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徜徉(代总序)
伊人
同是天涯徜徉客
相逢何必曾相识
说起徜徉客,大概会使人想起陶渊明、孟浩然、王维、李白、林逋……他们是拢攘
人世的徜徉客,他们任自己的心灵不受拘羁地徜佯。
早有无名的诗人喟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
柏》)人生是匆忽的,人生是短暂的。而古时的徜徉客却不愿身与心都那么步履匆匆。
也许,他们想的是:人生本来就很短促,何必还要慌张急迫。
更古的徜徉客,是孔夫子的一位较年长的学生曾晳。有一次孔子几位学生各言其志,
《论语》中如是记述。
……(曾皙)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
乎舞寻,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曾皙显见异于其他门徒,也异于他的老师,他是个散淡的人。经常东奔西颠栖栖惶
惶的孔子,听罢曾皙毫不壮伟的志趣不禁感慨地赞同,看来孔老夫子内心深处有时也感
到活得挺累,偶尔也是想当一下徜佯客的。
早已不复是田园牧歌的时代,更何况,“大潮”来了,生活节奏愈见加快了。
那么,今人还能否悠然徜徉?这世界是否还容得下徜徉客?
在当今之世,像五柳先生那般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恐怕是无法仿效复
制了;欲步古典徜徉客的后尘不仅难,而且也显得有点滑稽。
然而,徜徉的意识和欲望并没有泯灭,即使是现代人吧,也还会有需要徜徉的时刻,
尤其是心灵的徜徉。
比如,那在“大潮”中身手不凡的弄潮儿,他不可能年年、月月、日日、时时都岿
然地“涛头立”,他总得有时从涛头走下来,松弛一下,憩息一下,或者在海边悠然徜
徉一番。
碌碌竞逐会使人心浮气躁,精神高度亢奋之后难免疲惫不堪:人们的心灵往往冀求
一片能自在徜徉的芳草地,犹如跋涉于沙漠中渴望一小块绿洲。
也许,正是生活中的劳顿、竞逐、困迫、疲惫、浮躁、焦灼以及种种压力,更使人
们希求身心的徜徉。以获得一时半刻的轻松平衡。不然的话,人真是活得太累太累了。
徜徉与弄潮并非是绝对格格不入。动与静,张与弛,该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两翼。
杜荀鹤诗云:“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窍禄人,”如果不是“窃”——鼠窃狗
偷的勾当,而是凭智力、能力觅得了利禄之类,自当心安理得,是无须怕什么,也不必
以为羞赧的。毫不言利地一味“闲吟”
,若不是有现成的家财或遗产之类。恐怕连生存
也成问题。生而为人,毕竟还须食人间烟火。
但生而为人,又不能只是争利逐禄的动物。一个人要看鼻底下碗盆中的食料,袋里
的钱币,有时也该看看头顶之上的星星和白云:得关注身外的物质世界,也须回眸凝视
自己的心灵宇宙。一个人若是遗忘、抛却了精神家园,他一生劳劳碌碌、勿匆忙忙,岂
不是有很大的缺憾么?
在弄潮中可以展示人自身的潜力和价值,而徜徉则能使人心智宁恬、澄明,从而细
品深味人生的妙趣和真谛。
于是,就有了“徜徉客随笔”丛书——
或在男男女女的“伊甸园”中徜徉:
或在大自然的清籁和艺术的妙籁中徜徉;
或在情感与哲思的世界中徜徉;
或在美乡乃至梦乡之中徜徉……
著书者并不是纯然的徜徉客,但当他们将随笔文字流泻于方格纸上时,他们的心灵
确是在徜徉着。
而且,他们还意欲执子之手,与君同来徜徉呢。
在文苑之中,“随笔”或许也可以喻为文章中的“徜徉客”吧,因为它自由恣意,
少拘羁。无格律,不必使循什么八股之类。无疑,随笔是最适宜于心灵徜徉的。
以写随笔(Essal3)而名垂于世的蒙田,曾自述道:
“如果我希求世界的赞赏,我就会用心修饰自己,仔细打扮了才和世界相见。我要
人们在这里看见我的平凡、纯朴和天然的生活,无拘束亦无造作,因为我所描画的就是我
自己。”
这也正是“徜徉容随笔”意欲勉力为之的。
自序
提到抒情,现在大概颇有些人会不以为然:现代人,脑子里思考的是商品经济,眼
睛里看重的是钱,有什么情可抒?这种想法,我想大概也只能代表一部分人。人类社会,
如果丧失了感情——亲情、友情、爱情、同情,如果丧失了对美好事物的羡慕、向往和
追寻,如果丧失了对大自然的热爱和依恋,如果丧失了对崇高理想的憧憬和求索,那将
是何等的可悲,何等的可怕。好在我们大可不必为此担忧,人类作为地球上最高级的生
物,其区别于一般动物的根本特点,便是有感情有思想,假如仅仅只有物质的追求,那
便和一般动物无异。人类当然不可能倒退回动物时代。所以抒情和思考永远是生活中不
可或缺的内容。即便是最乏味最冷漠的人,也会面对着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美妙景象发
出情不自禁的惊叹。生活中有奋不顾身、舍己为人的行为,这是高尚的激情在一瞬间的
迸射和奔泻。也有众人围观落水者见死而不救,便有人因此得出结论:现代人的冷漠和
寡情已经无可救药。说无可救药当然是激烈之辞。我常常想像那些看人作垂死挣扎却未
能伸出救援之手的人,事后,他们会不会回想着垂死者痛苦的表情而无法入睡?会不会
睡到后半夜被梦中的呼救声惊醒?……我相信其中有很多人终会感觉到羞愧,会受到良
心和良知的谴责。这种认识和情绪的跌宕转折,难道不也是一种真情的流露?尽管这种
流露并不灿烂。
艺术和文学的抒情,决不是对生活的抽象,音乐家作曲唱歌,美术家绘画雕塑,文
学家赋诗作文,全是激情使然,而生活永远是生长这些激情的土壤,不管这生活是辉煌
是黯淡是宁静是喧嚣。贝多芬的《欢乐颂》,为什么现在唱来仍然使人热血沸腾,使人
忍不住流泪?这是因为《欢乐颂》所抒发的感情并没有随时光的流逝而消失,贝多芬在
音乐中向往的境界,依然为现代人所向往,而这样的境界,离我们还是那么遥远……
不错,在现时的很多人心目中,物质很大,精神很小。泛滥的物欲如滔滔洪水,俺
没了很多灵魂的峡谷。如果未来的世界物质丰富而精神贫瘠,那将是我们这代人的耻辱。
有时候,在大街上或者饭店里,看着那些身穿昂贵的名牌服装、脖子上缠着亮闪闪的金
项链,然而却口出秽言的年轻人,心里不免发怵:这会不会成为我们后代的一种模式?
物质充裕而精神空虚的灵魂,只能是一些可怜的灵魂。在未来的世界,人类可能把地球
上所有的沙漠都改造成绿洲,科学的发展为这种幻想提供了可能。然而我们怎样在精神
领域充实完善自己,不让沙漠的荒芜侵袭我们的心灵呢?
17世纪,一个物质匾乏的时代,然而当时的一位哲学家帕斯卡,却曾以极抒情的文
字记录下这样的思想——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其本质十分脆弱;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
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
他,人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而宇宙却丝毫不知
它对人所具有的优势。
因为,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我们必须在这方面,而不是在我们所无法填充
的空间和时间方面提高自己。因此,我们要努力好好地思想,这就是道德的原则。
我想,三百多年前来自远方的这种告诫,到现在还没有过时。当我们在呼唤真情、
渴求理解,当我们竭尽全力以自己的方式拆除心灵间的篱笆时,不正是在维护这样的原
则?
读着帕斯卡的这段话时,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常常见到的芦苇荡。那是在
杨子江畔,浩瀚的江水哺育着一片又一片生死不绝的野生植物。我观察过它们生命的全
部过程,从初春钻出冻土时柔嫩的芦苇,到深秋在风中满天飞舞的芦花,每一支芦苇都
在这一过程中努力地展现自己的形态和颜色,它们使我感受到生命的蓬勃和美丽。芦苇
是无意识的,它们的美丽是因为我的感情和思索所致。那时我喜欢做的事情是,采下一
片芦叶卷成一个小小的芦哨,然后面对茫茫苇海吹我自编的曲子,吹我的欢乐,吹我的
惆怅,吹我天真的梦想……这时候,思绪飘飞得很远很远,我仿佛在悠扬的芦哨中拥有
了整个世界。少年时代的这种抒情方式,虽然幼稚,现在想起来却依然使人怀恋。我想,
我现在写的文字,其实和我儿时的芦哨一样,也是一种抒情,只是方式不同了,引发我
抒情的不仅仅是江滩上那些芦苇,而是茫茫人海,是我面对的更为广阔的世界。
这本散文随笔集中收入的文章,写作时间的跨度差不多有十年,都是抒情或思辨色
彩较浓的文字,故题名为《抒情的回声》。可以算作是根据文章类型编选的一种选集。
出版社愿意印这样的书,读者愿意掏钱买这样的书,大概也是现代社会依然需要抒情的
佐证之一吧。
1992年11月26日于四步斋
敲门
笃、笃、笃……有人敲门。
当你孤独一人,只有寂寞默默无声地陪伴着你的时候,你一定会很自然地把目光投
在那扇关着的门上——要是,要是有人来敲一敲门,那该多好!那轻轻的敲门声,会一
下子驱散寂寞,打破使人窒息的沉默,它将胜过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假如,你正在一间关着门的屋子里等着你要等的人,那么,这敲门声的涵义是明确
的。它会带来预期的相会,或许是老朋友久别重逢,或许是亲人间的欢聚……
自然,不是所有预期的相会都是愉快的,也可能是抄电表或修水管人索然无味的造
访,也可能有人登门索债……你的门一千次被敲响,就会有一千次不同的结果。
然而,更多的敲门声是涵义不明的。当你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听到关着
的门被人敲响了——这敲门声可能是沉着的、不慌不忙的,可能是羞怯的,断断续续的,
也可能是急促的、紧张不安的,甚至是粗重的、肆无忌惮的……这敲门声是一个带着问
号的预兆,在没有打开门之前,你无法知道它预兆着什么。于是,这种不期而来的敲门
声便有了一种神秘的、使人向往又使人畏惧的魅力。
许多意想不到的幸运和欢乐,就是由这不期而来的敲门声带来的。当你应声打开房
门,门外可能是一张你日思夜想的微笑的脸,也可能是有人不动声色地送来一封看似普
普通通的信,就在那普普通通的信封里,装着使你欣喜欲狂的消息……就像做梦一样,
几声轻轻的敲门,一下子把你送进了一个美妙的世界……
当然,也可能会有不幸和不愉快会随着这不期而来的敲门声突然降临的。这并不奇
怪,因为,生活并不是仅仅由欢乐的笑声组成。这不期而来的敲门声,曾惊扰了多少人
恬谧美好的梦境,曾使多少人平静的眼神里闪出由衷的惶乱,有时候,它竟是一场哀乐
的前奏!
就这样,你的灵魂情不自禁会随着那在寂静中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怦然而动,即使敲
门者也许只是因为疏忽而走错了门的陌生人……
有人会笑我:哪里的话!敲门嘛,还不是最平常最乏味的事情,值得你这么大做文
章么?
好,朋友,我不想和你辩论。不过你不妨静静地回想一下,回想一下你所听见过的
敲门声——那些属于你的,与你的生活和命运密切攸关的敲门声。
我相信,总有那么几
次敲门——你期待着的或者不期而来的敲门,会在你的心灵中留下巨大的回声,你一辈
子也不会忘记那声音,那几声既不婉转也不悠扬的平平常常的敲门,说不定就改变了你
的命运,使你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是的,敲门,往往是一种开始,是一种转机,是一种无法用言语代替的对未来的宣
言……
笃、笃、笃……
有人敲门。
现在,让我们走到门外,让我们来体会一下敲门者的心情。
朋友,你也一定曾无数次面对着紧闭的门,举起你的手……
在那些形形色色的门里面,总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等着你,在你没有敲响那扇紧闭
的门之前,这是一个谜,谜底,被门挡得严严实实。
也许,有很多次你只是不假思索地把门敲得咚咚作响,并且总是不费任何周折就敲
开了那些关着的门,敲门之后,并不会出现什么惊人的、出人意料的东西,也没有任何
戏剧性的变化,一切如常。你的敲门声转瞬间便消失在寂静之中,消失在人与人之间那
种千篇一律的问候和寒暄声里……
但是——(又来一个“但是”!在一个又一个“是”之后,总会出现那么一个两个
“但是”,就像人生的路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转折点,从而使笔直的坦途中出现了一
些曲线。假如永远是直线的话,将会多么单调和乏味!)——但是,有一天,你走到一
扇门前,却失去了往常的那种轻率和漫不经心,你紧张了,犹豫了,你的手举到了门前,
竟久久没有叩上去。在你面前的,可能是一扇精巧的小门,或者是一扇平平常常的木板
门,也可能是一扇沉重的铁门……
想象一下吧——
假如你是一个离乡背井几十年、又从未得到过家中信息的游子,这一天,你终于回
到了家门口。还是几十年前的那扇门,然而门里的人呢?他们是否还在这里住着?是否
还都活着?是否还记得你并且欢迎你?你多么渴望马上知道门里的一切,然而你又害怕
知道。于是你的手只是在门前颤抖着,久久叩不下去……
再譬如,你正在热恋之中,你默默地、苦苦地爱着一个人,然而那个被你爱着的人
却一无所知。你终于下决心要把心中的恋情向你的意中人和盘托出,于是你步履维艰地
走到了他(或者她)的门口……你能漫不经心地在那扇门上敲出声音吗?
假如你是一个身患疑症的病人,终于到了可以知道最后诊断的时刻,你去叩医生的
门;假如你是一个信心不足的学生,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魂、精疲力尽的考试之后,终
于等到了该发榜的日子,你去叩主考老师的门;假如你是一个一时误入迷途的人,这一
天,你返悟了,你怀着羞悔的、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曾经诲劝过你,却被你断然拒绝
过的朋友的门口……在这样的时刻,你怎么会不假思索、冒冒失失地敲响那些关着的门
呢!
关在这些门里的谜底,对于你是那么重要,在你的敲门声以后出现的,可能是最美
好的希望,也可能是最痛苦的失望。这种选择迫在眉睫而你却无法知道那将看到的结果。
门呵,毫无缝隙的门,所有的一切都被关在里面,锁在里面!你想得到,又怕失去;你
想进去,又怕受阻,你怕那门永远紧锁着,根本没有人会在里面理会你的叩问(是呵,
有些门是敲不开的!)所以你紧张了,犹豫了,那扇关着的门未被你敲响,你心里却已
经冬冬地擂起了急鼓……
是的,敲门,有时候需要勇气,需要一往无前的胆量,甚至需要一点冒险的精神。
有些人,就是因为在一扇两扇门前犹豫得太久,不敢用自己的手在门上敲出声音来,终
于失去了一生中再不重复的机会,只能在成功的门外终生徘徊……
举起你的手来,朋友,既然你打算从这里走进去、走过去,你就不应该犹豫。让那
扇关着的门在你的叩击下响起来吧。
笃、笃、笃……
有人敲门。
1984年11月于上海
历史
一
历史是什么?
它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固定的形态。然而它涵盖着所有流逝的岁月。没有人能够躲避
它的剖视。就像一个人在海里游泳,无法摆脱海水的拥抱一样,你跃出海面潜入海底,
海水还是要淹没你。哪怕你变成一条飞鱼,展翅在天空滑翔,最后免不了仍会落进海里。
没有人能够超越历史。
然而,历史是什么呢?
二
一片土地的沧桑变迁可以是一部历史。
一个民族的盛衰兴亡可以是一部历史。
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可以是一部历史。
一个人的生活旅程可以是一部历史。
一场战争可以是一部历史。
一场球赛可以是一部历史。
历史可以很长很长,长如黄河扬子江,生命的旅途有多么漫长它就有多么漫长,人
类的年龄有多么古老它就有多么古老。
历史可以很大很大,大如东海太平洋,世界有多么辽阔它就有多么辽阔,宇宙有多
么浩瀚它就有多么浩瀚。
历史可以很短很短,只是一个冬天或者一个夏天,只是抽一支烟的片刻,甚至只是
眨眼瞬间。
历史可以很小很小,小到一个庭院,一孔窑洞,甚至小到一个蚁穴。
过去的一切都是历史。
三
历史不是一张白纸,你想涂成什么颜色就可以是什么颜色。
历史不是一块橡皮泥,你想捏成什么模样就可以是什么模样。
历史不是一块绸缎,任你随心所欲剪裁成时髦的衣裳装饰自己。
历史不是一把吉他,任你舞动手指在弦上弹出你爱听的曲子。
历史是出窑的瓷器,它已经在烈火的煎熬中定型。你可以将它打碎,然而还原起来,
它仍是出炉时的形象。
历史是汹涌的潮汐,它呼啸着冲上沙滩时人人都为之惊叹。它悄然退落时,许多人
竟会忘却它的磅礡,忘却它曾经汹涌过,呼啸过。然而海滩忠实地记录着它的足迹,没
有什么力量能将这足迹擦去。
白蚁可以将史书蛀得千孔百疮,但历史却不会因此而走样。装潢精致堂皇的典籍未
必是真历史。
墨,可以书写真理,也可以编织谎言。谎言被重复一千遍依然是谎言,真
理被否定一万次终究是真理。
四
是的,历史是起伏的潮汐。涨潮,未必是历史的峰巅;落潮,也不是历史的中断,
更不是历史的倒退,落潮后必有涨潮。
在历史的潮汐中,个人只能是其中的一簇浪花。有人一生都想做一个冲浪者。脚踏
着冲浪板,在迭起的浪峰上作种种令人赞叹的表演。然而他们不可能永远凌驾于浪峰之
上,潮头总要把他们打入水中。而那些企图逆流而动的弄潮者,在历史前进的惊天动地
的涛声中,他们的呼喊留不下一丝回声。
历史将前进,这是必然。
墙的碎片
友人从德国回来,带给我一块小小的混凝土,这原是柏林墙的一部分,一件颇为时
髦的礼物,可以引人遐思。
这是一块大如鸡蛋的混凝土,有一寸见方的平面,当年在柏林墙上曾面对着西德一
方。平面上色彩斑驳,如同油画的残片。画的是什么我难以猜测,深蓝的像是天空,灰
白的像是冰雪,也可能是一只瞪得大大的充满惆怅的眼睛局部……画的作者为谁也已永
难考证。也许是一个孩子,曾在电网高耸的墙上用色彩表达他对自由的理解;也许是一
位少女,曾含泪在墙上用画笔描绘她对亲人的思念:也许是一位老人,曾在昏暗的夕照
中举起颤抖的手,用他的画叙述当年血火弥漫的恶梦……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因为倒
坍的高墙已不可能复原。这块小小的混凝土,只是从一段漫长而沉重的历史乐章中迸出
的一个短促的音符。
由一块混凝土想到一堵墙,又由一堵墙想到一段历史,想到一种人类社会的畸型现
象。人的思维是多么奇妙。
一个以墙作为标记的时代,当然是一个可悲的时代。墙可以阻挡视线,可以囚禁肉
体,可以封锁笑声和哭声。然而墙却无法阻挡两边的亲情。
友人告诉我,这块柏林墙的碎片,花了他三马克。墙居然变成商品,可以卖钱,这
似乎有些荒唐。不过我想,人们掏钱买这些墙的碎片时,应该是怀着崇高的愿望,愿世
界和平,愿天各一方或者咫尺天涯的亲人都能团圆,愿可悲的历史不要再重演……
是的,此刻在我的书架上,有什么东西会比这块小小的混凝土更引人深思呢?
1991年2月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
果然,你喜欢那几株腊梅了,我的来自南方的朋友。
你的钦羡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书桌上,停留在那几株刚刚开始吐苞的腊梅上。
你在惊异:那些看上去瘦削干枯的枝头,何以竟结满密匝匝的花骨朵儿?那些看上去是
透明的、娇弱无力的淡黄色小花,何以竟吐出如此高雅的清香?那清香不是静止的,它
无声无息地在飞,在飘,在流动,像是有一位神奇的诗人,正在幽幽地吟哦着一首无形
无韵然而却无比优美的诗。腊梅的清香弥漫在我的屋子里,使我的小小的天地充满了春
天的气息,尽管窗外还是寒风呼呼、滴水成冰。我们都深深地陶醉在腊梅的风韵和幽香
之中。
你久久凝视着腊梅,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
“假如下一辈子要变成一种植物的话,我想做一棵腊梅。你呢?”
你说着笑着就走了,却留给我一阵遐想。
假如,你真的变成一棵腊梅,那会怎么样呢?我默默地凝视着书桌上那儿株腊梅,
它们仿佛也在默默地看着我。如果那流动的清香是它们的语言的话,那它们也许在回答
我了。
好,让我试着来翻译它们的语言,你听着吧——
假如你想做一棵腊梅,假如你乐意成为我们家族中的一员,那么你必须坚韧,必须
顽强,必须敢于用赤裸裸的身躯去抗衡暴风雪。你能么?
当北风在空旷寂寥的大地上呼啸肆虐,冰雪冷酷无情地封冻了一切扎根于泥上的植
物,当无数生命用消极的冬眠躲避严寒的时候,你却应该清醒着,应该毫无畏惧地伸展
出光秃秃的枝干,并且要把毕生的心血都凝聚在这些光秃秃的枝干上,凝结成无数个小
小的蓓蕾,一任寒风把它们摇撼,一任严霜把它们包裹,一任飞雪把它们覆盖……没有
一星半瓣绿叶为你遮挡风雪!你能忍受这种煎熬吗?也许,任何欢乐和美都源自痛苦,
都经历了殊死的拚搏,但是世人未必都懂得这个道理。
假如你想做一棵腊梅,你必须具备牺牲的精神,必须毫无怨言地献出你的心血和生
命的结晶。你能么?
当你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迎着风雪开放出你的小小的花朵,你一定无比珍惜这些美
丽的生命之花。然而灾祸常常因此而来。为了你的预报春天信息的清香,人们的刀斧和
钢剪将会无情地落在你的身上。你能承受这种牺牲么?也许,当你带着刀剪的创痕进入
人类的厅堂,在一只雪白的瓷瓶或者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默默地完成你生命的最后乐章
时,你会生出无穷的哀怨,尽管有许多人微笑着欣赏你,发出一声声由衷的赞叹。如果
人们告诉你:奉献和给予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你是不是同意呢?
假如你想做一棵腊梅,你必须忍受寂寞,必须习惯于长久地被人们淡忘冷落。你能
么?
请记住,在你的一生中,只有结蕾开花的那些日子你才彼世界注目。即使是花儿盛
开之时,你也是孤零零的,没有别的什么花卉愿意和你一起开放,甚至没有一簇绿叶陪
伴你。“好花须得绿叶扶”,这样的格言与你毫不相干。当冰雪消融,当温暖和春风吹
绿了世界,当万紫千红的花朵被水灵灵的绿叶扶衬着竞相开放,你的花儿早已谢落殆尽。
这时候,人们便忘记了你。春之圆舞曲是不会为你奏响的。
假如你问我:那么,你们何必要开花呢?
我要这样答你:我们开花,决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献媚,只是为了向世界展
现我们的风骨和气节,展现我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当然,我们的傲骨里也孕藏着温柔
的谦逊,我们的沉默中也饱含着浓烈的热情。这一切,人们未必理解。你呢?
我把做一棵腊梅的幸与不幸、欢乐与痛苦都告诉你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还
想不想做一株腊梅。
哦,我的南方朋友,我把腊梅向我透露的一切,都写在这里了。当你在和煦的暖风
里读着它们,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以留恋的心情,想起我书桌上那几株腊梅。此刻,北风
正在敲打着我的窗户,而我的那几株腊梅,依然在那里默默地绽蕾,默默地吐着清幽的
芬芳……
生命
假如生命是花。花开时是美好的,花落时也是美好的,我要把生命的花瓣,一瓣一
瓣撒在人生的旅途上……
假如生命是草。决不因此自卑!要联合起所有的同类,毫不吝惜地向世界奉献出属
于自己的一星浅绿。大地将因此而充满青春的活力。
假如生命是树,要一心一意把根扎向大地深处。哪怕脚下是一片坚硬的岩石,也要
锲而不舍地将根须钻进石缝,汲取生的源泉。在森林和沃野做一棵参天大树当然很美妙,
在戈壁沙漠和荒山秃岭中做一棵孤独的小树,给迷路的跋涉者以希望,那就更为光荣。
假如生命是船。不要停泊,也不要随波逐流!我将高高地升起风帆,向着未有人到
达过的海域……
假如生命是水。要成为一股奔腾的活水呵!哪怕是一眼清泉,哪怕是一条小溪,也
要日夜不停地、顽强地流,去冲开拦路的高山,去投奔江河……
假如生命是云。决不在天空里炫耀自己的姿色,也不只作放浪的飘游。要化成雨,
无声地洒向大地……
假如生命是一段原木。做一座朴实无华的桥吧,让那些被流水和深壑阻隔的道路重
新畅通!
假如生命只是一根枯枝。那就不必做绿色的美梦了,变成一枝火炬吧,在黑夜中毕
毕剥剥从头燃到脚……
年轮
一
沙哑,粗浊的锯声随着一阵断裂的爆响消失了。然后是树叶摩擦的沙沙声,是村枝
碰撞折断的嘎嚓嘎嚓声……
最后是一声沉雷般的巨响,大地为之微微颤抖了几下。
一棵大树倒下来了!
二
于是,在倒下的大树的两个断面上,清晰地显示出奇妙的年轮来。
大树的历史,就在那一圈一圈的纹路中写着。这是怎样一部历史啊!你看那纹路,
时而紧密,时而疏松,时而圆得无懈可击,时而又凹凸不平……于是你想象吧。
在那些紧密的纹路里,请想象可怕的干旱——旷日无雨,烈日炎炎,燃烧的天空里
没有一丝云彩。阳光,像无所不及的火焰,无情地舔燎着草木葳蕤的原野和山林。土地
龟裂着,绿色在逐渐消失,数不清的生灵枯萎了,焦黄了。而这棵大树依然挺立着,烈
日烧着它,干渴折磨着它,然而它没有倒下,坚忍而顽强地活着。它的根须默默地伸展
到大地深处,吮吸着生命的琼液……这痛苦艰难的一年,它是熬过来了,似乎没有长高,
也没有粗壮,但它们的年轮却不动声色地增添了一圈。
在那些疏壮圆满的纹路里,请想象和平、安宁和风调雨顺吧。那是一些美好的时光,
阳光温暖,空气湿润,风儿清新。当草木微渴的时候,雨丝便像透明的轻纱,在天地间
织出一张温柔的网;当寒风呼啸的时候,阳光便伸出热情的手,刮去冰雪的铠甲……澄
激的清泉在山林中蜿蜒流动,听不完的百鸟啼啭,看不尽蜂蝶翩跹……自由的生命,在
自由的大地和天空中生根、拔节、开花、结果。
而那些凹凸扭曲的年轮,一定是一次次殊死搏斗的记录。或许是一场暴风雨,几乎
打折涉世不久的年轻身躯;或许是一阵霹雳和闪电,在毫无防备的树身上爆击出蓝色的
火花,或许是一次暴发的山洪,差一点卷走树林……然而坚强的生命并没有屈服——于
伤残中挺直腰杆,于焦痕伤疤中伸出新的臂膀,让割不断的根须在地下伸长得更深、更
深,深向八面四方……
三
然而它已经倒下了,它已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再研究它的历史又有何益?
我这样问着自己,却马上感到了自己的浅薄。 一阵强力的山风撩动了我的衣衫,也
惊扰了宁静的森林,森林发出一阵阵幽远的呼啸,像是一曲深沉的哀歌,像是一曲悲壮
的颂歌,也像是沉着有力的进行曲,这曲子是在充满信心地向一个既定的目标行进……
在我的脚下,在那棵大树的残桩边上,我突然发现一大片清翠的幼树,在强劲的山
风中,它们优美地摇动着,仿佛要向世人透露什么鼓舞人心的秘密……
哦,一棵树的倒下,决不是一片森林倒下,扎根于大地的森林是不可能被消灭的!
在无数屹立着的大树和出世未久的幼树心中,一部部惊心动魄的历史正在继续写着,生
命的年轮在转动,谁能阻止这种转动呢!
光阴
谁也无法描绘出他的面目。但世界上处处能听到他的脚步。
当枯黄的树叶在寒风中飘飘坠落时,当垂危的老人以留恋的目光扫视周围的天地时,
他还是沉着而又默默地走,叹息也不能使他停步。
他从你的手指缝里流过去。
从你的脚底下滑过去。
从你的视野和你的思想里飞过去……
他是一把神奇而又无情的雕刻刀,在天地之间创造着种种奇迹。他能把巨石分裂成
尘土,把幼苗变成大树,把荒漠变成城市和园林,他也能使繁华之都衰败成荒凉的废墟,
使锃亮的金属爬满绿锈,失去光泽。老人额头的皱纹是他刻出来的,少女脸上的红晕也
是他描绘出来的。生命的繁衍和世界的运动全都由他精心指挥着。
他按时撕下一张又一张日历,把将来变成现在,把现在变成过去,把过去变成越来
越遥远的历史。
他慷慨。你不必乞求,属于你的,他总是如数奉献。
他公正。不管你权重如山、腰缠万贯,还是一介布衣、两袖清风,他都一视同仁。
没有人能将他占为己有,哪怕你一掷千金,他也决不会因此而施舍一分一秒。
你珍重他,他便在你的身后长出绿荫,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你漠视他,他就化成轻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有时,短暂的一瞬会成为永恒,这是因为他把脚印深深地留在了人们的心里。
有时,漫长的岁月会成为一瞬,这是因为风沙淹没了他的脚印。
旗帜
最使人难忘的旗帜,大概是炮火和硝烟中,那一面千孔百疮、染着鲜血的战旗。有人在
它身边倒下,更有人在它前面挺身而起,从牺性者手中接过它,把它举得更高,更高……只
要还有不屈的士兵在,这旗帜便永远在征途中飘扬。这是勇敢和胜利的象征,是义无反顾的
勇士们骄做的微笑……
我没有考证过旗帜的历史,我们的祖先为什么会发明旗帜,耐人寻味。我相信人类发明
旗帜,决不仅是为了战争和冲锋陷阵的需要。开始也许是一种原始的装饰,发展到后来,逐
渐成为精神的象征和理想的标志。为弘扬高尚的精神,有人高高地升起旗帜;为发泄心中的
怨恨,也有人把旗帜踩在脚下……
在人世和大自然中,到底有多少种旗帜,谁也说不清楚。国旗、党旗、军旗、团旗、队
旗、会旗……开奥运会时,五环旗成为全人类注目的理想和希望的标志。而奥运会期间,那
一面面象征着胜利者的国旗冉冉升起时,总会激起国旗所代表的那部分民族的激动和自豪。
最令人感动的,是胸挂金牌的运动员仰望国旗的那种泪光晶莹的眼神……
作为美丽生命的标志,作为顽强的生机征服险恶环境的象征,大自然中的旗帜是各色各
样的——
有时候,戈壁沙漠中的一株小树可以成为一面旗帜。在精疲力尽的跋涉者的视野中,这
是世界上最美的旗帜。
有时候,危岩绝壁上的一朵野花也可以成为一面旗帜。在攀登者危机四伏的征途上,这
是多么动人的一种安慰。
有时候,荒原中的一堆篝火可以成为旗帜
有时候,野林里的一缕炊烟可以成为旗帜
……
还有一种旗帜是无形的,它飘扬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有信仰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们,心中
都会有一面自己的旗帜。战场的炮火硝烟和人世的暴风骤雨无法将这面旗帜击倒!
朋友,你的心中是不是有这样的旗帜?
结晶
一
洁白的瓷瓶上,开满了亮晶晶的小花,像是天上的雪片,飘落在瓶上,却不融化,凝结
成了这些好看的奇花儿。
这是结晶瓶。因为瓶上有了这些亮晶晶的小花,它的价值便远远地高出了一般的瓷瓶,
我喜欢这瓶,就是因为它有这些美妙的结晶。
“你知道,这些结晶是怎么回事吗?”一次,一位写诗的朋友来看我,见到书桌上的这
个结晶瓶,便笑着问。我不甚了然,只能摇头。
“瓷瓶放在窑里烧,非得达到一定的高温,达到一定的火候,瓶上才会出现结晶,否则,
只是一片空白。”他俨然一副行家面孔,说得振振有词。
二
我没有去考证朋友的议论是否科学,然而他的关于结晶的议论,却使我产生了很多联想。
我想,一个人生活和事业的道路,不也像烧制结晶瓶一样么?有的人,奋然投身于为崇高的
理想而进行的斗争,他们执著地追求着,勇敢地拼搏着,他们的生命就像一团火,活着,就
要燃烧,燃烧……这理想,会为他结出灿烂夺目的晶体来的。这结晶,就是他们在工作上、
在事业上所获得的成就,就是他们对世界对人类作出的贡献。这结晶,使他们的生命焕发出
难以磨灭的光彩。有的人,虚度光阴,无所追求,漠然地听任生命像枯叶一般凋零。美丽的
结晶,当然不会属于他们。
三
世界上没有一只相同的结晶瓶。那些亮晶晶的小花,千姿万态,永无重复。
世界上也没有同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人,即使是双胞胎,也会性格迥异,各有千秋。倘
若你心存着崇高的目标追求过,奋斗过,你一定会有收获,一定会得到结晶——或许是灿烂
一片,或许是耀眼的几簇,也可能寥若晨星,甚至只是孤零零一瓣。不管是多是少,不管何
种形状,只要是结晶,总是晶莹美丽的。
我们这个世界科学和文明的进步,便是由无数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结晶构成的。——
这些智慧和心血的结晶,这些瑰美的生命之结晶呵!
