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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朝

送秦中诸人引(〔金〕元好问)

【原文】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于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

予年二十许时,侍先人官略阳,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时纨绮气未除,沉涵酒间。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也。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鄠、杜间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于颜间。二三君多秦人,与余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常约近南山,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从宾客游,伸眉高谈,脱屣世事,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里,不若二三君之便于归也。

清秋扬鞭,先我就道,矫首西望,长吁青云。今夫世俗惬意事,如美食大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闲居之乐,澹乎其无味,漠乎其无所得,盖其放于方之外者之所贪,人何所争,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诸君,明年春风,待我于辋川之上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遗山先生文集》

【译文】关中地方风物土壤富庶肥沃,人民质朴直爽又崇尚道义,风气习俗与喜欢激昂放歌的作风都还保留着秦汉时的旧貌。要说到山川之美,游览胜地之多,是天下没有能够与它相比的。所以志在四方的人都喜欢在关中居住。

我二十岁左右时,随奉先父官居略阳,曾因秋试在长安住了八九个月。那时我还未脱尽纨绔习气,整天沉溺在灯红酒绿之中,虽然知道有许多名胜美景却无暇顾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与关中人士相处得更多了,就对关中的事情更为熟悉了。每当听到谈起长安以及蓝田、鄠杜一带地方的风土物情,面上就显出跃跃欲往的喜色来。你们诸位大都是关中人,与我一道游览,真是志同道合。我曾打算约你们一起在靠近终南山地方觅一块地,经营五亩田大小的庄园,像举子退居温课一般,收集佳书精研细读,常常酿造美酒供应,相随着宾客游览,扬眉高谈阔论,摆脱尘事困扰,赏览山河美景,考察前代遗迹,这样大概可算不辜负古人了。但是,我因为家在嵩山之南,这么热的天要长途跋涉千里,不像你们来去这么方便。

你们在清秋佳日扬起马鞭,先我一步登上征途,举头西望,真是气吐青云。现在社会上称心满意的事情如吃山珍海味做高官,腰缠万贯住华美的房子,都是大多数人所追求而老天爷却非常吝惜的,因此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像那闲居的乐趣,或许是平淡得无味,空虚得一无所有,但这正是置身世外的人所追求的,一般的人怎么会去争它,而老天爷又怎么会去吝惜它呢?各位走吧!待到来年春风荡漾的时候,请在辋川岸边等我到来。(丁如明)

送何太虚北游序(〔元〕吴澄)

【原文】士可以游乎?“不出户,知天下”,何以游为哉!士可以不游乎?男子生而射六矢,示有志乎上下四方也,而何可以不游也?

夫子,上智也,适周而问礼,在齐而闻韶,自卫复归于鲁,而后雅、颂各得其所也。夫子而不周、不齐、不卫也,则犹有未问之礼,未闻之韶,未得所之雅、颂也。上智且然,而况其下者乎?士何可以不游也!

然则彼谓不出户而能知者,非欤?曰:彼老氏意也。老氏之学,治身心而外天下国家者也。人之一身一心,天地万物咸备,彼谓吾求之一身一心有余也,而无事乎他求也,是固老氏之学也。而吾圣人之学不如是。圣人生而知也,然其所知者,降衷秉彝之善而已。若夫山川风土、民情世故、名物度数、前言往行,非博其闻见于外,虽上智亦何能悉知也。故寡闻寡见,不免孤陋之讥。取友者,一乡未足,而之一国;一国未足,而之天下;犹以天下为未足,而尚友古之人焉。陶渊明所以欲寻圣贤遗迹于中都也。然则士何可以不游也?

而后之游者,或异乎是。方其出而游乎上国也,奔趋乎爵禄之府,伺候乎权势之门,摇尾而乞怜,脅肩而取媚,以侥幸于寸进。及其既得之,而游于四方也,岂有意于行吾志哉!岂有意于称吾职哉!苟可以夺攘其人,盈厌吾欲,囊橐既充,则阳阳而去尔。是故昔之游者为道,后之游者为利。游则同,而所以游者不同。

余于何弟太虚之游,恶得无言乎哉!太虚以颖敏之资,刻厉之学,善书工诗,缀文研经,修于己,不求知于人,三十余年矣。口未尝谈爵禄,目未尝覩权势,一旦而忽有万里之游,此人之所怪而余独知其心也。世之士,操笔仅记姓名,则曰:“吾能书!”属辞稍协声韵,则曰:“吾能诗!”言语布置,粗如往时所谓举子业,则曰:“吾能文!”阖门称雄,矜己自大,醯甕之鸡,坎井之蛙,盖不知甕外之天、井外之海为何如,挟其所已能,自谓足以终吾身、没吾世而无憾。夫如是又焉用游!太虚肯如是哉?书必钟、王,诗必陶、韦,文不柳、韩、班、马不止也。且方窥闯圣人之经,如天如海,而莫可涯,讵敢以平日所见所闻自多乎?此太虚今日之所以游也。

是行也,交从日以广,历涉日以熟,识日长而志日起。迹圣贤之迹而心其心,必知士之为士,殆不止于研经缀文工诗善书也。闻见将愈多而愈寡,愈有余而愈不足,则天地万物之皆备于我者,真可以不出户而知。是知也,非老氏之知也。如是而游,光前绝后之游矣,余将于是乎观。

澄所逮事之祖母,太虚之从祖姑也。故谓余为兄,余谓之为弟云。

——选自《四部丛刊》本《国朝文类》卷三十四

【译文】读书人可以出游吗?“不出家门,知道天下的事”,为什么还要出游呢!读书人可以不出游吗?男子出生射六枝箭,表示志在天下四方,怎么可以不出游呢?

孔子是有上等智慧的人,到周国去请教礼仪,在齐国听韶乐,从卫国回到鲁国,然后雅、颂才得到它合适的位置。孔子如果不去周国,不去齐国,不去卫国,那么还有没有请教的礼仪,没有听过的韶乐,没有得到合适位置的雅、颂。有上等智慧的人尚且如此,何况比不上他的人呢!读书人怎么可以不出游呢!

那么,那说不出家门能知道天下事的人,是错了吗?我说:那是老子的意思。老子的学说,修养自己的精神道德,而不管天下国家的大事。人的精神道德,天地万物都具备了,那认为我只要在自己的精神道德中求索就足够了,用不着再到别处去求索,这本来就是老子的学说啊。但是我们孔圣人的学说不是这样的。孔子是用不着学就知道的人,但是他所知道的,只是上天所赐予的好善的本性罢了。至于山脉河流、风俗习惯,老百姓的实情、世事生计,名号物色的大小差别,前人的言论和行为,不广泛地在外听取考察,虽然有上等的智慧,又怎么能全都知道呢?因此,见闻贫乏,难免不被人讥笑为学识浅薄。交朋友的人,在一乡里觉得不能满足,因而及于一国;在一个国家里觉得不能满足,因而遍及天下;还以天下不能满足,就上与古代的人交朋友。这就是陶渊明想到中都寻访圣贤留下的业迹的原因。那么读书人怎么可以不出游呢?

但是后来出游的人,有的目的与此不同。当他出游京城,奔走趋奉于官僚的府第,候望于有权有势的人家中,像狗一样摇着尾巴乞求爱怜,缩敛肩膀来取悦于人,以求意外获得一官半职。等到他得到了,仕宦出游于四方,怎么会有意

于推行他的学说思想呢!怎么会有意于胜任他的职守呢!如果可以就强行索取于他人,满足自己的欲望,口袋里装满了,就安详自得地离开了。因此,以往出游的人为了道义,后来出游的人为了私利。同样是游,但游的目的不同。

我对于弟弟何太虚的出游,怎么能够不说上几句呢!太虚以他聪敏过人的资质,刻苦专心的学习,擅长书法、诗歌,写作文章,研讨经书,提高自身修养,不求被人所知,三十多年了。他口中从来不谈官爵俸禄,眼中从来不注意权威势力,有一天忽然要出游万里之外,这使人们感到奇怪,而惟独我知道他心中所想。现在的读书人,拿起笔来仅仅能够写下姓名,就说:“我擅长书法!”联缀词句成篇,声韵略微和谐,就说:“我擅长作诗!”文辞语句分布安排,大略写得像过去所称的应试文章,就说:“我善于作文章!”关起门来称大王,夸耀自己,妄自尊大,犹如酒甕里的醯鸡,废井中的青蛙,不知道甕外的天、井外的海是什么样子,凭借他所会的微末小技,自以为这一生活到死可以没有遗憾了。像这样又何必出游!太虚肯像这样吗?他书法一定要追攀钟繇、王羲之,诗歌一定要并肩陶渊明、韦应物,文章不如柳宗元、韩愈、班固、司马迁不肯休止。并且正窥测直入孔子经典大义,觉得像天一样高广,如海一般宽深,没有办法测量其边际,怎么敢因为平时所见所闻而自以为了不起呢?这就是太虚今日出游的原因。

这次外出,交游一天天广泛,见的世面一天天深切,识见一天天增长,志向一天天提高。追踪圣贤的业迹,而以圣贤的思想为自己的思想,一定知道读书人之所以为读书人,该不仅仅满足于研读经书、纂写文章、擅长诗歌书法而已。闻见将越多而自己越感到孤陋寡闻,知识将越丰富而自己越感到贫乏,那么天地间万物都齐备于我,真正可以不出家门而知道天下事了。这个知,不是老子所说的知。像这样出游,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游,我将这样看待太虚。

我所及得上侍奉的祖母,是太虚祖父的堂姊妹,所以他叫我哥哥,我叫他弟弟。(李梦生)

 

大龙湫记(〔元〕李孝光)

【原文】大德七年秋八月,予尝从老先生来观大龙湫,苦雨积日夜。是日大风起西北,始见日出。湫水方大。入谷,未到五里余,闻大声转出谷中。从者心掉。望见西北立石,作人俯势;又如大楹。行过二百步,乃见更作两股相倚立。更进百数步,又如树大屏风。而其颠谽谺,犹蟹两螯,时一动摇。行者兀兀不可入。转缘南山趾,稍北,回视如树圭。又折而入东崦,则仰见大水从天上堕地,不挂著四壁,或盘桓久不下,忽迸落如震霆。东岩趾有诺讵那庵,相去五六步,山风横射,水飞著人。走入庵避,余沫迸入屋犹如暴雨至。水下捣大潭,轰然万人鼓也。人相持语,但见口张,不闻作声,则相顾大笑。先生曰:“壮哉!吾行天下,未见如此瀑布也。”是后,予一岁或一至。至,常以九月。十月,则皆水缩,不能如向所见。

