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记事
(明)马生龙 撰
六朝旧城,近覆舟山,去秦淮五里。至杨吴时改筑,跨秦淮南北,周回二十五里。本朝益拓而东尽钟山之麓,周回九十六里,立门十三:南曰正阳,南之西曰通济,又西曰聚宝,西南曰三山,曰石城,北曰太平,北之西曰神策,曰金川,曰钟阜,东曰朝阳,西曰清凉,西之北曰定淮,曰仪凤,后塞钟阜、仪凤二门。其外城则因山控江,周回一百八十里,别为十六门,曰麒麟、仙鹤、姚坊、高桥、沧波、双桥、夹冈、上方、凤台、大驯象、大安德、小安德、江东、佛宁、上元、观音。
皇城在京城内之东,当钟山之阳,以乘王气。又旧内城在京城中,元为南台地。本朝既取建康,首宫于此。
筑京城用石灰秫粥锢其外,上时出阅视,监掌者以丈尺分治。上任意指一处击视皆纯白色,或稍杂泥壤即筑,筑者于垣中斯金汤之固也。又于城外起土城,以为不测屯守之计,宫中阴沟直通土城之外,高丈二,阔八尺,足行一人一马,以备临祸潜出,可谓深思远虑矣。
洪武初以造海运及防倭战船,所用油漆棕缆悉出于民,为费甚重,乃营三园于钟山之阳,植棕漆桐树各千万株以备用,而省民供焉。
高皇尝御笔题于钟山玉柱,而以金龙护之。傍有天藻亭,士夫游观,先于亭下稽首。杨维祯诗云:钟山突兀楚天西,玉柱曾经御笔题。云拥金陵龙虎壮,月明珠树凤凰栖。气吞江海三山小,势压乾坤五岳低。华祝声中人仰止,万年帝业与天齐。
洪武初,于江东门外稍南五里开河通大江,江中舟船尽泊此以避风雨,名上新河。又开下新河,官司马快船所泊处。
高皇微行大中桥傍,闻一人言繁刑者语近不逊。上怒,遂幸徐武宁第,武宁已出,夫人出迎,上问王安在?夫人对以何事?在何所?夫人欲命召,止之乃曰:嫂知吾怒乎?夫人谢不知,因大惧,恐为王也,扣首请其故。上曰:吾为人欺侮。又请之,上怒甚,不言,久之命左右往召某兵官帅兵三干持兵来,上默坐以待之。夫人益惧,以为决屠其家也,又不敢呼王。少顷兵至,上令二兵官守大中、淮清二桥,使兵自东而西诛之。当时顿灭数千家,上坐以伺,返命乃兴。
洪武中,造徐中山坊表初成,江阴侯吴良兄弟薄暮过之,问左右曰:何以称大功坊?对曰:此魏国公第也。良乘醉击坏之,有司以闻。明日二吴入朝,上怒问何以坏吾坊?良对曰:臣等与徐达同功,今独达赐第表里,且称大功,陛下安乎?上啸曰:毋急性。未几令有司即所封地建宅二区赐之,今在江阴。良居前,称前府,贞居后,称后府,甚弘丽也。
高皇微行至三山街一媪门,有一木榻,假坐移时,问媪何许人?对曰苏人。又问张士诚在苏州何如?媪曰:方大明皇帝起手时,张王自知非真命天子,全城归附,苏人不受兵戈之苦,至今感德。又问其姓而去。翌日语朝臣曰:张士诚于苏人初无深仁厚德,昨见一老妇深感其恩,盖苏民忠厚,恐京师百姓千万无此一妇也。迨洪武二十四年,取富户实京师,多用苏人,盖亦始此。
玄武湖屡溢,筑堤以防之,名太平堤,在太平门外。又佛宁门外开稳船湖,以通江水,为泊舟避风之所。
建来宾、重译二楼于聚宝门外,待四夷朝贡者。旧有鱼脊弓、缉鳞盘皆中土所少者,本浡泥国王物。王永乐中来朝,卒于京师,因遗二物于馆,后迁都取去,王墓在石子冈。
太祖初渡江,御舟频危,得一樯以免。令树此樯于一舟而祭之,遂为常制。今在京城清凉门外,已逾百四十年矣。有司岁修祀给,一兵世守之,居舟傍,免其余役,或云即当时操舟兵之后也。
今南京兵部门无署榜,太祖一夕追人,侦诸司皆有卫宿者,独兵部无之,乃取其榜去。俄有一吏来追夺,不能得侦者。上召部官问谁当直?对职方某官某吏卒。又问夺榜吏为谁?乃职方吏某也。遂诛官与卒,即以此吏补其官,不复补榜以迄于今。其后太宗迁都,命诸司各以官一员扈从,兵曹素耻此吏并列,因遣行后部,亦恒虚此席。
太祖驾幸钟山仙洞,詹同文应制诗云:大驾春晴临宝地,钟山老翠拥金仙。瑶花如雨三千界,紫气成龙五百年。风送香烟浮衮服,池涵树影拂青天。词臣侍从何多幸?安得诗才似涌泉。
石城关边有清江楼、石城楼,三山门外有集贤楼,皆洪武间建,以聚四方宾客。
阅江楼在狮子山上,本朝宋濂奉敕撰记,有云: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实蟠绕其下因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名为阅江。一览之楼,万象森列,岂非天下之伟观?与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圣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不油然而兴耶?
