纏矟翼之使前,王大將軍不免落坑塹耳。”其善酬接如此。蓓又夢騎馬登高山之上,路危欲墮,子高從後推之。始得升,由是益寵任之。
至是蒨解吳興之任,佐霸先鎮京口,同居一府。子高亦住府中,故紅霞見而悅之,謂巧奴曰:“汝固有眼,不意近在一家而幾失之也。”自此朝思暮想,懨懨生起病來。巧奴會其意,乃曰:“小姐近日精神消減,得毋爲那人乎?”紅霞曰:“不瞞你說,我實想他,你有何計策,喚他進來一遂吾懷,吾當重重賞你。”巧奴搖首曰:“奴亦有心久矣,但那人與公子,時刻不離,無從近之,奈何?”紅霞聞之,默默不樂,因作一詩寄意雲:錯認王郎是子都,牆東更有霍家奴。
只憐咫尺重門隔,暮雨澇遊暗自籲。
一日,紅霞正在房中納悶,忽見巧奴笑嘻嘻走進道:“小姐喜事到了。”紅霞曰:“何喜?”巧奴曰:“今日大將軍出征,帶領公子同往。子高因有微恙,不便鞍馬,獨留書室,我已打聽明白。到晚,小婢以小姐之命喚他,那怕他不即進來。
豈非平日思想,可以一旦消釋?”紅霞大喜,巴不得立時相會。
就囑巧奴,點燈後,先把守門人打發開了,即到東園,悄悄領他進來。巧奴欣喜領命。
卻說子高隨公子在府,所居名曰東閣,乃是內園深處,與小姐所住內室,僅隔一條夾巷。公子愛其地幽雅,故獨與子高居此,其餘從者,日間進來伺候,夜間俱宿外廂,將子高當作絕代麗人,而以東閣爲藏嬌之所。奈值軍事緊迫,子高病體初愈,不能隨往,故留他看守東閣,且可靜心調養。當日子高獨處無聊,到夜更覺寂寞,坐至初更,正欲閉戶就寢,忽見一輕年女子,悄步入室。子高忙問道:“姐姐到此何干?”女微笑道:“吾奉小姐之命,特來喚你進去。”子高愕然道:“仆何人斯,而敢私入內室耶?”巧奴再三催之,堅不敢往。巧奴無奈,只得進內回復紅霞,言其懼罪不進之故。紅霞此時,已等得不耐煩,聞其不來,心愈著急,一腔春意,那裏按納得住,也顧不得千金身價,只得帶了巧奴,自往招之。時已更深,月明如晝,府中上下俱已熟睡,唯子高被巧奴一番纏擾,坐臥不甯,門尚半啓。忽見巧奴複來,低語道:“小姐自來喚你了,快去接見。”子高大驚,連忙趨出,果見小姐立在門首,便道:“何物小子,敢勞小姐降臨。”紅霞以手招道:“來,奴自有話問你。”回身便走。巧奴便催他進內,子高懼違小姐之命,只得帶上雙扉,亦隨後而入。幸喜一條長弄,曲曲折折,直至內宅門首,守門乃一老仆,已受紅霞囑咐,早早去睡,並無一人撞見,心下稍安。及進宅門,小姐已歸繡閣,巧奴候在庭中,便引子高直至內房。諸婢知趣,各自躲開,單留小姐獨倚妝台。
子高見了小姐,忙即跪下。紅霞便以手扶起道:“不必行此大禮,但奴慕郎已久,渴欲一會,郎何作難若此?”子高曰:“非不欲也,直不敢耳。”紅霞曰:“我爲父愛,府中人莫敢犯我,子毋畏焉。”巧奴在旁道:“夜深了,良辰有幾,請安睡罷。”斯時女固春心蕩漾,男亦欲火如焚,遂共解衣上床。要曉得紅霞情竇雖開,尚屬合葩處女,怎禁得子高之具,已與主人相仿,嬌枝嫩蕊,豈堪承受,只因紅霞貪歡過甚,雖苦亦樂。
又虧子高曲意溫存,漸人佳境,使之盡忘艱楚。直至五鼓,雲收雨散,方擁抱而寢,沈沈睡去。巧奴見天色將明,忙催子高起身。二人只得披衣而起,送至堂前,重訂後會而別。從此朝出暮入,巧奴皆諧私好,紅霞越發情濃,所有珠玉珍寶,價值萬計,悉以與之。又嘗書一詩于白團扇,畫比翼鳥於上,以遺子高。詩曰:人道團扇如圓月,依道圓月不長圓。
願得炎州無霜色,出入歡袖千百年。
子高亦答以詩雲:
團扇複四扇,宛轉隨身便。
珍重手中擎,如見佳人面。
久之,事漸泄,合府皆知。惟事關閨閣,又系主人愛女,誰敢泄漏,故霸先全然不覺。其後子高恃寵,淩其同伴,同伴怨之,欲發其事,而慮主人庇之,反致罪責,乃窮其所贈國扇,逃至建康,以呈王頠,且告之故。頠大忿恨,訴其父僧辯。僧辯怒,托以他故,絕陳女婚。霸先亦怒,謂僧辯無故絕婚,必有相圖之意,因此外和內忌,常驚異志。至是僧辯納淵明爲帝,又拂其意,遂發兵襲僧辯,並其子蒨殺之。後蒨出鎮長城,子高遂往,不得與女相見,女日夜想念,鬱鬱而死。此是後話不表。
再說僧辯既死,其親戚黨羽之爲州郡者,皆不附霸先。於是杜龕據吳興叛,韋載據義興叛,王僧智據吳郡叛,徐嗣徽及弟嗣先,皆以州降齊,欲爲僧辯報仇。霸先聞諸郡不服,謂其侄蒨曰:“汝往長城,速收兵以備杜龕,吾使周文育進攻義興。
”蒨奉命,晝夜馳往,才至長城,收兵得數百人。杜龕將周泰,將精兵五千奄至,將士皆失色。蒨言笑自若,部分益明,衆心乃定。泰攻之,不克而退。
卻說文育進攻義興,義興縣多霸先舊兵,善用弩。韋載收得數十人,擊以長鎖,命所親監之,使射文育軍。約曰:“十發不兩中者死。”故每發輒斃一人,文育軍遂卻。韋載因於城外,據水立柵。霸先聞文育軍不利,乃留侯安都宿衛台省,親自出兵討之。那知徐嗣徽打聽霸先東出,密結豫州刺史任約,將精兵八千,乘虛入建康,且約齊師爲援。是日,入據石頭。
遊騎至闕下,安都閉城門,藏旗幟,示之以弱,下令城中曰:“登陴瞰賊者斬。”及夕,城中寂然,外兵莫測所爲,不敢遽攻。安都乃夜爲戰備,明旦,率甲士三百,開東掖門出戰,大破之。嗣徽等奔還石頭,不敢複逼台城。
卻說霸先至義興,進攻韋載,拔其水柵。載懼乞降,霸先厚撫之,引置左右,與之謀議。忽報嗣徽、任約率兵內犯,石頭已失,大驚,乃留文育討杜龕,救長城;裴忌攻王僧智,收吳郡;自引親軍,卷甲還都。才至建康,恰值齊將柳達摩赴嗣徽之約,率兵一萬,運米三萬石,馬千匹於石頭,兵勢甚盛。
霸先問計于韋載,載曰:“齊若分兵,先據三吳之路,略地東境,則時事去矣。今可急於淮南,因侯景故壘築城,以通東道,分兵絕彼之糧運,使進無所資,則齊將之首,旬日可致。”霸先從之,乃於大航之南,築侯景故壘,使杜稷守之。
先是嗣徽入犯,留其家于秦郡。安都覘其無備,襲破之,俘數百人,收其家,得琵琶及鷹,遣使送之曰:“昨至弟處得此,今以奉還。”嗣徽大懼。當是時,柳達摩渡淮置陣,霸先督兵疾戰,縱火燒其柵。齊兵大敗,爭舟相擠,溺死者以千數。
明日再戰,又大破之,盡收其軍資器械,齊師不敢出,亦退守石頭。霸先四面進擊,絕其水道,城中水一升,直絹一匹。達摩懼,遣使求和於霸先,且求質子。時京師虛弱,糧運不繼,朝臣皆欲與和,請以霸先從子曇郎爲質,霸先曰:“今在位諸賢,欲息肩于齊,若違衆議,謂孤愛曇郎,不恤國家。今決遺曇郎,棄之寇庭。但齊人無信,謂我微弱必即背盟。齊寇若來,諸君須爲孤力鬥也。”乃以曇郎爲質,與齊人盟於城外,將士恣其南北。齊師乃退,嗣徽、任約亦皆奔齊。
話分兩頭,裴忌受命攻王僧智,率其所部精兵,倍道兼行,自錢塘直趣吳郡。夜至城下,鼓噪薄之,呼聲震天地。僧智以爲大軍至,懼不敵,輕舟奔吳興,既而奔齊。忌入據之,霸先即以忌爲吳郡太守。陳蒨在長城,收兵得八千人,與文育合軍進攻杜龕,龕勇而無謀,嗜酒常醉。其將周泰,隱與蒨通,屢戰皆敗,泰因說之使降。龕將從之,其妻王氏曰:“霸先驚隙如此,降必一不免,何可屈己?”因出私財賞募,得壯士數百,出擊蒨軍,大破之。龕喜,飲酒過醉。是夜,周泰開門,引敵入城,兵至府中,龕尚醉臥未覺,蒨遣人負出於項王寺前,斬之,盡滅其家。由是東上之不服者皆平。
再講齊師既歸,降將徐嗣徽職等,日夜勸齊伐梁,謂江南一舉可龋齊主從之,乃遣儀同蕭軌、庫狄伏連與任約、徐嗣徽,合兵十萬,大舉入寇,晝夜兼進,直據蕪湖。霸先得報,謂諸將曰:“何如,吾固知齊兵之必至也。”乃遣侯安都率領諸將,共據梁山禦之,齊人詐言欲召建安公淵明歸北,當即退師。霸先欲具舟送之,會淵明疽發背卒,不果。於是齊兵發蕪湖,庚寅,人丹陽縣,丙申,至秣陵故治,建康大震。霸先乃遣文育將兵屯方山,徐度頓馬牧,杜棱頓大航南,爲犄角之勢以拒之。齊人跨淮立橋,引渡兵馬,夜圍方山。而嗣徽則據青墩之險,大列戰艦,以斷文育歸路,兵勢嚴密。至明,文育鼓噪而發,反攻嗣徽,所向披靡,直出陣後。嗣微有偏將鮑砰,力敵萬夫,勇冠一軍,獨以小艦殿后。文育乘舟舴艋與戰,相去數丈,勇身一躍,跳上砰船,手起刀落,將砰斬落水中,連殺數人,牽其船而還。嗣徽之衆大駭。
癸卯,齊兵進及倪塘,遊騎直至台城,上下危懼。霸先因作背城之戰,親自出拒,恰好文育軍亦至,士氣乃壯。將戰,大風從敵陣來。霸先曰:“兵不逆風。”文盲目:“事急矣,焉用古法?”抽槊上馬先進,衆軍從之,風亦尋轉,殺傷數百人,齊兵乃卻。俄而齊師至幕府山,鋒甚銳。霸先不出,潛使別將錢明領精卒三千人乘夜渡江,邀擊齊人糧運,盡獲其船米。
齊軍由此乏食。任約謂嗣徽曰:“此時尚可一戰,若相持不決,糧盡兵散,何以自全?”嗣徽曰:“然。”乃引齊軍逾鍾山,至玄武湖,進據北郊壇,以逼建康。霸先移兵壇北,與齊人相對,是夜大雨震電,暴風拔木,平地水深丈餘。齊軍晝夜坐立泥中,足指皆爛,懸鬲以爨。而台中地高,水易退,道路皆燥,官軍每得更番相易。然四方壅隔,糧運不至,建康戶口流散,徵求無所,人盡憂之。天少霽,霸先將戰,向市人調食,僅得麥飯,分給軍士,士皆饑疲。恰好陳蒨以米三千斛、鴨千頭,從間道送至建康。霸先大喜,乃命炊米煮鴨,人人以荷葉裹飯,分以鴨肉數臠,未明蓐食,比曉出戰。侯安都謂蕭摩訶曰:“卿驍勇有名,千聞不如一見。”摩訶對曰:“今日令公見之。
”及兩兵方合,安都挺槍躍馬,沖入敵陣,手殺數人。忽馬蹶墮地,齊人圍之,奮槍亂刺。摩訶望見,單騎大呼,直沖齊軍,刀舉處,齊將紛紛落馬,殺開一條血路,奪得敵馬以與安都,安都乃免。霸失望見曰:“事急矣。”遂與吳明徹等聚兵合擊,各殊死鬥。周文育又從白下引兵橫出其後,首尾並舉,齊師大潰,斬獲萬餘,相蹂藉而死者,不可勝計。生擒徐嗣徽,及弟嗣宗,斬之。乘勢迫襲,擄得齊將蕭軌等將帥四十六人。其軍士得竄至江者,縛獲伐以濟,中江而溺,流屍至京口,翳水瀰岸。唯任約、王僧惜得免。是役也,梁大勝齊,齊喪師十萬逃歸者,不及什之二三。建康危而複安,軍士以賞俘換酒,一人才得一醉,庚申,斬蕭軌等於市,齊人聞之,亦殺陳曇郎。
是時外寇即靖,疆土粗安。乃進霸先位相國,總百揆,封陳公,加黃鉞殊禮,贊拜不名。於是大小臣工,皆知梁祚將終,霸先革命在即,而相率勸進。太府卿何凱、新州刺史華志,各上玉璽一枚,皆言草土中有紅光透出,掘而得之。主有聖明治世,謹奉以獻,霸先受之。又大夫王彭,稱於今月五日平旦,見龍迹自犬社至象闕,亙三四裏,爲霸先賀。司天官奏慶雲呈於東方,慧星見於西北,主有除舊更新之象。又鍾山甘霖大降,嘉禾一穗六歧。群臣爭勸霸先受禪,以副天人之望。於是進爵爲王,增封二十郡,自置陳國以下官屬。冕用十有二旒,建天子旗旗,出警入蹕。
永定元年十月戊辰,敬帝下詔禪位於陳。是日,陳主使將軍沈恪勒兵入殿,衛送梁帝如別官。沈恪排闥見王,叩頭謝曰:“恪經事蕭氏,今日不忍見,分受死耳,決不奉命。”王嘉其意,不復逼,更以他人代之。乙亥,王即帝位於南郊。先是氛霧滿天,晝夜晦冥,至於是日,景氣清晏,識者知有天意焉。
禮畢還宮,臨太極前殿,受百官朝賀,改元,大赦。奉敬帝爲江陰王,降太后爲太妃,皇后爲妃。辛已,立七廟,追尊皇考曰景皇帝,皇妣董氏曰安皇后。立夫人章氏爲皇后,以太子昌留魏,故不立太子。先是侯景之平也,火焚太極殿。敬帝時,議欲建之,獨缺一柱,遍索山谷間不得。至是有樟木大十八圍,長四丈五尺,流泊江口。朝臣皆以爲天降神木,助宏王基,上表稱賀,遂取以建殿。尺寸不爽。殿成,詔以皇侄蒨爲臨川王,大封百僚,梁之舊臣,莫不受命。那知四方皆服新朝,一人獨懷舊主,聞陳篡位,仗義興兵,誓必爲梁報仇。帝聞之歎曰:“吾固知其不服也。”你道此人是誰?且聽下文分講。
紅霞淫女,何足重輕?所以曲折寫之者,爲陳霸先與王僧辯父子啓釁之故。蓋天之所興,魏不得而奪之,齊亦不得而禁之。陳蒨有龍陽之好,嬖人通其妹而不知,遏淫說有雲:“我既引水入牆,彼必乘風縱火。”信矣,戒之哉!
第三十回
廢伯宗安成篡位擒王琳明徹立功
話說梁社既亡,舊臣皆服新朝,孰敢起而相抗?單有湘州刺史王琳,素懷忠義,不以盛衰改節。先是江陵陷,元帝被害,琳率衆發哀,三軍縞素。屯兵長沙,傳檄州郡,爲進取之計。
敬帝既立,琳複擁戴建康,不敢有二。及霸先誅僧辯,握大權,隱有受禪之志,心甚不平。繼聞敬帝禪位於陳,不勝大怒,乃求援于齊,請納永嘉王莊,以主梁祀。齊乃送莊還江南,琳便奉莊即帝位,改元天啓。莊以琳爲丞相,建牙勒衆,大治舟艦,欲攻建康。帝聞其反,乃假侯安都爲西道都督,周文育爲南道都督,將舟師二萬,會于武昌以擊之。謂二將曰:“王琳蓄志已久,練兵有年,其下多驍勇之士,此未可以輕敵也。”二人家輕王琳,以爲此殘梁遺寇,平之易若反掌,絕不爲意。又兩軍並行,不相統攝,部下交爭,各無奮志。行至武昌,琳將樊猛懼不能敵,退守郢州。安都意益驕,遂進兵圍之。裨將周鐵虎謂不宜頓兵堅城之下,當先破王琳,則郢城自服。安都不可,聞王琳大軍將至,乃釋郢城之圍,進軍合口以拒之。
當是時,琳軍東岸,安都等結營西岸,相持數日。琳與堵將討回:“彼軍驕甚,必不以我爲虞,可襲而取也。”乃以老弱守營,夜引精兵,從下流潛渡,抄出東軍之後,乘軍士熟睡時候,一聲號炮,奮勇殺入,東軍果不設備,及至驚醒,大營已破。軍士皆抱頭鼠竄而逃,逃不及者,盡做刀下之鬼。安都、文育等雖勇,怎奈四面儘是梁兵圍裹上來,左右親將,死傷略盡,欲逃無路,以故安都、文育及裨將周錢虎等,皆被擒獲。
及明,王琳歸營,諸將皆賀。乃引見陳俘,謂安都等曰:“汝等皆號無敵,今乃爲吾擒乎?”安都等不語,獨鐵虎詞氣不屈,琳殺之,而囚安都、文育,貫以長鎖,擊之坐側。遂乘勝勢,襲據江州。帝聞報大駭。乃遣司空侯琚及領軍徐度,率舟師三萬進討,帝親幸石頭送之。
卻說琳至湘口,水涸不得進。一夜春水暴漲,舟艦得通,乃引合肥、漅爐相次而下,軍勢甚盛。琚進軍虎檻洲,與琳隔洲而泊。明日合戰,琳軍少挫,退保西岸。及夕,東北風大起,吹其舟艦並壞,沒于沙中,風浪大,不得還浦。天明風靜,琳入浦治船,填亦引軍退入蕪湖。時侯安都,周文育,乘監守稍懈,帶鎖逃歸。侯琚接見,大喜曰:“公等得脫,皆天意也,破賊必矣。”遂奏聞於帝,帝雖怒其敗而甚喜其歸,仍令隨軍效力。先是王琳乞師于齊,齊遣大將劉伯球將兵一萬,助琳水戰。慕容子會將鐵騎二千,屯蕪湖西岸,爲之聲勢。丙申將戰,侯琚下令軍士,晨炊蓐食以待之。時西南風急,琳自謂得天助,引兵直趣建康。琚俟其舟盡過,乃徐出蕪湖,躡其後,西南風反爲琚用。琳命軍士擲火炬以燒陳船,皆反燒其船,軍陣大亂。
琚乃以小船蒙牛皮沖其艦,艦皆壞。琳由是大敚軍士溺死者什二三,餘皆棄船登岸走。而齊兵之在西岸者,亦慌亂起來,自相蹂踐,並陷於盧荻泥淖中。陳師逼之,束手就縛。遂擒齊將伯球,慕容子會,斬獲萬計。琳見衆軍瓦解,大勢難支,只得冒陳急走。至湓城,猶欲收合離散,以圖再舉。奈衆無附者,遂奉永慶王及妻妾左右數十人奔齊。其將樊猛等,皆率部曲來降。由是郢、湘盡平,江北無驚,粱之舊境,無不歸服于陳。
雖有遠方倔強之徒,或降或叛,帝皆羈靡之,不忍勞師遠討,過用民力。即位三年,四境粗安。
當是時,南朝鼎遷于陳,西魏亦禪位宇文氏,改國號爲周。
而陳太子昌,尚羈關中,帝乃遣使通好,且求太子昌歸國,周人許而不遣,心常不樂。未幾,帝不豫,遣尚書王通以疾告太廟及郊社,其後疾益甚,庚午,崩於璿璣殿,時年五十七。遺詔以臨川王璿入承大統。於是群臣向王勸進,玉謙讓弗敢當。
太后又以太子昌尚在周邦,未肯下詔立君。衆莫能決。安都慷慨言曰:“今四方未定,何暇及遠,臨川王先帝猶子,有大功於天下,須共立之。今日之事,後應者斬。”便接劍上殿,啓太后出璽,手解臨川王發,推就喪次,俯伏舉哀。哀畢,升殿即位,是爲文帝。甲寅,遷殯於太極殿西階,群臣上諡曰“武皇帝”,廟號“高祖”。高祖智以綏物,武以甯亂,英謀獨運,人皆莫及。加以儉素自率,常膳不過數品,私饗曲宴,皆用瓦器。肴核庶羞,裁令充足。後房衣不重彩,飾無金翠。及乎踐祚,彌厲恭儉,以故隆功茂德,光有天下。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文帝即位以來,兢兢業業,治已用人,一遵高祖之舊。
尊王后爲皇太后,以司空侯琚爲太尉,侯安都爲司空,徐度爲侍中,杜稜爲領軍將軍。立妃沈氏爲皇后,子伯宗爲皇太子。
大業已定,把一個太子昌竟置不問。斯時昌羈于北,聞高祖崩,臨川即位,以爲奪了他基業,不勝憤怒,於是哀懇周人,求歸南土。時周朝宇文護當國,因念陳已有君,留之無益,落得做人情,遂遣南歸。昌至安陸,將濟江,先遣人致書於帝,責其不待已至,擅登大位,辭多不遜。帝視書不悅,然若拒而不納,臣下必有異論。乃召安都入內延,從容謂曰:“太子將至,須別求一藩,吾歸老焉。”安都曰:“自古豈有被代天子乎?臣愚不敢奉詔,請自往迎之。”向帝密語數言而別。遂以昌爲驃騎將軍,封衡陽王。詔中書舍人緣道迎候。安都見太子,敬禮備至,請即登舟濟江,太子從之。那知船中侍從,皆其腹心,行至中流,而執沈之于水,以溺死聞。朝廷爲之發喪。後人有詩悲之雲:猶子巍巍握帝符,前星失曜一身孤。
早知今日沈江底,何不長安作匹夫。
衡陽既死,帝心暗喜。時帝有母弟頊,尚留在周,帝思之,遣使關中通好,賂以黔中地及魯山郡,求放頊還。周乃遣上士杜杲送項南歸,並其妃柳氏,及子叔寶,皆還建康。先是頊在長安,軍主李總與頊有舊,每同遊處。一日,頊被酒,張燈而寐。總入其室,見一大龍,臥於床上,便驚呼而走。頊覺,問何所驚,總曰:“子必大貴,異日無忘吾言。”及歸,與帝相對泣,即封安成王,恩賞有加。帝謂周使杜杲曰:“家弟今蒙禮遣,實周朝之惠,然魯山不返,亦恐未能及此。”杲對曰:“安成長安一布衣耳,而陳之介弟也,其價豈止一城而已哉?
本朝敦睦九族,恕己及物,上遵太祖遺旨,下思繼好之義,是以遣之南歸。今乃雲以尋常之土,易骨肉之親,非使臣所敢聞也。”帝甚慚曰:“前言戲之耳。”
且說侯安都既害衡陽,進爵清遠公,威名甚重,群臣莫出其右,自以功安社稷,日益驕矜。部下將帥,多不遵法度,有司檢問,則奔歸安都,安都庇之。凡上表啓,語多不遜。及侍宴酒酣,或箕踞座上,傾倚席間,不復盡人臣之劄。一日,陪樂遊苑禊飲,醉謂帝曰:“陛下今日何如作臨川王時?”帝不應,安都再三言之,帝曰:“此雖天命,抑亦明公之力。”宴訖,又啓禦前供張,賜借一用,將載妻妾來此歡會。帝雖許之,而心甚不平。明日安都坐禦座,賓客居群臣位,稱觴上壽。帝聞之益怒,漸奪其權,於是群臣爭言安都之短,勸帝除之。又有言其謀叛者,召入省中,賜死。初,安都與杜嘗爲壽于高祖前,各稱功伐。高祖曰:“卿等皆良將也,而並有所短。杜公志大而識暗,狎下而驕上,矜其功不收其拙。周侯交不擇人,而推心過差,居危履險,猜防不設。侯郎傲誕而無厭,輕佻而肆志,並非全身之道。”卒皆如其言,人咸服高祖之明見雲。
此是餘話,不必細講。
卻說天康元年夏四月,帝不豫,台閣衆事,並令尚書仆射到仲舉、五兵尚書孔奐、中書舍人劉師知共決之。疾篤,憂太子伯宗柔弱,不能守位,謂頊曰:“吾欲遵泰伯之事,汝能無負我托否?”頊拜伏於地,涕泣固辭,帝又謂諸臣曰:“今三萬鼎峙,四海事重,宜須長君。朕欲近則晉成,遠隆殷法,卿等宜遵此意。”孔奐流涕對曰:“陛下禦膳違和,痊複非久。
皇太子春秋鼎盛,聖德日躋。安成王介弟之尊,足爲周旦,若有廢立之,臣等寧死,不敢聞詔。”帝曰:“古之遺直,複見於卿。”乃以免爲太子詹事。
癸酉,上殂。群臣奉太子即位,是爲廢帝。以安成王爲驃騎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安成遂率衛士三百人居尚書省,以防非常。師知、仲舉雖居禁中,共決政事,而大權總歸安成。
刑賞黜陟,全不與衆人參懷。師知由是忌之,謂仲舉曰:“安成不出,少主恐無自安之理。”仲舉亦以爲然。乃密結右丞王暹、舍人殷不佞、右衛將軍陳子高,相爲黨援。原來子高自文帝繼統,以舊寵歷任要職,拜爲右衛將軍,統領軍府,在諸將中士馬最盛。因感舊君之恩,欲爲新主報效,故與仲舉相結,共謀出頊於外。然衆尚猶豫,未敢即發。獨殷不佞以爲機不可緩。一日不告衆人,馳詣省中,矯敕謂頊曰:“今四方無事,王可且還東府,經理州務。”頊聞之愕然,命駕將發。記室毛喜人見頊曰:“陳有天下日淺,國禍繼臻,中外危懼。太后深惟至計,令王入省,共康庶績。今日之言,必非太后之意。宗社之重,願王三思。須更聞奏,無使奸人得肆其謀。今出外即受制於人,譬如曹爽,願作富家翁,其可得耶?”頊即遣喜與吳明徹籌之。明徹曰:“嗣君諒暗,萬機多闕。殿下親實周、召,當輔安宗社,願留中勿疑。”頊乃稱疾,召劉師知至府,留之與語,使毛喜入言于太后。太后曰:“今伯宗幼弱,政事並委二郎,此非我意。”因召帝問之,帝曰:“此自師知等所爲,朕不知也。”喜出報頊,頊乃囚師知於室,親自入朝,面奏二宮,極陳師知之罪。帝曰:“此等人,任叔父治之。”頊出,即以師知付廷尉,夜於獄中踢死。收王逼、殷不佞並付獄。
不佞少有孝行,頊雅重之,故僅免官而誅王暹,餘人皆置不問。
一日,毛喜清簡人馬配子高,並賜器甲。頊驚曰:“子高謀反,方欲收執,何爲授以人馬器甲?”喜曰:“山陵始畢,邊寇尚多。子高受委前朝,權力正盛,若收之,恐不時授首,或爲國患。宜推心安慰,使不自疑,伺間圖之,一壯士之力耳。”頊深然之。
再講仲舉自師知死後,心益不安,乃使其子到都,乘小車,蒙婦衣,來子高家,謀誅安成。往返數次,蹤迹漸露。頊欲誘二人入朝而殺之,因托言議立皇太子,悉召文武,共集尚書剩二人隨衆入,乃使壯士執之,付獄賜死。先是前一夜,子高夢見紅霞以手招之曰:“郎今可以共往矣。”覺惡其不祥。俄而聞召,謂家人曰:“此行吉凶難保也。”乃入,果賜死。
再說子高既誅,其黨皆懼,湘州刺史華皎亦子高黨,懼禍及己,以湘州叛歸後梁,又乞師北周,勾連兩國之兵,來犯建康,軍勢甚盛。頊欲討之,而恐不克,因問計于吳明徹。明徹曰:“王自秉國以來,未嘗立大功。皎雖外結強援,軍心不一,勢易摧敚王自引大兵擊之,蕩定可必。如是則大功立,民心之戴王益堅矣。”頊然其言,乃親引大軍三萬禦之。庚辰,戰于沌口,大破華皎,周、梁之師亦潰。皎奔關中,湘州遂平。
奏凱後,群臣爭表安成之功,進位太傅,加殊禮。於是安成之權愈重,國中但知有安成,不知有帝矣。帝弟始安王伯茂,心懷不平,屢肆惡言,頊惡之,乃黜爲溫麻侯,置諸別館,使人邀於道殺之,詐言爲盜所殺,大索國中三日。帝聞之怒,遂不與安成相見。於是近臣毛喜等,勸頊早正大位,以一人心。頊從之。甲寅,乃乙太皇太后令,誣帝與師知、華皎通謀,上違太後,下害宗賢,無人君之度,且曰:“文皇知子之鑒,事等帝堯,傳弟之懷,又符太伯。今可申曩志,崇立賢君。”遂廢帝爲臨海王,以安成王入篡大統。正月甲午,群臣上璽綬,安成即皇帝位,是爲宣帝。改元大建,複太皇太后爲皇太后,皇太後爲文皇后。立妃柳氏爲皇后,世子叔寶爲皇太子。封皇子叔陵爲始興王,群臣悉以本位,供職如故。帝幼有智慧,及長,美容儀,身長八尺三寸,手垂過膝,與文帝友愛甚篤。以地處嫌逼,遂篡天位,有負文帝。然少曆艱難,深悉民隱,故踐祚之後,勤勞庶政,不動干戈,江南之民,遂得少安。
話分兩頭,王琳自奔齊之後,齊主命出合肥,召募倆楚,更圖進龋既而以琳爲揚州刺史史、大行台,鎮壽陽,屢次上表,乞師南侵。尚書盧潛以爲時事未可,且謂與陳和親。齊王從之,乃遣散騎常侍崔瞻來聘,且歸南康湣王曇郎之喪。琳遂與潛有隙,更相表奏,齊主召琳赴鄴,以潛爲揚州刺史代之。
由是二國聘問往來,信使不絕者數載。然是時,齊政日壞,國勢憑衰,後主信任權幸,屏黜忠良。周人乘齊之亂,日肆憑陵,汾、晉之間,幾無寧日。消息傳入建康,陳主大喜,以爲江淮舊境,乘此可複,乃集群臣於內殿,商議伐齊。群臣各有異同,獨吳明初決策請行。帝曰:“此事朕意已決,但元帥至重,諸卿以爲孰可?”衆議以淳於量曆有大功,位望隆重,共署推之。
左仆射徐陵獨曰:“吳明徹家在淮左,悉彼風俗,將略人才,當今亦無過者。臣以爲元帥之任,非明徹不可。”尚書裴忌曰:“臣同徐仆射。”陵應聲曰:“非但明徹良帥,裴忌亦良副也。
”帝從之,乃拜明徹爲元帥,裴忌監軍事,統衆十萬伐齊。先取秦郡、曆陽兩路,刻日並發。
齊人聞陳師來侵,共議出兵禦之。儀同王肱曰:“官軍此屢失利,人情騷動,若複出頓江、淮,恐北狄西寇,乘弊而來,則世事去矣。莫若遣使江南,暫圖和好。然後薄賦省徭,息民養土,使朝廷協睦,遐邇歸心。天下皆當肅清,豈直陳氏而已?
”齊主不從,遣大將尉破胡率兵救泰州,長孫洪略出兵救曆陽。
侍中趙彥深私問計于秘書監源文宗曰:“弟往爲秦、涇刺史,悉江、淮間情事,今陳師入寇,何術以禦之?”文宗曰:“朝廷精兵,必不肯多付諸將,數千以下,適足爲吳人之餌。尉破胡人品卑下,公之所知。敗績之事,匪朝伊夕,何能制勝卻敵,保有淮北耶?如文宗計者,不過專委王琳,招募江、淮義男三四萬人,風俗相通,能得死力。兼令舊將,將兵屯於淮北,足以固守。且琳之於頊,必不肯北面事之明矣。竊謂此計之上者,若不推赤心於琳,更遣餘人掣肘,複成速禍,彌不可爲。”彥深歎曰:“弟此策誠足制勝千里。但爭之十日,已不見從,時事至此,安可盡言?”因相顧流涕。
且說破胡將次秦州,去陳軍不遠,選長大有勇力者爲前鋒,號蒼頭,身披犀甲,手執大刀,其鋒甚銳。又有西域胡多力善射,弦無虛發,敵軍尤憚之。將戰,吳明徹謂蕭摩訶曰:“若殆此胡,則彼軍奪氣,君才不減關、張矣。”摩訶曰:“願示其狀,當爲公取之。”明徹乃召降人有識胡者,使指示之。自酌酒以飲摩訶曰:“飲明徹手中酒者,當令勇氣百倍,所向無前。”摩訶飲畢,馳馬沖齊陣,大呼曰:“有勇者速來一決!
”西域胡挺身出陣,十余步,彀弓方發,摩訶遙擲銑硯,大呼曰:“著!”正中其額,應手而仆。齊陣中大力者十余人出戰,摩訶揮刀皆斬之,易若拉朽,齊人無不膽落。於是明徹乘敵之懼,縱兵大戰,齊兵大敗,尉破胡走,遂克泰州。
先是,破胡之出師也,齊使王琳與之俱。琳謂破胡曰:“吳兵輕銳,宜以長策制之,慎勿輕鬥。”破胡不從而敗,琳單騎僅免,奔還彭城。又陳將黃法與長孫洪略大戰于曆陽城下,臨陣斬之,遂克曆陽。由是兩路皆捷,大軍所至,勢如破竹。
不數旬,已獲二十餘郡。齊將非降即逃,單有王琳敗下,尚領殘兵數千,退保壽陽外郭。明徹乘夜攻之,琳且戰且守,飛章告急。齊乃複遣大將皮景和率師十萬來援。那知景和本非將才,一聞敵強,更懷懼怯,去壽陽三十裏,頓軍不進,僅虛張聲勢以畏敵。陳將皆懼曰:“堅城未拔,大援在近,將若之何?”
明徹曰:“兵貴神速,而彼結營不進,自挫其鋒,吾知其不敢戰明矣,何畏?急攻壽陽,拔之可也。”於是躬擐甲胄,四面疾攻。景和果不敢救,引兵退,遂克壽陽,生擒王琳。
琳體貌閒雅:喜怒不形於色,有強記才。軍府佐吏千數,一見皆能識其姓名,輕財愛士,得將卒心。雖流寓在鄴,齊人皆重其忠義。及被擒,舊時麾下將卒,多在明徹軍中,見之皆歔欷,不能仰視,爭爲請命,及致資給。明初恐其爲變,斬之于壽陽東二十裏。哭者聲如雷。有一裏以酒脯來祭,哭盡哀,收其血而去。田夫野老,知與不知,聞者莫不流涕。後人有詩悲之曰:故國江山已化生,孤臣閫外尚捐身。
壽陽野老收遺血,哭殺當時麾下人。
捷聞,帝大喜,置酒舉杯,屬徐陵曰:“賞卿知人。”陵避席曰:“定策聖衷,非臣力也。”乃以明徹爲車騎大將軍,都督豫合六州諸軍事。遣謁者蕭淳風就壽陽。冊命築壇于城南,高數丈,士卒二十萬,皆戎裝,環立壇下。旗分五色,兵列八方,明初登壇拜受,三軍皆呼萬歲,聲震山谷。觀者如堵,人皆榮之。其餘有功將士,皆進爵。以壽陽複爲豫州,以黃城爲司州,江、淮舊境悉複。但未識齊人複來爭否,且俟下文再講。
王琳不忘舊主,志圖恢復。雖與貞陽同一奔齊,同一求援。
事雖不成,其心可原矣。陳高祖明果節儉,雄略蓋世,在位三年,規模粗定,不愧一代開創之主。文帝克守舊章,迎回愛弟,欲效大伯之風,不惟能公天下,且見知人之明。廢帝並無失德,乃以衆臣推頊,卒不終位,殊覺可憐。宣帝當國,始卻實心輔政,繼以衆臣欲出之,後以衆臣共戴之,遂登大寶,亦有天焉。
即李總之預見大龍,此其明證矣。
第三十一回
張麗華善承寵愛陳後主恣意風流
話說齊主聞壽陽陷,頗以爲憂。其嬖臣穆提婆曰:“本是彼物,從其取去。假使國家盡失黃河以南,猶可作一龜茲國。
更可憐人生如寄,誰當行樂,何用愁爲?”左右嬖幸共贊和之。
齊主大喜,因置邊事於度外,陳人悉複其故疆,而齊不復爭。
先是王琳傳首建康,詔懸其首於市,人莫敢顧。其故吏朱瑒上書于仆射徐陵曰:竊以典午將滅,徐廣爲晉家遺老,當塗已謝,馬季稱魏室忠臣。梁故建寧公琳,當離亂之辰,總方伯之任,天厭梁德,尚思匡繼。徒蘊包胥之志,終遘萇宏之眚,至使身沒九泉,頭行千里。伏惟聖恩博厚,明詔愛發,赦王經之哭,許田橫之葬。
不使壽春城下,唯傳報葛之人;滄洲島上獨有悲田之客。
陵得書,爲之請於帝,乃詔琳首還其親屬。瑒奉其首,葬之於八公山側。義故會葬者數千人,皆痛哭拜奠。尋有壽陽義士毛智勝等五人,密送其柩於鄴。贈曰“武忠王”,給轀輬車在葬之。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宣帝廣選嬪禦,後宮多內寵,生四十二男。長太子,柳皇后生,次始興王叔陵,又次長沙王叔堅,及下諸王,皆衆妃所出。叔陵少機辨,徇聲名,爲帝鍾愛,然性強梁不羈,恃寵使氣,王公大臣多畏之。年十六,出爲江州刺史,嚴刻馭下,部民畏懼。歷任湘、衡、桂、武四州,諸州鎮聞其至,皆股粟震恐。而叔陵日益暴橫,徵求役吏,無有紀極。又夜間不臥,燒燭達曉,召賓客嬖人,爭說民間細事,以相戲謔。自旦至午,方始寢寐。其曹局文案,非奉呼喚,不得上呈。瀟、湘以南,詞人文士,皆通爲左右侍從,其中脫有逃竄,輒殺其家屬妻子。
民家妻女微有色貌者,皆逼而納之府中。州縣莫敢上言,以故帝弗之知。俄而召入,命治東府事務,兼察台剩凡執事之司,承意順旨者,即諷上用之,厚加爵位,微致違忤,必抵以大罪,重者至死。又好飾虛名,每入朝,常于車中馬上,執卷讀書,高聲長誦,揚揚自若。歸至室內,或自執斧斤,爲沐猴百戲。
又好遊家墓間,見有塋表爲當世知名者,輒令左右發掘,取其石志古器,並骸骨肘脛,持爲玩弄之物。郭外有梅嶺,晉世王公貴人多葬其間。叔陵生母彭妃死,啓請梅嶺葬之。乃發謝太傅安石墓,棄去其柩,以葬母相。初喪之日,僞爲哀毀,自稱齋戒,將刺臂上血,爲母寫《涅斮經》。未及十日,庖廚擊鮮,日進甘膳。私召左右妻女與之宣淫,其行事類如此。
又有新安王者,名伯團,文帝子,性嗜酒,用度無節,所得俸祿,每不足於用,酣醉時,常乞丐于諸王。帝聞而憐之,特加賞賜,後出爲徐州刺史。在州不理政事,日出田獵,或乘眠輿,至於草間,輒呼百姓婦女同遊,動至旬日,所捕麝鹿等物,相與共用。帝知其不法,召至京,將廢棄之。而伯固善嘲虐,工餡媚,與叔陵相親押,以故得帝歡,每宴集,必引之侍飲。又怕固性好射雉,叔陵好發古塚,出遊野外,必與偕行。
一日,兩人對飲,既酣,叔陵謂曰:“主上若崩,吾不能爲太子下矣。”伯固曰:“殿下雄才大略,豈太子所及?他日主天下者,非殿下而誰?吾雖不敏,當爲殿下助一臂之力。”彼此大笑。於是情好大洽,遂謀不軌。伯固侍禁中,每有密語,必報叔陵。
是時諸王皆畏叔陵,單有長沙王叔堅,每與相抗,不肯下之。先是叔堅母,本吳中酒家女,宣帝微時,常飲其肆,遂與之通。及貴,召拜淑儀,生叔堅。叔堅性傑黠,有勇力,善騎射,帝亦愛之。嘗與叔陵爭寵,彼此相忌。每朝會鹵簿,不肯爲先後,必分道而趨。左右或爭道而鬥,至有死者。帝於二子皆所鍾愛,故稍加責讓,仍置酒和解之。由是二人益無顧忌。
一日,帝方視朝,忽報周已滅齊,大懼,謂群臣曰:“周人得志於東,必復辟地于南,如此江淮必受其害。吾欲遣使於周,以修舊好,兼覘其動靜,諸臣以爲誰可使者?”衆推憲審,帝即命憲入關。憲至周,周亦厚相接待。既成禮,遂還建康,複命於帝曰:“周雖滅齊,其勢可畏。然自周武死後,天元繼統,國政日亂,內外皆歸心丞相楊堅。臣料天元死後,堅必篡周。內務未遑,何暇外圖?只恐堅既得志,必有併吞江南之意。
他日之憂,正勞聖慮也。”帝曰:“堅亦何能遽代周家?”遂不以爲意。未幾隋果代周,帝聞之,懼而謂憲曰:“卿料事如神,他日之憂,正不可以不防。”憲曰:“陛下能念及此,兢兢業業,隋亦無如我何也!”於是飭邊事,修武備,以爲自強之計。時大建十三年也。
明年春,帝有疾,詔太子及始興王叔陵、長沙王叔堅,並入侍疾。叔陵見帝病將危,陰懷異志,命典藥吏曰:“切藥刀甚鈍,可礪之。”蓋舊制諸王入宮,不許帶寸刃,故叔陵欲礪銼藥刀,以行逆也。甲寅帝崩,倉猝之際,合宮驚慌,而叔陵命左右於外取劍。左右弗悟其旨,取朝服所佩木劍以進,叔陵頓足大怒。叔堅在側見之,知其有變,乃密伺所爲。俄兩太子哀哭俯伏,叔堅偶如廁,叔陵較起,於旁抽切藥刀斬太子,中項,太子悶絕于地。柳後大呼救之,叔陵又斫後數下。乳媼吳氏自後制其肘,太子浴血而起,叔陵持太子衣,太子奮身得脫。
叔堅行至殿廊,聞內有喊聲,急即奔入見叔陵行兇,遂從後益之,奪去其刃,李之就柱,以其摺袖縛之。時吳媼已扶太子避賊,叔堅求太子所在,欲受生殺之命。叔陵乘間奮力掙縛,縛解脫走,突出雲龍門,馳車還東府,使左右斷青溪道,放東城囚以充戰士。又遣人往新林,迫其所部兵,躬自被甲,戴白布帽,登城西門,招募百姓,散金帛以賞士卒,遍召請王將帥,莫有至者。獨新安王伯固單馬赴之,助其指揮。聚兵千人,據城自守。時衆軍並出防江,台內空虛,人心驚亂。叔堅忙召蕭摩訶入內,使受敕討叔陵。摩訶受命出宮,即率馬步數百,直趣東府。叔陵惶恐,遣人送鼓吹與摩訶,謂之曰:“事捷,必以公爲台鼎。”摩訶誘之曰:“須王心膂自來,方敢從命。”
叔陵乃遣所親戴溫、譚麒麟,來見摩訶,摩訶執以送台,斬其首以徇東城。叔陵歎曰:“事不成矣。”遂入內,呼其妻妾十人,盡沈于井,身率步騎數百,開城走,欲趣新林,而後乘舟奔隋。行至白楊路,爲台軍所邀。伯固奔避入巷,叔陵馳騎拔刃追之,呼曰:“爾欲求克耶?我先殺汝。”伯固不得已複還。
部下多棄甲潰去。訶摩刺叔陵仆地,其將陳仲華就斬其首。伯固亦爲亂兵所殺。自寅至已,其亂乃定。叔陵諸子皆賜死。時太子創甚,臥承香殿,太后居伯梁殿,百司衆務,皆決于叔堅。
丁已,太子創愈,群臣奉璽綬,即位於太極殿。改元至德,大赦天下,是爲後主。以長沙王爲司空、驃騎大將軍,蕭摩訶爲車騎大將軍,封綬遠公,叔陵家金帛累巨萬,悉賜二人。
且說長沙王既定內亂,自以有救護大功,驕縱日甚,群臣忌之。都官尚書孔范、中書告人施文慶皆有寵於帝,而惡叔堅所爲,日夜求其短,構之於帝。帝遂疏之,以江總爲吏部尚書,奪其權。叔堅既失恩,心不自安,乃爲厭媚,酷日月以求福。
或上書告其事,驗之有實,帝乃四叔堅于內剩將殺之,令內侍宣敕數其罪,叔堅對曰:“臣之本心,非有他故,但欲求親於主上耳。今既犯天憲,罪固當死,但臣死地下必見叔陵,願宣明詔責之於九泉之下。”帝感其言,遂赦之,免官歸第。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陳自武帝開國,綱紀粗備,天下漸安。繼以文宣承統,勤勞庶政,節己愛人,府庫充足,民食有餘,故大建之末,江南號稱富庶。後主即位,蒙業而安,天下欣欣望治。然性耽詩酒,專喜聲色。始初,尚有二、三大臣。輔以正道,軍國之務,稍爲留心。繼則佞幸日進,諛言盈耳,內寵外嬖,共爲蠱惑,而君志日荒矣。
再表後宮有一美人,姓張名麗華,本兵家之女,父兄以織席爲業。後主爲太子時,被選入宮,撥爲東宮侍婢。時後主已得龔、孔二妃,花容月貌,皆稱絕色,並承寵愛,而于孔妃尤篤。嘗謂妃曰:“古稱王嬙、西子之美,自吾視之,卿美當不弱耳。”及麗華入宮,年才十歲,爲孔妃給使,後主未之見也。
一日,與孔妃小夥,麗華捧(甯毛)以進,。後主一見大驚,端視良久,謂妃曰:“此國色也。卿何藏此佳麗,而不令我見?
”孔妃曰:“妾謂殿下此時見之,猶嫌其早。”後主問何故,對曰:“其年尚幼,恐微葩嫩蕊,不足以受殿下采折耳。”後主微笑,心雖愛之,憐其幼弱,不忍強與交歡。因作小詞以寄情,其詞曰:海棠初試胭脂嫩,翠佩葳蕤,弱態難支。不許金風用力吹。
新桃時樣慵梳掠,淡淡蛾眉,雲鬢雙垂,欲護蘭芽不自持。
後主作完是詞,以金花箋書付麗華,麗華叩謝。孔妃相顧而笑曰:“殿下何多情也?”原來麗華年雖幼小,天性聰明,吹彈歌舞,一見便會,詩詞歌賦,寓目即曉。又善伺人顔色,雖孔妃亦甚愛之。年交十三,出落得輕盈姻娜,進止閒雅,容包益麗。每一盻睞,光彩照映左右。後主雖未臨幸,常抱置膝上,撫摩其體。此時麗華芳心已動,雲情而意,盈盈欲露,引得後主益發動情,那能再緩佳期。一夜風景融和,月明如水,酒闌之後,遂挽之同寢。麗華初承雨露,嬌啼宛轉,不勝羞澀,而後主曲盡溫存,方堪承受。直至靈犀一透,彼此歡樂無限。
明日起身,後主滿心喜悅,遂作一詞以示麗華。其詞曰:明月映珠簾,依約小闌幹側。昨夜笑蓉帳底,占幾分春色。
憨癡未請雨雲情,嬌羞更無力。爲問溫柔滋味,有誰人消得?
麗華亦依韻和之。詞曰:
喜氣上眉梢,鬥轉月輪初側。直雨露恩濃天上,愧好花顔色。柳條枝弱不堪攀,春風借微力。繡帳夜闌情緒,許姮娥知得。
詞後書“恭賀禦制元韻。”後主看了此詞,歡喜不已,贊道:“你小小年紀,清詞麗句,乃能如此,結句帶著孔娘娘,尤見靈心四映,真才女也。”從此兩情膠漆,如魚得水,寵倖更出龔、孔之上。
未幾,宣帝崩,後主即位,拜爲貴妃。當叔陵作逆時,後主受傷,臥承香殿中養病,諸妃皆不得侍,獨麗華待左右,進湯藥,衣不解帶者數夜。及愈,益愛幸之。又內空庭院雖廣,而武帝以來,皆尚簡樸。後主嫌其居處不華,未足爲藏嬌之所,乃於臨光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高數十丈,並數十間,窮土木之奇,極人工之巧。凡窗牖牆壁欄檻之類,皆以沈檀木爲之,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內設寶床寶帳。
服玩珍奇,器物瑰麗,皆近古未有。閣下積石爲山,引水爲池,植以奇樹,雜以名花。每微風暫至,香聞數裏。朝日初照,光映後庭。月明之夜,恍如仙界。後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並複道往來。又有王、季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捷妤、江修容等七人,並以才色見幸,得遊其上。麗華嘗於閣上靚妝,或臨軒獨坐,或倚欄遙望,見者皆疑嫦娥出世,仙子臨凡,儼在縹緲峰頭,令人可望不可即。
於是外延臣工,率以迎合爲事。有尚書顧總,字總持,博學多文,尤工五言七言,溺於浮靡。後主寵之,日與遊宴,多作豔詩。好事者抄傳諷玩,爭相效尤,詩體一新。又有山陰人孔范,字法盲,容止都雅,文章贍麗,亦爲主後親愛。後主惡聞過失,范必曲爲文飾,稱揚讚美。又與孔貴妃結爲兄妹。寵遇優渥,言聽計從,公卿多畏之。嘗語後主曰:“外間諸將起自行伍,匹夫耳。深謀遠慮,非其所知。”自是將帥微有過失,即奪其兵,分配文吏。邊備之弛,皆範爲之。時朝廷有狎客十人,顧總爲首,孔範次之。王瑳、施交慶、沈客卿等,又次之,皆得出入禁中,傳宴內庭。
一日,後主退朝之暇,正與諸臣飲酒賦詩,內侍呈上短章一道,乃貴妃麗華所奏。其略雲:妾聞陰陽無二理,男女本同揆。朝廷之上,不乏文人;閨閣之中,豈無才女?大家續《漢》成一代之良史;蘇氏回文倡千秋之絕調。斯圍巾幗增輝,鬚眉短氣者也,自古有之,今豈無偶?然空閨自蔽,美玉韞於櫝中;繡戶深藏,麗珠埋於澗底;胸羅錦繡未著勞聲;筆聚雲煙,難邀明鑒。蛾眉爲之痛心,脂粉因之減價。伏惟陛下,睿思煥發,聖藻繽紛。俾旁求之典,兼及紅裙;征避之加,不遺綠鬢,庶三千粉黛,爭抒風雅之才;與八百衣冠共佐文明之治。
後主覽表大悅,遍示諸臣,皆勸宜允所請。於是發詔四方,采選淑女,不論士庶貴賤,凡有才色可觀者,皆要報名送進,州郡爭迎上意,各各遵行。不上數月,選得女子數千,送至都下,齊集午門。後主遂與張、孔二妃並坐內殿,一一引見。先試其才,徐別其貌。有才色兼備者十餘人,賜爲女學土。才有餘而色不及者,命爲女校書,供筆墨之職。色甚都面才不足者,命充內府,習歌舞之事。真個豔冶滿前,笙策聒耳。每遇飲宴,使諸妃嬪及女學士,與狎客雜坐聯吟,互相贈答,采其尤豔麗者,被以新聲,命宮女千余人,習而歌之。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內有雲:“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最稱絕唱。大略皆美諸妃之容色。君臣酣歌,自夕達旦,以此爲常。把軍國政事,皆置不問。百司啓奏。並因宦者蔡蛻兒、李善慶以進,後主置麗華於膝上共決之,李、蔡所不能記者,麗華並爲條疏,無所遺脫。因參訪外事,人間有一言一事,麗華必先知之。由是益加寵異,冠絕後庭。宦官近習,內外連結,賣官鬻獄,貨賂公行,大臣執政,皆從風謅附,以故上下解體,國事日壞。
時有中書舍人博縡,負才使氣,嬖幸多怨之,日進讒言,後主怒,收縡下獄。縡乃於獄中上書曰:臣問君人者恭事上帝,子愛下民,省嗜欲,遠謅佞,未明求農,日旰忘食,是以澤被區夏,慶流子孫。陛下頃來,酒色過度,不虔郊廟大神,專事淫昏之鬼。小人在側,宦侍弄權,惡忠直若仇仇,視小民如草芥。後宮曳給繡,廄馬餘菽粟,而百姓饑寒,流離蔽野,神怒民怨,衆叛親離。若不改弦易轍,臣恐東南王氣自斯而盡。
書奏,後主大怒。頃之,意稍解,遣使謂之曰:“我欲赦卿,卿能改過否?”對曰:“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則臣心亦可改。”使者複命,後主益怒,遂賜死獄中。從此直臣鉗口,弼士噤聲,君志益侈,民生日蹙。
消息傳入長安,正值隋文開皇之年,本有削平四海之志,於是隋之群臣,爭勸其主伐陳,以救江南百姓。隋主曰:“吾爲民父母,豈可限一衣帶水不拯之乎?”乃下詔數後主二十大罪,散寫詔書二十萬紙,遍諭江外。或謂兵行宜密,隋主曰:“若彼懼而改過,朕又何求?否則顯行天罰可也,奚事詭計爲!
”於是大治戰艦,陳師誓衆,命皇子晉王廣、秦王竣清河公楊素爲行軍元帥,總管韓擒虎、賀若弼等,率兵分道四出。凡總管九十,兵五十余萬,皆受晉王節度。以左仆射高熲爲晉王元帥長史,軍中事鹹取決焉。其兵東接滄海,西距巴蜀,旌旗舟楫,橫亙數千里,無不奮勇爭先,盡欲滅此朝食。正是:全軍壓境山河震,大敵臨江神鬼驚。未識陳國若何禦之,且聽下回分解。
宣帝溺愛叔陵,嫡庶幾於無別。良善者尚或生心,況叔陵之兇悍性生者乎?宴駕之間,以藥刀行弑,自取滅亡,皆宣帝貽謀之不善也。後主性格風流,青官時已然,宣帝不知選正人以輔之,任其狂蕩,一朝繼統,爲所得爲,窮奢極欲,至於滅亡。哀哉!
第三十二回
陳氏荒淫棄天險隋軍鼓勇下江南
話說隋文帝大舉伐陳,將次臨江,沿邊州郡,飛報入朝。
上下泄泄,鹹不以爲意。獨仆射袁憲,請出兵禦之,且謂後主曰:“京口、採石,俱是要地。各須銳兵三千,並出金翅三百艘,緣江上下,以爲防備。”後主曰:“此是常事,邊城將帥足以當之。若出人船,必致驚擾,徒亂人心。”不聽。及隋軍深入,州郡相繼告急,後主從容謂詩臣曰:“齊兵三來,周師再至,無不摧敗而去,彼何爲者耶?”孔範進曰:“長江天塹,古以爲限,隔斷南北,今日隋軍,豈能飛渡耶?邊將欲作功勞,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虜若渡江,臣定作太尉公矣。”或妄傳北軍在道,馬多死。範曰:“可惜,此是我馬,何爲而死?
”後主大笑,深以爲然,奏伎縱酒,賦詩如故。
先是蕭摩訶喪偶,續娶夫人任氏,年甚少。嘗以命婦入朝,與麗華說得投機,結爲姊妹。任氏生得容顔俏麗,體態輕盈,兼能吟詩作賦,自矜才色,頗慕風流。嫁得摩訶,富貴亦已稱心,微嫌摩訶是一武夫,閨房中惜玉憐香之事,全不在行,故心常不足。入宮,見後主與麗華,好似並蒂蓮,比翼鳥,無刻不親,何等思愛綢繆,不勝欣羡。故見了後主,往往眉目送情,大有毛遂自薦之意。況後主是一好色之主,豔麗當前,正搔著心孔癢處,焉肯輕輕放過?只因任氏是大臣之妻,礙著君臣面上,未便妄動。又相見時妃嬪滿前,即欲與她苟合,苦於無從下手,故此未獲如願。
一日,正當後主臨朝,麗華召夫人入內,留在結綺閣宴飲,你一盞,我一杯,殷勤相勸,麗華不覺酣醉,倚在繡榻之上,沈沈睡著。夫人見麗華醉了,乘著酒興,欲往望仙閣,與孔貴妃閒談片時,遂悄悄從複道走去。哪知事有湊巧,恰值後主亦獨自走來,夫人回避不及,忙及俯伏在旁。後主笑嘻嘻走近身邊,以手相扶道:“夫人既與我貴妃結爲姊妹,便是小姨了,何必行此大禮?”夫人才立起身,後主便挽定玉手,攜入密室,拉之並坐,曰:“慕卿已久,今日可副聯懷。”夫人垂首含羞,輕輕俏語道:“只恐此事不可。”然見了風流天子,態度溫存,早已心動。於是後主擁抱求歡,夫人亦含笑相就,絕不作難。
翻雲覆雨,笑語盈盈,以爲巫山之遇,不過如此。宮人見者,皆遠遠避開,任其二人淫蕩。良久事畢,遂各整衣而起,宮人進來,捧上金盆洗手。二人洗罷,同往結綺閣來。斯時夫人鬃亂釵斜,嬌羞滿面,麗華接見,忙上前稱賀道:“此是陛下合享風流之福,故得遇姊。姊能曲體帝意,便是繡閣功臣了,何嫌之有?”乃爲夫人重點新妝,閣中再開筵宴。當夜麗華留住夫人,使後主重赴陽臺之夢。較之初次,更覺情濃。明日,夫人辭出,後主欲留,恐惹物議,因作詞調一闕,以訂後會。其詞曰:雕闌掩映,花枝低亞,玉立亭亭如畫。巫山十二碧峰頭,喜片刻雨沾雲惹。相逢似夢,相知如舊,一點柔情非假。風流況味兩心同,願無忘今夜。
夫人亦答小詞一首,以紀恩幸。其詞曰:滿苑嬌花人似醉,芳草情多,也是縈苔砌。多謝春風能做美,一番濃露和煙翠。一霎匆匆羅帳裏,聚出無心,散卻偏容易。窗外柳絲闌上倚,依依似把柔情系。
麗華見了,不勝歎賞,曰:“陛下天縱之才,姊妹閨中之秀,然皆深於情者也。”蓋麗華有一種好處,枕席之事,全不妒忌。引薦宮中美色,常若不及,後宮多德之,故夫人于後主有私,不唯不妒,愈加親熱。自此夫人常召入宮,留宿過夜。
在摩訶面前,只言被麗華留住,不肯放歸。摩訶是直性人,始初信以爲實,也不十分查問。其後風聲漸露,知與後主有奸,不勝大怒,因歎道:“我爲國家苦爭惡戰,立下無數功勞,才得打成天下。今嗣主不顧綱常名分,姦污我妻子,沾辱我門風,教我何顔立於朝廷!”因此把忠君爲國的心腸,遂冷了一半。
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隋兵既起,賀若弼自北道爭先,韓擒虎自南邊開路,軍馬渡江,如入無人之境。沿江守將,望風盡走。俄而若弼進據鍾山,頓兵白虎岡,擒虎率步騎二萬,屯于新林,內外大恐。
時建康甲士,尚有十余萬人,後主素懦怯,不達軍事,台內處分一委施文慶。文慶務爲壅蔽,諸將凡有啓請,率皆不行。先是賀若弼之攻京口也,袁憲請出兵迎擊,後主不許。及弼至鍾山,憲又回:“弼懸軍深人,營塹未堅,出兵掩襲,可以必克。
”又不許。及聞隋兵百萬盡行壓境,後主始懼,乃召摩訶、任忠等於內殿,商議軍事。摩訶不語,忠曰:“兵法客貴速戰,主貴持重,今國家足食足兵,宜固守台城,緣淮立柵。北軍雖來,勿與交戰,分兵斷江路,無令彼信得通,給臣精兵一萬,金翅艘三百,乘江而下,徑掩六合,彼大軍必謂渡江將士已被俘獲,自然挫氣。淮南土人皆與臣有舊,今聞臣往,必皆景從。
巨複揚聲欲往徐州,斷披歸路,則諸軍不擊自去。待春水既漲,上江守將周羅睺等,必沿流赴援,此良策也。”後主不能從。
明日,歘然曰:“兵久不決,令人腹煩,可呼蕭郎出兵一擊。”孔範從旁贊之,且曰:“殲盡醜虜,當爲陛下勒石燕然。
”任忠叩頭苦請勿戰,不從。謂摩訶河曰:“卿可爲我一決。
”摩訶曰:“從來行陣,爲國爲身,今日之事,兼爲妻子。”
後主大喜,乃使魯廣達陳于白土岡居諸軍之南,任忠次之,孔範又次之,摩訶一軍最在北。諸軍相去,南北亙二十裏,首尾進退,各不相知。賀若弼將輕騎登山,遙望衆軍,因即馳下,率甲士八千勒陣待之。摩訶以後主通其妻,全無戰意。唯魯廣達與弼相當,摧堅陷陣,所向披靡,殺死隋將士三百餘人。隋師退走,弼見追兵至,輒縱煙以自隱。陳人既勝,將士各將所得首級,走獻陳主求賞。弼知其驕惰,乃引兵趣孔范,範兵暫交即退。諸軍顧之皆亂。隋兵乘之,遂大損,死者五千人。摩訶既不退,又不戰,遂被擒於陣。弼命斬之,摩訶顔色自若,乃釋而禮之,摩訶遂降。任忠弛馬入台,見後主曰:“兵已敗矣,臣實無所用力,奈何?”後主與之金兩滕,使募人出戰。
忠曰:“陛下唯具舟楫,就上流諸軍,臣當以死奉衛。”言裏即出。後主信之,乃令宮人束裝以待。
哪知任忠已懷叛志,馳至石子岡,正遇韓擒虎軍來,便下馬迎降。擒虎大喜,遂相與並進,直入朱雀門。台軍欲拒,忠揮之曰:“老夫尚降,諸軍何事相抗?”衆聞之,皆散走。於是城內文武百官並通。
斯時後主身旁不見一人,唯袁憲侍側,因謂之曰:“朕從來待卿不勝餘人,今人皆棄我去,唯卿獨留,不遇歲寒,焉知松柏?非唯朕無德,亦是江東衣冠道盡。”言罷,遽欲避匿。
憲正色曰:“北兵之入,必無所犯,大事如此,去將安之?臣願陛下正衣冠,禦正殿,依梁武帝見侯景故事。”後主不從,下榻急走,曰:“鋒刃之下,未可兒戲,朕自有計。”從宮嬪十餘人,奔至後堂景陽殿,將投于井。袁憲自後見之,以身蔽並,後主與爭,久之得入。憲,慟哭而去。
時隋兵入宮,執內侍問曰:“爾主何在?”內侍指井曰:“在是。”窺之正黑,呼之不應,欲下石,乃聞叫聲。以繩引之,怪其太重,及出,乃與張貴妃、孔貴嬪同束而上。衆大笑。
先是沈皇后性端靜,寡嗜欲,後主待之甚保張貴妃寵傾後宮,後澹然退處,未嘗有所忌怨。及隋兵入,居處如常。太子深年十五,閉閣而坐,獨舍人孔伯魚侍側。軍士叩閣而入,太子安坐,勞之曰:“戎旅在途,得無勞乎?”軍士成致敬焉。
話分兩頭,賀若粥乘勝至樂遊苑,魯廣達猶督餘兵,苦戰不息,複殺隋軍數百人。會日暮,乃解甲,面台再拜慟哭,謂衆曰:“我身不能救國,負罪深矣。”士卒皆涕泣歔欷,遂就擒。弼夜燒北掖門入,聞擒虎已執叔寶,呼視之,叔寶惶懼,流汗股慄,向弼再拜。迅謂之曰:“小國之君,當大國之臣,拜乃禮也。入朝不失作歸命侯,無勞恐懼。”乃幽之德孝殿,以兵守之。
卻說晉王廣素慕麗華之美,私囑高熲回:“公入建康,必留麗華,勿害其命。”熲至,召麗華來見,曰:“美固美矣,但太公蒙面以斬妲己,我豈可留以誤人?”乃斬之於青溪。晉王聞之,悵然失望曰:“昔人雲無德不報,我有以報高公矣。
”於是晉王整旅入建康,以施文慶受委不忠,曲爲諂佞,以蔽人主耳目,沈客卿重賦厚斂,以悅其上,與太市令陽慧郎,刑法監徐析、都令史既慧,指爲五佞,並斬于石闕下,以謝三吳之人。使記室裴矩收圖籍,封府庫,資財一無所龋陳人賢之。
且說當初陳高祖殺了王僧辯一家,只道王室已絕,哪知僧辯尚尚有一子遺下,名頍。當合家被難時,頍尚在繈褓,虧得乳母摯之以逃,流離北土。及壯,仕隋爲儀同三司,隋師伐陳,從軍南來。及陳亡,欲報父仇,乃結壯士數十人,飲以酒而謂之曰:“吾家與霸先,有不共戴天之仇。願借諸君之力,發其墓,毀其屍,以舒夙恨。有罪我自當之,雖死不悔。”衆皆許諾。乃夜往,發陳祖陵,開其棺,屍尚不腐,跪而斬之,焚骨取灰,投水而飲之。曰:“今而可以報吾父于地下矣。”天明自縛,叩首於軍門,請正擅命之罪。晉王重其義,承制赦之。
聞者莫不感歎。
再說水軍都督周羅睺守江夏,與秦王俊相持逾月,隋兵不得進。又荊州刺史陳慧紀,與南康內史呂忠肅據巫峽,於北岸鑿石,綴鐵鎖三條,橫絕中流,以遏隋船。楊素奮兵擊之,四十余戰,殺死隋兵五千餘人,素不能克。及建康平,晉王廣以後主手書,招上江諸將。羅睺乃與諸將大臨三日,放兵降隋。
慧紀、忠肅亦解甲投誠。楊素乃得下至漢口,與秦王俊會將次湘州,有兵守城,不得進。素遣別將龐暉進兵攻之,舉城欲降。
湘州刺史岳陽王叔慎年十八,置酒會文武僚吏,酒酣,拍案歎曰:“君臣之義,盡於此矣!”墳史謝基伏而流涕,司馬侯正理,奮袂起曰:“主辱臣死,諸君獨非大陳之臣乎?今國家有難,實致命之秋也,縱其無成,猶見臣節。青門之辱,有死不能。今日之機,不可猶豫。後應者斬!”衆成許諾,乃具牛馬幣帛,詐降於寵暉,誘之入城。叔慎伏甲門口,暉至,斬之以徇。於是建牙勒兵,招合士衆,數日之中,得兵五千人。衡陽太守范通、武州刺史鄔居業,皆舉兵助之。素聞暉死,率大軍繼進。叔慎與戰,大敗,遂被擒。秦王俊斬之於漢口,其黨羽皆死。
又嶺南未有所附,數郡士民,共奉高涼郡太夫人洗氏爲主,號“聖母”,保境拒守。晉王遣柱國韋洸,安撫嶺外。至南康不得進,乃以叔寶書遺夫人,諭以國亡,使之歸隋。夫人集首領數千人,向北慟哭,謂其孫馮魂曰:“昔武帝起兵吳興,我決其必成大事,故使汝以兵助之,後果代有梁業。我家累受其恩,曾幾何時,子孫不能守,把錦鏽江山,盡付他人之手,曷勝浩歎!我以一隅之地,何敢與天下相抗?”乃遣使迎洸。洸至廣州,曉諭嶺南諸州,無不歸順。於是陳國皆平。得州三十,郡一百,縣四百。三月已巳,送叔寶與其王公百司,並詣長安,陳氏遂亡。後人有長歌一篇,記其荒亡之迹雲:南朝天予愛豪奢,莢蓉爲國顔作霞。不臨朝右明光殿,只戀宮中桃李花。自矜文藻超凡俗,咳吐隨風散珠玉。批風抹月興無涯,品燕評鶯意不足。風流性格誇作家,終朝相對人如花。
新詞豔句推江總,淺笑輕顰鬥麗華。朱樓翠殿飄香遠,舞村歌台雲雨滿。蓬萊瀛海豔神仙,結綺臨春起池館。朱甍畫棟接青霄,雲作窗櫺虹作橋。龜網罘罳金落索,龍紋屏障玉鏤雕。珊瑚座映琉璃榻,繡帶珠簾銀蒜押。氍毹海上錦雲來,翡翠瓶中瓊樹插。錦筵羅列山海珍,猩唇龍脯堆粉綸。瑪瑙盤傾霞燦爛,珍珠紅滴香氤氳。紛紛仙樂奏新聲,君王歡笑側耳聽。只道升平難際會,冰輪莫負今宵明。昭儀妙句矜無比,學士清詞雜宮徵。脂香粉膩惹朝衫,巧笑低吟喜嬌美。通宵褻狎兩不嫌,但稱麗句諧穠纖。聲嬌語脆醉人魄,音入肺腑如膠粘。譜得新聲中音律,後庭玉樹真奇絕。鶯喉慢囀神欲飛,蕩志驚魂意歡悅。
朝歌暮樂無已時,君臣放浪疑狂癡。只知裙底情無限,那惜眉頭火莫支。一朝兵馬鄰封起,百萬旌旗煥羅綺。交章告急如不聞,猶說妖嬈貴妃美。陳情袁憲拼白頭,痛哭欲解危城憂。邪臣妄議恃天險,長江萬里輕戈矛。君臣大笑仍歡樂,飲酒征歌相戲謔。不知天上下將軍,禦座孤身無倚著。袁憲忠言總不知,臨危猶是戀宮妃。三人入井計何拙,千古胭脂辱井嗤。王氣金陵且消歇,晉王好色心偏熱。誰知宮裏貌如花,化作營中劍鋩血。荒淫破國憶陳隋,瞬息興亡致足悲。虎踞龍蟠佳麗地,年年惟見鷓鴣飛。
先是武帝受禪之後,夢有神人,自天而下,手執玉策金字,北面授帝曰:“陳氏五帝,三十二年。”屈指興亡,適符其數。
又後主在東宮時,有鳥一足,集於殿庭,以嘴畫地成文曰:獨足上高臺,盛草變成灰。
欲知我家處,朱門當水開。
後有解之曰:“獨足”指後主亡國時,獨行無衆。“盛草”言荒穢之狀,隋承火運,草遇火,則變爲灰矣。及後主至長安,同其家屬,館于都水台,門適臨水,故始句言“上高臺”,結言“當水開”也。其言皆驗。
卻說後主至京,朝見隋帝,帝赦其罪,給賜甚厚。數得引見,班同三品,每預宴,恐致傷心,爲不奏吳音。後監守者奏言叔寶雲:“既無秩位,每預朝集,願得一官號。”帝曰:“叔寶全無心肝。”監者又言叔寶常醉,罕有醒時。帝問飲酒幾何,對曰:“與其子弟日飲一石。”帝大驚,使節其飲,既而曰:“任其性可耳,若節其酒,教他何以過日?”又詔陳氏子弟在京城者,分置邊郡,給田業使爲生。歲時賜衣服以安全之。
其降臣江總、袁憲、蕭摩訶、任忠俱拜儀同三司。帝嘉袁憲雅操,下詔以爲江東稱首,謂群臣曰:“平陳之初,我悔不殺任變奴。受人榮祿,兼當重寄,不能橫屍殉國,乃雲無所用力。
與宏演納肝,何其遠乎?”又晉王之戮陳五佞也,未知孔範、王瑳、王儀、沈瓘之罪,故得免。及至長安,事並露,帝乃暴其罪惡,投之邊裔,以謝吳越之人。見周羅睺慰諭之,許以富貴。羅睺垂泣對曰:“臣荷陳氏厚遇,本朝淪亡,無節可紀。
得免于死,陛下之賜也,何富貴之敢望?”賀若粥謂羅睺曰:“聞公郢漢起兵,即知揚州可得,王師利涉,果如所料。”羅睺曰:“若得與公周旋,勝負亦未可定也。”頃之拜儀同三司。
睺有裨將羊翔,早降于隋,伐陳之役,爲隋鄉導,位至上開府儀同,班在睺上。韓擒虎於朝堂戲睺曰:“不知機變,乃立在羊翔之下,毋乃愧乎?”睺曰:“仆在江南,久承令問,謂公天下節士。今日所言,殊乖所望。”擒虎有愧色。
先是常侍韋鼎聘于周,遇帝而異之,謂帝曰:“公當大貴,貴則天下一家,歲一周天,老夫當委質於公。”帝謙謝不敢當。
及至德之日,鼎在江南,盡賣其田宅。或問其故,鼎曰:“江東王氣,盡於此矣,吾異日當歸葬長安耳。”至是陳平,帝召鼎爲上儀同三司。叔寶嘗從帝登邙山侍飲,賦詩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太平無以報,願上東封書。
因表請封禪,帝優詔答之。他日複侍宴,及出,帝目之曰:“此敗豈不由酒,以作詩之功,何如思安時事?聯聞賀弼迅度京口,其下密啓告急,叔寶飲酒不剩高熲至日,猶見啓在枕下,尚未開封。此誠可笑,蓋天亡之也。”叔寶卒于仁壽四年之十一月,時年五十二。贈長城縣公。蓋自南北分裂,晉元帝建都金陵,號曰東晉,傳十一主,共一百零四年。劉宋受禪,凡八主,共六十年。蕭齊代興,凡七主,共二十四年。梁武繼統,凡四主,共五十六年。陳氏代梁,凡五主,共三十三年。
統計南朝年代,共二百七十七年,金陵正氣始盡,隋家並而有之,天下遂成一統。詩曰:渠大英雄作帝王,威加海內氣飛揚。
三秦才睹衣冠舊,何太匆匆歸建康。
上南宋
一木難支大廈傾,湣孫血染石頭城。
諸王並是天家戚,舅氏江山付道成。
上南齊
保有江東四十秋,疆圉無恙若金甌。
只緣梁祚應當盡,天命昭明不白頭。
上南梁
當代人豪數霸先,文宣繼統亦稱賢。
“後庭”一曲風流甚,斷送東南半壁天。
上南陳
陳後主不理國政,以風流爲事,諸臣正直者少,謅佞者多,所以綱紀敗壞,不可收拾。及敵兵壓境,不聽袁憲忠言,尚悅佞人獻談,不亡何待?乃至與張、孔同入于井,可羞之甚。其得保首領以沒,幸矣。皇后、太子,尚能不失大體,可敬!可敬!袁憲雖亦降隋,乃忠於陳,竟盡心力,至不得已而降之,亦可原矣。結處統括全部,分劃年代,條理井然。不似時手做到後來,全無收煞、只圖了事者可比。比作手之書,超邁流俗,有目者自能辨之。
南朝秘史
【古文小说】南朝秘史 上 (清)杜刚 着
目录
第一回 晋室将亡廊庙乱,宋家应运帝王兴
第二回 刘寄奴灭寇立功,王孝伯称兵受戮
第三回 杨佺期演武招婚,桓敬道兴师拓境
第四回 京口镇群雄聚义,建康城伪主潜逃
第五回 扶晋室四方悦服,代燕邦一举荡平
第六回 东寇乘虚危社稷,北师返国靖烽烟
第七回 除异己暗袭江陵,剪强宗再伐荆楚
第八回 任诸将西秦复失,行内禅南宋聿兴
第九回 废昏庸更扶明主,杀大将自坏长城
第十回 急图位东宫不子,缓行诛合殿弑亲
第十一回 诛元凶武陵正位,听逆谋南郡兴兵
第十二回 子业凶狂遭弑逆,邓琬好乱起干戈
第十三回 计身后忍除同气,育螟蛉暗绝宗祧
第十四回 辅幼主道成怀逆,殉国难袁粲捐身
第十五回 沉攸之建义无成,萧绍伯开基代宋
第十六回 纵败礼宫围淫乱,臣废君宗室摧残
第十七回 救义阳萧衍建绩,立宝卷六贵争权
第十八回 行乱政外藩屡叛,据雄封众士咸归
第十九回 萧雍州运筹决胜,齐宝卷丧国亡身
第二十回 宝寅潜逃投北魏,任城经略伐南梁
第二十一回 停洛口三军瓦解,救钟离一战成功
第二十二回 筑淮堰徒害民生,崇佛教顿忘国计
第二十三回 伐东魏渊明被执,纳叛臣京阙遭殃
第二十四回 羊侃竭忠守建业,韦粲大战死青塘
第二十五回 侯景背誓破台城,诸王敛兵归旧镇
第二十六回 陈霸先始兴举义,王僧辩江夏立功
第二十七回 侯景分尸惩大恶,武陵争帝失成都
第二十八回 魏连萧詧取江陵,齐纳渊明图建业
第二十九回 慕狡童红霞失节,扫余寇兴国称尊
第三十 回 废伯宗安成篡位,擒王琳明彻立功
第三十一回 张丽华善承宠爱,陈后主恣意风流
第三十二回 陈氏荒淫弃天险,隋兵鼓勇下江南
第一回
晋室将亡廊庙乱宋家应运帝王兴
粤自西晋之季,惠帝不纲,贾后乱政,宗室相残,群雄四起,天下土崩瓦解,遂至大坏。琅玡王睿,避难渡江,收集余众。以王导专机政,王敦总征讨。江东名士贺循、顾荣辈,相率归附,奉以为君,即位建康,遂开东晋之基,是为元帝。其后遭王敦谋逆,郁郁成疾,在位六年而崩。子明帝立,会敦死,其党皆伏诛,大乱乃定。明帝在位,三年而崩。太子即位,是为成帝。庾亮、王导、卞壶同受顾命。苏峻反于历阳,兵人台城。卞壶战死,庾亮出亡,天位几失。赖有温峤、陶侃诸贤,奋义起兵,入平内难。峻以败死,晋室复宁。帝在位十七年,国家无事。及崩,二子俱幼,乃迎帝弟琅玡王岳为嗣,是为康帝。二年去世,太子聃即位,是为穆帝。其时桓温都督荆、梁等州,坐拥强兵,遥执朝政。出师平蜀,进封临贺郡公,威名大震,朝廷畏之。时殷浩有盛名,帝引为心膂,欲以抗温。哪知浩徒负虚声,全无实用,出兵屡败,温上表废之。由是大权一归于温。穆帝崩,无子,乃立成帝长子丕,是为哀帝。帝在位四年崩,无子,弟琅玡王奕立,是为废帝。温有篡夺之志,诬帝夙有痿疾,嬖人来灵宝等参侍内寝,秽乱宫掖,所生三男皆非帝出,恐乱宗祧,遂废帝为海西县公,迎会稽王昱登极,是为简文帝。帝美风仪,善容止,神识恬畅,然无经济大略。
谢安以为惠帝之流,清谈差胜耳。在位二年,常忧废黜,俄以疾崩。太子矅即位,是为孝武帝。其时桓温已死,桓冲继之,尽忠公家。又任谢安为相,总理朝政。安有庙堂之量,选贤使能,各当其任,内外称治。大元八年,苻坚入寇,发兵八十七万,前临淝水,旗鼓相望,千里不绝,举朝大恐。安不动声色,命谢玄、谢石率兵八万拒之。将士奋勇,大败秦师。死者蔽野,走者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将至,心胆俱裂。亏此一捷,国势遂固。人皆谓安石之功,实同再造。那知良臣去世,君志渐侈,日复一日,渐渐生出事来。
今且说孝武帝,初政清明,信任贤良,大有人君之度。既而溺志于酒,不亲万几。有同母弟道子,封琅玡王,悉以国事委之。道子亦嗜酒,日夕与帝酣饮为乐,复委政于中书令王国宝。以故左右近习,争弄威权,交通请托,贿赂公行,朝局日坏。尚书令陆纳尝望宫阙叹曰:“好家居,纤儿欲撞坏之耶?
”群臣上疏切谏,帝皆不剩国宝既参国政,窃弄威福,势倾朝野,却一无才略,唯以追佞为事。凡道子所欲,无不曲意逢迎,故道子宠信日深。一日,道子色若不怿,国宝问故。道子曰:“吾府中宫室虽多,苦无游观之所,可以消遣情怀。”
国宝曰:“易耳。府吏赵牙最有巧思,何不使辟东第为之,可以朝夕游赏?”道子从之。乃使赵牙于东第外辟地数里,叠石为山,高百余丈;环以长渠,列树竹木,高台杰阁,层出其中。
临渠远近皆筑精舍,使宫人开设酒肆其间。道子与左右亲臣乘船就之,宴饮以为乐。一日,帝幸其第见之,谓道子曰:“府内有山,游览甚便。然修饰太过,毋乃太耗物力。”道子默不敢对。帝还宫,道子谓赵牙曰:“上若知山是人力所为,尔必死矣。”牙曰:“王在,牙何敢死?”营造弥盛,帝由是恶之。
国宝欲重道子之权,讽令群臣奏请道子位大丞相,假黄钺,加殊礼。侍中车胤拒之曰:“此成王所以尊周公也。今主上当阳,非成王之比。相王在位,岂得自比周公乎?”议乃止。帝闻大怒,而嘉胤有识。又道子为太后所爱,内延相遇,如家人一般。
每恃宠乘酒,失礼于帝。帝欲黜之,而虑拂太后意,含忿不发。
时朝臣中王恭、殷仲堪最负重望,因欲使领藩镇,以分道子之权。一日,王雅侍侧,谓之曰:“吾欲使王恭为兖、青二州刺史,镇京口;殷仲堪为荆州刺史,镇江陵,卿以为何如?
”雅曰:“王恭风神简贵,严于嫉恶。仲堪谨于细行,以文义著称,然皆局量峻狭,果于自用,且干略皆其所短。若委以方面,天下无事,足以守职;一旦有事,必为乱阶,恐未可用也。
”帝不以为然,卒任二人为刺史。由是君相疑贰,友爱渐衰。
太后欲和解之,暗使中书郎邈,从容言于帝曰:“昔汉文明主,犹悔淮南,世祖聪达,负愧齐王。兄弟之际,宜加深慎。琅玡王虽有微过,尚宜宏贷。外为国家之计,内慰太后之心。”帝纳其言,复委任如故。
太元二十一年,长星昼见。群臣进奏,劝帝修德禳灾。帝正在华林国饮酒,见奏,起立离座,举杯向天祝曰:“长星,我劝汝一杯酒,自古岂有万年天子乎?”左右皆窃笑。
却说酒色二字,从来相连。帝则唯酒是耽,而于色欲甚淡。
凡嫔御承幸者,一不快意,即贬入冷宫,或赐之死,宫中谓之薄情天子。独张贵妃侍帝有年,宠爱无间,然貌慈心狠,妒而且淫。自承宠之后,即不容帝有他幸。枕席之私,流连彻夜,犹为未足。故虽独沾恩宠,尚未满意。及帝末年,嗜酒益甚,几乎昼夜不醒。才一就枕,便昏昏睡去,任你撩云拨雨,漠若不知。弄得张妃欲念弥为炽,终夜煎熬,积想生恨。以故愁眉常锁,对镜不乐。有宫婢彩云者,善伺主意,私谓妃曰:“帝与娘娘夜夜同衾,有何不足,而郁郁若此?”妃叹曰:“如此良宵,身与木偶同卧,尚有生人之趣否?教人怀抱怎开?”彩云笑曰:“此非帝误娘娘,乃是酒误帝耳。”妃为之失笑。
一夕帝宴于后官,张妃陪饮。饮至半酣,帝忽问张曰:“卿年几何?”妃曰:“三十。”帝曰:“以汝年,亦当废矣。
吾意更属少者,明日贬汝于冷宫何如?”帝本戏言,而张妃积怨已久,忽闻是言,信以为实,益增恼怒,顿起不良之意,强作欢容,手持大杯敬帝。帝本好饮,且不知是计,接来一饮而尽。饮已无数,犹频频相劝。及帝大醉,不省人事,张妃乃命宫人扶入,寝于清暑殿内。余宴分赐内侍,命各去畅饮,不必再来伺候。内侍退讫,独存心腹宫婢数人,泣谓之曰:“汝等闻帝饮酒时言乎?帝欲杀我,汝等明日皆赐死矣。”宫女亦泣。
妃曰:“汝欲免死,今夜助我举一大事,不但可免大难,且有金帛给汝。否则唯有死耳。”宫人皆曰:“唯命。”乃走至帝所,见帝仰面而卧,烂醉若死。妃令宫女以被蒙帝面,身坐其上,按住四角,使不得展动。良久起视,则帝已闷绝而死矣。
妃见帝死,召内传至前,悉以金帛赂之,嘱其传报外延,但言帝醉后,遇大魇暴崩。外延一闻帝殂,飞报道子。道子闻之,又惊又喜:惊者,惊帝无故暴崩;喜者,喜帝崩之后,则大权独归于己。急召国宝谋之。国宝曰:“臣请人作遗诏要紧。
”遂飞骑入朝。时已半夜,禁门尚闭,国宝扣呼求人。黄门郎王爽,厉声拒之曰:“大行宴驾,皇太子未来,敢入者斩!”
国宝失色而退。黎明,百官齐集,共诣道子,请立新君。道子意欲自立,而难于启口,使国宝示意群臣。车胤附道子耳语曰:“王恭、殷仲堪各拥强兵于外,相王挟天子以令之,谁敢不服?
倘若自为,彼兴问罪之师,长驱至京,相王何以御之?”道子悟。辛酉,率百官奉太子即帝位,是为安帝。当是时,执政者一昏聩之人,登极者又一愚幼之主,群臣依违从事,唯务苟安。
帝崩之由,皆置不问。张妃始犹疑虑,恐怕廷臣究问情由,大祸立至。及梓宫既殓,外延无人问及,私心暗喜。可怜,一代帝王死于数女子之手,把一亲弑逆的人,竟轻轻放过。识者,有以知晋祚之不长矣。
却说王恭闻帝宴驾,星夜起身到京,举哀毕,仰宫殿叹曰:“佞人得志,国事日非,榱栋惟新,便有黍离之叹,奈何?”
