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翁醒世录 上 (清)落魄道人著
第一回患得失钱神古道。讲情理寒士奇谈
第二回老虎官心慈游大海。遇燧人指引独家村
第三回时规被小人作贱。。钱愚受一文牵制
第四回叫化僧望气登门。伯济扫地被打
第五回访李信坍墙逃命。钱士命做寿吃面
第六回万笏见柴起意。时生遇李安身
第七回化僧饱暖思行浴。。邛诡饥寒起盗心
第八回试利场柴主施威。摸奶河邛诡被杀
第九回施利仁重富贵甘心受辱。墨用绳卖聪明当面倒霉
第十回掩耳偷铃不搜自己房帏。吹毛求疵只觅方人破栈
第十一回自泛将军无药可治。脱空祖师有法难使
第十二回钱愚心虚求佛。化僧胆大弄鬼
第十三回时伯济时运来前后一人名顿改。小人国大人国高低两地各攸分
第十四回时伯济得时便得济。钱士命要钱不要命
第十五回飞钱原作飞钱用。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十六回半世经营无只字祸因恶积。一家欢乐得双钱福缘善庆
第一回患得失钱神古道讲情理寒士奇谈
西江月
会摆堂堂锦服,能言赫赫青蚨。世情冷暖俗人多,那个不来敬我。
半世忧愁郁结,一生劳碌奔波。披星戴月却因何。只为其中这个。
这个不是别个,就是天地间第一件至宝,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无翼而飞,无足而走,无远不往,无幽不至。上可以通神,下可以使鬼,系斯人之性命,关一生之荣辱,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凡人之忿恨,非这个不胜幽滞,非这个不拔,怨仇非这个不解,令闻非这个不发。真是天地间第一件的至宝。亦古今来第一等的人物,所以这个神佛,有一对的花鼓,世上的人说道:一家儿过活,富贵的如何,有我时骨肉团圆,没我时东西散伙;有我时醉膏梁,没我时担饥饿;有我时曳轻裘,没我时鹑衣破;有我时坐高堂,没我时茅檐下卧。这壁厢娈童妖女拥笙歌,那壁厢凄风苦雨人一个,要我来不要我?
请问世上的人,那个不要,谁敢说个不要两字。这个至宝,有的没有的,弄得七颠八倒,没有的求其有,使尽百计千方。
到得这个有了,更想其多,觉道千难万难,到得这个多了,多多益善,还要常保其多,犹不免千算万计,所谓巴一千撞一万。
非但不敢说不要两字,就是要字里面,且有说不尽的景况,劳心劳力,日夜千辛万苦。也因为要这个,为客为商,奔走千乡万里;也因为要这个,卖男卖女,骨肉东三西四;也因为要这个,奴颜婢膝。为要这个,甘作低三下四,朝张暮李;为要这个,不顾九烈三贞。至于六街三市、三百六十行、九流三教,做尽千奇百怪的勾当,无非都为要这个上头起见。总之世上的人,心内也要,口内也要,口内不要,心内总要,当时不要,久后原要,老也要少也要,男也要女也要,智也要愚也要,你也要我也要,我也要他也要。正是:或黄或白,以尔作宝;凡今之人,维子之好。
这个至宝,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果然是人人要的,人人要,不独是我一人要,是天下人皆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尝不同。人要的自然我也要的,我要的难道他不要的?
世上的人,切不可辨个尔我,切不可分个人己。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盖以我自己看我,我固居然是一个我,以他人看了我,我亦不过一个他人。且我看他人,他人原是一个他人;以他人自己看他人,他人亦是俨然一个我。
人要想自己比他人,然后可以行得去。故世间维一恕字,可以终身行之。这个恕字,事事不可离,时时不可忘。论到好的所在,有诸己而后求诸人;论到不好的去处,无诸己而后非诸人。
自己不欲的事情,断不可施诸他人。总要常存个人心一体的念头,这方可称个尽善。目下的人,为了这个至宝,有己无人,但知利己,往往忧人富且怕穷,隐然他的是我的,我的是动不得的。有一等凭着自己的势头,强占人便宜;有一等恃着自己的豪富,硬派人吃亏。占人便宜,还要把人凌辱;派人吃亏,还要把人糟蹋。有一等要图自己肥家润室,不顾别人死活存亡,得了这个的财物,便把那个人置之死地。有一等见凶便住,见善便欺的人,遇情通理顺,讲情话理的,便道不怕伊情理三分,明欺七分;撞着了强横霸道,更凶似我的,只得忍气吞声,便敢怒而不敢言,外面还要陪着小心。有一等欺贫重富的人,迷着个财主,便假殷勤,挜相知,装尽许多丑态,仍然一些也叨不着他的小光,若是叨得着小光,便胁肩谄笑,无所不至,连廉耻也有些不要的了。若见了个贫士,便不在他心上,当面轻亵他,冷淡他,奚落他,背后说他笑他,其实因他贫穷,未曾占染厘毫丝忽。若是穷人向他挪移了十两八两,他里面便蓄着个我富他贫的念头,外面就露出个他贫我富的形状,还要肆无忌惮,当场出丑,不顾别人的颜面。又有一等看见别人的富,心怀妒忌,甚是不平,自己的穷,好像别人连累他的一般,当面挪移撮借,背后反要筹计划策,或假公济私,于中取利,不晓得什么叫做情,叫做理,什么叫做义。甚至父子们,平白地风波即起;兄弟们,顷刻间水火已成;朋友们,陡的里干戈就动。六亲不睦,九族不和。或损人不利己,或两败俱伤。为因要这个,反把这个送与别人。而且有伤天害理,划恶策毒计,不知忘了多少情,背了多少理,负了多少义。单有自己,而无别人。一世辛劳,并无片刻之安,哪有一时之乐?真至四肢冷,双脚挺,口不能说长论短,目不能见貌辨色,耳不能寻消问息,身不能西走东奔,心不能千思百想,喉咙中的气儿一断,方才肯罢。正是: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这等看起来,利令志昏,当局者迷,看不破的居多。然而看得破了,难道教人必不要这个至宝么?若说道为人总该不要,纵然有了也该送与别人,岂是那些天下的富人,没有一个是的;天下的穷人,没有一个不是的么?不是这等说法,这个至宝,原是人世养生之物,易迁有无,藉此以便食用,不可一日没有,如何不要!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故向日陈仲子不食兄鹅,原属矫情;庞居士车金入海,更为不经。所以这个至宝,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了未免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了未免伤惠。取与之间,须要看得清,见得大,不可把这个至宝,看得太轻,亦不可把这个至宝,看得太重。当取的便取,不当取的勿取;当与的便与,不当与的勿与。倘我手中有物,不可生轻忽心,把这个至宝,任意挥洒;不是我的,不可生妄想心,图谋别人的至宝。凡事要归个适中,斟酌个一定不易的道理。古人说得好,临财无苟得。得是原许人得的,不过教人不要轻易苟且得耳。揆诸理上,理上说得去:度诸情义,情义上也说得去。然后与之有名,取之无愧,心安意适,这等样有了财物,用也是经用的,失也是不易失的。有一等人说到个取字,笑容可掬,欣然乐从,即一时不便就取,还要想个取的法儿出来,必待取之而后快,说到个与字,眉头打结,心内怏怏,即使一定要与之,还要迁延时日,与之终是肉疼;常把个患得患失的念头,横于胸中,朝思暮想,万绪千愁,无非欲得而恐失;甚至阴谋暗算,不顾天良,霸占强吞,怎知情理,不管乡党论谈,亲朋怨怼,任别人笑他骂他,咒他恨他,只是一味个要得而不要失。这等人的所作所为,是什么意思?他的念头,无非要自己受用,并为子孙之计耳。但不知天命不于常,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设心不良,安能久享?否极泰来,泰极否至,往往见器满则倾,物极则反。祸起萧墙,变生仓促,半生得之而甚难,一旦失之而甚易。阴谋暗算的财物,化为乌有;霸占强吞的家产,竟属子虚。否则暗来暗去,渐渐消磨,荡产罄家,一败堕地。即使自身能保,难保后人。刻薄成家,难免儿孙荡费。不是养个痴呆懵懂的贤郎,定是出个嫖赌吃喝的令子,包你家产消灭,反本还原,财物耗尽,连根而去。若是恶债未清,儿女必至做出不可闻的事情,舍身以偿祖父之债。即死在九泉,尚要被人谈论。世人莫道此等儿女,是个不肖,这是个极顶的孝子慈孙。盖父与子,合来总成一尺。父亲就做了五寸,儿子自然也是五寸。父亲若是不伶俐的,只做得一寸,儿子必然能干,要做起九寸来了。若是父亲做了九寸,儿孙自然只好一寸了。若一寸做完,连一分也没有了。奉劝世上的人,须剩些地步与子孙用用,切不可做尽了。正是: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可见得世间的贪财爱钞,算计别人的,到得临了,究竟无益。世人为何不思行善?岂不晓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而徒欲以财物家产,传之子孙,是谓求祸而辞福。盖祸福本是无门,亦维在人自己招他。世上的善恶报应,真如影儿随形。近报则在自身,远报则在儿孙。为人在世,总要把这个至宝,看得轻重适宜;把这个人情,细心体贴;把这个善念,常存心上。若是贫士,贫乃士之常,不可恨自己此时之贫,不可妒他人此日之富,见富勿为谄媚,当自乐也。
若是富翁,富亦何足道!不可矜肆自己一日之富,不可讪笑他人一日之贫,遇贫勿须提防,宜以善为宝。把贫富两字,看得淡些,宁为君子,勿作小人。我试把一段人人晓得的故事,说与世上的人知道。正说间,忽有不速之客一人来,见了此书,哈哈大笑,说道:“这样书哪个要看?哪个要听?徒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一派迂气,满纸腐谈,真是惹厌。有一等人见了,必然说笑你做书之人,还说道此人甚奇,自道识字,却是不通,而且连篇别字。说出这样言语,不知世务,这做书人,必定是个不长进的废物,请付之丙丁,勿使这一等人看见。”
客乃掷书而去。噫!此客乃真知世务者,但世之人见了此书,以予言为是,无非点头一笑;以予言为非,亦不过摇头一笑。
无所消遣,聊以此作笑府观,亦无不可。予亦不知工拙,有心劝世,不顾贻笑大方,正是:不知人人晓得的是什么故事?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回
老虎官心慈游大海遇燧人指引独家村
西江月
漫讲诗云子曰,休说者也之乎。文章怎好市中沽,只怕难充饥饿。
莫被儒冠贻误,须知创业良图。一经挫跌请谁扶,包管时光难度。
话说明朝崇祯年间,有一人姓时名规,取个不越规矩的意思。号叫伯济,伯是个大,其志向欲大,有济于世,是当时第一个有名秀才。原籍忠厚人氏,家住好仁坂里。父亲叫做时行善,官为大理寺正卿,现今致仕在家。母亲安氏,同庚半百,所生二子,是个一胞产的。弟兄两个,都是一十八岁。长子时方便,娶妻韦氏,也是同庚,生下一个儿子,名唤时达,只得三岁。次子即是时伯济,娶妻颜氏,小字如玉,是方镇地方颜良的女儿,年纪也与时伯济同庚,也生下一个儿子,名唤时通,也只得三岁,月分比时方便的儿子大些。一家八口,父子同心,弟兄竭力,儿子媳妇们奉事父母,极其孝顺。那父母两个,待这儿子媳妇们,亦极其慈和。兄弟甚是尊敬哥哥,哥哥也甚是爱惜兄弟,就是妯娌之间,亦甚是和睦,宛如姊妹一般。这两个儿子,虽在襁褓,却日日终不闻啼哭之声。其处一堂,天伦叙乐,骨肉可欢,布衣甚暖,菜饭甚香,上不欠官粮,下不欠私债,无忧无虑,一门甚是快活。但是那时行善为官的时节,却是两袖清风,家业不能十分富足。所有祖上遗下来的一件东西,是个至宝,那件东西生得来内方外圆,按天地乾坤之象,变化不测,能大能小,忽黄忽白,有时像个金的,有时像个银的,其形却总与钱一般,名曰金银钱。这金银钱原有两个,一个母钱,一个子钱,皆能变做蝴蝶,空中飞舞,忽而万万千千,忽而影都不见,要遇了有缘的,就跟他。时伯济家内的这个,是个子钱,年代却长远了,还是太祖皇帝赐与时行善的。始祖历传五世,从来没有失去,但是只得一个,正是: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忽一日时伯济静极思动,心中起个念头,心问口,口问心,自己想道:我不合念了这几句诗云子曰,并不知什么一些世务,不能见多识广。虽然父母在堂,不可远游,但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困守家门。家中父母赖有哥哥在家奉事,不如出去远游一番,把得有个出头的日子也好。于是告禀父母,父母应允。那时行善道:“你既要出去游玩,自然遍上山川,遨游四海。家内有个金银钱,你晓得天下是有两个的,不知母钱今在何处,你带在身边,倘遇见了一并带回,使他母子团圆,也是一桩美事。”就叫安夫人取了金银钱出来,交与伯济。伯济收了金银钱,拜别了父母哥嫂妻子,一肩行李,望大道而行。当日行了一程,夜向店投宿,看见一人,自称钱神,厉声说道:“目下你的名儿不好,我与你要暂别几日。”醒来却是一梦。自己暗思道:我是个当今第一个有名秀才,怎么说我的名儿不好,要与我暂别几日,甚是奇怪。因想起家中父母骨肉,不知安否,时刻在心,朝行夜宿,遍观各处的风土人情,身边个金银钱,却不在他心上。一日时值季冬,天气严寒,信步来至海边细观海景,但见:这一边稳风静浪,柴船自来,来船自去;那一边随风逐浪,小船傍在大船身边。有时平地起风波,有时风过便无浪,有时无风起处也是潺潺浪滚,有时风头不顺宛如倒海翻天。不见什么高山,哪见什么平地,白茫茫一派浮光掠影,昏沉沉满眼赫势滔天。
那时,时伯济看出了神,转眼间,忽然金银钱不见,四面观望,毫无踪迹,不提防一时失足,连身子也落下水里了,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此时海岸上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他们要顾自己性命要紧,怎肯下海来救,只好慢慢的看他落水罢了。他心内存着个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念头,一些也不惊慌。说也奇怪,那时伯济的身子,落在水中,并不见沉没海底下,却浮在海面,连衣服也不甚湿。你道这是什么缘故,不是有什么海神海佛,只为有个龙神护佑。这条龙原是一条困龙,困居海内,不能上天,今见时伯济落水,顿起相怜之念,空中保佑,不使他沉到海底。
那时,伯济撑开眼皮一看,真是一望皆白,随着波浪,听其自然,滔滔滚滚,望那一边氽去。觉着离那海岸渐渐远了,回头看那海岸上的人,别人看我弗多大,我看别人也大弗多。顷刻间氽到海心,四面无边无际,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远远望见一只海船,不知有多少人在船上,看看将近,只见一人双脚踏在平基上,形状似有三分贼气,疑是海洋大盗。时伯济不动声色,并不求救,望天叫喊一声。原来这只船上有三个主儿,一个叫神仙官,一个叫老虎官,一个叫狗官,脚踏平基上的是个水手。其时适值神仙官同狗官在船头上立着,看见海中有人,神仙官道:“这边有个人落在水中,我们且抛一锚,带住了船,缓缓的将船撑拢去,把那个落水的人救了起来,何如?”狗官道:“我们且把自己的柁拿定,我是随他风浪起,只是不开船,他人落水,与我什么相干,要我们着急?”两个在船头上顿时相骂起来。那老虎官听见,慌忙走起说道:“船通水,人通理,你们不要船横芦飞嚣,自古道宰相肚里好撑船,我们是一条跳板上人,有甚事情须要大家耐些,到底为着什么?”神仙官把手指着水中的时伯济说道:“我意中要想救这个人,对他说了,他不但不肯,反要夹篙撑,竟与我相骂起来。”老虎官面上带着笑,向狗官道:“据你的意思,难道看他落水,让他死了不成?”狗官道:“然也。”木头雕老虎官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那个人虽然与我们没有碰过船头,但东海船头也有相碰的日子。我们救了他,他日后自然也晓得,知恩报恩的。”神仙官道:“既然如此,就把船撑拢去救他。”老虎官道:“你不要慌,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自有个道理。”那个狗官终是在旁边打退船头鼓,说道:“我看起来,只伯是撑不拢的。”
老虎官道:“你摇了半日的船,缆多没有解,我这等对你说,你还是不听。”那时三人不拗,神仙官同狗官走到船梢上,说闲话去了。老虎官只得自己动手,把船横撑,欲来捞救时伯济。
无奈撞着了退船头鬼,在船底下挡住去路,再撑也撑不动。霎时间风波骤起,他们是看风使船的,一着了风,便扯足了满蓬,一帆风竟往那一边去了。
此时时伯剂仍无人救,只管在海面上自来自去,飘飘荡荡,不知氽了多少路,遥望见青草河边,一带树林,黑沉沉一族人家。正看间,身子不觉已近海滩,海滩上的树木,原来却是冬青树,人家尚远,不甚分明,隐隐似有个城池在内。时伯济爬上海滩,脚底下踏着一件东西,阔三尺三寸,长四尺,不是什么海宝贝,其实是一块瓦片。哪里晓得这块瓦片,硬又硬滑又滑,才踏上去,底下一挫,哪里还立得定脚头,两脚却在滩上,身子又跌落在水里了。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那时,时伯济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欲向上而行去,又自己不能为力,两只手哪里撑得起;若望下流去,却是顺势,他意中一心向上,只得勉力撑住,然终是力不从心。身在海内,脚在滩上,更比在海中飘荡的时节,越觉难些。身子动也不能动一动,说话也说不出半句,即使说得出话,奈何无人听见。不意树林中忽有一人走出来,看见他跌了下去,慌忙上前,立在海滩上,把他两只脚一撮,竟撮至岸上来了。便问那人姓名居处,那人道:“小子并无姓名,哪有家乡,我是燧人氏的苗裔,人都唤我燧人,道号子虚散人,欲到海中寻访高人,在此经过,救了君家,实是有缘。”伯济道:“承蒙散人搭救,再造之恩,何以图报。”燧人道:“我辈救人,岂肯望报。”燧人也问时伯济的姓名踪迹,伯济备细了一遍。燧人道:“原来是个读书人,可敬可敬,如何遭此挫跌?然目下的秀才如君家者,正是不少,你既遭了此一文之忧,你如今还去想它不想它?”伯济道:“这个身外物,我去想它怎的!”燧人道:“你既不想它,你今意欲何往?”伯济道:“我自落水来此,乃天之所命,我有何往,只得听天而已。”燧人道:“所言诚是,但此间前不把村,后不着店,就使你往那一族人家,走进这城里去,也是人生路不熟,如何是好?”伯济道:“这一族人家,是什么地方?”