四
凝视着那只静静地伫立在书桌上的结晶瓶,我的眼睛常常会出现幻觉——火,熊熊地燃
烧着,白瓷瓶化成了一支通红的火炬,映红了我的小屋,在炽烈的火焰中,瓷瓶上开始出现
晶体了,一朵、又一朵……
于是我总要默默自问:你的结晶在哪里呢?
雨花石
一
那个从沙土里发现你们的明眼人,我是永远也找不到了。我常常想象他当初得到你们时
的情景——在一条干涸的溪涧中,一双疲惫的脚缓缓移动着。也许,他并不期望找到什么,
只是想在这条被山泉冲出的曲曲弯弯的路上走走,想在这里重温昔日的活泼和欢欣。然而他
失望了,除了单调的脚步声,除了光秃秃的鹅卵石,他什么也得不到。准备离去的时候,他
突然站定了,迷离的眼睛里,倏地闪射出惊喜的光彩——看见了什么?在一堆白骨似的卵石
中,有几星奇异的光点,红莹莹的像镶嵌在荒芜中的几颗晶莹的宝石,像闪烁在寂寥中的几
只深情的眼睛!他连忙俯下身子,扒开沙土,轻轻地把你们放进他的掌心。他挑出你们中间
的一颗——那半是殷红半是洁白的、透明的一颗,然后对着太阳举起来。我相信,透过那美
丽莹洁的躯体,他不仅看见了阳光,还看见了曾经奔流在这里的清澈的山泉,看见了传说中
那位为人间播撒彩雨的仙姑……
那个从沙土中发现你们的明眼人,我是永远也找不到了。
二
现在,你们静静地躺在我的稿纸上,翠绿的方格映衬着你们莹洁的红色。
笔,在空白的纸上跋涉,
手,轻轻地把你们抚摩……
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我,就是那个在山中发现你们的人。我在空旷的峡谷里流连着,
寻觅着,眼帘里一片缤纷。所有我曾见过的色彩都出现了,所有我曾遇到过的珍奇,也都在
身旁闪烁……唯独没有你们的形象:那半是殷红半是洁白的、透明的,像天上也难觅的星星,
像人间也难得的眼睛……
是的,我是在找你们。你们在地下,我便要深深地挖掘,你们在天上,我便要展翅高飞!
手稍稍挪开,就看见你们了。真是一些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盯着我,带着几分嘲讽,
仿佛在问:是你找到我们的吗?是你?
我的脸微微地红了,不知是因为血涌了上来,还是因为你们的光彩反射……
用手遮掩住你们,幻觉,便又静静地升起来——山向我扑来,森林向我涌来,海浪向我
冲来,各种各样的路,交织着向我迎来……你们在哪里呢?等着,我一定会找到你们的!
手,轻轻地把你们抚摩,
笔,在空白的纸上跋涉……
三
有时候,小小的稿纸会变得无穷无尽的大,手中的笔,就像失落了篷帆的桅樯,徒然在
茫茫海上挣扎着……
于是,我的视线便落在你们身上。你们在案头的台灯下一闪一闪发着光,像执著的航标
灯,在风浪里亲切而又顽强地亮着,好象要指点我一些什么。我挑出你们中间的一颗,当然,
一定是那半是殷红半是洁白的一颗,然后对着灯光照起来……
一个神秘而又美妙的世界,透过那晶莹透明的光点,无声无息地走进我的视线,铺展在
我的充满渴望的心中……
你们想知道这个世界吗?
好,让我轻轻捧起你们,走到阳光下,走到人群里。你们听着吧,在你们的动人的光彩
里,谁都可以向你们描绘这个世界的!
从人群里回来,稿纸又变得小了,手中的笔,成了浪中之桨……
而你们,在灯下一闪一闪地笑着。
海思
海,我说你是一个忠实而又顽强的情人,你以为如何呢?
并不是我毫无根据的荒唐的杜撰。我曾经无数次地观察你,有时近,有时远。我看着你
从遥远的天边翻卷着白浪,吟唱着歌曲,急匆匆地向海滩赶来——该来的时候,你一定会来,
永远不会迟到,永远不会失约。
你是来赴谁的约会呢?
是赶海的孩子么?他们曾经光着脚丫,叫着笑着在海滩上追逐,拣贝壳、挖海。然而你
一来,他们就走了,慌慌张张的,卷着衣衫,扛着小网,抬着布兜里的战利品,只留下一些
零乱的脚印,让你奔腾的浪花去舔平……
是下海的渔夫?他们是无须你相约的,只要信风一起,他们就高高地扬起各色各样的篷
帆,向你的纵深进发,在你宽广的胸怀里撒下柔软的网,你赶到海滩的时候,只有渔夫的妻
子儿女伫立在岸边,然而他们并不是等你呀……
也许,你是来看望那些默默无声的礁石吧?它横卧在海滩上,仿佛是一些翘首盼望着的
巨兽。你来了,它们却无动于衷,依然默默无声地、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一任你奔放的激情
在它身上飞溅起冲天的雪浪……
也许,你就是为了抚摸那金黄色的沙滩吧?只有它们是温顺的,它们永远敞开着坦荡的
怀抱,静静地期待着你。然而你只是稍稍停留了一会儿,便又匆匆忙忙地离去了。你并不依
恋它们……
是的,每次你都是心急火燎地赶来,又无可奈何地退去。来的时候你激情澎湃地呼喊着,
去的时候你的声音变得纤细而又衰弱,仿佛是一声幽似一声的叹息……
你在追求谁呢?你在寻找什么呢?有一天,一位海洋学家告诉我:是月亮,是天宫里那
一轮时隐时现、时缺时圆的月亮,使得你心绪不宁,来回奔忙。
哦,多么渺茫的追求!
你无法找到你想寻找的,你悲哀了么?你绝望了么?你不会再来了么?不,你还是要来!
时候一到,你就热情洋溢地唱着歌,浩浩荡荡地向岸边涌来,谁也无法阻挡你。你的坚忍和
执著,把海滩上所有的石块的棱角都磨得圆圆的,然而这些圆溜溜的鹅卵石并不会变成月亮。
哦,你这可怜的无望的情人!
在我住到你的身边的时候,我整夜整夜地倾听着你的潮声。我想从中发现你的忧郁和苦
闷。然而始终不能。你的声音是那么平静,那么深沉,你仿佛在永无休止地轻声向谁低诉着
心里的话,你的语言是深沉而又优美的,那一定是一些亘古不变的奇妙的哲理。有时候,你
的声音高亢起来,激烈起来,似乎正在争辩着一些什么,呼唤着一些什么,不过你一定会平
静下来的,平静得就像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依旧优美地叙说你的哲理。
……
可惜我无法听懂你的语言,然而我感到了你的平静。你没有怨天尤人,你是坦然的,甚
至是愉悦的。我纳闷儿了:你怎么能够做到这样呢?假如是我,苦苦追求着而不能得到,沮
丧和悲哀一定会紧紧缠住我……
知道你不可能回答我,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你。踏着夜色,迎着你深沉而又优美的絮语,
我走上铺满月光的沙滩。一轮满月,高高地悬挂在寂寥的夜空中,孤傲地撒下清冷冷的寒光,
当我把目光投向你时,不禁吃了一惊——微波起伏的水面上,分明也有一个月亮,这是一个
被你融化了的、和你合为一体的月亮,它的银白色的光芒拥抱着你,亲吻着你,变得温柔而
又亲切,在这个水晶一般莹洁的世界中,分不出哪是月光哪是海水……
哦,你并不是无望的呵!为了这样美好的夜晚,你的追求和劳碌值得,你的平静和愉悦
也可以理解了。我静静地聆听着你的深沉的絮语,我似乎听懂了,你一遍又一遍地在说:—
—只要执著地追求,总是会有所得……
我离开你时,月光和你的絮语久久地伴随着我。月光在我的周围流动。我突然觉得,你
的絮语仿佛也是月光发出来的,这是一支单纯而又深情的歌。你听,这是月亮在呼唤呵:
——海。海。海……
香山秋时
天下着微微细雨,远处的山坡上,却是血红的一片像凝结在那里的晚霞,像燃烧着的火。
这就构成了十分奇异的景象,走到这里,谁都会惊讶地感叹起来。
香山红叶!果然名不虚传。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香山的园林工人告诉我们,前几天刚下过霜,山上的树叶被霜花儿
一煎,神不知鬼不觉地便由绿变红了。
沿着盘山的道路,我急急地走着。“不用急,慢慢走慢慢看,红叶一片也不会飞走的。”
陪我来香山的老诗人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前,我曾在他的诗文中看到过香山红叶,他
的充满激情的描绘使人难以忘怀——那是血,那是火,那是生命临终前顽强的微笑……我曾
经觉得不可思议——几片秋天的树叶,怎么可能构成如此惊心动魄的景象呢?
走进密密的防护林中了。一片黄中透红的深沉的色彩,把我们笼罩起来。从山下看到的
那一大片血红的云霞,现在就铺展在我们周围,一阵风吹来,整个世界仿佛都响起了沙沙声。
这就是红叶么?我伸手从身旁的枝桠上采下一片黄护叶,细细端详之后,不禁失望了。
这实在是很普通的树叶,叶面呈褐红色,中间布满棕色斑点,边缘已经枯黄,如果要为它找
一个形容词,恐怕只有用“憔悴”了。我想再挑一叶好一些的,很难,模样都差不多。
老诗人也许看出了我的失望,便笑着说:
“想得太好了,往往就要失望。不过,这红叶还是美的,你忘了刚才在山下仰望时的赞
叹么?”他接过我手中的红叶,轻轻往山下一扔,那叶子飘飘悠悠旋转着,变成一个小小的
鲜艳的红点,消失在起伏的黄护林中——俯望脚下,竟也是一片使人眼睛发亮的红色的海
洋……
“有些东西,只能远眺而不能近看,只能整体看而不能个别看。红叶,大概就是这样。
历尽了命运的坎坷和煎熬,怎么能再要求它们完美无缺呢。记住,这是在风霜中熬成的红色,
而不是在暖洋洋的春风里吐露的红色。”
他讲得有道理。他写给香山红叶的诗文是真诚的。用生命的最后时光,顽强地为世界献
出一份深沉的红色,这真是。“生命临终前顽强的微笑”,这是发人深思的美!
然而,在香山,这种秋风里的微笑并不是绝无仅有的。下山的时候,我和老诗人不约而
同地发现了一种辉煌的色彩,那是一团耀眼的鹅黄,象一把金光灿灿的折扇,打开在一片波
动的红丝绒中。等到走近时我们方才看清楚,这色彩来自一棵高大的银杏树。
江南的银杏我见得不少,那些小小的扇形的树叶绿得很有灵气。秋风起后,树叶往往不
知不觉便脱尽了,只留下粗壮有劲的枝千,孤独地兀立在寒冷之中。
这样金黄的银杏树叶,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和红叶不一样,这些银杏叶,竟毫无憔悴之感,从叶柄到叶面,清一色
的金黄,没有半点衰老的斑驳,也没有一丝枯萎的痕迹,黄得透明,黄得清新,真有点像绿
叶初萌时那种水灵灵的质地和色泽。
我愕然了。老诗人也默默地观察着这棵银杏材,久久无语。为什么它不同于江南的银杏
呢?也许,香山的土地,香山的秋风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又一阵风吹来,冷冷的,有点刺骨了。满树金叶在风中沙沙地摇动着,仿佛正回答着我
的疑问,然而我听不懂,听不懂它们那神秘的语言……
“它们笑得更美……”老诗人轻轻他说话了,像是自言自语。
是的,较之这里的红叶,这些银杏叶似乎更美、更动人。这客居他乡的南方之树,在北
国的寒风里骄傲地笑着,明知在世之日已经不长,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伤感和悲哀……
假如说,在山上我曾经有过一些遗憾的话,此刻,这种遗憾已经烟消云散了。老诗人的
诗,又涌上了我的心:
那是血,那是火,
那是生命临终前顽强的微笑!
1982年秋记于北京
1983年4月写于上海
石魂
说起江南,总是使人先联想到水。纵横交错的河沟织成一张奇妙的水网,江南的村庄城
镇以及一切风景都被这巨大的水网笼罩着。而那些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湖泊,则像是一枚枚
巨大的珍蚌,展开在阳光之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彩,每一枚珠蚌中都可能孕藏着美丽的珍珠,
只要你愿意去采撷。
江南的风景于是便很自然地都和水联系在一起:飘逸的帆,咿呀有韵的橹声,云一般覆
盖水面的鸭群、莲荷、菱花,当然还有桥,木桥、砖桥、石拱桥、水泥桥,横跨水面的桥以
优美的姿态向人们展示着江南人的灵巧和才智。
江南人的性格似乎也和水联系在一起。水的灵活,水的清朗,水的纯净,水的柔美……
最近去绍兴访问,却对江南和江南人又有了新的认识,这认识决不是仅仅和水有关。
绍兴确实是在水的环绕之中,运河、鉴湖以及大大小小的河汉小巷,构织成一片波光斑
斓的水的世界。也许是在江南长大的缘故,这种景象我并不陌生,引起我注意的,竟是绍兴
城里的石头。我发现,这里到处都是石头——石板铺成的路,石砖砌成的墙,石条搭起的台
阶,石块雕成的牌坊,还有石柱、石碑、石栏、石廊……最丰富多姿的,是石桥。在绍兴,
我走过许多石桥,每一座石桥的式样都不一样,几座大的石拱桥全是用巨大的石块垒砌而成,
站在高高的拱桥顶上俯瞰桥下流水,感觉仿佛已攀临岩峰。绍兴不仅是水城,也是石头城。
绍兴城里的石头来自何方?这问题久久地缠绕在我的心头。站在高处远望城外,但见黑
色的山影逶迤起伏。毫无疑问,石头是采自山中。采自何座山峰,用什么方法采石,这对我
还是一些谜。
到东湖游览的时候,这些谜有了一部分答案。东湖是绍兴城外的一处风景名胜,有山有
水,山不高却奇峻,湖不大却幽深。坐小船滑行在平静的湖面上,墨绿色的湖水深不见底,
船桨在湖面划出不规则的涟漪,使倒映在水里的山影一片模糊,平添许多神秘的色彩。使我
惊奇的是这里的山,环湖的峭壁形状奇崛,形成好几个弯,而且都如刀劈出一般,从湖面垂
直向上,没有任何坡度。船到山下仰头望去,白森森的峭壁仿佛要迎头倒压下来。仔细观察,
峭壁上根明显地留出斧凿痕迹。看来这山的奇峻,是人力使然。听导游的绍兴友人介绍,果
然不错。这里原是古代的采石场,从汉代开始,人们便在这里开山采石,历时数百年。这森
然的峭壁,正是一代又一代石工斧凿的印迹。而峭壁下那一片深不可测的水潭,是石工们采
石掘出的深坑。
多么不可思议!
这奇山奇水,竟是江南石工长年累月劳动的结果,我的耳畔,仿佛骤然
回荡起一片叮叮当当的斧凿之声,金属和岩石撞击出灿烂的火星,石工们古铜色的肌肤在阳
光下闪动着奇异的光泽,岩石上有汗,也有血……采下的石块被运进绍兴城里,变成了巍峨
的城墙,变成了路,变成了桥,变成了帝王将相的宫殿,也变成了他们的陵墓……假如没有
这些石块,也就不会有绍兴城。采石的工匠们并无意造景,后人却在他们流血流汗的劳动场
所中发现了举世无双的奇妙胜景。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偶然创造,还是大自然对劳动者的酬
答?我无法作结论。那一代又一代锲而不舍开山采石的工匠们是了不起的,他们用双手创造
了奇迹。在我的印象中,和大山岩石打交道的开山石工应该是一些慓悍的北方大汉,在江南
水乡,竟然也有这样的开山石工,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绍兴友人似乎知道我的心思,他笑着问道:
“怎么样,想看看采石么?”
“想,当然想,可是,这里早已不再是采石场了呀!”我有些疑惑。
“明天去柯岩,那里有采石场。”
“现在石工们的工作方法,大概和古代不同了吧?是不是用炸药?”
绍兴友人摇摇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不,要采整块的石料,非人工不行。石工们的
操作法和从前差不多。”
他的回答使我心头一震。
“到柯岩去看看,你就明白了。”
柯岩这个地名,非常强烈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它神秘,它使我向往。
第二天一早,坐船去柯岩。机器船弄皱了平静的水面,也打破了水乡晨色的宁静。河畔
是广阔的江南原野,流动的薄雾遮不住那一片片一簇簇浓浓淡淡的生命之绿。远处,青灰色
的山影若有若无地悬浮在雾气之上,像是神话中的精灵,可望而不可及。柯岩,就隐藏在这
些遥远的精灵之中吗?这是一些用岩石雕成的精灵。
船,泊在一个极普通的小码头上。没有森然的峭壁扑面,也没有陡峭的石级迎接,码头
边几排崭新的瓦房把我想象中的神秘气氛扫荡得一干二净。三个老人坐在瓦房前晒太阳,他
们微笑着注视我,目光中并无惊奇。绍兴友人告诉我,这是一个敬老院。使我眼睛发亮的,
是堆在码头两侧的石料。这是一些薄薄的石板,虽然不多,但和我想象中的柯岩总算有了一
点小小的吻合。从石料新鲜的颜色中可以看出它们刚刚从山中采下不久。
穿过几个很典型的江南宅院,视野豁然开朗。呈现在眼前的景象使我惊呆了——一片平
坦水田中,竟兀然崛起一块十余丈高的巨石,像从天外飞来的一颗陨星,也像从深山中窜出
的一匹巨兽,在平地里迷了路,孤零零地蛰伏在田野里。仔细一看,巨石是被缕空的,石壁
中端坐着一尊四五丈高的大佛。
这大佛虽无法和乐山大佛相比,却也够雄奇的,和龙门石窟
和云岗石窟的佛像相比,他的个头和气势一点也不会逊色。走到巨石近旁抬头仰望,更感到
大佛雄伟博大的气势,佛像巨大的头颅微垂,表情极其平静,他默默地凝视着从他脚下经过
的每一个人,世间的喜怒悲欢永远不会使他动容。然而当你昂首注视他的时候,你会发现,
他平静的目光里涵藏着深不可测的内容……
离石佛大约百把米远的田野里,另一块巨石更让人目瞪口呆。这是一块高达十余丈的柱
状巨石,石柱上大下小,上宽下窄,像一把直立的巨锤,像一只倒扣着的长颈瓶,更像一缕
从地底下冒出的烟雾凝固在空中。这是真正的奇观,很难想象这样一块形状奇崛的怪石是如
何形成的。在它面前,许多名噪一时的“飞来石”、“飞来峰”都将显得平淡无奇。石柱上端
刻有两个古朴的大字:云骨。云骨,这是古人为这块奇石取的名字,一个能使人产生奇妙联
想的名字。云飘忽不定来去无踪,云中生骨,谁也不会信,然而把这块举世无双的奇石称之
为“云骨”,却令人叫绝。假如云真的有骨头的话,这骨头的形状大概就应该是这样的,这
是大自然绝妙的创造。
我正在感叹着自然造化的时候,陪我前来的绍兴友人笑着问我:
“你知道云骨是怎样形成的吗?”
“当然是大自然的杰作。”
“你错了。这是开山采石的工匠们的作品。”
我愕然。
“这里原来都是山。石工们经过许多年的开采,把这里凿成了平地。‘云骨’和大佛是
石工们采石留下的。”
绍兴友人介绍得很平静,我却惊愕得说不出
一句话。这些将职业和事业世代相袭的江南石工,他们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呵!用几
把锤子和铁凿,居然能整座整座地凿平大山,这需要何等的毅力,勇气和耐心。传说中挖山
不止的愚公也并没能将门前的大山挖平,帮他搬走大山的是天上的神灵。这里的石工比愚公
更了不起,他们的世界中不会有神灵,然而他们创造了奇迹。眼前那孤独地兀立在乎地上的
云骨和大佛,就是他们创造奇迹的见证,这见证本身就是世所罕见的奇观。
“现在,这里几乎已无山可挖,石工们采石采到地下去了。”绍兴友人又介绍道。说话
间,我们走近了一座小山。突然,一阵一阵奇异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飘过来,我不由得驻
足谛听着,这声音的旋律震撼了我的灵魂。
这声音极其遥远,仿佛发自地层深处,又仿佛来自九霄云外,它虽然幽弱,虽然时续时
断,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穿透力,没有什么屏障能阻隔它飘向远方,它使我想起在石缝和峡谷
中奔突涌动的河流,流水和岩石碰撞着,发出激越昂扬的奇响。
它使我想起在云雾中盘旋徘
徊的雁群、无数翅膀的拍击声和凄厉执著的呼号交织成撼人心魄的乐章……它是一曲无声的
男声合唱,许多男人用发自胸腔的浑浊厚重的声音在哼着、吟着、叹息着,汇合成一支深沉
悲壮的歌,为这歌伴奏的,是一阵阵急促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这正是柯岩石工们开山采石的乐章!
我们循声找到了采石场,展现在眼前的景象我将终生难忘。
这是一个数十米见方的深坑,十几个石工正在坑底挥锤凿石。俯瞰坑底,只看见他们汗
水淋漓的古铜色脊背,只看见他们灰蒙蒙的头发,只看见油亮的臂膀和黑色的铁锤在青灰色
的岩石上不停地画着一道又一道弧线。他们似乎已被困在陷阱之中,正在作殊死的搏斗。他
们想凿穿石壁,想冲出牢笼,想用手中的锤凿开出自由之路。他们四周的石壁是那么坚固那
么沉重,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显得可怜而渺小。然而他们却是这里的主宰。这是人向大自然
挑战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他们粗旷的呐喊和铿锵的锤声在石坑中回旋着震荡着,犹如从地层
深处涌出的喷泉,带着原始生命强有力的呼啸喷上天空,向四面八方扩散……
成块成方的凿下岩石,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在石坑内壁上,很清晰地留着石工
们采石轨迹,这是一道一道非常整齐的横线,每一道横线,都记录岩石工们对岩石的一场征
伐。站在坑口俯视在十几米深的坑底挥锤凿石的石工,我了解了他们的操作方法。他们在坑
底打出无数深深的凿眼,这些排列整齐的凿眼把坑底分割成许多长方形和正方形,然后再将
被分割的石块整块整块地撬起。这样的工作,确实是炸药和机器无能为力的。就是这样的石
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挥锤弄凿,锲而不舍地将岩石一层一层地揭起,凿成能够砌屋造
桥铺路的石板、石块和石条。是他们搬走了大山,是他们在江南水乡创造出惊天动地的奇迹。
这种采石的方法已经延续了多少年,我不知道。在石坑边上,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拖
拉机用钢缆带动一架简易吊车,坑底被采下的石料就用这些机械送上地面。这些,当然是古
代所没有的,这样的半机械化土设备并不能使人产生什么自豪感。操纵拖拉机的是一个十六
七岁的小伙子,他默默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似乎正在想什么心事。我走过去问他:“你会动
手采石么?”他朝我笑笑,摇了摇头。我又问:“你说,以后能不能用机器代替人力,改变
这种古老的采石方法?”他收敛笑容,沉默良久,最后点一点头。我发现,他凝视石坑的眼
神里闪过一丝动人的光彩,这是憧憬和渴望的光彩。
离开采石场很远了,石工们那深沉浑厚的呼喊依然在我耳畔回旋。这是刚毅坚忍的男子
汉的声音,和这声音连在一起的是大山,是岩石,是古铜色的肌肤,是血和汗,是燃烧的眼
神……
“想不到,水乡竟会有这样的石工……”
我的喃哺自语还是被绍兴友人听见了。他微微一笑,间道:“你以为江南人都是柔弱不
堪的吗?”
没等我作答,他又说出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不要忘记,越王勾践也是绍兴人,
卧薪尝胆,报仇雪耻,凭的是岩石一般的性格!”
又经过云骨和大佛了。这时再看这两块巨石,心里有了一些新的念头。这两块巨石,其
实可以看作两座举世无双的纪念碑,这是世世代代的江南石工们用血汗和灵魂雕成的纪念
碑。
最后的微笑
每一棵树都有一部不平凡的历史。有时候,当一棵盘根错节、绿冠如云的老树出现在我
面前,我会站在它的浓荫下,凝视着树身上那些斑斑驳驳的疤痕,痴痴地想上半天。它们也
曾经是一株株纤弱的幼苗,那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当初和它们一起出土的幼苗们,绝大部分都早已变成了泥上,变成了飞灰,而它们却活下来,
把根深深扎进了泥土,把绿冠高高地展开在天空,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树。对它们所经历的
煎熬和灾难,人类是无法全部想象的——狂风、暴雨、霹雳、冰雪、洪水、天火以及猛兽的
牙、蹄,人类的刀、斧……也许正是因为经历了这种灾难,老树才有了威武不屈的形象。尽
管有扭曲的虬枝,尽管有创痕累累的树干,却绝无萎顿朽败之态,那叶瓣的青绿和年轻的树
们一样溢出生机,而那粗壮斑驳的树干,更是力量和生命的雕塑,人类的雕刻刀不可能雕出
它们来。这些屹立于大地和山岗的老树,是同类中的强者,是和命运、环境搏斗抗争的胜者。
它们之所以成为风景中必不可少的台柱,成为人类景仰的对象,实在是自然而又必然的了。
是呵,每一棵老树都会有一部惊心动魄的曲折历史,只是仅仅凭借着人们的画笔和文字,
恐怕无力描绘这些历史。谁见识过漫长岁月中那些风雨雷电呢?
在太湖畔,在一座村木蓊郁的深山里,我听说过一棵老柏的故事。据说吴王夫差路过那
里的时候,这棵老柏就在山中了。它蓬蓬勃勃地绿了两千多年,默默无闻地活了两千多年,
谁也不去注意它。有一天,一道雷击中了它,烈火无情地焚烧它那苍劲的枝干和墨绿的树冠。
烈火熄灭之后,这棵老柏便不复存在了,人们只能在袅袅的烟缕中依稀回想起它昔日的雄姿。
粗壮的树干被烧得只剩下几片薄薄的树皮,像几把锈迹斑斑的残钝的老剑,茕茕孑立着。想
不到,一年以后,在这几片化石一般的树皮上,竟然又爆出了青嫩的叶瓣。这奇迹使人们惊
呆了。这简直就像一位死去多时的老人突然在一个早晨又睁开了眼睛!
可是又有一天,一辆手扶拖拉机横冲直撞开进山里来了。这手扶拖拉机在当时还是稀罕
物,山里人以惊奇的目光追随着它。而拖拉机手得意得就像是一位山神爷,仿佛整座大山、
整个世界都比不上他那台会颠会叫会爬行会冒烟的拖拉机。经过老柏残桩的时候,拖拉机突
然一歪,迎着那几片树皮冲去。树被折断了,转动的胶轮从它们身上辗过去,如同势不可挡
的铁骑无情地践踏着被征服者的尸体……
然而奇迹并没有结束。风风雨雨一年之后,那几片卧倒的树皮上,星星点点又萌出了新
绿。哦,这活了两千多年的生命,这历尽千难万苦的生命,它要用自己这最后一息呼吸,向
世界昭示生命的坚忍和顽强。山里的人们终于发现了这奇迹,他们高兴地盼望着:要是这些
奄奄一息的树皮重新长成一株参天大树,那该多好呵!
我去看那几片奇异的老树皮时,心情是极其复杂的,除了浓浓的遗憾,除了隐隐的愤懑,
还有由衷的崇敬。我凝视着它那苍老残碎的容颜,凝视着那些从树皮裂缝中一丝丝一点点一
簇簇钻出来的绿芽,默默停立了很久。山风旋起的时候,起伏的林涛在幽谷中汇合成一阵阵
奇妙的无词合唱。这是森林在合唱,山中大大小小的树木都在为它们中间的一位可敬的长者
歌唱。它们深情而又优伤地唱着……
在深沉的林涛中,我仿佛看到躺在泥土中的老树皮正在微笑。这是千年老柏留给世界的
最后的微笑,这是惊心动魄、含义深长的微笑。谁能说出这最后的微笑能延续多久呢,谁能
断言这一丝丝一点点一簇簇的绿芽再不能长成一棵大树甚至一片绿林呢!
然而不管怎么样,用一个顽强动人的微笑作为一个生命、一部历史的尾声,这是可以引
以自慰的。
绿叶
我一直佩服那些给报纸专栏做文章的作家,几百个字的文章,却总是闪烁着真知的见,
使人读后有所得。譬如林放先生在《新民晚报》上的那些短文,三天两头有一篇,每篇都涉
及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或抨击,或赞美,或讽刺,或叹息,我喜欢读那些短文。它们
不时使人产生感情上的共鸣,引我思索社会上的一些问题。这是什么原因?我想大概也很简
单,是因为作者的真诚,这种真诚渗透在字里行间,不管是喜是忧是悲是怒,都是发自肺腑,
读这样的文章时,读者的共鸣不是因为作者写作的技巧或文字的优美,而是作者的人格,是
作者的人格力量激动了读者。
真诚是有力量的,而且这种力量是持久的。当谎言像潮水一般泛滥的时候,真话可能会
被淹没在它们的喧嚣之中。但谎言终究不会长久,谎言的潮水退去以后,真话会像灿烂的珠
贝遗留在海滩上,人们迟早会发现它们的光芒。
小时候曾经喜欢过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其中那篇《最后一片绿叶》留给我的印象特别
深。一个迷恋艺术却终生不得志的老画师,临死前在一堵墙上画了一片青藤叶,就是这片不
会枯萎的绿叶,唤起了一位病中少女对生命的信念,从而摆脱了死神的纠缠。这是一个动人
的故事,优美丽凄凉。老画师的动机当然是无私而又高尚,然而那“最后一片绿叶”,实际
上是一片虚假,是对少女视觉的一种欺骗。所以回想起来,这故事又有些可悲。
由《最后一片绿叶》,又联想到我们文学工作者的使命。我一直认为,文学作品应该给
人希望,应该使人们更加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歌颂也好,暴露也好,欢悦也好,忧愤也好,
只要真,只要本着一颗善良正义之心,都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如果人们也像《最后一片绿
叶》中的少女那样,需要通过绿叶来寻找希望的话,我想,我们不应该做画师,而应该做园
艺师。画出来的春天毕竟不是真正的春天。一旦人们发现被自己当成希望的东西是假的话,
由此而生出的失望将是可怕的。我们要以自己的真诚和心血,培育出真的叶子来,这些叶子
未必片片翠绿鲜亮,未必片片阔大肥硕,但它们的生命力却可能是长久的,人们不会抛弃它
们。
我无意贬低欧·亨利笔下那位善良的老画师,更无意否定小说《最后一片绿叶》。但我
还是要说——请多为人们提供一点真正的绿叶!
夜,在海上
夜航。和三位年轻的朋友坐在船尾的甲板上看海,看天。
海是墨一般的颜色,没有风浪,只有船体掠起的波涛,翻动着雪白的浪花,拖出一条条
断断续续的白练,从船的两侧向后延伸,一直消失在黑黢黢的远方。看不见海平线,海和天
被茫茫夜色连成了一体。抬起头来,不禁惊喜地“哦”了一声——满天繁星,把辽阔深沉的
天幕点缀得热闹非几,那么密集的星星哟,密集得几乎看不到一块巴掌大的干净的天。星星
们互相眨着眼睛,分明在议论着什么神秘的事情。银河并不像河,倒像是一片弥漫在星星们
之间的透明的烟雾,是星星们的絮语在无边无际的天穹中飘荡……于是,萦绕在耳畔的微微
的涛声变得幽远而又朦胧,分不清是海的呻吟,还是天的呓语……
一颗流星闪电般划过夜空,坠落在海里。那转瞬即逝的光芒,仿佛是一声短促的预言,
使我们的眼睛亮了一亮,心也猛地颤了一颤。然而不可能有什么奇迹可以预言的,每天有黑
夜,每夜有流星……
“许愿吧,在流星的光芒消失之前喊出你的愿望,你就能如愿以偿!”朋友中的一位轻
轻他说道。这原始古老的说法在此时此刻出现,竟显得自然而又神奇,谁也不觉得荒唐。于
是,四双期待的眼睛,仰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各自把一个愿望郁积在喉咙口……
流星却再也没有出现。也许,它们也懂得,人间没有什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希望,所以躲
得远远的。徒然无望的期待,迟早能唤醒四双陷入痴幻的眼睛……
我们的眼睛,居然同时在遥远的天边寻找到了目标。东方的天边,隐隐地亮起一片幽幽
的白光,原先模糊不清的海平线现在能分辨出来了。白光似乎是从海里映射出来的,光芒虽
然黯淡,却也照亮了和大海相接的狭长的一块天空。仰望中天,群星依然,环顾四周,海还
是墨一般的颜色。这神奇的光,究竟来自何物呢?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其所以然。
“会不会是远方岛国的灯光呢?”