故每见道子、国宝,辄厉声色。二人积不能平,遂有相图之意。
国宝说道子曰:“王恭意气凌人,不如乘其入朝,伏兵杀之,以绝后患。”道子胆怯不敢动,或亦劝恭以先诛国宝,可免后忧。恭不能决,谋之王珣。珣曰:“国宝罪逆未彰,今遽诛之,必大失朝野之望。况身拥强兵,发于辇毂之下,谁谓非逆?我意俟其恶布天下,然后顺众心除之,亦无忧也。”恭乃止。冬月甲申,葬孝武帝于隆平陵。恭亦还镇去了。自是道子益无忌惮,日夜沉湎,杯不离手。除二三谐臣媚子外,宾客罕见其面。
一日有客进谒,道子以其求见数次,不得已见之。其人姓桓,名玄,字敬道,温之庶子也。其母马氏,常与同辈夜坐月下,见一流星,坠铜盆水中,光如二寸火珠,炯然明朗。同辈竟以瓢接取,皆不能得,马氏取而吞之,遂有感怀孕。及产时,有光照室,人以为瑞,故小名灵宝。妳母每抱诣温所,必易人而后至,皆云体重于常儿数倍,温甚爱而异之。临终,命以为嗣,袭爵南郡公。及长,形貌瑰奇,风神秀朗,博综艺术,兼善属文,每以雄豪自处,负其才地,谓直立朝居要。而朝廷以其父温得罪先朝,疑而不用。年二十三,始拜太子洗马。后出补义兴太守,郁郁不得志,尝登高望震泽,叹曰:“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恋此何为?”遂弃官归国,上疏自讼曰:“先臣勤王之勋,朝廷遗之,臣不复计。至于先帝龙飞,陛下继明,请问率先奉上者,谁之功耶?”疏寝不报。今见孝武已崩,道子当国,望其引用,故来进谒。哪知桓玄来见时,道子已在醉乡,蓬首闭目,昏昏若睡。玄至堂阶,众宾起接,道子安坐如故。左右报曰:“桓南郡来。”道子张目谓人曰:“桓温晚途欲作贼,其子若何?”玄伏地流汗,不得起。长史谢重举笏对曰:“故宣武公,黜昏立明,功高伊、霍,纷纭之言,宜不足信。”道子国视重曰:“侬知侬知。”因举酒嘱玄曰:“且饮此。”玄乃得起,由是切齿于道子,不发一言而退。
归至家,独坐堂中,怒气不息。其兄桓伟见之,曰:“弟有何事而含怒若此?”玄曰:“吾父勋业盖世,子孙失势,为庸奴所侮。”因备述道子语,曰:“吾恨不手刃之也!”伟曰:“朝政日紊,晋室将败,时事可知。吾桓氏世临荆州,先宣武遗爱在彼,士民悦服,荆、益名流,皆吾家门生故吏,策而使之,孰不心怀报效?况仲堪初临荆州,资望犹浅,今往归之,彼必重用。借其势力,结纳群才,庶可得志。毋庸留此,徒受人辱也!”玄恍然大悟,乃尽室以行,往投仲堪。
先是仲堪到官以来,好行小惠,政事繁琐,荆人不附。又与朝廷不睦,恐为国宝等所图,正愁孤立,一闻玄至,知其素有豪气,为荆人畏服,不胜大喜,忙即接见,邀入密室细语。
谓玄曰:“君从京师来,必知朝廷虚实,近日人情若何?”玄曰:“大臣昏迷,群小用事,朝政颠倒,日甚一日,是以脱身西归,委诚足下。且更有一说,君及王恭,与道子、国宝,素为仇敌,唯患相毙之不速。今道子既执大权,与国宝相为表里,其所黜夺,莫敢不从。孝伯居元旧之地,尚未敢害。君为先帝识拔,超居大任,人情不附,彼若假托帝诏,征君为中书令,君将何以辞之?如是,则荆州失而君危矣!”仲堪曰:“吾正忧之,计将安出?”玄曰:“孝伯疾恶深至,切齿诸奸,君直潜与之约,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东西齐举,玄虽不肖,愿帅荆、楚豪杰荷戈先驱,此桓、文之勋也,君岂可坐而失之?
”仲堪然其计,即与共谋军事。
却说王恭自还镇后,深恶国宝所为,正欲举兵诛之。一日致书于仲堪回:“国宝等乱政益甚,终为国祸,愿与君并力除之。”仲堪得书以示桓玄,玄曰:“恭有是心,正君之大幸也!
乌可不从?”于是仲堪复书王恭,殷、王遂深相结,连名抗表,罪状国宝,举二州之兵,同时向阙。国宝闻王、殷兵起,恇惧不知所为,命其弟王绪,率数百人,戍竹里以伺动静。夜遇风雨,人各散归。道子召国宝谋之,国宝茫无以对,但云内外已经戒严。国宝退,王珣、车胤人见,道子向二人问计,珣曰:“王、殷与相王,素无深怨,所竟不过势利之间耳。”道子曰:“得无曹爽我乎?”珣曰:“是何言与,大王宁有爽之罪,孝伯岂宣帝之俦耶?”道子曰:“国宝兄弟,劝吾挟天子以征讨,卿等以为然否?”车胤曰:“昔桓宣武伐寿阳,弥时乃克。今朝廷遣兵,恭必拒守。若京口未拔,而上流奄至,不识何以待之?”道子曰:“然则若何而可?”二人曰:“今有一计,恐相王未必能行,若能行之,兵可立退。”道子急问何计,二人曰:“王恭、殷伸堪所欲讨者国宝耳,于相王无与也。若正国宝之罪,诛之以谢二藩,则二藩有不稽首归顺者哉?”道于默然良久,曰:“苟得无事,吾何惜一国宝。”遂命骠骑将军谯王尚之收国宝,付廷尉,赐死。并斩其弟王绪。遣使诣恭,深谢愆失,恭遂罢兵还镇,仲堪亦还荆州。
桓玄又谓仲堪曰:“今虽罢兵,干戈正未戢也。荆州兵旅尚弱,玄请为君集众以自强。”仲堪许之。玄于是招募武勇,广置军旅,阴养敢死之土,为己爪牙,令行禁止,士民畏之,过于仲堪,虽仲堪亦惮之矣。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一代将终,必有一代开创之主,应运而兴。此人姓刘名裕,字德舆,小字寄奴。汉楚元王二十一世孙,世居晋陵郡丹徒县京口里;祖名靖,为东安太守;父名翘,为郡功曹;母赵氏。裕生于晋哀帝元年三月壬寅夜。数日前,屋上红光烛天,邻里疑其家失火,往视则无有。将产之夕,甘露降于屋上,人皆谓是儿必贵。哪知生未三日,赵氏旋卒,家贫不能雇人乳,父将弃之。裕有从母张氏,生子怀敬未期,闻将弃儿,奔往救之,抱以归,断怀敬乳而乳之,儿得无恙。及长,风骨奇特,勇健绝伦,粗识文字,落拓嗜酒。事继母萧氏以孝闻。俄而父卒,家益贫,萧氏善织履,卖以给用,亦令裕为之。裕曰:“昔刘先主卖履为业,终为蜀帝,裕何人斯,而敢不为?”同里皆贱之,而裕意气自若。居常行动,时见二小龙左右附翼,樵渔于山泽间,同侣亦或见之,咸叹为异。及后所见龙形渐大。
家乏薪,每日伐荻新洲,给薪火用。一日持斧往伐,有大蛇数十丈,盘踞洲中,头大如斛,见者惊走,裕有家藏弓箭,归取射之。大蛇伤,忽失所在。明日复往,闻有杵臼声,从荻中出,迹而寻之,见童子数人,皆衣青衣,捣药其间。问何用,童子对曰:“吾王神也,昨游于此,为刘寄奴所伤,故捣药敷之。
”裕曰:“既为神人,何不杀之?”对曰:“寄奴王者,不死,不可杀。”裕以为妄,厉声叱之,忽不见,乃取其药而返。尝至下邳,遇一沙门,端视之曰:“江表寻当丧乱,能拯之者君也。”见裕有手创,指之曰:“此何不治?”裕曰:“患之积年,犹未获愈。”沙门笑曰:“此手正要用他,岂可患此?”
出怀中黄散一包,曰:“此创难治,非此药不能瘳也。”授药后,沙门遂失所在。裕取药敷之,创果立愈。其后凡遇金创,将所存黄散,及童子所捣之药,治之皆验。偶过孔靖宅,靖正昼卧,忽有金甲神人促之曰:“起,起!天子在门。”靖惊起遽出视,绝无他人,独裕徘徊门外。因延入设酒相待,倍致殷勤,裕讶其礼待太过,问曰:“君何为若此?”靖执其手曰:“君必大贵,愿以身家为托,异日元忘今日之言。”裕曰:“恐君言未必确耳,裕何敢忘?”相笑而别。
有吕妪者,开酒肆于里中,尝闻裕多怪瑞,心异之。裕至肆中饮酒,每不计值。一日裕索饮,妪曰:“室内有酒,刘郎自入饮之。”裕入室,即饮于盎侧,不觉过醉,倒卧于地。适司徒王谧,遣其门人至丹徒,过京口里,走路辛苦,至肆中沽饮。妪曰:“请容内坐,送酒来。”其人入室,惊惧奔出,谓妪曰:“汝室中何为有此异物?”妪曰:“刘郎在内饮酒,有何异处了’其人曰:“现有一物,五色斑烂,如蛟龙状,蹲踞在地,不见刘郎也。”姬入,裕已觉,起立谓妪曰:“饮酒过多,醉倒莫怪。”妪笑而出。
其人问裕姓氏,略饮数杯便去,心窃讶之,归以告谧。谧曰:“我知其人久矣。吾前游京口竹林寺,乍及门,见一人从内走出,容貌奇伟,器宇不凡,询之旁人,乃知为刘寄奴也。
”入寺,群僧哗然称异,予问其故,僧曰:“刻有刘寄奴,醉卧讲堂禅榻上,隐隐有五色龙章覆其体,众目皆见,及觉,光始散,故众以为异。”予疑僧言为妄,据子所见,僧言不虚。
此非池中物也。”因戒门人匆盲,阴欲与裕结纳。
一日,谧以公事赴丹徒,便道访裕,带从者数人,步行至京口里,适过刁逵门口,只见从众纷纷,缚一人大树上。刁逵在旁,大声喝打,谧视之,乃寄奴也,大惊,喝住众人,谓刁逵曰:“汝何无礼于寄奴?”建曰:“寄奴日来呼卢,负我社钱三万,屡讨不还,故执而笞之。”谧曰:“三万钱小事,我代寄奴偿汝,可速去其缚。”刁逵遂释寄奴。谧执裕手曰:“吾正访君,不意遇君于此。”裕便邀谧至家,拜谢救解之惠。
谧曰:“此何足谢,君乃当代豪杰,何不奋志功名,而甘守穷困,致受小人之侮?”裕曰:“吾有志四方久矣,苦无门路可投。”谧曰:“前将军刘牢之,开镇江北,号曰北府,广招才武之士,以君投之,必获重用,何患功业不建。吾写书为君先容,何如?”裕拜谢,谧即修书一封,付裕自投,便将三万钱还了刁送逵,厚赠其资而去。裕从此怨逵而德谧。但未识裕去投军,果得牢之重用否,且候后文再讲。
晋祚将衰,王位无常,权奸继起,社稷之畿,倾者数矣。
孝武继统,差强人意,乃正人凋谢,沈酣曲蘖,致毙于数宫人之手,亦可哀矣。道子久有窥伺之心,不得已而扶立安帝。然大权独握,与国宝诸人,朋比为奸,而又一无才略,徒以酣饮为事。王恭、殷仲堪兴兵诛之宜矣,乃亦不知大义,只诛国宝以了事。则其所争不过意气之私,非为国家也。内外无纪,卒启寄奴。太史公曰:“为贤者驱除难耳。”《传》曰:“天之所兴,谁能废之?”信哉。
第二回
刘寄奴灭寇立功王孝伯称兵受戮
话说刘牢之,字道坚,彭城人。面紫赤色,生有神力,沈毅多智。太元初,谢元北镇广陵,多募劲勇,牢之以骁猛应选。
谢元任之为将,领精锐为先锋,所往无敌。淮、淝之役,荷坚攻陷寿阳,牢之以五千兵拒之,杀敌万余人,尽收其器械。坚兵失势,大败而归。以功封震威将军,开镇于江北,号曰“北府”。王恭倚为腹心,牢之亦广招劲旅,大积粮储,为恭声援。
军府之盛,诸镇莫及,故王谧荐裕,投其麾下。
裕从谧言,安顿家口,径投江北而来。行至辕门,见规模严肃,甲仗整齐,果然威风赫赫,比众不同。方欲上前将书投递,忽有两少年,随着仆从数十,昂然乘马而来,到府下骑欲入,见裕手持书帖,伫立阶下,便向前问曰:“君姓甚名谁,到此何干?”裕见问,知是府中人,对曰:“小子姓刘名裕,有王司徒书,引荐到来,欲投帅府效用。”少年曰:“莫非丹徒刘寄奴乎?”裕曰:“是也。”少年喜曰:“闻名久矣!取书帖来,我即代君通报,君且少待,刻即传请也。”说罢便入。
要知两位少年,不是别人,一即牢之子敬宣,一为牢之甥何无忌,出外访友而归。敬宣见裕一表非凡,故下骑相问,知是寄奴,心益喜。不上一回,内即传请,裕振衣而入。行近堂阶,敬宣慌忙趋出,谓裕曰:“家父此时不暇,明日请会,屈兄书斋小坐。”二人携手进内,施礼罢,知是主君公子。少顷、无忌相见,又知是主君的甥,裕暗暗欢喜。未几,设宴上来,敬宣就请赴席,裕亦不辞。三杯之后,彼此谈心,情投意合,殊恨相见之晚。敬宣谓裕曰:“以君之才,他日功名,定出吾二人之上。今幸相遇,愿结义为兄弟,君意可否?”裕大喜。
序齿,裕最长,无忌次之,敬宣又次之。对天下拜,共誓生死不相背负。结义毕,重复入席饮酒。怀抱益开。饮至更深方歇。
是夜,裕即宿于府内。明日进见牢之,相与慷慨论事,雄才大略,时露言表。牢之起立曰:“君位当出吾上,今屈君以参军之职,共襄军事。”裕再拜受命。裕遂迎其母弟,共居江北。
时东莞有臧俊者,善相人,为郡功曹。生一女,名爱亲,其母叔孙氏,梦吞月而孕,容貌端严,举动修整。俊贵其女,谓他日必母仪天下,故不轻许人,年二十,尚待字闺中。一日俊至北府,见裕奇之,遂自诣门请曰:“闻君未娶,家有弱息,愿奉箕帚。”裕曰:“吾功业未就,志在驱驰,未暇有室也。
”其母在内闻之,呼裕入曰:“吾闻臧女甚贤,汝不可却。”
裕遂娶之,即武敬臧皇后也。
当是时,北府人才济济,若刘毅、孟昶、高雅之、诸葛长民等,皆一时豪俊,无不乐与裕游。裕益广结纳,敦意气,以故远近之士,皆归心焉。一日,牢之召裕谓曰:“吾闻三吴之地,近遭海寇作乱,郡邑皆失,吾欲讨之而无朝命,奈何?”
裕曰:“拜表即行可耳。”表未发,俄而诏至,命牢之都督吴郡诸军事,引兵进讨。牢之接诏大喜,遂会集请将,下令曰:“军之勇怯,系于前锋,谁能当此任者?”裕应声而出,愿为前部、牢之即命为先锋,领兵三千,先日起发,然后大军继进。
你道海贼从何而起?先是琅玡人孙泰,师事钱塘杜子恭。
子恭有秘术,尝就人借瓜刀一把,其主向索,子恭曰:“当即相还耳。”既而借刀者行至嘉兴,有鱼跃入船中,破鱼腹,得一刀,视之即子恭所借者,其神效类如此,以故人争信之。子恭死,泰传其术,诳诱百姓,奉其教者,竭资产,进男女以求福。王珣为钱塘守,治其妖妄之罪,流之广州。其后王雅悦其术,荐之孝武,云知养性之方。孝武召语大悦,授以内职,后迁新安太守。泰知晋祚将终,收合徒众,聚货巨亿,将谋不轨,三吴之人多从之。会稽内史谢輶发其罪,朝廷诛之。其侄孙恩,逃入海中,愚民犹以为泰实未死,登仙去矣,就海中资给恩,恩乃聚合亡命,得百余人,出没海边。时东土饥谨,盗贼窃发。
恩乘民心骚动,率其党,自海岛突入,杀上虞令,旬日之间,有众数万,于是进攻会稽。会稽内史王凝之,右军羲之子也。
妻谢道韫,安西将军谢奕之女,幼聪悟,有才辨,叔安石爱之。
七八岁时,安问《毛诗》何句最佳,道韫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数句。安叹其有雅人深致。又遇雪下,安问此何所似,其兄子朗曰:“散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安深叹赏。及长,适凝之。以凝之少文,常厌薄之,归宁,意甚不乐。安慰之曰:“王郎逸少于,亦不恶,汝何恨也?
”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封谓谢歆,胡谓谢朗,羯谓谢玄,末谓谢川,皆其小字也。后凝之为会稽内史,一家同到治所。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论,词理将屈。道韫遗婢谓献之曰:“请为小郎解围。”乃设青绫步障自蔽,与客复申前议,客不能屈。由是才名四播。及孙恩作乱,人心惶惶,而凝之世奉天师道,不发一兵,亦不设备,日在道室,稽颡跪祝。官属请出兵御寇,凝之曰:“我已请于大道,借鬼兵百万,各守津要,贼不足忧也。”俄而贼兵渐近,乃听出兵,恩已破关而人,会稽遂陷。凝之仓皇出走,恩执而杀之,并及诸子。
道韫闻乱,举措自若。既而知夫与子皆为贼害,乃拥健婢数人,抽刀出门,贼至,挺身迎敌,手斩数贼,力尽被执。其外孙刘涛,年数岁,贼将杀之,道韫呼曰:“事在王门,何关他族?
必若此,宁先见杀!”词气慷慨,声情激厉。恩虽毒虐,为之改容,遂释之,亦不害道韫。
孙恩既据会稽,自称征东将军,逼使人士为官属,有不从者,戮其全家,死者什七八。号其党曰“长生”,遣生四出,酿诸县令之肉,以食其妻、子,不肯食者,辄支解之。所过城邑,焚掠一空,单留强壮者编入队伍,妇女老弱,皆投诸水中。
曰:“贺汝先登仙堂。”于是一时豪暴之徒,有吴郡陆环,吴兴邱尪,临海周胄,永嘉张永,以及东阳、新安等处乱民,皆结党聚众,杀长吏以应恩。三吴八郡,皆为贼据。朝廷大恐,命牢之进讨。
于是牢之帅领精骑,转斗而前,击斩贼将许允之等,所向皆克,直渡钱塘,谋复山阴等处。牢之谓裕曰:“贼徒尚盛,未审虚实如何,卿可潜往探之。”裕即领命,率数十骑以往。
哪知孙恩闻官军将至,遣大将姚盛,统领步骑五千,前来迎敌。
裕正行之次,忽见贼兵漫山塞野而来。众惧欲退,裕曰:“贼众我寡,今走,彼以劲骑追击,吾众立尽,不如战也。与其走而死,毋宁战而死。”遂奋大刀,直前进击,众从之,杀贼数百。贼初疑西来游骑,见敌必走,懈不设备,及见来将勇猛,姚盛挥众共击,裕从骑皆死,独挺身迎战。俄而马蹶,坠于岸下。贼众临岸,以长枪刺之,裕大喊一声,一跃而上,赋人马皆惊,退下数步,裕趋前,复砍杀数十人。姚盛大怒,喝令众将,四面围住,莫教放走。裕全无畏怯,抵死相拒。势正危急,忽有一支军马,大呼杀入,勇锐无比。贼兵纷纷四散,斩获无数,裕始得脱重围。及视来将,乃刘敬宣也。裕曰:“非弟来援,吾命休矣。”敬宣曰:“弟在军,怪兄久不返,故引兵来寻,见前面尘头起处,有喊杀之声,知有贼兵猖獗,兄必被困,急急赶来,果见兄奋大刀独战数千人。兄之勇,虽关张不及。
今贼已败去,兄且归营少休。”裕曰:“贼胆已落,速往击之,破竹之势,不可失也。”敬宣从之。遂进兵,贼见裕至,无不畏惧,于是连战皆捷,遂复山阴。牢之得报大喜。
话分两头,孙恩初破会稽,八郡响应、谓其属曰:“天下无复事矣,当与诸君朝服至建康。”既而闻牢之兵至,颇有惧心,但曰:“我割浙江以东,亦不失作句践也。”及牢之兵过钱塘,击灭诸贼,渐复郡县,恩大惧,曰:“孤不羞走,今且避之。”遂驱男女二十余万口东走,复入海岛,自是疆土悉复。
人皆谓牢之宜镇会稽,而晋朝首重门第,乃诏以谢琰为会稽内史,镇守浙东,牢之复还江北。
原来谢琰素无将略,朝廷以资望迁擢,使开方面。到任后,日与宾客饮酒赋诗,谓贼不复来,全无防御。诸将咸谏曰:“贼近在海浦,伺人形便,宜修武事,潜为之备。前凝之以疏防失守,愿勿复然。”琰怒曰:“荷坚之众百万,尚送死淮南,孙恩小贼,败逃入海,何能复出!若其果来,是天欲杀之也。
”于是谈咏如故。
哪知恩在海岛,息兵一年,仍复入寇,据余姚,破上虞,进及邢浦,杀得官军大败,长驱直至会稽。琰方食,闻报,投箸而起曰:“要当灭此而后食。”跨马出战,兵败,为贼所杀。
会稽复陷。牢之闻之,星夜来救,与贼战于城下,大破之,贼始退走。乃以大军屯上虞,使刘裕戍句章。句章城墙卑下,战士不盈数百,为贼出入要路,屡被攻围,守城者朝不保夕。裕至,率众固守。贼来犯,辄败之。恩知城不可拔,乃舍之北去,由海盐进兵,裕尾而追之,筑城于海盐故治。贼将姚盛来攻,裕开城出战,谓盛曰:“汝识我乎?敢来送死耶?”盛见裕,心已怯,强斗数合,手足慌乱,裕大喝一声,斩之马下。贼众皆溃。恩闻盛死,大怒,悉起大队来攻。裕选敢死士三百人,脱甲胄,执短刀,鼓噪而出,劲捷若飞,贼不能御,又大敚明日复来索战,裕不出。至夜掩旗息鼓,若已遁者。明晨开门,使赢疾数人立城上,贼见之,遥问:“刘裕何在?”曰:“夜已走矣。”贼闻裕走,争入城,裕猝起奋击,贼大骇,皆弃甲抛戈而走。乘势追击,斩获无数。恩知裕不可克,乃改计引兵向沪读。裕复弃城追之,海盐令鲍陋,遣其子嗣之,帅吴兵一千,请为前驱。裕曰:“贼锋甚锐,吴人不习战,若前驱失利,必败我军,可在后为声势。”嗣之不服,恃勇先进。裕知其必败,乃多伏旗鼓于左右。前驱既交,诸伏皆起,举旗鸣鼓,声震山谷,贼以为四面有兵,遂退,故得不敚嗣之益自喜,率军追之。裕止之不及,全军尽没。后阵丧气,亦大败,裕走。
贼追之急,裕忽停骑,令左右脱死人衣,以示闲暇。贼见当走反止,疑犹有伏,不敢逼,裕乃徐收散卒,结阵而还。
却说贼将卢循,谓恩曰:“自吾起兵海隅,朝廷专以浙东为事,强兵猛将,悉聚于此,建康必虚,不若罄吾全力,溯长江而进,直捣京师,倾其根本,诸路自服。若专在此用兵,时得时失,非长计也。”恩从之,敛兵出海口,悉起其众,合战士十余万,楼船千余艘,浮海溯江,奄至丹徒,建康大震。牢之闻之,乃使裕自海盐入援,身率大军继进。时裕兵不满千人,倍道兼行,尽皆劳疲。及至丹徒,贼方率众登蒜山,扬旗鼓噪,居民惶惶,皆荷担而立。裕欲击之,人以为众寡不敌,必无克理。裕怒气如雷,身先士卒,上山奋击。众皆鼓勇而进,呼声震地,无不一当百。贼大溃,投岸赴水,死者弥满江口。恩狼狈还船,遂不攻丹徒,整兵直向建康。牢之至,见裕已胜,大喜,谓裕曰:“今虽胜之,而贼势甚强,彼船高大,吾战舰小,不能御之,奈何?”裕曰:“楼船非风不进,近日风静,未能即至建康。君以重兵拒之于前,吾以舟师尾之于后,以火攻之,无忧不克也。”牢之从其计,驰至石头,严兵以待。裕装火船廿只,亲自押后,乘夜风便,一齐点着,径向楼船冲去。贼见火至,方欲扑灭,楼船已被烧着。风烈火猛、当之者皆焦头烂额,于是不依队伍,四路乱窜。牢之望见火起,送出舟师击之。
前后夹攻,贼众大敚是役也,贼丧师徒数万,楼船几尽,登陆者又被官军随处截击。恩左右皆尽,所存残兵,不及十之一二,遂自使口远窜入海,三吴乃宁。牢之上裕功,诏以裕为建武将军,下邳太守,仍参牢之军事。裕是时方受命于朝,今且按下。且说道子世子元显,年十六,性聪警,颇涉文义,志气果锐,常以朝廷受制外藩,必成后患,屡劝其父早为之计。道子乃拜元显骠骑将军,以其卫府甲士,及徐州文武隶之,使参国政。元显既当大任,以谯王尚之,及其弟休之为心腹,张法顺为谋主,以司马王愉为江州刺史,兼督豫州四郡,用为形援。
时庚楷领豫州,闻之不乐,上疏言:江州内地,而西府北带寇戎,不应割其四郡,使愉分督。朝廷不许。楷大怒,知王恭与道子有隙,乃遣使说恭曰:“尚之兄弟,复秉几衡,过于国宝,欲假朝权,削弱藩镇,惩艾前事,为祸不小,及其谋议未成,宜早图之。”恭自诛国宝后,自谓威无不克,遂许之,以告仲堪、桓玄,二人欣然听命,推恭为盟主,刻期向阙。牢之闻之,来谏恭曰:“将军,国之元舅,会稽王,天子叔父也。会稽王又当国秉政,向为将军戮其所爱国宝兄弟,其深服将军多矣。
顷所授者,虽未允惬,亦非大失。割庚楷四郡,以配王愉,于将军何损?晋扬之甲,岂可数兴乎!”恭不从,坚邀共事。牢之不得已许之。
再说仲堪多疑少决,虽应恭命,而兵不遽起。其时南郡相杨佺期,为仲堪心腹,有勇名,自谓汉太尉杨震之后,祖父皆为贵臣。矜其门第,江左莫及,而时流以其晚过江,婚宦失类,常排抑之。佺期每慷慨切齿,欲因事际,以逞其志,力劝仲堪速发。仲堪于是勒兵,使佺期率舟师五千为前锋,桓玄次之,己又次之,合兵三万,相继东下。元显闻变,知衅由庚楷,乃以道子书遗之曰:昔我与卿,恩如骨肉,帐中之饮,结带之言,可谓亲矣。
卿今弃旧交,结新援。忘王恭昔日陵侮之言乎?若欲委体而臣之,使恭得志,必以卿为反复之人,安肯深相亲信?首领且不可保,况富贵乎?
时楷已应恭檄,征集士马,事难中止。乃复书曰:王孝伯昔赴山陵,相王忧惧无计。我知事急,勒兵而至,恭不敢发。去年之事,我亦俟命而动,我事相王,无相负者,相王不能拒恭,反杀国宝,自尔已来,谁敢复为相王尽力?庾楷实不能以百口助人屠灭也。
书返,道子不知所为,谓元显曰:“国家事,任汝为之,我不与矣。”于是,元显自为征讨大都督,遣卫将军王珣、右将军王雅将兵讨恭,谯王尚之将兵讨庾楷。已亥,尚之大破庾楷于牛渚,楷单骑奔去。尚之乘胜,遂与西军战于横江,孰知杀得大败,所领水军尽没。元显大恐,问计于僚左。张法顺口:“北来诸将,吾皆得其情矣。王恭素以才地陵物,人皆恶其傲,既杀国宝,其志益骄。仗牢之为爪牙,而仍以部曲将遇之,牢之负其才,深怀耻恨。今与同反,非其本心。若以辨士说之,使取王恭,许事成即以恭之位号授之,牢之必喜而叛恭,倒戈相向,摧王恭之众,如拉朽矣。首恶既除,余党自解,何惧之有?”元显从之,乃致书牢之,为陈祸福,密相要结。牢之心动,谓其子敬宣曰:“王恭昔受先帝大恩,今为元舅,不能翼戴王室,自恃其强,举兵频向京师,吾未审其志,事捷之日,必能为天子相王下乎?吾欲奉国威以顺讨逆,何如?”敬宣曰:“大人言是也。朝廷虽无成、康之美,亦无幽、厉之恶,而恭恃其兵威,暴蔑王室,大人亲非骨肉,义非君臣,虽共事少时,意好不协,今日讨之,于情义何有?”牢之意遂决,以书报元显,许为之应。
时恭有参军何澹,至牢之营,相语久之,归谓恭曰:“吾观牢之颇有异志,直深防之。”恭不信,置酒请牢之,结为兄弟。悉取军中坚甲利兵配之,使帐下督颜延为前锋,与之俱进,且命速发。牢之至竹里,诱颜延入帐斩之,下令还兵袭恭。是时恭方出城耀兵,甲仗鲜明,行阵肃穆,观者环堵。敬宣突至,纵骑横击之,喊曰:“奉诏诛王恭,降者勿杀!”一军大乱,恭不意有变,惶急无措,回骑入城,门已闭。牢之婿高雅之,从城上射之,矢下如雨,左右皆散,恭进退无路,单骑而逃。
又素不习马,行至曲阿,髀肉生疮,呼船求载,为人所执,送至京师,元显斩之于倪塘。恭临刑,犹理须鬓,神色自若,谓监刑者曰:“我暗于信人,所以至此。原其本心,岂不忠于朝廷乎?但令百世之下,知有王恭耳。”其子弟与党羽皆死。诏以牢之代其任,镇京口。
仲堪闻恭死,大惊,急与杨、桓二人谋之。二人曰:“彼以既杀王恭,吾军必惧而退走。今若遽退,是示以怯也,必为所乘。不若出其不意,长驱向阙,大张兵势以慑之,庶进退有据。”仲堪从之,于是中军屯于芜湖,前锋直取石头,声言为恭报仇,乞诛刘牢之、司马尚之等,然后罢兵。军伍充斥郊畿,征鼓达于内阙,人情大惧。元显本意恭死,则大事立定,不虞西军大上,反肄猖撅,慌集群臣问计。或曰:“急召牢入援,彼势自沮。”或曰:“遣使求解于仲堪,玄与佺期自退。”议论不一。只见一人出而言虫:“吾有一计,能使杨、桓二人,俯首听命,仲堪束手无策,管取朝廷元事,社稷永安。”众视之,乃桓冲之子桓修,现居左卫将军之职,即玄从兄也。元显大喜,拱手情教,众皆侧耳以听,但未识其计若何,且俟下回再讲。古来一王崛起,必有一王之才略,又必有从龙之彦以辅佐之。观于寄奴一到北府,敬宣、无忌一见倾心,继又结纳英雄,羽翼渐广,至若设谋陷阵,所向无敌,几与汉高、光武相埒,宜其创立一代之业也。王恭挟一已之私,欲侥幸于一举,既鲜谋略,又不识人,仲堪、牢之外为声援,皆非真实。庾楷一书特发端耳,至身死族灭。尚以忠于朝廷为言,亦何益耶?道子一庸碌无能之人,遇事畏怯,茫无主意,不得已而委其子,殊为可笑。仲堪闻王恭之死,艰于进退,听杨、桓之言,故作为王恭报仇之状,亦工于用诈者矣。王凝之,右军之予,专制一方,而念经奉道,以期神佑,身死家灭而不知悔,宜不入道蕴之目也。若道蕴者,真女中丈夫也哉。
第三回
杨佺期演武招婚桓敬道兴师拓境
话说桓修进计于元显曰:“殷、桓之下,专侍王恭。恭既破灭,西师必恐。玄及佺期,非有报复之心,唯望节钺,专制一方,若以重利啖之,二人必内喜,可使倒戈取仲堪矣。”元显从之,乃下诏桓玄为江州刺史,杨佺期为雍州刺史,黜仲堪为广州刺史,桓修领荆州之职,遣牢之以兵千人,送修之镇,救令罢兵,各赴所任。仲堪得诏大怒,忙催杨、桓进战。而二人喜于朝命,欲受之,因回军蔡州。仲堪闻之,怒曰:“奴辈欲负我耶?”遽即引兵南归,遣使到蔡州,谕军士曰:“有不散归者,吾至江陵,当尽灭其家。”于是众心离散,佺期部将刘系率二千人先归。玄等大惧,狼狈亦还。追仲堪于寻阳,及之,深自谢罪曰:“虽有朝命,实不欲受。所以回泊蔡州者,欲俟大师之至,相与并力,非有他意也。”是时仲堪失职,必倚二人为援;玄等兵力尚寡,必借仲堪声势,虽内怀疑忌,其势不得不合。乃以子弟交质,互相歃血,盟于寻阳,上表申理王恭。乞还荆土。朝廷欲图苟安,乃罢桓修,仍以荆州还仲堪。
优诏慰谕,仲堪等乃各受沼还镇。从此建康解严,内外稍安,今且不表。
却说杨佺期有女,名琼玉,美而勇,虽怯弱身材,生有神力,能挽强引有百步穿杨之技。手下女兵百人,皆能临阵御敌,贵家子弟,争欲得之为室。而佺期自矜族望,必得王、谢门弟,方肯结婚,故女年十八,尚未受聘。时仲堪有子,名道护,字荆生,年少多才,兼善骑射。一日路经襄阳,见一队女兵,在山下打猎,内一女将,色甚艳,驰马如飞,射无不中。访之,知为佺期女也,心甚慕之。归禀于父,欲求为室。斯时,仲堪正与杨、桓不睦,欲圆修好,因即遣使襄阳,求其女为妇。佺期已有允意,恰值其时,桓玄亦遣使来为其子升求婚。升字麟儿,少在江陵,曾与荆生同学,才貌风流,彼此相仿。玄欲结好佺期。故求婚焉。两家一齐来说,佺期转无定见,因念殷、桓相等,皆堪为婿。但此系女子终身大事,不若令其自择。遂对殷、桓二使道:“两家公子,我皆爱之,欲屈公子到此,面试其能,如中吾意,便可在此成婚。归语尔主,未识可否?”
使各领命回报。仲堪许之,便命其子来谒佺期。玄闻之曰:“佺期亦大作难,但吾子不往,是弱于殷儿也。”亦令束装前往。
一日俱到襄阳,各就馆室。二子本素相识,明日并骑诣府,殷谓桓曰:“吾与子逐鹿中原,未识鹿归谁手?”桓亦谓殷曰:“杨柳齐作花,未知花落谁家?”相与马上大笑。俄而至门,佺期忙即传请登堂。相见毕,留入书斋叙话。见二子翩翩风度,仪貌甚伟,正是不相上下。佺期曰:“久慕二君英名,特邀一叙,承赐降临,不胜欣快。”二子亦谦让一回。至夜,设宴内堂,邀请入席。二子徐步而入,见堂上灯彩辉煌,阶前笙歌并奏,正中二席,请二子上坐,佺期主席相倍。琼玉垂帝以观,侍女见者,无不啧啧称羡。宴罢,二子告退。佺期进谓女曰:“殷、桓并佳,儿以为孰可,不妨直说。”琼玉曰:“二子文雅相仿,未识武艺若何,明日儿欲带领女兵,随父同往教场操演,使二子各呈其能,方定去龋”佺期正欲夸耀其女武艺,闻言大喜,便即传令三军,明晨齐集教场演武。差人到殷、桓两处,请他共观。二子闻女自往比试,先得观其容貌,正中下怀,皆欣然领命。
话分两头,琼玉要往教场择配,隔夜打点已定,明日绝早起身,听见辕门外发炮三声,知父亲已往,随即上马,领了一队女兵,来至教场。其时,佺期已高坐将台,殷、桓二人旁坐于侧,将士齐列台前听令。琼玉不即上前,勒马于旗门等候。
但见:
枪刀森列,密密层层;甲仗鲜明,威威武武。虎帐中三通鼓起,将士如负严霜;铃阁内一令传来,旌旗为之变色。兵演八阵,极纵横驰骤之奇形;变长蛇,多进退盘旋之势。金一声,各归队伍;旗三展,又奋干戈。左右交攻,人人争胜;东西相敌,个个当先。拍马来迎,各显平生手段;挺枪接战,共夺本事高强。大将台前,涌出一团杀气;演武场上,凝成万道寒光。
正是:久练之师,不让孙吴节制;如云之众,何异貔虎成群。
琼玉此时,亦看得眼花撩乱,俟诸将演罢,然后带领女兵,直到台前请令。佺期吩咐竖起一竿,竿上设一红心,先令女兵比射。于是女兵得令,无不挽弓搭箭,驰骤如飞,弓弦开处,也有中的,也有不中的。一一射毕,方是琼玉出马。你道她若何打扮?头带紫金冠,辉光灿灿;身穿红绣甲,彩色纷纷。耳垂八宝珠环,胸护一轮明镜。玉颜添好,闺中丰韵堪怜;柳眼生姣,马上风流可爱。娟娟玉手,高举丝鞭;怯怯纤腰,斜悬宝剑。跑一匹五花马,势若游龙;开一张百石弓,形如满月。
箭无虚发,三中红心;鼓不停声,万人喝采。正是:女中豪杰,生成落雁之容;阃内将军,练就穿杨之技。
斯时,殷、桓二子坐在将台上,看见琼玉容颜绝世,武艺又高,神魂飞越,巴不得即刻结成花烛。俄两琼玉上台缴令,风流体态,益觉动人,各个看得呆了。佺期顾谓二子曰:“贤契皆将家子,定通武艺,亦令老夫一观何如?”二人连声答应。
群儿自恃艺高,即起身上马,驰人教场,连发三矢,中了一箭。
荆生技痒已久,随亦上马开弓,连发三矢,俱中在红心上面。
众人齐声喝采。射罢上台,佺期各赞了几句,二子告退。军中打起得胜鼓,放炮起身,归至府中。父女相见,谓女曰:“儿意何属?”琼玉曰:“中红心者可也。”佺期知女意属殷,遂招剂生为婿,择日成婚。桓失意而去。合卺之夕,荆生谓女曰:“卿何愿归于我?”女微笑曰:“以子能中红心也。”殷笑曰:“今夜才中红心耳。”遂各解衣就寝。正是女貌郎才,一双两好,其得意处,不必细说。
且说麟儿回至江州,正如不第举子归家,垂头丧气。玄见婚姻不就,且怒且惧,谓卞范之曰:“佺期不就吾婚,此亦小事,但荆雍相结,必有图我之意,不可不防,敢问若何制之?
”范之曰:“江州地隘民穷,兵食不足,此时先宜厚结执政,求广所统。地大则兵强。虽殷、杨交攻,御之有余矣。”玄从之,上表求广所统,时执政者正恶三人结党为患,欲从中交构,使之自相攻击,乃加玄都督荆州四郡军事。又夺杨广南蛮校尉之职,以授桓伟。佺期闻之大怒,嘱广不要受代,勒兵建牙,欲与仲堪共击桓玄。仲堪志图宁静,因迁广为宜都太守,使让桓伟,力止性期罢兵。
是岁,荆州大水,平地数丈,田禾尽没,饥民满道。仲堪竭仓廪赈之,军食尽耗。参军罗企生谏曰:“救荒诚急,但军无现粮,一旦有急,将何以济?”仲堪不听。玄闻之喜曰:“此天亡之也,取之正在今日。”乃勒兵西上,问巴陵有积谷,袭而据之,以断荆州粮运。仲堪闻玄起兵,执其兄桓伟,使作书与玄,劝其罢兵,辞甚苦至。玄曰:“仲堪为人无决,常怀成败之计,为儿女作虑,必不敢害我兄也。”兵日西上不止。
仲堪因率水军七千,拒玄于西江口,一战大敚时城中乏食,以胡麻给军士,故兵无斗志。玄遂乘胜,直至零口,去江陵十里。仲堪惶急,求援于佺期曰:“江陵无粮,何以待敌?可来就我,共守襄阳。”仲堪志在全军保境,乃诈谓佺期曰:“比来收集,已有粮矣。”佺期信之,留其女琼玉守襄阳,荆生随往,率精骑八千来援。及至江陵,仲堪一无犒赉,唯以麦饭饷军。佺期大怒曰:“殷侯误我,今兹败矣!”遂不见仲堪,遽自披甲上马,出城讨战。玄将郭铨拍马相迎,哪里是佺期敌手,战数合,败而走。玄畏其勇,退军马头,坚壁不出。桓谦、桓振进曰:“来军方忧无食,若运襄阳之粟以济其乏,胜负未可知矣。请给精骑三千,分伏左右,交战时,大军佯退,佺期有勇无谋,必长驱直进。吾等从旁击之,彼师必敚佺期之首,可枭于麾下。”玄从之。遂进战,兵交即退,佺期以为走也,引兵直前,两伏齐起,左右夹攻,玄回军复战,襄阳兵大敚佺期见势急,夺路走,桓谦射中其马,马蹶坠地,遂为谦杀。
杨广单骑奔襄阳,仲堪闻佺期死,大惧,将数百人弃城走,玄将冯该追及之,众散被杀。
先是仲堪之走也,文武官吏,无一送者,唯罗企生从之。
路过家门,弟遵生邀之曰:“作如此分离,何不一执手?”企生回马授手。遵生有勇力,便牵其手下马,谓曰:“家有老母,去将何之?”企生挥泪曰:“今日之事,我必死之。汝等奉养,不失子道。一门之内,有忠有孝,亦复何恨?”遵生抱之愈急。
仲堪于路待之,企生遥呼曰:“生死是同,愿少见待。”仲堪见企生无脱理,策马而去。及玄入荆州,诛仲堪一家,士大夫畏其威,无不诣者。企生独不往,而殡殓仲堪眷属,玄遣人谓之曰:“若谢我,当释汝。”企生曰:“吾为荆州吏,荆州败,不能救,死已晚矣,尚何谢为?”玄乃收之,临刑引企生于前曰:“吾待子前情不薄,何以见负?今者死矣,欲何言乎?”
企生曰:“使君既兴晋阳之甲,军次寻阳,并奉王命,各还所镇。升坛盟誓,口血未干,而旋相屠灭。自伤力劣,不能救主于危,吾负殷侯,非负使君。但文帝杀稽康,其子稽绍为晋忠臣,从公乞一弟以养母,言毕于此,他何云云。”玄乃杀之,而赦其弟。
却说杨广逃至襄阳,泣谓琼玉曰:“兄死战场,全军尽没,汝夫家尽遭杀害,襄阳孤城,恐不能守,奈何?”琼玉一闻此信,惊得魂飞天外,哭倒于地。忽报桓谦领大兵数万,来取襄阳,将次到城。杨广忙即上城守护。琼玉咬牙切齿,誓不与桓俱生,随即披甲上骑,率领军士五百,女兵百人,出城迎敌。
桓谦乘破竹之势,长驱而来,只道襄阳守将,非降即逃,莫敢相抗。将近城池,却有一女将拦路,便排开阵势,出马问曰:“女将何名?”琼玉答曰:“吾乃杨使君之女琼玉是也。桓贼杀我父、夫,恨不食其肉,寝其皮!汝何人,敢来送死耶?”
谦怒曰:“汝一女子,死在目前,尚敢摇唇鼓舌!”喝使副将擒之。琼玉直趣副将,手起一刀,斩于马下。谦大怒,挺枪便刺。琼玉架开枪,举刀便砍,狠战数合,琼玉力怯,回马而走。
谦喝道:“哪里去!”纵马追下,琼玉取出一箭,回身射来,谦急闪避,已中左臂遂退不追。琼玉入城,广迎谓之曰:“侄女虽勇,但来军甚锐,只宜坚守,切勿轻敌。”琼玉含泪归府。
却说桓谦虽中一箭,幸甲厚不至深伤。明日大军齐至城下,四面攻击,自早至午,城不能克。乃退军十里,便命军士连夜造云梯百架,限在天晓取城。时交五鼓,兵衔杖,马摘铃,直抵城下,架起云梯,挥众蚁附而登。杨广知有兵至,正立城上,率众迎拒,忽一流矢飞来,贯胸而死。军士大乱,谦遂破关而入。琼玉闻城破,急领女兵挺刃出门。府前上马纵横,皆是桓家旗号,不得出,遂挟女兵登屋,以箭射之。进者辄死,众不敢前。及明矢尽,下屋力战,左右皆死,遂拔剑自刎而亡。桓谦重其义,厚殓之。桓玄既吞江陵,复并襄阳,奏凯京师,诏加都督荆雍等七州军事。玄志犹未厌,仍请江州,诏亦与之。
自是统据八州,自谓有晋国三分之二,遂萌异志,擅改制度,上斥国政,凡所陈奏,语多不逊,朝廷忧其朝夕为乱,然亦无如之何。
却说庾楷本一反复之徒,前投桓玄,玄仅以南昌太守处之,郁郁不乐。至是玄令镇于夏口,楷意不满,复欲败玄,遣使致书元显曰:“玄在荆州,大失物情,众不为用。若朝廷遣将来讨,楷当内应,以覆其军。”元显得书,谓张法顺曰:“玄可图乎中’法顺曰:“玄承借世资,少有豪气,既并殷、杨,专有荆州,兵日强盛,纵其奸凶,必为国祸。今乘其初得荆州,人情未附,使刘牢之为先锋,大军继之,庚楷反于内,朝廷攻于外,玄之首可枭也。”元显然之,使法顺报于牢之,牢之以为难。法顺还,谓元显回:“观牢之言色,必有二心,不如召入杀之,以杜后患。”元显曰:“我方倚以灭玄,乌可先事诛之?且牢之与玄有仇,不我叛也。”乃于元兴元年正月,下诏罪玄。发京旅一万为中军,命牢之率北府之众为前锋,大治战舰,刻期进发。玄闻朝廷讨己,大惊,欲为自守之计,完聚众力,专保江陵。卞范之曰:“明公英威震于远近,元显口尚乳臭,刘牢之大失军心,若起兵进临近畿,示以祸福,土崩之势,可翘足而待,何有延敌入境,而自取穷蹙乎?”玄从之,乃留桓伟守江陵,抗表传檄,罪状元显,举兵东下。斯时,犹惧不克,常为西还之计。及过寻阳,不见有兵,心始喜,将士之气亦振。庚楷专待官军一到,便为内应。适有奴婢私相苟合,楷撞见之,欲治其罪。其奴逃至玄所,发其谋,玄遂收楷斩之。
丁卯,玄至姑孰,遣大将冯该进兵攻历阳,守将司马休之出战而败,弃城走。又司马尚之以步卒九千,屯于横江,其将杨秋以偏师降玄,尚之众溃,为玄所执。
元显闻两路兵败,大惧,所仗者唯牢之,屡催进战,不应。
原来牢之自诛王恭以后,谓功名莫出其右,而元显遇之不加礼,既为军锋,数诣元显门不得见,因是怨之。又恐玄既灭,己之功名益盛,不为所容,故欲假玄以除执政,复伺玄隙而取之,按兵不动,存一坐观成败之意。斯时,玄虽屡胜,犹惧牢之,不敢遽犯京阙。卞范之曰:“吾观牢之拥劲兵数万,军于溧州,而徘徊不进者,其心必二于元显。若卑礼厚币以结之,与之连和,取元显加拾芥矣。”元从其计,因问谁堪往者。有从事何穆,与牢之有旧,请往说之。元乃使穆潜往,而致书于牢之曰:自古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而能自全者谁耶?越之文种,秦之白起,汉之韩信,皆事明主,为之尽力,功成之日,犹不免诛夷。况为凶愚者用乎?君如今日战胜则倾宗,战败则覆族,欲以此安归乎?不若翻然改图,则可以长享富贵矣。古人射钩斩祛,犹不害为辅佐,况玄与君无宿昔之怨乎?
牢之见书不语,穆曰:“桓之遣仆来者,实布腹心于君,事成共享其福,君何疑焉?”牢之遂许与和。刘裕、何无忌切谏,牢之不听。敬宣亦谏曰:“国家衰危,天下之重,在大人与玄,玄借父叔之资,据有全楚,已割晋国三分之二。一朝纵之,使陵朝廷,威望既成,恐难图也。董卓之变,将在今矣。
”牢之怒曰:“我岂不知今日取桓如反掌,但平桓之后,令我奈骠骑何?”遂遣敬宣诣桓请和。玄闻敬宣至,大开辕门,出营相接,深自谦抑。宴饮之次,除名画观之,谓敬宣曰:“归语尊公,事成之日,朝政悉以相付,吾当仍守外藩也。”敬宣拜辞,玄送出辕门,珍重而别。或问玄曰:“公何敬之若此?
”玄曰:“牢之已在吾掌中矣,不如此不足坚其意也。”敬宣归,述玄言,牢之大喜,退兵班渎。
玄闻牢之退,引军直取新亭,元显见之失色,弃船就岸,陈师宣扬门外。继知牢之叛己,益惧,欲还宫自守。师方动,玄之前驱已至。拔兵随后,大呼曰:“放仗,京旅皆溃。”元显单骑走,驰至东府,见道子曰:“养兵数载,竟无一人拒敌者,奈何?”父子相抱大哭。俄而兵至,皆束手就缚。元显执至新亭,玄立之舫前面数之曰:“乳臭小子,何不自揣,而妄欲图我!”元显曰:“为张法顺所误耳!”壬申,玄入京师,百官拜迎于道,诏加玄大丞相,总百揆,都督中外诸军事。以桓伟为荆州刺史,桓谦为尚书左仆射,桓修为徐、衮二州刺史,镇京口,余皆居职如故。赐道子死,斩元显、谯王尚之、张法顺等于市。由是大权一归于玄,内外莫不畏服。
且说牢之退兵以来,物情大去,威望顿减,心甚悔之。一日诏下,以牢之为会稽内史,大惧曰:“始尔便夺我兵,祸其至矣。”时敬宣在京,玄恐牢之不受命,使归谕之,敬宣归谓其父曰:“桓玄志不可测,深忌大人功名,必不见容,为之奈何?”牢之曰:“吾受其愚矣。今且据江北以图事,汝往京口速取眷属以来。”敬宣受命而去。
牢之日夜忧疑,谓刘裕曰:“前日不听子言,悔之无及。
今事急,意欲就高雅之于广陵,举兵以匡社稷,卿能从我行乎?
”裕曰:“将军以劲卒数万,望风降服,彼新得志,成振天下,朝野人情,皆已去矣。广陵岂足成事耶?裕当返还京口,不能从公行也。”牢之默然。裕退,无忌问曰:“我将何之?”裕曰:“吾观镇北必不免,卿何与之俱死?可随我还京口,徐观时势,桓玄若守臣节,当与卿事之。不然,当与卿图之。”无忌曰:“善。”二人遂不告而去。牢之知裕与无忌去,恐军心有变,乃大集僚佐告之曰:“桓玄志图篡逆,吾将勒兵渡江,就此举事,顾与诸君共此功名。”一座愕然,参军刘袭曰:“事之不可者,莫大于反,将军往年反王兖州,近日反司马郎君,今又反桓公,一人三反,何以自立?”语毕趋出,佐吏多散走。
牢之不能禁。又敬宣失期不至,军中讹言事泄,已被害。牢之益惶急,乃率部曲北走。军士随路奔散,至新州,仅存亲卒数人。牢之知不免,仰天叹曰:“吾亦无颜渡江矣!”遂缢而死,后人有诗悼之曰:江北江南无路投,大军百万丧荒陬。
当时若把桓玄灭,北府勋名孰与侔。
却说敬宣迎了眷属,回至班渎,师已北走。随即赶往,行未廿里,只见一人飞骑而来,乃是牢之随身亲卒,见了敬宣,大哭曰:“三军尽散,将军已经自缢。闻朝廷遣将,又来拿捉家属,公子速投江北,避难要紧。”敬宣一闻此信,魂胆俱丧,也顾不得奔丧大事,星夜渡江,往广陵进发,幸得关口尚无拿获移文,于路无阻。一日到了广陵,向高雅之哭诉前事,欲图报复。雅之曰:“若要复仇,必须厚集兵力,徒恃广陵之众,恐不足以济事。现在北府旧将,在北者甚多,可约之举事。”
于是,遣使四方,广招同志,一时从之者,有刘轨、刘寿、司马休之、袁虔之、高长庆、郭恭等,皆至广陵,推敬宣为盟主,共据山阳,相与起兵讨玄。消息传入京师,玄闻之怒曰:“鼠辈敢尔!”便命大将郭铨起兵一万,带领勇将数员,浩浩荡荡,飞奔而来。斯时,山阳军旅未备,虽有数千人马,半皆乌合,未识何以拒之,且听下回分解。
仲堪全无谋略,徒负虚名,欲结婚杨氏,以为声援,计亦左矣。桓玄早蓄枭雄之志,一朝得势,猖獗固宜。所惜刘牢之一时英杰,乃坠于桓玄术中,虽寄奴、敬宣切谏不听,以至一败涂地,遂自缢而死,为可悲耳!岂天欲倾晋兴宋,有莫之为而为之者耶?至罗企生、杨琼玉之忠节,亦可谓卓然天地者矣。
中间写招婚比箭一段,又写临阵死节一段,两两对照,文气如火如花。
第四回
京口镇群雄聚义建康城伪主潜逃
话说刘敬宣占据山阳,聚众方图报复,闻有大军来讨,忙同众人整顿人马迎敌。无如兵未素练,人无斗志,战阵方合,四散奔走,进不能战,退不能守,只得弃城而逃。于是敬宣、休之。刘轨奔燕,高雅之、袁虔之等奔秦,今且按下不表。
却说何无忌闻牢之自缢,敬宣出奔,不胜感悼,谓裕曰:“北府旧将,半遭杀戮,吾挤恐终不免,奈何?”裕曰:“无害,玄方矫情饰诈,必将复用吾辈,子姑待之。”俄而桓修镇丹徒,引裕为参军,何无忌为从事,二人皆就其职。一日,修入朝,裕与无忌随往。玄见裕,谓王谧曰:“刘裕风骨不凡,盖人杰也。”谧曰:“公欲平天下,非裕莫可任者。”玄曰:“然。”因屡召人宴,以示亲密,玄妻刘氏有智鉴,谓玄曰:“刘裕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终不为人下,宜早除之。”玄曰:“我方平荡中原,非裕莫济,俟关陇平定,然后议之末晚。
”时玄已封楚王,用天子礼乐,妃为王后,子为太子。殷仲文、卞范之阴撰九锡册命等文,朝臣争相劝进。桓谦私问裕曰:“楚王勋德隆重,朝野之情,咸谓宜代晋祚,卿以为何如?”裕曰:“楚王,宣武之子,勋德盖世,晋室微弱,民望久移,乘运禅代,有何不可?”谦喜曰:“卿谓之可即可耳。”谦以裕言告玄,玄亦喜。因诈言钱塘临平湖开,江州甘露降,使百僚集贺,为受命之符。又以前世禅代,皆有高隐之士,耻于当时独无,乃求得西朝隐士皇甫谧六世孙,名希之,给其资用,使隐居山林。屡加征召不至,诏旌其闾,号曰“高士”。时人谓之”充隐”。
元兴二年十二月了丑,群臣入朝,请帝临轩,手书禅诏,遣司徒王谧奉玺绶禅位于楚。帝即避位,逊居雍安宫。百官诣楚王府朝贺。庚寅朔,筑坛于九里山北,即皇帝位,建号大楚,改元雍始。玄入建康宫,将登御座,而床忽陷。群下失色,玄亦愕然。殷仲文趋进曰:“将由圣德高厚,地不能载。”玄大悦,追尊父温为宣武皇帝,母司马氏为宣武皇后。以祖彝而上,名位不显,不复追尊立庙。或谏之不听,卞承之曰:“宗庙之祭,上不及祖,有以知楚德之不长矣。”
玄自即位,心常不自安。一夜,风雨大作,江涛拥入石头,平地水数丈,人尸漂流,喧哗震天。玄闻之惧曰:“奴辈作矣!
”后知江水发,乃安。性复贪鄙,闻朝士有法书名画,必假樗蒲得之。玩弄珠王,刻不离手。主者奏事,或一字谬误,必加纠摘,以示聪明。制作纷纭,朝换夕改,人无所从。当是时,三吴大饥,户口减半,会稽郡死者什三四。临海、永嘉等县,人民饿死殆尽。富室衣纙纨,怀金玉,闭门相守饿死,而玄不加恤。更缮宫室,土木并兴,督迫严促。由是中外失望,朝野骚然。秘书监王玄德同弟仲德,一日来见裕曰:“自古革命,诚非一族。然今之起者,恐不足以成大事。异日安天下者必君也。”裕久有建义意,因答曰:“此言吾何敢当?倘有事变,愿同协力。”仲德曰:“吾兄弟岂肯助逆者哉?君如有命,定效驰驱。”于是密相订约而去。
时桓宏镇青州,遣主簿孟昶建康。玄见而悦之,谓参军刘迈曰:“吾于素士中,得一尚书郎,与卿共乡里,曾相识否介?
”迈问:“何人?”曰:“孟昶。”迈素与昶不睦,对曰:“臣在京口,惟闻其父子纷纭,更相赠诗耳。”玄笑而止。昶闻而恨之。桓修将还镇,裕当共返,托以金创疾动,不能乘骑,乃与无忌同船共载,密定匡复之计。既至京口,会盂昶还家,亦来候裕。裕谓之曰:“草间当有英雄起,卿闻之乎?”昶曰:“今日英雄有谁,正当是卿耳。”裕大笑,相与共定大计,密结义勇。一时同志者,有刘毅、魏咏之、诸葛长民、檀凭之、王玄德、王仲德、辛扈兴、童厚之、毅兄迈、裕弟道规等二十七人,愿从者百有余人,皆推裕为盟主。裕乃命孟昶口:“吾弟道规为桓宏参军,卿为主薄,可在青州举事,吾使希乐共往助之,杀宏收兵,据广陵。”希乐,刘毅字也。又谓魏咏之曰:“长民为刁逵参军,卿往助之,杀逵收兵,据历阳。”谓辛扈兴、童厚之曰:“卿二人速往京师,助刘迈、王玄德兄弟,临时为内应。吾与无忌在京口,杀桓修,收兵讨玄。”约定同日齐发,不可迟误。众人受命,分头而往。
且说盂昶妻周氏,富于财,贤而有智。昶归语其妻曰:“刘迈毁我于桓公,使我一生沦陷,我决当作贼,卿幸早自离绝,脱得富贵,相迎不晚也。”周氏曰:“君父母在堂,欲建非常之业,岂妇人所当止,事若不成,当于牢狱中奉养舅姑,义无归志也。”昶怆然久之而起,周氏追昶还坐,曰:“观君作事,非谋及妇人者,不过欲得财物耳。”因指怀中儿示之曰:“此儿可卖,亦当不惜,况财物乎!”昶曰:“果如卿言,此时济用颇紧,苦无所措。”妻乃倾囊与之。昶弟顗,其妇即周氏之妹,周氏诈谓之曰:“昨夜梦殊不祥,门内绛色物,悉取以来,为厌胜之具。”其妹与之,遂尽缝以为战士袍。又何无忌将举事,恐家人知之,夜于屏风后作檄文。其母刘氏,牢之姊也,登高处密窥之,知讨桓玄,大喜,呼而谓之曰:“吾不及东海吕母明矣,汝能为此,吾复何恨!”问所与同谋者何人,曰:“刘裕。”母益喜,为言,玄必败,裕必敚无忌气益壮。
乙卯,裕及无忌托言出猎,收合徒众百余人。诘旦,京口城门开,无忌着传诏服,称敕使居前,徒众随之而入。桓修方坐堂上,无忌突至堂阶,称有密事欲白,乞屏退左右,修挥左右退。问何语。无忌出不意,拔剑斩之。大呼,徒众并至,挺刃乱击,左右皆惊窜,遂持其首诣裕。裕大喜,以首号令城上时,司马刁宏闻变,率文武官吏来攻裕。裕登城谓之曰:“郭江州已奉乘舆反正于寻阳,我等并受密诏,诛除逆党。今日贼玄之首,已枭于大航矣。诸君非大晋之臣乎?尚欲助逆耶?”
众信之,一时并散,遂杀刁宏。
当是时,义旗初建,百务纷如。裕问无忌曰:“此时急须一主簿,何由得之?”无忌曰:“无过刘穆之。”裕曰:“然。
非此人不可。”遂驰信召焉。原来穆之世居京口,为人多闻强记,能五官并用,不爽一事。曾为琅玡府主簿,弃官归。是夜,梦与裕乘大风泛海,惊涛骇浪,舟行如驶,俯视船旁有二白龙,夹船以行。既而至一山,山峰耸秀,树木葱范。携手而登,其上皆瑶台璇室,有玉女数人,向裕迎拜。裕上坐,己旁坐,闻呼进宴,佳肴异馔,罗列满前,皆非人世间味。及觉,口中若有余香,心甚异之。晨起,闻京口有喧噪声,出陌头观望,直视不言者久之。返室,命家人坏布裳为袴,而裕使适至,遂往见裕。裕曰:“始举大义,方造艰难,须一军吏甚急,卿谓谁堪其任?”穆之曰:“仓猝之际,当无逾于仆者。”裕笑曰:“卿能自屈,吾事济矣。”即于座上署为主簿。
话分两头,是日,孟昶在青州,劝桓宏出猎,宏许之。天未明,开门出猎人,昶与刘毅、道规,率壮士数十人,乘间直入。宏方啖粥,见毅等至,放箸欲起,道规直前斩之。左右大乱,击杀数人方止。毅持其首,出徇于众曰:“奉诏诛逆党,违者立死!”军土披甲欲战,道规摇首止之曰:“朝廷大军旋至,卿等勿同族灭。”青州军士素畏服道规,遂散走。乃留道规守广陵,收众过江,与裕军合。
丁巳,裕率二州之众一千七百人军于竹里,移檄远近,共讨桓玄。玄闻京口难作,怒曰:“无端草贼,速击杀之。”继问首谋者何人,左右曰:“刘裕。”不觉失色。又问其次,曰:“刘毅、何无忌。”恐惧殊甚。左右曰:“裕等乌合微弱,势必无成,陛下何虑之深?”玄曰:“刘裕足为一世之雄,刘毅家无担石之储,樗蒲一掷百万,何无忌酷似其舅,共举大事,何谓无成。”乃命桓谦为征讨大都督,屯军于覆舟山待之,戒勿轻进。
却说王玄德等探得外已举事,谋俟京旅出征,夜伏壮士于关内,纵火烧其官室,乘乱攻之,可以杀玄。刘迈狐疑不敢发,事泄,迈及玄德、扈兴、厚之皆死。仲德逃免。桓谦请进兵击裕,玄曰:“彼兵锐甚,计出万死,若有蹉跌,则彼气成,吾事去矣。彼空行二百里无所得,锐气已挫,忽见大军,必相惊愕。我按兵坚阵,勿与交锋,彼求战不得,自然散走、此策之上也。”谦曰:“贼兵初起,扑之易灭,缓则养成其势,图之转难矣。宜急击勿失。”玄不得已从之,乃遣左卫将军吴甫之,右卫将军皇甫敷,引兵相继北上。二人皆玄之勇将,素号万人敌者,故用为军锋。
却说甫之进至江乘,与裕军相遇。甫之兵,多裕数倍,甲骑连营,干戈耀日,裕众皆恐。裕曰:“今日之战,有进无退,成败在此一决,诸君勉之。”乃身先士卒,手执长刀,大呼以冲之,敌皆披靡。甫之迎战,裕突至马前,甫之方举刀,头已落地。西军争奋,东军大败,皇甫敷闻前军失利,分兵作两路来援。裕与檀凭之亦分兵御之。凭之冲入敌军,奋力乱砍,一将从旁刺之,中其要害,大叫一声而死。军少却,裕见事急,进战弥厉。敷合两军夹攻,围之数重。裕战久刀折,见路旁一大树,遂拔以挺战。敷喝曰:“刘寄奴,汝欲作何死!”拔戟刺之,刃不及者数寸。裕瞋目叱之,敷觉眼前似有一道红光冲来,人马辟易。其时无忌率众杀人,不见裕,问裕何在。军士指曰:“在兵厚处。”乃直透重围救之,射敷,中其额,敷踣于地。裕弃树取刀,向前砍之。敷将死,谓裕曰:“君有天命,愿以子孙为托。”遂斩其首。众见主将死,皆乱窜,裕大呼曰:“降者勿杀。”于是降者过半。获其资粮甲胄无数。裕归营,抚凭之尸而哭之。先是义旗初建,有善相者,相众人皆大贵,其应甚近,独相凭之不贵。裕私谓无忌曰:“吾徒既为同事,理无偏异,凭之不应独贱。”深不解相者之言。至是凭之战没,裕悲其死,而知大事必成。乃以孟昶为长史,守京口,尽合其众,往建康迸发。
玄闻二将死,大惧;问群臣曰:“吾其败乎?”吏部郎曹靖之对曰:“民怨神怒,臣实惧焉。”玄曰:“民怨有之,神何怒焉?”对曰:“晋氏宗庙,飘泊江滨,兴楚之际,上不及祖,神焉得无怒!”玄曰:“卿何不谏?”对曰:“辇上君子,皆以为尧舜之世,臣何敢言?”玄默然。时敌信日急,玄悉起京师劲旅,付桓谦将之,使何澹之一军屯东陵,卞承之一军屯覆舟山西,众合三万。庚颐之率精卒一万,为左右救援。
乙未,裕军至,覆舟山东,先使赢弱登山,张旗帜为疑兵,布满山谷,使敌人望之,不测多少。诘旦,传餐毕,悉弃资粮,与刘毅分兵为数队,进突敌阵。裕与毅以身先之,将士皆殊死战,无不一当百,呼声动天地。时东北风急,裕乘风纵火,烟焰涨天,鼓噪之音,震动京阙。桓谦股栗,诸将不知所为。又颐之所将,多北府人,素畏服裕,见裕临阵,皆不战而走,军遂大溃。
先是,玄惧不胜,走意已决。潜令殷仲文具舟石头,而轻可载服玩书画。仲文问其故,玄曰:“兵凶战危,脱有意外之变,富使轻而易运。”及闻大军一败,率亲卒数千人,声言赴战,上挟乘舆,下带家室,出南掖门以走。胡藩执马鞚谏曰:“今羽林射手,尚有八百,皆是精锐,且西人受累世之恩,不驱一战,一旦舍此,欲安之乎?”玄不答,鞭马急奔,西趋石头,与仲文等浮江南走。
斯时京中无主,百官开门迎裕。裕乃整旅入建康,下令军士,不许扰及民间,百姓安堵如故。庚申,屯石头城,立留台百官,焚桓温神主于正阳门外,尽诛其宗族之在建康者。一面遣诸将追玄,一面命臧熹入宫,收图籍器物,封闭府库。有金饰乐器一具,裕问熹曰:“卿欲此乎?”熹正色对曰:“皇上幽逼,播越非所,将军首建大义,勤劳王家,熹虽不肖,实无情于乐。”裕笑曰:“聊以戏卿耳。”壬申,群臣推裕领扬州,裕感王谧恩,使领扬州报之。于是推裕为大将军,都督扬、徐、衮、豫、青、冀、幽、井八州军事。以刘毅为青州刺史,何无忌为琅讶内史,孟昶为丹阳尹,诸大处分,皆委于穆之。仓猝立定,无不毕具。穆之谓裕曰:“晋自隆安以来,政事宽弛,纲纪不立,豪族陵纵,小民穷蹙。元显政令违舛,桓玄科条繁细,皆失为治之道。公欲治天下,非力矫从前之失不可。”裕乃躬行节俭,以身范物,内外百官,皆肃然奉职。不盈旬日,风俗顿改。一日,长民槛送刁逵至京,报豫州已平,裕大喜。
原来长民、魏咏之本约在历阳举事,为刁逵所觉,收兵到门,咏之走脱,长民被执,囚送建康。行至当利而玄败,送人破槛出之。长民结众还袭豫州,遂执刁逵以献。裕怒斩之,及其子侄无少长皆弃市,以报昔日之辱。后人有诗叹之曰:王谧为公刁氏族,平生恩怨别秋毫。
回思雍齿封侯事,大度千秋仰汉高。
却说刘敬宣逃奔南燕,燕主慕容德待之甚厚。敬宣素晓天文,一夜仰瞻星象,谓休之曰:“晋将复兴,此地终为晋有。
”乃结青州大姓,谋据南燕,推休之为主,克日垂发。时刘轨为燕司空,大被委任,不欲叛燕,遂发其谋。敬宣、休之知事泄,连夜急走,仅而得免。逃至淮、泗间,尚未知南朝消息。
敬宣夜得一兆,梦见丸土而吞之,觉而喜曰:“丸者,桓也。
桓既吞矣,吾复本土乎?”俄而,裕自京师以手书召之。敬宣接书,示左右曰:“刘寄奴果不我负也!”便与休之驰还。既至建康,裕接入大喜,谓敬宣曰:“今者卿归,不唯济国难,兼当报父仇也。”敬宣泣而受命,裕乃以敬宣为晋陵太守,休之为荆州刺史。
且说桓玄奔至寻阳,郭昶之给其器用兵力,军旅少振,及闻何无忌、刘毅、刘道规三将来追,留何澹之守湓口,而挟帝西上。至江陵,桓石以兵迎之。玄入城,更署置百官,以卞范之为尚书仆射,专事威猛,摄服群下。殷仲文微言不可,玄怒曰:“今以诸将失律,还都旧楚,而群小纷纷,妄兴异议,方当纠之以猛,未可施之以宽也。”时荆、江诸郡,闻玄败归,有上表奔问起居者,玄皆却之,令群下贺迁新都。时无忌等已至桑落州,何澹之引舟师迎战。澹之常所乘舫,羽仪旗帜甚盛。
无忌欲攻之,众曰:“贼师必不在此,特诈我耳,攻之无益。
”无忌曰:“不然,今众寡不敌,战无全胜。澹之既不居此,肪中守卫必弱,我以锐兵进攻,必得之。得之则彼势败而我气倍,因而薄之,破贼必矣。”道规曰:“善。”遂往攻之,果得其舫,传呼曰:“已获何澹之矣!”西军皆惊惧扰乱,东军乘之,斩获无数,澹之走免。遂克湓口,进据寻阳。是役也,胡藩所乘舟,为东军所烧,藩带甲入水,潜行水底数百步,乃得登岸。欲还江陵,路绝不得通,乃奔豫章。裕闻而召之,遂降于裕。玄闻何澹之败,大惧,谋欲出兵拒之。乃以大将符宏,领梁州兵为前锋,大军继进。
当是时,玄重设赏格,招集荆州人马,曾未三旬,有众数万,楼船器械俱备,军势甚盛。而东军兵不满万,颇惮之,议欲退保寻阳,再图后举。道规曰:“不可,彼众我寡,今若畏儒不进,必为所乘。虽至寻阳,岂能自固?玄虽窃名雄豪,内实恇怯。加之已经奔败,众无固心,决机两阵,将勇者胜,不在众也。”说罢,披甲而出,麾众先进,矢石并发。西军皆闭舫户以避。诸将鼓勇从之,直出军后,纵火烧甚辎重,西师大败,玄乘轻舸,西走江陵。郭铨临阵降毅。殷仲文已随玄走,半路而还,因迎何皇后及王皇后于巴陵,奉之至京。裕赦其罪不问。再说玄至江陵,计点军士,散亡殆尽。而有嬖重丁仙期,美风姿,性柔婉,玄最亲昵,与之常同卧起,即朝臣论事,宾客宴集,时刻不离左右,食有佳味,必分甘与之。其时战败失散,玄思之,涕泣不食。遣人寻觅,络绎载道。及归大喜,抚其背曰:“三军可弃,卿不可弃也。”将士闻之皆怒曰:“吾等之命,不及一嬖童,奚尽力为?”于是众志益离。冯该劝玄勒兵更战,玄不从。时桓希镇守汉中,有兵数万,玄欲往汉中就之,而人情乖阻,号令不行。夜中处分欲发,城内已乱,急与腹心数百人,乘马西走。行至城门,或从暗中斫之,不中。
其徒更相杀害,前后交横,仅得至船。左右皆散,从者不满百人。恐有他变,急令进发。犹幸后无追师,船行无碍。一日正行之次,忽有战船百号,蔽江而来。船上枪刀林立,旗号云屯,大船头上,立一少年将军,白铠银甲,手执令旗一面,旁立偏将数员,皆关西大汉。舟行相近,来将大喝曰:“来者何船?
”船上答曰:“楚帝御舟。”说犹未了,来将把旗一挥,左右战舰,一齐围裹上来,箭弩交加,矢下如雨。玄大惊,忙令退避,水手已被射倒,舱中已射死数人,丁仙期以身蔽玄,身中数箭而死。来将跳过船来,持刀向玄。玄曰:“妆何人,敢杀天子?”来将曰:“我杀天子之贼耳。”玄拔头上玉导示之曰:“免吾,与汝玉导。”来将曰:“杀汝,玉导焉往?”遂斩之。
悉诛其家属,但未识杀玄者何人,且听后文再述。
寄奴、无忌,自牢之败后,一旅寄人耳,乃能收合勇锐,卒成大事。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桓玄虽具袅雄之性,然局量褊小,无有远图,何能受享天位!观于登殿而土陷,可以知其故矣。乃东奔西窜,卒斩舟中,凶顽亦何益哉!观裕降者勿杀,及禁止扰害民间数言,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开国之君,自超越寻常万万也。
第五回
扶晋室四方悦服代燕邦一举荡平
话说杀桓玄者,乃是益州刺史毛璩之侄毛佑之。桓玄篡位,曾遣使益州,加璩为左将军。璩不受命,传檄远近,列玄罪状。
及闻刘裕克复京师,遣其侄佑之率兵三千进趣江陵,以绝玄之归路。事有凑巧,恰好与玄相遇,遂击杀之。于是传首江陵,收兵而返。荆州太守王腾之,乃改府署为行宫,奉帝居之,以玄首驰送东军。无忌等大喜,以为贼首既除,大事已定,军心渐懈。又遇风阻,浃旬未至江陵。
那知桓玄虽死,诸桓各窜,桓谦匿沮泽中,桓振匿华容浦,各集余党,伺隙而动。探得东军未至,城内无备,乘夜来袭,逆党在内者从而应之,斩关而入,江陵复陷,王腾之等皆遇害。
桓振见帝于行宫,跃马横戈,直至阶下,瞋目向帝曰:“臣门户何负国家,而屠灭若是?”帝弟德文下座谓曰:“此岂我兄弟意耶?”振欲杀帝。桓谦苦止之,乃下马敛容,再拜而出。
明日遂奉玺绶还帝曰:“主上法尧禅舜,今楚祚不终,复归于晋矣。”复晋年号,振为都督大将军、荆州刺史;谦为侍中左卫将军,招集旧旅,附者四应。无忌等间江陵复陷,大怒,星夜进兵,攻桓谦于马头,破之。欲乘胜势,即趣江陵。道规止之曰:“兵法屈伸有时,不可轻进。诸桓世居西楚,群小竭力,桓振勇冠三军,难与争锋。今桓谦败,彼益致死于我,未易克也。且暂息兵养锐,徐以计策縻之,庶无一失。”无忌曰:“残寇遗孽,一举可荡,君何怯焉?”遂进兵。桓振逆战于灵溪,分兵为左右翼,中军严守不动,及战急,亲率敢死士八百,从中冲出,忽下马,各执短刀奋砍,东军不能支,遂大败,死者千余人。无忌等仍退保寻阳,上笺请罪。
先是,裕命敬宣为诸军后援,敬宣缮甲治兵,聚粮蓄财,日夜不怠,故无忌等虽败退,赖以复振。停兵数旬,复自寻阳西上。至夏口,有兵守险不得前。时振遣其将冯该扼东岸,盂山图据鲁山城,桓仙客守候月垒,众合万人,水陆相援,毅与道规分兵向之,毅攻鲁山城,道规攻偃月垒,无忌以中军遏于中流,自辰至午,二城皆溃,生擒山图、仙客,进薄东岸,冯该之师亦溃。先是毅恐江陵难下,致书于南阳太守鲁宗之曰:“贼徒虽败,尚据坚城,请举南阳之兵以袭其后,首尾共击,庶易成功。”宗之遂进兵,击冯该于柞溪,斩之。振闻宗之兵将至,谓桓谦曰:“东军来攻,兄暂坚守,勿与交锋,俟吾先破南阳之兵,然后归而击之。”说罢,潜师以出。毅探得振不在城,进兵围之,昼夜攻击,将士肉薄而登,谦不能拒,遂弃城走。桓振方与宗之相持,知城中危急,引军还救,而城已陷。
宗之追击,振军亦溃逃于涢川,刘怀肃追新之。桓谦、桓蔚、何澹之俱奔秦,于是何无忌奉帝先还,毅及道规留屯夏口,经理荆、襄。甲午,帝至建康,百官诣阙待罪,诏令复职,大赦改元,惟桓氏一族不赦,以桓冲忠于王室,特宥其一孙继后。
却说殷仲文以丧乱之后,朝廷音乐未备,言于裕,请修治之。裕曰:“今不暇治,且性所不解。”仲文曰:“好之自解。
”裕曰:“正以解则好之,故不求解耳。”仲文惭退。朝廷论建义功,进封裕为豫章郡公,毅为南平郡公,无忌为安城郡公,各领本职如故。余有功者,封赏有差。先是毅尝为北府从事,人或以雄杰许之。敬宣曰:“不然,夫非常之才,自有调度,岂得便以此君为人豪耶?此君外宽而内忌,自伐而尚人,若一旦遭遇,亦当以陵上取祸耳。”毅闻而恨之。至是裕以敬宣为江州刺史,毅言于裕曰:“敬宣不豫建义,猛将劳臣,方须叙报,如敬宣之比,宣令在后,若君不忘生平,正可为员外常侍耳。前日授郡,已为过优,今复命为江州,尤用骇惋。”敬宣闻而惧,因辞不就,乃迁为宣城内史。夏四月,裕请归藩,诏改授裕都督荆、司等十六州诸军事,移镇京口。
先是桓玄受禅,王谧为司徒,亲解安帝玺绶奉于玄。及领扬州,诸臣皆以为太优,毅尤不服。一日,帝赐宴朝堂,百僚皆集,论以重镇大臣,俨居首座。毅愤然作色曰:“前逆玄倡乱,天位下移,今幸王室重兴,吾侪得为大晋之臣,不至稽首贼廷,其荣多矣。”因问谧曰:“未识帝之玺绶今在何处?”
谧默然,汗流夹背,惶愧无地,勉强终席而散。归至家,郁郁以死。临殁,请解扬州之任授裕。而毅不欲裕入辅政,议以谢混代之。遣尚书皮沈至京口告裕。沈先见刘穆之,具道朝议,穆之伪起如厕,密报裕曰:“皮沉之言,不可从也。”及沉见裕,裕令且退,呼穆之问之,穆之曰:“晋政久失,天命已移。
明公兴复皇祚,勋高位重,今日形势,岂得居谦,常为守藩之将耶?刘、孟诸公,与公俱起布衣,共立大义,以取富贵,事有前后,故一时相推,非委体心服,宿定臣主之分也。力敌势均,终相吞噬。扬州根本所系,不可假人。前者以授王谧,事出权宜,今若复以他授,便尔受制于人。一失权柄,无由可得。
今朝议如此,宜相酬答,必云在我,措辞又难。唯应云:“神州治本,宰辅至重。此事既大,非可悬论,便暂入朝,共尽同异。’公至京邑,彼此必不敢越公而授余人矣。”裕从之,使皮沉先返,己即表请入朝。朝廷共谕其意,即征裕领扬州,录尚书事。
裕至建康,百僚无不畏服。一日,裕集群臣议曰:“自古安内者必攘外,昔南燕、后秦,利我有内难,侵夺我疆土。今内难虽平,而南乡等郡,尚为秦据,宿豫以北,尚为燕有,吾欲伐之,二者孰先?”朱龄石进曰:“后秦姚兴,颇慕仁义,以礼结之,其地自还。燕自慕容德亡后,子超嗣位,国内日乱,可一举灭之。此时兵力未足,宜有待也。”裕从之,遣使修好于秦,且求南乡等郡,秦王兴许之。群臣咸以为不可,兴曰:“天下之善一也。刘裕拔起细微,能讨桓玄,兴复晋室,内厘庶政,外修封疆,吾何惜数郡,不以成其美乎?”因割南乡十二郡归于晋,于是秦、晋和好,终兴之世,裕不加伐。
却说南燕王慕容德,始仕于秦,为张掖太守。母公孙氏,兄慕容纳,皆居张掖。淮南之役,德从行坚入寇,留金刀与母别。谓母曰:“乱离之世,别易会难,母见金刀,如见儿也。
”后同慕容垂举兵叛秦,秦收其兄纳及诸子,皆杀之,公孙氏以老获免。纳妻段氏方娠,系狱未决,段氏在狱,终日悲啼。
一狱吏私语之曰:“夫人匆忧,吾当救汝出狱,与太夫人逃往他乡便了。”段氏曰:“尔系何人,乃能救我?”狱吏曰:“我姓呼延,名平,夫人家旧吏也。念故主之恩,愿挈家同往,以避此难。”段氏感谢。平先移家城外,接取公孙氏同往,然后乘间窃段氏出狱,逃于羌中。段氏受了惊恐,到未数日,即生一子,取名曰超。超年十岁,而公孙氏玻临卒,以金刀授超曰:“汝得东归,当以此刀还汝叔也。”超尝佩之,及姚氏代秦,平以其母子迁长安。俄而平卒,遗一女,段氏即娶为超妇。超既长,日夜思东归,恐为秦人所录,乃佯狂、行乞以自污,人皆贱之。东平公符绍遇之途,奇其貌,询之,乃慕容超也。言于秦王兴曰:“慕容超姿干奇伟,殆非真狂。宜微加官爵以系之,勿使逃于他国。”兴乃召见之。超呆立不跪,左右命之拜,乃拜。与之语,故为谬对,或问而不答。兴笑曰:“妍皮不裹痴骨,徒妄语耳。”乃斥不用。
一日,超行长安市中,见有卖卜者,东人口声,向之问卜。
卜者问其姓名,曰:“慕容超。”卜者熟视良久,舍卜,招之僻处,问曰:“子果慕客超耶?”曰:“然。”卜者笑曰:“吾觅子久矣!不意今日得遇,子于夜静来晤,吾有密事语子,万勿爽约。”超心讶之,别去。等至更深,来诣卜所。卜者迎门以候,见之大喜,邀入座定,乃语之曰:“吾实告子,我非卜者,乃南燕右丞吴辩也。奉燕王之命,特来访君。今既获见,便请同往,稍迟,恐有泄漏,不能脱身矣。”超因是不敢告其母、妻,辄随辩走,在路交易姓名,并无阻碍。
不一日,到了燕界,地方官先行奏知,燕王德闻其至,大喜,遣骑三百迎之。超至广固见德,以金刀献上。德见之,悲不自胜,与超相对恸哭。即封超为北海王,赐衣服车马无数,朝夕命侍左右,使参国政。盖德无子,欲以超为嗣也。越二载,德不豫,立超为太子。及卒,遗诏慕容钟,段宏为左右相,辅太子登极。
超既即位,厌为大臣所制,乃出钟宏等于外,引用私人公孙五楼等,内参政事。尚书令封孚谏曰:“钟,国之旧臣;宏,外戚重望,正应参翼百揆。今钟等出藩,五楼在内,臣窃未安。
”超不听,于是佞幸日进,刑赏任意,朝政渐乱。
一日,念及母妻,惨然下泪。五楼曰:“陛下不乐者,得毋以太后在秦,未获侍奉乎?”超曰:“然。”五楼曰:“何不通使于秦,以重赂结之,启请太后归国也?”超曰:“谁堪使者?”五楼曰:“中书今韩范,与秦王有旧,若使之往,必得如志。”超乃遣范至秦,请归母妻。秦王兴曰:“昔符氏之败,太乐诸妓,皆入于燕。燕肯称藩送妓,或送吴口千人,乃可得也。”范归复命。超与群臣议之,段晖曰:“陛下嗣守社稷,不宜以私亲之故,辄降尊号。且太乐先代遗音,不可与也,不如掠吴口与之。”张华曰:“不可,侵掠邻邦,兵连祸结,此既能往,彼亦能来,非国家之福。陛下慈亲在念,岂可靳惜虚名,不为之降屈乎?”超乃遣范复聘于秦,称藩奉表,兴谓范曰:“联归燕主家属必矣。然今天时尚热,当俟秋凉,然后送归。”亦令韦宗聘于燕。宗至广固,欲令燕王北面受诏。段晖曰:“大燕七圣重光,奈何一日屈节?”超曰:“我为太后屈,愿诸卿勿复言。”遂北面拜跪如仪,复献太乐妓一百二十人于秦。秦乃还其母妻。超帅百官迎于马耳关,母子相见,悲喜交集。于是备法驾,具仪卫,亲自引导,迎入广固,尊母段氏为皇太后,立妻呼延氏为皇后,大赦国中。
是冬,汝水竭,河冻皆合,而渑水不冰。超问左右曰:“渑水何独不冰?”墨臣李宣曰:“良由带京城,近日月也。”
超大悦,赐朝服一具。时祀南郊,有兽突至坛前,如鼠而赤,大如马。众方惊异。须臾大风扬沙,昼晦如夜,羽仪帷幄皆裂。
超惧,以问太史令成公绥,绥曰:“此由陛下信任奸佞,刑政失均所致。”超乃黜公孙五楼。俄而五楼献美女十名,皆吴人,善歌舞。超大悦,复任五楼如故。一日临朝,谓群臣曰:“南人皆善音乐,今太乐不备,吾欲掠吴儿以补其数,谁堪当此任者?”群臣莫应,斛谷提、公孙归请曰:“愿得三千骑,保为陛下掠取之。”超喜,乃命斛谷提寇晋宿豫,拔其城,大掠而去。又命公孙归进寇济南,掠取千余人以献。超简男女二千五百,付太乐教之,重赏二人。
当是时,裕畜锐已久,本欲起师伐燕,闻之怒曰:“今不患师出无名矣。”遂抗表北伐。朝议皆以为不可,惟孟昶、臧熹以为必克,力劝裕行。裕以昶监中军留府事,遂发建康。差胡藩为先锋,王仲德、刘敬宣为左右翼,刘穆之为参谋,引舟师三万,自淮入泗。五月至下邳,留船舰轴重于后,率兵步进。
所过要地,皆筑城留兵守之。或谓裕曰:“燕人若塞大岘之险,坚壁清野以待,军若深入,不唯无功,将不能自归,奈何?”