燧人道:“是小人国。”伯济道:“这座城叫什么城?”燧人道:“这城叫做没逃城。此城筑得甚是坚固,四面若关了城门,就是神仙也飞不出去,凡人哪里逃得出,所以叫做没逃城。国中居民甚广。城内有个人,自小做卖柴主人的,国中顺口儿都叫他柴主,柴主之名,遍满天下,真个是若有发迹,混名先出。
自从出了柴主之名,就得了一个也是金银钱,家中甚是富足,如今竟有敌国之富。闻得他敬重斯文,你如今无所依归,倒不如我指引你去,到了他家,自然必有好处。他家住在城中独家村上,国中人人晓得,切记切记,后会有期,我是去了。”言讫忽然不见。时伯济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向那一族人家走去。
看看进了城门,那城内的地形,比别处地方低些,缓步行来,有意无意间,打听这个独家村上的柴主。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知独家村这个柴主姓甚名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三回
时规被小人作贱钱愚受一文牵制
西江月
得来何妨违理,多财尽管无才。纷纷尘事实奇哉,只怕天公尚睡。
休虑人粗事俗,当愁运蹇时乖。一生虽有命安利,须晓炎凉世态。
却说小人国内独家村上,这个柴主,你道是谁,不是别个,他姓钱名愚,号士命。他父母是没有的,兄弟也没有的,只有一个妻房习氏,小名如斌,年方四十四岁,生下一个儿子,名唤百锡,年方一十八岁,尚未娶妻。那钱士命自己年交六十九岁,身长三尺,头颈自小歪的,前生不是凡人,今生是天上串头神下降,容貌异常,比众不同,生得来:头大额角阔,面仰髭须跷,黑眼乌珠一双,火烧眉毛两道。
骨头没有四两重,说话压得泰山倒。臀凸肚跷,头轻脚摇,两腿大肚皮小,天生大卵脬。
那大卵脬有一时要气胀起来,随身两个小撞,一个叫趋炎,一个叫附世,一个立在左边,一个立在右边,把他大腿捧了,将这卵脬,用力慢慢的呼出来,其中的气,渐渐平了,钱士命心内才得快活。若有一时要撒屁,下身重大,两腿粗胖,也须要这两个在两边把他阔臀掇起,然后待他把屁慢慢的放出来。
这两个趋炎附世,平生习惯,最喜干这样勾当,所以常侍左右,并不自知忸怩。然而钱士命自来却没有人使唤的,原是一个穷人赤底的,自从做卖柴主人的时节,用着不识轻重、不知分量的一条蛮秤,横冲直撞,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忽一日正在那里卖柴,半空中飞下一件东西,扔在那一条蛮秤上。钱士命见了,喜出望外,连忙拿来藏了,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个金银钱,这个金银钱,却是母钱,就是同那时伯济落在海中的子钱,是天生的一对。他自此以后,家道日隆,小人国里竟算是一个大阿哥了,挣下多少南庄田、北庄地,又得了一个大大的官儿,封为自泛将军。独家村一带地方,都是他家的住房,门前有棵大树遮阴,朝南一对孟门。孟即是大门,是他们的土语。
孟门里面第二进,是个佛中厅,里面第三进是一所堂屋。堂屋下一口天生井,朝外挂一顶狒轴,狒轴上面画的是一个狒狒其形,与猩猩相似,故名曰假猩猩。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着:大姆哈落落;下联写着;阿谜俚沮沮。梁上悬着一个朱漆匾额,上书梦生草堂四字。只因钱士命的母亲,向日怀孕在身,睡梦中不知不觉产下一个儿子,就是钱士命,其时适值此堂落成,喜之不胜,这个匾额,就是这个意思,以示不忘之意。靠北摆着一只建几,建几下面并着一只硬桌,左有摆八把有主椅。
梦生草堂旁边,一间矮斋,斋中摆几条雕凳,别人到他家里去商量事故,必要在这矮斋中讲话。梦生草堂里面,第四进是一所自室,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个匾额,题我在这里四字。两边也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着青石屎坑板;下联写着黑漆皮灯笼。
朝外挂一副横披鸾画,上面画一只青鸾。画底下摆一张炕床,炕上铺一条狒鼠绣褥,褥上盖一条厚棉被,底下衬一条乞席,炕边摆一把称孤椅。这个室中上面水泄不漏,四面不露光明,钱士命不拘时候,坐在这称孤椅里,暗昧不明,几不知天地为何物。自室后面房屋不计其数,原有三大圈堂四大厅,正是:家值千贯,身值千贯。
一日钱士命在自室中走出来,恰到梦生草堂中,忽见豪奴走进报道:“外面有个人,特来问候将军。”钱士命道:“是哪个?”豪奴未及回答,抬头已见一人:表模做样,曲背呼腰,贼形贼势,鬼头鬼脑,巧言令色,肋肩谄笑,一见柴主,低头伏校这个人姓施号叫利仁,原是钱士命家里走动的,一个帮闲人,年纪不多,只有五六十岁,满口牙齿落尽,身材短小,小人国内的矮人,有名的,叫做无齿小人。其时到了钱士命家,走至梦生草堂的阶下,见了钱士命,不敢开口,只顾磕头。钱士命道:“施利兄有话请说,你不是道士,为何把屁股向起天来?”施利仁道:“久慕府上有个金银钱,是天下第一件至宝。
吾想至宝原是人生难得见的东西,今在府上,不可错过,故特造府奉拜,欲借这个金银钱一看,未识允否?”钱士命道:“你这个人,太看得这个金银钱了,我这个金银钱,岂是轻易动得的!你改日斋戒沐浴了,待我择了吉日,备了香案,祝告一番,然后同你到那里去,只好望一望,也不可拿它出来,怎么说出一个借字来?然吾却不怪你,你是个没有金银钱的人,自然不晓得其中的道理,你且起来。”施利仁道:“是啊是啊,小的原觉造次,但世间罕物,素所尊重,愿求一见,勿负小的一片诚心,告辞了。”钱士命道:“你若要见这个宝贝,常常到吾府来伺候伺候,或者有缘遇着,可以见得的日子。”一头说话,两人走出门来。钱士命立在孟门边,施利仁大树底下,正要分手,远远看见一人,好像不是小人国内的人物,但见他:鼻直口方,眉清目秀。低声哑气,面黄肌瘦。进退两难,无路可投。步步小心,常恐落于人后。
施利仁想道:“这个人来得诧异,必非我辈中人,待吾去问他。”遂走向前边说道:“你是何等人,看来不是我国内的人品,问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那人道:“小生姓时名规,号叫伯济,中华人也。闻得此间独家村上,有个人叫什么柴主,未知住在哪里?”施利仁道:“噤声,这柴主两字,岂是说得的么?若是我们将军听见了得!你是中华人,不晓我们海外的话儿,你要到他家去,你须随我来。”时伯济跟了施利仁,走至大树底下,见了柴主。钱士命道:“施利兄,你去问他,他是何人?”施利仁道:“他叫时伯济,中华人氏。”钱士命道:“你中华人为何到此?”时伯济道:“小生是个大学秀才。”钱士命道:“秀才是第一等的废物。”时伯济道:“只为游学出门,身边带了一个金银钱。”钱士命道:“嘎,金银钱在哪里?”施利仁在旁边听得了,连忙跪下说道:“原是中华富饶之地,上邦人物,失敬失敬,乞借金银钱一看。”时伯济道:“不意行至海边,这个金银钱失去,身子落在水中,方欲上岸,又遭挫跌,一路飘流至此。”钱士命道:“你空长六七尺,是个无用之徒,必然手头松,不经意,所以一个金银钱也失去。”施利仁道:“看他满面滞色,哪有福招留这个金银钱在身边!你不淹死,还是你的造化,你如今要访问钱将军,是什么意思?”时伯济道:“我闻得燧人说他敬重斯文,故而特来访问。”施利仁道:“这位就是钱将军。钱将军,他既远来,你府上少个佣人,着他在府上使唤使唤,何如?天色已晚,明日再来奉候,小的去了。”钱士命道:“时伯济你住在我府上,也罢。吾要问你,你这个金银钱不见了,可晓落在何处?”时伯济道:“落在海中。”
钱士命沉吟良久道:“你随我进来。”那时时伯济无可奈何,只得随他进去。但是这小人国内,房屋低小,走进此门,必要低了头儿,正是:在他门下过,怎敢不低头。
是夜钱士命就令时伯济矮斋中歇息,他自己却在自室中去睡了。然身儿虽在炕上,一心想着这金银钱,哪里还睡得着,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一更里呀,思量这个钱,今来古往独推先,惹人怜。说来个个口流涎,形如坤与干,又如地与天,世人谁敢来轻贱。算来正与命相连,今夜教我怎样眠。我的钱啊,提起你,谁勿羡。
二更里呀,思量这个钱,钦心久仰在先前,实通仙。一文能化万千千,好换柴和米,能置地与田,随身所欲般般便。教人怎不把情牵,胜如爹娘共祖先。我的钱啊,称卖命,是古谚。
三更里呀,思量这个钱,朦胧如在眼睛前,乐无边。精神强健骨头颤,心中真爽快,眉间喜色添,此时才得如我念。谁知却是梦魂颠,依旧身儿在炕眠。我的钱啊,醒转来,越留恋。
四更里呀,思想这个钱,怎生落在水中间,恨绵绵。心头无计泪涟涟,一时得勿着,心思想万千,如何设法来谋面。越思越想越凄然,这件东西非等闲。我的钱啊,要见你,何时见。
五更里呀,思想这个钱,心中许愿意甚虔,告苍天。千愁万绪若无边,区区若到手,时时供佛前,焚香跪拜心无厌。至诚至敬不虚言,伏望钱神赐悯怜。我的钱啊,早早来,如吾愿。
一夜里呀,思量这个钱,翻来覆去不安眠,意心坚。腹中好似火油煎,黄昏思想起,直到五更天,东方发白心难变。几时飞到吾跟前,弄得区区心想偏。我的钱啊,勿负我,心一片。
钱士命想了一夜,清晨起来,坐在称孤椅里呆想。忽见施利仁来走到面前,说道:“将军闷坐在此,想来有心事么?”
钱士命道:“你哪里晓得吾的心事。”施利仁道:“将军在这里,莫非想这个海中的至宝么?”钱士命道:“你怎么晓得的?”
施利仁道:“将军何不把府上这个母钱,引那海内的子钱出来,这叫以钱赚钱法,管教唾手可得。”钱士命道:“妙极,妙极!
你若不说,吾却忘了。”钱士命即忙拿了家中的金银钱,同施利仁来至海边,两手捧了金银钱,一心要引那海中的子钱到手,但见手中的金银钱,忽然飞起空中,隐隐好像也落下海中去了。
此时钱士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顿时起了车海心,要把这个海水车干,正是:一钱落水,晓夜思量;两钱落水,连夜车浜。
不知海水车与不车,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回
叫化僧望气登门时伯济扫地被打
西江月
举世莫非人子,盈寰尽是皮囊。一般肺腑一般肠,造物原无偏向。
落魄须防失志,素封切忌颠狂。穷通富贵本寻常,何用装模做样。
却说钱士命在海边,欲要母钱引那子钱到手,母钱也飞起空中,隐隐也落在水里,顿时起了车海心,要把海水车干,连忙叫施利仁回家唤人。哪里晓得,施利仁看见钱士命金银钱失去,他竟悄悄走了。钱士命独自在海边,心忙意乱,如热石头上蚂蚁一般,又如金屎头苍蝇一样。一时情极,将身跳入海中,掏摸金银钱。那时白浪滔天,钱士命身不由主,又要性命,连叫几声救命,无人答应,逞势游至海边,慌忙爬上岸来,满身是水,宛似落水稻柴无二。才到岸上,心中到底舍不得,又在那里想这两个金银钱,欲要再下海去,跨大步将一只脚跨至水内,想着了性命要紧,又只好缩脚上岸,闷闷不乐,竟自回家。
一路行来,打听得通衢大道上,有个李信,能知过去未来之事,遍游天下,四海闻名,出没不常,行踪无定。人若想着李信,那李信就在眼前。若有人问他事情,他说行得的,行之无有不利;他说行不得,行之终属勉强。他住一所三横一竖的房屋,屋边略有些田土,门前挂一面小小招牌,上面横书未卜先知四字,下面两行写着:惯断是非曲直,能知祸福吉凶。那钱士命见了,向前拱手说道:“先生久违了。”李信不开口,身子动也不动一动。钱士命道:“我要问先生,我失去一件东西,不知可能复得?”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先生你没有口的么?”
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先生你没有耳的么?”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我要问问我的终身,是什么样一等,如何问之不答,叫之不应?”于是李信手书一个纸条,上写小小行钱,目中无人八个字,递与钱士命。钱士命看了全然不懂,说道:“你既知过去未来之事,你可晓得我有几个儿子?”李信即写下一个不字与他看了。钱士命也不懂,欲要再问,他终不开口,遂恼恨起来说道:“我生平有了事情,从来也没有问过李信,他是不开口的东西,我去问他,这是我一时的没主见,自己不好。这纸条上面的几个字,我也不明白,他写的是什么说话?这个不字,又不识他是什么意思。”又气又恼,拿了纸条,一径走回家去。
进了没逃城,来到独家村上,走入孟门里面,从拂中厅穿过梦生草堂,踱进自室中,坐在称孤椅里,长吁短叹,心内想着金银钱,手中拿了纸条,眼睛看定了这八个字,迟疑了半晌,忽然立起身来,走出自室,来到矮斋中,见了时伯济说道:“你真个是倒运人,你到了我家,连累我的金银钱也失去,险些儿我的性命不保。”就把前事说了一遍。时伯济道:“李信是我的知己。”钱士命道:“既是你的知己,你又是读书人,你看纸上这八个字,是什么解说?”时伯济举目一看道:“小小行钱,目中无人。小小是个笺,行钱是个贝,合来是一个贱字。
目字没有了这二划,添了一个人字在内,是个囚字。这八个字,却只是贱囚两字。”将军一闻此言,暴跳如雷,正是:怒从心上发,恶向胆边坐。
一时要提兵调将,灭此李信。时伯济道:“李信踪迹不定,来往无凭,从哪里去捉他?”钱士命道:“他现在通衢大道上。”
时伯济道:“他神通广大,变化不测,急切不能取胜,将军你且三思。”钱士命道:“我誓不与李信并立,若能灭了,才畅我的胸怀,我如今思想金钱要紧,也无暇及此,将来务要灭他。
我要问你,我问他,我有几个儿子,他写了一个不字,又是什么解?”时伯济道:“不字一个两字,道你的儿子是一个。”钱士命道:“这个倒被他猜着了,我却不识这不字。”自此把灭李信的事常挂在心,步出矮斋,来至梦生草堂。时近黄昏时分,那时正是腊月十五夜,有天无日,月色朦胧。钱士命但闻咯咯咯的叫声,不知此声从何来,疑是金银钱出现,静听之却在天生井内,遂叫趋炎附世,拿了一条千丈麻绳,系着一块壁板,钱士命坐在板上,落下天生井内,直至井底,举目看时,那咯咯咯叫的,不是金银钱,原来是一只井底蛙,拾在手中,抬头一看,竟是天无箬帽大了,慢慢的叫趋炎附世,拽了起来。坐在井上,两眼望青天。顷刻间,但见白地上起乌云,腾至空中,忽剌一声,青天里一个霹雳,豪奴进来,传说外面街上天打杀一个过路人。不在话下。
不一时,满天蝴蝶,大大小小,在空中飞舞。看得钱士命眼花撩乱,忽而蝴蝶变化,一团如馒头模样,落在钱士命口中,咽又咽不下,吐出来一看,却是两个金银钱。这两个母子金银钱,就是落在海中的至宝,此时方落在钱士命的手内。那钱士命眉欢眼笑,把井底蛙放脱井中,双手捧了金银钱,摇摇摆摆,踱进梦生草堂,把金银钱供在建几上,趋炎附世慌忙摆了香案。
钱士命望上礼拜,暗中祝告道:“敬者钱弟子钱愚,虔诚拜祷,今日叨天之佑,有了这银铺钱,伏愿世世子孙,持守不失,永为钱氏镇家之宝。”祝告完了,立起身捧了金银钱,走至自室,把金银钱藏了。坐在称孤椅里,哈哈大笑,说道:“我好容易,这两个金银钱,不知我费了多少心计,多少辛勤,此时才得到手,这是我一团心血换来的,天下这些想钱的,谁人学得我来。”
正是:
不将辛苦易,难得世间财。
钱士命得了这两个金银钱,坐在称孤椅里,越觉心绪不宁。
他有了金银钱,恐外人不晓得,显不出他的体面,若外人晓得了,又恐有人眼红,向他借贷,与他缠扰。正在思想,不觉天明。抬头忽见施利仁,闯入自室,钱士命:“施利兄,昨日你见我金银钱失落水中,你就悄悄走去,今日你晓得我复得,你仍然到我府中来了。”施利仁道:“将军你休错怪我,昨日见你金银钱失去,小的忙回家唤人来,替你车海,未到海边,将军已经回府,本欲当夜走来府上看看,天色已晚了,所以今日黎明即至。今将军复得金银钱,如今说起,才知小的并不晓得,望将军乞道其详。”钱士命乃把观天落下金银钱的事,备细说了一遍,施利仁道:“如此请将军堂上坐了,待小的们叩贺。”
于是把称孤椅掇在梦生草堂,钱士命坐在称孤椅上,施利仁在阶下磕头叩贺,趋炎附世及豪奴一家大小人等,齐集梦生草堂,多来磕头叩贺,独有时伯济不到。钱士命大怒道:“时伯济何人,不来叩贺我?”钱将军正在喧嚷,只见豪奴走向前说道:“门前来了一个和尚,要见将军。”钱士命道:“叫他进来。”
随叫趋炎附世,把称孤椅掇进自室中,他远远望见那和尚走进。
你道那和尚怎生模样,但见他:
轻骨头,大眼眶。油头滑脑,头戴韦帽像冠冕;花拳绣腿,身穿课衣弗见裰。头阁阁,尾翘翘。依稀常在睡梦里,满面绿于于;仿佛时登雾露中,周身烟漫漫。
那和尚大模大样,走进梦生草堂,见了钱士命,打个问讯,分宾主坐在有主椅上。施利仁自己拖了一只德杌,坐在旁边。
钱士命道:“和尚上刹在哪里?”和尚道:“小处在大排场右首,弗着街上,前世寺内。”施利仁道:“上人法号叫什么?”和尚道:“小僧无号,小僧日逐在外化缘为活,国人顺口儿都叫我化僧,因此即以化僧为号。”钱士命道:“化僧你到此何干?”
化僧道:“我方才打从此间经过,见府上财气盈门,一道红光,直透天庭,必有宝贝在府。但红光之下,伏着黑气一团,环绕屋宇,主将军数年之内,身家不保,想将军府上秽气太多,故而致此。”钱士命道:“化僧你看起来,可有挽回否?”化僧道:“据小僧愚见,要把府上有形的垃圾,先去尽了,然后把无形的垃圾,再去,或者可以挽回造化。”钱士命道:“我与你是有缘的,你可替我设法设法?”化僧道:“取一把扫帚出来。”趋炎附世忙把一把扫帚,提与化僧。化僧把扫帚施在屁股后,望北拜了四拜。施利仁走近,把扫帚插在化僧身上道:“拖了不便,插在腰间的好。”化僧道:“妙极。”化僧踅至南首,拜了四拜。拜毕,踅至东首,拜了四拜。拜毕,又踅至西首,拜了四拜。立起身来说道:“如今要叫一个斯文人,把府上的垃圾,尽行扫去,那团黑气可以渐灭。小僧实与将军有缘,故而特来指点。”钱士命道:“承化僧指点无以为报,奈何?”化僧道:“闻府上有两个金银钱,小僧要将军一个,未识允否?”钱士命听了真是说着钱,便无缘,向化僧道:“化僧要化我别件东西,总好商量,若是金银钱,是我镇家之宝,断断不能如命。”
化僧道:“如此小僧告辞了,容日再来募化。”钱士命道:“要问化僧,那无形的垃圾如何扫去?”化僧道:“只是在将军自己身上作主。”钱士命遂送出孟门,化僧飘然而去。
钱士命回到梦生草堂,同施利仁走进自室,坐在称孤椅里,商量扫地。施利仁道:“斯文人府上现有,如何不使唤他?”