今年冬又大旱。客入,到庵外石矼上,渐闻有水声。乃缘石矼下,出乱石间,始见瀑布垂,勃勃如苍烟。乍小乍大,鸣渐壮急。水落潭上洼石,石被激射,反红如丹砂。石间无秋毫土气,产木宜瘠,反碧滑如翠羽凫毛。潭中有斑鱼廿余头,闻转石声,洋洋远去,闲暇回缓,如避世士然。家僮方置大瓶石旁,仰接瀑水。水忽舞向人,又益壮一倍,不可复得瓶。乃解衣脱帽著石上,相持扼,欲争取之,因大呼笑。西南石壁上,黄猿数十,闻声皆自惊扰,挽崖端偃木牵连下,窥人而啼。纵观久之,行出瑞鹿院前。今为瑞鹿寺。日已入,苍林积叶,前行,人迷不得路,独见明月宛宛如故人。

老先生谓南山公也。

——选自永嘉诗人祠堂丛刻《五峰集》

【译文】大德七年秋季八月间,我曾经跟随老先生来观赏大龙湫瀑布,正逢淫雨连绵,日夜不停。这一天,大风从西北刮起,才见到太阳出来。大龙湫的水势正大。进入山谷,还不到五里多路,就听到巨大的声响从谷中曲折传出。跟随者都胆战心惊。望见西北方屹立的一座山峰,作出人俯伏的姿势;又很像堂前的柱子。走过二百步,于是又见到此峰变得好像是两腿互相支撑站立。再前行一百多步,此峰就又像是树立着的大屏风了。它的顶峰裂开而又深陷,仿佛螃蟹的两只螯足,不时地摇动。游人心神紧张而不敢再往里走。于是转身沿着南山脚,向偏北方向走去,回头再看那山峰就像是树立的玉圭了。又转弯进入东山,抬头就看见大水从天上直落到地上,一点水也不沾挂四边石壁,有时瀑水在半空中回旋久久不落,刹那间又迸落如雷霆万钧。东山脚下有诺讵那庵,相距五六步远,山风横吹过来,瀑水就飞射到人的身上。走进庵堂躲避,瀑水的余沫仍然会飞溅入屋好像暴雨来了一样。瀑水向下冲击大水潭,轰然震响如同万人击鼓。游人互相拉手说话,只看见嘴巴张开,却听不见话音,于是相视大笑。老先生说:“壮观啊!我走遍天下,没有见过如同这样的瀑布。”从此以后,我每年有时来一次。来时,常在九月。因为在十月,瀑水就减少,不能像以前所见到的那样了。

今年冬天又是大旱。我自外而来,到诺讵那庵外的石桥上,渐渐有水流声可以听到。于是顺着石桥下去,走出乱石丛,才看见瀑布垂挂着,水气喷溢升腾有如青色的云烟,忽大忽小,而水声也渐渐宏壮急迫起来。瀑水跌落在水潭中低凹的石面上,石面被瀑水猛烈地冲击,反射出丹砂一般的红光。石间没有丝毫的泥土气息,生长于此的树木本该瘦瘠,却反而像翡翠鸟和野鸭的羽毛那样碧绿光滑。水潭里有二十多尾斑鱼,听到石头被水冲激转动的声音,就舒缓地摇尾游向远处,悠闲徘徊,就像避世的隐士那样。家僮此时在石旁放置了大瓶,想盛接由上而来的瀑水。瀑水忽然飞舞着向人们扑来,势头加大了一倍,家僮们不能再取回瓶子。于是他们解衣脱帽放在石上,互相牵拉着,想努力取回瓶子,并因此而大声呼叫笑闹。西南方的石壁上,有几十只黄猿,听到笑闹全都惊惶不安,攀缘着山崖顶端横卧的树木鱼贯而下,窥视着游人而啼叫。我们放眼观赏很久,才走到瑞鹿院前。瑞鹿院就是现在的瑞鹿寺。这时太阳已经落下,青苍的树林里堆满了落叶,往前走时,人们已迷失了路径,只见明月当空依依多情仿佛老朋友。

老先生就是南山公。(朱大刚)

两汉

狱中上梁王书

[西汉]邹阳

【作者小传】邹阳,齐人,活动于汉文帝、景帝时期。初仕吴王刘濞,因刘濞阴谋叛乱,上书婉谏,吴王不听,离吴从梁孝王。梁孝王刘武是文帝窦皇后的小儿子,汉景帝的同母弟,有嗣位之意。邹阳力争以为不可,羊胜、公孙诡乘隙进谗,邹阳被捕下狱。他在狱中上书,慷慨陈辞。梁王见书,立即释放了他。后来汉景帝听从爰盎进言,立七岁的刘彻为太子。羊胜、公孙诡为梁王献谋,派人刺杀爰盎。景帝追查凶手,梁王不得不令二人自杀以谢罪。于是对邹阳敬为上客。邹阳为梁王求救于景帝宠妃王美人的兄长王长君,请为说情,起了一定的效果。司马迁赞邹阳“抗直不挠”;班固评邹阳“有智略,慷慨不苟合”。

【题 解】邹阳被系狱中,身罹杀身之祸,但并不迎合媚上,哀求乞怜,而在上书中继续谏诤,字里行间,还很有些“不逊”(司马迁语),充分显示了他的“抗直”“不苟合”的性格,也是他“有智略”的表现。文章历举史实,借古喻今,雄辩地揭示了人主沈谗谀则危,任忠信则兴的道理。全文善用比喻,富于文采,是汉代散文名篇之一。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1),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2),白虹贯日(3),太子畏之(4);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5),太白食昴(6),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7),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献宝(8),楚王诛之(9);李斯竭忠(10),胡亥极刑(11)。是以箕子阳狂(12),接舆避世(13),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14),子胥鸱夷(15),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16)。”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17),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18),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19),为燕尾生(20);白圭战亡六城(21),为魏取中山(22)。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23);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24),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25),卒为应侯(26)。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27),徐衍负石入海(28),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29)。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30),缪公委之以政(31);甯戚饭牛车下(32),桓公任之以国(33)。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34),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35)。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36),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37)。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38)。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39),而三王易为也(40)。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41),而不说田常之贤(42),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43),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亡厌也。夫晋文亲其雠(44),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45),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46),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47)。越用大夫种之谋(48),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49)。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50),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51)。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52),堕肝胆(53),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呔尧,跖之客可使刺由(54),何况因万乘之权(55),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56),要离燔妻子(57),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58)。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59),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60),祗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61),怀龙逢、比干之意(62),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63),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64),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65),载吕尚归(66),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67)。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68),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谄谀之辞,牵帷廧之制(69),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70),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71)。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72)。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73);邑号朝歌(74),墨子回车(75)。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76),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77),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78)!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汉书·贾邹枚路传》

臣子听说忠心不会得不到报答,诚实不会遭到怀疑,臣子曾经以为是这样,却只不过是空话罢了。从前荆轲仰慕燕太子丹的义气,以至感动上天出现了白虹横贯太阳的景象,太子丹却不放心他;卫先生为秦国策划趁长平之胜灭赵的计划,上天呈现太白星进入昴宿的吉相,秦昭王却怀疑他。精诚使天地出现了变异,忠信却得不到两位主子的理解,难道不可悲吗?现在臣子尽忠竭诚,说出全部见解希望你了解,大王左右的人却不明白,结果使我遭到狱吏的审讯,被世人怀疑。这是让荆轲、卫先生重生,而燕太子丹、秦昭王仍然不觉悟啊。希望大王深思明察。

从前卞和献宝,楚王砍掉他的脚;李斯尽忠,秦二世处他以极刑。因此箕子装疯,接舆隐居,是怕遭受这类祸害啊。希望大王看清卞和、李斯的本心,置楚王、秦二世的偏听于脑后,不要使臣子被箕子、接舆笑话。臣子听得比干被开膛破心,伍子胥死后被裹在马皮囊里扔进钱塘江,臣子原先不相信,今天才清楚了。希望大王深思明察,稍加怜惜。

俗话说:“有相处到老还是陌生的,也有停车交谈一见如故的。”为什么?关键在于理解和不理解啊。所以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用自己的头交给荆轲来帮助太子丹的事业;王奢离开齐国投奔魏国,亲上城楼自杀来退齐军以保存魏。王奢、樊於期并非对齐、秦陌生而对燕、魏有久远的关系,他们离开前两个国家,为后两个国君效死,是因为行为与志向相合,他们无限地仰慕义气。因此苏秦不被天下各国信任,却为燕国守信而亡;白圭为中山国作战连失六城,到了魏国却能为魏攻取中山国。为什么?确实是因为有了君臣间的相知啊。苏秦做燕相时,有人向燕王说他坏话,燕王按着剑把发怒,用贵重的马肉给苏秦吃。白圭攻取中山国后很显贵,有人向魏文侯说他坏话,魏文侯赐给白圭夜光璧。为什么?两个君主两个臣子,互相敞开心扉、肝胆相照,岂能被不实之辞所改变呢!