裕曰:“吾虑之熟矣。彼主昏臣暗,不知远计,进利掳获,退惜禾苗。谓我孤军远入,不能持久,极其所长,不过进据临朐,退守广固而已。守险、清野之计,彼必不用,敢为诸君保之。”
却说超闻晋师至,自恃其强,全无惧意,谓群臣曰:“晋兵若果至此,当使只马不返。”段晖曰:“吴兵轻果,利在速战,不可争锋。宜据岘,使不得入,旷延时日,沮其锐气,然后徐简精骑三千,循海而南,绝其粮道。更命一将率衮州之众,缘山东下,腹背击之,此上策也。各命守宰,依险自固,计其资储之外,余悉荡尽,芟除禾苗,使敌无所资。军食既竭,求战不得,旬月之间,可以坐制,此中策也。纵敌入险,出城逆战,策之下也。”超曰:“卿之下策,乃是上策。今岁星居齐,以天道推之,不战自克。客主势殊,以人事言之,胜势在我。
今据五州之地,拥富庶之民,铁骑万群,麦禾蔽野,奈何芟苗徙民,先自蹙弱。不若纵使入岘,以精骑击之,何忧不捷?”
桂林王慕容镇曰:“陛下必以骑兵利平地者,宜出大岘逆战,战而不胜,犹可退守,不宜自弃险固,纵之使人也。”超不从。
镇出,谓段辉曰:“主上不能逆战却敌,又不肯徙民清野,酷似刘璋矣。今年国灭,吾必死之。”或以告超,超大怒,收镇下狱。却说晋师过大岘,燕兵不出。裕坐马上,举手指天,喜形于色。左右曰:“公未见敌,何喜之甚?”裕曰:“兵已过险,士有必死之心。余粮楼亩,军无匮乏之忧,虑已入吾掌中矣。
”及裕至东莞,超方遣公孙五楼、段晖,将步骑五万屯临朐,自将步骑四万为后援。裕将战,以车四千乘为两翼,方轨徐进,与燕兵战于临朐南。自早至日昃,胜负未决,胡蕃言于裕曰:“燕悉兵出战,临朐城中,留守必寡,愿以奇兵从间道取其城,此韩信所以破赵也。”裕从其计,遣藩引兵五千,从小路抄出燕军之后,进攻临朐。兵至城下,城中果无备,副将向弥擐甲先登,大呼曰:“轻兵十万,从海道至矣。”军士随之而上,守城兵皆溃,遂克之。时燕军方与晋师交战,胜负未决。一间临朐已失,众心皆乱。裕乘其乱,纵兵奋击,遂大胜之,斩段晖及大将十余人。超率余兵遣还广固。晋兵逐北,直抵广固城下,克其外城。超退保小城以守。裕筑长围守之,围高三丈,穿堑三重。超在围中,惶惧无计,遣尚书令张纲乞师于秦。赦桂林王镇于狱,引见谢之,问以御敌之策。镇曰:“百姓之心,系于一人,今陛下亲统六师,奔败而还,求救于秦,恐不足恃。
今散率还者,尚有数万,宜悉出金帛,悬重赏,与晋更决一战。
若天命助我,必能破敌,如其不然,死亦为美,比于闭门待尽,不尤愈乎?”五楼曰:“晋兵乘胜,气势百倍,我以败军之卒当之,不亦难乎?秦与吾分据中土,势同唇齿,安得不来相救?
但不遣大臣,则不能得重兵,韩范素为秦重,宜遣乞师。”超乃遣范赴泰求救。那知其时秦邦为夏人入寇,出师屡败,自顾不暇。张纲乞师,已徒劳而归,行至半途,为晋军所获,遂降于裕。裕使纲升楼车,周城大呼曰:“秦为夏王勃勃所破,不能出兵相救矣。”城中闻之,莫不丧气。又江南每发兵及造使者至广固。裕潜遣精骑夜迎之,及明,张旗鸣鼓而至,城中益恐。
却说韩范至长安,苦恳救援,秦许出兵一万救之。先遣使谓裕曰:“慕容氏相与邻好,今晋攻之急,秦已发铁骑十万屯洛阳,晋军不还,当长驱而进。”裕呼使者谓曰:“语汝姚兴,我克燕之后,息兵三年,当取关洛,今能自送,便可速来。”
刘穆之闻有秦使,驰人见裕,而秦使已去。裕以所言告之,穆之尤裕曰:“常日事无大小,必赐预谋。此宜细酌,奈何遽尔答之?此语不足以威敌,适致敌人之怒。若广因未下,秦寇奄至,不审何以待之?”裕答曰:“此是兵机,非卿所解,故不相语耳。夫兵贵神速,彼若审能赴救,必畏我知,宁容先遣信命,逆设此言,是张大之辞也。晋师不出,为日久矣,今见伐燕,秦必内惧,自保不暇,何能救人!”穆之乃服,秦果兵出复止。韩范不能归燕,亦降于裕。由是,燕之外援遂绝。
超每巡城,必挟宠姬魏夫人同登,见晋兵之盛,握手对泣。
左右谏曰:“陛下遭否塞之运,正当努力自强,以壮军心,而乃为儿女子泣乎?”超拭泪而止。城久闭,城中男女病脚弱者大半,出降者相继。尚书今悦寿曰:“今天助寇为虐,战士凋疲,独守穷城,外援无望,天时人事,概可知矣。苟历数有终,尧舜犹将避位,陛下岂可不思变通之计乎?”超叹曰:“废兴,命也。吾宁奋剑而死,不能衔璧而生。”丁亥,裕集诸将命之曰:“贼智穷力绝,而城久不拔者,皆将士不用命之故。今日先登者有赏,退后者有刑,限在午时必克!”或曰:“今日往亡,不利行师。”裕曰:“我往彼亡,何为不利?”于是,诸将鼓勇,四面并攻,但未识广固一城,果能即下否,且俟后文再讲。桓玄篡逆,道遇毛佑之而歼,亦天败恶人也。机事怠缓,复使诸桓得志,乘舆几至不保。幸桓谦一言而止,又不幸中之幸。无忌不听道规之言,刚愎自用,其败宜矣。殷仲文当国祚倾危之时,侈言音乐,宜为寄奴所鄙。敬宣之论刘毅,其言甚当,乃忌而谮之,即敬宣所云外宽内忌也。慕客超以戮辱之余,一朝得志,信谗好谀,朝政坏敚至兵临城下,不用老成之计,独试下策,暗弱真如刘璋。又临阵对敌,尚挟魏氏登城,尤属可笑。惟为迎母而降屈,犹有人心,不得一概少之。寄奴知彼知己,料敌如是,用兵如神,所至克捷,真所谓天挺人豪者耶!
第六回
东寇乘虚危社稷北师返国靖烽烟
话说晋攻广固,将士齐奋,自早至午,城遂破。燕王超领十数骑,突围出走,晋军追获之,执以献裕。裕立之阶下,数以不降之罪。超神色自若,一无所言。时敬宣在侧,超顾而见之曰:“子非吾故人乎?愿以母为托。”盖敬宣前奔南燕,正值超为太子,同游甚得,故超云尔,其后敬宣厚养其母终身。
却说裕忿广固久不下,欲屠其民。韩范谏曰:“晋室南迁,中原鼎沸,士民无援,强则附之。既为君臣,自应为之尽力。
彼皆衣冠旧族,先帝遗民。今王师吊伐而尽屠灭之,窃恐西北之人,无复来苏之望矣。”裕改容谢之,斩公孙王楼等数十人,余无所诛,送超诣建康斩之。
话分两头,先是妖贼孙恩,扰乱三吴,进犯京口。裕屡击败之,所虏男女人口,死亡略尽,惧为官军所获,遂赴海死。
其党及妓妾从死者以百数,人谓之水仙。而余众数千,复推恩妹夫卢循为主。循神彩清秀,雅有才艺,少时有沙门惠远见之,曰:“君虽体涉风素,而志存不轨,奈何?”至是果为盗魁。
循又有妹丈徐道覆,多智乐乱,为循谋主,蓄兵聚财,势日以大。桓玄篡晋,欲抚安东土,因加官爵以糜之,以循为番禺太守,道覆为始兴相。二人虽受朝命,为寇如故。及裕克复京师,循乃遣使贡献。时朝廷新定,未暇征讨,如其官命之。循遗裕益智粽,裕报以续命汤。于是惮裕之威,凶暴少戢。
再说海中有一鹿岛,方圆百有余里,地产鱼盐,为蛋户所居。风俗强悍,居民鲜少,有大盗周吉据之,招集兵众,建设楼船,横行海中,自号“飞虎大王”。其妻罗氏,曾得异人传授,有呼风唤雨之能,走石扬沙之术,手舞双刀,能飞行水面,以故人皆畏之。昔孙恩在时,欲与结纳,常遣卢循奉命往来,罗氏见而悦之。其后吉死,罗氏代统其众,号令严明,群盗畏服。然孀居无偶,欲求良配,而手下头目等众,无一当其意者。
因念卢循人物轩昂,可以为夫,遣人向循说合,循以有妻辞之。
来人回报,罗氏笑而不言。一日,忽拥楼船百号,甲士数千,亲至番禺,邀循相见。循出见之,罗氏谓曰:“君乃当世英雄,吾亦女中豪杰,愿以身许君者,欲助君成大事也,君何不允?
”循曰:“前妻不可弃,屈卿居下,又不敢耳。”罗氏笑曰:“君不能自主耶?吾请与尊夫人当面决之。”遂与循并马入城,至府,循妻出接。方升堂,未交一语,罗氏即拔剑斩之。
顾谓循曰:“今不可以生同室,死同穴乎!”众大骇,然惮其勇决,不敢动。循亦唯唯惟命。一面将尸首移置它处,厚加殡殖。一面即设花烛,堂上交拜焉。由是鹿岛之甲兵府库,悉归番禺,而循益强。一日,道覆自始兴来,谓循曰:“将军闻刘裕北伐乎?”循曰:“闻之。”道覆曰:“此可为将军贺也。
”循曰:“何贺?”道覆曰:“本住岭外,岂以理极于此,传之子孙耶?正以刘裕难敌故也。今裕顿兵坚城之下,未有还期。
我以此思归死士,掩击何、刘之徒,如反掌矣。不乘此机,而苟求一日之安,朝廷常以将军为腹心之疾,若裕平齐之后,息甲岁余,自率锐师过岭,虽以将军之神武,恐不能当也。今日之机,万不可失,若先克建康,倾其根本,裕虽南还,无能为也。此所以为将军贺也。”循大喜,罗氏亦力劝之,遂与道覆刻期起兵。
先是道覆在始兴,使人伐船材于南康山,至始兴贱卖之,居民争市,船材大积而人不疑。至是悉取以装舰,旬日而办。
于是循寇长沙,道覆寇南康、庐陵、豫章等郡。守上者皆弃城走。时克燕之信未至,而贼势大盛,京师震恐。何无忌得报,大怒曰:“彼欺朝廷无人耶?”遂自寻阳起师拒之。长史登潜之谏曰:“闻贼兵甚盛,又势居上流,逆战非便,宜决南塘之水,守城坚壁以待之,彼必不敢舍我远下。蓄力养锐,候其疲老,然后击之,此万全之策也。”参军刘阐亦谏曰:“循所将之兵皆三吴旧贼,百战余勇。始兴溪子,敏捷善斗。又有妖妇助之,未易轻也。将军宜留屯豫章,征兵属城,兵至合战,亦未为晚。若以此众轻进,殆必有侮。无忌不听。三月壬申,与贼军遇于豫章,率众进击。兵锋初交,大风猝起,吹沙蔽日。
官军船舰,皆为风水冲击,把持不定。无忌所乘大舟,漂泊东岸,贼舟乘风逼之,箭炮并发。无忌见事急,厉声曰:“取我苏武节来!”节至,执以督战。贼众云集,左右皆尽,无忌辞色无挠,握节而死。于是中外大震,廷臣皆惧,急以帝诏追裕还国。当是时,南燕既下,裕方屯兵广固,抚纳降附,采拔贤俊,经营三齐。忽有诏至,以海寇内犯,官军屡败,召使速还。大惊,乃以韩范为都督八郡军事,留守广固,班师还南。至下邳,以船载辎重,先率精锐步归。至山阳,信益急,大虑京邑失守,卷甲兼行,与数十人奔至淮上。问行人以朝廷消息,行人曰:“贼尚未至建康,刘公若还,便可无忧。”裕心少安。将济江,遇大风,浪涌如山,船不得行。左右劝俟风息,裕曰:“若天命助国,风当自息。若其不然,覆溺何害?”即登舟,舟移而风止。过江至京口,士民见之,皆额首称庆。入朝,群臣皆来问计。裕曰:“今日守为上,战次之,毋惊惶,毋乱动,进退一唯吾命,诸君共体此意可耳。”时诸葛长民、刘藩、刘道规,各率本道兵入卫建康,裕皆令严兵以守。
却说刘毅分镇姑孰,闻乱,即欲出兵讨贼,以疾作不果。
及闻无忌败,力疾起师,来讨卢循。裕恐其轻敌,以书止之曰:吾往时习击妖贼,晓其变态。贼新得志,其锋不可犯。今修船垂毕,当与弟协力同举。克平之日,上流之任,皆以相委。
此时尚宜有待。无忌既误于前,弟不可再误于后也。
书去,恐毅不听,又遣其弟刘藩往止之,毅怒谓藩曰:“往以一时之功相推,汝谓我真不及寄奴耶?”投书于地,决意行师。先是裕与毅协成大业,而功居其次,心常不服。又自负其才,以为当世莫敌,常云恨不遇刘、项,与之并争中原。又尝于东府会集僚友,大樗蒲,一判应至百万,余人皆败,惟裕与毅在后,未判胜负。毅举手一掷,得雉大喜,搴衣绕床叫曰:“非不能卢,无事此耳!”裕忿其言,因握五木于手,久之而后掷曰:“老兄试为卿答。”既而四子俱黑,内一子转跃未定,裕厉声喝之,即成卢,笑谓毅曰:“此手何如?”众俱喝采。
毅色变,徐曰:“亦知公不能以此见借也。”故常欲立奇功以压裕望。今决意伐循,谓大功可立,遂率舟师二万,即日进发。
时循攻湘中诸郡,道覆进攻寻阳,闻毅将至,驰使报循曰:“毅兵甚盛,成败之机,全系于此,当并力击之。若使克捷,天下无复事矣,不忧上面不平也。”循得报,即日发巴陵,与道覆合兵而下。五月戊午,两军相遇于桑落洲,贼兵回船却走,毅众争先,追下数里。忽见战船排开,一女将手舞双刀,飞行水面。众皆瞩目视之,霎时狂风大作,天地昏暗,卢循兵从左起,道覆兵从右起,两下夹攻。女将引兵当前冲击,四面八方,皆是贼兵,莫测多少,官军大溃。毅弃船登岸,以数百人步走得脱,所弃辎重山积,循皆获之。喜谓道覆曰:“何、刘尽败,今可不烦兵刃而入建康矣。”军中置酒相贺。及闻裕已还朝,相顾失色曰:“彼来何速耶?”循欲退还寻阳,攻取江陵,据二州以抗朝廷。道覆不可,谓宜乘裕初返,未暇整备,攻之可克,迟则恐难胜也。循于是引兵径进。
时北师初还,将士多创病,建康战士,不盈一万。毅败之后,贼势益强,战士十余万,舟车百里不绝,楼船高十二丈。
败还者争言其强,京师人情恟惧,皆虑难保。孟昶欲奉乘舆过江,裕不许。先是昶料无忌、刘毅兵必败,已而果然。至是又谓裕必不能抗循,人皆信之。王仲德言于裕曰:“昶言徒乱人心耳,公以雄才作辅,新建大功,威震六合,妖贼乘虚入寇,既闻凯还,自当奔溃,若先自道逃,势同匹夫,何以号令天下?
此谋若立,仲德请从此辞。”裕曰:“卿意正与吾同。”昶固请出避,裕曰:“今重镇外倾,强寇内逼,人情危骇,莫有固志。若一旦迁动,便知土崩瓦解,江北亦岂可得至?设令得至,不过迁延日月耳。将土虽少,自足一战,若其克济,则臣主同休。苟厄运必至,我当横尸庙门,遂其由来以身许国之志,不能窜草间苟求存活也。我计决矣,卿勿复言。”昶忿其言不行,且以为必败,固请死。裕怒曰:“卿且再申一战,死复何晚!
”昶知言必不用,乃抗表自陈曰:“臣裕北伐,众并不同。惟臣独赞其行,致使强贼乘间,社稷将倾,臣之罪也。谨引咎以谢天下。”封表毕,仰药而死。后人有诗讥之曰:持乱扶危仗有人,将军何自遽亡身?
寄奴当日从君计,晋室江山化作尘。
裕闻昶死,虑人心不安,自屯石头,命诸将各守要处。其子义隆始四岁,使刘粹辅之,以镇京口。裕见民临水望贼,怪之,以问参军张邵。邵曰:“若节越未反,民方奔散不暇,何能观望?今当无复恐耳。”裕然之。时贼信益急,裕谓诸将曰:“贼若于新亭直进,其锋不可当,宜且回避,胜负之事,未可量也,若回泊西岸,此成擒耳。”众皆不解其故。及卢循兵至淮口,道覆请于新亭直趣白石,焚舟而上,分数道攻裕,则裕军必敚循欲以万全为计,谓道覆曰:“大军未至,孟昶望风自裁,以大势言之,自当计日溃乱。今决胜负于一朝,既非必克之道,而徒伤士卒,不如按兵待之。”道覆退而叹曰:“卢公多疑少决,我终为所误,使我得为英雄驱驰,天下不足定也。
”裕登石’头城望之,初见循军引向新亭,顾左右失色。既而回泊蔡州,乃悦。刘毅经涉蛮晋,仅能自免,从着饥疲,死亡什七八,浃旬才至建康待罪。裕慰勉之,使知中外留事。丙寅,裕命沈林子、徐赤特筑寨南岸,断查浦之路,戒令坚守勿动。
自引诸将,结营于南塘,遥为犄角之势。虑循引兵登岸,进攻查浦,徐赤特见其兵少,欲击之。林子曰:“此诱我耳,后必有继,不可击也。”赤特不从,遂出战。后队大至,赤特战死。
林子据栅力战,势渐不支。裕命朱龄石急往救之,栅得不破。
贼连攻三日,林子坚守不出。裕谓诸将曰:“贼专攻查浦,而不以兵向我者,懈吾备也。今夜月黑,且有妖妇助之,必来劫营,须为之防。”因令营前连夜掘成深堑,上铺木板,把沙土盖好,两旁设大骨百张,伏兵四面。俟营中号炮一响,齐出击之,诸将遵令而行。
却说卢循是夜,欲令罗氏去幼大营,正好黑夜用法,道覆曰:“刘裕狡诈,大营岂有无备?不如去劫查浦小寨,可以必胜。”循曰:“吾连日专攻小寨者,正为今夜用计耳,君何疑焉?”罗氏曰:“吾有神兵相助,以千人往,便足直破其垒。
君等在后为援,俟吾胜时,四面截击可也。”循大喜。
等至更深,罗氏领兵前往。将近敌营,马上作法起来,狂风大作,黑雾迷天,空中有百千万人马护从。那知才及寨门,忽如天崩地裂一声,把前面人马陷人堑里。罗氏收马不及,亦跌下去。营中一声炮响,两旁弓弩齐发,如雨点一般射来,罗氏身中数箭而死。伏兵四起,火把齐明,卢循领兵在后,知是中计,只得退下还船。检点前队一千兵马,皆被杀尽,又丧了爱妻,不胜大恸,谓道覆曰:“吾不能留此矣,且还寻阳,再图后举。汝引一支人马,进取江陵。”道覆从之,遂令范崇民以五千人断后,大军尽退。
诸将见循兵退去,请裕追之。裕不应,大治水军,命孙处、沈田子二将,率众三千,自海道袭番禺。从皆谓海道艰远,得至为难,且分撤见力,非目前之急。裕曰:“大军十二月之交,定破妖贼,此时必先倾其巢穴,使彼走无所归,则可以歼尽丑类,免贻后日之忧,诸君特未见及此耳。”众皆称善。今且按下。
且说徐道覆来攻江陵。江陵守将刘道规,裕之弟也。初闻贼逼京邑,遣其将檀道济率兵三千入援。至寻阳,为贼将苟林所破,引师退归。林遂乘胜伐江陵,兵势甚盛。又其时谯纵反于蜀,桓谦自秦归之,引蜀师来寇。苟林屯于江津,桓谦军于枝江,二寇交逼,遥相呼应。加以江陵士庶,多桓氏义旧,并怀二心。道规乃会将士告之曰:“桓谦今在近畿,闻人士颇怀去就之计。吾东来文武足以济事,若欲去者,本不相禁。”因夜开城门,达晓不闭。众感其诚,莫有叛者。襄阳太守鲁宗之,知江陵危急,率众来援。道规单骑迎入,遂以守城事委之,而自率诸将攻谦。或谏之曰:“今远出攻谦,胜未可必。苟林近在江津,伺人动静,若来攻城,宗之未必能固,脱有差跌,大事去矣。”道规曰:“诸君不识兵机耳。苟林庸才,无他奇计,以吾去未远,必不敢引兵向城。桓谦不虞吾至,攻之辄克。林闻谦败,则心胆俱破,岂暇得来?且宗之独守,何为不支数日?
”于是率领兵马,水陆齐进,攻谦于枝江,谦果大败,单舸走,副将刘遵追斩之。还击荀林,林亦走,江陵得安。至是道覆率众三万,奄至破家。或传卢循以平京邑,遣道覆来为荆州刺史,江汉士民,无不畏惧,道规曰:“此未可纵之临城也。”于是筑垒于豫章口拒之。道覆屡攻不克。
话分两头,裕治水军毕,以檀韶为前锋,击斩贼将范崇明于南陵。循惧,驰报道覆曰:“匆争江陵,且还拒裕。”于是道覆引军急还,与循军合。冬十二月,裕至雷池,贼众扬言不攻雷池,当乘流径向建康。裕谓诸将曰:“贼设此言,明日当来决战矣。吾军当严阵以待。”诘旦,果见贼舟蔽江而下,旗枪密布,金鼓震天,前后莫见舶舻之际。裕乃命步兵屯于西岸,先备火具,藏于岸侧,戒军士曰:“今日西风甚急,贼占上风,必泊西岸,可纵火烧之。”步兵领命而去。又令舟师悉出轻舰,分作数十队,列于东岸。船上各设大弓百张,戒之曰:“初则择利而战,进退自由。一闻中军鼓起,万众齐备,退者立斩。
”众将毕奉令行事。将战,贼舟果尽泊西岸,官军若迎若拒,东逐西走,西逐东走,势若游龙。俄而贼阵中火焰冲起,裕命击之。鼓声大震,请将无不奋勇杀人,后面火势愈盛,楼船大半被烧。前面万弩齐发,中者贯胸,贼兵大溃。岸上忽竖招降旗一面,上书降者免死,于是贼兵得脱者,无不弃甲奔降。循与道覆见事急,遂收余兵东遁。
先是裕挥众进战,所执麾竿忽折,幡沈于水,众皆失色。
裕笑曰:“往年覆舟山之战,幡竿亦折,今者复然,贼必平矣。
”至是果大捷,所获士卒刍粮无数。请将入贺,裕曰:“贼今败去,必还番禺。斯时番禺,谅已为孙处等所据矣。然孤军无援,恐不足以制之。”乃命胡藩、孟怀玉率轻军五千,尾而追之,务歼尽丑类而止。
却说循与道覆率领残兵,星夜逃回番禺。那知孙处、沉因子二将,奉了刘裕的将令,已于十二月之交,引兵袭据其城,戮其亲党,严兵以待。循在路,不知其城已失,一到番禺,忙即整众入城。行至城下,见四门坚闭,城上遍插旌旗,一将全身披挂,立于城上,大喝曰:“卢循,汝巢穴已失,今来何为?
”循大惊,问曰:“尔何人,敢据吾地?”城上将对曰:“我振武将军孙处也。奉太尉之命,倾尔巢穴,绝尔后路,尔尚不知死活耶!”循顾道覆曰:“此城若失,吾无容身之地矣,奈何?”道覆曰:“事急矣,乘其孤军无援,速攻之,可克也。
”于是挥令贼众,四面攻击,城中亦四面拒之。相持二十余日,渐不能支。孙处谓田子曰:“救兵不至,矢石将竭,奈何?”
因子曰:“风色已转西北,不出三日,救兵必至矣。”一日,忽闻城外炮声如雷,贼兵纷纷退去,遥望海口,一支人马,皆是官军旗号,在贼阵中左冲右突,贼兵抵死相敌。因子知救兵已至,遂留孙处守城,亲率兵众,前来助战。两路夹击,贼众大败,卢循狼狈逃去。道覆欲走始兴,众散被杀。战罢,方知来援者,乃胡藩、孟怀玉也,相见大喜。田子请二将入城,胡藩谓田子曰:“贼去未远,追之可获,君同孙将军,拥戢地方。
我同盂将军,去擒贼徒便了。”说罢,分手而别。但未识官军追去,果能擒得贼徒否,且听下回分解。
慕客超虽无人君治国之道,乃能慷慨就戳,亦不可尽非。
至临死以母相托,而敬宣能不负所言,亦人所难得。韩范以燕臣降裕,而能救合城性命,亦有可龋卢循剧贼,乘国家之急,恣其侵掠,又辅以道覆、罗氏,真是如虎生翼。无忌既败于前,刘毅复踵其后,非寄奴坚忍待之,料事如鉴,几于不可收拾。
道覆智谋,迥出何、刘上,早能收而用之,亦一良性。惜其窜身于贼,卒至随贼而没也。罗氏妖妇,夫死而求婚卢循,已不足齿。一见正妻,遽焉仗剑杀之,凶悍尤出人意外。孟昶虽料事多中,而其才不如刘裕,乃自信太深,仰药先死,亦可谓智而愚者矣。
第七回
除异己暗袭江陵剪强宗再伐荆楚
话说卢循大败而逃,仅存楼船数号,残兵数百,欲往交州,又通风阻不得进。后面追兵,渐渐赶上。自知不兔,乃召其妓妾问曰:“谁能从我死者?”或云:“鼠雀偷生,就死实难。
”或云:“官尚就死,何况我等?”循乃释愿死者不杀,而杀诸辞死者,自投于海而死。追兵至,取其尸斩之,传首建康。
裕闻贼平,大喜,以交州刺史杜慧度镇番禺,诏诸将班师。朝廷论平贼功,进封裕为宋公,诸将进爵有差。独刘毅兵败无功,不获进爵。裕念其旧勋,因命刘道规镇豫州,而以毅为荆州刺史。
且说毅自桑落败后,知物情去已,弥复愤激,虽居方镇,心常怏怏。又裕素不学,而毅颇涉文雅,故朝士有清望者多归之。与尚书谢混、丹阳尹郗僧施深相凭结,既据上流,阴有图裕之志。求兼督交、广二州,裕许之。又奏以郗僧施为南蛮校尉,裕亦许之。僧施既至江陵,毅谓之曰:“昔刘先主得孔明,犹鱼之有水。今吾与足下,何以异此?”毅有祖墓在京口,表请省墓。裕往候之,会于倪塘,欢宴累日。胡藩私谓裕曰:“公谓刘卫军终能为公下乎?”裕默然,久之曰:“卿谓何如?
”藩曰:“连百万之众,攻必取,战必克,毅固以此服公。至于涉猎传记,一谈一咏,自许以为雄豪,于是缙绅白面之士,辐辏归之,恐终不为公下,不若乘其无备除之。”裕曰:“吾与毅俱有克复之功,其过未彰,不可自相图也。”
既而毅还荆州,变易守宰,擅改朝命,招集兵旅,反谋渐着。其弟藩为衮州刺史,欲引之共谋不轨,托言有病,表请移置江陵,佐己治事。裕知其将变,阳顺而阴图之,答书云:“今已征藩矣,俟其入朝后,即来江陵也。”毅信之。九月已卯,藩自衮州入朝,裕执之,并收谢混于狱,同日赐死。于是,会集诸将谋攻江陵,诸将皆曰:“荆上强固,士马众多,攻之非旦夕可下,须厚集兵力图之。”阶下走过一将,慷慨向裕曰:“此行不劳大众,请给百舸为前驱,袭而取之,旦夕可克。刘毅之首,保即采于麾下。”裕大喜,众视之,乃参军王镇恶也。
且说镇恶,本秦人,丞相王猛孙,生于五月五日。家人以俗忌不利,欲令出继于外。猛见而奇之,曰:“此儿不凡,昔孟尝恶月生而相齐,是儿亦将兴吾门矣。”故名之为镇恶。年十三苻答氏亡,关中乱,流寓崤、渑之间,尝寄食里人李方家,方厚待之。镇恶谓方曰:“若遭遇明主,得取万户侯,当厚相报。”方曰:“君丞相孙,人才如此,何患不富贵?得志日,愿勿忘今日足矣。”后奔江南,居荆州,读孙吴兵书,饶谋略,善果断,喜论军国大事。广固之役,裕求将才于四方。或以镇恶荐,裕召而与语,意略纵横,应对明敏。大悦,留与共宿。
明旦,谓参佐曰:“吾间将门有将,信然。”即以为中兵参军。
至是请为前驱,裕命蒯恩佐之,将百舸先发,戒之曰:“若贼可击,则击之。不可,则烧其船舰,留水际以待我。”
镇恶领命,昼夜兼行。在路有问及者,诡云刘衮州往江陵省兄。其时人尚未知刘藩已诛,故皆信之。已未,至豫章口,去江陵城二十里,舍船步上。每舸各留一二人,对舸岸上,各立六七旗,旗下置鼓,戒所留人曰:“计我将至城,便击鼓呐喊,尽烧江津船只,若后有大军状。”于是镇恶居前,蒯恩次之。径前袭城。正行之次,江陵将朱显之往江口,遇而问之,答以刘衮州至。显之曰:“刘衮州何在?”曰:“在后。”显之至军后,不见藩,而见军士担负战具,遥望江津,烟焰张天,鼓噪之声甚盛。知有变,便跃马驰归,惊报毅曰:“外有急兵,垂至城矣。直令闭门勿纳。”毅大骇,急下令闭门。关未及闭,镇恶已率众驰入,杀散守卒,进攻金城。金城者,毅所筑以卫其府者也。守卫士卒皆在焉,猝起不意,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仓皇出拒。大将赵蔡,毅手下第一勇将,素号无敌,才出格斗,中流矢而死。人益惶惧,自食时战至中哺,城内兵皆溃,镇恶破之而入。遣人以诏及裕书示毅,毅烧不视。督厅事前士卒力战。逮夜,士卒略尽,毅见势不能支,率左右三百许人,开北门突走。镇恶虑暗中自相伤犯,止而不追。初,长史谢纯将之府,闻兵至,左右欲引车归。纯叱之曰:“我人吏也,逃将安之?”,遂驰府,与毅共守。及毅走,同官毛修之谓纯曰:“吾挤亦可去矣。”纯不从,为乱兵所杀。毅出城,左右皆叛去,夜投牛牧佛寺。寺僧拒之曰:“昔桓蔚之败,走投寺中,亡师匿之,为刘卫军所杀,今实不敢容留异人。”毅叹曰:“为法自弊,一至于此。”遂缢而死。明日居人以告,镇恶收其尸斩之。后人有诗悼之曰:盖世勋名转眼无,敢夸刘、项共驰驱。
呼卢已自输高手,岂有雄才胜寄奴?
先是毅有季父镇之间居京口,不应辟召,尝谓毅与藩曰:“汝辈才器,足以得志,但恐不久耳。我不就尔求财位,亦不同尔受罪累。”每见毅导从到门,辄诟之,毅甚敬畏。未至宅数百步,悉屏仪卫,步行至门,方得见。及毅死,不涉于难,人皆高之。乙卯,裕至江陵,镇恶迎拜于马首曰:“仰仗大威,贼已授首,幸不辱命。”裕曰:“我知非卿不能了此事也。”
荆州文武,相率迎降,收郗僧施斩之,余皆不问。捷音至京,举朝相庆。
时诸葛长民已有异志,闻之不悦。先是裕将西讨,使长民监太尉留府事。又疑其不可独任,加穆之建武将军,配兵力以防之,以故长民益自疑。犹冀毅未即平,与裕相持于外,可以从中作难。及闻毅死,大失望,谓穆之曰:“昔年醢彭越,今年杀韩信,吾与子皆同功共体者也,能无危乎?”穆之不答,密以其言报裕。裕乃潜为之防,以司马休之为荆州刺史,留镇江陵,而身还建康。大军将发,长史王诞,请轻身先下。裕曰:“长民迩来,颇怀异志。在朝文武,恐不足以制之,卿讵宜先下。”诞曰:“长民知我蒙公垂盼,今轻身单下,必当以为无虞,乃可少安其意耳。”裕笑曰:“卿勇过贲、育矣。”乃听先还。裕既登路,络绎遗辎重兼程而下,云于某日必至。长民与公卿等,频日候奉于新亭,而裕淹留不还,辄爽其期,候者皆倦。乙丑晦,裕乘轻舟径进,潜入东府。公卿闻之,皆奔候府门,长民亦惊趋而至。裕先伏壮士丁旿于幔中,单引长民入。
降座握手,殷勤慰劳。俄而置酒对饮,却人闲话,凡平生所不尽者皆与之言,长民甚悦。酒半,裕伪起如厕,忽丁旿持刀从幔后出,长民惊起,而刃已及身,遂杀之。裕命舆尸付廷尉,并收其弟黎民。黎民有勇力,与众格斗而死。故时人语曰:“莫跋扈,付丁旿。”由是群臣恐惧,莫不悚息听命。
再说朝廷相安未久,旋又生出事来,费却一番征讨,历久方平。你道此事从何而生?先是司马休之为荆州刺史,勤劳庶务,抚恤民情,大得江汉心。有长子文思,嗣其兄谯王尚之后,袭爵于朝,与弟文宝、文祖并留京师。文思性凶暴,好淫乐。
手下多养侠士刺客。离城十里,建一座大花园,以为游观之所,而兼习骑射。一日走马陌上,见隔岸柳阴之下,有一群妇女,聚立观望。内有一女,年及十五六,容颜绝丽,体态风流。文思立马视之,目荡心摇,顾谓左右曰:“此间何得有此丽人?
”有识之者曰:“此国邻宋家女也。”妇女见有人看她,旋即避去。文思归,思念不止,有宠奴张顺,性奸巧,善伺主人意。
文思托他管理国务,认得宋家,因进口:“主人连日有思,得毋为宋姓女乎?如若爱之,何不纳之后房?”文思曰:“吾实爱其美,但欲纳之,未识其家允否。”张顺口:“以主人势力求之,有何不允?”文思大喜,遂令张顺前去说合。
却说宋女,小名玉娟。其父宋信,已亡过三年,与母周氏同居,家中使唤止有一婢。父在时,已许字郎吏钱德之子,以年幼未嫁。宋姓虽非宦室,亦系清白人家。时值三春,随了邻近妇女,闲行陌上,观望春色,却被文思隔岸看见。当时母女归家,亦不在意。隔了一日,有人进门,口称司马府中差来,请周氏出见。周氏出来,问:“有何事见谕?”其人曰:“我姓张,系尊夫旧交,现在住居园中,又系近邻,今日此来,特为令爱作伐。”周氏曰:“吾女已许字人矣,有辜盛意。”张顺愕然曰:“果真许字人了,可借送却一场富贵。宋大嫂你道吾所说者何人?乃即府中王子也。王子慕令爱才貌,欲以金屋置之,故遣吾来求,此令爱福星所照,如何错过?”周氏曰:“小女福薄,说也无益。”便走过一边。张奴见事不谐,即忙走归,以周氏之言告知主人。文思怅然失望,谓张顺曰:“你素称能干,更有何计可以图她到手?”张奴曰:“计却有,但恐主人不肯行耳。”文思忙问:“何计?”张奴曰:“今日午后,竟以黄金彩段,用盒送去,强下聘礼。晚间,点齐我们仆众,再用健妇数人,径自去娶。倘有不从,抢她归来,与主人成其好事。事成之后,他家纵有翻悔,已自迟了。”文思点头称善,途命如计而行。
却说周氏自张顺去后,叮嘱女儿,今后不可出门,被人看见。正谈论间,忽听扣门声急,唤婢出问。小婢开出门来,见有五六人,捧着盘盒,一拥而入,早上来的这人,亦在其内。
便向他道:“请你大娘出来,当面有话。”周氏听见人声嘈杂,走出堂中,张顺一见,便作揖道:“大嫂恭喜!我家主人,欲娶令爱,特送黄金百两,彩段十端,以作聘礼,请即收进,今夜便要过门。”周氏大惊道:“我女已受人聘,你家虽有势力,如何强要人家女儿?快快收去,莫想我受。”张顺笑道:“受不受由你,我们自聘定的了。”遂将黄金彩段,放在桌上,竟自去了。周氏急忙走出,喊叫四邻。邻人不多几家,又是村农,惧怕王府威势,谁敢管这闲事。周氏喊破喉咙,无人接应。痛哭进内,向女儿道:“彼既强聘,必来强娶,此事如何是好?
”母女相对而哭,思欲逃避他方,又无处可避,况天又渐黑下来,愈加惶惧。才到黄昏,门外已有人走动。坐至更深,大门一片声响,尽行推倒,灯球火把,,塞满庭中,照耀如同白日。
玉娟战战兢兢,躲在房中床上。周氏拦住房门,大叫救人。走过妇女数人,将她拉在一边,竟到房中搜着玉娟,将新衣与她改换。玉娟不依,一妇道:“到了府中,与她梳妆便了。”遂将她拥出房门上轿。斯时玉娟呼母,周氏呼女,众人皆置不理。
人一登轿,鼓乐齐鸣,灯球簇拥而去。邻里皆闭门躲避,谁敢道个不字。花轿去后,方有邻人进来,见周氏痛哭不已,劝道:“人已抬去,哭也无益。”又有的道:“令爱此去,却也落了好处,劝你将错就错罢。”周氏道:“钱家要人,教我如何回答?”邻人道:“钱家若来要人,你实说被司马府中抢去,只要看他有力量,与司马府争执便了。”说了一回,邻人皆散,周氏独自凄惶。
话分两头,玉娟抬入府中,出轿后,妇女即拥入房,房内红烛高烧,器用铺设,皆极华美。走过数个妇女,即来与她梳洗。始初不肯,既而被劝不过,只得由她打扮。送进夜膳,亦略用了些。不上一刻,文思盛服进房,妇女即扶玉娟见礼。文思执其手曰:“陌上一见,常怀想念,今夜得遂良缘,卿勿忧不如意也。”玉娟低头不语,见文思风流体态,言语温存,当夜亦一一从命了。
却说周氏一到天明,即报知钱家,言其女被司马府抢去。
钱德气愤不过,即同周氏,赴建康县哭诉情由。县主姓陆,名微,东吴人,为人鲠直,不畏强御。又值刘裕当国,朝廷清明,官吏畏法,接了状词,便即出票,先拿豪奴张顺审问。差人奉了县主之命,私下议道:“司马府中,如何敢去拿人?”有的道:“张顺住在郭外园里,早晚入城,吾们候在城门口,拿他便了。”那知事有凑巧,差人行至城门,正值张顺骑马而来,差人走上,勒住马口道:“张大爷请下骑来,有话要说。”张顺下马道:“有何说话?”差人道:“我县主老爷,请你讲话,现有朱票在此。”张顺道:“此时府中传唤,我不得闲。”差人道:“官府中事,却由不得你,快去快去。”张顺道:“去也何妨。”便同差人至县,县主闻报,便即升堂。张顺昂然而入,见了县主,立而不跪。县主道:“你不过司马家奴,如何哄诱主人,强抢民家闺女,大干法纪?见了本县,尚敢不跪么!
”张顺道:“这件事求老爷莫管罢。”县主拍案大怒道:“朝廷委我为令,地方上事,我不管谁管!”喝令扯下重打四十。
左右便将张顺按倒在地,打至二十,痛苦不过,只得求饶。县令道:“既要饶打,且从实供来。”张奴怕打,悉将强抢情由供出。县主录了口词,吩咐收监,候申详上司,请旨定夺。
有人报知文思,文思不怕县令,却怕其事上闻,刘裕见责,玉娟必归断母家,如何舍得,数次央人到县说情,求他莫究。
县令执法不依。文思计无所出,或谓之曰:“府中侠士甚众,县既不从,不如潜往杀之,其狱自解。”文思气愤不过,遂依其说,潜遣刺客入县,夜静时,悄悄将县令杀死。明日县中亲随人等,见主人死得诧异,飞报上司。裕闻报,道:“贼不在远,着严加搜缉。”既而踪迹渐露,访得贼在司马府中,遂命刘穆之悉收文思门下士考问,尽得其实。裕大怒,从来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遂收文思于狱。其强抢之女,发还母家,听行更嫁,奏过请旨。旨意下来,其党羽皆斩,文思亦令加诛。
休之闻之,上表求释,愿以己之官爵赎其于罪。裕不许,然遽诛之,又碍休之面上,因将文思执送荆州,令休之自正其罪。
休之不忍加诛,但表废其官,使之闲住江陵。裕怒曰:“休之不杀文思,以私废公,目无国法,此风何可长也?”因征休之来京,并欲黜之。
诏至江陵,休之欲就征,恐终不免;欲拒命,虑力不敌,忧惧不知所出。参军韩延之曰:“刘裕剪灭宗藩,志图篡晋,将军若去,必不为裕所容,如何遽就死亡?若不受命,大兵立至,荆州必危。我尝探得雍州刺史鲁宗之,素不附裕,久怀异志。其子竟陵太守鲁轨,勇冠三军。今若结之为援,并二州之力以拒朝廷,庶州土可保。”休之曰:“今烦卿往,为我结好于宗之。”延之领命,往说宗之曰:“公谓刘裕可信乎?”宗之曰:“未可信也。”延之曰:“司马公无故见召,其意可知,次将及公,恐公亦不免于祸。今欲与公相约,并力抗裕,公其有意乎?”宗之曰:“吾忧之久矣,苦于势孤力弱。若得司马公为主,敢不执鞭以从。”延之请盟,于是宗之亲赴荆州,与体之面相盟约,普生死不相背负。盟既定,连名上表罪裕。裕阅其表,大怒,遂杀休之次子文宝、文祖,下诏讨之。差将军檀道济将兵三万攻襄阳一路,江夏太守刘虔之屯兵三连,立桥聚粮,以待道济。又命徐逵之将兵一万为前锋,王允之、沉渊子、蒯恩佐之出江夏口。身统大军为后继,诸将皆从。先是韩延之曾为京口从事,与裕有旧,裕密以书招之。延之接书,呈示休之,即于座上作书答云:承亲帅戎马,远履西畿,阖境士庶,莫不惶骇。何者?莫知师出之名故也。今辱来疏,知以谯王前事,良增叹息。司马平西,体国忠贞,款怀待物,当于古人中求之。以公有匡复之勋,家国蒙赖,推德委诚,每事询仰。谯王往以微事见劾,犹自表逊位,况以大过而当默然耶?前以表奏废之,所不尽者命耳。推寄相与,正当如此。而遽兴甲兵,所谓“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刘裕足下,海内之人,谁不见足下此心,而复欲欺诳国士?来示云:“处怀期物,自有由来。”今伐人之君,啖人以利,真可谓“处怀期物,自有由来”者乎!刘藩死于阊阖之门,诸葛毙于左右之手,甘言诧方伯袭之以轻兵,遂使席上靡款怀之士,阃外无自信诸侯,以是为得算,良可耻也。贵府将吏,及朝廷贤德,皆寄性命以过日,心企太平久矣。吾诚鄙劣,尝闻道于君子,以西平之至德,宁可无授命之臣乎!必未能自投虎口,比迹郗僧施之徒明矣。假今天长丧乱,九流浑浊,当共臧洪游于地下,不复多言。
书竞,即付来使寄裕。裕视书叹息,以示将佐曰:“事人当如此矣。”其后,延之以裕父名翘,字显宗,乃更其字曰显宗,名其子曰翘,以示不臣刘氏。
却说休之知裕军将至,飞报宗之。宗之谓其子轨曰:“刘裕引大军攻江陵,道济以偏师取襄阳,汝引兵一万去迎道济,吾同休之去迎刘裕。”轨奉命辄行。将次三连,探得道济军尚未至,虔之全不设备,遂乘夜袭之。虔之战死,一军尽没。轨既胜,便移兵来拒徐迁之等。逵之等闻虔之死,皆大怒欲战,蒯恩止之曰:“鲁轨,骁将也。今乘胜而来,其锋甚锐,不可轻敌。不如坚兵挫之,俟其力倦而退,然后击之,可以获胜。
”逵之不从,遂出战。两军方交,鲁轨拍马直取逵之,逵之不能敌,被轨斩于马下。允之、渊子大呼来救,双马齐出,夹攻鲁轨。怎当轨有万夫不当之勇,二将皆非敌手,数合内,轨皆斩之。由是东军大败,蒯恩走免。斯时裕军于马头,问前锋败,大怒。正议进兵,忽有飞报到来,言青州司马道赐反,刺史刘敬宣被害,裕闻之大恸,挥泪不止。
你道敬宣何以被害?先是裕虑荆、襄有变,故于青、齐、充、冀数处,各用腹心镇守。时敬宣镇广固,其参军司马道赐,宗室之疏属也。闻休之叛,潜与之通,密结敬宣亲将王猛子等,谋杀敬宣,据广团以应休之。一日进见敬宣,言有密事,乞屏人语。左右皆出户,独猛子逡巡在后,取敬宣备身刀杀敬宣。
道赐持其头以出,示众曰:“奉密诏诛敬宣,违者立死。”左右齐呼司马道赐反,外兵悉入,遂擒道赐及其党皆斩之,乱始定。文武佐吏,守广团以待命,裕知敬宣死,祸由休之,恨不立平江陵。一面遣将去守广固,一面会集诸将,刻期济江。未识荆、雍之兵,若何御之,且听下回分解。
刘毅才不及裕,悼悼自雄,欲以胜裕,无如棋高一着,事事多不出裕意料中,为裕所灭,宜矣!司马休之始不能教子,继又不知大义灭亲之训,结连宗之,挑裕致讨,不智甚矣。至如韩延之答书,侃侃正言,裕亦叹其事人当如此,若而人岂易得乎哉?
第八回
任诸将西秦复失行内禅南乐聿兴
话说休之、宗之知东军大上,刘裕自来,遂合兵五万,临江岸置阵,以拒来师。岸高数丈,其壁如削,阵前枪刀密布,矢石列排,真如铜墙铁壁,无懈可击。裕驱兵直进,下令曰:“先登者有赏。”于是众力同奋。那知登未及半,上面箭如雨下,纷纷俱坠,死者相继,无一能登岸者。裕怒,披甲欲自登,诸将劝止不从,主簿谢晦趋前抱住不放。裕抽剑指晦曰:“我斩卿。”晦曰:“天下可无晦,不可无公。”裕乃止。时胡藩领游兵往来江津,裕呼之使登,藩有难色,不即遽上。裕大怒,厉声呼左右收来斩之。藩见左右持刀赶来,顾而谓曰:“正欲击贼,不得奉教。”乃以刀头穿岸,少容足指,腾身而上,连杀数人,由是随之者稍多,大军因而乘之,遂皆登岸。呼声动地,无不一以当百,西军大溃。宗之、休之走,裕挥诸将追之。
追下数里,忽见一支军喊杀而来,挡住去路。追者见有接应人马,便按兵不追。你道接应者何人?乃是鲁轨在后。知前军交战,恐防有失,赶来相助,恰好救了败残人马。休之、宗之见鲁轨兵到,心下稍安,收集逃亡,再整军马,已丧十分之三。
休之欲退保江陵。轨请再申一战,以决胜负,乃复结阵以待。
却说檀道济从别路出师,探得荆、襄之兵,尽聚江上,本州无备,乃引兵突至江陵。命勇将薛彤、高进之乘夜扒城而入,一鼓下之。既克江陵,复进兵襄阳。襄阳守将李应之,开门出降,于是荆、雍皆得。斯时休之方图再战,忽闻根本已倾,惊得魂不附体,谓左右曰:“前有强敌,退无归路,若何而可?
”左右劝其北走,遂同宗之焚营官遁。行未数日,军士不乐北行,散亡殆尽。亏得休之平素爱民,民见其败,争为之卫送出境。王镇恶追之,不及而还。于是休之、宗之等并降于魏。裕嘉道济之功,加号镇北将军,留守荆、雍,而班师以归。
当是时,裕功业日隆,强藩尽灭。凡宗室之有才望者,皆惧见害,出奔异国。然裕意中欲俟关、陇平定,然后受禅,故犹存晋朔。一日,闻秦主姚兴死,子泓立,诸子构难,关中大乱,裕喜谓穆之曰:“吾今日举秦必矣。”乃下令戒严,以世子义符为中军将军,监太尉留府事,穆之为左仆射,入居东府,总摄内外,徐羡之副之。丁已,裕发建康,命王镇恶将步军一万为前锋,自淮、淝向洛;檀道济及胡藩,将兵趋阳城;沈田子与傅宏之,将兵趋武关;沈林子同王仲德,将水军出石门,自汴入河;身统大军为后继。穆之谓镇恶曰:“公今委卿以伐秦之任,卿其勉之。”镇恶曰:“此行不克关中,誓不复济江。
”九月,诸将入秦境,所向皆捷。秦之诸屯守兵,皆望风降附。
既面进攻洛阳,克之。引兵径前,直抵潼关。秦主惧。命姚绍为大将军。督步骑五万守潼关。镇恶等不得前,久之,军中乏食,众心危惧,或欲弃辎重还赴大军。沈林子按剑怒曰:“相公志清六合,今许洛已定,关右将平,事之济否,系于前锋,奈何沮乘胜之气,弃垂成之功乎?且大军在远,贼众尚强,虽欲求还,岂可得乎?下官授命不顾,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本知二三君子,将何面目以见相公之旗鼓耶?”众闻其言,乃不敢退。镇恶亲至宏农,说谕百姓。百姓竞送义租,军食复振。
进攻秦军,大破之,遂克潼关,姚绍奔还。十三年五月,裕大军至陕。沈田子、傅宏之亦克武关,入攻峣、柳,秦主欲自将拒裕,而恐田子等袭其后,欲先击灭田子,然后倾国东出。乃率步骑数万,奄至青泥。田子欲战,傅宏之以众寡不敌,止之。
田子曰:“兵贵用奇,不必在众。且今众寡相悬,势不两立,若彼结围既固,则我无所逃矣。不如乘其始至,营阵未立,先往薄之,可以有功。”遂率所领先进,傅宏之继之。秦兵合围数重,田子抚慰士卒曰:“诸君冒险远来,正求今日之战,死生一决,封侯之业,于此在矣。”士卒闻之,皆踊跃鼓噪,执短兵奋击,秦军大败,斩首万余级。秦主奔还,与姚丕共守灞上。
镇恶引军入渭,以趋长安,乘蒙冲小舰,行船者皆在舰内。
秦人见舰进而无行船者,皆惊以为神。镇恶至渭桥,令军士食毕,持仗登岸,后登者斩。众皆登,镇恶暗使人悉断舰缆,渭水迅急,舰皆随流去,倏忽不知所在。时秦兵尚有数万,镇恶谕士卒曰:“吾属并家在江南,此为长安北门,去家万里。舟楫衣粮,皆已随流而去。今进胜则功名俱显,不胜则骸骨不返,无他歧矣,卿等勉之。”乃身先士卒,进击秦军。众战士无不胜踊恐后,大破姚丕于渭桥。秦主泓引后军来援,反为败卒所蹂践,不战而溃,左右亲将皆死,单马还宫。镇恶乘胜,驰入平朔门,进围其宫。泓涕泣无计,将出降。其子佛念年十一,谓父曰:“晋人将退其欲,虽降必不免,不如引决。”泓怃然不应。佛念,登宫墙自投而死。癸亥,泓率妻子群臣,诣镇恶垒门请降。镇恶收以属吏,城中夷晋六万余户,镇恶以国恩抚慰,号令严肃,百姓安堵。七月,裕至长安,镇恶迎于灞上,裕劳之曰:“成吾霸业者,卿也!”镇恶再拜谢曰:“明公之威,清将之力,镇恶何功之!”裕入秦宫,收彝器、浑天仪、土圭等,其余金玉、缯帛、珍宝,皆以颁赐将士。秦东平公姚赞,率其宗族诣裕降,裕皆杀之。送秦主姚泓至京师,斩于市。
裕既平秦,欲留长安,经略西北。一日,闻报刘穆之卒,如失左右手,谓诸将曰:“本欲与诸君共事中原,今根本无托,不得不归矣。”乃留次子义真镇关中,以王修、王镇恶、沈田子、毛德祖四人辅之,而身东还。时义真年十二也。
先是夏王勃勃闻裕伐秦,谓群臣曰:“姚泓非裕敌也,且其兄弟内叛,安能拒人?裕取关中必矣。然裕不能久留,必将南归,留子弟及诸将守之,吾取之如拾芥耳。”乃秣马砺兵,进据安定。及闻裕还江南,奋决大喜,即命其子赫连璝为前锋,率不敢进骑二万向长安,身督大军为后继。沈田子出兵拒之,畏其众盛不敢进。王镇恶谓王修曰:“公以十岁儿付吾曹,当共思竭力,而拥兵不进,虏何由退?”请自出击。至军,责田子不进。田子素与镇恶不睦,以其恃功骄纵,恨之切齿,至是益怒。又军中讹言,镇恶欲尽杀南人,据关中反。乃托以议事,请至军中,斩之幕下,矫称受裕令诛之。报至长安,请将皆大惊。义真与王修被甲登城,以察其变。俄而田子率数十骑至,言镇恶反,修命执之,数以专戮罪斩之。夏兵至,修同傅宏之出拒,连战皆胜,赫连璝乃退。
又义真年少,赏赐左右无节,王修每裁抑之。左右皆怨,乃谮修于义真曰:“田子杀镇恶,坐以反罪杀之。今修杀田子,是亦反也。”义真信以为实,遂杀修。由是人情离骇,莫相统壹。夏兵复来,义真悉召外兵入长安,闭门拒守。关中郡县,悉降于夏。
裕初闻田子杀镇恶,王修杀田子,而义真又杀修,大骇。
继闻勃勃进攻长安,料义真必不能守,乃命朱龄石赴长安代之。
戒之曰:“卿至,敕义真轻装速发,既出关,斯可徐行。若关右必不可守,可与俱归。”那知龄石未至长安,义真已弃城而东。赫连璝率众三万造之。龄石遇之于途,谓义真曰:“速行乃可以免,今载货宝辎重,日行不过十里,虏至何以待之?”
义真不从。俄而夏兵大至,傅宏之等断后,力战连日,至青泥大败,宏之、龄石及诸将皆死。会日暮,夏兵不穷追,义真左右殆尽,独逃草中。参军段宏单骑追寻,缘道呼之,义真识其声,乃从草中出口:“君非段中兵耶?身在此,然不能归矣。
可刎身头以南,使家君望绝。”宏泣曰:“死生共之,下官不忍。”乃束义真于背,单马而归。裕问青泥败,未识义真存亡,大怒,刻日北伐。谢晦谏曰:“士卒凋敝,请侯他年。”不从,会得段宏启,知义真得免,乃止。
十四年冬十月,诏进宋公爵为王,增十郡,建宋王府于京口。自置相国以下官属,加殊礼,进萧太妃为太后,世子为太子。先是,王以谶言云:昌明之后,尚有二帝。使传郎王韶之结帝左右,密谋弑帝。帝既崩,乃称遗诏,奉琅玡王德文即皇帝位,改元元熙,是为恭帝。恭立一载,王欲受样而又难于发言,乃集朝臣宴饮,从容言曰:“桓玄篡位,鼎命已移。我首倡大义,兴复帝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业着,遂荷九锡。今年将衰暮,崇极如此,物忌盛满,非可久安。今欲奉还爵位,归老京师,卿等以为何如?”群臣盛称功德,莫喻其意。
日晚坐散,中书令傅亮至外,恍然悟曰:“王欲自帝矣,乌可不成其业!”遂复人,行至宫门,而门已闭,乃叩扉请见。王命开门见之。亮入,但曰:“臣暂还都。”王解其意,无复他言,唯云:“卿会须几人相送?”亮曰:“数十人可也。”实时奉辞,亮出,时已二鼓,见长星竟天,报群叹曰:“吾尝不信天文,今始验矣。”夏四月,亮至建康,以内禅事谕群臣,群臣皆俯首听命,于是下诏征王入朝。
再说恭帝即位以来,明知此座不久,常怀疑惧。一日,傅亮叩间来见,帝坐便殿见之。亮入再拜,启于帝曰:“来王功德隆重,人心久归,愿陛下法尧禅舜,以应天命。”帝曰:“如是,当作禅文。”亮即袖中取草呈上,请帝自书。帝欣然操笔,谓左右曰:“桓玄之时,晋氏已无天下,重为刘公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遂书赤书为诏。诏曰:陵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晋道陵迟,仍世多故,爰稽元兴,祸难既积。安皇播越,宗祀堕泯,则我宣、元之祚,已堕于地。相国宋王,天纵圣德,灵武秀世,一匡颓运,再造区夏,固以兴灭继绝矣。乃三孚伪主,开涤五都,雕颜卉服之乡,龙荒朔漠之长,莫不回首朝阳,沐浴玄泽。
故四灵效瑞,川岳启图,嘉祥杂还,休应炳着。玄象表革命之期,华夷着乐推之愿,代德之符,着于幽显。瞻鸟爰止,允集明哲。夫岂延康有归,成熙告谢而已哉?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念四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别官,归禅于宋,一使唐虞、汉魏故事。
禅诏既下,群臣请帝出宫,以让新天子即位,帝白:“天下犹非吾恋,况一宫乎!”
甲子,帝逊居于琅玡旧第,百官拜辞。秘书监徐广,流涕哀恸,谢晦谓之曰:“徐公得毋过威?”广曰:“君为宋朝佐命,身是晋室遗老,悲欢之事,固不同也。”丁卯,宋王裕至石头,群臣进玺绶,乃为坛于南郊,即皇帝位。文武百僚朝贺毕,自石头备法驾,入建康宫,临太极殿,建号大宋,改元永初。奉帝为零陵王,降诸后为妃。优崇之礼,皆依晋初故事。
建宫于风秣陵县,以兵守之。庚午,立七庙,追尊父翘为孝穆皇帝,妣赵氏为孝穆皇后。上事继母萧太后素谨,春秋已高,每旦入朝,未尝失时刻。及即位,尊为皇太后。又大封功臣宗室,增赐从兄怀敬食邑五百户,报其母乳哺之恩也。傅亮、徐羡之、檀道济等,俱增位进爵。追封已故左仆射刘穆之为南康郡公,左将军王镇恶为龙阳县候。
上思念穆之不置,谓左右曰:“穆之不死,当助我治天下。
可谓人之云亡,邦国珍瘁。”又曰:“穆之死,人轻易我。”
其子刘邕,虽袭父爵,而上不重用,左右或言于上,上曰:“吾岂不知邕为穆之儿?但其人有奇癖,非人情,不可近。”盖邕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初为南康郡,其吏役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鞭之见血,结痂必送进,取以供膳。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炙疮,痂落在床,邕取食之。灵休大惊,问:“何食此不洁?”邕曰:“吾性嗜此。”灵休因将痂之未落者,尽剥取以给之。邕去,因与友人书曰:“刘昌向顾见噉,遍体流血。”闻者皆以为笑,以故见恶于帝。
却说帝恐零陵尚存,人心未一,密以毒酒一瓶,授郎中令张伟,使往鸩之。伟叹曰:“鸩君以求生,不如死。”乃于道自饮而卒。先是零陵逊位,深虑祸及,与嫔妃共处一室,自煮食于床前。饮食所资,皆出褚妃之手,故宋人莫得伺其隙。侍中褚谈之,褚妃兄也。帝今谈之探妃。妃出别室,与兄相见。
兵士遂逾垣而入,进药于王。王不肯饮,曰:“佛教自杀者,不复得人身。”兵入以被掩杀之。帝闻其死,率百官临朝堂三日,葬以帝礼,谥曰恭帝。后人有诗悼之曰:虚号称尊仅一年,床前煮食剧堪怜。
晋家气数应当尽,一线如何许再延。
且说帝自受禅以来,勤于政事,力矫前代之弊,从此人民乐利,天下义安。一日,帝视朝,百官皆集;问曰:“当今之事,何者宜先?”群臣访立太子以固国本,帝从之。乃先封诸子,义真为庐陵工,义隆为宜都王,义康为彭城工,追谥故妃臧氏为敬皇后,而立义符为太子。初,帝常在军中,战争无虚日,年近五十,尚无子。至晋义熙二年,始生太子于京口,得之甚喜。及长,有勇力,善骑射,解音律,常命刘穆之辅之,留守京师。然性好淫乐,多押群小,帝以其长立之,屡戒不浚因谓谢晦曰:“吾思神器至重,不可使负荷非才。今太子多失,卿以为庐陵何如?”晦曰:“陛下既思存万世,其事不可不慎,臣请往而观之。”出造庐陵,庐陵知晦从帝所来,殷勤相接,与之坐谈今古,议论风生,语纷纷不绝。晦默然相向,数问数不答。还谓帝曰:“德轻于才,非人主也。”帝乃止,储位得不易。未几,帝不豫,徐羡之、傅亮、谢晦、檀道济入侍汤药。
越数月,帝疾甚,召太子诫之曰:“檀道济虽有干略,而无远志。徐羡之、博亮当无异图。谢晦数从征伐,颇识机变,若有同异,必此人也。”又为手诏曰:“后世若有幼主,朝事一委宰相,母后不许临朝。”徐、傅、谢、檀四人,同受顾命。癸亥,帝殂于西殿,享年六十七。
先是帝居大位,节己爱人,严整有度,目不视珠玉,后延无纨绩之服,丝竹之音。宁州献琥珀枕,光色灿丽,帝得之大喜。左右疑其爱之也,帝曰:“吾闻琥珀能治金创,命捣而碎之,以给北征将士。”平秦之日,得一美人,容貌绝佳,乃秦主兴从妹,帝纳之,宠爱无比,因之早卧晏起,颇废政事。一日,谢晦进见,时帝方拥美人共寝,内侍不敢报。晦屏立门外,候至日午,帝方起。晦因谏曰:“陛下一代英雄,平生不好女色,年近迟暮,而以有用之精神耗于无用之地,臣窃以为不可。
”帝立悟,实时遣出。性尤坦易,出入仪卫甚简。常着木齿屐步出西掖门,幸徐羡之宅,左右从者不过十余人。又微时多符瑞,及贵,史官审以所闻,宜载之简策,以昭示来世,帝拒而不答。疾既重,群臣请祷上下神只,不许。惟使侍中谢方明以疾告宗庙而已,其豁达大度,有类汉高。故能诛内靖外,功格宇宙,为宋高祖。
高祖既崩,群臣奉太子即位,是为少帝。大赦,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立妃司马氏为后,徐羡之、傅亮为左右仆射,谢晦为卫将军,同掌国政、时魏师南侵,命檀道济领南衮州刺史,镇广陵以拒之。是时新主当阳,旧臣在位,纪纲法度,一遵永初之政,正是上下相安,天下从此可以无事。那知新主即位未几,又生出一番变动来,且听下回分解。
刘裕既与休之构难,势不两立。而计谋之捷,将士之勇,休之百不能及,焉得不败?秦主姚兴既祖,嗣主又弟兄攘夺,正是有隙可乘,起兵围之当已。继欲受样,难于自言,傅亮会其旨,一言契合。及恭帝索禅诏,而亮出之袖中,何以逃千古史臣之笔?若徐广之流涕,张伟之饮鸩,足以愧叛晋归宋之人矣。
第九回
废昏庸更扶明主杀大将自坏长城
话说少帝即位以后,全无君人之度,狎匿左右,游戏无节,时时使枪弄棒,鼓鞞之声震于外庭。又在后园凿一大池,周围数里,号天渊池,造龙舟于中,日夕游宴为乐。高祖所积内库宝物,不上三月,耗费殆尽。群臣屡谏不从。徐羡之、傅亮深以为忧,谓谢晦曰:“吾主所为如此,高祖之业必为堕坏,奈何?”晦曰:“嗣子可辅则辅之,不可输则废之。吾侪宁负嗣主,不负社稷。”羡之以为然,于是密谋废立。晦又曰:“今若废帝,次立者应在庐陵,庐陵亦非守成之主,此不可不慎也。”
先是庐陵性警悟,举动轻易,向执政多所求索,执政不与,庐陵深以为怨,数有不平之言。故诸臣不奉以为主,乘其与帝有隙,先表奏其罪恶,废为庶人,徙新安郡。义真既黜,徐、傅便欲废帝。以檀道济先朝旧将,同受顾命,且有兵众,威服殿省,必得与之共事,乃无后患。于是遣使衮州,征道济入朝。
有中书郎邢安泰者,典宿卫兵,结之为内应。俄而道济至京,羡之等邀至第中,告以废立之事。道济曰:“废之更何所奉?
”羡之曰:“宜都王素有令望,又多符瑞,可立也。”道济以为然。甲申,谢晦托以领军府败,起工修治,聚将士于府内,明晨举事。夜邀道济同宿,晦怀恐惧,反侧不得眠。道济则鼾呼而寝,晦因此服其胆量。诘旦,道济引兵居前,羡之等继后,入自云龙门,邢安泰先戒宿卫,莫有御者。直至内殿,问帝何在?宫人曰:“昨帝于华林国为列肆,亲自沽卖,夕游天渊池,即龙舟而寝。”众遂入国求帝。时帝未起,内传报有兵至,帝大诧异,方下床,军士已跃人龙舟,杀二内侍。帝格之伤指,扶出船头,以兵卫之,拥人东阁。徐、博等即矫称太后令,数帝过恶,收其玺绥,降为营阳王,送归故太子宫。群臣拜辞,后又迁帝于吴,使邢安泰弑之,并弑庐陵于新安,闻者悲之。
是时九重无主,宜都王尚在荆州。羡之与亮欲先树外援,乃除谢晦都督荆、襄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精兵旧将,悉配麾下。傅亮始率行台百官,奉法驾,迎宜都王于江陵,入承大统。亮行数日,遇蔡廓于途,问以时事。廓曰:“营阳在吴,宜厚加供奉,倘一旦不幸,诸君有劲主之名,欲立于世,将可得耶?”时亮已与羡之,议害营阳,不知其已弑也,亟驰信止之,已无及矣。羡之大怒曰:“与人共计议,如何旋背,即卖恶于人耶?”既而亮至江陵,率百僚诣王第,上表进玺绶,行九叩礼。宜都王时年十八,下教曰:狠以不德,谬降大命,顾已惊悸,何以克堪。辄当暂归朝廷,展哀陵寝,并与贤彦,申写所怀。望体此心,勿为辞责。
继闻营阳、庐陵二王死,大惊,驾不敢发。司马王华曰:“先帝有大功于天下,四海所服,虽嗣主不纲,人望未改。徐羡之中材寒士,傅亮布衣诸生,非有晋宣帝王大将军之志明矣。
受寄祟重,未容这敢背德。畏庐陵严断,将来必不自容,故先废之。以殿下宽睿慈仁远近所知,越次奉迎,冀以见德。又羡之等五人同功并位,孰肯相让?就怀不轨,势必不行。废主若存,虑其将来受祸,故此杀害。不过欲握权自固,以少主仰待耳。殿下但当长驱至京,以副天人之心。”长史王昙首、南蛮校尉到彦之皆劝王行。王乃命王华留总后任,使到彦之将兵前驱。彦之曰:“料彼不反,便应朝服顺流,若使有虞,此师既不足恃,反开嫌隙之端,非所以副远近之望也。”王乃止,令百官皆从行,而留彦之镇襄阳。是日方引见傅亮,对之号泣,哀动左右。既而问及义真、少帝遭害本末,悲哭呜咽,侍侧者莫能仰视。亮局蹐不宁,流汗沾背,不敢对而出。王于是就道,严兵自卫,台兵不得近步伍。行次大江,有黑龙跃负王舟,左右皆失色,王曰:“此大禹所以受命也,我何德以堪之。”八月雨申,驾至建康,群臣迎拜于新亭,徐羡之私问傅亮曰:“王可方谁?”亮曰:“晋文景以上人。”羡之曰:“必能明我赤心。”亮摇首道:“未必。”
丁酉,即皇帝位于中堂,是为文帝。备法驾入宫,御太极前殿,大赦,改元元嘉。文武赐位二等,诏复庐陵王先封,迎其柩还建康,徐、傅等大惧。诏谢晦赴任荆州。晦将行,与蔡廓别,屏人问曰:“吾其免乎?”廓曰:“卿受先帝顾命,任以社稷,废昏立明,义无不可。但杀人二兄,而以之北面,挟震主之威,据上流之重,以古推今,自免为难。”晦默然。然初惧不得去,既发,顾望石头城,喜曰:“今得脱矣。”时会稽孔宁子为帝谘议参军,及即位,以为步兵校尉,与诗中王华并有宫贵之望。疾徐羡之、傅亮专权,构于帝曰:“徐、傅不除,大位终无安理。”帝本歌诛二人,并发兵讨晦,以其权尚重,故迟迟不发。闻二人言,益信。于是引用腹心,征到彦之于雍州,为中领军,委以戎政。彦之闻召,自襄阳南下,过荆州。谢晦虑其不过,已而彦之至杨口,步往江陵,深布诚款,留名马利剑以与晦,晦由此大安。
却说元嘉三年二月乙丑,帝已大权在握,乃下诏暴徐、傅、谢晦专杀二王之罪,命有司收之。且曰:“晦据有上流,若不服罪,朕当亲率六师,讨其不臣。”是日,黄门郎谢皭在朝闻之,飞报亮与羡之。羡之欲逃,乘内人问讯车出郭,步走至新林,知不免,入陶灶中自经死。亮乘车出郭门,为门者所执,上遣人以诏书示之,并谓曰:“以公江陵之诚,当使诸子无恙。
”亮读诏书讫,曰:“亮受先帝布衣之眷,遂蒙顾托,黜昏立明,社稷之计也。欲加之罪,其何辞乎?”于是诛亮而徙其妻子于建安。戮羡之尸,杀其二子。收谢皭于狱。帝将讨晦,召道济于广陵。道济闻召即来,见帝于合殿。帝谓之曰:“弑逆之事,卿不豫谋,卿无惧焉。今欲委卿西伐,卿以为克否?”
对曰:“臣昔与晦从先帝北征,入关十策,晦有其九,才略明练,殆为少敌。然未尝孤军决胜,戎事恐非其长。臣悉晦智,晦悉臣勇。今奉王命讨之,可未陈而擒也。”帝大悦。
却说谢晦闻徐、傅等诛,帝将讨己。于是先发二人哀,次发子弟凶问。既而自出射堂勒兵,晦从高祖征伐有年,指挥处分,莫不曲尽其宜。数日间,四远投集,得精兵三万,乃抗表上奏云:故司徒徐羡之,故司空傅亮,忠贞自矢,功在社稷。陛下不察,横加冤酷,疑臣同逆,又下诏讨臣。伏惟臣等若志欲窃权,不专为国,初废营阳,陛下在远,武皇之子尚有童幼,拥以号令,谁敢非之?岂得溯流三千里,虚馆七旬,仰望鸾旗哉?
故庐陵王义真,本于营阳之世,积怨犯上,自贻非命。不有所废,将何以兴?耿弇不以贼遗君父,臣实效之,亦何负于宗室耶?此皆王华、王昙首等险躁猜忌,谗构成祸,今当举兵以除君侧之恶。
晦上表讫,以弟谢遁为竟陵内史,司马周超佐之,将万人留守,自统精兵二万发江陵。大列舟舰,自江津至于破冢,旗旌蔽日。叹曰:“恨不以此为勤王之师也。”帝览表大怒,欲自讨之。乃命彭城王义康居守,亲统大军数万,以到彦之为前锋,檀道济继之,即日电发,络驿奔路。时谢晦在道,探得京军已发,谓其将庾登之曰:“彼既西上,吾且侯其至而击之,何如?”登之曰:“善,此乃反客为主计也。”晦乃停军江口,严阵以待。
先是诸人为自全之计,以为晦据上流,道济镇广陵,各拥强兵,足制朝廷。羡之、亮秉权居中,可得持久。故到彦之军至,晦犹不以为意,及闻道济率众来,不觉失色,曰:“道济何为来哉?”然犹恃其强,欲力战胜之。恰值西北风起,遂乘风帆而上。那知行未数里,风势忽转,前后连豆,急令落帆掉桨,而西人离沮,无复斗心。道济亲立船头,挥众迎击,谓西军曰:“所诛者一人,汝曹何为与之俱死?”西军素服道济,闻其言,皆不战而溃。晦见大军瓦解,慌急无措,单领心腹数人,乘小船急走,连夜逃归江陵。帝闻前师克捷,大喜。遂自芜湖东还,命到彦之率师追之。
却说晦至荆州,众散略尽,乃摧其弟逾七骑北走。遁体肥壮,不能乘马,晦每缓辔待之,不得速发。追兵至,执之,槛送建康。到彦之收谢氏子弟及周超等皆斩之,余从逆者,并受其降。晦至建康,帝命与谢皭同斩都市。临刑,皭赋诗曰:伟哉横海鳞,壮美垂天翼。
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
晦亦续之曰:
功遂侔昔人,保退无智力。
既涉太行险,斯路信难陟。
其女彭城王妃,被发徒跣,抱晦而哭曰:“大丈夫当横尸战场,奈何狼籍都市?”晦有惭色。帝既诛晦。论平贼功,进道济为司空,封永修公、江州刺史,到彦之为南豫州刺史,以彭城王义康为侍中,委以国政。
义康,帝之次弟,性聪察,曾为南徐州刺史。在州职事修治,与帝友爱尤笃。而帝自践祚以来,羸疾积年,心劳辄发,屡至危殆。义康尽心奉恃,药石非口所亲尝不进,或连夕不寝,总理内外,曲合帝心。故凡所陈奏,入无不可,方伯以下,并令义康选用。生杀大事,或自断决,帝亦不怪。由是势倾远近,朝野辐凑,每日府门,当有车数百乘,义康引身相接,未尝懈倦。复能强记,耳目所经,终身不忘。好于稠人广席间,标题所记,以示聪明。尝谓左右曰:“王敬宏、王球之属,碌碌庸才,坐取富贵,那复可解!”然素无学术,不识大体,朝士有才用者,皆引入己府,私置僮仆六千余人。四方献馈,皆以上品荐义康,而以次者供御。帝尝冬月啖甘,叹其形味并劣。义康曰:“今年甘殊有佳者。”遣人还东府取之,大于供御者三寸,自谓兄弟至亲,不复有君臣形迹也。
先是,领军将军刘湛,与仆射殷景仁素相莫逆,其进也,景仁实引之。湛既进,以景仁位遇本不逾己,而一旦居前,意甚愤愤。又以景仁专管内任,谓为间己,猜忌渐生。知帝信仗景仁,宠通不可夺,遂阴与义康相结,欲因宰相之力以回上意,倾黜景仁,独当时务,屡使义康毁之于帝。景仁对亲旧叹曰:“引之令入,入便噬人,吾且避之。”乃称疾解职。帝不许,使停家养玻又湛与道济不睦,而道济功名日甚,宠命频加,益忌之。会帝久疾不愈,自惧危笃,使义康具顾命调。义康之党,皆谓宫车一日晏驾,大业当归彭城,而虑道济立异,湛于是说义康曰:“道济屡立奇功,威名甚重,其左右腹心,并经百战。诸子又有才气,主上若崩,道济不可复制,非大王之福也。盍先除之,以绝后患?”义康信之,乃言于帝,召道济入朝。
当是时,魏方入寇,道济出师拒之,前后与魏三十余战,所向皆捷,军至历城。魏纵轻骑邀其前后,焚烧谷草,道济军乏食,乃自历城引还。军人有亡降魏者,告以食尽,魏人追之,众恟惧将溃。道济夜唱筹量沙,以所余少米覆其上。魏军见之,谓道济资粮有余,以降者为妄而斩之。时敌人甚盛,骑士四合,道济命军士皆披甲,已白服乘舆。魏人疑有伏兵不敢击,稍稍引退,道济乃全军而返。归未逾月,忽有调至,召之入京。其妻向氏曰:“高世之功,自古所无,今无事相召,未识吉凶若何?”道济曰:“吾方全师保境,何负国家,而致患生不测!,汝无虑焉。”遂行。既至建康,以帝疾未瘳,留之累月。会帝病稍间,召而见之,慰劳且至,命即还镇。道济方出宫,帝忽昏迷,不省人事。刘湛谓义康曰:“道济既召之来,未可纵之去也。”遂执之,下诏称道济潜散金货,招诱不逞之徒,因朕寝疾,规肆祸心,收付廷尉。道济见收,勃然忿怒,目光如炬,脱帻投地曰:“乃坏汝万里长城。”遂死。并诛其子十一人。
又杀其参军薛彤、高进之,二人皆道济腹心,有勇力,号万人敌,时人比之关、张者。魏人闻之喜曰:“道济死,吴儿辈不足复惮矣。”后人作长歌挽之曰:寄奴崛起开鸿烈,四方猛士归心切。风虎云龙会一朝,就中道济尤瑰杰。身经百战立奇功,血痕染得征袍红。慑服强邻镇西土,手魔旄钺摽雄风。一朝谗口纷纷集,鸟尽弓藏从古说。
韩侯见执黥彭烹,千古冤魂同一辙。目光如炬发冲冠,投帻狂呼白日寒。自坏长城真可惜,徒令志士心为酸。呜呼!长城自坏亦已矣,宋祚倾颓魏人喜。
道济既死,帝在病中未知。及疾瘳,义康奏之,帝深惋惜。
谓义康曰:“尔何匆遽若此?”义康曰:“刘湛为臣言,不杀道济,后必有患,臣故诛之。”帝由是怒湛。
却说湛初入朝,帝悦其才辩,每与谈论,必竟日始退,习以为常。至是帝为左右曰:“向吾与刘班言,每视日早晚,唯恐其去。今与刘班言,吾亦视日早晚,惟恐其不去。”湛亦觉帝宠渐衰,乃欲使后日大业,终归义康。阴结廷臣刘斌、刘敬文、孔胤秀等为死党,伺察禁省,有不与己同者,必百方构陷之。推崇义康,无复人臣之礼。帝闻之益怒。殷景仁密言于帝曰:“相王权重,群小党附,非社稷计,宜少加我抑。”帝深然之,于是决意黜义康而诛湛等。一日,以密旨召义康入宿,留止中书剩其夜帝出华林园,坐延贤堂,召殷景仁。景仁卧疾五年,虽不见上,而密函去来,日以十数,形迹周密,莫有窥其际者。至是闻召,犹称脚疾,坐小床与人见。诛讨处分,帝皆委之。收刘湛付廷尉,下诏暴其罪恶,就狱诛之,并杀其三子,及其党刘斌、刘敬文、孔胤秀等八人。
先是骁骑将军徐湛之与义康尤亲厚,帝恶之,事败被收,罪当死。其母会稽公主,于兄弟为长嫡,素为帝所敬礼,家事大小,必咨而后行。高祖微时,有纳布衫袄,臧皇后手所作也。
既贵,以付公主曰:“后世有骄奢不节者,可以此衣示之。”
至是公主入宫,见上号哭,不复施臣妾之礼,以锦囊盛纳布祆,掷于帝前曰:“汝家本贫贱,此是吾母为汝父所作。今日得一饱餐,便欲杀我儿耶!”帝乃赦之。又吏部尚书王球,简淡有美名,为帝所重。其侄王履,贪利进取,深结义康、刘湛。球屡戒之,履不悛。诛湛之夕,履恐祸及,屦不及穿,仓皇奔至球所求救。球命左右取屦与之,饮以温酒,谓之曰:“常日语汝云何?”履怖惧不能答。球徐曰:“阿父在,汝亦何忧?”
时帝本欲杀之,以球故,竟免其死,废于家。帝以湛等罪状示义康,义康即头谢罪,上表求贬,乃出为江州刺史,幽之豫章。
义康停省十余日,见帝拜辞,帝惟对之恸哭,余无所言。既发,帝遣沙门慧琳视之。义康曰:“弟子有还理否?”慧琳曰:“恨公不读数百卷书耳。”先是谢述累佐义康,数有规益,未几早卒,义康因叹曰:“昔谢述惟劝吾退,刘班惟劝吾进,今班存而述死,其败也宜哉!”及在安城读书,见淮南厉王长事,废书叹曰:“自古有此,我乃不知,此慧公所以恨我不读书也,罪何以免?”今且按下。
再说义康既出,不数月景仁亦死,帝旁无信臣,唯詹事范蔚宗以文学见知,然亦不甚委任。有散骑郎孔熙先者,博学文史,兼通数术,其父为广州刺史,以赃获罪,义康救之得免。
及义康迁豫章,熙先密怀报效。且以天文图谶,帝必以非道晏驾,由骨肉相残,江州应出天子,因欲弑帝,立义康。见朝臣内,惟范蔚宗志意不满,可引与同谋,乃结蔚宗甥谢综,以交蔚宗。熙先家饶于财,数与蔚宗博,故为拙行,以财输之。蔚宗既利其财,又爱其文艺,由是情好款洽。一日,二人偶谈时事,熙先连称可惜者再。蔚宗问:“何惜?”熙先曰:“吾惜丈人以盖世之才,不立盖世之功耳。”蔚宗又问:“若何立功?
”熙先乃说之曰:“彭城王英断聪敏,人神攸属,失职南垂,天下愤怨。小人受先君遣命,以死报彭城之德。迩来人情骚动,天文舛错,此所谓时运之至,不可推移者也。丈人顺天人之心,结英豪之士,表里相应,发难于肘腋,然后诛除异己,崇奉明圣,号令天下,谁敢不从?小人请以六尺之躯,三寸之舌,立功立事,而归诸丈人。丈人以为何如?”蔚宗愕然不应。熙先曰:“又有过于此者,愚则未敢道耳。”蔚宗曰:“何为也?
”熙先回:“丈人奕叶清通,而不得连姻帝室,人以犬豕相遇,而丈人曾不耻之,欲硁硁自守,不亦惑乎?”盖蔚宗门无内行,有中冓之羞,为时鄙贱,故熙先以此激之。蔚宗果以为大威,思欲建非常之事,一泄其辱,反意乃决。正是:狂言顿起萧墙祸,治日偏多肘腋忧。但未识弑逆之计,行于何时,且听下文再讲。少帝不君,徐羡之等为社稷计废之,更立贤主,不谓无见。
但废之可也,乃必弑之,又杀庐陵,其恶已极。宜文帝之拊心痛哭,而不能忘情于羡之、亮、晦也。文帝与义康,骨肉之爱,忘其形迹,从古少有。乃小人贪欲,从而构之,遂使弟兄之爱,不能保全,可为痛恨。此圣人别嫌明微,所以必慎之于早耳。
道济有大功于宋,并无丝毫过失,义康听小人之谮,竟尔专杀,自坏长城,岂不可惜。卒惑于邪说,妄希非分,以至丧身。小人之不可亲近,至于如此。孔子所以教人远小人也。
第十回
急图位东官不子缓行诛合殿弑亲
话说蔚宗听了熙先一番言语,遂怀反意,密结其甥谢综、府史仲承祖、丹阳尹徐湛之、及彭城旧时亲厚者十余人。又有道人法略,女尼法静,皆感彭城旧思,愿以死报。法静有妹夫许曜,领队在台,许为内应。一日探得帝将出游,燕群臣于武帐简,曜领台兵侍卫,蔚宗、湛之等皆从,遂谋以是日作乱。
约定宴饮之次,蔚宗托有密事奏帝,请屏左右,曜便进前我帝,尽杀左右大臣,蔚宗人居朝堂,奉迎义康即位。谋既定,专待临期行事,各如所约。那知蔚宗是日侍饮,恐惧殊甚,耀在帝侧,扣刀挺立,屡目蔚宗,蔚宗垂首,默无一语,耀亦不敢动。
俄而座散,徐湛之退而惧曰:“事无成矣,吾何与之同死!”
