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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咏,又名玉双鱼

﹝清﹞佚名撰  ,十六回。

飞花咏(又名《玉双鱼》)16回,(清)不题撰人,北京:中华书局,1991(《古本小说丛刊》:第33辑),489页。

卷首有序,署“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目录及卷端题“新镌批评绣像飞花咏小传”。但书中既无批评又无绣像。版心题“飞花咏”。目录书名下注云:“一名《玉双鱼》”。卷端书名下注云:“一名《双玉鱼》”。当以“玉双鱼”为是。演昌谷与端容姑的婚姻故事。此书有大连图书馆藏本,题“精刊古本”、“本衙藏板”,而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封面已佚失。大连藏本行款与内阁文库藏本同。此本据日本内阁文库《浅草文库》藏清初“本衙藏板”本影印。与天一出版社的《明清善本小说丛刊》本子同出一源。

    原夫春之为春,气虽和淑,必至花香柳媚,而始见其为春之艳。秋之为秋,气虽鲜新,亦必至月白天青,而后知其为秋之清。故娥眉皓齿,莫非美人也。虽未尝不怡耳悦目,亦必至才高白雪,情重阳春,而后飞声闺阁,颂美香奁,倾慕遍天下也。虽然才高情重固难,而颂美飞声,亦正不易。设幽兰秘之空谷,良璧蕴之深山,谁则知之?

    此桃源又赖渔父之引,而渔父之引,又赖沿豁之流水桃花也。因知,可悲者颠沛也;而孰知颠沛者,正天心之作合其团圆也。最苦者,流离也;而孰知流离者,正造物之婉转其相逢也。

    疑者曰:大道既欲同归,何不直行?乃纤回于旁路曲径,致令车殆马倾而后达,此何怠也?无乃多事乎?噫,非多事也。金不炼,不知其坚;檀不焚,不知其香。才于佳人,不经一番磨折,何以知其才之愈出愈奇,而情之生死不变耶!故花不飞,安能有飞花之咏?不能有前题之飞花咏,又安能有后之和飞花咏耶?不有前后之题和飞花咏,又安能有相见联吟之飞花咏耶?惟有此前后联吟之飞花咏,而后才慕色如胶,色眷才似漆,虽至百折千磨,而其才更胜,其情转深,方成飞花咏之为干秋佳话也。譬之春而花香柳媚,喻诸秋而月白天青。岂不较析之即克之呆斧柯,鼓之即调之痴琴瑟,而更饶展转反侧之情态耶!设父母有命,媒妁有言,百两而去,百两而来,不过仅完其红丝之公案;而锦香里之佳联不几埋没乎?凤园芍药之深盟,将谁与结乎?总戎与司李之求婚,死不变心,于何而见乎?则是幽香同于野草,良壁不异顽砖,将见佳人才子,竞与愚夫妇等矣,岂不大可痛心也哉?噫,知此痛心,则知颠沛流离之成就昌男端女者不浅矣,读之勿悲而喜可也。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贤父母姻联才与貌 俏孩提缘弄性兼情

  诗曰

  青藜有美出于天 彤管多才不偶然

  庸俗薰人应老学 芳香惊座每髫年

  倘飞白雪登龙后 定吐阳春竹马前

  慢讶一时相遇巧 三生原是好姻缘

    话说前朝南直隶松江府华亭县,有一个秀才姓昌名全,表字天佑,他祖上原是蓟州军籍出身,因父亲曾举过孝廉,遂入籍松江。这昌全自小儿就进了学,后来父母双亡,家资日渐凉薄,止遗下薄田数亩,俱叫一个家人昌俭管理,收租以供薪水读书之费。其妻杜氏,甚是贤淑,夫妻两个过日颇称宜室宜家。到了四十上下,方生一子,取名昌谷,表字若虚。这昌谷生得面如春雪,体若秋山,繦褓中便乖巧异常,到了六岁,昌全恐怕从个俗先生,误了他,遂带在身边自教。这昌谷天性聪明,一教即知,知了便能,背诵不忘。到了七岁,四书俱已读完。昌全见他资性不凡,就与他讲究作文,至于诗词歌赋,并未教他,他便出口成章。忽一日,闻得外面哄传,今日西门外锦香里,有一社会甚是齐整,许多人都去看了。昌谷听见,便要叫昌俭领他去看。杜氏道:“会中人多,你娃子家,昌俭一个那里照管得你来?况昌俭还有事要做,也没工夫领你去。”昌谷心心念念,只想要去,听见母亲不放他去,便眼泪汪汪,愁眉苦脸。父亲见他这般光景,心甚不忍,因说道:“我儿,你不要哭。等吃过早饭,我自带你去看吧。”昌谷听见父亲肯带他去,便欢天喜地,连忙催母亲收拾饭吃了。杜氏又拿出两件新鲜衣服,替他换了,打扮得像个玉人儿一般,跟随著父亲出门,竟望锦香里而来。

    只见一路上男男女女,携老挈幼,俱来看会。昌全领了儿子,也慢慢随著众人而走,才走不得三五箭路,只听见背后一人叫道:“天佑兄,等我同行。”昌全回头一看,却是他同窗好友朱天爵。因说道:“仁兄为何亦有此兴?”朱天爵笑道:“佳兴与人同耳。小弟何独无之?”因指著昌谷道:“这想是令公郎了?”昌全道:“正是小儿。只因小儿要看,故带他同走。”遂叫昌谷过来,与朱伯伯作揖。昌谷连忙走在下面,深深作了一揖。朱天爵见他举动舒徐,面目清秀,因说道:“吾兄有此宁馨,异日必能跨灶。”二人说说笑笑,一路徐步而行,早听见远远的锣鼓喧天,二人遂走入锦香里市中。

    只见家家悬彩,户户垂帘,无数的老少妇女,俱穿红著绿,站在门前看会。不是接了亲戚来家看的,就是沾亲带故自己来看的。故此家家门首都是些女人,甚是热闹。也就有许多浮浪子弟,往来不绝。或帘隙偷窥,或楼头远望。他二人因带了昌谷,不便在人丛中挨挤,要拣一空处站立,逐家走来,家家挤满。只有一家门首檐略宽些,遂立在这家门首竹帘之外。隔不多时,街上人纷纷的拥来,说道“来了!来了!”又停了半晌,一阵阵一队队的鲜明旗帜,里长社火俱各扮了故事,跳舞而来。后面就有许多的台阁,内中或有扮苏东坡游赤壁的,也有扮陶渊明赏菊的,也有扮张生游佛殿的,众人俱围住观看。朱天爵看了,忽大笑道:“苏东坡陶渊明,难道是这等一个嘴脸?”因顺口念出一句道:

  千古高贤,换面改头成俗子。

朱天爵方才念了,昌谷在旁听见,就应声对一句道:

  一群恶少,耸肩叠背学才郎。

    朱天爵无意中,忽听得昌谷随口对出,不觉大惊,对著昌全说道:“原来令公郎,小小年纪,有如此敏捷之才!又工之确,虽老学宿儒,一时亦不能如此,真乃奇童也!”朱天爵正看著昌谷赞赏,不期身背后有人说道:“要对这对,也不为难。”朱天爵急回头看时,不是大人,却是一个老家人,抱著一个小女子,出帘来看会。再看那小女子,也只好六七岁,生得一个面颜就似花朵一般。朱天爵乍见,又惊又喜,因问他道:“小姑娘,你说对此不难,你何不也对一句?”那小女子不慌不忙,也随口对一句道:

  三家村汉,画眉搽脸扮佳人。

昌全与朱天爵二人,忽听见抱的小女儿也对出一句奇对来,甚是惊讶。急急要问他是谁家的女儿,此时会已过去,那家人已抱女儿入帘去了。欲要走到帘前去问,争奈帘内都是些内眷,怎好开口?正在帘边踌蹰,只见一人从帘内走出来,拱拱手道:“原来二位仁兄在此。”你道这是何人?原来也是他二人同学的朋友,姓端名居,表字无倦,住在城外,这就是他姐夫家里。因姐姐接他看会,故同了妻女到此。他在帘内已看见多时,因不便邀他二人进来,故推不看见。忽听见那小学生对得对句敏捷精工,就打帐出来,问是何人。不期女儿容姑也对了一对,不相上下,更加欢喜。又听见朱天爵不住口的赞扬,道怎一时间就有这一对才美的小儿女,真是奇事。端居欢喜之极,按纳不住,故揭开帘子走了出来。

    朱天爵看见,方知是端居。便笑说道:“好人呀,怎躲在里头,也不叫我一声。”端居道:“此乃敝姊丈家里。因家姊接小弟同弟妇来看会,因贪看会,竟不曾看见二位仁兄。得罪得罪。”朱天爵笑道:“这也罢了。且请问,适才对对的这位小姑娘,是谁人之女?怎具此敏捷之才,令人爱杀!”端居笑道:“这就是小女,胡乱取笑,何敢当二位仁兄之誉。”因指著昌谷说道:“这位小学生,对的佳句,方算得一字一珠也。莫非就是天佑兄之令郎?”昌全道:“正是小儿。妄言出丑,自不知羞,今闻令爱妙句,自不敢再作矣。小弟与仁兄相与也不浅,竟不知仁兄有此闺秀。仁兄真可谓善于韫椟矣。”朱天爵又问道:“令爱今年几岁?”端居道:“小弟止有此女。今年才得七岁。”朱天爵又问道:“令爱是几月生的?”端居道:“是三月。”昌全道:“原来与小儿同年,小儿只长令爱一月。”朱天爵因指著昌谷说道:“有此才郎,正宜配此佳人。今日无心一对,大有天缘。且两人对中,却又暗合著才郎佳人,自然是一对佳儿佳妇。这段姻缘不可当面错过。我如今也不管你二人肯与不肯,我定要做个月下老人,与你二人结为亲家。何如?”正说著,又是一起会来,打得锣鼓喧天,众人齐挤上前观看。会过了,端居即领了昌谷到帘内去,与众亲眷看。众亲眷听见外边说,要将他与端家做女婿,人人欢喜,俱向李氏说道:“端奶奶,你招了这个标致的女婿,也不枉姑娘如此聪明。两人比并起来,郎才女貌,真是玉琢成粉,捏就的一对好夫妻。”因叫昌谷与端奶奶作揖,道:“这就是你的丈母了。”昌谷听见,恭恭敬敬作了两个揖,又与众妇人作揖。众妇女又风风耍耍指说道:“这姑娘就是你的娘子了。你们两人也该相见。”遂将昌谷立在右首,又将容姑立在左首,也叫他作了两个揖,就同坐在一处,看帘外的会来。众妇人拿了许多点心茶果与他二人吃,又不住向端奶奶面前称赞昌家学生的好处,李氏亦甚喜欢。

    又看了半日,方才过完了会。昌全欲要回去,端居道:“这里是我姊丈家中,小弟也做得半主。敢屈二位仁兄进内一坐?”朱天爵笑道:“你如今得了佳婿,也该先请媒人吃杯喜酒。”遂一手拉了昌全,三人同走入堂中。不一时,内中送出茶来,端居即吩咐小厮收拾便酒。朱天爵因问道:“令姊丈尊姓,请来一见?”端居道:“家姊丈姓柏,楚中贸易未归。舍甥尚幼,不敢奉陪。”须臾摆上许多肴馔,俱是要留亲戚现成的。三人坐定而饮。此时昌谷已被里面妇女留住,在内吃饭了。三人饮了半晌,朱天爵道:“我三人俱系同学,实与他人不同。今你二人结成亲家,以后便是至亲。我做了媒人,常言道,九子不忘媒。将来亲友之情,绵绵不绝矣。”昌全道:“小弟寒薄,诚恐有玷无老门楣,实不敢启齿耳。”朱天爵道:“我兄差矣。从来婚姻论财,君子耻之。又云善嫁者只看郎君。今令郎具此天才,后日包管稳步云梯,过于尔我。”端居道:“小弟止有小女,实欲择一佳婿。今日幸遇公郎,只一对而令我羡赏。后日鹏程,诚如朱兄之言。使小女得配君子,是我所深愿也。”朱天爵听了,大喜道:“端兄言出真诚,一言为定。昌兄不必过谦。”因又问昌全道:“兄可曾带得有聘物在身边吗?”昌全道:“小弟偶尔出门,实不曾带得。”端居道:“古人一丝为定,不在轻重多寡。”昌全想了一想,道:“小儿身上倒有一件,不知可作得聘物?”朱天爵忙问道:“令郎带的是甚么物件?”昌全道:“小儿带的,还是祖上传遗一块汉玉,良工琢成一对双鱼。小弟留作镇家之宝,就将此为定,可好吗?”朱天爵道:“这是绝妙的宝物。有此美玉无瑕,使他夫妻如鱼水之欢。即温家之玉镜台也。有何不可?”遂对端居道:“兄进去,领了令爱与昌学生一同出来,我自有处。”端居遂走入内,领了二人出来。昌全看见他女儿,垂垂丝发,窄窄弓鞋,十分可爱。又见两孩子竟象终日相熟的一般,嘻嘻说笑。朱天爵遂立起身来,说道:“今日迎神会定是吉日,可使昌学生拜见了岳丈,端姑娘拜见了公公。”端居大喜,忙叫取毡单出来。此时众妇女俱在后堂观看。不一时铺下红毡,朱天爵搀他二人,拜了昌全四拜,又拜了端居四拜。即向昌谷腰间解下玉鱼。果见玉色莹然,制手精美,随付与端居。端居一看,虽是一块玉,却已制成两个比目鱼儿。因啧啧赞好道:“真是世家旧物。得此不啻连城矣。”朱天爵复取来,递与容姑道:“双鱼聘定。你二人日后宜室宜家,振振麟趾,受金章紫诰之封。”遂使他二人也对拜了四拜,又使他二人入内拜了丈母与姑娘。拜完,昌谷方才出来,坐在席上吃酒。一个得了佳婿,一个聘了佳妇,二人甚是欢喜,俱谢朱天爵撮合之功。二人彼此称为亲家,又饮了半晌,见日色已低,昌全朱天爵方才与端居作别,带了儿子进城。到了半路,昌全又与朱天爵别过,方同儿子慢慢的走回家中。见了杜氏,遂将儿子定亲之事,从头至尾细细说知。杜氏也甚欢喜。自此昌端二姓结成儿女亲家,愈加亲热。时朝月节,送盘送礼,往来热闹不题。正是:

  生前想是并头莲 今始双鱼种玉田

  为甚相逢三订约 要将成败弄情缘

    却说此时天下虽然全盛,只奈边疆没有良将,遂致军威不振,兵马不充,朝廷甚是忧虑。当有阁臣与大司马商议道:“目今边将屡屡有告急文书,求增兵添将。若要考选将才,募集壮士,一来又要骚扰天下,二来又未免虚计岁月,缓不济事。为今之计,莫若将历年军籍这些逃亡之人,勾摄而来,不下数万,仍编入军伍,以备边庭之用。则兵不劳而边庭永固可守矣。”朝臣皆以为然。大司马王常即出名上了一本,本内备细条陈。天子见了,龙颜大悦道:“以四方无用之逃民,作九边王家之劲卒。深为得体。”遂批准了,著部臣商酌行之。部臣奉旨,不敢停留,遂将在逃的军籍查明,连夜做成文书,差人发在驿递铺中,叫他照文书打到各府州县去,追摄解来。驿丞见是奉旨紧急军情,不敢迟延时刻,随即从省至府,从府至县,文书雪片的下来。早有文书到了松江府中。府尊看罢部文,即抄出来文,星夜发与各县。华亭县县官丁廷举,接了来文,见是勾摄逃军严紧事情,随照来文名姓,另签出牌票,差人分散到各图各里去追摄不提。

    却说昌全自从与端居结亲,见媳妇如此有才,心中甚是欢喜,自己专心训教昌谷,望其早成。遂在家中收拾了一间书室开馆,附近居邻知其饱学,俱争送儿子来拜从。昌全再三推辞,止留了四个学生,陪伴昌谷读书。忽一日清早,昌全尚未起身,早有两个青衣敲门。昌俭开了门问道:“二位何事,如此早来?”两个青衣道:“我们是奉大爷之命,要见你相公有句话说。”昌俭见说是本县大爷差来的,不敢怠慢,连忙请进道:“我相公尚未起身,二位请坐著,我进去通知。”二人走入堂中客位坐下,昌俭遂走到房门外,低低说道:“外边有两个差人,说是县里大爷差来,要求见相公的,今在堂中坐等。”昌全忽然听见,因想道:“这又奇了!我自入学宫,足迹不至公堂,又无公事干涉,为何这丁父母使人来请我?”因说道:“你可出去回他说,我相公无事于公门,又非通家世谊,又无师友之交,去见亦可,不去亦可。如必欲要见,等早堂时去可也。”昌俭只得走出回复差人。差人道:“大爷立候要见,你快进去说声。”昌俭又进来说,杜氏道:“大爷乃一县之父母,他既著人来请,毕竟有事要与你商量。你也不可十分固执,见见何妨?不可拂其来请之意。”昌全听了,只得起来梳洗,走出堂中见了二人。拱拱手道:“不知丁父母何事要见小弟?有劳二位早来。”差人因知他是县里有名的秀才,一时不好变脸,因上前说道:“大爷有件疑难讼事,久闻得相公饱学,要请一见。今老爷坐在后堂,立等相见。”昌全听了,说道:“既是如此,待我进去换了衣服同去。”差人道:“这个倒不消了。老爷今在后堂,不妨随身亵衣相见。”昌全道:“见官长岂可如此?换了大衣去才是。”差人见他要进内去,忙拦住道:“相公不必进去了。若再迟挨,恐累我们受责。”昌全见他们如此紧急,因问道:“端的你老爷有何事要见我?”差人道:“有事无事,我们不知。相公见过,自然晓得。”昌全没奈何,只得随了差人出门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祸福须臾,别离顷刻。不知见了县尊果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昌秀才遭祖籍戍边 杜娘子随夫军出塞

  词云

  飞灾横祸,何事放人不过。好好夫妻,捉为戍卒,一个又还一个

    沙尘远簸,驱车上那得安眠稳坐。慢说红颜,一任青春,也应折挫。  右调柳梢青

    话说昌全见差人不容他进去换衣,心下也暗暗惊慌,却细想无愧,只得同了差人走到县中。早有一个先传进去禀了知县。不一时,知县坐堂,差人遂带了昌全,上堂禀道:“在逃军犯一名昌全,已勾到来见老爷,乞老爷销牌。”昌全忽然听见,吃了一惊,正打点行礼,只见知县说道:“这个礼不消行了。本县奉兵部明文缉获逃军,解去边庭守戍。你今册上有名,便是逃军,不是生员了。可速速回家打点,本县即拨长差起解。”昌全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只得跪下说道:“生员祖父诗礼传家,今又谬列青衿,已沐老父母大人之恩久矣。即祖上原系军籍,然年深日远,存亡代谢,还求老父母大人念生员斯文一脉,不堪军卒之劳,乞求培植作养,生员受恩不浅。”说罢,即叩下头去。丁知县道:“此虽兵部明文,却奉的是朝廷旨意,谁敢有违?本县纵欲挽回,册籍姓名相对,亦无可挽回之处。莫说你一个秀才,即显宦之家,册上有名,亦与庶民军籍同等,一样解去。你不必苦辩,料想推辞不得了。”说罢,即叫原差押他归家,同军妻一齐起解。原差即押著昌全,出了县门而来。此时杜氏见丈夫同了差人进县,因想道:“既是县尊好意相请,为何不见名帖,又为何差人不放转身?事有可疑。”即叫家人昌俭到县中打听。昌俭看见家主如此,连忙飞奔来家,告知主母道:“不好了!相公被县官问成充军了!”杜氏听了不信,因大怒道:“你这奴才胡说!相公又不曾犯法,为何如此大惊小怪,胡言乱语?”昌俭见主母不信,遂放声大哭道:“奶奶!果然相公不好了!县官奉了朝廷旨意,搜获逃军。说我家祖上原是军籍,连奶奶也是军妻。如今差人押著相公回家,就要起身了!”杜氏听见是真,只吓得魂飞天外,因大哭道:“家门不幸,奇祸忽来!怎一旦就至于此?”正哭著,忽听见丈夫同差人回家,杜氏也不顾内外,连忙跑出堂中。昌全见了杜氏,早跌跌脚儿,泪如泉涌。道:“我是祖籍有名,应该充军。奈何累及贤妻,亦不能免!”说罢,二人大哭一场。

    昌谷在旁,看见父母哭得伤心,也放声哭起来。众邻居见他家忽起哭声,俱来相问,方知是军籍,要解到边上守城当兵。俱说道:“昌相公是斯文人,奶奶又不曾出门惯的,如何去得?”又见有旨意要人,知不能免,遂大家相劝道:“如今哭也无用。且商量打点要紧。”又见差人发话勒逼著要起身,昌全再三哀求他宽限数日,差人嚷道:“你莫要不知利害。这是奉旨起解军犯,比不得宗师吊考。谁敢停留片刻?你若不知事,我就要动手了。”因取出绳子就向昌全项上套来。众邻居连忙劝住道:“大哥不要性急,有话慢慢的从长计较。”差人见有人劝,也就住手道:“没甚商量。只是立刻起身要紧。”内中一个年老的邻居王爱泉说道:“公门里面好修行。今昌相公又不是自己犯法,也只为受祖上的军籍之累。既要他背井离乡,也让他设法些路上的盘缠,方好出门。就是二位差来一场,也要尽个礼儿。”差人说道:“这老爹倒还说得有理。我们清早晨走到如今,连茶水也不曾见面。难道叫我饿著等他不成!”王爱泉道:“可怜呀!他们一家俱哭得昏天黑地,那个还来照管列位?请坐下,我们替他收拾来请你吧。”众邻居一齐动手,不一时酒饭齐来,打发差人自吃。昌全夫妻三人哭做一团,那里还知道饥饱?早有张妈妈李婶婶劝住,只得吃了一碗。王爱泉对著昌全说道:“官府限紧,相公若央人去求宽限,必先要安顿差人,免得他言三语四,乱人心曲。”昌全道:“小弟此时寸心已乱,青黄无主,那里还有甚主意!总求老丈为我排纷,小弟无不领命。”王爱泉道:“差人见钱,猫鼠同眠。”遂主张叫昌全凑出八两银子来,分封做两包,每包外写著五两,笼在袖中出来。差人正吃完饭,说道:“我们饭已吃完,可叫他二人出来,到县中去当堂领起解批文。”王爱泉满脸陪笑说道:“衙门事情,瞒上不瞒下。还要求二位宽昌相公停得三五日,便足见高情。”一个差人早跳起来,嚷说道:“这是朝廷的军犯!我倒是肯宽他,只怕大爷与太爷不肯宽我二人。”遂提著索子望后堂就走。王爱泉连忙陪笑拦住道:“老哥不要性急,我还有话说。”就在袖中摸出两包银子,摆在桌上。差人见是银子,又见上面写著五两,便不则声。那一个便说道:“王老爹,你要怎么样呢?”王爱泉说道:“也不敢有别事相烦。只求二位在官府面前方便一声,使昌相公缓得数日,料理些路上的盘缠就是了。若起解,原就是二位,少不得一路上全仗照顾,还有个小礼。今这两封,先作茶资。”那个差人满脸是笑,说道:“王老爹,你也怪不得我这位兄弟著急。大凡奉旨之事,若延挨了,又受上司之累,又受本官的气。若只依了官府情性,又说我们不近人情。故此差人千难万难。我今见昌相公这般苦楚,也觉伤心---”因对著那个差人道:“兄弟你过来!凡事看这王老爹一面。说不得,我们担些干系,替他回声,看若官府不肯,再作商量。这是昌相公送你的酒资,你老实些收了,他倒放心。”就将一包递在他手中。王爱泉见他不好自拿,就将这封塞在他袖中,道:“凡事只要借重二位。”两个差人满脸的笑道:“如此多谢了。我们只得去回复官府,再来通知你们。”差人出门去了。

    不一时,亲戚朋友听见昌家有此大变,俱来看他。又不一时,朱天爵端居也来了。众人商量,要动公呈保留。昌全道:“此乃小弟祖遗之累,今又奉了圣上旨意,焉敢抗违?蒙列位虽有见怜之心,实无用力之处同。”众人细想,实是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宽慰一番,遂别去了。昌全含泪对著端居朱天爵说道:“吾三人共事芸窗,又蒙不弃,结为儿女之姻。只指望悠远亲情,不期罹此远离大难,今生谅无相见之期。亦且生死未定。我今细细想来,此段姻缘终成画饼,不如趁今日归完原聘,使令爱别择名门,吾兄后来还有半子东床之望。”说罢,哽咽不能出声。端居道:“吾兄何出此言!自古结亲,片言允诺,即生死以之。况弟与兄久敦道义,当以伦理纲常,不沦不渝。岂可效败伦之典?前蒙赐聘,即使千金,亦永不能移也。今吾兄此去,亦未必久滞异域。倘邀天幸,圣情叵测,轸念民瘼,赐回乡土,亦未可知。况今令郎尚幼,既具此才情,必非池中之物。倘能异日得志,与小女团圆,亦未可知也。吾兄可放心前去为妙。”朱天爵说道:“昌兄此际不得不虑始虑终,谨慎君子也。端兄金石不渝,足见友情。若据小弟看来,今日昌兄出门,关山万里,道路崎岖。若带令郎同行,未免多一番照管之累。你二人既成姻眷,何不将令郎付与端兄,抚育成人,作异日之缇萦,未为不可。庶使昌兄好放心前去也。”端居道:“仁兄之论,虽曰万全,据小弟看来,尚有万万不妥之事。”朱天爵问道:“何以知其未妥?”端居道:“昌兄与尊嫂止有此一点血胤,今去长途,举目无亲,得此子,亦可消其寂寞。若后日少能成立,亦可负荷析薪。今若一旦弃此始去,虽无痛痒,到那旅店,凄凄边庭,孤独之时,定中思痛,那时目断天涯,父不能见子,母念亲儿,悔之晚矣。此时昌兄虽能看破世情,无儿女之态,而尊嫂爱子念子之心,展转愁肠,那时欲见无由,能保无疾病之虞乎?尚有不可尽言者。”昌全听了,不胜感激道:“端兄深虑及此,使愚夫妇感戴不尽矣。今所忧者,盘费不周,奈何?乎?因说道:“我今将房产动用之物开出,烦二位寻人变卖要紧。”

    到了过午,差人来说道:“我们不知费了多少婉转,老爷方准许三日起解。你们可作速料理,不可临期有误。”差人去了。朱端二人即别过,分头寻人脱卖去了。昌全在家收拾了一番,因对家人昌俭说道:“你在我家两代,并无好处及你。我今远去,家业化为乌有。你也无存身之地。我今去后,你自做你自己的事,也不必在人家了。”昌俭听罢,大哭拜伏在地道:“小人自幼蒙相公抬举,亦不曾效得犬马之力。今欲一身迢随服侍,又恐路上盘费不周。只得忍今日之别,不敢同行。但先老相公坟墓在此,一旦祭扫无人,甚为心痛。相公远离,小人或在墓旁作一栖身,不致春秋有缺也。少尽报恩之念。万一天有见怜,异日小相公腾达归宗,小人作渔父之引,庶不致失迷也。”说罢大哭。昌全也流泪道:“原来你倒有此敬心,有此孝念,能为我如此。汝即是我昌家后代。我今留田五亩,将东边小屋三间与你住。你今也不必出姓,我与你竟作兄弟称呼。”说完,连忙作下揖去道:“代我主祭,感念不忘。”昌俭连忙磕下头去,昌全一手搀他起来,遂将东边小房与他住了。又将卖不了的家伙动用之物,尽数付他。又拨田五亩在他名下。次日,朱端二人走来,共卖银一百余金,昌全收了。到了第三日,差人已来催促。昌全随同差人到县,当堂领了起解文书,回家同杜氏并儿子一齐起身。朋友亲戚邻居大家作别,朱天爵端居二人直送过镇江。二人因对差人再三嘱托。端居取出五两银子送与差人道:“昌相公前去,一路上乞二位公差照管,感德不尽。”朱天爵也送二两作酒资,差人满口应承。二人还要送过淮安,昌全再三辞别道:“送君千里终言别。如此同行,转使我心不安。”二人无法,只得痛哭一场,昌全使杜氏并儿子一齐拜别了二人。昌俭不忍分离,还要远送,昌全苦苦推辞道:“你早回一日,我转放心。”三人无奈,只得洒泪而别,各道前途保重。正是:

  别离分手实堪怜 友道如斯始是贤

  去国若经千万里 白云低处又家缘

昌俭又大哭一场,方才拜别了昌全杜氏昌谷,自回去不题。却说昌全夫妻三人,同了两个长差:一个王龙、一个赵虎,同在一船,到还相安。杜氏只同著儿子在后舱歇宿。虽是出门不惯,然在船中,也还安逸。况且此时初出门,一心只记挂著家乡,时时堕泪。即有许多不便之处,也还不觉。忽一日过了清江浦,又过了黄家营,只见船家将长舵歇下,说道:“我已送到。前面俱是旱路了。相公可上岸去,或雇车子,或雇牲口。明日我船要回去了。”昌全听见,只得同了差人上岸,问了店家,雇了一辆车儿三个牲口。昌全下船与杜氏说了,将行李东西搬到主人家来。杜氏搀了儿子,走进店中,打发了船家去了。遂歇在店中,准备明日起早赶路。

    到了次日,杜氏也不知高低,没奈何,抱著儿子上了车儿,将身子坐稳前后。车夫轱轱辘辘推将起来,吓得杜氏心惊胆怕,不住的身子东歪西靠,又要顾自己,又要顾儿子,惟恐跌下车来。只得说道:“大哥你们慢慢的走。”车夫道:“奶奶,这是旱路,不比水路,随处可歇。我们要赶宿,头一日限定时刻,赶到路上,歹人最多。若到得迟了,有许多担干系的所在。不是当耍的。”杜氏听了,没奈何只得双手抱定了儿子,由著车夫推走。昌全同了差人,或在前或在后而行。走了数里,先前还是泥土平地,今忽到了一派高岗之处。只见山石纵横,一高一低,车夫将那辆车子一磴一磴的推著,杜氏坐在车上已是头晕眼花,这一会胆摇心荡起来。又见黄沙满面的扑来,杜氏只是暗暗哭泣。你想他终日在家中,虽无呼奴使婢,画栋高堂,也还是诗礼人家,无荣无辱,清净过日子的人,今忽然至此,怎不教他流泪悲啼起来?这昌谷坐在怀中,先前还劝劝母亲,到了此时,连他也坐得不耐烦起来。又见母亲不住的落泪,也就哭起来。杜氏恐怕哭坏了他,只得倒再三哄他。车夫见他母子如此,问起缘由,杜氏只得说了一番。车夫也不胜伤感道:“奶奶是好人家出身,南方生长,不出门惯的,如何受得我们北方之苦?”车夫也就慢慢而行。正是:

  边守从来壮士思 奈何国事大差池

  只循旧例勾丁捕 竟把书生作健儿

如此一连行了数日,杜氏勉强挣挫。半病半好,越觉难挨。不一日到了临清,下了饭店,昌全与店家讨了些茶水,服侍杜氏上了床。睡到夜间,杜氏浑身发起热来,只叫遍身疼痛。昌全辛苦了一日,正好睡熟,忽听见杜氏叫疼,没奈何只得起来,遍身抚摩,浑身火炭般的热。杜氏止得一丝两气的说道:“我今历尽艰辛,只指望与你同去边庭,还想有个出头日子。不期我生起病来,自觉十分沉重。此去尚有四五千里,眼见得不能与你同行了。只是我放不下昌谷---”说罢,大哭起来。昌全听见杜氏说出这一番话来,只吓得浑身乱抖的说道:“贤妻保重!且耐烦些!想是路上受了风邪,故有此病。天明了我去寻医人看治。我且寻些汤水来你吃。”昌全走出房门,叫了几声店家,俱已睡熟。昌全无奈,只得坐在床边。杜氏竟人事不知。昌全叫了数声,杜氏止应得一两声了。只因杜氏这一病,有分教:骨肉重分,移花接木。不知杜氏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夫妻涉险忍割爱弃孤儿 亲戚寻欢忽遭奸攘幼女