所以女子无论美不美,一进了宫都会遭到嫉妒;士无论贤不贤,一入朝廷都会遭到排挤。从前司马喜在宋国受膑刑,后来到中山国做了相;范雎在魏国被打断了肋骨敲折了牙齿,后来到秦国却封为应侯。这两个人,都自信一定会成功的计谋,丢弃拉帮结派的私情,依仗单枪匹马的交往,所以不可避免会受到别人的嫉妒。因此申徒狄自沉雍水漂入黄河,徐衍背负石头跳进大海,他们与世俗不相容,坚持操守而不肯苟且结伙在朝廷里改变君主的主意。所以百里奚在路上讨饭,秦穆公把国政托付给他;甯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委任他治国。这两个人,难道是向来在朝廷里做官,靠了左右亲信说好话,然后两位君主才重用他们的吗?心相感应,行动相符合,牢如胶漆,兄弟都不能离间他们,难道众人的嘴就能迷惑他们吗?所以偏听会产生奸邪,独断独行会造成祸患混乱。从前鲁国听信了季孙的坏话赶走了孔子,宋国采用了子冉的诡计囚禁了墨翟。凭孙子、墨翟的口才,还免不了受到谗言谀语的中伤,而鲁、宋两国则陷于危险的境地。为什么?众人的嘴足以使金子熔化,积年累月的诽谤足以使金子熔化,积年累月的诽谤是以使骨骸销蚀啊。秦国任用了戎人由余而称霸于中原,齐国用了越人子臧而威王、宣王两代强盛一时。这两个国家难道受俗见的束缚,被世人所牵制,为奇邪偏颇的不实之辞所左右吗?听各种意见,看各个方面,为当时留下一个明智的榜样。所以心意相合就是胡人越人也可以视为兄弟,由余、子臧就是例子;心意不合就是亲骨肉也可以成为仇敌,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例子。现在人主要是真能采取齐国、秦国的明智立场,置宋国、鲁国的偏听偏信于脑后,那么五霸将难以相比,三王也是容易做到的啊。

因此圣明的君王能够省悟,抛弃子之那种“忠心”,不喜欢田常那种“贤能”,象周武王那样封赏比干的后人,为遭纣王残害的孕妇修墓,所以功业才覆盖天下。为什么?行善的愿望从不以为够了。晋文公亲近往日的仇人,终于称霸于诸侯;齐桓公任用过去的敌对者,从而成就一匡天下的霸业。为什么?慈善仁爱情意恳切,确确实实放在心上,是不能用虚假的言辞来替代的。

至于秦国采用商鞅的变法,东边削弱韩、魏,顿时强盛于天下,结果却把商鞅五马分尸了。越王采用大夫种的策略,征服了强劲的吴国而称霸于中原,最后却逼迫大夫种自杀了。因此孙叔敖三次从楚国离开相位也不后悔,於陵子仲推辞掉三公的聘任去为人浇灌菜园。当今的君主真要能够去掉骄傲之心,怀着令人愿意报效的诚意,坦露心胸,现出真情,披肝沥胆,厚施恩德,始终与人同甘苦,待人无所吝惜,那么夏桀的狗也可叫它冲着尧狂吠,盗跖的部下也可以叫他去行刺许由,何况凭着君主的权势,借着圣王的地位呢!这样,那么荆轲灭七族,要离烧死妻子儿女,难道还值得对大王细说吗?

臣子听说明月珠、夜光璧,在路上暗中投掷给人,人们没有不按着剑柄斜看的。为什么?是因为无缘无故来到面前啊。弯木头、老树樁,屈曲得怪模怪样,倒能够成为君主的用具,是靠了君主身边的人先给它粉饰一番呀。所以无依无靠来到面前,即使献出随侯珠、和氏璧,也只能遭忌结怨而不会受到好报;有人先说好话,那枯木朽枝也会立下功勋而令人难忘。当今天下平民出身、家境贫穷的士人,即使胸中藏着尧、舜的方略,拥有伊尹、管仲的辩才,怀着关龙逢、比干的忠诚,可是从来没有老树樁子那种粉饰,虽然尽心竭力,想要向当世的君主打开一片忠贞之心,那么君主一定要蹈按着剑柄斜看的覆辙了。这就使平民出身的士人连枯木朽株的待遇也得不到了啊。

因此圣明的君主统治世俗,要有主见象独自在转盘上制造陶器一样,而不被讨好奉承的话牵着鼻子走,不因众说纷纭而改变主张。所以秦始皇听信了中庶子蒙嘉的话,因而相信了荆轲,而暗藏的匕首终于出现了;周文王出猎于泾水渭水之间,得到吕尚同车而回,从而取得了天下。秦轻信左右而灭亡,周因为赤乌降临而成王。为什么?因为文王能跨越卷舌聱牙的羌族语言,吸收其他方国的议论见解,独自看到光明正大的道理。

当今君主陷在阿谀奉承的包围之中,受到妃妾近侍的牵制,使思想不受陈规拘束的人才与牛马同槽,这就是鲍焦所以愤世嫉俗的原因。

臣子听说穿戴着华美服饰进入朝廷的人不用私心去玷污节操,修身立名的人不为私利去败坏行止。所以里闾以胜母为名,曾子就不肯进入;都邑以朝歌为名,墨子就回车而行。现在要使天下有远大气度的人才受到威重的权势的囚禁,受到尊位显贵的胁迫,转过脸去自坏操行,来侍奉进谗阿谀的小人,而求得亲近君主的机会,那么,士人只有隐伏老死在山洞草泽之中罢了,哪会有竭尽忠信投奔君主的人呢!(王维堤)