密以其谋白帝。帝闻之大骇,急命有司收蔚宗、熙先、谢综等讯之,熙先望风吐款,辞气不挠。蔚宗初犹抵赖,以熙先承认,亦不敢辩。乃并下狱待决。上奇熙先之才,责吏部尚书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将三十,作散骑郎,哪不作贼!”蔚宗在狱为诗曰:“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初意入狱即死,而帝穷治其狱,遂经二旬。狱吏戏之曰:“外传詹事或当长系。”
蔚宗闻之惊喜,谢综、熙先笑之曰:“詹事平日攘袂瞑目,跃马顾盼,自以为一世之雄。今扰攘纷坛,畏死乃尔耶?”临刑,蔚宗母至市,涕泣责之,以手击其颈,色不作。妹及妓妾来别,蔚宗悲涕流连,谢综诮之曰:“舅殊不及夏侯色。”蔚宗收泪而止。遂与综、熙先及其子弟党与同日并诛。有司奏治彭城之罪,帝初不许,后因魏师犯瓜步,帝虑不逞之人,奉其为乱,赐死安城。
且说帝初即位,立妃袁氏为后。后性贤明,帝待之恩礼甚驾。初生太子助,后详视良久,使宫人驰告帝曰:“此儿形貌异常,必破国亡家,不可举。”帝闻之,狼狈奔赴,至后殿户外,以手拨幔禁之,乃止。先是袁氏家贫,后尝就帝求钱帛给之。而帝性节俭,所赐钱不过三五万,帛不过三五十匹。及潘淑妃生始安王浚,宠倾后宫,所求无不得。一日,后向帝求钱,嫌所得不多。宫人曰:“后有求,帝不肯与,若使潘妃求之,虽多必获。”后欲验其言,因托潘妃代求三十万钱,信宿便得。
因此深为恚恨,郁郁成疾。从此不复见帝。及疾笃,帝至床前执手流涕,问所欲言,后终不答,直视良久,以被覆面而崩,时年三十六。帝甚痛悼,所住徽音殿五间,设神位于中,其殿常闭,非有诏不许擅开。有张美人者,尝以非罪见责,应赐死。
从后灵殿前过,流涕大言曰:“今日无罪就死,先后有灵,当知吾冤。”说声未了,殿忽豁然大开,窗牖俱辟。职掌者驰白于帝,帝惊往视之,其事果实,美人乃得释。人以为袁后阴灵所护也。
再说太子劭既长,美姿容,好读书,使弓马,喜延宾客。
意之所欲,帝必从之。既居储位,帝以宗室强盛,虑有内难,特加东宫兵,使与羽林相若,至有实甲万人。初,以潘妃承宠,致后含恨而死,深恶潘妃及始安王浚。浚惧为将来之祸,乃曲意事号劭,劭更与之善,欢洽无间。有王鹦鹅者,东阳公主之婢,貌颇姣好。太子尝至主第,见而悦之,托言身倦,假寝后园,呼鹦鹉侍,声与之私。鹦鹉狡而淫,苟合时,能曲尽太子欢,太子大喜。其后鹦鹉又与浚私,弟兄传嬖之,公主弗禁也。
助与浚并多过失,数为上所法责,常郁郁不快。一日,鹦鹉见太子色不豫,问其故,助曰:“主上难事,吾安得早登大位,得遂所欲乎?”鹦鹉曰:“天子万福,太子岂能遽登大宝?莫若使女巫祈请天帝,使过不上闻,则太子可无忧矣。”劭深然之。你道女巫何人?此女姓严氏,名道育,吴兴人。初为妓家,有妖人常来留宿,授以采阳补阴、役使鬼物之术,后遂为巫,往来于富家巨室,其术颇有灵验,故东阳公主家,亦得出入焉。
鹦鹉尤与相善,常同床共宿,授以房中之术,故鹦鹉亦能蛊惑人,为太子所爱。一日,道育谓主曰:“天帝有宝物赐主,主后福无穷。”主初不信,其夜主卧床,忽见流光若萤,飞入书筒中,急起开视,得二青珠,大以为神,由是助与浚亦惑之,遂使作法祈请,令过不上闻。道育曰:“上天已许我矣,太子等纵有过,决不泄露。”劭等益敬事之,号曰“天师“。其后又为巫蛊,琢玉为帝形像,埋于含章殿前,使宫车早早宴驾,共事者惟道育、鹦鹉、始安王浚,及东阳府奴陈天与、黄门陈庆国数人,余莫知也。
会东阳主卒,鹦鹉例应出嫁,陈天与先与之通,欲得之。
后鹦鹉又与浚之私人沉兴远交好,厌薄天与,遂嫁兴远。天与有怨言,鹦鹉唆劭杀之。陈庆国惧曰:“巫蛊事,唯我与天与宣传往来,今天与死,我其危哉!且事久终泄,不如先自首也。
”乃具以其事白帝。帝大惊,即遣收鹦鹉,封籍其家。助惧,以书告浚,浚复书曰:“彼人所为如此,正可促其余命,或是大庆之渐耳。”
先是二人往来书札,常谓帝为彼人,或谓其人。谓江夏王义恭为佞人,皆咒诅巫蛊之言。其书并留鹦鹉处,至是皆被收去。又搜得含章殿所埋玉人,帝益怒,命有司穷治其事,道育亡命,捕之不获。时浚镇京口,已有命为荆州刺史,移镇江陵,将入朝而巫蛊事发。帝惋叹弥日,谓潘淑妃曰:“太子图富贵,或祈我速崩。虎头复如此,非复思虑所及,汝母子岂可一日无我耶?”虎头,浚小字也。妃叩首求解,帝遣中使切责之,犹未忍加罪也。道育亡命后,变服为尼,匿于东宫,又逃之京口,匿于浚所。浚人朝,复载还东宫,欲与俱往江陵。道育偶过其戚张旿家,为人所告。帝遣人掩捕,得其二婢,云道育随始安王还都,今又逃往京口矣。帝方谓劭与浚已斥遣道育,今闻其犹相匿之,惆怅惋骇。乃与侍中王僧绰、仆射徐湛之、尚书江湛密谋废太子,赐始安王死。须俟道育捉到,面加检覆,方治二人之罪。
时帝诸子尚多,武陵王骏素无宠,故屡出外藩,不得留建康。南平王铄、建平王宏、隋王诞皆为帝所爱,议择一人立之。
而铄妃为江湛之妹,劝帝立铄。诞妃为徐湛之女,劝帝立诞,帝不能决。僧绰曰:“建立之事,仰由圣怀,臣请唯宜速断,不可稽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愿以义割恩,略去不忍之心,不尔,便应坦怀如初,无烦疑论。宏机虽密,易致宣广,不可使难生虑表,取笑千载。”帝曰:“卿可谓能断大事,然此事至重,不可不殷勤三思。且彭城始亡,人将谓我无复慈爱之道。
”僧绰曰:“臣恐千载之后,言陛下唯能裁弟,不能裁儿。”
帝默然。既退,江湛谓僧绰曰:“卿向所言,毋乃太伤切直。
”僧绰曰:“弟正恨君不直耳。”
帝自是每夜与湛之屏人语,或连日累夕,常使湛之自秉烛,绕壁检行,虑有窃听者。那知潘淑妃怪帝久不入宫,密密打听,已知帝有废太子杀始安意。乃召浚人,抱之泣曰:“汝前咒诅事发,犹冀刻意改过,何意更藏道育,帝怒不可解矣!我何用生为,可送药来,当先自尽,不忍见汝祸败也。”浚奋衣起曰:“天下事寻当自判,愿小宽虑,必不上累。”遽驰报助曰:“事急矣,须早图之。”助乃密与腹心队主陈叔儿、斋师张超之等,共谋弑帝。每夜飨将士,或亲自行酒。僧绰觉其异,密以启闻。帝以严道育尚未解至,故迟不发。
癸亥夜,劭诈为帝诏云:“鲁秀谋反,汝平明率众入。”
因使张超之召集东宫甲土,豫加部勒,云有所讨。夜呼右军长史萧斌、左卫率袁淑、积弩将军王正见等并入官。助流涕谓曰:“主上信谗,将见罪废,内省无过,不能受枉。明旦当行大事,望相与戮力。”因起遍拜之,众惊愕莫敢对。良久,淑、斌皆曰:“自古无此,愿加三思。”劭怒变色,斌惧曰:“当竭身奉令。”淑叱之曰:“卿便谓殿下真有是耶?殿下幼常患风,或是疾动耳。”劭愈怒,因盻淑曰:“事当克否?”淑曰:“居不疑之地,何患不克?但既克之后,不为天地所容,大祸亦旋至耳。假有此谋,犹宜中止。”左右引淑出口:“此何事,而可中止耶?”淑还省,绕床行,至四更乃寝。甲子,宫门未开,助以朱衣加戎服上,乘画轮车,与萧斌同载,卫从如常日入朝之仪,呼袁淑甚急,淑高卧不起。助停车奉化门,络绎遣人催之。淑不得已徐起,至车后,劭呼之登车,又辞不上,乃命左右杀之。
俄而内城开,劭从万春门入。旧制东宫队不得入城,劭乃以伪诏示门卫曰:“受敕有所收讨。”呼令后队速来,门卫信之,不敢诘。张超之等数十人驰入云龙门,进及斋阁,直卫兵尚寝未起,门阶户席,寂无一人。超之遂拔刃径上合殿。帝是夜与徐湛之屏人语,至旦,烛犹未灭。见超之人,举几捍之,超之挥刃,帝五指皆落,遂超前弑之。湛之惊起,急趋北户,户未及开,兵人杀之。后人有诗颂袁后之先见云:天生袅猿异常儿,何事君王不杀之!
羽融养成行大逆,方知巾帼胜须眉。
劭进至合殿中间,闻帝已殂,出坐东堂。萧斌执刀侍立,呼中书舍人顾报,嘏震惧不即出。既至,劭问曰:“欲共见废,何不早启?”嘏未及答,即于座前斩之。江湛直宿上省,闻喧噪声,知有变,叹曰:“不用王僧绰言,以至于此。”乃匿旁屋中,兵士搜出杀之。宿卫罗训、徐罕,皆望风屈服,独左细仗主卜天与不暇被甲,疾呼左右出战。徐罕曰:“殿下人,汝欲何为?”天与骂曰:“殿下此来为何,汝尚作此语?”遂拔箭射劭于东堂,几中之。劭党奋击,断臂而死。其队将张泓之、朱道钦亦皆战死。劭遂杀潘淑妃及帝亲信左右数十人,急召始安王浚。
时浚在西州府,未得劭信,未识事之济否,恇扰不知所为。
舍人朱法瑜奔告曰:“台前喧噪,宫门皆闭,道上传言太子反,未测祸变所至。”浚阳惊曰:“今当奈何?”法瑜劝人据石头,浚从之。将军王庆曰:“今宫内有变,未知主上安危,凡在臣子,当投袂赴难,凭城自守,非臣节也。”浚不听,乃从南门出,径向石头,从者千余人。俄而助遣张超之驰马召浚,浚屏人问状,即戎服乘马而去。朱法瑜固止之,不从。王庆亦扣马谏曰:“太子反逆,天下怨愤。殿下但当坚闭城门,坐食积粟,不过三日,凶党自离,情事如此,今岂宜去?”浚大言曰:“皇太子令,敢有复阻者斩!”既入见劭,劭谓之曰:“潘淑妃为乱兵所害。”浚曰:“此是下情,由来所愿。”劭诈以帝诏召大将军义恭、尚书何尚之,至则并拘于内。并召百官,至者才数十人,劭遽即位,改元太初。下诏曰:“徐湛之、江湛弑逆无状,吾勒兵人殿,已无所及,号惋崩衄,肝心破裂。今罪人斯得,元凶克珍,可大赦。”降诏毕,即称疾还永福省,不敢临丧,以白刃自守,夜则列灯不寝。以萧斌为尚书仆射、领军将军,何尚之为司空,诸逆徒拜官进爵有差。
青州刺史鲁秀将赴任、劭留之于京,使掌库队,谓之曰:“徐湛之常欲相危,我已为卿除之矣。”舍人董元嗣乘间奔得阳,具言太子弑逆,其事始彰。是时沉庆之为武陵王司马,密谓腹心曰:“萧斌妇人,不足有为。其余将帅,皆易与耳。东宫同恶,不过三十人,此外屈逼,必不为用。今辅顺讨逆,不忧不济也。”
先是劭不知王僧绰之谋,用为司徒。及检文帝巾箱,得僧绰所奏飨士启,大怒,杀之。因诬北地请王侯云与僧绰同反,遂杀长沙、临川、桂阳、新渝诸王候等。密赐沉庆之手书,令杀武陵王骏。庆之得书,来见王,王惧,辞以疾。庆之突入,见王于中堂,以助书示之。王泣求人内,与母诀别。庆之曰:“下官受先帝厚恩,今日之事,唯力是视,焉肯辅逆,殿下何见疑之深?”王起再拜曰:“家国安危,皆在将军。”庆之即命内外勒兵。主簿颜竣曰:“今四方未知义师之举,劭据有天府,若首尾不相应,此危道也。宜待诸镇协谋,然后举事。”
庆之厉声曰:“今举大事,而黄头小儿,皆得参预,何得不败?
宜斩以徇众。”王令竣向庆之谢罪。庆之曰:“卿但任笔札事耳,勿预军机也。”王于是专委庆之处分。旬日之间,内外整办,人服其才。庚寅,武陵王戒严誓众,以沉庆之为主军元帅,襄阳太守柳元景为冠军将军,隋郡太守宗懿为中兵将军,内史来修之为平东将军,记室颜竣为咨议参军,移檄四方。于是各路州郡闻之,翕然响应。
第一路荆州刺史南郡王义宣;第二路究州刺史臧质;第三路司州刺史鲁爽;第四路青州刺史萧思诰;第五路冀州刺史垣护之。一时并起,举兵赴难。
单有隋王诞镇东吴,有强兵数万,将受劭命。其参军沉正谏之不从,退立于宫门之外,泣谓司马顾琛曰:“国家此祸,开辟未有。今以江南骁锐之众,唱大义于天下,其谁不响应,岂可使殿下北面凶逆,受其伪宠乎?”琛曰:“江南忘战日久。
虽逆顺不同,然强弱亦异。当待四方有义举者,然后应之,不为晚也。”正曰:“天下未有无父无君之国,宁可自安仇耻,而责义四方乎?今正以弑逆冤丑,义不共戴,举兵之日,岂必求全耶!冯衍有言:‘大汉之贵臣,将不如荆齐之贱士乎?’况殿下义兼臣于,事关国家者哉!”琛乃与正复人说诞,诞遂不受劭命。闻武陵已建义,亦起兵应之。
先是文帝北拒魏师,劭常从军,自谓素习武事。及得志,语朝士曰:“卿等但助我理文书,勿措意戎旅,若有寇难,吾自当之。但恐贼虏不敢动耳。”及闻四方兵起,始忧惧戒严。
却说柳元景引兵先下,统领薛安都等十二军发湓口,徐遣宝以荆州之众继之。丁未,武陵王驾发寻阳,沉庆之总中军以从,檄至建康。劭读之色变,以示大常颧延之曰:“此谁笔也?
”延之曰:“颜竣笔也。”动曰:“言辞何至于是?”延之曰:“竣尚不顾老臣,安能顾陛下?”劭怒稍解。劭欲尽杀从骏起兵者士民家口,何尚之曰:“凡举大事者不顾家,且多是驱逼,今忽诛其家室,正足坚彼意耳。”劭以为然,乃下诏一无所问。
又疑旧臣不为己用,乃厚抚鲁秀、王罗汉,以军事委之。萧斌劝劭勒水军,自上决战,次之则保据梁山。江夏王义恭欲令助败,恐义兵起于仓猝,船舫陋小,不利水战,乃佯为策曰:“贼骏少年,未习军旅,远来疲弊,宜以逸待之。今远出梁山,则京都空弱,东军乘虚或能为患。若分力两赴,则兵散势离,不如养锐待期,坐而观衅,割弃南岸,栅断石头,此先朝旧法,不忧贼不破也。”助善其策,斌厉色曰:“南中郎二十年少,能建如此大事,岂复可量。三方同恶,势据上流,沉庆之诸练军事,柳元景、宗悫久经战阵,形势如此,实非小敌。宜及人情未离,尚可决力一战,端坐台城,何由得久?”劭不听。或劝劭保石头城,劭曰:“昔人所以固石头城者,待诸侯勤王耳。
我若守此,谁当见救?唯应力战决之,不然不克。”于是日日自出行军,慰劳将士,悉焚淮水南岸民房,驱百姓咸渡水北,以为却敌之计。
话分两头,柳元景自发湓口,以舟舰不坚,恐水战不利,乃倍道兼行。兵至江宁,舍舟步上,使薛安都率铁步数千,耀兵淮上。移书朝士,为陈道顺,劭党大惧。先是王发寻阳有疾,不能见将士,唯颜竣出入卧内,拥王于膝,疾屡危笃,不任资禀,竣皆专决。军政之外,间以文教书檄,应接遐迩,昏晓临哭,若出一人,如是者累旬。虽舟中甲士,亦不知王疾之危也。
行至南州,疾始愈,出见将士,将士无不踊跃。是时,元景潜至新亭,依山为垒,新降者皆劝元景速进。元景曰:“不然。
理顺难恃,同恶尚众,轻进无防,实启寇心。”于是坚立营寨,周蔽木石。劭见东军已在新亭,乃使萧斌统步兵,褚湛之统水军,与鲁秀、王罗汉等合精兵三万,直攻其垒,自登朱雀门督战。元景将战,下令军中曰:“鼓繁气易衰,叫数力易竭,但衔枚疾战,一听吾鼓声。”斯时劭之将士,怀劭重赏,皆殊死战。元景水陆受敌,麾下勇士,悉遣出斗,左右唯留数人宣传,看看兵势将败,元景失色。忽闻敌军中连声退鼓,劭众遽止,于是军势复振。但未识击退鼓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劭、浚丧尽天良,共谋篡弑。人种共愤,天地变色,从古未有。亦文帝优柔寡断,有以致之,当此天翻地覆之时,而卜天与、张泓之、朱道钦能讨赋以死,天理犹存。助篡弑之后,诛戳大臣,并及长沙、临川诸王侯,可云惨虐。然父且不爱,何有于他?沉庆之不杀武陵,劝其讨贼,勤王之兵起,四面应之。要知天地不容之人,岂能久窃大位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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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诛元凶武陵正位听逆谋南郡兴兵
话说鲁秀虽为劭将,阴欲叛之,新亭之战,见劭兵将胜,故击退鼓以沮之,动众果退。元景乃开垒鼓噪以逐之,劭军大溃,坠淮死者,不可胜数。劭自执剑,手斩退者,不能禁,将士半遭杀戮。萧斌身亦被伤,助仅以身免,单骑还宫。鲁秀、褚湛之等皆降于元景。丙寅,王至江宁,江夏王义恭乘间南奔,见王于新亭,相对痛哭。劭闻其走,杀其子十二人。戊辰,义恭、沉庆之等上表功进。己已,王即皇帝位,是为孝武帝。大赦,文武赐爵一等,从军者二等,改谥大行皇帝曰“文帝”,庙号太祖。是日,诸路之兵并集,劭于是缘淮树栅以守,鲁秀等率众攻之,王罗汉放仗降,缘淮守卒,以次奔散,器仗鼓盖,充塞路衢。是夜,劭闭守六门,于门内凿堑立栅,城中沸乱,文武将吏,争逾城出降。萧斌见势不支,宣令所统皆使解甲,自石头戴白幡来降,以求免死。诏不许,斩于军门。劭欲载宝货逃入海,人情离散,不果行。未几,诸军克台城,各由诸门入,会于前殿,获王正见斩之。张超之走至合殿御床之所,为军士所杀,刳肠割心,诸将脔其肉,生啖之。建平等七王,号哭俱出。劭穿西垣,入武库井中,队主高禽执之。劭曰:“天子何在?”禽曰:“近在新亭。”至殿前,臧质见之曰:“奈何为此天地不容之事?”劭谓质曰:“可得为启,乞远徙否?
”质曰:“主上近在航南,当有处分。”缚劭于马上,防送军门。时不见传国玺,问劭何在。劭曰:“在严道育处。”搜得之,遂斩劭首,并诛其四子于牙下。浚率左右数十人,领其三子南走,遇义恭于越城,浚下马曰:“南中郎今何所作?”义恭曰:“上已君临万国。”又曰:“虎头来得毋晚乎?”义恭曰:“殊当恨晚。”又曰:“故当不死耶?”义恭曰:“可诣行阙请罪。”又曰:“未审能赐一职自效否?”义恭曰:“此未可量。”勒与俱归,行至中道杀之及其三子。枭二逆父子首于大航,暴尸于市,污潴其所居斋,眷属皆赐死于狱。劭妃殷氏且死,谓狱吏曰:“彼自骨肉相残,何以枉杀无罪人?”狱吏曰:“受拜皇后,非罪而何?”殷氏曰:“此权时耳,事定,当以鹦鹉为后也。”严道育、王鹦鹉并都街鞭杀,血肉糜烂,焚尸扬灰于江。收殷冲、尹宏、王罗汉等并斩之。庚辰解严,帝如东府,百官请罪,皆释之。于是大封宗室功臣,进义恭为太尉、南徐州刺史,义宣为南郡王、荆州刺史,诞为竟陵王、扬州刺史,臧质为车骑将军、江州刺史,鲁爽为南豫州刺史,鲁秀为司州刺史,徐遗宝为衮州刺史。沈庆之为领军将军,柳元景、宗悫为左右卫将军,颜竣为侍中。追赠袁淑、徐湛之、江湛,皆爵以公,王僧绰、卜天与皆爵以侯。张泓之等各赠郡守。或谓何尚之为劭司空,其子偃为侍中,并居权要,当与殷冲等同诛,而帝以其父子素有令望,且居劭朝,用智将迎,时有全脱。又城破后,尚之左右皆散,犹自洗黄阁,以迎新主,故任遇不改。今且按下慢表。
再说江州刺史臧质,少轻薄无行,为时所轻。既而屡居名郡,涉猎文史,有气干,好言兵,立功前朝,自谓人才,足为一世英雄。太子劭之乱,潜有异图,以南郡王义宣庸暗易制,欲奉以为帝,因而覆之。至江陵,即称臣拜义宣。义宣惊愕问故,质曰:“今日情势,大位合归于王。”义宣以奉武陵为主,故却其计不行。及劭既诛,义宣与质,功皆第一,由是益骄。
义宣在荆州十年,财富兵强,朝廷所下制度,意有不合,事多专行。臧质到江州,巨舫千余,部伍前后百余里。帝方自揽威权,而质以少主轻之,政刑庆赏,不复谘禀。擅用湓口米万石,台府屡下诘责,渐致猜俱,因密结鲁爽鲁秀、徐遗宝,以为推戴义宣之计,而义宣未之知也。先是义宣有女四人,幼养宫中,义宣赴荆州,其女仍留在宫。而帝性好淫,闺房之内,不论尊卑长幼,皆与之乱,以故义宣诸女,并为所污。其次女名楚江郡主,丽色巧笑,尤善迎合,帝爱之,誓不相舍。乃令冒姓殷氏,封为淑仪,以至丑声四布。义宣由是切齿,怨怒之色,时形于面。臧质欲激之使反,乃以书说之曰:人臣负不赏之功,挟震主之威,自古能全者有几?今万物系心于王,声迹已着,见义不作,将为他人所先。若命徐遗宝、鲁爽驱西北精兵来屯江上,质率九江楼船,为王前驱,如是已得天下之半。王以八州之众,徐进而临之,虽韩、白更生,不能为建康计矣。且少主失德,闻于道路,宫闱之丑,岂可三缄!
沈、柳诸将,亦我之故人,谁肯为少主尽力者?夫不可留者年也,不可失者时也。质常恐溘先朝露,不得展其膂力,为王扫除,于时悔之何及?敢布腹心,惟王图之。
义宣得书,谋之左右。其将佐竺超民等,咸怀富贵之望,欲倚质威名以成事,共劝义宣从其计,遂许之。质乃以义宣旨,密报鲁爽、鲁秀、徐遗宝,期以今秋举兵。使者至寿阳,爽方大醉,失义宣旨,谓宜速发,遂窃造法服等物,自号建平元年,建牙起兵。义宣等闻爽已反,皆狼狈兴师,板爽为征北将军,爽亦板义宣等,其文曰:“丞相刘,今补天子,名义宣。车骑臧,今补丞相,名质。”见者皆骇愕,鲁秀率兵赴江陵,见义宣略谈数语而出,拊膺叹曰:“臧质误我,乃与痴人作贼,今事败矣。”当是时,义宣兼荆、江、衮、豫四州之力,率众十万,发江津,舳舻数百里,以质为前锋,爽亦引兵直趋历阳,威震远近。
帝大惧,欲奉乘与法物迎之。竟陵王诞曰:“奈何持此座与人?”固执不可。帝乃命柳元景为抚军将军,统领诸将以讨义宣。元景进据梁山洲,于两岸筑偃月垒,水陆待之。义宣移檄州郡,加进位号,使同发兵。雍州刺史朱修之伪许之,而遣使陈诚于帝。益州刺史刘秀之斩义宣使者,不受伪命。义宣乃使鲁秀将兵击之。王元谟闻秀不来,喜谓元景曰:“若臧质独来,可坐而擒也。”冀州刺史垣护之,遗宝姊夫,邀之同反,护之不从,率众阴袭其城,克之。遗宝败,走奔鲁爽。爽至历阳,薛安都引兵拒之,败其前锋,爽不能进。又军中乏粮,引兵退,薛安都率轻骑追之。及于小岘,爽勒兵还战,饮酒数斗,大醉,立马阵前,指挥兵众。安都望见,跃马大呼,直前刺之,应手而倒。兵士斩其首,爽众奔散。进攻寿阳,克之,并杀徐遗宝。是时义宣至鹊头,元景送爽首示之。爽累世将家,骁勇善战,号万人敌,一旦死于安都之手,义宣与质皆骇惧,三军为之夺气。太傅义恭遣使与义宣书曰:往时仲堪假兵桓玄,寻害其族;孝伯推诚牢之,旋踵而敚臧质少无美行,弟所具悉,今借西楚之强力,图济其私,凶谋若果,恐非复池中物也。弟自思之,勿贻后悔。
义宣得书,颇怀疑虑。
甲辰,军至芜湖。质夜来军中,进计于义宣曰:“今以万人取南州,则梁山路绝,万人缀梁山,则玄谟不敢动。下官中流鼓棹,直趣石头,此上策也。”刘湛之密言于义宣曰:“质求前驱,此志难测。不如尽锐攻梁山,事克,然后长驱,此万安之计也。”义宣遂不用质计。质又请自攻东城,刘湛之曰:“质若复克东城,则大功尽归之矣,宜遣麾下自行。”义宣乃遣湛之与质俱进,顿兵两岸,夹攻东城。于是玄谟督诸军大战,薛安都率突骑先冲其阵之东南,陷之,斩湛之首。偏将刘季之、宗越又陷其西北,质兵亦敚垣护之纵火烧江中舟舰,烟焰涨天,延及西岸,营垒殆尽,全军皆溃。义宣单舸急走,闭户而泣,荆州人随之者,犹百余舸。质欲见义宣计事,而又宣已去,只得弃军北走。其众或降或散,一时俱尽。质有妹丈羊冲为武昌郡,往投之,至则冲已为郡人所杀,质无所归,乃逃于南湖,掇莲实食之。追兵至,以荷覆头,自沈于水,出其鼻。军主郑俱儿望见,射之中心,兵刃乱下,肠胃萦水草,斩其首,送建康。
义宣走至江夏,闻巴陵已有军守,回向江陵,众尽散。与左右十余人,徒步而行。脚痛不能前,僦民露车自载,缘道求食。至江陵郭外,时竺超民留守城中,遣人报之。超民仍具羽仪兵众,迎之入城。城中甲士,尚有万人。参军翟灵宝,嘱其抚慰将士,授之言曰:“兹以臧质违指授之宜,用致失利,今当治兵缮甲,更为后图。昔汉高百败,终成大业。”而义宣忘灵宝之言,误云:“项羽千败,终成大业。”众将咸掩口笑。
鲁秀犹欲收集余众,更图一决。而义宣昏沮,无复神守,入内不复出。左右腹心,稍稍离叛。既而闻鲁秀北走,欲随之去,乃携爱妾五人,着男子服相随。城中扰乱,白刃交横。义宣惧,坠马,遂步进。超民送至城外,以马与之,归而闭城。义宣求秀不得,左右尽弃之,还宿南郡空施。旦日,官军至,执而因之。义宣入狱,坐地叹曰:“臧质老奴误我!”五妾寻被遣出,义宣号泣,语狱吏曰:“常日非昔,今日分别,乃真苦耳。”
鲁秀众散不能去,还向江陵。城上人射之,秀求人不得,赴水而死。朱修之入江陵,杀义宣,并其子十六人,及同党竺超民、蔡超、颜乐之等,大军奏凯。柳元景、王元谟、薛安都等,各授封赏。由是朝廷无事,天下稍安。今且按下慢表。
且说晋陵武进县生一异人,姓萧,名道成,字绍伯,小字斗将,汉相国萧何二十四世孙也。父承之,字嗣伯,少有大志,才力过人,仕于宋。初为建威府参军,义熙中,平蜀贼谯纵,迁扬武将军、汶山郡太守。元嘉初,徙为济南太守。到彦之北伐魏,大败归,魏乘胜破青州诸郡,承之率数百人拒战。魏众大集,承之偃兵息众,大开城门,左右曰:“贼众我寡,何轻敌之甚!”承之曰:“今日悬守穷城,事已危急,若复示弱,必为所屠,唯当以强示之耳。”魏兵果疑有伏,遂引去。文帝以有全城之功,迁为中兵参军、员外郎。氐帅杨难当反于汉川,承之轻车前行,败其将薛健于黄金山。健既败去,承之即据之。
难当引兵来攻,相拒四十余日,贼皆衣犀甲,刀箭不能伤。承之命军中造木槊,长数尺,以大斧捶其后,贼不能当,乃焚营退。梁州平,进为龙骧将军、南泰山太守。有惠政,封五等男,食邑三百四十户。及没,梁土士民思之,立庙于峨公山,春秋祭祀。道成其长子也,生于元嘉四年,资表英异,龙颡钟声,鳞文遍体。宅南有一大桑树,本高三丈,横生四枝,状如华盖。
道成年数岁,常戏其下。从兄敬完见之曰:“此树为汝生也。
”年十三,儒士雷次山立学于鸡笼山,往而受业,治《礼记》及《左氏春秋》,过目辄晓。及长,仕为建康令,有能名。萧惠开有知人鉴,谓人曰:“昔魏武为洛阳比部,时人服其英浚今看萧建康,但当过之耳。”及惠开镇襄阳,启道成自随。讨樊郑诸山蛮,破其聚落,进为左军中兵参军。孝建初,袭爵五等男,复以中兵参军为建康今。见朝事日非,宗室将衰,结纳四方豪杰,隐有澄清天下之志,尝梦上帝谓之曰:“汝是我第十九子。”觉而异之。盖自五帝三王已降,受命之次,至道成而第十九也。今且按下。
却说孝武在位八年,疏忌宗室,杀戮无度。与竟陵王诞不睦,诬以谋叛,杀之。又疑大臣擅权,而腹心耳目多委寄近习。
有戴法兴、戴明宝者,向为藩邸旧臣,甚见亲昵。及即位,皆以为南台御史,以预建义功,赐爵县男。又有巢尚之者,人士之末,涉猎文史,为帝所知,亦以为中书舍人。三人权重当时,大纳货贿,几所荐达,言无不行。天下辐凑,门外成市。大臣义恭、柳元景、颜师伯等,皆畏罪避嫌,由是朝政日坏。俄两帝有疾,夏五月庚申殂于玉烛殿。群臣临丧,奉太子子业即位,时年十六。改年景和,是为废帝。尚书蔡兴宗上玺绶,太子受之,傲惰无威容。兴宗出告人曰:“昔鲁昭不哀,叔孙知其不终,家国之祸,其在此乎?”
乙卯,悉罢孝建以来所改制度,还依元嘉。兴宗慨然,谓义恭曰:“先帝虽非盛德之主,要以道始终,三年无改,古典所贵。今殡宫甫撤,山陵未远,而制度兴造,一皆刊削,虽当禅代,亦不至尔。天下有识,尝以此窥人。”义恭不从。八月,王太后疾笃,使呼废帝,废帝曰:“病人房间多鬼,那可往?
”召之再三不至。太后怒,谓侍者曰:“取刀来,剖我腹,那得生此宁馨儿!”乙丑,太后殂,帝不一视。性本狂暴,始犹难太后、大臣及戴法兴等,未敢自恣。太后既殂,内无所忌。
欲有所为。法兴辄抑制之,谓曰:“官家所为如此,欲作营阳耶?”帝不能平。所幸阉人华愿儿,赐与无算,法兴常加裁灭,愿儿恨之,谓帝曰:“道路皆言宫中有二天子,法兴为真天子,官家为赝天子,且帝居深宫,与物不接,法兴与太宰颜柳相共为一体,往来门客,恒有数百。法兴是孝武左右,久在宫闱,今与他人作一家,深恐此座非复帝有。”帝遂召法兴入宫,立赐之死。
先是孝武之世,王公大臣惧诛,重足屏息,莫敢妄相过从。
及崩,义恭等皆相贺曰:“今日始免横死矣。”甫过山陵,柳元景、颜师伯等张乐酣饮,不舍昼夜。及法兴见杀,无不震慑,皆恐祸及。于是元景、师伯密欲废帝,日夜聚谋,而持疑不能决。元景泄其谋于沉庆之,庆之素与义恭不睦,又师伯专断朝事,不与庆之参决,每谓人曰:“沈公国之爪牙耳,安得豫政事?”庆之深以为恨,乃发其谋以白于帝。帝闻之,不及下诏,辄自率羽林兵掩至义恭宅,杀之,并其四子。断绝义恭支体,分裂肠胃,挑取眼睛,以蜜渍之,谓之“鬼目粽。”别造使者召柳元景,以兵随之。左右奔告,元景知祸至,人辞其母,整朝服,乘车应召。其弟叔仁,有勇力,被甲,率左右壮士,欲拒命,无景苦禁之。既出巷,军士大至,元景下车受戮,容色恬然,一门尽诛。获颜师伯于道,杀之。又杀廷尉刘德愿,自是公卿以下,皆被捶曳如奴隶矣。先是帝在东官,多过失,孝武欲废之。侍中袁顗盛称其美,孝武乃止。帝由是德之,既诛元景,以顗代其任。
有山阴公主者,名楚玉,帝之姊也。下嫁驸马都尉何戢,性淫纵,帝宠之,常与同辇出人。一日谓帝曰:“妾与陛下男女虽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惟驸马一人,事大不均。”帝笑曰:“易耳”。乃选少壮男子三十人,号日“面首”,赐之以逞其欲。谓公主曰:“今而后,莫怨不均矣。”
吏部郎褚渊,字彦威,风度修整,容貌如妇人好女。公主见而悦之,请于帝,欲以自随。帝命渊往侍公主。渊辞不往,曰:“臣唯一心事陛下,不敢私传公主。”帝笑而置之。公主思念弥切,乃遣人要于路,拥之以归,闭之后房,谓渊曰:“吾阅人多矣,未有如卿之美者,愿同枕席之欢,无拂吾意。”迭起身就之。渊退立一旁,拱手言曰:“名义至重,玷辱公主,即玷辱朝廷,不敢。”公主再三逼迫,渊抵死相拒。良久,事不就。公主走出,谓诗婢曰:“倔强乃尔,吾欲杀之,又不忍,若何使他心肯,以遂吾怀?”侍婢曰:“此是囊中物,主且耐心,何忧不谐。”公主欲乘其睡而退之。渊至夜间,衣不解带,秉烛危坐。侍婢络绎相劝,且以危言怵之,曰:“不从,将有性命优。”渊曰:“吾宁死,不能为此事。”公主谓之曰:“卿须眉如戟,何无丈夫气耶?”相逼十日,渊卒不从。“面首”等恐夺其宠,皆劝纵之,曰:“留此人在,适败公主兴也。
”公主遂纵渊归。后人有诗美之曰:
不贪淫欲守纲维,如戟须眉果足奇。
堪笑山阴人不识,彦威才是一男儿。
彦威既归,知其事者,皆钦敬之,但未识朝廷淫乱之风,作何底止,且听下回分解。
刘劭天理灭绝,其败必然。孝武靖乱代立,朝廷纪律,不至大坏。惟宫闱之中,不修内行,淫及手足,与弑父者所殊几何!在位八年,得全首领,幸矣。废帝不知有母,禽兽不如。
至为姊置“面首”三十人,廉耻丧尽。幸诸彦威铮铮自立,不为所染。然一人岂能挽淫乱之风哉!,如此天下,焉得不丧。
第十二回
子业凶狂遭弑逆邓琬好乱起干戈
话说废帝无道日甚,尝入太庙指高祖像曰:“渠大英雄,生擒数天子。”指太祖像曰:“渠亦不恶,但末年不免见斫去头。”指世祖像曰:“渠大齄鼻,如何不齄!”立召画工齄之。
又新安王子鸾,向为孝武宠爱。帝疾之,遣使赐死。又杀其母弟南海王子师,及其母妹。发殷贵妃墓。又欲掘景宁陵,太史以为不利于帝,乃止。帝舅王藻,尚世祖女临川公主。公主淫妒,不悦其夫。谮于帝,藻下狱死。太守孔灵符,所至有政绩,近臣谮之,帝遣使鞭杀灵符,并诛其二子。
袁顗始蒙帝宠,俄而失措,待遇顿衰。顗惧求出,乃以顗为雍州刺史。其舅蔡兴宗谓之曰:“襄阳星恶,何可往?”顗曰:“白刃凌前,不救流矢,今者之行,唯愿生出虎口,遑顾其它。”时兴宗亦有南郡太守之命,兴宗辞不往。顗说之曰:“朝廷形势,人所共见,在内大臣,朝不保夕。舅今出居峡西,为八州行事。顗在襄、沔,地胜兵强,去江陵咫尺,水陆流通,若朝廷有事,可以共立桓文之功。岂比受制凶狂,临不测之祸乎?今得间不去,后复求出,岂可得耶?”兴宗曰:“吾素门寒进,与主上甚疏,未容有患。宫省内外,人不自保,会应有变,若内难得弭,外衅未必可量。汝欲在外求全,我欲居中免难,各行其志,不亦善乎!”顗于是狼狈上路,犹虑见追,行至寻阳,喜曰:“今得免矣。”时邓琬为寻阳内史,与顗人地本殊,顗与之款洽过常,每相聚论,必穷日夜,见者知其有异志矣。今且按下。
却说帝始新蔡公主,名英媚,颜色美丽,下嫁宁朔将军何迈,夫妇亦极相得。一日,朝于宫中,帝见而爱之,遂留宴后宫,亲自陪饮,以酒劝之曰:“卿吾姑也,今者之来,足令六宫无色,奈何?”公主会其意,徐曰:“姜系陛下一本,名教攸关,无福消受帝恩。”帝曰:“朕为天下主,何不可之有?
”拥之求淫,公主笑而从之。事毕求归,帝曰:“吾将立卿为妃,何言归也?”公主笑曰:“妾承陛下不弃,私相欢乐可耳,若以妾为妃,何以颁示天下?”帝曰:“朕自有计,可无妨也。
”遂纳公主于后宫,谓之谢贵妃,旋拜为夫人,加鸾格龙旗,出警人跸以悦之。杀一宫婢,纳之棺中,载还迈第,令行丧礼。
却说迈素豪侠,公主人宫遽死,心已疑之。后闻谢贵嫔立,莫识其所自来,知必有中冓之丑,用以李代桃之计。于是大怒,因多养死士,谋俟帝驾出游,乘间弑之。哪知其谋未发,帝亦预防其变。一日,亲领兵士,围其第,杀之,合家尽死。
先是沉庆之既发颜、柳之谋,自昵于帝,数尽言规谏,帝浸不悦。庆之惧,杜门不接宾客。蔡兴宗往亦不见,乃语其门下士范羡曰:“公闭户绝客,以避悠悠请托者耳,仆非有求于公者,何为见拒?”范羡以告,庆之遽见之,兴宗因说之曰:“主上比者所行,人伦道尽,率德改行,无可复望,今所忌惮惟在于公。百姓喁喁,所仰望者,亦惟公一人。公威名素着,天下所服,今举朝皇皇,人怀危怖,指麾之日,谁不响影?如犹豫不断,欲坐观成败,岂惟日暮及祸?四海重责,将有所归。
仆蒙眷异常,故敢尽言,愿公详思其计。”庆之曰:“仆诚知今日忧危,不复自保,但尽忠奉国,始终以之,当委任天命耳。
加以老退私门,兵力顿阙。虽欲为之,事亦无成。”兴宗曰:“当今怀谋思奋者,非欲邀功赏富贵,正求脱旦夕之死耳。殿中将帅,惟听外间消息,若一人唱首,则俯仰可定。况公统戎累朝,旧日部曲,布在宫省,受恩者多。沉攸之辈,皆公家子弟,何患不从?且公门徒义附,并三吴勇士,殿中将军陆攸之,公之乡人。今人东讨贼,大有铠仗,在青溪未发,公取其器仗,以配衣麾下,使陆攸之率以前驱。仆在尚书中,自当率百僚按前世故事,更简贤明以奉社稷,天下之事定矣。又朝廷诸所施为,民间传言公悉豫之。公今不决,当有先公起事者,公亦不免附从之祸,况闻车驾屡幸贵第,酣醉淹留,或屏左右,独入阁内,此万世一时,不可失也。”庆之不从。又青州刺史沈文秀,庆之侄,将之镇,率部曲出屯白下,亦说庆之曰:“主上狂暴如此,祸乱不久,而一门受其宠任,万民皆谓与之同心,且若人爱憎无常,猜忍特甚,不测之祸,进退难免。今因此兵力图之,易于反掌,机会难值,愿公勿失。”文秀言之再三,至于流涕,庆之终不肯从。及帝诛何迈,量庆之必当入谏,先闭青溪诸桥以绝之,庆之不得进而还。俄而帝使使者赐庆之药,庆之不肯饮,使者以被掩杀之,时年八十。庆之子文叔欲亡,恐如义恭被帝支解,谓其弟文秀曰:“我能死,尔能报。”遂饮庆之药而死。文秀挥刀驰马而去,追者不敢逼,遂得免。帝诈言庆之病死,赠太尉,谥曰忠武公,葬礼甚厚。
一日,帝梦王太后责之曰:“汝不仁不义,罪恶贯盈,本无人君之福。加以汝父孝武,险虐灭道,怨结神人,儿子虽多,并无天命,大运所归,应还文帝之子。”觉而大怒,欲去太后神位,左右谏之乃止。由是益忌诸叔,恐其在外为患,皆聚之京师,拘于殿内,殴捶陵曳,无复人理。见湘东王彧、建安王休仁、山阳工休佑皆肥壮,为笼盛而秤之,以彧尤肥,谓之“猪王”,谓休仁为“杀王”,休花为“贼王”。以三王年长,尤恶之,常录以自随,不使离左右。东海王祎,性尤劣,谓之“驴王”。桂阳王休范、巴陵王休若年尚少,故待之略宽。尝以木槽盛饭,并杂食搅之,掘地为坑,实以泥水,使彧裸体匍匐坑中,以口就槽食之,用为笑乐。前后欲杀三王十余次,赖休仁多智数,每以谈笑佞谀解之,故得不死。彧赏忤旨,帝命缚其手足,贯之以杖,使人担付大官,曰:“今日屠猪。”休仁笑曰:“猪未应死。”帝问其故,曰:“待皇太子生,杀猪取其肝肠。”帝怒乃解,收付廷尉,一宿释之。盖帝无子,有少府刘曚妾,怀孕将产,迎之入宫,俟其生男,当立为太子。
故休仁言之以解其怒。尝召诸王妃主于前,除去妆束,身上寸丝不留,使左右乱交于前,在旁指点嘻笑以为娱乐,违者立死。
南平王妃江氏不从,帝怒,杀其三子,鞭江妃一百。建安王太妃陈氏,年近不惑矣,而容颜尚少,帝命右卫将军刘道隆淫之,曰:“尔形体强健,足以制此妇。”呼休仁从旁视,诫左右曰:“俟休仁色变,即杀之。”太妃惧杀其子,只得赤体承受。道隆欲迎帝意,将太妃竭力舞弄,极诸般丑态,良久乃已。帝大悦,赏道隆酒。休仁目不他视,颜色无异,乃释之。
后更爱憎无常,稍一忤旨,即杀。左右宿卫之士,皆怀异志。惟直阁将军宗越、谭金、童太一等,以勇力为帝爪牙,赏赐美人金帛,充牣其家,越等皆为尽力。怀异志者,惮之不敢发。一日,帝忽怒主衣寿寂之,见辄切齿,曰:“明日必杀之。
”寂之惧,乃结主衣阮佃夫、李道儿,内监王道垄姜产之、钱蓝生,队主柳光世、樊僧整等十余人,阴谋弑之,奉湘东为帝,使钱蓝生密报三王。阮佃夫虑力少不济,更欲招合,寿寂之曰:“谋广或泄,不烦多人。且若人将南游,宗越等并听出外装束,今夜正好行事,勿忧不济也。”
先是帝游华林国竹林堂,使宫人裸体相逐,一人不从,杀之。夜梦在竹林堂,有女子骂曰:“汝悻虐不道,明年不及熟矣。”乃于宫中求得一人,似梦所见者斩之。又梦所杀者骂曰:“我已诉上帝矣,汝死在目前。”于是巫言竹林堂有鬼。其夕,悉屏侍卫,与群巫及彩女数百人射鬼于竹林堂。事毕,将奏乐,寂之抽刀前入,姜产之次之,李道儿等皆随其后。时休仁在旁屋,闻行声甚疾,谓休佑曰:“事作矣。”相随奔景阳山。帝见寂之至,引弓射之,不中。彩女皆进走,帝亦走,大呼:“寂,寂”者三,寂之追而弑之。宣令宿卫曰:“湘东王受太皇太后令,除狂主,今已平定矣。诸人其毋恐。”时事起仓卒,殿省惶惑,未知所为。休仁引湘东王升西堂,登御座,召见诸大臣。王失履,跣足,犹着乌帽。坐定,休仁呼主衣以白帽代之,令备羽仪。乃宣太皇太后令,数废帝罪恶,命湘东皇篡承皇极。丙寅,王即皇帝位,是为明帝,封寿寂之等十四人为县候。先是宗越、谭金。童太一等为废帝所宠,及帝立,内不自安,因谋作乱。沉攸之以闻,皆下狱死,令攸之复入直阁。时刘道隆为中护军,建安王怨其无礼于太妃,求解职,不与同朝,乃赐道隆死,以建安王为司徒尚书令。一应昏制谬封,并皆刊削,中外皆欣欣望治矣。
话分两头。江州刺史晋安王子助,孝武第三子也,年十一,长史邓琬辅之,镇寻阳。先是废帝恶之,遣左右朱景云以药赐子勋死。景云至湓口,停不进。子勋将吏闻之,驰告邓琬,惶惧请计。琬曰:“身南土寒士,蒙先帝殊恩,以爱子见托,岂得借百口门户?誓当以死报效。且幼主昏暴,杜稷将危,虽曰天子,事犹独夫。今便指率文武,直造京邑,与群公卿士,废昏立明矣。”乃称子勋教,今所都戒严,子勋戎服出听事,集僚佐,谕以起兵。参军陶亮,首请效死前驱,众皆奉令,乃使亮为军事参军,太守沈怀宝等,并为将帅。时校尉张悦,犯事在狱。琬知其才,称于勋命,释其桎梏,用为司马,与之共掌内外军事。收集民丁器械,旬日之间,得甲士五千人。先遣别将断大雷之路,禁绝商旅,以及公私使命,斯时尚未知废帝已弑也。及明帝即位,颁诏四方,各赐新命,加子勋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将吏得诏,皆大喜,共造邓琬曰:“暴乱既除,、殿下又开黄阁,实为公私大庆。”而琬以晋阳次第居三,又在寻阳起事,与孝武同符,谓事必有成,因取诏书投地曰:“殿下当开端门,黄阁是吾徒事耳,此何足庆?”众愕然。琬乃更与陶亮等缮治器甲,简集士卒,寄书袁顗,嘱令举兵。顗亦诈称奉太皇太后令,使共入讨,任参军刘胡为大将,登坛誓众,奉表寻阳劝进。乙未,子勋即皇帝位于九江,改元义嘉,驰檄四方,指斥明帝“矫害明茂,篡窃天宝。干我昭穆,寡我兄弟。
藐孤同气,犹有十三。圣灵何辜,而当乏飨?”四方见檄,莫不举兵响应。当是时,郢州反了安陆王子绥,荆州反了临海王子顼,徐州反了刺史薛安都,冀州反了刺史崔道固,青州反了刺史沈文秀。而益州刺史萧惠开,闻晋安起兵,集将佐谓曰:“湘东太祖之昭,晋安世祖之穆,其于当壁,并无不可。但景和虽昏,本是世祖之嗣,不任社稷,其次犹多,吾荷世祖之眷,当推奉九江。”乃遣其将费欣寿将兵五千东下。又广州刺史袁昙远、梁州刺史柳元怙、山阳太守程天祚、皆附于子助。
却说朝廷闻四方皆反,又虑东土不靖,特遣侍郎孔璪入东慰劳。那知璪至会稽,反为叛计,说会稽长史孔顗曰:“建康虚弱,必败,不如拥五郡以应袁、邓。”孔顗从之,遂驰檄各郡。于是吴郡太守顾琚吴兴太守王昙生、义兴太守刘廷熙、晋阳太守袁标,皆据郡应之。是岁,四方贡献,皆归寻阳。朝廷所保,唯丹阳、淮南等数郡。其间诸县,已有谋应子勋者,宫省危惧,帝集群臣问计。蔡兴宗曰:“今普天同叛,人尽异心,宜镇之以静,至信待人,叛者亲戚,布在宫省,若绳之以法,则土崩立至,宜明罪不相及之义,物情既定,人有战心。
六军精勇,器甲犀利,以待不习之兵,其势相万,愿陛下勿忧。
”忽报豫州刺史殷琰亦叛附寻阳,帝益惧,谓兴宗曰:“诸处皆反,殷琰亦复同逆,顷日人情云何,事当济否?”兴宗曰:“逆与顺,臣无以辨。今商旅断绝,米甚丰贱,四方云合,而人情更安,以此卜之,清荡可必。但臣之所忧,更在事后,犹羊公言既平之后,方劳圣虑耳。”
先是帝使桓荣祖赴徐州说薛安都归朝,安都曰:“今京师无百里地,不论攻围取胜,自可拍手笑杀,且我不欲负孝武。
”荣祖曰:“孝武之行,足致余殃,今虽天下雷同,正是速死,无能为也。”安都不从。甲午,帝命建安王都督征讨诸军事,王元护副之,以沉攸之为前锋,将兵屯虎槛。又忧孔觊、殷琰二处为难,问群臣曰:“谁能为联平此二处?”兴宗曰:“朝臣中,萧道成智勇出众,可令吴喜助之,去讨会稽。刘勔素能御下,可令吴安国助之,去平寿阳。”帝从之,乃遣道成将兵三千东讨孔觊,刘勔将兵三千西讨殷琰。
然自两路分讨,京师兵力益弱,屡遣人纠合四方,莫有应者,日夕计议,苦无良策。一日,帝方坐朝,忽有一臣出班奏曰:“臣保举一人,可使伐叛除逆。”众视之,乃司法参军葛僧韶也。帝曰:“卿所举者何人?”僧韶曰:“臣舅衮州刺史殷孝祖,手下将勇兵强,为人忠义自矢,若征之入朝,定获其用。”帝曰:“孝祖若肯助顺固善,但恐征之未必至耳。”僧韶曰:“臣请奉命往,以大义责之,彼必俯首来归也。”帝大喜,遂遣之。
时薛索儿兵据津径,要截行旅,僧韶几为所获,间行得免。
既见孝祖,孝祖问以朝廷消息,近日情势若何。僧韶曰:“朝廷兵力非绌,积储亦足,特少担当任事之人。深知我舅智勇惧备,戎事素长,故欲委以全驱之任,特来相召。主上虚席以待,愿舅速往。”孝祖犹豫,无赴召意。僧韶又曰:“从来天下之势,强弱无常,顺逆有定,助顺必昌,附逆终败,一定之势也。
甥请为舅言之:景和凶狂,开辟未有。朝野危极,假命漏刻。
主上夷凶翦暴,更造天地,国乱朝危,宜立长君。而群迷相煽,构造无端,贪利幼弱,竟怀希望。假使天道助逆,群凶是申,则主幼事艰,权柄不一,兵难互起,岂有自容之地?舅少有立功之志,若能控济河义勇,还奉朝廷,非惟臣主静乱,乃可垂名竹帛。”孝祖奋然起曰:“子言良是,吾计决矣!”即日委妻子于瑕邱,率文武将吏三千人,随僧韶还建康。时朝廷惟保丹阳一郡,内外忧危,咸欲奔散。而孝祖之众忽至,并他楚壮士,甲仗鲜明,刀枪犀利,人情大安。帝赐宴殿前,殷勤慰接。
孝祖亦慷慨自许,誓以死报。乃进号抚军将军,假节,督前锋诸军事,进屯虎槛拒敌。
却说邓琬性本贪鄙,既执大权,父子卖官鬻爵,酣歌博弈,日夜不休。宾客到门,历旬不得一见。群小横行,士民忿怒。
而自以四方响应,事必克济,遣大将孙冲之领兵一万为前锋,进据赭游圻。冲之至赭圻,报琬曰:“舟楫已办,器械亦整,三军踊跃,人争效命,可以沿流挂帆,直取白下,愿速遣陶亮众军兼行相接。”琬信之,乃加陶亮右卫将军,统郢、荆、湘、梁、雍五州之兵,一时俱下建安。王闻之,急令殷孝祖、沉攸之进拒。哪知孝祖负其诚节,陵轹诸将,台军有父子兄弟在南者,悉欲推治。由是人情乖离,莫乐为用,亏得攸之内抚将士,外谐群帅,赖以得安。又孝祖每战,常以鼓盖自随,军中相谓曰:“殷统军可谓死将矣,今与贼交锋,而以羽仪自标显,若善射者十人共射之,欲不毙得乎?”于是众军水陆并发,进攻赭圻,陶亮引兵救之。孝祖突出奋击,手斩敌将数人。亮兵将退,忽有一支流矢飞来,正中其喉而死。军皆惊溃,彼之亦退。
建安闻孝祖死,复遣宁朔将军江方兴将五千人赴赭圻助攸之。攸之以为孝祖既死,敌有乘胜之心,明日若不进攻,则示之以弱。但方兴与己,名位相亚,必不肯为己下,军政不一,致败之由,乃自率诸军主来见方兴,曰:“今四方并反,国家所保,无复百里之地,唯有殷孝祖,为朝廷所委赖,锋镝裁交,舆尸而反,文武丧气,朝里危心,事之济否,唯在明旦一战,战若不捷,则大事去矣。诘朝之事,诸人或谓吾应统之,自卜懦薄,干略不如卿,今辄推卿为统,一任指麾,但当相与戮力耳。”方兴大悦。攸之既出,诸将并尤之。攸之曰:“吾本以济国活家,岂计此之高下?且我能下彼,彼必不能下我,共济艰难,岂可自相同?”诺将皆服。
却说孙冲之谓陶亮口:“孝祖枭将,一战便死,天下事定矣,不须复战,便当直取京都。”亮曰:“沈攸之一军尚全,须再破之,方可长驱而进,此时未可遽也。”于是按兵不动。
明日,方兴、攸之率诸军进战,孙冲之凭城拒守,陶亮督众奋勇相敌,自早战至日中,兵交未已,于是鼓鼙震处山河动,血肉飞时日月昏。未识两下胜败若何,且俟下回再讲。
废帝廉耻扫地,更加酷虐无常,不得其终,宜矣。湘东代位,有蔡兴宗、沉攸之等辅之,地虽褊小,尚成局面,至各王各刺史纷纷而起,多见其不知量耳。
第十三回
计身后忍除同气育螟蛉暗绝宗祧
话说攸之、方兴二将进攻赭圻,战至日中,未分胜敚只见一支人马摇旗纳喊,飞奔而来,冲入敌军,势如破竹,敌军大败,纷纷退去。冲之惧,弃城走,遂拔赭圻。你道这支人马,从何而来?乃建安王在后,闻报前军厮杀,恐其不胜,便差亲将郭季之、杜幼文、垣恭祖统领精兵三万前来助战,果得其力,杀败敌兵,夺了赭圻城一座。邓琬知赭圻不守,乃请袁顗进兵。
顗闻报,悉起雍州之兵赶来,楼船千艘,铁骑成群,军容甚盛。
命刘胡率众三万,东屯鹊尾,自引大军,与官兵相持于浓湖。
今且按下慢讲。
却说萧道成同了吴喜,东讨孔觊。觊闻台军将至,遣其将孙昙灌等军于晋陵九里,以扼官军,兵势甚壮。道成等所领寡弱,众虑不敌。其日天大寒,风雪甚猛,塘埭决坏,士无固心。
请将欲退保破冈,道成宣令敢言退者斩,众少定,乃筑垒息甲。
明日,乘天气寒冷,出其不意,奋勇进击,遂大破之。先是吴喜数奉使东吴,性宽厚,所至人并怀之。百姓闻吴河东来,皆望风降散,故台军所向克捷。既克义兴,复拔晋陵,守将皆弃城走。孔顗屯军吴兴,闻台军已近,大惧,坠床曰:“悬赏所购,唯我而已。今不遽走,将为人擒。”遂奔钱塘。大兵直至会稽,城中将士多奔亡,孔觊不能禁,乘夜率数骑逃奔脊山。
于是官军入城,执孔顗杀之。俄而脊山民缚孔觊以献,亦斩之。
余将孙昙瓘、顾深、王昙生、袁标悉诣官军降,道成皆宥不诛,诸郡悉平。捷闻,帝大喜,乃诏东征请将,悉以兵赴赭圻,军势大振。不一日,又得刘勔捷报,连胜殷琰数阵,夺得城池数处。谈婴城自守,不日可平。朝廷闻之益喜,乃合大军专伐寻阳。
却说诸军与袁顗,相拒于浓湖。时觊众犹盛,胡又宿将,勇健多权略,连战数阵,官军不能胜,将士忧之。龙骧将军张兴世谓建安王国:“贼据上流,兵强地胜,我虽持之有余,而制之不足。若以奇兵数千潜出其上,因险而壁,见利而动,使其首尾不能顾,中流既便,粮运自艰,此制贼之一奇也。吾观上流形势,钱溪江岸最狭,去大军不远,下临涸洑,船下必来泊岸。又有横浦,可以藏船,千人守险,万夫不能过,冲要之地,莫过于此。”诸将并赞其策,乃选战士七千,轻舸二百,以配兴世。兴世率其众,溯流西上,寻复退归,如是者累日。
刘胡闻之,笑曰:“我尚不敢越彼下取扬州,张兴世何物人,而欲轻据我上?”不为之备。一夕四更,值便风,兴世举帆直前,渡湖白,过鹊尾。胡大惊,乃遣其将胡灵秀将兵东岸,翼之而进。及夜,兴世宿景洪浦,灵秀亦留。兴世潜遣其将黄道标率七十舸,径趣钱溪,立营寨。天明,引兵据之,灵秀不能制。刘胡闻兴世据钱溪,自将水步兵来攻。将士欲迎击之,兴世禁之曰:“贼来尚远,气盛而矢骤,骤既易尽,盛亦易衰,不如待之。”令将士筑城如故。俄而胡来转近,船人洄洑,兴世乃命寿寂之、任农夫,率壮士数百击之。众军相继并进,斩首数百,胡败走,收兵而下。
时攸之未知钱溪消息,恐袁顗并力攻之,城不得立,乃命吴喜、萧道成进攻浓湖,以分其势。是日,刘胡果率步卒二万、铁马一千,欲更攻兴世,未至钱溪数十里,袁顗以浓湖之急,遽追之还,溪城由此得立。胡既退归,遣人传唱钱溪已平,兴世被杀,众闻之惧。沉攸之曰:“是必不然。若钱溪实败,万人中岂无一人逃亡得还者?必是彼战失利,唱空声以惑众耳。
”勒军中不得妄动。未几,钱溪捷报果至,众心乃安。兴世既据钱溪,梗其运粮之路,浓湖军乏食,顗令刘胡急攻钱溪,胡谓左右曰:“吾少习战,未娴水斗,若步战,恒在数万人中。
水战在一舸之上,舸舸各进,不复相关,正在三十人中。此非万全之计,吾不为也。”乃托疟疾,住鹊头不进。谓顗曰:“兴世营寨已立,其城不可粹攻。昨日小战,未足为损,现有大雷诸军共遏其上。大军在此鹊头,诸将又断其下流,兴世已坠围中,不足复虑。”顗怒曰:“今粮草鲠塞,当如之何?”胡曰:“彼尚得溯流越我而上,此运何以不得沿流越彼而下耶?
”顗不得已,乃遣司马沈仲王将千人步趣南陵以迎粮。仲玉至南陵,载米三十万斛,钱布数十舫,竖榜为城,欲乘流突过。
行至贵口,兴世进击破之,悉掳其资实以归。仲玉单骑走还,顗大惧,谓胡曰:“贼入人肝脾里,何由得活?奈何按兵坐待!
”盖顗本无将略,性又恇怯,在军中未尝戎服,不及战阵,惟赋诗谈义,不复抚接诸将。既与胡论事,酬对亦简,由是大失物情,胡心亦离。至是胡阴谋遁去,逛顗道:“今率步骑二万,上取钱溪,兼下大雷余运,誓不与兴世两立。”顗喜,悉以坚甲利兵配之。哪知胡以兵往,舍钱溪不攻,径趣梅根,烧大雷诸城而走。至夜,顗方知之,大怒,骂曰:“今年为小子所误!
”呼取常所乘善马飞燕,谓其众曰:“吾当自出追之。”因亦走。三军无主,一时皆溃。建安王勒兵其营,纳降者十万,命攸之等追顗。
却说袁顗走至鹊头,与成戍主薛伯珍谋向寻阳,夜止山间,杀马以劳将士。顾谓伯珍曰:“我非不能死,且欲一至寻阳,谢罪主上,然后自刎。”因慷慨叱左右索节,无复应者。及旦,伯珍请屏人言事,遂斩顗首,诣台将俞湛之降。湛之斩伯珍,送首以为己功。
再表刘胡至寻阳,诈晋安王云:“袁的顗、子勋已降,军皆散,惟己所领独全,宜速处分,为一战之资,当停军湓城,誓死不贰。”邓琬信以为实,厚给军粮,令往湓城拒守。而胡至湓城,即拥兵远遁。邓琬闻胡又去,忧惶无计,不知所出。
张悦欲诛之以为己功,乃诈称有疾,呼琬计事。令左右伏兵帐后,诫之曰:“若问索酒,便出杀之。”琬既至,悦曰:“卿首唱此谋,今事已急,计将安出?”琬曰:“正当斩晋安王,封府库以谢罪耳。”悦曰:“今日宁可卖殿下求活耶?”因呼酒,伏发,遂斩之。连夜乘轻舸,赍琬首,诣建安王休仁降。
于是寻阳城中大乱,共执晋安王子助,因之以待命。沉攸之军至,乃斩之,传首建康,时年十一。
庚子,建安工休仁至寻阳,遣吴喜、萧道成向荆州,张兴世、沈怀明向郢州,刘亮、张敬儿向雍州,孙超之向湘州,沉思仁、任农夫向豫章,平定余寇。刘胡逃至石城,捕得斩之。
其在外诸王,诏并赐死。至是诸郡皆平,单有殷琰据寿阳、合肥未下。刘勔息之,召诸将会议,偏将王广之曰:“得将军所乘马,立平合肥。”皇甫肃曰:“广之敢夺节下马,可斩也。
”勔笑曰:“观其意必能立功。”即推鞍下马与之。广之往攻合肥,三日而克,勔嘉其功,擢为军主。广之谓肃曰:“将军若从卿言,何以平贼?卿不认才,乃至于此。”
是时,帝以寿阳未平,使中书为诏,谕殷琰降。蔡兴宗曰:“天下既定,是琰思过之日,陛下宜赐手诏数行,以相慰引。
今直中书为诏,彼必疑为非真,非所以安其心也。”帝不听。
及琰得诏,果疑刘勔诈为之,不敢降,求附于魏。其主簿夏侯祥谏曰:“今日之举,本效忠节,若社稷有奉,便当归身朝廷,何可北面左衽?且魏军近在淮次,官军未测吾之去就,若遣使归款,必厚相抚纳,岂止免罪而已。”琰乃使详出见勔,勔以帝命慰之。琰乃率将佐出降,勔悉加慰抚,不戮一人。入城,约勒将土,百姓秋毫无犯,寿阳人大悦。时魏兵将救寿阳,闻琰已降,乃去。琰至朝,仍还旧职。
却说泰始二年,帝以南方既平,欲示威淮北,乃命镇东将军张永、中令军沉攸之将甲士十五万迎薛安都入朝。蔡兴宗谏曰:“安都归顺,此诚非虚,正须单使尺书,召之入朝。今以重兵迎之,势必疑惧,或能招引北虏,为患方深。若以叛国罪重,不可不诛,则向之所宥,亦已多矣。况安都外据大镇,密迩边陲,地险兵强,攻困难克。揆之国计,尤宜驯养,如其外叛,将为朝廷旰食之忧。”上不从,谓萧道成曰:“吾今因此北讨,卿意以为何如?”对曰:“安都狡猾有余,今以兵逼之,恐非国家之利。”帝曰:“诸军猛锐,何往不克?卿勿多言。
”安都闻大兵北上,大惧,遣使乞降于魏,求以兵援。魏乃命大将军尉元率兵三万出东道救之。官军至彭城,魏兵与安都夹击之。尉元邀其前,安都乘其后,大破永等于吕梁之东,死者以万数,枕尸六十余里。委弃军资器械,不可胜计。永足指尽坠,与攸之仅以身免。帝闻之,召兴宗于前,以败书示之曰:“我愧卿甚。”由是尽失淮北四州,及豫州、淮西之地。
先是帝初即位,宽和有令誉,义嘉之党,多蒙宽有,随才引用,有如旧臣,人情安之。其后淮泗用兵,府藏空竭,内外百官并断俸禄。而帝奢侈无度,每造器用,必为正御、副御、次副各三十枚。嬖幸用事,货贿公行。性复猜忍,多忌讳,言语文书,有祸败凶丧,及疑似之言应回避者数百千品,犯则必加罪戮。改“騧”字为“(马瓜)”,以其似“祸”字故也。
左右忤意,往往有刳斮者。时南衮州刺史萧道成,在军中久,民间或言道成有异相,当为天子。帝疑之,征为黄门侍郎。道成惧诛,不欲内迁,而无计可留。参军荀伯玉献计曰:“可使游骑数十入魏境,抄掠其居民,魏必出兵相逐。朝廷闻魏师入寇,必令复任御之。”道成如其计,魏果遣游骑数百,履行境上,道成以闻,帝果使复本位御之。又道成有祖墓,在武进县彭山,其山冈阜相属数百里,尝有五色云起,盖于墓之前后左右,人以为瑞。帝闻而恶之,潜使人以大铁钉长五六尺,钉墓四维,以为厌胜。
先是帝无子,密取诸王姬有孕者,纳之宫中,生男则杀其母,使宠姬子之。有陈贵妃者,名妙登,建康屠家女也,最得帝宠。尝谓之曰:“得汝生子,我便以为太子。”久之无出。
一日,李道儿侍侧,帝问曰:“尔多男否?”对曰:“臣一妻一室,岁各生一,已有十男。”帝笑曰:“卿可谓箭无虚发者矣。”及夜,与陈妃同寝,呼其小字曰:“妙登,今夜一叙,明日将以卿赐李道儿,卿愿否?”妃大惊曰:“安虽微贱,曾与陛下接体,奈何赐以与人?”帝曰:“无碍,不过借汝腹去度种耳,有孕便召卿归也。”妃曰:“妾一失节,何颜再事陛下?”帝曰:“宗嗣事大,失节事小,卿莫以是为嫌。”妃暗暗领命。明日,帝佯怒妃,责以失旨,命赐道儿。道儿入谢,嘱之曰:“有孕便来报朕也。”于是道儿为之尽力。未几果有孕,帝便迎之还内,生苍梧王昱,立为太子。遂借他事,赐道儿死。后人有诗嘲陈妃云。
数载承恩作嫔嫱,无端别就合欢床。
只因欲觅人间种,哪管刘郎与阮郎。
至是帝以太子幼弱,深忌诸弟。晋平王休佑,性刚狠,前后忤旨非一。一日,从游岩山射雉,左右从者并在仗后,日将暗,遣寿寂之等数人,逼休佑坠马,拉其肋杀之,传呼骡骑落马。上阳惊,遣御医络绎就视,比至,则气已绝。载其尸还第,追赠司空,葬之如礼。未几,帝寝疾,与嬖臣杨运长等,为身后之计,以建安王人望所归,欲除之以绝后患。运长等亦虑宴驾后,休仁秉政,已辈不得专权,劝帝诛之。一日,召休仁入内殿,坐语良久,既而谓曰:“今夕不必还府,就尚书省宿,明早卿可早来。”其夜,休仁方就枕,见武士数人,突至床前,呼之曰:“王且起,天子有诏,赐王死。药在此,可速饮之。
”休仁披衣而起,怒且骂曰:“帝得天下,谁之力耶?孝武以诛鉏兄弟,子孙灭绝,今复为尔,宋祚其能久乎!”帝虑有变,力疾乘舆,出端门,间休仁死,乃入。然帝与休仁素厚,里杀之,每谓人曰:“我与建安年相若,少便款狎,景和、泰始之间,勋诚实重,事计交切,不得不尔。”痛念之至,不能自已,因流涕不自胜。以其子伯融袭爵。又忌荆州刺史、巴陵王休若,因若为人和厚,能谐物情,恐将来倾夺幼主,欲遣使赐死。虑不奉诏,乃令移镇江州,手书殷勤,命暂来京,共赴七月七日宴。休若至建康,赐死于第。赠诗中、司空,以桂阳王休范为江州刺史。
时帝诸弟俱尽,惟休范人才庸劣,幸而得全。或谮萧道成在淮阴有贰心于魏,帝封银壶酒,使吴喜持往淮阴饮之,以验道成诚伪,道成惧不敢饮,喜乃密告之曰:“帝无恶意,此酒可饮也。”先自饮之,道成亦饮,尽欢而散。喜还朝,保证道成无二,帝乃释然。俄而征道成入朝,左右以朝廷方诛大臣,劝勿就征。道成曰:“诸卿殊不见事,主上自以太子稚弱,翦除诸弟,何关他人?今日惟应速发,若淹留顾望,必将见疑。
且骨肉相残,自非灵长之祚,祸难将兴,方与卿等戮力耳。”
遂星夜赴都。既至,拜散骑常侍、太子左卫率。先是帝在藩,与褚渊相善,及即位,深相委仗。至是疾甚,渊方为吴郡太守,急召之,渊既至,人见帝于寝殿。帝流涕谓曰:“吾近危笃,故召卿,欲使卿着黄纙耳。”黄纙者,乳母之服,以托孤之任寄之也。渊惶惧受命。夏四月乙亥,帝大渐,以桂阳王休范为司空,褚渊为左仆射,刘勔为右仆射,与尚书令袁粲、刘秉、并受顾命。渊素与道成相善,引荐于上。诏又以道成为右卫将军,与袁粲等共掌机事。是夕,帝见休仁执剑入内,惊问左右曰:“建安何以来?”左右答不见。继而连呼曰:“司徒宽我!
司徒宽我!”遂崩。
庚子,太子昱即皇帝位,时年十岁,朝政皆委袁粲、褚渊。
二人承明帝奢侈之后,务行节俭,而阮佃夫、杨运长等用事,货赂公行,不能禁也。一日,群臣在朝,方议国事,忽有大雷戍主驰檄到京,报称桂阳王体范反于江州,率兵十万,昼夜东下。当是时,幼主初立,群情未附,武备废驰。忽闻休范作乱,人心皇皇,上下危惧,乃召在位大臣,共集中书省,计议守战之事。众臣面面相视,茫无定见。道成慷慨言曰:“昔上流谋逆,皆因淹缓至败,休范必远征前失,轻兵急下,乘我无备,所谓疾雷不及掩耳也。今应变之术,不宜远出。若偏师失律,则大沮众心,宜顿兵新亭、白下,坚守宫城及东府石头,以待贼至。千里孤军,后无委积,求战不得,自然瓦解,我请顿新亭以当其锋。”顾谓张永曰:“征北守白下。”指刘勔曰:“领军屯宣阳门,为诸军节度。诸贵安坐殿中,不须竞出,我自破贼必矣。”因索笔下议,众并注同。中书舍人孙千龄,阴与休范通谋,独曰:“宜依旧法,遣军据梁山。”道成正色曰:“贼今已近,梁山岂可得至?新亭既是兵冲,所欲以死报国耳,常时乃可曲从,今不能也。”离坐起执刘勔手曰:“领军既同鄙议,不可改易。”勔许之。于是道成出顿新亭,张永屯白下,卫尉沉怀明戍石头,袁粲、褚渊入卫殿剩时仓猝不暇授甲,开南北二武库,随将士所龋及道成至新亭,治营垒未毕,果报休范前军已至。
你道休范为何而反,盖体范素凡讷,少知解,不为诸兄所齿,物情亦不向之,故明帝之末,得免于祸。及苍梧即位,年在幼冲,素族秉政,近习用事。休范自谓尊亲莫二,应入为宰辅。既不如志,怨愤颇甚。其谋主许公舆,令休范折节下士,厚相资给,于是远近赴之,岁收万计。畜养才勇,缮治器械。
会夏日阙镇,休范以为必属于己,朝廷又以晋熙王燮为郢州刺史,配以兵力,使镇夏口,休范闻之益怒。密与许公舆谋袭建康。公舆以为兵宜速进,朝廷即闻吾反,商议出兵,不能一时即决,而我兵已捣建康,建康一得,余郡自服。体范从之,乃悉起江州之兵,使大将丁交豪、杜黑骡为前锋,兼程而进。哪知已被道成料着,贼至新林,道成方解衣高卧,以安众心。徐索白虎幡,登西垣,督众拒守。休范有勇将萧惠朗,乘初至之锐,率敢死士数百人,突入东门,杀散守卒,直至射堂。城中皆避其锋,道成亲自上马,率麾下搏战。偏将陈显达,从后击之,惠朗乃退。许公舆又为休范谋曰:“我众敌寡,不必聚攻一处,王今留攻新亭,而遣丁文豪、杜黑骡各领精骑直趣建康,新亭破,则建康愈危,建康破,则新亭不攻自下。”体范从之。
正是:兵临濠下威风大,将到城边战伐深。未识建康若何御之,且听下文分解。
明帝嗣位,幸有蔡兴宗持重以镇定之,而沉攸之等,各为用命,诸路乌合之众,人怀异心,即次殄灭,此其宜矣。南方既定,肆志淮北,不听兴宗之言,致薛安都结连北魏,丧师失地,悔之无及,此骄盈之所致也。至借人生予以继身后,而本支骨肉,屠灭殆尽,是一即嗣世能久,已暗易他姓矣。虽谥日明,胡涂已极。休范不度德量力,以愤兴师。即无道成谋略,亦不能有成,总之天欲更兴一朝,此特为继起者驱除耳。
第十四回
辅幼主道成怀逆殉国难袁粲捐身
话说体范自以大众攻新亭,而别遣文豪、黑骡直捣建康。
文豪大破台军于皂荚桥,时王道隆将羽林兵在朱雀门内,急召刘勔来助。励至朱雀门南,命撤桁以折南军之势。道隆怒曰:“贼至但当急击,奈何撤桁示弱?”勔亦愤,遂度桁南,亲自搏战。哪知战阵方合,被黑骡一骑冲来,斩于马下。兵士散乱,道隆不能支,亦弃众走,黑骡追杀之。黄门郎王蕴负重伤,踣于御沟之侧,或扶之以免。于是中外大震,白下、石头之众皆溃。张永、沉怀明逃还宫中,争传新亭亦陷。孙千龄开承明门出降,太后执帝手泣曰:“天下败矣。”先是月犯右执法,太白犯上将,或劝刘勔避职。勔曰:“吾执心行己,无愧幽明,若灾眚必至,避岂得免?”又勔晚年,颇慕高尚,立园宅,名为东山,遗落世务,罢遣部曲。道成曾谓之曰:“将军受顾命,辅幼主,当此艰难之日,而深尚从容,废省羽翼,一朝事至,悔可追乎?”勔不从,而果败死。
话分两头。道成与休范拒战,自晡达旦,矢石不息。其夜大雨,鼓角不复相闻,将士积日不得寝食,军中马夜惊,城内乱走。道成秉烛危坐,厉声呼叱,如是者数四,乃定。明日复战,外势愈盛,众皆失色。道成曰:“贼虽多而乱,寻当破矣。
”其时麾下有勇将两员:一姓黄,名回。一姓张,名敬儿。敬儿南阳人,少便弓马,有胆气,好射猛兽,发无不中,素无赖,家贫,佣于城东吴泰家。泰有爱婢,敬儿与之通,事发,泰欲杀之,逃于空棺中,以盖加上,乃免。后得志,诬泰通袁顗为边,明帝杀泰,籍其家,僮役财货,敬儿皆有之。先所通婢,即以为妾。初敬儿母,卧于田中,梦犬子有角,舐其阴处,遂有孕而生敬儿,故初名狗儿。明帝嫌其名鄙俚,改为敬儿。时从道成守新亭,与黄回共立城上,望见体范白服乘肩舆,以数十人自卫,登城南观战,敬儿谓四曰:“彼可诈而取也。”回曰:“卿可取之,我誓不杀诸王。”敬儿以白道成,道成曰:“卿能办此,当以本州相赏。”敬儿乃与回并出城南放仗走,大呼称降。体范喜,召至舆前。黄回阳致密意,休范信之,置二人于左右,命进酒。饮至半酣,笑呼道成名曰:“尔腹心已溃,何可乃尔?”回见休范无备,目敬儿,敬儿遂夺体范防身刀,斩休范首,左右皆惊走。敬儿提头谩骂,与回奔归新亭。
道成得首,便差队主陈灵宝持送建康。灵宝行至中道,恰逢西兵阻路,弃首于水,挺身到京,唱云已平,而无以为验。众莫之信,体范将士亦不知之,进战愈力。俄而其众知休范已死,稍欲退散,文豪厉声曰:“我独不能定天下乎!”因诈称休范已杀道成据新亭矣,士民惶惑,乘夜诣新亭垒,投刺者以千数,道成皆焚之。登北城谓曰:“刘休范昨已就戮,尸在南冈下,身是萧平南,诸君谛视之。名刺皆已焚,卿等勿怀忧惧也。”
众皆愕然而散。道成知台军屡败,急遣陈显达、张敬儿将兵自石头济淮,从承明门入卫宫省,于是台军之气亦振,大破贼众,遂斩丁文豪、杜黑骡于宣阳门,余皆窜走。斯时道成在军,见大势已宁,亦即整旅还都,百姓缘道聚观,皆曰:“全社稷者此公也。”及入朝,拜为中领军、衮州刺史,留卫京师,与袁粲、褚渊、刘秉更日入值,号为四贵,今且按下。
却说苍梧王之为太子也,年六岁,始就学,而惰业嬉戏,师不能禁。好缘漆帐竿,去地丈余,久之乃下。年渐长,喜怒益乖,左右有失旨者,辄手加扑打,蓬首跣足,蹲踞于地,以此为常,明帝屡敕陈太妃痛捶之。及即位,内畏太后,外惮诸大臣,犹未敢纵逸。自加元服,变态百出,好出外游行,太妃每乘青犊车,随路检摄,其后渐自放恣,大妃亦不能禁。始出宫,犹整仪卫,俄而弃车骑,率左右数人,或出郊野,或入市尘,或往营署,与嬖人解僧智、张五儿等,恒相驰逐。夜开承明门以出,夕去晨返,晨出暮归,从者并执戈矛,路逢行人男女及犬马牛驴,随手刺死,无一免者。民间优惧,商贩皆息,门户昼闭,行人道绝。至针椎凿锯之徒,不离左右。尝以铁椎椎人阴囊,囊破裂。左右见之,有敛眉闭目者,苍梧大怒,今此人袒胛正立,以矛刺之,洞胛而过。大内耀灵殿,本明帝临政之所,养驴数十头于内。己所乘马,养于御床侧。又知己非帝子,为李道儿所生,每出入去来,常自号“李将军”。京营有女子,年十五六 ,性痴憨,驾至不避,从旁嘻笑,苍梧便入其屋,不避左右,与之苟合。女亦全不愧惧,任其所为,遂大悦。自是往来无间,人谓之路嫔嫱妃。又性极好杀,一日不杀人,则惨惨不乐。殿省忧惶,食息不保。阮佃夫惧蹈不测,谋候其驾出游,称太后令,闭城门,执而废之,立安成王准。
事觉,收佃夫诛死,寸斩其家属。或有告朝臣杜幼文、沉勃、孙超亦与佃夫同谋,遂帅卫士自掩三家,刳解脔割,婴孩不免。
时沉勃后丧在庐,左右未至,帝挥刀独前,勃知不免,手搏其耳,唾骂之曰:“汝罪逾桀纣,屠戮无日,恨吾不获见之。”
遂死。会端午,太后赐帝毛扇,怒其不华,令太医煮药,欲鸩太后。左右止之曰:“若行此事,陛下便应作不孝子,岂复得出人狡狯?”帝曰:“汝语大有理。”乃止。凡诸鄙事,过目则能,锻炼金银,裁衣作帽,莫不精绝。未尝吹箎,执管便韵。
自造露车一乘,其上施篷,乘以出入,其捷如飞,羽仪追之不及。又各虑祸,不敢追寻,唯整部伍,别在一处瞻望。尝直入领军府,天时盛热,道成解衣袒腹昼卧堂中,见帝至,仓皇起立,帝指曰:“好大腹。”遂命立于室内,画其腹为的,持弓引满射之。道成敛手曰:“老臣无罪。”左右王天恩曰:“领军腹大,是佳射埽一箭便死,后无复射,不如以骲箭射之。
”帝乃更以骲箭射,正中其脐,投弓大笑曰:“此手何如?”
又尝自磨刀曰:“明日杀萧道成。”陈太妃骂之曰:“萧道成有功于国,若害之,谁复为汝尽力?”乃止。道成忧惧,密与袁粲、褚渊谋曰:“幼主所为如此,不推吾等不免,社稷亦不可保,不先废之,后悔奚及。”粲曰:“主上幼年,微过易改。
伊、霍之事,非季世所行。纵使功成,亦终无全地。”渊默然,功曹纪僧直言于道成曰:“今朝廷猖狂,人不自保,天下之望,不在袁、褚,公岂得坐受夷灭?”道成然之,寄书萧赜,令为之备。却说赜字宣远,道成长子也,方生之夕,母陈氏梦有龙据屋上,故又字龙儿。即齐世祖武皇帝也。初为寻阳郡赣邑令,值晋安王反,赜不从,被执下狱,众皆散。门客桓康骁勇多力,装筐篮为担,一头坐了夫人裴氏,一头坐了两位公子,挑之以逃,匿深山中。继与萧欣祖会集旧伴四十余人,袭破郡城,救之出狱。及郡兵来追,桓康拒后力战,手斩其将,追兵乃退。
及晋安既平,朝廷征赜入京,拜为尚书库部郎,至是为晋熙王长史,行郢州事。道成欲使以郢州兵为援,故报之。道成又欲出奔广陵起兵,使人密告冀州刺史刘善明,东海太守垣荣祖。
荣祖字华先,少好武,骑射绝伦,尤善弹,尝登西楼,见鸿鹄翔于云中,谓左右曰:“吾当生取之。”弹其两翅,毛尽脱,鹄坠地,养其毛复长,纵之飞去,其妙如此。与刘善明,皆道成腹心也。善明报以书曰:“宋氏将亡,愚智共知,公神武高世,唯当静以待之,因机奋发,功业自定,不可远去根本,自贻后悔。”荣祖亦报曰:“领府去台百步,公走人岂不知,若单骑轻行,广陵人闭门不受,公欲何之?公今动足下床,恐即有叩台门者,大事去矣。”道成虽得二人言,尚怀犹豫,纪僧真曰:“二人之言是也,主上虽无道,国家累世之基,犹为安固。公百口北渡,必不得俱。纵得广陵城,天子居深宫,施号令,目公为逆,何以避之?此非万全之计也。况今幼主出入无常,每好单行道路,于此立计,易以成功,外州起兵,鲜有克捷。”道成乃止。
有王敬则者,临淮人,少贫贱,母为女巫,常谓人云:“敬则生时,胞衣紫色,应得鸣鼓角。”人笑之曰:“汝子得为人吹角可矣。”性倜傥不羁,好刀剑,尝与既阳县吏斗,谓曰:“我若得为既阳令,当鞭汝小吏背。”吏唾其面日:“汝得既阳县,我亦得司徒公矣。”平时善拍张,以勇力补刀戟卫士。
前废帝常使敬则跳刀,高出白虎幢五六尺,跳罢,仍抚髀拍张,儇捷异常。后补既阳令,昔日斗吏亡叛,勒令出见,曰:“我得既阳令,汝何时得司徒公耶?”其人叩头谢罪,敬则曰:“尔亦壮士,吾不汝责也。”至是为越骑校尉,见帝无道,欲自结于道成。夜着青衣,扶匐路侧,听察帝之往来。复阴结内廷杨万年、陈奉伯等为内援,专伺得间,即便行事。
是时苍梧荒淫益甚,每往来寺院中。城西有青园庵,乃女尼所居,房宇深远,徒众数十。一日,帝突至其处,群尼仓皇跪接,帝视之曰:“是皆秃耳。”见一幼尼尚未剃发,貌颇娟好,问之曰:“尔在此何欲?”对曰:“欲修行耳。”帝笑日:“恐所欲不在是。”便携之入室,裸而淫之。又令左右择尼中年少者遍淫之,问日:“此举何如?”左右曰:“此举是陛下大功德。”遂大笑而散。又有一道人,名昙度,素无赖,与之亲善。一夜,行至领军府前,左右曰:“一府皆眠,帝何不缘墙而入,杀其一家?’”帝曰:“我今夕欲与一处作耍,无暇为此,宜待明夕。”遂去。明日,乘露车与左右向台冈赌跳,仍往青园尼庵留连半日,晚至新安寺偷狗,就昙度道人煮之,坐地而饮,酣醉如泥。左右扶之还宫,寝于仁寿殿内。有杨玉夫者,常得帝意,出入必与偕,至是忽憎之,见辄切齿,骂日:“明日当杀此子,取肝肺,和狗肉食。”是夜为七月七日,临睡吩咐玉夫曰:“汝于庭中伺织女度河,见即报我,不见则杀汝。”玉夫大惧,乃与杨万年、陈奉伯伺帝熟寝,潜取帝防身刀刎之,时年十五。
先是帝出入无时,省内诸阁,夜皆不闭,群下畏相逢值,莫敢出走,宿卫并逃避,内外莫相禁摄,故帝虽被弑,无一觉者。乃令陈奉伯袖其首,依常行法,开承明门出,遇王敬则于外朝,遂以首付之,使报道成。敬则驰诣领军府,叩门大呼曰:“大事已定,领军速即入朝。”道成犹虑苍梧诳之,不敢开门,敬则耸身墙上,投其首以示道成。道成洗视之,果帝首,大喜。
便戎服乘马而出,偕敬则入宫。至承明门,诈称贺还。敬则恐内人观见,以刀环塞门孔处,呼门甚急。门吏开门迎之,只道帝归,俱伏地震慑,不敢仰视。道成入殿,殿中惊骇,既而闻苍梧已死,咸称万岁。
及旦,道成整宿卫出立殿庭槐树下,以太后令召袁粲、褚渊、刘秉入朝会议,三人既至,闻帝已被弑,皆惊愕不敢发言。
道成谓秉曰:“此使君家事,何以断之?”秉未答。道成须髯尽张,目光如电,秉惧曰:“尚书众事,可以见付。军旅处分,一委领军。”道成又让袁粲,粲亦不敢当。王敬则拔白刃,在殿前跳跃曰:“天下事皆应关萧公,敢有开一言者,血染敬则刃。”手取白纱帽加道成首,令即位,曰:“今日谁敢复动,事须及热。”道成正色呵之曰:“卿都不自解。”粲欲有言,敬则叱之,遂不出口。褚渊曰:“非萧公无以了此。”手取事状授道成。道成曰:“相与不肯,我安得辞。”乃下议立安成王为帝,作太后令曰:昱以家嗣登皇统,庶其体识曰宏,社稷有寄。岂意穷凶极悖,日月滋甚。加以大马是狎,鹰隼是爱,单骑远郊,独宿深野,趋步阛阓,酣歌垆肆,淫人子女,掠人财物,手挥矛铤,躬行刳斮。自昔辛、癸,爰及幽、厉,方于之此,未譬万分。
民怨既深,神怒已积,七庙阽危,四海褫气。废昏立明,前代令范,况乃灭义反道,天人所弃者哉!故密令萧领军潜运明略,幽显协规,普天同泰。骠骑大将军安成王准,体自太宗,地隆亲茂,皇历攸归,宜光奉祖宗,临享万国,便依旧典,以时奉行。
于是备法驾,诣东府,迎安成王准即皇帝位,时年十一,是为顺帝。降封昱为苍梧王,葬之郊坛西,自是军国大事,皆听道成处分。封杨玉夫等二十五人为侯。
先是刘秉初退朝,其从弟刘韫迎而问之曰:“今日之事,当归兄否?”秉曰:“吾等已让领军矣。”韫拊膺叹曰:“兄肉中讵有血耶?今年族矣。”秉默然。然犹谓尚书一官,万机根本,以宗室居之,则天下庶可无变。既而道成当国,布置心膂,与夺自专。褚渊素相凭附,秉与袁粲,阁手仰成矣。
却说袁粲,字景倩,陈郡阳夏人,早丧父,祖母哀其孤幼,名之曰“愍孙”。少好学,有清才,不以权势为重。平素每有朝命,常固辞,逼切不得已,方就职。至是知道成有不臣之志,阴欲图之,诏使出镇石头,实时受命。又荆州刺史沉攸之在明帝时,与道成同直殿省,深相亲善。道成有女,攸之娶为子妇。
其在荆.州,有言其反者,道成力保其不反,攸之深以为感。
及苍梧遇弑,道成遣其长子元琰,以苍梧刳斮之具示之,攸之知道成将篡位,大怒,谓左右曰:“吾宁王陵死,不为贾充生。
”然犹未暇举兵,乃上表称庆。时张敬儿为雍州刺史,素与攸之、司马刘攘兵善,疑攸之有异,密以问攘兵。攘兵无所言,寄敬儿马灯一只以示意,敬儿乃密为之备。攸之有素书十数行,常藏于裲裆角,云是明帝与己约誓,不忍坐视国亡。其妾崔氏谏曰:“官年已老,那不为百口计?”攸之指辆裆角示之。又会集诸将云:“顷太后使至,赐我以烛,剖之得太后手令,云社稷之事,一以委公。吾不可负太后命,抚危定倾,愿与诸君任之。”众皆应命,乃遗道成书曰:少帝昏狂,宜与诸公密谋商议,其白太后,下令废之。奈何交结左右,亲行弑逆?乃至积日不殡,流虫在户,凡在臣下,谁不惋骇。又移易朝旧,布置亲党,宫阁管钥,悉关家人。吾不知子孟、孔明之遗训固如此乎?足下既有贼宋之心,吾宁敢无包胥之节耶?