“也许,有一艘大船……”
“也许……”
“……”
自己也无法相信这些幼稚的猜测。于是只能默然,默然凝望着天边的亮光,让许多新的
猜测在心中一次次默默地涌起,又一次次默默地否定……
今夜的大自然,真正变得神秘莫测了!
亮光的区域在悄悄扩大,被照亮的夜空里,原来闪烁着的星星消失了,隐没在从黑黝黝
的海里升起的亮光中。
那里的海平线更加清晰了,海和天变得界线分明,在灰白的天幕下,
墨色的海平线似乎在不安地起伏着,躁动着……
神秘、好奇、激动、恐惧……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心中口旋着,翻腾着,竟交织出一个强
烈的愿望:不把这奇异的亮光弄个水落石出,我们决不走开,哪怕在甲板上坐上整整一夜!
我们几个仿佛从在星空下消磨时光的闲客,一下子变成了焦急不安的探求者。谁也不再开口,
只是注视着天边……
“火!”我们几乎同时惊叫起来。
在那片亮光下居中的海平线上,倏地冒出一团巨大的暗红色的光团,像是一朵不规则的
火苗,在遥远的海面上冷漠地燃烧着,不能发出热,只能发出惨淡的光……
“月亮!”我们又一次同声大叫了。
原来是一次海上月出!一个每天都会发生的自然现象,竟然如此迷惑了我们。似乎很可
笑,我们却谁也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月亮;海上月出,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
到过。
月亮整个儿露出了海面。这是下旬的残月,形状极不规则,像是一颗巨大的松籽仁,又
像是一块被烧红后正在逐渐冷却的锻件。天边的景象是奇妙的,在深邃空旷的天海之间,初
升的月亮显得孤独而又惨淡,没有彩色的云霞飞来迎接它,没有激动的生灵为它的诞生而欢
呼,只有一片寂寥的宁静,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它,伴随着它……
然而我相信,今夜,凡是见到这月出的人们,大概都不会无动于衷的。此刻,在甲板上,
四双年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专注的眼神里,静静地闪烁着喜悦、沉思和憧憬的光,就像在
月光下变得晶莹起伏的海。
月亮渐渐升高了,月光也渐渐亮起来,并且由暗红色变成了金黄色——这是一种柔和亲
切的光芒,在这种光芒里,天边的明月似乎不再遥不可及,你纵身便能投入其中,甚至伸手
便能去摘……黑夜的感觉也消失了,柔和亲切的月光浸透了整个世界。
海面上出现了一条路,这是一条由月光铺成的路,从我们的脚下开始,一直通到月亮升
起的地方。也许,每一个在海上注视着月亮的人,脚下都有这样一条路,你可以在幻想之中
走上这条路,一直走进广寒宫的琼楼玉宇……
抬头仰望,星空似乎也有了一些变化。星星变得稀疏了,早些时候曾经那么起劲地眨着
眼睛的许多星星,不知道隐匿在哪几了。银河也几乎消失了——哦,是星星们停止了它们的
窃窃私语。辽阔的星空正在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海上的月亮。
是的,月亮下的夜,才是真正宁静的。
流星突然又出现了。它拖着熊熊燃烧的长尾巴,几乎横贯了大半个夜空,比先前那颗亮
得多,时间也长得多。
然而我们都忘记了曾经准备过的许愿,只是忘情地眺望着星空,眺望
着海,眺望着悄然上升的明月和那条月光铺成的路……
1983年8月于大连黑石礁
秋窗小札
秋风
曾经是鲜亮丰满,生机勃勃的绿叶,在它的呼啸中枯黄,坠落,无可奈何地在空中画出
一个又一个问号——
我们是因为你的扫荡才走向生命尽头的吗?
秋风无语,只是匆匆地在大地奔走。
低垂着脑袋的谷穗在它的脚步中摇头——
我们是因为你的抚摸才结成生命果实的吗?
秋风无语,只是匆匆地走。
古塔檐角的铜铃在它的拨弄下日复一日地鸣响,那幽远的鸣响一如春日夏日和冬日,铃
声在说,你不能改变我。
滔滔的江河水在它的伴奏下永不停留地奔流入海,谁也无法计算,那深沉雄浑的涛声已
经在旷野中回荡了几万年,江水在说:“你不能封锁我。”
秋风无语,只是走。
也有种子在它的呼啸中默默萌芽。
也有蓓蕾在它的扫荡中悄然开放。
当然也有新的小生命在它的脚步中离开母体诞生到这个世界上。那诚实而又勇敢的啼哭
代表所有美丽的新生代宣告一你不能扼杀我们!
秋风无语……
云
当然希望天空永远明朗,希望阳光照遍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然而谁也无法阻挡云,阻挡
天空中这位不速之客。
忧郁有如天上的云,你不知它形成于何时,不知不觉之间,它已飘然升天,悄悄遮住了
太阳。
淡淡的忧郁是透明的薄云,世界不会因之阴晦,隐匿在它身后的烈日却会因之温柔,因
之朦胧,因之流淌出恬静而淡远的诗。
深重的忧郁是灰沉沉的浓云,它带来的阴霾和黑暗使天地混浊不清,视线犹如折断了翅
膀的海鸥,跌落在波涛之中。曾经优美地飘舞于天空的风筝在咆哮的大风中断了线……
愿忧郁的浓云化为雨点,痛痛快快地洒落到地上。雨后云开,太阳会用挚爱的目光——
凝望被雨水滋润过的土地和因雨水而汹涌的江河。
落叶
萧瑟的风中,窗外那棵梧桐树阔大的绿叶一日一日地失去绿色,失去水灵灵的生命之色,
逐渐变得枯黄,萎缩。终于,它们一片一片从枝头脱落:在我的窗前打几个旋,然后消失。
据说,有诗人能把一片落叶写成一首动人的长诗。我能不能呢?
风,把一片落叶吹进窗口,像一只金黄的蝴蝶,带着几分羞涩停落在我的案头。
我惊异于落叶上那些精美的花纹了,无数曲曲折折的线条布满叶面,象一张精致无双的
小网,曾经把生命的元素输遍叶子的全身,使它闪烁绿色的光芒,成为春天和生命的象征。
然而这一切都已过去,这张小网已经死去只需轻轻一碰,那些优美的小线条便会断裂。
我伸出手指轻压那片落叶,落叶无恙。我再用力,落叶依然。
窗外有轻快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是一对麻雀在枯叶稀疏的枝头啁嗽。它们的啼鸣中
绝无凄凉和伤感,它们脚下的枝条在啼喉中极有弹性地颠动着,使我联想起杂技团走钢丝的
小姑娘喜气洋洋的表演。它们的叫声和姿态里似乎都有一种嘲讽的味道。它们在嘲讽谁呢?
麻雀的脚下又有两片枯叶脱落了。两只金黄的蝴蝶轻盈地在我的视野中晃了一晃又无声
地消失。麻雀们拍拍翅膀飞起来,欢快地叫着直上蓝天。它们决不是受了落叶的惊扰吧!
天极蓝,云很高。麻雀很快踪迹沓然。
不知为什么,落叶再也不能吸引我的目光。关于落叶的长诗,我是写不成了。
微思物语
问墙
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呢?
墙:因为你们需要我。我为你们阻挡风雪,为你们阻挡野兽的侵袭。因为有了我,你们
才成了这个世界的主人。
问:为什么你有时高有时低有时坚固有时薄弱?
墙: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是你们设计了我的形象。
问:假如你遮住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被你挡在外面的世界,假如你挡住了阳光和田野
里的风,使我感受不到生命和春天的欢乐,你说我怎么办?
墙:凿穿我,在我身上开出窗户来。
问:假如你禁锢了我的思想,使我变得古板而又闭塞,假如你阻隔我和其他心灵的交流,
使我变得孤独而又寂寞,你说我怎么办?
墙:推倒我!
鸟语
笼子里的鸟叫得起劲极了。养鸟人说这是在唱歌。
天上的鸟飞到挂笼子的树枝上,默默无声地看着笼子里的鸟。
我仿佛听见笼中鸟和自由鸟的对话了——
自由鸟:喂,你唱什么?
笼中鸟:你也说我是唱歌?
自由鸟:那你为什么叫个不停?
笼中鸟:主人喜欢听我叫。
自由鸟:我们在森林里唱的歌和你的不一样。
笼中鸟:什么叫森林?我没有见过。
自由鸟:出来,跟我飞回森林吧,你应该在那里唱歌。
笼中鸟:不,我的翅膀不行了,不能远走高飞了。
自由鸟:我为你悲哀,朋友。
笼中鸟:你真傻。否则还要这笼子干嘛,世界就是这样的,有的鸟可以在天上飞,有的
鸟可以住笼子。
自由鸟:告诉你的主人,拆除那笼子吧,我们一样能为他们唱歌。
笼中鸟:在这里挺好。我什么也不愁。
自由鸟:我为你悲哀,朋友。
枝头上的鸟高高地飞走了,留下笼子里的鸟不停地叫着。养鸟人走过来,用手指撮一把
小米撒进了笼子……
飞鱼
在甲板上,我看见一条死去的飞鱼。
它曾经象海燕一般骄傲地在海面飞翔。它曾经使海里所有的鱼儿钦羡……
然而它死了,它在甲板上被晒成了鱼干。
哦,千万不要离开你生活的土壤!
梧桐的悲哀
在初春的暖凤里,满天飘着毛茸茸的黄色的飞花,像天上落下了奇异的雪。
这不是蒲公英,是梧桐的种籽。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那些小铃铛,在严寒中寂寞地度过
了冬天,此刻,它们在春风里欢快地解体了,脱落了,变成了漫天飞花。
它们是数不清的小生命呵!它们在春风里飞呵飘呵,像一只只小蝴蝶,像一顶顶小降落
伞。它们要找寻自己的土壤,它们要在大地的怀抱里生根,发芽,有朝一日也长成一片亭亭
玉立的梧桐树林,它们要用水灵灵的新绿覆盖大地……
然而在城里,到处是冷冰冰的水泥地,它们终于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土壤,只是在街头墙
角无可奈何地积累成一堆堆一团团,心灰意懒地滚动着……
它们本来应该变成森林的!
哲人
你以为,哲人一定是长满白胡子的老人,他一定出语惊人,每一句话都会是警世的格言?
你错了。
你相信吗,你也可以成为哲人呢!不管你是一个成功者还是一个失败者,不管你已经名
扬天下还是默默无闻,只要你在人生的路上认认真真地探求过,思索过,那么,你说吧,说
说你的欢乐,说说你的痛苦,说说你在山穷水尽时的迷惆,也说说你在柳暗花明时的喜悦。
不要担心你的体验不深刻,只要是属于你自己的,它们一定不同于别人。
你说吧,我虔诚地听着。我相信你也是哲人呢!
嫉妒
对有些人,它是一条毒蛇。
毒蛇慢慢地噬咬着那些卑琐的心灵,并且把它咬人的秉性传染给了他们。于是,他们也
想咬人了,而且总是偷偷地咬,他们想把所有走在他们前面的人都咬倒在地……
对有些人,它是一条鞭子。
鞭子重重地抽打着那些不甘落后的灵魂。真正的强者和好胜者是不会被它抽倒的,他们
将在它的抽打中奋力追赶,追求他们所渴望的,赶上他们所羡慕的。
致友谊
如果失去你,我的生命会黯淡无光!
在烈日和暴雨中,你是一把伞,温柔地展开在我的头顶……
在黑暗的夜间,你是一盏灯,无声地陪伴着我,照着我向前走……
当我寂寞的时候,你是枝头的鸟,唱着欢乐的歌……
当我欢乐的时候,你却悄悄地躲开了……
我是鱼,你就会化作澄澈的水;
我是帆,你就会化作清新的风。
如果失去你,我的生命会黯淡无光!
拐杖
在一扇开裂的木门背后,我发现了它。它默默地斜靠在结着蛛网的砖墙上,像一位疲倦
的老人正在垂首沉思。
很久很久以前,它是深山老林里一根被绿叶簇拥的青藤。有一天,有一把锋利的刀砍断
了它……
属于它的绿叶早已不见了。拂去灰尘,我想在它的两头寻找当年的刀痕,然而找不到了。
上面弯曲的柄部,已经被抚摩得又光又滑,甚至可以反射出耀眼的太阳光。也许,曾经有很
多手抚摩过它,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老人的手、年轻人的手……而下面的那一部分,只能
看到它和地面摩擦的痕迹了。也许,它曾经和各种各样的地面摩擦,泥土的、砖石的,宽阔
平坦的。崎岖曲折的……
它陪伴着它的主人们走过了怎样的道路呢?这些路上,是充满了欢笑和歌声,还是飘洒
着泪水和叹息?从它身畔掠过的,是玫瑰和茉莉的芬芳,还是棘藜和野蒿的纠缠?……
没有人会告诉我关于它的故事了。我试着用它轻轻地叩击地面,发出的声音却又清脆又
深沉:
橐、橐、橐、橐……
朋友,你来听听吧,这声音里,有许多悲欢的故事、有许多人生的奥秘!
落英缤纷
诗篇
我用专注的目光注视你,你就成为我的诗篇。我的目光是灵魂的触须,能感知你所有的
喜怒哀怨。
没有一首诗篇会比你更丰富。
没有一首诗篇会比你更恒久。
我的生命里永远荡漾着你的韵律……
奇迹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自从你来到我的身边,我才发现自己有勇气,有
力量。我可以为你在荆棘中开路,可以为你在急流中行船。
是的,你的爱,在我的身上创造了奇迹。
无言
真的,你甚至从来没说过一个“爱”字,然而我天天都沉醉在你的爱河中。
你的爱不在双唇之间,而在心灵深处。
无言的爱最深沉。
满月
你骄傲地挺起身子,如同怀抱一轮美丽的满月。
爱的种子在你的月轮中发芽、长叶、结蕾,到绽苞开花那一天,月光里会响起新生命欢
乐的哭声……
微笑
静静地,你的微笑如清风刮平了我的烦躁。
暖暖地,你的微笑如温泉滋润了我孤独的心。
只要有你的微笑,我的生活就不会黯淡无光。
等待
数不清多少次我等你。
也数不清多少次你等我。
在阳光下在月光下我们等,
在风雨中在冰雪中我们等……
等待中我们认识了爱的涵义,终于,有了一次永久的重逢。
回忆
回忆不会是尘土,将往日的足迹覆盖。
回忆也不会是飞雪,把通向未来的道路掩埋。
只要爱没有消失,回忆便是温情的风,把心中的诗集一页一页掀开……
星空
是的,天上不会夜夜都有晶莹的星。夜空有时漆黑如墨,然而只要有你温柔的注视,我
的心中便有一片灿烂的星光。
你就是我的星空。
你我
我是鸟,你就是树林,
我是鱼,你就是江河,
我是云,你就是天空,
我是帆,你就是海风。
羽翼
爱,使我们羽化成小鸟,飞过世间的一切围墙和沟壑前来相会。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障碍能阻挡我们,因为我们有爱的羽翼。
青春
我们无法挽留岁月的脚步,无法抚平额上爬出的皱纹,无法阻止两鬓新添的白发。然而
爱情能使心儿永远年轻。
只要爱情的绿叶不凋落,青春就能长留在我们身边。
隐秘
如果你想在心里为自己留一小块隐秘之地,那就留着吧。
我知道你会在这隐秘之地为我种植一株小花,等到花开之日,你会出其不意送给我一个
惊喜。
皱纹
从什么时候开始,淡淡的皱纹竟出现在你的眼角和额头。
这是生命的记录,也是爱的记录……
不必为这些皱纹发愁,在我心灵的镜子里,你总是年轻如初恋时,这些皱纹会一一细述
当年做事……
心泉
真诚地相爱,不必海誓山盟。只要心心相印。
海未必不枯,山未必不朽。只有永远珍惜。爱的心灵之泉才不会干涸。
如果你是山,我也是山。
如果你是海,我也是海。
两颗相依的心,可以融成一个比山海更为辽阔的世界。
红豆
在我心灵深处,埋着你赠我的红豆。它已生根发芽,长成一颗美丽的小树。
哪怕世间的气候永远是寒冬,我也不会让我们的小树枯萎。它会花开满树,给我们一片
温馨;它会枝叶如云,给我们一片绿荫,它也会结出果实,那将是数不清的红豆……
飞翔
遐想的时候,我们一起悄悄地羽化成飞鸟,展翅飞上辽阔的天空……
想飞多高我们就可以飞多高。想飞多远我们就可以飞多远。心中所有的目标都会在我们
的翅膀下临近。
沉浸在爱河中的人都是快乐的幻想家。
眼睛
愿我们的眼睛永远清澈如水晶。我能从你的瞳仁中看到你的灵魂,你也能在我的目光里
看见我的心。
愿我们互相凝望的视线中永远没有云雾弥漫。
愿我们的眼泪只为欢乐而流……
回声
为什么语言有时显得多余?
只要默默地相视,你就能走进我心中的宫殿。
即便到天涯海角,你的呼唤也会在我心中激起悠长的回声……
真诚
假如失去真诚,就像夜空失去星星,湖泊失去涟漪,小提琴失去弦和弓……
真诚是心灵的通行证,是灵魂的钥匙。
小路
我们的小路从来没有尽头。
并行的脚印弯弯曲曲,如五线谱上活泼的音符,谱出只有你我才能品味的旋律。
停止并不意味结束。美妙的停留之后,总接着激动人心的开始。
天鹅
似梦非梦,幽静的湖上飘来雪白的天鹅。
你说你苦苦的期待终于有了甜甜的结果。
于是,我便成了幸运的王子,随你翩然飘入轻纱笼罩的湖泊……
橄榄
是的,我们都曾品尝过它的酸涩。可是,当酸涩成为往事,那回忆竟然甘醇如蜜。
爱情正如一颗青橄榄,不品尝它的酸涩,又如何体味它的甘甜。
春夜
还记得那个初春的夜晚么?
风,因为你的到来而温柔,星星和月亮在无穷停留得很久。残存的积雪无可奈何地融化,
在我复苏的心田汩汩奔流……
蓓蕾在夜风里俏然开放,
夜莺在窗外为我们歌唱……
有时
有时只需你一声欢快的笑,便会给我们冰冷的日子燃起一堆暖融融的火。
有时只需你一缕深情的目光,便会给我们黯淡的生活点起一盏亮晶晶的灯。
归巢
如果把爱当作囚禁心灵的牢笼,这爱决不会长久。
即使用黄金打成粗重的锁链,也锁不住失去爱心的灵魂。
只要真心相爱,任你飞遍天涯,心儿总会归巢。
落叶
秋凤旋起金黄的落叶,翩翩如一群蝴蝶。
只要我们携手而行,落叶也是美丽的风景。凋谢的生命尚且如此辉煌,更何况我们活泼
的青春。
踏着落叶,我们的心中萌动着绿色的新芽……
音乐
听见那些崩裂的响声了吗?那声音如同优美的音乐,在我耳畔袅袅回旋。我的心为之陶
醉。
这是墙在倒塌。挡在我们之间的那堵高墙,在你我会心的微笑中裂成碎片。
为这样的音乐庆贺吧!
月光
如果在黑暗中行走,希望有一缕银色的月光为我引路。
你说你就是我的月光。
天上的月光冰冷彻骨,而我的月亮温暖如春风。
馨香
悄悄地,在瓶中插上一束小花,让淡淡的馨香弥漫在我们的天地。这馨香是无声的祝愿,
蕴含着我们心中所有的希望。
不是节日,也可以有花,也需要馨香,因为,我们的生活哪一天都不能失落了希望。
蓓蕾
我们共同培育的蓓蕾,已经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是的,所有的花朵都会凋谢,然而,还可以培育新的蓓蕾。依然是你我两双手,依然是
你我两颗心……
愿我们的旅途中不断有蓓蕾,
愿我们的视野里永远有花朵。
遥感
你痛苦时,我的心也会流泪。
你欢笑时,我也会愉悦如小乌。
哪怕远隔天涯,我能感觉到你的心跳。
心有灵犀,不点也通。
月桂
花香也是语言,一种含蓄而美妙的语言。
还记得我们在月桂林中的散步么?我们默默无言地走,只有那沁人心脾的芬芳,幽幽地
追随着我们,抚弄着我们,使我们默默地陶醉。
在醉人的芬芳里,心和心轻轻地碰撞出火星。灿烂如金子般的月桂哟。
留影
灯光闪烁,镜头下摄下了陶醉和幸福。
瞬间的合影成为永久的纪念,在镜框中,微笑着永不衰老的青春。
将来,我们也会白发苍苍吗?有这留影,也许不!
大雁
春天向北,秋天向南,它们毕生飞翔。
我说,它们是在追踪春天。
你说,它们是在寻找幸福。
追寻本身对它们来说就是一种快乐。
从前
记不清多少次翻开相册,可还是忍不住要翻到从前。
照片已经发黄,可是美好的记忆不会褪色。
童年的欢笑永远使心儿年轻,初恋的时光永远艳阳灿烂……
从前的我们凝视着现在的我们发问:心儿是否清纯如当年?
思念
分别总是生活中不可少的故事。只要两情久长,分别的时刻并非总笼罩着凄风苦雨。
我的思念使你脸上飞起红云,
你的思念使我心里生出翅膀,
我们的心每刻都在幽会。
如果
如果我的灵魂是一片废墟,当你的微风吹来,这废墟便会成为繁华的宫殿。
如果我的灵魂是一座荒山,当你的脚步响起,这荒山便会绿草如茵,鲜花盛开。
珍珠
你的爱如同一颗莹洁的珍珠,把海洋的宽广博大和澎湃激情全都包孕在心中。
在人生的海滩上,我我到了这颗珍珠。于是我成了天下最富有的人。
诗人
你无言的注视恬静如诗,
你温存的微笑淡雅如诗,
你轻盈的足音悠扬如诗,
你平和的呼吸温馨如诗……
爱情使我们都成了诗人。
项链
有一串珍奇的项链缠在我的心里。你的爱意是它的珠子,我的情感是它的丝线。
世界上没有一串项链会比它珍贵,不管是黄金还是钻石。
爱符
你的温柔、信任和爱,是我的护身符。有了你的爱符,我可以毫无畏俱地面对狂风暴雨
和惊涛骇浪。
纵使生命的小船触礁,你给我的护身符也不会沉没……
你是
在阴云弥漫时,你是一道灿烂的彩虹。
在雨雪纷飞时,你是一把宁静的伞。
在烈日当空时,你是一片清凉的绿荫。
在风平浪静时,你是我生命之船的橹和桨。
富有
你把我的快乐看作你自己的快乐,你粑我的痛苦看作你自己的痛苦。你把你的爱化作了
默默的奉献,献出你的每一个早晨,献出你的每一个夜晚,献出你的心血,你的青春……
你为我献出一切,但你依然富有。
惊喜
你总是出其不意送给我惊喜。
用不着献上厚礼,只需一朵小花,一首小诗,有时,甚至只要一句幽默的悄俏话……
在惊喜中生活,青春不会老去。
开门
但愿每次开门,门内都站着微笑的你。
只有你的手能拭去我旅途的灰尘;只有你的问候能驱散我跋山涉水的疲惫。
为我开门吧……
大树
你的爱像一棵大树,为我铺展开一片绿荫。
即便此刻窗外正是满天飞雪,我的天空中依旧是绿意盎然……
我们在一起便能挽留住春天。你在我身边这绿意便不会消散。
神游
做梦也想比翼双飞,云游四海,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留下我们的脚印。
梦醒时便觉得世界太小。你说:让我们打开书吧,让书带我们去周游世界。
好,在温暖的灯光下,在沙沙的书页声中,我们一起来神游……
足音
轻轻地,耳边响起你的足音,再优美的音乐也无法和它们相比。
每次你想悄悄走过来吓我一跳,然而我总是会听到你的足音。
我的心因你而共鸣……
听众
你的爱是无数动人心弦的音符,组合成一阕百听不厌的交响曲。
你是指挥,是乐师,是一个举世无双的乐队。
我是你唯一的听众,一个痴迷而又忠实的听众。
彼岸
当流水挡住我们的去路,我愿意化作一只船,托着你抵达彼岸。
当你踏上彼岸,会不会想到口过头来伸出你的手?
看海
我们曾经一起看海。
海平静时水平如镜,云天静静地沉浸在海里;海烦躁时雪浪排空,涛声充满了世界……
只有海鸥不为海的变色而烦愁,总是悠然地飞翔,快乐地唱歌。
假如生活是海,让我们做海鸥。
妙界
爱的惊心动魄,固然令人销魂,
爱的平静深沉,同样令人神往。
你把这两种境界一起带给了我。还有什么幸福能与之相比呢!
佳境
春日的佳境在花园,
秋日的佳境在果园,
夏日的佳境在大海边,
冬日的佳境在火炉边。
爱的佳境不分春夏秋冬,而在每一个早晨,每一个夜晚……
最初
人海茫茫,为什么我们两人会走到一起?
是最初的一瞥难忘,目光里流泻出真诚。尽管无言,我的心弦已被拨动。
愿这最初的歌声能伴随我们的旅行……
冬夜
冰凌挂在窗外,像寒光闪烁的剑……
来,生起火炉,让火光把我们的脸照成两朵春天的红茶花。
为什么,我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初恋?初恋时也曾在冰雪中走过,可记忆中那不是冬
天……
此刻,窗外的冰凌多么可怜。
春雨
听,春雨在轻轻地敲打我们的窗户。
静静地,还能听见草在发芽,花在绽蕾,小鸟在泛青的树丛中唱歌……
爱情多么美妙,她使我们的心恒久地沐浴在春雨中。
往事
光阴的严霜可以染白我们的鬓发,岁月的积雪却无法将往事的花园覆盖。
当记忆的种子重新发芽,爱情依然会长出青嫩的枝叶。
1991年夏日于四步斋
独轮车
曾经在一个又一个寂静无声的夜间醒着,思绪如同浮游的雾气,不着边际地飘,不知何
处归宿。于是便努力静下神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谛听,期望能有一些声音飘入耳中,哪
怕这声音微弱得难以捕捉,但希望能有。譬如有一管洞萧呜咽,有一把小提琴低吟,或者是
一个男人用低沉的嗓音在很远的地方唱一支听不清曲调的歌……然而总是什么也听不到。只
有风声在窗外忽隐忽现,依稀能想见那风是如何撞动了树叶,如何卷起地上的尘上,也想起
了发生在风中的数不清的往事……想着想着,风声就似乎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单调,也不
再那么无从捉摸。它们在我的心里化成了音乐,时而是轻柔的小夜曲,时而是雄浑的交响乐,
时而是奇妙的无伴奏合唱,旋律既熟悉又陌生。作曲者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假如热爱音乐,每个人都可能是作曲家。当然,你创造的旋律也许只在你自己内心回旋,
旁人无法听见这些属于你的音乐。小时候不知音乐为何物,只知道有些声音好听,有些声音
刺耳,于是总想拣那些悦耳的声音来听。
四五岁的时候跟大人到乡下去,农民用独轮车把我从码头送到村子里,一路上独轮车吱
吱呀呀响个不停。这声音实在不怎么悦耳,像是一群老太婆尖着嗓门在那里不停地瞎叫嚷,
听得人心烦。从码头到村子的路很长,耳边便不断地响着独轮车那尖厉而单调的声音。一路
上有很多风景可看,忽而是一片竹林,忽而是一棵老树,忽而是一座颓败的小教堂,当然还
有各种各样的石桥,有被炊烟笼罩着的村庄……看着看着,便把独轮车的声音忘了,那声音
逐渐和眼里掠过的故乡风景融为一体,于是再不觉得刺耳。
那时这种木制的独轮车是乡间最主要的运输工具,在公路上,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到
处是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有时候几十辆独轮车排成长龙在路上慢吞吞地行进,阵势颇为壮观,
而几十辆独轮车在一起发出的声音简直是惊心动魄,那些尖厉高亢的声音交织汇合在一起,
犹如一群受着压抑的人在旷野里齐声呼叫。我无法听懂这种齐声呼叫的意义。我常常凝视着
那些沉默的推车人,他们大多是一些削瘦的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笑容,车带深深地勒
进他们的肩肿,汗珠在每一道肌腱上滚动。我觉得独轮车的声音就是从这些推车人的心里喊
出来的。
很多年以后再回乡下,便很难见到这种独轮车了。坐着汽车驶过原野,心里居然老惦记
着独轮车的声音,希望能再听一听。没有了这些声音,乡村的绿树碧水中,仿佛缺少了一些
东西。缺少了什么?我说不清楚。当我向乡里人打听消失了踪影的独轮车时,人们都用诧异
的目光盯着我。一位开汽车的中年人反问道:“你间这干啥?”在我惶然的沉默中,诘问者
已笑着作自答:“它们早过时了。独轮车的时代不会再回来喽!”
我依旧惶然,只是开始为自己的背时而惭愧。怀恋这种落后原始的玩意儿,岂不背时!
不过我还是又见到了独轮车。那是在一间堆放柴草杂物的小屋子里,一辆古旧的独轮车
被蛛网和尘上笼罩着悬在梁上,车把已断了一根,车轮也已残缺不圆。我默默地看着它,仿
佛看着一把被人遗弃的古琴,琴弦虽已断尽,琴身也已破裂,然而它依然是琴。只要你曾经
听到过它当年发出的美妙音响,那么,即便无法再演奏,琴声依然会悄悄地在你心头旋起,
那旋律,将加倍地动人。你可以用自己的思念和想象使残破暗哑的古琴复活……
而独轮车,大概是很难复活了。只是那悠扬而又凄厉的声音,却再也不会从我的心中消
失。它们化解了属于我的音乐,时时在我的记忆中鸣响。这音乐能把我带回到童年,带回到
故乡。
古瓷三品
去年盛夏,受几位有收藏癖的朋友怂恿,逛民间古玩贸易市场竟成为业余的一大乐趣。
在那里既长知识,又长见识,当然,也破费钱财。作为报偿,我的案头书柜中逐渐多出一些
古色古香的小摆设。烦躁不安时看看那些历尽人世沧桑的古人遗物,心情便会恬淡如水……
明盘
摊了一地的瓷盘,我一眼就看中它。摊主并不把它当成宝贝,当初它的满面尘上便是明
证。要价15元,还价10元,爽然成交。洗尽尘上之后,它即刻在我的书柜中灿然夺目地占
据了一席地盘。
它的造型和釉色准确无误地告诉我,这是明代的瓷器。虽然模样平平无奇,只是那种最
普通的青花平底圆盘,然而盘底的青花图纹实在是非同一般。粗粗看去,只见粗犷苍老的蓝
色线条杂乱无序地交织在一起,不明其所以然。细细谛视,则会有不少发现。其中有怒气冲
冲的眼睛,只是难辨是人眼还是兽眼。也有无眼无口的面孔,横七竖八叠在一起,组合成沉
默而怪诞的一群。如果愿意想象,还可以看到狂风漫卷,以及在风中疾走的云、在风中飘动
的树枝和长发……
我无法为这幅画命名,它使我想起毕加索,想起毕加索那些千奇百怪的画。倘若毕加索
在世,面对我的青花瓷盘,面对一位明代中国民间艺人随手画出的这幅画,不知会作何感想。
宋杯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是一只极普通的小碟,属于家常用的酱油碟之类。然而它却是
我们的老祖宗用来喝茶的杯盏,是一只完好无损的宋代瓷杯。
不少朋友表示怀疑。一是怀疑它的年龄,那淡青的釉色光可鉴人,能是近千年的老古董?
二是怀疑它的用途,容量如此之小,斟满茶水也不够喝一大口,会是茶杯?结论都是肯定的。
这确是宋代瓷茶杯,没有人能否定它的真实身份。
它常常吸引我的目光,并非因为它的价值,也不是它所表现的艺术。从审美的角度来看,
这瓷杯属拙朴一类,艺人们用泥坯随手提出,未加任何花饰。当然也是一种美。我看它,是
因为它使我联想起宋人喝茶时的情景。以这样的小杯喝茶,必定有极深的涵养和极好的耐心。
试想一下,在竹林中席地而坐,长袖飘拂于微风之中,浓茶从壶嘴呈一细线飘然注入杯内,
然后手持小杯一小口一小口啜饮,说话也是慢声细气……这样的风雅和悠闲,现代人已难得
消受。粗俗的现代人!