  词云

  穷途颠沛,进退真狼狈。只道分恩割爱,谁知有天心在

    虽然无赖,何曾加毒害。不是一番惊怪,怎得那人厮害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杜氏在饭店中,半夜忽然发热,浑身叫疼,十分沉重。昌全无法,挨至天明,忙对店家说道:“昨夜拙荆忽然得病,甚是著急。不知此处谁是名医?”店家道:“前街上唐希尧是祖代名医,往往手到病除。奶奶有恙,除非请他来看方好。”昌全道:“既有名医,烦老丈著人请来,感德不小。”店主人不敢停留,不一时请到唐先生,看了杜氏的脉,说道:“此病内受七情郁结,外感风寒,所以发热,痛苦昏愦。须先以桂枝汤驱散外感,然后用二陈理气汤散其郁结,便自能平复。”遂撮了两剂药,用姜二片为引。昌全送了医生去,遂即将药煎起。此时杜氏正在昏沉不醒,昌全将药煎好,扶起杜氏,灌将下去。放他睡好。睡了半晌,忽见额头微微有些汗出,知药有效,昌全忙又将二盅灌下,把绵絮盖好。不一时汗雨如潮。杜氏渐渐苏醒,昌全见了大喜,道“感谢天地”不尽。到了次早,又将第二服吃了。杜氏身上早热退了几分。又请唐希尧来看脉吃药,如此一连数日,杜氏方有起色。差人看见如此病重,也不好催他起身,只得等他病好了走路。不期杜氏病才好些,昌全又病将起来,又是数日,方得平复。唐希尧怜他客途受病,日日来看,并不辞早晚。昌全虽然病退,行走尚觉艰难。坐在床上,想起许多苦楚,因对杜氏说道:“你我这场大病,幸得不死。然想一想此去边庭甚远,倘到前途劳劳苦苦,禁当不起。尚不知做何结局。但你我受此流离,或是前劫命里所该,说不得要受了。只可怜孩儿,他孩提无知,怎也随我如此受苦,甚觉心痛!”因抱了在怀中道:“我儿,我儿,你纵无福,不生于富贵之家,就生在一个平民百姓之家,也强似生到我家,受此军籍之苦!”言罢,涕泪随下。杜氏道:“我今想来,你我之苦,该生该死,不消说了。今放不下者,止此子耳。今若恋恋不舍,与他同毙,又不若割恩忍爱,付托于人。令其独生,倘若昌门不该绝灭,使他离脱灾难,日后长大成人,寻源问本,接续了昌家后代。你我虽死,亦甘心地下。设若再邀天幸,你我生还重逢,亦不可料。若只顾眼前依依不舍,此去前途日远,明日到了异域之地,你我一旦不讳,使他弃于绝漠孤苦之乡,虽生亦如死矣。又不如留于中原故土,还有可望。今若哀他怜他,苦苦不放转,是害他了。”昌全听了,连连点头道:“贤妻之言甚有道理。但只是一时间茫茫道路,不知谁是可付托之人?”杜氏道:“说便是这等说,也只好慢慢留心,也不可一时性急。”遂日日调养,渐渐可以行走。差人就要催他起身。昌全又对杜氏道:“你我之病,亏唐希尧医好,他虽存仁积德,你我岂可不谢而去。”杜氏道:“谢去应该,但恨无厚礼,只好请他一饭,聊表我心罢了。”昌全点头道:“是。”连忙取出些银子,付与店家道:“我们深亏唐先生之力保全性命,无以为报,只好烦老丈与我略备些酒肴,请他一叙。”店家应承,即安排停当。不一时唐希尧请来了,昌全再三致谢其匕箸之妙,遂同差人店家,共五人一席同饮。

    饮到中间,唐希尧因问道:“小弟看昌兄言不妄发,举动有礼,谦谦君子也。不知犯了何法,就直至偕尊阃远戍沙场?”昌全见问,不禁啼嘘泣下,道:“小弟之苦,一时也不敢告人。既承下问,又安敢不言。小弟虽不才,也忝列黉宫。只因祖籍原系军丁,忽奉旨勾摄而来,所以流离道路,受此苦耳。”唐希尧道:“原来为此!”因叹息道:“勾文填武,文武两伤。此朝廷弊政也。但既奉圣旨,推辞不得。昌兄只得慨然而行。若苦苦伤感,只恐又生疾病。”昌全道:“愚夫妇死生,已置之度外矣。只因出门一时舍不得,携得小儿在此。到了此际,看见步步危亡,携行又虑不保,付托又恐无人,事在两难,所以踌蹰。”唐希尧道:“令郎今年几岁了?”昌全道:“今年八岁了。”唐希尧道:“昌兄南人,此去朔方,口外风高,尚恐禁当不起,何况令郎娇养,又在雏年,如何消受?此去真不相宜,还是留下为高。若虑付托无人,小弟今年五十,并未生男女。昌兄若不弃嫌,竟将令郎继我抚育,俟其成立,再寻根本,未为不可。不知昌兄以为何如?”昌全听了,大喜道:“若得仁兄恻隐收留,推诚抚养,即如重生父母矣!我夫妇此去,虽死他乡,亦瞑目矣!有何不可!”唐希尧见昌全心肯,大喜道:“明日是黄道吉辰,小弟即登门相约。”昌全遂领了儿子昌谷出来拜见。拜见过,就叫他坐在席旁。唐希尧看见他眉清目秀,甚是喜欢。因大家畅饮,得尽欢而散。

    唐希尧别过归家,告知妈妈赵氏,如此这般,好一个清秀学生。赵氏听见,欢喜不过,恨不得就过来抱他做儿。这边店主婆,也在杜氏面前,称说唐家家私殷实,亲戚做官。妈妈做人甚是贤慧。昌全夫妻听了欢喜。过了一夜,到了次日饭后,只见四个小厮挑了许多礼物送来,后面就是两乘空轿子,要接昌全杜氏过去。又是三个大红名帖,是请两个差人及店主人下午一饭。杜氏一面叫店家收拾了礼物,一面即同儿子坐了一乘,昌全也坐一乘,离了店门,转过大街,径往唐家。来到了门首,唐希尧同赵氏早在门前等他夫妻下轿。赵氏见了昌谷,果然十分清秀,连忙伸手来搀他出轿,就叫使女抱著,遂迎请昌全杜氏到厅。厅中间已供养了天地纸马,厅地下已铺下红毡,唐希尧先与昌全拜了四拜,又与杜氏相见,也拜了四拜。昌全杜氏也拜见了赵氏,昌全遂将两张椅子并放正中,请唐希尧赵氏坐了,乃领昌谷拜了八拜。拜毕,赵氏领了杜氏,使女抱了昌谷,进入后堂去了。唐希尧随即化了天地纸马,又叫小厮请了几个相知邻友来陪,又接了几个堂客在内边陪杜氏。不一时,客人齐到,入席欢饮。直饮到半夜方散。昌全因记念店中,自同公差回去了。杜氏留在唐家宿了。赵氏与杜氏二人说得甚是投机。正是:

  相逢若果此情真 慢道非亲即是亲

  愁杀天涯无寄托 谁知此地又留人

唐希尧过继了昌谷,不忍去其本姓,只添一唐姓,去了谷字,遂叫唐昌。赵氏就留杜氏一连住了数日,差人虽也来催起身,只因得了唐希尧厚赠,故不好十分紧促。转是昌全来见唐希尧说道:“小儿得蒙收育,愚夫妇前去已放心矣。复承眷爱,何敢言别。但虑前途正远,押解不能久停,只得也要告辞。”唐希尧道:“后会甚难,实不忍别。且再消停几日为妙。”昌全道:“传闻圣旨急欲实边。若在途中延挨日久,违了圣旨,罪上加罪,岂不更苦。今断然要行,不能再迟矣。”唐希尧道:“既如此说,怎敢强留。但不知可曾择日?”昌全道:“已准于明日了。”唐希尧知不可留,只得设席,又请了公差店主人叙别。席间唐希尧再三嘱托差人,路上求他庇护。又送银十两与他二人为路费。差人千欢万喜。到了次日,昌全杜氏与唐希尧夫妻作别。昌谷忽听父母要去,扯著衣裳滚倒在地,大哭起来,那里肯放昌全?杜氏也大哭一场,道:“为父母的怎舍得离你!但离你则生,不离你则死,也是出于无奈。”昌谷道:“孩儿情愿随父母死,不愿离父母生。”昌全道:“你死不得。你死则昌家后代绝矣。故留你在此,你今在此,胜于嫡亲爹娘。当以大孝事之,毋负我言。”昌谷听了,方不言语。只是痛哭,哭得昏天黑地,双手扯住杜氏不放。杜氏因取了第二个玉鱼,系在他胸前道:“此鱼若得成双,你夫妻亦必成双。父母亦还有相见之日。”大家还哭不了,当不得差人车夫再三催促,昌全杜氏只得硬著心肠,丢下昌谷出门。依旧到了饭店,收拾起身。随后唐希尧与赵氏又带了儿子来送,唐希尧又悄悄赠昌全白银五十两,与他一路作盘缠。又送了许多食菜,直送出境外,方才作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 无非死别共生离

昌全杜氏自同差人而行。虽然思念儿子,且喜得其所托,路上少了一番照顾之心,转觉身轻无虑,登山渡岭,夜宿晓行,一路平平安安而行,且按下不题。

    却说端居自从别了昌全,归家甚觉伤感,然亦无可奈何。遂将昌家的玉鱼付与女儿,叫他收好。容姑即紧紧系在胸前,时常看玩。端居在家,一心只以教训女儿为事。一有工夫,便与他讲解古今列女,以及歌赋诗词。喜得女儿甚是聪明,讲著就悟,说著就知。端居甚喜。忽一日,偶看见一双紫燕衔泥上梁,飞来飞去,甚是可爱。因对女儿说道:“我儿,我见你终日学诗,不知你学得何如?今日我看见有一个好诗题在此,你可能学做一首,与我看看吗?”容姑道:“不知爹爹有甚好题目?可说与孩儿,待孩儿思想。”端居因指著衔泥的燕子道:“此紫燕垒巢一题,倒甚有风趣。你既要学诗,可细细去摹写一番。”容姑领了父命,即到书房,将笺纸写成一首,送与父亲观看,道:“涂抹不工,望爹爹改削。”端居见了,先吃了一惊道:“你倒做完了。”忙接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紫燕垒巢

  画栋重来寻旧栖 落花飞絮久无泥

  池香傍水甘衔远 风静穿帘想构齐

  多嘴共营分上下 一层并宿怕高低

  闺人伫看翩翩急 影到梁间日已西

端居看罢大喜,因称赞道:“吾儿学诗,已入妙境!此诗构思风趣,描写精工。若是一个男子,树立词坛之上,也可当一座。”自此之后,容姑遂终日拈弄诗词,不知不觉已是十岁了,人物越发长得秀美。母亲李氏因对容姑说道:“女子善于诗文,固是好事,但日后相夫,宜室宜家,亦必以女工针指亲操井臼为本。若只一味涂鸦,终朝咏雪,纵然风趣,未免只成一家,转失那女子的本来。必须兼而行之,方为全备。”容姑听了母亲之训,便也学些女工之类。原是母亲李氏教他,不期慧人心巧,一习便精。不多时,容姑绣出来的针指,鲜巧玲珑,令人夺目。母亲转做不来。到了倦绣之时,又学画些山水花草,以及棋琴,聊散心情。所以无般不会,件件皆精。一时传将开去,遂致华亭一县,无不羡端家小女儿貌美多才,以至缙绅家凡有子弟的,都愿娶他为媳,俱托媒人来求。端居一律谢绝道:“已曾受聘过了。”

    若在安分人家,只得罢了。不期你传我说,我赞你扬,早动了一个邪人之火。此人姓宋,绰号脱天。原也是好人家出身,只因不肯学好,日日游手好闲,把家私弄完,又结交了一班无赖,终日三五成群,赌钱吃酒,专一打听人家有事,他便勾引同党,起衅生端。故此二三十岁尚无妻小。他今听得人传说,端家女儿标致聪明,诗画值钱。他便起了一个不良之念,暗想道:“我今这些年纪,尚无家室,又难于糊口。这端家女儿,我若娶得他来做了妻子,岂不是一生受用不了?”又想道:“我闻得乡宦人家求亲,他俱回复不允。我如今这个光景,他如何就肯嫁我?若论起他父亲,也不过是个秀才。我父亲当初也是秀才,门第也差不远。虽说他年纪甚小,一时不便做亲,便弄将来等他两年,也说不得。若等他大了,岂不被别人娶去?”想来想去,只觉有些不妥。想了几日,忽然想起道:“我有主意了!软做不如硬做,明做不如暗做,惟有乘个机会,一抢一劫,方能到手。”算计定了,遂终日在端家门首左近打听。这一日合当有事,那端居的姊丈柏坚从湖广贸易回家,十分得意。一路平安到家,做戏酬神,叫人来请舅母李氏同侄女容姑去看。不期这日,恰好这宋脱天正在端家门首打探,忽看见有两乘轿子抬出门来,他就跟上,扯著跟轿的小厮在空处,问道:“今日你家奶奶姑娘到那里去?”这小厮道:“今日是锦香里柏家做戏还愿,故此来请。”宋脱天又问道:“这柏家是你们甚么亲?”这小厮道:“还是我家相公的姐夫哩。”说罢如飞的去了。这宋脱天得了此信,满心欢喜,遂走去寻了一班好友,说道:“今日我有一件事,要求列位扶持。”众人道:“我等情如骨肉,义同生死,宋大哥有事,敢不效力!”宋脱天道:“我有一亲事,从小定的。如今嫌我穷了,不肯嫁我。我如今气他不过,只得要借重贤弟兄替我出力抢来。”众人道:“青天白日,如何做得这事?”宋脱天道:“不是。日里这女儿如今被亲眷家接去,夜间看戏,到了夜深,乘其热闹,人不留心,正好劫出。若怕追赶,临出门再放一把火,他救火不及,那个还来救人。”众人问道:“是那一家的女儿?”宋脱天道:“就是有名的端家女儿。”众人道:“闻得这女儿年纪尚小,你一个二三十岁的汉子,如何做亲?”宋脱天道:“你们不知道,只要抢来,我情愿等他两年。”众人道:“抢亲也是常事,抢便依你抢了。你却藏在那里?倘被人报知父母,经官动府起来,却如何处?”宋脱天道:“这个不难。我如今寻下小船,将他藏在野僻之处。躲得二三年,成了亲,回来生米已成熟饭,还怕他要了去不成?”众人道:“原是你聘定的,自然罢了。”宋脱天即去寻了原是他一路的一只小船,叫他先摇在锦香里村口歇著,伺候夜间上船。又买了许多酒肉,请了众人。大家吃得醉醉饱饱,各带了短棍,守至更余,四散著俱望锦香里来。

    到了村口,看见有船歇著,各各打了照会。宋脱天便引著众人渐渐的挨入村来。到了柏家门首,里面正值做戏,热热闹闹。宋脱天等遂杂在人中,只推看戏。只望见帘内隐隐的一个小女子,坐在旁边。宋脱天便紧紧靠著帘子不离。只等戏文做到热闹,大家贪看,宋脱天忽大叫道:“奉明文拿强盗,却原来躲在这里!”众人遂齐拥上堂,先将灯火打灭,乱吆乱喝道:“快拿强盗,不要走了!”棍棒逢人便打。宋脱天早抢入帘中,背著容姑,分开众人,悄悄的走了出来。吓得这些戏子与看戏之人,俱往桌子下藏躲。迎著的就是一棍,近著的就是一棒。这些无赖见宋脱天已背了女儿出去,遂在堂中放起火来,大家发声喊,往外赶上宋脱天,一同下了船,将容姑关在舱中。众人吓他道:“你若做声,就要杀了。”容姑此时吓得魂胆俱无,浑身抖战,只得蹲在舱中。众无赖将船撑开,只望著空野处乱摇去了。

    却说柏家,忽被一班强人赶进,一时惊慌藏躲。今见强盗去了,忽又堂中火起,只一心救火,那个还踪迹强盗。急急将火救灭,再查点东西,却样样俱在,不曾失去。只不见几个银杯。众人俱说道:“谢天谢地,还要算造化哩!”正乱著,忽听见后堂中一片乱嚷道:“不见了人了!”柏坚连忙走入,只见舅母李氏哭做一团,只叫:“我的亲儿!那里去了!”要死不要活的哭。柏坚问明,方知被强人赶进帘内,将侄女儿抢去了。柏坚听了大惊道:“这又奇了!这些强人为何不劫东西,单抢这小女子去?谅他去也不远。”遂叫许多人点著火把分头去赶。赶了多时,那里有个影儿?直闹到天明,也无踪迹。连忙报知端居。端居听知,吃这一惊不小,忙忙赶来,见了李氏,大哭一场,无法可处。收拾回家,就在县中告了一状。出了广捕文书,终日追比,又各处贴了招子,亦如水底捞针,全无影响。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宋脱天与众人一时高兴,抢了端家小女儿下船,连夜摇到天明,不敢出头,只藏在芦苇之中。容姑只是啼哭不止,宋脱天遂叫一人上岸去打听,回来说道:“端家已告在本县追捕,寻人已出招子。”众人听见,一齐惊慌道:“此处不便,况又只是啼哭。不如将他丢在水中淹死了,我们回去吧。”宋脱天道:“列位既有心为我,我今有一算计。”只因这一算计,有分教:啼鸟忽归西树,飞花又到东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便晓。

第四回 大强盗劫夺算越奸越拙 小儿女飞花咏愈出愈奇

  词云

  狂风只道吹花去,细细蹂躏寻趣。谁知送到无人处,转是教他遇

    姻缘已有三生据,自逗出飞花句。何曾言嫁何曾娶,心已先完聚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宋脱天乘人热闹,劫出容姑,藏在船中,以为得计。不期打听得端居在县中告了,各处追获。众人一时惊慌无措,要将容姑弄死方得干净。宋脱天说道:“何至于此。俗语说得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若留在本地,恐怕累人。我今将他带到别方,再怕甚么?”众人道:“既肯远避,自然无事。但不便同行。我们要回去了。”遂各自别去。宋脱天只留下两个相厚弟兄作伴同行。自此夜行晓住,船家又是一路,故悄悄而去。

    容姑被捉到船,早已是惊得半死,今又听见他们嫌他啼哭,要丢他下河,又吓得半死。因想道:“我今误落虎口,且喜年幼,他尚没本事奈何于我。我若再啼哭与他厮闹,触动虎狼,则性命不能保全,而父母永无见期矣。莫若假作痴呆,听他藏我在何处,或者天可见怜,别有机缘,再得出头,亦未可知。”算定了主意,便住了啼哭,转装出许多孩子家的行径来。坐在舱中,要坐便坐,要睡便睡,要吃便吃。宋脱天见他不象前番啼哭,满心欢喜,因进舱来说道:“我慕姑娘的美貌,实非一朝一夕。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方才弄得你到手。这是宿世姻缘,非同小可。”容姑道:“我一个小女儿,你是一个大人。弄我来做甚?”宋脱天道:“姑娘如今虽是一个小女儿,再过两年,便是个大女儿了。我年纪虽比姑娘大几岁,却情愿小心小胆陪伴姑娘。姑娘千万不可将我看做外人。但凭姑娘要长要短,我俱弄来。只求姑娘与我一心一意过日子。姑娘是个聪明人,况又无书不读,我这个意思,自然知道。”容姑假装懵懂道:“你的主意在你肚里,我如何得知?”宋脱天道:“你如今年小,或者不知。再过两年大了,自然知道。”容姑道:“既是这等说,且过两年再讲。”宋脱天见他和和气气的说话,便放下了心。但怕他思想父母,苦坏了身子,遂买了许多果子点心来哄他。遂将船随路摇去,十分大路又不敢行,情愿在湖荡中转远路。

    一路不知不觉,已摇到嘉兴地方。宋脱天见离得华亭县远了,方才放心。因想道:“我如今只在船中,不是常法。须寻一个著实地方,住下方好。”想了半日,忽想起道:“我的姑娘住在湖州,何不去寻他,叫他寻间房子安顿了这个小冤家,我再回去。岂不是人稳财稳之策?”主意定了,遂又叫船家将船摇出嘉兴大路来,住在城外。一来离家远了,遂放心大胆;二来又见容姑年小,遂不甚提防。又因连日辛苦,遂走上岸去,买了许多酒肉,又买了许多果子,拿下船来整治。不一时煮好,宋脱天只拣好鱼好肉果子并酒,先送进舱中。然后自己与众兄弟同吃。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尽兴贪饕,只吃到落日衔山,新月初起,俱吃得十分醉饱。内中一个巫良,带著酒意,强作解事,手捻著几根的翘须,乜斜著醉眼,对著宋脱天说道:“前日你说这姑娘聪明无赛,出口成章。今在船中这些时,并不见他开口,不知是他嫌我们粗俗不知音,不肯轻易与谈,又不知是你说谎。”宋脱天满脸陪笑道:“我这姑娘年小腼腆,怎好在生人面前吐露才学?他的诗赋值钱,松江那个不知?故我小弟所以妄想天鹅。若是虚名,不得实惠,我也不受这些辛苦了。老弟要试姑娘的诗才,这是斯文事体,啰唣不得。待我就去苦求一诗,何如?”那巫良听了大喜道:“若得姑娘做得一首好诗,我们见他一字,情愿每人吃三大杯酒。敢不吃者,拳头为例。”就在船板上一拳,几乎将船板打通。宋脱天连忙陪笑道:“姑娘做诗倒不打紧。只是做诗,须要有题目,方好做倒。只怕众兄弟没甚法儿折造题目。”众无赖说道:“是呀,是呀。无题目怎做文章?这叫做无米之炊了。我们大家须拿出精神来,细想一个好题目去考他,方使他不笑我们村俗。”众人拿著酒碗,想了半晌,再想不出。忽一个无赖走到船头上去小解,忽看见弯弯新月,遂拍手大叫道:“有了,有了!”宋脱天连忙问道:“你有了甚么题目?”那无赖因手指著道:“即此新月为题,岂不妙哉!”众人听见大喜道:“妙极,妙极!”宋脱天即忙走入舱中,将欲开言,容姑久已听得明白。若不应他,恐这些酗酒恶人就有不测之祸。因说道:“新月之诗,我已做就。你可叫他们侧著耳朵细听。待我念来。”宋脱天忙出舱,说与众人。早听得容姑在舱中低低念道:

 第一首

  新月既如眉 奈何不随眼

  多应不忍看 甘心自孤展

 第二首

  新月既如梳 奈何不铺鬓

  乱云梳不通 谁寄香奁信

 第三首

  新月既如钩 奈何不牵挂

  曲曲又弯弯 怎说团圆话

    容姑将新月诗念完,众人俱伸头缩脑,假作知音。听见容姑念得一字字一句句,清清朗朗。遂一齐拍手称赞道:“果然姑娘有此大才。且莫说他做的滋味,只念的声音娇娇滴滴,比莺燕还妙三分。果然话不虚传!”宋脱天道:“姑娘诗已做了,你们的酒却如何?”众无赖道:“有甚如何!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便醉死也说不得。”遂筛起大碗来,你一碗我一碗,吃个不住。又筛了送与宋脱天,道:“你有此大造化,还不吃酒!”宋脱天快活之极,尽兴而饮。只吃得个个烂醉如泥,西歪东倒,竟不知人事矣。此时已是更余。

    却说容姑一被劫上船,就想道:“我既被这些强贼劫来,料难脱虎口。今虽亏年小无恙,后来大了,终必遭伤。与其到底遭伤,又不如今日一死,倒也干净。”遂每每打帐投水。忽想起父母来,又不禁失声大恸。转一念道:“我差矣。我常见古来奇女子,遭逢不偶,偏能在患难流离之际,而远害全身。故称之为奇。若临难惟拚一死,则何奇之有?况这一班贼徒,皆庸下之流,料无大害。莫若悦他相机而动。”不期此日,这班贼徒贪酒无谋之态,恰恰落在眼中。遂暗笑道:“这班强贼,沉酣酩酊,虽生如死。又毫不提防,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倘邀天幸,乘此遁去,得遇仁人,告其苦情,送我回乡。亦未可知也。”主意已定,遂将衣服拴好,悄悄推开舱门一看,众贼俱鼾呼如雷。又喜这船离岸不远,容姑遂轻轻走出船来,将身往岸上一跳。到了岸上,众人全不知觉。遂不顾生死,沿著河边往前乱走。正行之间,忽听见远远一只官船吹打而来,看看渐近,容姑正要躲避,怎奈岸高滩阔,无处躲闪,只得立在河边。不一时官船将近,船上许多水手站立。此时还有些残月光照著影影。河边立著一人、众人说道:“此时黑夜,此处人家又远,为何还有人立在河边?定然是投河短见的了。”众人忙叫道:“岸上的人莫非是投河的吗!”容姑也不回答,只呜呜而哭。众人见哭,越认真是了。自说道:“救人一命,也是阴骘。”又因大船不能拢岸,就上了脚船,一气棹来。近前一看,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子。众人因惊问道:“你有何冤屈,而生此短见?莫非是晚母伤残,仇人陷害?若果有冤枉,我领你见了老爷,求老爷替你伸冤。”容姑只是哭泣,哽咽不能出声。众人见他哭得苦楚,又见他年小,甚是怜他。又说道:“此女毕竟心中有大冤大苦之事,不便向人明言。我们可做好事,救他上船,胜似烧香念佛。”遂大家搀扶他上了小船,又上了大船。此时老爷夫人俱已睡熟,不便传禀,遂将容姑送入后艄。艄婆见他生得清秀,知他是好人家儿女,遂叫他吃了些晚饭,就引他在艄中睡了。官船连夜而行不题。

    却说这些无赖直睡到天色大明,方才起来收拾,打帐开船。宋脱天在舱口一张,只见舱内空空,只剩得一床被卧,那里有个人影儿在内!宋脱天著了一吓,魂魄俱无。忙大叫道:“姑娘在那里去了!”急走到艄上一看,也是空的。不觉大哭起来道:“不好了!多应是投水死了,我为他担了多少干系,费了多少心机,用了无数瞎钱,只指望偕老夫妻。谁知你怀恨死了!”众无赖认作死了,大家解劝。宋脱天连忙叫人各处打捞,竟无踪迹。乱之不已,只得罢了。依旧回去不题。

    却说容姑,在官船艄上睡了一夜,你道这官是谁?原来是杭州知府,姓凤名仪,在杭州行取进京,路过嘉兴。因天晚住船宿了,次早起来,因还在浙境中,尚有相知的官府迎送,凤仪酬应了半日。直到午后方闲。家人看见老爷夫人闲坐舱中,上前禀道:“小人于昨夜河边,救得一个要投水的小女子在船,禀知老爷。”凤仪道:“一个小女子怎么投水?可唤来见我。”家人即去唤那小女子进舱。容姑走入,立在旁边。凤仪见这女子年虽尚幼,却生得眉妍目秀,楚楚可人。因问道:“你小小年纪,为何行此短见?可细细说明,我老爷为汝解纷。”容姑听见问他,只得朝上跪下,垂泪说道:“难女今年才十一岁,父亲止生难女一人。只因粗知文墨,致人妄想牵丝。又因父亲选婚过慎,拒聘太严,强暴自知无分,遂谋劫夺。一旦陷身虎穴,与死为邻。昨幸笔墨有灵,宽松一线,又借糟丘大力,缚定群凶,故得逃死河干。以希仁者之援。又幸投生台下,细述奸人之恶。既蒙救拔,仁已不磨。倘得还乡,则恩同再造矣。”凤仪见他说话次序,体态安徐,满心欢喜。因叫他立起来,笑问道:“你说粗知文墨,虽也是句大话,却还是泛说。这也罢了。你又说笔墨有灵,宽松一线,这却是凿凿之言,必有所谓。你可细细说与我听。”容姑道:“贱女被群盗劫在船中,拘束甚紧。昨因叫贱女做新月诗,贱女随口即长吟三绝,群贱虽不知诗,见贱女信口即吟,惊以为奇,遂惊喜而纵饮,不复紧防。故贱女得逃生至此。所以说个笔墨有灵,宽松一线。”凤仪道:“果然如此吗?”容姑道:“大人前怎敢说谎。”凤仪道:“你既不说谎,可将新月诗念与我听。”容姑遂将前三诗,铿铿锵锵的又念了一遍。凤仪听了,又惊又喜,因说道:“此三诗虽咏新月,却隐隐寓落难之情,大得风人之旨。你小小女儿若果能咏此,岂不竟是一个才女子了?我还不信。”容姑道:“老大人若不信,请自出一题,试试难女。则真假立辨矣。”凤仪大喜道:“旗亭双鬟一歌,便流传作千秋佳话。我今出一诗题,你若果能草草成篇,则千秋佳话又在旗亭之上矣。”因叫家人取过文房四宝来,亲写一个诗题在上,付与女子道:“你良家女子,譬如花絮。今被奸人劫夺,而飘零于此,就与飞花相似。我甚怜你,故就以飞花二字与你做题目,你不可惊惶,慢慢做来我看。若做得略有可观,我自为你有处。”容姑接得诗题在手,取过文房四宝,也不谦不让,竟信笔题了一首五言律诗,双手呈上。凤仪见他提笔就写,也不思索,就象做现成的一般,正惊讶不定,只见早已做完送上,不禁大喜以为奇。因接了忙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著:

   飞花

  原占枝头上 今怜西复东

  眼迷新几席 肠断旧帘栊

  阵阵空香细 飘飘虚影红

  既遭逢不偶 何苦费春工

凤仪看完大惊,大喜道:“原来果是一个才女!怎么这小年纪,有此灵慧之心,真才女也!老夫失眼了。”忙叫他坐下。容姑道:“难女流落至此,得蒙老爷不加呵责,已出万幸,岂敢妄僭窃于天地父母之前。”凤仪笑道:“孤已可怜,难尤当恤。况才不易生,岂可以世情而屈人?你可坐下,我还有话商量。”容姑只得领命坐下。凤仪因对夫人说道:“我观此女德性温闲,才情超古。我甚爱他,况我与你年将半百,膝下无人,我欲继此女在膝下,待他长成,赘个佳婿,娱娱晚景,破破寂寞,也强似孤孤独独。不知夫人意下以为何如?”王夫人道:“我也正有此意。老爷所见不差。”凤仪大喜,便对容姑说道:“我与夫人商量的话,你听见吗?”容姑道:“老爷夫人天高地厚之心,亦已听得明白在此。”凤仪道:“你既听见,你肯屈意如此行吗?”容姑此时虽思父母,然身在难中,如何十分由得自己?因说道:“难女自分九死,今得不死者,皆大人与夫人救拔之恩。已感激不尽,再欲抚之膝下,又过于重生矣。孩儿虽不孝,敢不晨昏定省,以申衔结!”凤仪同夫人听了,满心欢喜道:“你既乐从,可即此拜认。”容姑随即倒身拜了八拜。凤仪同夫人受了四拜,还了四揖。拜毕,容姑因说道:“以小家充作大家,定多不肖。今后若有过愆,望父母大人训诲。”凤仪同夫人大喜,又替他起个名儿,叫做彩文。遂吩咐家人仆妇侍女,齐来拜见小姐,以后俱称为彩文小姐。王夫人随带他到房舱中去,与他收拾。又取出许多绫罗衣服,与他更换。容姑一时从地下又到天上。正是:

  阱拘舟穴多应死 逃到河干尚未生

  一旦忽然金玉裹 教人何处问君平

凤仪王夫人自有了彩文,在船中便终日与他消遣。遇著好风景,或是叫他吟诗,得了好佳句。或是叫他做对。小姐有时高兴,或抚一曲瑶琴,小姐一时技痒,或画两幅山水。凤仪与夫人或听听或看看,颇不寂寞。因而爱彩文小姐如宝。在路上凡有名胜之地,必迂道带他去玩耍。故耽耽搁搁,走了许久,方才到得临清家里。家中大小人役俱来磕头,拜见老爷夫人小姐凤仪。一一吩咐停当,早有亲戚朋友,闻知凤仪回来,俱来拜望。不期收留昌谷做儿子的唐希尧,就是他的表弟,也来拜望过了。