【注 释】

(1)常:通“尝”,曾经。 (2)荆轲:战国末卫人,后入燕国,好读书击剑,嗜酒善歌。燕丹:燕太子丹,燕国最后一个君王燕王喜之子。曾在秦国作人质,逃回燕国后,厚交荆轲,使刺秦王,未成,荆轲身亡。 (3)白虹贯日:古人常以天人感应的说法解释罕见的天文、气象现象。此指荆轲的精诚感动了上天。贯:穿过。 (4)畏:引申为担心。荆轲为等候一个友人而拖延了赴秦的行期,太子丹担心他变卦。 (5)卫先生:秦将白起手下的谋士。长平之事:公元前260年,白起大破赵军于长平(今山西高平西北),欲乘势灭赵,派卫先生回秦向昭王要增兵增粮。秦相范雎从中阻挠,害死卫先生。 (6)太白:金星。古时认为是战争的征兆。昴(mǎo):二十八宿之一,西方白虎七宿的第四宿,据说它的星象和冀州(包括赵国在内)的人事有关。太白食昴,是说太白星侵入了昴星座,象征赵国将遭到军事失利。 (7)从:听凭。 (8)玉人:指楚人卞和。《韩非子·和氏》记卞和得璞(蕴玉之石)于楚山,献楚厉王,厉王令玉匠察看,回说不是玉,就以欺君的罪名斫去卞和左脚;厉王死,武王立。卞和又献,武王也命玉匠察看,玉匠回说不是玉,又以欺君的罪名斫去卞和右脚。武王死,文王立,卞和抱玉哭于楚山下,三日三夜泪尽泣血,文王听说,召卞和令玉匠凿璞,果得宝玉,加工成璧,称为和氏之璧。按据《史记·楚世家》,楚国自武王始称王,武王以前并无厉王。当是《韩非子》误记。 (9)诛:这里作惩罚解。 (10)李斯:见《谏逐客书》作者简介。 (11)胡亥:秦二世名,秦始皇次子。纵情声色,不理政事,信任奸臣赵高。赵高诬李斯父子谋反,陷李斯于冤狱,二世不察,腰斩李斯于咸阳市,夷三族。 (12)箕子:商纣王的叔父。见《范雎说秦王》注(21)。阳狂:即佯狂。 (13)接舆:春秋时代楚国隐士,人称楚狂。见《范雎见秦王》注(21)。 (14)比干:商纣王的叔父,因纣王荒淫,极力劝谏,被纣王剖心而死。 (15)子胥:伍员,字子胥,春秋楚人。被楚平王迫害逃到吴国,吴王阖闾用伍子胥、孙武之计,大破楚军,占领楚都,称霸一时。阖闾死,夫差立,败越后不灭越,又以重兵北伐齐国。子胥力陈吴之患在越,夫差不听,反信伯嚭谗言,迫使子胥自杀。参见《范雎见秦王》注(16)。鸱夷:马皮制的袋。伍子胥临死说:“我死后把我眼睛挖出来挂在吴国东城门上,观看越寇进灭吴国。”夫差大怒,用鸱夷盛子胥尸投入钱塘江中。 (16)白头如新:指有的人相处到老而不相知。倾盖如故:路遇贤士,停车而谈,初交却一见如故。盖,车上的帐顶,车停下时车盖就倾斜。 (17)樊於期:原为秦将,因得罪秦王,逃亡到燕国,受到太子丹礼遇。秦王以千金、万户邑悬赏捉拿樊於期。荆轲入秦行刺,建议献樊於期的头以取得秦王信任,樊於期知情后,慷慨自刎而死。 (18)王奢:战国时齐大臣,因得罪齐王,逃到魏国。后来齐伐魏,王奢跑到城墙上对齐将说:“讲义气的人不苟且偷生,我决不为了自己使魏国受牵累。”自刎而死。 (19)苏秦:战国时洛阳人,游说六国联合抵制秦国,为纵约长,挂六国相印。后秦国利用六国间的矛盾,破坏合纵之约。苏秦失信于诸国,只有燕国仍信用他。 (20)尾生:《汉书·古今人表》说他名高,鲁人。尾生与女子约于桥下,女未至,潮涨,尾生抱桥柱被淹死。古人以他为守信的典范。苏秦与燕王相约,假装得罪了燕王而逃到齐国去,设法从内部削弱齐国以增强燕国,后来苏秦为此在齐国死于车裂。这里用尾生来比喻他以生命守信于燕。 (21)白圭:战国初中山国之将,连失六城,中山国君要治他死罪,他逃到魏国,魏文侯厚待他,于是他助魏攻灭了中山国。 (22)中山:春秋时建,战国初建都于顾(今河北定县),魏文侯十七年(前429)灭。 (23)駃騠(jué tí决提):良马名。 (24)司马喜:《战国策·中山策》记载 他三次任中山国相,但未提及他在宋国受膑刑的事。膑:古代肉刑之一,剔除膝盖骨。(25)范雎:见《范雎说秦王》题解。拉胁折齿:腋下的肋骨和牙齿都被打折。范雎随魏中大夫须贾出使到齐国,齐襄公听说范雎口才好,派人送礼金给他,须贾回国后报告魏相,中伤范雎泄密,使范雎遭到笞刑。 (26)卒为应侯:范雎入秦为相,封应侯,参见《范雎说秦王》。 (27)申徒狄:古代投水自尽的贤人。关于他的时代,《庄子·外物》、《汉书》注引服虔和《淮南子》高诱注、《太平御览》引《墨子》佚文、《韩诗外传》等说法不一。雍:同灉,古代黄河的支流,久已堙。故道大约在今山东菏泽附近。之:到。 (28)徐衍:史书无传,据服虔说是周之末世人。 (29)比周:结党营私。 (30)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虞为晋灭,成了俘虏,落魄到身价只值五张黑羊皮。秦穆公听说他贤能,为他赎身,用为相。 (31)缪公:即秦穆公(?前621),善用谋臣,称霸一时。 (32)甯戚:春秋时卫国人,到齐国经商,夜里边喂牛边敲着牛角唱“生不遭尧与舜禅”,桓公听了,知是贤者,举用为田官之长。 (33)桓公(?前643):姜姓,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 (34)季孙:鲁大夫季桓子,名斯。鲁定公十四年,孔子由大司寇 代理国相,齐国选送能歌善舞的美女八十人送给鲁定公,季桓子受下了女乐,致使鲁君怠于政事,三日不听政,孔子为此弃官离开鲁国。 (35)子冉:史书无传。墨翟(约前468前376):即墨子,墨家的创始人。墨子后来长期住在鲁国,可能与“宋任子冉之计”而囚禁过他有关。 (36)由余:祖先本是晋国人,早年逃亡到西戎。戎王派他到秦国去观察,秦穆公发现他有才干,用计把他拉拢过来。后来依靠他伐西戎,灭国十二,开地千里,从而称霸一时。 (37)越人子臧:史书无传。《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作“越人蒙”。威、宣:齐威王(?前320),任用邹忌为相,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国力渐强;齐宣王(?前301),齐威王之子。 (38)朱:丹朱,尧的儿子,相传他顽凶不肖,因而尧禅位给舜。象:舜的同父异母弟,傲慢,常想杀舜而不可得。管、蔡:管叔,蔡叔,皆周武王之弟。武王死后,子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管叔、蔡叔与纣王之子武庚一起叛乱,周公东征,诛武庚、管叔,放逐蔡叔。 (39)五伯:即春秋五霸,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 (40)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 (41)子之:战国时燕王哙之相。燕王哙学尧让国,让子之代行王事,三年而国大乱。齐国乘机伐燕,燕王哙死,子之被剁成肉酱。 (42)田常:即陈恒,齐简公时为左相,杀简公宠臣监止和子我,又杀简公,立简公弟平公,政权皆归田常。 (43)修孕妇之墓:纣王残暴,曾剖孕妇子腹,观看胎儿。武王克殷后,为被残杀的孕妇修墓。 (44)亲其雠:指晋文公重耳为公了时,其父晋献公听信骊姬之言,派宦者履鞮(《左传》作寺人披、勃鞮)杀重耳,重耳跳墙逃脱,履鞮斩下他的衣袖。重耳即位后,吕省、郤芮策划谋杀他,履鞮告密,晋文公不念旧恶,接见了他,挫败了吕、郤的阴谋。 (45)齐桓用其仇:指桓公未立时,其异母兄公子纠由管仲为傅,管仲准备射死桓公(公子小白),结果射中带钩而未死。桓公立后,听从鲍叔牙荐贤,重用管仲为大夫。 (46)商鞅(约前390前338):战国卫人,入秦辅佐孝公变法,奠定了秦国富强的基础。 (47)车裂:古代酷刑,俗称五马分尸。秦孝公死后,商鞅被贵族诬害,车裂而死。 (48)大夫种:春秋时越国大夫文种。勾践为吴王夫差战败,文种、范蠡等向夫差求和成功,免于灭国。后越攻灭吴国,称霸中原。 (49)诛其身:勾践平吴后,疑忌文种功高望重,赐剑令其自尽。 (50)孙叔敖:春秋楚庄王时人。三去相:《庄子·田子方》说孙叔敖“三为(楚)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去:离职。 (51)於陵子仲:即陈仲子,战国齐人,因见兄长食禄万锺以为不义,避兄离母,隐居在於陵(今山东邹平县境)。楚王派使者持黄金百镒聘他为官,他和妻子一起逃走为人灌园。事散见《孟子·滕文公下》、《列女传》、《战国策·齐策四》、《荀子·非十二子》等。三公:周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也泛指国王的辅佐。 (52)素:通“愫”,真诚。 (53)堕(huī灰):通“隳”,毁坏,引申为剖开。 (54)跖:春秋末鲁国人,相传他领导奴隶暴动,“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庄子·盗跖》),被诬称为盗跖。由:许由。相传尧要让天下给他,他不受,洗耳于颍水之滨,遁耕于箕山之上。 (55)万乘:周制天子可拥有兵车万乘,后以喻称帝王。 (56)湛(chén辰):通“沉”。湛七族:灭七族。荆轲刺秦王不遂,五年后秦亡燕。灭荆轲七族事史书不传。 (57)要离:春秋时吴国刺客。他用苦肉计,要公子光斩断自己的右手,烧死自己妻子儿女,然后逃到吴王僚的儿子庆忌那里,伺机行刺,为公子光效死。 (58)眄(miǎn免):斜视。 (59)轮囷:屈曲貌。 (60)随珠:即明月之珠。春秋时随国之侯救活了一条受伤的大蛇,后来大蛇衔来一颗明珠报答他的恩惠。后世称为随珠。 (61)伊:伊尹,商汤用为贤相,是灭夏建商的功臣。管:管仲。助齐桓公富国强兵,成为霸主。 (62)龙逢:关龙逢,夏末贤臣,因忠谏夏桀,被囚杀。 (63)陶钧:制陶器所用的转轮。比喻造就、创建。 (64)中庶子:官名,掌管诸侯卿大夫庶子之教育管理。蒙嘉:秦王的宠臣。荆轲至秦,先以千金之礼厚赂蒙嘉,由蒙嘉说秦王同意接见荆轲。 (65)周文王猎泾渭:周文王出猎泾水渭水之前占卜,得卦说是“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后在渭水北边遇到了吕尚。 (66)吕尚:姜姓,字子牙,号太公望。参见《范雎见秦王》注(4)。 (67)用:因为。乌集:乌指赤乌,相传周之兴有赤乌之瑞。见《史记·封禅书》、《墨子·非攻下》。相传姜姓是炎帝之后,而炎帝以火德王,“乌集”在此象征西伯(周文王)得姜尚。 (68)挛拘之语:卷舌聱牙的话,喻姜尚说的羌族口音的话。 (69)帷:床帐,喻指妃妾。廧:同“牆”,指宫牆,喻指近臣。 (70)皁:同“槽”。 (71)鲍焦:春秋时齐国人,厌恶时世污浊,自己采蔬而食。子贡讥讽他:你不受君王傣禄,为什么住在君王的土地上,吃它长出来的蔬菜呢?鲍焦就丢掉蔬菜而饿死。 (72)底厉:同“砥厉”。 (73)曾子:名参,孔子弟子,以纯孝著名。《淮南子·说山》:“曾子立孝,不过胜母之闾。” (74)朝歌:殷代后期都城,在今河南淇县。 (75)墨子回车:墨子主张“非乐”,不愿进入以“朝歌”为名的城邑。见《淮南子·说山训》。 (76)谄谀之人:指羊胜、公孙诡一流人。 (77)堀:同窟。薮:草泽。 (78)阙下:宫阙之下,喻指君王。

过秦论(上)

〔西汉

〕贾 谊

【作者小传】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人,西汉初期著名的辞赋家、政论家,年轻时有才名,二十多岁即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不久升任大中大夫。由于他在朝廷上力主革除政治弊端,触犯了当时权贵们的利益,遂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四年后,又被召为梁怀王太傅。怀王坠马身亡,贾谊自惭失职,郁郁而死。贾谊在政治上主张削弱藩王的势力,加强中央政府的权力;对外主张以全力抗击匈奴,对内主张发展农业,增强国力。他的政论文如《论积贮疏》、《治安策》、《过秦论》等,分析形势,切中时弊,有深刻独到的见解,被鲁迅评为“西汉鸿文”,“疏直激切,尽所欲言”(《汉文学史纲要》)。他的辞赋也很有名,以《鹏鸟赋》、《吊屈原赋》为代表。后人辑其文为《贾长沙集》。又著有《新书》十卷。

【题 解】《过秦论》在《史记》中为一篇,载于《秦始皇本纪》之后,《陈涉世家》后又引第一大段。《文选》则分为上中下三篇,三篇实为一篇,分别评论始皇、二世、子婴三代的过失,总结秦亡的教训。这里选录的是上篇。文章不仅总结了秦亡的教训,而且也肯定了秦亡之前的成就。贾谊认为,秦之过,在于“仁义不施”,不知“攻守之势异”。贾谊写作此文,目的在于为汉文帝提供政治上的鉴戒。文章使用了前后对照的手法,铺陈排比,有一泄千里之势。在中国散文史上,《过秦论》首创了“史论”这一体裁,对汉以后的散文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由于作者偏于注重文章豪迈的气势,文中列举的论据与史实有出入的地方。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1),拥雍州之地(2),君臣固守,而窥周室(3);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4)。当是时,商君佐之(5),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6)。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7)。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业(8),因遗册(9),南兼汉中(10),西举巴蜀(11),东据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12)。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13),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14),赵有平原(15),楚有春申(16),魏有信陵(17)。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18),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19),常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士逡巡遁逃而不敢进(20)。秦无亡失遗镞之费(21),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纵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制其弊,追亡逐北(22),伏尸百万,流血漂卤(23)。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彊国请服(24),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25),国家无事。及至秦王(26),续六世之余烈(27),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28),履至尊而制六合(29),执棰拊以鞭笞天下(30),威震四海。南取百越之地(31),以为桂林、象郡(32)。百越之君,俛首系颈(33),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34),而守藩篱(35),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36),以愚黔首(37)。堕名城(38),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39),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40),因河为津(41),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42)!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43)。然而陈涉(44),甕牖绳枢之子(45),甿隶之人(46),而迁徙之徙(47),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48),陶朱、猗顿之富(49);蹑足行伍之间(50),而崛起什伯之中(51),率罢散之卒(52),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53),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宋、卫、中山之君;鉏櫌棘矜(54),非铣于句戟长铩也(55);適戍之众(56),非抗于九国之师(57);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58)。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59),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60),招八州而朝同列(61),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 难而七庙堕(62),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选自百衲本《史记·秦始皇本纪》