钱士命道:“是哪个?”施利仁道:“矮斋中时伯济,他是中国读书人,岂不是斯文人?”遂着趋炎附世叫时伯济进来,说道:“时伯济我得了金银钱,合家大小内外人等,都来磕头叩贺,你为何不到?”时伯济道:“我在矮斋中读书,并不晓得,将军得了什么金银钱?”钱士命听了大怒道:“你在我府中,怎说个‘不晓得’三字?”随用手把时伯济挞了一下。施利仁道:“你今朝子曰,明朝子曰,不知你缠的什么子曰?将军他不肯磕头也罢,今且饶他,如今将军叫你扫地,要把合府地上扫得干净,若再不周到,莫怪将军动怒,你可晓得?吃他一碗,凭他使唤,你做了鳅,那里怕得泥?做此官,行此礼,你勤谨扫地,小心服侍将军,我是去了。”当时别了钱士命,竟自回家。
时伯济无可奈何,只得拿了扫帚,通前撤后,地上处处扫到,却都扫得干净。扫毕仰天长叹道:“天啊,我一身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我忠厚人,不意在小人国内,遭此一挞。我有何面目,尚在人世,我生了这样命,不如死了,到也干净。”满腔愧恨,无间可告,只好含忍,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不知时伯济此时可要自尽,且看下文分解。
第五回
访李信坍墙逃命钱士命做寿吃面
西江月
富贵弗因刻薄,贫穷岂为软柔。漫夸奸狡有机谋,造物毫纤不谬。
饮啄莫非前定,银钱讵可强求。无分中厚与嚣浮,须待时来福凑。
却说时伯济在小人国内遭了钱士命的一挞,愧恨欲绝,一时无地自容,欲要将身自尽,不愿再生人世。忽而想着我一身欲大有济于世,岂肯与琐屑小人计较,遂致轻生!况此地本非我安身之处,我来此却是我自己不达,听了燧人的话儿,误与小人为伍。一腔懊恼,满腹踌躇。步出矮斋,却遇见了趋炎附世,问道:“我前日闻得燧人说,你家将军,敬重斯文,所以小生到此,怎么使我遭如此之挞?”趋炎附世道:“你这人真觉懵懂。我们的将军敬重斯文,乃是那一文两文的文字,岂是你文绉绉的文字?你真认错了道儿。”时伯济听了乃恍然大悟,决意要去,心中想道:我来得明,去得明,我若不别而行,又不是我堂堂男子的所为。若要去当面辞他,我又是不屑,遂题诗一首在矮斋壁上,写着: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回头就走,顿时出了孟门,离却独家村而走。一心欲要寻觅李信,无奈城中不是他住的,得离了没逃城,才好寻他,又是路径不熟,不知从哪里去的好。左思右想,无处投奔,说道:“我是来此地,尚未知国中的风景,如何凡事皆有命?且漫步前去,再作理会。”你道那城中风景人情,怎生模样,但见:地势险,路径窄,望去不平,行来不直。茶坊酒肆最多,道院僧房连接。也有启铺开张,经商贸易;也有步担肩挑,佣工作息;也有医卜星相;也有娼优隶卒;也有偷鸡市狗;也有为盗作贼;也有坐地分赃;也有沿街求乞。峨冠博带的不少,骑马坐轿的不一。古来生涯不少,行业何止三百。养家总是一般,道路却有各别。这样风俗不衰,此等人心难测。无父母兄弟,无朋友叔伯,无师生无亲戚。也知跪拜,也知作揖,也知嚼字咬文,也知谈今论古。轻礼义,重财帛,恶寒冷,喜炎热。
无连躐国内之产,歪摆布城中所出。但觉家家门户低微,处处人烟稠密。
时伯济走至一条路上,忽见一个人挡住去路,叫道:“时伯济,你为何不住在钱将军府上?你竟逃了出来,可曾盗他的金银钱?我同你去见将军。”时伯济道:“我出来,钱将军岂有不晓得的道理,若说金银钱,不是我心上的东西,还要去见它怎的?”那人道:“不相干,我同你转去,问了将军,才放你去。”时伯济不睬他,竟望前走出此路去了。
你道这个人是谁,为何认得时伯济,原来就是施利仁。他住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叫做走熟路。他一出门来遇见时伯济,晓得钱将军府中即日有事,决不放他,知他必是逃走出来,所以挡住去路。那时看见时伯济不去睬他,出了此路,心中大恼,自己又不能追赶,连忙来至独家村上,告知钱士命。钱士命道:“趋炎附世已经对我说过,我正要打点去追他,你来得正好,你随我一同去追他转来。”钱士命同施利仁带了趋炎附世,跟着一班豪奴,离了独家村,望前而去。气昂昂行了许久,远远望见时伯济,在一家门前,回头看见有人追他,他走入此门,把门关上。钱士命认得此门内,是做媒婆的柳家娘娘。家奴向前,把门打上几下,哪里晓得门儿坚固,未曾打开,惊动旁边墙垛却有些倒意。众人一齐动手,把墙用力推去,顷刻一垛墙垣推坍,众人一拥而入,搜捉时伯济。时伯济只得打从后门逃出,后面众人赶上,无处躲避。正在危急,只听得半空中有人叫道:“时伯济你从东南而走,可以出得此城,外面就是好道路了。我是燧人,你自去罢。”时伯济听了,急急忙忙,向东南而走,离了没逃城,望好道路上走了。
钱士命见他逃出此城,看看去远不能追赶,同施利仁带了众人,回到独家村上。施利仁道:“这样人在辈中,原觉可厌,如今追他不转,倒也罢了。将军请回府,小的也要回家了。”
钱士命道:“你不要去,明日是我诞辰,不免有个细情,我是不好在外应酬,我们儿子年幼,你在我家中料理料理。”施利仁道:“小的久已晓得将军明日大诞,今夜家中有事,明日清晨一定来府。”钱士命只得放他去了,回到梦生草堂,咐吩家人准备明日事情。正是有钱不消周时办,六筵等事,一切齐备,当夜歇息。明日清晨起来,那时正是正月十五日,三阳开泰,万象回春的时候,梦生草堂中张灯结彩,上面挂着骨董老寿星、松子老寿星、车光老寿星、棉花老寿星,下面挂着别过老寿星、折供老寿星,桌上杂撮果盘,一对扁筌,插上灯烛,点无名火,炉中烧起柴香,满堂香气逼人。叫了一班厌倒班,演做全本话巴戏。钱士命躲在自室中,炕上静坐,不肯出头。外面那些不是亲也是亲,作客的乡邻、亲眷,拜生日的,纷纷不一,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正是:穷居闹市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
送来礼物,何须逊谢,一概照单全收。亲友一概不见面,只有趋炎附世两个在外接应。正在热闹之间,但见施利仁走进,备了一个帖子,上写着:门下走狗施利仁,顿首顿首。
备了礼物四色,夹单一张,写着:
榼酒一坛,前腿全肘,看肚面三袋,一口沙糖满榼。
趋炎附世拿了进去,与钱士命过了目,然后打发使金力金,受了不辞。又见前世寺内的化僧,也备了一个帖子,上写着:前世寺衲子化僧和尚恭祝也备了烛面糖酒四色,也有夹单一张,上开着:倒浇蜡烛十枝,镶边酒一镡,荒糖一味,装体面千条。
与钱士命也过了目,打发了使金力金,也受了不辞。又见一个人送来礼物四色,两荤两素,摆在梦生草堂阶下,细看是什么东西,原来是:死宰鸡一只,水蟹一只,得皮酸橘子满盒,大谷风菱满盒。
那来使,慢慢的递上一个帖子,上写着:弥弥小晚生墨用绳端肃顿首百拜。
里面钱士命吩咐,将他礼一应辞去。这个人因得钱将军,不受他的礼物,蹉跌一通,在孟门边碰了一鼻头灰,进来向趋炎附世再四恳求,也只得勉强受了,你道这个人怎生模样:生成一个绉头,系得一股没法。两道倒眉直竖,一双摊眼反插。腰系累带,身穿缠甲。肩不能挑,两个肩头拱嘴;手不能提,十个指头重夹。文不能测字,扁担倒一字不知;武不能打米,抓鸡力两手缺乏。惯曾闹里夺邱,哪怕别人挑挞。
这个人家住一豚堤出身,本姓姓邹,父亲叫做邹恒,表字十国。他自己不肯姓邹,改姓姓墨,名庸,号叫用绳。从伯父邹大美,在一字巫城,缌高儿伯庙中学得一身本事,倒会书符念咒,说神弄鬼。同钱士命原是五百年前嫡嫡亲亲的四四一十六门亲眷。墨用绳见钱士命把他物礼收了,喜出望外。那时同施利仁、化僧,各各相见,唱了一个臂后喏,齐声向趋炎附世说道:“小的们特来上寿,要请将军出来,叩见。”趋炎附世到里面自室中转了一转说道:“钱将军已经上了炕,必不肯出来的了。各位都拜了寿星,请到矮斋中吃面罢。”就叫豪奴摆好桌子叫施利仁坐了第一位、化僧第二位、墨用绳打横坐了第三位,钱百锡出来坐了第四位。桌上先摆着十二个盆子,四荤四素,两干两湿。荤的是腌臭鲞一盆,盐水煮鸡蛋一盆,野味脚一盆,鲜鱼头一盆。素的是麻油煮青菜一盆,炒熟黄豆一盆,米渣煽盐艽菜一盆。干的冷镬子里爆个热栗子一盆,盘门柿堕一盆。湿果是翻花石一盆,飞金梅杨一盆。趋炎附世拿了几只墨樽杯,劝他们吃酸白酒。各人斟了一杯,墨用绳量窄,捏了鼻头,勉强把酒呷干,他两个到外面拂中厅上陪客去了。随即拿上热炒四盆,一盆飞来肉圆,一盆夹炒螺蛳,一盆蟹脚肉,一盆猪油瞒肚子。然后拿上正菜四色,副汤两碗,一盘落汤鸡,一盘东坡肉上躲只虾,却是贪买猪婆肉,一盘汤罐里卤鸭,一盘火烧团鱼,一碗江北河豚,一碗臭肺头。还有点心四碟,一碟凑口馒头,一碟得法绿豆糕,一碟碗里杌春饼,一碟夙蛀大麦团。
墨用绳从来没有吃过馒头,拿一个来咬了三口,里面却是生的,他就不吃了。施利仁道:“见食不抢,到老不长,三十六着吃为上着,吃得下肚五分财饷,大家不要做假。”随手把落在桌上的一条蟹脚肉也拿来吃了。化僧道:“施利兄,盆子外面的东西可好吃些?”大家笑了一笑,落后每人一碗面,趋炎附世又来劝酒。外面又不知摆了多少酒席,席面上也是七盘八碟,摆了满台。里面外面,都吃得拄喉撑颈,杯盘狼藉,哪有略啖的,只有撑死不休的,还有吃不尽兜着奔的。你一杯,我一盏,杯杯满,盏盏干,好像吃不散的筵席。那晓得正在吃酒,不计价的时节,只听得外边一个人,大呼小叫在孟门内吵闹进来,众人只得散了,各各归家。把酒席尽行收起,正是:家富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不知外边大呼小叫的是何人,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回
万笏见柴起意时生遇李安身
西江月
富贵生前注定,贫穷命里相招。任君使尽计千条,难与天公相拗。
刻意机谋枉费,攒眉奔走徒劳。不如安分乐逍遥,还我本来面貌。
却说钱士命家中正在吃酒不计价的时节,来了一个人,在外面吵闹,大呼小叫,从孟门内一直进来,说道:“我特来你们府上,要寻一件东西,见你家备了多少酒席,飞禽用得多少,我生平惯吃生人脑子,我如今戒了,要在你府上寻几个鹊头受用受用,若现在没有,你家中有个金钱与我一个,等待你有了鹊头,拿来取赎便了。”那时众人多散,钱百锡也进去了,只有趋炎附世迎着问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那人道:“我姓万,名笏,柳州人氏,现居下山路上,对你家将军说一声,快快与我金银钱,若道半个不字,教你家将军不保。”趋炎附世来到自室中,告知钱士命。钱士命听了大吃一惊,半晌不言语,想了一想说道:“我哪有鹊头安排他,他要我金银钱做押,这是我镇家之宝,如何舍得与他。这个人是不好说话的人。”左思右想,无可如何。只得暂把一个金银钱与他,慢慢的别处去寻鹊头来,向他取赎罢了。这叫做善钱难出,急钱打出。钱士命取了一个子钱,眼泪汪汪,交了趋炎附世与那姓万做抵押。趋炎附世拿了金银钱出来,付与柳州人,说道:“改日有了鹊头,安排了你,那时你要还我们的。”万笏应道:“晓得晓得。”接了金银钱,一溜烟去了。正是: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其夜钱士命又是一夜无眠,明日清晨起来,在自室中闷闷昏昏,想起金银钱,费了多少心计,才有此两个,如今被他取了一个去,教我哪里去寻鹊头来向他取赎?正在踌躇,只见施利仁走进说道:“昨日人多,未便独自进来,面叩将军,恕罪恕罪。那个吵闹的人,为甚么来的?后来怎样安排他去了?”
钱士命把昨夜事说了一遍,又将心事告知,施利仁道:“飞禽走兽,多在无天野地,将军若去打猎一番,鹊头何愁不得。”
钱士命听了,遂吩咐趋炎附世把家中的拂车推出,向施利仁道:“幸亏我还有个金银钱在这里,可以用此拂车。”原来这个拂车离金银钱不得,把金银钱放在车上,不用牛马,不用人推,随人的心里,要到哪里,他自己为行,若没有金银钱,就推不动的了,这叫做无钱而不行。那时钱士命就取了母钱,放在拂车上,把身子坐在上面推出门去,那晓得孟门开了一扇,车大门小,一门竟有些推不出,又把那一扇开了,然后拂车推出孟门。跟了施利仁、趋炎附世一班豪奴,各带军器,要到无天野地去打猎,搜寻鹊头。行至一条狭路上,遇着一个小瞎子,这个小瞎子,姓万名弗着,就是万笏的儿子,为因算人的命多不准,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他手执报君知,在路行走。遇见了钱士命的拂车,供着一个明晃晃金银钱在上边,他两只瞎眼,顿时开了,一见金银钱,便用手连忙来抢。钱士命大怒,喝令拿下,施利仁先把他报君知夺了去,趋炎附世捉住了他。钱士命道:“快快把他的性命与我收拾了。”小瞎子道:“我如今不要金银钱了,还了小瞎子的报君知,饶了小瞎子的性命罢。”钱士命哪里肯依,随叫趋炎附世拖了他走,跟了拂车行至前面,见路旁一口枯井,叫小瞎子吃苦头,把他放在枯井内淹死了。
正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钱士命供好金银钱,一径来至无天野地。
那无天野地,没有程途,一派荒郊,远远望见假虎邱一只斑斓猛虎,张牙露爪,似有吃人的意思。走至近身,哪里晓得老虎弗吃人,形像怕杀人,身也不动一动,只道在那里打嗑睡,这是千年难得,却原来是一只纸糊老虎。只因无天野地的人,要打劫人的财物,所以装这老虎在此吓人。这老虎头上有几个苍蝇,钱士命上前用手去拍,旁边攒出多少狐狸,狐假虎威,蜂拥而来。钱士命连忙缩手,回头见有一群白兔在窠边吃草,他就放起鹰来,把兔捉祝那些狐狸悲悲切切多逃去了,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又随手打了几只白脚兔,钱士命也就望前而去。留心要寻鹊头,在无天野地上,但见:变豹突如其来,荒獐无处投奔,见人便吃豺狼性,满地奔跑野猪精。错保猪婆身不动,直脚野人望前奔。脱皮猴孙呆呆看,吓呆松鼠定定能。哭老鼠的猫儿假慈悲,戴帽子的猴孙倒像人。青肚皮的猴孙有灵性,白脚花狸猫何处去寻。牛头弗对马嘴,一牛生来是狗口不出象牙,恶狗当路蹲。
钱士命在拂车上,见了这只狗,向施利仁说道:“这狗乃是一只猎狗,不知何人在此打猎,走失在此,何不引它回去?”
钱士命吩咐拿些细糠来喂它,谁知饥狗见了细糠,再喂也喂它不饱,钱士命又把手来引它一引,这狗就纵身跳上拂车,爬至钱士命面上来。施利仁看见,连忙拿出两面三刀,用力一刀斫去,把它尾巴割下,那狗就负痛逃去。钱士命却不在他心上,他是寻鹊头要紧,吩咐施利仁与众人用心搜寻,四面观望,只见这答儿家鸡打得团团转,那答儿野鸡打得着天飞。众人多抬头观看,霎时间一鸟从天上落来,跌杀在地。众人多道:“将军好了,鹊头在这里了。”拾来献与钱士命,钱士命一看,他是开口就见喉咙,提起尾巴就见雌雄的人,知道是一只天鹅,想吃了许久,此时才能到手,鹊头虽寻不见,得了天鹅,也觉满身欢喜。
乘着拂车不觉来到无天野地的极顶之处,忽然来了一个怪物,见他生得来:头生四角,望去居然戴帽。身出扁毛,行来好像穿衣。人头兽腹,狗肺狼心。逢人啃去一片皮,咬人须要咬见骨。
看他这个形状,你道是什么怪物,这就叫做衣冠禽兽。钱士命见了,晓得他是害人的东西,连忙回转拂车。亏了拂车上有金银钱,随心所欲,行走得快,众人跟了拂车,那怪物自不能来追了。但是寻遍了无天野地,鹊头终未能到手,转来一路留心,远远看见一个人,在无天野地上横行过去。钱士命好像认得他,连忙赶上去,一巴扯住问道:“你可是李信么?”那人道:“正是。”钱士命喜道:“我今日才扯着了李信,我若不灭,势难两立,快快把他一刀两段。”那人道:“将军请三思,敢是你认错了,小的是沓口吕,名殉,号强词,与将军是祖父相交,自来并无仇隙。”钱士命道:“你难道不是通衢大道上的这个李信么?”那人道:“不是,小的是住在无天野地旁边,沸情里内,与将军所说李信,道不相同的,因与我面貌相同,往往人多认错。”当下钱士命将他细看,见他的人品甚合我意,这个人谅来必有些手段,因向这个吕殉说道:“吕先生你有什么本事?”吕殉道:“不是小的夸口说,全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决胜千里。随身还有件宝贝,叫做歪丝,凭他什么样人,若被我缠袅着身,管教他牵也不能牵一牵,就是通衢大道上的这个李信,神通广大,却也奈何我不得。”钱士命道:“你今跟我回去,我欲拜你为军师,你意下如何?”吕殉道:“承蒙将军不弃,敢不如命。”钱士命道:“我今欲寻鹊头尚未寻着,还要同你回去商量。”那吕殉道:“寻鹊头并不烦难。”于是钱士命和那吕殉同坐在拂车上,众人跟了一径回家,不题。
却说时伯济自从在柳娘娘家逃出没逃城,上了好道路,来到通衢大道上,遇见那李信,知己相投,分外情深。时伯济安身住在他家中,寸步不离左右,就是李信也情愿跟他。李信要到哪里,时伯济便跟他到哪里,时伯济要到哪里,李信也跟到哪里,比当日在钱士命家矮斋中,相去何啻霄壤。一日时伯济偶然步出门来,就撞着了一个温六公。这温六公,却有些旁门邪术,手中写了一个迷字,向时伯济面上一放,挡住去路说道:“伯济兄你我同道,你可晓得你的金银钱,如今又在万笏手里。
你若想他,同我一条路上转去,还到没逃城里,向下山路上走走,何如?”遂着了他一个迷字,昏昏沉沉,同了他走。幸亏李信暗暗跟随,不致有伤性命。进了没逃城,一路行来望见前面有一所鬼庙,时伯济被温六公搀入庙中,温六公即便画符念咒,召了许多野鬼,从里面走出来,打头两个大头青胖鬼、阴大神弗鬼,后面随出活鬼、阴鬼、倒鬼、臭鬼、貌实鬼、偷饭鬼、连熟鬼、地里鬼、六市鬼、讨债鬼、轻脚鬼、吊煞鬼、寒酸鬼、溲酸鬼、溜打鬼、压壁鬼、模壁鬼、瞎挞鬼、打扯鬼、鬼里鬼、酒鬼、赌鬼、色鬼、竭鬼、逗鬼、泥鬼、苦鬼、气鬼、饿鬼、死鬼、雌鬼,那些鬼都是小鬼,一拥上前,摆了一个迷魂阵,把时伯济团团围祝众鬼说:“时伯济闻得有个金银钱,借与我们看看,我们若一见,尽可升天。”时伯济道:“如今是没有的了。”众鬼道:“不相干,如若没有,你休想出得此庙。”
时伯济道:“我的金银钱已经落在他人之手,如今晓得在万笏手里,我怎好借与你们?”温六公道:“你现在没有,我却知道。只要你亲口许了我们,就是了。”时伯济道:“我手中没有,怎好轻许你们?”温六公道:“你若不肯许我,看你脱得此阵。”
说犹未了,但见四边烟雾漫漫,抬头不见青天,面前一团晦气,罩住时伯济。李信看见也就使出神通,念动正言,果然邪不腾正,那些鬼也有点头而出的,也有厌闻而走的,也有羞惭而退的,纷纷杂杂,尽行散去。连温六公也不知去向了。那时眼前便觉朗清。时伯济遂脱了迷魂阵,走出鬼庙,跟了李信而行,步步留心,诚恐走错了道路。忽然不觉来至一条大街,街道广阔,旁边有座寺院,寺门前有一个海滩,十分高大,上面种些海滩上的冬青树,树间有些风声起,一枝动百枝摇,却是甚好看。时伯济此时不知路径,正在四下观看,只见寺旁走过一个小和尚来,时伯济道:“动问和尚,此间是什么地方?”
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
不知这小和尚如何回答,且看下文分解。
第七回
化僧饱暖思行浴邛诡饥寒起盗心
西江月
节食自然有食,惜衣一定多衣。无穿少吃怨前非,那时悔之晚矣。
俭乃医贫妙药,勤为补拙良剂。劝君休要着痴迷,慢把银钱浪费。
话说那时伯济,在一条阔街上,不知路径,见了一个小和尚,问道:“此间是什么地方?”那小和尚道:“此间名唤弗着街,那边空地,就是大排场,这寺叫做前世寺。”时伯济道:“好个前世寺,经典上说道,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做者是。动问和尚,你叫什么法号?”和尚道:“贫僧叫做竭僧,家师叫化僧,我是他后来的徒弟,师兄叫魇僧,我们寺中甚是广大,可要进去随喜随喜?”时伯济道:“使得。”竭僧道:“请少待,待我进去报知师父。”遂进寺内去了。伯济回头看见李信,不在弗着街,已经去远,又恐这前世寺与鬼庙无二,不敢进去,忙跟上李信,一路去了。
却说竭僧进了寺门,走至佛前殿上,就撞起钟来,果然钟在寺里,声在外面,化僧同魇僧在大排场上玩耍,听得寺钟响,忙走进寺来,到佛殿上问道:“你为什么在此撞钟?”竭僧道:“我们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化僧道:“你无端撞钟,到底什么意思?”竭僧道:“你们进来,外面可有一个人么?”化僧道:“没有。”竭僧道:“他难道去了?”化僧道:“是哪个?”