    到了次日,只得就去答拜唐希尧。接见过,即便留酒。饮酒中间,又使儿子唐昌出来拜见。见过,就叫他也坐在席旁。凤仪看见唐昌生得清俊非常,便定著两只眼睛只管细看。唐希尧因笑道:“老表兄注目于侄儿,何也?”凤仪道:“别来不久,老表弟便有此佳儿,令人不解。”唐希尧道:“有甚难解?老表兄岂不闻知医能广嗣乎?”凤仪笑道:“知医广嗣,亦或有之。未闻经年即生之者速若此耶。此中定有一个扶生快长之良方,不肯传人。这个良方,愚表兄也用过了,但不知吃的是谁家的妙药。”唐希尧听了,大笑道:“这个良方妙药,若表兄既也用过吃过,料想瞒不过兄。只得要实说了。”遂将过继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凤仪遂也将继女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说罢二人俱大笑不已。凤仪因又问道:“表侄丰姿颖秀,不知今读何书?”唐希尧道:“且喜此子资性过人,见书就读。但不知通与不通。老表兄不妨考他一考。”凤仪遂将诗书道理盘驳于他,不期唐昌对答如流,娓娓不休。凤仪听了,不觉骇然道:“大奇,大奇!”因又问道:“贤表侄既如此聪明,不知可曾学过做诗?”唐昌道:“不学诗无以言。小侄胡乱也做两首。”凤仪道:“既能做诗,我就考你一考。前日你表妹初到我家时,也说晓得做诗。我怜他娇小,又飘泊而来,因出了一个飞花的题目,叫他做诗。他果有几分才情,提起笔来就做了一首。又风雅又感慨,大有可观。贤表侄既英英自负,可能和他一首吗?”唐昌道:“敢求表妹的前题一观。”凤仪因讨纸笔写出与他,唐昌接了一看,又惊又喜道:“原来表妹是个才女。虽抱惭不敢续貂,然爱慕不能已,只得要出丑了。正和涉嫌,只好鸳鸯和了。”因提起笔来,从从容容和了一首,送与凤仪。凤仪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在树得春巧 离枝春更工

  想簪云髻美 不点水唇红

  雨细窥邻壁 风轻入远栊

  休嗟飘泊意 大圣也流东

凤仪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觉喜动颜色道:“好诗,好诗!怎做得这等风流香俊,与原诗不相上下!”因对著唐希尧道:“此子不凡。异日功名,还在老夫之上。真吾弟之福也!”唐希尧听了,欢喜不尽。因尽欢劝饮,饮到沉酣,方才别过。凤仪到家,夫人小姐接著,凤仪就对小姐说道:“你前日题的这首飞花诗,我自以为独创了。不期你唐家的表兄唐昌,又鸳鸯韵和了一首在此。又香艳又风雅,似不在你之下,你可拿去一看,以为何如?”遂在袖中取出,递与彩文。彩文接来一看,不禁惊喜道:“此诗词中寓意,言外弄情,大得风人之旨。三复两诗,直觉孩儿瞠乎后矣。”自此之后,彩文心上就落了一个唐昌的影子,且按下不题。却说凤仪在家又住了数日,恐违钦限,只得别了夫人小姐,连夜进京复命去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杳杳冥冥,幽幽悄悄。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秀才军出奇计一时遭际 儿女情再题诗对面勾挑

  词云

  面剥皮消,身枯力惫,胸中才学应还在。有时言听计相从,匹夫往往遭封拜

    性自生情,美谁不爱,秋波紧紧连眉黛。不须撮合不须排,做来都是风流态      右调踏莎行

    凤仪进京且按下不题。却说昌全同了杜氏,随著差人一路晓行夜住,到了燕京,又出潼关,受尽了万千辛苦,历尽了无限风霜,过了许多日月,方才到得边塞。差人寻个客店住下,就打帐次日到帅府去投到。因对昌全说道:“明日要投到了,凡事你须早早打点。若不打点停当,明日就要吃苦。”昌全听说心慌,只得备下一副厚礼,寻人通进。然后次日同了差人投到。总兵周重文,果然心照,看了来文,就便批准。又给了回文,因说道:“既是来军路上受伤,不便行责,且填册编入队中。若后日有功准赎。”昌全忙磕头谢了出来,少不得备酒请请队伍中这些弟兄。又隔了两日,解差相别自回去了不题。

    却说这队中人,见昌全原系秀才,是个斯文人,便不十分难为他。凡有书写之事,俱是昌全出力效劳。若是昌全有甚粗重之事,众人也尽来帮他。故此昌全与杜氏倒也相安,还不吃苦。不觉过了年余,各营中兵丁皆知昌全会写,或是告假,或是告病,或是请粮,或是请给衣甲,各样手本皆来求昌全书写。写法又端楷,文法又清白,这总兵周重文凡见了,以为情理允合,又不碍法,无不准行。因暗想道:“军营中这些蠢健儿,字多不识。不知这些手本,都是甚人写的?每欲差人访问,又因军事萦心,每每混过了。”忽一日,有个兵丁吃多了,酒醉得狂横起来,逢人便打,遇物便抢。有人禀知总兵周重文,遂传令叫次早绑了拿来。这兵丁半夜酒醒,知道将主拿他,吓得魂不附体。心下想道:“将主最恼酗酒撒泼,这拿去莫说砍头,就捆打也是个死。”因知昌全写的手本好,遂连夜来见昌全,要求他写个手本开豁开豁。昌全因问道:“你家中有老母否?”兵丁道:“已死久了,一向孤身,只到数日前方才讨得一个妻子。”昌全道:“可曾请受妻粮?”兵丁道:“尚不曾。”昌全道:“既如此,便有生机了。”因写了一个手本与他,又吩咐他道:“你只说穷军壮年无子,恐绝了宗祀。昨幸讨了一名军妻,只为生子有望,宗支不绝,心下欢喜,多吃了两杯。一时醉浑了,犯了老爷之禁。醒来追悔不及,自应甘死,但求老爷天恩宽限几日,容犯军遣去了妻子,烧化了祖宗牌位,再来领死,就是老爷法外之恩了。”那兵丁记熟了,到次日,牢子绑了来见总爷。周重文一见,就大怒骂道:“好大胆的奴才!本镇一向酗酒有禁,你怎敢故犯?不杀不威。”叫刀斧手伺候。兵丁慌忙禀道:“小人有个下情,求老爷尊目观看。”一面牢子就替他将手本呈上,他一面就将昌全吩咐的言语哀哀哭禀。周重文耳朵里听了,已有三分动情。再将手本一看,只见上写道:

  为恳恩宽法缓死事:

    穷军上孤下独久矣,昨广老爷聿来胥宇之恩,新娶一名军妻,以为内助得人,添丁有望,一时快心,多饮狂乐,遂舞蹈不知误犯老爷之

    禁。悔之无及,死复何辞。但以喜招愆,不胜痛恨。求生得死,情实可怜。惟求天恩暂宽死限,容穷军先安妥三日之妻,然后受一刀之

    苦。则感恩法外矣。不胜哀鸣之至

周重文看完,恻然半晌,方问道:“你新娶妇,果是真吗?”兵丁道:“合营皆知,怎敢说谎。”周重文道:“既系新娶贪饮,情犹可恕。饶你这一次,若再犯酗,定然不饶。可放了绑。”兵丁被放,叩头不已。周重文道:“罪便饶你,你可实说,这个手本是谁人替你写的?”兵丁道:“是央昌全写的。”周重文又问道:“这昌全可就是去年奉旨,松江府华亭县勾来的那个军犯吗?”兵丁道:“正是他。”周重文听说,即放去兵丁,随著人去叫昌全。不一时昌全叫到,周重文因问道:“你到军中,本镇并未曾审问你的来历。你今日可细细说明,本镇便好量才任事。”昌全见问,只得叩头禀道:“犯军自幼读书,已入泮宫。只因祖系军籍,未曾除名。故蒙明旨勾来,充实边庭。因此得在老爷军前效走狗之劳。”周重文听了,叹息道:“原来你是个文人出身,故写得这些手本,入情合理。本镇素重斯文,怎么将你来作践?你从今以后,可随在本镇左右,料理文籍。不必又去随行逐队了。”昌全连忙拜谢。自此昌全遂日日在内衙料理这些文册,并一应来往的书柬四六,俱是昌全作稿,周重文见他文理清隽,甚是喜欢。向日这些同班的朋友,见本官重他,都来奉承。昌全俱不在意,只是小心奉公守法而已。

    忽一日,报关外紧急,别镇守将,俱纷纷战败。周重文见报,未免惊慌。欲要救应,又一时无良策良谋;欲不救援,又恐朝廷责其观望不前之罪。便闷闷不悦。昌全揣知其意,即乘便献一策道:“今敌人远来,又连连杀败各镇。定然骄横侵犯。今老爷若领兵去救,不须与他明战,只消伏兵在乱石林后,伺他兵过,从中冲出,使他首尾不能相顾,便自然大胜。”周重文听了大喜,因悄悄领了人马,伏在乱石林后。果然敌兵乘胜而来,并不提防。忽被周重文伏兵冲出,杀得他七断八续,十损八九,连夜逃去。周重文成了大功,不胜之喜,一面报捷,一面收兵回镇,一面就治酒请昌全酬劳。昌全再三推辞道:“下走以垂死之身,得恩主大人垂宥,使得立身幕下,以备顾问。虽粉骨碎身,亦难报高厚于万一。些小效命,何敢言劳,要恩主赏饮。”周重文道:“军中职位,从无一定。只要论功升赏。今兄出此奇计,树威制胜,使敌人丧胆。虽邀皇上赫濯之灵,实吾兄之妙策而成也。本镇焉肯夺兄之功,以为己功,而为妨贤病国之人乎?今得此大捷,本镇叙功表中,已将兄名字进呈圣览矣。不久命下,自有进身之地,岂可仍执前件?”昌全见周重文言辞侃侃,绝无虚意,只得谢了,就侍饮于席旁。彼此一问一答,殊觉欢然。不久果然命下,昌全实授周重文军中参谋之职。周重文不冒功闭贤,真心为国,连进三级。周重文昌全谢恩毕,昌全就再三拜谢周重文提拔之功。周重文就将衙内一半楼房与昌全居住。昌全遂将杜氏接进衙中,一同住了。自此昌全出入骑马,衙役跟随,一时富贵起来。在边庭料理,且按下不题。正是

  勾军只道边庭死 谁料书生反立功

  到此方知天有命 不须苦苦算穷通

    却说凤仪进京去后,王夫人在家料理。一向是自家独处,故觉凄凉。今有了彩文小姐做女儿,陪伴有人,颇不寂寞。况且彩文小姐心性乖巧,一味孝顺,故事事皆投著母亲之意。王夫人待他胜如嫡亲。忽一日,唐希尧走到凤家,来问候王夫人道:“表兄进京,曾有家书来吗?”王夫人道:“老爷进京前有书来,说他已升职御史了。”唐希尧道:“如此可喜可贺。前日老表嫂荣归,又闻得添了一位贤表侄女,美而多才。愚弟妇急要接去一会,我恐怕老表嫂初到家,未免要料理诸事,故迟到今日。愚弟妇催不过,故择了明日,特来奉屈过舍,以叙亲亲之谊。”王夫人道:“我也久不会婶婶,正有此念。只因有事耽搁,故不曾来得。今老爷在京做官,只怕将来还要接我进京。若接进京去,一发难得会面了。婶婶既明日接我,我明日准来。又闻婶婶立了一位贤表侄,甚是清秀,也要来看看。”说定,唐希尧就去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果同了彩文小姐,两乘轿子径到唐家。赵氏连忙接入,相见过,彼此问慰一番。赵氏又将彩文小姐细看,道:“原来表侄女如此秀美,果然是个有才的淑女了。”即命备酒款待。王夫人因问表侄怎么不见,赵氏道:“在学中。”因连忙叫人去接了唐昌来,拜见王夫人,又与彩文小姐相见了。王夫人看见唐昌果然生得清秀可爱,遂问道:“侄儿今年几岁了?”赵氏答道:“十一岁了。”王夫人道:“原来与你侄女同年。”说罢,即便入席,小姐坐在母亲身边,唐昌坐在赵氏身边。各各饮酒。唐昌见凤小姐生得甚美,黑发垂肩,一种秀色鲜妍,只觉与寻常的女子不同,不住的偷看。欲要同他说话,无奈面生不便启齿。心中只是劈劈的乱跳。看到会心之际,一会儿面红耳赤,浑身没法起来。因暗暗想道:“怎凤家妹子生得这样标致?书中称说美人,想亦不过如此。我若能与他结为夫妇,岂非是郎才女貌,一对良缘也?”这彩文小姐被他看不过,只得低头别视。及唐昌不去看他,他又细细偷窥,也暗暗称羡道:“好个俊俏儿郎。若穿了女衣装束起来,岂非是个绝色女子?今看他双目的的,十指尖尖,更有一种温柔在流盼之间,令人心醉。若我异日得有此美丈夫,方不负我之才也。”二人看了半晌,彼此俱生眷爱之情。王夫人与赵氏见这两个侄儿侄女彼此贪欢,还只认他们是孩子家,没甚深意。赵氏称赞凤小姐不住口,王夫人也称扬唐昌不绝声。大家交替欢喜。王夫人忽又对赵氏笑著说道:“婶婶你看他们两个,好象一对玉人。若使配为夫妇,真个十全。等他们大了,老爷回家与他说知,爰亲做亲,到也是一件快事。”赵氏道:“若得夫人如此,你侄儿之大幸也。”唐昌忽听见伯母肯许凤小姐与他联姻,不胜欢喜,遂忙忙立起身来走到王夫人面前,深深作了一个揖道:“多谢伯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王夫人看见,不禁大笑起来道:“这孩子好个涎脸。”因搀他的手儿说道:“你放心,日后我自有处。”因又说道:“闻得你诗才甚高,当日曾做飞花诗,我不曾看见。你果有才,何不与你妹子,大家再做一首,与我看看?等我看明白,你们二人那个的才高,也好议亲。”唐昌听见王夫人要他做诗,正满肚皮有逞才之念无处发泄,恰恰逗著,喜得满身奇痒,欢喜之极。因说道:“前见妹妹的飞花诗,字字风雅,笔笔香艳。本不该出丑奉和,因凤伯伯再三循诱,只得抱惭和了。今伯母有命,又安敢推辞。但思两人各做,未免情意不相属。不如我同贤妹,仍将飞花作题,联吟一首,前后顾盼,更觉亲切。不知贤妹以为何如?”彩文小姐也正要逞才,又要借此当面试试唐昌的学问才情是真是假。便欢欢喜喜的说道:“联句甚好,请哥哥起韵,小妹继之。”唐昌道:“贤妹是客,愚兄焉敢占先?”王夫人道:“不论客,只论长幼。你们可快做来。”唐昌只得说道:“妹妹恕我占先了。”遂口吟一句道:

  风细细雨丝丝[唐昌]  断送红香辞故枝

  高下逞颜疑作画[彩文] 东西飘想似寻诗

  吹回东阁娇无力[唐昌] 舞傍檐前弱不支

  点缀多端原故态[彩文] 悠扬不尽是新恣

  低窥妆镜痴男子[唐昌] 偷傍书帏俏女儿

  宁可漫天飘绛雪[彩文] 不教满地散胭脂

  暗催春去春偏恋[唐昌] 常伴蜂忙蜂不知

  错怪五更成恨处[彩文] 忽惊万点正愁时

  若能凑作空中锦[唐昌] 不负天工撮弄奇[彩文]

    不一时做完,两人相视而笑。王夫人见他二人一对一答,不待思索而成。满心欢喜道:“真是一对才子佳人也!”唐昌与小姐彼此说说笑笑。席完,夫人同了小姐在赵氏房中歇了。唐昌自同父亲在书房同宿。这唐昌真是小孩子家,春心初动,一夜无眠。次早即走入母亲房中,推说问安。看见小姐正在临镜梳妆,他也走至妆前,叫母亲替他梳头,去彩文小姐不远。只见一阵阵的娇香侵鼻,因目视小姐,假意说道:“贤妹曾记得毛诗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展转反侧之句乎?”小姐听了微笑道:“这倒记不得。只记得: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二人亲亲挑逗,两个母亲那里得知?只道他们谈论书中的古典,一毫也不防嫌,遂由他兄妹二人说说笑笑。唐昌恐当面错过,随踅身到书房中,取出一幅白绫,题了一词在上,笼入袖中。乘母亲与王夫人不在面前,遂悄悄送与小姐。小姐接来一看,却是一首词儿在上。因暗读道:

  心急急,眼巴巴,咫尺浑如天一涯。试问玉人情与性,不知可肯傍蒹葭?        右调长相思

彩文看罢,微笑道:“吾兄可谓太多情矣。”遂也取了一柄金扇,一面画了山水松竹,一面也和词一首,送与唐昌。唐昌一看,只见这词道:

  巴思蜀,蜀思巴,漫道无涯却有涯。待得两心春一透,自然六管忽飞葭。        右调长相思

唐昌看罢,不胜大喜道:“原来贤妹不独能诗,又精于画。画中山长水长,松贞竹茂,寓意实深。愚兄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姐道:“儿女之情,一时呈露。吾兄不可浪泄,须终身以之。”唐昌道:“贤妹既垂怜若此,何不夜间乘便,月下订盟,何如?”小姐道:“如此亦好。”二人正说不了,忽王夫人走到,遂不敢多言,支吾开去。到了夜间,果然二人乘母亲说话深浓之际,悄悄携手到后庭中无人之处,同跪拜订盟。盟完起来,唐昌即欲挨近小姐,渐渐昵狎。小姐正色推开道:“哥哥不可轻薄。后自有时也。”忽闻犬吠,恐怕有人走来,即忙回房。唐昌欢喜无限而寝。次日王夫人同小姐辞别赵氏归家,唐昌亲自送去,王夫人又留他住了两日,方才回来。自此唐昌常常来看彩文小姐不题 。

    却说端居与李氏,自从失了女儿,便终日哭泣,央人各处缉访。时常去求知县追比捕人,只落得音信杳无。一年之后,只索罢了。夫妻二人甚是无聊。又过了一二年,这年端居正该他举贡例,当进京候选。他也兴致索然,功名无念。当不得这些朋友亲戚再三相劝,端居忽又想道:“我正要寻访女儿,何不借此进京,一路访问,或者天有可怜,访得影响,也不可知。”主意定了,遂收拾了些盘缠,打点进京。只因这一进京,有分教:不见佳人,翻逢才婿。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言情说义花下订盟 遭恶逢恩途中过继

  词云

  才美岂容他见面,见面相亲,他定多留恋。不是眉尖送花卉,也应眼角飞莺燕

    只道逢仇遭作践,不料恩星,恰又行方便。始知天地实无私,都是成全好姻眷     右调蝶恋花

    话说端居,这一年挨著他该正贡。他虽无意功名,安心罢了,当不得亲友再三劝勉,也就动了一个痴想。暗自算道:“京师聚处,或者借此寻著女儿,也不可知。”只得收拾盘缠行李,又见昌俭闲著,就要带他路上去服侍。昌俭也思量进京访访家主的消息,欣然允诺。因拣了个日子,出门长行不题。

    却说凤仪在京,做了御史,他便敢作敢为,不避权奸。人俱畏惮。他因京中独居不便,遂差家人来接夫人小姐到京。不一日,家人到了家中,见了夫人小姐,将书呈上,说知来意。夫人小姐欢喜无限,遂一面将家事料理,俱付一老家人照管,又一面报知唐希尧。唐希尧闻知王夫人与小姐有此远行,知留不住,遂同赵氏唐昌备酒,到凤家饯别。夫人接见,甚是欢喜。唐昌见了小姐,面虽喜欢,而两人心事,殊觉不乐。在母亲面前不便说话,假托说园中芍药盛开,同了去看。到了园中,那里有心看花?但坐于花下偎偎倚倚。唐昌因说道:“芳容咫尺,无计相亲。情已不堪,忽言远别。人去天涯,谁传音信?惟有死而已。不识贤妹何以教我?”小姐道:“哥哥所虑,正妹妹之所愁。然而无可奈何。所幸者,母亲爱尔甚深,前言谅非虚谬。哥哥只宜安心静俟,万勿露出私情,为父母所薄。小妹同母亲进京,倘一有机缘,必图速报。”唐昌道:“令堂与妹心,心真意实,虽无变更,但恐此去,日远日疏。倘老伯宦途交广,设更有得意之人,知妹妹之贤,或以情求,或以势浼,冰人力大,月老才强。一旦得于高才捷足,岂不令守株待兔之人失望乎?”小姐听了,不禁变色道:“哥哥何见之浅也!宁不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岂以前日盟言为儿戏乎?父母垂怜甚深,谅亦必无此事。设如兄言,到那水尽山穷,小妹以死殉兄,决不偷生,以辜兄望!”言讫,词色俱厉。唐昌见了,连忙说道:“此愚兄之过虑也。闻贤妹冰铁之言,不胜抱愧。从此以后,谨当静俟,以待好音。前言唐突,乞贤妹恕之。”小姐道:“惟兄情深,故有此远虑。何足为怪?这且勿论,但据小妹看来,婚姻事每每与功名相近。哥哥既有此才情,何不专心举业,以图上进?况且今正在试期,倘青云起于足下,则婚姻自在掌中。望贤兄努力为幸。”唐昌听了,不胜感激。因致谢道:“贤妹如此谆谆,愚兄虽谫劣,敢不努力功名,以慰贤妹之望?”此时亭子上有现成纸笔,因取了题诗一首道:

  细向蛾眉视 盈盈未十三

  有思皆慧想 无语不奇谈

  淑性高千古 贞心过二南

  若非金紫傍 顾影也多惭

小姐看了,见唐昌诗句清新,不禁感切。即依原韵,也和题一首。道:

  撩鬓虽双影 一心无二三

  柔情和梦守 密语托诗谈

  骏马须驰北 痴梅只放南

  相逢重出此 方信两无惭

唐昌见他才情敏绝,不露半点轻浮,已羡慕无穷。又见他殷殷劝勉,矢志相从,不胜感激。道:“贤妹情如潭水,味似醇醪。令愚兄未饮已先心醉。”一面说,一面早心荡神逸,不能自主。欲要贴身亲近,无奈心头一如小鹿乱撞,惟双目呆视小姐。小姐见他如此,因说道:“哥哥何深情如此?岂不闻血气未定之戒?况今已定盟,迟归有日。若将河洲寤寐,作桑间濮上之求,小妹深不取也。”唐昌听了,如梦方觉。连声道:“贤妹之言,真字字珠玉,敢不佩从!”因将所题二诗,彼此交赠,收留以作日后相逢之验。二人在园又坐了半晌,见有人来,方才回房。幸得王夫人又爱侄儿,又爱女儿,见他俱在幼年,故随他二人在园中看花耍子,一毫不疑。那晓得他二人如此定盟设誓?正是:

  男女从来存大欲 况于才美复多情

  一朝言别花阴下 安免相看感慕生

又过了两日,王夫人将家事料理已完,即日治装起身。唐希尧赵氏都来送别,惟唐昌与彩文二人,到了临别之时,不能一语。惟神情惨澹,各将手暗暗指心而已。不多时,王夫人同小姐起身,带了仆从,一齐望北而去。唐昌与父母方才归家,一时痴痴想念,若有所失。然亦无可奈何。正是:

  再遇知何日 生离正此时

  便教如铁石 那得不相思

    却说端居带领昌俭服侍,二人在路,水陆兼行,不只一日,到了京中。此时天下贡生皆集,选期又早,端居只得随众守候。及到了选期,人多缺少,又被这些营为钻刺之人谋为去了。端居一个穷儒,又不善钻刺,又无力营为,一时选不著,只得在京守候。又守了半年,方选了临江府新喻县儒学教谕。不日领了文凭,方出京而来。

    却说唐昌别了凤小姐,虽然坐在书房中,然思思念念,如失了珍宝的一般,终日无情无绪,茶饭懒吃,书史无心,只默坐在书房中,无聊无赖。忽值宗师行牌到县,县官即出了告示,著童生到县赴考。唐希尧见了,即走入书房,说道:“宗师不久快临,县官传谕,童生赴考。你可打点去考一番,虽不能即进,亦可增光。”唐昌听了笑道:“父亲大人怎说得如此烦难?孩儿不试则已,试者功名二字,若在囊中,何足为奇!”唐希尧道:“但愿你有志竟成方妙。”唐昌暗想起凤小姐劝勉之言,因想道:“我倘能侥幸成名,进京去见他一面,就容易了。再求父亲一书,明明求婚去见,伯母于中赞襄撮合,不怕凤老伯不肯。”遂打点精神,到了县考之日,唐希尧带了唐昌,送至学门。唐昌随众进去,题目到手,不待思索,信笔直扫。不到日中,两篇文字已完。交卷出来,父母见他回家甚早,喜欢不过。隔不得数日,县中出案,第一名就是唐昌。又过月余府考,唐昌进去,亦如拾芥,又取了第一名。唐希尧甚是得意。早哄传了满城中。俱称羡唐家的儿子大有才学。府县俱取第一。明日宗师处自然稳稳的一个秀才了。一时传开,早动了一个忌才爱财的小人。你道是谁?原来是唐希尧的族中侄儿唐涂。他读书不成,专一结交衙役,生有二子。见唐希尧家事丰饶,并无子女,他每每央人,要将第二个儿子过继与唐希尧为子,实要图其产业。唐希尧因见他行事不端,不肯继他。又忽见唐希尧继了唐昌为子,心中大怒,屡屡设法算计唐希尧与唐昌。因见凤仪回家一番,镇压住了,不便弄手脚。又料想唐昌后来大了,也不是我的对手。等得叔子死了,这份家事少不得还是我的。料想这个外姓的人承受不去。故一向含忍不发。今忽然听见唐昌进考,他还道是叔子要虚装体面而已。不期县中取了第一,府中也是第一,遂哄动了合县。衙门之人俱恭喜唐涂道:“令弟是个才子,将来稳稳进学,后来中举中进士,也是你唐家的体面。”这唐涂听了,越发火上添油,不胜恼怒。因暗暗要想个计策害他,却一时无计,甚是恼闷。

    忽一日,想了一个计策,大喜道:“若要除他,除非如此如此,方神不知鬼不觉。”算计已定,只待临时行事。过了些时,学道按临,少不得这些各州府县的童生一齐来考。到了五更,众童生点名入场,唐希尧带了儿子唐昌,正在左栅边伺候,点名进去,等了一会,门上衙役早叫著唐昌,遂带了场中所用之物,走进栅门。唐希尧不便跟进,只得由他进去了。唐昌才走至门前,正要跨进门去,不期忽被二人在人丛中乱挤,竟将唐昌推推搡搡挤落在后。唐昌见退了下来,只得又要挤上去。当不得身旁象有个人紧紧将他牵住,不但不容他上前,早一拥一撮,直从右边退出辕门。唐昌慌了,大声喊叫,怎当得人多声杂,这些童生只好自顾进去,那里管他闲事?唐昌正待再叫,竟被背后一人将衣袖捂住他的嘴,唐昌叫不出声,遂被他抬到僻静小巷中,一顿拳头脚踢。可怜一个风风流流才学兼全的小学生,登时打死。你道何人下此毒手?原来就是唐涂。晓得唐昌五更进场,遂同了大儿子混在学道门旁,只候唐昌来动手。不期唐昌果然来了,唐涂父子竟将他拥出,一顿打死。唐涂见他死了,方才快活,对儿子说道:“这杂种死了。如今家私都是你的了。如今趁此天还未明,无人行走,背他出城,就无事了。”因叫儿子背著。此时城门才开,竟一直背出城门,离城三里,放在一个土岗旁边,将些乱草盖好。唐涂父子竟回家去了。

    却说这日端居五更从饭店中出门,一路行来,坐著一乘轿子,正走到高岗,轿夫走得力乏,将轿歇下,去寻水吃。端居坐在轿中,也要下来小便,叫昌俭看了轿子。端居走到岗下,正然小便,忽听见草堆中有人叫声阿育呀。端居吃了一惊道:“这样荒野之处,如何得有人在此叫唤?一定起早路上被人谋害了!”遂招呼昌俭道:“你快些走来。”昌俭听得,连忙走到。端居忙指道:“这草中有人叫唤,你可看来。”昌俭即忙走去寻,那里有个人影?说道:“没有人。”端居见说无人,正欲转身,忽又听得一声阿育呀。端居遂立住脚道:“这不是人声?你听见吗?”昌俭道:“果然是人声。这又奇了!”遂立定再听,忽又是一声阿育呀。昌俭连忙走去,却见一堆的乱草中,微微露出些衣服来。忙说道:“在这里了!”遂将乱草扯开。端居也走来,只见一个小学生睡在草中,浑身鲜血。再近前细看,那学生开眼,叫声阿育救命。端居忙问道:“你是谁家学生?为何睡在此处?”那学生见问,满眼流泪,不能出声。端居想道:“我看他打扮,必非下人。虽面庞受伤,眉目甚是清秀。只不知是被何人所害在此。”遂叫昌俭扶他起来。那学生那里立得住脚?只得又放他睡在地下。端居意欲救他,问明来历,送他回去。却见他遍体受伤,说不出话来,只流双泪。端居因想道:“这学生不过十二三岁,有甚大冤大仇而如此受害?莫非前亲晚后受其荼毒?今若送回,是速其死也。不如我且带回,调养好了,问个明白,再作区处。”遂叫昌俭背了,走回原处。转将他放入轿中,端居却骑了昌俭的驴儿,一齐而行。到了码头,端居因救那学生,恐怕有人知觉反为不美,转不便停留。又不便起早,只得倒雇了船,将那学生扶入舱中,遂叫昌俭去买了许多核桃,又买些好酒,与这学生吃。遂而开船。且喜得黄河中顺风顺水,不一日到了清江浦,又换了小船,昌俭一路服侍那小学生。将有半月,方觉得肿退伤消,进得饮食。船中略可起坐行走。端居大喜,遂问他道:“你姓甚名谁?为何被人如此损伤?”那学生一口的北音,说道:“晚生姓唐名昌,因考试进场,忽被人扛抬痛打致死。不期感蒙大人救我性命,调养身痊,恩同再造。”说罢即拜下去。端居连忙扶住道:“此乃汝命未绝,适逢我耳。”又问道:“当时被难,可认得其人否?”唐昌道:“黑夜难辨,只耳中隐隐听见说道:家私有份了!”端居道:“是了!毕竟是人谋死你,侵占家财。你今年几岁了?”唐昌道:“今年十三。”端居道:“你既应考,所治何经?”唐昌道:“五经皆熟。”端居便将些文义问他,唐昌即对答如流。端居大喜,暗想道:“此子后来前程不小。我今无子,不如恩养为一继子,有何不可?”遂说道:“你今既死逢生,又离家随我二千余里,回去甚难。即送汝回,有此仇人,亦必遭其毒害。我今贡选临江府新喻县教谕,今虽回家,不久到任。我今子息尚艰,箕裘无继,欲将汝作螟蛉,若日后得志,再寻根源,未为不可。你心下何如?”唐昌听见,连忙跪下说道:“孩儿今日之生,实大人再造之恩,不啻生身父母矣。敢不尽子孝乎?”说罢伏地四拜,道:“自今以后,孩儿不肖,万望父亲训诲之。”端居大喜,遂受了他四拜。在船中父子相呼。正是:

  分明一座丈人峰 转作螟蛉远继宗

  到得人情称快日 始知天意巧相逢

    端居唐昌昌俭三人,不日到了华亭家中。端居即令唐昌拜见母亲李氏。端居遂将在路上救他,继为儿子,一一说知。李氏见了唐昌,生得眉清目秀,甚是爱他,欢喜无限。端居到家,就有许多亲戚朋友见他做官,俱来庆贺。庆贺过了,端居又同李氏唐昌到祖坟祭扫一番,又隔了数日,早有临安府新喻县儒学差人来迎接。端居将家中事情料理一番,遂托昌俭看管。昌俭不敢推辞,端居遂同了李氏并儿子端昌下船,一路上任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署中寂寞官斋冷,知己文章感报恩。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唐希尧忍苦时遭恶侄生磨 昌天佑无心中救亲人落难