书去,即建牙勒兵。盖攸之素蓄士马,资用充积,甲士十万,铁骑三千,兵势甚盛。乃遣辅国将军孙同为前锋,余军相继东下。道成闻其兵起,即自入守朝堂,命其子萧嶷代镇东府,萧映出镇京口,内外戒严。以右卫将军黄回为郢州刺史,督军讨之。先是道成以世子赜为晋熙王燮长史,修治器械,以防他变。
及征燮为扬州,以赜为右卫将军,与燮俱下,命柳世隆行郢州事。赜将行,谓世隆曰:“攸之一旦为变,焚夏口舟舰,沿流而东,不可制也。若得攸之留攻郢城,君守于内,我攻于外,破之以矣。”世隆领命。及攸之起兵,赜方行至湓口,欲敛兵守之。众将皆劝倍道趋建康,赜曰:“湓口地居中流,密迩畿甸,若留屯湓口,内卫朝廷,外援夏口,保据形胜,控制西南。
今日至此,天所使也。”或疑城小难固,赜曰:“苟众心齐一,江山皆城隍也,何患城小?”乃送晋熙王归郑州,而己则留镇湓口,遣使密报道成。道成闻之喜曰:“真吾子也。”乃以赜为西讨都督。
话分两头,湘州刺史王蕴,遭母丧罢归,路过巴陵,与攸之深相结,还至京师,乃与袁粲、刘秉、刘韫谋诛道成,而黄回、孙昙权、卜伯兴等皆通谋。当是时,刘韫为领军将军,入直门下省,卜伯兴为直阁,黄回出屯新亭。粲等定计,矫太后令,使韫与伯兴率宿卫兵,攻道成于朝堂。黄回等为外应,刘秉等并赴石头。谋既定,将以合褚渊。众谓渊与道成素善,不可告,粲曰:“渊与彼虽善,岂容大作同异?今若不告,事定便应除之。”乃以谋告渊。渊即告道成。道成闻之,乃使薛渊往石头,阳为助粲,阴实防之。薛渊涕泣拜辞,道成曰:“卿近在石头,日夕去来,何悲之甚?”对曰:“不审公能保袁公共为一家否?今往与之同,则负公,不同则立受祸,何得不悲?
”道成曰:“所以遣卿者,正谓能尽临事之宜,使我无西顾忧耳,但当努力,无复多言。”道成既遣薛渊防外,又恐内变难制,乃以王敬则为直阁,与卜伯兴共总禁旅,戒之曰:“有变先杀伯兴、刘韫。”敬则领命而去。
是时粲与诸人,本期壬申之夜,内外并发,而刘秉框扰不知所为,才及晡后,即束行装,啜羹泻胸上,手振不自禁。日未暗,载妇女尽室奔石头,部曲数百,赫奕满道。既至见粲。
粲惊曰:“何事遽来?今败矣!”秉曰:“得见公,万死无憾。
”孙昙权闻之,亦奔石头,乃大露。道成密使人告敬则,时阁门已闭,敬则欲开阁出,卜伯兴严兵为备,敬则乃锯所止屋壁得出,至中书省率禁兵收韫。韫已戒严,列烛自照,见敬则猝至,惊起迎之曰:“兄何夜顾?”敬则呵之曰:“小子哪敢作贼?”韫惶急,走抱敬则。敬则拳殴其颊,仆地,乃杀之。伯兴仓皇出,敬则亦迎而杀之。王蕴闻刘韫死,叹曰:“事不成矣。”狼狈率部曲数百,向石头。薛渊据门射之,蕴谓粲已败,即散走,道成又遣其将戴僧静率数百人向石头,自仓门入,与薛渊并力攻粲。孙昙权御之,殊死战,杀台军百人。僧静乃分兵攻府西门,纵火焚之。粲与秉在城东门,见火起,秉不顾粲,即逾城走。粲亦下城欲还府,谓其子最曰:“本知一木不能止大厦之崩,但以名义至重,不忍负耳。”僧静乘暗独进,来杀袁粲。最在粲后,觉有追逐声,急以身卫父,僧静直前斫之,最仆地。粲谓最曰:“我不失忠臣,汝不失孝子,亦何害?”
遂父子俱死,百姓哀之,为之谣曰:“可怜石头城,宁为袁粲死,不作褚渊生。”但未识粲死之后,宋事作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刘昱本李道儿子,既窃位,无恶不作。至偷鸡盗狗,丑滥已极,千古以来,无此样子。禽兽犹知有母,县以羽扇不华,至欲弑母,禽兽不如。为杨玉夫所杀,盖已晚矣。道成始而忧祸,继则羽翼已成,不得歇手,亦是骑虎之势。沉攸之一心辅国,不以姻戚交好,稍动其心,事虽不成,可谓忠臣。褚渊受顾命之日,贰心已见,真反复小人。谣曰:“宁为袁粲死,不作褚渊生。”
第十五回
沉攸之建义无成萧纪伯开基代宋
话说袁粲死后,党羽瓦解。刘秉走至额担湖,追兵斩之。
王蕴、孙昙权皆被获殊死。唯黄回期于诘旦领兵为应,闻事泄,不敢发,道成抚之如旧。
粲有门生狄灵庆,平时解衣推食,待之甚厚。及粲死,一门尽诛,遗下一儿,仅数岁,乳母窃之以逃。念无可投者,唯灵庆一家,素受袁氏厚恩,携儿投之,求其庇护。灵庆曰:“吾闻朝廷构袁氏儿,悬千金赏,今来吾家,富贵到矣。”因即抱儿出首,乳母呼曰:“天乎,公昔有恩于汝,故冒死远投,汝奈何欲杀郎君以求重赏?若天地鬼神有知,我见汝灭族不久。”先是儿在时,常骑一大(宁毛)狗好戏,朝夕相随。死后,灵庆常见袁儿跳跃堂上,或怒目视,家中器物常颠倒,本期朝有重赏,哪知道成亦薄其为人,绝不加赏,灵庆已失望。
一日,忽见一狗走入其家,遇之于堂,猝起而噬其喉,灵庆仆地,狗至死不放,灵庆遂死。未几,妻与子相继没。此狗即儿所骑大(宁毛)狗也,人以为灵庆之负恩,不若狗之报主云。
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沉攸之遣其将孙同以三万人为前驱,刘攘兵以二万继后,分兵出夏口,据鲁山。自恃兵强,颇有骄色,以郢城弱小,不劳攻取,遣人告柳世隆曰:“被太后令,当暂还都,卿即相与奉国,想得此意。”世隆不答。其将宗俨之劝攻郢城,臧寅止之曰:“不可,郢城虽小,而地却险,攻守势异,非旬日可援。若不时举,徒然挫锐损威。今顺流长驱,计日可捷。既领根本,则郢城岂能自固?”攸之从其计,留偏师攻郢城,自将大军东下。世隆欲诱之来攻,置阵于西渚挑战,又遣军士于城楼上大声肆骂,且秽辱之,攸之怒,改计攻城。令诸军登岸,烧郭邑,筑长围,昼夜攻战,世隆随直拒应,攸之不能克。
是时内难虽平,外患未已,道成昼夜忧惧,问于参军江淹曰:“天下纷纷,君谓何如?”淹曰:“成败在德,不在众寡。
公雄武有奇略,一胜也。宽容而仁恕,二胜也。贤能毕力,三胜也。民望所归,四胜也。奉天子以伐叛逆,五胜也。攸之力锐而器小,一败也。有威而无恩,二败也。士卒解体,三败也。
撍绅不怀,四败也。悬兵数千里,而无同恶相济,五败也。虽豺狼十万,终为我获。”道成笑曰:“君言过矣。”刘善明亦言于道成曰:“攸之收众聚骑,造舟治械,包藏祸心,于今十年。性既险阻,才非持重,而起逆累旬,返回不进。一则暗于兵机,二则人情离怨,三则有掣肘之患,四则天夺其魄。本虑其剽勇轻速,掩袭未备,决于一战。而留攻郢城,以淹时日,今六师齐奋,诸侯同举,此笼中之鸟耳,不足虑也。窃以黄回素怀异志,假以强兵,恐劳公虑耳。”道成曰:“其罪未彰,吾不忍废,且彼无能为也。”于是道成出屯新亭。
却说沉攸之尽锐攻郢城,柳世隆乘间屡破之,萧赜引兵据西塞,为世隆声援。时范云为郢府法曹,以事出城,为攸之军士所获,攸之使送书入城,饷世隆犊一羫,鱼三十尾,皆去其首。城中欲杀之,云曰:“老母弱弟,悬命沉氏,若违其命,祸必及亲。今日就戮,甘心如荠。”乃释之。先是攸之素失人情,但劫以威力,初发江陵,已有逃者。及攻郢城三十余日不拔,逃者稍多。攸之日夕乘马,历营抚慰,而去者不息,于是大怨,召话将吩咐曰:“我被太后令,建义下都,大事若克,诸君定获封侯之赏,白纱帽共着耳。如其不成,朝廷自诛我百口,不关余人事。近来军人叛散,皆卿等不以为意,我亦不能问叛身。自今军中有叛者,军主任其罪。”令一出,众皆疑惧,于是一人叛,遣人追之,亦去不返,莫敢发觉。刘攘兵虽为攸之将,心怀反复。一日,手下军人,亦有逃去者,惧坐其罪,密以书射入城中请降。世隆约开门以候。是夜攘兵烧营而去,军中见火起,争弃甲走,将帅不能禁。攸之闻之怒,衔须咀之,收攘兵侄刘天赐、女婿张平虏斩之。向旦,率众过江,至鲁山,军遂大散,诸将皆走。臧寅曰:“不听吾言,至有此日,但幸其成,而弃其败,吾不忍为也。”遂投水死。位之犹有数十骑自随,宣令军中曰:“荆州城中大有钱,可共还取,以为资粮。
”时郢城尚无追军,而散军亦畏抄杀,更相聚结,可得二万人,随攸之还江陵。哪知张敬儿乘攸之东下,即起雍州之众来袭其城。攸之子元不能抗,遂弃城走,为人所杀,其城已为敬儿所据。攸之士卒闻之,未至江陵百余里皆散,攸之无所归,走至华容界,遂自溢。村民斩其首,送江陵。敬儿擎之以盾,覆以青伞,徇诸市郭。乃送建康,既而悉诛其亲党,收其财物数十万,皆以入私。
初,边荣为府录事所辱,攸之为荣鞭杀录事,荣感其恩,誓以死报。及敬儿兵来,荣为留府司马,或劝诣敬儿降。荣曰:“受沉公厚恩,共此大事。若一朝缓急,便易本心,吾不能也。
”城破,军土执见敬儿,敬儿曰:“边公何不早来?”荣曰:“沉公见留守城,不忍委去。本不祈生,何须见问?”敬儿曰:“死何难得!”命斩之。荣欢笑而去。荣客程邕之见荣将斩,前抱之曰:“与边公同游,不忍见边公死,乞先见杀。”兵人不得行戮,以白敬儿,敬儿曰:“求死甚易,何为不许?”命先杀之,然后及荣。见者莫不垂泣,曰:“奈何一日杀二义士!”
却说道成闻捷,还镇东府,下令解严。以柳世隆为尚书右仆射,萧赜为江州刺史,萧嶷为中领军,褚渊为中书监,凡朝廷要职,皆用腹心为之。单有黄回屡怀异志,至京之日,尚拥部曲数千人。道成欲收之,恐致乱,乃托以宴饮,召入东府,伏甲斩之。由是异己悉除,内外咸服,骎骎乎有代宋之势矣。
且说南朝最重问望,时长史谢朏负盛名,道成欲引之参赞大业。深夜召之,屏人与语,久之,朏无一言。唯二小儿执烛侍,道成虑朏难之,取烛置几上,遣儿出。挑之使言,朏又无语,乃呼左右,不乐而罢。右长史王俭知其指,他日请间,言于道成曰:“功高不赏,古今非一,以公今日位地,欲终北面得乎?”道成正色裁之,而神采内和。俭因曰:“俭蒙公殊朏,所以吐所难吐,何赐拒之深?宋氏失德,非公岂复宁济,但人情浇溥,不能持久。若小复推迁,则人望去矣。岂惟大业永沦,七尺亦不可保。”道成曰:“卿言不无有理。”俭又曰:“公今名位,尚是经常宰相,直体绝群后,微示变革。俭请衔命,先令褚公知之。”道成曰:“少日我当自往,卿不须去也。”
俭乃退。
却说俭字仲宝,祖昙首,父僧绰。僧虔、僧达皆其叔也,昙首暇日,尝集子孙于一堂,任共戏嬉,僧达跳下地,作彪子形,僧虔累围棋子十二,既不坠落,亦不复加。僧绰采蜡珠为凤凰,僧达夺取打坏,亦复不惜,县首叹曰:“僧达俊爽,当不灭人。然亡吾家者,必此子也。僧绰当羽仪王国,福泽之厚,终不如僧虔。”后皆如其言。俭生未期,而僧绰遇害,为僧虔所抚养,性笃学,手不释卷。年数几,便有宰物之志,赋诗曰:“稷契匡虞夏,伊吕翼商周。”宾客咸称美。僧虞曰:“我不患此儿无名,政恐名太盛耳。”一日,袁粲见之,曰:“此宰相种也。栝柏豫章,虽小已有栋梁气矣,终当任人家国事。”
僧虔尝有书诫俭曰:“重华无严父,放勋无令子,亦各由己耳。
王家门中,优者龙凤,劣犹虎豹,祖宗不能为汝荫,政应自加努力。”俭因此益自励,至是为太尉右长史,知道成将代宋,欲辅成其业,以建不世之勋,故汲汲劝其受禅。
越一日,道成自造褚渊,携手入室,款语良久,乃谓曰:“我夜梦得官。”渊曰:“今授始尔,恐一二年间,未容便移,且吉梦未必应在旦夕。”道成还以告俭,俭曰:“褚是未达理耳。且襦虽位望隆重,不过一惜身保妻子之人,非有奇才异节,公有所为,彼必不敢立异,俭能保之。”乃倡议加道成重爵,体绝群臣。以议报渊,渊果无违异。丙午,诏进道成太傅、假黄钺、大都督中外诸军事,兼领扬州牧,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又道成心重谢朏,必欲引参佐命,拜为左长史,尝置酒与论魏、晋故事,因曰:“石苞不早劝晋文,死方怮哭,非知机也。”朏曰:“晋文世事魏室,必将终身北面。借使魏依唐、虞故事,亦当三让弥高。”道成不悦,仍以朏为侍中,更以王俭为左长史。
三月甲辰,以太傅为相国,总百揆,封十郡,为齐公,加九锡,诏齐国官爵礼仪,并仿天朝。甲寅,齐公受策命,赦其境内,以石头为世子宫,一如东宫之制。褚渊求说于齐,引魏司徒何曾为晋丞相故事,求为齐官。齐公不许,以王俭为齐尚书右仆射,俭时年二十八也。四月壬申,进齐公爵为王。辛卯,宋顺帝下诏,禅位于齐。是时帝当临轩,不肯出,逃后宫佛盖之下。王敬则勒兵殿廷,以板舆入迎,拔刀指太后曰:“帝何在?”太后惧,自率阉人搜得之,帝涕泣不已。敬则启譬令出,引使登车,帝收泪,谓敬则曰:“欲见杀乎?”敬则曰:“无恐,出居别宫耳,官先取司马家亦如此。”帝泣而弹指曰:“愿后世世世勿复生天王家。”宫中皆哭,帝拍敬则手曰:“必无过虑,当饷辅国十万钱。”是日百僚陪位,侍中谢朏在值,当解玺绶,阳为不知,曰:‘有何公事?”传诏云:“解玺绶授齐王。”朏曰:“齐自应有侍中。”走至殿侧,引枕卧。传诏惧,使朏称疾,朏曰:“我无疾,何所道?”遂朝服步出东掖门,登车还宅。乃以王俭权为侍中,解玺绶。礼毕,顺市乘划轮车,出东掖门,就东郏问:“今日何不奏鼓吹?”左右莫有应者,右光禄大夫王琨,在晋世已为郎中,至是攀车后獭尾,恸哭曰:“人以寿为欢,老臣以寿为戚。既不能先驱蝼蚁,乃复频见此事。”呜咽不自胜,百官雨泣。褚渊率群臣奉玺授,诣齐宫劝进。渊从弟照谓渊子贲曰:“司空今日何在?”贲曰:“奉玺授在齐大司马门。”照曰:“不知汝家司空,将一家物与一家,亦复何为?”
甲午,王即皇帝位于南郊,是为齐高帝。还宫大赦,改元建元。奉宋顺帝为汝阴王,优崇之礼,皆仿宋初。筑宫丹阳,置兵守之。诸王皆降为公,自非宣力齐室,余皆除国。以褚渊为司徒,宾客贺者满座。诸照叹曰:“彦回少立名行,何意披狂至此?此门户不幸,复有今日之拜。向使彦回作中书郎而死,不尝为一名士耶?名德不昌,乃复有期颐之寿。”渊固辞司徒之命,不拜,奉朝请。一日,渊入朝,以腰扇障目。有刘祥者,好文学,性气刚疏,轻言肆行,不避高下,从车侧过曰:“作如此举止,羞面见人,扇障何益?”渊曰:“寒士不逊!”祥曰:“不能杀袁、刘,安得免寒士?”指车前驴曰:“驴,汝好为之,如汝人才,可作三公。”渊顾仆曰:“速驱之!速驱之!毋听狂言。”时轻薄子,多以名节讥渊,以其眼多白精,谓之白虹贯日,为宋氏亡征也。河东裴顗上奏,数帝过恶,挂冠径去。帝怒,杀之。太子赜请杀谢朏,帝曰:“杀之适成其名,正应容之度外耳。”久之,因事废于家。沛国刘瓛,为当时儒学冠,帝以为政之道问之,对曰:“政在《孝经》,凡宋氏所以亡,陛下所以得者,皆是也。陛下若戒前车之失,加之以宽厚,虽危可安。若循其覆辙,虽安必危。”帝叹曰:“儒者之言,可宝万世。”帝性节俭,即位后,不御精细之物。后宫器物栏槛,以钢为饰者,皆改为铁。内殿施黄纱帐,宫人着紫皮履,见主衣中有玉介导,命即打碎,曰:“留此政是兴长疾源。”每曰:“使我治天下十年,当使黄金与上同价。”由是奢侈悉汰,风俗一变。夏五月乙未,或走马过汝阴王之门,卫士恐有为乱者奔入杀王,而以疾闻。上不罪而赏之,并杀宋宗室诸王,无少长皆死。丙寅,追尊皇考曰“宣皇帝”,皇妣陈氏曰“宣皇后”,封皇子嶷为豫章王,均为衡阳王,映为临川王,晃为长沙王,晔为武陵王,暠为安成王,锵为鄱阳王,铄为桂阳王,鉴为广陵王,皇孙长懋为南郡王,立太子赜为皇太子。却说太子少历艰难,功名素着,自以年长,与帝共创大业,朝事大小,悉皆专断,多违制度,内外祗畏,莫敢有言者。侍中荀伯玉密启之,帝大怒,不见太子,欲废之而立豫章王嶷。
太子闻之,忧惧称疾,月余不出,而帝怒不解。一日,昼卧太阳殿,王敬则直入叩头,启语驾往东宫,以慰太子,帝不语。
敬则因大声宣旨往东宫,命装束。又敕大官设馔密遣人报太子候驾,因呼左右索舆。帝了无动意,敬则索衣以披帝身,扶帝上舆,遂幸东宫,召诸王大臣宴饮。太子迎帝,游玄圃。长沙王执华盖,临川执雉尾扇,竟陵王子良持酒枪,南郡王长懋行酒,太子与豫章王捧肴馔。帝大悦,酒半,褚彦回弹琵琶,王僧虔弹琴,沈文季歌《子夜歌》,王敬则脱朝服,去冠挽髻,奋臂拍张,叫动左右。,帝笑曰:“岂有三公如此者?”对曰:“臣由拍张,胡得三公。今日岂可忘拍张?”帝大笑,赐太子以下酒,并大醉尽欢,日暮乃散。是日,非敬则太子几废,以故太子德敬则而怨伯玉。
先是伯玉少贫贱,卖卜为业。帝镇淮阴,用为参军,所谋皆合,甚见亲信。尝梦帝乘船在广陵北渚,两腋下有翅不飞,伯玉问:“翅何时飞?”帝曰:“尚待三年。”伯玉于梦中叩首祝之,勿有龙出帝腋下,翅皆飞扬,醒以告帝,帝喜。后二年,帝破桂阳,威名大震,五年而废苍梧,大权在握,谓伯玉曰:“卿梦今日验矣。”至是因启太子之过,帝愈信其无欺,使掌军国密事,势倾朝野。每暂休外,轩盖填门。其母死,朝臣无不往吊。褚玉俭五鼓往,未到伯玉宅二里许,王俊卿士已拥塞盈巷,至下鼓尚未得前,及入门,又倚厅事久之,方得吊。
比出,二人饥乏,气息惙然,恨之切齿。明日入宫,言于帝云:“臣等所见二宫及齐阁,以比伯玉宅,政可设雀罗,怪不得外人有言,千敕万令,不如荀公一命。”帝闻而笑之,宠任如故。
后太子即位,遂赐死。初伯玉微时,有善相墓者,谓其父曰:“君墓当出暴贵者,但不得久耳。又出失行女子。”伯玉闻之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顷之,伯玉姊当出嫁,是夕,随人逃去。而伯玉卒至败亡,此是余话。今且不表。
却说帝得天下,年龄已高,自践祚以来,勤劳万几,宵旰不息,精神渐减。四年二月乙未,帝不豫,三月庚甲,疾益甚,乃召司徒褚渊,左仆射王俭,授遗诏辅政。诏曰:吾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因借时来,遂隆大业。遘疾弥留,至于大渐。公等事太子如事吾,当令敦穆亲戚,委任贤才,崇尚节俭,宏宣简惠,则天下之理尽矣。死生有命,夫复何言!
壬戌,帝崩于临光殿,年五十六。于是群臣奉太子即位,是为武帝。称遗诏,以司徒褚渊录尚书事,左仆射王俭为尚书令、车骑将军,丧礼悉从俭约,遵遗诏也。庚午,以豫章王嶷为太尉,领扬州牧。
武帝诸弟中,豫章最贤,常虑盛满难居,求解扬州,帝不许曰:“毕汝一世,无所多言。”嶷尝过延陵季子庙,观沸井,有牛奔突部伍,左右欲执牛主推问。嶷不许,取绢一疋,横系牛角,放归其家,其为政宽厚类如此。时临川王映,亦号贤王。
帝问其居家何事,映曰:“唯使刘献讲《礼》,顾则讲《易》,朱广之讲《庄》《老》,臣与二三诸彦、兄弟友生,时复击赞,以此为乐。”帝大赏之。他日谓嶷曰:“临川为善,遂至于斯。
”嶷曰:“此大司马公子之次弟,安得不尔!”帝以玉意指嶷曰:“未若皇帝次弟为善更多也。”相与大笑。时帝友爱甚笃,而太子长懋,素忌诸叔,故请王皆不愿与政。未几豫章卒,年四十九,帝甚哀之。王融为铭云:“半岳摧峰,中河坠月。”
帝见而流涕曰:“此正吾所欲言也。”嶷死后,忽见形于沈文季曰:“我患痈与痢,未应便死。皇太子于膏中加药数种,使痈不差,复于汤中加药一种,使痢不断。吾已诉先帝,先帝许还东邸当判此事。向胸前出青纸文书,示文季曰:‘与卿相好,为吾呈上。’”言讫不见,文季大惊,秘不敢言。但未识太子有何报应否,且听下回分解。
齐高帝当宋之季世,羽翼已成,不得不为禅代之事。褚彦回屡受顾命,直以天下为人事,其亲弟尚不能忍,况他人乎!
此名节之所以足重也。至高帝节俭为心,“虽黄金与上同价”之言,亦是骄人语,其好处不可没也。
第十六回
纵败礼官宫闱淫乱臣废君宗室摧残
话说豫章身故,人皆以得疾而卒,那知太子暗行毒害。一灵不散,忽见形于沈文季,述其致死之由。文季知之,不敢告人。俄闻太子疾,文季谓人曰:“太子殆不起矣。”越数日,太子果卒。帝哀痛殊甚。时竟陵王子良,好文学,有令望,为帝次子,人皆以储位之归,宜在子良。而帝卒以嫡嗣为重,不立太子,而立太孙。
却说太孙,名昭业,宇元尚,文惠太子长子也。始高帝为宋相,镇东府,昭业年五岁,在床前戏,高帝方对镜,令左右拔白发,问之曰:“儿谓我谁耶?”答曰:“太翁。”高帝笑谓左右曰:“岂有为人作曾祖,而拔白发者乎?”即掷镜不拔。
及长,美容止,工隶书,武帝特所钟爱,敕皇孙手书,不得妄出以示贵重。性辨慧,进退音吐,皆有仪度,接封宾客,款曲周至。然矫情饰诈,阴怀鄙慝,与左右无赖群小二十许人,共衣食,同卧起。当太子在日,每禁其起居,节其用度。昭业谓其妃何氏曰:“阿婆,佛法言有福生帝王家,今知生帝王家,便是大罪。左右主帅,动见拘执,不如市边屠酤富儿,反得快意。”尝私就富人求钱,无敢不与。别作钥钩,夜开西州后阁,与左右至营署中淫宴。其师史仁祖、侍书胡天翼相谓曰:“皇孙所为若此,若言之二宫,则其事非易。若于营署为异人所殴,岂惟罪止一身,亦当尽室及祸,年各七十,余生宁足吝耶!”
数日相继自杀,二宫不知也。
所爱左右,皆过加官爵,书于黄纸,许南面之日,依此施行。侍太子疾,衣不解带。及居丧次,号泣不绝声,见者呜咽。
才还私室,即欢笑酣饮,常令女巫杨氏祷祀,速求天位。及太子卒,谓由杨氏之力,倍加敬信。武帝往东宫临丧,昭业迎拜号恸,绝而后苏。帝自下舆抱持之,甚嘉其孝。帝以晚年丧子,郁郁不乐,未几有疾。太孙入侍,忧愁惨戚,言发泪下,每语及帝躬病重,辄夜咽不自胜,故帝益爱之。时何妃在西州,一日得太孙手书,别无一语,中央作一大“喜”宇,而作三十六小喜字绕之。妃知大庆在即,亦暗暗欢喜。俄而诏竟陵王子良,甲仗人延昌殿侍医药。由是子良日夜在内,太孙间日参承。
却说中书郎王融,字符长,少而神明警慧,其叔王俭谓人曰:“此几年至三十,名位自立。”常侍帝于芒林园禊宴,为《曲水诗序》,人争称之。会魏使宋弁来聘,帝以融有才辨,使兼主客接之。并见其年少,问:“主客年几?”对曰:“五十之年,久逾其半。”并又云:“闻主客有《曲水诗序》甚佳,愿得一观。”融乃示之。弁读竟,叹曰:“昔观相如《封禅》,以知汉武之德。今览王生《诗序》,用见齐主之盛。”融曰:“皇家盛明,岂直比踪汉武?更惭鄙制,无以远匹相如。”时称其善对。独其性躁于名利,自恃人地,三十内可望公辅。尝诣王僧佑,值沉昭略在座,不识融,问主人曰:“是何年少?
”融闻而不平,谓曰:“仆出于扶桑,人于旸谷,照耀天下,谁云不知,而劳卿问?”其高自标置如此。及为中书郎,尝抚案叹曰:“为尔寂寂,邓禹笑人。”又尝过朱雀桁街,路人填塞,车不能行,乃捶车叹曰:“车中乃可无六尺,车前岂可乏八驺。”素与竟陵王子良友好,于是乘帝不豫,为之图据大位。
戊寅,帝疾亟暂绝,太孙未入,内外惶惧,融固欲矫诏立子良。
及太孙来,融戎服绛衫,立于中书省阁口,断东宫仗,不得进。
顷之,帝复苏,问:“太孙何在?”因召东宫器甲并入。太孙因见帝痛哭,帝以其必能负荷大业,谓之曰:“五年中一委宰相,汝勿措意。五年外勿复委人,若自作无成,无所多恨。”
临终,复执其手曰:“若忆翁,当好作。诏于良善相毗辅,朝事大小,悉与左仆射、西昌侯鸾参怀。”遂殂。
却说鸾字景凄,高帝兄,始安王道生之子也。早孤,为高帝所养,恩过诸子。性俭素,车服仪从,同于素土。所居官有严能名,故武帝亦重之。以子良才弱,遗诏委以朝政,鸾闻诏,急驰至云龙门。融以子良兵禁之,不得进,鸾厉声曰:“有敕相召,谁敢拒我?”排之而入。既入,指麾部署,音响如钟,殿中无不从命。遂奉太孙登殿,即帝位。是为郁林王。融知大事不遂,释服还省,叹曰:“竟陵误我。”
先是郁林王少,养于子良妃袁氏,慈爱甚着。及王融有谋,并忌子良。时子良居中书省,虑其为变,使虎贲二百人屯太极西阶以防之。既成服,诸王皆出,子良乞停至山陵,不许。收王融于狱,赐死。融临死,叹曰:“我若不为百岁老母计,当吐一言。”盖欲指斥帝在东宫时过恶也,人谓融险躁轻狡,自取其死云。
却说郁林自即位后,大殓始毕,悉呼武帝诸伎,奏乐于前。
所宠嬖臣綦母珍之、朱隆之、直阁将军曹道刚、周奉叔、宦者徐龙驹等皆用事。珍之所论荐,事无不允,内外要职,皆先论价,旬日之间,家累钜万,擅取官物,不俟诏旨。有司至相语曰:“宁拒至尊敕,不可违舍人命。”徐龙驹为后阁主书,常居含章殿,着黄纶,被貂裘,南面向案,代帝书敕,左右传值,与至尊不异。自山陵之后,帝即与左右微服,游走市里。掷涂赌跳,作诸鄙戏。赏赐嬖宠,动至百数十万,每见钱曰:“我苦思汝一枚不得,今日得用汝未!”武帝聚钱上库五亿万,齐库三亿万,金银财帛,不可胜计。未满一年,所用垂尽。尝入主衣库,今何后及宠姬,以诸宝器相投击,破碎之,用为笑乐。
后字婧英,抚军将军何戢俄之女,性亦淫乱。初为太孙妃,太孙狎昵无赖之徒,后择美少者,皆与之私。及为后,淫荡如故。帝既好淫,后善于迎接,能曲畅其情,故帝宠爱特甚,恣其所为。有诗书人马澄,年少貌美,为帝弄童。后悦之,托以有巧思,令出入御内,绝见爱幸。尝着轻丝履,紫绨裘,与后同居处,后出素臂,与之斗腕角力,帝抚掌以为乐。又侍书杨珉,年十五,姣好如美女,而有嫪毐具,为帝所幸,常侍内廷。
后尤爱之,私语宫人曰:“与杨郎一度,胜余人十度。”一日,帝往后宫,后正与艰拥抱未起,宫女急报驾至,后这起见帝,冠发散乱,四体倦若无力。帝问:“何事昼寝?”后笑曰:“吾梦中方与陛下取乐,不意陛下适来,使妾余欢未尽。”帝笑曰:“阻卿梦中之兴,还卿实在之乐何如?”遂解衣共寝,恣为淫荡。武帝有宠姬霍氏,年少有殊色,帝欲烝之,在后前极口称其美。后曰:“陛下既爱其美,何不纳之?”帝曰:“惧卿妒耳。”后曰:“陛下所爱,妾亦爱之,奚妒为?,妾为陛下作媒何如?”帝大悦。是夕与帝同辇,往霍姬宫,姬接入,后抚其背曰:“今夜送一新郎在此,卿善伴之。”说罢别去,帝遂就寝霍氏宫,深相宠爱,累日夜不离。那知后亦为着自己,使帝在他处留连,正好与杨珉任意取乐,可以昼夜无间。斯时秽声狼籍,萧鸾深以为耻,尝谓帝曰:“外延之事,臣得效力,宫禁之内,还期陛下肃清,无使取笑天下。”帝深恶之,遂不与相见。一日,谓鄱阳王锵曰:“公以鸾为何如人?”锵素和谨,对曰:“臣鸾于亲戚最长,且受寄先帝,臣等皆年少,朝廷所赖,唯鸾一人,愿陛下无以为虑。”帝默然,私谓徐龙驹曰:“我欲与锵定计取鸾,锵既不同,我亦不能独办矣。”鸾闻之惧,阴欲废帝,唯虑萧湛、萧坦之典宿冲重兵,为帝心腹。
因谋之尚书王晏,晏曰:“此二人可以利害动也,请往说之,必得如志。”鸾因使晏密结二人,劝行废立。二人初犹未许。
及见帝狂纵日甚,无复悛改,恐祸及己,乃回意附鸾,在内廷阴为鸾写耳目。
先是帝居深宫,群臣罕见其面,唯以谌与坦之为祖父旧人,尚加亲信,得出入后宫,凡亵狎宴游,二人在侧不忌。故鸾欲有所陈说,唯遣二人入告,乃得上达。一日,鸾以杨珉淫乱宫掖,尤无忌惮,遣坦之入奏诛珉。何后方对镜理妆,闻之,妆不及毕,急奔帝前,流涕覆面曰:“杨郎好少年,无罪过,何可枉杀?”坦之拊帝耳语曰:“此事别有一意,不可令第二人闻。”帝平日每呼后为阿奴,因呼后曰:“阿奴暂去片时。”
后不得已,走出。坦之乃曰:“外间并云珉与后有别情,彰闻遐迩,不令赴台一讯,其事益信。”帝乃敕珉赴台,珉至台,鸾亦不问,即押赴建康市行刑。俄有救原之,而珉已死。鸾又启诛徐龙驹,帝亦不能违,而心忌鸾益甚。
直阁将军周奉叔,帝之爪牙臣也。与其父盘龙,皆以勇力闻。先是魏攻淮阳,武帝敕盘龙往救,奉叔单马,牵二百余人陷阵。魏军万余骑,张左右翼围之。一骑还报,奉叔已没。盘龙方食,投着而起,上马奋矟,直奔魏军,自称周公来。魏人素畏盘龙骁勇,闻其名,莫不披靡。时奉叔已大杀魏军,得出在外,盘龙不知,乃东西冲击,杀伤无数。奉叔见其父久不出,复跃马入阵寻之,父子两骑,萦搅数万人中,魏军败走,父子并马而归。由是名播北国。其后奉叔给事东宫,帝尝从其学骑,尤见亲宠,即位后,迁为直阁将军。恃勇挟势,陵轹公卿。常以单刀二十口自随,出入禁闼,门卫不敢叱。每语人云:“周郎刀,不识君。”鸾畏之,使坦之说帝曰:“奉叔才勇,可使出守外藩。”乃以为青州刺史。奉叔就帝求千户侯,帝许之,鸾以为不可,封曲江县男,食三百户。奉叔大怒,于众中攘刀厉色曰:“若不见与,周郎当就刀头办耳。”鸾佯许之,及将之镇,部伍已出,鸾复以帝命召入,杀之省中。启云奉叔慢朝廷,当诛。帝不获已,可其奏。
当奉叔未诛时,待读杜文谦,恶鸾专政,谓綦毋珍之曰:“天下事概可知矣,灰尽粉灭,匪朝伊夕,不早为计,祸至何及?”珍之曰:“计将安出?”文谦曰:“先帝旧人,多见摈斥,今召而使之,谁不慷慨从命?昨闻宿卫万灵会,与王范共语,皆攘袂捶床,心怀不平。君其密报奉叔,使灵会杀萧谌,则宫内之兵,皆我用也。即勒兵入尚书省,斩萧令,两都伯力耳。今举大事亦死,不举事亦死,二死等耳,死社稷可乎?若迟疑不断,异日称敕赐死,父母为殉,在眼中矣。”珍之不能用,及鸾杀奉叔,并收珍之、文谦杀之。
何后以杨珉之死,日夜切齿,劝帝杀鸾。时萧谌、萧坦之握兵权,大臣徐孝嗣、王晏、陈显达、王广之、沈文季等,皆一心附鸾。帝左右无可与谋者,唯中书今何胤,后之从叔,近值殿省,欲以诛鸾之事任之,胤谢不能;乃谋出鸾于西州,中敕用事,不复关咨政府,胤亦难之,其事复止。鸾于是逆谋益急,日夕要结诸臣。骠骑录事乐豫谓徐孝嗣曰:“外传籍籍,似有伊。霍之举,君蒙武帝殊常之恩,荷托付之重,恐不得同人此举。人笑褚公,至今齿冷。”孝嗣心然之,而不能从。帝谓萧坦之曰:“人言镇军与萧谌欲共废我,似非虚传,卿所闻若何?”坦之曰:“天下宁当有此,谁乐无事废天子耶?朝贵不容造此论,当是诸尼姥言耳,岂可信乎?官若除此二人,谁敢自保?”帝信之。然逆谋渐泄,直阁将曹道刚、朱隆之等,深为之防。鸾因谓萧谌曰:“废天子,古来大事,比闻内延已相猜疑,明日若不举事,恐无所及。弟有百岁母,岂能坐听祸败,正应作余计耳。”谌惶遽从之。
壬辰,鸾使萧谌先人,遇道刚、隆之于庭,皆杀之。直后徐僧亮见有变,大言于众曰:“吾等荷恩,今日当以死报。”
又杀之。鸾引兵入云龙门,戎服加朱衣于上,比入门,三失履。
王晏、徐孝嗣、萧坦之等,皆随其后。时帝在寿昌殿,裸身与霍姬相对坐,闻外有变,使闭内殿诸阁,令阉人登与先楼望之。
还报云:“见一人戎服,从数百武士,在西钟楼下。”帝大惊曰:“是何人也?”话未绝,谌已引兵入寿昌阁。帝见之,急趋霍姬房,兵士争前执之,以帛缠颈,扶出延德殿。宿卫将士见帝出,皆叩刀欲奋,萧谌谓之曰:“所取自有人,卿等不须动。”宿卫素隶服于谌,皆不敢发。行至西弄,遂弑之,舆尸出殡徐龙驹宅,霍姬及诸嬖幸皆斩之。鸾既杀帝,欲作太后令,晓示百官。徐孝嗣于袖中出而进之,鸾大悦,乃以太后令,废帝为郁林王,葬以王礼。废何后为王妃。迎立新安王昭文,丁酉,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延熙,是为海陵王。以鸾为骠骑大将军,录尚书事,进封宣城公,政事一禀宣城处分。
先是郁林王之将废也,鄱阳王锵初不知谋,锵每诣鸾,鸾倒屐迎之,语及家国,言泪俱发,锵以此信之。及鸾势重,中外皆知其蓄不臣之志,宫台之内,皆属意于锵,劝锵入宫,发兵辅政。长史谢粲说锵曰:“王但乘油璧车入宫,出天子坐朝堂,夹辅号令。粲等闭城门上仗,谁敢不同?东城人正共缚送萧令耳。”锵以上台兵力,悉属东府,虑事不捷,意甚犹豫。
队主刘巨,武帝旧人,叩头劝锵举事,银命鸾将入,复还内,与母陆太妃别,日暮不成行。典签知其谋,驰告鸾。鸾遣兵二千人围锵第,杀锵,并杀谢粲、刘巨等。
江州刺史、晋安子懋,闻鄱阳死,大惧,欲起兵,谓防阁陆超之、董僧惠曰:“事成则宗庙获安,不成犹为义死。”二人曰:“此州虽小,而孝武常用之?若举兵向阙,以请郁林之罪,谁能御之。”时太妃在建康,密遗书迎之。太妃有同母兄于瑶之,知其谋,遽以告鸾。鸾遂遣王元邈引兵讨子懋,又遣裴叔业、于瑶之先袭寻阳。叔业溯流直上,轻兵袭湓城,守将乐贲开门纳之。子懋闻湓城失守,率府州兵力据城自守,部曲多雍州人,皆踊跃愿奋。叔业畏其锐,乃使于瑶之人城说子懋曰:“今还都必无过虑,正当作散官,不失富贵也。”子懋信之,遂不出兵,众情大沮。瑶之弟琳之在城中,说子懋重赂叔业,可以免祸,子懋使琳之往,琳之反说叔业取子懋。于是叔业遣兵四百,随琳之入城,僚佐皆奔散。琳之拔刀入斋,子懋骂曰:“小人何忍行此!”琳之以袖障面,使人杀之。董僧惠被执将杀,谓王元邈回:“晋安举义,仆实豫谋,得为主人死不恨,愿至大殓毕,退就鼎镬。”元邈义之,具以白鸾,得兔死。子懋子昭基,年才九岁,被囚于狱,以方二寸绢为书,遗钱五百,使达僧惠。僧惠视之曰:“郎君书也。”悲痛而卒。
或劝陆超之逃亡,超之曰:“人皆有死,此不足惧,吾若逃亡,非唯孤晋安之眷,亦恐田横客笑人。”闭门端坐俟命。超之门生,谓杀超之,当有厚赏,密谋后斩之,头落而身不倒。元送厚加殡殓,门生亦助举棺,棺坠,压其首,折颈而死,人皆快之。
时临海王昭秀,为荆州刺史,鸾遣徐元庆至江陵,以便宜从事。长史何昌寓曰:“仆受朝廷重寄,翼辅外藩,殿下未有愆失,君以一介之使来,何容即以相付耶?若朝廷必须殿下,当自启闻,重听后旨。”昭秀由是得还建康,裴叔业自寻阳进向湘州,欲杀湘州刺史、南平王锐。防阁周伯玉大言于众曰:“此非天子意,今斩叔业,举兵匡社稷,谁敢不从!”典签叱左右斩之,遂杀锐。又杀郢州刺史、晋熙王銶,南豫州刺史、宜都王签。当时朝廷之上,以鸾有靖乱功,诏进鸾为太傅,加殊礼,封宣城王。鸾以兄子遥光为南郡太守,不之官。鸾有异志,遥光皆赞成之,凡大诛赏,无不豫谋,任为腹心之佐。
先是王牌上有赤志,人以为贵征,以示晋寿太守王洪范曰:“人言此是日月相,卿幸勿泄。”洪范曰:“王日月在躯,如何可隐,当播告天下。”一日,桂阳王铄至东府,见鸾出,谓人曰:“向录公见接殷勤,流连不能已,而面有惭色,此必欲杀我。”是夕果遇害。江夏王锋有才行,鸾尝与之言遥光才力可委,锋曰:“遥光之于殿下,犹殿下之于高工,卫宗庙,安社稷,实有攸寄。”鸾失色,及杀诸王,锋又大言其非,鸾收而杀之。又遣人杀建安王子真,子真走匿床下,兵士手牵出之,叩头乞为奴,不许,杀之。遣茹法亮杀巴陵王子伦。子伦性英果,时为南兰太守,镇琅琊城,有守兵。法亮恐其不肯就死,以问典签华伯茂,伯茂曰:“公若以兵取之,恐不可即办。若委伯茂,一夫力耳。”乃委之。伯茂手自执鸩,逼子伦饮。伦正衣冠,坐堂上,谓法亮曰:“先朝昔灭刘氏,杀其子孙殆尽,今日之事,理数固然。君自身家旧人,今衔此使,当由事不获已。但此酒非劝酬之爵,只可独饮。”因仰之而死,时年十六。
法亮及左右皆流涕。
盖齐制诸王出镇,皆置典签,一方之事,悉以委之。时入奏事,刺史美恶,专系其口,故威行州郡,自刺史以下,莫不折节奉之。南海王子罕在琅玡,欲游东堂,典签姜秀不许,遂止。泣谓母曰:“儿欲移五步不得,与囚何异?”邵陵王子响,尝求熊白,厨人答典签不在,不敢与。及鸾诛诸王,皆令典签杀之,竟无一人能抗拒者。时孔珪闻之流涕曰:“齐之衡阳、江夏最有意,而竟害之,若不立典签,故当不至于此。”其后宣城王亦知典签之弊,不许入都奏事,典签之任始轻。但未识宣城若何篡立,且听下文再剖。
齐武帝雄才武略,高盖一世,但行事忍刻,与国家忠厚开基,相背而驰,焉得继体之悠久!太子早逝,太孙狡诈百出,宫闱淫乱,蒸及武帝姬人,何后玉成之,以自恣其欲,肆无忌惮。萧鸾诛杀淫乱之人,废帝更立,未尝不可。乃大权独握,诛戮宗室,至于尽绝。子伦云,先朝杀灭刘氏子孙殆尽,今亦复如是,理数宜然。可知天道好还,昭然不爽也。特当此天翻地覆之时,而董僧惠、陆超之慷慨赴义如是,天理不澌灭于人间,亦史册之光哉。
第十七回
救义阳萧衍建绩立宝卷六贵争权
话说宣城王,志在窃国,惧宗室不服,先加杀害,于是朝纲独揽,群臣争先劝进。冬十月辛亥,乃假皇太后令曰:嗣主冲幼,庶政多昧。且早樱尪疾,弗克负荷。太傅宣城王,胤体先皇,钟慈太祖,宜入承宝命,帝可降封为海陵王。
癸亥,鸾即帝位,是为齐明帝,改元建武。以王敬则为大司马,陈显达为太尉,王晏为左仆射,徐孝嗣为中领军,余皆进爵有差。一日,诈称海陵有疾,数遣御医瞻视,因而殒之。
先是文惠太子在日,素恶明帝,尝谓竟陵王子良曰:“我意中殊不喜见此人,不解其故,当由其福薄故也。”子良为之解救,及帝得志,太子子孙无遗焉,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明帝篡位之时,正当魏孝文迁都洛阳时候。孝文久有南侵之意。一间海陵见废,明帝篡立,谓群臣曰:“今日伐齐不患无矣。”乃命大将薛真度向襄阳,刘昶、王肃向义阳,拓跋衍向钟离,刘藻向南郑,自将大军趣寿阳,起兵四十万,分道并进。沿边州郡,飞报入朝。帝闻魏师起,大惧。乃命左卫将军王广之督司州,右卫将军萧坦之督徐州,右仆射沈文季督豫州,发诸州之兵以拒魏。正月乙亥,魏主济淮,二月至寿阳,虎士成群,铁骑弥野。甲辰,登八公山赋诗,道遇大雨,命去盖,见军士病者,亲抚慰之,率兵直临城下,遣使呼城中人出见。齐丰城公遥昌,使参军崔庆远应之。庆远至军前,问师出何名,魏主曰:“师当有故,卿欲我斥言之乎?欲我含垢依违乎?”庆远曰:“未承来命,无听含垢。”魏主曰:“齐主何故废立?”庆远曰:“废昏立明,古今非一,未审何疑?”魏主曰:“武王子孙,今皆安在?”庆远曰:“七王同恶,已伏管、蔡之诛。其余二十余工,或内列清要,或外典方牧。”魏主曰:“卿主若不忘忠义,何以不立近亲,如周公之辅成王,而自取之乎?”庆远曰:“成王有亚圣之德,胡周公得而辅相之。今近亲皆非成王之比,故不可立。且霍光亦舍武帝近亲而立宣帝,唯其贤也。”魏主曰:“霍光何以不自立?”庆远曰:“非其类也,主上正可比宣帝,安得比霍光?若尔,武王伐纣,不立微子而辅之,亦为苟贪天下乎?”魏主大笑曰:“朕来问罪,如卿所言,便可释然。”庆远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圣人之师也。”魏主曰:“卿欲和亲,抑不欲乎?”庆远曰:“和亲则两国交欢,生民蒙福,否则两国交恶,生民涂炭,和亲与否,裁自圣衷。”魏主嘉其善对,赐以酒殽衣服而遗之。
于是循淮而东。
时魏兵号二十万,堑栅三重,并力攻义阳。城中负循而立,势甚危急。齐将王广之引兵救之,去城百余里,畏魏强不敢进。
诸将皆有惧意,一将奋袂起曰:“义阳危困,朝不保夕,吾等奉命往救,卷甲疾趋,犹恐不及,闻敌强而不进,义阳若失,何面目以见朝廷?公等不往,吾请独进。”辞气激烈,三军闻之,皆有奋意。
你道言者是谁?乃是一代开创之主,姓萧,名衍,字叔达,小字练儿。父名顺之,齐高帝族弟也。少相款狎,尝共登金牛山,见路侧有枯骨纵横,齐高帝谓之曰:“周文王以来几年,当复有掩此枯骨者乎?”言之凛然动色。顺之由此知高帝有大志,尝相随从,高帝每出征讨,顺之尝为军副。方宋顺帝末年,袁粲据石头,黄回与之通谋。顺之闻难作,率家丁据朱雀桥,回遣人舰望,还报曰:“有一人戎服,英威毅然,坐胡床南向。
”回曰:“此必萧顺之也。”遂不敢出。时微顺之,回必作难于内。方武帝在东宫,尝往问讯,及退位,齐武手指顺之,谓豫章王嶷曰:“非此前,吾徒无以至今日。”其见重如此,及即位,深相忌惮,故不居台辅,以参豫佐命,封临湘侯。衍即其仲子也,生于秣陵县同夏里三桥宅,时宋孝武大明八年甲辰岁。母张氏怀孕时,忽见庭前菖蒲花彩异常,以问侍者,侍者皆云不见,张氏曰:“吾闻见菖蒲花者当大贵。”因取吞之,遂生萧衍。状貌奇特,日角龙颜,重岳虎头,顶有白光,身映日无影。两骻骈骨,额上隆起,有交文右手曰“武”。为儿时,能蹈空而行,见者皆知其不凡。及长,博学多文,好筹略,有文武才干,始为巴陵王法曹参军。王俭一见,深相器异,谓人曰:“萧郎三十内,当作侍中,过此则贵不可言。”时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衍与沉约、谢朓、王融、萧琚范云、任昉、陆倕并游焉,号为“八友”。王融尤敬异之,每谓所亲曰:“宰制天下,必在此人。”累迁谘议参军,寻以父难去职。
隆昌初,明帝辅政,起为宁朔将军,镇寿春。服阕,除黄门侍郎,入值殿省,预定策勋,封建阳县男,食邑三百户。尝舟行牛渚,遇大风,入泊龙渎。有一老人衣冠甚伟,立于岸侧,谓之曰:“君龙行虎步,相当极贵,天下方乱,安之者其在君乎!
宜善自爱。”问其姓氏,忽然不见。衍既屡有祥征,心益自负。
寻为司州刺史,在州大着威名,尝有饷以马者,不受,饷者系马于树而去。衍出见马,以笞书缚之马首,令人驱出城外,马自还主。衍舅张宏策,与衍年相若,恒同游处,每入衍室,尝觉有云气绕之,体自肃然,由此特加敬礼。一日,从衍饮酒,半酣,徙席星月之下,语及时事,谓衍曰:“子善天文,近日纬象若何?国家故当无恙否?”衍曰:“其可言乎?”宏策语言其兆,衍曰:“汉北有失地气,浙东有急兵象。今冬之初,北魏兵必动,动则汉北必亡。其后便有乘机而起者,是亦无成,徒为王者驱除难耳。越二年,死人过于乱麻,齐之历数,自兹尽矣。梁、楚、汉间,当有大英雄兴。”宏策曰:“今英雄何在,其在朝庙乎?在草泽乎?”衍笑曰:“汉光武有云:‘安知非仆’。”宏策起曰:“今夜之言,是天意也,请定君臣之分。”衍曰:“舅欲效邓禹乎?”相与大笑。
至是魏师围义阳,帝命王广之主中军,衍率偏师往救,众莫敢前,衍请先进,广之分麾下精兵配之。衍间道夜发,径上贤首山,去魏军数里,魏人出不意,未测多少,不敢逼。黎明,大风从西北起,阵云随之,直当魏营。俄而风回云转,还向西北,衍曰:“此所谓归气,魏师遁矣,急击勿失。”遂下令军中曰:“望麾而进,听鼓而动。”于是身先士卒,直奔魏军,扬魔鼓噪,响振山谷。敢死之士,执短兵先登,长戟翼之。魏倾壁来拒,衍亲自博战,无不披靡。城中见援兵至,亦出军攻魏栅,因风纵火,魏军表里受敌,因大溃。王肃、刘昶单骑走,斩获万计,流血盈野,义阳得全。
衍有兄懿,为梁州刺史。会魏将拓拔英引兵击汉中,懿出兵拒之,进战不利,樱城自守。魏兵围之数十日,城中粮将竭,众心汹惧。懿封题空仓数十,指示将士曰:“此中粟皆满,足支二年,但努力坚守,何患无食!”士民乃安。会魏主召英还,遣使与懿告别。懿以为诈,英去一日,犹不开门。二日,乃遣将追之,英与士卒下马交战,懿兵不敢逼,尾其后四日四夜,乃返。魏诸将请复攻义阳,魏主曰:“萧衍善用兵,今且勿与争锋,异日吾往擒之。”是役也,齐果失汉北诸郡,诸将概不加赏,独以萧衍有却敌功,除为雍州刺史。今且按下不表。
却说永泰元年春正月,帝有疾,以近亲寡弱,忌高、武子孙犹有十王,每朔望入朝,帝还后宫,辄叹息曰:“我及司徒诸子皆不长,高、武子孙日益长大,恐为后累,奈何?”因欲尽除高、武之族,以微言问陈显达,对曰:“此等岂足介意。
”以问始安王遥光,遥光谓当以次施行。时遥光有足疾,帝常令乘舆自望贤门入,每与帝屏人久语,语毕,帝索香火,呜咽流涕,明日必有所诛。会帝疾暴甚,绝而复苏,遥光遂行其策,杀河东王铉、临贺王子岳、西阳王子文、永阳王子峻、南康王子琳、衡阳王子珉、湘东王子建、南郡王子夏、桂阳王昭粲、巴陵王昭秀。铉等已死,乃使公卿奏其罪状,请诛,下诏不许,再奏,然后许之。侍读江泌哭子琳,泪尽继之以血,亲视殡葬毕,乃去。
那时激恼了旧臣王敬则,以为天下本高武之天下,帝既夺而有之,而又杀害其子孙,于心何忍,以故语及时事,怀怒切齿,屡发不平之语。时敬则为会稽刺史,帝虑其变,乃以张环为平东将军、吴郡太守,添置兵力以防之。敬则闻之,怒曰:“东今有谁,只是欲平我耳。东亦何易可平,吾终不受金罂。
”金罂,谓鸩也。于是举兵,以奉南康侯子恪为名,子恪惧祸亡走,未知所在。遥光劝帝尽诛高、武子孙,使后有叛者,无所假名。帝从其策,乃悉召诸王侯入宫,命晋安王宝义、江陵公宝览等,处中书省,高、武子孙处西省,敕左右从者各带二人,过此依军法,孩幼者与乳母俱入。其夜,令太医煮椒二斛,内省办棺木数十具,至三更,当尽杀之。时刻已至,而帝眠未起,中书舍人沉徽孚与内侍单景俊共谋少留其事,以俟帝醒。
恰好子恪徒跣自归,扣建阳门求入。门者以闻,景俊急至帝前,奏言子恪已至。帝惊问曰:“未耶!未耶!”景俊曰:“尚未行诛。”帝抚床曰:“遥光几误人事。”乃赐王侯供馔,明日悉遣还第,以子恪为太子中庶子。
却说敬则率兵甲万人过浙江,百姓担篙荷插,随之者十余万人。帝遣大将左兴盛、崔恭祖、刘山阳、胡松等,筑垒于曲河长冈,又诏沈文季为持节都督,屯兵湖头,备京口路。敬则兵至,急攻兴盛、山阳二垒,台军不能敌,屡欲退走,而外围不开,遂各死战。胡松引骑兵突其后,白丁无器仗,皆惊走,敬则军大敚索马再上,不能得,崔恭祖刺之仆地,遂斩之。
传首建康,戮及一门。
是时帝疾已笃,秋七月己酉,殂于正福殿。遗诏军政事,委陈显达,内外诸事,委徐孝嗣、遥光、坦之、江祀、刘暄参怀。先是萧谌自恃助重,干豫朝政,一不如志,便恚曰:“见炊饭,推以与人。”帝闻之大怒,召入省中,遣左右莫智明责之曰:“隆昌之际,非卿无有今日。但一门二州,兄弟三封,朝廷相报已极,卿恒怀怨望,乃云:‘炊饭已熟,合甑与人耶’!今赐卿死。”谌谓智明曰:“天去人亦复不远,我与至尊杀高、武诸王,是卿传语来去。我今死,还是卿来传语,报应何速!但帝亦岂能久乎?”未数日,帝果崩。
群臣奉太子宝卷即位,是为东昏候。东昏恶灵柩在太极殿,欲速葬。徐孝嗣因争,得逾月。帝每当哭,辄云喉痛。大中大夫羊阐入临,头秃无发,号恸俯仰,帻遂脱地。帝辍哭大笑,谓左右曰:“秃鹙啼来乎!”其在东宫,唯嬉戏无度,及即位,不与朝士相接,专亲信宦官,及左右御刀应敕等。是时遥光、孝嗣、江佑、萧坦之、江祀、刘暄事更值内省,分日昼敕。萧衍闻之,谓张宏策曰:“一国三公,国犹不堪,况六贵同朝,势必相图,乱将作矣。避祸图福,无如此州。但诸弟在都,恐罹世患,当更与益州图之耳。”乃密与宏策修武备,招聚骁勇,多伐材竹,沈之檀溪,积茅如冈阜。及闻萧懿罢益州还,仍行郢州事,衍使宏策往说之曰:“今六贵比肩,人自昼敕,争权睚眦,理相图灭。主上素无令誉,媟近左右,剽轻忍虐,安肯委政诸公,虚坐主诺?嫌忌已久,必大行诛戮,始安欲窥神器,形迹已见,然性猜量狭,徒为祸阶。坦之忌克陵人,孝嗣听人穿鼻,江佑无断,刘喧暗弱,一朝祸发,中外土崩。吾兄弟幸守外藩,宜为身计,及今猜忌未生,当悉召诸弟,恐异时投足无路。郢州控带荆、襄,雍州士马精强,世治则竭诚本朝,世乱则足以匡济,与时进退,此万全之策也。若不早图,后悔无及。”懿不从,宏策又说懿曰:“以卿兄弟英武,天下无敌,据郢、雍二州,为百姓请命,废昏立明,易于反掌。此桓、文之业也,勿为竖子所欺,取笑身后。雍州揣之已熟,愿善图之。
”懿卒不从。衍乃迎其弟萧伟、萧增至襄阳。
初,明帝虽顾命群公,而腹心之寄,则在江佑兄弟,故二江更值殿内,动息关之。帝有所为,孝嗣等尚肯依违,而佑执制坚确,帝深忿之。嬖臣茹法珍、梅虫儿等,亦切齿于佑。徐孝嗣谓佑曰:“主上稍欲行意,讵可尽相禁制。”佑曰:“但以见付,必无所忧。”其后帝失德弥彰,佑与诸臣议欲废之,立江夏王宝元。而刘喧曾为宝元行事,执法过刻,宝元尝恚曰:“舅殊无渭阳情。”暄由是深忌宝元,不同佑议。更欲立建安王宝寅,而亦未决。遥光自以年长,意欲为帝,私为佑曰:“兄若立我,当与兄共富贵。”佑欲立之,以问萧坦之。坦之时居母丧,起复为领军将军,谓佑曰:“明帝立已非次,天下至今不服,若复为此,恐四方瓦解,我期不敢言耳。”吏部郎谢朓知其谋,谓刘喧曰:“始安一旦南面,则刘沨、刘晏居卿今地,徒以卿为反复人耳。”沨与晏,皆遥光腹心臣也。喧亦以遥光着立,已失元舅之尊,因从沨言,力阻佑议。遥光知之大怒,先奏谢朓煽动内外,妄贬乘舆,窃论宫禁,间谤亲贤,诏收廷尉,下狱赐死。
却说朓字玄晖,善草隶,长五言诗。沈约常云:“二百年来,无此诗也。”其妻王敬则女,有父风,朓告王敬则反,敬则死,妻常怀刃,欲报父仇。朓每避之,不敢相见。及拜吏部,辞让再三。尚书郎范缜嘲之曰:“卿人才无惭吏部,但恨不可刑于寡妻耳。”朓有愧色,及临诛,叹曰:“天道其不昧乎?
我虽不杀王公,王公由我而死,今日之死宜哉!”刘喧既与佑异,佑复再三言之,劝立遥光,喧卒不从。佑怒,谓遥光曰:“我意已决,奈刘喧不可何?”遥光于是深根暄,密遣人刺之。
一日,暄过青溪桥,有人持刀而前,若欲行刺,暄喝左右擒之。
其人见救护者众,弃刀而逃。众大骇,莫测其所自来。暄以近来江佑与吾不合,故使来刺吾,因谓帝曰:“江佑兄弟,颇有异志,宜远之。”帝本恶佑,一闻暄言,即命收之。时江祀值内殿,疑有异,遣信报佑曰:“刘暄当有异谋,今作何计?”
佑曰:“政当静以镇之,谅亦无奈我何也?”俄有诏召佑入见,与祀共停中书省,帝使袁文旷诛之。初,文旷以斩王敬则功,当封侯,佑执不与,乃以刀环筑其心曰:“复能夺我封否?”
并杀江祀。刘暄方昼寝,闻二江死,眠中大惊,投出户外,问左右:“收至未?”良久意定,还坐,大悲曰:“非念二江,行自痛也。”盖暄虽恶佑,不意帝遽杀之,恐后日己亦不免,故惶惧若此。帝自是益无忌惮,日夜与近习在宫中鼓吹戏马,常以五更就寝,至晡乃起。群臣节朔朝见,晡后方前,至暗始出,台阁案奏,数十日乃报,或不知所在,宦者裹鱼肉还家,并是五省黄案。一日,走马后国,顾谓左右曰:“江佑常禁我乘马,小子若在,吾岂能得此。”因问佑亲戚有谁,左右曰:“郎中江祥。”遂于马上作敕赐祥死。
却说遥光初谋,本约其弟荆州刺史遥欣自江陵引兵东下为外应,而后据东府举兵,以定京邑。刻期将发,而遥欣病卒,二江被诛,于是大惧,阳狂号哭,称疾不复入朝。及遥欣丧还,停东府前渚,荆州众力送者甚盛,其弟豫州刺史遥昌亦率其部曲来送,大有甲兵。遥光谓借此可以成事,乃于八月乙卯,收集二州部曲,屯于府之东门。召刘沨、刘晏,共谋作乱。是夜,破东冶出狱囚,开尚方取甲仗。召骁骑将军垣历生,命之为将。
遣人掩取萧坦之于家。坦之露袒逾墙走,欲向台,道逢队主颜端执之,告以遥光反,不信。端自往问得实,乃以马与坦之,相随入台。历生劝遥光乘夜攻台,辇获烧城门,曰:“公但乘舆在后,反掌可克。”遥光狐疑不敢出。天稍晓,遥光戎服出听事,命上仗登城,行赏赐。历生复劝出战,遥光专冀内廷有变,可以不战而屈,不从历生言。
却说台中始闻乱,众情惶惑,向晓,徐孝嗣人,人心乃安。
左将军沈约闻变,驰入西掖门,或劝戎服。约曰:“台中方扰攘,见我戎服,或者谓同遥光。”乃朱衣而入。下诏徐孝嗣屯卫宫城;萧坦之率台军讨遥光,屯湘宫寺;左兴盛屯东篱门;司马曹虎屯青溪大桥;纵火烧司徒府,并力攻之。遥光遣坦历生、参军萧畅、长史沉昭略从西门出战。畅及昭略一临阵。皆解甲降。众情大沮。历生见事无成,亦弃矟降曹虎,虎斩之。
至晚,台军以火箭烧东北角楼,烟焰张天,城内兵大溃。遥光惶急,从跣奔入小斋,令人反拒斋户,皆重关,穿戎服,坐帐中,秉烛自照。闻外兵至,灭烛,扶匐床下。左右并逾屋出走,台军排阁入,于暗中牵出斩之,十指俱断。刘沨、刘晏,仓惶欲逃,皆为军人所杀,其乱始平。己已,以徐孝嗣为司空,沈文季、萧坦之为左右仆射,刘暄为领军将军,曹虎为散骑常侍,赏平乱之功也,徐孝嗣进谏曰:“今者始安之变,幸天夺之魄,旋即败亡。不然,置陛下于何地!然皆陛下平日不以治国为事,而专事逸乐,以致衅生骨肉,愿陛下戒之慎之,一改从前之失,庶反侧不生,天位常固。”但未识东昏听与不听,且俟下文再述。
明帝觊窃帝位,杀戮宗交,惨酷已极。东昏不能继体,宜矣。萧谌、王敬则、谢朓妄贫富贵,不顾名分,不顾义理,至临刑之日,乃知天道好还,抑已晚矣。江佑等六贵同朝,久生嫌衅,互相谗杀,势所不免。遥光安希非分,致京城罹祸,尤为可笑。东昏虽经此变故,徐孝嗣提耳而谏,卒归无用,真所谓下愚不移,若萧叔达天挺人豪,超出庸众之上,识见谋略固自不凡耳。
第十八回
行乱政外藩屡叛据雄封众士咸归
话说二江既败,始安又诛,左右捉刀应敕之徒,皆恣横用事,时人谓之“刀敕”。以萧坦之刚狠而专,劝帝杀之,帝便领兵围坦之宅,杀之。又谮刘暄有异志,帝曰:“暄是我舅,岂应有此?”法珍曰:“明帝乃武帝同堂,恩遇如此,犹灭武帝之后,舅焉可信耶?”遂召之入省,赐死。曹虎吝而富,有钱五千万,他物称是,帝利其财杀之。三人所除新爵,皆未及拜而死。
先是明帝临终,戒帝曰:“作事不可在人后。”故帝数与近习谋诛大臣,皆发于仓猝,决意无疑。由是在位大臣,莫能自保。中郎将许准,孝嗣心腹也,陈说事机,劝行废立。孝嗣谓必无用干戈之理,须俟帝驾出游,闭城弗纳,然后召百僚集议废之,虽有此怀,而终不能决。诸嬖幸亦稍憎之。沈文季自托老疾,不豫朝权,以求免祸,仍为嬖幸所忌。其侄昭略谓文季曰:“叔父行年六十,为员外仆射,欲求自免,岂可得乎?
朝野所望,惟叔父与孝嗣两人,不行大事,岂唯身家不保,亦社稷何赖?”文季不应。一日,帝召孝嗣、文季、昭略并入,文季登车顾左右曰:“此行恐不反。”及入,赐晏于华林国,省坐方定,忽见武士数人,登阶而上。茹法珍持药酒前曰:“有诏赐公等死,可饮此。”孝嗣、文季皆失色,昭略怒骂孝嗣曰:“废昏立明,古今令典,宰相无才,致有今日。”以瓯掷其面曰:“使作破面鬼。”三人皆饮药死,孝嗣二子亦坐诛。
昭略弟昭光,闻收至,家人劝之逃,昭光不忍舍其母,入执母手悲泣,收者杀之。昭光侄昙亮,逃已得免,闻昭光死,叹曰:“家门屠灭,何以生为!”绝吭而死。
先是陈显达自以高、武旧将,当明帝时,已怀危惧,深自贬损。每乘朽敝车马,道从卤薄,止用羸弱数人。尝侍宴酒酣,启明帝借枕,明帝令与之,显达抚枕曰:“臣年衰老,富贵已足,惟欠枕上一死,特就陛下乞之。”明帝失色曰:“卿醉矣。
”及东昏即位,显达弥不乐。在建康,得江州甚喜,常有疾不令治,既而自愈。及帝之屡诛大臣也,暄传当遣兵袭江州,显达闻之叹曰:“死生有命,与其坐而待死,不若举事而死。”
乃举兵于寻阳,致明朝贵,数帝过恶。帝闻其反,命胡松率水军据梁山,左兴盛率步骑屯杜姥宅,显达昼夜进兵,败胡松于采石。至新林,潜领精选夜渡江,直攻台城。诸军闻之,奔还,宫城大骇。台军出拒,显达执马槊,自变量百步骑,亲自搏战,手杀数将。台军屡却,俄而塑折,台军继至。显达不能抗,退而走,马蹶坠地,为台军所杀。兵士见主将死,一时尽溃,大难立平。
然帝自诛显达后,益事骄恣,渐出游走,又不欲令人见之。
每出,先驱斥道路,所过人家,唯置空宅。尉司击鼓蹋围,鼓声所闻,居人便奔走不暇,犯禁者应手格杀。一月几二十余出,出则不言定所,东西南北,无处不驱。常以三四更后,鼓声四出,火光照天,幡戟横路。士民喧走,老小震惊,啼号塞道,处处禁绝,不知所适。四民废业,樵苏路断,甚至吉凶失时,乳妇寄远处生产,或舆病弃尸,不得殡葬。街衢巷陌,悉悬布幔为高障,置仗人防守,谓之“屏除”,亦谓之“长围”。尝至沉公城,有一妇人临产不去,因剖视其腹,以验男女。又尝至定林寺,有沙门老病不能去,藏草间,命左右射之,百箭俱发,矢集其身如猬而死。又帝有膂力,牵弓至三解五斗,好担白虎幢,幢高七丈五尺,于齿上担之跳跃,虽折齿不倦。待卫满前,逞诸变态,曾无愧色。每乘马,身着软绣袍,头戴金薄帽,手执七宝槊,急装缚裤,凌冒雨雪,不避坑阱。驰骋渴乏,辄下马解取腰边蠡器酌水饮之,复上马驰去。又选无赖小儿善走者为逐马,左右五百人,常以自随,环回宛转,周遍城邑。
或出郊射雉,置射场二百九十六处,奔走往来,略不休息。一日,行至西州观显达坠马处,忽疑豫州刺史裴叔业有异志,声言必杀之。叔业兄子裴植为直阁,闻之,惧先及祸,潜奔寿阳,谓叔业曰:“朝廷将以轻兵来取公矣,宜早为计。”叔业忧之,乃遣人至襄阳,问萧衍以自全之策,曰:“天下大势可知,恐无复自存之理。不若回南向北,不失作河南公。”衍乃以书报之曰:承下问,大势诚可虑。但群小而用事,岂能及远?计虑回惑,自无所成。唯应送家还都以安慰之。若意外相逼,当勒马步二万,直出横江,以断其后,则天下之事,一举可定。若欲北向,彼必遣人相代,以河北一州相处,河南公宁可得耶?如此,则南归之望绝美,敢布腹心,公善图之。
叔业得书,虽以衍言为是,然惧有兵来,孤城难保,仍致书魏将薛真度,陈归魏之意。真度劝其早降,曰:“若事迫而来,则功微赏薄矣。”于是叔业通款于魏。
帝自裴植逃去,益怒叔业,乃命崔慧景将水军讨寿阳。帝设长围于琅玡城外,亲出送之。戎服坐楼上,召慧景单骑进围,无一人随之。慧景惧有变,才数言,即拜辞而退。既得出,甚喜。兵过广陵,忽报叔业已率,朝廷已有别旨。慧景乃召诸将谓曰:“叔业卒,军可不往,吾荷三帝厚思,当顾托之重。幼主昏狂,朝廷坏乱,危而不扶,责在今日。欲与诸君共建大功,以安社稷,何如?”众皆响应。乃以其子崔觉为前锋,还军向广陵,守将崔恭祖开门纳之。帝闻变,假左兴盛节,督军讨之。
慧景停广陵二日,即收众济江,遣使京口,密奉宝玄为主。宝玄斩其使以闻,帝遣外监黄林夫助镇京口。及慧景至,宝玄又密与相应,杀黄林夫,开门纳之。遂率其众,随慧景向建康。
时台将张佛护引兵据竹里,筑城以拒。王莹引兵据湖头,筑垒将山西岩,实甲数万。宝玄遣使谓佛护曰:“身自还朝,君何意苦相断遏?”佛护曰:“小人荷国重恩,使于此创立小戍,殿下还朝,但自直过,岂敢断遏。”遂与慧景军战,各有斩获。而慧景军众,轻行不爨食,常以数舫载酒肉为军粮。每见台营中爨烟起,辄尽力攻之,台军不得食,以此饥困。崔恭祖进拔其城,杀佛护,又攻王莹垒,不克。或说慧景曰:“今平路皆为台军所断,不可议进,宜从蒋山龙尾上。出其不意,下临城中,则诸军自溃。”慧景从之,乃于半夜帅精兵数千鱼贯上山,自西岩而下。黎明兵临城外,扬旗鼓噪,台军惊恐,实时奔散。慧景遂屯兵乐游园,引众围之。于是东府、石头、白下、新亭诸城皆溃。左兴盛逃匿荻访中,慧景擒而杀之。斯时城中慌乱,单有卫尉萧畅屯南掖门,处分城内,随方应拒,众心稍安。
先是竹里之捷,崔觉与恭祖争功,慧景不能决。恭祖怒,又劝慧景以火箭烧北掖楼。觉以大事垂克,后若更造,费用功多,阻其计不行。恭祖益不悦。时萧懿将兵在小岘,帝遣使召之入援。懿方食,闻之投箸而起,率数千人自采石济江,张旗帜于越城,举火相应。台中人望见,皆鼓手称庆。慧景遣崔觉将精卒数千人渡南岸击懿军,大败而还。适遇一队东宫女伎,为恭祖所掠,觉见而夺之。恭祖积忿恨,遂率众诣台降,军心大乱。就军渡北岸,慧景军皆走,父子俱死。自围城至此,凡十二日而敚恭祖既降,帝亦斩之。
且说宝玄初至建康,士民多往投集。慧景败,收得朝野附逆人名,帝命烧之曰:“江夏尚尔,何况余人。”宝玄逃亡,数日乃出。帝召人后堂,以步障裹之,令左右数十人,鸣鼓角,驰绕其外,遣从谓宝玄曰:“汝近围我,亦如此耳。”放出斩之。自此以后,朝政益乱,帝所宠任左右,皆横行无忌。慧景余党,已蒙诏赦,而嬖幸用事,不依诏书,无罪而家富者,皆诬为贼,杀而籍其赀。有直阁徐世标者,素为帝所委任,凡有杀戮,皆在其手,亦嫌帝淫纵太过,密谓其党曰:“何世天子无要人,但侬货主恶耳。”法珍以其言白帝,帝遣禁兵杀之,世标拒战而死。由是法珍、虫儿专用事,口称诏敕,人莫敢违。
八月甲辰夜,后宫火,会帝驾未还,内人不得出,外人不敢入,比及门开,死者相枕,烧三千余间。时嬖幸之徒,皆号为“鬼“。内有赵鬼,能读《西京赋》,言于帝曰:“柏梁既灾,建章是营。”帝乃大兴土木。
有潘妃者,号玉儿,体态轻盈,貌美丽艳,最承宠幸。为起玉寿、芳乐等殿,以麝香涂壁,内作飞仙帐,四面绣绮,窗间尽画神仙,椽桷悉垂玲佩。服御之物,皆饰珍宝。凿金为莲花贴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后人作《步步生金莲赋》,以赞潘妃之美。其词曰:彼美人兮,神侔秋水,状比芙蓿擅东昏之宠幸,驰南国之芳誉。雕饰则金应作屋,轻盈则步亦凌虚。摹花影于波心,天然绰约;度香风于舄下,行自纡徐。尔其搜丽水之珍,出尚方之帑,镂错辉煌,精英晁朗。金在镕兮液流,莲布色兮花放。
俪乐游之苑内千茎,等太华之峰头十丈。信是使香为国欢,征并蒂之缘;本来解语如花,远结凌波之想。妃乃启瑶闼,辟清厢,搴蕙幄,出芝房。乍踟蹰而独立,旋彳亍而回徨。渺兮若仙风之吹下,翩兮若惊鸿之将翔。颤钗梁而不定,晕桃颊而分光。凫舄交时,化分飞之翡翠;风头迎处,想双宿之鸳鸯。袅袅兮裙罗,盈盈兮眼波。纤纤兮新月,历历兮圆荷。忆西池之采摘,疑北渚之经过。点瓣而神光离合,萦花而舞态婆娑。问太乙之红船,游仙未可;笑窅娘之素袜,踵武如何。君王于是睹之魂销,即之意下,乐且未央,欢真无价。秾华欲敛,是碧窗小坐之时;芳气还留,应绣被横陈之夜。
且说帝宠潘妃,荒迷益甚。妃父宝庆,帝呼之为阿丈。一日,宝庆家有吉庆事,往助其忙,躬自汲水,助厨人作膳,以为笑乐。与其家人仆婢为伍,全不知愧。宝庆恃势作奸,没人平民资产无数,有司不敢诘,百姓怨之切齿。又有奄人王宝孙,年十三,号“伥子”,善迎妃意,尤得帝宠,虽梅虫儿之徒亦下之。控制大臣,移易诏敕,乃至骑马入殿,诋诃天子。公卿见之,莫不惕息。其后朝廷费用日繁,征求愈迫,建康酒租,皆折使输金。百姓困穷,号泣盈路,天下皆知齐必亡矣。
先是萧懿之人援也,萧衍遣使谓之曰:“平乱之后,则有不赏之功,当明君贤主,尚或难立,况于乱朝,何以自免?若贼灭之后,勒兵入宫,行伊、霍故事,此万世一时。若不欲尔,托以外拒为名,身归历阳,则威振内外,谁敢不从?一朝放兵,受其厚爵,高而无民,必生后悔。”长史徐曜亦苦功之,懿并不从。拜爵为尚书令,弟畅为卫尉,掌管签。嬖臣茹法珍等咸畏忌之,说帝曰:“懿将行隆昌故事,陛下命在晷刻。”帝信之,将杀懿。懿将徐曜甫知之,密具舟江渚,劝懿西奔襄阳,懿曰:“自古皆有死,岂有叛走尚书令耶?吾宁坐以待之耳。
”俄而奉召入省,以药赐死。懿且死,但曰:“家弟在雍,深为朝廷忧之。”诸弟皆亡匿于里巷,无人发之者,唯弟融捕得被杀。后人有诗赞懿之忠云:定倾扶危纾国忧,敢因祸至为身谋。
九泉遗恨难消处,只恐干戈起雍州。
话分两头,萧衍在雍,深知齐祚将亡,日日延揽豪杰,厚集兵力,以图大举。于是四方智勇之士,相率来归。有一人姓吕,名僧珍,字符瑜,广陵人,家甚寒微。儿时从师读书,有相士至书塾,历观诸生,独指僧珍曰:“此儿有奇声,封侯相也。”及长,智识宏通,身长七尺七寸,容貌伟然。司空陈显达出军沔北,见而呼坐,谓之曰:“卿有贵相,名位当出我上,幸自爱。”万徐孝嗣当国,欲引与共事,僧珍知其不久必败,谢弗往。未几,孝嗣果敚衍临雍州,僧珍归之,为中兵参军。
衍尝积竹木于檀溪,人不解其故。僧珍会其意,私具橹数百张,及后起兵,取竹木以造战舰,独缺橹,僧珍出以济用,人服其智。又一人姓王,名茂,字茂先,太原人,好读兵书,通武略。
齐武帝布衣时,见之叹曰:“王茂先年少英俊,堂堂如此,异日必为公辅。”后为台郎,累年不调。见齐政日乱,求为边职,遂为雍州长史。衍一见,便以王佐许之。因结为兄弟,事无大小,皆与商酌,茂亦为之尽力。又一人姓曹,名景宗,字子震,新野人。幼善骑射,好畋猎。常与少年数十人,逐群鹿于泽中,鹿马相乱,景宗于众中射之,人皆惧中马足,而箭之所及,不爽分毫,鹿皆应弦而毙,以此为乐。尝乘匹马,将数十人于中路,逢蛮贼数百劫之,景宗身带百余箭,每箭杀蛮一人,蛮遂散走,因以胆勇闻。颇爱史书,读《穰苴、乐毅传》,辄放卷叹息曰:“大丈夫当如是也。”衍镇雍州,景宗深自结附,衍举为竟陵太守。但性躁动,不能沉默。尝出行,于车中自开帷幔,左右顾望。或谏之曰:“太守隆重,当肃官仪,不宜如是。
”景宗曰:“我在乡里,骑快马如龙,与年少辈数十骑,拓弓弦,作霹雳声,箭如饿鸱叫平泽中,逐獐鹿射之,渴饮其血,饥食其胃,甜如甘露浆,觉耳后生风,鼻头出火,此乐使人忘死。今为太守贵人,动转不得,路行开车幔,人辄以为不可,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如此邑邑,能不使人气尽。”而幕府勇将,则首推景宗焉。又一人姓韦,名睿,字怀文,杜陵人。
其伯父韦祖征常奇之。时同里王憕、杜恽并有盛名,祖征谓之曰:“汝自谓何如二人?”睿谦不敢对,祖征曰:“汝文章或小减,学识当过之,佐国家,成功业,皆莫汝及也。”后为齐兴太守。知衍有大志,遣二子至雍,深相结纳。方显达、慧景频以兵逼建业,人心惶骇,西土人谋之于睿,睿曰:“陈虽旧将,非济世才,崔颇更事,懦而不武,事必无成,天下真人,其惟萧雍州乎!”于是弃职归衍,衍大喜,握其手曰:“得君来此,吾事可成矣!”又一人姓柳,名庆远,字文和,元景之侄。将门子,有干略,为雍州别驾。私谓所亲曰:“天下方乱,能定大业者,唯吾君耳!”因事衍不去。又一人姓郑,名绍叔,字仲明,荥阳人。徐孝嗣尝见而异之,曰:“此祖逖之流也。
”衍临司州时,绍叔为中兵参军,相依如左右手,及衍罢州还,谢遣宾客,绍叔独请留,衍曰:“以卿之才,何往不得志?我今闲居,未能相益,宜更思他就”绍叔曰:“吾阅人多矣,舍君谁可与共事者?固请留此。”及衍为雍州,遂补绍叔为扶风太守。
绍叔有兄植,勇力绝伦,官于京师。一日,来至雍州,候绍叔于家,绍叔见之问曰:“兄在天子左右,朝廷有何事,而遗兄至此?”植曰:“朝廷深忌雍州,托我以候汝为名,潜刺杀之,我岂肯害之哉?迫于朝命,不得不来。弟见雍州,密致此意。”绍叔遂以告衍,衍命置酒绍叔家,招植共饮。酒酣,戏谓植曰:“朝廷遣卿相图,今日开宴,是可取良会也,何不取吾头去?”植曰:“使君豁达大度如汉高,仆何敢害?”相与大笑。饮罢,令植遍观城隍、府库、士马、器械、舟舰等项,植曰:“雍州实力,未易图也。”绍叔曰:“兄还,具为天子言之,若取雍州,请以此战。”植曰:“吾复命后,朝廷必来征伐,时事可知矣。未识我与汝复得相见否?”弟兄洒泪而别。
斯时雍州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皆有攀麟附凤之意。眼见干戈即起,及闻懿死,衍益悲愤,恨不踏平建康,以诛无道。
但未识雍州若何起兵,且俟下文再续。
东昏专任宵小,诛戮大臣,非时四出,贪残更甚,比之桀、纣,无以过之。崔慧景承命讨裴叔业,已而中路叛去,设能布明大义,声罪致讨,择应立者立之,成伊、霍之业,岂非名正言顺?乃虽奉宝玄,不思大计,辄纵子觉与恭祖争功,又不从恭祖之计,遂致恭祖离叛,卒归无成。惜哉!东昏既灭慧景,愈为不法,纵虐宣淫,无所不至,无有不亡之理。萧懿不听雍州之言,尽心东昏,死而无悔,不失为忠,未免近于愚耳。雍州智略兼具,又能搜罗人材,豪杰归心,虽欲不成大业,岂可得哉?殆天欲启之耶?