秦孝公凭据崤山和函谷关那样险固的关隘,又拥有雍州的土地,君臣固守疆土,暗中窥探东周王朝的虚实,怀有席卷天下、包举四方、囊括四海、吞并八荒之地的野心。这时,商鞅辅佐秦孝公,对内建立法规制度,鼓励农民种田和织布,修造防守和进攻的武器装备;对外推行连横政策,使诸侯之间互相争斗。于是,秦人轻而易举地夺取了黄河以西的大片土地。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王继承祖上的事业,遵循既定的政策,向南兼并了汉中,向西攻取了巴、蜀,在东面占据了肥沃的土地,割取了地势险要的州郡。诸侯们很害怕,共同结盟来设法削弱秦国:他们不吝惜珍奇的器具、贵重的宝物、肥沃的土地,用以招纳普天下的才士,“合纵”结成同盟,相互联成一体。在这时,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位君子都聪明、忠诚、讲信用,对人宽厚而友爱,尊重贤士,相约用合纵来离散秦国的连横,联合了韩国、魏国、燕国、楚国、齐国、赵国、宋国、卫国、中山国的兵力。于是,东方六国的士人,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这班人替他们出谋献策,有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这班人替他们互通消息,有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这班人替他们统帅军队,常常以十倍于秦的土地做后方,率领万大军,逼临函谷关进攻秦国。秦人大开关门,引敌入境,但九国的将士徘徊犹豫,结果逃之夭夭而不敢进击。秦国既未丢失土地、又不化费兵力,而各诸侯国已陷入了困境。于是合纵离散,盟约解除,各国争着割让土地去讨好秦国。秦国有余力控制并利用各国诸侯的弱点,追逐逃亡、失败的各国士兵,被杀的人多达百万,流的血可以漂浮起大盾。秦国乘着胜利的机会,宰割天下的土地,分裂各国的河山,迫使强国请求投降,弱国入秦朝拜。

延续到孝文王、庄襄王,他们在位的时间短,国家没有重大的战事。到了秦始皇,他继承了六世祖先积聚的功业,挥动长鞭统治天下,吞并了周王朝,又灭亡了六国诸侯,终于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统治了天下四方,手执棍棒鞭挞天下百姓,威震四海。他向南攻取了百越的土地,设置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主低着头、把绳索套在脖颈上前来投降,听命于秦朝的官吏。于是,又派遣蒙恬在北方修筑长城,以防守边境,把匈奴击退了七百多里。匈奴人不敢再南下放马,士兵也不敢挑起战事报仇。

于是,秦始皇完全废除前代君王治国的原则,焚烧诸子百家的著作,以使百姓愚昧无知。又毁坏六国的名城,杀害六国的豪杰俊才,收集全国的兵器聚集到咸阳,销毁锋刃而铸成钟鼓,又制作十二个铜人,以削弱百姓的力量。然后据守华山以为咸阳的城墙,凭借黄河作为护城河,据守着亿丈高的城墙,下临深不可测的护城河,以为这样就固若金汤了。又派遣良将手持硬弓,驻守要害之处,派遣忠实的大臣率领精锐的士兵,手执锐利的兵器盘问过往的行人。天下已经安定了,秦始皇的心里,自以为关中地势的坚固,就象千里铜墙铁壁,真是子孙后代称帝万世的基业。

秦始皇死后,他的余威还波及偏远地区。然而,陈涉,这位用破甕作窗、用绳子拴着门板人家的子弟,卑贱的农夫,后来是谪罚戍边的士卒,才能不及一般人,又没有孔子、墨子的贤能,陶朱公、猗顿的富有,置身于士卒之间,却崛起于行伍之中,率领疲惫散乱的士兵,统领着数百人的队伍,辗转推进,攻打秦朝。他们斩断树木作兵器,撑起竹竿当旗帜,天下人象云集般汇聚,象回声般响应,身背粮食如影随身般地跟从陈涉,于是,殽山以东的豪杰英俊就一齐起来消灭秦王朝了。

至于秦朝的天下,并没有受到侵夺而缩小削弱,雍州的土地,殽山和函谷关的险固,仍然和过去一样。陈涉的地位,也不比齐国、楚国、燕国、赵国、宋国、卫国、中山国的君主尊贵;他手中的锄头和木棍,并不比鉤戟长矛锋利;谪罚守边的士卒,战斗力并不超过九国的军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的战略战术,又比不上过去六国的谋士。然而,成功和失败却发生了变化,建立功业的人正好相反。如果比较一下殽山以东的诸侯国与陈涉的强弱,比较二者的权势和实力,那就不可以同日而语了。然而,当初秦国凭借小小的国士和千辆兵车的国力,却迫令八州诸侯称臣,使原先位处同列的诸侯入秦朝拜,达一百多年之久。然后以天地四方为家,把殽山和函谷关当作宫墙。谁料陈涉一人起来发难,秦朝的社稷就毁灭了,国君死在别人的手里,被天下人嘲笑,这是什么道理呢?就因为不施行仁义,而攻守的形势也就不同了。

(王兴康)

【注 释】

(1)秦孝公:名渠梁,公元前361前338年在位。他支持变法,使秦国开始走上了国富兵强的道路。殽(yáo摇)函:殽山和函谷关。殽山在今河南洛宁县北,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县,东至殽山,西至潼津。 (2)雍州:古九州之一,其地域约相当于今陕西中部和北部、甘肃全部和青海部分地区。 (3)周室:指衰弱的东周王朝。 (4)八荒:即八方。古人把东南西北称作四方,把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称作四隅,合称八方。此泛指荒远的地方。 (5)商君:即商鞅,原是卫国的庶公子,称卫鞅,好刑名之学。入秦后佐秦孝公主持变法,以功封于商(今陕西商县),号曰商君。 (6)连衡:即连横。古人以东西为横,以南北为纵。地处西方的秦和处于东方的齐、楚等国联合起来以攻打别国,叫连横;东方各国北自燕,南至楚联合起来抗秦,叫合纵。 (7)拱手:两手合抱,喻很轻松的样子。西河之外:指魏国在黄河以西的地区。秦孝公二十二年(前340),秦国派商鞅讨伐魏国,大破魏军,并俘虏了公子卬。魏国割河西之地给秦国。 (8)惠文、武、昭:《汉书》此处作“惠文、武、昭襄”,《史记》作“惠王、武王”。今从《文选》。 (9)遗册:册一作“策”,指秦孝公记载政治计划的简册。 (10)汉中:今陕西南部一带。 (11)巴蜀:皆古国名。巴,在今四川东部;蜀,在今四川西部。 (12)东据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秦武王四年,秦攻取韩国的宜阳;昭襄王二十年,魏国献出河东故都安邑;即所谓“膏腴之地”和“要害之郡”。 (13)合从:即“合纵”,参见注(6)。 (14)孟尝:孟尝君田文。 (15)平原:平原君赵胜。 (16)春申:春申君黄歇。 (17)信陵:信陵君魏无忌。以上四人是战国时著名的四公子,以招贤纳士著称。 (18)约从离衡:即山东各国相约“合纵”,以离散秦“连横”之策。 (19)以上所列数人,包括了政治、军事、外交等各方面的人材,有些人事迹已不详。 (20)九国:指上文列举的韩、魏等。逡(qūn囷)巡:迟疑徘徊,欲行又止。此段所记为公元前318年楚、赵、魏、韩、燕五国攻秦之事。 (21)镞(zú足):箭头。 (22)亡:逃亡。北:败走。 (23)卤(lǔ鲁):《文选》作“橹”,大的盾牌。 (24)彊:通“强”。 (25)享国日浅:孝文王在位仅数日,庄襄王在位也不过三年。 (26)秦王:指秦始皇嬴政。《文选》作“始皇”。 (27)六世:指秦孝公以下六王。 (28)二周:东周末年赧王时,东西周分治,西周都王城,东周都巩。秦昭襄王五十一年灭西周,庄襄王元年灭东周。 (29)六合:天、地和四方。 (30)棰:杖。拊(fǔ府):大棒。 (31)百越:古代越族散居在今浙江、福建、广东、广西一带,因其种类繁多,故称百越。 (32)桂林、象郡:桂林郡地处今广西北部及东部地区,象郡地处今广西南部地区,两郡均为秦始皇新置。 (33)俛:同“俯”。系颈:以带系颈,表示投降。 (34)蒙恬:秦名将。秦统一六国后,蒙恬率兵三十万击退匈奴,并主持修筑长城。后为秦二世所逼,自杀。 (35)藩篱:篱笆,这里引伸为边疆。 (36)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博士淳于越反对郡县制,实行分封制。丞相李斯竭力驳斥。秦始皇遂下令焚烧《秦记》以外的各国史记和《诗》、《书》。次年又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和儒生坑死在咸阳。史称“焚书坑儒”。 (37)黔首:百姓。黔,黑色。 (38)堕(huī灰):毁坏。 (39)锋:兵器。鐻(jù巨):钟鼓的架子。据《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二十六年,“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二十四万斤)。” (40)斩华为城:斩一作“践”,是。践华为城,即据守华山以为帝都的东城。 (41)因河为津:以黄河作为帝都咸阳的护城河。 (42)谁何:关塞上的卫兵盘问来往行人。何,呵问。 (43)殊俗:风俗异于汉族的地区。 (44)陈涉:秦末农民起义的领袖。 (45)甕(wēng翁)陶制器皿。牖(yǒu有):窗。甕牖即用破甕砌成的窗。绳枢:用绳子系住门板。枢,门上的轴。 (46)甿:古“氓”字。隶:低贱的人。 (47)迁徙之徒:谪罚去边地戍守的士卒。 (48)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墨翟(dí敌):墨子名翟。 (49)陶朱: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后,弃官出走,在陶(今山东曹县)经商,号陶朱公。猗(yī衣)顿:鲁人,靠经营盐业致富。 (50)行(háng杭)伍:都是军队下层组织的名称。 (51)什伯:军队中的下级军官。 (52)罢:同“疲”。 (53)赢:担负。景:同“影”。 (54)鉏:同“锄”。櫌(yōu优):古农具,形似榔头,平整土地用。棘矜棘木做的矛柄。 (55)铣(xiān先):锋利。句戟:即鉤戟。铩(shā杀)长矛类兵器。 (56)適戍:被谪征发戍守边地。適,同“谪”。 (57)抗:同“亢”,高出,超过。 (58)乡:通“向”。 (59)度长絜(xié协)大:比量长短大小。絜,度量物体的粗细。 (60)千乘之权:拥有千辆战车的国家,即中等实力之国。 (61)八州:九州中除雍州以外的八州。 (62)七庙:古代天子设七庙供奉七代祖先。

