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末的一天晚上，在上海大剧院，听了一场令人难忘的音乐会。
小泽征二和罗斯特洛波维奇，一个是日裔指挥家，一个是俄裔大提琴家，两人都是名满天下的艺术大师。他们又是一对挚友。这次，两位大师结伴来上海，给上海人带来一个无比美妙的音乐之夜。小泽征二是中国人熟悉的指挥家。他的激情四射的风格，曾经感染了很多中国的爱乐者，也影响了不少中国的音乐家。罗斯特洛波维奇，对中国人来说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尽管他早已名扬四海。年轻时代，罗斯特洛波维奇就是苏联的国宝，肖斯塔科维奇是他的忘年之交，就像莫扎特当年专门为圆号演奏家Leutgeb写圆号协奏曲一样，肖斯塔科维奇也曾专门为罗斯特洛波维奇创作大提琴曲，让他演奏。演出目录上这样介绍罗斯特洛波维奇：
俄国著名大提琴家、钢琴家、指挥家。1927年生于苏联巴库一个音乐世家，16岁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学习大提琴，后任该校教授。作为世界著名大提琴演奏家，罗斯特洛波维奇演奏过几乎所有的大提琴名曲，更为之灌制了唱片。很多著名作曲家专门为其作曲并由其首演，如肖斯塔科维奇、普罗科菲耶夫、伯恩斯坦、布里顿等。罗斯特洛波维奇以其精湛的技艺、绝伦的音乐，赢得了世界广泛的尊重和承认，被誉为本世纪最重要的大提琴演奏家。罗斯特洛波维奇作为指挥家，曾连续17年担任华盛顿国家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同伦敦交响乐团、维也纳爱乐乐团、巴黎管弦乐团等知名乐团有特殊关系。可以说，罗斯特洛波维奇指挥过各大陆最著名的交响乐团。在至今的音乐生涯中，罗斯特洛波维奇对20世纪的音乐以及现代音乐倾注了极大的关注，由其指挥首演的乐队作品包括歌剧等达60部，诸多著名作曲家为其创作的现代曲多达170首。罗斯特洛波维奇被授予130多个奖章和勋章，如大英勋章、法国最高荣誉勋章、法兰西学士会员、美国总统自由勋章、肯尼迪中心奖章，在1974年离开苏联移居国外前，曾获苏联国家最高奖列宁奖，享有苏维埃人民艺术家的称号。
我这样详细地摘引关于罗斯特洛波维奇的介绍文字，是因为觉得它们无法删减，每一句话，都是非凡的经历，都代表着辉煌的成就。读这样的介绍，几乎让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肖斯塔科维奇和普罗科菲耶夫专门为他作过曲的演奏家，理应是上一个时代的大师，可他拿着大提琴从后台走出来时，显得那么平和朴素，就像马路上随处可见的外国老头，个子矮小，秃顶上飘着稀疏的银发，脸上是温雅谦厚的微笑。面对台下轰然而起的掌声，他很随意地挥了挥手，然后在小泽征二身边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位大师在台上相遇，握一握手，凝眸一笑，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相互间的倾慕、了解和友善。在他的身后，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交响乐团。小泽征二这几日天天在辅导这支年轻的乐队，这些年轻人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上海大剧院的舞台上。
在罗斯特洛波维奇出场之前，小泽征二先指挥乐队演奏了贝多芬的《爱格蒙特序曲》。在大师的调教下，这支稚嫩的学生交响乐队，今天的表现就像是一个世界名乐队，激情洋溢，张弛有度，无瑕可剔。小泽征二站在指挥台上，用信任爱护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乐队，年轻的演奏者们抬头望着面前的大师，以会心的微笑迎接大师用手势和目光传达给他们的指令。每一种乐器都恰到好处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出声响，浑然一体地汇合成一条音乐之河。这支年轻的乐队仿佛是要用贝多芬的这支序曲告诉人们：我们有资格接受指挥大师的指挥，有能力为大提琴大师协奏。