竭僧道:“看他不是我国中人,却未曾问他的姓名。”师徒正在说话之间,只听得山门外沸翻摇天,大呼小叫,有一个在那里骂人。竭僧道:“想是这个人转来了,待我去看来。”走至山门一望,忙进来说道:“不是这个人,就是我国中下山路上的这个万笏,在山门前骂人。”化僧道:“我晓得,必然为这金银钱的事了,我们且好言回他,明日去告知钱将军,等待钱将军发落他便了。”你道这个万笏为何平白地在此骂山门,原来那日在钱士命家中,要寻鹊头,拿了一个金银钱,回转下山路,在一片赌场上经过,忽然金银钱飞去,不知去向,后来打听得前世寺化僧在海滩上得了一个金银钱,想来就是他了,又不好向他取讨,只得在山门前叫骂。那时化僧到山门口说道:“万笏你为何在此骂人?”万笏道:“你们欺我,你自己心里明白。”
化僧道:“我们没有什么事情,干连着你。”万笏道:“你们在海滩上得了金银钱,为何不通我一个信儿?你可晓得,是哪个的?”化僧道:“知道哪一个,你若要在此想金银钱,你不要想错了念头,我明日同你到钱将军处去讲是了。”万笏道:“我晓得什么钱将军不将军,只要还我金银钱,我也不怕你们,不与我,我明日再同你讲话便了。”一头说,一头骂,愤愤而去,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化僧看见万笏已去,回到寺中,取了海滩上得的这个金银钱,在手中翻弄,顿时虚火直旺,满身发热,胸中饱闷,思量又要到陷人坑去洗澡。遂带了金银钱走出山门,从弗着街过了大排场,直挺挺要到陷人坑来。你道这陷人坑在那里,原来小人国与大人国交界之处,有一乡,名曰温柔乡,同醉乡、睡乡接壤,乡中风景甚佳,下丘有一块三角田,田岸上一团茅草,中间有一间天造地设的平屋,两扇生我门,陷人坑即在此门之内。其中浅水长流,温暖异常,若有人在内洗澡,没有一个人不称快叫绝。化僧平日,凡遇了火旺的时节,一时奇痒难熬,常要在这坑中洗洗。这坑原是开辟以来,天地生成的一个纯阴之穴,善浴的可以长生不老,有生生不息之机,不善浴的,往往有溺于此而淹死者。那时化僧到了温柔乡,也无暇细看乡中景致,脱得赤条条,一直进了生我门,钻入平屋之内,翻身跳在坑中打滚,忽起忽坐,东钻西撞,那流水淋头抹脑,遍体爽利。洗了许久,化僧顿时呕恶,腹内的恶痰,尽行吐出,觉道通泰无比,满身也不发热了,胸中也不饱闷了,遂出了生我门,从温柔乡经过睡乡,歇息片时,欲要回转寺来,一路行走,得意洋洋,便口咏一绝,诗曰:单图嘴面弗图身,只重衣衫不重人。
裤子无裆出我大,皮风骚痒骨头轻。
化僧回寺,路上遇了几点春雪,走至山门口,竭僧看见问道:“师父你头上白而且湿的,是什么东西?”化僧用手在头一摸,说道:“嗄,想是雪了。”一同走进山门,未及到殿,忽然想着道:“我在温柔乡一乐,不知不觉,一个金银钱不见了,我本要到独家村把万笏骂山门的事,告知钱将军,顺便一路去抄化抄化,未知可寻得着金银钱否?”那时化僧掇转身来,仍旧出了山门,穿街过巷,一路化去,并没有一个出头的人,开缘簿的。看看到没撑浜地方,只见前面一座高山,后面一个大河,来了一个大肚皮的人,先出头喜舍。你道这个大肚皮的人是谁,他姓邛名诡,表字赤国,他就住在这没撑浜里,前面的是个崆山,后面的是个摸奶河。别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只是在那里看空山,守白浪,朝求升,夜求斗,有时街上拾了五升,屋里却不见了八斗。因他家砌了一副倒灶,哪里晓得命里注定,煨行灶,砌了烟冲不出烟,头在灶里脚在灶前,脚踏灶门,心对火,踏尽灶前灰,把个护肚底烧热!弄得烟出火勿着。有人来掇煨了砂锅,更觉火烛无一星,冷气直出,只得在摸奶河边,喝西风过日子。一日穷思极想,思量要寻些野味,也到无天野地去打猎。因不见了猎狗,也不想獐猫、鹿兔,但愿得一只死狗还乡。后来这猎狗回来,看见狗割了尾巴去,闷闷昏昏,回转没撑浜来。在路上从哀窖边经过,拾了一个金银钱,看去好像黄金铸就的模样,一到手,顿时竟变了铜的。正在细看,却遇见了化僧,在那里化缘,他便把这个金银钱喜舍与他。化僧见了说道:“贫僧要寻个出钱施主,化两个金银,这个钱是铜的。”邛诡道:“这个钱拾时却像黄金,到了手就变了铜,你且拿去,看他到底是什么的?”那化僧不知分量,他化了多时,并没有人出头舍他,此时遇了邛诡,与他金银钱,还要嫌他是个铜的。哪里晓得穷和尚,碰着了极门徒。邛诡的这个钱,还从哀窖边拾来的,亏他是个忽略金银钱的人,所以与了化僧。那化僧并不在他意中,见了金银钱,头也不回,竟自去了。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邛诡回转家中,一路又打听得斫狗尾巴的人,乃是钱士命,欲要和他计较,又是三不如。你道哪三不如,力不如,势不如,财不如。只为这三不如,只好含忍在心,然而是气他不过,思量修炼些法术,与他斗法,拼一个他死我活,方出得这口冤气。因想起前闻过路人说,西北角黄泉路上,有座蚂蚁山,山中有一破庙,内有脱空祖师,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何不拜投门下,学些法术。想了一回,主意已定。遂离了没撑浜,出了没逃城,顺着斜路,问了无数冤枉信,方到蚂蚁山。上得山来,果然有个破庙,山门半开半掩,用绳帮着,名曰绳门。将门一推,呀的一声响,竟自开了。向里一望,人影全无,灰尘乱落,只得走进门去,咳咳两声嗽,无人答应。走至后殿,却有无数好佛,金碧辉煌。蒲团上坐着一个和尚,须根满面,形色干枯。见了邛诡,便将目一睁道:“邛诡你来得好。”邛诡正在东张西望,听得这人叫他名字,不觉吃了一惊。因想道此人大约就是祖师,所以未卜先知,知我名字。遂跪将下去,叩了四个头,战兢兢地道:“请问莫非就是脱空祖师么?弟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师父恕罪。”祖师道:“来得正好,不知不罪。
你今虽诚心拜我为师,但是你生性太笨,何可学得法术。幸亏与我有缘,今夜与我同睡,待我把你聪明窍开了,然后传授。”
邛诡听了同睡,可以开窍,开窍即能传授,快活非常,—一应允。一宵已过,明日起来,在庙中四处游玩,只见中间挂幅立轴,说鬼语,抬头看见上面悬一个匾额,上书“醉隔轩”三个描金大字,旁边铺一张滑榻,榻上挂一顶混帐。祖师坐在帐中,邛诡向他拜了四拜。祖师先教他把头空了,没有了脑子,然后慢慢的教他,怎生可以没得头皮揭得顶,怎生可以抓得雾露做得成饼,怎生可以偷得天,怎生可以换得日,指东画西,又传授他三画两竖的秘诀,把全副本事,尽行教道了他,正是:天下无难事,只怕用心人。
邛诡习学不多几日,一学就会,诸般法术皆精,遂辞了脱空祖师,回转没撑浜来。试演法术,件件皆灵。自觉道痕已深,心中得意,哪晓得贫病相连,顷刻间嘴牙歪斜,鼻青眼肿,忽然生起病来了。头晕眼花,一步不可行。有时颠寒作热,要死不要活,想来是穷人犯了富贵玻遂宴请了一个说嘴郎中,肩背葫芦,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走进了邛诡家中,把邛诡一看,见他满面悔气色,诊他脉息,却有些纤筋缩脉,说道:“你的病叫做穷病,这是你自己弄出来的。”邛诡道:“可有什么药吃?”那郎中道:“这个病是目下的时症,有一个神效奇方,服之可以立愈。”邛诡道:“是什么奇方?”郎中道:“尊体内外皆属空虚,立地无靠旁,总要跌倒,必须吃元宝汤才好,但此药难以购求,你若无此药,今生只怕要带疾了。”邛诡道:“先生,此药你的葫芦内可有么?”郎中道:“这是真方,我葫芦内的是假药,我是没有这样好药的。”邛诡道:“可有什么别法么?”郎中道:“舍此无医,我是去了。”那说嘴郎中,一径飘然而去。邛诡日夜踌躇,终无觅处,幸亏学得脱空祖师的法术,勉强调摄,虽不脱体全愈,而身子略觉宽松。一时想起斫尾巴的人,恨满胸怀,正是穷有穷气,极有极气,他便招兵买马,打造军器,遂自封为展升王,聚集了无数穷人、穷马,日日在摸奶河边,操演武艺,暗暗的打算要与钱士命厮杀,以报斫尾巴之仇。谁知早有个人晓得了,要到独家村去告知将军,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知邛诡的事,先晓得的是何人,且看下文分解。
第八回
试利场柴主施威摸奶河邛诡被杀
西江月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白铁生光。贫穷敛迹富轩昂,宇宙一般景况。
殷实人人敬服,数奇个个提防。金多亲戚也惊惶,不枉人生世上。
话说邛诡暗暗的打算,早被一个人晓得,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施利仁。那施利仁急急往独家村来,路上遇着了化僧,也要往钱将军家,一路同行。来至独家村,进了孟门,一径走入自室中,见了钱士命,施利仁道:“将军可晓得有人在那里暗暗的打算,要与将军为难?”钱士命道:“是哪个?”施利仁道:“就是没撑浜的邛诡,为你斫了他狗尾巴,他便授师学道,练得一身本事,聚集人众,将军须要防他。”钱士命道:“不妨,有我们沓口吕军师在此。”遂向化僧道:“和尚,去杀那邛诡,你肯助我一臂之力否?”化僧道:“当得效劳。”钱士命道:“想你也因为此。”化僧道:“小僧也有一事告知将军。”钱士命道:“什么事情?”化僧就将万笏骂山门的事,细细说了一遍。钱士命道:“我有一个金银钱在他手内,我正要向他取讨,他说不晓得将军不将军,且叫他试试我将军手段。”施利仁道:“将军许他的鹊头,如何处置?”钱士命道:“如今只把硬功去制伏他,何用鹊头。我们且点齐人马,先往教场中操演一番,虚张声势,壮我军威,使他们闻知,先觉胆寒。”便点齐了一班魇倒人马,个个束装,各执军器,率领了多少无名小卒,威风凛凛,离了独家村,往前进发。看看来至狭路上,路旁闪出一个人来,但见:眼眶小,眼皮急,眼儿红,转眼成仇。面盘小,面皮厚,面铁青,反面无情。狗头狗脑,猫手猫脚,眼里不见天,面无四两肉。
这个人手执吮尖屎连头,飞也似地向钱士命面门搠来,钱士命躲闪的快,不曾被他搠着,他人见了一把拿祝你道这个人是谁,原来是下山路柳州人万笏。他为不见儿子万勿着,打听得被钱士命丢在枯井内,忙到井边捞救。拿了一条麻绳尺寸短,再捞也捞不起。他不嫌自己麻绳短,但恨古井深,更觉怒气填胸,用细工夫,把屎连头吮尖了,练得好像纯钢铁锥一般,要来搠死钱士命。谁知不能搠着,倒被他拿祝那钱士命却认得他,说道:“前日到我府上来,寻鹊头,与了你一个金银钱,如今为何又要来害我性命?”万笏道:“你把我儿子丢在枯井内,岂不是切齿之仇。”钱士命不能回答,吩咐化僧先押着他绑赴教场处斩,我们兵马随后便来。施利仁道:“小的愿往。”
钱士命道:“也罢,你比化僧却谨慎些,你去你去。”施利仁领命,忙押了万笏,绑赴教场中来。
这教场叫做试利场,小人国的人,无有一个不喜欢到此场中走走的。那施利仁押到了试利场,他就装出许多气慨,许多威严,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遂传令两个刽子手,一个叫喜谈,一个叫乐道。施利仁高叫道:“喜谈、乐道,快快开刀,把这万笏斫了。”两个刽子手一齐动手,用力砍去。哪晓得这个万笏三刀斫弗入,四刀没血出。施利仁看见自道:“仗了钱将军的大威,有刀杀得人。”他便自己动手,又谁知杀人场上,有个偷刀贼,个个手中刀,都不见了。一时手足无措,那万笏却洒脱了绳索,一溜烟逃走了。
施利仁正在着急,只见钱士命兵马已到,施利仁遂面说万笏脱逃的事,备细说了一遍。钱士命道:“他既逃走,且慢慢的缉获便了。我们此来,本为操演武艺,等待练熟了兵马,不怕不把那些仇人杀荆”将军一声吩咐,众人各献神通,但只见:扯足顺风旗,掮大旗的,满头大汗;摆成下马威;画极策的,周身泛癞。这答儿兵对兵,那答儿将对将。横搠枪,明枪易躲;使暗箭,暗箭难防。借刀杀人,刀刀见血;乱箭钻心,箭箭上肘。枪搠枪,活的从枪头上碰过来;乖碰乖,逃的尽向乖路里溜得去。丧气垂头的,这里不容;畏刀避箭的,此处休来。
钱士命在试利场上,耀武扬威,其锋锐不可挡。操演已熟,打算要去杀邛赤国。点了施利仁为前部先锋,沓口吕强词为军师,号为门角落里诸葛亮。化僧原是刀将星,点为副将。大队人马,势甚猖狂,有谁敢来犯其锋头?哪晓得邛诡为了斫尾巴的事,不避斧钺,伸出头来惹是非,打从背后与兵杀来。当先一个鸡毛头将官冲阵,被施利仁不费吹灰之力,一刀两段,早已化为乌有。邛诡只得自己出战,你道那邛诡怎生打扮:头戴鬼虎帽,身穿百德衣。手无寸铁,手执苦炼剑。脚弗踮地,脚踏朝北斗。背上一个无底罐,骑着一只现世豹。
寒酸抖擞,立在阵前。猛然见试利场中,惊天动地,冲出一员大将,你道那大将怎生打扮,但见他:头戴不乞盔,身穿无交甲。足着一双扶踏履,手执一支拂担叉。肩背松江罩,坐下一匹拂怕玉马。
勇纠纠,杀出阵来。邛诡抬头一看,见那顺风旗上,扯起自泛将军旗号,心中已晓得他就是钱士命亲到。当时心粗胆壮,今一见了他的声势,到有些伸手缩脚,拿了苦炼剑,寒酸抖擞,往钱士命那边杀来,说道:“你无端斫我的猎狗尾巴,你快把金银钱来偿我,万事全休。若然半个不字,你且吃我一剑。”
那钱士命见了邛诡,虽则心中些也不怕他,倒觉有些头疼脑胀,就把一枝拂担叉架住说道;“邛诡,就是杀了你,也只当狗死。
你为这一只猎狗,要想金银钱,如在睡头梦里,你不服气,且试我一叉。”两个在一处斗了一个时辰,穷凶极恶,杀得天昏地黑。战不上三合,邛诡看见抵敌不住,欲要使个脱身之计。
钱士命眼快,要用松江罩罩祝这松江罩原是一件宝贝,若平地被他罩住,就气也不能透一口儿,休想有出头的日子。那邛诡学得脱空祖师的法术,虽然也有些气闷,抓獭弗穿,他便指东画西,暗暗的画符一道,拿出偷天唤日的手段,跳出松江罩来。就把无底罐,抛起空中,将钱士命的松江罩,装入罐内。
这个无底罐,原来也是一件法宝,你道什么法宝,什么东西,一着了手,都要摄入,从来没有装满的时候,所以就是钱士命的松江罩,也不伯他,也竟被他收拾里边去了。那钱士命看松江罩罩不住,反被他无底罐摄去,忙把一枝拂担叉搠去,只听得耳边飕的一声,一枝拂担叉又被他装入无底罐内。此时钱士命慌了,遂高声叫道:“军师何在?”那吕强词闻呼,忙来助战,身边即放出歪丝,密密层层,把邛诡周身缠绕,弄得束手缚脚,不能动弹,趁势夺了他的无底罐。钱士命就收了松江罩,仍把一枝拂担叉执在手中。那时邛诡心中才有些着急,他抬头看见,脱空祖师在半空中看相杀,清风高调,在那里唱山歌,只听得唱道:时来天赐黄金,运退拾着了黄金变了铜,说得破来忍弗过,越奸越巧越贫穷。
邛诡叫道:“师父不要坐观成败,快来救我一救。”脱空祖师微微冷笑,说道:“也罢,我还有一副防身本事,却没有教你,付你锦囊一个,把心法传授了你罢。”他便拆开一看,心领神会,即便将身一纵,打了三个鲤鱼翻身,把脚底向钱士命那边一照,与他看了,那时身子觉得宽松,遂得脱身一溜烟,逃回本阵。忙挂出免战牌,按兵不动。
钱士命哪肯干休,不时用力攻打,终是牢不可破。钱士命心中焦躁,施利仁道:“将军须用火攻才好胜他。”钱士命依计,先安排引火之物,四面放起火来,火势滔天。施利仁在旁边,用松香挑拨弄火,宛如火上添油。那些穷人、穷马都是焦头额,抱头鼠窜,自相践踏,几无遗类。邛诡看见火烧到屁股头,只得仍用鲤鱼翻身法,连忙逃走。吕强词赶上,一猛枪搠去,正中邛诡腿上,施利仁上前,又是把他痛腿一脚踢去,他只是忘命而逃。钱士命纵马一直跑,疾忙赶上,看着追至摸奶河边,邛诡走投无路,无计可施。正是没脚奔的时候了,忽见摸奶河中,歇着一只往渡船,船主叫做烂好人,他幼时有奶就是娘,到得长成,看见胡子就是爷,娘来娘好,爷来爷好。当日揽了一只破船,好在河游荡,顺水推船,随风倒舵,歇在那里。这个又不知逢着什么好处的所在,去安身了,邛诡遂跳上船去。
钱士命赶至船边,众人一拥上前,把船踏沉,钱士命逞势一把拿祝施利仁道:“邛诡你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你如今逃到哪里去!”钱士命将他一刀两段,世上少了一个没撑浜的人,阴司又添了一个穷鬼。好个手段,果然杀得干净,并没有一滴血水,所以不晓得什么血腥气。回去要去捣其巢穴,但见狗干一只,别无所有。钱士命得胜班师,化僧回寺,其余兵马都回转独家村来,顺风旗扯起足十三分,拂担叉高高掮执,威威武武,一路行来,人人敬服,个个心惊。那时正值麦浪迎和,桃风送暖的时候,走热路上经过,忽见阴门首立着一个娇娇滴滴风风月月的女娘儿,钱士命熟视良久,不禁眼化镣乱,身不自主,如醉如痴,心中的意见,恨不得立马抱她才好。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知这立在门边的是何家女子,且看下文分解。
富翁醒世录 下 (清)落魄道人着
第九回
施利仁重富贵甘心受辱
墨用绳卖聪明当面倒霉
西江月
只道才酣李饱,谁知掠影捕风。唠叼满口逞豪雄,要把脸皮断送。
一己聪明有限,万般事业无穷。纵然超拔算精通,莫向人前卖弄。
却说钱士命杀了邛诡,路过走热路,遇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心上欲火腾腾,一双黑眼乌珠射定,又不好下手,心乱如麻,只得勒马回家,草草把这些魇倒人马,论功行赏。施利仁在路上,看见他的情形,口内不言,心中早已明白,一到家,遂上前问道:“将军你又有什么心事?”钱士命道:“你晓得我有什么心事?”施利仁道:“将军若不嫌粗俗,情愿唤来服侍将军。”钱士命道:“唤哪一个来?”施利仁道:“就是走热路上见的那个女子。”钱士命道:“你认得她,唤得她来么?”