治安策(节选)

〔西汉〕贾 谊

【题 解】西汉初年,经过镇压韩信、英布、陈狶等诸侯的叛乱,沉重地打击了异姓诸侯王的割据势力。但到汉文帝时,同姓诸侯王的封地仍然很大,力量很强,直接威胁着西汉中央朝廷的安全。贾谊敏锐地觉察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在上呈给汉文帝的《治安策》中,着重论述了这一问题。他总结了汉初反分裂的历史经验和现实斗争的经验,指出诸侯王封国的强盛必然导致谋叛作乱,暂时的安定只是表面现象,如不及早采取措施,削弱诸侯王的势力,一定会引起天下大乱。他进而提出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主张,以保证中央政府的统治。后来的吴楚七国之乱等事件,证实了贾谊的预见。贾谊坚持统一、反对分裂的思想是合乎历史潮流的。但贾谊的主张没有被文帝全部采纳。文章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这个论点为中心,先论不这样做不行,再论这样做好处何在,层层深入,气势磅礴,以理服人,是论说文的典范。《治安策》全文很长,还论述了抗击匈奴等重要问题,这里是节录。

夫树国固(1),必相疑之势也(2),下数被其殃(3),上数爽其忧(4),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5)。今或亲弟谋为东帝(6),亲兄之子西乡而击(7),今吴又见告矣(8)。天子春秋鼎盛(9),行义未过(10),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11)!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12),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13)。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14),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15),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16),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17)。

黄帝曰(18):“日中必<bzgwgz_002/bz>,操刀必割(19)。”今令此道顺(20),而全安甚易(21);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22),岂有异秦之季世乎(23)!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24),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25)?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26)。假设天下如曩时(27),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狶在代(28),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29),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乱(30),高皇帝与诸公倂起(31),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32)。诸公幸者乃为中涓(33),其次仅得舍人(34),材之不逮至远也(35)。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36),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37),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38),又非身封王之也(39),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40),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41),曰疏(42)。臣请试言其亲者(43)。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44),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45),虑无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46)。擅爵人,赦死罪(47),甚者或戴黄屋(48),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49),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50),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51)?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52)。其异姓负强而动者(53),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54)。同姓袭是迹而动(55),既有徵矣(56),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57),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58),而芒刃不顿者(59),所排击剥割(60),皆众理解也(61)。至于髋髀之所(62),非斤则斧(63)。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64),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65),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66),则又反;贯高因赵资(67),则又反;陈狶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68),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69),功少而最完(70),势疏而最忠(71),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72),今虽以残亡可也(73);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74),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75),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76)。力少则易使以义(77),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78),虽在细民(79),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80),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81)。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82),为徙其侯国(83),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84);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85),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86),下无倍畔之心(87),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88),柴奇、开章不计不萌(89),细民乡善(90),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91),植遗腹(92),朝委裘(93),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94),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95)?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96)。一胫之大几如要(97),一指之大几如股(98),平居不可屈信(99),一二指搐(100),身虑亡聊(101)。失今不治,必为锢疾(102),后虽有扁鹊(103),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104)。元王之子(105),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106),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107),亲兄子也;今之王者(108),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109),疏者或制大权以偪天子(110),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111)。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汉书·贾谊传》

建立的诸侯国过于强大,必然形成中央与诸侯相疑忌的形势,诸侯已多次遭受这种局面的祸害,朝廷也多次受到诸侯叛乱的伤害,实在不是稳固中央政权、保全诸侯王国的办法。而今或者有皇帝的亲弟弟谋作“东帝”,或者有亲兄之子发兵西向,眼下吴王抗拒朝廷命令的事又被人告上来了。皇帝正当壮年,行事得宜,没有过失,对那些诸侯王恩德有加,尚且如此,何况还有一个最大的诸侯,其力量十倍于此呢。

然而天下尚能稍稍安定,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那些大诸侯国的国君年纪尚幼,朝廷给他们设置的太傅和丞相,还正掌握着大权。数年之后,这些诸侯王大多将成年,血气方刚,朝廷委派的太傅丞相,会以身体有病为由被解职,于是诸侯国中从丞尉以上的大小百官,会全部安插诸侯王的亲信,像这样,同淮南王、济北王的行为还有什么两样呢?到那时再想天下太平,即使是尧舜再世也没有办法了。

黄帝说:“太阳当头时一定要曝晒物件,利刀在手时一定要宰割什么。”现在如果能够按照这个道理去做,求得下全上安很容易;不愿及早行动,日后弄到毁弃骨肉之亲,甚至送去杀头,难道与秦朝末年有什么两样吗?再说,处在天子的地位,乘着今日有利的时机,靠着上天的帮助,尚且担心不能转危为安,变乱为治,假设陛下处于齐桓公的地位,能不能大会诸侯、匡正天下呢?我又知道陛下是一定不能够的。假设天下如过去一样,淮阴侯韩堆仍在做楚王,黥布在做淮南王,彭越在做梁王,韩王信在做韩王,张敖在做赵王,贯高为赵相,卢绾在做燕王,陈狶在做代王,假令此六七公都还好好活着,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即天子位,能自保平安吗?我有理由认为陛下是不能的。秦末天下大乱,高皇帝与上述诸公一同起事,他并没有如陛下那样作为皇帝侧室之子的势力以为凭资,诸公中的幸运者才能成为近臣,等而下之者只能作门客,他们的才能同高祖相比差得远了,高皇帝凭着圣明威武,登上了天子的宝座,分出肥沃的土地,封诸公为王,多的据有百余城,少的也有三四十个县,恩德是很厚的了,但在其后的十年之间,叛乱发生了九次。陛下之与诸公,没有亲自同他们较量并使他们臣服,也没有亲自分封他们为诸侯王。从高皇帝开始就不能以此求得一年的太平,所以我知道陛下也是无法得到安宁的。

但是还有一种可以推诿的说法:这些人本不是高皇帝的亲属。那么我再来说说那些皇亲。假令悼惠王仍做着齐王,元王做着楚王,中子做着赵王,幽王做着淮阳王,共王做着梁王,灵王做着燕王,厉王做着淮南王,这六七位贵人都还好好活着,在这种情势下陛下登上皇位,能太平吗?我又知道陛下是不能的了。像这些诸侯王,虽然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都认为同陛下是像平民兄弟那样的关系,我估计他们没有一个不想仿行皇帝的礼仪制度而自己做天子的。擅自封人爵位,赦免死囚,其中最为过分的人甚至用了皇帝的车马仪仗,汉廷的法令在他们身上行不通了。即使是行为不轨像厉王这样的人,命令他都不肯服从,召见他怎么可能来呢?即使来了,也不能绳之以法,触动一个亲戚,同姓王们就会相顾联合起而谋叛。陛下的臣子中,即便有勇猛如冯敬这样的人,刚刚开出口来,刺客的匕首就已经插入他的胸膛了。陛下虽然贤明,有谁能帮助你处理这些事呢?

所以异姓王一定会引起危险,同姓王也必定发生叛乱,这已经成为事实了。异姓王恃强发动暴乱的,汉朝已幸而战胜他们,但又不改变之所以发生祸乱的制度。同姓王沿袭异姓王的行径而谋叛,已经有兆头了,象这样发展下去,必同异姓王完全一样。灾祸的变化,还不知会怎么样,贤明的陛下处于这种形势,尚且不能得到安宁,到后世还能拿出什么办法来对付呢?

屠牛坦之所以一天能解割十二头牛,而锋刃不钝,是因为他所批击剥割的地方,都在肌理肢节的缝隙之间。至于髋髀等大骨头,就一定要用斧头来砍了。仁义恩厚,就是天子的锋刃;权势法制,则是天子的斧斤。现在的诸侯王,都是那些髋髀之类,丢开斧斤不用,而想施以锋刃,我以为不是缺口就是折断。为什么不能用仁义恩厚去对待淮南王、济北王这些人呢?是形势不允许。

我曾总结过去的经验,发现大抵是强者先反。淮阴侯韩信做楚王,最强大,就最先反叛;韩王信倚靠匈奴,接着又反叛;贯高有赵国的资助,就又反叛;陈狶兵精,又反叛;彭越凭借做梁王的势力,又反叛;黥布利用做淮南王的条件,又反叛;卢绾最弱,最后反叛。长沙王的封地只有二万五千户,功劳少但最为完好,同皇族关系疏远,却最忠顺,不是仅因为他秉性与众不同,也是形势造成的。假使当年让樊哙、郦商、周勃、灌婴也据有几十个城市而封王,今天即使说他们已经因此而衰败,也是可能的;如果让韩信、彭越之流列为普通的彻侯,即使说他们至今仍完好也是不会错的。

那末天下之大计已经可以知道了。想要诸侯王都忠实附顺,则莫过于使他们都象长沙王;想要臣子不至于因为谋反而被剁成肉酱,莫过于使他们都象樊哙、郦商那样;想要使天下太平,莫过于多封一些诸侯,并减弱每个诸侯国的力量。力量单薄就容易使他们遵守朝廷法纪,国土狭小则不会有邪念。让天下之势,象身体指使臂膀,臂膀带动手指,没有不服从的。诸侯国的君主不敢有什么异心,象车辐归聚轴心那样,归心于天子,即使是平民百姓,也知道能够安心,所以天下人都会体会到陛下的英明。定出分割土地的制度,规定齐国、赵国、楚国各分为若干小诸侯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的子孙,全都依次得到祖上所受的封地,一直到土地分完为止,其余梁、燕各国都照这样办。那些分地多而子孙少的诸侯王,可以让一些新建立的诸侯国,暂时空缺而搁置一边,等待他们有了子孙,再让子孙去做诸侯国国君。诸侯国因犯罪而被朝廷挖夺了大片土地的,就迁徙他们的侯国,等到封他们的子孙时如数尝还。诸侯国的一寸土地、一个辖民,天子都不据为已有,只是为了国家稳定而已,所以天下人都知道陛下的廉明。分土制度确立之后,皇室宗族的子孙都不愁做不成王了,下面没有背叛的念头,上面没有诛伐的打算,所以天下之人都理解陛下对他们的仁爱。法令制订了无人触犯,命令发布后无人反对,象贯高、利几那样的叛谋就不会产生,柴奇、开章的反计也不会萌发,百姓安于本业,大臣更加恭顺,因此天下人都领会到陛下的法理用心。即使是年幼小儿做皇帝天下也会安定,甚至扶植遗腹子为君,或以亡君的礼服接受朝拜,天下也不会乱套,当代天下大治,后世歌颂圣明。采取一个措施,可以得到明、廉、仁、义、圣五项功业,陛下究竟顾忌什么而久久不这样做呢?