一次,我将联想告诉一位古瓷收藏家,他笑道:“宋朝的农夫,大概不会有这样的闲适
吧!”第二天,收藏家送我一只宋代的粗瓷大碗,比现代人的饭碗还大。
他说:“这也是宋人
用来喝茶的,你喜欢联想,不妨也对着它联想一下吧。”我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大碗,不禁哑
然失笑。
画碟
明代青花小碟,直径不过六厘米。蓝边,碟底绘画。碟沿上有一道淡淡的裂痕,按收藏
家们的说法,有这一道裂痕,便使它身价大跌。
大概是当年烧窑的火候不到家,釉下的青花竟如同墨色一般。碟底的绘画却因此而别有
了一番韵味。画的似乎是三片荷叶,向三个不同的方向伸展出去,构成一个对称的图案。再
仔细看,那荷叶中墨色浓淡不匀,有枝叉横陈其间,更像是蓬勃蓊郁的大树之冠。三棵大树
如此排列,景象就非常奇妙了,只有孩童才可能把树画成这样。树底下那些斑点,可以看作
是发育茂繁的花草,如果愿意遐想,可以想出五彩斑澜的颜色来。
小友林君赴法国留学,辞行时,赠此画碟给她作纪念。数月后林君从巴黎来信,信中说
起那画碟,已被她转赠一位法国画家,画家视若珍宝,以为碟中之画乃大手笔,遂将画碟陈
列于客厅显眼处,向所有来宾介绍。林君在信中写道:“本以为一个小碟没什么了不起,想
不到在这里这么受重视!”
读罢林君来信,亦喜亦憾。喜者——小小画碟,为中国艺术增添了光彩,总算没有被埋
没,憾者——它可能永远无法回到中国人手中了。
看高跷
长长的木棍从脚掌上延长出来,成为一只只奇怪的脚。数十条木脚有力地在水泥地上蹦
跳,发出一阵阵浊重沉闷的声响,使人想起古时战场上的马蹄和鼓声。被木脚扬起的灰尘在
阳光下弥漫飘动,为这种怀古的联想制造出浓浓的气氛。
木脚上站着的,是一群慓悍的北方大汉。在铿锵的锣鼓伴奏下,十几个人踩着高跷,高
人几头,雄赳赳地一齐走过来,那是怎样一种气势。这些北方大汉们身穿古装,脸上涂着重
重的油彩。此刻,他们是古代的文官武将、绿林好汉,也是落泊秀才、纨绔弟子、渔夫、牧
童、农家女……每个人都扮演着一个角色,扮演者以各种不同动作表现人物的性格,然而我
感觉到的只是一种夸张的粗犷和雄健。
这是在今年春天的龙华庙会上看表演。踩高跷的艺人们来自天津,故称津门高跷,又称
北派高跷。和从前见到的南方高跷相比,这北派高跷处处显露出刚武之气,脚上绑着长长的
木棍,行走便已不易,却还要翻跳腾越,做出许多即使不踩高跷也很难完成的动作。看这种
表演,远观和近看感觉不同。远观能看到他们的英武、潇洒,甚至会觉得他们体态轻捷,矫
如飞燕。近看则不然,每次当那两根木棍载着百十来斤的躯体从空中重重地叩到地上时,一
颗心总是如被人揪紧了一般,紧张得不敢正眼看,唯恐那木棍折裂,更担心和木棍绑在一起
的腿会被折断。表演者大多神态严肃,脸上的汗珠和油彩混和在一起,使人感受到他们的辛
苦和内心的紧张。
在一段集体表演之后,艺人们一个个轮番出场,各自在高跷上展示绝技,其中有将帅的
威武,骑手的骁勇,书生的飘逸,也有女子的扭捏和泼辣。最使我难忘的,是一位捕鱼的老
渔夫和一位扑蝶的浪子。
老渔夫踩着高跷颤颤微微,似乎随时会跌倒,却总是倒不下来。他徒手做出种种划船,
撒网的动作,很夸张、也很传神。为了追捕一条小鱼,渔夫在场内跌打翻滚,忙得不亦乐乎,
使人深感这打鱼生涯的艰辛。最后终于捕到了那条四处逃窜的小鱼,渔夫欣喜若狂,跪在地
下仰天歌笑,虽然无声,却极有感染力。令人心颤的是结尾——收网一看,鱼儿已无影无踪。
渔夫心神黯然,精疲力竭,伏倒在地上久久不起。这表演,竟使我想起了海明咸的《老人与
海》。
浪子扑蝶是压台戏。演浪子的艺人化装成白鼻子小丑,手持一把折扇,扭动着浑身的关
节在场内转悠,两根长长的木脚鸡啄米似地叩点着水泥地,那种放浪、轻挑、滑稽的样子使
人发笑。这位看上去瘦而文弱的艺人,看来是功夫最好的一位,他做这些动作,似乎轻松自
在,不费什么力气。在追扑蝴蝶的同时,他还可以分出精力,不时舞蹈一般跳到观众面前,
用夸张的动作逗引观众,以期引起一点交流。遗憾的是,围观的人群却无动于衷,只是默默
地嗑瓜子、抽烟,那种漠然的目光,就像是在打量一个行乞的陌生人。
而这位看似快活的高
跷浪子依然不停地转,不停地跳,木棍和水泥地撞击声愈加热烈。终于,那只顽皮的蝴蝶飞
到了他的扇子下面。只见他一个劈叉扑倒在地,全身都压在那把扇子上,肩膀颤抖着做出欢
喜之状,汗水在眼角边晶莹闪烁。当他小心翼翼翻开扇面,蝴蝶却早已不知去向……这结局,
和那捕鱼的老渔夫一样,乐极而生悲,费尽气力和心机捕捉到的希望。转瞬又变成泡影。艺
人的本意,是想造成一种喜剧的效果,为博观众一笑,然而我却笑不出来。他们在无意中展
示了人生的无奈和悲凉。
那最后一幕尤其揪心。趴在地上的扑蝶浪人叉开双腿,企图靠双腿的气力支起脚下的木
棍翻身站起,然而水泥地太光滑,木棍找不到一个可以着力的支点。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
声中,他一连失败了五六次,脸上汗如雨下,却依然锲而不舍,咬着牙再试。当他终于从地
下一跃而起,重新高高地站立在场地中央时,漠然的观众才有些激动了,掌声四起,还有人
大喊了几声“好!”这时,汗水已湿透了他的衣衫。只见他又开始对观众扭动浑身关节,脸
上是一种平静的微笑……
站在一边的一个天津人告诉我,这位扑蝶的高跷艺人,年龄已经四十有七。看着他那瘦
瘦的高高的颤个不停的背影,我心里充满了敬意。
在天堂门口
小时候,曾在一本外国画报中见过一组照片,印象极深,几十年来一直忘记不了。那是
从音乐会观众席中摄下的一组人物,一组陶醉在音乐中的人物:一位秃顶的老人,低垂着头
以手持额,人们只能看见他亮晶晶的头顶和一络银色的卷发,以及挺直的鼻梁下一张抿得紧
紧的嘴;一位金发姑娘,侧着脸凝视前方,大睁着的眸子里含满了泪水,还有一个小男孩,
小嘴微张着,稚憨的小脸上全是惊奇;而一位老妇人却仰起脸,闭了眼睛,两只手紧捂在胸
口。这四幅照片的题目有点怪,叫做“在天堂门口”。
后来自己成了音乐迷,经常出入音乐厅,美妙的音乐使我一次又一次深深地沉醉其中。
没有人为我解释《在天堂门口》的意义,但我懂得了它。在这个世界上,当然不存在什么天
堂,那是虚无飘渺的幻想,但是人类确实为自己创造了天堂一般奇丽的境界,譬如音乐。当
那些千姿百态的旋律在空中自由地飘荡时,你的感情和意志情不自禁会随之翱翔,音乐能引
导你游历许多人间难觅的奇境。平时纠缠不清的烦恼暂时烟消云散了。只有音乐,亲切而又
庄严地在你的心灵中回响着。欣赏音乐,如同站到了天堂门口。当你的精神和音乐融为一体
的时候,你就成了另外一个人,冷漠的人会激动起来,暴躁的人会安静下来,不爱回忆的人
会畅开记忆的门窗,不爱幻想的人会展开想象的翅膀……《在天堂门口》中的那几位听音乐
的人,就已经进入了这种境界。在音乐厅里,我有时也留心其他听众的表情,我发现,像《在
天堂门口》这组照片中的形象,在我们中国的音乐厅里也不难找到,听众们互不干扰,各自
以自己的方式陶醉在音乐中,有的双目微阖,有的垂首沉思,有的用手指轻轻点着面颊,有
的浑身随音乐颤抖着……有一位听众,我一直无法忘记他。
那是七年前的一个秋夜,我去听一场交响音乐会。记得演奏的曲目中有李姆斯基·科萨
克夫的交响诗《天方夜谭》。当时,世界名曲们刚刚被“解放”,饥渴已久的音乐爱好者们蜂
拥在音乐厅门口,手中有一张入场券的人无不喜形于色。场子里座无虚席,听众们静静地期
待着开场,气氛高雅而又宁静。我坐在第三排居中的位于,舞台上的情景一目了然。听众席
灯光暗下来,乐手们已经在台上各就各位,校音的器乐声也已经消失。只要指挥一出场,音
乐马上就会潮水一般涌起。然而我身边的一个座位竟然还空着!一丝微微的不快于是从我心
头掠过。迟到的听众是令人讨厌的,等音乐响起来后,他将磕磕碰碰地从我面前挤过去,把
座位弄得噼啪作响,多扫兴!
他几乎和指挥同时上场。当指挥在哗哗的掌声中风度翩翩地从台侧走出来时,他才急勿
匆地挤进来入座。从我身边走过时,似乎有一股热烘烘的汗味飘来。一只尼龙丝网袋,不轻
不重在我的肩膀上撞了一下。“对不起。”他小声小气打了一声招呼,悄悄坐了下来。
我侧过
脸去,借着舞台上雪亮的灯光迅疾地扫了他一眼,他的形象使我吃了一惊,我忍不住看了他
四五秒钟,这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肤色黝黑粗糙,穿一身打过补丁的旧工作服,看样子像
刚刚下班的千重体力活的工人,如码头装卸工或者筑路工之类。放在他膝盖上那个尼龙丝网
袋里,装着一个筒形饭盒。
我心里有些纳闷。他莫不是走错了门?在这个音乐厅里,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
样的听众,所有的人都是衣冠整洁,文质彬彬,我当然无法问他,他也不可能和我说什么,
只有热烘烘的汗味一阵一阵飘来……
指挥举起了小小的指挥棒。《天方夜谭》优美的旋律开始在音乐厅里回荡,神话中的人
物纷纷在音乐中忽隐忽现:勇敢英俊的王子,善良美丽的公主,历尽艰辛的水手,在风浪间
出没的帆影……
我沉浸在音乐中,忘记了那位奇怪的邻座。突然,身边有一些轻微的声音传过来,使我
不得不侧目了。邻座的形象又使我愣了一愣——他身体前倾,眼睛的的闪光,脸上是一种专
注神往的表情。那粗短的手指合着音乐的节奏,轻轻叩击着膝盖上那个饭盒。更让人不可思
议的是,他正在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轻轻地,准确无误地和乐队一起哼着,就像一把低
沉的大提琴,不引人注目地把自己优美的声音流汇在海浪一般起伏的乐曲中……
看不出来,还真是个熟悉音乐的!我不由得肃然起敬,并且为自己那种浅薄的偏见脸红
了。即便真是个码头工人或者筑路工人,为什么就不能喜欢音乐呢!也许,为了赶这场音乐
会,他一下班来不及换衣服就跑来了……
音乐会结束后,我的这位邻座提着饭盒急匆匆地走了,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以后,只要
坐到音乐厅里,我就很自然地会想起他。如果听到《天方夜谭》的旋律,那么,他的形象便
会清晰地在我的眼前重现:汗渍未干的工作服,黝黑的脸上露出专注沉醉的神情,粗而短的
手指叩击着饭盒,还有那沙哑优美的声音。有时候我似乎觉得他就像《天方夜谭》中的人物,
闪烁着神秘的传奇色彩。我也曾经运用我的想象力。对他的身份和经历作出种种猜测,在我
的猜测中,他是一位受难中的知识分子,他把音乐当成了精神支柱……
我的记忆库藏中,《在天堂门口》这组照片早已不止四幅了。印象最深的一幅便是我的
那位邻座。我想,假如把音乐的殿堂比作天堂的话,这天堂的大门是向所有人敞开着的,只
要你向往它爱它,它自会将其中的美景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你。人间的世态炎凉和种种偏见无
法污染神圣的音乐。有多少伟大的音乐家曾在穷困落泊中谱下不朽的乐章,这些乐章使听者
燃起生和爱的火焰,得到无与伦比的欢乐,人们一遍一遍在音乐中感叹:生活是多么美好,
人生是多么美好,音乐家创造的天堂是多么美好!
音乐
深夜,无月,无风。带木栅栏的小窗外,合欢树高大的树冠犹如张开着巨臂的人影,纹
丝不动,贴在墨一般深蓝的天幕上。一颗黯淡的星星孤独地挂在树梢,像凝固在黑色人影上
的一粒冰珠,冷峻而肃穆。
静。静得使人想到死亡。思绪的河流也因之枯涸,没有涟漪,没有飞溅的水花,没有鱼
儿轻盈的穿梭……只有自己沉闷的呼吸,沉闷得像岩石,像龟裂的土地,像无法推动的铁门。
难熬的寂静。
这时,突然有一种极轻微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仿佛有一个小提琴手将弓轻轻地落到E
弦上,又轻轻地拉了一下。这过程是那么短促,我还没有来得及品味其中的韵律,声音已经
在夜空里消失。世界复又静寂。在我的小草屋里,这响动却留下了回声,一遍又一遍,娓缓
沉着地回荡着,回荡成一段优美的旋律,优美中蕴涵着淡淡的优伤,也流淌着梦幻一般的欣
喜。眼前恍惚有形象出现——一个黑衣少女,伫立在月光下拉一把金黄色的小提琴,曲子是
即兴的,纤手操持着轻巧的弓,在四根银弦上自由自在地跳跃滑行,音符奇妙地从弓弦下飘
起来,变成一阵晶莹的旋风,先是绕着少女打转,少女黑色的长裙在旋风中翩然起舞,旋风
缓缓移动,所达之处,一片星光闪烁。渐渐地,我也在这旋风的笼罩之中了。我仿佛走进了
一个辉煌的音乐厅,无数熟悉的旋律在我耳畔光芒四射地响起来,钢琴沉静地弹着巴赫,长
笛优雅地吹着莫扎特,交响乐队大气磅礴地合奏着贝多芬……也有洞萧和琵琶,娓娓地叙说
着古老的中国故事……
终于,一切都消失了,万籁俱寂,只剩下我坐在木窗底下发呆。窗外,合欢树的黑影被
镀上了一层亮晶晶的银边——月亮已经悄悄升起。
以上的经验,距今已有20年,那时我孤身一人住在荒僻乡野的一间小草屋里,度过了
无数寂静的长夜。静夜中突然出现的那种声音,其实是附近的人家在开门,破旧的木门被拉
动时,门臼常常发出尖厉的摩擦声,从远处听起来,这尖厉的声音便显得悠扬而奇妙,使我
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门臼的转动和美妙的音乐,两者毫不相干,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似乎很荒唐,然而却又是那么自然。一次又一次,我独自沉浸在对音乐的回忆中,这种回忆
如同灿烂的星光洒进我灰暗的生活,使我在坎坷和泥泞中依然感受到做一个人的高尚和珍
贵。
是的,如果要我感谢什么人,而且只能感谢一次,那么,我想把这一次感谢奉献给那些
为人类创造出美妙音乐的人。倘若没有音乐,我们的生活将会变得多么沉闷可怕。我曾经请
一位作曲家对音乐下一个定义,他几乎是不如思索地答道:“什么是真正的音乐?音乐是人
类的爱和智慧的升华,是人类对理想的憧憬和呼唤。”他的回答使我沉思了很久。这回答当
然不错,可是用这样的定义来解释其他的艺术,譬如绘画和舞蹈。似乎也未尝不可。而音乐
毕竟不同于其他艺术。
音乐把人类复杂微妙的感情和曲折丰富的经验化成了无形的音符,在
冥冥之中回响,它们抚摸、叩动、撞击甚至撕扯着你的灵魂,使浮躁的心灵恢复宁静,使干
涸的心田变得湿润,也可以让平静的心灵掀起奇妙的波澜。音乐对听者毫无要求,它们只是
在空间鸣响,而你却可以使这呜响变为翅膀,安插到你自己的心头,然后展翅翱翔,飞向你
所向往的境界……而其他艺术,则难以达到这样的境界。音乐是自由的,又是无所不在的。
有什么记忆能比对音乐的记忆更为深刻,更为恒久呢?这种记忆不会因岁月的消逝而失去它
应有的色彩。当你被孤寂笼罩的时候,能够打开这记忆的库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你有没有
这样一个音乐的库藏呢?如果有,那么你或许会理解,一扇木门的响动,怎么会变成优美的
小提琴独奏。你的生活中曾经有过美妙的音乐,你的心曾经为美妙的音乐而震颤陶醉,那么,
这些曾使你动情的旋律便会融化在你的灵魂里。一个浸透了动人音乐的灵魂是不会被空虚吞
噬的。
我想起了最近欣赏的一场交响音乐会。指挥这场音乐会的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一位周游
列国,载誉归来的指挥家。这是一位个子矮小,性格文静的中年人,当他站到庞大的乐队前
面,不慌不忙地举起指挥棒时,像一个骄傲而威严的大将军面对着他的千军万马。
乐队演奏的是瓦格纳的歌剧《唐豪赛》序曲。小小指挥棒挑出了惊天动地的音响。我在
音乐中闭上眼睛,想透过轰鸣的旋律寻找《唐豪赛》中的人物,然而我失败了。我的眼前既
未走来朝圣的信徒,也没有舞出妩媚妖娆的仙姑,那位在盛宴上放歌豪饮的英雄更是无影无
踪。我在音乐中感觉到的是毫不相干的一种景象。
似乎又走到了20年前我常常走的一道高耸的江堤上。灰色的浓云低低地压在我的头顶,
眼前是浩瀚无际的长江入海口。浑黄的江水在云天下起伏翻滚,发出低沉的咆哮,巨大的浪
头互相推挤着,成群结队向我扑来。巨浪一个接一个轰然打到堤壁上,又被撞成水花和白雾,
飞飘到空中,飞溅到我的身上。我的整个身心逐渐湿润了,清凉了,郁积在心底的忧愁和烦
闷在轰鸣的涛声中化成了轻烟,化成了白色的鸥鸟,振抖着翅膀翔舞在水天之间。浓重的铅
云开裂了,露出了隙缝,一道阳光从隙缝中射进来,射在起优的水面,浪波又把阳光反映到
空中。我是在一片光明的包围之中了……
乡愁和酒
前些时候陪几个苏联作家参观鲁迅纪念馆,在一幅年代久远的照片前情不自禁地停住了
脚步,这是鲁迅先生和“未名社”一些同仁的合影。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脸
上,他以一种忧郁的表情注视着前方。似乎满怀惆怅,想要找人倾诉,却欲言又止。这个年
轻人是台静农。
提起台静农,很自然会联想到鲁迅,他是鲁迅的挚友。从鲁迅写给台静农的许多信中,
可以看到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鲁迅先生对诺贝尔文学奖的那段著名议论,就出自于致台静
农的信。这个被鲁迅称为“静农兄、青兄、辰兄、伯简兄”的台静农,在中国的现代文学中
也占着一席地位。我读过台静农的不少文章,很钦佩,譬如那篇《人彘》,把一个悲惨的故
事叙述得惊心动魄,使人读后难以忘怀。抗战胜利后,台静农到台湾大学中文系任教,至今
仍在台湾。这些年来,这里的人们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
前年,韩国作家许世旭来上海,无意中向我谈起台静农先生,谈的只是几年前的一件小
事、却久久萦绕于我心头。许世旭曾在台湾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是台静农的学生。台先生平
易近人,朴实爽朗,在学生面前没有一点架子。许世旭听台大的另一位教授说,台先生喜欢
喝酒。有一次,那位教授陪许世旭去拜访台静农,许世旭便带了一瓶“沪州大曲”去。有朋
友来访,台静农照例是谈笑风生,兴致勃勃。谈到兴头上时,许世旭从包里拿出那瓶用纸裹
着的“沪州大曲”来。台静农见酒果然喜笑颜开,他乐孜孜地问:
“这是什么酒?”
“是沪州大曲”。
“沪州大曲?”台静农一愣。当时,还难得有大陆的酒到台湾。
“是沪州大曲啊,大陆的名酒。”许世旭以为老先生不相信,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从香
港带来的。”
“哦……”台静农伸手握住瓶颈,慢慢地在下摸着。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的目光
呆呆地凝视着酒瓶,再也不说一句话,表情逐渐被惆然和凄楚笼罩。
屋里的气氛顿时冷却了。台静农面对着酒瓶、默默地坐着,仿佛已经忘记身边还有两位
客人。许世旭和那位教授连忙起身告辞,台静农也不站起来送客,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一点头,
脸上依旧是惘然和凄楚。
出门后,那位教授对许世旭说:“你那瓶酒,撩动台先生的思乡之情了。你相信么,假
如我们现在马上返回去,台先生肯定已经打开瓶塞,在那里举杯独酌了!”
许世旭他们当然没有返回去看台静农,不过,老先生对酒思乡的情境却是可以想见的。
当杯中透明清澈的液体带着故土特有的醇香注入身心时,郁积于灵魂的浓浓乡愁也许会化成
空气烟消云散。
在醉人的酒香中,故乡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以及无数年轻时代的在事,
还有许多死去的或者活着的老朋友的音容笑貌,大概会朦朦胧胧地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
对一个背井离乡数十载的老人来说,还有什么景象会比此时境界更加美妙!
然而,酒醒之后怎么样呢?我不知道,
台静农生于1903年,他的故乡并非四川沪州,而是安徽霍丘。面对着鲁迅纪念馆那幅
照片中的那年轻而忧郁的脸,我无法把他和远在台湾的那位87岁的老人联系起来。只是他
的表情和我想象中的台静农是互相吻合的。
梅魂
82岁的老画家管锄非从湖南的深山老林中走出来,把一个非同一般的画展办到了大上
海。看他的画展,如同走进一片生长了千百年的老梅林。在冰雪中,在荒野里,在嶙峋乱石
畔,千姿百态的梅村盘根错结,虬枝峥嵘,怒吐出无数皎治淡雅的花朵。站在他的画前,似
有清气逼人,又觉幽香扑面,仿佛置身于一片热烈而又幽静的早春气氛中。
管锄非画梅,己有70余年历史。从四五岁起他便喜欢作画,尤爱画梅。读初中时,他
画的梅花已使图画老师惊叹:"管生乃明月前身,梅花后世!"30年代初,他在上海新华艺
专学美术时,曾带着自己画的梅花册页去拜访他的老师黄宾虹,黄宾虹看后非常赞赏,在册
页上题道:"此册用简笔,颇有奇逸之趣,可佳也。画梅自宋僧花光逃禅和尚及晁无咎补之,
元人王勉以来,各有千秋。"在课堂上,黄宾虹多次对学生们说:"管锄非不成名则已,成名
则为大家。"20来岁,便已得到大师如此推崇,在当时的同辈学子中,他是头角初露的佼佼
者,许多人认为他必定前程远大,日后可能雄踞画坛。然而以后的事情却出乎人们的意料。
离开上海后,管锄非回到湖南,隐居山林,从此就失去了影踪,50余年,人们再也听不到
他的一点消息。悠悠岁月,有时可以消蚀一切,多少轰轰烈烈的风云人物被岁月的流水冲刷
得干干净净。当时同在上海学画的美术界朋友都以为管锄非已不在人世。谁也没有想到,他
竟然又奇迹般地突然出现了。他带着满身山野的气息出现在世人面前,给被水泥高楼包围的
都市人送来了漫山遍野的梅花……
看管锄非的梅花,从那些苍劲枯涩的枝干中,能看到生命的多灾多难和顽强不屈,从那
些轻柔烂漫的花朵中,却又能使人惊叹生命的美丽莹洁。这些梅花,大概可以看作是管锄非
坎坷人生的写照。管锄非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然而这种传奇色彩,绝非轻浅的文人小笔
能随意描绘。我和锄非先生曾有一面之缘,听老画家谈他的经历时,我的心灵为之震颤。在
不为世人所知的这50余年中,他不仅经历过兵灾离乱,还遭受过冤狱,失去过做一个正常
人的自由。陪伴他的是孤独、屈辱和困苦。如果不是有着坚毅达观的性格,能活下来也算是
一个奇迹了,管锄非对我说:"人世多变,人情无常,而自然的规律却永恒。我能活到今天,
画到今天,也是大自然对我的厚爱。"当他独居山野,被罚做苦工时,尽管挨饿受冻,筋骨
劳损,他却还能苦中寻乐。白天干活时,可以不准他说话,却不能禁止他看山看水看云霞,
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晚上便在油灯下找一张随便什么纸画出来。没有纸笔,他可以用树枝在
泥地上画,心里幻想着化开的墨韵,也是一件乐事。放牛,他便画牛,牛从不嫌弃他,沉默
的眼神里流出来的是温和的同情,牛成了他的好朋友。而更使他怡然忘忧的,是梅花。冬天
看梅花,他会禁不住用长满老茧的手去抚摸粗糙的树干,老枝枯而不死,体内仍孕藏着蓬勃
生机,他觉得自己就是山野里的一株老梅。初春时梅花盛开,他也会因此而春心烂漫,忘记
了衰老,忘记了愁苦,忘记了人世间的青眼白眼。 他曾自己动手植梅百余株,几年下来,蔚
然已成梅林。从梅花的枯荣盛衰和生存习性中,他悟出了许多人生哲理。画梅,自然成了他
生活中极重要的内容。他的脑海里,有成千上万种活的梅谱,所以他可以不加思索,随心所
欲在纸上画出形形色色的梅花。随心所欲,对艺术家来说是一种自由而又难求的境界,管锄
非早已走进了这样的境界。
锄非先生虽已年过80,却是鹤发童颜,言谈举动中时时流露出活力和朝气,胸前拂动
的长髯,更使人感觉到几分飘逸的仙气。那天临分手时,锄非先生赠我他的《梅论三章》,
其中有咏梅的诗句:"老干创伤扶不起,嫩枝细蕊又成春,""梅花不是能言鸟,却是人间解
语花",并称"梅乃我知己,我亦梅之知已。"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前几日,收到锄非先生从
湖南老家寄来的一信,信中附一幅新作的墨梅图,一段枯焦的老树上,爆出两根新枝,枝头
蓓蕾初绽,虽只是三五朵腊梅,却有满纸春意。画上的题款是锄非先生对梅花的深情倾诉:
"我有幽情常告汝,殷勤劝我莫咨嗟。"我想,这枯而不死、春意盎然的梅花,不正是老画家
的自画像吗!
1992年10月21日于四步斋
心画
在中国的艺术家中,数量最多的,大概是书法家。这并不奇怪,因为,凡中国人,都会
写汉字,因此,通向书法艺术殿堂的大门,似乎向所有天天在书写汉字的中国人敞开着。然
而,真能在书法的海洋中独树一帜、扬帆远航的艺术家,又有几人?综观千百年书法历史,
真正独领风骚、自成一格,既令同代叹服,又使后人钦佩,墨迹历久而不失其魅力的书法家,
实在是凤毛磷角。其实这也不奇怪,越是在大众中普及的艺术,要取得瞩目的成就,井被大
众承认,越是困难。因为,所有会写字的人,都可能是鉴赏家和批评家,七嘴八舌,指东道
西,你能以一技而服万人么?
本世纪70年代初期,是中国书坛的一个荒芜季节,众多的书法家被迫搁笔,年轻的书
法爱好者根本不可能与"书法家"这三个字沾边。当时,曾经出现过一个使人难忘的奇迹,一
位年轻女子的一本《鲁迅诗词行书字帖》,使沉寂的书坛为之一震,字帖中那些清丽俊逸的
墨迹,使人耳目一新,仿佛是炎夏的燠热中突然吹来一阵凉风,无数人为之惊叹折服。人们
因此而记住了这位女书法家的名字——周慧珺。20余年来,不少艺术家如流星昙花般转瞬
即逝,周慧珺却一直孜孜不倦地在书法艺术的道路上探索追求。她的目光、思想和笔触,沉
浸流连在古老博大的书海之中,并执著地寻求构筑着属于她自己的新鲜境界。她的名字和她
的书法,早已远扬海内外,成为彼人们喜爱的当代书法大家,成为这一代人的骄傲。
周慧珺的成功,并不是阳关大道上的顺风走马,她的人生和艺术之路上,充满了苦难和
坎坷。命运对她的严酷和苛刻,非一般人所能想像,然而她以惊人的毅力克服了种种障碍,
进入一个自由辽阔的境界。可以说,是书法改变了她的人生。她通过对书法的追求充实丰富
了自己的生命。也通过书法,抒写着自己的理想,表述着她对世界、对人生、对艺术的理解。
周慧裙一向推崇古人扬雄的一句话:“书为心画”。这四个字可以概括她对中国书法的理解。
把墨写的字比作心灵之画,实在是一种绝妙的比喻。我想,这大概和作家的为文一样,作者
的人格和心境,情不自禁会流露在文章中。在书法家的作品中,同样能体现作者的人格和人
品,周慧珺是一个善良、挚朴、倔强而又淡泊的人,她的书法作品,处处折射出她的这些性
格。内心世界的充实和丰富,决定了她的“心画”的意韵缤纷悠远。周慧珺成为当今中国最
受人欢迎的书法家之一,实在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青年女书法家李静是周慧珺的学生。她的才华在很多年前就曾受到广泛注目,在《文汇
报》举办的全国书法大赛中,她曾荣获首奖。李静也是一位在艺术上崇尚独创精神的书法家,
她的书法豪放洒脱,颇有阳刚之气。前些年李静曾东渡日本,在日本作巡回书法展览和表演,
使无数日本书法爱好者为之倾倒,被日本报刊称为“在日本创造了奇迹的中国书法家”。李
静在艺术上有很高的悟性,她少年时曾受过绘画训练,也有扎实的书法功底。然而她不是那
种浅尝辄止、以临摹为满足的书家。
如果说,李静早期的书法作品中,有老师周慧珺的影子,
那么,在她近期的书法中,已经充分展现了与众不同的个性。她依然保持着早期的豪放洒脱,
然而已经面目大变,读者可以在她的作品中发现汉简的刚劲简练,似乎也能看到日本现代书
法的飘逸奇崛。她的书法融合了这些特点,把它们纳入自己的风格,从而形成了鲜明而独特
的艺术个性。在当代的青年书法家中,李静无疑是旗帜独树的一位。
和任何上品的艺术一样,好的书法,从来都不是一览无余,而应该内涵无穷、韵味不尽。
写得圆熟漂亮,未必能抵达美妙的境界。我想,书法艺术和写字匠的区别,就在于此。写字
匠仅仅是按陈规将字写出来,而书法家却能在泼墨挥毫中倾诉自己的思想。“书为心画”,说
得一点不错。读周慧珺和李静的书法作品,我的感觉仿佛是欣赏一幅幅情境交融、意韵幽深
的画,这些画中有高山流水,有松涛鹤唳,有月光下琤淙奔濯的清泉,有雪地里暗吐幽香的
腊梅……艺术家的理想,连同她们的欢乐激情、痛苦惆怅,有声有色地展现在这些墨写的画
面中,使我禁不住为之怦然心动。
鹰
他的眼睛浅蓝色,含着灰色的浅蓝。不大,却有些深不可测。别人讲话时,他似乎心不
在焉,微蹙着眉峰,将蓝灰色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高于听众头顶的某一个未知点上。这目光很
锐利,似能穿透一切。然而当他手中的烟蒂以袅袅上升的烟缕遮断视线时,这目光便有些模
糊起来。模糊自然只是瞬间,烟缕散去,锐利的蓝灰色依然越过众人头顶射向远处,无法断
定这目光为何思索和寻觅。
这目光使我想起了鹰。我没有见过高飞在天的鹰的眼睛,但我想它们的目光大概就是这
样,遥远的目标一旦出现,没有任何东西可阻挡它们探寻的目光。
这是苏联诗人叶甫图申科。
来访的四位苏联作家中,他的年纪最轻,他的名气也最大。大概是因为年纪最轻的关系
吧,他总是走在后面,总是先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地听别人说。越是沉默,他的神秘的吸引力
便越强烈。那双蓝灰色的锐利的眼睛是一双诗人的眼睛。
我坐在离他三米的地方默默地观察他。他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了我。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微
笑着用亲切友善的目光在周围的人脸上扫来扫去,只是沉醉在自己的冥想之中,举在手中的
香烟也难得往嘴里送,似乎想让那永不凝固永不定形的烟缕随着思绪飞……那双蓝灰色的眼
睛在看什么想什么呢?