施利仁道:“认得认得,惟小的可以唤得。”钱士命道:“果然么?”施利仁道:“小的怎敢撒谎。”钱士命道:“如此还是备车备轿。”施利仁道:“将军现成有马,何用车轿?”钱士命道:“甚好甚好。”施利仁遂牵了拂怕玉马,兴匆匆去唤那女子。
你道那女子是谁,不是别人,就是施利仁的妻子。她母家姓轩,口音有些带格,因幼时头上生满蜡痢疮,因此叫做轩格蜡娘娘,远近驰名,年纪正在妙龄。钱士命认得了施利仁后,贵人不踏贱地,虽晓得他住在走熟路上,从来没有到过他家中,所以非但这个女子没有见过,连他家的门][也不认得。他家的门儿朝东,在走热路右首,居常门儿半开,里面一个坐地,名曰逢城庐。壁间摆一架桤楮木围屏,名曰桤屏。屏上画几只凤,躲在牡丹花上,美其名谓之牡丹穿花凤,其实叫做栖凤富贵。两旁挂副对联,上联写着:世情看冷暖,下联写着:人面逐高低。
靠屏摆只赤台,左右摆着几只画椅,后面一大间,叫做敛间,敛间进去,就是他家的卧房。那时施利仁奉钱士命的命,带了马来到自己家中,把马拴住,一径至敛间里来。刚值轩格蜡娘娘步出房门,施利仁道:“你方才在门首,可曾看见威威武武的一起人马之中这位钱将军么?”轩格蜡娘娘道:“这样人物,看得人眼儿都红了,怎么不看见?”施利仁道:“快些上马,钱将军叫你到他家里去走走。”轩格蜡娘娘道:“他叫我去做什么?”施利仁道:“知道做什么,无非服侍服侍而已。他家有个金银钱,是否骗了他的回来。马在外面,你骑了先去,我随后就来。”轩格蜡娘娘便往外就走,施利仁道:“转来,你去便去,钱将军不比等闲,须要小心服侍这位大官人的。”那轩格蜡娘娘笑吟吟的答道:“不劳吩咐。”遂跨上拂怕玉马,自骑马自唱道,从走热路一径往钱士命家去了。正是:贵神抬眼看,便是福星临。
其时钱士命正在自室中思想,看见天色将晚,为何施利仁去了,不见回音。忽见趋炎、附世进来报道:“外面有个女子,骑着将军的马,要见将军。”钱士命道:“不要声张,你收管好马匹,悄悄引她到这里来。”趋炎、附世出去后,不多时,但见这位娘娘轻轻挨进门来,自己掇了一条雕凳,放在称孤椅旁边坐下。钱士命见了真如牛奶沐浴,满身酥,便挽手问道:“宝贝尊姓?”那娘娘道:“识姓可以同居,你姓也不晓得我的,我不好住在这里,我自去了。”立起身来就走。钱士命连忙拦住道:“你说与我听,我自然晓得。”那娘娘便装出板板六十四个面孔道:“奴家姓轩,夫君就是施利仁,闻得你府上有件宝贝,欲要借来看看,所以特地到此。”钱士命道:“有,有。”
便叫开了库房,取出这个母钱来,双手奉上。那娘娘便微微的笑道:“我自见将军,看得我眼儿都红,想得我面皮都黄,今日蒙将军不弃,喜出望外。”钱士命就同他解带宽衣,睡在那狒鼠绣褥上。那时天色已晚,早已点灯,照见那轩格蜡娘娘,你道她怎生模样,但见:头发是细丝,面孔是粉铺。两只奶奶像馒头,一个背心似玉鼓。两腿若琵琶,两脚七寸多,跷起了一双臭裹脚,屁股爿上都有两个笑靥。
轩格蜡娘娘道:“在别人家屋里,羞人答答,像什么样儿。”
钱士命道:“吹息了火,就是自己家里了。”一面说,便同他演了一演肚脐,只听见施利仁的声音来了。钱士命道:“施利仁你且在外边坐坐,不要上肚皮捉奸。”轩格蜡娘娘伸手一摸,不觉吃了一惊道:“将军,真正看你弗出,原来人小龟大,你不要卵大一扶锥,卵小一扶锥。”钱士命道:“这个不消虑得,我岂是不知进退的人,我得一步自然进一步。”遂跷起子半爿卵子,那娘娘也便还脚跷,两人在狒鼠绣褥上,厚棉被内,干出许多丑态。哪晓得轩格蜡娘娘正在夹忙头里,登时膀牵了筋,把身子一扭。其时正交半夜,钱士命的卵,却被她撅折了。轩格蜡娘娘道:“将军为何人硬货不硬?”钱士命道:“宝贝,你为何不识,我如今是嘴硬骨头酥了。”轩格蜡娘娘道:“你这种人,空有了金银钱,也是不去银水的,承你与我金银钱,弄得我有钱不爽利,你且与我抹干净了。”钱士命道:“我只会干正经事,那些咸槽白夹,我不管的。”轩格蜡娘娘道:“你好拔出卵袋,就不认得人了么?”
正说话间,那晓得轩格蜡娘娘年纪虽轻,是一个撒屁后生,却不提防撒了一个屁。钱士命道:“你出了屎了。”轩格蜡娘娘道:“没有出屎,不过撒了一个屁。”钱士命道:“撒屁要防屎出。”恰值施利仁闯进,走近炕边,把被掀起,只闻得一阵臭气。钱士命道:“施利兄你来掀被头讨屁臭么?”施利仁笑了一笑,两人同下炕来。钱士命就把炕上的一副被褥送与施利仁,他又坐在称孤椅里,抱了轩格蜡娘娘,对口取乐,谁知乐极悲生,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早惊动了妻房习氏,在里面翻天倒海,吵闹起来,弄得油瓶倒,醋瓶翻。看看闹声渐近自室,钱士命听见,暗暗叫苦,遂向施利仁做了一个眼色。施利仁会意,连忙拿了被褥,轩格蜡娘娘藏好金银钱,一同回转走热路去了。他自己也慌慌张张,逃出孟门,在路上闷闷不乐,心中想起两个金银钱,都在别人手内,欲要回家,同军师商议,家中妻房吵闹,又不好回去。
一路思想,来至一个人烟辏集的去处,地名叫做大庭广众之中,中间有一棵大大的梅树,树上开花,树顶上躲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银钱。这金银钱原来就是轩格蜡娘娘拿了回家,到手不多时,已经飞去,躲在这树上了。钱士命看见,认得它是母钱,欲要去取,却是抓弗着搭弗够。正在无可设法的时候,抬头忽见墨用绳,你道那墨用绳在那里做什么?他手中拿了一面遮身牌,在那里卖聪明。耳聋的遇着了他被他鬼画符,一会儿,耳躲就听得了。眼瞎的遇着了他,被他鬼画符,一会儿,眼睛就看见了。他的法术多端,即此不过略施小技。钱士命见他有这般本事,便上前问道:“墨用绳你见那树顶上这个金银钱,你晓得是我的,你有甚法儿取了下来?”墨用绳道:“若要虚空撮这个金银钱到手,天下的人个个不能,且这棵树,又是树大根深,截不倒的,虽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等到那叶落的时候,未必就落在将军手内。天下长臂膊的极多,倘或经过此处,未免被别人先取了去也未可知。将军幸遇了我,你且放心,待我行个法儿,管教随手可龋”遂用手向身边取出一把松香,松香上点着火,但见那香烟慢慢的,摆成一个大大的空架子,如天大地大。他便立在架子上,拿这一面遮身牌,往上三指,口中念念有词,把邹大美传授的这个没法行起,只看见那棵梅树,平空的连根拔起,唿喇一声,倒在地下。一时跳出无数猴狲,尽行散去。那架子也坍了,身子站立不定,也就逞势跌了下来。
果然好名难出,恶名易出,三三两两,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小人国内的人都说道墨用绳为金银钱,在大庭广众之中,倒十一棵大梅树,风声吹到施利仁耳朵里,回家问妻房,知金银钱已不见了。忽听了这个信儿,也到这个地方来看看。见了钱士命问道:“将军他把梅倒了,金银钱在哪里?”钱士命道:“金银钱我已取来藏了,我倒看他不出,他的这面遮身牌,我道寒不挡风,夏不挡雨,要他何用,原来却有这许多妙处。”
便向墨用绳道:“我要问你这遮身牌,你从何处得来?”墨用绳道:“我的本事,是叔父所授,这面牌是我妻子与我的。”钱士命道:“你妻子叫甚名字?”墨用绳道:“我妻子姓单排行第八,叫做单八姐。自从嫁了小的,脚气不好,犯了脚病,一双脚儿折了,如今弄得推推就倒,因此人人都叫他折脚婆娘。”
钱士命道:“改日叫你家折脚婆娘,到我家里来走走。”施利仁道:“只怕使不得。”钱士命道:“不妨,不妨。”遂辞了墨用绳,同施利仁回转独家村,至孟门边施利仁道:“将军只伯你进去不得。”钱士命道:“为什么?”施利仁道:“怕你妻正怒气未消。”钱士命道:“我今得了这个金银钱,却忘了家中的事,你如今说起,又提着我的心事了,这便怎么处?”施利仁道:“你方才还说叫折脚婆娘到你家来走走,你自己且不好见她。”
钱士命道:“这便如之奈何?”趋炎、附世虽出来迎接,将军听见如此说,也只得面面相觑。施利仁道:“事已如此,难道将军不进去了不成,且待小的先走到里边去,探听探听,再作区处,将军你慢慢的也来。”两人遂怀着鬼胎,走进孟门,渐至自室,只听得那习氏在自室中沸翻摇天,骂不绝口。将军听得了音响,连忙溜出,施利仁未及转身,早被习氏一把拖住,骂道:“你这个没脸面的忘八,你道我们将军势大,你就献穴拉势,自己送上门来谋占人家的鸡巴,你体面不体面,有势没有势?”正是:凭君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不知施利仁如何回答,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回
掩耳偷铃不搜自己房帏
吹毛求疵只觅别人破栈
西江月
惯会说长道短,专工批少评多。返躬自问竟如何,处世谁能无过。
逞我自家识见,谈人别个差讹。谁知公论不偏颇,也有人来笑我。
话说钱士命的妻子,母家姓习,乳名叫做妒斌,那时拖住施利仁,辱骂了他几句。施利仁道:“将军夫人,且请息怒,房下造府的事,这是将军的意思,与小的全无干涉。将军在外,不信但问将军。”妒斌道:“且唤他进来。”施利仁连忙溜出向钱士命道:“将军请进去,夫人有话。”钱士命心中想了一想,身边取出金银钱,拿在手内,战战兢兢同施利仁走进自室。那妒斌坐在称孤椅里,见钱士命进来,厉声问道:“你干得好事,你知罪么?”钱士命道:“愚夫知罪。”妒斌道:“你知罪为何不跪?”钱士命急忙跪下。妒斌道:“你叫轩格蜡到我家中,施利仁说你的意思,你有什么意思?”钱士命道:“没有什么意思,只为轩格蜡娘娘,身上出金银钱的,所以特地请他到此,夫人请看。”便把金银钱奉上,妒斌笑道:“这个金银钱是她身上得来的么?”钱士命道:“正是。”妒斌道:“如此我也在这里想,叫施利仁你再去唤你妻子到我家里来,但不许与将军同炕,我端正几样小吃,还去叫那沸情里内这一班小娘儿,来唱几只曲儿下酒。”施利仁听罢,犹如得军令,兴匆匆的去了。
钱士命看见妻房如此,他便把金银钱仍旧藏好库内,那库房在自室旁边,门上挂着一个铃儿,若开门时,这铃儿自响,提防最密。那妒斌见他把金银钱仍旧藏好,不见与她,她心中懊恼,暗暗打算,早想下一个计儿,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多时,只见轩格蜡娘娘已到,同妒斌相见了。随后施利仁领了一班小娘儿也到。那小娘儿都会唱曲,一班共有七个,小名儿唤做喜娘、怒娘、哀娘、惧娘、爱娘、恶娘、欲娘,各样打扮,都进自室中来,各自相见坐下。里面和盘托出端着几碗枣儿汤出来,她们都是吃惯,随又拿出几碗空心汤团,大家吃了。然后又是四个碟子,只见一碟斜斜雄鸡,一碟臭肉,一碟怪肚子,一碟金鲫鱼,缸里上鯆鱼。妒斌吩咐守钱奴,把前日送来的一大坛枣酒开了。两对夫妻七个小娘儿,团团坐下饮酒。欲娘起调,六个小娘随声附和,一齐弹唱,但见:九调十三腔,听去尽是构腔别调。歪嘴吹喇叭,不晓得是铜嘴铁嘴。敲鹰锣鼓也破锣,打边鼓打也破鼓。弹老弦,好像老古班的脚色,做腔调,装出老腔别的声口。吹着七眼笛,碰起大铙钹,一个吹笛,一个捺眼,一吹一唱,押腔押板,转了月害赤脚,不在板眼上。这一个出调,那一个走板,一会儿吹一套《二犯江儿水》,一会儿唱一只《单吊桂枝香》。
妒斌道:“如今要请教轩格蜡娘娘唱一套老调了。”轩格蜡娘娘扳腔做调,拣几只好曲子,唱了三遍。妒斌道:“娘娘且敬将军一盅。”妒斌叫轩格蜡娘娘一盅一盅,灌得钱士命烂醉。
正在欢呼畅饮,忽听得说单八姐到了。施利仁道:“不要睬他。”
钱士命道:“怎么不要睬她,叫她进来,我们正好同吃。”施利仁领命出外,叫了单八姐到自室中,各各相见,钱士命道:“没有什么吃了,我们有好吃果子,快些去拿。”装好的次豆果子出来,与单八姐吃。口内说着,伸手便去扯单八姐,推倒在称孤椅里,单八姐凭他戏弄。妒斌见了,忙上前扯去单八姐。
钱士命在醉中错认了,用手就把妒斌推倒在称孤椅里,欲要动粗,妒斌怒道:“你眼儿都瞎了,我不是单八姐,岂是好惹的,你要欺我么?”说未完,立起身把钱士命转推在称孤椅里,沉沉的睡去了。单八姐见他们这般光景,只得先自回去。施利仁同妻子一班小娘儿也辞了妒斌,出孟门而走。谁知错了道儿,领到一条独木桥边,小娘儿脚小伶仃,不能过去。施利仁无奈扶了这几个小娘,过了桥去,他方与妻子仍走热路回了。
那妒斌看见众人都散,钱士命仍在睡梦中,轻轻的把他耳朵掩了,将库门上的铃儿偷了下来开了门,取出金银钱,拿去藏在自己房中。钱士命迷迷朦朦睡在称孤椅里,一些也不晓得。
忽听见趋炎、附世进来报道:“外面有个人,手中拿了一件东西,牵着一只走兽,要见将军。”钱士命朦胧问道:“他是什么样人?”趋炎、附世道:“他姓贾,自号斯文。”钱士命道:“又是什么贾斯文,可厌可厌,且着他进来。”趋炎、附世忙传进这个贾斯文,他见了钱士命,就双手送上假殷琴一只。钱士命道:“你手中是什么东西?”贾斯文道:“这是一张古琴,还是殷朝留至如今,名曰殷琴,晓得将军是个知音,所以特来献上。闻得将军府上的金银钱,真是人间至宝,欲求将军赐与学生一观。”钱士命道:“听得说你还有什么走兽在外?”贾斯文道:“正是。学生久闻将军爱吃带角水牛,寻常走兽恐不合将军之意,觅得一只蛮牛,敬送将军。”钱士命道:“牛在哪里?”
贾斯文道:“不便牵进,现在梦生草堂中。”钱士命同贾斯文踱出自室,到了梦生草堂坐在有主椅上,看了这牛说道:“此牛情性如何?”贾斯文道:“此牛不比凡牛。”
生豆出角,推摇不动,虽然毛面畜生,脚力实大。不脱四脚爬碰,肩膀却硬。牯牛身上拔根毛,本来易事,此牛一毛不扳。揿牛豆不肯吃草,原难勉强。此牛不吃好草,强豆白脑。
也有人来拔豆截角,旁若无人,也要被人牵了鼻豆绳团团转。
钱士命道:“此牛甚合我意,但是有此毛玻”贾斯文道:“并无毛玻”钱士命道:“你不信我指与你看。”便把一口气哈去,一个牛豆几乎被他哈热,吹得牛毛根根竖起,但见毛缝中一片顽皮,皮上斑疤甚多。钱士命道:“此等色泽,总属皮软之故,不算老结,这就是毛玻”贾斯文道:“这不是毛病,是皮里病,若然顺毛捋去,便觉一和细丝,一些也看不出。”
钱士命道:“此牛可有什么好处?”贾斯文道:“此牛能知殷琴,学生若弹时,他便颠豆颠脑,深会我意。”钱士命道:“你试弹与我看。”贾斯文随手将殷琴拢好,对着这只蛮牛,手忙脚乱,弹了一套缠《一枝花》。果然这牛把豆乱颠,你道这蛮牛真个是知殷琴的,不过蛮牛自在那里摇摆,把豆颠了几颠,贾斯文遂誉为牛善知音,颇通人事。钱士命也不懂殷琴,也看不出他知音不知音,惟觉此牛尚是合意,便道:“蛮牛留在此间,那殷琴我这里用不着。”贾斯文道:“将军这里不用殷琴,学生自然带回,乞借府上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要看金银钱,且待缓日,此时不便。”贾斯文道:“如此告辞了。”他便取了殷琴,出孟门而去。钱士命此时酒醒,被贾斯文提起金银钱,猛然想起,回到自室中,向库房检点,并无金银钱的踪迹,心中摸不着是哪里去了,一时胡思乱想,连忙传进沓口吕强词,商议此事。吕强词道:“方才贾斯文在这里,浑了半日,莫非被他偷去了?”钱士命道:“不差。他来献琴,原想要看我的金银钱,所以我不受他的殷琴,谁知仍被他偷去,事不宜迟,快快去追他转来。”遂骑上拂怕玉马,同吕强词紧紧追赶,离了独家村,出没逃城,远远望见一块荒田,田岸旁边一所栈房。
那栈房原是古时旧屋不甚华美,小人国的人,尽叫他破栈。钱士命向屋面一望,尽是些漏洞。吕殉道:“将军你看贾斯文,和一人在破栈中计较事体。”钱士命走近一望,道:“正是,我们悄悄前去。”两人进了栈房,却不见了贾斯文。只见一个人:心高气硬,大刀阔斧,拿得起丢得下,救得人杀得人,每逢路见不平,便肯拔刀相助。
他姓殷名豪,表字雄汉,原籍公行正道人氏,只为一心游学,也是失足落水,飘流至小人国地界。偶尔打了一个哈欠,被一个姓乙名缵,表字展玉,将他舌头割去,所以言语不便。
虽有一身武艺,小人国又无用武之地,因想文不能测字、武不会扦脚,终非为人之道。留心觅得这一块大爿田,此田因小人国的人皆不在意,久远抛荒,其田宽大无比,非一人之力,所能广种薄收,所以独拣了中间腹内一块心田。谁知荒田无人种,一种尽来抢。小人国内的人,粪担往来,也要把屎连头蘸蘸,因此种得稂不稂,莠不莠,弄得未荒先荒。有时种得成熟,便来割切他的稻坠头,有时做了三石多亩,尽来向他要三糙三光。
殷雄汉思量积谷防饥,得了这一所栈房居住,却被这小人国内的人,弄得七颠八倒,仍然朝无呼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其时本同一个人谈心,那个人看见钱士命、吕殉同来,他说道:“非我同类,宜远而避之。”说罢连忙走了。殷雄汉独自一人坐在破栈中,钱士命道:“我望见有个贾斯文往哪里去了?”
殷雄汉道:“我生平从不晓得什么贾斯文。”钱士命道:“不晓得贾斯文,你还我金银钱便罢。”殷雄汉道:“什么金银钱?”