当今天下形势,毛病正如脚腿严重浮肿,一条小腿肿得和腰一样粗,一根脚趾肿得象腿一样大,平时无法屈伸,只要有一二个脚趾抽筋,就会担心整个身体失去依靠,错过今天的机会不治疗,一定会成为顽症,以后即使有扁鹊那样的神医,也无能为力了。毛病还不单是脚腿浮肿,还苦于脚掌扭折。元王的儿子,是陛下的堂弟,现在继位的,是堂弟的儿子;惠王的儿子,是陛下亲哥哥的儿子,现在继位的,是兄子之子。嫡系子孙有的还没有封地以使天下安定,非嫡系子孙反倒握有大权以威胁天子。所以我说,还不单有脚腿浮肿的毛病,又苦于脚掌扭折,本末倒置。可以为之痛哭的,就是这种病啊!

(李伟国)

【注 释】

(1)树国:建立诸侯国。 (2)相疑:指朝廷同封国之间互相猜忌。通行本《汉书》“疑”下无也字,据《群书治要》补。 (3)被:遭受。 (4)爽:伤败,败坏。 (5)安上而全上:指稳定中央政权,保全黎民百姓。 (6亲弟:指汉文帝的弟弟淮南厉王刘长。谋为东帝:《汉书·五行志下之上》:淮南王长“归聚奸人谋逆乱,自称东帝”。刘长的封地在今安徽淮河以南地区,在长安的东方。刘长谋反后被废死。 (7)亲兄之子:指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济北王刘兴居。乡:向。汉文帝三年(前177)济北王谋反,发兵袭击荥阳,失败被杀。 (8)见告:被告发。句指吴王刘濞抗拒朝廷法令而被告发。 (9)春秋:指年令。春秋鼎盛,即正当壮年。 (10)行义未过:行为得宜,没有过失。 (11)莫大:最大。十此:十倍于此。全句意指吴王等诸侯的实力,要比前述亲弟、亲兄之子大得多。 (12)大国之王:指较大的封国的诸侯王。 (13)傅:朝廷派到诸侯国的辅佐之官。相:朝廷派到诸侯国的行政长官。 (14)冠:二十岁。古代男子二十岁时举行冠礼,标志已成年。天子、诸侯则在二十岁时加冠。 (15)称病赐罢:被以衰病为由罢免。 (16)丞尉:县官。“丞尉以上”泛指诸侯国之官吏。徧:同“遍”。《汉书》通行本作偏,据《群书治要》改。 (17)尧舜:上古传说中的圣明之君。 (18)黄帝:古史传说中的上古帝王。 (19) <bzgwgz_002/bz>(wèi位):晒,晒干。两句比喻机不可失。二句见《六韬》太公之语,《六韬》是一部讲兵法的书。 (20)此道:即前引黄帝话中的道理。顺:遵循。 (21)全安:下全上安。 (22)堕:毁弃。骨肉之属:指同姓诸侯王,他们都是皇帝的亲属。抗:举。刭:割头颈。 (23)季世:末年。 (24)齐桓:齐桓公,春秋时齐国国君,曾多次大会诸侯订立盟约,成为春秋时第一个霸主。 (25)匡:匡王,挽救。 (26)以上三句的假设是说,如果文帝处于齐桓公的地位(没有天子之位,没有有利的时机,没有天助),便一定不能成为霸主。 (27)曩时:从前,以往。 (28)“淮阴侯”八句:淮阴侯即韩信,汉朝建立时封为楚王,后降为淮阴侯,因谋反为吕后所杀;黥布即英布,汉初封为淮南王,彭越汉初封为梁王,都因谋反被刘邦所杀;韩信指韩王信,战国时韩国的后代,汉初封韩王,后投降匈奴反汉:张敖,汉高祖刘邦的女婿,汉初诸侯王赵王张耳的儿子,袭封赵王,后因与赵丞相贯高谋刺刘邦的事有牵连,改封平宣侯;卢绾(wǎn宛),汉初封燕王,后叛逃匈奴,被封为东胡卢王,死于匈奴中;陈狶(xī希),汉初任诸侯国代国丞相,后反汉,自立为赵王,被杀。这些人都为异姓诸侯王。 (29)亡恙:无病。亡,同“无”。 (30)殽乱:混乱。殽,同“淆”。 (31)高皇帝:即汉高祖刘邦。倂起:一齐起兵反秦。 (32)仄室:侧室。豫:预。席:凭藉。文帝刘恒自称高皇帝侧室之子,吕后死后,周勃等平定诸吕,刘恒以代王入为帝。这里以刘邦同文帝比。 (33)中涓:皇帝的亲近之臣。刘邦起兵时,任命曹参为中涓,周勃等亦曾为中涓。 (34)舍人:门客。樊哙等曾为刘邦舍人。 (35)不逮:不及。 (36)膏腴:肥沃。王(wàng):封王,动词。 (37)渥:优厚。 (38)角:竞争、较量。臣之:使他们臣服。 (39)身封:亲自分封。 (40)是:指亲自分封诸侯之事。 (41)诿:推诿,推托。 (42)疏:疏远。指相对于亲戚而言,韩信等都是异姓王。 (43)亲者:指同姓诸侯王。 (44)“假令”七句:悼惠王,刘肥,刘邦子,封齐王;元王,刘交,刘邦弟,封楚王;中子,刘邦子如意,封赵王;幽王,刘邦子刘友,封淮阳王,后徙赵;共(gōng公)王,刘邦子刘恢,封梁王;灵王,刘邦子刘健,封燕王;厉王,即淮南王刘长,厉是谥号。 (45)布衣:平民百姓。昆弟:兄弟。句意说同姓诸侯王并不把君臣之义放在眼里,只是以平民兄弟的关系看待文帝。淮南厉王即曾称文帝为“大兄”。 (46)帝制:指仿行皇帝的礼仪制度。 (47)爵人:封人以爵位。二句所写封爵、赦死罪,都是应属于皇帝的权力。 (48)黄屋:黄缯车盖。皇帝专用。 (49)圜(huán)视而起;向四方看。圜,围绕。起:发生骚乱。 (50)冯敬:汉初御史大夫,曾弹劾淮南厉王长。 (51)谁与:与谁。领:治理。 (52)效:结果。 (53)负强而动:凭恃强大发动暴乱。 (54)其所以然:指导致这种局面的分封制度。 (55)袭:沿袭。这句暗指吴王刘濞。 (56)徵:徵象,兆头。 (57)移:改变。这里有趋向的意思。 (58)坦:春秋时人名,以屠牛为业。 (59)芒刃:锋刃。顿:通“钝”。 (60)排:批,分开。 (61)理:肌肝之文理。解(xiè懈):通“懈”,四肢关节、骨头之间的缝隙。 (62)髋(kuān宽):上股与尻之间的大骨。髀(bì敝):股骨。髋髀泛指动物体中的大骨。 (63)斤:砍木的斧头。斤、斧在这里作动词用。 (64)婴:施加。 (65)迹:追寻。迹前事,总结历史的经验。 (66)韩信:韩王信,见注(28)。胡:匈奴。 (67)因:凭借。资:资助,供给。 (68)用梁:利用封为梁王的势力。 (69)长沙:长沙王。汉初吴芮被封为长沙王,子孙世袭。在:同“才”。只。二万五千户,指长沙王所统治的户数。 (70)完:保全。 (71)势疏:与皇帝关系疏远。 (72)樊:舞阳侯樊哙。郦:曲周侯郦商。绛:绛侯周勃。灌:颍阴侯灌婴。 (73)以:同“已”。 (74)信:韩信。越:彭越。伦:辈。彻侯:爵位名,后避汉武帝刘彻讳改为通侯,又改为列侯,只享受封地的租税,不问封地行政,也不一定住在封地。 (75)菹醢(zū租hǎi海):把人杀死剁成肉酱。 (76)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多封诸侯国而减弱每个诸侯国的力量。 (77)使以义:使之遵守朝廷法纪。 (78)辐(fú福):车轮中连接轮圈与轮轴的直木。辐凑,归聚。 (79)细民:平民。 (80)割地定制:定出分割土地的制度。 (81)举使君之:让他们去做空置的诸侯国的国君。 (82)削颇入汉者:诸侯王有(因犯罪)而被削地由汉朝中央政府没收的。颇:大量。因被削之地可能在诸侯国的中心地带,所以下文有“为徙其侯国”的做法。 (83)为徙其侯国:把这个侯国迁往他处。 (84)数偿之:照数偿还。即将被没收的土地还给他们。 (85)“一寸之地”四句:意为天子多封王并非与各诸侯王争利,而是为了稳定国家。 (86)莫虑不王:不愁不做王。 (87)倍畔:背叛。倍,同“背”。 (88)利几:人名,项羽部将,降汉被封为颍川侯,后反叛被杀。 (89)柴奇、开章:人名,两人均参与淮南王刘长的谋反事件,为之出谋画策。 (90)乡:向。 (91)赤子:婴儿。这里指年幼的皇帝。句意说即使初生的婴儿继承帝位,天下也仍然太平。 (92)植:扶植。遗腹,遗腹子。句意说让没有被皇帝亲自立为太子的儿子继承帝位。 (93)朝:朝拜。委裘:亡君留下的衣冠。句意说旧君已死,新君未立,把亡君的衣冠放在皇座上接受朝拜。一说,谓幼君不胜礼服,坐朝则委裘于地。 (94)五业:指上文所说的明、廉、仁、义、圣五项功业。 (95)谁惮:惮谁,顾忌什么。谁,何。 (96)瘇(zhǒng肿):腿脚浮肿。 (97)胫:小腿。要:腰。 (98)指:脚趾。股:大腿。 (99)平居:平时。信:伸。 (100)搐:抽搐。 (101)亡聊:无所依赖。两句意为一二个肿着的脚趾一抽搐,就害怕整个身体支撑不住。 (102)锢疾:积久不易治的病症。 (103)扁鹊:人名,春秋战国时的名医。 (104)蹠(zhí直)戾:脚掌扭折。 (105)元王:楚元王刘交,刘邦的弟弟。元王之子,楚夷王刘郢客。 (106)今之王者:指楚王刘戊。 (107)惠王:齐悼惠王刘肥,刘邦子。 (108)今之王者:指齐共王刘喜。 (109)亲者:指文帝的子弟。 (110)疏者:指从弟、兄子之子。偪:同“逼”。(111)“可痛哭者”两句:贾谊《治安策》开首有:“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以长叹息者六……”。这里节选的一大段,就是“可为痛哭者一”。