第十九回
萧雍州运筹决胜齐宝卷丧国亡身
话说萧衍素怀大志,又闻其兄萧懿被诛,且悲且怒,会集诸将,商议起兵。请将无不踊跃从命。适有密报到来,朝廷遣辅国将军刘山阳,统领三千人马,潜赴江陵,约会南康王行事萧颖胄,起荆州之兵,共袭襄阳。诸将请于半路截击之,衍曰:“此不足虑,吾当以计制之。”乃使参军王天虎诣江陵,遍与州府书,声云“山阳西上,并袭荆、雍。”书去后,衍谓诸将曰:“荆州素畏襄阳人,加以唇亡齿寒,能不与我为一?我合荆、雍之兵,鼓行而东,虽使韩、白复生,不能为建康计矣,况以昏主役刀敕之徒哉?”颖胄等得书,果大恐。越一日,衍乘山阳将到,复令天虎赍书于颖胄,余人皆无。又书中但作通候语,不涉时事,而云天虎口具。张宏策问故。衍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近遣天虎往荆州,人皆有书,今只有一函与颖胃,而云天虎口具。颖胄问天虎,天虎无所说。众问颖胄,颖胄亦无所说。众必谓颖胄与天虎共隐其事,则人人生疑,众口沸腾,山阳闻之,必疑不敢进,则颖胄进退无以自明,必入吾谋内,是驰一空函定一州矣。”
再说山阳至江安,闻衍有书连至江陵,果怀疑贰,迟回十余日不上。颖胄大惧,计无所出,乃夜呼参军席阐文、从事柳忱闭斋定议。阐文曰:“萧雍州蓄养士马,已非一日。江陵素畏襄阳之强,又众寡不敌,取之必不可制。就能制之,岁寒复不为朝廷所容,今若杀山阳与雍州举事,立天予以令诸侯,则霸业成矣。
山阳不进,是不信我,今斩送天虎,则彼疑可释。至而图之,罔不济矣。”忱亦曰:“朝廷狂悖日滋,京师贵人,莫不重足屏气。今幸在远,得暇日自安。雍州之事,且藉以相毙耳,独不见萧令君乎?以精兵数千,破崔氏十万众,竟为群邪所陷,祸酷相寻,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且雍州士锐粮多,萧使君雄资冠世,必非山阳所能敌,若破山阳,荆州复受失律之责,进退无一而可,直深虑之。”其弟颖达,亦劝颖胄从阐文计。
颖胄遂请天虎至府,谓之曰:“卿与刘辅国相识,今不得不借卿头,以释其疑。”遂斩之,送首于山阳曰:“荆州之使已斩,速以兵来,商议进讨。”山阳大喜,单车白服,率数十人来会颖胄。颖胄伏兵城内,山阳入门,即于车中斩之,送其首于雍州,以南康王教假衍节,使都督前锋诸军事,衍大喜,于是建牙集众,得甲士万余人,马千余匹,船三千艘。命王茂为先锋,曹景宗副之,身统大军为后继,刻日进发,报知颖胄,乞即兴师。颖胄以年月未利,须俟明年进兵,致书襄阳,戒勿遽动。
衍复书曰:
来示兵当缓进,窃以为不可。凡举大事,所藉者一时骁勇之心,事事相接,犹恐疑担若顿兵十旬,必生悔吝。且坐甲十万,粮用自竭,若童子立异,则大事不成。况处分已定,安可中息哉!昔武王代纣,行逆太岁,岂复待年月乎?幸奋同舟之力,母贻后时之悔。
颖胄得书,乃亦起兵。命将军杨公则引兵向湘州,参军邓元起引众向夏口,与衍同伐建康。
其时朝廷闻山阳死,知颖胄叛,发诏并讨荆、雍。遣骁骑将军薛元嗣运粮百四十船,送郢州刺史张冲,使拒西师。又敕台将房僧寄,使守鲁山。冲恐鲁山难守,遣将孙乐祖将三千兵助之。二月甲申,衍次汉口,自冬积霰,不见日色,至是天光开霁,士卒大悦。请将请并力围郢,分袭西阳、武昌。衍曰:“汉口相阔一里,箭道交至,房僧寄以重兵固守,与郢城为犄角。若悉众前进,僧寄必绝我军后,悔无所及。不若遣诸军济江,与荆州军合,以逼郢城,吾自围鲁山,以通沔、汉。使郧城、竟陵之粟,方舟而下,江陵、湘中之兵相继而至,兵多食足,何忧两城之不拔?天下事可以卧取之耳。”乃使王茂等率众济江,逼郢城。张冲开门迎战,茂等进击,大破之,杀其偏将光静。光静,冲麾下勇将也,一战而没。冲大惧,撄城自守。
曹景宗进据石桥浦,下临加湖。邓元起将荆州兵,会于夏首。
于是衍筑汉口城以逼鲁山,遣张惠绍将兵遏江中,以绝郢、鲁二城之信。
又杨公则已克湘州,率众会于夏口。时有殿中直帅夏侯禀,荆州司马夏侯详子也,自建康亡归江陵,称奉皇太后旨,令南康王纂承皇祚。南康遂即帝位,是为和帝。加萧衍征东大将军都督征讨诸军事,假黄钺,军势益振。一日,衍在军中,正议进兵,忽席阐文费颖胄书来,谓衍曰:“今顿兵两岸,不并力图郢,定西阳、武昌,取江州,此机已失。莫若请救于魏,与北连和,犹为上策。”衍曰:“汉口路通荆、雍,控引秦、梁,粮运资储,仰此气息,所以兵压汉口,连结数州。今着并军围郢,又分兵前进,鲁山之兵,必阻两路,搤吾咽喉。近日邓元起欲以三千兵往取寻阳,吾力止之。盖彼若欢然知机,一说士足矣。脱拒王师,固非三千兵所能下也。进退无据,未见其可。
至若西阳、武昌,取之即得。然既得之后,即应镇守,欲守两城,不减万人,粮储称是,卒无所出。脱东军有上者,以万人攻两城,两城势不得相救。若我分军应援,则首尾俱弱,如其不遣,孤城必陷。一城既没,诸城相次土崩,天下大事去矣。
为今之计,且候郢州既拔,席卷沿流,西阳、武昌,自然风靡。
何遽分兵散众,自贻忧患乎?且丈夫举事,欲清天下,况拥数州之兵以诛群小,悬河注火,奚有不灭?岂容北面请救戎狄,以示弱于天下?况彼未必能信,徒取丑声,此乃下计,何谓上策?卿为我还语镇军,前途攻取,但以见付。事在目中,无患不克,但借镇军静镇之耳。”阐文归以告颖胄,异议乃息。
五月,东昏以陈伯之为江州刺史,都督前锋诸军事,西击荆、雍之师。伯之即命偏将吴子阳,同其子虎牙,率兵三万救郢州。衍闻之,遂进军巴口,命其将梁天惠屯渔湖城,唐修期屯白杨垒,夹岸待之子。子阳进军加湖,去郢三十里,傍山带水,筑垒自固,仅以烽火相应。张冲屡次求援,子阳不敢前。
丁酉,冲忧愤成疾,临没,以后事托薛元嗣,命其子张孜共守。
又鲁山乏粮,军人于矶头捕鱼供食。衍命王茂引师逼之,孙乐祖惧,率其众降,房僧寄自杀,郢城之势益孤。曹景宗乘水涨,以舟师袭加湖,子阳、虎牙不能拒,弃军走,郢人大恐。是夜,守城者见有数万毛人,逾堞而泣,走投黄鹄矶。识者以为此城之精也,精去不久必破矣。及旦,元嗣、张孜向衍乞降,开门纳其军。计郢城被围二百日,城中士民男女十万口,疾疫流肿,死者十之八,积尸床下而寝其上,比屋皆满。既降,衍欲择一良有司治之,苦无其人。时韦睿在座,因顾之笑曰:“合骐骥而不用,焉事皇皇而他索?”即以睿为江夏太守,行郢府事。
睿收瘗死者,而抚其生者,郢人送安。
既得郢城,诸将请攻江州,衍曰:“用兵未必须实力,所听威声耳。今山阳兵败,虎牙狼狈奔寻阳,人情理当汹惧,可传檄而定也。”乃得伯之旧人苏隆之,使说伯之曰:“如肯纳款,当用为江州刺史。”伯之即使隆之返命,但云愿降,而大军未须遽下。衍曰:“伯之此言,意怀首鼠,及其犹豫,急往逼之,计无所出,势不得不降。”乃命邓元起引兵先下,杨公则径掩柴桑,行与诸将以次进路。伯之闻军至,退保湖口,恇扰不知所为。既而亲诣军前,束甲请罪,衍厚纳之。乃留郑绍叔守寻阳,挟伯之东下。衍谓绍叔曰:“卿吾之萧何、寇恂也。
前途不捷,吾当其咎。粮运不继,卿任其责。”绍叔涕泣受命,以故江湘粮运,未尝乏绝。张宏策熟悉道路形势,绘图以献,自江口至建康,凡矶浦村落军行宿次等处,如在目中,故军士上道,不失寸刻。
却说东昏虽知荆、雍兵起,狂暴如故。作芳乐苑,山石皆涂五采。跨池水,立飞阁,壁上皆画男女私亵之像。民家有好树美竹,则毁墙撒屋而徙之。时方盛暑,朝种夕死,死而复种,卒无一生。插叶装花,取玩俄顷。于苑中立市,使官人宦者共相贩买。以潘贵妃为市令,自为市录事,小有差误,妃即与杖,伏地求饶,佯作畏惧状。又开渠立埭,身自引船,埭上设店,坐而屠肉。百姓歌云:“阅武堂前种杨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又令宫人皆露裈,着绿屧,每于僻处遇之,或按草地,或倚石畔,私相淫媾,以为大乐。故宫人求幸者,每潜身幽僻之处以候之。又好巫觋,内侍朱光尚,诈云目能见鬼。一日,入乐游园,人马忽惊,以问光尚。对曰:“向见先帝,甚怒陛下数出游外,故鞭马而马惊。”东昏大怒曰:“死鬼何敢惊生天子!”乃拔刀与光尚寻之,既不见,缚菰为高宗形,跪而斩之,悬首树上。群臣皆怀愤怒。
内史张欣泰谓军主胡松曰:“昏人所为如是,吾侪受其荣宠,异日国亡,必将与之同戮,奈何?”松曰:“吾亦忧之,但不举大事,祸必不免。近闻侍郎王灵秀、直阁将军鸿选,皆有异志,不如密结二人,相与废之,立建康王宝寅,以主社稷,庶国安而身家亦保。”欣泰从之。乃密结灵秀、鸿选,共举大事,二人亦欣然应命。秋七月甲子,东昏遣宠臣冯元嗣出外监军,命茹法珍、梅虫儿、杨明泰及张欣泰等饯之中兴堂,欣泰等乃因以作乱,谋伏壮士堂后,先杀元嗣、虫儿、法珍、明泰于座。欣泰则阳为告变,驰入宫中,与鸿选弑东昏。灵秀前往石头,迎建康王入宫。商议既定,各人照计行事。临期,元嗣等方入席,壮士突起,砍元嗣头坠席上,又砍明泰破其腹。虫儿、法珍急走,虫儿伤数创,手指尽落,卒与法珍走免。左右大呼,击杀数人,余皆走散。欣泰佯即驰人告变,灵秀遂诣石头迎宝寅。率城中将吏数百,去车轮以载之,唱警跸,向台城。
百姓数千人,皆空手随之。
且说欣泰之人也,冀法珍等在外,东昏必以城中处分见委,因得表里相应。那知法珍亦复驰人,下令闭门上仗,不配欣泰一兵。故鸿选在殿内亦不敢发。又宝寅之众,皆乌合无纪律,欲攻城,日已瞑。城上人发管射之,死数人,余皆弃宝寅去,宝寅亦逃。三日后,诣宫门求见,东昏召人问之,宝寅涕泣以告曰:“迩日不知何人逼使上车,仍弃我去,制不自由,今始得归。”东昏笑,复其爵位。杀张欣泰、胡松、王灵秀、鸿选等于市。
先是郢、鲁既失,西师日进,有请东昏出师者。东昏谓茹法珍曰:“师远出不用命,须至白门前,当与一决。”及衍次近道,乃聚兵为固守之计。一日,问群臣曰:“谁能为朕杀贼者?”众莫应。卫军李居士趋而进曰:“臣请得精骑三万,保为陛下一鼓破之,枭萧衍之首于闹下。”东昏大悦,遂命居士为前锋,率骑三万,据新亭;遣征虏将军王珍国将精兵十万,陈于朱雀航南。是日,萧衍前军至芜湖,姑孰守将弃城走,衍进据之,命诸将进师。
却说李居士屯兵新亭,望见一军前来,人马疲乏,器甲穿敝,笑谓左右曰:“人谓东军勇猛,此等兵何足畏?”因率兵士鼓噪前保那知此军主将,乃是曹景宗,因师行久,器甲敝坏。今见敌军蜂涌杀上,景宗排开阵势,匹马直出,高叫曰:“来将何名?”居士答曰:“我乃前锋大将李居士也,快快下马受缚,免你一死。”景宗更不打话,持刀直奔居士。左右两将,当先迎敌,被景宗一刀一个,尽斩马下。居士失弓而走,景宗挥众奋击,遂大破之。居上始知东军难敌,闭营不敢出。
于是景宗进据皂荚桥,王茂进据越城,邓元起进据道士墩,陈伯之进据篱门,吕僧珍进据白板桥,征鼓之声,达于内阙。居士启请东昏烧南岸邑屋以开战场,自大航以西、新亭以北皆尽。
甲戌,衍至新林,会集诸将,曰:“居士已败,城中所传,唯玉珍国一军,尚拥精兵十万,陈于朱雀航南,并力破之,则建康不战自下矣。”遂进兵,东昏遣宦者王宝孙持白虎幡临阵督战。珍国选精锐居前,老弱居后,严阵以待。东军击之不利,王茂怒,下马单刀直前。其甥韦欣庆,执铁缠望以翼之,冲击东军,应时而陷。曹景宗亦纵兵乘之,吕僧珍赍火具焚其营,将士皆殊死战,鼓噪震天地。珍国军不能抗。王宝孙切骂诸将,直阁将军席豪,发愤突阵而死。豪素称万人敌,为一军所恃,既死,士卒土崩,赴淮死者无数,积尸与航等,后至者乘之以济。于是城外诸军,非降即逃,李居士亦以兵降。衍纳之,遂长驱至宣阳门。建康大震,诸弟皆自城中逃出赴军。
壬午,衍分命谱将各攻一门,筑长围守之。独陈伯之攻西明门,每城中有降人出,伯之辄呼与耳语。衍恐其复怀反复,恰值台将郑伯伦来降,衍使伯伦语之曰:“城中甚忿卿举江州降,欲以封赏诱卿,归国当生割卿手足。若不降,当遣刺客杀卿,直深为备。”伯之惧,自是始无异志。杨公则屯领军府,与南掖门相对。尝登高望战,城中遥见麾盖,以神锋省射之,矢贯胡床,左右失色,公则曰:“几中吾脚。”谈笑如初。城中夜选勇士攻公则栅,军中惊扰,公则坚卧不起,徐命击之,城中兵乃退。盖公则所领皆湘州人,素号懦怯,城中轻之,每出击,辄先犯公则垒,公则奖厉军士,克获更多。先是衍兵趣建康,颖胄恐其不捷,郁郁成疾,至是遂卒。夏侯详秘之。密报于衍,衍亦秘之。及建康已危,诸处皆溃,乃发颖胄丧。以和帝诏,赠寺中、丞相。于是众望尽归于衍。
话分两头,建康有蒋子文神庙,东昏素信奉之。前慧景之乱,东昏祷于神求援,事平,封子文为钟山王。及衍逼建康,尊子文为灵帝,迎神像人大内,使巫日夕祷祀,城中军事,悉委王珍国,以卫军张稷为之副。时城中实甲,犹有七万人。东昏素好军阵,每与黄门刀敕之徒及宫人等,在华光殿互相战斗,诈作被创势,使人以板扛去,用为笑乐。昼眠夜起,一如平常。
闻城外鼓角声,被大红袍,登景阳楼屋上望之,管不及者数寸。
又东昏与左右谋,以为陈显达一战即败,崔慧景围城寻走,谓衍兵亦然。但敕大官办樵米,为百日调而已。及大桁之败,众情汹惧,茹法珍等恐士民逃溃,闭门不复出兵。既而长围已立,堑栅严固,然后出荡,屡战不捷。
东昏尤惜金钱,不肯赏赐。法珍叩头请之,东昏曰:“贼来独取我耶,何为就我求物?”后堂藏巨木数百榜,守城者启为城防。东昏欲留作殿,竟不与。又督责金银雕楼杂物,倍急于常,众皆怨怠,不为致力。城中咸思早亡,莫敢先发。茹法珍、梅虫儿说东昏曰:“大臣不留意,使围不解,宜悉诛之。
”王珍国、张稷闻之大惧,乃谋弑东昏,降西军。珍国密遣所亲,献明镜于萧衍,衍断金以报之。中兵参军张齐、后阁舍人钱强、殿帅丰勇之、宦者黄泰平皆同谋。丙寅夜,钱强密令人开云龙门以迎外兵,珍国、张稷引兵人殿,丰勇之为内应。时东昏在含德殿,吹笙歌,作儿女子态,未寝,闻有兵人,趣北户,欲还后宫。门已闭,不得出,惶无所之。黄泰平从暗中以刀砍之,伤其膝,仆地。张齐趋前斩之。宫人皆走匿。珍国乃以诏召百官至,列坐于殿前西钟下。稷拥长刀遮之,告以故。
百僚莫敢违,遂令署笺,以黄绸裹东昏首,遣国子博士范云送诣石头。右卫将军王志叹曰:“冠虽敝,不可加足。”取庭中树叶塞口,伪闷不署名。云赍东昏首至衍军,军士闻东昏死,皆呼万岁。衍览百僚降笺,无王志名,心嘉之。云人见,衍携其手曰:“卿吾故人也。”遂留参帷幄。俄而百僚皆出见衍,衍谓左仆射王亮曰:“吾至新林,诸臣皆间道送款,卿独无有,我不怪卿。但颠而不扶,焉用彼相?”亮曰:“若其可扶,明公岂有今日之举?”衍大笑。城中出者,或被劫剥,杨公则亲帅麾下,陈于东掖门,卫送公卿士民,故出者多由公则营焉。
衍闻而善之,乃下令军中曰:“士卒入城,擅取民间一物者斩。
”由是兵不扰民,民心大悦。但末识暴主虽除,行将何以善后,且候后文再讲。
萧雍州雄才大略,处处周到,着着先手,虽其智识过人,亦天启之也。东昏至兵临城下之日,犹复自恣荒淫,吝于货财,刻于用刑,焉得无弑灭之祸!若茹法珍、梅虫儿辈,琐琐小人,何足道哉!
第二十回
宝寅潜逃投北魏任城经略伐南梁
话说东昏既弑,百官纷纷投降,迎接萧衍入城,衍一一抚慰,乃命张宏策先入清宫,封府库,收图籍。时城内珍宝委积,宏策禁勒部曲,秋毫无犯。收嬖臣茹法珍、梅虫儿等四十一人皆属吏。已巳,衍振旅入城,居阅武堂,以宣德太后令,追废宝卷为东昏侯,葬以侯礼。褚后及太子诵,并降为庶人。凡昏制谬赋,淫刑滥役,悉皆除荡。斩嬖幸茹法珍等于市,以宫女二千分赉将士,人情大悦。
壬申,报捷于江陵,和帝进衍位相国,总百揆,封十郡,为梁公,自置梁国以下官属,识者皆知大业终归于梁矣。
先是衍围宫城,州郡皆遣使请降,独吴兴太守袁昂拒境不受命。衍遣人传语昂曰:“根本既倾,枝叶安附?今竭力昏主。
未足为忠;家门屠灭,非所谓孝。岂若翻然改图,自招多福?”
昂复书曰:
三吴内地,非用兵之所。况以偏隅一郡,何能为役?自承麾旆届止,莫不膝袒军门,惟仆一人敢后至者,政以内揆庸素,文武无施。虽欲献心,不增大师之勇;置其愚默,宁沮众军之威。幸借将军合宏之大,可得从容以礼。窃以一餐微地,尚复投殒;况食人之禄,而顿忘一旦?非惟物议不可,亦恐明公鄙之,所以踌躇,未遑荐璧。
衍得书叹息,深服其义。及建康平,衍使李元履巡抚东土,敕元履曰:“袁昂寒素之门,世有忠节,天下须共容之,勿以兵威陵辱。”元履至吴兴,宣衍旨,昂不答。武康令傅映谓昂曰:“昔元嘉之末,开辟未有,故太尉杀身以明节。司徒当寄托之重,理无苟全,所以不顾夷险,以徇名义。今嗣主昏虐,自陷灭亡,雍州举事,势如破竹,天人之意可知。愿明府深思权变,无取后悔。”昂然之,然亦不请降,但开门撤备而已。
又豫州刺史马仙琕,方衍引师东下,拥兵不附。衍使其故人姚仲实说之降,仙琕斩之以殉。又遣其叔马怀远说之,仙琕:“大义灭亲。”亦欲斩之,军中为之固请,乃免。及衍至新林,仙琕犹于江西,抄绝运船,杀害士卒。后闻台城不守,大兵将至,向南号泣,谓将士曰:“我受人任寄,义不容降。君等皆有父母,我为忠臣,君等为孝子,各行其志,不亦可乎!”悉遣城内兵出降,只拥壮士数十,闭门独守。俄兵人,围之数重,仙琕令士皆持满,兵不敢近。日暮,仙琕乃投弓于地曰:“诸军但来见取,我义不降。”乃囚送石头,衍释之,使待袁昂至俱人,曰:“今天下见二义士。”及昂至,遂与仙琕并马入朝。
衍以礼见之,谓昂曰:“我所以不遽加兵者,以卿忠义之门也。
卿知之乎?”昂顿首谢。又谓仙琕曰:“射钩斩祛,昔人所美,卿勿以杀使断运自嫌。”仙碑谢曰:“小人如失主犬,后主饲之,则复为用矣。”衍笑,皆厚遇之。潘妃有国色,衍欲留之,以问王茂。茂曰:“亡齐者此物,留之何益?”乃赐死于狱。
丙戌,衍人镇殿中,文武百僚,莫不俯首听命。初,衍与范云、沈约、任昉以文学受知于竟陵王子良,同在西邸,意好敦密。至是引云为谘议参军,约为骠骑司马,昉为纪室参军,共参谋议。沉约隐知衍有受禅之志,而难于出口,一日,微叩其端,衍不应。他日又叩之,衍曰:“卿以为何如?”对曰:“今与古异,公不可以淳风期物。士大夫攀龙附凤者,皆望有尺寸之功,以垂名竹帛。今儿童牧竖,皆知齐柞将终,明公当乘其运。天文谶记,又复炳然。天心不可违,人情不可失。苟历数攸在,虽欲谦光,亦不可得已。”衍曰:“吾方思之。”
约曰:“公初建牙襄阳,此时应思。今王业已成,何用复思?
若不早定大业,脱有一人立异,即损威德。且人非金石,时事难保,岂可以梁公十郡之封遗之子孙耶?若天子还都,公卿在位,则君臣分定,无复异心,君明于上,臣忠于下,岂复有人同公作贼?”衍心然之。约退,范云人见,衍以约语告之。云曰:“今日时势,诚如约言,愿公勿疑。”衍曰:“智者所见,乃尔暗同耶?明早,卿同体文更来。”云出语约,约曰:“卿必待我。”云许诺。及明,约不待云而先人,衍命草具其事。
约乃出怀中诏书,并禅受仪文等事,衍初无所改。俄而云至,望殿门不得人,徘徊寿光阁外,但云“咄础”。约出,问曰:“何以见处?”约举手向左,云笑曰:“不乖所望。”有倾,衍召云入,极叹休文才智纵横,且曰:“我起兵于今三年矣,功臣诸将,实有其劳,然成吾帝业者,卿与休文二人力也。”
甲寅,诏梁公增封十郡,进爵为王。选擢授职,悉依天朝之制。
于是以沉约为吏部尚书,范云为侍中,今且按下慢讲。
却说明帝之子九人,其时诸王存者,唯邵陵王宝收、晋熙王宝嵩、桂阳王宝贞、鄱阳王宝寅。见粱业将成,皆有自危之志。而鄱阳王识虑深沈,尤怀忧惧,私语内侍颜文智曰:“吾闻破巢之下,必无完卵。萧衍即日篡齐,齐之子孙,必遭其害。
吾欲投北以求全,未识济否。”文智曰:“殿下留此,必不得免,投北诚为上策。但须急走,乘此防守尚疏,或可脱身。迟则无及矣。”是夜,宝寅遂与文智各易冠服,着乌布襦,腰系千许钱,穿墙而走。时正五更,挨至城门,恰好门开,送出城,放步便行。恐后有追者,途中不敢稍停。将近江侧,宝寅谓文智曰:“此番若得过江,便有生路。但二人同行,易招旁人耳目,不如分路渡江,在北岸相等。”文智曰:“然。”二人遂分路走。
却说宝寅身居王爵,出入非车即马,从未步行路上,今处急难之际,蹑屧徒步,走了一日,足无完肤,不胜苦楚。及至江滨,举目一望,白忙忙都是江水,无船可渡。心已惶急,忽闻后面人喊马嘶,知有追兵到来,益发慌张,只得走入芦苇中藏躲。正在上天无路,人地无门时候,恰见一渔船,泊在岸边钓鱼。忙以手招呼道:“渔翁快快渡我过去,定当重谢。”那渔人把他仔细一看,便道:“谢到不必,但要与我说明,方好渡你。”宝寅道:“吾实逃难者,后有兵马赶来,望速救援。
”渔人便把船拢岸,扶宝寅下船,便道:“你要我救,有签帽破衣在此,须扮作渔人模样,同我坐在船上,执竿下钓,便令追者不疑。”宝寅从之,遂亦诈为钓者,随流上下。追者至,见江边并无一人,只有渔舟一只,离岸不远,便叫道:“渔人曾见有少年男子同着一人行过去么?”渔人道:“此间是一条死港,无人行走的。”追者看着宝寅坐在船上,全不疑是宝寅,遂各退去。渔人始问宝寅何往,宝寅以实情告之,渔人道:“原是一位殿下。但天色已昏,且请用些夜膳,待月色上升,送你过去。”俄而饭毕,月出东山,乃放船中流,波至西岸。宝寅忙即谢别,渔人道:“一直走去,便是往北大路了。”说罢,便回棹而去。
宝寅趁着月色,一步步向北而行,走到天明,不见颜文智来,怕一时错过,立在路傍暂歇。远远望见二人飞奔而来,行到近处,一人不认得,一人却是颜文智。文智见了宝寅,便道:“天幸恰好遇着。”宝寅忙问:“此位何人?”文智道:“此乃义友华文荣也,曾充王府卫卒,见朝廷祸乱相寻,避居于此。
昨夜臣过江,即投其家。告知殿下将到,故同来迎候。”文荣道:“此间不是说话处,快请到家再商。”宝寅遂到文荣家,文荣延入内室,请宝寅坐定,便道:“殿下投北,大路上怕有盘诘,不便行走。今有小路一条,可以抄出境外。亦只好昼伏夜行,方保无事。”文智曰:“不识路径奈何?”文荣曰:“吾随殿下同去便了。”宝寅感且泣道:“卿肯随我去,恩孰大焉。但此后我三人,总以弟兄相呼,切勿再称殿下。”二人点头应命。文荣进内,亦不向妻子说明,但云有别处公干,今夜即要起身。等至黄昏,三人餐饱夜膳,包裹内各带些干粮,随即起身,向僻路而走。也不管山径崎岖,路途劳顿,真是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幸得文荣熟识路径,不至错误。
行了数日,来到一处,文荣道:“好了,此间已是北魏界上,前面即寿阳城了。”宝寅才得宽心,正行之间,忽有军士数人走过喝道:“你三人从何而来,敢是南方奸细么?”文荣道:“你想是大魏的军士了,好好,快去报与你成主晓得,说有齐邦鄱阳王到此。”原来寿阳乃北朝第一重镇,特遣任城王元澄镇守其地,地界南北,各处皆有兵戍。当日成主杜元伦闻报,一面接三人人营,问明来历;一面飞报任城王。任城即以车马侍卫迎之。时宝寅年十六,一路风霜劳苦,面目黄瘦,形容枯槁,见者皆以为掠至生口。澄见之,待以客礼。问及祸乱本末,宝寅泪流交迸,历诉情由,井井有序。澄深器之,因慰之曰:“子毋自苦,吾当奏知朝廷,为子报仇。”宝寅拜谢,澄给以服御器用,使处客馆。宝寅请丧君斩衰之服,澄使服丧兄齐衰之服,率百僚赴吊。宝寅居处有礼,一同极哀之节,人皆贤之。
其后人见魏主,魏主赐以第宅,留之京中,今且按下不表。
却说梁王闻宝寅逃去,料他孑身独往,亦干不出什么事来,遂置不问。唯汲汲打算为帝,谓张宏策曰:“群臣争劝我受禅,但南康王将到,若何处之?”宏策曰:“王自发雍州,王所乘舟,恒有两龙导引。左右莫不见者,天意可知。百姓缘道奉迎,皆如挟纩,人情可知。南康虽来,何敢居王之上?不如乘其未至而先下禅位之诏,则人心早定矣。”王大悦,乃使沉约迎帝。
约至姑孰,正值和帝驾到,约以禅位意,遍谕侍从,群臣无不应命。于是下诏禅位于梁。诏至建康,假宣德太后令,遣太保王亮奉皇帝玺绶,诣梁宫劝进。丙寅,梁工即皇帝位于南郊,大赦天下,改元天监。追尊皇考为文皇帝,皇妣为献皇后,追赠兄懿为丞相,封长沙王。奉和帝为巴陵王,居于姑孰,优崇之礼,皆仿齐初。封文武功臣张宏策等十五人为公侯,立诸弟皆为王。帝欲以南海郡为巴陵国。徙巴陵王居之,以问范云,云俯首未对。沉约曰:“今古事殊,魏武所云不可慕虚名而受实祸。”帝闻之默然,乃遣亲臣郑伯禽诣姑孰,以生金进王。
王曰:“吾死不须金,醇酒足矣。”乃醉以酒而杀之,时年十五。先是文惠太子与才人共赋七言诗,末句辄云愁和帝,至是,其言方验。时诸王皆死。唯宝义幼有废疾,不能言语,故独得全。使为巴陵王,奉齐祀。
一日,齐南康侯子恪因事人见,帝从容谓曰:“天下公器,非可力取,苟无期运,虽项籍之力,终亦败亡。宋孝武性猜忌,兄弟粗有令名者,皆杀之。朝臣以疑似枉杀者相继,然或疑而不能去,或不疑而卒为患。如卿祖以才略见疑,而无如之何。
湘东以庸愚不疑,而子孙皆死于其手。我是时已生,彼岂知我应有今日?固知有天命者,非人所能害。我初平建康,人皆劝我除去卿辈,我于时依而行之,谁谓不可?正以江左以来,代谢之际,必相屠灭,感伤和气,所以国柞不长。又齐、梁虽云‘革命’,事异前代,我与卿兄弟更复绝服,宗属未远。齐业之初,亦共甘苦,情同一家,岂可遽如行路之人?且建武涂炭卿门,我起义兵,非惟自雪门耻,亦为卿兄弟报仇。我自取天下于明帝,非取之于卿家也。昔曹志魏武帝之孙,为晋忠臣,况卿在今日,犹是宗室。我方坦然相期,卿无怀自外之意,日后当知我心。”子恪涕泣伏地谢。自是子恪兄弟几十六人皆仕于梁,并以才能知名,历官清显,各以寿终。此是后话不表。
却说宝寅在魏,闻梁已篡齐,伏于魏阙之下,请兵伐梁,虽暴风大雨,终不暂移。魏主怜之,乃以宝寅为镇东将军,封齐王,配兵一万,屯东城,令自召募壮勇,以充军力,俟秋冬大举。宝寅明当拜命,其夜恸哭至晨,既受命,以颜文智、华文荣皆为军主。六月,魏任城王澄进表云:萧衍频断东关,欲令漅湖汛溢,以灌淮南诸戍,且灌且掠,淮南之地,将非国有。寿阳去江五百余里,众庶惶惶,并惧水害。脱乘民之愿,攻敌之虚,豫勒诸州,纂集士马,首秋大集,应机经略。虽况一不能,江西自可无虞。
魏主从之,乃发冀、定、瀛、湘、并、济六州人马,令仲秋之中,毕会淮南,委澄经略。宝寅一军,亦受澄节度。又遣中山王元英,引师攻义阳。
且说任城既受命,悉发寿阳兵,命将军党法宗、傅竖眼、王神念分路人寇,自以大军继其后。遂拔东关、颍川、大岘三城,余城皆溃,江淮大震。先是南梁太守冯道根戍阜陵,初到任,如敌将至,修城隍,远斥候,众颇笑之。道根曰:“怯防勇战,此之谓也。”城未毕,党法宗等率军二万,奄至城下。
众皆失色,道根命大开门,缓服登城。选精锐三百人,出与魏兵战,破之。魏人见其意思安闲,战又不利,遂引退。梁将姜庆贞探得任城王兵皆南出,寿阳无备,遂从间道,乘虚袭之,据其外郭。士民惶惧,皆无固志,孤城危如累卵。任城太妃孟氏,自勒兵登陴,凭城拒守。时外兵已有登城者,太妃亲自搏战,手斩数人。将士见了,因各挺身致死,外兵稍退。俄而萧宝寅引兵来援,城中出兵合击,自四鼓战至下午,庆贞败走,城得不破。后人有诗赞太妃捍城之功云:南将乘虚捣寿阳,仓皇无计保金汤。
闺中胆勇真无匹,击鼓凭城却敌强。
却说任城王初闻寿阳被困,欲引兵还救,继知敌兵已退,城池无恙,遂督元英进攻义阳。时城中兵不满五千人,食才支半岁,魏军攻之,昼夜不息。守将蔡道恭随方抗御,皆应手摧却,相持百余日,前后斩获,不可胜计。魏军惮之,将退。会道恭疾笃,乃呼其从弟蔡灵恩及诸将谓曰:“吾受国厚恩,不能攘灭寇贼,今所苦转笃,疾必不起。汝等当以死固节,无令吾没有遗恨。”众皆流涕受命。既卒,魏人闻之,攻益急。马仙漅率步骑三万救义阳,转战而前,兵势甚锐。元英结营于士雅山,分命诸将伏于四处,示之以弱。仙漅乘胜,直抵长围,击魏军。英伪败以诱之,至平地,伏四起,纵兵奋击。老将傅雍,擐甲执塑,单骑先。偏将茶山虎佐之,突阵横过,梁兵射雍,洞其左股,雍拔箭复入,仙漅大败,一子战死,遂退走。
英呼雍曰:“公伤矣,且还营。”雍曰:“昔汉祖扪足,不欲人知,今下官虽微,亦国家一将,奈何使贼有伤将之名。”遂与诸军追之,尽夜而返。时年七十余矣,军中咸服其勇。仙漅既退,整顿军马,复率万余人,进救义阳,尽锐决战。一日三交,皆大败而返。城中见之胆落,灵恩势穷,以城降魏。三关成将闻之,皆弃城走。魏乃置郢州于义阳,以司马悦为刺史。
败信到京,举朝大骇。帝谓左右曰:“魏兵敢于南犯者,欺吾大业新建,未遑外务耳。今须大集兵力,直捣寿阳以挫之。不然,患未已也。”乃命临川王宏都督北伐诸军事,昌义之为前锋,诸将皆从军调遣。时宏以帝弟将兵,步骑十万,器械精利,甲仗鲜明,军容之盛,人以为百年所未有。魏人闻之,不敢轻进。
先是韦睿镇豫州,引兵攻魏小岘,城未拔,亲行围间。魏出数百人,陈于门外,睿欲击之,请将皆曰:“向者轻来,未有战具,且还授甲,乃可进耳。”韦睿曰:“不然,城中有二千余人,足以拒守。今无故出兵门外,必其骁勇者也。苟能挫之,其城自拔。”众犹迟疑,睿指其节曰:“朝廷授此,非以为饰,军法不可犯也!”遂进击之,士皆殊死战,魏兵败走,遂拔其城。既而魏将杨灵胤率众五万奄至。众惧不敌,请启他处益兵,睿笑曰:“贼至城下,方求益兵,将何所及?且吾求益兵,彼亦益兵,兵贵用奇,岂在众也。”遂击灵胤,破之。
睿体素赢,未尝跨马,每战常乘板舆,督厉将土,勇气无敌。
昼接宾旅,夜半起算军书,张灯达曙,抚循其众,常如不及,故土皆乐为之死。及至东临,有诏班师,诸将恐兵退之后,魏人必来追蹑。睿悉遣辎重居前,身乘小舆殿后。魏人惮睿威名,望之不敢逼,全军而还。
却说临川王宏军次洛口,前军昌义之已拔梁城,诸将请乘胜深入,宏性懦怯,不许。又闻魏将邢峦引兵度淮,与元英合攻梁城。传者争言魏师之盛,大惧欲退。于是会集诸将,商议进止。但未识请将若何议法。且俟下回再讲。
东昏待臣下,无情无礼,可谓极矣。而袁昂、马仙琕二人,死守勿贰,真所难得,宜雍州之敬而礼之也。雍州禅位,时势使然。宝寅知必不免,微行投魏,亦可谓先机之智。而况举动有礼,不忘请兵复仇,更所难得。虽成败由天,而纲常大节,犹赖以不坠。若冯道根之进止有节,任城太妃之登城捍御,韦睿之用兵变化,皆一时杰出之人也。
第二十一回
停洛口三军瓦解救种离一战成功
话说临川王宏闻魏兵大至,恐惧欲退,谓诸将曰:“魏兵势大,此未可与争锋,不如全师而归,再图后举,诸君以为何如?”吕僧珍日,:“见可而进,知难而退,亦行军之道。王以为难,不如旋师也。”柳惔曰:“自我大众所临,何城不服?
而以为难乎!”裴邃曰:“是行也,以克敌为务,只宜决胜疆场,使敌人匹马不返,何难之避?”马仙琕曰:“王安得亡国之言?天子扫境内以属王,宁前死一尺,无却生一寸。”时昌义之在座,怒气勃然,须髯尽张,大声言曰:“吕僧珍可斩也!
岂有百万之师,未经一战,望风遽退,何面目见主上乎?”朱僧勇拔剑击柱,曰:“欲退自退,下官当向前取死。”斯时诸将各怀愤怒,纷争不已。宏别无一语。但云再商。议者罢出,僧珍谢诸将曰:“我岂不知其不可,但殿下昨来风动,意不在军,深恐大致沮丧,故欲全师而返耳。”又进谓宏曰:“众议不可违也。”宏乃不敢言退,只停军不前。魏人知其不武,遗以巾帼,且歌之曰:“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虎。”
萧娘谓临川,吕姥谓僧珍,韦虎谓睿也。僧珍叹曰:“若得始兴、吴平二王为帅而佐之,何至为敌人所侮若是?”因谓宏曰:“王既不欲进战,不如大众停洛口,分遗裴邃一军去取寿阳,犹不至为敌所笑。”宏不听,下令军中曰:“人马有前行者斩。
”于是将士无不解体。
魏将杨大眼谓中山王英曰:“梁将自克梁城已后,久不进军,其势可见,必畏我也。今若进兵洛水,彼自奔败不暇矣。
”英曰:“萧临川虽騃,其下尚有良将,韦、裴之徒,未可轻也。宜且徐观形势以待之。”于是彼此各不进兵。俄而,一夜洛口风雨大作,恍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临川以为魏军大至,惊得神魂飞越,从床上跳起,急呼左右备马,遂不暇告知诸将,带领数骑,潜从后营拔开鹿角,冒雨逃去。及将士知之,宏去已久。于是合营大乱,各鸟兽散,弃甲抛戈,填满道路,疾病赢老之属,不及奔走,狼籍而死者近五万人。宏乘小船,连夜渡江,至白石垒,叩城门求人。时守城者临汝侯渊猷,登城谓之曰:“百万之师,一朝鸟散,国之存亡,尚未可知,恐有奸人乘间为变,城不敢夜开。”宏无以对,腹中饥甚,向城求食,城上缱食馈之。及明门始开,宏乃人。时昌义之军梁城,张惠绍军下邓,闻洛口败,皆引兵退。魏人乘胜逐北,至马头垒,一鼓技之,载其粮储归北。
帝闻师败,征宏还朝,敕昌义之守钟离,急修战守之备,命诸将各守要害,整旅以待。廷臣咸曰:“魏克马头,运米北归,当不复南向。”帝曰:“不然。此必欲进兵,特为诈计以愚我。不出十日,魏师必至。”冬十月,英果进围钟离。魏主恐不能克,复诏邢峦合兵攻之。峦以为非计,上表谏曰:南军虽野战非敌而守有余,今尽锐攻钟离,得之则所利无几,不得则亏损甚大。且介在淮外,借使束手归顺,犹恐无粮难守,况杀士卒以攻之乎?若臣愚见,宜修复旧好,抚循诸州,以俟后举。江东之隙,不患其无。
书上,魏主不许,命速进军。峦又上表曰:今中山王英进军钟离,实所未解。若为进取之计,出其不备,直袭广陵,克未可知。若止欲以八十日粮取钟离城,臣未见其可也。彼坚城自守,不与人战,城堑水深,非可填塞。坐至来春,士卒自弊。且三军之众,不赍冬服,脱遇冰雪,何以取济?臣宁荷懦怯不进之责,不受败损空行之罪。
魏主不悦,乃召峦还,更命萧宝寅引兵会之。
却说钟离北阻淮水,地势险峻,英乃于邵阳洲两岸,树栅立桥,跨淮信道。英据南岸,杨大眼据北岸,萧宝寅从中接应,以通粮运。其时城中兵才三千人,昌义之督率将士,随方抗御。
魏人填堑,使其众负土随之,严骑蹙其后,人有未及回者,与土同填堑内。俄而堑满,乃用冲车撞城,车之所及,声如霹雳,城墙辄颓。义之用泥补之,冲车虽人,而城卒不破。魏人昼夜急攻,分番相代,坠而复升。短兵相接,一日战数十合,前后杀伤万计,尸与城平,而义之勇气不衰。
先是帝闻钟离被围,诏曹景宗督军二十万救之。时方各路调兵,命候众军齐集,然后进发。景宗恃勇,欲专其功,违诏先进。行至中流,值暴风猝起,覆溺数舟,舟人大恐,只得退还旧处。帝闻之曰:“景宗不进,皆天意也。若兵未大集,而以孤军独往,魏军乘之,必致狼狈。今破贼必矣。”至是更命韦睿将兵救钟离,受景宗节度。睿得诏,刻日起兵,由阴陵大泽行,凡遇涧谷,趣用飞桥以济,军无留顿。诸军畏魏兵之盛,皆劝睿缓行以观变,睿曰:“钟离被困,凿穴而处,负户而汲,朝不保夕。车驰卒奔,犹恐其后,而况缓乎?魏人已堕我腹中,卿曹勿忧也。”旬日至邵阳,与景宗军合。帝豫敕景宗曰:“韦睿,卿之乡望,直善敬之。”景宗见睿,待之甚谨。遂共进兵,睿军居前,景宗居后。将近钟离,窖停军一日,即去魏城百余步,夜掘长堑,树鹿角,截洲为城。偏将冯道很走马步地,计马足多少,以立营垒,不失尺寸。比晓而城立,元英见之大惊,以杖击地曰:“是何神也?”是时梁军人马强壮,器甲精备,魏人望之夺气。景宗虑城中危惧,募人潜行水底,赍信人城。城中始知有外援,勇气百倍。
却说魏将杨大眼,自恃其勇,将万余骑来战。睿结车为阵,大眼聚骑围之。睿以强弩二千,一时俱发,洞甲穿胸,矢贯大眼右臂而走。明旦,元英来战,睿乘素木舆,执白角如意,以麾将卒,一日数战,左右壮士,皆遣出斗,勇气弥厉,英始退。
俄而魏师乘夜来攻,飞矢如雨。或请睿下城以避箭,不许。军中惊窜,睿于城上厉声呵之,乃定。魏兵亦退。初,梁军士过淮北伐刍槁者,皆为大眼所揭。景宗募勇敢七千余人,筑垒于淮北,去大眼营数里。大眼来攻,景宗亲自搏战却之。垒成,使别将守之,魏军有抄掠者,皆擒以归。自后梁人始得纵刍牧。
睿谓景宗曰:“敌所恃者,以桥跨淮,使首尾相应。今欲破其军,必先断其桥。”景宗然之,乃豫装高舰,使与桥等,为火攻之计。睿攻其南,景宗攻其北。计已定,闭垒不出。魏人莫测其故,疑为畏己,军心渐懈。时交三月,大雨连日,淮水暴涨丈余。睿下令,使冯道根、裴遂、李文钊三将,各乘斗舰,同时竞进,别以小船载草,灌之以油,乘风纵火,以焚其桥。
风怒火盛,烟焰蔽日,敢死之士,拔栅斫桥,呼声动天,无不一当百。水又漂疾,倏忽之间,桥栅俱尽。英方攻城,见桥断,梁兵大至,戒令军士无动。忽见杨大眼匹马单枪,冒烟突火而至,呼曰:“军败矣。宝寅烧营遁矣,四面皆梁兵,不去恐为所擒。”言毕,鞭马疾走。英惧,亦脱身弃营遁。于是诸垒皆溃,悉弃甲仗于路,投淮水死者十余万。昌义之闻魏师败,不暇他语,俱叫道:“更生!更生!”诸军乘胜逐北,斩首无数,缘淮百余里,尸相枕籍。生擒五万人,收其资粮器械牛马不可胜计。捷闻,举朝相庆。帝喜谓群臣曰:“吾知二将和,师必济矣。”诏增景宗、韦窖、义之等爵邑有差。义之深感二将救援之德,因宴之于第。酒酣,没钱二十万,供二人呼卢费。景宗掷得雉,睿掷得卢,遽取一子反之,曰:“异事。”遂作塞。
又战胜之后,景宗与群帅争先告捷。睿独居后,帝尤以此贤之。
后人有诗美之曰:
疾扫强邻百万兵,孤城欢洽庆重生。
功高阃外甘居下,大树风流属韦卿。
却说魏自败后,收兵北去,边将皆怀反侧。有悬瓠军主白早生,本南人,素有归梁之念,今乘魏师败北,据城以叛,遣使求援于梁将马仙琕。仙琕以闻,帝命援之,仙琕进军三关,遥为声援。魏闻早生叛,欲遣将击之。时元英、萧宝寅,皆以丧师罢职,于是复起用之,引兵伐悬瓠。二人昼夜疾进,早生不虞兵至,迎战大敚魏师直薄城下,一鼓拔之,遂斩白早生。
于是乘胜前趋义阳。时马仙琕据三关,严兵拒守。英将取之,先与宝寅计曰:“三关相须如左右手,若克一关,两关不攻自破。攻难不如攻易,宜先攻东关。”又恐其并力于东,乃使宝寅率步骑一万,向西关以分其势,自督诸军向东关,六日而拔,西关亦溃。仙琕见三关俱失,势不能敌,亦弃城走。先是帝遣韦睿为仙琕后援,睿至安陆,增筑城二丈余,开大堑,起高楼,众颇讥其怯,睿曰:“不然,为将者当有怯时,不可专勇。”
元英急迫仙琕,将复邵阳之耻,闻睿至,乃退。梁亦有诏罢兵,自是各守疆界。今且按下。
却说南海之外有一千陁利国,去中原不知几万里,从来未通中国。自国王以及臣民,皆崇奉三宝,敬信佛法,缁衣寺院,遍满国中。其王跋陀罗,事佛尤谨。忽于梁天监元年四月八日夜,梦一老僧谓之曰:“中国有圣主出,十年之中,大兴佛教,汝若遣使中国,称臣纳贡,则佛必佑之。土地丰乐,商旅百倍。
若不信我,则境土不安。”陀罗初不之信,既而又梦此僧谓曰:“汝若不信我言,当与汝共往观之。”乃携之而往,足下冉冉生白云,倏忽之间,过大洋,至中国。见一处朝庙巍峨,宫阙壮丽,文武百官,跄跄济济。一人端拱殿上,果然龙凤之姿,帝王之相。老僧指之曰:“此即圣主也。”不觉为之屈膝,跪而遥拜。既觉,心异之。陀罗本工画,乃写梦中所见梁帝容质,一应威仪气象,饰以丹青,遂遣使入朝,奉表纳贡,献玉盘等物,并所绘画本以为信。使者在路,历二载,始达建康。既进表,帝大骇,以为千陁利自古未通之国,今乃闻风向北,航海梯山而至,其王跋陀罗,又于梦寐先觐我颜,验之画本,一一相符,此真千古罕有之事,而佛法大兴之验也。遂礼待使者,厚加犒赏,另绘帝像一本赐之。使者大悦而去。帝自是崇信释典,建立寺院,招引高僧,朝夕持诵,以信皇祚。佛法之兴,全由于此。那知佛法虽兴,只因一念不仁,生出一件事来,费了无数钱粮,害却无穷性命。究竟一败涂地,后悔无及。
你道事从何起?时有降臣王足,本仕魏为将,曾随邢峦伐汉中,为前部先锋,败梁将孔陵于深杭,鲁方达于南安,任僧褒于石固,所向摧破。于是梁州十四郡地,东西七百里,南北千里,皆人于魏,自以为功劳莫大。而魏自胡太后当国,权贵用事,官以赂进,政以贿成,邢峦被才见黜,足亦不录其功。
于是心怀怨望,弃魏投梁。梁虽纳之,亦未获重用,常思建一奇策,以为进身之阶。然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一日,帝集群臣问及御边之策,足遂出班奏道:“前者魏取汉中,至今未复,实以鞭长不及,故挫于一朝。然臣料魏政不纲,武备日弛,虽得汉中,终必复失,安能与陛下相抗?臣今者委身明主,愿陈一计,可不劳攻伐,使敌人坐失千里之地。陛下失之于汉中,可取偿于淮北,愿陛下采纳臣言。”帝问:“计将安出?”对曰:“寿阳去淮甚近,若堰淮水以灌其城,则寿阳不攻自破矣。
”帝大奇其计。
先是天监十二年寿阳久雨,大水入城,庐舍皆没。刺史李崇勒兵泊于城上,水增未已,乘船附于女墙,城不没者二板。
将佐劝崇弃寿阳,保北山。崇曰:“忝守藩岳,德薄致灾。淮南万里,系于吾身。一旦动足,百姓瓦解,扬州之地,恐非国有。吾岂爱一身而误重任,但怜此士民无辜同死,可结筏渡之,使就高处,以图自脱。吾则誓与此城俱没。幸诸君勿言。”时有治中裴绚,率城中民数千家,泛舟南走,避水高原,只道崇已还北,寿阳无主,因自称豫州刺史,请降于梁。梁将马仙琕遣兵迎之,而崇不知其叛,遣使单舸召之,绚闻崇尚在镇,大悔恨,然惧见诛,不敢归。因报曰:“近缘大水颠沛,为众所推,今大计已尔,势不可追。恐民非公民,吏非公吏,愿公早行,无犯我锋。”崇乃遣从弟李坤将水军讨之。绚败走,为村民所执,叹曰:“我何面目复见李公。”遂投水死。梁兵亦退。
时淮南得以不失者,皆李崇之功也。原来崇为人沉深宽厚,饶有方略,能得士众心。在寿春十年,常养壮士数千人,与同甘苦,寇来无不摧破,梁人谓之“卧虎”。帝屡欲取寿阳,惮崇不敢犯。至是闻王足之计,谓筑堰可以制敌,遂欣然从之。
使将军祖晅、水工陈承伯至淮上相视地形。二人回奏淮内尽皆沙土,性不坚实,恐功不可就。帝弗从,群臣纷纷谏阻,帝亦不纳。太子统谏曰:“臣闻水有四渎,所以宣天地之气,非人力可得而塞。今敝民力以塞之,就使功成,亦非顺天之道。敌人纵受其害,内地亦未见其利。愿陛下熟思而深计之。”帝曰:“此功着成,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兼并之业,基于此矣。岂可畏其难而不为?”统知帝志已坚,遂不敢再言。
且说统字德施,帝长子,即昭明太子也。生而聪睿,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通大义。年十二,于内省见狱官将谳事,问左右曰:“是皂衣何为者?”左右曰:“是皆司狱之吏。”狱成,捧案来上,太子取其案视之,谓狱吏曰:“是皆可矜,我得判否?”狱吏以其年幼,随口应道:“可。”太子取笔判之,凡犯死罪者,皆署杖五十。吏见其判,大惧,只得以实奏帝。帝笑而从之。自是数使听讼,每有欲宽纵者,即使太子决之。母丁贵嫔薨,水浆不入口,体素壮,腰带十围,不数日,减削过半。每人朝,士庶见者,莫不下泪。
自加元服,帝使省理万机,内外百司奏事者,填塞于前,所奏稍涉谬误,立即辨析,示其可否,徐令改正,未尝弹纠一人。
性宽和容众,喜愠不形于色,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坟典,与学士商确古今,文章著述,下笔便成。每一篇出,四方传美。东宫积书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所未有也。又爱山水,每遇幽泉怪石,则恰然自得。帝为太子建元圃一所,穿池筑山,更立亭馆,今与朝士名流,游处其中。尝泛舟后池,或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咏左思《招隐诗》云:“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其高致类如此。今闻淮堰将筑,知民必被困,故劝帝勿兴此役。而帝方锐意为之,全不一听。眼见万古长流从此断,两淮民命一时休。但未识淮堰之筑,若何起工,且听下文再述。
临川懦弱无胆气,以之为帅,即有勇将,亦无所用,可知命帅之为要也。况敌将中山王英、杨大眼,皆称万人敌,非景宗、韦睿智勇兼备,而又和哀协力,其势莫能支矣。梁武好大喜功,听叛臣王足之言,兴必不可成之大役,以致生民涂炭,虽有昭明太子之谏而不听,仁心荡然。魏之李崇,宽仁多智,坚确不挠,卒保危疆。古云“一将难求”,岂不信哉!
【古文小说】南朝秘史 下 (清)杜刚 着
第二十二回
筑淮堰徒害民生崇佛教顿忘国计
话说梁武不纳诸臣之谏,欲筑淮堰,大兴功役。发徐、扬之民,四户一丁,县官迫促上道。使太子右卫率康绚都督准上诸军事,专主其任。昌义之引兵监护堰作,统计役人以及战士,共二十余万。南起浮山,北抵巉石,依岸筑土,合脊于中流。
违者以军法从事。于是军民昼夜赴工,莫敢停息。魏边诸戍,飞报入朝。左仆射郭祚言于魏主曰:“萧衍狂悖,谋断川渎,上反天道,下拂人心。役苦民劳,危亡已兆。宜命将出师,长驱扑讨。”魏主从之,乃诏平南将军杨大眼督诸军镇荆山,以图进龋其时堰将成而复溃,两岸已筑之土,皆随流漂没。康绚惧,或谓绚曰:“下有较龙出没其际,故能破堰。蚊龙之性畏铁,必得铁以制之始不为害。”绚以上闻,乃诏括国中铁器数千万斤,沈之水底,而波流冲击如故,仍不能合。绚于是伐树为井干,填以巨石,加土其上。缘淮百里内,木石无巨细皆尽。负担者肩上皆穿,夏日疾疫,死者相枕籍,蝇虫昼夜声合,见者修目。帝不之省,及闻魏师起,虑妨堰作,先遣将军赵祖悦袭魏西硖石,据之以逼寿阳。更筑外城,徙缘淮之民以实城内。将军田道龙等散攻诸戍,以扰乱魏疆。是冬寒甚,淮、泗尽冻,浮山堰士卒,死者什七八。萧宝寅渡淮攻堰,一日破三垒,又败田道龙于淮北,进攻硖石,克其外城,斩祖悦,尽俘其众。而康绚外拒内治,为之愈力。十五年夏四月,淮堰成,长九里,下广一百四十余丈。上广四十五丈,高二十丈,两旁悉树杞柳,军垒列居其上,车马往来,如履康庄。水之所及,夹淮方数百里,皆成巨浸。帝闻堰成,大喜。封康绚为侯,颁诏大赦。或谓绚曰:“水久壅必溃,势太激难御,况淮为四渎之流,岂可久塞?若凿湫东注,则游波宽缓,堰得长久不坏。
”绚从之,乃开批东注以杀其势。又纵反间于魏云:“梁人不畏攻堰,惟畏开湫。”宝寅信之,凿山深五丈,开湫北注。然水虽日夜分流,而势仍不减,李崇作浮桥于硖石戍间,筑魏昌城于八公山之东南,以备寿阳城坏,居民散就冈垄。其水清澈,俯视庐舍冢墓,了然在下,见者无不望流而叹。
先是徐州刺史张豹子,自负其才,宣言朝廷筑堰,必令已掌其事。既而康绚以他官来治,又敕豹子受绚节度。豹子甚惭,遂贿嘱近臣,暗进谮言于帝,云绚有二心,暗与魏通。帝虽不纳其言,欲以事毕,征绚还朝。绚既归,堰不复修。九月乙丑,风雨大作,淮水暴涨,堰土决裂,其声若雷,闻三百余里。缘淮村落十余万口,皆漂入海,。民有登高望之者,但见黑云迷漫,白浪拍天,其中如有千万鬼神,奇形怪状之属,踏浪而行。
大鱼数十丈,跳跃激踊,接尾而下,不可胜纪。后人作长歌咏之曰:梁王盛气吞全魏,虎摧龙挐奋神智。欲将淮水灌寿阳,千寻长堰中流峙。康绚威行淮上军,二十万众如云屯。南起浮山北巉石,银涛雪浪排昆仑。将成复败皆天意,浪说蛟龙风雨致。
东西运铁沈水底,人工欲夺天工智。铁沈亿万功难成,植术填石如列城。荷担肩穿脚肿折,君王筑堰心如铁。疲劳残疾疫疠兴,死者如麻相枕籍。勤劳三载功初完,上尖下阔波中山。把柳环速作屏障,兵营土堡如严关。俯视洪流应痛哭,水清下见居民屋。市廛家墓朗列眉,尽是前番溃流毒。八公山右高城墙,魏人堵筑防寿昌。涛势掀天宇宙黑,风狂倒日鼋鼍翔。天地节宣顿四渎,天心哪得随人欲。淮波瀑涨人尽鱼,天柱倾颓拆坤轴。三百里外声若雷,城垣庐舍皆摧隤。横冲直卷赴沧海,数十万口真哀哉。李平议论诚奇特,危堰无烦兵士力。一朝溃败势莫支,多智尚书传魏北。我今吊古增余悲,轻视民命知为谁?
台城荷荷何足惜,淮流千古常如斯。
初魏患淮堰,将以任城王澄为上将军,勒众十万,出徐州一路,前往攻堰。右仆射李平以为不假兵力,终当自坏,至是兵未行,而其堰果破,人皆服平之先见云。帝闻堰坏大惊,悔不听太子之言。因念军民枉死者众,心甚戚戚。遂延名僧,设无遮大会以救拔之。创同泰寺,开《涅斮经》,晨夕讲义。又敕太医不得以生类为药,锦绣绫罗,禁织仙人鸟兽之形,以为裁剪割裂,有乖仁耍臣民犯罪者,概从宽典,甚至谋反大逆,或涉及子弟,皆置不问。以故政宽民慢,上下泄泄,莫不偷安旦夕。一日帝方视朝,与群臣谈论朝政,忽接边报,奏称豫章王综投奔北魏,举朝大骇。
你道豫章王综为何投魏?说来话长。初综母吴淑媛,在东昏宫,宠爱在潘妃之亚。帝既受禅,欲纳潘妃,以王茂一言,遂赐之死,而心常惜之。一日,闲步后宫,见有庭院一所,重门深闭,境极幽寂,问内侍何人所居,内侍对道:“是东昏旧妃吴淑媛所祝”帝遂走入宫来,宫人忙报驾到。淑媛自东昏亡后,闲废在宫,即留得性命,只好长为宫人没世。欲图新主之欢,今生料不可得。忽闻驾到,惊出意外,亦不及更换衣饰,只得随身打扮,急急走出,俯伏阶前,口称:“不知陛下驾临,妾该万死。”帝见其娇姿弱质,不让潘妃,淡妆素服,态有余研。因命起,赐坐于旁,问其人宫几载,承幸东昏几年。淑媛一一对答,娇啼婉转,愈觉可人。帝不觉情动,遂吩咐设宴上来,教她陪饮。淑妃斯时,巴不得新天子宠爱,三杯之后,丢开满怀忧郁,露出旧日风流,殷勤劝酒。帝心大悦,是夜遂幸焉。那知淑媛身怀六甲,已有三月,当时承幸之际,欲邀帝宠,不敢说出。阅七月,遂生豫章王综,宫中多疑之。时帝嗣育未广,得子,甚以为喜,因于淑媛益加宠爱。至天监三年,综出居外宫,封为豫章郡王,食邑二千户。综既长,有才学。善属文,力能手制奔马,帝甚爱之。及综年十六,常梦一少年,体极肥壮,穿衮服,自挚其首,与之相对,如此者非一次。自梦见之后,心惊不已,求解其故不得。其后帝尚佛教,断房欲,后宫罕见其面,淑媛宠衰,颇怀怨望。而综亦宠爱不及太子,母子皆以见疏为嫌。一夜,综在梦中,复如前者所见。旦入宫,密问之母曰:“儿梦如此,是何为者?”淑媛听其所述梦中少年形状,颇类东昏,不觉泣下。综愈疑,固问之。淑媛因屏左右,密语之曰:“汝七月儿,何得比太子诸王?不瞒汝说,当国亡时,吾已怀汝三月。当日欲全儿命,不敢言也。但汝今太子次弟,幸保富贵,且延齐氏一线。”综于是抱其母泣曰:“吾乃以仇人为父乎?”母掩其口,戒勿泄。综自是阴怀异志,每于内斋,闭户籍地,被发席槁。又布沙地上,终日跣行,足下生胝,日能行三百里。后为南徐州刺史,轻财好快,招引术士,练习武勇,以伺朝廷有变。每有诏敕至徐,辄忿恚形于颜色。徐州境内,所有练树,并令斩伐,以帝小字“练儿”故也。
又春秋岁时,常于别室设席,祠齐氏七庙。又微行至曲阿,拜齐明帝陵。然犹无以自信,闻俗说以生者血沥死者骨上,血入骨内,即为父子。乃遣人暗发东昏墓,贩其骨以归,割臂血沥之,血果入骨。又在西州生男,满月后,潜杀之,既葬,夜遣人发取其骨,又试之,皆验。内外臣僚,皆知其所为,然事涉暗昧,臣下不敢轻言。凡综所行,帝皆弗之知也。会魏将元法僧以彭城来降,帝使综都督众军,权镇彭城。综潜遣人通书萧宝寅,呼为叔父,宝寅亦将信将疑。久之,有诏征还,综惧入朝之后,脱身更难,乃屏去左右。乘黑夜潜开北门,涉汴河,徒步奔萧城,自称队主。时魏安丰王元延明镇萧城,召而见之。
综见延明而拜,延明坐受之,问其名氏不答,但曰:“殿下此间人,必有识我者,问之可也。”延明召众视之,有识之者曰:“此豫章王也。”延明大惊。急下庄答拜,执其手而问曰:“殿下何为来此?”综以实告,延明曰:“奈父子何?”综曰:“吾避仇也,非逃父也。”延明见其语气激烈,心甚异之,遂具车马,送至洛阳。魏主召人见之,既退,拜宝寅为叔,改名缵,追服东昏斩衰之丧,魏主及群臣皆往吊焉。
话分两头,当夜豫章奔魏,彭城中无一知者,及旦,斋内诸阁犹闭,左右启户寻之,莫知所往,众皆骇异。及午,城外有数骑魏军高叫曰:“汝豫章王昨夜已来乞降,在我军中矣,汝辈留此何为?”说罢,大笑而去。众方知王已投魏、只得飞报建康。帝闻之大骇,然亦不测其故,访诸左右,始有密启其不法事者,方悟其逃去之故,既而叹曰:“不为天子儿,而甘为他人仆,愚孰甚焉!”乃敕吴淑媛以综小时衣寄之,综亦不答。其后郁郁不得志,依宝寅而死,此是后话不表。
且说帝既崇信三宝,屡幸寺院拈香,出入往来,仪卫甚简。
斯时岁屡不登,人民失业,不逞之徒,往往乘间作乱。一日,将幸光宅寺,有怀逆者伏路侧,将行不轨。帝方起驾,心忽动,命左右缘道检阅,果获一人身怀利刃。严刑讯之,而诬为临川王宏所使。先是宏以洛口之败,罢职闲住,心常不满。都下每有窃发,辄以宏为名。盖知帝素友爱,涉及临川,有犯必赦也。
至是帝对之泣曰:“我人才胜汝百倍,居此大位,犹兢兢恐坠,汝何为者,我岂不能诛汝?念汝愚下,故常加宽宥。”宏伏地哭曰:“臣为天子弟,尊荣极矣,复有何望?乞陛下察之。”
帝感其诚,遂置不问。然宏虽无逆志,而恃介弟之贵,奢侈过度,修第拟于帝宫,后庭数十,皆极天下之选。所幸宠姬江无畏,服玩备极华美。一宝屧,直价千万。又恣意聚敛,有库室百间,在内堂之后,关签甚严。或疑其内藏铠仗,密以上闻。
帝虽素敦友爱,闻之不悦,欲自往勘,知其爱幸江氏,寝膳不离,乃赐以盛馔曰:“当来就汝欢饮,并令无畏分甘。”驾既至,宏率江姬朝见,遂同侍饮。酒半,帝曰:“吾欲至汝后房一行。”遂起身进内,径往库室,命悉开户。宏恐见其贿货,颜色布惧,帝心愈疑。及开视室中,有钱百万一聚,悬一黄标;千万一库,悬一紫标。如此三千余标,帝屈指计之,见钱已有三亿余万。余屋贮积杂货皆满,不知多少。帝见并无铠仗,大悦,呼其小字曰:“阿六,汝作如此生活,便无妨碍。”乃更入席剧饮,至夜而还。
时诸王并尚文藻,而安成王秀,尤精心学术,搜集经纪。
尝招学士平原邓孝标,使撰《类苑》。书未及毕,而已行于世。
于时疾宏贪吝,以旧有《钱神论》未畅厥旨,更作《钱愚论》以讥之,贪鄙之形,形容曲尽。太子见之曰:“文则美矣,其如不为临川地何。”劝安成毁之,帝闻之喜曰:“太子居心厚,真吾子也。”
却说太子聪明仁孝,好学不倦,游嬉事绝不留心。时当五月,天气明媚,忽游后池,乘小舟,采摘芙蓉。有姬人荡舟,舟覆而太子溺于水。及出,伤股,恐贻帝忧,深诫不言,但以寝疾闻。帝敕内使看视,太子勉自起坐,力书手启。及笃,左右欲启闻于帝,太子不许曰:“奈何令至尊知我如此?”因便鸣咽,未几而薨。时年三十一。帝闻之,临哭尽哀,敛以衰冕,谥日“昭明”,葬于安宁陵。都下男女奔走陵所,号泣满路,四方甿庶,及疆徼之人,闻丧者无不哀恸。帝既前星失曜,群臣上言储位不可久虚,请立贤明以定国本。时昭明有三子,华容公欢、枝江公誉、曲阿公詧,皆已长,议者谓上必立太孙。
而帝以太子母弟晋安王纲有贤名,遂立之。朝野以为不顺,司议侍郎周宏正奏记于晋安曰:伏惟谦让道废,多历年所,大王天挺将圣,四海归仁。是以皇上发德音,以大王为储副。意者愿闻殿下,抗目夷上仁之义,执予臧大贤之节。逃玉舆而弗乘,弃万乘其如屣。庶改浇竞之俗,以大吴国之风。古有其人,今闻其语,能行之者,非殿下而谁?使无为之化,复盛于令世。让王之道,不坠于来兹,岂不盛欤?
王不能从。帝既立晋安为太子,乃使诸王子出守外藩,以邵陵王纶为南徐州刺史。湘东王绎为荆州刺史,武陵王纪为益州刺史,又以不立太孙而立太子,内常愧之,乃厚抚欢等。宠亚诸子,封欢为豫章王,誉为河东王,詧为岳阳王,各典大都。
旋又以詧为雍州刺史。单说詧临雍州,以帝年渐老,朝多秕政,欲为自强之计。蓄聚财货,招募勇敢,以襄阳形胜之地,梁业所基,遇乱可以图大功,乃克己为政,抚循士民,数施恩惠,延纳规谏,所部称治,帝闻之大喜。
当是时,北魏多故,盗贼蜂起。胡太后乱政于前,尔朱荣肆逆于后,朝天宁日,民不聊生。唯东南半壁,安若泰山,其后高欢诛尔朱,执国政,上陵朝廷。孝庄西奔,宇文泰抚定关中,与欢相抗。魏分东西,日夜治兵相攻,不暇南侵。梁自是国无外患,益得优游无事。朝政之暇,君若臣唯有讲习经典;崇尚虚无。既而帝益佞佛,舍身同泰寺。释御服,披法衣,升讲堂法座,为四部大众讲《涅斮经义》,群臣以钱一亿万奉赎皇帝。咸诣寺中奉表,请帝还临宸极,三请乃许。帝三答书,前后并称顿首。自是昼食一食,止于菜果。宗庙之祭,不用牲牢,识者以宗庙去牲,则为不复血食。又是岁都下讹言,天子取人肝以食天狗。大小相警,日晚便闭门持仗,以驱天狗,数月乃止。识者皆知不祥。时太子亦于玄圃自讲庄、老,宫僚环听。太子詹事何敬容谓人曰:“昔晋尚虚无,使中原沦丧,今东宫复尔,江南亦将为戎乎?”有隐士陶宏景,疾人士竞谈玄理,不习武事,尝为诗云:夷甫任散诞,平叔生谈空。
不意昭阳殿,化作单于官。
又天监中有沙门宝志,帝甚敬之,问以国祚短长,尝为隐语曰:掘尾狗子自发狂,当死未死啮人伤。
须臾之间自灭亡,起自沙际死三湘。
帝使周舍封记之,直至梁末皆验。此是后话,今且按下不表。
却说大同末年,帝临御已久,当时佐治之臣,若张宏策、王茂、韦睿、沉约、范云辈,相继去世,所任新进,率以迎合为事。有朱异者,字彦和,钱塘人。年数岁,其外祖顾欢抚之曰:“儿非常器,当大朱氏门户,然恐坏人家国事。”及长,折节读书,从五经博士明山宾游,学业日进,涉猎文史,兼通杂艺。博奕书算,罔不通晓。帝寻有诏广求异能之士,山宾以异荐。帝召见之,使说《孝经》、《周易》义,甚悉。大悦之,谓左右曰:“朱异实俊才,明山宾所举殊得人。”乃除异为中书郎。拜命之日,时当秋日,有飞蝉集异武冠上,见者咸谓蝉珥之兆。盖异容貌魁梧,举止闲都,虽出自诸生,甚悉军国故实。自周舍卒后,异代掌机密,一应诏浩敕书,帝并委之,权重一时。然贪财冒贿,每欺罔视听,以悦人主。起宅东破,穷极华美,晚日下朝,酣饮彻夜。又恃帝宠,轻傲朝贤,不避贵戚。人或劝其谦下,异曰:“我寒士也,遭逢以至今日。诸贵皆恃枯骨儿,轻我下之,则见蔑尤甚。我是以陵之。”司农卿傅岐尝谓之曰:“今圣上委政于君,安得每事从旨?”异曰:“当今天子圣明,我岂可以拂耳之言干犯天听?”以故声势所驱,熏灼内外,远近莫不愤疾,而帝信任益深。正是:圣明已被邪臣蔽,安乐哪知祸事来。但未识内蠹已生,外患若何而起,且听下回再讲。
梁武筑堰病民,见利而不知害,以致百万生灵,漂流大海,罪恶弥天。虽一心佞佛,舍身为牺,何益于事?纳吴淑媛,致豫章反叛,已开国家之患。又举朝信佛,太子好谈玄虚,祸乱焉得不兴?盖天不助梁,即昭明之死,而其局已定矣。若朱异辈,不过从而助之耳。
第二十三回
伐东魏渊明被执纳叛臣京阙遭殃
话说梁政日衰,江南将乱,朱异之奸,既足败人家国,哪知又来一乱贼,倾覆社稷。其人姓侯,名景,字万景,朔方人。
自少不羁,为患乡里,及长,有勇多智。右足偏短,弓马非其长,而谋算出人。始随高欢起兵,屡立战功,尝言于欢,愿得精兵三万,西擒黑獭,南缚萧衍老公,以为太平寺主。欢使将兵十万,专制河南。及欢卒,与高澄不睦,遂据河南,叛归于梁。遣其将丁和奉表至建康,乞降于帝云:臣与高澄有隙,请举函谷以东,瑕邱以西,豫、广、颍、荆、襄、衮等十三州内附。惟青、徐数州,仅须折简。且黄河以南,皆臣所统,取之易同反掌。若齐、宋一平,徐事燕、赵,臣当效力前驱,为陛下成此一统之功。
帝得奏,召群臣廷议,群臣皆曰:“顷岁与魏通和,边境无事。今因高欢身故,遽纳其叛臣,弃从前之好,启将来之衅,窃谓非宜。”帝曰:“诸臣之言虽是,然得景则塞北可清,拒景则兼并无日。国家难得者,机也;不可失者,时也。机会之来,岂可胶柱?”群臣唯唯而退。
先是帝于正月乙卯,梦见中原牧守,皆以地来降,举朝称庆。旦见朱异告之,且曰:“我生平少梦,若有梦必验。”异曰:“此乃宇内混一之兆也,臣敢为陛下贺。”及丁和至,称景纳地之计,定于正月乙卯,帝愈神之。然意犹未决,当谓左右大臣曰:“我国家如金瓯,无一伤缺,今忽受景地,讵是事宜?脱致纷法,悔之何及?”朱异揣知上意,因进曰:“圣明御字,南北归仰,正以事无机会,未获如志。今候景分魏土之半以来,自非天诱其衷,人赞其谋,何以至此?若拒而不纳,恐绝后来之望。此诚易见,愿陛下勿疑。”帝曰:“卿言是也。
”乃定议纳景。壬午,诏以景为大将军,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诸军事。遣大将羊鸦仁引兵三万趣悬弧,运粮食以应接之。
先是朝臣周宏正善占候,尝谓人曰:“国家数年后。当有兵起,百姓流离死亡。”及闻纳景,叹曰:“乱阶从此作矣。”
却说东魏闻景外叛,大兴兵马讨之。景惧不敌,退保颍川,复割鲁阳、长社等四城,赂西魏求救。西魏恶其多诈,受其地而征之人朝。景不欲往,遂专意降梁,厚赂朱异,以求出兵相援。异言之帝,乃下诏起师五万,北伐东魏。命鄱阳王范为元帅,统领诸将前往。朱异与鄱阳不睦,遽入曰:“鄱阳雄豪盖世,得人死力,然所至残暴,非吊民之才。且陛下昔登北顾亭以望,谓江右有反气,骨肉为戎首,今日之事,尤宜详择。”
上曰:“渊明可乎?”异曰:“陛下得人矣。渊明宽厚得众心,可使也。”帝遂不用鄱阳,而任渊明为都督。
却说真阳侯渊明,性素怯,御军无律。虽受命出师,常怀退志。军至寒山,欲堰泗水以灌彭城。俟得彭城,然后进兵悬瓠,与侯景为犄角之势。于是断流立堰,使侍中羊侃监之,再旬而成。当是时,魏遣大将慕容绍宗率众十万来拒,日行三百里,将近彭城,军锋甚锐。羊侃谓渊明曰:“敌兵远来,乘其营垒未定,进而击之,可以获胜,不然,未易克也。”渊明不从。及绍宗至,即引步骑万人直攻渊明。渊明方醉卧不能起,将士扰乱,遂大敚渊明被虏,失亡士卒数万,独羊侃结阵徐还。一日,败书报到京中,帝方昼寝,宦者白朱异启事,帝遽起升舆至文德殿见异,异启曰:“韩山失律矣。”帝闻之,恍怆将坠床,宦者扶定,乃叹曰:“吾得无复有晋家乎?”异曰:“胜败兵家之常,偶尔小挫,陛下何出此言?”帝不悦者良久。
却说绍宗乘胜进击侯景,与景相持数月。景食尽,绍宗击之,景大敚众散且尽,乃自峡石济淮,收散卒,仅得步骑八百人。而羊鸦仁闻景败,魏军将至,亦弃悬瓠,走还义阳。东魏引师据之。是时,侯景进退无据,不知所适,谓左右曰:“吾今无容足之地,以只身归梁,梁若不纳奈何?”遂去寿阳城五十里,停军观望。忽有数骑奔至军前,乃是马头戍主田神茂,特来迎候。景欣然接之,因问曰:“寿阳去此不远,欲往投之,君以为不我拒否?”神茂曰:“朝廷近除鄱阳王为寿阳刺史,未至,韦黯权监府事。我与黯不协,故先来告王。王若驰至近郊,彼必出迎,因而执之,可以集事。得城之后,徐以启闻。
朝廷喜王南归,必不责也。”景执其手曰:“今者卿来,此天意也。”乃命神茂率步骑百人,先为向道,而身随其后。夜至寿阳城下,韦黯以为贼也,授甲登陴,将拒之。景遣其徒告曰:“河南战败来投,愿速开门。”黯曰:“既不奉敕,不敢闻命。
”景谓神茂曰:“事不谐矣。”神茂曰:“黯懦而寡智,可说下也。”乃遣徐思玉入见黯曰:“河南王为朝廷所重,君所知也。今失利来投,何得不受?”黯曰:“我受命守城,则守城而已。河南自败,何预我事?”思玉曰:“国家付君以阃外之任,今君不肯开城,若魏兵追至,河南为魏所杀,君岂能独守?
纵使或存,何彦以见朝廷!”黯乃许容其入。思玉出报,景大悦,曰:“活我者卿也。”于是黯乃开门,景便疾人,即遣其将分守四门,执黯至前,数其不即迎纳之罪,将斩之,既而抚手大笑,邀与共坐,置酒极欢。黯,韦睿子也。朝廷闻景败,未得实信,或云景与将士俱没,或云景弃军逃去,上下咸以为忧。侍中尚书何敬容诣东宫,太子曰:“淮北近更有信,侯景定得身免,不识然否?”敬容对曰:“侯景遂死,深为朝廷之福。”太子失色,问其故,对曰:“景反复叛臣,终当乱国。
”太子不以为然。甲寅,景遣其将于子悦驰赴建康,奏言败状,并自求贬损。优诏不许。景告之粮,复求资给。帝即以景为南豫州牧,本官如故。更以鄱阳王范为合州刺史,镇合肥。
时有光禄大夫萧介,知景必祸国,上表谏曰。
窃闻侯景以河阳败绩,只马归命。陛下不悔前祸,复敕容纳。臣闻凶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恶一也。昔吕布杀丁原以事董卓,终诛董而为贼;牢之反王恭以归晋,还背晋以构妖。何者?
狼子野心,终无驯狎之性,养虎畜狼,必见机噬之祸。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欢卵翼之遇,位忝台司,任居方伯。然而高欢坟士未干,即还反噬,逆力不逮,乃复逃死关西。宇文不容,故复投身于此。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细流,正欲比属国降胡,以讨匈奴,冀获一战之效耳。今既亡师失地,直是境上匹夫,陛下爱匹夫而弃与国,臣窃不取也。若国家犹待其更鸣之晨,岁暮之效,臣窃惟侯景必非岁暮之臣,弃卿国如脱屧,背君亲如遗芥,岂知远慕圣德,为江淮之纯臣乎?事迹显然,无可致惑。
臣朽老疾寝,不应干预朝政,但楚囊将死,有城郢之忠;卫鱼临亡,亦有尸谏之阻。臣虽忝为宗室遗老,敢忘刘向之忠,谨冒死以闻。
帝览表,叹息其忠。朱异忌之,竟不能用。
却说东魏既得悬瓠、项城,悉复旧境,而欲使侯景不安,数以书来求申前好,帝未之许。时贞阳候渊明被虏在魏,澄以好言谓之曰:“先王与梁主,和好十有余年,闻彼礼佛,祝及魏主,并祝先王,此乃梁主美意。不谓一朝失信,致此纷扰。
知非梁主本心,当是侯景扇动耳。卿宜密致此意,若梁主不忘旧好,吾亦不敢违先王之意,将诸人并即遣归。侯景家属,亦当同遣。”渊明从之,乃遣其私人夏侯僧辨驰往江南,奉启于帝,称“勃海王宽厚长者,若更通好,当听渊明还国。”帝得启流涕,集朝臣议之。朱异进曰:“静寇息民,和实为便。彼既愿修前好,陛下不可不许。”傅歧曰:“不然。高澄师徒克捷,国势方强。何事须和?必是设间。故命贞阳遣使,欲令候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图祸乱。若许通好,正堕其计中。”群臣闻歧言,皆曰:“事城有之,不可不虑。”朱异独主宜和,谓东魏必无坏意。帝亦厌用兵,乃从异言,赐渊明书曰:“知高大将军礼汝不薄,省启足以慰怀,当别遣行人,重敦聆睦。”
僧辩得诏,星夜还北。一日过寿阳,被景窃访知之,留住摄问,僧辩具以实告。景大恐,乃使王伟作启,陈于帝曰:高氏心怀鸩毒,怨盈北土,欢身殒越,子澄嗣恶,讨灭待时。所以昧此一胜者,盖天荡澄心,以盈凶毒耳。澄苟腹心无疾,又何急急奉璧求和?岂不以秦兵扼其喉,胡骑追其背,故甘辞奉币,取安大国。臣闻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何惜高澄一竖,以弃亿兆之心,使其假命强梁,以遗后世。非直愚臣扼腕,实亦志士痛心。昔伍相奔吴,楚邦立灭;陈平去项,刘氏用兴。
臣虽才劣古人,心同往事,诚知高澄忌贾在狄,恶会居秦,求盟请和,冀除其患。若臣死有益,万殒无辞。唯恐千载,有秽良史。愿纳臣言,则臣幸甚。
又致书于朱异,购金三百两,令阻和议。异受金而不通其启。
二月乙卯,复遣使东魏,吊献武高王之丧。景又启称:“臣与高氏,衅隙已深,今陛下复与高氏连和,使臣何地自处?
乞申后战,宣畅皇威。”上报之曰:“朕与卿大义已定,岂有成而相纳,败而相弃乎?今高氏有使求和,朕亦更思偃武,进退之宜,国有常制。卿但清净自居,无劳虑也。”景疑上意叵测,欲试虚实,乃遣人诈为高澄使者,自邺中至建康,以书呈帝,愿以渊明易景。帝将许之,傅歧曰:“侯景以穷归义,弃之不祥。且百战之余,宁肯束手受挚?”朱异笑道:“景奔败之将,执之一使之力耳,敢有他变!”帝从之,复书育贞阳旦至,侯景夕返。使者归寿阳,以书示景。景曰:“我知吴老公薄心肠,今固然矣。”顾王伟曰:“计将安出?”伟曰:“今坐听亦死,举大事亦死,唯王图之。”于是反计乃决。又景初至寿阳,征求无已,朝廷未尝拒绝。以妻子被羁在北,请娶于王、谢。帝以王、谢门高非偶,可择朱、张已下配之。景恚曰:“会将吴儿女配奴。”又启求锦万匹,为军人作袍。朱异议以青布给之。又以台所给仗,多不能精,启请东治锻工,营造兵器,敕并给之。先是景反河南,请立元氏一人为主,以从人望。
诏以舍人元贞为咸阳王,资以兵力,使还北主魏,会景败而止,元贞遂留景军。至是贞知景有异志,累启还朝。景谓曰:“河北事虽不果,江南何虑失之,哪不小忍!”贞惧,与韦黯逃归建康,具以事闻。帝闻贞言,亦绝不以景为意。盖朱异以景必不叛,唯忌之者众,故屡言其反,帝有先人之言故也。今且按下一边。
且说临贺王正德。本帝弟靖惠王子。少而粗险,不拘礼节。
初帝未有嗣,养之为子。及帝践极,便希储贰。后立昭明太子,封正德为西丰侯,自此怨望,恒怀不轨,睥睨两宫,觊幸灾变。
普通六年,逃奔于魏。有司奏削封爵。七年,又自魏逃归,帝方敦亲亲之谊,以宽仁为度,不之罪也。复其封爵,仍除为信武将军,封临贺郡王。正德自是益骄,招聚亡命,阴养死士,储米积货,日为反计。特以孤掌难鸣,只得待时而动。
一日,门上报进,有故人徐思玉来见。正德见之,问曰:“卿从河南王在寿阳,何暇至此?”思玉曰:“因有密事相报,乞屏左右言之。”正德邀入密室,促膝与语。思玉曰:“今天子年尊,奸臣乱国,祸败之来,计日可待。大王属当储贰,今被废一黜,四海业业,孰不归心大王!河南有志匡扶,实心推戴,欲助大王一臂之力,使主梁祀,以副苍生之望。知臣与大王有旧,特遣臣到此,密布腹心。”因呈景书示之。书中亦不过推他为帝,兵至近郊,求为内应等话。正德大喜,谓思玉曰:“仆有心久矣。河南之意,暗与吾同,是天授我也。仆主其内,河南为其外,何忧不济?寄语河南,机事在速,今其时矣。”
思玉遂与订约而去,归告侯景,景大喜。
时鄱阳王范,密启候景将反,不早翦扑,祸及生民。而帝以边事专委朱异,异以为必无此理,下诏报范曰:“景孤危寄命,譬如婴儿,仰人乳哺,以此事势,安能反乎?”范复请以合肥之众讨之,帝不许。异引范使至前,谓之曰:“汝王竟不许朝廷有一客耶?”自是范有启,异皆匿不以上。景又邀羊鸦仁同反,鸦仁执其使以闻,异曰:“景数百叛奴,何能为?”
敕以使者付建康狱,俄解遣之。景由是益无所惮。又闻朝廷遣常侍徐陵聘于东魏,乃上言:“高澄狡猾,宁可全信。陛下纳其诡语,求与连和,臣虽不武,宁堪粉骨,投命仇门。乞江西一境,受巨控督,如其不许,即率甲骑临江,上向间越,非唯朝廷自耻,亦恐三公旰食。”帝使朱异宣语景曰:“譬如贪家畜十客,五客尚能得意,联惟一客致有忿言,亦朕之失也。”
由是中外皆知有变,而朝廷仍不提防。八月戊戌,景反于寿阳,以诛朱异为名,内外大骇。
先是傅歧尝谓异曰:“卿任参国钧,荣宠如此,比日所闻,鄙秽狼籍。若使圣主发悟,欲免得乎?”异曰:“外间谤讟跨,知之久矣。心苟无愧,何恤人言?”歧退谓人曰:“朱彦和殆将死矣。侍诌以求容,肆辩以拒谏,闻难而不惧,知恶而不改,天夺其鉴,不死何待!”帝闻景反,笑曰:“是何能为?我折棰笞之耳。”乃以鄱阳王范为南道都督,封山候正表为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礼为西道都督,散骑常侍裴之高为东道都督,邵陵工纶持节,督众军以讨景。
景闻台军讨之,颇惧,问策于王伟。伟曰:“邵陵若至,彼众我寡,必为所困。不如弃淮南,决志东向,率轻骑直掩建康,临贺乱于中,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兵贵巧速,宜即进路。”景从之,乃留其将王显贵守寿阳,身率步骑径进。
阳声趣合肥,而实袭谯州。谯州将董绍先开城降之,执刺史丰城侯泰,进攻历阳。太守庄铁以城降,因说景曰:“国家承平日久,人不习战,闻大王举兵,内外震惧,宜乘此际,速趋建康,可兵不血刃而成大功。若使朝廷徐得为备,内外小安。遣赢兵千人,直据采石,大王虽有精兵百万,不得济矣。”景以为然,乃留其将田英、郭骆守历阳,以铁为先导,引兵临江。
江上镇戍相次启闻,帝始叹曰:“景果反矣。”因问讨景之策于羊侃。侃请以二千兵急据采石,令邵陵王袭取寿阳,使景进不得前,退失巢穴,乌合之众,自然瓦解。朱异宣言于朝,谓景必无渡江之志,遂寝其议。
却说临贺王屯丹阳,闻景兵临江,无船可渡,潜遣大船数十艘。诈称载获,密以济景。景乃自横江济采石,有马数百匹,兵八千人,遂袭姑孰,执太守文成侯宁。时南津校尉江子一,见景渡江,率舟师千余人,欲于下流邀之。副将董桃生,以家在江北,兵未交,即与其徒先溃走。子一不能留,乃收余众,步还建康。太子见事急,戎服人见帝,禀受方略。帝曰:“此是汝事,何更问为?内外军事,悉以付汝。”太子乃停中书省,指挥军事,以宣城王大器为城内都督,羊侃为军师将军副之,诸王侯各守要地。是日景至板桥,欲观城内虚实,使徐思玉诈逃入城,请间陈事。帝召而问之,将屏左右,舍人高善宝曰:“思玉从贼中来,情伪难测,安可使独在殿上?”朱异侍坐曰:“徐思玉岂刺客耶?”思玉见上,遽出景表,言异等弄权,乞带甲入朝,除君侧之恶。异在旁,惶愧失色。高善宝请诛思玉,帝不许,命舍人贺季、郭宝亮随思玉同往,劳景于板桥。景北面受敕,贺季曰:“今者之举何名?”景曰:“欲为帝也。”
王伟趋进曰:“侯王忠于朝廷,为朱异等乱政,除奸臣耳。”
景既失辞,遂不放贺季归,独遣宝亮还宫。百姓闻贼至,竞奔人城,公私混乱,无复次第。羊侃区分防拟,皆以宗室间之。
军人争人武库,自取器甲,所司不能禁。侃立斩数人方止。
是时梁兴四十七年,境内无事,在位公卿,及闾里士大夫,罕见甲兵,贼至粹迫,公私骇震。又宿将已尽,余皆后进少年,茫无主意。单有羊侃胆力俱壮,太子深仗之。辛亥,景至朱雀桁南,而朝廷犹未知正德之情,命守宣阳门。使东宫学士庾信,率宫中文武三千余人守朱雀门,营于桁北。太子命开桁以挫贼锋,正德曰:“百姓见开桁,必大惊骇,可且安物情。”太子从之,俄而贼至,信开枪击之,见贼军皆戴铁面,退隐于门口。
方食蔗,有飞箭中门柱,其蔗应弦而落,遂弃军走。正德率众迎景于张侯桥,马上交桥,景军皆着青袍,正德军皆绛袍,既与景合,悉反其袍。于是城中喧言正德反,帝及太子闻之皆叹息。但未识后事若何,且俟下回再剖。
《传》云:“善人国之纪也。”自韦睿、范、沉诸人相继而没,用事者皆少年不谙事之臣,其败机已伏。又专信朱异之言,虽有忠谋硕画,概置不听。梁武惑溺已深,焉得不为候景所困?《诗》云:“谗人罔极,变乱四国。”信哉!