大提琴的鸣响像是从遥远的天外传来，罗斯特洛波维奇先演奏了海顿的《C大调大提琴协奏曲》。那是古典的咏叹，是平静的湖面上和风拂动，白鸥翔舞，是幽深的森林里天光荡漾，鸟语呢喃，这是生活在喧嚣中的人梦寐以求的情境。海顿曾被人看作宫廷作曲家，但他的精神却决不为陈腐的宫廷羁留，辽阔的世界是他的心灵飞翔的天地。莫扎特和贝多芬推崇他，当然是有理由的，否则，他的作品为什么至今仍在音乐厅里回响，仍在撩拨着听者的心。沉着的大提琴再现了海顿在上两个世纪的憧憬。罗斯特洛波维奇的演奏风格很朴素，没有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坐在那里拉琴，就像一个聪慧和善的老人在沉思冥想，他的思想化成琴声，笼罩了每一个人。他使我想起了这样八个字：“清湛似水，稳重如山”。
我期待的是下半场，罗斯特洛波维奇演奏了德沃夏克的《B大调大提琴协奏曲》。这是我喜欢的曲子，也是罗斯特洛波维奇最擅长演奏的名曲之一。和海顿的平稳优雅相比，德沃夏克显得激情四溢。那种波希米亚风格的雄浑，在海顿的音乐中是听不见的。德沃夏克的激情不是浮泛狂躁的热烈，而是一种跌宕起落的曲折和深沉。如果海顿是一泓平静的湖水，德沃夏克就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浪。风掠过，浪迭起，海面涛声轰鸣，空中飞漾着清凉的水花。小泽征二和罗斯特洛波维奇两位大师唱和应答，掀起了美妙的风浪。揪人心魄的是一段无伴奏的大提琴独奏。此时，乐队消隐，指挥垂手默立在台上，侧首凝视着大提琴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把暗红色的大提琴上。罗斯特洛波维奇入定般微阖着双眼，左手的手指却如鸟翅翻飞，在琴弦上翔舞游走，琴弓短促而有力地在弦上跳跃滑动。大提琴孤独地吟唱着，那是从内心深处喷射出来的情思，是在幽暗梦幻中闪烁的眩目的光芒，是将欢乐和忧伤、激动和迷惘、焦灼的呼喊和平静的叹息奇妙地融合为一体的声音……我枯涩的文字实在无法描绘那琴声。我想，德沃夏克如果醒来，听到这琴声，也一定会惊讶的，他会觉得这曲子既熟悉又陌生，因为里面有他在作曲时没有体会到的复杂感情。不同的指挥家和演奏家，指挥演奏相同的曲子时，会以自己的情感和审美方式对曲子进行再创造，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德沃夏克深沉的激情，在罗斯特洛波维奇的弓弦下，平添了几分游子的沧桑。
一曲终了。掌声像经久不息的暴风雨，淹没了大剧院。罗斯特洛波维奇一次又一次走出来谢幕，仍无法平息人们发自内心的喝彩。他是暴风雨的中心，听众、乐队，还有站在他身边的小泽征二，都微笑着注视他，把掌声献给他。他在掌声中和小泽征二握手，和乐队的年轻人握手，向台下的听众挥手。最后，罗斯特洛波维奇加演巴赫的一段大提琴曲，这是无伴奏的大提琴独奏。在舞台上，小泽征二和乐队都成了罗斯特洛波维奇的听众。小泽征二在他身旁的指挥台上盘腿而坐，仿佛坐在日本的榻榻米上，他的眼睛盯着罗斯特洛波维奇的手指。凝视着弓和弦的颤动和摩擦。当罗斯特洛波维奇拉到动情处，小泽征二也陶醉地闭上了眼睛。而台上的年轻乐手们，手持着自己的乐器围坐四周，屏息静气地谛听着，捕捉着飘飞在空中的每一个音符，惟恐有一丝半点的遗漏。此刻，只有一把大提琴，在天地间轻轻吟唱，发出美妙的声音。罗斯特洛波维奇像一位慈祥而又博学的老人，他微阖着双眼，然而他的目光却通过琴弦和弓，流得无比遥远。他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那是一个带着几分忧伤的凄美的故事，他的讲述打动了所有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