我突然想起十六八年前这里的报纸上为他起的绰号:“阿飞诗人。”
我直到现在还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给他这么一个绰号。即便写过几首骂中国的诗。也
不该是“阿飞诗人”呀!不过,撇去“阿飞”这个词儿的贬义,似乎还是有点意思的,至少
和我此刻的联想有关系,我不是觉得他的眼睛像鹰么!鹰是会飞的。
轮到他讲话了。他微笑,蓝灰色的目光立即变得温和亲切,不再锐利,不再深不可测。
于是,他不再像鹰。话极其简短,友好的情感洋溢在每一个词汇中。不必作任何解释,在那
些微笑的声音里,历史的阴影烟消云散了……
讲完话,他用缓慢的动作从藏青色的西装口袋中掏出几张纸——这是他的诗稿。蓝灰色
的目光复又锐利,复又深不可测。只是这目光不再射定在一点上,它默默地扫动着,在每一
个凝视着他的中国作家脸上停留极短促的瞬间,不断地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目光和目光
无声地撞击,有火花在静默中闪耀……
和我的视线接触时,他似乎停顿得长了一些。也许是过于专注的谛察使我的目光变得异
样了。他微微地点点头,严峻中掠过一丝含义深长的微笑。我也以微笑点头作答。而他的目
光已经移向别处……
当他的声音突然在静静的大厅里出现时,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这声音,决不同于他先
前说话的声音。
这是一种浑厚、深沉、带着金属声的音响,这声音带着奇妙的节奏从他的口
中射出,生机勃勃地回荡在大厅里,弹跳在四壁之间,震动着每一个听者的耳膜,也拨动着
人们的心弦……
语言是陌生的,节奏和旋律却似曾相识。他的声音忽而高,忽而低,忽而箭一般直射向
远方,忽而又云一般在原地悠悠回旋。我突然想起几年前坐船过长江三峡时看见的一只鹰,
一只孤独的峡鹰,我用高倍望远镜追掠了很长一段时间,它飞翔的姿态强烈地描绘在我的记
忆中。它稳稳地展开黑色的翅膀,迎着呼啸凛冽的江风,用一种孤傲而又沉着的姿势向前飞,
有时候它的翅膀一动不动,以极慢的速度在我头顶滑翔,有时候它奋力振动翅膀一直旋入云
霄。当我以为它已经远走高飞不再复回时,它又突然从天而降,扑向汹涌起伏的江面,不可
思议地停落在浪涛和旋涡之间……你无法预见它飞翔的轨迹,然而你的视线却不得不被那对
黑色的翅膀吸引,你的心绪也不得不随之起落跌宕。在他的声音里,那只神出鬼没的峡鹰仿
佛又在我眼前出现了……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诗。在飘忽的旋律中我体会到了他的深沉,在音乐般的节奏中我
触摸到了他的激情。我甚至仿佛看见了那对黑色的翅膀,正稳稳地展开着,自由自在地在冥
冥之中翔舞。
根据翻译,这是一首表现都市和乡村生活的诗,两种差别极大的生活彼巧妙地交织在一
起,都市的烦躁,乡村的宁静,人们对生活和自然的种种渴望……然而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
那回旋飞翔在空间的声音所传达的情绪和画面,远比翻译出来的内容要丰富。文字的诗难译,
声音的诗更难译。与其离开了那陌生而动人的声音去咀嚼那些被规定了的含义,不如自己的
想象追踪那声音,只要打开心灵的门窗,陌生和遥远在最初的瞬间便会发生极然相反的转变。
我融化在他的声音里。我的思绪随着他的声音无拘无束地翱翔。天空广阔,然而无处不
可抵达……
他的最后一个音符在空中消失后,大厅里静默了片刻。人们在目送那只神奇的鹰远去,
似乎不相信它就这样隐匿到了天边的云雾之中。当掌声轰然而起时,我看见他端坐在人们面
前,脸上含着超然的微笑。我突然发现,在此之前,我竟没有注意他的脸部表情。他的光芒
四射的声音使其他一切黯然失色了。
会议结束后,我们在大厅外的花园中相逢了。我们握手,像老朋友,他那蓝灰色的眼睛
里,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锋芒。我们一起照相时,一位中国诗人突然凑着我的耳朵说:“知
道么,他还拍过电影,演一个飞行员。”
哦,他确实是喜欢飞翔的!
永远的微笑——忆秦牧先生
今天上午,一位朋友打电话来问我:“早上你听新闻了吗?秦牧去世了!是昨天上午,
突然的!”……
突然的,你就这么走了吗?
放下电话,对着书桌呆呆地坐了半个小时。我不愿意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心里的震惊和
悲伤无法用语言表达。昨天上午,我刚刚给你寄去一封信。在我的桌上,还放着你不久前给
我的来信,那粗而重的黑色笔迹是那么有力,这哪里会是一个临终的人的笔迹!此刻,我久
久地凝视着你的信,你在信中说:“常常读到你的文章,时有进境,为你高兴”——许多年
来,你曾经多少次这样鼓励我,使我真切地感受到来自一颗博大而聪慧的心灵的关怀和爱护。
你的字迹在我的视线中晃动、模糊。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你魁梧的身影,又出现了你和善
的微笑,我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你亲切洪亮的声音……
你的名字,是我们这一代人以至大多数中国人早就熟悉的,你那些闪烁着智慧光彩的散
文,曾经使多少文学爱好者为之痴醉。“文革”中,我精心保存的为数不多的散文集中,就
有你的《花城》和《潮汐和船》。在黯淡孤寂的生活中,你的散文给我带来的快乐是难以言
喻的,它引我从闭塞中走向辽阔的世界。什么叫渊博?在你的散文里能找到答案。不过,这
些散文的作者是何等模样,我无法知道,那时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认识你。在我的心目中,
你是遥远的星辰,虽然放射出灿烂的光芒,然而可望而不可即。
第一次见到你,是很偶然的机会。那是1984年3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参加《羊城晚
报》的笔会,在宾馆住下后,听人说你也在这里,就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栋小楼中。你并
不是来参加笔会,而是在这里编一本书。我很想见你,但又不好意思贸然打扰你。到从化的
第二天晚上,却是你主动来看我们了。初次见到你,我很拘谨,然而一和你交谈,我就很自
然地放松了。你和善地笑着,握住我的手摇着,嘴里连声说:"哦,你就是赵丽宏!比我想
象的年轻,年轻好啊!"在座还有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你一一和大家打招呼,没有一
点矜持和架子。那一晚的座谈会,我只是做一名听众,我一直在一边观察你,我看你很随便
他说话,看你说到高兴时开怀大笑,看你很认真地听别人谈话,还常常提一些问题。你那广
东腔很浓的普通话,你那亲切随和的微笑,你看人时那种诚恳的眼神,都有一种使人感觉亲
近的魅力。我和你的交谈、是在那天晚上送你回去的路上。这是一段不算太短的路,没有路
灯,很暗,路边是黑黝黝的荔枝树林,空气中飘漾着花和村叶的清香。我和你并肩在黑暗中
慢慢地走着。你询问我的经历,间我创作上的打算。而我,情不自禁地畅开了心扉、把我的
许多经历告诉你。我的感觉,是在和一位相识已久的、可亲可近的长辈谈心,我们之间没有
任何障碍。在黑暗中,我不时能看到你明亮而又温和的目光。当我谈到我在农村插队落户那
段生活时,你说:"你们这代人,生活经历不一般。你应该把这段生活写出来。
"我把正在构
想中的系列散文《往事》告诉你时,你高兴地说:"你写吧,读者会有兴趣的!"这天晚上,
我真希望你住的小楼和我们的住所之间距离再远一点,这样,我和你的散步和谈话便能延长。
然而很快就走到了你住的小楼。你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并不急着进去。我们站在路边的一棵
玉兰树下,又谈了一阵。这时,天突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阔大的玉兰树叶上,发出急促而
响亮的声音。我请你进去,你却坚持要我先走。我走出一段路后,从背后传来你洪亮的声音:
"快走啊,不要被雨淋湿了!有空过来坐吧!"回过头来,只见你还站在玉兰树下看着我……
这温暖而湿润的岭南之夜,我怎么会忘记!
记得你在一篇散文中这么说过:“某些你所景仰的人,一朝你有机会和他接触,亲聆馨
欬,以至短期共处的话,其中,有些人使你感到更亲切,更可敬了。但是,另有一些人,却
是‘可远观不可近睹’,他们可能也有学问,也有功绩,但是你一接触,却感到远不是你原
来想象的那么一个样儿,你的尊敬景仰之情立刻降低了,甚至顿然消失了。”
你,正是我所景仰的第一种人。和你认识后,除了增长了对你的钦敬,我感到心和你离
得很近。我相信,假如我在因难中向你呼唤的话,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向我伸出你那温暖宽厚
的大手。你是这样的人!我曾听文学界的不少朋友谈起你对他们的无私帮助和关心,其中有
老作家,更有年轻人。所有和你接触过的人都认为,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是一个真诚热
情的人,是一个谦虚宽厚的人,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是一个真正有风度的作家。在中国。
有这样风度的作家又有几人呢?你说的那种“可远观而不可近睹”的作家,我也见过一些,
每当看见他们矜持的、伶漠的、居高临下的表情时,我情不自禁地就会想起你。我想,人与
人之间的差异,为什么会如此之大?
1984年底。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在京丰宾馆,我们又见面了。这次
见面,你把我当成了熟悉的朋友,说话、议论更加随便。你是众望所归的大作家,不断地有
人拜访你,采访你,我当然不好意思多打扰。记得有两次,是你打电话到我房间里,邀请我
去你那里聊天。我至今还记着你在电话里的声音:"你有空吗?有空上来到我这里来聊聊,
好吗?"第一次去你的房间时,想不到有一屋子的人在你那里。我不喜欢热闹,赶紧退出来。
你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从屋里追出来,见我执意要走,便歉然解释道:"都是突然来的客人,
有些并不熟悉。真是很抱歉啊!下次我们再约时间吧。"第二天夜里,又是你打电话来,说
你房间里没有人,我们可以谈一谈。我上楼到你的房间里时,想不到又有几个人在我之前进
了你的房间。那天谈得并不尽兴,但很愉快。记得我们谈到了即将要举行的中国作协理事的
选举。这次选举将采取无记名差额选举,候选人和当选理事差额甚大。你说:"这才是民主
的选举,而不是形式主义。"在后来的选举中,巴金以最高票数当选,你也是得票最高的几
位作家之一,这表明了你在中国作家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中国作协代表大会结束后,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识是偶尔通信。每次来信,你总是热
情地鼓励我。
1988年夏天,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散文《夜钟》,叙述的是一个真实的
悲剧故事,一群无辜者死于非命的故事。这不过是一篇千余字的短文,没想到你读到后还专
门为此写了一封信给我。你在信中说:"读了你的《夜钟》,我很感动,心情沉重了好久。这
样的悲剧,其实是不应该发生的。中国人为什么痛恨官僚主义,你这篇文章很说明问题。……
你似乎在探索散文题材的变化,这很好。这样的文字,读者会欢迎的。"你这封信,使我受
到很深的启发,有些问题,在写《夜钟》时我并没有想到。一位大作家,以这样热情谦虚的
态度给一个后辈写信,我非常感动。能得到你的关注和指点,我从心底里感到温暖和幸运。
这更使我增添了对你的尊敬。
1989年初,上海三联书店准备出版我的散文选集,我很自然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请你
为我的散文选写一篇序,正巧,那年五月应邀去广州参加《广州文艺》的:"朝花"文学奖颁
奖会。那天开会,你也来了。会后的晚宴上,我和你同桌,我们坐在一起。记得我开门见山
就谈情你写序的事情,我说:"这本散文选是我从事写作十多年来最重要的一本书,我非常
希望在这本书的开头有您的序文。"我想,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我出书一般都是自
己写序,倘请他人作序,必须是我敬重的、真正对我了解的人。我说完之后,你微笑着注视
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过脸去,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心里有些紧张,怕你会拒绝。正当我忐忑
不安时,你回过头来,很平静他说:"好吧,我写。回去后,你把有关你选集的材料寄给我。"
回上海后,我给你寄去了选集中的一部分作品,你立即回了信,信中说:"序言我一定写,
将在月内挂号寄你,勿念。"不久收到了您为我的选集写的序文。这不是一篇敷衍的应酬之
作,而是一篇充满感情和哲思的文章。你在序文中谈了对新时期散文创作的看法,很具体地
评介了我的散文,甚至还谈了我的生活经历和散文创作之间的关系。在肯定我创作成绩的同
时,也指出我的缺陷。这篇序文,既表现了你一贯的实事求是、严谨的作风,也流露出你对
晚辈深厚的情谊。每次读你这篇序文,我都禁不住感情激荡,仿佛又到了从化温泉。在寂静
而温暖的夜色里,和你一起散步,听你亲切地娓娓而谈,你的话语,在我的心里激起悠长的
回声……
关于你的这篇序文,还有一个插曲。当《文汇报》的《笔会》副刊以《漫谈赵丽宏的散
文创作》为题发表这篇序文时,竟然漏署了你的名字。很多朋友读到后来问我:“这是谁写
的?写得这么有感情,为什么不署名呢?”我问了有关编辑,据说是电脑排版时出了错。尽
管《笔会》专门为这次疏漏刊登了启事向你致歉,但这终究是一个遗憾。去年春天在广州又
见到你时,我谈起《文汇报》漏署你名字的事,你哈哈一笑,豁达而又幽默他说:“没关系,
只要文章不印错就好嘛。看来电脑也有不尽职的时候。”
今年初秋,甘肃陇南地区准备举办“同谷”散文大奖赛,这是一批热爱文学,关心散文
创作的朋友筹备组织的一次文学活动,他们不向参赛者收费,目的就是为促进繁荣中国的散
文创作。“同谷”散文大奖赛的组织者请我当评委,并希望你和袁鹰、何为、徐开垒等几位
散文家能担任评委。
为这件事,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很快,你就给我写来了回信,你在信中
写道:“甘肃那种不收费的征文是应该支持的。任评委事我可以答应,希望工作量不要太大,
复评稿子交来时有稍为充裕的时间。其他要求就没有了。”依然是那种热情而严谨的风格,
是你一贯的认真诚恳的作风。这封信写于9月20日,信封上的邮戳却是9月24日寄于河北
石家庄,你最近的生活节奏由此也可见一斑。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你写给我的最后一封
信!前几天,陇南的朋友还打电话来,说你也已经给"同谷"散文大奖赛的筹备组写去了信。
陇南的朋友还准备邀请我们明年一起去陇南,去大西北,去九寨沟。我说:"秦牧一定会去
的!"
是的,直到我快写完这篇文章时,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你去世的噩耗是真的。这噩耗是这
样的突然,这样的不近情理。我一封一封重读了这些年你给我的信,一切都像是在昨天……
是的,我想你是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亲爱的秦牧先生,你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大家的!
在你的散文里,你将继续潇洒而又机敏地道古论今、谈天说地,你真诚恳切的声音将继续拨
动人们的心弦。你留下的精神财富,不仅我们这一代人享用不尽,我们的子孙后代,也将读
着你的文章而惊叹世界的辽阔和人心的博大。对于中国的作家们来说,更为可贵的,是你的
人格力量。在文学界,曾受到你的人格力量感召的,何止是我一个人!你和我的交往,似乎
平平淡淡,然而回想起来,你在教我怎样作文的同时,一直在教我怎样做一个真正高尚的人。
此刻,已经夜深人静,秋风在我的窗外轻轻徘徊。我的心里,久久地回响着你说过的一
句话——
具有人格力量的人是真正的强者,这样的人经得住时间的冲洗,他们的美是永不褪色的。
1992年10月15日深夜于四步斋
“老外”
中国老百姓把外国人称为“老外”,大概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其中的褒贬含义,很难
下简单的结论。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这类称呼的出现,反映了老百姓看外国人时一种轻松
的心态。这也是开放带来的变化。
大约是二十五年前一个夏日的上午,一个年轻的外国旅游者背着照相机穿过南京路,走
到九江路上。虽然只是几十米之隔,但两条路上风景迎异,南京路整洁繁华,九江路却嘈杂
凌乱,沿街堆满杂物垃圾,晾满各色衣裤尿布。年轻的外国旅游者觉得好奇,举起照相机对
着街头景色咔嚓咔嚓拍个不停。路边一个正在生煤球炉的中年妇女,使他驻足不前了。中年
妇女头发蓬乱,满脸睡态,穿一身破旧的睡衣裤:弯着腰对准炉门拼命摇着一把芭蕉扇,炉
膛中冒出的青烟呛得她直淌眼泪。当听到相机的快门按动时,她猛然抬头发现了那个微笑的
外国人。我至今忘不了这妇人当时那种惊慌失措的恐惧表情。她下意识地收缩身体,用芭蕉
扇遮住胸口,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尖叫声聚拢起不少居民和行人。当围观者听妇人哭诉之
后,愤怒如火山爆发。这个外国佬,不去欣赏南京路上的莺歌燕舞,却专拣破旧落后的景象
拍照,当然是居心险恶了。于是有人主张抽出胶卷曝光,有人要砸照相机,有人摩拳擦掌准
备痛揍外国佬。被围攻的外国旅游者当时困惑、委屈和惊悸的神态,我也是至今未忘。他声
嘶力竭地用英语向人们解释,但谁也听不懂他的话。最后还是从相机中抽出胶卷后,他才狼
狈逃出重围。
我是发生在二十五年前的这个小故事的目击者,也是人群中愤怒的一员。现在想起来,
当时这样对待那个外国旅游者,实在有点过分。他在九江路上拍摄的,确实是贫穷而落后的
景象,然而这是上海市民真实的日常生活,为什么害怕让外人了解真情呢?形成这种心态,
原因很复杂,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从前对外国人看法的片面和机械,不是亲密战
友,就是阶级敌人。而且那时难得见到外国人,在有些人的眼里,那些白人和黑人简直神奇
如星外客。于是一看到外国人神经就高度紧张,有时候热情得过头,有时候却如临大敌。这
种情形,我想应该是一去而不会复返了。二十五年前在九江路上被上海人围攻的那个外国游
客,现在如果再来上海,大概不可能遭到类似的事情了。他会发现,当年在中国遇到的那些
惊奇警惕的目光,已经很难再看到,也许偶然也会碰上谄媚或者敌视的目光,但只是偶然而
已。作为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的异样感和孤独感,恐怕难以体会到了。中国人的欢乐和苦恼,
他都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可以和中国人一起汗流夹背地挤公共汽车,可以坐到街头小食铺
上津津有味地吃小馄饨嚼羊肉串,甚至可以走进嘈杂的小弄堂里去访问一个中国朋友,周围
的人们不会因为他的金发蓝眼而大惊小怪。他如果想用照相机去拍一堆垃圾或者一个衣衫不
整的流浪汉,我想目击者也未必会恼羞失态,人们在这方面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空前强大。
当你在农贸市场看到外国人提着菜篮子和个体户讨价还价,看到不相识的外国孩子和中国儿
童在一起游戏,你会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这不过是日常生活的部分。
这种情形验证了一句老话:“见多不怪”。“老外”蜂拥而至,在中国人面前展现出千百
种姿态,神秘感早已烟消云散。一些年轻人说得通俗而痛快:“老外有啥多看头,还勿是一
样格人,就是衣裳穿得花一点,袋袋里有一张外国护照。”“老外”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一点
不错,人群形形色色,“老外”们自然也一样。他们中间有腰缠万贯的富翁,也有囊中羞涩
的穷人,有正直高尚的彬彬君子,也有虚伪油滑的无耻小人。我们常常说,对外国人应该“不
卑不亢”,如何“不卑不亢”?我想,和外国人交往时,假如能在自尊的前提下保持自然而
轻松的心态,那么,距“不卑不亢”便相去不远。
最近在一辆电车上见到的一幕,留给我印象极其深刻。电车行驶在南京路上,车厢里乘
客不算太挤。坐在后门的售票员是一位秀气的姑娘,一路上热情地招呼乘客,使人愉悦。在
一次靠站时,从中门上来一群乘客,其中有一位身穿大红汗衫的外国小伙子。售票员大声招
呼后,乘客纷纷买票或者出示月票,唯独那个外国小伙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
有看见。售票员再三招呼,外国小伙子仍然无动于衷。售票员站起身,走到中门,和颜悦色
地问:“先生,您买票了没有?”
“什么?你说什么?”外国小伙子的表情似乎是听不懂,但说出口的却是流利的中文、
“请你买票。”售票员很平静。
外国小伙子慢慢地从钱包里掏出钱买了一张票,接过车票时耸了耸肩膀,不知是不以为
然,还是自我解嘲。
“先生,以后上车请自觉买票。”姑娘的声音依然平静,不过可以感觉到她语气中的份
量。
外国小伙子尴尬地一笑,转头去看窗外,他的脸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颈脖。
我注意看周围的乘客,大约有一半人视而不见,另一半人,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热爱生命
父亲老了,七十有三了。年轻时那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变得斑白而又稀疏。大概是天天
在一起的缘故,真不知这头发是怎么白起来,怎么稀起来的。
有些人能返老还童,这话确实有道理。73岁的父亲,竟越来越像个孩子,对小虫小草
之类的玩意儿的兴趣越来越浓。起初,是养金铃子。乡下的亲戚用塑料盒子装了一只金铃子,
带给读小学的小外甥,却让他"扣"下来了。"小囡,迷上了小虫子,读书就没有心思了。"
他一边微笑着申述理由,一边凑近透明的塑料盒子,仔细看那关在盒子里的小虫子。"听,
它叫了!"他压低了声音,惊喜地告诉我,并且要我来看。盒子里的金铃子果然在叫,声音
幽幽的,但极清脆,仿佛一根银弦在很远的地方颤动。金铃子形似蟋蟀,但比蟋蟀小得多,
只有米粒大小,背脊上亮晶晶地披着一对精巧的翅膀,叫的时候那一对翅膀便高高地竖起来,
像两面透明的金色小旗在飘……
金铃子成了他的宝贝了。他把塑料盒子带在身边,形影不离,有空的时候,就拿出盒子
来看,一看就出神,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时间长了,他仿佛和盒子里的金铃子有了
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交流。那幽幽的叫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便微笑着陷入沉思,表情完全像
个孩子。一次,他把塑料盒放在掌心里,屏息静神地看了好久,见我进屋来,他神秘地一笑,
喜孜孜他说:“相信么,我能懂得金铃子的意思呢!”
我当然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于是他把我拉到身边,要我和他一起盯着盒子里的金铃
子看。“我要它叫,它就会叫。”他很自信,也很认真。米粒大小的金铃子稳稳地站在盒子中
央,两根蛛丝般的触须悠然晃动着,像是在和人打招呼。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轻轻地叫了起
来:
“听着,它马上就要叫了!听着!”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金铃子背上两片亮晶晶的翅膀便一下子竖了起来,那幽泉般的鸣
叫声便如歌如诉地在我的耳畔回旋……
“它马上要停了。”
金铃子叫得正欢,父亲突然又轻轻推了我一下,用耳语急促地告诉我。他的话音未落,
金铃子果真停止了鸣叫。
这事情真有些奇了。我问父亲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奥秘,他笑了,并不是得意洋洋的笑,
而是浅浅的淡淡的笑。他说:“其实无啥稀奇的,看得多了,摸到它的规律了。不过,这小
生命确实有灵性呢,小时候,我就喜欢听它的叫,这叫声比什么歌子都好听。有些孩子爱看
它们格斗,把它们关在小盒子里,它们也会象蟋蟀一样开牙厮咬,可这有啥意思呢,人间互
相残杀得还不够,还要看这些小生灵互相残杀取乐!我就喜欢听它们唱歌……”
他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绘声绘色他讲起了童年乡下的琐事,讲他怎样在草丛里捉金铃
子,怎样趁着月色和小伙伴一起去瓜田里偷西瓜,在玉米田里,在那无边无际的青纱帐中,
孩子们用拳头砸开西瓜吃个炮,然后便躺在田垄上,看着天上的月牙、星星和银河,静静地
听田野里无数小生命的大合唱。织布娘娘、纺纱童子、蟋蟀、油葫芦,以及许许多多无法叫
出名字的小虫子,都在用不同的声音唱着自己的歌,它们的歌声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使黯淡
的夏夜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宁静的气息……
“叫得最好听的,还是金铃子。”说起金铃子,父亲兴致特别浓,“金铃子里,有地金铃
和天金铃。天金铃爬在桃树上,个儿比地金铃大得多,翅膀金赤银亮,像一面小镜子,叫起
来声音也响,像是弹琴,可天金铃少得很,难找,它们是属于天上的。地金铃才是属于我们
的。别看地金铃个儿小,叫得幽,那声音可了不起,大地上所有好听的声音,都能在地金铃
的叫声里找到。不信,你来听听。”
盒子里的金铃子又叫起来了。父亲侧着头,听得专注而又出神,脸上又露出孩子般的微
笑……
秋深了,风一阵凉似一阵。枯黄的梧桐叶在窗外飞旋,跳着寂寞的舞蹈。塑料盒里的金
铃子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了,越来越难得听到它的鸣叫。父亲急起来,常常凝视着塑料盒子发
呆。盒子里的金铃子也有些呆了,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那一对小小的响翅似乎也失去了亮
晶晶的光泽。
“你把它放在贴身的衣袋里试试,用体温暖着它,兴许还能过冬呢!”母亲见父亲愁眉
不展,笑着提了一个建议。
父亲真把塑料盒藏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金铃子活下来了,并且又像以前那样叫起来。。
不过金铃子的歌声旁人是很难听见了,它只是属于父亲的,只要看到他老人家一动不动地站
着或者坐着微笑沉思,我就知道是金铃子在叫了。有时候,隐隐约约能听见金铃子鸣唱,幽
幽的声音是从父亲的身上,从他的胸口里飘出来的。这声音仿佛一缕缕透明无形的烟雾,奇
妙地把微笑着的父亲包裹起来。这烟雾里,有故乡的月色,有父亲儿时伙伴的笑声和脚步
声……
于是,我想起屠格涅夫那篇题为《老人》的散文诗来:
……那么,你感到憋闷时,请追溯往事,回到自己的记忆中去吧——在那儿,深深地、
深深地,在百思交集的心灵深处,住日可以理解的生活会重现在你的眼前,为你闪耀着光辉,
发出自己的芬芳,依然饱孕着新绿和春天的明媚与力量!
1984年8月12日于上海
舐犊情
学步
儿子,你居然会走路了!我和你母亲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在这之前,你还整日躺在摇
篮里,只会挥舞小手,将明亮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有时偶尔能扶着床沿站立起来,但时间极
短,你的腿脚还没有劲,无法支撑你小小的身躯。这天,你被几把椅子包围着,坐在沙发前
摆弄积木,我们只离开你几分钟,到厨房里拿东西,你母亲回头望房里时,突然惊喜地大叫:
“啊呀,小凡走路了!”我回头一看,也大吃一惊:你竟然站起来推开了包围着你的椅子,
然后不倚靠任何东西,自己走到了门口!我们看到你时,你正站在房门口,脸上是又兴奋又
紧张的表情,看见我们注意你时,你咧开嘴笑了。你似乎也为自己能走路而感到惊奇呢。
从沙发前到房门口不过四五步路,这几步路对你可是意义不凡,这是你人生旅途上最初
的儿步独立走的路。我们都没有看见你如何摇摇晃晃走过来的,但你的的确确是靠自己走过
来了。当你母亲冲过去一把将你抱起来时,你却挣扎着拼命要下地。你已经尝到了走路的滋
味,这滋味此刻胜过你世界里已知的一切,靠自己的两条腿,就能找到爸爸妈妈,就能到达
你想到达的地方,那是多么奇妙多么好的事情!
你的生活从此开始有了全新的内容和意义。只要有机会,你就要甩开我的手摇摇晃晃走
你自己的路。你在床上走,在屋里走,在马路上走,在草地上走,你走着去寻找玩具,走着
去阳台上欣赏街景,走着去追赶比你大的孩子们……
儿子,你从来不会想到,在你学步的路上,处处潜伏着危险呢。在屋里,桌角、椅背、
床架、门,都可能成为凶器将你碰痛,当你踉踉跄跄在房间东探西寻时,不是撞到桌角上,
就是碰翻椅子砸痛脚,真是防不胜防。已经数不清你曾经多少次摔倒,数不清你的头上曾被
撞出多少个乌青和肿块,每次你都哭叫两声,然后脸上挂着泪珠爬起来继续走你的路。摔跤
摔不冷你渴望学步的热情。在室外,你更是跃跃欲试,两条小腿像一对小鼓槌,毫无节奏地
擂着各种各样的地面。你似乎对平坦的路不感兴趣,哪里高低不平,哪里杂草丛生,哪里有
水洼泥泞,你就爱往哪里走,只要不摔倒,你总是乐此不疲。这是不是人类的天性?在你未
来的人生旅途上,必然会遇到无数曲折坎坷和泥泞,儿子呵,但愿你不要失去了刚学步时的
那份勇气。
你开始摔倒在地的时候,总是趴在地上瞪大眼睛望我们,你觉得有点委屈,但很快习惯
了,并且学会了一骨碌爬起来,再不把摔跤当一回亭。那次你沿着路边的一个花坛奔跑,脚
下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我们在你身后眼看着你一头撞到花坛边的铁栏杆上,心如刀戳,
却无法救你——铁栏杆犹如一柄柄出鞘的剑指着天空!你趴在地上。沉默了片刻,才放声哭
起来。我奔过去把你抱在怀中,不忍看你的伤口,我担心你的眼睛!
好险呵,铁栏杆撞在你
的额头正中,戳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血沿着你的脸颊往下流……
你的额头留下了难以消褪的疤痕,这是你学步的代价和纪念。
儿子,你的旅途还只是刚刚开始,你前面的路很长很长,有些地方也许还没有路,有些
地方虽有路却未必能通向远方。生命的过程,大概就是学步和寻路的过程,儿子呵,你要勇
敢地走,脚踏实地地走。
阳台
儿子,自从你躺在襁褓里睁大眼睛凝视我们,自从你清澈的目光在我们的世界里快活地
流淌,我们常常陶醉在你那天真的充满好奇的目光里,忘却了所有的辛劳和烦恼。我也常常
想:假如有一天,你的目光中流出了惊惶,流出了忧郁,流出了悲伤,我们怎么办?作父母
的大概谁也无法使自己的孩子永远沉浸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中,因为,你们不可能永远睡在温
暖的襁褓里。世界很大,也很诱人,儿子,你说是不是这样呢?你那越来越起劲的东张西望
的眼神给了我肯定的回答。
你视野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你惊奇地打量着你目光所能触及的天地,你挥舞着小
手每时每刻都想着提出新的要求。一天又一天过去,你看熟了屋里的一切:天花板、壁灯、
挂在墙上的画和照片、放在橱里的花花绿绿的书、会唱歌奏乐的收录机……你也玩腻了你的
所有玩具,熊猫、狗熊、米老鼠、汽车、飞船……你的目光里终于越来越强烈地流露出烦躁
和不满来——怎么,这世界就这么狭窄这么小?于是你总是注视着窗户,窗外有阳光,有蓝
天,有白云,偶而还有一两只鸽子飞过,窗外的世界要辽阔丰富得多。你挥舞着小手啊啊地
叫着,吵着要看窗外的世界,只要打开那扇通向阳台的门,你就笑了,目光里闪耀出难以抑
制的欣喜和激动……
是的,窗外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站在阳台上,能看见远处正在盖新房的工地,还能看见
绿色的田野呢,田野里有平静的水塘,像嵌在地上的一面面镜子。每次我抱着你走到阳台上,
你总要兴奋得手舞足蹈,你瞪大眼睛观察着屋外远远近近的一切,看着看着,嘴里便失去了
声音,一对大眼睛出神地凝视远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在想什么呢,儿子?你是不是
在想:哦,世界原来这样大,可爸爸妈妈为什么整天让我呆在这么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抱着你站在阳台上的时间不可能太长。重新进屋对于你是一件不堪忍受的苦事,你啊啊
地叫着,拼命地挣扎着,眼睛里含着泪水,就像一只冲出笼子的小鸟重又失去了自由。你留
恋这个能看到大千世界的小小的阳台。然而总不能老站在阳台上,夏天太阳毒,冬天寒风猛,
这可不是你久呆的地方呵,儿子。
当你开始学会扶着墙壁跌跌撞撞走路时,阳台很快就成了你一心想到达的目标。从你的
摇篮到通向阳台的门不过三五步之遥,可对于你来说这段距离实在不短。
你常常跌倒在走向
阳台的路上,然后仰起小脸望着阳台门,我在你的眼睛里发现了失望和沮丧。可阳台的吸引
力决不会因此消失。你锲而不舍,一步一步向阳台逼近,终于摸到阳台门了,然而门关着,
你咚咚地拍着门,哭了。儿子,爸爸妈妈还不敢让你单独走上阳台,你才1岁刚出头呢!
