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盛典
——记墨西哥人的一次婚宴
文/赵丽宏
当夜幕笼罩美利达的时候,灼热的微风逐渐变得清凉起来。高大的棕榈树在夜风中窸窸窣窣地响着,象趁着幽暗的夜色依偎在一起互相倾吐衷肠的情人。白天躲避着炎阳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出现在街头,缤纷的衣饰在桔黄色的街灯下闪烁着神奇的光彩,几把吉他在路边的树林里弹奏陌生的歌曲,曲子节奏徐缓,是一种甜美的忧伤……
这座墨西哥南方的名城,一到夜间就变得格外迷人。这是一个宁静的世界。
我们下榻的豪莱台因宾馆门前却突然热闹起来,许多本地的居民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涌来。来者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先生们西装笔挺,女士们花枝招展,而且都成双成对。
新郎新娘在舞池中。
“哦,今天这里有人结婚。”陪同我们的女作家安娜笑着告诉我和张一弓。我们一起站在门口看热闹。陪同我们的除了安娜,还有另一位女剧作家卡门。翻译王彦廷是中国驻墨使馆的二秘。
“新郎新娘也住豪莱台因宾馆?”我问安娜。豪莱台因是美利达最豪华的宾馆,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外国旅游者。
“不,他们是借宾馆的宴会厅举行婚宴。”
正说着,一辆白色的轿车开到宾馆门厅前停下来。轿车显得很旧,式样也很老,象一只巨大的白瓢虫。这种老掉牙的旧轿车,居然还能跑!从轿车里钻出来的,竟是新娘和新郎!新郎留着小胡子,但脸上似乎稚气未脱,微笑中带着些许腼腆。他穿一身黑色西服,领口插着一朵白色的康乃馨,和迎候在门口的岳父岳母拥抱亲吻时,显得有些拘谨。新娘不算漂亮,一对亚麻色的大眼睛长得很生动,通红的脸颊不知是抹了太重的脂粉还是因为兴奋。她一头扑在母亲的怀里,雪白宽大的结婚礼服把她的母亲也裹在其中了。
听说有两个中国作家在场,新郎和新娘笑着向我们点头致意。新娘的父亲更是热情,走过来和我们握手,并且兴致勃勃地攀谈起来。他告诉我们,他们女儿和女婿都是服装厂的工人,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得隆重地庆祝一下才行。这时,他的妻子插进来说道。
“我们好些亲戚都是从美
作者(右二)向新郎新娘祝酒。
国休斯敦专程赶来的。等婚礼结束,我们也准备让女儿女婿去美国旅行,让他们在那里度蜜月。”这位夫人年过半百,浑身珠光宝气,看来很有钱,脸上显然化了浓妆,然而毕竟掩饰不了皮肤的松弛和皱纹。她说话时表情夸张,而且不无炫耀的味道。
相比之下,新娘的父亲要实在得多。当他发现我对那辆旧汽车感兴趣时,马上来劲了:“在美利达,这是一种特殊的风俗。结婚那天,新娘和新郎坐的轿车年代越久越好,轿车的年龄越大,就证明新娘新郎的地位越高。这辆奥斯汀轿车是一九三五年出厂的,整整五十年了!”
“这车是您的吗?”一弓问。
新娘的父亲一愣,马上就摊开双手大笑起来:“我哪来这样的老车子!这车是出租的,专门供新郎新娘用的。车主要靠它赚钱呢。我们的车,在那里——”他转身指了指宾馆门前的广场一侧,许多式样不一的轿车在那里停着。
参加婚宴的人们还在陆陆续续进来,新郎新娘和新娘的父母很快被他们的亲朋好友包围了……
我们五个人打算到街上散步。明天就要离开美利达,我很想最后再欣赏一下这个城市美妙的夜景。刚走出几步,后面有人追上来。回头一看,是新娘的父亲。他脸上带着诚恳的微笑,语言极热情:“等一会儿,请你们来参加我女儿的婚宴,请一定来!”