初监生历事,诸司皆旦往夜归,号舍往返十余里。太祖一日命察诸司官吏等,独户部历事监生不至,逮问对曰:苦道达行不前尔。上始知之,因给历事监生驴钱,令赁驴而行。
高皇后足最大,上尝戏之曰:焉有妇人足大如此,而贵为皇后乎?后答曰:若无此足,安能镇定得天下?
元宵都城张灯,太祖微行至聚宝门外,见民间张一灯,上绘一大足妇人,怀一西瓜而坐,上意其有淮西妇人大足之讪,乃剿除一家九族三百余口,邻里俱发充军。
宝志葬处在钟山独龙之阜,太祖建大内宫殿于钟山,将迁之,卜之不报。乃曰:假地之半迁瘗微偏,当一日享尔一供。乃得卜,发其冢,金棺银椁,因函其骨移瘗建灵谷寺卫之,立浮屠于函上,覆以无梁砖殿,所费巨万,仍赐庄田三百六十所,日食其一以为永业。《御制文树碑记》:绩霹雳震,其碑再树再击。上曰:志不欲为吾绩耳。乃寝不树。志本释氏,齐武帝迎入华林园,屡有灵显,宋元加号道林真觉晋济禅师。
太祖时,整容匠杜某专事,上梳栉修甲。一日上见其以手足甲用好纸里而怀之,上问将何处去?杜对圣体之遗,岂敢狼籍?将归谨藏之。上曰:汝何诈耶?前后吾指甲安在?杜对见藏奉于家。上留杜,命人往取甲。其家人从佛阁上取之,以朱匣盛,顿香烛供其前。比奏,上大喜,谓其诚谨知礼,即命为太常卿。后卒葬于宋西宁晟茔侧,至今犹有表题曰:太常卿杜公之墓。
太祖进膳有发,召问光禄官,对曰:非发也,龙须耳。因即埒须得一二茎遂叱去不复问。
洪武中,京师有校尉与邻妇通。一晨校瞰夫出,即入门登床,夫复归,校伏床下,妇问夫曰:何故复回?夫曰:见天寒,思尔冷来添被耳。乃加覆而去。校忽念彼爱妻至此,乃忍负之,即取佩刀杀妇而去。有卖菜翁常供蔬妇家,至是入门,见无人即出,邻人执以闻官,翁不能明,诬伏。狱成,将弃市,校出呼曰:某人妻是我杀之,奈何要他人偿命乎?遂白监决者,欲面奏,监者引见。校奏曰:此妇实与臣通,其日臣闻其夫语云云,因念此妇忍负其夫,臣在床下一时义气发作就杀之,臣不敢欺,愿赐臣死。上叹曰:杀一不义,生一无辜可嘉也。即释之。
洪武中,欧阳都尉挟四妓饮,事觉,逮妓急,妓分必死,大毁其貌以往。一老胥谓曰:予我千金能免尔死。妓与之半,胥曰:上位神圣,宁不知若曹之侈肆?慎不可欺,当如常貌,更加饰耳。妓曰:何如?曰:须沐浴靓洁,以脂粉香泽面与身,令香透彻而肌理极其妍艳,首饰衣装悉以金宝锦绣,虽里衣亵裙不可以寸素间之,务穷尽妖丽,能夺目荡心则可。问其词,一味哀呼而已。妓从之。比见上,上令自陈,妓无一言,上顾左右曰:绑起杀了。妓解衣就缚,自外及内备极华烂,绘彩珍具堆积满地,照耀左右,至裸体肤肉如玉香闻远近。上曰:个小妮子使我见也当惑了,那厮可知俚?即叱放之。
天禧寺浮图灾(即古长千寺),有司奏入,上命兵马督人遥卫于外,令勿救火。寺既烬,命尽取其灰投于江,即其基建大刹,立塔十三重,赐名大报恩寺,雄丽甲海内焉(或曰永乐中事)。
附录:
龍鬚
明馬生龍紀事太祖一日御膳中有髪一莖問之光祿司對曰非髪也乃龍鬚耳上因捋鬚得數莖乃罷遣之(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纂之屬·元明事類鈔卷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