那天上午,你趴在沙发上摆弄积木。一转身,突然不见了你的影子,你母亲惊叫一声,
脸也紧张得失色了。一看阳台门,居然敞着,我们俩一起奔向阳台……
这是你头一次独自走上阳台,当时的情景我怎么也忘记不了。阳台造得很粗糙,围栏是
毛毛糙糙的水泥板,你的视线被水泥板遮住了,但你居然知道怎样才能看到水泥板外面的世
界——你举起一双小手紧紧抓住水泥板的上方,一双小脚攀上了高出阳台地面的水泥台阶,
并且竭力向上踮起,这样,你的眼睛刚好高出水泥护板。你就保持着这种既危险又费力的姿
势,专心致志地观察着阳台外面的世界。我和你母亲看着你小小的背影,我们惊呆了。这时
我无法看到你的表情,但你的目光我是能够想见的,你经过自己的努力和搏斗走上了阳台并
且看到了你所期望看到的一切,你一定陶醉在你的成功里,你一定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欢乐。
当你回过头来得意地望着我们时,我果然在你的目光里看到了这一切。好小子,我们也为你
骄傲!
阳台对你的吸引力越来越大了,爸爸妈妈一不留神,你就要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夺门而出。
是不是放你单独上阳台呢?我和你母亲经过一番讨论后,终于决定尽可能给你行动自由,你
既然想通过自己的奋斗来摆脱孤独,来瞭望世界认识世界,我们怎么能阻止你呢?
于是,阳台便成了你的乐趣无穷的天地。当你紧抓住水泥护板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外瞭
望时,你背后的任何声响都无法干扰你的全神贯注。最吸引你的是马路上各式各样的汽车,
来来往往的每辆汽车都有不同的形状,所以你的新鲜感便不会散去。你在阳台上认识了云、
太阳、小鸟。小鸟也是你极喜欢的,每次小鸟从你的视野中消失,你仰起的小脸上总会出现
偶然若失的表情。一次你急急忙忙地从阳台上奔进屋子,拉住我的衣襟就往外拽,好像发现
了什么新闻。我跟你走上阳台抬头一看,明白了,原来是一架直升飞机。这只奇异的大鸟使
你的眼睛里闪烁出惊喜的光芒。
我说:“小凡,这是飞机。记住,飞机!”
“飞——机。”你居然出入意料地吐出了这个词儿。这样,“飞机,便成了你最初学会的
几个单词之一。以后每次上阳台,你都要仰起头看天空,嘴里连连呼唤着“飞机”,当然飞
机不会天天从阳台上空飞过,可你寻觅期望的目光却没有因此黯淡。
有一次你独自在阳台上,突然有一声巨响传进屋里,我和你母亲的心像被人猛揪了一下,
赶紧奔到阳台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是放在栏杆上的一盆吊兰,被你抓住垂下的枝叶
拽了下来,沉甸甸的花盆擦着你的头掉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好险!
这次历险并没有伤害你对阳台的感情,只要有机会,你照样往阳台上去。我们也习以为
常了,再不来盯着管着你。想不到,你又在阳台上发现了新大陆。那天,我放在手边的一本
书突然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在我忙着找书的时候,你似乎也从阳台上进进出出忙碌着,
你脸色红彤彤的,还带着兴冲冲的微笑。你忙什么呢?无意中我突然发现,每次从屋里走到
阳台时,你都要抓一样东西,一会儿是一辆汽车,一会儿是一块积木,再进屋时,手里就空
了,我跟你走上阳台一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发现水泥护板下面有一道空隙,你的那
些小玩意儿正好可以从这道至隙中塞出去,把东西一件一件在外塞,你觉得很有趣。我俯身
往下一看,嚯,好家伙,底楼的天井里已经花花绿绿撒了一地,所有可以塞出去的玩具都从
五楼飞了下去,你的成就还真够大的!那本不翼而飞的书,也已经飞到了底楼……儿子呵,
为了你的这种创作,你爸爸可有活儿干了,从五楼奔到底层,还要翻越围墙,捧着你的“作
品”回到家里时,累得直喘气。你母亲说:“小凡知道爸爸老坐在那里写文章,缺乏锻炼,
想叫你爸爸锻炼锻炼呢!”
时间久了,阳台的魅力在逐渐消失,你终于开始不满足起来。站在阳台上瞭望不多一会
儿,你便要转过脸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我,用刚刚学会的话轻轻地对我说:“爸爸,外外去。”
翅膀
小凡,你知道什么叫翅膀?
对了,麻雀身上长着的是翅膀,海鸥身上长着的是翅膀,小蜜蜂有翅膀,花蝴蝶有翅膀,
小蜻蜒有翅膀,小蝙蝠也有翅膀……
有了翅膀,就能飞寓地面,飞到高高的蓝天上,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一天,你问我:“爸爸,我为什么没有翅膀?”
是的,人都没有翅膀,所以人只能生活在地上。
你又问:“那么,飞机呢?飞机在天上飞,飞机上有人,那是怎么搞的?”
于是,我不得不改变我的答案。小凡,你问的很对,人也能飞到天上去,因为,人能创
造出会飞翔的翅膀来。
你还有问题:“那么,你能不能为我造两只翅膀,装在我身上?有了翅膀,我就像小蜜
蜂一样,像小蜻蜒一样,像小麻雀一样,像飞机一样,也会飞到天上,飞得老远老远。”……
我语塞了,不知怎么回答你才好。
我的沉默使你心里的那个问题愈加大起来。你摇着我的手,连声地间:“爸爸,我会有
翅膀么?我会有翅膀么?我要翅膀!我要!”
我沉吟再三,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皱起的眉头舒展了,扇动着小手满屋子跑着:“哎,我有翅膀,我像小鸟一样了,我
会飞了!”当然,你的样子并不像小鸟,像什么呢?像一只满地乱蹦的小鸡!
蹦跶一阵之后,你又锲而不舍地缠住我了:“爸爸,你啥辰光给我翅膀?你现在就给我,
好吗?”
我笑了笑,说:“这翅膀在你心里。你想要有,它就会在你心里飞起来。”
你莫名其妙地瞪着我,像瞪着一个满口外国话的陌生人。
对不起,儿子,爸爸的回答对你来说恐怕深奥了一点,我一时还无法向你解释清楚,你
刚刚过了三岁生日,你还小。以后,你一定会懂的!这翅膀,其实早已经开始在你的心里扑
腾起来,只是你自己并不知道,它们不是别的,是你心里那美好的幻想和奇丽的想像。你那
些天真而又滑稽的想像力常常使我发笑,也使我惊讶。
好,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想像力。
那时你还不会说话,只会叫“妈妈”、“爸爸”,但你已认识了好多东西,譬如天上的月
亮。每天傍晚天暗下来,你便叫喊着要求抱你出门,一出门口,就抬头看天,倘若天上有月
亮,你便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这月亮是你发现的。当学会发“月亮”这两个音时,你就更
得意了,常常“月亮、月亮”喊个不停。白天为什么没有月亮呢?你大概觉得奇怪,于是开
始到处寻我起来。想不到,你居然到处能找到月亮——妈妈烧饭时,你指着圆圆的铝锅盖大
叫:“月亮!”妈妈为你洗脸时,圆圆的脸盆在你眼里也变成了月亮。妈妈给你吃香蕉,你举
着香蕉又笑又叫:“月亮!月亮!”妈妈笑了,你指着她那笑弯了的眼睛,轻轻地、犹豫不决
地问:“月亮?”你在地上尿尿,完事后站在那里不肯走,眼睛呆呆地望着地上,我问你:
“小凡,你在做什么?”你指着地上那一滩尿迹,很认真地告诉我:“爸爸,月亮!”我和你
妈妈笑得前俯后仰……
当然,你的尿迹不仅仅是月亮,在你的眼里,它们变化无穷,有时是“阿鱼”,有时是
“小熊猫”,有时是,“大灰狼”,有时是“云”,有几天,还变出一辆“大汽车”呢。我和你
妈妈开玩笑说:“假如我们的小凡将来成为一个画家的话,他的创作从小时候在地上尿尿就
开始啦!”
那一次,我和你妈妈带你出去,我们坐的小车在马路上飞驰。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你
突然指着窗外叫起来:“瓶,爸爸,瓶!”什么瓶?我感到莫名其妙。车过另一个十字路口时,
你又叫起来:“瓶!爸爸,瓶!”这次我看明白了,你的“瓶”原来是十字路口的警亭,圆柱
形的嵌满玻璃窗的警亭看起来真有点像瓶。而且,在奔驰的车上往外看,那警亭确实像在移
动,所以你想“乘瓶”了。把警察岗亭比做瓶,我没有听说过,也没有想到过,小凡,这是
你的创造。
我们搬了新家,窗外有棵法国梧桐。
冬天,树枝上光秃秃的,只有几个毛茸茸的果球在
枝头晃荡,你说:“铃,树上有铃。”你说得不错,梧桐本来就叫悬铃木。谁教你的?夏天,
树上长出叶子来,有一次,你趴在窗台上观察了好一阵,突然回过头,很神秘地告诉我:“爸
爸,树上长手指了。”哦,儿子,谢谢你,你的发现使我有了一首诗的构思。
一位作家阿姨从北京来,你问:“北京有什么?”作家阿姨回答:“北京有天安门。”你
又问:“天安门会飞吗?”作家阿姨只能对你笑,她可从来没有想过,天安门是不是会飞。
在她的小说里,天安门是一座古老的城楼,是一部历史。但是,你却执拗地问她:“天安门
会飞吗?”在你的小脑袋里,大概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会飞起来,对不对?
爸爸出门旅行,和你分别一个月,回家后,你搂着爸爸的脖子又哭又笑,你已经知道想
念爸爸了,我很高兴,我也一样想你。你问我:“爸爸,你还去开会吗?”(我的一切出门,
你都认为是开会,是妈妈教你的。)我回答:“现在不去,以后还会去!”我问:“为什么不要
爸爸去?”你的回答像个小大人,使我感到意外,你说:“你开会开得好长!”我又问:“什
么叫‘长’,你能告诉我吗?”我以为这问题能把你问住。你果然愣了一愣,可还是回答我
了:“长……火车轨道,像火车轨道一样长。”漫长的时间像火车轨道一样!儿子,你怎么会
有这样的念头呢!
这些故事,你将来也许会觉得幼稚可笑,但爸爸并不这么认为。我说,这些,就是刚刚
在你幼小的心灵中开始飞起来的翅膀,它们是美丽的,是珍贵的。人生需要这样的翅膀。假
如人的生活中失去了憧憬,失去了幻想,失去了想像力,那么,生命将会是何等乏味,何等
黯淡,何等凄凉。
是的,我们会保护你的小翅膀,并且要努力使它们的羽毛逐渐丰满起来。这个世界大得
很,你尽情地飞翔一辈予也不会有穷尽的,儿子!
1986—1987年
意外
儿子一天天长大,他的小脑袋里常常有新鲜的念头生出来,举动也常常使我吃惊。
譬如,那天看完马戏演出回到家里,他一个人在桌前埋头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举起画
板兴奋地大叫:“爸爸,你看!”画板以前只是他乱涂乱画的场所,能在上面画出一个圆圈再
拖一条尾巴代表汽球已算不错。可这一次,他的兴奋确实有道理:画板上,像模像样地蹲着
一只动物。我只能把他的“作品”称之为动物,因为它似狗非狗,似猫非猫,那个比身体大
出许多的圆脑袋上,有两个黑色的小耳朵,一对黑色的大眼睛,还有一个硕大无比的鼻子。
小凡,你画的到底是什么呢?
“熊猫,一只熊猫!”他的回答毫不犹豫。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是刚刚完成了什么
惊人之作。小凡,我理解你的兴奋。这是你第一次进行的独立的“创作”。这第一次对他可
是非同小可。于是我微笑着鼓励道:“不错,小凡画得不错。不过,下次画熊猫,该把耳朵
画得大一点,要不然,我们说话它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你说对不对?”他点点头,又看看画
板,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几分钟后,画板上便又出现了一只新的熊猫,耳朵长得很大
很大,像两把黑色的大扇子竖在头顶上。
再譬如,那一天上午,我正在书房里写作,身后那扇玻璃门被轻轻敲响了。口头一看,
是小凡。他的小脸贴在玻璃上,鼻子被挤得扁扁的。他的表情很严肃,眼睛里流露出哀求的
目光,“爸爸,请你开一开门好不好?”我打开门,还没来得及问他进来想干什么,他却一
本正经地问道:“爸爸,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可以吗?”他的严肃和彬彬有礼使我感
到意外,他的表情中闪过的忧郁决不是一个不到4岁的孩子所应该有的。他首次使用"商量"
这个词儿使我心头不由一震。小凡,你怎么啦?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
我把门打开,让儿子进来,他瞪大眼睛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爸爸,
我一个人在家很孤独,没有人跟我玩,我想到托儿所去,可以吗?送我去吧!”他想去托儿
所,已经跟我们讲了不止一次,然而从来不曾这样恳切,这样郑重其事过。为了充足自己的
理由,他又说:“托儿所里有很多很多小朋友,我会跟他们很要好的。为什么不送我去呢?
妈妈为什么不同意呢?爸爸,我们一起跟妈妈商量商量吧?”是的,妻子一直坚持要等孩子
满4岁后送他上幼儿园,而托儿所她认为没有必要送去,还是在家待着好,吃得好,睡得好。
看来,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儿子体会到了孤独这个词的涵义。
“好,我们一起去跟妈妈商量商量,等到下学期开始时,一定送你去托儿所。你会有很
多小朋友的。”对于儿子的这种要求,任何人都不能不答应。我的回答使他的脸上绽开了笑
靥。可是他还是不愿意结束这次谈话。那扇玻璃门被他的小手抓得紧紧的。“我还有一件事
情要和你商量,爸爸。”他诡秘地笑着,压低了声音说:“爸爸,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商量。” 我连忙问:“什么事情?”他走近我,踮起脚尖,小嘴贴近了我的耳朵低语道:“爸
爸,我今天还没有看《米老鼠和唐老鸭》呢!”
“好吧,看一集吧!爸爸陪你一起看。”于是,他目光中的愁云一扫而光。
每次儿子的意外言行使我感到意外时,我都感觉他在长大。我为此欣慰。一次,我们带
儿子出去,坐公共汽车时人很挤,没有座位,他站在人们的脚丛里被挤得很难受,但他咬紧
了牙一声不吭,像个小男子汉。行车途中,他身边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有人下车,看到那个座
位空下来,他挺高兴,抓住椅背就想往上爬,这时,有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突然从前面奋力
挤过来,抬腿抢先一步占据了那个座位。她的姿态可实在不美,儿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有
点不高兴了。大概是这突然的插足者使他失去一次眼看已经到手的浏览窗外街景的机会,他
愤怒而又迷惘地瞪着那个坐在椅子上美美地吁气的胖女人。他的一个膝盖已经跨到了椅面
上,可他并不把脚放下来,而是固执地继续往上爬,试图在那胖女人身边挤出一席之地。
这样的以丑制丑,并不是美事。我立即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并且俯身在他的耳畔厉声
低语道:“坐公共汽车抢座位是不对的,爸爸不是对你说过,应该把座位让给年纪大的人坐!”
他用手指着身边的女乘客,大声回答我:“可她又不是老奶奶!她为什么要抢座位?”说着,
还是拼命往座位上爬。在拥挤的车厢里,我无法和他细说,只能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同时再
三低声命令他:“不许这样!”可他却大发牛脾气,一边挣扎,一边连声大喊:“不!不!”我
用手捂住他的嘴,想不到他竟一口咬住我的食指,而且紧咬不放。如果在家里他这样任性不
讲理,我一定要教训他,但在这人挤人的车厢里,我只能默默忍着,让他咬着我的手指发泄
完他的委屈和恼怒。
儿子终于松口了,我没有骂他,只是把食指伸到他的眼前——食指上深深地刻下了一排
牙痕。小凡,你把爸爸咬痛了!他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的手指,我俯视的目光无法看清他的表
情。我想,等回到家里,我再和他讲道理。这以后,他一直不说话。回家后,脸上还是没有
笑容。到家后一忙乱,我暂时把这事情忘记了。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我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报,儿子在地上默默地玩他的小汽车。突然,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到我的身上,低着头连声喊“爸爸,爸爸,我的好爸爸!”我发现他
的声音有些异样,捧起他的小脸蛋一看,两只大眼睛里竟噙满了泪水。小凡,你怎么啦?他
凝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悔恨:“爸爸,我以后再也不咬你了!我以后再也不咬人了!爸爸,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再也不咬人了,永远也不咬人了!”好,爸爸原谅你了,好儿子!
我没有想到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而且会主动道歉。我为他高兴,而且心灵深深地受到
震颤。
儿子到了5岁,变得好动而调皮。在家里经常自说自话大声叫嚷,而且会一个人手舞足
蹈地玩耍。如果问他做什么,他说是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讲这些故
事时,他自己是其中的主人公。
出门他也常常很不安份,有时候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等我
开始紧张地呼叫时,他会突然从一棵大树或一扇门背后探出头对我做鬼脸,使我没法对他发
脾气。有什么办法呢,活泼好动是孩子的天性,总不能因为怕吵闹而把他锁起来关起来。"请
文雅一点!诸安静一点!"这成了我对儿子说的两句口头禅。然而我的禁令没有持久的效力,
他安静了片刻,便又开始发出声音来。只有在看动画片或者翻看一本好看的画册时,他才会
文雅得像一尊雕像。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
一天晚上,我照常规带着他去附近的公园散步。说是散步,要他斯斯文文地踱方步几乎
不可能。那天晚上走近大草坪时,他挣脱我的手向前奔去。这时天色已黑,几步之外就看不
清人影。我猛然想起,草坪的入口处有一条细铁链拦着,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见,他这样冒冒
失失地奔过去,必定会被绊倒。于是我也奔跑着向前追去。可儿子却越过铁链奔了进去,被
铁链绊倒的竟是我自己。我几乎双脚凌空扑倒在地,这一跤摔得实在不轻。我爬起来蹲在地
上,好久说不出一句话。
“爸爸,你摔痛了没有?”大概是我摔倒在地的沉重的声响使小凡回过头来,他奔到我
身边,蹲下来用双手抚摸着我的脊背连连发问:“爸爸,你痛不痛?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抬起头来,在黑暗中看见了他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他的目光除了焦灼和惊惧,还有
一种一时难以确定的情绪。我这一跤使他惊奇,因为在他的眼光里,爸爸是无所不能的,爸
爸永远以他的保护者的身份出现,总是他摔倒了,爸爸走过来把他扶起。而此刻,我们俩的
关系似乎倒过来了。我这一跤,大概也破灭了他心里的一个神话。他拉住我的手,用极其关
怀的口吻轻轻地说:“爸爸,你能站起来吗?你站起来好不好?”说着,他用力拉我站起来。
等我站直以后,他马上俯下身子用手为我拍打裤子上的尘土。看到我仍然站着不动,他又小
心地问:“爸爸,你能走路吗?”我慢慢地走了几步,他这才安下心来。不过,他的小手始
终紧拉着我,生怕我又会摔倒。我们俩一反往常地在草坪上慢慢踱步,并且有一番难忘的对
话:
“爸爸,今天你摔跤,都是我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乱跑。你不来追我,就不会摔跤了。”
“不,不怪你,怪我自己不小心。”
“爸爸,你还痛不痛?”
“不痛了。我问你,爸爸摔倒了,你害怕吗?”
“呣……有点害怕。爸爸,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你怎么保护我?”
“我……我来背你回家!如果你摔破皮了,我来帮你搽红药水。”
“谢谢你,小凡!
不过,爸爸如果真的走不动了,你恐怕还背不动我呢!”
“我能!我拼命背!”
“小凡,你自己去活动一会儿吧!”
“不,我再也不一个人乱跑了!”
“去吧,该活动的时候还得活动,否则,你会变成小胖子的。”
“不,今天我不跑了。爸爸,我陪你一起散步吧!”
这天夜晚,小凡变成了一个安静文雅的孩子,我们俩手拉手,慢慢走遍了整个公园……
儿子,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意外,这样一段宁静美好的时光。
鸡的故事
去年夏天某日,有朋友来,送了一对活鸡。是一对未成年的童子鸡,毛色金黄,尾羽尚
未丰满,鸡冠也小,而且没有鲜艳的红色,淡淡的嫩红而已。
城里人早已没有了饲养活鸡的习惯,两只血气方刚的雄鸡,会跳,会叫,把个卫生间弄
得一片喧闹。大人们为这两个小活物烦恼,兴奋而快活的是我的五岁的儿子小凡。单调的生
活中能增添这样两个活泼的鸡朋友,对他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只见他在卫生间奔进奔出,忙
得不亦乐乎。
活鸡太闹,绑起来吧,妻子倒提起活鸡,用一根尼龙绳缚它们的脚。
小凡在一边大声抗议:“为什么?为什么要捆它们的脚?”
妻子说:“它们太闹,爱乱跑,”
“如果我也爱乱跑,你也把我捆起来吗?”
“它们是鸡,你是人,不一样啊!”妻子嘴里这样说着,手上却作了妥协——只用绳头
缚住鸡的一只脚,绳的另一端系在桌腿上,这样,鸡在地上便稍许有了一点走动的自由。
“我们把它们养起来,让它们陪我玩,好不好?”小凡满怀希望地请求。
“好好好好,不要烦了!”妻子有点不耐烦,用一连串的好字打发小凡。
小凡觉得妈妈态度暧昧,便到书房里找我求助:“爸爸,我们把两只鸡养起来,好吗?”
孩子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也不耐烦,便随口应付道:“好,快去玩吧!”
“欧!我们养鸡喽!”小凡手舞足蹈从书房奔出去,他信任我。家里顿时荡起他的欢呼。
下午小凡睡午觉时,阿姨卡嚓卡嚓两剪刀杀了那一对童子鸡。小凡睡醒起来,兴冲冲奔
进卫生间,两只鸡已经褪尽了羽毛,开膛破肚地躺在盆里了。小凡惊呆了,瞪大的眼睛里泪
如泉涌。我和妻子默默地看着儿子,不知他会说什么。
“你们骗人!”小凡哽咽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你们不是说不杀它们吗?不是说好养它
们吗?你们骗人!你们言而无信!”
我和妻子面面相觑。“言而无信”这成语,是我不久前教他的,他用得顺口,且恰如其
分,我确实是言而无信了。
“你们为什么要杀它们?你们残忍!”
“因为它们是鸡,是给人吃的!”
妻子的回答,听起来有点强词夺理的味道,无法平息小凡的愤怒和迷惘。他又责问道:
“你们不是教我要爱护小动物吗?鸡不是小动物吗?
你们残忍!”看着儿子那对泪光晶莹的
眼睛,我的心为之震颤。你们骗人,你们残忍——这是他对我们的言行的评判。我一时不知
如何来改变他的这种评判。
在晚饭的餐桌上,鸡已经变成了香气诱人的佳肴。玩饿了的小凡似乎已忘记下午那场争
论,吃得津津有味。我和妻子相视一笑。
等晚餐结束,我笑着问:“小凡,你知道那两只鸡现在到哪里去了?”
小凡一愣,盯着桌上的鸡骨头,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于是我便开始讲为什么要杀鸡的
道理。道理当然很简单,有些动物,生来就是为了做人类的食物,人类为了更好地生存,必
须捕杀各种各样的动物,把它们变成餐桌上的美味,譬如那两只已经只剩下骨头的童子鸡。
人类词典中的“残忍”、“怜悯”之类的词汇,不是为这些作食物的生命们创造的。
小凡哑口无言,他不得不接受我这成人世界的理论。而且,那两只鸡的一部分已在他的
腹中,他似乎因此而理亏,再也无法为自己辩解。然而,我并没有因我的胜利而产生丝毫的
喜悦。小凡目光中那种失落和惘然,使我无法使自己释然。孩子长大成人,是不是必须不断
地以这种失落作为代价?他们失落的和获得的,究竟哪一种更为珍贵?
白发
每天早晨洗完脸,按老习惯总要对着镜子梳几下头。眼看鬓边的白发一日多似一日,不
禁会生出几分惆怅来。青春流逝,岁月老去,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情,谁也无法留
住时光的脚步。有朋友开玩笑说:“你头发里的黑色素都变成了黑色的铅字,都变成了一本
本书。这些白发白得有价值。”更有朋友调侃道:“上了点年纪的知识分子,若有一头银发,
是一种风度。很多人求之而不得呢!”我想,人活着,大概只能顺其自然。有些事情是难以
改变的,譬如随着年龄而增添的白发,就像在秋风中由绿而黄的树叶,就像从高山上倾泻下
来的流水……
儿子还小,只有7岁多一点,在上二年级。他对白发的理解,居然和我不谋而合。他从
来不因我的白发而惊讶,那天和他一起去理发店理发,坐在店堂里排队等候时,我发现他皱
着眉头注意对面,那表情很显然地流露出一种厌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理发师正
在为一位老太太染发。老太太满脸皱纹,两眼昏黯无光,一头稀疏的白发有一半已被染得乌
黑。此时她的模样,看上去颇有些滑稽。那黑白各半的头发,衬着一张皱纹密布的衰老的脸,
给人一种极不自然的病态的印象。于是我低声问儿子,"你对这位染发的老奶奶感想如何?"
“很难看。”儿子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
“为什么难看?”
“老奶奶头发白不是挺好吗,为什么要染成黑的呢?”儿子振振有词,一脸不以为然的
样子。
我和儿子相视一笑,也算是心有灵犀。
白发,自然的产物,何必讨厌回避它呢!
然而白发终于使我震惊了一次。那也是发生在儿子身上的事情。儿子有一头乌黑的柔发,
他活动的时候,那一头黑发便随着他的动作一飘一飘,使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它们。一天
黄昏时分,儿子趴在桌上做功课,一缕霞光正好透过西窗照在他的头顶。那一头黑发沐浴在
金红色的霞光中,仿佛是一朵美妙绝伦的花。突然,我的眼前闪过一丝不和谐的光,我无法
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的黑发中,竟然也夹杂着一茎自发!我起初怀疑是自己看错了,然
而终于捉住了那根白发,并且将它拔了下来。接着,又找到了第二根!
儿子的白发使我和妻子都震惊了。7岁的小男孩,天真烂漫,生命尚处在幼苗状态,怎
么会生出象征衰老和愁苦的白发!儿子将自己的白发放在掌心里,好奇而又纳闷地观察了很
久,嘴里忍不住喃哺自语:"咦,奇怪,我怎么也会生白发?"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似
乎是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了,我的白发是哪里来的,是因为我做功课的时间太长了!"
儿子说完,对着掌心轻轻吹一口气,那两根细而短的白发被他吹得无影无踪。然后他又继续
开始埋头做功课。
站在儿子的背后,我和妻子面面相觑,儿子的话使我们吃惊,也使我们深思。儿子上学
才第二个年头,已经明显消瘦。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工作时间最长的,竟是7岁的儿子。他
每天早晨7点半离家上学校,下午放学回家已经5点,余下的时间,除了吃晚饭、洗澡,就
是做功课,经常是做到夜里9点还没有完成。每次测验或者考试前,功课总要成倍增长。一
次大考前,老师竟然命令他们在一天之内将一个学期里学的全部生字重抄八遍。儿子抄到深
夜11点,还没有抄完一半。我们从不允许他不完成作业,但这次只能逼他睡觉。第二天放
学回来,儿子告诉我们,他因为没有抄完作业,挨了老师的批评。他说:"有一个同学写到
早晨4点才写完,老师表扬他了!"听儿子这一番话的感觉,仿佛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棒。这
样要求六七岁的幼儿,岂不是发疯!再大几岁,还会怎样要求他们呢?简直不敢想。儿子把
他那两根白发和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功课联系在一起,是多么自然。
也许,儿子那两根白发和他紧张的小学生涯并无必然的联系,但愿如此。然而谁能消除
我心中对少年白头的担忧呢?