从街上散步回来,婚宴已经开始。可新娘的父亲还在门口等着,他在等我们。
宽畅的宴会厅里气氛非常热烈。一个乐队正在演奏节奏强烈的舞曲,一位年轻的男歌手拿着麦克风在唱歌,音乐和歌声充满了宴会厅,笼罩了所有前来参加婚宴的人。人们大多不坐在宴席上,而是活跃在大厅中间的舞池里。走进宴会厅,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一大群在舞池里手舞足蹈的男男女女。
大厅尽头有一个桌子为我们留着。桌上的食物很简单,两碟面点,两碟糖果,酒却很丰富:威士忌、白兰地、台基拉、葡萄酒、香槟、啤酒,还有可口可乐。“请尽兴喝吧,今晚我们要庆祝一个通宵!”新娘的父亲陪我们坐了片刻,又到别处张罗了。
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静静地观察婚宴中的一切。宴席的桌子都是圆桌,分别排列在大厅的两侧。我数了一下,共有三十六桌,这样,参加今晚婚宴的最起码有三百人,规模不小。两个服装厂的工人结婚,排场如此之大,有些令人吃惊。此刻,宴席桌上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一些高龄老者和一些孩子。那些老人手里举着酒杯,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微笑注视舞池里的人群,很难说清楚这种微笑的复杂内涵:有兴奋,有欣慰,有沉醉,有温柔的妒忌,也有淡淡的伤感……也许,眼前的情景,使他们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华,想起自己经历过的爱情……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悄悄地掏出手帕来擦拭眼角的泪,她的嘴唇在颤抖着。孩子们则在桌子和桌子之间欢叫着,追逐着,几个稍大一点的女孩极有兴趣地站在舞池边上看大人们跳舞,手脚情不自禁地随音乐扭动着,大有跃跃欲试的劲头。
舞池是婚宴的中心。男男女女一对一对互相搂抱着,用属于自己的舞姿忘情地跳、不停地跳。此刻似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醉人的音乐之中,人们的目光只盯着自己的舞伴——自己的妻子、丈夫或者恋人,仿佛音乐就是为自己而奏,婚宴就是为自己而举行。置身于舞池的人们失去了年龄的界限,老夫老妻、少夫少妻、没有结婚的少男少女,全都兴致勃勃、含情脉脉地用舞姿表达着心中的情感。这场群舞的主题很明确——爱情。新郎和新娘是舞池里的灵魂。我一眼便找到了起伏隐现在人群里的新郎新娘,新娘那一身雪白的结婚礼服在色彩缤纷的舞蹈者中极为显眼。新郎和新娘紧紧拥抱着,脸颊贴着脸颊,几乎是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身体随音乐飘然摇摆。新娘双目微阖,嘴唇在新郎的耳边微微地动着,新郎不时微笑着转过脸来凝视新娘的眼睛;四目交接时,两个人便停止了身体的摇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都无声地融化在对方深情的目光里……两个十来岁的小伴娘,身穿着透明的白纱裙,寸步不离紧随新郎新娘,用活泼的舞步围绕着他们打转,就象是一对天真可爱的小天使……
一曲终了。停止了舞步的人们都转过身来向新郎新娘鼓掌、挥手、欢呼。新郎新娘用幸福的微笑向四面八方的人们致意。掌声和欢呼声久久不断,看来是对新郎新娘有所要求。终于,新郎新娘当众以深深一吻作答,人们这才罢休,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新娘和新郎成了最忙的人,他们举着酒杯,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轮流向客人们敬酒,酒杯碰得叮叮鐺鐺作响,祝贺声和笑声此起彼伏……开始我很有些为新郎新娘担心,假如每一桌上都碰上一两个硬要干杯、不一饮而尽不肯罢休的“挑衅分子”,三十几桌下来,新郎新娘恐怕就得“喝不了兜着走”了。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没有人逼着新郎新娘喝酒,酒杯只是在嘴唇上轻轻一抿便可以过关,也没有人缠着新娘点烟。一切都很平静,很优雅。
新郎和新娘向我们这张桌子走来。
“非常感谢你们!”新郎举起酒杯,慢慢地说着,比起在门口见到时,此刻他似乎变得潇洒、变得从容不迫了。“今天有中国贵宾参加我们的婚宴,我们感到很荣幸!你们使今晚的宴会增添了光彩!”这小伙子,简直象个容光焕发的外交家了。
新娘显得有些羞涩,然而一开口,言辞也很得体:“我曾经在梦中到过你们美丽的国家,我很喜欢中国。在我结婚的时候能认识几位中国作家,这太使我高兴了!我想,这是上帝派来的客人!”
“愿幸福永远伴随着你们!”这是张一弓的祝词。
“从你们的目光里,我看见了两颗陶醉在爱情中的美丽的心。为了你们美满的结合,干杯!”当我们向新郎新娘举起酒杯时,他们笑了,笑得很动情。
这时,新郎的父母、新娘的父母都走过来了,人们的目光只集中在我们这一桌上。我们高高地举起酒杯,大声地喊着:“萨鲁!”(西班牙语:干杯。)顿时,整个大厅里都响起了一片“萨鲁”、“萨鲁”的呼喊,和酒杯相碰的声响交织成奇妙的音乐。为了爱情,干杯!
这时,音乐骤起,人们又纷纷离坐走进舞池,重新开始了缠绵温柔的舞蹈,开始在舞蹈中重温旧情、回忆爱的往昔,开始编织新的情网……
转眼,已是凌晨两点。宴会厅里气氛依然象开始时一样热烈。喝不完的酒,跳不完的舞,唱不完的歌,讲不完的绵绵情话……人们的脸上毫无倦意。本想等到婚宴结束再走,但几个小时后我们便要起程返回墨西哥城,只能悄然告辞了。
我们走的时候,新郎新娘和大部分宾客正在舞池中如痴如醉地跳着。我发现舞池正前方有一只长桌,桌上放着一块大磨盘似的奶油蛋糕。卡门告诉我,这蛋糕,要到婚宴结束后由新郎新娘亲手分给大家吃。我们只能在走之前欣赏一下这蛋糕了。蛋糕上的奶油花饰喷得极其精美,一片纯白的花朵,围绕着两颗鲜红的心。没有文字,文字是多余的。
在宴会厅门口,又见到很有意思的一幕:一对十八九岁的恋人,从舞池里溜出来,躲在门帘后面拥抱、接吻……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尾声。
回到房间里凭窗远眺,美利达被幽静的灯光笼罩着。街道上看不见人影,只有那些高大的棕榈树,依然象热恋中的情人,勾肩搭臂地依偎在夜色中。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九日记于美利达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七日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