第二十四回
羊侃竭忠守建业韦粲大战死青塘
话说正德既从贼,白下、石头之师皆溃。景皆遣将据守,进兵直至关下,绕台城三匝,幡旗皆黑,城中恟惧。羊侃诈称邵陵王西昌侯援兵已至近路,众心稍安。景百道惧攻,鸣鼓吹角,喧声震地。纵火烧大司马府东、西华诸门,烟焰张天。羊侃使凿门上为窍,下水沃火。太子自奉银鞍,往赏战士,直阁将军朱思亲率壮士数人,跃城洒水,久之方灭。贼人作木驴数百攻城,城上投石碎之。贼更作尖项木驴来攻,石不能破。侃作雉尾炬,灌以膏蜡掷下,焚之立尽。贼又作登城楼,高十余丈,欲临射城中。侃曰:“车高堑虚,彼来必倒,可卧而观之。
”及车动果倒。。当是时,景据公车府,正德据左卫府,贼将宋子仙据东宫,范桃棒据同泰寺,分番迭攻。侃随方抗御,贼不能克,乃筑长围以绝内外。
却说正德初意兵至建康,景即立之为帝。而景专事攻城,不相推奉,正德心怀疑虑,谋之左右曰:“侯王许过江后,即奉我为帝。今置不问,必有所不足于我也。我欲结其欢心,若何而可?”左右曰:“闻侯王孑身南来,尚无妻室,前日求婚王、谢,未遂其志。王何不以女妻之,使谐伉俪之私,则其好永固,彼必助王为天子矣。”正德国:“善。”以幼女生得姣好,欲纳之景。其妻怜女幼小,不欲使为景妇,正德曰:“吾方仗侯公取天下,何惜一女!”遂诣景营,谓之曰:“公军中寂寞,仆有息女,性颇温淑,愿以侍公枕席。”景大喜曰:“得王女为妇,当使长共富贵。”乃命设宴于东宫,即日成婚。
东宫去城不远,其中动静,城上皆见。一日忽见宫中悬灯挂彩,贼众皆披红往来,少顷鼓乐喧天,笙歌聒耳,莫测其故。旋有贼骑数十,来至濠边,指城上吉曰:“昔侯王欲娶王、谢家女,尚谓门高非偶。今临贺纳女于侯王矣,比王、谢何如?”太子闻之怒,遣人纵火烧东宫,殿台皆尽。景亦怒,纵火烧乘黄厩、上林馆、太府寺,皆成灰灭。戊午朔,景遂奉正德为帝,下诏称:“普通已来,奸邪乱政,上病不豫,社稷将危。河南王景释位来朝,猥用朕躬,绍兹宝位,可大赦,改元正平。”以景为丞相。
朱异闻正德僭号,劝上出兵击之,上问羊侃,侃曰:“不可。出人若少,不足破贼,徒挫锐气;若多,则一旦失利,门隘桥小,必大致失亡。”异力劝击之。帝从其言,遂使千余人出战,锋未及交,即退走争桥,赴水死者大半。侃子鷟为景所获,执至城下以示侃。侃曰:“吾倾宗报国,犹恨不足,岂计一子!幸早杀之。”数日复持来,侃谓鷟曰:“久以汝为死矣,今犹在耶?”引弓射之。贼以其忠义,亦不之杀,但声言帝已晏驾,城中亦以为然。于是太子请帝巡城,以安众心。百姓闻警跸声,皆鼓噪流涕,众心粗安。先是江子一之败还也,上责之,子一拜谢曰:“臣以身许国,常恐不得其死。今所部皆弃臣去,臣以一夫安能击贼?若贼遂能至此,臣誓当碎身以赎前罪。不死阙前,当死阙后。”至是子一启太子,愿与弟子四、子五率所领百余人,开承明门出战,太子许之。子一直抵贼营,贼仗兵不动。子一呼曰:“贼辈何不速出?”久之,贼骑出阵,子一径前引槊刺贼,连杀数人,从者莫之继,贼解其肩而死。
子四、子五相谓曰:“与兄俱出,何面独归?”皆免胄赴贼,子四中矟消,洞胸而死。子五伤胫,还至堑边,一恸而绝。太子闻其死,伤悼久之。
却说侯景初至建康,谓朝夕可拔,号令严整,士卒不敢侵暴。及城久不克,人心离阻,军中乏食,乃纵兵掠夺民米及子女金帛。自后米一升,直七八万钱,人相食,饿死者十五六。
乃更于城之东西两处起土山,驱迫士民,不限贵贱,皆充力役。
疲赢者即杀以填山,号哭动地。城中亦筑土山以拒之。太子、宣城王以下,皆亲负土,执畚铺。起层楼于山上,高四丈,募敢死士二千人,厚衣袍铠,谓之“僧腾客”,分配二山,昼夜交战不息。会大雨,城内土山崩,贼乘之垂人,苦战不能禁。
侃令军士掷火为城,以断其路,徐于内筑城,贼不能进。朱异有奴出降于贼,景即以为仪同三司。奴乘良马,衣锦袍,循行城下,仰见异在城上,呼而谓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领军,吾始事侯王,已为仪同矣。”于是三日之中,群奴出降者以千数。景皆厚抚以配军。人人感恩,为之致死。景又射书城上遍谕士民曰:梁自近岁以来,权幸用事,割剥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妻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仆起赴阙庭,只诛权奸,非倾社稷。今城中指望四方入援,吾观王侯诸将,志在全身,谁能竭力致死,与吾争胜负哉?长江天险,吾一苇航之。景明气净,自非天人允协,何能如是!幸各三思,自求无吉。
当是时,勤王之诏四出,而各路藩镇,皆怀观望,或据强城,按兵不发;或托言粮缺,发而又止;或仅遣偏师人援,大军不接。以故京师被围已久,而外援杳然。先是邵陵王闻变,昼夜兼行,引兵入援。及济大江,中流风起,人马溺者十一二。
众请退,不许,遂率西丰侯大春、新涂公大成、永安侯确、安南侯骏、谯州刺史赵伯超、武州刺史萧弄璋等,步骑三万,自京口西上。景闻之,遣军迎拒。赵伯超谓纶曰:“若从黄城大路进兵,必与贼遇,不如径趋钟山,突据广莫门,出贼不意,贼围必解矣。”纶从之,卷甲疾趋,夜行失道,迂二十余里,及旦,才达于蒋山。贼不虞兵来,见之大骇,分兵三道攻纶,纶力战却之。会大雪,天寒甚,山巅不能立营,乃引军下山结寨。贼兵陈于覆舟山北,纶兵陈于玄武湖侧,与贼对阵相持,至暮不战。景伏兵于旁,佯退以诱之,安南侯骏见其退,以为贼将走,即率众追逐。景旋军与战,伏兵起,左右夹攻,骏大败而走。赵伯超望见亦退走,诸军皆溃。纶收余兵人天保寺,景纵火烧寺,纶率数骑逸去。士卒践冰雪,往往堕足。景悉收辎重,生擒西丰公大春,及纶将霍俊等而还。明旦,陈所获首虏铠仗及大春等于城下,使言曰:“邵陵工已为乱军所杀。”
霍俊独曰:“王小失利,已全军还京口,城中但坚守,援军寻至。”赋以刀欧其背,俊辞色弥厉,遂杀之。于是城中益恐。
时朝野以侯景之祸,共尤朱异,异惭愤发疾死,人皆恨其死晚。而羊侃日夜守御,心劳力瘁,未几亦以疾卒。太子哀恸,如失左右手。于是人益危惧。景闻之喜曰:“羊侃死,吾取城如拾芥矣。”乃复大造攻具,大车高数丈,一车二十轮,运土填堑,进焚台城东南楼,势甚迫。台将吴景献计太子,即于城内构地为楼,火才灭,新楼即立,贼以为神。又贼乘火起,于其下穿城而入。城中觉之,更筑迂城,状如却月以截之,贼不得进。贼更作土山以逼城,城内作地道,以取其土,外山崩,压贼且尽。贼计穷,乃徇于众曰:“有能献计取城者,封万户侯。”时有贼将宋嶷,献计于景曰:“决玄武湖以灌台城,则城立破矣。”景从之,连夜决湖,水尽灌人城中,阙前皆为洪流,百姓皆就高处避水。今且按下慢讲。
且说其时来援者,却有一位忠肝义胆捐躯殉难的杰士,姓韦,名粲,字长蒨,车骑将军睿之孙,徐州刺史放之子也。粲少有父风,好学厉志。及壮,身长八尺,容貌魁伟,尝以步兵校尉,人为东宫领直,与太子深相爱敬。后迁为衡州刺史,勤于政治,至是征为散骑常侍,还至庐陵。闻台城被围,怒曰:“堂堂天朝,为犬羊所困,要吾辈臣子何用?”因简阅部下,得精兵五千,倍道赴援。至豫章,以兵力尚弱,就内史刘孝仪谋之,孝仪曰:“必如此,当有敕,岂可轻信人言,妄自发兵,愿且少待。”乃置酒留饮。粲怒,以杯抵地,曰:“贼已渡江,便逼宫阙,水陆俱断,何暇有报?假令无敕,岂得自安!目今巨寇滔天,君父在难,凡属臣子皆当致命。韦粲今日何情饮酒!
”即驰出。会江州刺史当阳公大心遣使邀粲,粲驰往见之,谓大心曰:“上游藩镇,江州去京最近,殿下情计,诚宜在前。
但中流任重,当须接应,不可阙镇。今宜且张声势,移镇湓城,赐以一军相随,于事便足。”大心然之,乃遣中兵柳昕率兵二千人随粲进援,行至南州,忽见一支人马,骑约有万余,旗号鲜明,甲兵坚利,浩浩荡荡而来。问之,乃司州刺史柳仲礼军也,闻京师有难,亦来赴救。仲礼与粲,本外兄弟,相见大喜,粲即送粮仗给之,并出私财以赏其战士。是时,鄱阳王遣其世子嗣,与西豫州刺史裴之高、建安太守赵凤举,各将兵人援,军于蔡州,以待上流诸军。之高闻粲与仲礼兵至,遂自张公洲遣船渡之。未几,宣猛将军李孝钦、殷州刺史羊鸦仁、南陵太守陈文彻,各率众来会。又湘东世子方等将步骑一万,人援建康。竟陵太守王僧辩,将舟师万人,出自汉川,载粮东下,于是援兵大集。共屯新林,商议破贼。粲谓:“将不一心,致败之道,必得一人为主,乃克号令画一。”因共议推仲礼为大都督,以主军政。独裴之高自以年位并尊,耻居其下,议累日不决。粲抗言于众曰:“今者同赴国难,义在除贼,所以推柳司州者,正以久捍边疆,先为侯景所惮。且士马精锐,无出其右。
若论位次,柳在粲下,语其年齿,亦少于粲;直以社稷大计,不得复论官职高下。将贵在和,方克协力,若人心不同,大事去矣。裴公朝之旧德,岂应复挟私情,以沮大计。粲请为诸君解之。”乃单舸至之高营,切让之曰:“今二宫危逼,朝不保夕。臣子当戮力同心,岂可自相矛盾,豫州必欲立异,锋镝便有所归。”之高垂泣致谢。遂推仲礼为大都督,众将一禀指挥,合兵十余万,缘淮立栅。
景见援兵大集,亦树栅北岸以应之。先是景获之高家室,囚于营。至是临水陈兵,将其家室连锁,列于阵前,以鼎镬刀锯随其后,谓曰:“裴公不降,今即烹矣。”之高召善射者,先射其子,再发皆不中。贼仍困之。俄两景率步骑万人于后渚挑战。仲礼欲出击之,韦粲曰:“日晚我劳,未可战也。”仲礼乃坚壁不出。景亦引退。丙辰晦,仲礼将战,夜至韦粲营部分众军。时诸将各有据守,唯青塘无人守把,乃谓粲曰:“青塘当石头中路,贼必争之,此系要地,非兄不可,若疑兵少,当更遣军相助。”粲曰:“自分才弱,恐不足以当此任,然公有命,仆曷敢违!”仲礼乃遣其将刘叔胤助之。丁已朔,仲礼自新亭徙营大桁,韦粲引兵往青塘,忽大雾咫尺不相见,军迷失道。比及青塘,夜已过半,立栅未合,天已大明。侯景望见之曰:“彼何人斯,而敢于此立寨?急击勿失。”遂亲率锐卒来攻。粲使军主郑逸逆击之,命刘叔胤似舟师截其后,逸抵死相拒。久之,贼来益众,矢下如雨,逸不能支。叔胤见贼盛,畏懦不敢进,逸遂敚景乘胜直入粲营,左右牵粲避贼,粲不动,叱子弟力战,亲自博击。未几,一门皆为贼杀。军士飞报仲礼,言青塘被围。仲礼方食,投箸而起,被甲握槊,率麾下百骑驰往救之。与景大战于青塘,所向披靡,斩首数百级,沈淮水死者千余人,景退走,仲礼挺槊刺之,刃将及景。景魂胆俱丧,而减将支伯仁自后斫仲礼,中其肩,仲礼坠马,贼聚槊刺之。骑将郭山石,见主将坠地,奋死往救,力斩贼将数人,贼稍退,乃扶仲礼上马,杀出重围,仲礼伤甚,至军中昏迷不省人事。亲将惠臶为之吮疮断血,得不死。自是景不敢复济南岸,仲礼亦气衰不复言战矣。后人有诗挽韦粲之死云:吹唇百万逞凶狂,赴难无人到建康。
耿耿孤忠悬日月,令人千载亿青塘。
却说邵陵王纶,自战败之后,奔于朱方,复收散卒,与东扬刺史临城公大连、新涂公大城,自东道并至,列营于桁南,亦推仲礼为大都督。时贼围甚严,内外水泄不通,台城与援军,信命久绝,或献策于太子,作纸鸱系以长绳,藏敕于内,乘风放去,冀达众军,题云:“得鸱送援军赏银百两。”太子自出太极殿前,乘西北风纵之。贼营望见,群以为怪,射而下之。
援军亦募有能人城通信者,许重赏。有邵阳将李朗应募,请先受鞭,诈为得罪,叛投贼营,从此可以人城。鄱阳鞭而遗之,朗即投贼,贼见其背有伤痕,信而纳之,于是乘间人城,城中方知援兵四集,举城鼓噪。帝以朗为直阁将军,使还报命。朗不敢复过贼营,乃缘钟山之后,夜行昼伏,积日乃达。诸将得敕,争请仲礼进兵。而仲礼自韦粲死后,神情傲狠,陵蔑诸将。
邵陵王纶每日执鞭至门,亦移时弗见,由是与仲礼不睦,诸军互相猜阻,莫有战心。
先是台城之闭也,公卿以食为念,男女贵贱,并出负米,得四十万斛。又收钱帛五十万亿,并聚德阳堂,而不备薪刍鱼盐。至是坏尚书省为薪,撒荐剉以饲马。御厨有干苔数十石,味酸咸,取以分给战士。其后米亦竭,军士或煮铠,或熏鼠捕雀以为食。屠马于殿省间,杂以人肉,食者必死。而侯景之众亦饥,抄掠无所获,东城有米可支一年,援军断其路。又闻荆州兵将到,景甚患之。王伟曰:“今台城不可猝拔,援军日盛,我军乏食,未可与战。”不如伪且求和,以缓其势。因求和之际,运东城米人石头,援军必不得动,然后休士息马,缮修器械,伺其懈怠击之,一举可取也。”景从之,遣其将任约、于子悦至城下,拜表求和,乞归旧镇。太子以城中饥困,清帝许之,帝怒曰:“和不如死!”太子固请曰:“侯景围逼已久,援军坐视不战,宜且许其和,更为后图。”帝迟回久之,乃曰:“汝自斟量,勿令取笑千载。”遂报许之。
景见朝廷受其和,乞割江右四州之地,并求宣城王大器出送,然后济江。傅歧固争曰:“岂有贼举兵围宫阙,而更与之和乎?此特欲却援军耳。戎狄兽心,必不可信。且宣城工嫡嗣之重,国命所系,岂可为质?”太子不得已,乃以大器之弟石城公大款出质于景。又敕诸军不得复进,下诏曰:“善兵不战,止戈为武。”以景为丞相、豫州牧、河南王如故。已亥,设坛于西华门外,遣仆射王克、吏部萧瑳,与贼将于子悦、任约登坛共盟。又遣太子詹事柳津出西华门,与景相对数十步外,杀牲歃血。盟既毕,城中士民,只道景即解围。久之,景了无去志,专修铠仗,托云无船,不得即发,且欲遣石城公还台,求宣城王出送。太子虽觉其诈,犹依违从之。乙卯,景又启曰:“适有西岸信至,高澄已据寿阳,臣今无所投足,求借广陵及谯州,俟得寿阳,即奉还朝廷。”又云:“援军既在南岸,须于京日渡江。”太子并许之。庚成,景又启曰:“永安侯确、直阁赵威方,屡次隔栅见诟,云:‘天子自与汝盟,我终当破汝。’乞召二人人城,即当引路。”帝便使尚中张绾召二人入城,赵威方奉命,确因辞不入。邵陵王泣谓确曰:“围城既久,圣上忧危,巨子之情,切于汤火。故欲且盟而遣之,更申后计。
成命已决,何得拒违?”时台使周石珍在纶所,确谓之曰:“侯景虽云欲去,而长围不解,意可见也。今召仆人城,何益于事?”石珍曰:“敕旨如此,郎那得辞?”确坚执如故。纶大怒,谓赵伯超曰:“谯州为我斩之,持其首去。”伯超挥刀眄确曰:“伯超识君侯,刀不识也。”确乃流涕人城。
先是帝常蔬食断荤,及城围日久,御厨蔬茹皆绝,乃食鸡子。确入城,上鸡子数百枚。帝手自检点,歔欷哽咽,谓确曰:“绎在荆州,兵力最强,而竟不一至,何也?”确泣而不言。
当是时,湘东王绎拥数万众,军于郢州之武城。河东王誉以湘州兵军于青草湖,桂阳王慥以信州兵军于西峡口,皆彼此观望,淹留不进。有萧贲者,骨鲠士也,为荆州参军,以绎不早下,心甚非之,常与绎双六,食子未下,贲曰:“殿下都无下意。
”绎知其讥己,甚忿其言。至是得帝敕,云与景盟,便欲旋师,贲谏曰:“景以人臣举兵向阙,今若放兵,未及渡江,童子能斩之矣,必不为也。大王以十万众,未见贼而退,窃为大王不取也。”绎益怒,未几,因事杀之。绎既先归,援军皆解严,景乘其际,尽远东城米归石头。既毕,谓王伟曰:“军食已足,计将安出?”伟曰:“王以人臣举兵围守宫阙,逼辱妃主,残秽宗庙,擢王之发,不足数王之罪。今日持此,欲安所容身乎?
背盟而捷,自古多矣。愿且留此以观其变。”正德亦曰:“大功垂就,岂可弃去?”景曰:“是吾心也。”途命王伟修启,历数朝廷之非,指帝十失以上之。但未识所指十失云何,且听下回分解。
侯景禽兽为心,人人皆知。梁武惑于朱异之言,深信不疑。
到得兵临城下,遂至计无所出。羊侃实心为国而死,韦粲忠义奋发而死,天心已可概见。临贺送女结欢,湘东拥兵不救,全无心肝,有愧韦粲、萧贲多矣。
第二十五回
侯景背誓破台城诸王敛兵归旧镇
话说侯景军食既足,志在背盟,谋臣王伟力劝之,以为去必不克。于是数帝十失,上启于朝。其略云:窃惟陛下,踵武前王,光宅江表,躬览万几,劬劳治道。
刊正周、孔之遗文,训释真如之秘奥。人君艺业,莫之与京。
臣所以踊跃一隅,望南风而叹息也。岂图名与实爽,闻见不同,今为陛下陈之。陛下与高氏通和,岁逾一纪,必将分灾恤患,同休共戚。宁可纳臣一介之使,贪臣汝、颍之地,便绝和好。
夫敌国相代,闻丧则止,匹夫之交,托孤寄命,岂有万乘之君,见利忘义若此者哉?其失一也。臣与高澄,既有仇憾,义不同国,陛下授臣以上将,委臣以专征,臣受命不辞,实思报效。
而陛下欲分其功,不使臣击河北,遣庸懦之贞阳,任骄贪之胡、赵,才见旌旗,鸟散鱼溃。绍宗乘胜,席卷涡阳,使臣狼狈失据,妻子为戮,斯实陛下负臣之深。其失二也。韦黯之守寿阳,众无一旅,魏兵凶锐,欲饮马长江,非臣退保淮南,势未可测。
既而边境获宁,令臣作牧此州,以为蕃捍,方欲励兵秣马,克申后战,陛下反信贞阳谬启,复请通和。臣频谏阻,疑闭不听,反复若此,童子犹且羞之,况在人君,二三其德。其失三也。
夫畏懦逗留,军有常法,所以子王小败,见诛于楚;王恢失律,受戮于汉。今贞阳以帝之犹子,而面缚敌庭,实宜绝其属籍,以衅征鼓。陛下怜其苟存,欲以微臣相易。人君之法,当如是哉?其失四也。悬瓠大藩,古称汝、颍,臣举州内附,羊鸦仁无故弃之,陛下曾无嫌责,使还居北司。鸦仁弃之不为罪,臣得之不为功,其失五也。臣在寿春,只奉朝廷,而鸦仁自知弃州,内怀惭惧,遂启臣欲反。使臣果反,当有形迹,何所征验,诬陷顿尔,陛下曾不辨究,默而信纳。其失六也。赵伯超任居方伯,惟知渔猎百姓,韩山之役,女妓自随,才闻敌鼓,与妾俱逝。以致只轮莫返,其罪应诛,而纳贿中人,还处州任。伯超无罪,功臣何论;赏罚无章,何以为国?其失七也。臣御下素严,裴之悌助戍在彼,惮臣严制,遂无故遁归,又启臣欲反,陛下不责违命离局,方受其浸润之谮,处臣如此,使何地自安?
其失八也。臣归身有道,罄竭忠规,每有陈奏,恒被抑遏。朱异等皆明言求货,非利不行,臣无贿于中,恒被抑折。其失九也。鄱阳之镇合肥,与臣邻接,臣以皇室重臣,每相只敬。而臣有使命,必加弹射,或声言臣反,陛下不察,任其见侮,臣何以堪于此哉?其失十也。臣是以兴晋阳之甲,乱长江而直济,愿得升赤墀,践文石,口陈枉直,指画臧否,诛君侧之恶臣,清国朝之秕政,则臣幸甚,天下幸甚。
帝览表,且惭且怒。城中以景违盟,举烽鼓噪,复诏援军进兵。先是闭城之日,男女十余万,擐甲者二万余人,被围既久,人多身肿气急,死者十八九,卫城者不满四千人。率皆疲病,横尸满路,不及瘗埋。国势危如累卵,而柳仲礼身为都督,唯聚妓妾在营,置酒作乐。诸将日往请战,不许。安南王骏说邵陵曰:“城危如此,而都督不救,其情可知。万一不虞,殿下何颜自立于世?今宜分军为三道,出其不意攻之,可以得志。
”纶不能从。柳津遣人为仲礼曰:“君父在难,不能竭力,百世之后,谓汝心为何?”仲礼亦不以为意。帝尝问津贼势若何,对曰:“陛下有邵陵,臣有仲礼,围何由解?”帝为之泪下。
中丞沉浚,愤贼背盟,请至景所,责以大义。帝遣之,浚见景,问之曰:“军何不退中’景曰:“今天时方热,军未可动,乞且留京师立效。”浚发愤责之,景怒,拔刀相向,曰:“我斩汝。”浚曰:“负恩忘义,违弃诅盟,固天地所不容。沉浚五十之年,常恐不得死所,何为以死相惧耶?”径去不顾,景以忠直舍之。于是决石阙前水,百道攻城,昼夜不息。
丁卯城陷,贼众皆从城西入。永安侯确,力战不能却,乃排闼入见帝云:“城已陷。”帝安卧不动,曰:“犹可一战乎?
”对曰:“众散矣。”帝叹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因谓确曰:“汝速去语汝父,勿以二宫为念,且慰劳在外诸军。”确泣而退。俄而景入城,先遣王伟入文德殿奉谒,帝命左右褰帘开户引伟入。伟拜呈景启,帝问:“景何在,可召来。”景遂入见,以甲士五百人自卫。稽颡殿下,典仪引就三公榻。帝神色不变,问曰:“卿在军中,无乃为劳。”景不敢仰视,汗流被面。又问:“卿何州人,而敢至此,妻子犹在北耶?”景皆不能对。任约从旁代对曰:“臣景妻子,皆为高氏所居,惟以一身归陛下。”帝又问:“初渡江有几人。”景曰:“千人。”“围台城几人?”曰:“十万。”“今有几人?
”曰:“率土之内,莫非己有。”帝俯首不言,景即退。复至永福省见太子,太子亦无惧容,侍卫皆惊散,惟中庶子徐摛、舍人殷不害侍侧。景傲然登阶,摛谓景曰:“候王当以礼见,何得如此?”景乃拜。太子与言,又不能答。景退,谓其党曰:“吾尝跨鞍对阵,矢刃交下,而意气安缓,了无怖心。今见萧公,使人自慑,岂非天威难犯?吾不可以再见之。”于是悉撒两宫侍卫,纵兵入宫,尽掠乘舆服御宫人以出。使王伟守武德殿,于子悦屯太极殿堂,矫诏大赦,自加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旋命石城公大款,以帝诏解外援军。
柳仲礼召众议之,邵陵王曰:“今日之命,委之将军。”
仲礼直视不对。裴之高、王僧辨曰:“将军拥众百万,使宫阙沦没,正当悉力决战,以赎前愆,何用踌躇?”仲礼竟无一言。
诸军见其无战意,乃各引兵还镇。柳仲礼及其弟敬礼、羊鸦仁、赵伯超并开营降。仲礼入城,先拜景而后见帝,帝不与言。退见其父津,津偷哭曰:“汝非我子,何劳相见?”是日景烧内积尸,病笃未绝者,亦聚而焚之。庚子,诏征镇牧守,各复本任,朝臣皆还旧职。初,临贺王正德,与景相约,平城之日,不得全帝与太子。故台城一破,正德即率众挥刀入宫。那知景已使人守定宫门,斥正德曰:“侯王有命,擅入者斩。”正德悚然而退。越一日,景令正德去帝号,迁为侍中、大司马,入朝于帝。正德入见,拜且泣。帝曰:“叹其位矣,何嗟及矣。
”正德自后常怀怨恨,未几景杀之。
且说帝为侯景所制,心甚不平,怒气时形于色。一日,景欲以宋子仙为司空,帝曰:“调和阴阳,安用此物?”景又请以其党为便殿主帅,帝不许。景不能强,心甚惮之。太子人见,泣且谏曰:“宗庙存亡,皆系景手,愿少忍之。”帝曰:“谁令汝来?若社稷有灵,犹当克复;如其不然,何惜一死而事流涕为!”一日,忽见省中,有驱驴马,带弓剑,出入往来者。
帝怪之,问左右曰:“往来者是何人?”直阁将周石珍曰:“侯丞相甲士。”帝大怒,叱石珍曰:“是侯景,何谓丞相!”
左右皆惧。是后帝有所求,多不遂志,饮食亦为所裁节,忧愤成疾。五月雨辰,帝卧净居殿,口苦,索密不得,再呼荷荷而殂。年八十六,庙号高祖。景闻帝崩,秘不发丧,迁殡于昭阳殿,使王伟、陈庆,迎太子于永福省,如常人朝。太子呜咽流涕,不敢泄声。殿外文武,皆莫之知。辛巳,发高祖丧,升梓宫于太极殿。是日太子即皇帝位,群臣朝贺,改元大宝,是为简文帝。侯景山屯朝堂,分兵守卫。浩敕诏令,皆代为之。帝拱默而已。六月丁亥,立宣城王大器为太子,封皇子大心等七人,皆为王。以郭元建为北道行台,总督江北诸军事,镇新秦。
却说景爱永安侯确之勇,常置左右,确曲意承合,使景不疑。时邵陵王纶在郢州,潜遣入呼之,确曰:“景轻佻,一夫力耳。我欲手刃之,尚恨未得其便。卿还语家主,匆以吾为念。
”一日,景游钟山,确与偕行,见一飞鸟,景命射之,一发乌落。又一鸟飞来,确弯弓持满,欲射景,箭将发而弦忽断。景觉其异,因叱曰:“汝何反?”确曰:“我欲杀反者,而天不助我,命也。”景遂杀之。
时东吴皆有兵守,景遣于子悦、侯子鉴等东略吴郡,所将兵甚少。新城戍主戴僧遇,有精兵五千人,说太守袁君正曰:“贼今乏食,台中所得,不支一旬。若闭关拒守,立可饿死。
愿公勿附于贼。”无如郡人皆恤身家,恐不能胜,而资产被掠,争劝君正迎降。君正于是具牛酒,出郊以迎子悦。子悦执之,而掠夺财物子女,东人大悔恨。沉浚避难东归,与吴兴太守张嵊,合谋拒景。
时吴兴兵力寡弱,嵊又书生,不闲军旅,或劝嵊效袁君正,以郡迎降。嵊叹曰:“袁氏世济忠贞,不意君正一日隳之,吾岂不知吴郡既殁,吴兴势难久全?但以身许国,有死无二耳。
”及子鉴军至,嵊率众与战,败还府,整朝服坐堂上,贼至不动。子鉴执送建康,景嘉其守节,欲活之。嵊曰:“吾参任专城,朝廷倾危,不能匡复,今日速死为幸。”景犹欲存其一子,师曰:“我一门已在鬼录,不就尔虏求生。”景怒,尽杀之。
并杀沉浚。又贼将宋子仙攻钱塘,戴僧遇降之,遂乘胜至会稽。
时会稽胜兵数万,粮仗山积,东人征候景残虐,咸欲拒之。而刺史南郡王大连,朝夕酣饮,不恤士卒,军事悉委司马留异。
异隐与贼通,遂以众降。大连被执,送之建康,犹醉不之知。
帝闻之,引帷自蔽,掩袂而泣。于是三吴尽没于景。
景志益骄,下令采选吴中淑女,收入府中,有容貌出众者,教之歌舞,以资声色之乐。贼党有言溧阳公主之美者,景即人宫,逼而见之。时溧阳年十四,芳姿弱质,果有沉鱼落雁之容。
景一见,不胜惊喜,回顾左右曰:“我初以正德之女为美,今观公主之色,正德女不足数矣。”因向溧阳曰:“公主深宫寂寞,此间无可快意,不如随吾回宫,共享荣华,与公主偕老何如?”溧阳羞惭满面,低声应曰:“承大王不弃,妻之顾也。
”景大悦,遂购小舆,载之以归。是夕,召集群臣,大排筵宴,以庆新婚。酒阑之后,与公主携手入房,共效于飞之乐。可怜娇花嫩蕊,狼藉于跛奴之手。帝闻之,封景为附马,景益喜。
三月三日,景清帝楔宴于乐游苑,畅饮连日,还宫后,景与公主,共据御床,南面并坐,文武群臣,列坐待宴。越日,又请驾幸西州,帝御素荤,侍卫寥寥,景甲士数千,翼卫左右。帝闻丝竹之音,凄然泣下。酒半酣,景起舞,亦请帝起舞,帝亦为之盘折。宴罢,帝携景手曰:“我念丞相。”景曰:“臣亦念陛下,且臣得尚公主,则与陛下为至亲。陛下苟无异志,臣亦宁有变心?请与陛下设誓可乎?”帝从之,因与帝登重云殿,礼佛为誓云:“自今君臣,两无猜贰,共保始终。”盖景饮娱公主意,故与帝盟也。
当是时,江南连年旱蝗,江、扬犹甚,百姓流亡,相与采草根、木叶、菱芡而食,死者蔽野。富贵之家,衣罗绮,怀金玉,俯伏床帷而死。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邱陇焉。而景残酷益甚,立大碓于石头城,有犯法者,辄捣杀之。
常戒诸将曰:“破栅平城,当尽杀之,使天下知我威名。”故诸将每战,专以焚掠为事,斩刈人如草芥,以资戏笑。又禁人偶语,犯者刑及外族。为其将帅者,悉称行台。来降附者,悉称开府。其亲寄隆重者,日左右厢公。勇力兼人者,曰库直都督。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湘东王绎,字世诚,高祖第七子也。初高祖梦一眇目僧,执香炉至殿前,口称托生皇宫,径往内走。高祖梦觉,而后宫适报皇子生,名之曰绎。少患眼疾,遂盲一目。高祖忆前所梦,弥加宠爱。及长,好学不倦,博极群书,高祖常问曰:“孙策在江东立业,年有几?”对曰:“十七。”高祖曰:“正是汝年。”遂封湘东王,出为荆州刺史。其在荆州,军书行檄,文章诗赋,点毫立就,常曰:“我韬于文字,愧于武夫。
”人以为确论,性好矫饰,多猜忌,有胜己者,必加毁害。忌刘之遴才学,使人鸩之,如此甚众。妃徐氏,有美色,嗜酒好淫,性又酷妒,见无宠之妾,便交杯接坐。才觉有娠者,即手加刀刃。以王眇一目,每知王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王见,则大怒而出。王好读书,卷籍繁多,每不自执卷,令左右更番代执,昼夜无间。以故左右出人无忌,妃择其美者,常与之淫。
有季江者,美姿容,尤为妃爱。季江每叹曰:“植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又有贺徽者,年少面貌美,妃常往普贤寺礼佛,遇之心动,即令寺尼招之入内,遂与之私。意甚谦,书白角枕为诗,互相赠答。后事露,绎欲杀之,以其生世子方等,不忍,乃尽杀其所私者,而幽之后宫。更作《荡妇秋思赋》以刺之,其词曰:荡予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
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索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世子方等见之,知为其母作也,且惭且惧。原来方等有俊才,善骑射。台城被围,绎停军郢州,独遣方等率步骑一万,援健康,每战亲犯矢石,以死节自任。及宫城陷,绎还荆州,方等亦收兵还,甚得众和。湘东始叹其能,修筑城栅,以备不虞。既成,楼雉相望,周遮七十余里。湘东见之大悦。然方等以母故,恒郁郁不乐。尝着论以见志云:人生处世,如白驹过隙耳。一壶之酒,足以养性;一箪之食,足以恰形。生在蓬篙,死葬沟壑。瓦棺石椁,何以异兹。
吾尝梦为鱼,因化为鸟。当其梦也,何乐如之。及其觉也,何忧及之。良由吾之不及鱼鸟者远矣。举手动触,摇足恐堕,若使吾终得与鱼鸟同游,则去人间如脱屣耳。
又尝谓所亲曰:“吾岂爱生,但恐死不获所耳。”今且按下慢讲。
且说其时贼据建业,凶势滔天。然方收集三吴,未遑经营江北,故京师虽破,外镇犹强。荆州则湘东王绎,襄阳则岳阳王詧,湘州则河东王誉,信州则桂阳王慥,益州则武陵王纪,而鄱阳镇合肥,邵陵据郢州,唯荆州地居形胜,兵力最强,特推为督府,各受节制。而湘东疑忌宗室,每与诸王不睦。
先是太清三年,河东王誉移镇湘州,前刺史张缵,恃其才望,轻誉少年,迎侯有阙。誉怒,颇陵蹙之。缵恐为所害,轻舟夜遁。与湘东有旧,欲因之以杀誉兄弟,乃奔江陵,求昵于绎。恰值桂阳王将还信州,欲谒督府,停军以待。缵因说绎曰:“河东、岳阳,共谋不逞,欲袭荆州,桂阳留此,欲应誉、詧。
”湘东信之。遂杀慥。诸王由是不服。其后督粮于湘州,誉怒曰:“各自军府,何忽隶人?”使者三返,誉竞不与。绎怒欲伐之。世子方等请行,绎乃给兵三千,使之往讨。誉出兵拒之,战于麻溪,方等匹马陷阵而死,湘东闻之怒曰:“河东敢杀吾子,此仇必报。”乃命大将鲍泉,率骑一万进讨。王僧辩起竟陵之众助之,刻日就道。僧辩因竟陵部下未尽至,欲俟众集,然后行,求缓日期。绎疑僧辩观望,按剑厉声曰:“卿惮行拒命,欲同贼耶?今唯有死耳。”因斫僧辩,中其髀,闷绝倒地。
久之方苏,即下于狱。泉在旁,震怖不敢言,僧辩母闻之,徒行至官,流涕人谢,自陈无训,伏地求免。绎意解,赐以良药,故得不死。泉独将兵击湘州。但未识湘州果得胜否,且听下回分解。侯景反复小人,而又机变诡谲,其归染而畔,明者早已知之。梁武以天挺之姿,壮时何等英迈,乃老而昏愦,但知妄佞佛,不惜民生,至呼“荷荷”而殂,哀哉!简文为景所制,悲笑由人,真是虽生犹死。设诸镇兄弟,合力同心,以诛侯景,何愁不克?乃湘东心情猜忌,小人乘此播弄,弟兄叔侄,互相残杀,以致一败涂地,可恨可怜,当为千秋炯戒。
第二十六回
除霸先始兴举义王憎辩江夏立功
话说鲍泉师至湘州,河东王誉引军迎之,连战皆败,退保长沙。鲍泉围之,誉告急于岳阳王詧。詧与左右谋曰:“欲解长沙之围,不如去伐江陵,江陵破,则其围自解。”乃留参军蔡大宝守襄阳,自率精骑二万二千,来伐荆州。绎大惧,遣左右就狱中问计于僧辩。僧辩内陈方略,绎乃赦之,以为城中都督。
先是詧至江陵,作十三营以攻之。会大雨,平地水深四尺,詧军气沮,绎将杜岸,请以五百骑袭襄阳,则此围自解,绎许之,岸乃昼夜兼行,去襄阳三十里,城中始觉。蔡大宝奉詧母龚太妃登城拒战,城得不破。詧闻之,惧根本有失,连夜弃营遁去。江陵始安。
却说鲍泉围长沙,久不克,湘东怒之,以王僧辩代为都督,数泉十罪。泉闻僧辩来,愕然曰:“得王竟陵来助,贼不足平矣。”拂席待之。僧辩入营,背泉而坐曰:“鲍郎,卿有罪,令旨使我锁卿,卿勿以故情见期。”乃宣绎命,锁之床侧。令自作启,以谢淹缓之罪,上呈湘东,湘东怒解,遂释之。复求救于邵陵王纶,纶欲救之,而兵粮不足,乃致书于湘东曰:从来天时地利,不如人和。况乎手足股肱,岂可相害?今社稷危耻,创巨痛深,唯应剖心尝胆,泣血枕戈,其余小忿,或宜容贳。若外难未除,家祸仍构,料古访今,未或不亡。夫征战之理,唯求克胜,至于骨肉之战,愈胜愈酷。捷则非功,败则有丧,劳兵损义,亏失多矣。侯景之军所以未窥江外者,良为藩屏盘固,宗室强密。弟若陷洞庭,不战兵刃,雍州疑迫,何在自安。必引魏军以求形援,如是则家国去矣。唯望解湘州之围,存杜稷之计。幸甚!幸甚!
绎得书,全不动念,复书于纶,但陈河东过恶,罪在不赦。
且曰:“临湘旦平,暮便返旆。”纶见之,以书投地,慷慨流涕曰:“天下之事,一至于此,湘州着败,吾亡无日矣。”
且说绎既不从纶言,命王僧辩急攻长沙,辛巳克之。遂斩河东王誉,传首江陵。绎反其首而葬之。以僧辩为左卫将军。
斯时岳阳闻詧死,恐亦不能自存,乃遣使求援于魏,请为附庸之国。后湘东又遣柳仲礼镇竟陵以图之。岳阳益惧,乃遣妃王氏,及世子寮为质于魏,乞出兵以击仲礼。时魏宇文泰,正欲经略江汉,得詧来附,甚喜,乃命杨忠为都督,击仲礼以援詧。
忠选骑二千,衔枚夜进,大败仲礼于获头,获其子弟,尽俘其众。仲礼狼狈遁归。于是义阳、安阳、竟陵三郡守将皆以城降,汉东之地,尽入于魏。忠遂乘胜,进逼江陵。湘东大惧,遣舍人庾恰说忠曰:“詧来伐叔,而魏助之,何以使天下归心?如不助詧,愿以次子方略为质,乞和大国。”杨忠许之。绎乃与忠盟于石城曰:“魏以石城为封,梁以安陆为界,请同附庸,并送质子,贸迁有无,永敦邻好。”忠乃还。
却说邵陵王大修铠仗,将讨侯景,湘东恶之,使僧辩率舟师一万,东趣江鄙,声言迎纶还荆,授以湘州,其实袭之。军至鹦鹉州,纶以书责僧辩曰:“将军前年杀人之侄,今岁伐人之兄,而不闻一矢一旅,加之于贼。以此求荣,恐天下不许。
”僧辩送其书于江陵,绎命进军。纶料不能敌,乃集麾下于西园,涕泣言曰:“我本无它,志在灭贼,湘东尝谓与之争帝,遂尔见伐。今日欲守,则粮储交绝;欲战则取笑天下。不容无事受缚,当于下流避之。”麾下争请出战,纶不从,自仓门登舟北出。僧辩入据郢州,绎以世子方诸为郢州刺史,王僧辩为领军将军。纶奔汝南,遣使请降于齐,欲图安陆,为西魏将所杀。时鄱阳王在湓城,见宗室相残,亦以忧死。由是贼未亡,而梁之宗室,已死亡过半矣。后人有诗讥湘东曰:君父之仇甘共天,摧残骨肉剧堪怜。
诗书万卷虽能读,忘却风人唐棣篇。
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一代将终,必有一代开基之主,应运而兴。方天监二年,梁业正当隆盛,而代梁有天下者,已生世上。其人姓陈,名霸先字兴国,小字法生,吴兴长城下若里人。汉太邱长陈实之后,世居颍州,实七世孙达,为长城令,爱其山水,遂家焉。
尝谓所亲曰:“此地山川秀丽,当有王者兴,二百年后,我子孙必钟斯运。”越八传,至文赞,遂生霸先。少时倜傥有大志,不事生产。既长,爱兵书,多武艺。身长六尺五寸,日角龙颜,垂手过膝。尝游义兴,馆于许氏,夜梦天开数丈,有朱衣四人,捧日而至,纳之于口,及觉,腹中犹热,霸先因自负。然固于贫贱,虽有冲天之志,无从施展。一日,闲坐在家,听见门前车马声喧,走出视之,乃是新喻侯萧映,为吴兴太守,今日走马到任。映坐舆中,望见霸先形貌非常,心甚异之,因呼左右问其姓名而去。明日便邀霸先到署,谈论竟日,益叹服,指谓左右曰:“此人胸藏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略,他日所就,正未可量。”及映为广州刺史,遂引霸先为参军,令招集士马,训练武勇,境内贼寇,无不摧灭。
先是交州刺史萧谘,以残刻失众心。土豪李贲,连结数州强勇,同时造反,台军讨之不克,贼将杜天合、杜僧明,进寇广州,昼夜苦攻,州中大恐。对霸先在外为游军,率其众,卷甲兼行以救之,屡战屡捷,天合中流矢死,贼众大溃。僧明乞降,霸先爱其勇,收为偏将。广州以安,萧映乃详列其功,奏于朝。帝深异焉,授为直阁将军,遣画工图其容貌而观之。霸先益自激励。其年冬,萧映卒,诏以霸先为交州司马,与刺史杨瞟南讨李贲。瞟见霸先麾下,士卒勇敢,器械精利,喜曰:“能克贼者,必陈兴国也。”悉以军事委之。
时值萧勃为定州刺史,相遇于西江。勃知众惮远行,劝瞟勿进。瞟意犹豫,霸先谓瞟曰:“交人叛乱,罪由宗室诸侯,不恤人民,以致乱库有极。定州复欲昧利目前,不顾大计,节下奉辞伐罪,故当死生以之。岂可畏惮宗室,轻干国宪?今若违诏不前,何必交州讨贼?问罪之师,即有所指矣。”瞟从之,于是勒兵鼓行而进,军至交州,贲众数万,据苏历江口立栅,以拒官军。霸先为前锋,所向摧陷,贲大败,遁入典彻湖。其地已属屈獠界,众军惮之。是夜江水暴起七丈,奔注湖中,霸先乘流先进,众军鼓噪而前。贼众大溃,遂擒李贲斩之。传首京师,以功除振远将军、西江督护。时太清元年也。
明年,侯景寇京师,霸先即欲率兵人援。会广州刺史元景仲,阴与贼通,将以广州附贼。霸先知其谋,乃集义兵于南海,驰檄以讨景仲。景仲穷蹙自缢,霸先乃迎萧勃镇广州。又值兰裕等作乱,始兴十郡,皆从之反,勃令霸先讨之,悉擒裕等。
勃因以霸先监始兴郡事。霸先乃厚结始兴豪杰,同谋赴难。郡人侯安都、张偲各率千余人来附。霸先皆署为将。及义军将发,萧勃遣使止之曰:“侯景骁勇,天下无敌。前者援军十万,士马精强,然而莫敢当锋,遂令揭赋得志。君在区区一旅,将何所之?况闻岭北王侯,又皆鼎沸,河东、桂阳,相次屠戮;岳阳、邵陵,亲寻干戈。以君疏外,讵可暗投,未若且住始兴,遥张声势,保太山之安也。”霸先泣谓使者曰:“仆本匹夫,荷国厚恩。往问侯景渡江,即欲赴援,遭值兰裕作乱,梗我中道。今京都覆没,主上蒙尘,君辱臣死,谁敢爱命?君侯体则皇枝,任重方岳,不能摧锋万里,雪此冤痛。遣仆一军,犹贤乎已,乃更止之乎?仆行计决矣,非词说所能止也。”乃遣使间道往江陵,受湘东节度,星夜进兵。
至大庚岭,忽有一军挡住去路,霸先出马,高声喝道:“何处兵马,敢阻吾勤王之师。”话犹未绝,只见对阵中,旗门开处,冲出一将,高声答道:“吾乃南康郡大将蔡路养也,奉萧使君之命,教我把守在此,不许一人一骑放过岭北。你是陈兴国,莫想过去,且还始兴去罢。”霸先大怒道:“谁为我擒此贼?”杜僧明一马冲出。只见路养身边,闪出一员小将,年约十二三,手持大捍刀,身骑高头马,迎住僧明便战,枪来刀往,斗至数十合,不分胜负。霸先暗暗喝采,便将鞭梢一指,大众一齐杀上,敌军披靡,一时大溃。路养脱身窜走,小将落后不能去,遂执而讯之。姓萧,名摩诃,乃路养妻侄。侯安都爱其勇,收而养之。于是义军进顿南昌。
且说南昌一路,水道最艰。旧有二十四滩,滩多巨石,往来行旅,皆畏其险。霸先军至,滩水暴涨数丈,三百里间,巨石皆没。舟行如驶,一日遂达西昌。天空无云,有龙天矫水滨,长五丈,五采鲜耀,军人观者数万人,莫不叹异。又军尝夜行,咫尺难辨,独霸先前后,若有神光照之,数十步外,并得相见。
亲将赵知礼,怪而问之,霸失笑而不答。由是远近闻之,皆归心焉。今且按下霸先起兵。
再讲侯景既集东吴,复思西侵,探得诸王侯同室操戈,互相屠灭,不胜大喜,遂自加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以诏文呈帝。帝惊曰:“将军乃有宇宙之号耶?”然不敢违,即其号授之。景乃命任约将兵三万、进寇西阳、武昌。恰值宁州太守徐文盛,募兵数万,请讨侯景。湘东以为秦州刺史,使引兵东下,与任约遇于武昌。约不虞文盛兵至,初不为备。文盛进击,大破之,斩贼将数员,约狼狈走,丧亡不可胜计。明日文盛进击,又大破之。景闻任约败,大怒,遂自率众西上。携太子大器从军,留王伟居守建康。自石头至新林,战船千艘,舳舻相接。行至中途,任约来谢丧师之罪。景曰:“蓬尔贼何畏,汝看我破之。”至西阳,与文盛夹江筑垒。文盛曰:“景自恃无敌;有轻我心。若不先挫其锋,必为所乘。”于是策励将士,乘其初至攻之,士皆死战,杀其右丞库狄式和。景大败,退营五十里,集诸将问计。诸将请再战克之,景曰:“彼气方锐,战未可必。吾闻郢州刺史萧方诸,湘东少子,不暗军旅,吾以轻兵袭之,可虏而获也。得江夏,文盛在吾围中,彼且奔走不暇矣。”诸将皆曰:“善。”乃使宋子仙、任约,率轻骑四百,由淮内袭郢州。
却说方诸年十五,以行事鲍泉和弱,常狎侮之,或使伏于床中,骑其背为马。恃徐文盛在近,不复设备,日以蒲酒为乐。
丙午,大风疾雨,天色晦冥。有登陴望见贼者,走告鲍泉。泉曰:“徐文盛大军方胜,贼何因得至?当是王珣军人还耳。”
盖珣率江夏兵五百,从文盛在外也。既而告者益众,始命闭门。
而于仙等已驰入城,霎时杀进府中。方诸犹踞泉腹,以五色采辫其髯,见于仙至,方诸迎拜。泉匿床下子仙见有五色采,拖出床外,俯而窥之,乃鲍泉也,有采辫在髯上。众大笑,遂杀之,。江夏已拔,景乘便风,中江举帆,遂越文盛军,入江夏。
文盛军闻之,不战而溃,文盛逃归江陵。王珣以家在江夏,降于景。先是湘东以王僧辩为大都督,率王琳、杜龛等东击景。军至巴陵,闻郢州已陷,因留戍之,湘东乃遗僧辩书曰:“贼既乘胜,必将西下,不劳远击,但守巴邱,以逸待劳,无忧不克。
”又谓僚佐曰:“景若水步两道,直指江陵,此上策也;据夏首,积兵粮,中策也;悉力攻巴陵,下策也。巴陵城小而固,僧辩足可委任。景攻城不拔,野无所掠,暑疫时起,食尽兵疲,破之必矣。”乃命罗州刺史徐嗣徽兵自岳阳往武州,刺史杜崱兵自武陵往,共助僧辩拒景。
却说景在郢州,停兵三日,留其将丁和守之。使宋子仙将兵一万为前驱,趣巴陵。又遣任约将兵一万,声言直捣江陵。
亲率大兵,水步并进。于是缘江城戍,望风皆溃。将次巴邱,僧辩乘城固守,偃旗卧鼓,寂若无人。景遣轻骑至城下,问城内守将为谁,答曰:“王领军。”骑曰:“何不早降?”僧辩使人对曰:“大军但向荆州,此城自当非碍。”骑去,既而执王珣至城下,使说其弟王琳出降。琳曰:“兄受命讨贼,不能死难,曾不内惭,反来诱我。”取弓射之,珣惭而退。景令军士肉薄攻城,百道俱进,城中鼓噪,矢石雨下。贼死甚众,乃退。僧辩又遣轻兵出战,凡十余返,所向皆捷。景怒,亲自披甲乘马,在城下督战,呼声动天地。僧辩缓服乘舆,奏鼓吹巡城。景望之,服其胆勇。
再说湘东闻任约西上,遣萧惠正将兵拒之,惠正谢不能,举胡僧佑自代。僧佑时坐忤旨系狱,绎即出之,拜为武猛将军,引兵前往,戒之曰:“贼若水战,但以大舰临之必克;若欲陆战,自可鼓棹直就巴邱,不须交锋也。”僧佑受命而行。军次湘浦,任约率卒五千,据白塔以待之。僧佑由他路而上,约谓其畏己,率众追之。及于辛口,约呼僧佑曰:“吴儿何不早降,走何所之?”僧佑不应,潜引兵至赤沙亭。会信州刺史陆法和,引兵亦至,相见大喜。原来法和有异术,先隐于江陵百里洲,衣食居处,一如苦行沙门,或预言吉凶多中,人莫能测。方景之围台城也,或问之曰:“事将如何?”法和曰:“凡人取果,宜待熟时,不撩自落。”固问之,法和曰:“亦克亦不克。”
及问约向江陵,请于绎曰:“愿假一旅,生擒此贼。”绎乃遣之,使助僧佑。法和至,遂与僧佑合军。是时任约自恃其强,全不以敌军为意,戒左右曰:“速攻之,忽使逸去。”遂直抵赤亭。法和谓僧佑曰:“今日进战,贼必败走西北,可伏数十骑邀之,其帅可擒也。吾与将军严阵待之,戒令军士,勿为遥射,俟贼至栅前,听吾鼓声而起。”僧佑从之。临战,任约鼓噪而至,僧佑、法和伏不动。贼拔栅而入,中军鼓声忽起,于是万众齐奋,争先冲击,贼送大溃。任约自出掠阵,以率退卒,不能止。见敌军纷纷杀来,只得单骑走西北,果遇伏兵,束手就缚。是役也,贼兵死亡殆尽,收获资粮、器械无数。景闻之不敢进,留宋子仙、丁和守郢城,焚营夜遁。任约执至江陵,叩头乞降,愿杀贼立功,以赎前愆。绎下之于狱,不遽诛。拜僧辩为征东将军,兼尚书令,胡僧佑等,皆进位号,使进复江夏。陆法和清还江陵,既至,谓湘东曰:“侯景自然平矣。蜀寇将至,请往御之。”蜀寇谓武陵王纪也。乃引兵屯峡口。
却说僧辩进攻郢州,辛酉,克其罗城,斩首千级。贼退据金城,四面起土山攻之,宋子仙穷蹙,乞输郢城,身还建康。
僧辩讹许之,给船百艘,以安其意。子仙信之,浮舟将发,僧辩命杜龛率精勇千人,攀堞而上,鼓噪奄进,以楼船截其去路。
子仙且战且走,至白杨浦,大败,遂与丁和同时就擒。僧辩斩之。遂顿军寻阳,以为克复之计。
却说景方通时,战舰前后相失,太子船入枞阳浦,船中腹心皆劝因此人北。太子曰:“自国家丧败,志不图生,主上蒙尘,于忍远离左右?吾今若去,乃是叛父,非避贼也。”因流泗呜咽,即命前进,遂返建康。
再讲景克京师,常言吴儿怯弱,易以掩取,当须拓定中原,然后为帝,故不急争于篡位。及兵败而归,猛将多死,不复以天下为意,专与溧阳公主日在温柔之乡,曲尽房帏之乐,朝夕欢娱,大废政事,王伟屡以为言,景因入宫稍疏。溧阳不乐,怨恨形于颜色。景慰之曰:“近日入宫稍疏者,以王伟有言,暂相屈从,我二人恩爱如故也。”溧阳大怒曰:“王伟离间我夫妇,誓必杀之。”旋有以溧阳之言报知王伟者,伟恐为所杀,因欲除帝,尽灭梁氏,以间其宠,乃谓景日。“今兵挫于外,民怀观望,不早登大位,无以一人心。但自古移鼎,必先废立,毁示我威权,且绝彼民望。”景从之,乃使卫尉彭隽,率甲士二百人入殿,废帝为晋安工。
先是帝即位以来,防卫甚严,外人莫得进见,唯武陵侯谘,舍人殷不害,并以文弱得入卧内。其后武陵以疑见杀,帝自知不久,指所居殿,谓不害曰:“庞涓当死此下。”至是幽于永福省,悉撤内外侍卫,使突骑左右守之。墙垣悉布枳棘,遂下诏禅位于豫章王栋。栋,昭明太子之孙,豫章王欢之子也。时被幽拘,廪饩甚薄,仰蔬茹为食。方与妃张氏锄葵,法驾奄至,栋惊愕不知所为,侍卫逼之,泣而升辇。遂即帝位与太极殿,改元天正。于是宗室王侯,在建康者二十余人,景皆杀之。并杀太子大器。太子神明端凝,于景党未尝届意,所亲窃问之,太子曰:“贼若干事势未须见杀,我虽陵慢呵叱,终不敢害。
若见杀时至,虽一日百拜,亦何所益?”或又曰:“殿下今居困厄,而神貌恰然,不异平日,何也?”太子曰:“我自度死日必在贼前,若诸叔能灭贼,贼必先见杀,然后就死。若其不然,贼亦杀我以取富。安能以必死之命,为无益之愁乎?”及被害时,颜色不变,徐曰:“久知此事,嗟其晚耳。”刑者将以衣带绞之,太子曰:“此不能见杀。”命取击帐绳绞之而绝。
时郭元建在秦州,闻帝被废,驰还建康,谓景曰:“主上先帝太子,既无愆失,何得废之?”景曰:“王伟劝我,云早除民望,吾故从之,以安天下。”元建曰:“吾挟天子令诸侯,犹惧不济,无故废之,乃所以自危,何安之有?”景大悔,悟曰:“今使复位,以栋为太孙可乎?”元建曰:“及今为之,犹愈已也。”但未识简文果得复位否,且听后文再讲。
湘东骨肉相残,以至景贼猖獗,其罪大矣,陈兴国本意,原欲为国家出力,若谓遽有二心,非也。特天挺人豪,自有奇异,未免自负耳。侯景事事不惬人心,且更不成器局,乃至困迫已见,听王伟小人之词,遽害简文父子,不但失算,愈足使人悲愤,焉得不速之死也?
第二十七回
侯景分尸惩大恶武陵争帝失成都
话说景听元建之言,复欲迎帝复位。王伟闻之,遽入谏曰:“废立大事,岂可数改?且立豫章为帝者,岂真奉之,不过为大王受禅地耳,奈何自沮大计?”景喜曰:“微子言,几误吾事。”于是遣使杀南海王大临于吴郡、南郡王大连于姑孰、安陆王大春于会稽、高唐王大壮于京口,以太子妃赐郭元建。元建曰:“岂有皇太子妃乃为人妾乎?”竟不与相见,听使人道。
景谓王伟曰:“我今可以为帝乎?”伟请先就简文以一众心。
景曰:“卿快为我了之。”伟乃与彭竣王修纂进觞于帝曰:“丞相以陛下幽优已久,使臣等来此上寿。”帝笑曰:“已禅帝位,何得复称陛下,此酒恐不尽此乎?”伟曰:“实无他意,陛下勿疑。”于是俊等并赍酒肴,侍坐陪饮,伟弹曲项琵琶佐酒。帝知将见杀,乃尽酣,谓曰:“不图为乐,一至于此。”
先是帝梦吞土数升,明日以告殷不害。不害曰:“昔重耳馈块,卒反晋国,陛下所梦,将符是乎?”帝摇首曰:“此梦恐别有应。”至是大醉而寝。俊以上囊覆其面,修纂坐其上而崩,果符吞土之梦。
帝即崩后,加景九锡。已丑,豫章王禅位于景,景即皇帝位于南郊,还登太极殿。其党数万,皆吹唇鼓噪而上。国号曰“汉”,改元太始。封栋为淮阴王,并其二弟锁之密室。王伟请立七庙,景曰:“何谓七庙?”伟曰:“天子祭七世祖考,载其讳于主上。”景曰:“前世吾不复记,唯记我父名标。且彼在朔州,哪一得来此啖饭?”众皆掩口而笑。其党有知景祖名乙羽周者,自外皆王伟造为之。追尊父标为元皇帝。先是景以西州为府,文武无尊卑,皆被引接。及篡帝位,身居禁中,非故旧不得见,由是诸将多怨望。又好独乘小马,弹射飞鸟,王伟每禁止之,不容轻出。景郁郁不乐,谓左右曰:“吾何乐为帝,竟与受摈不殊。”今且按下慢表。
却说霸先兵屯西昌,训练士马,以候荆州调遣。及闻侯景弑帝,已夺梁祚,不胜大怒。一面上表湘东,请早正大位,以系人心;一面即请进兵克复京师。恰好湘东令旨到来,拜霸先为荡寇大将军,着往寻阳,与僧辩合军进讨。霸先受命,即统甲士三万,战舰二千,往寻阳进发。将次湓口,僧辩全军亦至,彼此相见大喜。僧辩曰:“得君来助,贼不足平矣。”停军一日,遂于白茅湾,会集诸将,筑坛歃血,共读盟文。霸先流涕慷慨,誓不与此贼俱生,将士皆为感动。是日,僧辩使侯琚袭南陵、鹊头二戍,克之。贼将侯子鉴奔还淮南。癸酉,军至芜湖,贼将张黑弃城走。景闻之惧,乃遣侯子鉴率兵三万,据姑孰以拒西军。戒子鉴曰:“西人善水战,勿与争锋,往年任约之败,良为此也。若得步骑一战,必获大胜。汝但结营岸上,引船入浦以待之。”子鉴乃舍舟登岸,闭营不出。僧辩与霸先计曰:“贼所以紧守不出者,欲老我师也。我当示弱以诱之。
”遂停军芜湖,十余日不进。贼党果以为怯,大喜,告景曰:“西师畏我之强,不敢直前,势将遁矣,不击且失之。”景乃复命子鉴为水战之备。丁丑,僧辩引军东下,直趣姑孰。子鉴乃率步骑,度过西洲,于岸上挑战,以战船千艘,泊于水际,候官军上岸,水陆夹击。僧辩乃使霸先以大舰夹泊两岸,身领细船佯退。贼兵望见,以为水军将走,悉众来追。追有里许,僧辩回船奋击,霸先以大舰横截其后。鼓噪大呼,合战江中,杀得贼兵大败,士卒赴水死者数千人。子鉴仅以身免,收散卒,走还建康。官军遂人站孰。僧辩曰:“贼人破胆矣,急击勿失。
”于是不暇解甲,引兵而前,众军继进,历阳诸戍,相继迎降。
景闻子鉴败,大惧,涕下覆面,引装而卧,良久方起,叹曰:“误杀乃公。”庚辰,僧辩督诸军至张公洲,乘潮人难,直至禅灵寺前。侯景乃以大船运石塞淮口,缘淮作城。自石头至朱雀街,十余里中,楼堞相接,处处以重兵守之。僧辩问霸先曰:“贼力尚强,何计破之?”霸先曰:“前柳仲礼拥数十万兵,隔水而坐,韦粲在青塘,竟不渡岸。贼登高望之,表里俱尽,故能覆我师徒。今围石头,必须引兵先渡北岸,人其腹中,方克有济。诸将若不能当锋,霸先请先往立栅。”僧辨大喜,曰:“微兄言,几失制贼之术。”
是夜,霸先率轻步三千,先渡北岸筑栅,众军依次连筑入城,直出石头西北。景恐西州路绝,亦率侯子鉴等于石头东北连筑五城,以遏大路。景登石头城,遥望官军,大言曰:“一把子人,何足打杀。”望见霸光栅,密谓左右曰:“此军上有紫气,不易胜也。”丁亥,景率精卒二万,铁骑八百余匹,陈于西州之西。霸先谓憎辩曰:“吾闻善用兵者,如常山之蛇,使救首救尾,彼此相应。今我众贼寡,宜分其兵势,以强制弱。
何故聚锋锐于一处,令贼致死于我?”乃命诸将分路置兵。景见王僧志一军,众最寡弱,引兵先冲其阵。僧志小缩,霸先引弩手二千,横绝其后,每发一矢,辄贯其胸,景兵乃退。继又主敢死士八百,弃矟执刀,冲霸先阵,阵不动。王琳、杜龛等,以铁骑乘之,景殊死战。僧辩以大军继进,贼送大溃。诸军乘胜逐北,霸先进破石头城,遂入据之。景至阙下,闻追兵已至西明门,不敢入台,召王伟至前,怒色责之曰:“尔令我为帝,今日误我!”伟不敢对。景遂策马欲走,伟执鞍谏曰:“自古岂有叛走天子耶?宫中卫士,犹足一战,弃此将欲安之?”景田:“我昔败贺拔胜,破葛荣,扬名河、朔,渡江平台城,降柳仲礼如反掌,今日天亡我也。”
先是景所乘白马,矫健异常,每战将胜,辄踯躅嘶鸣,意气骏逸;其有奔衄,必低头不前。及石头之败,精神沮丧,至是卧不肯动。景使左右拜请,或加棰策,终不肯进,景乃易马。
与腹心房世贵等,率百余骑东走。其党王伟、侯鉴等,皆仓皇遁去。城内无主,王克率台中旧臣迎僧辩于道。僧辩劳克曰:“卿良苦,朝夕拜手贼廷。”克惭不能对。又问玺绶何在,良久曰:“赵平原持去。”僧辩曰:“王氏百世卿族,可惜一朝而坠。”遂入台城,迎简文梓宫升朝堂,率百官哭踊如礼。先是僧辩之发江陵也,启湘东王曰:“平贼之后倘嗣君尚在,未审何以为礼?”王曰:“六门之内,自极兵威。”僧辩曰:“讨贼之谋,臣当其任,成济之事,请别使人。”王乃密谕将军朱买臣,使之为所。及景败,简文及太子已殂,唯豫章王栋兄弟尚锁蜜室,至是相扶而出,逢杜崱于道,为去其锁,二弟曰:“今日始免横死矣!”栋曰:“倚伏难知,吾犹有惧。”路遇朱买臣,呼之就船共饮,饮未竟,船忽坏,并沈于水,闻者悲之。
话分两头,侯景奔至晋陵,田迁引兵迎之,遂驱掠居民,东趋吴郡。时谢答仁据富阳,赵伯超据钱塘,知其败,皆叛之。
景至嘉兴,闻其叛,不敢进,乃退入于吴。僧辩命侯琚率精骑五千追景,及于松江,景犹有船二百艘,众数千人。琚进击,大败之,擒贼将彭竣田竣房世贵等。琚素恨彭俊,生剖其腹,抽其肠。俊犹未死,手自取肠,堑其首乃绝。景率数十人军舸走,将人海,向蒙山。有羊侃之子羊鹍,景纳其妹为小妻,以鹍为库直都督,随景东走,乃结同舟王元礼,谢藏蕤萍等,密图之,众并许诺。乘景昼寝舱中,密嘱舟师回船到京口。景觉大惊,问曰:“何故至此?”鹍曰:“欲送汝头入建康耳。
”遂拔刀砍之,景倒船中,宛转未死。众并以长矛刺杀之,恐尸易烂,乃以五斗盐纳景腹中,送其尸于建康。
先是景未败时,有僧信道人者,心志若狂,饮酒食肉,不异凡人,言人吉凶多中,景甚信之。一日,景召使侍宴,僧通取肉拌盐以进,问景曰:“好否?”景曰:“太咸。”僧通曰:“不咸即烂,何以供人食?”当时莫解其所谓,至景死乃验。
尸至建康,僧辩暨诸将皆贺,斩其首,遣羊鹍送之江陵;截一手,使谢藏蕤送于齐。暴尸于市,土民争取食之,并骨皆尽。
其遗下妃属。并斩于市,溧阳公主亦与焉。
时郭元建尚据南衮州,遣使乞降于僧辩。僧辩遣霸先向广陵,受其降。会侯子鉴逃至广陵,谓元建曰:“我曹梁之深仇,何颜复见其主,不若投北,可保爵位。”元建从之,遂以城降齐。霸先至,闻元建复叛,齐将辛述已据广陵,遂引军还。行至半途,军士绑缚一人解至军前,云是王伟,见其躲匿草间,故执之。盖伟自建业逃后,诸郡皆已反正,无地容身,正欲越境投北,恰值霸先军来,恐被擒获,故匿草间,不意为军人所执。霸先回送建康,僧辩坐而见之。左右喝令下拜,伟曰:“各为人臣,奚拜为?”僧辩曰:“卿为贼相,败不能死,而求活草间,可耻孰甚?”伟曰:“废兴命也,使侯王早从伟言,明公岂有今日?”僧辩命书贼臣王伟于背,遍殉六门以辱之。
伟曰:“昨行八十里,足力疲极,愿借一驴代步。”僧辩曰:“汝头方行万里,何八十里哉中’尚书左丞虞隙,尝为伟所辱,乃唾其面,伟曰:“君不读书,不足与语。”隙曰:“汝读书,乃为作贼地耶?”时赵伯超。谢答仁亦降,僧辨国之,与王伟并送江陵。
丁巳,湘东王下令解严,枭侯景之首于市。煮而漆之,以付武库,下王伟等于狱。伟在狱尚望生全,作诗赠五左右要人,以求援手。其诗曰:赵壹能为赋,邹阳解献书。
何惜西江水,不救辙中鱼。
又上五百宇诗于王,王爱其才,将舍之。朝士多恶其人,乃言于王曰:“前日伟作檄文,其书更佳。”王购而视之,内有云:“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宁为赤县所归。
”王大怒,立即狱中取出,钉其舌于往,剜腹脔肉而杀之。已西,尽诛逆臣吕季略、周石珍等于市,赵伯超赐死于狱。以谢答仁不失礼于简文,特宥之。于是公卿藩镇,皆上表劝进。十一月丙子,湘东即帝位于江陵,改元承圣,是为元帝。乙卯,立王太子方矩为皇太子,王子方智为晋安工,方略为始安工,方等之子庄为永嘉王。论平贼功,大封功臣,以僧辩为司徒,封长宁公,镇建康。霸先为征虏将军,封长城县侯,镇京口,其余进爵有差。
却说湘东虽即大位,颇怀忧惧,尝谓群臣曰:“国家自遭景乱,州郡半失,长江以外,皆入于齐。荆州之界,北尽武宁,西拒硖石,余郡皆为周有。岭南一路,又萧勃据之。诏令所行,不过千里。民户着籍者,不盈三万。今欲自强,何者宜先?”
侍郎周宏正请还旧京,以一人心,帝从之。乃下诏迁都建康。
时大臣胡僧佑、黄罗汉、宗懔等,多荆州人,不乐东行,进谏曰:“建业王气已尽,与虏止隔一江,若有不虞,虽侮无及。
且古老相传云,荆州洲数满百,当出天子。今枝江生洲,百数已满,陛下龙飞,是其应也,何用他迁?”帝令与朝臣议之。
周宏正曰:“今百姓未见车驾入都,谓是列国诸王,无以慰海之望。愿陛下速还建康,勿惑人言。”宗慎曰:“宏正,东人也,志愿东下,恐非良计。”宏正面折之曰:“东人劝东,谓非良计。君等西人欲西,岂是长策?”上笑而止,明日又议于后堂,会者五百人。上问之曰:“吾欲还京,诸卿以为何如?
”众莫敢先对。上曰:“劝我去者左袒。劝吾留者右袒。”一时左者过半。武昌太守朱买臣言于上曰:“金陵旧都,山陵所在,荆镇边疆,非王者之宅。愿陛下勿疑,以致后悔。臣家在荆州,敢不愿陛下留此?但恐是臣富贵,非陛下富贵耳。”帝乃使术士杜景豪卜之,对曰:“留此不吉,但陛下欲去不果。
”退而谓人曰:“此兆为鬼贼所留也。”帝亦以建康凋残,江陵全盛,不乐东下,卒从僧佑等议。
一日帝正视朝,忽报益州刺史、武陵王纪僭称帝号,举兵大下,欲夺江陵。帝闻之大惧。
你道武陵王纪为何而反?纪字世询,高祖少子,最承宠爱。
始命为益州刺史,以路远固辞。高祖曰:“天下方乱,唯蜀地可免,故以处汝。汝其勉之。”纪欷歔而去。性勤敏,颇有武略。在蜀十七年,南开宁州、越隽,西通资陵、吐谷浑,内修耕桑盐铁之政,外通商贾远方之利。财用饶多,器甲盈积。当台城被围,直兵参军徐怦劝其发兵入援,纪不应。及闻武帝凶问,遂有自帝之心。或报湘东王兴师进讨,呼其小字曰:“七官文士,焉能匡济?”左右谀之曰:“他日主天下者,非殿下而谁!”纪大喜。一日,内殿柏木柱绕节生花,其茎四十有六,靡丽可爱,状如芙蕖,遍召诸将视之,皆云主有大吉。纪以为受命之符,乃于承圣元年四月,即皇帝位,立于圆照为皇太子,圆正等皆为王。以永丰候撝为征西大将军、益州刺史。徐怦苦口固谏,纪大怒,其后诬以谋反,执之至殿,谓曰:“尔罪当诛,以卿旧情,当使诸子无恙。”怦对曰:“生儿悉如殿下,留之何益?”纪乃尽诛之,枭首于市。永丰侯撝叹曰:“王事不成矣。善人,国之纪也。今先杀之,不亡何待?”纪既僭号,未即举兵入犯。时太子图照镇巴东,启纪云:“侯景未平,荆镇已为贼破,宜急进兵。”纪信之,遂留永丰侯撝及太子圆肃守成都,亲率大众,由外水东下。舶舻蔽川,军容甚盛,将至巴东,知侯景已平,颇自悔,召圆照责之。照曰:“景贼虽除,江陵未复,陛下既称尊号,岂可复居人下?”纪以为然,遂进兵。
陆法和豫知蜀兵必来,筑二城于硖石,两岸运石填江,以铁锁断之。纪不得前,乃遣其将侯睿引众七千,攻绝铁锁。法和不能拒,遣使告急。时任约在狱待决,帝赦而出之,以为司马,使助法和拒纪,谓之曰:“汝罪不容诛,我不杀汝者,本为今日。”因撒禁兵配之,又使将军刘芬与之俱,帝尝与纪书云:“地拟孙、刘,各安疆境,情深鲁、卫,书信恒通。”纪不答。至是又复与书云:甚苦吾弟,季月烦暑,流金铄石,聚蚊成雷,以兹玉体,辛苦行阵,乃眷西顾,我忧如何。自獯丑凭陵,候景叛换,吾年为一日之长,属有平乱之功,膺此乐推,事归当壁。弟还西蜀,事制一方,我不禁也;如曰不然,于此投笔。友于兄弟,分形共气。兄肥弟瘦,无复相见之期;让枣推梨永罢欢愉之日。
上林静拱,闻四鸟之哀鸣;宣室披图,嗟万始之长逝。心乎爱矣,书不尽言。
纪亦不报。
先是帝患蜀兵难御,遣师求援于西魏曰:“子纠亲也,请君讨之。”时西魏宇文泰本有图蜀之心,喜曰:“取蜀制梁,在兹一举矣。”乃命大将尉迟回,统领精卒二万、骑万匹,自散关进兵伐蜀,直攻剑阁。守将杨干运闻魏师至,叹曰:“木朽不雕,世衰难祝国家巨寇初平,不思同心协力,保国安民,而兄弟寻戈,此自亡之道也。我奚以御魏哉?”遂开关降。回乃长驱直前,进袭成都。时成都见兵不满万人,仓库空竭,永丰候出战,大败入城。回遣人招之,遂与宜都王圆肃率文武诣军门降,成都遂失。
却说纪在军中,以黄金一斤为饼,饼百为箧,银五倍之,锦彩称定。每战,悬示将士,而不以为赏。其将陈智祖,请散之以募勇士,弗听,由是士卒解体。及闻魏寇深入,成都孤危,欲前则根本将倾,欲退恐东军乘之,忧懑不知所为。乃遣其子江安候圆正诣荆州求和,请依前旨还蜀。帝知其将败,不许,下圆正于狱,密敕王琳截其后,任约攻其前。于是前后夹攻,拔其三垒,两岸十四城俱降。纪不获退,只得顺流东下,将士稍稍逃亡,将军樊猛追之,众大溃,纪以数舰自保,猛围而守之。帝闻纪败,密敕猛曰:“生还不成功也。”猛乃引兵直犯纪舟。纪在舟中,绕床而行,见猛登舟,以金一囊付之曰:“用此雇卿,送我一见七官。”猛曰:“天子何由可见?杀足下,金将安之?”遂斩纪,及其幼子圆满。陆法和收太子圆照送江陵,帝绝纪属籍,赐姓饕餮,圆正闻败,号哭不绝声。及见圆照入狱,责之曰:“兄何乱人骨肉,使痛酷若此?”圆照唯云计误。帝命并绝其食,至啮臂相啖,十三日而死。远近闻而悲之。斯时蜀患既除,境内咸服,江陵可谓安枕。但未识从此以后,果得相安无事否,且俟下文再述。
王伟不愿名义,劝侯景灭梁以图大位。景虽有贼智,岂能窃据,伟欲为贼之臣,卒不可得,贼中之下愚也。湘东猜嫌成性,幸有僧辩、霸先辅之,始得歼灭景贼。即位后,时怀惧心,何如保全兄弟,各镇一方,治则有盘石之安,乱则成犄角之势耶?武陵当侯景叛乱,不知进讨,乃惑于殿柱开花,辄生妄想,湘东书以讲解,终不知变。卒至魏师入蜀,转眼之间,失其根本,父子受诛,愚之甚者也。自古以来,无论家国,未有手足不和,而能兴发者。现此可为殷鉴。
第二十八回
魏连萧詧取江陵齐纳渊明图建业
话说岳阳王詧,闻武陵被杀,诸子皆饿死狱中,叹曰:“高祖子孙尽矣,唯我尚在,彼岂能容我乎?”因乞援于魏,而身自入朝。告丞相泰国:“荆州所恃,不过僧辩、霸先,今镇守南方,精兵猛将,皆隶其麾下,国内空虚。且绎自僭号以来,性更猜忌,专行杀戮,人心不附。大国若遣一旅之众,直指江陵,仆率襄阳步骑会之则反掌可克。大国可以拓土开疆,仆亦得纾己难,唯公鉴之。”泰犹未许,乃遣使聘梁,以觇虚实。
会齐亦有使至,帝接魏使,不及齐使,且请据旧图,定疆境,辞颇不逊。使归告泰,泰曰:“古人有言,天之所弃,谁能兴之,其萧绎之谓乎!”乃遣常山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将兵五万入寇。临发,泰问谨曰:“为萧绎之计若何?
”谨曰:“耀兵汉、沔,席卷渡江,直据丹阳,上策也;移郭内民居,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军,中策也;苦难于移动,据守罗郭,下策也。”泰曰:“揣绎定出何策?”谨曰:“下策。”泰曰:“何故?”谨曰:“萧氏保据江东,绵历数纪,属中原多故,未逞外略。又以我有齐氏之患,必力不能分。
且绎懦而无谋,多疑少断,愚民难与虑始,皆恋邑居。所以知其定出下策。”泰曰:“善。”
却说武宁太守宗均,闻魏师动,飞报入朝。帝召群臣议之。
胡僧佑、黄罗汉皆曰:“二国通好,未有嫌隙,必无此理。”
乃复遣传中王深使魏。琛至石梵,未见魏军,驰书报黄罗汉曰:“吾至石梵,境上帖然,前言皆儿戏耳。”散骑郎庾季才言于帝曰:“去年八月丙申,月犯中星,今月丙戍,赤气干北斗。
心为大王,丙主楚分,臣恐建子之月,有大兵入江陵。陛下直留重臣镇江陵,整旆还都,以避其难。假令魏虏侵蹙,止失荆、湘,在于社稷,犹得无虑。无贪目前之安,而上违天意也。”
帝素晓天文,亦知楚地有灾,叹曰:“祸福在天,避之何益?
”丙寅,忽报魏军至樊邓,岳阳王率师助之,帝始大惧。命内外戒严,征王僧辩为大都督、荆州刺史,又征王琳于广州,使引兵入援。
先是琳本兵家子,其姊妹皆入王宫。琳少传帝左右,有勇略,帝以为将。能倾身下士,所得赏赐,不以入家,麾下万人,多江、淮群盗。从王僧辩平侯景,功居第一。帝使镇湘州,既而疑其部众强盛,又得众心,欲使居远,乃迁为广州刺史。琳私谓主书李膺曰:“琳小人也,蒙官家拔擢至此。今天下未定,迁琳岭南,如有不虞,安得琳力?穷揆官意,不过疑琳。琳分望有限,岂与官家争为帝乎?卿日在帝侧,何不一言于上,以琳为雍州刺史,镇武宁。琳自放兵作田,为国御捍。”膺然其言而弗敢启。至是帝闻魏师将至,乃征琳为湘州刺史。
陆法和朝夕登郢州城楼,北望而叹,乃引兵入汉口,将赴江陵。帝以郢州重地,不可无兵把守,乃使人止之曰:“此处自能破贼,但镇郢州,不须动也。”法和还州,垩其城门,着衰绖,坐苇席终日,乃脱之。十一月甲戌,帝大阅于津阳门外,步骑交集,行阵方列,忽大风暴雨,从北而来,旗幡皆折,军士不能存立,遂乘轻辇还宫,群臣皆冒雨各散。是夜,帝登凤凰阁,徒倚叹息曰:“客星人翼轸,今必败矣。”连呼“奈何”者三,嫔御皆泣。癸未,魏军济汉,宇文护率精骑五千,先据江津以断东路,进拔武宁,执太守宗均。是日,帝自乘马出城,行栅插木,周围六十余里,以胡僧佑都督城东诸军事,尚书张绾为之副。王褒都督城西诸军事,侍郎元景亮为之副,王公以下,各有所守。命太子巡行城楼,今居人助运木石。其时魏军去江陵四十里,将到栅下。帝集群臣议出兵,忽报栅内失火,急令救之,已延烧数千余家,焚城楼二十五所。帝乃自巡城上,临所焚楼处望之,但见魏师济江,千帆翔集,乘风直进,舟行如驶,叹曰:“长江天险,彼稳渡中流若此耶?”四顾欷歔。是夜遂止宫外,宿民家,裂帛为书,趣王僧辩曰:“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于谨进兵城下,筑长围守之,由是中外信命始绝。胡僧佑请出荡长围,帝许之,乃引精骑三千,开门出击。于谨伏兵营内,俟其至,弓弩并发,军不得进。杨忠从旁横击之,大败走还。帝益惧,集群臣于长沙寺问计。朱买臣按剑进曰:“今日惟斩宗凛、黄罗汉,可以谢天下。”帝曰:“曩实吾意,宗、黄何罪?”二人退人众中。
却说王琳闻诏,昼夜进军行至长沙,前有敌兵阻路,乃遣长史裴政,从间道赴江陵报信。政至百里洲,为魏人所获。岳阳王呼而谓之曰:“我武皇帝之孙也,不可为尔君乎?若从我计,贵及子孙;如曰不然,腰领分矣。”政诡曰:“唯命。”
詧锁之至城下,使谓曰:“王僧辩闻荆州被围,已自为帝。王琳孤弱,不复能至,城中人无与俱死。”政不从,反告城上曰:“援兵大至,各思自勉。吾以间使被执,情愿碎身报国,不敢附逆。”监者击其口,政曰:“吾头可断,吾口不可改。”詧命杀之,参军蔡大业趋前曰:“此民望也,杀之则荆州不可下矣。”乃释之。
时征兵四方,皆未至。魏人百道攻城,飞矢雨集。城中负户而汲,蒙盾而行。胡僧佑亲尝矢石,昼夜督战,鼓励将土,众咸致死,所向摧殄,城不至破。俄而僧佑中流矢死,内外大骇。魏乘人心恐惧,悉众急攻,遂破东门而入。帝率太子群臣退保金城,叹曰:“今欲救死,不得不屈膝于魏矣。”乃使汝南王大封、晋熙王大圆,诣魏军,请于于谨曰:“大国若念旧好,肯延梁氏一线,情愿称臣纳贡,长为附庸之邦。望敛军威,勿迫人于险。”于谨不许,二王大哭而返。
时东南虽破,城北请将犹致死苦战,日瞑闻城陷,乃弃甲散。帝入东阁竹殿,舍人高善宝侍侧,命取古今图书十四万卷,焚之于前,将自赴火,善宝抱止之。乃以宝剑击柱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谢答仁、朱买臣进曰:“城中兵众犹强,乘间夺围而出,贼必惊。因而薄之,可度江就任约。”帝素不便走马,曰:“事必无成,只增辱耳。”答仁请自护以行,谓必得脱。王褒私语帝曰:“答仁侯景之党,岂足可信?成彼之勋,不如降也。”答仁又请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帝然之,即授城中大都督,既而召王褒谋之,褒又以为不可。答仁屡请不许,大恸呕血而去。
于谨扎营于子城口,索太子为质,帝使王褒送之,褒至周营,匍匐乞怜。谨予以褒善书,给之纸笔,褒书于后曰:“柱国常山公家奴王褒。”识者鄙之。
斯时外围益急,群臣相继出降,帝左右渐散,遂去羽仪法物,白马索衣出东门,抽剑击阖曰:“萧世诚一至此乎?”魏军见帝出,相率奔至马前,牵其辔以行。至白马寺北,夺其所乘骏马,以管马代之。遣长壮军人,手扼其背以行。逢于谨于道,军人牵使帝拜,不胜屈辱。俄而岳阳王至,使铁骑拥之入营,囚于乌帽之下,面数之曰:“桂阳无辜见杀,河东阖门受诛。武陵既败,斩首舟中,诸子啖臂,饿死狱底,汝心何忍?