钱士命道:“我明明看见贾斯文与你的一个金银钱,被你藏过,吕军师随我向破栈中一同寻觅。”钱士命拴好马匹,同吕殉在破栈中各处搜寻并无踪迹,吵得他鸡犬不宁,恼得殷雄汉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钱士命复问道:“贾斯文到底往哪里去了?”殷雄汉不问情由,便掀住脚跌手打。钱士命虽称自泛将军,一拳来一脚去,怎敌得过殷雄汉的手段,忙叫道:“军师救命。”殷雄汉摸不着钱士命的来意,平白地到他家来吵闹,一时怒气填胸,恨不得将他一拳打死,正是: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
不知钱士命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自泛将军无药可治脱空祖师有法难使
西江月
刻薄以为能干,奸刁乃算玲珑。为人忠厚欠年凶,时下别名无用。
趁他十年鸿运,使我片刻威风。看来总是一场空,堪叹浮生若梦。
话说钱士命被殷雄汉揪住,恨不得一拳打死,心中着急,忙叫军师救命。那殷雄汉正要下手,只见沓口吕强词口中念念有词,身边放出歪丝,将殷雄汉缠倒在地,密层层缠绕在身,弄得缚手缚脚,一些儿也不能活动。钱士命道:“你如今尚不还我这一个金银钱么?”殷雄汉道:“我晓得你什么金钱,你向人索取,也要有个道理,你仗了吕强词的伎俩手段,欺人太过,别人怕你,我殷雄汉不怕你的。”钱士命吩咐军师把歪丝用力绕起,将他咽喉逼紧,缠得浑身扁扁伏伏,眉不能扬,气不能吐。此时殷雄汉气短,看看将死,钱士命向吕殉道:“此等人不可留在人间,何不早灭其迹。”遂于大爿田内,掘地三尺,把殷雄汉提起放下,活活的埋没泥中。殷雄汉本来耕种心田,在家无事,一旦遭钱士命之手,死于非命。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钱士命同军师重进破栈中,寻觅金银钱,仍无踪迹,便上了马,对吕殉道:“殷雄汉虽死,贾斯文和金银钱仍无着落,如之奈何?”吕殉道:“贾斯文想来与李信、时伯济是一流人物,拿了一个,那两个就有着落了。”钱士命道:“我久欲灭此李信,追捉时伯济,如今须要四面寻拿,我与你回去,多差几个人,着他用心细访。”一面说,一面走。正走之间,只见半空中曜日增光,金盔银甲,圆面方眼,明晃晃落下一个人来,厉声向钱士命说道:“俺乃上界金银钱福神是也,专管人间子母金银钱,操予夺之权。俺今在前世寺化僧手中收取一个子钱,付你暂时执管。”钱士命接在手中,同吕殉纳头便拜,站起身来,那尊神就不见了。钱士命道:“这个子钱原是我的故物,自从那日付与万笏做押之后,不知去向。”吕殉道:“从哪里得来的?”钱士命道:“这钱是时伯济落在海中,我将母钱引来的。今幸钱神有灵,还我故物。但不知母钱,今在何处?”吕殉道:“拿了贾斯文,自有金银钱下落。”
说话之间,不觉已到孟门边,钱士命踱进来到自室中,坐在称孤椅里,把子钱细看,心中暗想:这个金银钱,再大些好了。心未想完,忽见那金银钱登时大了,立起宛如月洞一般,这钱眼之内,竟可容身。钱士命看见,欢天喜地,手舞足蹈,在这钱眼中钻来钻去,玩筋斗耍子。身子正在眼中觉得钱眼渐渐收小,忙将身跳出,那金银钱已变小如旧。钱士命道。“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果然是个宝贝。”随即藏在库中,一心又想那母钱,无日不同吕强词商量要去灭李信,访拿时伯济,追捉贾斯文,图得母钱到手。朝思暮想,他哪里晓得两个金银钱,都在他家中,自然财多身弱。忽一日钱士命霎时肚肠痛,自己不知胸中脂肝百叶,怎生在里面,一双眼睛,反插在头爿骨内,来往人头,多不认得。妒斌却不在他心上。钱百锡又不在家中,只有两个趋炎、附世在旁服侍照看。但见钱士命露出胸中,良心发现,心头推起一团形状,色泽如炭团无二,不晓得他生的是什么外症。正在毫无主张时候,门前来了一个摇虎撑的,肩背着葫芦,就是从前医过邹诡的说嘴郎中。趋炎、附世忙请了他进来,陪他到自室中,看了钱士命的病症,说道:“我有上好膏药,贴之可以立愈,快拿一盆炭火出来。”二人即掇出一盆火来,摆在中间,他便在葫芦内倒出药来,在炭火上熬成膏子,取出一块七歪八扭的歪摆布,摊成一个火热的膏药,攉在钱士命心头,那一块炭团相似的患处。谁知钱士命的皮肤老结,热膏药一时竟有些攉不上。那郎中将手按住不多时,钱士命就开口说道:“先生,我腹内的心好像不在中间,隐隐在右边腋下,不知此种膏药,可攉得好否?”那郎中道:“我是外科,只会医皮,那里面的病症,须要请内科医治,我是不懂的。”
钱士命遂吩咐将钱三分七铜八铁的银子,封了一封送与那郎中。
那郎中就当面折封,看了一看,道:“我不要谢仪,只要借你府上的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你要看金银钱,此时不便,须得我病体痊愈时,然后拿与你看便了。”郎中听说只得背上葫芦出门而去。
那趋炎、附世两个商议到各处去寻访内科,寻到了没逃城外,有一个姓熊,他无名无号顺口儿叫做熊医,不去人的病,不伤人的命。请到家中,看了钱士命的心头,诊了脉息,告知腹内的缘故,那熊医道:“将军贵体定然未病先服药,一向调理,用何药物!”钱士命用手在空架子上拿出一个丸方来,递与熊医道:“先生请看。”那熊医接过手中,冷眼斜视,但见那丸方上开着:烂肚肠一条,欺心一片,鄙吝十分,老面皮一副。右药掂斤估两,用蜜煎砒霜为丸。如鸡卵子大,空心汤送下。
那熊医看完,向钱士命道:“此方叫做一定滋生丸。将军这病,就从平素调养上得来,日积月累,病根已深。医家治病,从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将军的病在心里,自古道,心病还将心药医,我有个老方法,可以治得此病,但恐将军胃口不对,喉咙中一时咽不下去。要用:好肚肠一条,慈心一片,和气一团,情义十分,忍耐二百廿个,方便不拘多少,再用茑汁一大碗,煎至五分,这叫做一帖平稳散,方便可服。将军你自家有病自家知,急将此药方好好留心调理,或有转机,倘再因循,将来成病没药医了。”熊医开完方子,辞别而去。趋炎、附世忙乱,勉强配齐药料,就在那一盆火上煎好,用一只假磁杯盛了,递与钱士命。钱士命接来呷了一口,果然胃口不对,咽不下喉咙,登时呕恶吐了满地,遂将旧存丸药,吃了一服,喉咙中便觉滋润,因此仍服旧药。又服了几天,初时腹内的心,尚在左边腋下,渐渐的落将下去,然一日霎时泄泻,良心从大便而出,其色比炭团更黑。钱士命着急,叫趋炎附世在外边访闻名医,有能治得此病,愿将金银钱一个作谢。
这个风声吹入脱空祖师耳朵内,他便离了钻天打洞,带了石灰布袋,驾起云头,来到独家村孟门边站立。趋炎、附世看见问道:“祖师何来?”祖师道:“闻得你们将军心不在肝上,我有移东补西之术,管教他病体顿时痊愈。”二人禀知钱士命,出来说道:“将军说要与祖师言明,若治得病好,自然把金银钱作谢,否则莫怪。”祖师道:“我的法术无往不验。”遂请到拂中厅上坐下,就于拂中厅内结起一个海外奇坛,它上边供着一尊骗神财佛,桌上排列木猪木羊一对,居中空架子一座,上插极划尺一根、十炼剑一把,离旗一面,中间摆了一个稳瓶,将钱士命大便中落出的黑心,装在瓶内,旁边竖着一根棒槌接的幡竿,挂起蓝幡一对。他头戴泥箬帽,身穿紫蓑衣,先念了一卷《累助经》。然后请出钱士命,掇了一只有主椅,坐在坛前,将一个炭箕帽子戴在他头上,哈口气,把钱士命的头皮,摄了下来,放在稳瓶内,研了椒酱,同黑心拌和,又将一个泛供盛了稳瓶,脱空祖师顶在头上,左手伸开花手心,右手仗了十炼剑,解开石灰布袋,蘸上石灰,指东画西,画了满地石灰,口中说出天书,念念有词,做出偷天换日的手段。但见钱士命好像捆来当死的样子,头不摇眼不杀,欲要将瓶中的黑心,弄软从顶门装入里内。哪晓得钱士命天生老结,不能轻易纳入。祖师一时失手,泛供跌穿,稳瓶打碎,一齐跌在地上,身上石灰沾了一屁两胁肋。钱士命叫道:“我头脑子胀得哼,快把帽子除了下来。”脱空祖师见破了他法,立起身来就把炭箕帽子替他除下,说道:“将军身体真是无法可治,只好带病延年的了。
我如今也不想金银钱作谢,只求借我一看。”钱士命道:“你的法术无效,我的金银钱也不用看它了。”脱空祖师听说,默默无言,他来时原想金银钱到手,所以为他说法,谁知法术不灵,看也不能看一看,只得懊恨而去。
钱士命看见脱空祖师去了,遂走进自室,向吕强词道:“脱空祖师原是邪术,徒然作法,哪里治得好我的心病,到弄得我头脑子胀。我如今要问军师法术多端,可有甚法儿治得此症?”吕强词道:“将军不问小道,小道不敢妄谈,将军若问小道,小道倒有个绝妙的现成方儿在此。”钱士命道:“什么现成方儿?”吕师说道:“这个方,就是熊医所说的心病还将心药医。眼前道理,他一时悟不出,故能说而不能行。将军你是心中不足的,今黑心尚在,何不用安心丸一丸、软口汤一盏,同黑心服下,只要把那心窠填满,病体自然全愈,这岂不是绝妙的现成方儿?”钱士命忙吩咐趋炎、附世备办药物,二人答道:“黑心可要将它洗一洗?”军师道:“不可,若是洗了,将军就咽不下了,即使咽得下去,亦不能仍归故处了。”二人即便端来安心丸,煎好软口汤,把黑心一齐摆在钱士命面前。钱士命要紧自己病好,拿来一口吞下,但觉那黑心从喉间一滚直满两腋,横在一边,外面腋下皮上,仍旧起了一个块。命趋炎、附世用手轮挪,再挪也挪不散,竟似铁铸的一般,坚硬异常。
钱士命此时倒觉得身子宽松,胸中爽快,向吕强词致谢道:“军师妙法,果然比众不同。我今依旧踢得枪使得棒,一心只想这个金银钱,总要灭那李信,访拿时伯济,追捉贾斯文,军师你有何高见?可遂得此心。”吕强词道:“将军一面自己领兵剿灭李信,一面着几个豪奴四处访拿时伯济、贾斯文,待小道作起法来,管教一鼓而擒。”钱士命遂吩咐几十个豪奴向各路分头而去。他自己骑上拂怕玉马,手执一枝拂担叉,趋炎、附世跟随背后。吕强词在后,也领了一枝兵,离了独家村,望前进发,正是: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不知钱士命此去何如,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钱愚心虚求佛化僧胆大弄鬼
西江月
自古盛衰难测,从来天运循环,有谁保得百年安?且慢肆无忌惮。
务要设身处地,还该体贴包涵。须防自己犯交关,也被旁人谤讪。
话说钱士命同了吕强词、趋炎、附世领兵要灭李信,出了独家村,望前奔去。行不上几里,抬头忽见一个娘娘,远远走来,钱士命看见说道:“好了,时伯济便有着落了。”那娘娘走至面前,钱士命道:“你前日放走了时伯济,如今要到哪里去?
快快还我时伯济来。”那娘子道:“我在前世寺里烧香转来,不晓得什么时伯济!”钱士命听说大怒,就将金银钱抛在空中,顷刻变大,望着那娘娘落将下来,没头没脑将那娘娘登时压倒即死。你道这娘娘是谁,原来就是当日时伯济逃走时,在他家躲过的柳娘娘。可怜一条性命,只为一言不合,遂遭钱士命之手,死于金银钱之下。钱士命遂收了金银钱,吩咐将他尸首拉在大塘路上,仍旧引兵前进。
朝行夜宿非止一日,看看来至大排场,霎时间钱士命头重脚轻,连人和马滚倒在地。吕强词忙住了马,慌忙扶起道:“将军苏醒,为甚这般光景?”钱士命慢慢醒来,答道:“为压死柳娘娘,用了一用金银钱,一路思想,忽然从那挪不散的块上痛起,周身肉疼,不觉一时晕倒。如今虽醒,那个块上还是痛甚。”趋炎、附世道:“将军且请收兵回去,再作计较。”
钱士命遂上了马,正欲回转马头,忽听得远远地有人喊道:“将军心虚,何不到敝寺中去求佛保你,立时痊愈。”钱士命待那人近前,定睛一看,却原来就是前世寺内的化僧。钱士命道:“我肉疼难熬,正欲到寺中来求佛。”化僧道:“寺中佛菩萨无求不应,将军求佛,病好仍可用兵。”钱士命引了众人,一径来到前世寺里,一应人等在外伺侯。钱土命独自一个走进山门,化僧引了来至大殿,但见:中间一尊威灵显赫,手中有佛;左首一尊自道神佛,大模大样;右首一尊一袋神佛,作威作福。大耳菩萨,自由自在;救命皇萨菩,救苦救难;欢喜大师,形像俱无;五方筵圣,须眉毕现。五逃七煞,五虚六耗,尽是凶神恶煞;退财白虎,倒运黄龙,无非一类神祗。虽然泥塑木雕,真是神光佛现。
钱士命跪在手中有佛面前,抱住了脚,苦苦哀求。化僧道:“将军,你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可知道该死的众生,佛也不渡,你须要去求救命皇菩萨,自有应验。”钱士命立起身来,满殿走去,见了大佛磕磕拜,见了小佛踢一脚,拣佛烧香,独向救命皇菩萨案前,暗中祷告:伏愿治得肉疼病好,捉得那几个仇人,弄得那母钱到手。拜了几拜,才能起立,辞别了化僧就走。化僧道:“肉疼病好,须要将金银钱来佛前上供。”钱士命道:“我今痛得越觉利害。”一面说,一面走,出山门骑上拂怕玉马,领了众人,仍旧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和贾斯文。
离了大排场,把马一直跑去,经过闲界地方,路旁有个山嘴,不提防那个挪不散的块,刚刚碰在那爬角嘴上,钱士命大痛叫苦,把马勒祝忽见一个人冷眼斜视,立在钱士命面前,说道:“将军休慌,你要肉疼病好,我有治法,马上可以痊愈。”钱士命细看那人:割眼跷须,玲牙俐齿。手执软尖刀,胸藏绵里针,肩挑靠壁柴,腰挂野人头。
钱士命问道:“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那人道:“小子姓刁名钻,表字转弯绰号暗老虎,家住难交开口。”钱士命道:“你果然治得我肉疼病好,愿把金银钱来谢你。”刁钻道:“请解开胸前,待我动手。”钱士命遂露出了那挪不散的块。刁钻取出绵里针,在那块上用力一刺,钱士命叫声“啊呀”,只见那块上溜溜的出了一些血。刁钻道:“你还要肉疼否?”钱士命道:“痛极痛极。”刁钻道:“休慌。”复拿下软尖刀,疙瘩一声,齐根割去了这块肉。钱士命叫声“罢了”。刁钻道:“你如今疼也不疼?”钱士命道:“不痛了。”刁钻遂藏了绵里针,收起软尖刀道:“将军乞借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现在不便,且待我回家之日交看便了。”刁钻跟着同行,钱士命仍然领着前进。不多时忽听得有人叫道:“将军请下马来,我是邛诡的兄弟邛汉,表字百惯,家住强撑浜里,自幼从墨用绳为师,学得扯别人的被头,盖自己的脚,倒也可以陇过去。近来陇得赤脚地皮光,身上寒光,缩鼻涕弗上,一个鼻孔里出气,弗知香臭。欲求将军讨些绵挞拖,做件绵衣穿穿,还要借金银钱一看,依便依,不依还我家兄的命来。”钱士命听了,只做不闻,把马一直跑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是奔前程。
钱士命一心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和贾斯文。那邛汉的言语,怎肯理他,只顾望前奔。远远看见树林中有座庙宇,阴风荡荡,惨雾蒙蒙。刁钻上前说道:“将军去庙中走走如何?”
钱士命道:“我从来见佛拜佛,且把庙门推开,待我看看神道。”
刁钻便把庙门开了,钱士命定睛看时,真是捉得鬼出,向外说道:“为何上庙不见土地?”刁钻道:“人在神不在,将军且进门去看是如何?”随手挽了钱士命,下马同入庙中,但见居中摆着一尊鬼张炉。刁钻道:“将军有炉在此,何不烧炷好香?”