  词云

  无端落空,已变成雏凤。何事又随风送,要作梅花三弄

  抢来夺去惊魂,只愁别样乾坤。到得识灯是火,方知落叶归根     右调清平乐

    话说端居在官船,职虽小,法度一般。衙役就称李氏为奶奶,端昌是公子。一路上兴兴头头,往长江进发。不多时,平平安安到了新喻县。早有学中衙役接入学中。次日行香谒庙,先见了县尊以及同僚,又吃了同堂酒,又受了诸生贽见之礼,也忙了数日,方觉清闲。遂收拾书房,要教训端昌。不期端昌果然不消苦读,是书一览即知。端居知其资性不凡,只教他三六九作文,其外听他而已。又自家揣度,年纪渐长,于时文一道,恐怕不合时宜。凡有诸生月课文章,倒叫端昌评论,以定等次。诸生无不悦服。俱称说端老师衡文不差。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日唐希尧送了儿子唐昌进场,自己归家。看看过午,遂对赵氏说道:“儿子场中辛苦,你可收拾下些饮食,等他回来吃。”赵氏只拣他平日喜欢吃的,收拾了几件等他。不期等到傍晚,还不见回来。唐希尧道:“想是今日宗师出了难题目,故此孩儿回来迟了。”遂走进走出,在门首不住的观望。又看见那些进考的童生,不住的经门前走过去了,独不见唐昌回来。唐希尧等得心焦,只得同了两个小厮走到学道前来,立在路口,逐一看去,只不见唐昌出来。看看渐晚,衙内放炮掩门。又不一时,衙门前静悄悄的起来。唐希尧道:“想是我们眼花,错过去了。只怕他此时在家连夜饭都吃过了。”遂转身回来。到了门边,只见大门尚开著,黑影里赵氏同著家人媳妇立在门前。唐希尧连忙问道:“孩儿回来了吗?”赵氏道:“没有。”唐希尧著慌道:“他往那里去了!”赵氏道:“想是还在场中哩。”唐希尧道:“我见学道关门,方才回家。怎得还在场中!”一时著急,连忙叫了两个小厮,各执灯笼火把,去寻了半夜。都回说不见。唐希尧无奈,只得同赵氏进房,一夜不曾合眼。到了天明,四下著人找寻,并无影响。赵氏道:“莫非孩儿不曾进门去考吗?”唐希尧道:“岂有此理!我明明送他进学门去的。”赵氏道:“他小小年纪,从不曾出门。路径不熟,或者错在人家收著,也未可知。你今快写招子,著人四下叫喊,或者有信。不然怎了!”说罢大哭起儿天儿地的来。唐希尧也含著眼泪,写了许多条子,著人往城里城外去叫。一连叫了数日,绝无一信。赵氏只是哭泣。唐希尧算是无法。

    忽一日,唐涂走来,见了唐希尧道:“侄儿闻得兄弟进考,为何不见了?”赵氏即备说前事。唐涂笑道:“一定是他年幼,错走到临清码头上,被人拐去卖了。总不是自己骨肉!叔叔婶婶哭他何用?自己身子要紧。”赵氏见他话不投机,遂不理他,进房内哭去了。唐涂见叔叔婶婶俱不理他,也就去了。又隔了些时,唐涂央人来见唐希尧道:“你今令郎消息全无,尊前寂寞。你宗族中所亲者,惟有令侄唐涂,算得亲枝。他有两个儿子,何不继他一子?也可消遣岁月。况无子立侄,古今常理。你若如此想念哭泣,设有不讳,那时争执起来,就有许多不妙了。”唐希尧道:“我闻立子不如立贤,有验其前,便知其后。今我侄儿虽系亲枝,他为人不端,则非贤可知矣。今他如是,则后之人谅亦不能超群拔萃。与其来家受气,又不如严拒其来。况我今筋骨尚壮,未必就死。唐昌死生,亦尚未有的信。倘日后来家,又将置于何地?愿甘孤子,决不受人累也。”来人见说不入,只得回去细细告知唐涂。唐涂大怒,骂道:“我叫这老狗骨头,不死在我手里,也算不得好汉!他将别人的骨血生辣辣扯做自家的嫡亲,已颠倒不过。怎今日影也没了,还不死心!”因又想道:“要他心死也不难。除非如此如此。”遂央人各处传言,只说有人看见唐昌死了,遂纷纷的传来。唐希尧赵氏无可奈何,只得信以为实,请了几个和尚招魂立座,夫妻大哭一场。正是:

  慢言肉痛生前爱 死后还余哭泣思

  若论亲疏相去远  此中恩义自家知

唐涂便日日央人来说,要唐希尧立嗣他的儿子,且按下不题。却说凤仪,同王夫人并小姐在京,为官甚是风宪。只奈他生性刚直,看见中官曹吉祥石亨等,倚恃夺门功高,权倾中外,排陷忠良。凤仪一时气忿,遂会同了十三道御史,合章参纠亨等不法。曹石有权,遂暗暗矫诏,将凤仪等下在狱中,著锦衣卫会审,用以极刑。亏了这日,好好一个晴天,忽雷霆交作,大雨如注,城内树木尽皆拔起,京师震恐,方才有旨赦凤仪等出狱。曹石见凤仪为首,因谪凤仪为陕西榆林驿驿丞。凤仪见旨意下了,不敢停留,遂同王夫人小姐星夜出城赴任。你道这榆林驿是个甚么地方?原来相近河套沙漠之地,人烟稀少,也没有城池,也没有人家,屋宇就是官府衙门,止不过数间草房。如遇兵马来往,就逃去了。况且这个驿丞,是再无人敢做。驿中接应,止不过是武将兵丁。若有迟慢,便说藐视军情,若不送他礼物,便要杀要砍,再没处伸冤。今曹石二人恨他之极,不便明明处死他,故将凤仪谪到此处做驿丞,叫他终不能逃其死。这凤仪那里晓得?只说天下地方相同,纵有好歹,也不想到如此。凤仪出关,将及一月,看看行到地广人稀的所在,只得备些干粮,路上充饥。受尽千辛万苦。凤仪对夫人说道:“我受朝庭大恩,除奸去佞,以致忤触权奸。自分必死,今蒙皇上之恩,又赐我为驿官,真再生之恩也。岂敢辞跋涉之苦。但夫人与孩儿同受此苦,我心不安。”王夫人道:“老爷怎发此言?夫妻患难相随,理之当然。若前日一旦不测,妻岂能独生?今所惜者,女孩儿耳。随我一场,不能使其安居,而流离若是,我不忍见也。”说罢暗暗落泪。小姐道:“母亲差矣。孩儿若无二大人之救,已死沟渠久矣。今蒙父母养育之恩,胜如嫡亲父母。有难倘能代偿,是所愿也。但恨孩儿一小女子,欲代无由。况父亲为国尽忠,孩儿若能追随尽孝,虽死犹香,胜前泯灭多矣。父母奈何姑恤孩儿?岂不视孩儿为痛痒无关之人耶?”凤仪同王夫人听见他如此立志,不胜大喜。故一路虽然受苦,却三人各自心安,兼程而进。不期一日到了乌鸦岭,忽见一路上男男女女,东西奔逃。凤仪看见有些古怪,连忙叫人去问。俱说道:“老爷,前面有兵马杀来,去不得了。”凤仪忙问是甚兵马,家人道:“都说是黑山总兵克减军粮,以致兵马鼓噪,杀了本官。一时作乱,无人钤来。故四境杀人。居民受伤,因此逃散奔走。老爷也该速速躲避,性命要紧。”凤仪王夫人听见,大惊失色,忙叫手下寻路躲避。一时人生路不熟,心下慌张,只得随著这些逃难的百姓乱走。正走之间,忽然尘土飞扬,冲出一队兵马,见人就杀。众百姓发一声喊,大家齐奔,各人顾各人的性命。一时儿啼女哭,呼爷叫娘,一齐拥挤,早把凤仪三乘轿子冲做两截。手下人那里还顾得,竟抬了两乘飞奔而去。

    不一时,走了数里,渐渐离得远了。家人方敢歇下脚,前后一看,早已少了一乘轿子。连忙嚷道:“老爷,不好了!少了一乘轿子了!”凤仪连忙走出轿来,只见夫人的轿歇著,不见了小姐的轿子。及走到夫人轿边,揭帘一看,夫人已吓得在轿中牙关乱抖,只是念佛。凤仪大声说道:“奶奶不好了!孩儿失散了!”夫人见叫,方醒过来,忽见说女孩儿不见了,大哭起来道:“我那孝顺的亲儿,害得你好苦呀!”一口气转不过来,手脚冰冷。凤仪连忙叫了半日,方才醒来。凤仪也不住的流泪,欲叫人回去找寻小姐下落,那个敢舍身去寻?只得罢了。因见此处不是久存之地,遂一齐逃奔,躲至乡村寄宿。要等平静了再去找寻,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凤小姐的轿子正在同行,忽被逃难之人竟将前面的轿夫挤倒,登时被人踏伤。后边的轿夫看见抬不动了,也自己要顾性命,遂顾不得小姐,往前逃命去了。小姐在轿中见轿夫逃去,又不见了父母,一时惊慌,只得走出轿来,随著众人,也顾不得鞋弓袜小,只顾乱走。怎奈人多,偏走不上。不一时人走完了,只剩他一人在荒野之处,坐著地下啼哭。忽又一阵兵马赶到,看见是一个小女子,便不杀他,竟将他夹在马上同行,赶入村坊抢掳。幸喜得这个兵丁,见他年小,人物秀丽,不难为他。遂问他道:“你不是这边人,为何失散了父母?”彩文小姐将前情说明,方晓得是一位小姐。又知他父亲忠臣遭贬,这兵倒也怜他,倒照管他些饮食。兵马到东,带他到东,兵马到西,带他到西,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黑山岭的乱信,早报知周重文。周重文见报,即点起人马,要来剿平。参谋昌全因说道:“黑山岭之乱,非攻城掠地之兵。今杀本官,必散在四方掳掠,聚散无定。乌合之众,今老总台若提一旅之师,沿途得剿即剿,得抚即抚,随处扑灭,则黑山岭之势自孤,传檄可定。不日功成矣。”周重文听了大喜道:“参谋之言,深合我意。”遂带了昌全一同领兵,沿路扑灭。遂降者降,抚者抚,一处处平复而来。昌全又对周重文说道:“凡军中投降之兵,有掠民间妇女,不许侵匿,俱要呈送军前,发遣归家方妙。”周重文即传谕诸将:如有隐匿民间子女者斩。不一时,这些归降之兵一一献出,不敢存留。周重文即审问住处,晓谕居民,著人来认。不一日,追到了青泥坝地方,早遇著一起乱兵不知死活,上前接战。早被周重文强弓硬弩,大杀一阵,杀得乱兵东逃西窜,尽将所掳的东西委弃而去。军士看见,一齐争取。周重文也禁压不住,不胜大怒,正要发作。参谋昌全说道:“为将贵乎使兵乐死。若我兵劫掳,必按之法。今敌人所弃,取之无碍。禁之未免生怨,莫若弛法,使彼有乐死之心为妙。”周重文听了,只得依他。昌全遂骑马来观看,忽一军拥著一个年小的女子飞走。昌全看见,忙喝住道:“将军有令,不许带人!违者即按军法!”那军见是参军老爷发话,恐怕禀知主将,遂弃了这女子去躲了。昌全在马上看见这小女子,虽有满面愁容,却带三分秀色。因暗想道:“此女必非村流,我不救他,必又被他人所害。”遂吩咐手下道:“可带这小女子来见我。”昌全到了军中,军士即带这小女子来见。昌全问道:“我看你像是闺阁娇娃,似非此处边野之人,为何失散军中?你可细细说明父母家乡,我好著人送你回去。”这女子见问,连忙跪下说道:“小女父亲凤仪,现任当朝。只因忤权谪贬驿官,随父母到任。中途失散,为乱军所掳。乞大人收留,以图后报。”昌全道:“原来是一位千金小姐,失敬了。”便叫请起。小姐站立一旁,昌全道:“小姐令尊,今在何驿中?”小姐道:“是榆林驿。”昌全道:“榆林驿此去尚有二千余里,路途难行。我今著人送汝回去,如何?”小姐道:“回去固好,但前日冲散之时,不知父母存亡,又不知飘流何地。又今路远,前途难进。今离虎穴,复临不测之渊。乞大人念同官之雅,曲赐收留。则义薄云天矣。”说罢泪珠随下。昌全听了,不胜惊讶。暗想道:“这女子年纪虽小,倒有此远见。”又见他说话伶俐,甚是怜他。又想道:“不如收留为一义女,以娱老景。只不知他心中若何。因说道:“小姐之见,果是不差。要我收留不难,只是我主将军令森严,军中不许带领妇女。犯者军法处之。今我带你而行,无私而有私,叫我怎处?”小姐见他推却不肯带他,遂悲啼婉转,珠泪盈腮。昌全道:“也罢!我今有一计可以两全。你若能认义,拜我为父,方可同行。”小姐听见大喜,即拜倒昌全身边,扑地四拜,说道:“孩儿得蒙父亲大人,于乱军中救孩儿一死,此恩此德,实出再生。”拜罢,昌全连忙扶了小姐起来,道:“非我有屈孩儿。军中不得不如此也。”父女欢然。正是:

  道是误来偏不误 天心暗里能回护

  只思义女拜干爷 谁知却是亲媳妇

昌全自认了凤小姐为女儿,又在军中到各处去剿抚。不日乱军悉平。遂叫周重文移檄到黑山岭去,果然黑山岭的兵将畏惧,只得将罪过都推在死过的本官身上,随檄纳款。周重文准其来归,即编入队中。于是鞭敲金镫,人唱凯歌,得胜回来。昌全带了女儿来见杜氏。只因这一见,有分教:见鞍堕泪,触物伤心。不知凤小姐见了杜氏,又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昌小姐女思男悲吟一曲 端公子男思女痛哭多时

  词云

  见面最酸甜,尝著相思便苦。何不心头吐出,要吐无能吐

   长歌痛哭望消磨,不道全无补。若要欢欢喜喜,除是双星睹      右调好事近

    话说昌全在乱军中救了凤仪的女儿,叫他拜认做义女,带回衙来,叫他拜见杜氏。将前事细说了一遍。杜氏不胜惊喜,见他年纪虽幼,却生得秀自骨生,美从胎出,说话温和,更兼小心孝敬,竟似嫡亲生的一般。杜氏喜他爱他,一如己出。又知他是小姐出身,受过荣华富贵,遂派了两个丫鬟服侍。一名叫做春花,一名叫做秋花。昌全又于后面的花园中一带楼房收拾齐整,与女儿为卧室。又将自己看的书籍,俱堆集其楼下,摆设得精精致致做书房。内里图书满架,触目琳琅。昌全凡有周重文发来笔墨之事,他就在这书房中校阅书写。小姐坐卧其中,尽他浏览,甚是欢喜。又因丫鬟的名字甚俗,遂将春花改了春晖,秋花改了秋素。若论年纪,也只好十三四岁,与小姐差不多。二人中又觉春晖作事伶俐,更中小姐之意,时常教他读些书儿,学写几个字儿。因此就晓得些义理,故与众不同。小姐每到针指之暇,看些书史消遣寂寞。若论这凤小姐,在九死一生中逃出性命来,今得安闲,就该凡事都丢开了。谁知人心最活,不可一律而论。苦有苦境,乐有乐境,当其在苦境,自家救死且不暇,那里还想得到别人?就不想人,也不叫做无情,也不叫做负心;若处于乐境,竟一旦将从前受过的恩义置之不理,则此人禽兽不如矣。故彩文小姐自拜认昌全杜氏做了父母之后,处身得地,身子安闲,又年渐长,怎叫他不思前想后?故有时想一回自己本身的父母,抛别数年,被劫之后不知如何苦楚,如何思念,只疑我摧残死矣。今生无相见之期,岂知我尚在天涯,未曾丧命。可怜他如今年老,又无兄弟代我奉养,况离别数年,死生未卜,怎教人不徘徊痛切?又想起凤仪父母二人,养育之恩,实有过于生长。他只指望螟蛉有女,以娱老怀,不期遣谪同行,又被乱兵冲散。幸喜我年幼不致丧亡,他二人在路行藏,明明官长,不知实是囊空。若遇乱兵,又无黄白可献,不伤于兵,亦饥殍于沟渠。即使脱生,又不知今存何地,竟不知我倒安然别认父母。想到此处,泪滴涓涓矣。又每每欲将生身父母告诉今日的父母,又因前日初见时,已认定凤家父母,皆以小姐称呼。若今说明,未免转说我巧言掩饰。及想起凤家父母之恩,每欲启齿要在昌家父母面前求使人缉访下落,又恐疑我做孩儿的在此思彼,不但无成,抑且恩义有乖。徒使心念。又想道:“天既生我如是才能,又令我东圆西缺,何我命之不辰乃尔!”每想到此,真觉伤心。又想起当日初见表兄唐昌,蒙他殷殷眷爱,一段温存,又于诗中默默相关,隐隐寓意,以致两相爱慕,彼此定盟,许以终身。临别绸缪缱绻,叮咛告戒,只以为终身姻契,故心各相安。奈何分手未几,忽遭此飞灾横祸,流离颠沛,处身异域。彼安居读书,定然不知。设若闻知此变,必疑我珠沉玉碎,月缺花残。况他情深义重,自应清宵不寐,对著短檠孤灯,有无限伤心。自应白昼无聊,看诗书题咏而不胜悲痛者。岂知我转在此粗安。世事无常,我既遭殃,不知那表兄此时此际,更作何状?今欲寻消问息,又无奈天南地北,目断衡阳,将何以慰知己之望?诚可悲也。由此终朝想念,累月怀思,又不敢尽情吐露,惟有停针不语,独步低回。若到那苦雨凄风,花开花落之际,更觉增人惆怅。故每每借景舒怀,寓于吟咏。忽一日,春晖说道:“园中百花舒放,小姐何不暂止绣工,去散一散步?也免得春光笑人。”小姐听了,正无处消遣,遂同了春晖到园中闲步。春晖引著小姐东西赏玩,虽也花径逶迤,亭台曲折,及细细看来,只觉春光惨澹,花香寂寥。纵红满枝头,却绝无妩媚鲜妍景象。小姐见了,殊觉不乐。因问春晖道:“我闻草木遇时,必有一番娇艳夺目,芳香袭人,使人流连花底,不忍即去。今园中之花,虽娇不娇,虽艳不艳,虽芳香而只觉不芳香,不知何故?”春晖笑道:“小姐原来不知。大凡地分南北,非虚名也。水土即以南北而异。南方水土润,地气和柔,故草木之生亦和柔;北方水土燥,地气干枯,故草木之生亦干枯。所以古称河畔冰开,长安花落,非时不同,实地不同也。此地原不曾种花,这些花皆因周老爷是南方人,不惜重价移来,故为桃为杏,虽具花名,而花色终只寻常。”小姐听了,暗暗点头称是,转觉不乐起来。忽触著他当日与唐昌花下之言,不禁堕下几点泪来。又恐春晖看见,只得勉强低头暗拭。早被春晖看见,连忙说道:“小姐正好开怀,为何转觉添愁?小姐莫非别有心事,就对春晖说说,却也无妨。”小姐被问,只得支吾道:“偶然触景,连我亦不自知,实非有以。”春晖见小姐兴致索然,遂同归绣室。正是:

  桃贪结子始飞花 柳欲成阴方吐絮

  莫认无端空泪垂 伤心自有伤心处

昌小姐自同春晖园中看花回房,愈觉无情无绪,恹恹不乐,不能自适。遂做成一套闺思,按了宫商,谱入丝弦,以消积闷:

   十二红

  [山坡羊]依银屏低回深想,蓦忽地两相依傍,我何曾知他是谁,他早惊惊喜喜谦还让

  [五更转]暗端详,细识认,无来往。如何一旦从天降。竟自假托亲亲,将笑面如花相向

  [园林好]年轻轻,垂肩发长。态翩翩,涂容粉香

  [江儿水]略不避嫌疑怨旷。妹妹哥哥,只认做孩提无状

  [玉交枝]瞒爷哄娘,俏心儿中藏不良。弄情直贴心窝上,那里管眼损眉伤

  [五供养]笑我一时心荡,早认定他们做鸳鸯,两两。已将琴与瑟,细细辨宫商。便弹出离鸾,也不愿分张

  [好姐姐]痴望已许偕随唱,奈一霎花奔柳忙

  [玉山颓]东家谪散,又早西家乘障。飘零无定处,絮颠狂。知他踪迹在谁行

  [鲍者催]记他姓唐,几番望他名字香。谅诗书不负行与藏

  [川拨桌]虽则音信爽。这恩情怎忍忘、我只须拿定心肠,我只须拿定心肠

  [嘉庆子]便辜负今生也不妨,将飞花吟认作檀郎。将飞花咏认作檀郎。任一世孤单相看,只认双

  [侥侥令]簪花徒有泪,对镜不成妆。风月虽佳谁去赏,拚冷冷清清做一场

  [尾声]一身既已珠擎掌,为甚又将人送葬,到底天心问不详

昌小姐一时做完,又将笺纸写出,自己看了数遍。因想道:“偶然为此,只觉情词太露,非儿女子之事。倘遗泄于人,岂非无瑕之一玷?”欲要毁去,又想道:“今虽无用,倘日后相逢,也可验相思之有在。”遂将笺纸折做方胜儿,收入箧中藏好,且按下不题。

    却说凤仪与王夫人,被兵马赶来,各逃性命,不觉失散了小姐。王夫人大哭数番,使人寻访,并无消息。打听得周总兵提兵剿平乱兵,四境安然,凤仪方得又同了王夫人望榆林驿而来。一路上孤孤凄凄,甚是不快。不一日到了榆林驿,只有两间草房,又是墙穿壁破。凤仪夫妻到了半日,也不见有人来迎接。又过了半晌,方才走了三四个像是花子般的人出来,看见凤仪,磕头说道:“小人不知老爷远来,不曾传知众人,有失迎接。但不知老爷为何到此荒凉寒苦之地?况且这驿中不曾修葺,老爷如何受得此苦?”凤仪说道:“我凤仪身居御史,只因忤触权奸,自分必死。今蒙皇上洪恩,降此驿丞,已为万幸。虽驿地不堪驻足,却是我臣子职分当该,怎说受苦二字,以辜圣上之恩?只借重列位与我去觅些蒿草,遮蔽得风雨,足感盛情了。”言罢即,取出些银子,付与那几个人。这些人见凤仪说话,又达道理,又近人情,又不装腔使势,故此都敬他怜他,遂报知众人,俱来料理这驿中。不数日间,早收拾得光光鲜鲜,与凤仪住下。只因凤仪以德化了这些顽民,故在这驿中竟相安无事。正是:

  逆鳞只道锄奸死 得赐投荒圣主恩

  但恨孤忠徒抑郁 不能重叩到天阍

    凤仪与王夫人夫妻暂时守困驿中,且按下不题。却说端昌同了父母上任之后,终日只在学中读书作文为事。父亲端居又时常送进些秀才的月课文字来,叫端昌批阅。端昌遂将得意之文,批了五卷。道:“此五人今科断然要中。”父亲也就依了他,发付五人。这五人听见,也还说是学师的褒奖之常,不在心上。及到乡场揭晓,恰恰五人俱中了。因此这五个举人感文字相知,俱认真端居为老师。说道:“门生北上,倘能联捷,决不令老师久屈。门生辈当竭力为老师之□,以报鉴定之恩。”后来果得其报,这是后话。

    却说此时端昌已是十六岁了,渐渐长成。今在衙中,虽蒙端居教养,不异亲生。然思前想后,每暗暗不乐,常想生身父母,今在边关,不能见面。又想到唐家父母待我何等深恩,不曾图报。自此胸中忧忧,书都看不下去,便终日昏昏闷闷的起来。欲要出去遣兴,又恐碍父亲官箴,故只在书房中闷坐。忽一日,衙役送进一封书来,端居拆开一看,却是王尚书的公子做的几篇文字,要求学师批阅。端居看了一遍,即走入书房递与儿子,道:“这几篇文章是王公子送来的,你可细细批奖几句,我好著人送去。”端昌接了,慢慢细看,及看到后面,却有一个经题。端昌看了题目,却是两句诗经上:既见君子,不我遐弃。端昌忽然见了,正触著当年凤家小姐之言,不禁失声长叹道:“这段良缘,只指望天长地久,蒙小姐深情订约,又蒙伯母许谐伉俪,长成得附乘龙。谁知我命不济,忽遭凶恶,竟不知有何怨何仇,将我致死。若在唐家父母名下,小姐虽在京中,我也还可寻些事故,少图一面。不期飘流至此,欲见无由,今又改头换面,远隔关山,竟侯门如海矣。”又想道:“我遭难之事,自然要传至京师。倘传得小姐知道,我那小姐的俏心儿,定有许多展转。若以为我必死,而小姐一种侠烈之性,未免要为我朝悲暮泣,憔悴而死。倘有此情,岂非我尚偷生,转先致小姐之死乎?”又想道:“就是我那伯母,爱他心切,百般劝勉,不至于死。我想小姐心事难言,柔情默默,亦必为我瘦减腰围矣。”端昌想到此处,涕泪交流。忽一交跌在床上捶著,哭不出声。早被书童看见,连忙入内报知老爷,道:“相公在书房中看了几篇文字,忽然大哭起来。小人不知是甚缘故,特来禀知。”李氏连忙同了端居走入书房,只见端昌果然在床上掩面悲啼。李氏走近床前,抚摩他道:“孩儿为何伤心至此?有事可说与我知道。”端昌忽见父母俱在面前,遂立下床来,吓得不敢做声。端居李氏再三问他,他只是支吾不说。端居大怒,说道:“你日读圣贤诗书,怎敢在父母面前如此掩饰,可谓孝乎?即念生身,亦不妨明言,好作区处。似这般背前面后,哭哭啼啼,成个甚么模样!”端昌听见,连忙跪下说道:“孩儿焉敢在父母面前不言。但其中实有隐情,难于启口耳。”李氏扶他起来,又与他拭泪,道:“吾儿有话直说,为父母的自当为你处分。何苦哭坏了身子。”端昌无可奈何,只得将凤小姐许订终身,又将凤小姐所引喻之诗,今日忽然看见,触感伤怀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并无他意。”端居道:“原来如此。但我想这段良缘王,夫人与小姐既有此爱才爱亲,则此姻缘自在。但凤公门第甚高,恐不肯招赘□面。今孩儿若念凤小姐这段盟言,只消努力诗书,以求上达。倘侥幸一第,那时面恳凤公,且内中有约,无不允矣。此时徒想何益?”端昌听了父亲之言甚是有理,方生欢喜,说道:“父亲所见甚确。孩儿敢不信从!”遂又欢然读书,且按下不题。正是:

  默默无言事在心 自从别后到尔今

  芦花明月知何处 只合愁中梦里寻

    却说边庭守将,有一人姓常名勇,是个总兵,镇守天雄关,与周重文同僚。两处兵马互相呼吸,有事接应,各守汛地。这个常勇,他是朝中内官曹吉祥所喜之人,故叫他协守边疆,有功即报,皆冒为己有。这常勇有了这个靠山,遂觉威势炎炎,各边境武官俱要加意奉承。若是奉承不到,便要时常呵责。呵责不受,即通知曹吉祥,非降即调。往往武官们受其钳制。惟这周重文,屡屡在边上立功,有些声名,难以威摄。故常勇倒来结交周重文。周重文亦谦谨待之。这年常勇打听得他主人曹吉祥五十岁,要借此进奉。早在半年前,即差人到各处去采买礼物,并珍奇玩好,无般不有。实指望这番孝顺,要取个腰玉之荣。料理多时,诸礼俱备,只单少一篇祝赞的寿文称其功德。军中虽有书记,俱是些刀吏之笔,恐不能赞扬尽妙。若要去求别人,又一时无可求之才。因忽想起周重文军中参谋昌全,文才博学,何不差人拿我名帖,要周重文叫昌全代笔。岂不是一件妙事?遂差人致书周重文。周重文见了,即将来意告知昌全。昌全那里敢推辞,遂连书拿了,入书房而来。只因这一做,有分教:才中显色,色里呈才。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香奁才女代傲父做真寿文 绛帐庸师为愚徒集假家课

    词云

  笔墨风骚,颂德称功何等妙。别有讥嘲,不许人知道

  要博名高,借粉搽花貌。君休笑,无才有窍。深谢先生教        右调点绛唇

    话说周重文,因常勇要参谋昌全代做寿文,去拜贺中贵。只得对昌全说了。昌全领命,不敢迟延,走入书房,就打帐起草。展过一幅长笺,铺在案上,磨浓了墨,坐想良久,方欲成文。及至下笔,却一句也写不出。因想道:“凡为寿文,必其人有贤可诵,有德可称。或有功名可赞扬,方好下笔,引作寿征。今曹吉祥不过一阉宦之流,若稽其出身,原系一市井无赖。即今窃位专权,无非仗夺门之功。想其当日是一乱臣耳。据今屡屡屈陷忠良,是又一奸臣耳。何贤何德,又是何等功名,叫我何处著笔?”因写得十句,早抹去九句,写得一篇,又扯去两个半篇。写来写去,总不成文。只在书房中走来走去的思量。想了半晌,复又坐下想道:“常勇虽是总兵,却镇守的是天雄关。我又不在他名下,须管我不著。我只使人回他,叫别人做罢了。”遂立起身来,要去回复周重文。不期昌小姐在书房后边,早有春晖走来说道:“老爷今日在书房中做文。”小姐即著秋素去伺候茶水。秋素去了半晌,即回来说道:“老爷在书房中做了半日,竟做不出来。恐我在旁碍事,命我回来了。”小姐听了想道:“父亲做甚诗文,如此费力?我且去看来。”径自走至壁后张看,见父亲做了又涂,写了又改。见此光景,大有可疑。忽见父亲将这纸笼入袖中,往外就走。小姐看见,慌忙走出,叫道:“父亲那里去?这等要紧。”昌全见女儿问他,只得转回身来说道:“我要做一篇文字,关乎名节,碍于道理,难于下笔。做了半日,再做不出。故要去回他。”小姐问道:“是篇甚么文字?”昌全说道:“是篇寿文。”小姐道:“若是寿文,不过寻常酬应,有甚难处?爹爹这等费力。”昌全道:“寿文虽不难做,要做了与奸人曹吉祥上寿,故难耳。”遂将常勇央周重文之事,细细告知小姐。小姐听见说出曹吉祥,吃了一惊。因暗想道:“当初凤家父亲只因忤触曹石,以致父子拆散,几乎有性命之虞。今父亲又不肯与常镇代笔。倘日后传入权奸之耳,不几复蹈前辙?”因对父亲说道:“凡事贵乎经权并用。经者守常不变,权者反经合道。曹吉祥权奸小人,虽可轻而不足重。若自为文献媚而趋承,以图宠荣,则不可。今父亲所做的寿文,不过是邻镇景仰父亲之才,相求为重耳。又自知非属,不敢轻请,而转托本镇婉求。可谓尽礼矣。今父亲即屈笔为之,亦是奉周镇之命,而非奉常镇之命矣。即奉周命,则非趋势之心。既不奉常命,则又非希宠之意明矣。为此者不过上行下效,职分所该,又何患焉?若必守经固执,推辞不为,邻镇虽无统属,而本镇相委相托之人,何以复其来意?父亲还须三思。”昌全道:“孩儿所论固是。只觉奸人无所称扬,难于下笔。”小姐道:“从来寿文,皆是虚誉。若必求实功实德而祝赞之,天下无寿文矣。只借贤影喻可也。若父亲必不乐为,容孩儿草成,父亲润色,何如?”昌全听了大喜道:“不信孩儿又能为文。你且做来我看。”小姐道:“孩儿不是能文,直欲代父完此公案耳。”因坐近书案,磨墨举笔,展开素纸,信笔挥洒。昌全在旁看见女儿如此举动,已是大奇。今见他一直写去,越发惊骇。小姐写出一句,他便在旁点头赞好,写两句,只是说妙。不一时小姐做完,送与父亲。昌全再细细看过,不禁大惊大喜,道:“不期孩儿有如此灵心慧性!洵是天才真才女子也。”小姐道:“孩儿岂愿乐为?只为当初凤家父亲罹祸,亦出此人。今孩儿代父亲之笔,盖鉴前车,而欲父亲明哲保身也。望父亲改正。”昌全听了,一发大喜道:“孩儿又能思前虑后,不独贤,而且孝矣。此文无复增减,孩儿可为录出。”小姐即磨墨端楷。适母亲走到,昌全连忙细细告知,道:“若非女孩儿具此奇才,几令我得罪总戎矣。一向竟不晓得,今日方知。”杜氏听了,也大惊大喜,道:“原来女儿又通翰墨。”因恨一声道:“只可惜我那亲儿抛弃,不知生死存亡。若使二人配合,岂非一对?”昌全道:“昌谷若无恙,此时必有妇矣。”杜氏道:“女儿既是才女,须要留心拣择一个才郎配他,娱你我的晚景才好。”不一时,小姐将文录完。昌全复又细看,见他句句称扬,却又句句不贴在曹吉祥身上,满心欢喜。遂笼入袖中,来见周重文。周重文忙接了,展开一看,只见其文道:

  奉祝 大中贵太监曹老公公五十华诞:

    古之颂寿,诗称竹苞。松茂尚矣,然不过养寻常草木之年,何足献大贵人之觞。若夫大贵人名并南山,声高北斗,自有不齿发而黄耇者。

    又当祝禧于甲子之外。吾兹有以知曹老公公之遐龄不朽矣。曹老公公身依日月,岂不分日月之光。日月之光不磨,则老公公之寿不磨可知

    矣。老公公出入九重,自应承九重之宠。九重之宠不衰,则老公公之寿不衰可知矣。况纯阳乃内养之,真丹无漏,实长生之妙诀,将见立

    地成仙。何必如儒家虚引德功,然后希冀永龟鹤之年于旦暮哉。即如所引,而老公公之德功奇伟。内结一人之知,外喧万民之口。又何尝

    非儒家之所得而称者也。由此论寿,寿岂有既乎?武夫不文,谨质言以附华封之后。至于瑶池蓬岛,桃熟筹添,荒唐之言,不敢妄陈,以

    涉谀媚。

周重文看罢,不胜击节赞说道:“身依日月,出入九重,称扬得微妙。曹太监见了未有不快者。常寅翁得此佳文往祝,增荣多矣。但先生平日之文,端庄博大,不知今日为何又有一种灵秀妩媚之妙?令人览而动色,真可敬可爱也。”昌全听了,只是掩口而笑。周重文见他笑得有因,遂问道:“昌先生为何含笑?莫非笑本镇不知其文,称誉不当吗?”昌全道:“老总戎鉴识有如犀烛,悉窥底里。学生又安得不笑?”周重文见他说话胡涂,越发动疑。因说道:“先生诚实君子也。从无隐情。何今日吞而不吐如此?”昌全见周重文问得殷勤,只得说道:“学生蒙老大人见委,即欲应教。因一时意兴沮丧,不能著笔。小女见了,恐我违命获罪。因不自揣,竟代作此文,以图塞责。不期老大人不以为非,转蒙见赏,又蒙法眼说出灵秀妩媚四字来,纤毫不爽。故学生不觉惊喜而失笑也。”周重文听见这篇寿文是他女儿做的,不觉大惊。问道:“果是令爱所作吗?”昌全道:“实是小女所作。”周重文道:“令爱有此仙才,真令男儿抱愧。今又见苏家一妹矣。”因又问道:“令爱青春几何矣?”昌全道:“小女今年十六。”周重文又吃惊道:“原来令爱尚幼,可曾受聘吗?”昌全道:“一者年尚有待,二来边地无婿可择,故尚未议及。”周重文道:“才难自古叹之。今既有如此才女,亦必有如此才郎求,将来两相配偶,方不虚天地生才之妙。若悠忽而适匪才,则是虚生矣。今后先生须自重,必慎择一佳婿方妙。”昌全听了,不胜感激。正是:

  盈盈十六正芳年 况复多才更可怜

  不是谢家真玉树 红丝休想等闲牵

周重文到了次日,即将此稿封固,又写书致意常总兵。常总兵即选名手写了,裱做一幅锦轴,又使先生细细开单,同了礼物,差了数十个的当家人押送至京,进与曹吉祥拜寿去了。又过了些时,只因黑山岭变乱之后,军久无粮,故各处总兵官俱以近就近,商议发粮之期。常勇与周重文两处相隔不远,故常勇遂带了几员骁将,来会周重文。周重文接著,商量定了发粮日期。公事毕,周重文即备酒留入内衙款待。须臾席完,周重文即令参谋昌全相见。昌全见了常勇,要行属礼。常勇再三谦让道:“自来参谋原无统属。况昌兄又系皇上钦依,与众不同。今况又在周寅翁军中任事,岂可越礼。”昌全只得行了宾主之礼。三人入席,饮到中间,常勇再三称说前日寿文之妙。道:“昌参谋即此一文,已知宿学弘才。今复识荆,大快所愿。只怕此文传入帝都,若邀曹中贵鉴拔,昌参谋还有一番奇遇,岂止参谋而已。”昌全听了,只得连连打恭道:“晚生不敢不敢。”周重文此时酒后高兴,又见常总兵极口称赞,遂大喜笑说道:“此文实非昌参谋之笔也。”常勇听了吃惊,说道:“北地军中,才俱袜线。小弟军中并无一人,老寅翁幕中有一昌兄,可称冠军矣。奈何更有才人?则才人何其多耶。且请问老寅翁,此位却是何人?容弟荆识何如?”周重文又笑道:“虽有其人,相去甚近。若老寅翁欲识荆州,则其人又远矣。”常勇道:“既有其人,远则远,近则近。为何老寅翁作此若远若近之言?使小弟望而神驰,慕而垂涎。莫非老寅翁视弟为武夫,不堪与文人相对耶?”周重文看了昌全,笑说道:“常寅翁既如此见责,小弟何敢再隐?只得要真说了。说便说,只怕老寅翁初闻之而惊,再回思而又喜也。”常勇大笑道:“老寅翁说得这等奇奇怪怪,无非高其声价,欲使小弟敬而服之也。老寅翁幸速见教,毋使小弟寸心在胸中,如大旱之望雨。”周重文知不可瞒,只得直说道:“昌参谋不独具文武之才,而宿学甚富。只缘年大无子,止生此一令爱,遂视掌珠为箕裘。于军中闲暇,竟将胸中之学,悉心教之。不期他令爱天生聪慧,又能仰承父志。读尽父书,下笔竟要跨灶闺词。诗句长篇大赋不可胜数。小弟也一向不知,前日蒙老寅翁见教,小弟即奉来命,烦昌参谋一挥。不期昌参谋偶得小疾,不能承命,他令爱恐误台事,竟代父具草。小弟见其脱略常套,独具精神,甚为惊讶。又见其笔墨之外,更有一种秀媚之气。再三询[原书以下缺320字]虚名,而失之当面。”周重文听了,因说道:“常寅翁高论,自是选婿良方。昌参谋不可不深思其妙。”昌全听了,忙向常勇深深打一恭,道:“谨领台教。”三人说得投机,欢然畅饮。常勇便与昌全更觉亲热。临别尚有许多眷恋。周重文与昌全直送出辕门,常勇方才作别而去。正是:

  良贾深藏实不差 奈何轻露一枝花

  只因不慎春风面 惹得游蜂满树哗

原来这常勇是北京人,只因会趋奉曹吉祥,故得做了此地的总兵。他生得一子,取名常奇,今年十七岁了。只因这常勇是个武官,文理不甚溜亮,故要儿子刻苦读书。便不惜馆金,请了有名的先生,只要教得常奇文理通透,做一文官,方才快活。不期这常奇人物倒也生得魁伟,有些福相,书倒也肯读。只无奈资性愚钝,再读不透。今年十七岁,才做破承题,尚未知一些窍脉。先生见常勇急欲教子成名,只得将他的破题逐句改过,送与常勇去看,只说令郎渐入佳境矣。将来必是大物。常勇见先生称赞儿子,也就信为实然。以为儿子功名可望,才子可称,又每每思想,若在此地必难成名,须到京中方能出头。故屡屡要送儿子进京。先生说道:“令郎虽是有才,尚未充足。还须揣摩,然后一战成功。古语云:三年不鸣,鸣则惊人;三年不飞,飞则冲天。正此之谓也。”常勇只得留下儿子,请他再教。然心下认真儿子的才高,遂打帐要求一个才貌之女配他,方才得意。虽有此意,却因眼前无人,只指望京中去求。故将儿子的亲事就因循下了。今日常勇恰恰在周重文衙中饮酒,闻知昌全的女儿能做寿文。如此多才,又且未聘,正中其怀。不胜大喜,遂留心要娶他为媳妇。因在马上一路暗想道:“不期昌全生此奇女,若不早求,倘被他人娶了,岂不当面错过?但我看昌全这老儿,做人有些古板,世务有些不达。他有了这个女儿,必定要在女婿面上用心拣择,必敌得他女儿的才情,方肯死心许嫁。若是有一些不妥,莫说此老,我想此女既会做如此的好文章,自家一定有些主意。就是这老儿肯了,这个女儿不肯起来,也是无法。只不知我的儿子胸中才学,果是如何?不知可能实实敌得他过?想到此处,一时无法起来。忽又想道:“我一个总戎显职,将来挂印腰玉,拜将封侯,俱实实可望。他虽是参谋,尚无关防印信,不过是个军中书记之人。参谋二字,无非名色为人所重。我若以威势压他,他安敢抗违不从?况且我的儿子,等我腰玉之后,使他进京恳求曹中贵一臂,只怕举人进士可垂手而得。若论力量,纵不望鼎甲,二甲之内还要占在前边。若在二甲,选入翰林,至稳至当。他的女儿若肯许嫁,一进吾门,即凤冠霞帔,就做夫人。岂非荣幸?我若去聘他,难道这老儿就不想到这个田地?”因又道:“但只恐才子配佳人,必使男欢女爱,以作佳话,使人羡慕方妙。我今若但以势利压求,未免使人笑我武夫轻才。”想来想去,这又不好,那又不妥。忽又想道:“我如今除非如此如此,方不失斯文体统,大家有光。这老儿方不敢有词。”在马上想到得意之际,遂意气扬扬,归到本衙。众军士接入,常勇且不进私衙,竟往书房中来,看先生与他儿子。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姻缘遇而不遇,佳期合而不合。不知常勇果聘得昌全的女儿为媳妇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端郎阅报惊流离相思欲死 昌女评文疑盗袭鉴拔如神

  词云

  分离久,不复知他安否。说出参商兼卯酉,这病加人陡

  夸诈不知颜厚,盗袭以为无咎。不道慧心偏会剖,出尽当时丑       右调谒金门

话说常勇自听了周重文之言,知昌小姐多才,思量谋娶为儿媳。既要与先生商议,又要看看儿子的学问,遂一径走入书房中来。原来这先生姓吴名趋,是个白丁监生。因他专会趋承,访知常总兵有子读书,遂央了一个大老,荐了他来。常总兵又不识货,遂欢欢喜喜留下了。虽也日日与常奇讲书作文,止不过虚应故事而已。不期这日,忽见常勇走入书房,只说他走来查看学生的功课,不觉吃了一惊。见了常勇,连连打恭说道:“近来令公郎学业大有可观,正欲将近日的佳作呈览。”常勇说道:“这且慢著。我今有一件事,要与先生相商。若得事就,愚父子佩德不忘。”吴趋听见常勇不看功课,心上早放下了一块石头。又见说是有事商量,一时胆壮起来。又打一恭道:“老先生有何使令,晚生虽计不如陈平,智不如子房,若有效力之处,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常勇大喜,即促膝对谈,道:“今日本镇在周寅翁处饮酒,说及前日所做的寿文,竟不是昌参谋之笔,转是他令爱之作。因打动我一片爱才之心,欲与他联姻,求他令爱作小儿之妇。倘事成了,使他郎才女貌,同咏白雪阳春,岂非闺中佳话?若以本镇之门楣,再不惜厚聘,以礼相求,中间再倩良媒作合,谅无不成之理。今本镇所虑者,昌老既生此才姝,自留心访求才婿。他女儿前日这篇寿文,本镇虽不甚深解,然采听人言,实似大有可观。但小儿素叨先生琢磨,不知才果如何?只恐纵然有才,也只好料理科甲之事。至于诗文杂学,只怕还不精妙。倘昌老相见,或有意外之求,却将何以应之?不得不予为防范。不知先生可能为本镇画策吗?”吴趋道:“不须画策。令公郎之才,若论文字,实不让玉堂金马。至于诗词,乃文人余事。令公郎实不屑为。况诗词与文章不同,文章有日新之妙,愈出愈奇。诗词不过花花草草,盗袭陈言,补凑堆砌,以惑炫人之耳目。倘昌小姐自负诗才高妙,必欲观令郎之作,却也不难。只消晚生将古人最警拔之句,移东作西,凑成几首。再将令公郎几篇好文字送将去请教他,不怕不使他心服。这段姻缘,包管唾手而成矣。”常勇听了大喜道:“先生有此高见,有此奇思,吾何忧矣。”方才别过,进内去了。正是:

  明以诗词真作假 暗将文字假为真

  学生莫怪无真学 请得先生是假人

常勇过了几日,因写了两个请帖,差人去请周总兵昌参军二人来赴席。差人持了名帖,遂到周总兵处投递。周重文见是请帖,因对来人说道:“前日老爷在此,不过便酌。你老爷如此多心,转来请我,又不好辞。明日我老爷与昌爷同来便了。”差人去后,周重文即著人将常勇请帖送与昌全。到了次日,昌全见周重文许了,不敢推辞。即同著周重文骑马而来。不一时到了。常勇早带了儿子接入私衙。一同相见,彼此致谢一番,然后入席。常勇说道:“本该优酌,但你我知己谈心,故不设此俗套。幸勿见怪。”周重文道:“前日匆匆,不尽鄙衷,反扰郇厨,诚觉颜甲。”三人在席中谈一回军务,又说一回朝事。大家饮得深浓。常勇因说道:“小弟前日归来,与小儿细看昌小姐之文,妙不能述。当今无两。小弟意欲小儿仿佛其意,摹写一篇,以申景仰之思。小儿必不肯下笔,以为珠玉在前,自惭形秽。”昌全连忙谦说道:“小女孤陋之学,不过涂鸦。虽幸不辱命,每一回思,不胜内愧。何敢当老大人与令公子如此郑重。”周重文道:“令公郎英英俊彦,自然学贯天人。使小弟一见而即惊其不凡也。”常勇道:“小儿虽然禀质愚蒙,幸而锐志苦读。文章一道,弟虽不谙。见其往往蒙相知之誉,未免妄喜。只因此地文宗不到,小儿每每称屈。小弟毕竟不知他学力何如。今日屈老寅翁与昌参谋先生小酌,故命小儿趋侍,实欲求老寅翁并昌先生赐教。”周重文道:“令郎神骏,即不问亦知其为千里驹也。”昌全听见二人递相称赞,也就不住的将常奇细看。常勇见昌全频频偷看他的儿子,心内甚是喜欢,因又说道:“小儿不但苦读,更有一件奇处,与人不同。今年十七,尚不肯议姻。必要成名,以完大登小登之愿。小弟时常笑他痴儿作痴想。”周重文道:“从来有志事成。令公子正未可量也。”常勇道:“久闻昌参军曾入泮宫。今虽弃去,然文章之准绳自在。容小儿录出近艺送来请教,求指示一二,万勿吝教为幸。”昌全听了只得说道:“令公郎雄才天授,晚生焉敢佛头著粪。”说罢觥筹交错,曲尽其欢。然后作别,上马而去。正是:

  卖假全凭赞 夸才莫怕羞

  赞夸如得力 明眼也回眸

周重文与昌全饮酒回来,且按下不题。却说端昌在端居衙内,已长成十六岁了。忽一日,因学中无聊,遂同了衙役走出学中来闲步。只见一人手拿著一本书走来,端昌不知是何书,因走近前来借看。那人见是一位少年相公,连忙送过来看。端昌一看,却是一本缙绅。触著他的心事,因想道:“凤小姐的父亲凤仪,在京做官,毕竟也在上面了。”遂将京中各衙门细细翻看,并不见有凤仪名字。心上吃惊道:“莫非他升转外任了?”又细细查去,也不见有。他还打帐从新再看起。那人说道:“小相公是要查那位老爷?”端昌也不应他,遂又看完,也竟不见。因说道:“他在京做官,为何不载名字,这又奇了。”那人道:“小相公有所不知。官府升降不一,或是闲职,或是论死,或是军配流徒,一年几换,那里是一定的。我是专走报的。小相公要查那位老爷,只问我便晓得了。”端昌无奈,只得说道:“我是寻亲戚凤仪的。”那人道:“这凤仪久不在京了。”端昌忙问道:“莫非致仕归家吗?”那人道:“那里是致仕。因他得罪朝廷,久已连家小流徙边外去了。”端昌忽然听见说家眷都流徙去了,吓得冷汗直淋。只得又问道:“老兄这信是真吗?”那人道:“我们专管朝报,岂有不真之理。”讨还缙绅就去了。端昌见说是真,想到小姐身上,忍不住伤心起来。浑身竟软了,不能行走。因对衙役说道:“我一时身子不快,不去闲走了。”遂转回衙里,走入书房,呆思静想道:“怎我二人如此缘悭,多遭魔障!天既不使我团圆,何不当初不相识?既使我二人相见情深,为何又令我二人如此颠颠倒倒?生死未决,欲见无由。我南尔北,九死一生。此何意也。莫非这段姻缘,终难指望?”又想道:“凤小姐娇花弱柳,柔嫩丰姿。即藏之深闺金屋,犹恐不禁。今一旦风霜远涉,边塞凄凉,举目无亲,伤心谁说?自应柔肠寸断,幽恨千端,怎免得瘦损腰围,摧残玉貌。凤小姐既一身如此,我端昌还要此性命何为?况凤小姐情义甚重,我既念他,他亦未必不念我。”端昌想到此际,不禁涕泪横溢。家人送进夜饭来,他竟不吃,和衣睡倒。睡到更余,只见一天月色照入窗来,端昌因想道:“我何不起去,向此月光拜祷一番也好。”遂起身走到庭中,轻轻移出书桌,又见炉中尚暖,即忙添上些香,深深对著月光拜道:“嫦娥嫦娥,你是广寒仙子。纵不念我端昌东西颠沛,也须怜凤小姐边塞流离之苦。早赐还乡,以为我二人团圆之地。”拜祝毕,端昌见月色甚佳,只在月下徘徊。又想起当初与小姐定盟,亦同此月。昔日照我两人成对,今日照我一人孤单。你在此照我,亦未必不去照他。既有照我之劳,何不怜我两人,各将心事传来,令我一人感你的深恩。”说罢想罢,又对月再拜了一番。早见月影西斜,将及五鼓。端昌无聊之极,只得上床,孤孤恓恓的睡去。忽见凤小姐走入书房,对著端昌笑说道:“哥哥我来也。”端昌见了大喜,连忙起身说道:“今日方遂我良缘矣。”正欲述别后之苦情,忽被鸡鸣惊觉,端昌依旧在床。忽叹一口气,道:“恨杀金鸡,今叫我何处去寻访!”正要追想梦中小姐的娇容,思欲摹拟一番,怎奈头如斧劈,浑身发热,昏昏沉沈,似睡非睡。正是:

  人生最苦是相思 暗痛私疼只自知

  慢道灵心都识破 关情到此也成痴

到了次日,端昌直睡到饭后。馆童见他睡久,只得来催。只见端昌面红耳赤,含糊不答。馆童忙了,如飞报知老爷奶奶。端居李氏连忙走入书房来看视,见端昌睡著,问他只不答应。连忙请医调治,幸得端昌元神充足,不曾损伤,调理了月余,方才平复。端昌见端居夫妻恩养情深,因想道:“我今一身三姓,皆受深恩。所望者只我一人而已。我若一旦委形,则岂非天地间之一大罪人也。就是凤小姐一段良缘,目下虽然离散,料他必能坚守。天下事离而合,合而离,亦理之所必有。莫若还是依凤小姐临别之言,倘博得功名入手,那时三姓之恩可报,即凤小姐飘零踪迹,我亦可以追寻。此时徒死,一毫无用。”自此主意一定,遂坚心读书,以候考期。正是:

  思前自分拚情死 想后方知贵事成

  若要事成心得遂 此中妙境是功名

    却说端居那几个门生,进京联捷之后,俱各入词林。因感念端老师鉴赏不差之力,互相商量,大家用情,因与掌选说明。到了选期,遂轻轻巧巧将端居选了湖广襄阳府宜城县知县。不日报到新喻县学中,端居因暗想道:“我一个贡生,得在此学中足矣。今又无相识在京,我又无力夤缘,忽得此美升,真是感皇上之恩,祖宗之佑不尽矣。”于是打发了报人,又过不得半月,早有宜城县的衙役来接。这一番迎接,是知县的气象,与前大不相同。端居遂同了家眷起身上任。端居到任之后,料理政事,体察民情,一清如水。百姓无不悦服。且按下不题。

    却说常勇自请过了周重文昌全之后,见周重文满口赞他儿子,又见昌全殷殷注目,便不胜欢喜。想这亲事十分可成。遂叫吴趋将常奇往日做的文字,只拣好的抄写几篇,要送去与昌全看,使他心服其才。吴趋满口应承,不敢怠惰,遂将刻文中有名的好文章拣了几篇,又恐常奇写得不工,遂觅佳手替他写得端端正正,共有十五六篇,真是篇篇锦绣,得意之极。俱填上常奇名字,送与常总镇说道:“这几篇文章实系令公子佳作,真锦心绣口,满纸琳琅。以抢元之手,而博一佳人,吾立见其成也。”常总镇大喜,即叫封好,差人送去。差人传入周总镇衙里来。周重文拆开,见是常总镇的儿子几篇文章,是送与昌参军看的。周重文遂自家寻见昌全,说道:“常寅翁见先生文士,今将他公子的文章送来求教。先生可细细添批,方见先生知文。”昌全接了,不敢推辞,遂将文章带入书房,细细看去。果然篇篇老到。因暗想道:“我前日见他儿子少年笃实,倒也罢了。但见常总镇自夸太过,我只道是他为父的溺爱,不道他胸中果具如此文才,则异日前程,正未可料也。”因又想道:“我女孩儿今在笄年,若异日招得如此才人,我亦无忧也。”遂又细细看去,甚是得意,不忍释手。又想道:“才人难遇,不可当面错过。况我飘零异域,何处择人?这些武弁的子侄,不过强弓大马,是他本领。若要此文才之子,实不易得。只不知他二人缘分若何?”又想道:“我如今且将此文拿与女孩儿去看。叫他评阅。看他如何?他若中意,我自有处。”就叫秋素来说道:“你可去请小姐来说话。”不一时小姐走到,问:“父亲何事呼唤孩儿?”昌全道:“我因常总兵,送他儿子几篇文字来,要我批阅。我因久不丹黄,未免荆棘,一时难于详确。孩儿你可为我一看。若果然可观,孩儿可加些好评,使他服我知文。”小姐果然将常奇文字一一看去,看完,小姐说道:“此数篇文字虽皆具科甲之才,可以奋起功名,但各有各妙,笔墨参差。性情差别。似乎不出一手,莫非有抄袭之弊?”昌全听了,暗暗吃惊。因说道:“孩儿看得不差。论的也是。但才人学问到了高深之处,手笔到了活泼之时,往往逞才,如生龙活虎。有时而春风花柳,有时而枯木寒鸦。焉肯与人一手捉定?亦或有之。孩儿亦不可多疑。”小姐见父亲如此立论,便不好再辩。只得说道:“父亲之见,又高出孩儿矣。”昌全遂举笔添批,著实赞赏。次日即差人送还常勇去了。正是:

  看文各自有明眼 评文各自有深心

  以假乱真蒙鉴赏 知音还是不知音

常勇见昌全送还文章,又见文后批点十分称扬,不胜快活。遂走来见吴趋,说道:“小儿之文,昌老甚是心服。”遂将原文递与吴趋。吴趋一看,果然篇后著实批奖。喜得他手舞足蹈起来,道:“何如?我原说令公子之才大进,今他见了,果然折服。方知晚生之言不谬。”常勇道:“小儿之学,实由先生造就。其功不小,容图厚报。但我今尚有一事,要烦先生为我一行,万勿推却。”吴趋连忙拱揖道:“不识大人何事相托?”常勇方慢慢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蕉分鹿梦,李代桃僵。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题词写恨忽遗失露出幽情 行聘求婚乍闻知惊成死病

  词云

  情难说,须防透出诗喉舌。诗喉舌,见影闻声,轻轻漏泄

  婚姻只道丝萝结,谁知别有花枝节。花枝节,不是友欢,便成永诀       右调忆秦娥

    话说常总镇,见昌参军批赞他儿子的文章精彩,不胜大喜。遂来见吴趋道:“有事奉烦。”吴趋慌忙问道:“不知何事?望即赐教。”常勇道:“小弟心中,实欲要求昌小姐为儿媳。一向只愁昌老眼睛高大,又恐小儿文字粗浅,不能打动他。今见昌老批阅,甚是称扬。则昌老之心,必有几分打动。今乘其心动之时,倩良媒说合,则婚姻有可成之机。今想良媒,非先生不可。故特相求。”吴趋连忙打恭道:“以老大人泰山北斗之尊,令公郎冰清玉润之誉,晚生再掉三寸不烂之舌,自然十有九成。但据愚意想来,还得老大人再致一字与贵同寅,托其从中撮合,则两处著力,无不妥矣。”常勇道:“先生此论极妙。我即写书。”便别了出来,著人写书不题。

    却说昌小姐,自从父亲叫他看文之后,心中甚是不乐。此时小姐已是十七岁了,因想道:“我那唐生,此时正在弱冠之年,多应入泮久矣。青青子衿,桂枝易折。但思他既具掷果之容,他父母自应择配成婚,以娱现在。岂肯为我飘萍生死未定之人,而使他守盟失偶?断断必无此理。但我看那唐生,为人年纪虽小,却十分至诚,言如金石。既与我定盟终身,焉肯相负?即使父母逼之,恐他亦不肯负心,作薄幸之人。”小姐几番自解,又几番自叹,早不觉眉黛低颦,香消玉减。春辉看见小姐无情无绪,早窥八九。只说是小姐怀春,愆期伤感,不知其别有心事。因百般解慰,以博小姐之欢。一日,小姐想到无聊之际,制一桃源忆故人的小词,以消烦闷。小姐做完看了,甚是得意。想道:“我二人日后果得相逢,也不枉我一番忍死偷生。”正打点录出,不期秋素走来说道:“奶奶忽然病发,小姐作急去看要紧。”小姐听见吃惊,慌忙将词藏入袖中,到母亲房中问候。杜氏在床呻吟,小姐在旁服侍了半晌,方得渐渐苏醒。有些清头。不一会,昌全也急急走来,问了一番。见杜氏平复,方放心去了。杜氏见小姐在房中忙了一日,因说道:“我疼已定。你回房去歇息歇息吧。”小姐只得回到自己房中,吃过夜饭,因劳碌了一日,正打帐收拾安寝。忽想起日间所做的词儿,连忙在袖中一摸,却不见了。心下著惊道:“词中吐露幽情,一旦被人拾去,传到父亲眼里,只说我女孩儿家涉邪。却怎么处!”连忙唤春辉秋素道:“我日间曾做了一首诗词在袖中,如今不见了。必定失落在太太房中。你二人可速去为我寻来要紧。”二人转身就走,走至中门,不期中门早已锁了。二人无奈,只得走回对小姐说知。小姐听见,急得没法。道:“待我自去叫开。”遂同了春辉秋素走出房门,忽又想道:“父母已睡,夜间无故去惊他,非女孩儿之为也。”遂又回房,叫二人点灯于房中,一路各处找寻,直寻到半夜,并不见片纸只字。小姐无奈,只得上床而睡,一夜无眠。正是:

  心事关心心不支 不禁默默见于词

  词儿失去为人见 道是无私也有私

    却说昌全次早起来,忽见使女扫地,拾起一条字纸来。昌全看见,忙讨来看。看来,却是女儿写的一首词儿。只见上写道:

    朝朝暮暮皆挨过,音信杳无一个。胡涂坐久胡涂卧,泪也胡涂堕

    帘都卷起巢都破,燕雀还来称贺。新词只当旧词做,料想无人和       右调桃源忆故人

昌全看完,暗暗惊讶道:“这妮子如何有此艳词?”因想道:“常言女大不中留。我若执此词询问起来,那时牵枝带叶,一旦声扬,未免参商骨肉。抑且败名。”又想道:“他年已及笄,又多才多识。感怀借喻,有所不免也。未必便有他意。但他不见此词,必然惊惶,虑我看见。我若收藏了,相见时未免有些形迹芥蒂,使他局蹐不安。莫若竟做不知,仍将此词置于原处。待他寻觅而去,方无疑虑。,且他一个慧心女子经此一番,必然改悔,何必尽情托出?”遂将此词放在原处。隔不得一会,小姐果然使了春辉先来问安,就留心将眼四下偷看。忽见床旁果有一团字纸,他便遮遮掩掩,乘著奶奶不看,他就连忙踅去拾了。藏入袖中,如飞走回,来见小姐。小姐正在穿衣,春辉走到面前,笑说道:“小姐,一天疑虑皆消矣!”遂于袖中取出原词。小姐接看,不胜欢喜道:“毕竟还是你伶俐,作事妥当。”又问奶奶如何光景了,春辉道:“奶奶已好了。”不一时,小姐梳洗打扮完了,欢欢喜喜,同了春辉,到母亲处问安。就在母亲房中伴了一日,到晚方才归房。正是:

  亡羊只道善追寻 寻著亡羊已放心

  儿女慢夸遮饰巧 谁知父母实恩深

    却说吴趋受了常勇之托,遂携了书札,带了仆从,竟轩轩昂昂,骑马来见周重文。到了辕门外,先使人拿了常总镇的名帖,又拿了自己的禀谒见的名帖,入去投递。去不多时,早有门上人出来,说道:“那位是吴相公老爷?在后衙请见。”吴趋连忙下马,家人即在毡包中取出一幅儒巾儒服,粉底皂靴,与吴趋穿戴得齐齐整整,随著门役走入衙中。周重文已知书中之意,连忙走出迎住道:“先生下临,不及迎接,获罪多矣。”吴趋即使左右铺下红毡,欲行大礼拜见。周重文连忙扶住道:“先生与敝寅翁有师范之尊,即与本镇相同。安有拜见之理。况先生素推名望,又居太学,只宜行宾主之礼,岂可过分。”吴趋道:“老大人名镇寰宇,晚生末学,上下相悬,进谒岂有不行拜见之礼,少申颙望之诚。”二人再三谦让,先行师生,后行宾客。坐定茶罢,吴趋即一恭道:“晚学生受敝主翁之命,进谒台台。盖缘敝主翁公郎,英英弱冠。老台台前已寓目。今敝主翁闻知昌公有令爱,笄年淑媛,久擅才华,尚然待字。敝主翁景仰之极,欲求聘为关雎之偶。诚恐晚学生体貌卑陋,言不惊人,不足取重于昌参军。故致书老大人,求老大人鼎力,曲谕参谋,以偕秦晋之好。使才不孤生,两贤并蒂,则不独敝主翁感德台台,即晚学生借此成荣,亦与有荣光矣。”周重文道:“常寅翁令公郎,前一望而即知其为翩翩佳公子。昌参谋令爱,窈窕久闻,词华素著,实一代之佳人。若结丝萝,才子佳人,诚千秋盛事。乞先生归致寅翁,本镇愿执柯斧,准偕秦晋。红丝一系,即奉闻矣。”吴趋道:“蒙老大人慨诺,归报敝主翁,自感铭无已。谨斋沐以俟好音矣。”即便辞出,去回复常总镇不题。周重文随即请昌全来,细细告知其事。因劝说道:“以令爱之才,而配常公子之才,两才对美,与梁孟何殊?况常公子翩翩之美,前已见矣,的的之才,昨又观矣。依我看来,这段良缘,美如锦片,不可失了。”昌全听了,一时主意不定。只得说道:“小女葑菲陋质,恐未称耳。”周重文道:“常寅翁已知令爱之才之贤,故作如是想。又何谦乎?先生可归,与尊阃令爱商之可也。”昌全退归,见了杜氏,即将常总镇致书周重文,并遣人为媒,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道:“若据我看来,常公子人物倒也丰厚,文才竟有可观。况孩儿渐长,若再愆期,未免有标梅之叹。况此地要选择才人,恐除此人之外,不能复得。”杜氏道:“你所见虽然不差,但我想来尚有未妥。”昌全忙问道:“这是为何?”杜氏道:“养儿所以备老。你我在此,亦非久远之地。今若一定就便联姻,焉保日后他无升迁,我不归里?彼此阻隔,如之奈何?”昌全道:“我闻得他是北直人,在此为官,久后自然回去。我非昔比,也要寻个机会回乡。若皆同回到京中,相逢也还容易。但我所嫌者,常勇系权门之人,恐终有祸。”两人说话之间,早被秋素细细听见,见老爷将小姐许嫁常总兵的儿子,不胜欢喜。也不等他二人说完,即转身飞走,来见小姐。不住的笑,又忍不住,只得笑说道:“小姐恭喜了!”小姐忽然听见喜字,遂吃惊道:“你这贱人,怎这等无礼!我日处深闺,祸不轻来,喜非易至。怎敢在我面前出此狂言?真可恶也。”秋素又笑道:“小姐果然恭喜了!我方才在房中,听见老爷对奶奶说到小姐姻事,老爷已将小姐许了常公子了。这不是小姐一场天大的喜事?”小姐见说罢,只吓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使女看见,竟扑籁籁吊下泪来,道:“红颜薄命,一至此乎?苟延于此,久已失魂。今再为此,是夺我魄矣!”便一时坐立不宁,只是落泪。春辉秋素忽见小姐如此光景,俱摸不著根苗。春辉复再三宽慰,而小姐终无一言。惟含泪说道:“命薄如斯,焉可强也。你二人可体吾心,不可传知父母。”小姐竟上床而睡。春辉秋素俱吓得无法,春辉埋怨秋素,秋素又抱怨春辉。只不知小姐为何伤心至此,又不敢通知老爷奶奶,只得在房中看管服侍,寸步不离。小姐只是闷闷的半眠半坐,正是:

  蛾眉蝉鬓正生春 一念差池与死邻

  不是女儿情性劣 此中名节认来真

    却说昌全意虽两可,当不得周重文为媒撮合,推辞不得,竟满口应承。周重文大喜,即写回书,说昌参谋自愧卑微,不敢仰攀。小弟委曲执柯,方得允请。常勇见书,不胜大喜,即对来人说道:“你回去多拜上二位老爷,说我明日先著人来讨吉日。我这边就好行礼过来。”来人自去回复周重文昌全不题。

    且说常公子见父亲与他议亲,又见昌家允了,又知昌小姐能诗能文,不胜欢喜道:“我的才学中中,今若娶了他为妻,日后凡有诗文,皆替我代做。即明日宗师考较,少不得也是他代做了,我有了他内助之才,我岂不俨然也是一个才子了?但不知他人物姿色如何?”因又想道:“从来才貌原不能兼。当初苏家小妹人物,也只平平。我今只喜其才,便人物差些,也罢了。”想到得意所在,因是先生为媒,便日日求先生催他父亲择日送礼。常勇遂拣了日子,要吴趋亲自送去,方见郑重。又见日子尚早,不便就去,且到临期送去不题。

    却说昌小姐,自从那秋素来报喜之后,一连三四日,水米不沾。心中只以誓死见志。春辉再三劝进,小姐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强我。”言罢饮泣。春辉见小姐如此,心实不忍,因哭道:“小姐芳年,前程甚远。何自苦若是?我来服侍小姐,亦已多年。蒙小姐不以使女看待,情同骨肉,无言不说。小姐今日一病到此,有何心事,不妨与我略言一二。倘能效力,或者分得小姐一分之忧也好。”小姐长叹道:“娇花零落,难上枝头。今事已如此,言之何益?你若念相处有年,今亦无所望于你。你只与我打听常家消息,若有日期,可速来报知。便足见你之情。”说罢,鼻息奄奄。春辉看见小姐十分沉重,只得去报知老爷奶奶,道:“小姐忽得一病,甚是危笃。”二人听见大惊道:“既小姐有病,你这贱人如何不早来禀知!直到病深,方来报我。”春辉道:“小姐再三吩咐,不要惊动老爷奶奶。故贱婢不敢乱传。贱婢也只道无妨,不期一病至此。”昌全杜氏一齐来看小姐。只见小姐肌瘦面黄,奄奄一息。杜氏看见小姐一旦如此,不禁大哭道:“孩儿得此重病,我做父母的竟不晓得!”昌小姐总不开言,只将手摇,惟垂泪而已。昌全忙延医用药调治,又追问春辉秋素二人小姐得病之由,俱说并不晓得。昌全杜氏日夜惊慌,暗暗堕泪。正是:

  只知有女正芳年 不道他心别挂牵

  若问冥冥兼悄悄 便教父母也徒然

杜氏只得在小姐房中日夜看守,再三盘问。小姐只是短叹长吁,并无一语。杜氏道:“我二人飘零异国,实指望你长大成人,以娱晚景。倘你有些长短,我二人冷冷清清,虽生亦死了。”说罢,悲伤不已。小姐亦终无一言。昌全见他如此,因想起前词,悄悄对杜氏说道:“这般光景,莫非孩儿有甚心事,不便明言,以至如此?”杜氏见说,只疑女儿想念凤家父母,再不想到别处。因又再三问他,再三宽慰,小姐只是摇头。昌全杜氏无法,只得朝夕不离看视。

    却说常总镇到了吉日,真是官府人家做事容易,早备了许多礼物,著百十名军丁,俱披红挂彩的扛抬将来。吴趋也穿了吉服,骑了高头大马,一路上兴兴头头,望著周总兵衙中送来。周重文看见,连忙著人去请了昌全收看常家聘礼。此时昌全见女儿如此,也就神情恍惚,连常家的好日子都忘记了。今忽见周重文来请他收聘礼,一时间没了主意,只得与杜氏商量道:“如今常家送聘来,若是公然收了,如今女孩儿现已病重,恐怕日后三长两短,耽误人家怎了?若是不收,且回他等我女儿病好起来再送,他又是个总戎,又是本官撮合,却怎好出尔反尔?事在两难,实难区处。”杜氏也无法主张,又不好去问女儿,只得说道:“他们兴兴头头的送来,一个婚姻喜事,怎好回他?或者趁此喜事一冲,女儿的病好了,也不可知。”昌全无法,又见周重文著人来催,只得走了出来,见了吴趋,彼此说了一番套话。周重文便叫昌全查收聘礼。昌全只得照礼单上逐件查收,叫人送了进去,随即管待来人。又不一时,昌全同了周重文,邀吴趋入席。正饮酒间,只见里面一人慌慌张张走至昌全耳边,不知悄悄说了几句甚话,昌全忽大惊失色,道:“小弟不得奉陪。”踅身就走了入去。周重文吴趋正不知他是甚么缘故,连忙著人去打听,不一时,那人也惊惊慌慌跑来回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锦片前程,已化作飞花。后事不知昌全果是如何,且听下回便晓。

第十二回 昌小姐苦在心头甘死节 周总兵变生意外悄移花

  词云

  苦乐谁禁谁不禁,却出在人心。不经斧凿不经火,炼不显黄金

   妙用投机浅也深,几个是知音。一枝剪彩一枝丝,绣已作花簪       右调眼儿媚

    话说常总镇备了聘礼来定昌小姐,昌全不好推辞,只得将礼物著人送进,与杜氏去看。杜氏早忙忙碌碌的查收。不期秋素这丫头嘴快,竟瞒著春辉走进小姐房中,一五一十的尽情告诉了小姐。小姐在床上,正昏昏沉沈,忽听见秋素来说,知收了常家的礼物,不觉惊醒。遂说道:“罢罢罢!我这段姻亲,大约前世无缘,今生已矣。不料昔年与唐家哥哥临别叮咛之言,果不出他所料,恰恰应在今日。我当日原设死誓,今日岂可偷生负约?所可恨者,今在天涯尽头,不能使他闻知,以明我志耳!”遂叫秋素在箧中取出他自己做的诗词曲儿,看著烧了,又叫取笔砚来,欲作一首断肠诗,留与他日后闻知,也见我前言不谬。秋素忙送过笔砚来,小姐举笔在手,忽又想道:“我好痴也!生前尚无一字相闻,怎尚作死后计耶?倒不如我早早速死,倘或一灵不昧,飞向天南,寻著哥哥,再结来生罢了!”乃将笔往地下一掷,遂大哭道:“哥哥,我妹子今日不负初心矣!”言讫,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奄然长逝。秋素在旁,忽见小姐双目紧闭,四肢笔直,慌忙连叫几声小姐,见不答应,再走近床前,将小姐身上一摸,早渐渐冰冷。秋素慌张,大哭起来。此时房中并无一人,俱在外边收拾常家送来的聘礼,只有秋素小丫头在房中。今忽见小姐死了,一时害怕起来,遂不顾性命跑出房外,一路大哭叫道:“奶奶不好了!小姐死了!”杜氏正在料理未完,忽然听见,吓得魂不附体,忙将礼物丢下,赶进房中。见小姐死在床上,竟擂天倒地大哭亲儿。春辉秋素同众妇女,俱赶来哭做一团。杜氏忙著人去报知老爷。昌全正同著来亲饮酒,忽然见报,遂不顾他二人,慌忙抢入房来,抚尸大哭。只见小姐手脚虽然冰冷,却喜心头温热,还微微跳动。连忙对杜氏说道:“孩儿心头尚热,你们且不要哭,乱了主意。”杜氏只得停哭,大家守著。

    却说周重文同著吴趋,饮了半日,只道昌全进去收礼,不期去了半日,尚不见出来。家人又不敢禀报。又饮了半晌,忽见一个家人走出,慌忙禀说昌小姐如此这般。周重文吴趋听见,大惊失色。吴趋道:“这事却怎么处?”周重文也一时无法。二人面面相觑。不一时,昌全在内含泪出来,说道:“小女无福,一旦天夺其年,有辜常总戎丝萝之望。”二人也甚叹息。昌全道:“今将来礼,敢烦吴先生带回,与小弟多多致意。”遂即叫人将原礼退出。吴趋正欲收拾作别,只见昌家一人飞走出来说道:“老爷恭喜!小姐又回生了!”三人听见,又一齐惊喜。周重文便说道:“小姐死后回生,则小姐之病无恙矣。”昌全吴趋忙问道:“老大人何以知之?”周重文道:“自古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禄。小姐此病不久自痊。况且今日常寅翁一团高兴,喜事匆匆,焉可说此不利之言去回复他?若依我看来,如今这些礼物,且不必退回,权且留下再看光景。莫若借重吴先生,回去且秘而不言为妙。”吴趋细想,也不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只得依了周重文之言,将礼物放下。遂对众人说道:“昌小姐偶然气急,今已平复如旧矣。”于是众人依旧欢欢喜喜而回。正是:

  又惊又喜又疑猜 任是聪明想不来

  尽道一时人事巧 谁知天别有安排

    却说昌小姐因一时感痛伤心,又是几日不曾饮食,一口气噎住,遂致手脚冰冷,俨然死去。今杜氏听见昌全说他心头未冷,尚微微跳动,遂不敢痛哭。忙叫人去快取姜汤来灌。不一时取到姜汤,杜氏拿了望著小姐口中轻轻灌入,一连灌了几口,忽小姐口中微微气出。杜氏见了大喜,叫道:“我儿快些苏醒!”又灌了两口,只见小姐回过气来,说道:“哥哥我好苦也。”开眼一看,见母亲在旁遂流泪,道:“孩儿命苦,已拚一死,何必又劳母亲救回。”杜氏已听见小姐叫出哥哥二字,早已留心。因说道:“我二人暮年得你,爱如至宝,并无异视。满望将来娱我晚景。孩儿事我二人,孝过嫡亲,亦无彼此之嫌。况在此死生之际,孩儿若有心事,不妨与我说明。我好作商量。”小姐连连叹息道:“孩儿不肖,实不便于明言。然事已至此,总是一死。与其寂寂无闻,又不如言明而死,死也快心。”遂将自己在凤家,从小已受了唐家表兄之聘,到后来各自长成,又诗句较才,相怜相爱说了---“只指望长大于归,不期凤家父母触奸遭难,孩儿失散途中,又蒙爹爹救归,母亲视为己出,实为不幸中之大幸。又不期父母怜惜孩儿,欲早遂室家之私。固是莫大之恩,但不知孩儿痴蠢,只知守节义为重,视身死为轻。只可惜负了父母深恩,今生不能补报,只好容来世作衔结之偿罢了。”说罢,泪流不止。杜氏听了,说道:“孩儿且自耐烦。既有此一段姻缘,焉能强你?不妨谢绝常家就是了。”小姐道:“若得母亲为孩儿作主,使孩儿守义。俟月缺重圆,恩如天高地厚矣。”昌全别过了吴趋周重文,即忙入内,见小姐回生,欢喜无限。杜氏又将女儿的心事悄悄说知,昌全只要女儿病好,便满口应承。说道:“只要孩儿无恙,回也容易。”此时小姐身子,原不是甚么荣卫偏枯,膏肓受病,止不过断了几日的饮食,郁痰气结。又听见父母收了常家聘物,一时气塞痰迷而死。忽被杜氏将热姜汤连灌,赶散邪痰,回过气来,今又见父母许他肯退常聘,不觉神舒气畅。杜氏又终日看守调理,渐有生机。正是:

  节义若亏拚一死 高堂谅我又回生

  自关风化人伦事 不是寻常儿女情

    小姐在床月余,身子方得平复。却说昌全见女儿病好,虽是欢喜,然为著常家之事,心中著实惊忧。终日眉头不展。一日,对杜氏说道:“常家这头亲事,原不大差。谁知女儿心中有此情由。前日闻死,已打点将礼物退去,又不期女儿回生。周重文又再三叫我收了,日后若嫁女儿,又是这样烈性不嫁,今又收了常家礼物,如何回他?这事目下虽然挨过,到底不是了结!却怎生区处?”杜氏道:“我这些时,在女儿面前从不曾提著常字。口口声声只说是回绝了。我又吩咐春辉秋素也是如此哄他,他便欢欢喜喜,留得性命。若使他闻知此事未了,一定又要死了。”夫妻二人想来想去,事在两难。忽一日,常总镇差人来送催妆并嫁娶日期,昌全一发惊慌,只推说自己有病,不便查收,相烦周重文收了,打发来人回去。自此昌全连周重文也不敢去见他。周重文著人来问,又见他不十分有病,周重文甚是疑疑惑惑,遂自己步到昌全私第来。昌全无法,只得接见。周重文说道:“闻得令爱贵恙已全好了,果不出我所料。但常寅翁吉期已近,常寅翁虽不过望妆奁,然先生也要打点些,以遮世俗之眼。”昌全蹙著双眉说道:“若只要妆奁遮眼,这还容易。但恐要人陪伴妆奁,则是苦事了。”周重文见他说话不明不白,因而惊讶道:“闻知令爱尊恙已全好了,先生更有何虑?”昌全闻言,愈加不乐道:“小女虽然好了,只怕我晚生又要死了。”周重文道:“先生往日,襟怀磊落。今日说话,为何吞吞吐吐,大不相同?得毋有暧昧难言,不欲向知己说乎?”因又再三盘问。昌全见事不可瞒,只得垂泪说道:“小弟之苦,一言难尽!小弟自蒙勾摄,夫妻父子一齐出门。行至中途,只因小儿尚在孩稚,不便同行,只得忍心割爱,继人抚养。不期到此,幸蒙大人帡幪覆载,得致身至此。此恩此德,无以加矣。又不期前次同大人剿抚天雄关之乱,军中获一幼女,流离可怜。小弟见之不忍,遂带归抚育成人,以图娱我晚景。不期他聪慧多才,小弟见了惊骇。再细细询问,方知他是御史公凤仪老先生的闺秀,一向殷勤膝下,过于亲生。小弟夫妇爱之如宝,欲觅一才婿以快其心。奈一时无才,只得因循下了。又不期常总戎前番留饮,接见他令公子,端庄稳重,又且文学可观,私心爱慕。又蒙大人于中牵结丝萝,遂不自揣,竟欣然从命。又不期小弟应允之日,即小女起病之日。小弟只道偶然,尚不在心。又不期常总戎才行过聘来,小弟尚未及收清,而小女闻知,已早死去。弟妇百般灌救,幸得回生。再三细问其得病之由,小女方说出当年幼时,曾在凤家受过唐家之聘。唐凤原系表亲,幼时常常往来,曾与唐表兄诗词唱和,曾与唐表兄立誓定盟。今虽流离不知生死,然其贞念,要敦从一之节。故一闻许嫁常公子,即恹恹抱病。一闻受常公子之聘,即以死自明。小弟与弟妇问明,彼时只要他的病好,只说常聘已退。小女信为实然,故调养至今,方觉如初。但常聘实未退回,今又送了娶期过来,小女到了临期,自然是死。小弟已知事情做拙,愚夫妇日夜思维,别无生计,只好挨到临时。待小女死后,愚夫妇亦即相继而死罢了。”说罢,凄凄哽咽。

    周重文听了昌全这一番说话,殊觉惊讶。再三踌蹰,也一时无法可处。因说道:“原来令爱,原是凤老先生闺淑。我闻凤老先生,丹心耿介,触奸被谪,今还尚在。忠臣也,令爱一个忠臣之女,岂肯失义?自然要轻生了。但我想常寅翁这事又不能中止,如之奈何?”两人相对默然。不期杜氏见周重文过来相会,又因话长坐久,遂备了数种果物点心,又将天泉水烹了好茶,使春辉秋素二人送将出来,与周重文昌全二人吃。二人吃著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周重文因说道:“这段姻亲,关系非小。当初是我赞襄而成,我今细细想来,若苦苦逼成,小姐有性命之忧;若回他不成,恐先生有不测之祸。到那临期参差起来,连我也有些不便。这事怎么处?”周重文一面说话,不觉手中的茶早已呷完。春辉在旁看见茶完,连忙翠袖殷勤,仍将那壶内的苦茗,连忙轻移莲步,走至周重文面前,复又筛上。周重文忽抬头,看见好一个清秀女子,只见他白白的脸儿,弯弯的眉儿,细细的腰儿,小小的脚儿。头发披肩,正在破瓜之际,大有丰韵,绰约可爱。周重文看了,甚是喜欢。因暗想道:“这件事情我有计了!我若不为排解,使这有才女子,守义佳人,一旦捐生,岂不谓我不智?若欲两全,必须如此。”因对昌全说道:“这个女子倒也生得清秀,只不知可识些字吗?”昌全见问,因说道:“此女今年十六,日侍小女闺中,捧侍笔墨。小女见他有些资性,往往教他。他虽不敢称才,若论笔墨之事,也还颇识一二。且其心灵机巧,敏捷过人。”周重文听了大喜道:“既如此,则令爱小姐名节可以保全,而老先生性命亦无忧矣!”昌全听见,不觉惊喜,问道:“老大人有何妙策?得能两全。”周重文因使春辉秋素二人回避,遂对昌全说道:“凡天下有才者未必有德,有德者又患无才。今观令爱,不独有才有德,抑且节义兼全,焉肯负约!若逼他去嫁,这一死是不消说了。于心何忍?且我看常寅翁此举止,不过因令爱之才名起见,而结此婚姻。实无定见,认得令爱为何许人。即常公子,纵使有才,也不敢十分责备令爱。我如今有一两全之法,除非如此如此。”昌全听了大喜道:“老大人之计,真有移天换日之功,使小弟死人复有生路矣!但虑他夫妻日久,闺阃较才,倘若透泄风声,又将如之何?”周重文道:“这也无妨。令爱小姐大约闺中吟咏必多,可悉授之,以备一时之用。我还有一言奉劝:昌先生今在暮年,此境亦不宜久历。到那时,小弟为先生上疏陈情,乞骸归里,与令爱小姐同回故乡,岂不遂其所愿?”昌全听了,不禁大喜道:“老大人如此曲全,使我昌全父女再生,衔结亦不足以报鸿恩之万一!”昌全一时心境豁然,说也有,笑也有,二人又坐了半晌,周重文起身辞出。昌全遂欢欢喜喜来寻杜氏,不期杜氏在小姐房中。昌全一直走来,满脸笑色,对著杜氏说道:“你我终日焦忧,今日有展眉之时了!”又对小姐笑说道:“好花遭雨,娇鸟被笼,从来不免。只因我为父的一言不谨,轻诺于人,遂致孩儿亲受其苦。且不独孩儿受苦,连我老两口儿都弄得行不是坐不是,束手待毙。自分与孩儿共死,不期今日周重文忽设了一策,可以保全我夫妻子母之命,其乐无涯矣!”小姐听了半晌,遂惊问道:“爹爹之言,孩儿竟漠然无知。乞爹爹为孩儿说明。”昌全遂将受了常聘,如今送过日期来娶,以致日夜愁死。今日周重文又如何设策,只待移花接木之后,就要与我上疏,使我还乡,一一说知。杜氏与小姐听罢,不胜大喜。小姐道:“父母二大人为不肖孩儿如此焦劳,恩深罔极矣。”小姐见父亲说明就里,真是欢喜无限。到了夜间,小姐因对春辉说道:“我的心事,你俱尽知。我今在万死之时,只图守义。父母为我,亦不愿生。今亏周老爷见你姿色过人,想出这条计来,为我父母解忧。我今只得屈汝李代桃僵,我今情愿与你结为姐妹,共事爹娘,不知你心下如何?”春辉久已心下明白,遂说道:“贱婢蒙老爷奶奶养育深恩,小姐情如骨肉,便赴汤蹈火,也甘心而不敢辞,何况以春辉下贱,充作小姐桃夭,结丝萝于常总镇。此乃抬举春辉之事,有何不可?”小姐见他心肯,大喜。次日遂与父母说明,同了春辉拜见昌全杜氏,认春辉为次女。小姐又与他交拜结为姐妹,一家愁变为喜。正是:

  青画蛾眉丹点唇 孰为婢子孰夫人

  倘能得入巫山梦 雨雨云云一样春

小姐遂与春辉同行同坐,教他习些粗粗文理。只叫他稳重寡言,又将自己往日做的诗稿,尽付与他抄写收藏。小姐又与他打扮得花枝般娇美,昌全与杜氏备了一副嫁妆,以待常家来娶。

    过不多时,到了吉日,常总兵使吴趋带领仆从军兵,来娶昌家小姐。一路爆竹喧天,笙歌彻地,人人挂彩,个个簪花。不一时,早到周重文衙门。昌全早穿了大红吉服,乌纱角带,同了周重文一齐迎接吴趋。早有宾相唱礼,请小姐上轿。春辉与昌全杜氏拜别,又与小姐说了一番,然后拜别。各个洒泪。不一时,春辉上轿,昌全送嫁,周重文因是原媒,也只得同来。到了常总镇衙门,三声大炮,常总镇远远躬迎进了衙门。于是宾相请了常公子与昌小姐,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公姑,夫妻交拜,然后送入洞房,共饮合卺。丫鬟与昌小姐揭去盖头,常公子见昌小姐果然生得标致异常,浑身酥软。常公子正在少年好色之际,那里是个真正才子,有什么合卺诗词,洞房佳句,两相唱和之理?今见小姐打扮得天仙一般,不觉神魂飘荡,心窝里奇痒起来,也不管小姐害羞不害羞,遂打发开了使女仆妇,竟拥了小姐同入鸳帏,共赴阳台之乐矣。外边周重文昌全常勇吴趋四人,入席饮酒。不等席完,俱告辞回衙。只因这一回来,有分教:星夜奔驰,锦回故里。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唐希尧遭侄害流落到他乡 昌天佑赖友扶锦衣归故里

  词云

  家门不幸,勾送家财归异姓。三指奢遮,他乡重立家

  边庭拚死,谁想锦衣归故里。世事无难,只要苍苍著眼看       右调减字木兰花

    话说昌全亏了周重文的妙计,遂将春辉认为女儿,假装小姐,嫁与常公子为妻。幸喜常公子酒色迷心,春辉感昌全夫妻并小姐之德,又以酒色相迎,常公子快活不过,那里还来考什么诗才。就是要诗,也只凭春辉独做,又无限韵,又不出题,春辉只将小姐的诗抄出几首付他,他便满心欢喜,就拿与父亲并先生去看,先声压人,谁敢不称羡?这边所行所为的事,春辉即暗暗通知昌全。昌全想道:“他如今虽是随便应酬,倘日后有甚难题目,一时决撒,根究起来,岂不要出丑?倘晓得是掉绵包假充的,又要寻起人来,就不妙了。”随即来见周重文,细细告知周重文,即悄悄上了一疏。不日果然命下,圣旨批著道:“昌全在边,屡有功绩。本该留任,再建奇功,当有不次之擢。既总兵官指称年迈,力请解任,念其前功,著昌全冠带还乡,钦赐照七品文官行事。”不日报到,周重文昌全谢过圣恩,昌全又拜谢周重文始终提拔之恩,因说道:“今日骸骨得归,皆大恩人之赐也。”昌全回家说知,杜氏与小姐皆各大喜,遂打点收拾回南。常勇闻知,预先使儿子媳妇归家送别。昌小姐只得躲避,不与常公子看见。又过了些时,起程已择定日子,昌全遂来拜别常勇。常勇也来拜别昌全,送了许多厚礼,又赠了三百多金。周重文亦有厚赠。昌全又使杜氏并女儿悄悄入内,拜别周重文的夫人,然后起身。小姐恐露人眼目,只得扮做青衣,遮遮掩掩的与春辉彼此说些心事,各慰后日相见有期。两人不忍分手,各自堕泪。小姐同了父母一齐起身,常勇又差拨军兵沿途护送进关。正是:

  记忆当年离别苦 谁知今日别离欢

  玉关生入已堪羡 更喜明珠掌上还

昌全同了杜氏并小姐,与侍女秋素,又有侍从数人。这一番回来,不比前番之苦,真是天渊之隔。官虽不大,却是奉旨还。既到了地方,也就要得人夫,囊中又盘费充足,遂兴兴头头,夜宿晓行,一路回南,且按下不题。

    却说唐涂自从谋死了唐昌之后,日日央人将第二个儿子要唐希尧过继。不期唐希尧只是坚执不从,唐涂怀恨,每每要算计害他。一时没处下手,忽听得凤仪京中有此消息,他便放心大胆,要欺压唐希尧。终碍著唐希尧是个叔子,又不好打他一顿,告他一状,惟有保佑他早死就妙了。不期这唐希尧再不会死,唐涂渐渐等得不耐烦起来,终日纳闷不快。一日,信步闲走,忽遇著他的好友单谋。单谋问道:“连日不见唐兄,满面财喜,想是令郎已在令叔家了?”唐涂见问,连忙蹙著双眉,跌跌脚道:“不要说起!小弟的心事,仁兄尽知。我已央人千说万说,可恨那老不死只是不容。我今气他不过,要拚命弄他一弄,又一时没处下手。在家中坐不住,故出来消遣消遣。”单谋道:“原来令郎尚未继去。这老儿,也忒不近人情。这份家私,不与亲侄,却留与何人?毕竟他有了心上人了,这老儿甚是不通,也难怪老兄生气。”唐涂道:“我只因这事在心,一个人俱气得昏了,今日见兄,可同去吃三杯。”遂扯单谋同进了一个小小酒店中,拣副座头坐下,二人对饮了半日。唐涂道:“从来说当局者迷。往常小弟为朋友,也还薄薄有些智谋。不期近来只是糊糊涂涂的起来,不知单兄可有好计策,教导教导小弟吗?”单谋只拿著酒杯,只顾吃酒,全不答应。竟象不曾听见说的一般。又吃了半晌,忽然拍掌道:“有了有了!你要老儿这份家私,你不发个狠心,只是小小的算他,也决算他不倒。我今有一计在此,你若肯依我行去,保管他这份家业稳稳的俱是仁兄与令郎受用。”唐涂听了大喜,连忙请问。单谋道:“此计非可等闲,你可满饮三杯,我方授计。”唐涂只得饮干,单谋方始说道:“我家前年曾收得一个路人,因他落薄,又见他有些膂力,故留他在家帮我走差效力。不期他不肯学好,赚来的银钱不是赌就是嫖,已染成一病,死在目前。仁兄既要弄你叔子,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不怕他不来寻你。你那时乘危,就好进身了。只是兄得手之后,不要忘我为你之情。”唐涂听了此计,想一想果然妙绝,连忙说道:“小儿若得进身之后,愿以百金为寿。”二人算计定了,又饮了半晌,约定明日行事,大家方别过。

    你道这单谋家中收留的是个甚么人?原来就是宋脱天。只因当日一时高兴,纠合众人劫了端家女儿,欲藏在别处,等他大了成亲。不期躲到半路,不见了端女,他就依旧回到县中。宋脱天又无对证厮认,故依旧同了这起无赖混帐过日。忽一日同人赌钱,宋脱天色子顺溜,连赢了许多。宋脱天使乖,便要歇手。那无赖急了,一把扭住。一个要赌,一个不肯赌,竟闹起来。那人大骂道:“你现今顶著个死罪过日子,只消我到县中出首,少不得死在我手里。”宋脱天见骂著心事,恐怕张扬。遂连忙掇转面孔说道:“你也忒小家子样!怎输急了就放这个嘴脸出来?也不象往日的弟兄了。况且你身边又无半文,将甚么押稍与我赌?”那人道:“好赌身贫无怨,我身上还有一件衣服作当,何如?”真是赌场中,一边相骂,一边说话,依然又赌。宋脱天虽然赌钱,心中甚是不悦。这日赌罢,因想道:“端家这事,终久不妙。况且他如今已做官了。倘日后再争起来,或有些风吹草动,就不妙了。若是这女儿还在,就拿到官,也无非问个拐带的罪名,也不致死。如今不见了人,到官岂不是条人命?与杀人何异?”又想道:“如今在此,终久要吃他们的挟制。不如逃去他方,别寻事业,有何不可?”又想道:“京中广大,不如到那里去安身再处。”遂收拾些盘缠,竟不与人晓得,悄悄逃出。逃至山东地方,路上忽遇见走差的单谋。两个在路上问起,宋脱天说是投奔亲戚不遇,进退无路。单谋见他精壮会走,故收留他传递差使。不期宋脱天旧心未改,有钱就去赌嫖,忽得一病将死。这日单谋与唐涂定计,到了次日,叫人将宋脱天抬到唐希尧家,说道:“小弟闻先生有起死回生之术,今舍弟有病,特过府求先生医治。若得痊好,自当厚谢。”唐希尧遂以望闻观气色,后以浮沉切脉理,一一看完。因说道:“令弟之病,血枯神散,气尽脉微。此不治之症也。不消吃药,可作速抬回要紧。”单谋假装拭泪道:“我闻医家有割股之心,济众施仁之妙。今舍弟尚然有气,四肢皆动。先生何忍心至此!”遂再三求唐希尧下药。唐希尧被缠不过,只得撮了一剂与他。单谋道:“家下离此甚远,小弟望好心急,早一刻也是好的。就求先生借一个药罐煎与他吃吧。”唐希尧见他说得苦切,只得借了与他。不期单谋身边早藏下不按君臣的妙药,掺和在内,一时煎好。将宋脱天连连灌下,不一时,只见宋脱天大叫一声,肺腑迸裂而死。正是:

  脱天之死偿前案 祸到希尧是后因

  莫道眼前有遗漏 老天到底不饶人

单谋看见宋脱天死了,便大叫大嚷起来道:“好医生呀,药死人了!”便上前一把扭住唐希尧道:“我好端端的兄弟,与你何怨何仇,伤天害理的药死他!”唐希尧道:“我原说你令弟病不可救,我不肯下药。你再三求我,下了一服。况我下的俱是好药,你怎设心骗我?”单谋大怒道:“放屁,现今人死在你家里,还要嘴强!不到官不夹你,你也不肯招认。”左右邻居见是人命干连,又素常晓得单谋不是好人,不敢走来招架。单谋气吽吽走到县间,寻了相知,写了一状,告蛊毒杀人。知县准了,遂出飞签差了四个差人,俱是单谋的好友。单谋又托人在知县面前放风,四个差人如狼似虎的赶到唐家,就要拿唐希尧去见官。此时唐涂已在叔子家中假做调停,见县中差人来了,各打了照会,差人立刻要唐希尧起身。唐涂再三求情,做好做歹,差人索了差钱,方许迟一二日见官。知县又差人出来打关节,唬吓唐希尧说道:“老爷见是人命重情,一见就要问成抵命。”唐希尧是一个忠厚老人家,从来不曾见过官的。今被这些人狐假虎威,一顿恐吓,主意全无,惊慌无措。倒亏得唐涂两边调停,只说要送知县一千,唐涂早落了一半。又讲过送单谋三百,叫他自己烧埋销状。唐涂又是平分,把唐希尧一个富足的人家,为了这场假人命,登时化为乌有。房产田地,尽属他人。只得另寻间小房住下。唐涂只指望吞占叔子的家业,不期被单谋弄假成真,竟把叔子的家业转送与别人去了。正是:

  无子终须叔侄亲 花开一树定分春

  奈何用毒连根拔 当做枯柴送别人

唐希尧虽然受屈,把家事弄完,还倚著自己的医道好,终有恢复的日子。故终日倒安慰赵氏。不期自经这一番是非之后,远近传开,俱说唐希尧会药死人,那个还敢来将性命试他?唐希尧生意绝无,将器物变卖度日。过了年余,渐渐衣食难周。方晓得是外边人怕他,不敢来请。唐希尧见医道不行,只得对赵氏说知,是名声坏了,故无人来请。赵氏道:“我闻得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此地名声既坏,又无甚好亲好眷。一个凤家又坏了官,贬去他方。我们不如离了此地,移到别处再做罢了。”唐希尧道:“别处去固好,只是人生路不熟,有好些不便。”赵氏道:“我兄弟赵拔,在扬州盐商家做生意。不如去投他依傍也好。”唐希尧想了一会道:“你也说得是。”夫妻二人遂收拾起来,雇了一只船,将要紧的东西搬在船中。不日开船,从黄河直至淮安。不日就到了扬州。唐希尧找著了舅子赵拔,那赵拔见了希尧,大喜,忙接了姐姐到家住下。且喜赵拔生意颇好,唐希尧竟在扬州依旧行起医来。渐渐出名。赵拔又荐他在盐商家走动,生意兴头,夫妻甚好过日。正是:

  尽悲故里居无地 不道他乡别有天

  虽是一时遭毒害 大都去往是前缘

    且按下唐希尧在扬州住下不题。却说昌全同著杜氏并小姐,在路非止一日,进了潼关,又过了京师,一路平平安安,早入了山东境内。昌全与杜氏说知,要寻访儿子,便不敢耽延。不一日,早到了临清,昌全将家眷安放好了,自己寻到向日的饭店主人家来。昌全朝著店主人一拱道:“贤主人可还认得小弟吗?”店主将昌全上下一估,又见昌全须发尽白,行动轩昂,竟想不起。遂说道:“相公贵人,小人实是一时想不起来。”昌全笑道:“小弟向年曾在宝店中,蒙贤主人高情,亲自将小儿继与唐家。我因在边立功,职授参军。感蒙圣恩赐归。今日到此,一来谢谢贤主人向日之情,二来要看看小儿,并求贤主人指引一见,足见高情。”店主人听了,方想起就是数年前当军的昌全。又听见说是做官钦赐回家,遂连忙走出柜来,施礼道:“原来就是昌爷!我向日就说昌爷是个有福之人,今日果然恭喜贺喜。”连忙作下揖去。昌全送上些人事,因而坐下,说道:“请问贤主人,小儿近日在唐家好吗?”店主人道:“昌爷再不要说起。自从昌爷别后,真是桑田变海,海变桑田,祸福无常,使人意想不到。”昌全见他说得含糊,不明不白,因惊慌起来,说道:“莫非小儿在唐家,有甚不测之事吗?万乞明言。”店主人只得说道:“当日令郎在唐家过得甚好,令郎也甚聪明。不期这年遇著考期,令郎才高,府县俱取第一。到了道考,令郎前去入场,一时人多遗失了,唐家各处找寻,竟无下落。后来又传说变故,也就不知真假了。”昌全忽听了此言,不禁大哭道:“原来小儿已死了!我只指望回来尚可团圆,谁知我倒重回,你竟丧亡!往日思儿想儿,今竟做了一场大梦!”店主人道:“事有前定,人有寿夭。昌爷也不必十分伤感。”昌全只得收泪,说道:“我今虽闻此信,少不得要去见见唐兄,谢谢他向日之情,也不枉一番相与。烦贤主人一引为感。”遂立起身来要走。店主人连忙留住道:“昌爷且慢。如今唐家已非昔日,昌爷也不必去了。”昌全道:“这是为何?万望见教。”店主人遂将唐涂谋占家私,唐希尧为著人命,家私尽费事说知。又闻得他久已搬往他方,依傍亲戚去了。昌全听罢,不胜伤感。只得别过,来见杜氏,说知儿子失去,唐家不知去向之事。杜氏伤心流泪,因在客店中,不敢高声。过了一夜,次日起身,一路上耽耽搁搁,方到了松江府华亭县来。此时真是江山依旧,人面全非。昌全到家,幸喜昌俭还在。昌俭忽看见老相公回家,不胜大喜。连忙跟了昌全,到船拜见主母。杜氏指说道:“你可拜见了小姐。”昌俭拜过,方知相公今已做官。因欢欢喜喜,遂叫了人夫,将行李搬到家中。昌全杜氏且,喜今已得回故土,欢喜无限。就有向日旧友亲戚,忽听见昌全回来,又见说是昌全在边立功做官,今日钦赐回来,十分荣耀。俱来庆贺。会见朱天爵,方知端家也失了女儿,如今他也做官往任上去了。昌全见旧房低小,遂托朱天爵买了一所大房,住下不题。

    却说端居在宜城县做了知县,为官清正,不肯轻易准人词状。就是准了,大半都是劝人和息,真是讼简民安。此时端昌已是十八岁了。端居见他长成,尚未议婚,也时常劝他。端昌只以有了凤家小姐之约,不肯失义。端居见不可强,也只得由他。适值这年宗师接临,端居即备了文书,禀知宗师。说有子随任读书候考。宗师准了。过不多时,端昌竟容容易易的进了。又过了几日,同著这起新进送入学中。内中只有端昌年幼,骑了白马红缨,分外好看。他因是父亲在任,各乡绅以及同官俱送彩旗来贺。端昌谢过宗师,端居遂叫儿子去拜谢同官以及乡绅之家。端昌先去拜过府尊以及刑尊。

    却说这刑尊是个进士出身,四川人,姓柳名星,有个女儿正在妙龄,因无得意之婿,尚在愆期。今日忽见门上人传进帖来,却是端知县的儿子端昌,新进秀才。又闻他年尚幼,正欲一见。遂吩咐衙役请留面会。不多时,柳刑尊出来相见,端昌要行大礼拜见,柳星再三谦让,只行了子侄之礼。柳星看见端昌果是少年清秀,心中十分欢喜。遂说道:“贤侄高才,今秋折桂,明春定作状头。”端昌逊谢不敢。柳星又问:“贤侄今年贵庚了?”端昌道:“小侄今年十八。”两人又谈些别事,端昌告辞。这柳星退入私衙,暗暗想道:“若得此人为吾之婿,吾愿足矣。”因欲托人到端知县衙中去说,又一时无可托之人。忽想起他一个得意的门生王成美,除非央他说合,自然可成。遂著人拿一名帖去请。王成美来见,坐下说道:“不知老师呼唤门生,有何尊谕?”柳星道:“我闻得端县令之子,年少多才。今已新进。本厅有女,素娴闺教,尚然待字。意欲与端子作两姓之欢,系赤绳之足,一时柯斧无人,欲屈贤契为我一行,不知可否?”王成美道:“以老师门楣,俯愿宋陈。端父母无不乐从之理。”王成美别过,即来见端知县道:“生员奉柳老师之命,来见老父母大人者,因柳老师有一位小姐,贤淑多才,正在芳年。前见令公子英英俊彦,不久登瀛。又知令公子未娶,柳老师心实慕之,今欲以淑女而配君子,故托生员作一月老冰人,结二姓之盟,愿偕伉俪。乞老父母大人俯赐允从。”端居见王成美突然说起亲事,大费踌蹰。因沉吟了半晌,方说道:“本县葑菲下属,怎敢仰比黄堂?既柳刑尊不弃,以儿女姻亲下话,诚为天幸。但恨小儿赋性顽劣,只欲以功名入手,方才受室。本县见其大言自负,每每劝戒。无奈他立志已定,不能相强。故此蹉跎。婚姻之事,乞贤契将小儿之意上达刑尊,尚容缓议,何如?”王成美只得辞出,又来见柳刑尊,细细说知。道:“门生揣度端父母之意,大约望子成名念切。况且今岁秋闱已近,莫若俟其试过。倘能侥幸一第,门生再奉老师之命,敬执丝鞭。则端父母无辞,而端兄亦愿成婚矣。”柳星道:“望子成名,坚心博金紫,亦人之常情。但儿女婚姻之事,实人生所不免。何不一言为定,以俟秋闱得意,方使百辆于归,未为不可。再烦贤契细述我言为感。”次日,王成美又来见端知县道:“生员昨日领老父母大人之言,即见柳老师细细说知。柳老师亦盛称令公子贤而有志。秋闱已近,不妨静俟。但想婚姻缔好,总不即行币帛,亦必有一言为定,方使不移。故托生员再求老父母大人允诺。”端知县只得含糊说道:“婚姻岂不愿结?但迟归终吉,只待小儿望过秋闱,定当报命。”王成美见端知县已有允意,便满心欢喜,忙打一恭道:“生员谨佩台命。即复柳老师矣。”于是辞出。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司李爱才嫁女,令尹为子归家。不知果能成就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老知县性傲一朝归 小榜眼才高三及第

  词曰

  心似桂,性如姜,到老未移常。一官落落不贪赃,归去又何妨

   才水涌,学山长,下笔自成章。万言立就献明光,安得不名扬      右调喜迁莺令

    却说端居别了王成美,回到私衙,遂将柳刑尊托王生员为媒,欲要孩儿为婿,我已推辞,只说等你成名之后,方可议及之话,细细说了一遍。端昌听了心下暗吃一惊,因想道:“我与凤小姐已有生死之约,只望功名成就,即觅行踪,以完乐昌破镜。怎许他成名之后议亲?”因连忙说道:“父亲何不竟说孩儿已有凤婚,绝其妄念?”端居道:“柳刑尊爱汝联姻,乃一团美意。况于我又有统属之尊,岂可便遽拂其意?推说成名之后再议,已是不辞之辞。彼若会意丢开,岂不两无形迹?倘若成名之后再来说起,那时直说已聘,便不嫌唐突了。”端昌听了,快快不快。遂题诗一首以明己志。其诗曰:

  拆散名花恨不胜 忍牵野蔓与闲藤

  分悲月夜和谁说 独傍春风祛自憎

  信杳音沈徒有泪 魂来梦去总无凭

  非关意马牢拴定 久矣心窝系赤绳

不一日宗师录科,端昌早有了科举。又过些时,场期已促,端居遂叫李氏与孩儿收拾行囊,差人服事,前去赴试。端昌遂辞别父母,到了湖广省城住下。不几日,已是初八头场。端昌随众入去,候得题目下来,真是才高不让,早已风雨骤至般落稿,兔起鹘落样誊真。他人尚攒眉执笔,端昌早交卷出场。甚是得意。二场三场也是如此。场完即同家人回到宜城。端居叫他写出场中文字看了,果是篇篇气满神足,欢喜不胜。端昌只在衙中静听消息。过不得数日,早闹哄哄报到宜城县来,见端知县道:“老爷恭喜,大相公已高中了!”端居见报,忙讨报条来看。看见儿子已中了第二名经魁,不胜大喜,遂赏了报人,命端昌仍带了家人,到省拜谒主考房师。俱见他年才十七八岁,又生得美如冠玉,又中得高,拜见时相待甚优。端昌又会了同年,在省忙了数日,方才回来。

    却说柳星自从王成美议亲之后,便安心等场后消息。到了八月初,忽报他入帘阅卷,他便欢喜欲中端昌,成婚更易。不期到场分房,他却分在外帘,大失所望。今见端昌中了第二名举人,心中大喜,遂著人请了王成美来,说道:“端新贵已跃龙门。贤契前言,正此时矣。”王成美便不敢怠慢,遂备了一副盛礼,来见端县尊作贺。端居再三谦谢,只得收了。王成美说道:“生员今日之来,一为拜贺,一为令公子亲事。向日曾蒙老父母大人金允。今令公郎先生既已成名,生员今日践约,愿为柯斧。”端居听了愕然道:“柳刑尊之命,岂敢不遵?奈小儿缘悭,前已有聘矣。辜负刑尊美意,乞贤契为我一辞。”王成美听了大惊,因问道:“今春柳老师,深知令公子未归玉镜,私相爱慕,故托生员以结两姓之好。复蒙老父母大人定约,成名方议。今老父母忽言有聘,毋乃戏耶?”端居道:“婚姻大事,刑尊上台,一时不便直言,故借场后成名缓复之,何言戏也。”王成美又说道:“且请问令公郎之姻,还是在柳公之先,还是在柳公之后?又不知所定者何姓?作合者何人?乞老父母大人细言,以便生员转达。”端知县道:“小儿自幼已蒙凤御史不弃,将令爱许配与他。已倩媒作合久矣。只因本县待罪于此,凤公又远谪边庭,故尚未受室。”王成美听见端知县说得凿凿有据,只得别过去回复柳星,且按下不题。

    却说端昌自中了举人,心中甚是快活,恨不能即刻起身进京,以便寻问消息。不期终日被这些同年往还,竟无一刻之闲,只得对父母说道:“孩儿幸叨一第,少不得要进京会试。孩儿在家应接甚烦,莫若早进京去,潜居寺院,清清闲闲,也可温习书史,以图上进。若临期才去,仓卒奔走,非所宜也。”端居李氏见他说得有理,只得料理停当,打发家人端敬端勤,路上服侍。端昌遂拜辞父母,带领家人起身。一路由长江进发,端昌心中想道:“我如今进京,少不得路过临清,便好访问唐家父母。但间别数年,不知二人如何光景?只怕见面时还记不起我旧时的模样哩!待我细细说明,定有一番惊喜。”想到此处,便恨不得一时飞到。遂吩咐船上道:“我有急事,要早到临清。可与我努力兼程。”船家见公子吩咐,不敢迟延。不一日到了山东码头,家人早雇下轿马,望北京而来。又行了数日,端公子问道:“前去临清还有多远?”端敬道:“前去只有一日路了。”到了次日,端公子在轿中,眼巴巴恨不得立刻就到。遂不坐轿,倒骑了端敬的马,虽比不得轿中安稳,却喜马上还可眺望,将心事散散。怎奈愈行愈远,直到日落衔山,方才到了临清。因不便去寻问,只得歇在店中。端昌一夜无眠。

    到了次早,也等不得吃饭,就叫端勤在店看守行李,自己即带了端敬,出门一路找来。怎奈临清地广人稠,街道冗杂。端昌虽离此地也只数年,且他在临清时年又小,又不甚出门,那里还记得当时的门面路径?遂疑疑惑惑,只管走来走去。端敬因问道:“相公走来走去,不知寻谁?”端昌道:“我有一个至亲在此,急要见他一面。”端敬道:“相公既要寻亲,岂无姓名住处?”端昌道:“我小时曾在此住过,论起来门巷也还该记得,不料东不是西不是,竟忘记了。”端敬道:“相公既不认得住处,只要记了姓名,就好寻了。”端昌道:“我这亲姓唐。”端敬道:“这就好问了。”便逢人就问,也有人说在前边的,也有人指说在后边的。二人及至寻到,却又别是一个唐。端昌急得没法,只见街旁一个老人家,向著日色在那里打草鞋。因近前问道:“请问老丈,这边有一位姓唐的,住在那里?”那老儿只是低著头做他的草鞋,全不答应。端敬道:“想是这老儿有些耳聋。相公可问高些。”端昌没法,只得又走上一步,将手轻轻的扑著他的背,道:“我是过路的,要寻问一个唐家,你可认得吗?”那老儿忽见有人问他,方停了手中的草鞋,抬头一看,见是一位相公,连忙立起身来道:“不敢不敢,姓汤的就在前面,是我的亲戚。”端昌见他果然是个聋子,只得又问道:“我问的是唐不是汤。”那老儿笑嘻嘻的指著道:“这边转弯去第三家就是郎家了。”端昌也忍不住笑起来,大声说道:“我问的是唐不是郎!”那老儿方才明白,因笑嘻嘻的说道:“原来是唐。但我这所在,姓唐的颇多。不知还是问那一唐?”端昌道:“我问的是行医的唐希尧!”那老儿听见,连忙问道:“小相公,你问这唐希尧怎么?”端昌道:“他是我的至亲,数年不会,故此要问他。”那老儿道:“这唐希尧不在了。”端昌听说不在,吃了一吓,因惊问道:“他为何不在?莫非死了吗?”那老儿道:“阿弥陀佛,怎么就咒起人来!不当人子。相公若问别人,也不晓得。我老儿与这唐希尧自幼相知,只可怜他无子,刚刚继得一个儿子,又被人算计死了。”端昌忙问道:“你可晓得为甚么被人算计死了?”老儿道:“只因他有个侄儿,叫做唐涂,要谋占叔子的产业。见叔子过继的这个儿子甚是聪明,府县俱考了案首,犯了侄儿之忌。守到进场这日,天还未明,唐涂父子行凶,竟抬出城外打死了。唐希尧家中竟不晓得。可怜他夫妻两口,日夜想念,七八想死哭死。”端昌道:“唐涂谋死事情,他如何肯对你说?”那老儿道:“他如何肯对人说?只因后来骗了唐家的银子,两个儿子分不匀,吵闹说出来。是我居间调停,故此晓得。”端昌又问道:“这都罢了。但不知如今唐希尧怎样了?”那老儿道:“后来被侄儿串通光棍,将人命赖他,把一个好好的家私弄得精光,无处存身,近闻得他往下路依傍亲戚去了。”端昌又问道:“可知他如今在甚么地方?”那老儿道:“他要避这侄儿,是悄悄去的。如何肯说出地方?”端昌又问道:“他这侄儿如今怎么了?”那老儿道:“恶人自有天报,他竟全家害瘟病死了。”端昌又问道:“你这边原有一位凤御史老爷,如今可在家吗?”那老儿说道:“这凤老爷数年前被仇家陷害,已降了边外驿丞,同了家眷去了。”端昌又问道:“他家还有人吗?”那老儿道:“自从凤老爷去后,家人无主,各自四散,房产俱被人占去了。”端昌听见两家俱是如此,真正是哭不得笑不得,只得叹了数声。因见这老儿说了半日的话,遂叫家人取了五钱银子赏他。那老儿接了银子,满心欢喜,因作下半个揖去道:“多谢相公赏赐。下次若要问亲戚,只来问我。”端昌空访了一场,无可奈何,惟暗暗啼嘘。只得回到店中,又过了一夜。这一夜在店中,正是:

  重来指望说从前 不道重来是枉然

  想想思思心欲碎 那能魂梦得安然

    次日,端昌只得起身。不日到了长安,叫人寻了寓所,安顿行李。心上虽系念希尧,闷闷不悦,却因场期在迩,只得藏修守候不题。却说这王成美受了端知县这些说话,连忙来见柳刑尊,细细述知。柳星见说,大怒道:“端知县甚是无礼!我一个刑厅,与你知县联姻,也不为辱你。我一个进士的千金小姐,与你这老贡生的儿子成亲,孰轻孰重?怎一毫世务也不知?我所爱者,止不过犁牛之子耳。他说凤仪有约,况这凤仪忤触朝廷,流贬关外数年,这段姻事从何结起?既是凤仪有约,当日初议时何不明言?今日又朦胧推托?此不过见儿子新中,不屑与我联姻,故此推三阻四,奚落于我。你今尚在我属下,怎这等可恶?也罢,今日再烦贤契去对他说,无论凤家亲事有无,即使果有这凤仪之女,已在关外多年,存亡未卜。近来也不知嫁与那个驿丞的公子了,即使此女尚在,塞外风霜,花容憔悴,也不堪作玉堂金马之配了。”王成美无法,只得又来见端知县,细细述了一遍,道:“这段姻亲,实是门当户对。况柳老师令爱貌美而贤,足堪为公子之配。”端知县道:“小儿临去时,曾说凤家姻事,一丝已定,生死不移。决不以富贵易念。此乃小儿敦义之处,本县亦不能强。何柳刑尊不察,强使退婚就婚?风化所关,非所宜出。即使可强,亦要男贪女爱。若逼迫而成,恐亦非父母之教也。”王成美只得说道:“老父母大人与令公郎所见,自是不差。但生员想来,仕途窄狭,诚恐好事不成。柳老师恼羞变怒,未免于老父母大人有碍。”端居大笑道:“居官贤否,自有公论。贤契倒不消为我虑得。”王成美见端知县迂腐固执,只得回来细细告知柳星。柳星勃然大怒道:“我将好意待他,他反无礼待我!他一个贡生,多大脚力?亏得上台抬举他,故此一向安然。”因说道:“贤契且回,我自有处。少不得他有求我之处。只怕他自来求亲,也不可知。这也且慢说。”王成美见两边参差,甚觉无趣。只得告辞。柳星便暗暗寻思,要捉弄端知县一番,使他知悔。过不得月余,恰好按院到省,众刑官进见,即当面发下许多已结未结积年的疑难文书与各刑官,叫他一一审明回报。众刑官俱吃了一惊,皆面面相觑,不敢则声。早有柳刑官上前跪禀道:“宜城县知县端居,素称折狱。容刑官带回,使他审定回报,无不合宜矣。”按院听了,即发与柳星带回。柳星归到衙中,只将容易留下自己审录,拣那些疑惑难审之事,俱著仰宜城县知县审明,详院定夺。端居只得逐件细审,及送到柳刑厅处,柳星又驳下来。审不得三五件,尚未结局。柳星又发下数十件来,不几日案积如山。端居只得慢慢审去。怎当得柳星动不动说是按台事情,不可迟延,火速著人来催。弄得个端居日不安夜不宁,审了月余,渐渐有些头绪。不期柳星又发下许多来,端居想道:“按台审录,原是刑尊之事,与知县何涉?如此发来,不过刑尊为姻事不谐,故借此来奈何我。我若再不知机,只消他捡出一些不到之处,在按君面前拨弄是非,岂不将我名声坏了?况我孩儿,凤家这头亲事是他心中所慕,经过几番垂死,而犹念念不忘,坚守其义。我为父的,岂可一旦畏势变常,使他终身抱恨,岂非我为父的陷之于不义了?我在此为官,虽略略有些名望,怎当得理刑与我为难?他是上台耳目,若堕其术中,非削即贬,岂不出丑?且我年已望六,何苦恋此浮名?况我孩儿又能继我之业,何不乘其未动之时,告病回去,优闲林下,以乐天年。”主意定了,遂吩咐掩门,连夜做成文书,到上司去告病。喜得上司一向知其清廉,遂准他回籍养病。病好再补原官。不一日文书下来,端居大喜,遂将一应事情,留与后官。柳星忽晓得端居告病,还打帐到按院处留他,怎奈各上司俱批准回籍。见事不能挽回,只得罢了。端居遂辞了各官,竟同夫人,带了仆从,起身回去。宜城县百姓俱焚香远送。端居此时,真是无官一身轻,竟自自在在一路回来,不题。正是:

  涉世难逃是与非 为人只合要知机

  一朝脱却樊笼去 好似高天鸿鹄飞

    却说端昌在京住下,细细访问,方知凤仪降在榆林驿做驿丞。心中想道:“既然凤老伯尚在,则小姐自然无恙。小姐无恙,定然为我坚守。我若再能侥幸,则见小姐之面,尚有可望。”遂将一切外念放下,自在下处揣摹。到了场期,依旧入场文战。只因胸藏锦绣,笔带风云,早三场得意。到了揭晓之日,竟高高中了第六名会魁。到了殿试,对策详明,言多剀切,龙颜大悦。又见他年少,遂赐端昌榜眼及第。端昌得中之后,十分荣耀,在京中游街三日,即选入翰林院编修。就有在京多官,见他少年高中,凡有女儿之家,人人羡慕,俱著人来求亲。端昌俱一力以有聘辞了。怎当得回了这家,又是那家来求,端昌见琐碎得不耐烦,只得在齿录中填了娶妻凤氏,众人看见,方才住了。此时曹石等终日骄功恣意,驱逐大臣。天子亦甚薄之。众臣虽有章疏,不敢明言,虚应故事,俱留中不发。端昌因想道:“凤仪当时降削,使我与小姐不得团圆。曹吉祥石亨二人实罪之魁也。我何不参他一本,倘蒙圣上垂怜,一则为国,一则为私,放回凤仪,则我那表妹随父回京,相逢有日矣。若空空妄想,一毫无益。”即将二人恶迹,细细草成一疏上了。天子大喜道:“不意新进小臣,倒有如此胆量。不避权奸,深为可嘉。”遂将二奸即日削职,凤仪钦赐还朝,官原旧职。圣旨下了,谁敢不遵!端昌见了,不胜大喜道:“不意圣上怜准除奸,又蒙赐归岳父。这段姻亲,皆出之圣恩矣!”遂望阙拜谢。方欲差端勤驰书告知父母,忽见湖广报到,说端知县告病致仕。端昌吃了一惊,道:“别来不久,父亲虽然有年,尚还筋力未衰。为何忽然有病,以致解任?今既闻知,岂有不归省之理。”遂要打点上疏归家省亲。又想道:“既然父亲患病,为何不有家书?莫非其中尚有委曲?”又想道:“目今凤老伯已是赐回,大约不久可到。他来我去,岂不又是一番错误?不如且候候家书,并见见老伯与伯母小姐,说明婚姻,然后省亲归娶,岂不一举而两得?”端昌因在京中等候。只因这一守候,有分教:想望无限欢欣,见面俱成惆怅。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遭迁御史苦思君远塞得生还 改姓贵人不忘旧中堂抵死认

  词曰

  忠臣只望,朝廷正锄奸,谁惜身和命,漫道远疏离,生还原有时

   相逢换头面,何处寻针线。说出旧根苗,方知是久要       右调菩萨蛮

    话说端居自离了宜城县,一路由长江而还。风恬浪静,不日到家,重置房屋,拜祖修坟,然后答拜亲友。见了朱天爵,方晓得昌全回家,也做了官。心中又惊又喜,即忙来拜。昌全两人相见,已是发鬓萧萧,彼此慰问,不胜欢忭。昌全遂述一番间别之苦,又说一番继去儿子之事。今蒙圣恩赐归,苟全性命。端居道:“别后想念仁兄,只道今生已矣,不期我两人端然无恙,依旧重逢。真人生之侥幸!”又告诉一番失去女儿之事,幸喜小弟过继得一螟蛉之子,尽可娱老。昌全道:“令公郎何不同来?”端居道:“小儿幸叨一第,今又公车矣。”昌全听了大喜道:“原来令公郎高发,皆是仁兄积德所致。小弟不胜欣羡。”端居因问道:“老仁兄既然继去公郎,无消无息,近来膝前将何慰?”藉昌全见问,蹙著眉头道:“小弟虽福薄,有子而无子。幸喜天还怜见,在穷途中继得一女。然女虽不如男,若论才情,却胜于男子。故借此少解寂寞。”端居也喜道:“不意仁兄有女如玉,真可贺也。”昌全叹息道:“小弟有子得女,仁兄有女得男。颠颠倒倒,真令人莫测。”遂说道:“小儿当年看会时,蒙朱天爵赞襄,得蒙老仁兄俯允丝萝。岂知我两老人尚存,两小儿女转做了镜花水月,无影无踪。真可叹也!”二人说到伤心之处,大家洒泪唏嘘。二人又谈了半晌,方才别过。正是:

  真真糊涂假惺惺 眼看差池耳怎听

  亲女亲男都不识 反从人说是螟蛉

    昌全端居虽是姻亲无望,却是患难好友,便日日你来看我,我去看你,甚是相怜相爱。端居因回家平安,即备细写了一书,著人进京报知儿子。过了场期,端居便在祖宗面前祷告,愿儿子早得成名。过不得数日,早有报到。报端昌已中了第六名进士。端居李氏大喜,打发报人去了。一时间亲戚填门,俱送礼来贺。端居终日款宾待客,大吹大擂的饮酒。一连半月,客尚未曾请完。忽又报来报端昌中了榜眼,先前还是一个进士,虽然称喜,也还不奇。不期今日忽又报了榜眼,又是一番热闹。个个称奇,人人说好。不一时,连府县官俱亲自到门贺喜。华亭县官著人竖旗杆,上匾额,人人争看,十分热闹不题。

    却说端昌自从闻父亲告病回乡之后,便心神不定,疑疑惑惑。又不便轻离,只得硬著心肠等信。又过了些时,忽家人持书拜见。端昌连忙拆书看了,方知为柳家姻事不便应承,父亲辞归,这些缘故。端昌方才放心。因想道:“上本之后,将及三月。为何尚不见凤老伯的家眷回来?不知是何缘故。”便终日差人在外打听不题。

    却说凤仪自从路上失了女儿,因同著王夫人悲悲啼啼,到了驿中安身。王夫人想一回女儿,念一回家乡。自解自叹,真是受尽了风霜,耐尽了寒暑。凤仪与王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安心忍耐。此时朝中这些正直忠良,俱已黜退。即有与风仪相好的,亦只好自己保守身家,那个还肯出头去捋虎须,作逆鳞之事?自也不望生还。曹石二权奸知他不能生还,也不追求了。故此凤仪在这个所在,倒无荣无辱。只在镇守之处,支些钱粮度日。又且他是个御史出身,人还敬他。故此缘边这些武官,俱晓谕兵丁,不许在驿地远近骚扰惊动他。到了时节,还送些礼物资助他。故凤仪在驿中倒也相安。不知不觉,已住了六七年。他夫妻二人又无子女亲戚在朝,也就得一日过一日,还乡之念也不敢指望了。不期一日,凤仪在驿中坐得无聊,同了一个家人到山前去眺望。眺望了半晌,忽向著东北上说道:“此去就是帝京了,我感蒙圣恩,不赐我死,尚得余生。今我在此漠外,怎奈天高听高,无由传入九重。我今只好神驰帝阙,以尽臣职罢了。”遂望著东北上,双膝跪下,再三拜呼万岁。家人看见老爷如此,甚是笑他。凤仪拜完,家人搀了他起来,又周围看了一遭。凤仪指著东南上对家人说道:“此去白云尽头,是我故乡。我今有翅亦不能回矣!”说罢,低头沉想。正在出神之际,忽抬头看见远远的一阵,有十数个京样的大汉,飞马直奔将来。奔到山下,看见有人,就高叫道:“兀那山上的老儿,可晓得榆林驿凤老爷住在那里?”凤仪突然见问,不敢回他。家人吓得心慌,悄悄的说道:“老爷不好了!莫非京中有变,又差校尉来吗?这都是老爷方才拜出来的,这事怎么好?”凤仪想道:“既是朝廷拿人,他怎肯口口声声叫我老爷?毕竟还有别的缘故。”只得硬著胆问道:“你们要问他何用?”这几个大汉道:“俺们是京中差来报凤老爷荣升,并接凤老爷去上任的。”家人听见,欢喜得只是打跌道:“原来老爷这一拜,就是个官了。”遂大叫道:“你们要寻凤老爷,这不是吗!”众汉子道:“果真是凤老爷吗?”家人道:“怎么不真?难道我哄你不成。”众大汉听见是真,一齐下马走上山头,齐齐的跪拜道:“老爷恭喜,官还原职。快些接旨。”凤仪不敢怠慢,遂同了众人一齐回到驿中,此时家人先已报知王夫人了。凤仪忙排香案谢恩,方拆开诏书。只见上写著:

  新科榜眼翰林院编修臣端昌一本:为锄恶荐贤事,奉圣旨

    览奏。劾曹吉祥石亨朋党为奸,恶迹甚著。即著削职听勘。曹石既罪在不赦,则凤仪之远谪无辜。官还原职。该部知道

凤仪看罢,又惊又喜。喜的是依旧原官,身回故里。惊的是这姓端的新中榜眼,他又后生,并未识面,非亲非戚,为何肯出死力救我?此恩此德,真没世难忘。又想道:“他新进有胆,能继我志。又能耸动君王,除奸去恶。一片忠肝义胆,又胜我十倍矣。朝中有此忠良,真社稷之福也。”遂细细告知王夫人。王夫人亦说道:“难得此人素无一面,不避生死,救我二人荣归故里。日后到家,当刻木拜他,犹恐不尽。”于是夫妻欢然,收拾行囊。一时传开,这些武将晓得凤仪钦诏进京,依然御史。凡是素常有些冒功不法的,恐他进京去说长道短,遂一时俱来相送。各有厚赠。凤仪见无盘费,也只得笑纳了。遂同了王夫人一齐起身,望北京而来。正是:

  当时远谪愁无奈 今日生还笑有声

  万死不辞维大节 一朝得释是重生

凤仪不一日到了。离京不远,那几个差人早飞马先入城中,报知各衙门。府县都知,忙一面差人料理他的衙门,就一面出城迎接。不多时,将凤仪接到。凤仪不敢先进衙门,因借公馆宿了一夜。次日五更,即入朝谢恩朝见。朝见过,然后同了王夫人进衙。不一时,同官拜见,各各称贺一番。凤仪送客出门,才走入穿堂,早有门上人来禀,说新科榜眼端老爷来拜,说是老爷至亲,有名帖在此。凤仪见说是榜眼端昌,正要打帐去拜谢他,不期他倒先来了。又见说是至亲,便连忙接过名帖一看,却是愚表侄小婿端昌顿首百拜。凤仪看了,不觉大惊起来,因暗想道:“我亲族中并无此姓。就是年家也不见有。又称是小婿,我又无女嫁他。”又想道:“我虽得了一个女儿,已经失散。当初又不曾许人,为何他写小婿二字?”一时心上惊疑,转不便接见。因对家人说道:“你出去拜上端爷,说我老爷感恩甚厚。只因初到,朝事未完,尚未走候。少刻即踵门矣。”家人连忙出来,走到端榜眼轿前,即将老爷之言说了一遍。端昌连忙走下轿来,笑说道:“我是你老爷的至亲,如何见外?”遂不由分说,竟一直走上堂来。家人不敢拦阻,慌忙报知凤仪。凤仪只得连忙迎将出来,远远看见这端榜眼甚是少年,只好十八九岁,却生得面如白雪,唇若丹涂,又带著乌纱,穿著大红圆领,越发好看。笑嘻嘻走将上来,说道:“老伯可还认得愚侄小婿吗?”跟来的家人早已将红毡铺下,端榜眼连忙移椅子放在中间,要请凤仪去坐。凤仪见他如此称呼,又见他十分亲厚,又见他殷殷要拜,一时竟摸不著头脑。只得连忙扶住道:“学生遭斥边庭,自分必死。感蒙大恩人鼎力回天,剪除凶类,不但救回老夫,抑且归还原职。报君者忠,扶危者义,不意大恩人少年,而具此忠义,直比古人矣。今早朝见之后,正欲登堂一拜,不意大恩人转逆礼先施,学生得罪多矣。”说罢连忙要同拜下去。端昌连忙搀住笑说道:“尊卑之礼,从来一定。怎么乱得?还是老伯请台坐,容愚侄拜见为正。”凤仪道:“且莫说恩私。只大恩人玉堂金马,翰苑名流,亦无拜御史之理。”端榜眼道:“愚侄与老伯原系至亲,名分所关,故请拜见。老伯为何就外人泛论?想是老伯一时间认不得愚侄了。请进去见见老伯母,老伯母自然认得。”一面说,一面就要走进内衙去见夫人。凤仪越发惊慌,连忙扯住道:“大恩人且请坐下,请教明白,不妨再见。我学生被谪,昏聩有年。前事俱漠然矣。但细细想来,凡有瓜葛之牵,实未见有贵姓。虽有一小女,当年实未字人,不知大恩人是何枝派,又与小女何处言盟?乞细细见教明白,庶免学生疑疑惑惑。”端榜眼见问,方笑嘻嘻说道:“老伯疑惑的原不差。愚侄本不姓端。姓端者,乃难后从恩父收留之姓也。前边家父,实系姓唐,就是令爱小姐之婚,亦系在唐家时,与老伯母面订。非端家事也。求老伯询之老伯母,方知愚侄小婿非谎言也。”凤仪听见,半日糊涂帐,今听见说出姓唐。方惊问道:“大恩人莫非是我表弟唐希尧一家吗?”端榜眼连忙应道:“唐希尧就是家君。”凤仪见说是表弟唐希尧的儿子,便又惊又喜,连忙道:“这等说起来,你实实是我表侄了。”端榜眼道:“若不实是,怎敢妄认?”就要拜见。凤仪道:“慢些,见过你伯母未迟。”二人欢欢喜喜,凤仪扯著端昌的手儿,同入后堂,大叫道:“夫人那里?快来相见。”王夫人忙走出来,凤仪即用手指著端榜眼说道:“夫人你可认得他吗?他就是我的侄儿,他就是表弟唐希尧的儿子,他就是上疏救我的恩人。”夫人听说,大喜不胜。连忙上前细认道:“正是正是,若不说明,也认不得了。”端榜眼就请凤仪王夫人上坐,拜了四拜。王夫人道:“不意别了几年,贤侄如此长成。今又作皇家翰苑,叔叔婶婶真好福分也。只不知贤侄为何又改了姓?”端榜眼遂将别后被人谋害,更名出姓始末根由,又说了一遍。又将进京会试,寻访父母不见,今又著人四处访问,尚未回音,也说了一遍。说罢,三人各自流泪。

    端榜眼拭泪,又问道:“贤表妹近来想已长成了?敢请来一见。”王夫人听见端榜眼要请表妹相见,不觉凄然变色。道:“我那贤侄,你还想要问表妹,我劝你不如不问吧!”端昌听了大惊道:“伯母此话说得大奇,侄儿怎么不问?当时和咏飞花之诗,已蒙老伯鉴赏。后来联咏飞花之诗,又蒙老伯母钟爱,配为夫妇之言,又公出之老伯母。长相思之词,又私与表妹订盟。况小侄为有此盟,就在颠沛流离九死一生之际,也未敢少忘。就在登科得意柯斧奔走之时,也不敢负心。怎盼到如今,老伯与老伯母又塞外归来,小侄又侥幸通籍,为何表妹转不许问及?大奇大奇!”王夫人见他说得伤心,不觉放声大哭起来,一把扯著端昌,道:“我那有情有义的侄儿呀!你表妹我既已许你,怎么不许你问?但可惜你问迟了,如今问也没用了。”端昌吃惊道:“为何没用?伯母快说与侄儿知道。”王夫人因又痛哭道:“我那孝顺的女儿呀,我那命苦的女儿呀!只指望与你同去同归,谁知半路里丢得我好苦也!”凤仪在旁也自流泪呜咽。端榜眼看了,忙忙惊问道:“二大人如此伤心,莫非我表妹有甚不测吗?”王夫人只是哭,那里说得出。还是凤仪说道:“因我连贬,带他赴驿,同至中途,不期天雄关兵变,一时兵民纷扰,将女儿冲散,又不知是蹂躏死了,又不知是流落他方。叫我老夫妻哭哭啼啼,思思想想,至今魂梦不宁。”说罢,王夫人愈加痛哭。端榜眼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四肢瘫软。禁不住扑籁籁泪珠乱滚,道:“小姐呀小姐呀!何我与你薄命无缘若此耶!犹记联吟续句,月下言盟,誓同生死。到今竟成虚话耶!岂不将我数年眷怀寤寐,悉付东流耶?”说罢哀哀大哭,哽咽不能出声。凤仪王夫人见他如此,著实怜他。只得拭泪住了自哭,转劝他道:“小女福薄,不能承受贤侄凤冠。今贤侄青年,自有福人相配。请自开怀。”端榜眼道:“侄儿只为小姐,流离抱病,几不愿生。今不死者,实欲希图完此一段姻缘。不想今成永别。当日侄儿与小姐定盟,原说男义女节,今无论小姐存亡,我只坚心不娶而已!”凤仪只得宽慰道:“贤侄既能逢难不死,焉知我小女不在天涯?小女既与贤侄有这番愿娶愿嫁之私,则一念真诚,上苍决不有负!况天下事奇奇怪怪者不少,或尚有相逢,也未可料。况贤侄虽居翰苑,实在可待之年。今我已归,就好寻访了。”端榜眼到了无可奈何,只得收泪。即欲辞去。王夫人留住道:“你我三人在京中,殊觉寂寞。侄儿可移来同住,大家也可商量找寻。”端榜眼也不忍分别,只得叫家人将寓中的行李搬来住下不题。

    却说端居昌全二人在家,以为生死重逢,又念昔日一段儿女之情,故此越发比当年更加亲热。连朱天爵竟做了二人的帮闲,便终日去登山问水,看月寻花。或是你请,或是我邀,三人甚是得意。一日,同在舟中,朱天爵因说道:“当初我指望你二人结成亲家往来,不期今日彼此失散,化为子虚。我今更有一言,只不知二位可肯听吗?”昌全端居同声说道:“你我老友,仁兄有言,敢不恭听。”朱天爵道:“近来闻知你二位皆有子女。端兄令郎,虽然高发,尚未受室。昌兄令爱,虽已长成,亦未曾许人。何不也象当年你二人重结亲家,使亲情不绝?当初昌男端女,如今昌女端男,阴变为阳,阳变为阴。反覆配合,岂不又是一段奇缘?不知你二人心下如何?”二人听了,细细寻思,俱各欣然道:“朱兄妙论,愈出愈奇。可谓善于撮合矣。”朱天爵问道:“令郎先生不知几时方得荣归?”端居道:“前日小儿书中已说,不久告假省亲。大约不远。”朱天爵又接一句道:“今日说过,等令郎荣归,小弟准吃喜酒矣。”三人大笑。正是:

  旧亲欲改做新亲 谁道新亲是旧人

  天意错综人不识 一番春认两番春

    却说曹石二人,自从被端榜眼上疏革职,也就有言官你一本我一疏,不消几日,奉旨处死。又查他二人往日这些阿附党羽,削的削,处的处,早将常勇削职问罪。当事的因念凤仪忠义可用,将他点了淮扬盐院,以报他数年之苦。不日命下,凤仪谢恩辞朝,领了文凭,同王夫人起身。端榜眼见凤仪差了外任,不日起身。自己思想在京无聊,因想道:“我何不同去省亲过?再来也好。”也就上了一疏,告假省亲。疏上也就准了。端榜眼见准了,遂欢欢喜喜同凤仪王夫人一齐出京。只因这一来,有分教:踏破铁鞋,终成眷属。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便晓。

第十六回 飞花咏夫妻小会合 玉双鱼父母大团圆

  词云

  天心不是多颠倒,要见人心好。始终若一,死生不变,方偕到老

   东边是肉,西边是骨,这相逢偏巧。一时看破,一时说出,古今稀少       右调贺圣朝

    话说端榜眼上了一疏,奉旨省亲,遂同著凤仪王夫人一齐起身。在朝同官闻知凤仪起身,又见端榜眼钦赐还乡,俱来饯别凤仪端昌,然后出京。一个是御史,一个是翰林,一路上十分荣耀。逢府州县俱远远相迎相送。不日已到临清不远,凤仪早先著人去找寻原住,不期房子俱被人占去了,家人俱逃走了。住房的人忽听见凤仪依旧有官,又闻得同了新科端榜眼回来要房子,吓得魂胆俱无,连夜搬出。家人即扭见凤仪,凤仪竟不计较,遂同了夫人侄儿到家,复招了几个家人,在家整理。端榜眼在屋中,想起当年与小姐题诗月下之事,每每长叹道:“物在人亡,信不诬也!”又问明唐家祖坟,即著人备礼去祭。祭礼甚是齐整,遂惊动了临清城里城外,人来观看,方知端榜眼是唐希尧过继之子,今日做了大官回来祭祖。又晓得是昔年不见,被人拐出,故此改姓。只可惜唐希尧不知在那里去了,以致人人争羡,个个称扬。又过了数日,早有扬州衙役来接凤仪上任。端昌遂同了凤仪王夫人离家起身,不一日,到了境中。凤仪的属官俱来迎接,就不是统属,因是端榜眼同来,俱杂在中间同接,故此更多了一番热闹。凤仪到了衙中,端榜眼也住了数日,方才别了凤仪王夫人,独往松江。端榜眼坐了一只头号官船,好不风骚。到了华亭县,县官著人迎接,端昌到家,拜见了父母。不一时,贺客填门,知县也来拜见,忙了数日。朱天爵来见端居,说道:“令公郎今日荣归,前日小弟舟中之言,老仁兄想必料理矣。乞示一言,方好到昌兄处去说。”端居因不曾与儿子说明,只得含糊应道:“小弟处无不愿从。然婚姻事必先从女家说起,乞兄到昌兄处讨一允来,然后行事。”

    朱天爵忙到昌家,昌全接见,朱天爵就先说道:“端榜眼已荣归矣。小弟前日面见时,细观其貌,潘安不如,才过苏柳,更不必言。况年方弱冠,已身到凤凰池。最可喜者,今尚还未娶。小弟前日之约,谅仁兄已筹之熟矣,乞赐一言,容小弟转致端兄,促其聘礼,以赋桃夭。”昌全听了,忽叹息说道:“前承仁兄高见,实是允合人心。只恨其中缘薄耳。”朱天爵惊问道:“以令爱之贤淑,配端榜眼之才华,两才遇合,千载难逢。自是一段良缘,有何厚薄?”昌全又叹息道:“前领大教,即与拙荆细言。及会端侄,弟心实爱之。不期拙荆言于小女,小女实不愿从。其中情事,不便细言。故使小弟不能主持,只好听从其志耳。”朱天爵又惊问道:“自来婚配,虽说是男欢女悦而后成,亦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为父母而不能主持之理?昌兄之言,可谓千古独创之奇谈了。”昌全只是叹息。朱天爵道:“仁兄既薄其人,不屑践约,何不直截痛快,竟回了他?又推托在令爱身上,何为?”昌全见朱天爵发急,只得说道:“此小弟所深愿,怎说推托?实实小女从幼即有人聘过矣。”朱天爵道:“既有人聘过,今其人安在?”昌全道:“今其人虽在天涯,遇合甚难,但小女贞节自守,百劝不回。小弟在参军时,常总镇为儿求媳,那时小弟不审小女前因,竟误许了。小女闻知,又不说出,但自绝食,以致叶悴花枯,奄然长逝。幸喜天禄未终,逝魂复返。再三追求,方知心贞性烈,只知从一,不知有他。当此之际,不嫁则常聘难辞,欲强其嫁,则小女惟有一死。事在两难,小弟已拚受祸,多亏周总戎设策,以李代桃,方能苟免。又恐风声漏泄后有是非,故为小弟出疏赐归,以绝其念。仁兄前日舟中之议,小弟唯唯否否,不遽苦辞者,只以常子武徒,非其所欲,今端侄翰林鼎甲,又年少风流,或者又当别论。故令弟妇微言探之。谁知小女冰霜松柏,只论节,不论人。视端侄犹常子,故小弟无可奈何。因此得罪仁兄,并得罪端兄也。”朱天爵听了方惊道:“原来令爱有此委曲,又具此贞烈,殊可敬也。但有一说,若是行聘之人知在何处,守之可也。今其人消息未知,生死未卜,岂不令才女虚生于天地?此亦老仁兄一件不了的大心事,不可不急为料理也。”昌全点头道:“仁兄之言甚是,且容小弟再商可也。”朱天爵遂别过。次日来见端居道:“小弟只以为媒人易做,故叨揽在身上。谁知费唇费舌,不胜其劳。”端居笑道:“仁兄且莫怨劳,只怕劳而无功,更要埋怨。”朱天爵道:“劳则定要成功。”端居皱眉道:“这功似乎难成。今早小弟将仁兄之意,细细与小儿说知。只道他断然乐从,谁知小儿闻知,竟誓死推托。以负台望。”朱天爵听了著惊道:“这又奇了,令公郎正在受室之年,大登小登。夫谁不愿?令公郎为何苦辞?”端居道:“此事小弟一时也说不尽。吾兄只问小儿自知。”因叫人去请小老爷来。不一时端昌出来相见过,朱天爵因说道:“昌老伯令爱,才过道韫,貌胜西施。贤侄玉堂翰苑,年齿相当,若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则周南雅化,无逾此矣。贤侄为何不遵庭训,而再三推托?”端昌忙打一恭道:“小侄岂敢有违父命,而招愆于淑女?但思人居天地,节义为重。人苟不持节义,则与禽兽何异?小侄不敢欺瞒老伯,实自幼已蒙一才女见怜,诗词媒证,久订终身。今此女虽飘蓬不知何处,欲见无由,然义之所在,情之所关,小侄焉敢负心?故年将二十,绝无琴瑟之想,惟有求之天涯海角,以完此盟。如其不能,独宿终身,亦甘心俟之矣。”朱天爵听了大惊道:“原来贤侄不娶也为守义,真与昌小姐是一时奇闻了!”端居忙问道:“昌小姐又有何奇处?”朱天爵遂将昌全之言细细述了一遍,道:“昌小姐守节不嫁,令公郎守义不娶,岂不是一对奇闻?”端居父子听了,也暗暗称奇。朱天爵见两家俱不愿成,只得且暂别过。正是:

  节妇甘心不嫁 义夫岂肯成亲

  两家都遵伦礼 只是苦了媒人

    却说一日,昌全见端榜眼新回,遂具柬请他父子。又著人去请朱天爵来陪。此时昌全园中,海棠盛开,昌全遂设席园中。将近晌午,端家父子来了,朱天爵也到了,四人入席,在花下饮酒。昌全只叫了几个小优清唱。到饮得欢然,到半酣之际,朱天爵道:“久闻贤侄诗才高妙,今当春昼,又在此花下,贤侄何不赐教一首,以志今日之乐?”昌全道:“朱兄高论,既合时宜,又得文人之趣。端贤侄只得要发兴了。”遂叫书童去取笔砚。书童走至内室,恰恰昌小姐坐在书房看书消遣,忽见书童忙忙取了笔砚笺纸去,小姐因问道:“你取笔砚何用?”书童道:“老爷同端老爷端榜眼朱相公在园中看花饮酒,如今要端榜眼做诗,故老爷叫取笔砚。”小姐因想道:“他一个少年鼎甲,自然才思不同。只不知是何做法?”因想道:“我有道理。”遂吩咐书童道:“你今出去,倘端老爷做完,你可悄悄拿来我一看,看过即送去。”书童答应去了。走到席间送上笔砚笺纸,端昌正欲寻思,忽抬头看见落花片片,飞舞筵前,一时触动当年,想起凤小姐飞花诗之妙,竟提起笔来,照他的前诗写出。写完,送与昌全朱天爵同看。大家看了俱赞道:“贤侄倚马而成,有如宿构。且风旨潇洒,意味深长,真翰苑雄才也。”因又奉酒劝饮,遂将诗放在桌旁,彼此交赞,然后又饮。不期这小书童受了小姐吩咐,今见诗完,遂悄悄挨近桌边,乘他们饮得热闹之处,只推是收笔砚,遂连诗都窃了,一径走入书房,递与小姐。小姐忙展开一看,只见诗柄是飞花,因触著心事,不禁唏嘘。因暗想道:“不知这榜眼又是甚么做法?”及细细看去,竟是当年自家在凤仪船上做的,一字不差。因大惊道:“这又奇了!我这首诗,只有凤家父母知道,除了凤家父母,只有唐家哥哥和我一同知道,此外并无一人晓得。缘何被这榜眼盗袭了?莫非唐表兄与这榜眼相好,与他说的?”再细细翻看道:“不独诗是我的,这字迹起落,也宛然是唐表兄的笔法。难道这榜眼就是唐表兄不成?”一时心乱起来,要悄悄走入园中偷看,又想道:“不可。他一个外人,我怎好去看?”又想了半晌道:“我有个法儿,何不将他的和韵诗写出去与他,看看他惊也不惊,便知他是也不是。”算计定了,遂取一幅一样的笺纸,照他的行款,竟将他和韵飞花诗写在上面,付与书童,叫他拿出去,仍放在原处。书童领命放了。

    端昌饮了几杯酒,放不下凤小姐飞花诗之妙,又将笺帖取了来看,只见笺帖上竟不是凤小姐的原飞花诗,竟是自家和凤小姐的飞花诗。吃了一惊,竟惊得将头乱颠,口里乱嚷道:“大奇大奇!这诗是谁人改写过了?改写过了,他怎改写出我和凤小姐的飞花诗来?况我这首和诗,只有凤小姐知道,难道是凤小姐改写的不成?大奇大奇!”因向昌全连连打恭道:“昌老伯,可怜小侄为这两首诗,几番要死。今日既见此诗,是谁写的,须要还我一个明白!”众人见了,尽皆惊讶。昌全忙取诗笺一看,见果不是原诗,又听见端榜眼凤小姐长凤小姐短,心下早有几分明白。因说道:“贤侄不必著忙,待我查清了,还你一个明白便了。”遂拿著诗竟入内,问女儿道:“这诗果是你改写的吗?”小姐见事有根由,不敢推辞,只得答应道:“果是孩儿改写的。”昌全道:“你为何改写?”小姐道:“这两首飞花诗,原是孩儿与他初起订盟之作,并无外人知道。他既不忘情,还写孩儿的原韵;孩儿怎敢负心,不写出他的和诗?既两诗有验,其人尚存,则孩儿往日有辜父母之心,不为虚谎矣。”昌全道:“既如此说,则今日之嫁,推辞不得了。”小姐道:“既为此守,焉敢他辞!”昌全听了大喜,因复走了出来,笑对众人说道:“原来小女之守,专为飞花诗而守;端贤侄之辞,亦为飞花诗而辞。今飞花诗既飞去飞来,复飞会于此,则守者辞者,俱苦尽甘来矣。”端居听了大喜道:“若如此说来,则小儿所辞,正为令爱。令爱所守,正为小儿。昔有意难求,今无心会合,真天缘之奇妙也!”昌全因又对端昌说道:“贤侄如今明白了?”端昌连连打恭道:“明白了!”朱天爵因问道:“榜眼既已明白,这段婚姻还是辞也不辞?”端昌又打一恭道:“不敢辞了!”朱天爵方大笑道:“媒人一般也有做成的日子,妙妙,这喜酒吃得稳了!”大家都笑起来,重新欢饮。大家因心中快活,直饮得沉沉酣酣,方才别去。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昌端两家既已欢从,朱天爵又在两边撮合,早有端家行过极盛的聘礼去,昌家备了最厚的嫁妆来。到了吉期,端家大开筵席,遍请亲朋。端榜眼身穿大红圆领,头戴乌纱朝帽,腰系起花银带,上罩黄罗绣伞,骑一匹高头骏马,前摆著许多翰林的银瓜执事,一路笙箫聒耳,火炮连天,自来亲迎到了昌家门首。早有许多家人,捧了锦笺笔砚,求新榜眼题催妆诗。端榜眼笑一笑,遂坐在马上,飞笔题诗一首,道:

  飞花飞去又飞还 依旧枝头锦一团

  今才灯前含笑看 花欢恰好对人欢

小姐看了大喜道:“果是表兄之笔,今日方完吾愿矣!”于是妆成。候外面再三催促,方才拜别了父母,随众侍妾簇拥上轿。此时端榜眼骑马在轿前,昌全坐头轿,在小姐轿后又添了昌全的执事,越发人多。一路上热热闹闹,甚是荣耀。到了端家,端居迎入中堂,方请新人下轿。丫鬟伴娘扶著小姐,同端榜眼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父母,然后送入洞房。伴娘将小姐揭去盖头,端榜眼偷睛一看,见小姐比旧日越发出落得标致非常。此时不敢开言。不一时做起花烛坐床,撤帐同饮合卺,端榜眼遂打发众人出房,然后恭恭敬敬朝著昌小姐又作了一揖,道:“自从与贤妹别后,愚兄废寝忘食,离愁莫遣。每欲飞傍妆前,不期遭难流落,不能如愿。后感贤妹勉励之情,努力幸叨一第,即冒险以救尊公。只指望贤妹同回,佳期在即,不期贤妹又遭失散。愚兄歉恨无缘,死生无路,惟坚心不娶,以报贤妹之情。今不期与贤妹转在此团圆,真意外之奇逢也!”昌小姐也不作儿女之态,竟说道:“贱妾蒙贤兄不弃,月下订盟,实望进京以图践约。谁知随亲远谪,失散途中,又蒙恩父母抚育,遂渐远渐疏,又不期常镇求婚,父亲不知就里,误许联姻。遂致小妹绝食而死,得恩人设策,婢作夫人,方使妾死里回生。又得赐归居于此地。自分终身守义而已,昨又称端榜眼之求,正费推辞,再不想端榜眼就是贤兄。真天作之合,人力所不及也!”二人将前后事说明,又喜不胜,合欢饮罢,端榜眼笑道:“昔日儿童,今俱长大。今不可再作从前之拒也。”说罢,二人相视而笑。端榜眼走近身旁,遂与昌小姐解带宽襦,拥入销金帐中,共结同心,而赴襄王之梦。真是:

  久旱逢甘雨 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 金榜挂名时

    端榜眼与昌小姐新婚快乐,且按下不题。却说凤仪在扬州任上,忽一日,门上衙役进来禀道:“外面有老爷的表弟唐希尧要见。”凤仪听见大喜,忙叫请进。迎入后衙,见了王夫人,各诉了一番离别之苦。凤仪即道:“表侄被难,过继端家,今中了榜眼,选入翰林。我夫妇得他之力救回。当初令郎幼时,与我小女有约,订盟终身。不期小女前在途中失散,表侄大失所望,又打听得你不知去向,前日同我出京,已在临清住了许久,在祖茔上拜扫一番。又同我来此到任,他如今回华亭县省亲去了。省亲之后,即来访你了。”唐希尧忽听见有了儿子,已是千欢万喜,又听见得中榜眼,如此荣耀,真是快乐无穷。王夫人即刻著人请了赵氏进衙来同住,说知前事。赵氏大喜。过了些时,正要到华亭县去认子,不期端榜眼已差人来下书,报知小姐之事。门上人传进,凤仪拆开看罢,不胜惊喜道:“原来我女孩儿有人收留,今表侄访著,已结婚成亲了。”王夫人听见大喜道:“女儿侄儿既相会成婚,乃大喜之事。我们至亲,何不大家同去认明,也是人生快事。况闻华亭也离此不远。”凤仪唐希尧赵氏俱说道:“有理有理。”凤仪遂吩咐衙役道:“本院有事公出。”遂同王夫人并唐希尧夫妇下船,不一日到了华亭县。凤仪著人报知端昌,端昌告知父亲道:“凤老伯即昌小姐之亲父也。”端昌忙先到船迎接。到了船上,即走入舱中来见凤仪。不期才跨入中舱,只见左边立著一个须鬓皓然的老人家,右边又立著一个银丝绾髻的老妈妈,端昌晋见,吃了一惊。因暗想道:“我看此二人头鬓虽白,面庞恰似我唐家的父母一般,他为何在此?”一时仓促,不敢轻易上前相认。唐希尧赵氏又见他乌纱圆领,气象轩昂,也不敢轻易厮叫。凤仪王夫人早从后舱走出来,说道:“侄儿,这是你的父母,为何不来拜见?”端昌听见果是他的父母,方抢上前,左手扯著父亲唐希尧,右手牵著母亲赵氏,跪下大哭道:“不肖孩儿自从被难,数年不能侍养,终朝思念父亲母亲。今幸得第,指望少报寸恩,又不期父母潜身远害,无处访求。在万死饮泣之际,不期得遇表妹。因幼时在家有约,今又蒙恩父母再三劝勉,遂从权成婚。今愿二大人恕孩儿不告之罪。”唐希尧赵氏抱著端昌大哭道:“当日孩儿进场,不见回来,我二人思你想你,肝肠寸断,甚是痛心!只说今生不复见面,谁知见了你凤老伯,方知我儿高中,又知你与表妹成亲,快心不过,故特来看你。且喜你有志成名,不负我二人之望。”说罢遂搀了端榜眼起来。端居也来了,大家相见。端昌即告知缘故。端居方知二人是孩儿的亲父母,今日重逢,也觉大喜。遂迎请到家。

    这日恰是满月,昌全杜氏俱在内室,忽听见有人先来报道:“小老爷去迎接凤老爷,在船中忽认著了生身父母,如今同来了。”昌全又惊又喜,忙出来迎接,先拱请了凤仪入去,再接第二个端昌新认之父,走到面前,却是一个老者,依稀认得像是临清托孤的唐希尧。却仓卒不敢厮叫,不期那老者看见昌全,早惊惊疑疑问道:“老先生莫非是数年前在临清见过的昌先生吗?”昌全方大喜道:“老丈既认得昌全,则老丈果是我好友唐希尧了!”二人认明,大惊大喜。遂同入厅来各各相见过。昌全因说道:“我小弟幸获一女,得赘榜眼为婿,自谓邀荣矣。不期小女原系凤老亲翁之令爱,今不期小婿又系唐老亲翁之令郎,如今看来,小弟之荣,实借光于老亲翁多矣。”唐希尧听了,哈哈大笑道:“昌亲翁道借光于小弟,不知小弟实借光于昌亲翁。昌亲翁,你道小弟这榜眼之子是谁?即昌亲翁昔年过继与小弟之儿也!”昌全听了,惊喜非常,道:“原来小婿不是小婿,转是我亲儿昌谷,大奇大奇!”端居听见他二人说出始末缘由,亦大惊说道:“这样看来,小儿端昌不是小儿,转是我昔年之婿,大奇大奇!”正说未完,只见端昌出来说道:“孩儿岳父转是父亲,父亲转是岳父,固已奇矣。谁知端家的媳妇,转是昌家原定的媳妇;昌家的继女儿,转是端家的亲女儿,不更奇乎?”众人皆惊问道:“这是为何?”端昌道:“方才昌母亲说起孩儿幼年看会,因作对定端媳妇时,曾有一对玉双鱼,将一个与媳妇为聘,就将一个挂在孩儿身边,以为比目之兆。后因遭难,将孩儿过继在唐父母处,还留下这个玉鱼以为记念。方才昌母亲与端母亲说起往事,因取出这个玉鱼来,问端母亲那个可在?端母亲说是挂在女儿身边,并女儿失去,不胜感叹。不期媳妇身边也挂著一个玉鱼,说是自小儿就有的。因爱其美,故至今不舍得放下。因取下来一比,两鱼合拢一处,中间枢钮联合,分毫不差。方知凤老伯收养之女,即是端父母所失之女,既是端父母之女。岂不原是孩儿幼年所定之媳妇?颠颠倒倒,岂不更奇?”众人听了,俱称奇道快不已。忙叫取出玉鱼来看,果然两个凑成一个,是件宝物。大家欢喜无已,因说道:“一向糊涂,今既分明,则名分俱要改正。”仍上疏改名昌谷,以昌全杜氏为生身父母,认唐希尧赵氏为恩养父母,拜端居李氏为岳父母。彩文小姐以端居李氏为生身父母,认凤仪王夫人为恩养父母,事昌全杜氏为公婆。从新安排筵席,大吹大擂,拜见一番,方正了名分。正是:

  昔日分离悲不了 今朝相见喜非常

  不是一番寒彻骨 怎得梅花扑鼻香

自此以后,昌榜眼不忍唐希尧赵氏远去,端小姐不忍凤仪王夫人分开。凤仪唐希尧王夫人赵氏也舍不得分离。因商量共置了一所大房,三姓同居。凤仪因离任日久,不便久住,只得单身赴任,到扬州做了三年盐院。复过命,就告了致仕,不回临清,竟来华亭一起同居。昌榜眼也起身进京。昌全吩咐道:“我当日若无恩人周重文,怎有今日之荣?父子怎能相见?你今进京,以德报德,方见孝道。”昌谷领命,端小姐也说道:“当年常勇求媳,亏春辉代替。若无春辉,我已骨化形销。怎今日与你享夫妇室家之乐?你此去若有可报处,可为我报之。”昌谷应诺,进京复命。官居旧职。过了些时,在当事面前吹嘘,将周重文加了挂印总兵。又见常勇削职,又托人将常奇入学,以报春辉。后来周常闻知,方晓得这些报德之处,俱是亲戚,往来不绝。昌谷遂著人接了小姐进京。后来昌谷直做到大学士,见父母年老,方才告致仕来家。昌全直活到九十,凤仪端居唐希尧俱各有寿,相次而没。李氏赵氏杜氏俱无病而卒。昌谷生有四子,二子登甲,二子入泮。竟分接了三姓香火。以后夫妻相好愈笃,也活到八十而终。至今相传为飞花咏玉双鱼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