1992年11月17日于四步斋
我的坐骑
我的坐骑当然不是古老的牛和马,也不是现代化的摩托车,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半机械
化交通工具——自行车。自行车,也许可以看作是中国的一种象征。没有人能统计中国人拥
有多少辆自行车。在西方,人们骑自行车只是为了健身或者消遣,而且大多只是儿童的玩意
儿。中国人骑自行车是为了赶路,这是正儿八经的交通工具。从前,一个家庭有一辆自行车
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它往往就是全家最贵重的财产,现在,自行车早已算不得什么,谁家
没有二三辆自行车?一辆自行车的价格甚至还不够时髦男女们买一双进口名牌旅游鞋。这大
概也是中国人生活水平提高的一种标志吧。然而自行车的职能却没有变化,它依然是大多数
中国人的交通工具。在一个交通拥挤的城市里,小巧灵活的自行车有时候比轿车的速度还快。
这种说法有点儿“阿Q",却是事实。
我的骑自行车的历史已将近30年。"文革"期间在乡下"摘队落户"时,曾做过一段时间
的乡村邮递员,天天在狭窄而泥泞的乡间田埂上骑着一辆旧车来来去去送报递信,使我练得
车技不俗,不过那时骑的是别人的车。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还是后来上了大学以后。
那是70年代后期,我花50元钱从寄售商店买了一辆旧的没有商标的男式轻便车。为什么要
买旧车,原因有两条:一是经济上的原因,对我这样一个没有薪水的穷学生,这旧车的价格
还合适,另外,我认为旧车也有优点,随便丢在哪儿都不会使小偷为之心动,所以不必为它
操心。这辆车实在太黯淡太寒酸,一位在工厂当机修工的朋友看不过去,硬是把它骑回厂里,
花工夫整修了一番,换了一些零件,又用绿漆油漆了一遍。还给我时,这辆旧车看上去居然
颇有几分新意了。更重要的好处是,这辆车骑起来很省力气。
对这辆旧自行车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好主人。我每天骑它,却从来不保养,停在街头日
晒雨淋对它来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我还使我的坐骑横遭磨难。我有一个不太妙的习惯,
喜欢边骑车边思考问题,在一般情况下,似乎可以一心二用,大脑尽管遐想联翩,小脑则凭
本能指挥手脚操纵自行车。也有失灵失控的时候,有时候被别人的自行车撞倒,有时候自己
摔倒在路上。最狼狈的一次,是猛然撞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公共汽车尾部,不仅把公共汽车撞
出一个凹陷,自己的额头也碰出一个大包,而我的坐骑更惨,钢圈扁了,车身也撞得拱起
来……我那位工人朋友花在它身上的一片苦心不久便失去了影踪,它又恢复了那种灰驳落
拓、锈迹斑斑的模样。只要还能骑,对它的外表我不在乎,而且我确实不用担心它会被人偷
走,有时放在马路边忘记上锁,过几个小时它依然安安稳稳停在那里。谁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不过,我也越来越频繁地尝到了坐骑给我带来的麻烦。这麻烦,便是车子常常会突然出
故障,骑在半路上,有时会断了链条,有时会坏了刹车,更多的是轮胎打炮。我只能一次又
一次狼狈地推着车子在路上找修车摊。我想,这大概也是我虐待坐骑而遭到的报应吧。
大学毕业,结婚成家,理应换一辆新车,但是旧车还能凑合着骑,也就一直没有换。那
时住在偏僻的浦东,这辆旧车常常成为我们全家的“自备轿车”。儿子在襁褓中时,妻子抱
着儿子坐在后面;儿子稍大一些,妻子坐在后面,儿子坐在前面的车架上。有一天晚上,带
着妻儿骑车回家,儿子突然从车架上滑下来,我慌忙去拉儿子,龙头一歪,顷刻人仰马翻,
一家三口都摔倒在马路中间。幸好夜间路上车辆极少,三个人都安然无恙。寂静无人的路上
回荡着儿子惊惶的哭声。从地上爬起来,我才发现自行车折断了一个踏脚板。在儿子的哭声
和妻子的埋怨声里,我想,我的这辆老爷车,大概是该退休了。这辆旧车我整整骑了十年,
后来送给了一个乡间的老裁缝。老裁缝不嫌它破旧说还可以骑着它外出干活。我呢,当然又
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次是一辆新的“凤凰”牌单车,骑着出门自然比从前风光得多。然而我
还是老习惯,一如当初对待那辆旧车,对新车也一视同仁,从不保养,骑到哪里扔到哪里,
而且经常忘记上锁。这辆新车我骑了不到三年。去年年底,有一次回家时将自行车停在门口
忘了上锁,不过十分钟光景,车子已经无影无踪。如果这辆车破旧一点,大概不会有如此下
场,这大概也是新车的短处吧。
现在我又已经好久没有自己的坐骑了。有时候难免怀念曾经属于我的那两辆自行车,就
像怀念两位和我形影相随多年的老朋友。它们此刻的处境如何呢?那辆旧车,是不是还在乡
间的小路上颠簸着?那辆新车,是被偷儿肢解了,还是被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骑着在城里到处
乱转?……我不知道。过些日子,我也许又会去买一辆自行车,我已经想好了,还是去选一
辆旧车。
窗口
窗是生活中最常见的东西。所有人都无法避免和窗打交道:开窗,关窗,或者站在窗前
从屋里看窗外的景色,或者站在窗外看窗里的风景……如果没有窗,人们在屋里无异于蝙蝠
在岩洞中。我总想,当初发明在墙上开窗的人,应该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家,他的发明改变了
人类的生活。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窗的世界,将会是何等模样。
是的,每时每刻,你的周围都可能发生和窗有关的故事。而你的人生旅途中,总也会有
几个使你难忘的窗口。譬如某一扇窗户曾经是你初恋的见证,当年的隔窗相会,已成为最美
好的回忆。多少年以后再看到这扇窗户,你的心里依然会涌起青春和爱情的温馨……譬如曾
经有一个你熟悉的人,从某一扇高高的窗户里跳下来,摔落在地面,变成一具流血的尸体。
那么,只要从这扇窗下走过,你就会被悲哀和恐惧笼罩……再譬如你曾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住进一个陌生的房间,当你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展现在你眼前的是一种你从未见过的美妙
绝伦的景色,如同梦幻中的仙境。这种印象也许只是一瞬间的感觉,然而你却永远记住了这
扇窗户……
好了,不再譬如了,还是讲一个和我自己有关的窗的故事吧。这故事也许很平淡,可是
其中有一个使我难忘的“窗口”。
我曾经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里,那真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所在,不开灯的话,
伸手不见五指。年轻时迷过一阵摄影,这间小屋便是一个天然暗室,白天冲洗照片,不用担
心会曝光。然而,生活的内容并不是从早到晚冲洗照片。终于有一天,我动了这样的念头:
能下能在我的小黑屋墙上开一扇窗,哪怕是巴掌大的一扇小窗。说起来可怜,我的小黑屋,
三面墙壁都隔着邻居的房间,只有一面板壁可以开窗,可是情况也不妙,板壁外面是一条公
共走廊,光线幽暗且不说,这走廊还兼作邻居的厨房。要开窗,除了此壁别无他处。我把一
位在乡下做木匠的表哥请到上海,乒乒乓乓干了一天,凿开板壁,钉上窗框,再配上一块可
以移动的玻璃,一扇尺余见方的小窗便赫然出现在小黑屋里。一缕极微弱的光线从小窗里挤
进来,照在我的书桌上,虽然不能凭借这微光看书、写字,但是至少可以由此判断外面是白
天还是黑夜。这扇新开的小窗使我兴奋了好几天。那一缕混浊的微光在我的眼里无比美妙,
美妙的程度不亚于在海边看辉煌的日出。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以后,我就发现小窗有点麻烦。
走廊里的油烟酱雾可以通过小窗长驱直入我的小屋,使屋里的空气如同热烘烘的厨房。于是
只好拉上窗户。可是依然不妙,隔壁一户人家在我的窗前挂起两只大竹篮,不仅挡住了原来
就可怜兮兮的光线,还破坏了窗的形象——抬头就看见两只蓬头垢面的破竹篮,还有什么美
妙可言!于是只好拉上窗帘。这样,封闭如初,黑暗如初,小黑房又恢复到开窗前的模样。
只有那一挂窗帘还可以提醒我:这里有一扇窗。
有一天,一位画家朋友到我的小黑屋里作客。
我把开窗的故事告诉她,她站起身来环顾
四周,笑着说:“我来为你开一扇窗户,怎么样?”我以为她是开玩笑,便也以玩笑回答她:
“好吧,你是不是打算改行做魔术师?”画家走后,我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过了一些日
子,画家又来了,手里挟着一个长方形的、扁扁的大纸包,大小和墙上那扇小窗差不多。她
把纸包放到的书桌上,粲然一笑,说:“给你送窗来了!”我打开纸包一看,只见一片金黄的
亮色扑面而来。这是她刚刚完成的一幅油画,画面上是阳光照耀下的田野,在田野里奔流的
清泉,地平线上的农舍犹如金色的蘑菇……这是一幅对生活和生命充满热情和幻想的画。画
家告诉我,这画面是她的梦境和下乡生涯的结合。油画往板壁上一挂,顿时满室生辉,我的
小屋仿佛一下子开阔了许多、明亮了许多。这幅画,真像是一扇阳光灿烂的小窗,使我常常
忘记了自己是置身于一间与世隔绝的小黑屋。凝视着画框里的原野和天空,我的思绪也会飞
出黑屋,飞向辽阔的世界……
明明知道这只是一种对视觉的欺骗,却还是为之陶醉,似乎觉得自己真的拥有一扇明亮
的窗。
现在回忆起那一段遥远的时光,我依然怀念那一扇奇异的窗,也怀念友人赠予我的那一
份彩色的诗意和友情。
沧桑
站在海边,看潮峰如一条细长的白练,从容不迫,从遥远的天边优雅地慢慢推近,慢慢
地由细而粗,由轻盈而雄浑,直到在堤岸上轰然撞击成漫天飞溅的浪屑水花……海潮展现在
视野中的这一过程,使我的心胸豁然开阔,那响彻天宇的水和大地的撞击声,叩开了我的记
忆之门。
20年前,在崇明岛最东端的海滩上,我也曾这样眺望过海。赤脚踏在冰冷的沙地中,
脚畔是稀稀落落的盐碱草和小芦苇。看不清自己的脚印,只见无数蜘蛛般的小螃蟹因失去巢
穴而慌乱地奔跑。咸湿的海风抚摸着肿痛的肩膀,人极度疲乏,然而目光却并不黯淡,因为
视野中有海。海离我那么近,天色阴晦时海天之间失去了界线,整个身心和周围的一切,似
乎都被那深沉而神秘的潮声包围了。当然,最使人振奋的,是那一条巨龙一般横卧在海滩上
的长堤。是无数人用扁担,用铁鍬,用肩膀,用被芦桩戳出鲜血的脚掌,用青春的热汗和美
好的憧憬,垒起了这条长堤。
美好的憧憬是什么?是沧海变桑田。海水被挡在了长堤之外,海滩将变成万顷良田。成
千上万人像密集的蚁群一样在海滩上筑堤,使大自然需要花费千百年才能发生的变迁缩短在
几度春秋之间。我不知道历史将如何评价人类向大海的这种索取和挑战,但关于沧海桑田的
神话,早已变成了现实。崇明岛周围和东海畔这么多国营农场,为当年人们在海滩上的搏斗
留下了永不会消失的纪念碑。前不久访问东海边的一个农场时,我又一次走上了巍峨的长堤。
在堤上回望堤内,视野中一片葱茏,无边绿野正以缤纷的色彩描绘着生命的蓬勃和欢欣,成
群的工厂楼房已构筑成新型城市的轮廓。而在数十年前,这里也是一片海滩,这里的主人曾
是螃蟹、鸥鸟,是随季风枯荣的荒蒿野苇……我转过身去再看堤外的大海时,视线变得一片
模糊、耳畔的潮声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在历史长河里,几十年时间不过是转眼一瞬,但在一个人的生命旅途中,这却是漫长的
历程。这几十年里,当年参加围海造田的人们,大概也都经历了人世的沧桑,姑娘小伙们早
已步入中年,中年人已成为垂垂老者,也有人已经离开人世。我想,活着的人们,大概都不
会忘记在海滩上的这段生活。而未曾经历过当年围垦的人们,也应该常常想到:我们脚下的
土地,曾经是海。
耳畔的潮声依然深沉而神秘,它对每一个人叙述的故事都不一样,我听见它在召唤未
来……
友情·贺卡
有一种说法,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心灵鸿沟无法弥合。科学越发达,物质越丰富,
人情却日益淡薄,这种趋势,如日薄西山一般不可逆转。当然并非人人都相信这种说法,不
仅不相信,有许多人还在千方百计用现代人的智慧,设法丰富人类的感情生活。有些方法非
常简洁,却很有效,譬如贺卡。薄薄一张纸片,印上一二句动人的祝词,便可以传达微妙的
感情。一张贺卡,有时可以使相隔千里的心灵一下子失去距离。在我的记忆里,贺卡是一种
珍贵而美好的礼物,它们和一些亲切的名字和面孔联系在一起。最初收到贺卡,是在50年
代,每当新年临近,在外地的几位亲戚总要给全家每个人寄一张贺年片。那时的贺年卡,远
不如现在的贺卡那么精美,印在贺年片上的文字也很少变化,无非是"恭贺新禧"、"新年快
乐"、"新年进步"之类。尽管如此,我至今仍无法忘记当年收到贺卡时那种兴奋喜悦的心情。
外地的亲戚们送给我的欣喜和快乐,没有什么能和当年他们寄给我的那些贺年片相比,这是
我儿时记忆中印象极深的美好的片断。
贺卡在中国的盛行和花样出新,似乎是最近几年的事情,除了贺年卡,又有了圣诞卡、
生日卡、情人卡、毕业卡、尊师卡等等,款式和花样多得使人眼花缭乱。我想这种现象至少
传达了这样的信息:现代人尽管生活节奏加快,仍然还渴望着感情的交流。这几年每逢过年,
我总会收到上百张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的贺卡。这些贺卡不仅传达了朋友们的问候,
我也从朋友们对贺卡的不同选择中看到他们的性格和爱好。而最使我难以忘怀的,是几位朋
友自己动手制作的贺卡,虽然很简单,有的是在白卡纸上涂几笔画,有的是用布或者树叶在
纸片上贴出图案,然后写上祝辞。面对这些自制贺卡,我深深地为之感动,朋友们为这一张
小小的贺卡付出的创造和劳动使我产生了无穷的联想。我想,为友情付出的劳作是美妙而无
价的。可别小看这小小的贺卡,想象一下,当你精心选购或精心制作的贺卡飞到友人手中时,
该会引起怎样的一种惊喜?你为友情付出的劳动,必定会在另一颗心中激起回响,这回响将
是美丽而悠长的。
新的“大陆”在召唤——致年轻的朋友
一年将尽时,正是初冬时分,窗外寒风呼啸,黄叶在风中飞舞……大自然这种萧瑟的景
象,却无法改变人世间生机勃勃的喧闹。
在我窗外不远的地方,是一所新开的幼儿园,孩子们的歌声和笑声不时从那里飘过来,
无论春夏,他们的声音都是一样的无忧无虑。这些幼小生命的欢声,使人顿然忘却岁月正在
无情流逝。幼儿园再过去,是一个建筑工地。那里原来有一片老房子,我甚至没有发现这些
年龄超过半个世纪的老房子是在哪一天被拆除的,只是在有一天听到打桩的巨响时,我才注
意到,那里已成为一片平地。新的桩柱,正在被打进古老的土地。用不了多少时候,那里便
会耸立起一幢雄伟的高搂……
此刻,在我的书桌上,摊着两本新书的清样,一本散文,一本诗集,都是过去的作品。
校阅这些清样,使我又回顾了已经过去的日子,回顾了我在过去一年中走过的路。过去的一
年中,我去过南方,到过北方,也曾远飞异域,看到了地球上其他民族的生存状态。回顾,
使我欣慰,因为,我看到的是中国的进步,是中国人脚下的土地正在发生的可喜变化。当然,
我也回顾了自己这一年来的工作和生活,回头想一想,也为自己未曾虚度时光而松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展望明年了。在新的一年里,我要做一些什么呢?我发现,正在做的,
准备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它们就像停泊在前方水域中的一个个美丽的小岛,只要你扯起
风帆,荡起双桨,努力划动你的小船,便能一一登临这些小岛,浏览岛上迷人的风光,品尝
新的成功的快乐。当然,如果你没有扬帆挥桨、劈波斩浪的勇气,这些小岛对你来说便永远
只能是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尽管它们可能已离你近在咫尺。
对我们这样年龄的人来说,送走一年的时刻难免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因为,随时
光流逝的,是青春,是生命。有时候,偶然照照镜子,发现自己的鬓边又增添了新的白发,
便更会黯然叹息。不过这只是瞬间的感觉,迎面而来的新年新事,会使人根本没有时间去叹
息。我想,工作着番斗着追求着创造着的生命,是可以阻挡衰老的逼近的,心中充满憧憬和
希翼的生命,是可以挽留住青春的脚步的。
年轻的朋友,此刻,你们正在想些什么呢?在这旧年和新年交替的时候,你们大概也会
很自然地回头看一看,看看自己走过来的脚印,想想是不是可以欣慰无憾地向过去的岁月挥
挥手,说声再见,然后再放眼展望新年。我相信,你们面前的风景要比我所看到的景色要诱
人得多。如果我前方的视野中是一些美丽的小岛,那么,你们的前方,应该是一片气象万千
的新大陆。你们完全可以用你们青春的激情和勇气,抵达这片新大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神
往的事情!
我知道,你们也会遇到各色各样的烦恼,譬如功课太紧张,譬如某一次测验或者考试成
绩不尽如人意……然而这样的烦恼,比起你们所面对的新生活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作为
中国的新一代,我想你们真是生逢其时。中国正在发生的变化和进步,引起了全世界的注目。
而我们新的一代,正是世人瞩目的一个焦点。因为谁都清楚,中国真正的未来,是掌握在你
们的手中。你们的素质,决定着中国未来的命运——这么说,大概不能算是耸人听闻吧。你
们正在想什么,正在做什么,正在期盼什么,正在追寻什么,难道不是一件意义深远的事情
么!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讨厌那些空洞的口号和千篇一律的说教,你们希望被爱,被理
解,希望有机会发展、显示你们的个性,我以为这些都无可非议,这也是时代进步的一种表
现。一个富有创造力的民族,应当是一个尊重个性的民族。不过我以为,个性的发展,应该
有一个基础,这个基础,就是尽可能充分地用文明人类的文化知识充实自己、丰富自己。你
们现正在做的,正是在打这样的基础。如果没有这个基础,很难真正成为一个知识渊博而富
有个性的人,成为一个能推动社会进步的人。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说过我们年轻时常说的一句话:“快,拉住时间的缰绳!”时间的缰
绳,当然谁也拉不住。不过我想,那些活得充实的人,那些把宝贵的时光都用来追求美好理
想的人,他们的生命远比虚耗时光的人更充实,更美丽,更长久。
年轻的朋友们,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勇敢地往前走吧,新的太阳正在你们面前升起,
新的大陆正在你们前方发出召唤!
1992年12月写于四步斋
东望
一
20余年前,我曾在崇明岛最东端一个名叫"东望沙"的地方参加围垦。那时,我经常站
在荒凉的沙滩上,一个人面对着东方痴痴地望,痴痴地想。东方,除了只长着几株芦草的荒
滩,就是渺茫无际的东海,水面上连一片帆影也很难看见,偶尔有一群海鸥或者几只野鸭飞
过,便是十分热闹的景象了。我常常想:人们为什么要想出"东望沙"这样一个名字呢?目光
向东,有什么可望?
后来,几乎每天都在东望沙看日出,旭日出海升起的情景,使我百看不厌。在辉煌的朝
霞中,原本荒芜单调的垦区,突然就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宁静的水塘里,飘动着变幻无穷的
彩云:水畔的芦花一改平时的萧瑟,变成一束束金红色的火炬,在柔曼的雾纱中静静燃烧,
沙滩上那些令人讨厌的盐碱霜,此刻灿然如耀眼的金沙,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再抬头东望,
但见海天尽头云蒸霞蔚,仿佛这世界上的所有色彩都聚集在那里,你可以在这一片使人眼花
缭乱的云霞中看见你所想像到的一切。而当那一轮巨大的朝阳出现在海面上时,整个世界就
仿佛全部融化在一片光明之中了。日出的美景很短促,然而凝神东望的那一刻使人难以忘怀。
我曾在日出中幻想荒滩的未来,想得天花乱坠,无穷的美妙。尽管这种幻想很快就会被严酷
的现实所替代,但我还是喜欢在日出时东望。喜欢在朝晖中幻想。我想许多变成了现实的希
望和宏愿,最初可能就是一些幻想。把幻想变成现实,这大概就是人类进步和历史发展的一
种富有诗意的解释吧。
然而幻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毕竟遥远。
二
十年前,我住在浦东,是渡船和隧道车上的常客。那时,我也常常情不自禁地仰首东望,
不过,那时的东望远不如在东望沙看日出那般美妙。那时的东望,常常是在过黄浦江受阻的
时候。有时是迷雾封锁了江面,在轮渡码头焦急的人群中无可奈何地望着江上飘忽的雾,根
本看不见江中的轮船,更看不见浦东的面貌。有时是坐车阻塞在隧道里,在幽暗和浑浊的空
气中等待,滋味就更为难熬,从车窗里向前方望去,只见前面车辆的尾部,黑幽幽的隧道似
乎无穷无尽。那时候,常常听到过江人的抱怨。“如果黄浦江上有一座桥就好了!”这是许多
人常说的一句话,在当时,似乎是一种幻想。有一位朋友,也是一位诗人,曾在他的诗中作
过这种幻想,记得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旋梯式的桥头堡,直冲云霄,虹桥东指,连接荒凉的
彼岸……这位朋友后来去了加拿大,去时仍带着他的幻想。
在黄浦江上架一座桥,其实也不能算是一种太奢侈的幻想。然而它却是上海几代人的梦。
上海人的局促和无可奈何由此可以想见。
值得庆幸的是,这遥远的梦幻现在已成了现实,宽阔的黄浦江上终于架起了一座长桥,
去年夏天,在南浦大桥正式通车前夕,我沿着螺旋形的引桥登上了桥头堡,举目东望,桥面
如同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浦东。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去加拿大的朋友十多年前写的那首
诗,他诗中的幻想,如今已实实在在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踏着坚实的水泥路面,一步一步
从浦西走到浦东,看着滔滔的黄浦江水在远离我几十米的脚底下流动,心中弥漫着一种奇异
的感觉。我不仅想起朋友写的那首诗,也想起从前我无数次坐渡轮或者隧道车过江的情景,
想起过江受阻时的焦灼和尤怨……曾经是遥远而艰难的一段路程,此刻似乎一下子近在咫
尺。
南浦大桥的落成,可以看成是一种意义深长的象征。有这样畅通无阻的雄伟的桥,浦东
在上海人的心目中不再遥远。只要走近江边看一眼这大桥,人们便会自然地生出这样的念头
——开发浦东,决不是一句空话!
三
上海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站在黄浦江畔频频东望。因为,浦东已经成了全中国乃至全
世界注目的中心。
浦东开发不再是纸上谈兵。从浦东传来的消息使人感到新鲜,感到振奋。我虽然早已不
住在浦东,然而还常常去浦东。浦东在变化,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到处在修路,到处在造
新楼,到处是机声轰鸣的工地……透过这些表象,可以感受到一个现代化大都市由远而近的
脚步声。尽管有人说,真正能成为繁华的现代化浦东的居民的,将是下一辈人。然而我还是
为浦东的进步而兴奋不已。
前几天到坐落在黄浦江畔的《文汇报》开一个会,会议室在报社新楼22层的会议厅。
登高东望,我不禁吃了一惊。在尚未散尽的晨雾中,展现在我眼帘中的浦东完全是一副陌生
的模样,林立的高楼在朦胧中犹如一支巨大的舰队,正静静地停泊在港湾,和它们相比,黄
浦江中的船队像是孩子们的玩具,相形见小。这支新的舰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展着,它远
航的目标将是辽阔的世界……
站在高处远眺浦东时,我又想起了20多年前在东望沙看海的情景。我总觉得视野中的
风景有某种相似的东西,也许是那一派辉煌和雄浑,也许是那种能诱发人的想像力的诗意情
调。所不同的是,在东望沙看到的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幻,而如今所看到的,却是梦幻
一般的现实!
说说我的书斋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书房,可以关上门,被四壁书橱包围着,静静地沉醉在求知识和创作
的欢乐中——这曾是我的梦想。
在电影或者小说中,见识过不少令人神往的书斋:和房间一样宽的大书柜从地面一直到
天花板,无数装演精致的典籍陈列其中,书斋的主人置身在书籍的海洋里,而他们的书桌常
常大得像一个舞台……这样的书斋,在现实生活中极少,至少在我所熟悉的为数众多的作家
中,没有一个人拥有如此宽畅奢华的书斋。
20年前,在农村插队落户期间,半间小草屋就是我的书斋。一床铺板,一张极简陋的
小方桌,一盏小油灯,几乎是我的全部财产,当然,还有在小方桌上堆得高高的书。这小草
屋虽然和梦想中的书斋相去甚远,但读书写作却不受干扰,而且有美妙的天籁作伴。值得庆
幸的是,在那一段岁月中,有很多书籍陪伴着我。当时,在小油灯的微光下读书,是我生活
中最大的快乐和享受。我曾经在散文《旷野的微笑》中这样描绘我的读书生活和感受:
“小油灯闪烁着。在那幽暗的微光里,我仿佛看见了李白,我看见他正驾着一片白帆,
在烟波浩淼的扬子江上留下豪放潇洒的歌声……我仿佛看见了苏东坡,他仰对一轮皓月,呼
喊着天上的神仙,思念着地上的亲人……我还看见了泰戈尔,他把我引进一个神秘而又美妙
的世界,那里的星星、月亮、海洋、森林,都流溢着奇异的光彩,使我流连忘返……我也看
见了普希金,他坐着一辆雪橇,在苍茫灰暗的雪地上划出一行发光的诗句:心儿呵,永远憧
憬未来……还有雪莱,我常常能听到他热情而又庄严的声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在那幽暗的微光里,我仿佛跟着雨果来到19世纪的法国,目睹了那一幕幕浸透着血泪的人
间惨剧……我仿佛跟着狄更斯渡过英吉利海峡,见到了许多机智可爱的小人物……我看见罗
曼·罗兰笔下那个愤世嫉俗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正坐在一架古老的钢琴前,弹奏着一支深沉
浑厚的乐曲,杰克·伦敦笔下那个马丁·伊登,在一片惊涛骇浪之中,咬紧了牙关搏斗着……
我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叹息,为牛虻和保尔的韧性激动,我和林道静谈论人生,向车尔
尼雪夫斯基请教美学问题……"
这样的描绘似乎有些驳杂,但反映了我当时读书的状态,那就是来者不拒,饶有兴趣地
读一切能找到的书。当然那些书大多是和文学有关的。沉浸在书籍为我展现的辽阔空间时,
我会把环境的寒酸简陋忘记得一干二净。只有一种情况会使我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那就是
当门缝里钻进来的寒风突然把小油灯吹熄时。
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后,我从崇明岛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的集体宿舍中有
我的一个铺位。然而要想在那里构思创作,几乎不可能。于是我天天回家,差不多成了一个
走读生。因为,上海的家中有一间属于我的小屋子。
这是老式石库门住宅中的一间中厢房,一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这屋子大约8平方
米,一面砖墙,隔壁是邻居家,三面板壁,其中两面与邻人一板之隔,另一面则隔着一条兼
做厨房的走廊。这是名副其实的"小黑屋",白天不开灯的话,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倘若搞摄
影,倒是一间现成的暗室。这里便是我的书房兼卧室。在这里写作必须从早到晚开着灯,坐
在灯下可以忘记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我的小黑屋里没有像样的书柜,只有一个一人高的开
放式的书架。后来书越来越多,书架里放不下,便在桌椅和五斗橱上堆起来,而且越堆越高,
几乎堆到天花板。坐在这里,感觉上是被书包围着,四周的书堆似乎每时每刻都有可能突然
倒坍下来把我淹没其中。小黑屋的生态环境是恶劣的,四壁外邻居家中发出的任何声响都能
破壁而入,震荡我的耳膜,厨房里的油烟酱雾也可以从板壁的缝隙中钻进来,刺激我的嗅
觉……这样的环境,可以使人郁闷绝望,可以使人丧失对生活的眷恋和对生命的热爱。好在
我们的世界和生活并不是一间小黑屋,当我忐幽暗之中埋头读书写作时,心中涌动的是对光
明的渴望。说小黑屋是我创作灵感的源泉,那显然不确切,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确实能使
一个人淡忘了自身的荣辱,而以更认真更执著的态度去思索人生,思索社会,去沤歌心中魂
牵梦绕的理想。我曾经在散文《小黑屋琐记》中描绘过我那时的生活和思索,其中有这样的
感叹:
在黑暗中寻觅到的光明,是永远不会黯淡的。
在狭窄中追求到的辽阔,是永远不会缩小的。
在贫瘠中创造出的丰饶,是永远不会枯竭的。
这是肺腑之言。在小黑屋里,我编出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珊瑚》。以后陆续出版的散
文集《生命草》、《诗魂》,以及报告文学集《心画》中的大部分作品,也是在小黑屋中写成
的。
我的朋友们都熟悉并喜欢我的小黑屋,许多作家曾是小黑屋的常客。搞美术的朋友用他
们的画为小黑屋的墙壁开了几扇阳光灿烂的窗户。遗憾的是这里不能抽烟,因为抽一支烟可
以使屋里整日烟雾缭绕。只能为来访的朋友沏一杯浓茶,然后在灯光下谈天说地,研讨文艺。
虽然不能抽烟提神,但朋友们全都是兴致勃勃。有几位抽烟的朋友开玩笑说:“以后想戒烟,
应该常常到赵丽宏的小黑屋里去坐坐。”
1984年春天,我终于告别小黑屋,搬进了一个有阳光的居所。我的新居地处浦东,与
闹市区有一江之隔,俗称上海市区的"西伯利亚"。新居是居民新村中的一个独立单元,虽然
比小黑屋宽畅了许多,但仍然是一个客厅、卧室和书房三位一体的居所。在朝南的窗口放下
一个书桌,旁边站立起两个新置的大书柜,阳光可以毫无遮拦地铺满我的书桌,推窗便可以
呼吸到田野清新的空气。一明一暗,这大概是它和小黑屋最大的区别。因为在暗室中读书写
作已经形成习惯,到阳光下竟然浑身感到不自在,于是白天写作不得不拉上窗帘,打开台灯。
过了大半年,才逐渐适应新的环境。 当我面对书桌俯身读书写作时,似乎俨然置身于一个像
模像样的书斋之中。可是只要回过头来一瞧,书斋的气氛便烟消云散了——身后有儿子的摇
篮,妻子做家务就在我身边走动……我想,这样的生活、工作环境,在中国当代青年知识分
子中大概是很典型的。等到儿子从摇篮里爬出来学会走路之后,麻烦也就接踵而来。要想安
安静静坐在书桌前是不可能了,小家伙摇摇晃晃走过来往你身上一靠,任你本领多大也得中
断手中的活计了。有时候桌上的书籍和稿纸会不翼而飞,那自然是儿子的杰作,丢到地上塞
到床底算是小试身手,兴致大发时他还曾将我的书稿一古脑儿抱到阳台上,然后一叠一叠往
楼底下扔。等到我发现时,楼底下已经遍地开花,于是我就得五层楼上下来回地奔跑了……
在这里我住了四年,在这期间出版了散文集《维纳斯在海边》、《爱在人间》,散文诗集《人
生遐思》,另外还有我出访墨西哥和美国归来后写成的散文集《玛雅之谜》。
1987年深秋,我又搬了一次家。新居在市中心,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区。这里是当年
的法租界,古老的楼房掩隐在法国梧桐浓密的绿荫里。那些生长了将近一百年的梧桐树,构
成了都市中不可多得的风景。我的新居在一栋法国式的老房子中,当年曾经有法国人在这儿
住过,以后又有一位流亡的俄罗斯贵族当过这儿的主人,再后来便成了很多家中国人的住宅。
在这个新居中,我总算有了一个小小的书房。这是一间3平方米左右的斗室,朝北是通向客
厅的门,朝南是窗,可以蓄入满室阳光,中间刚好放得下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和一只书柜。
原有的那两个大书柜只能放在客厅里。好在斗室一侧两米多长的一面板壁整个被做成了一个
固定的开放型书架。这样尽管空间狭小,总算还有一点书斋的气氛。在这间斗室里,从门口
踱到窗口,只能走四步,而且必须是文绉绉的小步。在这里来来回回踱过无数次方步,数过
无数次"一二三四"之后,我索性为我的斗室取名为"四步斋"。这个斋名也许欠雅欠含蓄,没
有什么玄妙的典故和出处,只是记录其小,但我觉得它亲切真实。一位画家为我题写斋名时,
在落款处题道:"七步成诗,四步为文,丽宏有深意在焉。"四步为文,自然是夸张之辞,要
说其中有什么深意的话,我想,这只能是对自己的一种警策——迂回在四步空间,可以使人
脚力渐弱,身心日衰。如何在这弹丸斗室中续继走向辽阔,这是一个永远值得我为之思索和
努力的命题。
和当年的小黑屋相比,“四步斋”的空气要清新得多,南窗外绿荫拂动,窗台上常常有
小鸟从空中飞落,它们隔着窗户探头探脑窥视我,然后拍拍翅膀飞去,使我感受到大自然和
生命生机勃勃的律动。只是北面那扇玻璃门无法将我和客厅隔绝,五岁的儿子是“四步斋”
的常客,即使将门关上,他也可以隔着门将鼻子挤扁在玻璃上对我做鬼脸,引得我忍不住放
下笔走出去逗他玩一阵……我的“四步斋”虽然小,却使许多朋友羡慕不已,他们有这样的
议论:“读书写文章,有这样一小间就可以了。”
在这个朝南的“四步斋”里,我工作了将近三年。 在这里,我已编成了散文集《赵丽宏
散文选》、《小鸟,你飞向何方》(台湾出版)、《死之余响》,诗集《沉默的冬青》,散文诗集
《银舟远翔》等多本著作。
今年夏天,我又搬了一次家,住房比先前大了一些,总算有了一间独门进出的小书房。
这是一个北面和东面开窗的亭子间,面积将近十平方米,比先前的“四步斋”大了许多。然
而将两个大书橱搬进来,再加上两个小书柜,还有书桌、座椅,所剩空间也就非常可怜。想
在里面踱步,也只能走四步,只是步子可稍稍比先前大一些。于是我还是把它称作“四步斋”。
大是大了一些,但是现在的“四步斋”里再也没有阳光照进来,窗外也没有了绿荫,有的是
距离很近的邻家的墙和窗户,给人一种被包围的压抑感。好在这里的墙面比以前大了许多,
可以将一些自己喜欢的字画挂起来,东墙上是周慧珺的正楷书法,写的是老子语录;北墙上
是西厓的国画,一束盛开的绣球花,青蓝的色调,使人感到沉静。还有和一岁时的儿子的合
影。最近出访苏联归来,屋里又多出两件俄罗斯的作品,一件是列宾的油画《夏日的树林》,
当然是复制品。另一件是白桦浮雕,雕的是一座古老的俄罗斯教堂。这些艺术品挂在墙上,
似乎冲淡了原来那种压抑的感觉。
新的“四步斋”也不安静。北窗外有一个幼儿园,每天上午,幼儿园用高音喇叭为孩子
们放相同的音乐,喊早操的口令。东窗外也有邻人的说话声飘来。不过这些问题都不大,比
起十多年前在“小黑屋”里时,这些声音根本算不得什么。再说,当思想沉浸在读书和创作
之中时,这些噪音仿佛都不存在了。诚如墙上周慧珺手书的老子语录:“静胜躁,寒胜热,
清净为天下正。”
儿子已经上学,新居中也有了他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天地。不过他依然对我的“四步斋”
感兴趣。有时,他也成为我的客人,只是我对他约法在前:不准吵闹,不准乱翻书稿。他可
以一个人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看画册,安安静静地坐上半个小时。不过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前些日子我从外面回来,发现桌上的稿纸被动过。近前一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四五张稿
纸的背后,留下了儿子的创作,他用我的黑色圆珠笔在上面画了船、坦克、外星人……把这
篇背面有画的文槁寄出去的时候,我不得不写信向编辑作一番说明。
在新的“四步斋”中,我已编就散文《岛人笔记》和《爱之初》,井写完了我的大部分
旅苏散文,不久也可以编成一本集子。
我不知道自己还将在“四步斋”里待多久,也许会一直待下去。不管怎么样,我已能淡
然处之。对于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来说,拥有什么样的书斋毕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不
管在何时何地,都能用笔蘸着心血倾吐自己的真诚,这样才无愧于读者,无愧于人生。
1991年12月2日改毕于四步斋
太阳鱼
一个人不能老是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回忆往往使人伤感,使人怅然若失。所以有哲人
出来讲话了:关上你的回忆之门吧,朝前面看,那里才是属于你的天地。
话是这么讲,然而怎么可能呢,回忆之门常常会在你自己不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打开,你
根本无法挡住它。譬如那天走在路上,迎面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两个人面对面站定时,我
叫出了对方的名字。那是童年时代一个极要好的伙伴。对方竟陌生人似地直愣楞盯着我,直
到我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才“哦”了一声,木然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20多年不见,相
逢不相识大概也算不得怪事。岁月的雕刻刀都使我们改变了儿时的模样。我摇着他的手,眼
前一下子涌出许许多多儿时的往事——我们曾经一起到郊外捉蟋蟀钩鱼,一起在迷宫般的小
弄堂里玩"官兵捉强盗",一起着了迷似地装"矿石机"……有一件事情最使我难忘。一次,我
和这位小伙伴到郊外钩鱼,他钓到一条奇怪的鱼,在阳光下,这鱼闪烁着缤纷绚丽的光彩。
"这是太阳鱼!"他告诉我。我们俩都不忍心看着这条美丽的小鱼死去,但又舍不得把它放回
到河里。于是我们一起想出个主意来:在小河边挖出一个小坑,引入河水后把鱼放进去。我
们相信这条太阳鱼在这小水坑里会活着,而且会长大,天底下只有我和他知道这个小水坑,
知道在这一坑混浊的泥水中有一条美丽的小鱼。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们都为这个
秘密而激动不已。几天以后,当我们相约又来到小河边时,两个人都懊丧得说不出一句话:
水坑早已干涸,那条光彩夺目的太阳鱼,被太阳晒成了鱼干,皱巴巴地躺在龟裂的坑底里……
儿时的伙伴久别重逢,我情不自禁地一一想起了这些往亭,并且忍不住回忆着,讲着,陶醉
在童年的梦境里。谁知我的回忆竟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共鸣。我在激动地罗嗦,他却无动于衷,
只是用几个字应付我:"是吗?真有这事?""太阳鱼?唉,我实在想不起来……"望着他那种
平静中略带惊讶的神态,我终于嘎然住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事后,我难受了好久,我的
那位童年的伙伴,我为他悲哀,为他的健忘悲哀。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会忘记童年,
忘记儿时那些欢乐和悲哀!