钱士命叫趋炎、附世备了万炷香来,放在炉中烧起。只听得四面鬼声,隐隐香烟绕处,引出无数鬼来。原来这庙就是当年时伯济被温六公挽入的鬼庙。钱士命看见鬼影,忙奔出庙门,飞上拂怕玉马,吩咐吕强词把刁钻捆起,将他丢在一边,他仍领兵前进。那晓得庙中的鬼跟了他行,耳边但闻鬼声,眼前只见鬼影,那挪不散的块根仍旧心疼,所以不敢停留,把马一直跑,传令打收兵锣回去。一心归路,慌忙回转独家村,进了孟门,藏好金银钱,肉疼反觉利害,耳边鬼声叫得越狠,眼前鬼影来得越多,鬼中隐隐有那邛诡在内。钱士命更觉心虚。趋炎、附世各自走远。即与吕强词商议,亦无法可治。口中只叫得救命皇菩萨,正是: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钱士命肉疼鬼闹,正在无法可治的时候,只见前世寺内的化僧无人通报一径直至自室中,见了钱士命问道:“将军肉疼,谅来痊愈,几时到敝寺中来,将金银钱佛前上供。”钱士命道:“你进来看见,我家中有鬼么?”化僧道:“鬼是有几个,亦无大害。”钱士命道:“自从离了宝刹,经过鬼庙,被刁钻挽入庙中,烧香引鬼,叫众鬼跟扰,我的肉疼倒觉利害,闹得家中毫无主意。”化僧道:“将军放心,从前小僧看贵府上有团黑气,应在今日,虽然已扫去垃圾,只可恨那无形的垃圾,终究未除,所以有此鬼串。如今将军只要把金银钱付与小僧,小僧有了金银钱,那些鬼就可驱遣,将军病体,何愁不愈!”钱士命道:“和尚果然捉得鬼去,治得病好,自然把金银钱来佛前上供,决不食言。”化僧道:“不是小僧要这金银钱,若是不拿金银钱作法,诚恐神术不灵。”钱士命道:“快请设法,还你有钱化。”
遂走出自室,在梦生草堂中结起佛坛,供一尊费佛,念了一篇《百正经》,口中二神,手中弄鬼,眼内见神,手内捉鬼,浑了一会,跪在佛前,高声朗诵,念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告知众鬼,众鬼听者:大凡地头无鬼不生财,地头无鬼不生灾。鬼作乐,鬼开心,切勿鬼眉鬼眼;搭鬼棚,做鬼戏,休要鬼张鬼望。这些死鬼,速速走开,将军是善人恶鬼。鬼搭搭,鬼打浑,无非是闲神野鬼,活二倒鬼,法名忽起鬼阵头风,听鬼话,上鬼当,钻入鬼巢路里。青面孔,绿髭须,在此浑闹一场;神摇头,鬼缩退,从今勿入此门。
化僧祷告已毕,又念了三声救命皇菩萨,遂立起身来。但见无数的鬼脸,奇形怪状,团团围住了化僧。化僧虽然胆大,一些不怕,无奈法术不灵,一个也不能退去,果然无法可治。
走进自室,向钱士命道:“将军勿惧,小僧回寺再求救命皇菩萨去也。”钱士命未及开言,化僧已自走了。钱士命家中鬼声杂出,鬼脸满屋,肉疼不止,病体沉重。睡在炕上,朦朦胧胧,忽有个人立在面前,仔细看时但见他:面白如银,面纹如线。跷头跷尾,两耳有边无沿。年纪五旬左右,出身注在胸前。蓬户不肯光降,穷鬼哪能看见。
那个人向钱士命说道:“将军你有病似无病,无病似有玻你的病,好像不好,亦好像似好。因你皮里走了油,且受了绵里针、软尖刀重伤,非我不能救祝鬼亦易退,惟邛诡的鬼,乃是善人恶鬼,非我不能退去。”遂用手在那挪不散的块上捏了一把,钱士命出了一身冷汗,块根顿时平复,又复用阳沟水在各处洒了一洒,那些鬼祟顷刻阒然无迹。钱士命喜出望外,便问那人是何等神佛。那人道:“我与金银钱福神同部,乃救命皇菩萨是也。”钱士命听说,大惊,如梦初醒,定晴细看,那人忽然不见,正是: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钱士命遇了救命皇菩萨,从此精神胜旧,遍体爽利。骄奢的念头复起,遂传令吕强词、趋炎、附世一同领兵,要捉李信、时伯济和贾斯文等三人。骑着拂怕玉马,提了拂担叉,一路耀武扬威,滔滔滚滚而来。行了半日,到了一家门首,但听得里面鸡鸣犬吠,檐前挂一只叫落画眉,门上有副对联,上联写着不识字个斯文弟;下联写着无铜钱的财主家。望见门内有个人,困在铁铲中,捏了鼻头在那里做梦。正是:入门休问荣枯事,但看容颜便得知。
不知其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时伯济时运来前后一人名顿改
小人国大人国高低两地各攸分
西江月
落运运通可待,失时时至堪期。泰否否泰自然机,幸勿自为骇异。
善恶本非一辙,贤愚原是两岐。所争无过在几微,须要慎其趋避。
话说钱士命在一家门首经过,望见门内一个人,困在铁铲上,捏了鼻头在那里做梦,梦见他亡故的乃兄,对他说道:“今日钱士命来家,须要借他金银钱看看,人若无钱,阳间之大难不能错过。”醒来抬头,果见钱士命正在门外,忙在铁铲上爬起,奔出门来道:“将军前来,途遇不便,今日想是送金银钱与我看,或是晓得小的困来,送枕头与我。请将军下马,将军若要知李信的所在,小的不知,若要知时伯济的踪迹,小的曾经遇过。亲历其境,他在安乐堂居祝”钱士命仰面远视,见他的容貌生得来:眉若脑,嘴落须,满头柴屑,一嘴糊涂。
钱士命正要开言,只见门内奔出一个刁儿,哭哭啼啼,望钱士命怀里扑来,似欲要他抱的意思。钱士命是抱弗哭男儿的人,怎肯理他。爬上身来顺手将他一推,可怜一个刁儿,脑浆迸出,死于马下。钱士命便把缰绳一放,纵马跑去。那人恼羞成怒,手执鬼头大刀,骑一只蹩脚骡子,赶来要杀钱士命。无奈手臂短,汗毛也不能拔他一根,却被趋炎、附世帮助钱士命一把拿住,捉在板凳头上,一刀两段,正是:用情恐有失,执法永无差。
钱士命识见高明,将那人杀了。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没撑浜中的邛汉。这邛汉果然百会百穷,他为人件件皆能,又是般般不晓,也曾在七国里贩牛,八浜里贩马,又在安乐堂遇见了时伯济,要向他借金银钱看。时伯济回他金银钱已经失落海中,只剩得一双空手。邛汉不信,因此与时伯济面和心不和,知道钱士命要捉他,欲想借钱士命的金银钱看,所以将时泊济的来踪去踪告知钱士命,哪晓得钱士命反将他杀在板凳头上,正是:趋差算得罪,为好反成隙。
钱士命晓得了时伯济的消息,一径来到安乐堂,却又不见时伯济。另外添拨了几个豪奴,分头着紧四面搜寻。那知时伯济自从大爿田破栈中,同殷雄汉闲谈,见了钱士命,远避至安乐堂作寓,与李信总不肯疏远。那日忽遇了邛汉,向他借金银钱,一言回绝了他。只听得小人国内偏地的多要拿他,他堂堂六尺之躯,立脚不住,竟无存身之所,欲要埋名隐姓,小人国内的人,认识的居多,必须逃出小人国界。慌慌张张正走之间,忽见一只邪狗,向他乱咬。时伯济道:“狗呀狗,你欺人太过,你一见衣冠齐楚的人,便不敢做声,或摇尾而求食。你见我极穷人,就作如此形状。我看你小小狗儿声气倒大,然究非人类,我也不求计较你。”那狗不慌,仍是大声疾呼。时伯济佯佯走开,欲远离小人国地界,脚步不敢乱站,一心要向正经道路上走。看看走至下山路地方,一时口渴思饮,恰遇着了万笏。那万笏打一个哈欠,刚被刁钻用软尖刀割去舌头,含了满口鲜血,望时伯济身上喷来,手内拿一碗咸卤汤,递与时伯济。时伯济渴不择饮,正是路极无君子,接来一口呷干,口中越渴,连忙远避。又来到一个去处,看见居中一口大井,名曰市井。时伯济想欲汲水解渴,哪晓得吊桶又落在井内,只得一径过去,且到前途再做商量。朝行夜宿,行了几日,仍是小人国地界。又看见一个人手拿软尖刀在一家门首戳燕鸟巢,回头见时伯济,便微微的冷笑道:“时伯济,你时伯济三字正是远近驰名,家喻户晓,难得难得。”时伯济听得只一心走路,却不理他,一路打听,知他就叫做刁钻,好不惊骇。穿街过巷要远离小人国界,谁知道路曲折,常要走错,仍在小人国地面缠绕。心中踌躇,忽见一个圆面方眼的人,向时伯济道:“你时伯济三字,断不可再提,你姓不可改,名与宇却可改得。今走路宛如搬家一般,来来去去,身无定所,倒不如就叫做时运来,单名唤了一个来字罢。”时伯济听了,满心欢喜道:“我自今可叫时运来了。”转眼却不见了那人,他仍自忙忙前进,急欲远离小人国界。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早望见前面茫茫大水,无边无际,好一个大河。行至河边,但见那河中:虾弗跳,水弗动,果是平和水港。虾亲眷,蟹朋友,常是来来往往。有时鱼来网凑,有时自投罗网。这边蛤蚓相争,渔翁得利;那边三日扳罾,四日施网。鳅鱼里常要拣出鳝来,鰟鲏鱼也有三条肚肠。鯵鱼吊白鱼,有躲闪的不来上钩;淘混水捉鱼,狼心肠的撒他一网。买腌鱼放生,不知死活;捉死蟹过日,岂无漏网。涉此境风吹浪打,到此地经风经浪。
这个河就是摸奶河,时伯济来到此处,无路可走,在河边观望。只见一个人左手捉着一个蛟蛇蛒蚆,右手拿了一个泥濯竹管,在地上打草惊蛇,惹动毒蛇巢,游出一条诈死赤连蛇来。
他打蛇打在七寸里,动也不动,只是无头无脑,他说道:“蛇无头而不行,想来是一条烂死蛇,谅不咬人。”就拿在手中,当做鳝弄。时伯济问道:“你要这蛇何用?”那人道:“我要合毒药。”时伯济道:“毒药治何病症?”那人道:“以毒攻毒,毒药即是刀疮药。”时伯济道:“刀疮药虽好,不割为妙。”话未说完,只见那人被蛇毒气攻心,七孔流血,连那蛟蛇蛒蚆一齐滚入摸奶河中去了。正是:福善祸淫天有理,情轻律重法无私。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说嘴郎中。他平日用药,医死了人,所以如今亦自死于药。时伯济见了心酸,信步行来,只听得耳边琴声隐隐,走近几步,但见面前几棵黄连大树,树底下有个人在那里操琴,抬头见了时伯济便道:“我看你文质彬彬,莫非是时伯济么?”时伯济道:“我不叫时伯济,我叫时运来。”
那人道:“你明明叫时伯济,可晓得钱将军足食足兵,领兵要灭李信捉拿你我。在路上忽然心不在焉,所以半途而废,回转家中,鬼闹了几日,幸遇了救命皇菩萨,如今弄得不亦乐乎,仍旧领兵在外。你有金银钱,借与我看,我便隐恶而扬善,否则就拿你去,献与钱将军。”时伯济听说,只不睬他,佯佯走开。那人趋跄上来,一把拖住道:“金银钱到底有若无?我和你到了此地,横竖都没有去处,倒不如一同下河去罢。”硬要拖人下水。时伯济洒脱身子,飘然远避。那人急急趋来,却不见了时伯济,刚撞着了自汛将军的人马阵前冲击。钱士命骑着拂怕玉马喝道:“贾斯文你偷了我的金银钱,原来逃在此处。”
贾斯文未及辩言,便被一枝拂担义戳来,贾斯文把殷琴架祝战不上三合,贾斯文手足无措,连忙躲去,已经面皮削尽,战死在六尺地上,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时伯济在摸奶河边,亏得闭口深藏舌,悄悄的避在一边,远远看见钱士命杀了贾斯文,只听得一声号令吩咐齐心去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忽见有豪奴来报说:“家中有贼,请将军回府。”那人马就渐渐的去远了。时伯济方才走出,仍在河边观望,想来必要渡过此河,才离得小人国界,又无船只可渡,又无陆路可通,立在河边等候船只。遥望见彼岸地形甚高,正在猜疑,不知是何地方,忽见李信站在面前,说道:“你若要渡过此河,须耐心守候。你在此处,终是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时伯济道:“那高处是什么所在?”李信道:“那高处就是大人国地界。”时伯济道:“大人国的风俗如何?”李信道:“那大人国的风土人情,与小人国正是大相悬绝:地土厚,立身高。无畏途,无险道。蹊径直无曲折,由正路居安宅。人人有面,正言厉色。树树有皮,根老果实。人品端方,宽洪度量。顶天立地,冕冠堂皇。重手足,亲骨肉。有父母,有伯叔,有朋友,有宗族。存恻隐,知耻辱。尊师傅,讲诵读。大着眼,坦着腹。冷暖不关心,财上自分明。恤孤矜寡,爱老怜贫。广种福田留余步,善耕心地好收成。果然清世界,好个大乾坤。
时伯济道:“如此所在,隔着茫茫大水,怎能过去?”李信道:“若风头顺,片刻可到,若风头不顺就是经年累月亦不能傍岸,甚至终身漂泊也无人知道的。”时伯济道:“即我今日,怎生可以渡得过去?”李信道:“你在此处站住了脚,且立定脚头,切不可胡行乱走,须要待时而动。”时伯济道:“小人国与大人国除却此河,还有别路可通否?”李信道:“路径虽多,你既到了此地,不渡此河,如何能到大人国去?”时伯济心领神会,只在摸奶河边耐心等候。朝踏露水夜踏霜,不知守了多少日子,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天若下雨,只好借人家的房檐躲雨,情不自禁,不觉两泪交流。房檐内人见了道:“你有眼泪往别处去哭。”又只好淋在雨中。所遇摸奶河边的人,都是等类。那有眼力的人看见那河中,也有背水纤的,拽瞎纤的,也有逆风掉棹的,也有逆水里撑篙的,纷纷不一,傍岸的少,淹死的多。眼中不知沉没了多少人。时伯济呆呆观望触目伤心,回头自想,看那些光景怎能有渡河的日子,只好和这些人一同淹没的了。口也不开,做哑装聋,垂头丧气,站在河边,哪有人来睬他。忽见河中来了一个小船,随风倒舵,顺水推船,在河中旋转。船上一个人远远的叫道:“河边人,要渡你过去,你站在此处,河水一涨,就要淹死的了。”时伯济不敢做声,仍是闷闷昏昏,且形如木偶,正是:假作痴呆汉,权为懵懂人。
不知河中叫唤的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四回
时伯济得时便得济钱士命要钱不要命
西江月
量大福来也大,机深祸至亦深。放宽些子耐三分,处世勿为已甚。
市井锱铢必较,达人富贵浮云。任凭世俗乱纷纷,凡事总由天定。
话说时伯济在摸奶河边听得河中有人叫喊道:“你这个人真是烂好人,倘逢潮涨,只好在摸奶河氽来氽去,谁来救你!
今日与我有缘,待我渡你过河。”时伯济听得此言,喜出非常。
哪知此人自己的柁尚拿不稳,哪里还救得别人。只见他的船在河中旋转,霎时间人船形迹俱无。时伯济见了心中反觉不安,承他一团好意要来救我,却先自沉没,凄凉满目,哽咽难言,惟拼一死或有生机,耐心守候,听其自然而已。忽见河面上远远的有一座高山推来,辨不出是何大物,看看渐近,却原来是一只大船。那大船:钉线密,板片厚,不比钉稀板保容得人,载得物,才见阔大宽宏。惟厚能载,惟大能容。若无若虚,不分大小皆容纳;宽兮绰兮,无拘曲直尽留藏。有头有尾,庸人看不出他长短阔狭;无遮无掩,旁观望不见他美恶精粗。平平而过,虽有风波不险,何虑倾覆;缓缓而行,即遇顺风不使,那肯颠狂。行来郑重规模大,体度雍和气象尊。
这只船果然是一个好船,常在河中救人,只见舱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比小人国的人真是身高百倍,但见他:魁梧其伟,相貌堂堂;安详态度,落落大方;和颜悦色,神清气爽;行动不苟,举止端庄。
这个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家住大人国真城内,正行道路上。这人素不好名,故尔没有名字,人人都叫他大人。他生平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叫谦谦君子,一个叫好好先生。坐了这个大船,见有人在摸奶河边,便来救济。其时看见时伯济站在河边立脚不定,进退两难,忙吩咐将船拢岸,把时伯济加意细看道:“看你不像小人国内的人,如何到了此地?”时伯济道:“小生原是中华人氏,因落水飘流,困于小人国内,难以存身,故尔逃在此间,一心欲向大人国去,无奈没人济渡。”
大人道:“这班小人,久已深恶痛疾,原不可与为伍。吾问你姓甚名谁,作何生理?”时伯济道:“小生姓时,字叫伯济,今改运来,中华读书人孔门弟子。”大人道:“你且乘我船渡你过去。”顺手将时伯济扶上大船,平平稳稳,望大人国行去,由第一条水港收口。好个时运来,回头是岸。大人亲手挽了时运来,同上岸来,正是:从空伸下拿云手,提出天罗地网人。
那时时运来上了岸,一步高一步,向上行去。进了真城,看看来至正行道路,到了方便门,登堂入室。但见堂中悬着一个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四字,左右挂一副对联,上联是孝悌忠信,下联是礼义廉耻,居中挂一个大忍字,靠壁一只活泼天机,并着一只立桌,两边摆一堂诚椅。抬头忽见李信坐在堂中,时运来道:“李信不离小生左右,今府上又有个李信,难道天下有两个李信么?”大人道:“李信哪有两个,他原是上天降下来,人人不离左右,家家坐在堂中。只为那些人和他不睦,有的不肯顺他,有的务要背他,有的不认识他,有的故意要灭他,竟像天下是没有他的了。你我都是认得他的,又是情愿顺他,不肯背他灭他,自然坐在堂中,不离左右。我家中的李信,就是你随的李信,其实只是一个,不是我有我的李信,你有你的李信。”时运来恍然大悟。大人遂替他洗了浴,改头换面,敬如上宾,设一檀榻在大款室中安歇。日与大人叙谈,往来朋友也不过是好好先生,谦谦君子。此时时运来才得脱离小人国界,不见小人之面,不受小人之气,身居安宅,出入礼门,高枕无忧,悠游自在。正是:双手辟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大人又与时运来志同道合,交浅缘深。一日两人在堂中讲论三纲五常,正说到计利害义的关头,忽见传事的人报道:“真城外面来了一起人马,口称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大人若把这两人献出,即打收兵锣回去,按兵不动;若道半个不字,便要杀入城中,踏为平地。”大人道:“他口出大言,你看他气象如何?”传事的道:“看他不甚官套,毫无体统。”大人道:“可晓得他何处人马?”传事的道:“闻得他是没逃城来的人马。”
大人道:“原来是些小人,不要与他计较,由他自退,我们且讲我们的话。”时运来道:“古人原说圣贤学问,只在义利两途,踏义则为君子,趋利则为小人,由一念之公私,分人品之邪正。”
大人道:“这义利两字,还要看得分明,即行一善无所为而为善是义,有所为而为善是利。”两人讲论如故。那小人不知进退,日日在城边吵闹,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不和他一般见识,终不睬他,大人真有大量,正是:不添心上焰,以作耳边风。
原来钱士命自从杀了贾斯文,豪奴来报家中有贼,他便急急赶回。进了孟门,趋炎、附世禀道:“昨夜有个窃贼,关在矮斋中,请将军发落。”这个贼原来就是刁贼,只因从前想他的金银钱,用了绵里针、软尖刀将钱士命挽入鬼庙。钱士命将他捆起丢在一边,他便扭断绳索,脱身逃去。他怀恨在胸,一心只要想偷他的金银钱。其夜刁贼手拿拆屋斧头,拆了他的壁脚,在壁洞中一只脚进,一只脚出,探头探脑。见无动静,将身溜入妒斌房中,东捕西摸。摸至妒斌床上,右手在枕边一探,竟摸着了一个金银钱,左手在被中一探,竟摸着妒斌。一时得了财色两字,心中大喜,不觉失声大笑。这个叫做贼莫笑,最易破败。恰被趋炎、附世听得了笑声,拥进房中,一把拿住,捉个贼来,连夜关在矮斋中,报与钱士命知道,候他回来发落。
今钱士命走进矮斋,见了此贼,却认得就是刁转弯,便吩咐用软皮条捆了吊在大树上,周围树叶遮身,教他做个叶里伴,隐而不露。哪里晓得牛皮吊颈,不是生理,原非活路,等到筋疲力尽了,也用尽心机,终吊死在大树上。金银钱原不能偷得到手,反送了一条性命。正是: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都是命安排。
钱士命只道刁钻诈死,待放下一看,果然他冰冷彻骨,毫无生气,就叫趋炎、附世将他也丢在大塘路上。钱士命仍旧领兵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打听得他们都在大人国内安身,他便装枪上马,一径到大人国来。在真城外打起破锣破鼓,耀武扬武,并放起连珠三炮。大人原不睬他,怎奈钱士命日在城下吵闹,大人请了好好先生,谦谦君子,向那小人劝道:“李信是天下少不得的,不可灭他。时伯济应该救济,如何反要拿他?
他哪里有什么金银钱,你要想金银钱,须往别处去,向有的人寻讨。”那钱士命哪里肯听,扯起自泛将军旗号,坐了拂怕玉马,手执一枝拂担叉,高声大叫道:“别人敬重你大人,我钱将军偏不怕你什么大人!你窝藏李信,硬救时伯济,快快把这两人献出,叫他送出金银钱来还我,尚容留你们一方性命,休使我将军动怒。”肆无忌惮,大言不惭,大人又不睬他。钱士命时时吵闹,口中无言不出,忽然牵动了一个娘字传入大人耳内。大人便同了时运来、李信相助,从由方便门安步行至真城边来,往下一望,眼中并没有什么人马。明眼正视,毫不在意,看去宛如蚂蚁摆阵一般,隐隐一簇人马,也像有声有色,亦能知觉运动,语言不甚明亮。大人道:“此等小人,原是罪不容死,我不惹他,他倒来惹我,我本不与他计较,他既如此生事妄行,我不免为天下除了此害。”遂轻轻举起脚来,向这人马踏了一下,那些人马尽为粉碎,一些也不见像人的式样。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大人踏死了小人国自泛将军钱士命,虽属可怜不足惜,但天地以好生为德,心中却有些不安,因问于李信。李信道:“这小人国形势低污,地土硗薄,所生的人本未完全,不在天下人的数内,大人若能把这等小人灭尽,才算一桩畅事。”大人道:“天下有了小人,就是君子也有些做不得。若要天下尽为君子,必要除尽天下小人才好。我们回去,且慢慢的灭他便了。”遂一同回转家中,进了方便门,坐在堂中,讲论为人的道理,件件必须请教,李信不肯私心自用。正是:顺理行将去,凭天降福来。
钱士命要想金银钱来灭李信,捉拿时伯济,性命不顾,向大人国寻事,被大人轻轻踏死。他不知两个金银钱都在家里,一个子钱压死柳娘娘之后,自己藏在库中,一个母钱被妻子妒斌偷去,私藏在房内,刁贼曾经摸过。心志昏愦,贪得无厌,且弄到马化踏杀,方才歇手。他也无甚别念,止不过为儿子钱百锡久远计。谁知他儿子钱百锡,得知父亲钱士命已死,心中大快,向库房中取了子钱,在妒斌房中,偷了母钱,日日把两个金银钱在手中玩弄,无人拘束。钱百锡做钱百锡之事,那趋炎、附世如今是自然服事钱百锡了。正是: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
不知钱百锡后来作为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飞钱原作飞钱用恶人自有恶人磨
西江月
这里桑田沧海,那边沧海桑田。兴哀成败屡推迁,恍似驰风掣电。
处世慈和最贵,居心忍耐为先,纸灯塔火耀坤干,往后何由照见。
话说钱百锡前生却是个钻骨蛀虫变化,名为败家精。他嫌天小不够他游荡,到了天尽底头,竟要想拆起天来。有人劝他道:“你拆动了天,天若坍时,如之奈何?”他说有长的在那里撑住,真不知天地为何物,所以天罚现世。初世为人,托生在小人国没逃城内,做了钱士命的儿子,同化僧、万笏做伴,日日玩弄两个金银钱,来往的人没甚称呼,只叫他一声钱大老官。你道是怎样一个大老官:油头油脑,花嘴花脸,头戴憨冠,身穿俗套。缠嘴夹舌,体段宛同墨庸;贼皮塔脸,形象逼真化僧。着一双岂有此履,骑一匹没笼头马。东荡西驰,世事不分皂白;横冲直撞,路途那识高低。
常骑了无笼头马向弗着街前世寺内,同化僧在大排场海滩边游玩。他家中的款式,比钱士命在时究竟何如?梦生草堂中匾额不动,狒轴换了一顶獬轴,上联大姆哈落落如旧,下联阿女迷俚沮沮,字迹模糊,却有些看不出了。建几改为舍几,硬桌换其百桌,有主椅换了十把放样称孤椅。天生井也填没了,矮斋也坍颓了,自室中有了漏洞,匾额亦如旧。炕床拆去,摆下一张糟榻,壁上横披鸾画不改,上下对联换去,上联是大话小结果,下联是东事西出头。其余房屋渐渐走样,门前大树已倒,钱百锡看去倒觉豪畅,出入没有遮碍,正是:换来新气象,改去旧规模。
那时钱士命家中又是一番胜景了。一日钱百锡骑了没笼头马,手中拿了两个金银钱,要向大排场去。才出门来,但见施利仁笑容满面迎上前来道:“大老官何往?”钱百锡道:“日与化僧在大排场顽耍,不甚畅怀,他说另有一个好去处,今日要同他去走走。”施利仁道:“小的此刻特来邀大老官去游玩一个所在。”钱百锡道:“有多少路?”施利仁道:“不远。”钱百锡道:“就此同行。”唤了趋炎、附世追随。施利仁牵了马头引路,离独家村而去。路过一脉隖,来了墨用绳,跟着施利仁一同行走,一径到了势道上,只见冲天一座浮屠,施利仁道:“此座浮屠乃古老上人所造,四面有门,每个门上有两个大字,四个门内有四般景致,我们回来赏玩,如今且先到山上去看看何如?”行不多几步,墨用绳抢前踏了一个水潭,跌落水中。施利仁立在干岸头上,诚恐踏湿脚,洒开脚步远远走开。钱百锡道:“墨用绳跌了,如何爬起?”施利仁、趋炎、附世齐齐应道:“前头人吃跌,后头人防滑,且自由他。”墨用绳乒当扑通,带水拖泥,不觉形秽,一心总要跟他们走。迤逦行来,早见一座高山,果然好个去处,但见:一团点缀,果是形容不出;无限丘壑,尽属意想不到。奇形怪状,真可惊魂动魄;千绪万端,实堪悦目赏心。诡道钩连,规模并皆丑态;斜径迎合,景致无非恶状。登临者日臻其境,肉麻当有趣;旁观者适逢其会,毛骨也悚然。
这座山名为凑景山,钱百锡不识路径,瞎天盲地,被施利仁、趋炎、附世引路。但觉眼前畅快,心中爽利,有时在赌场顽耍,有时在醉乡盘桓,不知昼夜,乐而忘返。信步来至欢喜墩上,登高而望,远远望见一个去处,更觉眼花缭乱,心荡神迷。认得有个化僧在那里打坐,钱百锡道:“你们看见化僧么?