而戕贼诸王若此,向者人为汝食,今亦为人噬耶?”命左右食以草具,以困辱之。至夕,于谨遣人使帝为书召王僧辫。帝不可,使者逼之曰:“王至今日,岂得自由?”帝曰:“我既不自由,僧辩亦不由我。”或问何意焚书,帝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不焚何待?”詧既囚帝,请于谨曰:“绎杀人多矣,愿绝其命,以慰冤魂。”谨即使詧监刑,遂以土囊陨之,殓以蒲席,束以白茅,葬之于津阳门外。并杀太子无良,及始安王大略、桂阳王大成等。盖帝性残忍,且惩高祖宽纵之弊,故为政尚严。城方围时,狱中尚有死囚数千,有司释之,以充战士。
帝不许,悉令詧杀之,事未成而城陷,故其死也,人莫之惜。
后人有诗讥之曰:
摧残骨肉疾如仇,半壁江山要独收。
剩有岳阳心未服,统兵百万下荆州。
且说魏既诛帝,尽俘王公以下,悉收府库珍宝,宫妃采女,送之长安。群臣降者,亦归关中授职。乃立詧为梁主,取其雍州旧封,资以荆州之地,延袤三百里,居江陵东城。魏将王悦,将兵居西城,外示助詧备御,内实防之。又选百姓男女数万口为奴婢,分赏三军,驱归长安。小弱者皆杀之。得免者三百余家,而人马所践及冻死者什之二三,由是荆人不胜其毒,而皆归咎于詧。
先是詧将尹德毅说詧曰:“魏虏贪婪,肆其残忍,杀掠士民,不可胜纪。江东之人,涂炭至此,咸谓殿下为之。殿下既杀人父兄,孤人子弟,人尽仇也,谁与为国?今魏之精锐尽萃于此,若殿下为设享会,请于谨等为欢,预伏壮士,因而毙之,分命诸将,掩其营垒,大歼群丑,俾无遗类,收江陵百姓,抚而安之,文武群僚,随材铨授。魏人慑息,未敢送死,王僧辩之徒,折简可致。然后朝服济江,入践皇极,晷刻之间,大功可立。古人云:“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愿陛下恢宏远略,勿怀匹夫之行。”詧曰:“此策固善,然魏人待我厚,未可背德。若如卿计,人将不食我余!”既而合城长幼被虏,又失襄阳,詧乃叹曰:“悔不用尹德毅之言。”魏师既还,詧乃即皇帝位于江陵,改元大定。追尊昭明太子为昭明皇帝,尊其母龚氏为皇太后,立子岿为皇太子。赏刑制度并同王者。唯上表于魏则称臣,奉其正朔。至于官爵,仍依梁氏之旧。以蔡大宝为传中仆射,王操为五兵尚书。大宝严整有智,雅达政事,文辞赡远,梁主推心任之,以为谋主,比之诸葛武侯。操亦亚之。
故能外睦强邻,内抚遗庶。今且按下不表。
却说僧辩初闻江陵被围,乃命霸先移镇扬州,使侯琚、程灵先等为前军,杜僧明、吴明彻等为后军,亲自入援。未至而荆州陷,欲救无及。及闻元帝凶问,退守姑孰。以书寄霸先曰:国家新破,故主云亡,朝元六尺之孤,野乏半年之积。人心渐散,宗社将倾,不有所奉,何以立国?意唯于宗室中选立贤明,以主梁祀,庶三吴旧业,藉以相延,万里长江,不至失守。然立君谅有同心,临事尚期协力,愿展分阃之才,以济同舟之急。
霸先见书,痛哭报僧辩云:
身为人臣,不能救主于危,万死奚赎。足下既怀殉国之忠,仆何敢昧捐躯之报?兴灭继绝,在斯时矣。定倾扶危,是所望焉。今孝元令子,尚有晋安,父死子继,允协天人。倘足下奉以为主,则社稷幸甚。
时晋安工方智为江州刺史,于是僧辩从霸先之言,率群臣连名上表,迎归建康,即皇帝位,时年十三。以僧辩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霸先为征西大将军,镇京口如故。当是时,齐乘梁乱,侵伐频仍,大江以外,遍地烽烟。僧辩、霸先御内靖外,不遑朝夕。一日,忽报齐清河王岳进兵临江,郢州刺史陆法和以州降之,因随岳归邺,独留齐将慕容俨戍郢州。
僧辩曰:“郢与江州为唇齿,失都是无江矣。”因遣侯琚率兵攻之,俨坚守不下。
且说贞阳侯渊明,留齐有年,求归不得。今闻江南大乱,朝无其主,借此可为归计。乃乘间请于齐主曰:“岳阳附魏,魏得据有荆、襄。今建康孤危,必至尽为魏有。陛下何不放巨归国,以主梁祀。世为附庸,奉齐正朔,则梁之卿士,皆为陛下陪臣;梁之山河,皆为陛下属国,又有存亡继绝之名,而坐收天下之半,臣若留此,不过亡国一俘,于齐何益?”齐主召群臣谋之,皆以为便,乃使上党王涣,将兵一万,送渊明归国。
涣请益兵,齐王曰:“汝何怯也?”涣曰:“是行也,不大集兵力以慑之,僧辩之徒,未可说而下也。”乃发兵五万配之,进临江口,征鼓之声,震惊百里。使殿中尚书邢子才,驰传诣建康,与僧辩书曰:嗣主冲藐,未堪负荷。彼贞阳侯武帝犹子,长沙后代,以年以望,堪保金陵。故置为梁主,纳于尔国,卿宜部分舟舰,迎接新主,并心一力,善建良图。倘或不然,大兵百万已次江口,星驰电发,立至建康,主臣同烬,玉石俱焚。成败在即,惟卿自择。
僧辩不从,下令戒严,饬内外诸郡,各集兵马,以拒齐师。
贞阳亦与僧辩书,求请迎纳,僧辩复书拒之曰:嗣主体自宸极,受于文祖,如明公不忘故国,缓服入朝,同奖王室,伊、吕之任,匪公而谁?倘意在自帝,不敢闻命。
齐以僧辩不服,长驱进兵,破谯郡,攻东关,所向无前。
将军裴之横率兵御之,大战于关下。之横阵亡,全军皆覆。归者争言齐师之盛,前后莫测多少,刻日将至关下。僧辩大惧,自量力不能拒,乃出屯姑孰,决意改图,遣使奉启于渊明,定君臣之礼。继使尚书周宏正,至齐军奉迎,乞以晋安王为太子。
渊明许之。敕取卫士三千,僧辩只给散卒千人,备龙舟法驾迎之。渊明乃与齐师盟于江北,誓为藩臣,不敢背德。盟毕,自采石济江,于是梁车南渡,齐师北返。僧辩拥挥中流,尚恐齐藏祸心,不敢径归国,就西岸。齐侍中裴英起护送渊明入朝,会僧辩于江宁,谓自:“今而后非敌国而一家矣。”僧辩劳之。
癸卯,渊明入建康,望朱雀门而哭,道迎者以哭对。丙午,即皇帝位,以晋安王为皇太子,王僧辩为大司马,陈霸先为侍中。
诏解郢州之围,送慕容俨归国,齐亦以城在江外难守,割以还梁。自是举朝相庆,独霸先不悦。
先是霸先与僧辩共灭侯景,情好甚笃。僧辩居石头城,霸先在京口,彼此推心相待。及僧辩欲纳渊明,霸先遣使苦争之,往返数次,僧辩不从。霸先私谓所亲曰:“武帝子孙甚多,唯孝元能复仇雪耻,其子何罪,而忽废之?吾与王公,并受托孤之任,而王公一日改图,外依戎狄,援立非次,其志欲何为乎?
”乃密有相图之意。具袍数千领,及锦彩金银,为赏赐之具。
事未发,有告齐师大举入寇者,僧辩遣其记室江旴告霸先,使为之备。霸先因留江旴于京口,托言举兵御齐,实袭僧辩。谋既定,召部将侯安都、周文盲、徐度、杜棱告之。棱有难色,霸先惧泄其谋,以手巾绞棱,闷绝于地,因闭之别室。部分将士,分赐金帛。以侄昙朗镇京口,使徐度、侯安都率水军趋石头。临发,霸先控马未进,安都怒且惧,追骂霸先曰:“今日作贼,事势已成,生死决于须臾,在后欲何所望?若败俱死,后其得免砍头耶?”霸先曰:“安都嗔我。”乃急进。
安都至石头城北,弃舟登岸,城墙北接冈阜,不甚危峻,地皆荒僻,无兵防守。安都被甲,带长兵,军人捧之,投于女垣内。众随而入,不数步,即僧辩署后,墙亦单,一跃而进,逢人即杀之,遂及僧辩卧室。霸先亦自南门入。僧辩方起视事,外白有兵,问曰:“兵何来。”语未竟,兵自内出。僧辩离座遽走,出遇其子頠,呼曰:“霸先反矣!”僧辩遑迫,遂与頠率左右数十人,苦战于听事前。斯时外兵益集,左右死伤略尽,力不敌,走登南门楼,拜访乞哀。霸先曰:“速下就缚,不然我焚楼矣。”军士将纵火,僧辩父子遂下。霸先执之,谓曰:“我有何辜,公欲与齐师赐讨?且身为大将。何无备若此?”
僧辩曰:“委公北门,何为无备?且汝欲杀我,乃谓我欲杀汝耶?”是夜,锁其父子于别室,皆缢杀之。乃列僧辩罪状,布告中外,且曰:“斧钺所加,唯僧辩一门。其余亲党,一无所问。”贞阳遂逊帝位,出就外郏百僚奉晋安复位,大赦改元,以渊明为司徒,封建安公,加霸先尚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大权一归霸先。人谓霸先之杀僧辩,全为国事起见,不知致二人参商者,尚有一段隐情在内。说也话长,且听下文分讲。
岳阳投魏,皆因湘东残灭宗支,欲借以免祸,且复仇也。
乃引魏入境,直犹倒戈而授之柄,虽叩首称臣,庸得自由。贞阳既投于齐,闻梁乱而欲觊大位,亦是引狼居屋,况并不能久安其位,祸由自龋王僧辩始与霸先设立晋安,慷慨伏义,旅以贞阳倚齐争立,又复首鼠多端,宜霸先力争之也。争之不听,因而杀之,迎立晋阳,大权得握,以至骑虎难下,有不得不受命之势,殆亦天启之者耶?
第二十九回
慕狡童红霞失节扫余寇兴国称尊
话说霸先袭杀僧辩,其隙从何而起?先是霸先有女,名红霞,其母张氏,霸先妾也。梦折桃花而生,故以红霞为名,年及笄,美而慧,不特容颜出众,亦且诗画兼优。自江陵之陷,霸先子弟之在荆州者,尽入于魏,而红霞常依膝下,母又早亡,霸先特爱怜之,恣其情性,不甚拘束,故常风流自喜。是时霸先与僧辨,结廉兰之谊,僧辩有子名頠,饶丰姿,善骑射,霸先遂以女许焉,会僧辩有母丧,未成婚。一日,頠至京口,以子婿礼来见,红霞方问省堂上,从屏后窥之,见其体态不群,风流可爱,自以为得人,不觉春心撩乱。归房之后,感想形于梦寐,私语其婢巧奴曰:“天下美男子,有胜于王郎者乎?”
巧奴笑曰:“王郎美矣。小姐特未见东阁公子身边随侍的陈子高耳,其美胜于王郎数倍。如并见之,当使王郎无色。”红霞曰:“那人何在?”巧奴曰:“其人即在府中朝夕待公子左右,公子亦爱如珍宝。”红霞曰:“汝得令我一见乎中’巧奴曰:“见之甚易,俟其随公子在堂,小姐亦从屏后窥之可耳。”一日,探得公子在堂,即往窥之,果然容颜姣好,远胜王郎,遂移思慕之心,全注子高身上。
看官,你道子高因何在府?先是子高世居会稽山阴,家甚贫,业织履为生。侯景乱,人民漂散,子高从父流寓都下。年十六,尚总角,容貌眣丽,织妍洁白,如美妇人。,螓首膏发,自然蛾眉,见者靡不喷喷称羡。即遇乱卒,挥白刃相加,见其姿态,噤不忍下,得免死者数矣。及侯景平,干戈稍息,人民各归故土,子高父已死,亦思还乡。一日,走往江口,觅船寄载,路遇一相者,熟视之曰:“观子气色,精光内露,富贵在即矣。”子高曰:“贫苦若此,得免饿死幸矣,何富贵之敢望?
”相者曰:“子记吾言,前途自有好处也。”子高笑而置之。
行至江口见有巨船廿号,旗幡招展,排列江岸。询之,乃是霸先侄,名蒨,字子华,素具文武才,以将军出镇吴兴,停舟于此。子高不敢求载,呆立视之。时蒨在舟中,独坐无聊,走向舱口外望,忽见一美少年,提一行囊,立在船侧,虽衣衫蓝缕,而颜色美丽,光采奕奕。大惊曰:“不意涂泥中有此美墨。”
盖蒨素有龙阳之癖,一遇子高,越看越爱,不禁神魂飘荡。便令人呼之上船,子高进舱叩见,退立于旁。近视之,更觉其美,便问曰:“若欲何往?”子高曰:“欲归山阴,在此求载。”
蒨曰:“汝归山阴,量汝亦无出头之日,若欲富贵,盍从我去?
”子高忽忆相士之言,连忙跪下谢曰:“如蒙将军不弃,愿充执鞭之役。”蒨大喜,便令后舱香汤沐浴,衣以锦绣,使之侍侧。是夜遂共枕席。蒨颇伟于器,子高初尝此味,相就之,不胜痛楚,啮被以忍,被尽裂。蒨怜之,欲止,曰:“得无创巨汝太过耶。”子高曰:“身既属公,则我身即公身也,死且不辞,创何害焉。”蒨益爱之,事毕,拥抱而睡,日中不起。盖子高肤理色泽,柔靡都曼,而性又柔顺,善体主意,曲得其欢,故蒨得之,如获至宝。自此以后,恒执佩身刀,侍立左右,片刻不离。蒨素性急,在吴兴时,每有所怒,目若虓虎,焰焰欲咬人,一顾子高,其怒立解。麾下禀事者,必俟子高在侧,可以无触公怒。蒨常为诗赠之曰:昔闻周小史,今歌明下童。
王麈手不别,羊车市若空。
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因教以武艺兼习诗书,于高从此亦工骑射,颇通文义。
一夜,蒨乐甚,私语子高曰:“人言吾有帝王相,果尔当册汝为后,但恐同姓致嫌耳。”子高曰:“古有女主,当亦有男后。明公果垂异恩,奴亦何辞作吴孟子耶!”因清改姓为韩,蒨大笑。年渐长,子高之具亦伟,蒨尝抚而笑回:“他日若遇娘子军,当使汝作前锋,冲坚陷阵,所当者破,亦足壮我先声也。”子高答曰:“政虑粉阵绕孙、吴,非奴铁缠矟翼之使前,王大将军不免落坑堑耳。”其善酬接如此。蓓又梦骑马登高山之上,路危欲堕,子高从后推之。始得升,由是益宠任之。
至是蒨解吴兴之任,佐霸先镇京口,同居一府。子高亦住府中,故红霞见而悦之,谓巧奴曰:“汝固有眼,不意近在一家而几失之也。”自此朝思暮想,恹恹生起病来。巧奴会其意,乃曰:“小姐近日精神消减,得毋为那人乎?”红霞曰:“不瞒你说,我实想他,你有何计策,唤他进来一遂吾怀,吾当重重赏你。”巧奴摇首曰:“奴亦有心久矣,但那人与公子,时刻不离,无从近之,奈何?”红霞闻之,默默不乐,因作一诗寄意云:错认王郎是子都,墙东更有霍家奴。
只怜咫尺重门隔,暮雨涝游暗自吁。
一日,红霞正在房中纳闷,忽见巧奴笑嘻嘻走进道:“小姐喜事到了。”红霞曰:“何喜?”巧奴曰:“今日大将军出征,带领公子同往。子高因有微恙,不便鞍马,独留书室,我已打听明白。到晚,小婢以小姐之命唤他,那怕他不即进来。
岂非平日思想,可以一旦消释?”红霞大喜,巴不得立时相会。
就嘱巧奴,点灯后,先把守门人打发开了,即到东园,悄悄领他进来。巧奴欣喜领命。
却说子高随公子在府,所居名曰东阁,乃是内园深处,与小姐所住内室,仅隔一条夹巷。公子爱其地幽雅,故独与子高居此,其余从者,日间进来伺候,夜间俱宿外厢,将子高当作绝代丽人,而以东阁为藏娇之所。奈值军事紧迫,子高病体初愈,不能随往,故留他看守东阁,且可静心调养。当日子高独处无聊,到夜更觉寂寞,坐至初更,正欲闭户就寝,忽见一轻年女子,悄步入室。子高忙问道:“姐姐到此何干?”女微笑道:“吾奉小姐之命,特来唤你进去。”子高愕然道:“仆何人斯,而敢私入内室耶?”巧奴再三催之,坚不敢往。巧奴无奈,只得进内回复红霞,言其惧罪不进之故。红霞此时,已等得不耐烦,闻其不来,心愈着急,一腔春意,那里按纳得住,也顾不得千金身价,只得带了巧奴,自往招之。时已更深,月明如昼,府中上下俱已熟睡,唯子高被巧奴一番缠扰,坐卧不宁,门尚半启。忽见巧奴复来,低语道:“小姐自来唤你了,快去接见。”子高大惊,连忙趋出,果见小姐立在门首,便道:“何物小子,敢劳小姐降临。”红霞以手招道:“来,奴自有话问你。”回身便走。巧奴便催他进内,子高惧违小姐之命,只得带上双扉,亦随后而入。幸喜一条长弄,曲曲折折,直至内宅门首,守门乃一老仆,已受红霞嘱咐,早早去睡,并无一人撞见,心下稍安。及进宅门,小姐已归绣阁,巧奴候在庭中,便引子高直至内房。诸婢知趣,各自躲开,单留小姐独倚妆台。
子高见了小姐,忙即跪下。红霞便以手扶起道:“不必行此大礼,但奴慕郎已久,渴欲一会,郎何作难若此?”子高曰:“非不欲也,直不敢耳。”红霞曰:“我为父爱,府中人莫敢犯我,子毋畏焉。”巧奴在旁道:“夜深了,良辰有几,请安睡罢。”斯时女固春心荡漾,男亦欲火如焚,遂共解衣上床。要晓得红霞情窦虽开,尚属合葩处女,怎禁得子高之具,已与主人相仿,娇枝嫩蕊,岂堪承受,只因红霞贪欢过甚,虽苦亦乐。
又亏子高曲意温存,渐人佳境,使之尽忘艰楚。直至五鼓,云收雨散,方拥抱而寝,沉沉睡去。巧奴见天色将明,忙催子高起身。二人只得披衣而起,送至堂前,重订后会而别。从此朝出暮入,巧奴皆谐私好,红霞越发情浓,所有珠玉珍宝,价值万计,悉以与之。又尝书一诗于白团扇,画比翼鸟于上,以遗子高。诗曰:人道团扇如圆月,依道圆月不长圆。
愿得炎州无霜色,出入欢袖千百年。
子高亦答以诗云:
团扇复四扇,宛转随身便。
珍重手中擎,如见佳人面。
久之,事渐泄,合府皆知。惟事关闺阁,又系主人爱女,谁敢泄漏,故霸先全然不觉。其后子高恃宠,凌其同伴,同伴怨之,欲发其事,而虑主人庇之,反致罪责,乃穷其所赠国扇,逃至建康,以呈王頠,且告之故。頠大忿恨,诉其父僧辩。僧辩怒,托以他故,绝陈女婚。霸先亦怒,谓僧辩无故绝婚,必有相图之意,因此外和内忌,常惊异志。至是僧辩纳渊明为帝,又拂其意,遂发兵袭僧辩,并其子蒨杀之。后蒨出镇长城,子高遂往,不得与女相见,女日夜想念,郁郁而死。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僧辩既死,其亲戚党羽之为州郡者,皆不附霸先。于是杜龛据吴兴叛,韦载据义兴叛,王僧智据吴郡叛,徐嗣徽及弟嗣先,皆以州降齐,欲为僧辩报仇。霸先闻诸郡不服,谓其侄蒨曰:“汝往长城,速收兵以备杜龛,吾使周文育进攻义兴。
”蒨奉命,昼夜驰往,才至长城,收兵得数百人。杜龛将周泰,将精兵五千奄至,将士皆失色。蒨言笑自若,部分益明,众心乃定。泰攻之,不克而退。
却说文育进攻义兴,义兴县多霸先旧兵,善用弩。韦载收得数十人,击以长锁,命所亲监之,使射文育军。约曰:“十发不两中者死。”故每发辄毙一人,文育军遂却。韦载因于城外,据水立栅。霸先闻文育军不利,乃留侯安都宿卫台省,亲自出兵讨之。那知徐嗣徽打听霸先东出,密结豫州刺史任约,将精兵八千,乘虚入建康,且约齐师为援。是日,入据石头。
游骑至阙下,安都闭城门,藏旗帜,示之以弱,下令城中曰:“登陴瞰贼者斩。”及夕,城中寂然,外兵莫测所为,不敢遽攻。安都乃夜为战备,明旦,率甲士三百,开东掖门出战,大破之。嗣徽等奔还石头,不敢复逼台城。
却说霸先至义兴,进攻韦载,拔其水栅。载惧乞降,霸先厚抚之,引置左右,与之谋议。忽报嗣徽、任约率兵内犯,石头已失,大惊,乃留文育讨杜龛,救长城;裴忌攻王僧智,收吴郡;自引亲军,卷甲还都。才至建康,恰值齐将柳达摩赴嗣徽之约,率兵一万,运米三万石,马千匹于石头,兵势甚盛。
霸先问计于韦载,载曰:“齐若分兵,先据三吴之路,略地东境,则时事去矣。今可急于淮南,因侯景故垒筑城,以通东道,分兵绝彼之粮运,使进无所资,则齐将之首,旬日可致。”霸先从之,乃于大航之南,筑侯景故垒,使杜稷守之。
先是嗣徽入犯,留其家于秦郡。安都觇其无备,袭破之,俘数百人,收其家,得琵琶及鹰,遣使送之曰:“昨至弟处得此,今以奉还。”嗣徽大惧。当是时,柳达摩渡淮置阵,霸先督兵疾战,纵火烧其栅。齐兵大败,争舟相挤,溺死者以千数。
明日再战,又大破之,尽收其军资器械,齐师不敢出,亦退守石头。霸先四面进击,绝其水道,城中水一升,直绢一匹。达摩惧,遣使求和于霸先,且求质子。时京师虚弱,粮运不继,朝臣皆欲与和,请以霸先从子昙郎为质,霸先曰:“今在位诸贤,欲息肩于齐,若违众议,谓孤爱昙郎,不恤国家。今决遗昙郎,弃之寇庭。但齐人无信,谓我微弱必即背盟。齐寇若来,诸君须为孤力斗也。”乃以昙郎为质,与齐人盟于城外,将士恣其南北。齐师乃退,嗣徽、任约亦皆奔齐。
话分两头,裴忌受命攻王僧智,率其所部精兵,倍道兼行,自钱塘直趣吴郡。夜至城下,鼓噪薄之,呼声震天地。僧智以为大军至,惧不敌,轻舟奔吴兴,既而奔齐。忌入据之,霸先即以忌为吴郡太守。陈蒨在长城,收兵得八千人,与文育合军进攻杜龛,龛勇而无谋,嗜酒常醉。其将周泰,隐与蒨通,屡战皆败,泰因说之使降。龛将从之,其妻王氏曰:“霸先惊隙如此,降必一不免,何可屈己?”因出私财赏募,得壮士数百,出击蒨军,大破之。龛喜,饮酒过醉。是夜,周泰开门,引敌入城,兵至府中,龛尚醉卧未觉,蒨遣人负出于项王寺前,斩之,尽灭其家。由是东上之不服者皆平。
再讲齐师既归,降将徐嗣徽职等,日夜劝齐伐梁,谓江南一举可龋齐主从之,乃遣仪同萧轨、库狄伏连与任约、徐嗣徽,合兵十万,大举入寇,昼夜兼进,直据芜湖。霸先得报,谓诸将曰:“何如,吾固知齐兵之必至也。”乃遣侯安都率领诸将,共据梁山御之,齐人诈言欲召建安公渊明归北,当即退师。霸先欲具舟送之,会渊明疽发背卒,不果。于是齐兵发芜湖,庚寅,人丹阳县,丙申,至秣陵故治,建康大震。霸先乃遣文育将兵屯方山,徐度顿马牧,杜棱顿大航南,为犄角之势以拒之。齐人跨淮立桥,引渡兵马,夜围方山。而嗣徽则据青墩之险,大列战舰,以断文育归路,兵势严密。至明,文育鼓噪而发,反攻嗣徽,所向披靡,直出阵后。嗣微有偏将鲍砰,力敌万夫,勇冠一军,独以小舰殿后。文育乘舟舴艋与战,相去数丈,勇身一跃,跳上砰船,手起刀落,将砰斩落水中,连杀数人,牵其船而还。嗣徽之众大骇。
癸卯,齐兵进及倪塘,游骑直至台城,上下危惧。霸先因作背城之战,亲自出拒,恰好文育军亦至,士气乃壮。将战,大风从敌阵来。霸先曰:“兵不逆风。”文盲目:“事急矣,焉用古法?”抽槊上马先进,众军从之,风亦寻转,杀伤数百人,齐兵乃却。俄而齐师至幕府山,锋甚锐。霸先不出,潜使别将钱明领精卒三千人乘夜渡江,邀击齐人粮运,尽获其船米。
齐军由此乏食。任约谓嗣徽曰:“此时尚可一战,若相持不决,粮尽兵散,何以自全?”嗣徽曰:“然。”乃引齐军逾钟山,至玄武湖,进据北郊坛,以逼建康。霸先移兵坛北,与齐人相对,是夜大雨震电,暴风拔木,平地水深丈余。齐军昼夜坐立泥中,足指皆烂,悬鬲以爨。而台中地高,水易退,道路皆燥,官军每得更番相易。然四方壅隔,粮运不至,建康户口流散,征求无所,人尽忧之。天少霁,霸先将战,向市人调食,仅得麦饭,分给军士,士皆饥疲。恰好陈蒨以米三千斛、鸭千头,从间道送至建康。霸先大喜,乃命炊米煮鸭,人人以荷叶裹饭,分以鸭肉数脔,未明蓐食,比晓出战。侯安都谓萧摩诃曰:“卿骁勇有名,千闻不如一见。”摩诃对曰:“今日令公见之。
”及两兵方合,安都挺枪跃马,冲入敌阵,手杀数人。忽马蹶堕地,齐人围之,奋枪乱刺。摩诃望见,单骑大呼,直冲齐军,刀举处,齐将纷纷落马,杀开一条血路,夺得敌马以与安都,安都乃免。霸失望见曰:“事急矣。”遂与吴明彻等聚兵合击,各殊死斗。周文育又从白下引兵横出其后,首尾并举,齐师大溃,斩获万余,相蹂藉而死者,不可胜计。生擒徐嗣徽,及弟嗣宗,斩之。乘势迫袭,掳得齐将萧轨等将帅四十六人。其军士得窜至江者,缚获伐以济,中江而溺,流尸至京口,翳水弥岸。唯任约、王僧惜得免。是役也,梁大胜齐,齐丧师十万逃归者,不及什之二三。建康危而复安,军士以赏俘换酒,一人才得一醉,庚申,斩萧轨等于市,齐人闻之,亦杀陈昙郎。
是时外寇即靖,疆土粗安。乃进霸先位相国,总百揆,封陈公,加黄钺殊礼,赞拜不名。于是大小臣工,皆知梁祚将终,霸先革命在即,而相率劝进。太府卿何凯、新州刺史华志,各上玉玺一枚,皆言草土中有红光透出,掘而得之。主有圣明治世,谨奉以献,霸先受之。又大夫王彭,称于今月五日平旦,见龙迹自犬社至象阙,亘三四里,为霸先贺。司天官奏庆云呈于东方,慧星见于西北,主有除旧更新之象。又钟山甘霖大降,嘉禾一穗六歧。群臣争劝霸先受禅,以副天人之望。于是进爵为王,增封二十郡,自置陈国以下官属。冕用十有二旒,建天子旗旗,出警入跸。
永定元年十月戊辰,敬帝下诏禅位于陈。是日,陈主使将军沈恪勒兵入殿,卫送梁帝如别官。沈恪排闼见王,叩头谢曰:“恪经事萧氏,今日不忍见,分受死耳,决不奉命。”王嘉其意,不复逼,更以他人代之。乙亥,王即帝位于南郊。先是氛雾满天,昼夜晦冥,至于是日,景气清晏,识者知有天意焉。
礼毕还宫,临太极前殿,受百官朝贺,改元,大赦。奉敬帝为江阴王,降太后为太妃,皇后为妃。辛已,立七庙,追尊皇考曰景皇帝,皇妣董氏曰安皇后。立夫人章氏为皇后,以太子昌留魏,故不立太子。先是侯景之平也,火焚太极殿。敬帝时,议欲建之,独缺一柱,遍索山谷间不得。至是有樟木大十八围,长四丈五尺,流泊江口。朝臣皆以为天降神木,助宏王基,上表称贺,遂取以建殿。尺寸不爽。殿成,诏以皇侄蒨为临川王,大封百僚,梁之旧臣,莫不受命。那知四方皆服新朝,一人独怀旧主,闻陈篡位,仗义兴兵,誓必为梁报仇。帝闻之叹曰:“吾固知其不服也。”你道此人是谁?且听下文分讲。
红霞淫女,何足重轻?所以曲折写之者,为陈霸先与王僧辩父子启衅之故。盖天之所兴,魏不得而夺之,齐亦不得而禁之。陈蒨有龙阳之好,嬖人通其妹而不知,遏淫说有云:“我既引水入墙,彼必乘风纵火。”信矣,戒之哉!
第三十回
废伯宗安成篡位擒王琳明彻立功
话说梁社既亡,旧臣皆服新朝,孰敢起而相抗?单有湘州刺史王琳,素怀忠义,不以盛衰改节。先是江陵陷,元帝被害,琳率众发哀,三军缟素。屯兵长沙,传檄州郡,为进取之计。
敬帝既立,琳复拥戴建康,不敢有二。及霸先诛僧辩,握大权,隐有受禅之志,心甚不平。继闻敬帝禅位于陈,不胜大怒,乃求援于齐,请纳永嘉王庄,以主梁祀。齐乃送庄还江南,琳便奉庄即帝位,改元天启。庄以琳为丞相,建牙勒众,大治舟舰,欲攻建康。帝闻其反,乃假侯安都为西道都督,周文育为南道都督,将舟师二万,会于武昌以击之。谓二将曰:“王琳蓄志已久,练兵有年,其下多骁勇之士,此未可以轻敌也。”二人家轻王琳,以为此残梁遗寇,平之易若反掌,绝不为意。又两军并行,不相统摄,部下交争,各无奋志。行至武昌,琳将樊猛惧不能敌,退守郢州。安都意益骄,遂进兵围之。裨将周铁虎谓不宜顿兵坚城之下,当先破王琳,则郢城自服。安都不可,闻王琳大军将至,乃释郢城之围,进军合口以拒之。
当是时,琳军东岸,安都等结营西岸,相持数日。琳与堵将讨回:“彼军骄甚,必不以我为虞,可袭而取也。”乃以老弱守营,夜引精兵,从下流潜渡,抄出东军之后,乘军士熟睡时候,一声号炮,奋勇杀入,东军果不设备,及至惊醒,大营已破。军士皆抱头鼠窜而逃,逃不及者,尽做刀下之鬼。安都、文育等虽勇,怎奈四面尽是梁兵围裹上来,左右亲将,死伤略尽,欲逃无路,以故安都、文育及裨将周钱虎等,皆被擒获。
及明,王琳归营,诸将皆贺。乃引见陈俘,谓安都等曰:“汝等皆号无敌,今乃为吾擒乎?”安都等不语,独铁虎词气不屈,琳杀之,而囚安都、文育,贯以长锁,击之坐侧。遂乘胜势,袭据江州。帝闻报大骇。乃遣司空侯琚及领军徐度,率舟师三万进讨,帝亲幸石头送之。
却说琳至湘口,水涸不得进。一夜春水暴涨,舟舰得通,乃引合肥、漅炉相次而下,军势甚盛。琚进军虎槛洲,与琳隔洲而泊。明日合战,琳军少挫,退保西岸。及夕,东北风大起,吹其舟舰并坏,没于沙中,风浪大,不得还浦。天明风静,琳入浦治船,填亦引军退入芜湖。时侯安都,周文育,乘监守稍懈,带锁逃归。侯琚接见,大喜曰:“公等得脱,皆天意也,破贼必矣。”遂奏闻于帝,帝虽怒其败而甚喜其归,仍令随军效力。先是王琳乞师于齐,齐遣大将刘伯球将兵一万,助琳水战。慕容子会将铁骑二千,屯芜湖西岸,为之声势。丙申将战,侯琚下令军士,晨炊蓐食以待之。时西南风急,琳自谓得天助,引兵直趣建康。琚俟其舟尽过,乃徐出芜湖,蹑其后,西南风反为琚用。琳命军士掷火炬以烧陈船,皆反烧其船,军阵大乱。
琚乃以小船蒙牛皮冲其舰,舰皆坏。琳由是大敚军士溺死者什二三,余皆弃船登岸走。而齐兵之在西岸者,亦慌乱起来,自相蹂践,并陷于卢荻泥淖中。陈师逼之,束手就缚。遂擒齐将伯球,慕容子会,斩获万计。琳见众军瓦解,大势难支,只得冒陈急走。至湓城,犹欲收合离散,以图再举。奈众无附者,遂奉永庆王及妻妾左右数十人奔齐。其将樊猛等,皆率部曲来降。由是郢、湘尽平,江北无惊,粱之旧境,无不归服于陈。
虽有远方倔强之徒,或降或叛,帝皆羁靡之,不忍劳师远讨,过用民力。即位三年,四境粗安。
当是时,南朝鼎迁于陈,西魏亦禅位宇文氏,改国号为周。
而陈太子昌,尚羁关中,帝乃遣使通好,且求太子昌归国,周人许而不遣,心常不乐。未几,帝不豫,遣尚书王通以疾告太庙及郊社,其后疾益甚,庚午,崩于璇玑殿,时年五十七。遗诏以临川王璇入承大统。于是群臣向王劝进,玉谦让弗敢当。
太后又以太子昌尚在周邦,未肯下诏立君。众莫能决。安都慷慨言曰:“今四方未定,何暇及远,临川王先帝犹子,有大功于天下,须共立之。今日之事,后应者斩。”便接剑上殿,启太后出玺,手解临川王发,推就丧次,俯伏举哀。哀毕,升殿即位,是为文帝。甲寅,迁殡于太极殿西阶,群臣上谥曰“武皇帝”,庙号“高祖”。高祖智以绥物,武以宁乱,英谋独运,人皆莫及。加以俭素自率,常膳不过数品,私飨曲宴,皆用瓦器。肴核庶羞,裁令充足。后房衣不重彩,饰无金翠。及乎践祚,弥厉恭俭,以故隆功茂德,光有天下。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文帝即位以来,兢兢业业,治已用人,一遵高祖之旧。
尊王后为皇太后,以司空侯琚为太尉,侯安都为司空,徐度为侍中,杜棱为领军将军。立妃沈氏为皇后,子伯宗为皇太子。
大业已定,把一个太子昌竟置不问。斯时昌羁于北,闻高祖崩,临川即位,以为夺了他基业,不胜愤怒,于是哀恳周人,求归南土。时周朝宇文护当国,因念陈已有君,留之无益,落得做人情,遂遣南归。昌至安陆,将济江,先遣人致书于帝,责其不待已至,擅登大位,辞多不逊。帝视书不悦,然若拒而不纳,臣下必有异论。乃召安都入内延,从容谓曰:“太子将至,须别求一藩,吾归老焉。”安都曰:“自古岂有被代天子乎?臣愚不敢奉诏,请自往迎之。”向帝密语数言而别。遂以昌为骠骑将军,封衡阳王。诏中书舍人缘道迎候。安都见太子,敬礼备至,请即登舟济江,太子从之。那知船中侍从,皆其腹心,行至中流,而执沈之于水,以溺死闻。朝廷为之发丧。后人有诗悲之云:犹子巍巍握帝符,前星失曜一身孤。
早知今日沈江底,何不长安作匹夫。
衡阳既死,帝心暗喜。时帝有母弟顼,尚留在周,帝思之,遣使关中通好,赂以黔中地及鲁山郡,求放顼还。周乃遣上士杜杲送项南归,并其妃柳氏,及子叔宝,皆还建康。先是顼在长安,军主李总与顼有旧,每同游处。一日,顼被酒,张灯而寐。总入其室,见一大龙,卧于床上,便惊呼而走。顼觉,问何所惊,总曰:“子必大贵,异日无忘吾言。”及归,与帝相对泣,即封安成王,恩赏有加。帝谓周使杜杲曰:“家弟今蒙礼遣,实周朝之惠,然鲁山不返,亦恐未能及此。”杲对曰:“安成长安一布衣耳,而陈之介弟也,其价岂止一城而已哉?
本朝敦睦九族,恕己及物,上遵太祖遗旨,下思继好之义,是以遣之南归。今乃云以寻常之土,易骨肉之亲,非使臣所敢闻也。”帝甚惭曰:“前言戏之耳。”
且说侯安都既害衡阳,进爵清远公,威名甚重,群臣莫出其右,自以功安社稷,日益骄矜。部下将帅,多不遵法度,有司检问,则奔归安都,安都庇之。凡上表启,语多不逊。及侍宴酒酣,或箕踞座上,倾倚席间,不复尽人臣之札。一日,陪乐游苑禊饮,醉谓帝曰:“陛下今日何如作临川王时?”帝不应,安都再三言之,帝曰:“此虽天命,抑亦明公之力。”宴讫,又启御前供张,赐借一用,将载妻妾来此欢会。帝虽许之,而心甚不平。明日安都坐御座,宾客居群臣位,称觞上寿。帝闻之益怒,渐夺其权,于是群臣争言安都之短,劝帝除之。又有言其谋叛者,召入省中,赐死。初,安都与杜尝为寿于高祖前,各称功伐。高祖曰:“卿等皆良将也,而并有所短。杜公志大而识暗,狎下而骄上,矜其功不收其拙。周侯交不择人,而推心过差,居危履险,猜防不设。侯郎傲诞而无厌,轻佻而肆志,并非全身之道。”卒皆如其言,人咸服高祖之明见云。
此是余话,不必细讲。
却说天康元年夏四月,帝不豫,台阁众事,并令尚书仆射到仲举、五兵尚书孔奂、中书舍人刘师知共决之。疾笃,忧太子伯宗柔弱,不能守位,谓顼曰:“吾欲遵泰伯之事,汝能无负我托否?”顼拜伏于地,涕泣固辞,帝又谓诸臣曰:“今三万鼎峙,四海事重,宜须长君。朕欲近则晋成,远隆殷法,卿等宜遵此意。”孔奂流涕对曰:“陛下御膳违和,痊复非久。
皇太子春秋鼎盛,圣德日跻。安成王介弟之尊,足为周旦,若有废立之,臣等宁死,不敢闻诏。”帝曰:“古之遗直,复见于卿。”乃以免为太子詹事。
癸酉,上殂。群臣奉太子即位,是为废帝。以安成王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安成遂率卫士三百人居尚书省,以防非常。师知、仲举虽居禁中,共决政事,而大权总归安成。
刑赏黜陟,全不与众人参怀。师知由是忌之,谓仲举曰:“安成不出,少主恐无自安之理。”仲举亦以为然。乃密结右丞王暹、舍人殷不佞、右卫将军陈子高,相为党援。原来子高自文帝继统,以旧宠历任要职,拜为右卫将军,统领军府,在诸将中士马最盛。因感旧君之恩,欲为新主报效,故与仲举相结,共谋出顼于外。然众尚犹豫,未敢即发。独殷不佞以为机不可缓。一日不告众人,驰诣省中,矫敕谓顼曰:“今四方无事,王可且还东府,经理州务。”顼闻之愕然,命驾将发。记室毛喜人见顼曰:“陈有天下日浅,国祸继臻,中外危惧。太后深惟至计,令王入省,共康庶绩。今日之言,必非太后之意。宗社之重,愿王三思。须更闻奏,无使奸人得肆其谋。今出外即受制于人,譬如曹爽,愿作富家翁,其可得耶?”顼即遣喜与吴明彻筹之。明彻曰:“嗣君谅暗,万机多阙。殿下亲实周、召,当辅安宗社,愿留中勿疑。”顼乃称疾,召刘师知至府,留之与语,使毛喜入言于太后。太后曰:“今伯宗幼弱,政事并委二郎,此非我意。”因召帝问之,帝曰:“此自师知等所为,朕不知也。”喜出报顼,顼乃囚师知于室,亲自入朝,面奏二宫,极陈师知之罪。帝曰:“此等人,任叔父治之。”顼出,即以师知付廷尉,夜于狱中踢死。收王逼、殷不佞并付狱。
不佞少有孝行,顼雅重之,故仅免官而诛王暹,余人皆置不问。
一日,毛喜清简人马配子高,并赐器甲。顼惊曰:“子高谋反,方欲收执,何为授以人马器甲?”喜曰:“山陵始毕,边寇尚多。子高受委前朝,权力正盛,若收之,恐不时授首,或为国患。宜推心安慰,使不自疑,伺间图之,一壮士之力耳。”顼深然之。
再讲仲举自师知死后,心益不安,乃使其子到都,乘小车,蒙妇衣,来子高家,谋诛安成。往返数次,踪迹渐露。顼欲诱二人入朝而杀之,因托言议立皇太子,悉召文武,共集尚书剩二人随众入,乃使壮士执之,付狱赐死。先是前一夜,子高梦见红霞以手招之曰:“郎今可以共往矣。”觉恶其不祥。俄而闻召,谓家人曰:“此行吉凶难保也。”乃入,果赐死。
再说子高既诛,其党皆惧,湘州刺史华皎亦子高党,惧祸及己,以湘州叛归后梁,又乞师北周,勾连两国之兵,来犯建康,军势甚盛。顼欲讨之,而恐不克,因问计于吴明彻。明彻曰:“王自秉国以来,未尝立大功。皎虽外结强援,军心不一,势易摧敚王自引大兵击之,荡定可必。如是则大功立,民心之戴王益坚矣。”顼然其言,乃亲引大军三万御之。庚辰,战于沌口,大破华皎,周、梁之师亦溃。皎奔关中,湘州遂平。
奏凯后,群臣争表安成之功,进位太傅,加殊礼。于是安成之权愈重,国中但知有安成,不知有帝矣。帝弟始安王伯茂,心怀不平,屡肆恶言,顼恶之,乃黜为温麻侯,置诸别馆,使人邀于道杀之,诈言为盗所杀,大索国中三日。帝闻之怒,遂不与安成相见。于是近臣毛喜等,劝顼早正大位,以一人心。顼从之。甲寅,乃以太皇太后令,诬帝与师知、华皎通谋,上违太后,下害宗贤,无人君之度,且曰:“文皇知子之鉴,事等帝尧,传弟之怀,又符太伯。今可申曩志,崇立贤君。”遂废帝为临海王,以安成王入篡大统。正月甲午,群臣上玺绶,安成即皇帝位,是为宣帝。改元大建,复太皇太后为皇太后,皇太后为文皇后。立妃柳氏为皇后,世子叔宝为皇太子。封皇子叔陵为始兴王,群臣悉以本位,供职如故。帝幼有智能,及长,美容仪,身长八尺三寸,手垂过膝,与文帝友爱甚笃。以地处嫌逼,遂篡天位,有负文帝。然少历艰难,深悉民隐,故践祚之后,勤劳庶政,不动干戈,江南之民,遂得少安。
话分两头,王琳自奔齐之后,齐主命出合肥,召募俩楚,更图进龋既而以琳为扬州刺史史、大行台,镇寿阳,屡次上表,乞师南侵。尚书卢潜以为时事未可,且谓与陈和亲。齐王从之,乃遣散骑常侍崔瞻来聘,且归南康愍王昙郎之丧。琳遂与潜有隙,更相表奏,齐主召琳赴邺,以潜为扬州刺史代之。
由是二国聘问往来,信使不绝者数载。然是时,齐政日坏,国势凭衰,后主信任权幸,屏黜忠良。周人乘齐之乱,日肆凭陵,汾、晋之间,几无宁日。消息传入建康,陈主大喜,以为江淮旧境,乘此可复,乃集群臣于内殿,商议伐齐。群臣各有异同,独吴明初决策请行。帝曰:“此事朕意已决,但元帅至重,诸卿以为孰可?”众议以淳于量历有大功,位望隆重,共署推之。
左仆射徐陵独曰:“吴明彻家在淮左,悉彼风俗,将略人才,当今亦无过者。臣以为元帅之任,非明彻不可。”尚书裴忌曰:“臣同徐仆射。”陵应声曰:“非但明彻良帅,裴忌亦良副也。
”帝从之,乃拜明彻为元帅,裴忌监军事,统众十万伐齐。先取秦郡、历阳两路,刻日并发。
齐人闻陈师来侵,共议出兵御之。仪同王肱曰:“官军此屡失利,人情骚动,若复出顿江、淮,恐北狄西寇,乘弊而来,则世事去矣。莫若遣使江南,暂图和好。然后薄赋省徭,息民养土,使朝廷协睦,遐迩归心。天下皆当肃清,岂直陈氏而已?
”齐主不从,遣大将尉破胡率兵救泰州,长孙洪略出兵救历阳。
侍中赵彦深私问计于秘书监源文宗曰:“弟往为秦、泾刺史,悉江、淮间情事,今陈师入寇,何术以御之?”文宗曰:“朝廷精兵,必不肯多付诸将,数千以下,适足为吴人之饵。尉破胡人品卑下,公之所知。败绩之事,匪朝伊夕,何能制胜却敌,保有淮北耶?如文宗计者,不过专委王琳,招募江、淮义男三四万人,风俗相通,能得死力。兼令旧将,将兵屯于淮北,足以固守。且琳之于顼,必不肯北面事之明矣。窃谓此计之上者,若不推赤心于琳,更遣余人掣肘,复成速祸,弥不可为。”彦深叹曰:“弟此策诚足制胜千里。但争之十日,已不见从,时事至此,安可尽言?”因相顾流涕。
且说破胡将次秦州,去陈军不远,选长大有勇力者为前锋,号苍头,身披犀甲,手执大刀,其锋甚锐。又有西域胡多力善射,弦无虚发,敌军尤惮之。将战,吴明彻谓萧摩诃曰:“若殆此胡,则彼军夺气,君才不减关、张矣。”摩诃曰:“愿示其状,当为公取之。”明彻乃召降人有识胡者,使指示之。自酌酒以饮摩诃曰:“饮明彻手中酒者,当令勇气百倍,所向无前。”摩诃饮毕,驰马冲齐阵,大呼曰:“有勇者速来一决!
”西域胡挺身出阵,十余步,彀弓方发,摩诃遥掷铣砚,大呼曰:“着!”正中其额,应手而仆。齐阵中大力者十余人出战,摩诃挥刀皆斩之,易若拉朽,齐人无不胆落。于是明彻乘敌之惧,纵兵大战,齐兵大败,尉破胡走,遂克泰州。
先是,破胡之出师也,齐使王琳与之俱。琳谓破胡曰:“吴兵轻锐,宜以长策制之,慎勿轻斗。”破胡不从而败,琳单骑仅免,奔还彭城。又陈将黄法与长孙洪略大战于历阳城下,临阵斩之,遂克历阳。由是两路皆捷,大军所至,势如破竹。
不数旬,已获二十余郡。齐将非降即逃,单有王琳败下,尚领残兵数千,退保寿阳外郭。明彻乘夜攻之,琳且战且守,飞章告急。齐乃复遣大将皮景和率师十万来援。那知景和本非将才,一闻敌强,更怀惧怯,去寿阳三十里,顿军不进,仅虚张声势以畏敌。陈将皆惧曰:“坚城未拔,大援在近,将若之何?”
明彻曰:“兵贵神速,而彼结营不进,自挫其锋,吾知其不敢战明矣,何畏?急攻寿阳,拔之可也。”于是躬擐甲胄,四面疾攻。景和果不敢救,引兵退,遂克寿阳,生擒王琳。
琳体貌闲雅:喜怒不形于色,有强记才。军府佐吏千数,一见皆能识其姓名,轻财爱士,得将卒心。虽流寓在邺,齐人皆重其忠义。及被擒,旧时麾下将卒,多在明彻军中,见之皆歔欷,不能仰视,争为请命,及致资给。明初恐其为变,斩之于寿阳东二十里。哭者声如雷。有一里以酒脯来祭,哭尽哀,收其血而去。田夫野老,知与不知,闻者莫不流涕。后人有诗悲之曰:故国江山已化生,孤臣阃外尚捐身。
寿阳野老收遗血,哭杀当时麾下人。
捷闻,帝大喜,置酒举杯,属徐陵曰:“赏卿知人。”陵避席曰:“定策圣衷,非臣力也。”乃以明彻为车骑大将军,都督豫合六州诸军事。遣谒者萧淳风就寿阳。册命筑坛于城南,高数丈,士卒二十万,皆戎装,环立坛下。旗分五色,兵列八方,明初登坛拜受,三军皆呼万岁,声震山谷。观者如堵,人皆荣之。其余有功将士,皆进爵。以寿阳复为豫州,以黄城为司州,江、淮旧境悉复。但未识齐人复来争否,且俟下文再讲。
王琳不忘旧主,志图恢复。虽与贞阳同一奔齐,同一求援。
事虽不成,其心可原矣。陈高祖明果节俭,雄略盖世,在位三年,规模粗定,不愧一代开创之主。文帝克守旧章,迎回爱弟,欲效大伯之风,不惟能公天下,且见知人之明。废帝并无失德,乃以众臣推顼,卒不终位,殊觉可怜。宣帝当国,始却实心辅政,继以众臣欲出之,后以众臣共戴之,遂登大宝,亦有天焉。
即李总之预见大龙,此其明证矣。
第三十一回
张丽华善承宠爱陈后主恣意风流
话说齐主闻寿阳陷,颇以为忧。其嬖臣穆提婆曰:“本是彼物,从其取去。假使国家尽失黄河以南,犹可作一龟兹国。
更可怜人生如寄,谁当行乐,何用愁为?”左右嬖幸共赞和之。
齐主大喜,因置边事于度外,陈人悉复其故疆,而齐不复争。
先是王琳传首建康,诏悬其首于市,人莫敢顾。其故吏朱玚上书于仆射徐陵曰:窃以典午将灭,徐广为晋家遗老,当涂已谢,马季称魏室忠臣。梁故建宁公琳,当离乱之辰,总方伯之任,天厌梁德,尚思匡继。徒蕴包胥之志,终遘苌宏之眚,至使身没九泉,头行千里。伏惟圣恩博厚,明诏爱发,赦王经之哭,许田横之葬。
不使寿春城下,唯传报葛之人;沧洲岛上独有悲田之客。
陵得书,为之请于帝,乃诏琳首还其亲属。玚奉其首,葬之于八公山侧。义故会葬者数千人,皆痛哭拜奠。寻有寿阳义士毛智胜等五人,密送其柩于邺。赠曰“武忠王”,给辒辌车在葬之。今且按下不表。
却说宣帝广选嫔御,后宫多内宠,生四十二男。长太子,柳皇后生,次始兴王叔陵,又次长沙王叔坚,及下诸王,皆众妃所出。叔陵少机辨,徇声名,为帝钟爱,然性强梁不羁,恃宠使气,王公大臣多畏之。年十六,出为江州刺史,严刻驭下,部民畏惧。历任湘、衡、桂、武四州,诸州镇闻其至,皆股粟震恐。而叔陵日益暴横,征求役吏,无有纪极。又夜间不卧,烧烛达晓,召宾客嬖人,争说民间细事,以相戏谑。自旦至午,方始寝寐。其曹局文案,非奉呼唤,不得上呈。潇、湘以南,词人文士,皆通为左右侍从,其中脱有逃窜,辄杀其家属妻子。
民家妻女微有色貌者,皆逼而纳之府中。州县莫敢上言,以故帝弗之知。俄而召入,命治东府事务,兼察台剩凡执事之司,承意顺旨者,即讽上用之,厚加爵位,微致违忤,必抵以大罪,重者至死。又好饰虚名,每入朝,常于车中马上,执卷读书,高声长诵,扬扬自若。归至室内,或自执斧斤,为沐猴百戏。
又好游家墓间,见有茔表为当世知名者,辄令左右发掘,取其石志古器,并骸骨肘胫,持为玩弄之物。郭外有梅岭,晋世王公贵人多葬其间。叔陵生母彭妃死,启请梅岭葬之。乃发谢太傅安石墓,弃去其柩,以葬母相。初丧之日,伪为哀毁,自称斋戒,将刺臂上血,为母写《涅斮经》。未及十日,庖厨击鲜,日进甘膳。私召左右妻女与之宣淫,其行事类如此。
又有新安王者,名伯团,文帝子,性嗜酒,用度无节,所得俸禄,每不足于用,酣醉时,常乞丐于诸王。帝闻而怜之,特加赏赐,后出为徐州刺史。在州不理政事,日出田猎,或乘眠舆,至于草间,辄呼百姓妇女同游,动至旬日,所捕麝鹿等物,相与共享。帝知其不法,召至京,将废弃之。而伯固善嘲虐,工馅媚,与叔陵相亲押,以故得帝欢,每宴集,必引之侍饮。又怕固性好射雉,叔陵好发古冢,出游野外,必与偕行。
一日,两人对饮,既酣,叔陵谓曰:“主上若崩,吾不能为太子下矣。”伯固曰:“殿下雄才大略,岂太子所及?他日主天下者,非殿下而谁?吾虽不敏,当为殿下助一臂之力。”彼此大笑。于是情好大洽,遂谋不轨。伯固侍禁中,每有密语,必报叔陵。
是时诸王皆畏叔陵,单有长沙王叔坚,每与相抗,不肯下之。先是叔坚母,本吴中酒家女,宣帝微时,常饮其肆,遂与之通。及贵,召拜淑仪,生叔坚。叔坚性杰黠,有勇力,善骑射,帝亦爱之。尝与叔陵争宠,彼此相忌。每朝会卤簿,不肯为先后,必分道而趋。左右或争道而斗,至有死者。帝于二子皆所钟爱,故稍加责让,仍置酒和解之。由是二人益无顾忌。
一日,帝方视朝,忽报周已灭齐,大惧,谓群臣曰:“周人得志于东,必复辟地于南,如此江淮必受其害。吾欲遣使于周,以修旧好,兼觇其动静,诸臣以为谁可使者?”众推宪审,帝即命宪入关。宪至周,周亦厚相接待。既成礼,遂还建康,复命于帝曰:“周虽灭齐,其势可畏。然自周武死后,天元继统,国政日乱,内外皆归心丞相杨坚。臣料天元死后,坚必篡周。内务未遑,何暇外图?只恐坚既得志,必有并吞江南之意。
他日之忧,正劳圣虑也。”帝曰:“坚亦何能遽代周家?”遂不以为意。未几隋果代周,帝闻之,惧而谓宪曰:“卿料事如神,他日之忧,正不可以不防。”宪曰:“陛下能念及此,兢兢业业,隋亦无如我何也!”于是饬边事,修武备,以为自强之计。时大建十三年也。
明年春,帝有疾,诏太子及始兴王叔陵、长沙王叔坚,并入侍疾。叔陵见帝病将危,阴怀异志,命典药吏曰:“切药刀甚钝,可砺之。”盖旧制诸王入宫,不许带寸刃,故叔陵欲砺锉药刀,以行逆也。甲寅帝崩,仓猝之际,合宫惊慌,而叔陵命左右于外取剑。左右弗悟其旨,取朝服所佩木剑以进,叔陵顿足大怒。叔坚在侧见之,知其有变,乃密伺所为。俄两太子哀哭俯伏,叔坚偶如厕,叔陵较起,于旁抽切药刀斩太子,中项,太子闷绝于地。柳后大呼救之,叔陵又斫后数下。乳媪吴氏自后制其肘,太子浴血而起,叔陵持太子衣,太子奋身得脱。
叔坚行至殿廊,闻内有喊声,急即奔入见叔陵行凶,遂从后益之,夺去其刃,李之就柱,以其折袖缚之。时吴媪已扶太子避贼,叔坚求太子所在,欲受生杀之命。叔陵乘间奋力挣缚,缚解脱走,突出云龙门,驰车还东府,使左右断青溪道,放东城囚以充战士。又遣人往新林,迫其所部兵,躬自被甲,戴白布帽,登城西门,招募百姓,散金帛以赏士卒,遍召请王将帅,莫有至者。独新安王伯固单马赴之,助其指挥。聚兵千人,据城自守。时众军并出防江,台内空虚,人心惊乱。叔坚忙召萧摩诃入内,使受敕讨叔陵。摩诃受命出宫,即率马步数百,直趣东府。叔陵惶恐,遣人送鼓吹与摩诃,谓之曰:“事捷,必以公为台鼎。”摩诃诱之曰:“须王心膂自来,方敢从命。”
叔陵乃遣所亲戴温、谭麒麟,来见摩诃,摩诃执以送台,斩其首以徇东城。叔陵叹曰:“事不成矣。”遂入内,呼其妻妾十人,尽沈于井,身率步骑数百,开城走,欲趣新林,而后乘舟奔隋。行至白杨路,为台军所邀。伯固奔避入巷,叔陵驰骑拔刃追之,呼曰:“尔欲求克耶?我先杀汝。”伯固不得已复还。
部下多弃甲溃去。诃摩刺叔陵仆地,其将陈仲华就斩其首。伯固亦为乱兵所杀。自寅至已,其乱乃定。叔陵诸子皆赐死。时太子创甚,卧承香殿,太后居伯梁殿,百司众务,皆决于叔坚。
丁已,太子创愈,群臣奉玺绶,即位于太极殿。改元至德,大赦天下,是为后主。以长沙王为司空、骠骑大将军,萧摩诃为车骑大将军,封绶远公,叔陵家金帛累巨万,悉赐二人。
且说长沙王既定内乱,自以有救护大功,骄纵日甚,群臣忌之。都官尚书孔范、中书告人施文庆皆有宠于帝,而恶叔坚所为,日夜求其短,构之于帝。帝遂疏之,以江总为吏部尚书,夺其权。叔坚既失恩,心不自安,乃为厌媚,酷日月以求福。
或上书告其事,验之有实,帝乃四叔坚于内剩将杀之,令内侍宣敕数其罪,叔坚对曰:“臣之本心,非有他故,但欲求亲于主上耳。今既犯天宪,罪固当死,但臣死地下必见叔陵,愿宣明诏责之于九泉之下。”帝感其言,遂赦之,免官归第。今且按下不表。
却说陈自武帝开国,纲纪粗备,天下渐安。继以文宣承统,勤劳庶政,节己爱人,府库充足,民食有余,故大建之末,江南号称富庶。后主即位,蒙业而安,天下欣欣望治。然性耽诗酒,专喜声色。始初,尚有二、三大臣。辅以正道,军国之务,稍为留心。继则佞幸日进,谀言盈耳,内宠外嬖,共为蛊惑,而君志日荒矣。
再表后宫有一美人,姓张名丽华,本兵家之女,父兄以织席为业。后主为太子时,被选入宫,拨为东宫侍婢。时后主已得龚、孔二妃,花容月貌,皆称绝色,并承宠爱,而于孔妃尤笃。尝谓妃曰:“古称王嫱、西子之美,自吾视之,卿美当不弱耳。”及丽华入宫,年才十岁,为孔妃给使,后主未之见也。
一日,与孔妃小伙,丽华捧(宁毛)以进,。后主一见大惊,端视良久,谓妃曰:“此国色也。卿何藏此佳丽,而不令我见?
”孔妃曰:“妾谓殿下此时见之,犹嫌其早。”后主问何故,对曰:“其年尚幼,恐微葩嫩蕊,不足以受殿下采折耳。”后主微笑,心虽爱之,怜其幼弱,不忍强与交欢。因作小词以寄情,其词曰:海棠初试胭脂嫩,翠佩葳蕤,弱态难支。不许金风用力吹。
新桃时样慵梳掠,淡淡蛾眉,云鬓双垂,欲护兰芽不自持。
后主作完是词,以金花笺书付丽华,丽华叩谢。孔妃相顾而笑曰:“殿下何多情也?”原来丽华年虽幼小,天性聪明,吹弹歌舞,一见便会,诗词歌赋,寓目即晓。又善伺人颜色,虽孔妃亦甚爱之。年交十三,出落得轻盈姻娜,进止闲雅,容包益丽。每一盻睐,光彩照映左右。后主虽未临幸,常抱置膝上,抚摩其体。此时丽华芳心已动,云情而意,盈盈欲露,引得后主益发动情,那能再缓佳期。一夜风景融和,月明如水,酒阑之后,遂挽之同寝。丽华初承雨露,娇啼宛转,不胜羞涩,而后主曲尽温存,方堪承受。直至灵犀一透,彼此欢乐无限。
明日起身,后主满心喜悦,遂作一词以示丽华。其词曰:明月映珠帘,依约小阑干侧。昨夜笑蓉帐底,占几分春色。
憨痴未请雨云情,娇羞更无力。为问温柔滋味,有谁人消得?
丽华亦依韵和之。词曰:
喜气上眉梢,斗转月轮初侧。直雨露恩浓天上,愧好花颜色。柳条枝弱不堪攀,春风借微力。绣帐夜阑情绪,许姮娥知得。
词后书“恭贺御制元韵。”后主看了此词,欢喜不已,赞道:“你小小年纪,清词丽句,乃能如此,结句带着孔娘娘,尤见灵心四映,真才女也。”从此两情胶漆,如鱼得水,宠幸更出龚、孔之上。
未几,宣帝崩,后主即位,拜为贵妃。当叔陵作逆时,后主受伤,卧承香殿中养病,诸妃皆不得侍,独丽华待左右,进汤药,衣不解带者数夜。及愈,益爱幸之。又内空庭院虽广,而武帝以来,皆尚简朴。后主嫌其居处不华,未足为藏娇之所,乃于临光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数十丈,并数十间,穷土木之奇,极人工之巧。凡窗牖墙壁栏槛之类,皆以沈檀木为之,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设宝床宝帐。
服玩珍奇,器物瑰丽,皆近古未有。阁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杂以名花。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月明之夜,恍如仙界。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并复道往来。又有王、季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捷妤、江修容等七人,并以才色见幸,得游其上。丽华尝于阁上靓妆,或临轩独坐,或倚栏遥望,见者皆疑嫦娥出世,仙子临凡,俨在缥缈峰头,令人可望不可即。
于是外延臣工,率以迎合为事。有尚书顾总,字总持,博学多文,尤工五言七言,溺于浮靡。后主宠之,日与游宴,多作艳诗。好事者抄传讽玩,争相效尤,诗体一新。又有山阴人孔范,字法盲,容止都雅,文章赡丽,亦为主后亲爱。后主恶闻过失,范必曲为文饰,称扬赞美。又与孔贵妃结为兄妹。宠遇优渥,言听计从,公卿多畏之。尝语后主曰:“外间诸将起自行伍,匹夫耳。深谋远虑,非其所知。”自是将帅微有过失,即夺其兵,分配文吏。边备之弛,皆范为之。时朝廷有狎客十人,顾总为首,孔范次之。王瑳、施交庆、沉客卿等,又次之,皆得出入禁中,传宴内庭。
一日,后主退朝之暇,正与诸臣饮酒赋诗,内侍呈上短章一道,乃贵妃丽华所奏。其略云:妾闻阴阳无二理,男女本同揆。朝廷之上,不乏文人;闺阁之中,岂无才女?大家续《汉》成一代之良史;苏氏回文倡千秋之绝调。斯围巾帼增辉,须眉短气者也,自古有之,今岂无偶?然空闺自蔽,美玉韫于椟中;绣户深藏,丽珠埋于涧底;胸罗锦绣未着劳声;笔聚云烟,难邀明鉴。蛾眉为之痛心,脂粉因之减价。伏惟陛下,睿思焕发,圣藻缤纷。俾旁求之典,兼及红裙;征避之加,不遗绿鬓,庶三千粉黛,争抒风雅之才;与八百衣冠共佐文明之治。
后主览表大悦,遍示诸臣,皆劝宜允所请。于是发诏四方,采选淑女,不论士庶贵贱,凡有才色可观者,皆要报名送进,州郡争迎上意,各各遵行。不上数月,选得女子数千,送至都下,齐集午门。后主遂与张、孔二妃并坐内殿,一一引见。先试其才,徐别其貌。有才色兼备者十余人,赐为女学土。才有余而色不及者,命为女校书,供笔墨之职。色甚都面才不足者,命充内府,习歌舞之事。真个艳冶满前,笙策聒耳。每遇饮宴,使诸妃嫔及女学士,与狎客杂坐联吟,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被以新声,命宫女千余人,习而歌之。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内有云:“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最称绝唱。大略皆美诸妃之容色。君臣酣歌,自夕达旦,以此为常。把军国政事,皆置不问。百司启奏。并因宦者蔡蜕儿、李善庆以进,后主置丽华于膝上共决之,李、蔡所不能记者,丽华并为条疏,无所遗脱。因参访外事,人间有一言一事,丽华必先知之。由是益加宠异,冠绝后庭。宦官近习,内外连结,卖官鬻狱,货赂公行,大臣执政,皆从风诌附,以故上下解体,国事日坏。
时有中书舍人博縡,负才使气,嬖幸多怨之,日进谗言,后主怒,收縡下狱。縡乃于狱中上书曰:臣问君人者恭事上帝,子爱下民,省嗜欲,远诌佞,未明求农,日旰忘食,是以泽被区夏,庆流子孙。陛下顷来,酒色过度,不虔郊庙大神,专事淫昏之鬼。小人在侧,宦侍弄权,恶忠直若仇仇,视小民如草芥。后宫曳给绣,厩马余菽粟,而百姓饥寒,流离蔽野,神怒民怨,众叛亲离。若不改弦易辙,臣恐东南王气自斯而尽。
书奏,后主大怒。顷之,意稍解,遣使谓之曰:“我欲赦卿,卿能改过否?”对曰:“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则臣心亦可改。”使者复命,后主益怒,遂赐死狱中。从此直臣钳口,弼士噤声,君志益侈,民生日蹙。
消息传入长安,正值隋文开皇之年,本有削平四海之志,于是隋之群臣,争劝其主伐陈,以救江南百姓。隋主曰:“吾为民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乃下诏数后主二十大罪,散写诏书二十万纸,遍谕江外。或谓兵行宜密,隋主曰:“若彼惧而改过,朕又何求?否则显行天罚可也,奚事诡计为!
”于是大治战舰,陈师誓众,命皇子晋王广、秦王竣清河公杨素为行军元帅,总管韩擒虎、贺若弼等,率兵分道四出。凡总管九十,兵五十余万,皆受晋王节度。以左仆射高颎为晋王元帅长史,军中事咸取决焉。其兵东接沧海,西距巴蜀,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无不奋勇争先,尽欲灭此朝食。正是:全军压境山河震,大敌临江神鬼惊。未识陈国若何御之,且听下回分解。
宣帝溺爱叔陵,嫡庶几于无别。良善者尚或生心,况叔陵之凶悍性生者乎?宴驾之间,以药刀行弑,自取灭亡,皆宣帝贻谋之不善也。后主性格风流,青官时已然,宣帝不知选正人以辅之,任其狂荡,一朝继统,为所得为,穷奢极欲,至于灭亡。哀哉!
第三十二回
陈氏荒淫弃天险隋军鼓勇下江南
话说隋文帝大举伐陈,将次临江,沿边州郡,飞报入朝。
上下泄泄,咸不以为意。独仆射袁宪,请出兵御之,且谓后主曰:“京口、采石,俱是要地。各须锐兵三千,并出金翅三百艘,缘江上下,以为防备。”后主曰:“此是常事,边城将帅足以当之。若出人船,必致惊扰,徒乱人心。”不听。及隋军深入,州郡相继告急,后主从容谓诗臣曰:“齐兵三来,周师再至,无不摧败而去,彼何为者耶?”孔范进曰:“长江天堑,古以为限,隔断南北,今日隋军,岂能飞渡耶?边将欲作功劳,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虏若渡江,臣定作太尉公矣。”或妄传北军在道,马多死。范曰:“可惜,此是我马,何为而死?
”后主大笑,深以为然,奏伎纵酒,赋诗如故。
先是萧摩诃丧偶,续娶夫人任氏,年甚少。尝以命妇入朝,与丽华说得投机,结为姊妹。任氏生得容颜俏丽,体态轻盈,兼能吟诗作赋,自矜才色,颇慕风流。嫁得摩诃,富贵亦已称心,微嫌摩诃是一武夫,闺房中惜玉怜香之事,全不在行,故心常不足。入宫,见后主与丽华,好似并蒂莲,比翼鸟,无刻不亲,何等思爱绸缪,不胜欣羡。故见了后主,往往眉目送情,大有毛遂自荐之意。况后主是一好色之主,艳丽当前,正搔着心孔痒处,焉肯轻轻放过?只因任氏是大臣之妻,碍着君臣面上,未便妄动。又相见时妃嫔满前,即欲与她苟合,苦于无从下手,故此未获如愿。
一日,正当后主临朝,丽华召夫人入内,留在结绮阁宴饮,你一盏,我一杯,殷勤相劝,丽华不觉酣醉,倚在绣榻之上,沉沉睡着。夫人见丽华醉了,乘着酒兴,欲往望仙阁,与孔贵妃闲谈片时,遂悄悄从复道走去。哪知事有凑巧,恰值后主亦独自走来,夫人回避不及,忙及俯伏在旁。后主笑嘻嘻走近身边,以手相扶道:“夫人既与我贵妃结为姊妹,便是小姨了,何必行此大礼?”夫人才立起身,后主便挽定玉手,携入密室,拉之并坐,曰:“慕卿已久,今日可副联怀。”夫人垂首含羞,轻轻俏语道:“只恐此事不可。”然见了风流天子,态度温存,早已心动。于是后主拥抱求欢,夫人亦含笑相就,绝不作难。
翻云覆雨,笑语盈盈,以为巫山之遇,不过如此。宫人见者,皆远远避开,任其二人淫荡。良久事毕,遂各整衣而起,宫人进来,捧上金盆洗手。二人洗罢,同往结绮阁来。斯时夫人鬃乱钗斜,娇羞满面,丽华接见,忙上前称贺道:“此是陛下合享风流之福,故得遇姊。姊能曲体帝意,便是绣阁功臣了,何嫌之有?”乃为夫人重点新妆,阁中再开筵宴。当夜丽华留住夫人,使后主重赴阳台之梦。较之初次,更觉情浓。明日,夫人辞出,后主欲留,恐惹物议,因作词调一阙,以订后会。其词曰:雕阑掩映,花枝低亚,玉立亭亭如画。巫山十二碧峰头,喜片刻雨沾云惹。相逢似梦,相知如旧,一点柔情非假。风流况味两心同,愿无忘今夜。
夫人亦答小词一首,以纪恩幸。其词曰:满苑娇花人似醉,芳草情多,也是萦苔砌。多谢春风能做美,一番浓露和烟翠。一霎匆匆罗帐里,聚出无心,散却偏容易。窗外柳丝阑上倚,依依似把柔情系。
丽华见了,不胜叹赏,曰:“陛下天纵之才,姊妹闺中之秀,然皆深于情者也。”盖丽华有一种好处,枕席之事,全不妒忌。引荐宫中美色,常若不及,后宫多德之,故夫人于后主有私,不唯不妒,愈加亲热。自此夫人常召入宫,留宿过夜。
在摩诃面前,只言被丽华留住,不肯放归。摩诃是直性人,始初信以为实,也不十分查问。其后风声渐露,知与后主有奸,不胜大怒,因叹道:“我为国家苦争恶战,立下无数功劳,才得打成天下。今嗣主不顾纲常名分,奸污我妻子,沾辱我门风,教我何颜立于朝廷!”因此把忠君为国的心肠,遂冷了一半。
今且按下不表。
却说隋兵既起,贺若弼自北道争先,韩擒虎自南边开路,军马渡江,如入无人之境。沿江守将,望风尽走。俄而若弼进据钟山,顿兵白虎冈,擒虎率步骑二万,屯于新林,内外大恐。
时建康甲士,尚有十余万人,后主素懦怯,不达军事,台内处分一委施文庆。文庆务为壅蔽,诸将凡有启请,率皆不行。先是贺若弼之攻京口也,袁宪请出兵迎击,后主不许。及弼至钟山,宪又回:“弼悬军深人,营堑未坚,出兵掩袭,可以必克。
”又不许。及闻隋兵百万尽行压境,后主始惧,乃召摩诃、任忠等于内殿,商议军事。摩诃不语,忠曰:“兵法客贵速战,主贵持重,今国家足食足兵,宜固守台城,缘淮立栅。北军虽来,勿与交战,分兵断江路,无令彼信得通,给臣精兵一万,金翅艘三百,乘江而下,径掩六合,彼大军必谓渡江将士已被俘获,自然挫气。淮南土人皆与臣有旧,今闻臣往,必皆景从。
巨复扬声欲往徐州,断披归路,则诸军不击自去。待春水既涨,上江守将周罗睺等,必沿流赴援,此良策也。”后主不能从。
明日,歘然曰:“兵久不决,令人腹烦,可呼萧郎出兵一击。”孔范从旁赞之,且曰:“歼尽丑虏,当为陛下勒石燕然。
”任忠叩头苦请勿战,不从。谓摩诃河曰:“卿可为我一决。
”摩诃曰:“从来行阵,为国为身,今日之事,兼为妻子。”
后主大喜,乃使鲁广达陈于白土冈居诸军之南,任忠次之,孔范又次之,摩诃一军最在北。诸军相去,南北亘二十里,首尾进退,各不相知。贺若弼将轻骑登山,遥望众军,因即驰下,率甲士八千勒阵待之。摩诃以后主通其妻,全无战意。唯鲁广达与弼相当,摧坚陷阵,所向披靡,杀死隋将士三百余人。隋师退走,弼见追兵至,辄纵烟以自隐。陈人既胜,将士各将所得首级,走献陈主求赏。弼知其骄惰,乃引兵趣孔范,范兵暂交即退。诸军顾之皆乱。隋兵乘之,遂大损,死者五千人。摩诃既不退,又不战,遂被擒于阵。弼命斩之,摩诃颜色自若,乃释而礼之,摩诃遂降。任忠弛马入台,见后主曰:“兵已败矣,臣实无所用力,奈何?”后主与之金两滕,使募人出战。
忠曰:“陛下唯具舟楫,就上流诸军,臣当以死奉卫。”言里即出。后主信之,乃令宫人束装以待。
哪知任忠已怀叛志,驰至石子冈,正遇韩擒虎军来,便下马迎降。擒虎大喜,遂相与并进,直入朱雀门。台军欲拒,忠挥之曰:“老夫尚降,诸军何事相抗?”众闻之,皆散走。于是城内文武百官并通。
斯时后主身旁不见一人,唯袁宪侍侧,因谓之曰:“朕从来待卿不胜余人,今人皆弃我去,唯卿独留,不遇岁寒,焉知松柏?非唯朕无德,亦是江东衣冠道尽。”言罢,遽欲避匿。
宪正色曰:“北兵之入,必无所犯,大事如此,去将安之?臣愿陛下正衣冠,御正殿,依梁武帝见侯景故事。”后主不从,下榻急走,曰:“锋刃之下,未可儿戏,朕自有计。”从宫嫔十余人,奔至后堂景阳殿,将投于井。袁宪自后见之,以身蔽并,后主与争,久之得入。宪,恸哭而去。
时隋兵入宫,执内侍问曰:“尔主何在?”内侍指井曰:“在是。”窥之正黑,呼之不应,欲下石,乃闻叫声。以绳引之,怪其太重,及出,乃与张贵妃、孔贵嫔同束而上。众大笑。
先是沈皇后性端静,寡嗜欲,后主待之甚保张贵妃宠倾后宫,后澹然退处,未尝有所忌怨。及隋兵入,居处如常。太子深年十五,闭阁而坐,独舍人孔伯鱼侍侧。军士叩阁而入,太子安坐,劳之曰:“戎旅在途,得无劳乎?”军士成致敬焉。
话分两头,贺若粥乘胜至乐游苑,鲁广达犹督余兵,苦战不息,复杀隋军数百人。会日暮,乃解甲,面台再拜恸哭,谓众曰:“我身不能救国,负罪深矣。”士卒皆涕泣歔欷,遂就擒。弼夜烧北掖门入,闻擒虎已执叔宝,呼视之,叔宝惶惧,流汗股栗,向弼再拜。迅谓之曰:“小国之君,当大国之臣,拜乃礼也。入朝不失作归命侯,无劳恐惧。”乃幽之德孝殿,以兵守之。
却说晋王广素慕丽华之美,私嘱高颎回:“公入建康,必留丽华,勿害其命。”颎至,召丽华来见,曰:“美固美矣,但太公蒙面以斩妲己,我岂可留以误人?”乃斩之于青溪。晋王闻之,怅然失望曰:“昔人云无德不报,我有以报高公矣。
”于是晋王整旅入建康,以施文庆受委不忠,曲为谄佞,以蔽人主耳目,沉客卿重赋厚敛,以悦其上,与太市令阳慧郎,刑法监徐析、都令史既慧,指为五佞,并斩于石阙下,以谢三吴之人。使记室裴矩收图籍,封府库,资财一无所龋陈人贤之。
且说当初陈高祖杀了王僧辩一家,只道王室已绝,哪知僧辩尚尚有一子遗下,名頍。当合家被难时,頍尚在襁褓,亏得乳母挚之以逃,流离北土。及壮,仕隋为仪同三司,隋师伐陈,从军南来。及陈亡,欲报父仇,乃结壮士数十人,饮以酒而谓之曰:“吾家与霸先,有不共戴天之仇。愿借诸君之力,发其墓,毁其尸,以舒夙恨。有罪我自当之,虽死不悔。”众皆许诺。乃夜往,发陈祖陵,开其棺,尸尚不腐,跪而斩之,焚骨取灰,投水而饮之。曰:“今而可以报吾父于地下矣。”天明自缚,叩首于军门,请正擅命之罪。晋王重其义,承制赦之。
闻者莫不感叹。
再说水军都督周罗睺守江夏,与秦王俊相持逾月,隋兵不得进。又荆州刺史陈慧纪,与南康内史吕忠肃据巫峡,于北岸凿石,缀铁锁三条,横绝中流,以遏隋船。杨素奋兵击之,四十余战,杀死隋兵五千余人,素不能克。及建康平,晋王广以后主手书,招上江诸将。罗睺乃与诸将大临三日,放兵降隋。
慧纪、忠肃亦解甲投诚。杨素乃得下至汉口,与秦王俊会将次湘州,有兵守城,不得进。素遣别将庞晖进兵攻之,举城欲降。
湘州刺史岳阳王叔慎年十八,置酒会文武僚吏,酒酣,拍案叹曰:“君臣之义,尽于此矣!”坟史谢基伏而流涕,司马侯正理,奋袂起曰:“主辱臣死,诸君独非大陈之臣乎?今国家有难,实致命之秋也,纵其无成,犹见臣节。青门之辱,有死不能。今日之机,不可犹豫。后应者斩!”众成许诺,乃具牛马币帛,诈降于宠晖,诱之入城。叔慎伏甲门口,晖至,斩之以徇。于是建牙勒兵,招合士众,数日之中,得兵五千人。衡阳太守范通、武州刺史邬居业,皆举兵助之。素闻晖死,率大军继进。叔慎与战,大败,遂被擒。秦王俊斩之于汉口,其党羽皆死。
又岭南未有所附,数郡士民,共奉高凉郡太夫人洗氏为主,号“圣母”,保境拒守。晋王遣柱国韦洸,安抚岭外。至南康不得进,乃以叔宝书遗夫人,谕以国亡,使之归隋。夫人集首领数千人,向北恸哭,谓其孙冯魂曰:“昔武帝起兵吴兴,我决其必成大事,故使汝以兵助之,后果代有梁业。我家累受其恩,曾几何时,子孙不能守,把锦锈江山,尽付他人之手,曷胜浩叹!我以一隅之地,何敢与天下相抗?”乃遣使迎洸。洸至广州,晓谕岭南诸州,无不归顺。于是陈国皆平。得州三十,郡一百,县四百。三月已巳,送叔宝与其王公百司,并诣长安,陈氏遂亡。后人有长歌一篇,记其荒亡之迹云:南朝天予爱豪奢,荚蓉为国颜作霞。不临朝右明光殿,只恋宫中桃李花。自矜文藻超凡俗,咳吐随风散珠玉。批风抹月兴无涯,品燕评莺意不足。风流性格夸作家,终朝相对人如花。
新词艳句推江总,浅笑轻颦斗丽华。朱楼翠殿飘香远,舞村歌台云雨满。蓬莱瀛海艳神仙,结绮临春起池馆。朱甍画栋接青霄,云作窗棂虹作桥。龟网罘罳金落索,龙纹屏障玉镂雕。珊瑚座映琉璃榻,绣带珠帘银蒜押。氍毹海上锦云来,翡翠瓶中琼树插。锦筵罗列山海珍,猩唇龙脯堆粉纶。玛瑙盘倾霞灿烂,珍珠红滴香氤氲。纷纷仙乐奏新声,君王欢笑侧耳听。只道升平难际会,冰轮莫负今宵明。昭仪妙句矜无比,学士清词杂宫征。脂香粉腻惹朝衫,巧笑低吟喜娇美。通宵亵狎两不嫌,但称丽句谐秾纤。声娇语脆醉人魄,音入肺腑如胶粘。谱得新声中音律,后庭玉树真奇绝。莺喉慢啭神欲飞,荡志惊魂意欢悦。
朝歌暮乐无已时,君臣放浪疑狂痴。只知裙底情无限,那惜眉头火莫支。一朝兵马邻封起,百万旌旗焕罗绮。交章告急如不闻,犹说妖娆贵妃美。陈情袁宪拼白头,痛哭欲解危城忧。邪臣妄议恃天险,长江万里轻戈矛。君臣大笑仍欢乐,饮酒征歌相戏谑。不知天上下将军,御座孤身无倚着。袁宪忠言总不知,临危犹是恋宫妃。三人入井计何拙,千古胭脂辱井嗤。王气金陵且消歇,晋王好色心偏热。谁知宫里貌如花,化作营中剑铓血。荒淫破国忆陈隋,瞬息兴亡致足悲。虎踞龙蟠佳丽地,年年惟见鹧鸪飞。
先是武帝受禅之后,梦有神人,自天而下,手执玉策金字,北面授帝曰:“陈氏五帝,三十二年。”屈指兴亡,适符其数。
又后主在东宫时,有鸟一足,集于殿庭,以嘴画地成文曰:独足上高台,盛草变成灰。
欲知我家处,朱门当水开。
后有解之曰:“独足”指后主亡国时,独行无众。“盛草”言荒秽之状,隋承火运,草遇火,则变为灰矣。及后主至长安,同其家属,馆于都水台,门适临水,故始句言“上高台”,结言“当水开”也。其言皆验。
却说后主至京,朝见隋帝,帝赦其罪,给赐甚厚。数得引见,班同三品,每预宴,恐致伤心,为不奏吴音。后监守者奏言叔宝云:“既无秩位,每预朝集,愿得一官号。”帝曰:“叔宝全无心肝。”监者又言叔宝常醉,罕有醒时。帝问饮酒几何,对曰:“与其子弟日饮一石。”帝大惊,使节其饮,既而曰:“任其性可耳,若节其酒,教他何以过日?”又诏陈氏子弟在京城者,分置边郡,给田业使为生。岁时赐衣服以安全之。
其降臣江总、袁宪、萧摩诃、任忠俱拜仪同三司。帝嘉袁宪雅操,下诏以为江东称首,谓群臣曰:“平陈之初,我悔不杀任变奴。受人荣禄,兼当重寄,不能横尸殉国,乃云无所用力。
与宏演纳肝,何其远乎?”又晋王之戮陈五佞也,未知孔范、王瑳、王仪、沉瓘之罪,故得免。及至长安,事并露,帝乃暴其罪恶,投之边裔,以谢吴越之人。见周罗睺慰谕之,许以富贵。罗睺垂泣对曰:“臣荷陈氏厚遇,本朝沦亡,无节可纪。
得免于死,陛下之赐也,何富贵之敢望?”贺若粥谓罗睺曰:“闻公郢汉起兵,即知扬州可得,王师利涉,果如所料。”罗睺曰:“若得与公周旋,胜负亦未可定也。”顷之拜仪同三司。
睺有裨将羊翔,早降于隋,伐陈之役,为隋乡导,位至上开府仪同,班在睺上。韩擒虎于朝堂戏睺曰:“不知机变,乃立在羊翔之下,毋乃愧乎?”睺曰:“仆在江南,久承令问,谓公天下节士。今日所言,殊乖所望。”擒虎有愧色。
先是常侍韦鼎聘于周,遇帝而异之,谓帝曰:“公当大贵,贵则天下一家,岁一周天,老夫当委质于公。”帝谦谢不敢当。
及至德之日,鼎在江南,尽卖其田宅。或问其故,鼎曰:“江东王气,尽于此矣,吾异日当归葬长安耳。”至是陈平,帝召鼎为上仪同三司。叔宝尝从帝登邙山侍饮,赋诗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
因表请封禅,帝优诏答之。他日复侍宴,及出,帝目之曰:“此败岂不由酒,以作诗之功,何如思安时事?联闻贺弼迅度京口,其下密启告急,叔宝饮酒不剩高颎至日,犹见启在枕下,尚未开封。此诚可笑,盖天亡之也。”叔宝卒于仁寿四年之十一月,时年五十二。赠长城县公。盖自南北分裂,晋元帝建都金陵,号曰东晋,传十一主,共一百零四年。刘宋受禅,凡八主,共六十年。萧齐代兴,凡七主,共二十四年。梁武继统,凡四主,共五十六年。陈氏代梁,凡五主,共三十三年。
统计南朝年代,共二百七十七年,金陵正气始尽,隋家并而有之,天下遂成一统。诗曰:渠大英雄作帝王,威加海内气飞扬。
三秦才睹衣冠旧,何太匆匆归建康。
上南宋
一木难支大厦倾,愍孙血染石头城。
诸王并是天家戚,舅氏江山付道成。
上南齐
保有江东四十秋,疆圉无恙若金瓯。
只缘梁祚应当尽,天命昭明不白头。
上南梁
当代人豪数霸先,文宣继统亦称贤。
“后庭”一曲风流甚,断送东南半壁天。
上南陈
陈后主不理国政,以风流为事,诸臣正直者少,诌佞者多,所以纲纪败坏,不可收拾。及敌兵压境,不听袁宪忠言,尚悦佞人献谈,不亡何待?乃至与张、孔同入于井,可羞之甚。其得保首领以没,幸矣。皇后、太子,尚能不失大体,可敬!可敬!袁宪虽亦降隋,乃忠于陈,竟尽心力,至不得已而降之,亦可原矣。结处统括全部,分划年代,条理井然。不似时手做到后来,全无收煞、只图了事者可比。比作手之书,超迈流俗,有目者自能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