是的,有些往事是无法忘怀的,就是在你的思维紧张忙碌的时候,它们也会瞅一个空子,
见缝插针地闪现于你的脑海,它们已经融化在你的生命中,你再不可能把它们淡忘。就像沙
砾掉入珠贝,岁月不仅无法将它消灭,磨硕久了,还会孕育出灿然的珍珠呢!如果有人问我:
那么,你的记忆库藏中有几颗珍珠呢?那我就答不上来了。有些住事隐藏在你灵魂的深处,
那是一些幽暗的角落,没有火星来引燃,它们不会轻易闪出光芒来。记得当初读到《哥德巴
赫猜想》的时候,我的心不平静了很久,这种不平静,不仅仅是因为陈景润历尽坎坷后的成
功,我想起一个人,一个虽然没有见过面,却曾经重重震撼过我的心灵的人。
那还是16年前在江南"氿"畔当小木匠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在一家队办工厂磨
刀拉大锯,又累又枯燥,那时,似乎很难有什么事情能使我激动,引起我大的兴趣。欢乐是
属于他人的,只有不幸属于我。我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并且深感前途渺茫。一天,有一位姓
朱的年轻木匠来到这家厂里,他扰乱了我的寂寞和平静。
这位年轻木匠人称“小朱师傅”,我早就听说过他。他没有拜过师傅,当木匠的时间也
不长,手艺却已是这一带头挑的了,一些复杂精细的木模,许多老木匠也不敢轻易问鼎,他
却没有被难倒过,总是做得又快又精确。这位无师自通的能人很有些神秘色彩。这是一个眉
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年轻人,说话慢条斯理,一副书生派头,若不是挑着一副木匠担子,很
难相信这是一位木匠。他那担子也与众不同,一头一个灵巧的木箱,舞、凿、锯、刨,安顿
得井井有条。干起活来他却是手脚麻利,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我和他一见如故,谈得很融
洽。也许是对我的处境已有所闻,他同情我这个流落外乡的年轻人,言谈中很自然地流露出
一种老大哥似的亲切。他告诉我,他出身不好,连考大学的资格也被剥夺了,只能学一门手
艺混一碗饭吃。他的语气有些凄凉:
“是的,是混一碗饭吃。我们这号人,只能这样喽。”
“我听说了,你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我?我算什么!我哥哥才真是人才呢!”
“你哥哥?他是干什么的?”
小朱师傅并不回答我,只是埋头刨手中一根木料。我发现他失去了平时的潇洒,动作变
得机械而又缓慢,刨子似乎只是在一个地方移动着。沉默良久,他才抬起头轻声回答我:“我
哥哥,他是一个倒霉的人。”
他讲了他哥哥的故事,这故事强烈地震撼了我。当时,我每天记日记,而且喜欢用半文
不白的语言录下所见所闻。以下便是我当晚在日记里的记录:
今日,听小朱师傅谈其兄,心中凄惘不已。朱兄自小聪颖过人,学业出众,尤喜数学,
其思路之敏捷远非同龄人所能企及。考入某大学数学系后,虽用功甚微,但成绩优异,为同
窗中佼佼者。朱以其余力钻研哲学,亦自得其乐。一日,其哲学笔记偶入哲学系主任之手,
老教授阅毕,拍案惊呼:“哲学系无此才子也!”遂劝其转系,朱不允,等曰:“余志在数学,
愿以余力研读哲学,乞谅。”毕业之前,朱已有多篇论文问世,研究专题为欧洲一古代数学
家遗留之疑难悬题。(可惜,我未能记住这位数学家的名字,只记得这些悬题熔数学哲学于
一炉,艰深而又神秘,国内鲜有人知。姑且称为“S题"吧。)具研究结果已为世人瞩目,国
际数学界以为朱之解法属独辟蹊径,已抵他人未达之境地,离登堂入室为时不远矣。毕业后,
朱留校任教,知情者皆以为此君抱负远大,才华初露,前程未可限量。殊不知"反右"大潮骤
起,朱业务拔尖,言行不趋时尚,又出身旧官僚之家,"右派"帽子从天而降。
朱不服,然无
理可辩,反而罪加一等。于是掷其两条出路:或留校监督劳动,或遣送回乡。朱年少气盛,
岂肯弃自由而受人监管,故决然选择后者,卷铺盖南下返乡。虽蒙耻辱,然其志未折,行囊
之中,尽皆书稿。回到乡里,乡人皆以冷眼睨之。朱君沉默寡言,形容消瘦,每日劳动之余,
便埋头于书稿,叩寻神秘数学殿堂之门,此时,荣辱皆忘,怡然遨游于逻辑迷宫。年华流逝,
转瞬八载。一日深夜,朱君屋内忽响声大作,四邻皆惊醒,但闻朱君推门而出,口中连呼:
"成了!成了!"邻人中有动恻隐之心者,叹曰:"可怜,此'老右'疯矣。"朱君于月下疾走数
百步,复回屋中,伏案疾书通宵。"S题"之谜,终于朱君笔下昭然大白!是日,朱君返乡整
八年矣。几日后,朱满怀喜悦,将论文稿寄与母校一教授处。不久接教授回函,并将稿寄回,
信曰:"读君之大作,可喜可贺,此乃数学界一大新成就也。然你我均为戴帽之人,国内恐
无报刊能采纳。建议投科学院一试。"朱君于是将文稿寄科学院,数月后获回音,曰:"大作
此处无人可作鉴定,只能壁还。"如是几番碰壁,时过年余。一日,母校教授又来信道:"近
闻国外一数学家以相同方法解出'S题',举世轰动,然较君之发现迟一年有余矣!"朱君闻此
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所哀痛者,并非个人得失,乃民族之荣誉也!既如此,个人奋斗
又何益。一气之下,朱君愤然焚毁论稿,将所藏书籍尽抛千废品回收站,并发誓永不再与数
学沾边。此后,朱君以磨剃刀为生,每日骑一辆破车往返乡野村落,沿途叫喊:"磨刀耶!
磨刀耶!"一次,朱君骑车抵一僻静山村,此处多剃头匠,朱连续二日进村磨刀,村中民兵
起疑,盘诘再三,知其乃"右派",遂押至公安局,罪名为:刺探国家军事机密!(山村附近
有一军营。)朱君于是成为罪犯锒铛入狱。至今下落不明……
我在日记里记下了这个真实的故事,心中的愤懑、迷惆和失望是无法言喻的。每想起这
个故事,我的眼前便会出现一片惨淡的火光,那些用心血和生命写成的论稿,在火光里变成
了灰烬,像一群灰白色的蝴蝶,伴随着缕缕青烟失魂落魄地飘着。而朱君那含泪的眼睛,却
在冷漠的火烙中失去了光泽……非常奇怪,我常常因此想起太阳鱼,虽然那只是几时幼稚可
笑的记忆,但在干涸的泥潭中被晒成了鱼干的活泼泼的美丽的小生命,它的凄惨命运,竟使
我联想起不幸的朱君。在我们这个多山多水多太阳的国度里,有多少这样干涸的泥潭,有多
少这样被晒干的生命!我曾经以朱君的命运自比,我算什么呢,不幸的人有的是!中国呵……
是的,我并不愿多想这一类往事,然而没有办法,它们时不时会从回忆的库藏中溜出来,
使我久久地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情绪中。所幸的是,这种压抑并没有压得我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有时我感觉到自己就像一棵长在石缝里的小草,拼着命从岩石的挤压中伸出臂膀来,去承接
雨露,去拥抱阳光。 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还未被晒干的太阳鱼,只要还有几滴水在我身
边流动,我便要奋力地游,游出这个绝望的泥潭,游到江河湖泊里去……
1985年6月于上海
又及:刚刚从庐山参加一个散文创作讨论会回来。没想到在山上听到了那位朱君的消息!
在讨论会上,我谈起在“氿”畔的那段生活,谈起那位不幸的朱君。会后,有两位来自
“氿”畔的女教师急匆匆找来了,她们喜形于色地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人,现在已经当大
学教授了!”“氿”畔的人们都已经知道了他。在监狱里,他并未绝望,理想之火于囚困之中
重新燃起。在铁窗围墙里,他又写出许多论文。前几年,他终于获得平反,并被母校请回去,
提升为教授。他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意外的消息使我一夜没有合眼。我久久沉浸在一种难以自制的激动中。这简直就像一
个童话故事——被晒干的太阳鱼,在太阳下又活转来,闪烁出夺目的光彩……但我无法怀疑
它的真实性。它使我记忆中的太阳鱼复活了。
1985年7月10日夜记于长江上
峡谷
在走向大海的旅途中,一座大山挡住了江河的去路。于是江河和大山便展开了一场你死
我活的搏斗。巍峨的大山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它自信江河必定在它脚下溃退。然而江河
却发疯似地冲啊撞啊,怎么也不肯退回去另谋出路。谁也无法计算这种搏斗持续了多少年。
渐渐地,大山在急流的冲撞下出现了裂缝……终于有一天,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大山豁开了
一道巨口,江水欢呼着从山的豁口中冲了过去。坚忍不屈的江河终于是胜利者,大山只能无
可奈何地看着江水冲过自己巨大的创口,浩浩荡荡地流向远方……
我游历过大大小小不少峡谷,站在那些森然的峭壁下,倾听沉雷般的水声弥漫峡谷,心
里便会涌出上述联想。峡谷是不是这样形成的,我没有研究过,或许还因为地震,因为滑坡,
因为一些人类至今尚未弄清的原因。不过我想,许多峡谷是山水搏斗的产物。我曾经两次经
过长江三峡,一次顺流而下,坐大船,一次逆水坐小船。在急流呼啸的江中看两岸千姿万态
的山峰,看那些雄奇的峭壁纷纷闪开为大江让道,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缕敬意。生机勃勃的
江河是运动着歌唱着的生命,它们有追求有信心有力量,它们当然是不可阻挡不可战胜的。
峡谷,正是江河的纪念碑,纪念它们的勇敢无畏,纪念它们的坚忍顽强,纪念它们的胜利。
哪里能寻找比峡谷更宏伟更壮观的纪念碑呢。
有些峡谷极窄,人行其中,常常会生出疑窦:能走通么?在景色迷人的大宁河上游,我
曾在一个名叫野猪峡的深谷中走了二里地。那是一条非常奇特的峡谷。两堵凹凸不乎的峭壁
之间,窄处才二三米,宽处不过七八米。举头望去,忽隐忽现的天光宛若游龙,闪烁出没于
危崖和草木之间。峡底曲折蜿蜒,一道清澈的急流拐来拐去奔突蛇行。峡谷由宽而窄,渐渐
窄到无路可寻了,只有乱石迎面扑来,急流在脚背上撞起尺把高的浪花,沉闷的水声震得人
头晕眼花……此时此刻,哪里还会产生什么纪念碑之类的联想,只有惶恐疑惑和如烟如雾的
水汽一起笼罩着我。我想,以这样一道纤细柔弱的泉流,要在这乱山中拓开一条出路,简直
痴心妄想。然而峡谷终于豁然开朗,憋着劲儿在幽暗中流泻的泉水突然见到了日光,激动地
扑向前去,在嶙峋的石滩中跌跌撞撞地奔跑了一程,慢慢平稳下来,形成一条清波粼粼的河。
转身回望那峡谷,只是一道黑森森的峡谷,不动声色地嵌在峭壁上……当地的导游告诉我,
传说许多年前,猎人们发现了一匹其大无比的野猪,于是紧追不舍。野猪逃至峭壁前无路可
走时,突然狂嚎一声,一头撞到峭壁上,峭壁竟然被撞出一道裂缝,野猪顺裂缝逃出深山,
摆脱了猎人们的追逐。后人遂称此地为野猪峡。这当然只是传说而已,一个并不美妙的传说,
却也是生命战胜了顽石。我想,造成这峡谷的必定是水,是那股细小而坚强的山泉。生命的
活水呵,你们能创造多少奇迹呢?
也有一些走不通的峡谷。如果你曾经走进这样的峡谷,你就会很形象地体会绝望的滋味。
生命的流水也曾经冲击过这些峡谷,也曾经想走通这些峡谷去投奔江海,然而终于未能如愿,
当心灰意懒的流水从这些峡谷中退出去时,那些未被走通的峡谷如同一张咧开的嘴,得意地
狞笑着……
是的,走在形形色色的峡谷里,我总是会生出很多联想。我联想到生命的美丽坚忍,也
联想到生命的曲折艰难。如果没有这些挡路的山,没有这些又深又窄的峡谷,生命之花或许
能开得更繁茂更动人呢。在我的联想中,还有一条奇特的峡谷,其他任何人也许都无法联想
到它。
这是上海的一条弄堂,两幢高高的大楼在弄堂西边相峙着,两幢楼间的夹缝便形成一条
又深又长的峡谷。每天,有无数人从这峡谷中通过。这里风大得出奇,不管什么天气,站在
弄堂口,风准能把你的头发吹得像一堆乱草。到夏天的夜晚,这里便成了避暑胜地,几十米
长的小峡谷里,坐满了乘凉的人。抬起头来,夜空就像一柄深蓝色的剑,镶嵌着几颗晶莹的
宝石。打从会走路开始,我每天都要从这里走进走出,这小峡谷使我感到亲切。可是到后来,
它突然变得恐怖起来,因为有人从其中的一幢大楼上跳下来,跳在弄堂口,死了。那是1957
年深秋。那天,弄堂口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人们皱着眉头,远远地看着仰躺在弄堂门口的死
者,轻轻议论着:"是自杀,自杀,大概是右派分子。"那时我还小,自杀这个词汇,也是头
一次听见。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竟会自己找死,这么大这么好的世界,难道无法留住他们?
跳下人来的那幢大楼门口,挂着七八块单位招牌,也没有门卫,白天谁都能进去,晚上
也不锁门。这一年有两个人从大楼上跳下来,第二位死者是一个40来岁的女人,摔碎了脑
壳,折断了一条胳膊,尸体在弄堂口躺了整整一上午,其状惨不忍睹……以后,只要逢到搞
什么政治运动,这条小峡谷里便会出现一个两个跳楼者。到"文化大革命"初期,这种惨状到
了造极的地步,一天上午,先后跳下两个人,弄堂口头一位跳楼者的尸体还未拉去,弄堂里
又跳下一个来……
一天傍晚,我走到弄堂口,忽听得头顶有人喊了一声,抬头一看,只见一片蓝色的影子
从空中飘飘地往下坠,像是一件衣裳掉下来,等地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时,我才意识到:
是人!而且就跳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跳楼者嘴里还在呼哧呼哧吐气,很快便有血沫跟
着吐出来,脸色也由红转白转青转灰,几秒钟后便断了气。这是个不到30岁的小伙于,一
身崭新的中山装,上衣袋里还别着一支亮晶晶的钢笔……
我们这条弄堂于是在上海便出了名,人们暗地里称那幢大楼为“自杀大楼”。有人在大
楼临街道和弄堂的窗子上加了铁栅栏,但自杀者还是有办法越窗而下。他们想死的念头是那
么坚定执著,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们跳下去拥抱死神。对这里的居民们来说,这条小
峡谷变得阴森可怖了,进出弄堂时,人们情不自禁要举头望一望。炎夏之夜,尽管小峡谷里
凉风宜人,却再不见一个乘凉者……对那些跳楼者,我深深地同情他们,并且为他们感到悲
哀。
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他们来自这个大都市的不同角落,谁也不清楚他们究
竟为什么要寻死。现在想起来,他们都是那些政治运动的牺牲品。我相信,他们中间没有一
个是犯了死罪的!哦,在人生的旅途中,会遇到一些难以通过的峡谷,通过它们需要勇气和
毅力。有些人历尽苦难和屈辱,那些狭隘无情的峡谷终于无法阻挡他们,更无法挤扁他们。
他们走通了一条又一条峡谷,到达了无比开阔的新天地。而有些人,却无法通过他们所遇到
的峡谷,譬如在那条小峡谷里丧生的人们……
关于那条小峡谷的凄惨可怖的故事,是属于昨天的回忆了。自从我们国家走出那一条长
长的恶梦般的大峡谷之后,我们的弄堂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跳楼者。住在那里的人们似乎已忘
了从前的故事,从弄堂口走进走出时,再也不会举头窥探步履慌张。夏夜,小峡谷里又坐满
了乘凉的人,清凉的风送来了新鲜空气。头顶上那一长条蓝天,又像一柄镶了宝石的剑使人
们赞叹不已。
而我却总也忘记不了小峡谷住日的故事。当我在真正的峡谷中流连觅胜时,我便想起了
那条小峡谷。形成小峡谷的两幢大楼,虽比不上大山巍峨,但如果作为纪念碑,它们的涵义
大概是任何大山无法相比的。这不是胜利者的丰碑,也不是失败者的耻辱柱,它们只是两块
无字的碑石,默默矗立在人声喧哗的大都市中。如果人们不曾忘记发生在这条小峡谷里的故
事,那么,它们或许会默默地发出震撼人心的声音:人们啊,要尊重生命,要珍惜生命!
生命啊,永远不要在峡谷里停留,不管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峡谷,冲过去,远方有大海
在等待着。
1985年8月于上海
瞬间的迷惑
一生中总有迷路的时候。有些人在迷途上极其冷静,他们智慧和毅力的每一根神经都会
变成眼睛,专注地在纷乱和幽暗中找寻出路,他们的迷途是短暂的。有些人在迷途上慌作一
团,虽然脚不停步,却盲目地乱转一气,最后稀里糊涂走入歧途,谁也不能预料他们会走向
何方。
我这个人辨别方位的能力很差,所以常常迷失方向。在大都市中,我并不惧怕迷路,因
为到处都是人,可以发问。就是在乡间问题也不大,总有热心的乡里人走过来指点。有时我
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假如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或者沙漠上,情况会怎么样呢?
几年前的秋天,去过一次新疆。坐着军用小吉普飞驰在千里大戈壁中,那种新鲜感是极
其短促的。因为车窗外的风景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寸草不生的青褐色的旷野,大大小小形
态奇异的卵石,还有被烈日烤出的蒸腾热气,使遥远的地平线变得起伏不定、朦朦胧胧,仿
佛这寂寞而又枯燥的旅途永远也没有尽头……
吉普车突然停下来,周围是渺无边际的戈壁滩。车停在这里干什么?司机是一位年轻的
军人,嘴唇上长着柔软的胡须。他急匆匆跳下车去,神色有些紧张。
“是不是车坏了?”我急忙问。
司机不作声,抿紧了嘴打开车盖察看一阵,然后才答道:“车出故障了。”
我心里一紧,在这里抛锚,可不美妙!前无人家后无客栈,茫茫苍穹底下只有无边无际
的戈壁滩和我们这辆瘫痪了的小吉普……
“问题不大,我能修好。”小司机莞尔一笑,给了我一颗定心丸。说罢,埋头修他的车
了。
在车上坐着没意思,我便下车在戈壁滩上溜跳起来。在光秃秃的戈壁滩上溜跶也没有意
思,我便选了一块光滑的卵石,背对着吉普车坐下来,无聊地打量着周围那遍地横陈的大大
小小的、被诗人想象为“龙蛋”的卵石。这些卵石究竟怎么会出现在戈壁滩上,实在是一件
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的目光落定在一块奇怪的卵石上,这卵石形状极像一只圆睁着的眼睛,
中间一个黑黝黝的凹陷,正是深不可测的瞳人。这大眼睛有些可怕,那神秘而又愤怒的目光
直直地瞪着我,瞪得我心颤。这大眼睛在荒凉的戈壁滩上瞪了多少万年?曾经有多少旅人发
现过它那神秘而又愤怒的目光?曾经有多少不为世人所知的故事在它的瞪视下发生……我
想着想着,因为旅途劳累,便渐渐迷迷糊糊、昏昏欲睡起来……突然背后轻轻地飘来一阵发
动汽车引擎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停在身后的那辆小吉普,竟然已无影无踪!
通向天际的道路已被茫茫苍苍的青褐色大戈壁融成一体,任我怎么搜寻,也看不见小吉普的
影子。
我嚯地从卵石上站起,放开嗓门喊了一声,顿时,空旷寂寞的大戈壁上响彻凄楚悠长的
回声:“回来!回来!回——来——”这回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在我的身畔旋转起伏,像
无数透明无形的绷带,一层一层把我包裹……无形的绷带顷刻便化成了恐惧,结结实实地笼
罩了我,使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
这浩瀚无涯的大戈壁中,现在只剩卞我一个人了!靠两条腿,要想走出这千里荒漠简直
是梦想,而且我根本辨不清南北东西;不知道该向何处走。我马上想到了夜幕降临后的情景,
狂风咆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隐匿着的,是蛇的绿眼、狼的血口、鹰的铁爪……
回头看,那块眼睛似的大卵石依然在。它看起来似乎更像一只眼睛,但它的目光却有变
化,掺杂在神秘中的愤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嘲讽,是幸灾乐祸的冷笑。
接下来,发生了令我毛骨悚然的事情——那石头眼睛突然眨了一下,黑黝黝的瞳仁变成
一道下垂的缝,复又睁开,冷笑的目光中嘲讽的意味变得更浓。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双手
用力揉揉自己的眼睛,再一动不动盯着那只石头眼睛。仿佛是为了证明并非我的错觉,那石
头眼睛又狠狠地眨了三下,然后用一种冷漠的目光凝视我。
我感到浑身的毛发一根根都竖了起来。此刻别无选择,赶紧走,逃离那石头眼睛的视线!
走!然而举步维艰,双脚是那么沉重……走!坚硬的戈壁滩竞变得像沼泽一样,一步一
陷,我想寻找公路,那条近在咫尺的公路却已不知去向!我跌跌撞撞地走着,像一个无法控
制自己的醉汉。我简直不敢回头看那只紧盯住我的石头眼睛,我的背脊上能感觉到它那冰凉
冰凉的注视。
突然,我被脚下的一块小卵石绊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抬头看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那只石头大眼睛,正横在我的面前,并冷冷地逼视着我!我下意识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
卵石,准备朝那大眼睛砸过去,握石的手中一阵灼热,转眼看手中之石,又倒抽一口凉气—
—手中的那块小卵石,竟也是一只圆睁着的眼睛!我急忙扔掉手中的卵石,那卵石却并不着
地,在我眼前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绕着我的头顶飘飘悠悠飞起来。这哪里是什么卵石,分明
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眼睛,恶作剧地在空中一眨一眨瞟着我,再看周围,天哪,横陈在地上的
所有卵石,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眼睛,用各种各样不同的表情直愣愣地瞪着我。我被一群可
怕的眼睛包围了!现在,任我怎么拔腿飞跑,也跑不出这些眼睛的围观和追踪了。这些石头
的眼睛,这些千百年来倒毙在大戈壁中的迷路者的眼睛,这些迷惘的惊奇的悲哀的凶险的幸
灾乐祸的眼睛们啊……
我失魂落魄地颓坐到地上,绝望地闭紧了眼睛,再不想也不敢看周围的一切。这时,耳
畔突然爆响出一阵雷鸣般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强烈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瞳仁。那声音仍然不
停地在响——哦,是汽车引擎的轰鸣!
身后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汽车修好了,请上车吧!”
我猛地回头,只见那位年轻的军人微笑着站在我的身后,”几颗亮晶晶的汗珠在他柔软
的胡须上闪动。那辆小吉普停在老地方一动未动。
原来是做梦!刚才可怖的一幕,全是梦境!
“刚才,你睡着了三分钟。”年轻的军人指指手表。他那镇静的乐呵呵的声音,一下子
把我的恐惧和迷惑驱逐得干干净净。
吉普车起动了,走远了,那石头的目光还在我眼前闪动。
做一个中国人的骄傲
小仪:
你好!
飞机不过飞了十几个小时,此刻我们却又远隔重洋,分别在地球的两端了。于是我又想
起了美国的那句格言:It is small world(世界真小)。
我们的班机飞离旧金山时,我的心情很不平静。虽然出国才几天,但我的感觉似乎是经
历了很多岁月,异国的风光和人情缤纷眩目,当然很新鲜,也给我很多启迪,使我思索了一
些问题,但我还是归心似箭,想儿子,想家,想远在万里之外的亲人和朋友们,想生我养我
的那片熟悉的土地……住在豪华的宾馆里喝着白兰地,听那些落泊艺术家演奏着陌生的音
乐,心里总不是那么自在,似乎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本来以为可能在美国和你见一面的,
有很多话想当面和你谈谈。直到登机之前,我还期望着你出现呢!
不知你最近的生活怎么样?学习进展如何?是不是还那样被难以忍受的孤独感包围
着?你曾在信里告诉我,刚到美国时,你简直觉得无法生活下去——举目无亲,囊中羞涩,
要进大学付不起学费,想找工作又没有门路……你说:“也许,对有些人来说,美国是天堂,
但对我们这些自费出国的中国留学生,天堂之门并没有打开。于是常常忍不住问自己:你离
乡背井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我完全可以想象并理解你当时的窘境和心情。在洛杉矶,我曾
遇到一位刚从中国到美国的自费留学生,情况和你差不多。见到我们对,他仿佛遇见了亲人。
尽管他不愿多谈他处境的窘迫,但我们都感觉到了。使我们印象更为深刻的,是他对未来的
信心。他说:“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没有什么了不起。既然出来了,就准备拼搏一
场,这也能锻炼我的意志和能力。我相信,美国大学生在事业上能达到的目标,我一定能达
到。总之,我决不会给中国人丢脸的。”这次在美国逗留时,我还和两位正在美国攻读博士
学位的朋友通了电话,其中一位隔着几千里地在电话中大声告诉我:“你知道,在我们这所
大学里,中国人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发奋图强,意味着超群出众!想想真有意思,在国内
时,老是爱发牢骚,对这也不满意,对那也有意见。可在国外,假如听到有人说中国的坏话,
便会义愤填膺,非和对方辩论一场不可,有时甚至想揍那些出言不逊的家伙。人在异国,才
会时时意识到:我是中国人!并且会很自觉地用自己的行为来维护这个称号。”他们的感慨,
一定能引起你的共鸣吧?我相信,你一定能战胜你的障碍,迎着风浪升起你的帆。你不是喜
欢我的这几句诗么:“如果没有风浪,这个世界会寂静得发慌,如果没有风浪,我的帆就不
可能飞扬。”也许,在远离祖国的“洋风洋浪”中,更能考验我们中国人的素质。
听说有些中国人在国外竟然羞于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这实在使我震惊。记得在数十年前,
有过这样的事情。
因为旧中国贫穷,因为旧中国被列强欺侮,因为中国人在国外受到歧视,
所以有人在国外谎称是日本人。在听到这样的历史故事时,我曾深深地感到悲哀,既为旧中
国的贫穷落后悲哀,更为那些否认自己是中国人的中国人悲哀。我们这一辈生在新中国的年
轻人,对这样的往事简直感到不可思议。这类事情发生在当代,当然要令我震惊了。为什么
羞于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是因为中国不如美国富强而自卑?是因为中国人不如美国人阔绰
而自馁?还是因为中国人不如洋人聪明而自惭形秽?我看没有一条理由站得住脚!诚然,美
国人的物质生活远比中国人丰裕,大部分人家都有汽车,住房也宽畅舒适,家庭生活基本上
实现了电气化,等等,这些,中国人确实很难相比。谁也不能否认,这些年涌向美国的中国
人中,有一部分就是冲着这些去的。像你这样怀着明确的目标到海外求学深造,准备将来报
效祖国的是大多数。仅仅在物质生活上同美国相比,当然会使有的人比得失去了自信心,但
是,为什么要仅仅作这样的比较呢?这就是人的一切吗?小时候,我的家境贫寒,父母的工
资供一家十来口人吃饭、穿衣、上学,窘迫得很。我们兄弟姐妹身上穿的总是洗得发白的旧
衣服,然而我们从来没有因此自卑过,在那些富家子弟面前,我们感到骄傲,因为我们的学
业远比他们优秀,我们得到的赞誉和尊重远在他们之上,我们自信前途要比他们美好。我的
这种类比大概也不尽妥当,不过我是很自然地想起了这些往事。说起我们新中国的形象,她
早已不是那个萎靡不振、挥浑噩噩的“东亚病夫”,当今世界有谁敢无视我们的存在,原因
无它,只因为我们强大了!至于中国人的聪明才干,那是世人所公认的,就在美国的一流科
学家、企业家、文化、教育、商业界人士中,华人的名字也是显赫的。那天在旧金山游览市
容,一位美国朋友指着森林一般的摩天大楼群问我:在这些大楼里,你以为哪一幢最漂亮?
我毫不犹豫地指着其中一幢高耸入云的塔形大厦说:“我喜欢这一幢。”这大厦的外形有点像
金字塔。又有点像纪念碑,在楼群中显得与众不同,设计这幢大厦的人不愧为一个有个性的
艺术家。那位美国朋友看着我笑起来:“你真有眼力。告诉你,这幢大厦的设计师是一个中
国人!”我当时并没有因此惊讶,只是感到欣喜,我觉得这似乎很自然,令人骄傲的自然。
其他人种能创造出的业绩,我们中国人应该有能力创造,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是的,踏上异国土地之后,才强烈地意识到:我是中国人!我的经验也是如此。在那些
陌生的外国人群中,我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目光——热情的、友善的、惊奇的、漠然的,但
轻视的目光,我倒未曾发现。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我决不自卑。也许世界对中国当代文学的
了解远不及对中国政治和经济的了解,更不及我们对世界的了解。我不自卑,也不夜郎自大,
盲目乐观。当大量外国当代的文学作品被介绍到中国来之后,我们有机会将我们的文学和他
们的文学作一番比较,比较的结果,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自卑的,他们用他们的语言和形式
写他们的生活,我们用我们的语言和形式写我们的生活,他们的文学中有使我们耳目一新的
东西,我们的文学中定然也有使他们感到新鲜的东西。
就像两座山上长出的两片不同的树林,
尽管树的种类不同,但作为树林,却一样壮观,一样体现了生命的意志和魅力,谁也不能说
两片树林孰优孰劣。你不是在搞东西方文化的比较吗,我想,你对这个问题应该更有发言权。
柏扬的那篇《丑陋的中国人》我也读过,有些读过它的人都拍案叫好,但我以为柏扬的
观点有点偏激,这或许是演讲和做文章的需要。他说的有些缺点,其实并非中国人所专有,
而是人类共有的,譬如嫉妒,譬如自私,等等,把这些每个民族都可能有的弱点拿来当作中
国人的专有以示我们的丑陋,恐怕不能算一件美事。不过把确实存在的问题大胆地提出来醒
戒世人,这大概要比在封闭中自我陶醉要好得多。一个封闭的民族是不会进步的。
你说得很对,当代中国人倘还只能以老祖宗的“四大发明”为荣,那将是可悲的。今天,
绝大部分中国人正在投身改革,正在为改变中国的落后现状而探索、奋斗,中国人再也不闭
关自守,我们真正知道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这些,才真正是令人鼓舞的。占人类四分之
一的中国人保持着生机勃勃的进取之心,这对世界意味着什么呢?我想起了十年前我们大学
里的一次作文比赛,有一位同学以《做一个中国人的骄傲》为题写了一篇散文,其中的文句
我已经记不清楚,但这个题目十年来一直回响在我的耳边。这是一个使人振奋也发人深思的
题目。
请原谅,我或许扯得远了。这些问题,其实无须我多谈的,你置身异域,可能想得比我
更透彻更深刻,不过有一句话即便是远隔重洋,我们也是可以异口同声骄傲地呼喊的:
我是中国人!
我们是中国人!
我想,当你默默地或者大声地喊着这句话的时候,你的孤独感会消散的。
此祝
健康
赵丽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