这个去处,想是仙界。”化僧道:“道行高深,所以能得常在那里打坐,此去看来不远,我们也去走走。”施利仁道:“这个所在,名为温柔乡,看去虽在眼前,走去须要绕道而行,却有好些路程。大老官若要去,还要纳些工夫,费些脚步,幸有金银钱在身边,尚觉容易,我们且追随便了。”转弯抹角,曲曲折折,不知不觉那来时所见的这座浮屠,却在面前。此刻顺便,不免大家瞻玩一番,抬头看见一座门上面写着“蚣门”两个大字,施利仁道:“此座门内却是佛家弟子,闻得从前有多少修行人在内,如今都成正果,上了天去,一个也没有留存的了。”
转过去,又有一门,见写着“鸦门”两字,施利仁道:“此座门内是蓬莱仙岛,最好玩,看门儿虽然堂堂开着,若手中没有金银钱休想进去观望。”钱百锡道:“我金银钱常在手中,尽可进去。”钱百锡在前,施利仁、趋炎、附世跟随,墨用绳落后,才跨进了此门,只见钱百锡手中这两个金银钱,望空飞去,变做了一蓬青烟,缭绕空中,被风吹散,不知去向,各人连忙退出。墨用绳看不出烟头,茫然道:“哪里来的这般气,是冷气呢还是热气?”施利仁道:“你烟也不识。”众人暗暗可惜这两个金银钱,钱百锡毫不在意。再转过去,又有一门,见写着“鳝门”两字,施利仁道:“此座门自来难开,若有人来开了,其中的鬼们又是干扰不休,故尔久远关闭。”再转过去,又有一门,见写着“雁门”两字,施利仁道:“此座门内闻有妖魔精怪,所以多用顽石砌祝”原来这四座门内乃是佛仙鬼怪,钱百锡不信,立在没笼头马上,扳去一块石头,望望里面有何妖怪。施利仁看见大吃一惊,说道:“完了,雁门穿了,待我替你来填好。”正说之间,只见雁门中雁气直冲,迎入欲倒。
施利仁掇了这块顽石,立在马上,双手端端正正,用尽平生之力填足雁门,哪晓得惊动了上面的乱石,一齐落下。那时施利仁仰面望着,刚打落了两边的面肩骨,碰得高,跌得重,顷刻跌死在雁门口。吩咐趋炎、附世将他尸首焚了,两人奉命,遂架起柴薪,登时烧动,烟雾迷天,他两人喜热,立在近火,一时失足也跌在火内,和他一样死了。正是:见人富贵由他去,莫把心头似火烧。
施利仁与趋炎、附世同死,钱百锡独跟了一个墨用绳,访问温柔乡来寻化僧。一路摇摇摆摆逢人便问,不觉已到温柔乡里。但见那乡中:春山叠叠,并峙西东;秋水盈盈,分流左右。山头乌云悬悬,离边玉纤纤;耀日樱桃一点,临风弱柳千条。红红白白,桃李争妍;娇娇滴滴。海棠献媚。你看那连理枝、并蒂莲,人人心爱;断肠花、相思子,个个情牵。精不过金莲两辨,雪藕双条,好个玉琢成的世界,粉捏就的乾坤。热烘烘果然温矣,软绵绵不亦柔乎?香气袭人,乍闻不觉心先醉;秀色可餐,一见哪知魂已飞。
钱百锡到了此乡,果然如登仙界,行至一条四折扶桥,上面搭就桂棚。钱百锡刚踏着桥面,桥板一忒,下有机械,棚上就落下一条软麻绳,做成圈套,钱百锡刚刚扣头颈缚住了。化僧连忙赶来道:“此桥名为仙人跳,你不识路径,原不可行走,踏在上面,落在圈套中,被人套住头颈,要解此结,惟金银钱可救。”钱百锡还要扯个体面,不肯说出金银钱飞去,只说道:“金银钱却在家中,现在不曾带得出来。”化僧道:“只要大老官口许了就可解救。”钱百锡道:“容易容易,明日送来一看。”
正说着,背后忽见转出一人来道:“大老官,小的向日在将军手内,借了一个金银钱,闻得府上有两个金银钱,可肯一齐拿出来与我们看看?”钱百锡抬头一看,却认得就是下山路的这个万笏,便道:“使得。”万笏才将这圈套解了。钱百锡脱身放了马步行,化僧带马一同在温柔乡恣情畅叙,暮乐朝欢,常引到平屋之中洗澡。墨用绳虽然跟随,不敢向前同步,万笏常拉他到醉乡耽搁。钱百锡日与化僧、万笏作伴,骑了两头马,横冲直撞,终究不知路径,自道乖巧。看看走至一条尽头路,但觉水穷山尽,水落石出,路旁忽然闪出一人,蓦头打个栗爆,一个闷棍,打得钱百锡不知人事,人马尽滚倒在地。墨用绳双手将他扶起,再扶也扶不动。化僧上前揪住此人,此人向地洞钻去,土遁走了。原来此人就是脱空祖师,向日在钻天打洞,学道修仙,只为偷天换日,见不得天地面,逃避四方,游荡无从设法。今日遇了钱百锡,想起从前钱士命破了他的法术,不得讨他金银钱一看,如今这个钱百锡谅来可以打得他的闷棍,或可取他的金银钱到手。哪知化僧在旁,又被他看破,反来拿住,只得钻头觅缝,向土遁逃去。心忙意乱,毫无主意,见缝就钻,直至无钻之处,要紧出头,碰着了青石屎坑板,两边挤拢来,计穷力尽,被这亦硬亦滑的东西逼死了。正是:蜃楼结撰须臾散,兔窟经营转瞬空。
化僧、万笏将钱百锡撮弄起来,把他豁上了马背,坐好,化僧引道,墨用绳在后,他三人又往陷人坑去了。万笏别过三人,独自回下山路来,狭路相逢遇一人掮着耜头,劈头要来打他。万笏道:“我和你并不相识,如何平地要来打我?”那人道:“不打不成相识,打了你,你自然认得我了。”万笏道:“小的实在不知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凭你怎样泼皮,我总要处置你。我从前因不在前世寺中,所以由你在山门口大骂,我久已要来寻你,今日相逢,不能饶你。”万笏看来势头不好,万种哀求乞饶狗命,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碰就碰,诺诺连声,不敢一言回答。那人道:“你为了钱百锡,倒同我们化僧相识,留你在世,诚恐别人受害,饶你不得。”
就把耜头猛地一下,头破血出,万笏休矣。这掮耜头的原来就是前世寺内的魇僧,他打死万笏之后,无日无天,撞穿了天门,遇着杜天王,就死在乌盆天里。杜天王又不知死于何人之手。
正是:
强人自有强人收,逢着强人不敢强。
那化僧引了钱百锡、墨用绳,到了陷人坑,一进平屋,各人在内洗澡。墨用绳胆怯力薄,略探了一探,慌忙溜出,钱百锡也非久惯,畅情即止。化僧自以为老练,依恋不休,极情尽致,翻筋斗竖蜻蜒,兴波逐浪,覆雨翻云,无所不至,悠悠忽忽,不知不觉,沉溺不起了。钱百锡、墨用绳在外候久,不见出来,同去一看,但见化僧垂头丧气,口吐白涎,直挺挺死在平屋之中。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钱百锡同墨用绳只得缩身退步回家,家中许久不归,但见墙歪壁坏,内外通连,金银钱飞去,甚嫌无事。墨用绳道:“三年不经匠,屋里走了样,何不起造空中楼阁,壮观壮观何如?”钱百锡听了欣然,墨用绳去后,即唤了折了匠来家商议,正是:买眼药到石灰店,生病人与鬼商量。
不知空中楼阁造来成与不成,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
半世经营无只字祸因恶积
一家欢乐得双钱福缘善庆
西江月
作恶遭逢决恶,循良际遇必良。从来天道自昭彰,报应疾如影响。
为善自然得福,贪财立见乖张。世人若要子孙昌,切勿以钱为尚。
话说钱百锡听了墨用绳的言语,要起空中楼阁,同折了匠商议了一番,办几根湿木梢,几根阴架绡了,起造楼阁,但见:囫囵木头,未经铲削。弄堂里难拽,毫无寸尺。板门上打折,加钉入木。作梁个作梁,作柱个作柱,斧头吃凿子,凿子吃木头。想要一边打墙两边好看,为何砖儿能厚,瓦儿能保用几根出头椽子,必须要借沟打水。弄几个急水里桩头,砌几垛螺蛳壳。打墙墨线弹弗准,倒会牵钻眼。石脚摆不足,弗是老把作。压火砖头,无一块,吹木屑的,很有人。
费尽心机,造成了一座空中楼阁,外貌倒像花描,其实却是弄险。此等规模,岂能耐久。一日,钱百锡又要摆架子邀几个酒肉弟兄,男女混杂,一家齐集楼中欢呼畅饮,不提防那楼阁,旺了几旺,唿喇一声,转瞬坍了。楼阁中人,尽皆压死。
当日钱士命为了金银钱,害死了多少人,到今无几时,一家化为乌有。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墨用绳闻得空中楼阁坍了,走来一看,只见一堆坍屋。不晓得其中压了多少人。见有一堵墙,尚未坍完,扳开了一块砖头,要望望里面,哪知倒压着自己的脚,墙壁又倒在身上,也做了一个压壁鬼了。正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没逃城内那些有名的小人,尽皆去世;那无名小人,正还不计其数。大约总是一流人物,即如熊医、说嘴郎中、烂好人等,虽属无关轻重,终不离乎小人风气。大人已久深恶痛疾,必要殄灭小人,将厚土填高,使世上永远不出小人,真是探本穷源之大作用。那时大人遂携了时运来的手,同至小人国,遣人遍处填高,小人灭迹。独家村中,但觉一派荒凉,满地瓦砾,梦生草堂匾额,一并又经朽烂,不见字迹,只剩有堂字的字脚一划,略动一动,连这字脚也尽行不见了。时运来触目惊心,喟然长叹,遂口占一阕《黄莺儿》道:有数本难逃,劝人生安分高,欺心自有天知道。强的莫骄,弱的莫焦,到头善恶终须报。放眼瞧,行凶霸道,哪个好收梢。
大人道:“你要晓得此等小人,各有其名。”时运来道:“愿闻。”大人道:“钱士命丧心病狂,名为自道人;施利人欺贫重富,名为势利人;趋炎附世吮疮舐痔,名为勒脱人;刁钻奸狡巨滑,名为奸险人;贾斯文装腔做势,名为腼腆人;万笏枉生癞死,名为垃圾人;墨用绳死猫活贼,名为欺心人;邛诡人贫志短,名为命穷人;邛百卯人穷性富,名为压倒人;脱空祖师到手为财,名为浑账人;化僧穷奢极欲,名为无徒人;钱百锡挥金如土,名为懵懂人,皆不知金银钱的大道各执一见,随境遇以移性情,这是钱用人的人,不是人用钱的人。就是那妇人女子,也尽皆不知大体,妇德妇容妇言妇工,一些不谈,多为见短识薄,心高气傲,贪吃懒做,爱好轻狂,重赀财忘廉耻,性悍强,心嫉妒,无所不至,只为地土硗薄,故生此等之人。”正在谈论,路旁闪出一人接口道:“大人可晓得土薄所生的人,形体都未完全,比人各少一件。”时运来道:“看去宛像个人,并未见他少了一件。”那人道:“少在里面,不在外貌,故人皆不见。”大人道:“他们所少的是件什么?请道其详。”
那人道:“那钱士命是没有天良的;这个人:肚饥不消三碗糠,困来弗消一忽眠。
铜钱眼内翻筋斗,一代新鲜一代殷。
那施利仁是没有面肩骨的,这个人见了:大佛磕磕拜,狗眼看人低。
世间无难事,只要老面皮。
那趋炎、附世两人,是没自面皮的,他们说道:为人在世乌嘈嘈,只要身上暖热肚里饱。
怕啥面皮老,愿呼大卵脬。
那刁钻是没有本心的,这个人:
满面笑呵呵,心内毒蛇窠。
口甜心里苦,面和心不和。
那贾斯文是没有肩架的,这个人:
硬装乔,鬼做刁,抬身价,自为高。见行家,难斯招。强撑持,舌也跷。做尽了,虚圈套。耳通红,脚难跑。
那万笏是没有灵性的,这个人:
蛀蟟高叫出身低,仰出头来惹是非。
贫嘴不留穷性命,草鞋头上一堆泥。
那墨用绳是没有肝胆的,这个人:
人心不可测,莫信直中术。
一嘴弗明亮,两眼墨焠黑。
那邛诡是没有肚肠的,这个人:
逆风点火自烧身,莫道无人却有神。
一两黄金四两福,横财不富命穷人。
那邛百卯是没有窍的,这个人:
有的掉,没的傲。他马莫骑,他财莫掉。羊肉弗吃得,惹子一身骚。
那脱空祖师是没有脑子的,这个人,不晓得:吃不穷,着不穷,思算弗通一世穷。
搭着黄牛就是马,外头霍献里头空。
那化僧是没有筋骨的,这个人:
朝晨种树夜乘凉,莫管他家瓦上霜。
辛苦赚钱快活用,小人得志便颠狂。
那钱百锡是没有脬子的,这个人果然:
爱赌身贫无怨,贪花死也甘心。
门前大树好遮阴,有福不可享荆
此等人人身尚未变完全,原可不有于人世,亏得大人鼎力填高,使他地土丰厚,自此小人不出了。小人不出,自然君子道长矣。”大人道:“仙长何人?乞道姓名。”那人道:“他是何人我是谁,并无姓名。”时运来恍然猛省道:“原来就是燧人,这是我的救命恩人。”燧人道:“指引你到小人国去,并非恶意,不过要你见见此等人可以惩创逸志,既复遇见大人,即可感发善心。要使你得性情之正而已,我去也。”转瞬不见。时运来道:“原来这等人各有欠缺,所以比人有异。”大人道:“燧人已去,小人已经殄灭,土风已厚,从此天下无没逃城矣。心事已了,我们且归故土。”时运来遂同大人回国,在正行道路行走,步至情理中,抬头忽见一股光明正气冲来,内中现出一个金甲神祇,就是才出门时梦中所见的这位神道,手持一对金银钱,说道:“时运来今日你的名儿不比从前,这是你的子母金银钱,快些收去。”言毕忽然不见。但觉两个金银钱已在手中。
低头细看,一个就是落在水中的子钱,一个就是父亲时行善所说的母钱,正是天生的一对,拿来收好,也无过还我故物,不甚惊异。从前失时不悲,今日得时不乐,坦然心地,仍与大人同行。不无略动思乡之念,不免面露愁容。大人早探其意,向时运来道:“时先生,人之和处,聚久必散。你我虽相契深厚,终无不散之理,以后不必形交,只可神交。先生离乡已久,我早已安排大船送你渡海回家,你意下如何?”时运来道:“彼此洒脱,无庸依恋。又承济渡,谨遵台命。”大人遂邀同好好先生、谦谦君子,来至海滩,共登大船,相送而去。但见海滩上起了一只海亭,来时踏着这块瓦,今却翻身盖在海亭上。行至海中,却见这条保佑的困龙,在云端飞舞,正是:瓦片也有翻身日,困龙也有上天时。
海中却无波浪,来往船只,尽是平稳而行,没有一只使顺风的。看看来至彼岸,正是中华地界,海岸上的人,见了异样大船,尽皆惊骇,个个称扬,人人羡慕。时运来毫不在意,藏好金银钱,告辞了大人登岸。大人道:“时先生此刻我们虽然分别,你我神交,与天地休。”时运来道:“小生身回故土,一心不离大人左右,岂敢有忘正行道路!”大人道:“你我相交,原不在于形迹,你稳步回家,我去也。”大船早已开行,一径回大人国去了。
时运来此时望旧路而回,气色态度,端的大不相同,回想从前时伯济时,宛如隔世。正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时运来得了两个金银钱,回至家中,拜见了父母,相见了兄嫂妻子,但觉父母欢欣,兄嫂妻子和乐,一家老少安好如故,骨肉仍旧团圆,天伦永远叙乐。便口占一绝道:翻身跳出是非门,今日方知天子尊。
一念不忘天地德,寸心常感祖宗恩。
时行善道:“你去游学多时,所历何地?所遇何人?金银钱子母如何团圆?”时运来遂将一对金银钱奉上,把出门后在海滩失去金银钱,如何落水,燧人相救;如何入了小人国,遇着钱士命,如何遭挞;见了施利仁、趋炎、附世,如何受气;邛百卯借钱不遂,如何挑唆;万笏如何含血喷人;贾斯文如何拖人下水;刁钻如何冷笑;一脉隖中有墨用绳,前世寺内有化僧;脱空祖师的法术,邛诡的被杀,钱百锡的行事;后来得济摸奶河,大人殄灭小人国,自始至终,细细说了一遍。时行善道:“原来世上却有这等的人,人性本善也,只要能复其初,过而能改,则复于无过。”钱士命若得疏财仗义,倒可做个仁人;施利仁若是居心平等,却是一个能人;趋炎、附世若是心存羞恶,还是一个庸人;刁钻若是公行正道,也是一个解人;贾斯文只要忠厚率真,便是正人;万笏只要安分守己,便是直人;墨用绳只要居易俟命,便是好人;邛诡苦守清贫,倒是高人;邛百卯勤心劳力,不过苦人;脱空祖师账清理直,实是明人;化僧清心寡欲,尚是个趣人;钱百锡量入为出,岂不是个福人。可惜这等人,投错了胞胎,生在小人国内,所以各执偏见,尽为金银钱所累,不明金银钱大体。幸得大人将他风土转移,可保将来世上不生此等人矣。然此等人,正可为世上人说法,试将此等人—一遍告世上,那钱士命有财而谋财,不肯用财,一味的重财。世上的重财人听者:《如梦令》钱果如泉水,水滚不息。川流转运,造物忌人兜一泄。如注必尽,勿吝勿吝,乐善好施最稳。
那施利仁、趋炎、附世,只为爱财贪财,所以趋财。世上的趋财人,听者:其二冷暖心肠宜屏,何必豪华堪敬。贫乃士之常,人品在乎德行。心正心正,富贵穷通平等。
那刁钻、万笏、贾斯文、邛诡、墨用绳只为无财而想财,傲财所以求财。世上的求财人,听者:其三言仁而行高品,大道生财亦顺。勉强想银钱,终究毫无所进,安分安分,君子固穷务本。
那脱空祖师、化僧、邛百卯、钱百锡有财而无财,无财为有财,以他人之财,为自己财,所以轻财。世上的轻财人,听者:其四本号财源如水,今古流通不滞。天物莫轻看,消长盈虚随你。休费休费,泼水欲收难矣。
天下有金银钱,乃天下之物,天下人得之。是以奉劝世上诸人,爱财应有度,不可自失品德,见钱如命。此书作者,原为劝人起见。仔细玩读,觉天下小人确有此等作为。掩卷思之,仿佛钱士命与施利仁如在左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