论贵粟疏

〔西汉〕晁 错

【作者小传】晁错(前200前154),颍川(今河南禹县)人,西汉文帝、景帝时期的政治家。初从张恢学申不害、商鞅的法家学说。文帝时任太常掌故,曾奉命从故秦博士伏生受《尚书》。后为太子家令,得太子(即景帝)信任,号“智囊”。景帝即位,任为御史大夫。他坚持“重本抑末”(即重农抑商)政策,主张纳粟受爵,建议募民充实边塞,积极备御匈奴贵族的攻掠,并进言削藩以巩固中央集权,得到景帝采纳。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诸侯因此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举兵反叛。景帝畏于七国连兵,遂将其处死。晁错的著作较为完整的现存有八篇,散见于《汉书》的《爰盎晁错传》、《荆燕吴传》和《食货志》。他的文章称为“疏直激切,尽所欲言”,其中《贤良对策》、《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等,皆为“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鲁迅《汉文学史纲要》)。

【题 解】西汉建国初期,汉高祖刘邦由于采取了罢兵归家、抑制商人、轻徭薄赋等一系列措施,使秦朝末年因连年战争而遭到严重破坏的农业生产逐渐得以恢复。文帝即位后继续奉行“与民休息”的政策,重视农桑,促进了农业的繁荣和商业的发展。但由此也产生了因商业发展而导致谷贱伤农,大地主、大商人对农民兼并侵夺加剧,大批农民流离失所,阶级矛盾日趋激化的社会现象。针对这一问题,晁错上了这篇奏疏,全面论述了“贵粟”(重视粮食)的重要性,提出重农抑商、入粟于官、拜爵除罪等一系列主张,这对当时发展生产和巩固国防,都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本文观点精辟,分析透彻,逻辑谨严,文笔犀利,具有汪洋恣肆的气势和流畅浑厚的风格。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1),织而衣之也(2),为开其资财之道也(3)。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4),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5),加以无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6),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7),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8),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9),中人弗胜(10),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11)。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12),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13)。当具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14);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15),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16),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17)。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18),履丝曳缟(19)。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20),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21),得以拜爵(22),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23)。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24),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25),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26),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27),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28),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汉书·食货志》

在圣明的君王统治下,百姓不挨饿受冻,这并非是因为君王能亲自种粮食给他们吃,织布匹给他们穿,而是由于他能给人民开辟财源。所以尽管唐尧、夏禹之时有过九年的水灾,商汤之时有过七年的旱灾,但那时没有因饿死而被抛弃和饿瘦的人,这是因为贮藏积蓄的东西多,事先早已作好了准备。现在全国统一,土地之大,人口之多,不亚于汤、禹之时,又没有连年的水旱灾害,但积蓄却不如汤、禹之时,这是什么道理呢?原因在于土地还有潜力,百姓还有余力,能长谷物的土地还没全部开垦,山林湖沼的资源尚未完全开发,游手好闲之徒还没全都回乡务农。

百姓生活贫困了,就会去做邪恶的事。贫困是由于不富足,不富足是由于不务农,不从事农业就不能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不能定居就会离开乡土,轻视家园,象鸟兽一样四处奔散。这样的话,国家即使有高大的城墙,深险的护城河,严厉的法令,残酷的刑罚,还是不能禁止他们。人在寒冷的时候,不会等有了轻暖的皮衣才穿;饥饿的时候,也不会等有了美味才吃;饥寒交迫,就顾不上廉耻了。人之常情是:一天不吃两顿饭就要挨饿,整年不做衣服穿就会受冻。那么,肚子饿了没饭吃,身上冷了无衣穿,即使是慈母也不能留住她的儿子,国君又怎能保有他的百姓呢?贤明的君主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让人民从事农业生产,减轻他们的赋税,大量贮备粮食,以便充实仓库,防备水旱灾荒,因此也就能够拥有人民。

百姓呢,在于君主用什么办法来管理他们,他们追逐利益就象水往低处流一样,不管东南西北。珠玉金银这些东西,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当衣穿;然而人们还是看重它,这是因为君主需要它的缘故。珠玉金银这些物品,轻便小巧,容易收藏,拿在手里,可以周游全国而无饥寒的威胁。这就会使臣子轻易地背弃他的君主,而百姓也随便地离开家乡,盗贼受到了鼓励,犯法逃亡的人有了便于携带的财物。粟米和布帛的原料生在地里,在一定的季节里成长,收获也需要人力,并非短时间内可以成事。几石重的粮食,一般人拿不动它,也不为奸邪的人所贪图;可是这些东西一天得不到就要挨饿受冻。因此,贤明的君主重视五谷而轻视金玉。

现在农夫中的五口之家,家里可以参加劳作的不少于二人,能够耕种的土地不超过百亩,百亩的收成,不超过百石。他们春天耕地,夏天耘田,秋天收获,冬天储藏,还得砍木柴,修理官府的房舍,服劳役;春天不能避风尘,夏天不能避署热,秋天不能避阴雨,冬天不能避寒冻,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休息;在私人方面,又要交际往来,吊唁死者,看望病人,抚养孤老,养育幼儿,一切费用都要从农业收入中开支。农民如此辛苦,还要遭受水旱灾害,官府又要急征暴敛,随时摊派,早晨发命令,晚上就要交纳。交赋税的时候,有粮食的人,半价贱卖后完税;没有粮食的人,只好以加倍的利息借债纳税;于是就出现了卖田地房屋、卖子孙来还债的事情。而那些商人们,大的囤积货物,获取加倍的利息;小的开设店铺,贩卖货物,牟取利润。他们每日都去集市游逛,趁政府急需货物的机会,所卖物品的价格就成倍抬高。所以商人家中男的不必耕地耘田,女的不用养蚕织布,穿的必定是华美的衣服,吃的必定是上等米和肉;没有农夫的劳苦,却占有农桑的收获。依仗自己富厚的钱财,与王侯接交,势力超过官吏,凭借资产相互倾轧;他们遨游各地,车乘络绎不绝,乘着坚固的车,赶着壮实的马,脚穿丝鞋,身披绸衣。这就是商人兼并农民土地,农民流亡在外的原因。当今虽然法律轻视商人,而商人实际上已经富贵了;法律尊重农民,而农民事实上却已贫贱了。所以一般俗人所看重的,正是君主所轻贱的;一般官吏所鄙视的,正是法律所尊重的。上下相反,好恶颠倒,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使国家富裕,法令实施,那是不可能的。

当今的迫切任务,没有比使人民务农更为重要的了。而要想使百姓从事农业,关键在于抬高粮价;抬高粮价的办法,在于让百姓拿粮食来求赏或免罚。现在应该号召天下百姓交粮给政府,纳粮的可以封爵,或赎罪;这样,富人就可以得到爵位,农民就可以得到钱财,粮食就不会囤积而得到流通。那些能交纳粮食得到爵位的,都是富有产业的人。从富有的人那里得到货物来供政府用,那么贫苦百姓所担负的赋税就可以减轻,这就叫做拿富有的去补不足的,法令一颁布百姓就能够得益。依顺百姓心愿,有三个好处:一是君主需要的东西充足,二是百姓的赋税减少,三是鼓励从事农业生产。按现行法令,民间能输送一匹战马的,就可以免去三个人的兵役。战马是国家战备所用,所以可以使人免除兵役。神农氏曾教导说:“有七八丈高的石砌城墙,有百步之宽贮满沸水的护城河,上百万全副武装的兵士,然而没有粮食,那是守不住的。”这样看来,粮食是君王最需要的资财,是国家最根本的政务。现在让百姓交粮买爵,封到五大夫以上,才免除一个人的兵役,这与一匹战马的功用相比差得太远了。赐封爵位,是皇上专有的权力,只要一开口,就可以无穷无尽地封给别人;粮食,是百姓种出来的,生长在土地中而不会缺乏。能够封爵与赎罪,是人们十分向往的。假如叫天下百姓都献纳粮食,用于边塞,以此换取爵位或赎罪,那么不用三年,边地粮食必定会多起来。

(宋心昌)

【注 释】

(1)食(sì寺)之:给他们吃。“食”作动词用。 (2)衣(yì益)之:给他们穿。“衣”作动词用。 (3)道:途径。 (4)捐瘠(jí吉):被遗弃和瘦弱的人。捐,抛弃;瘠,瘦。 (5)不避:不让,不次于。 (6)地著(zhuó着):定居一地。《汉书·食货志》:“理民之道,地著为本。”颜师古注:“地著,谓安土也。” (7)廪(lǐn凛):米仓。 (8)牧:养,引申为统治、管理。 (9)石:重量单位。汉制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 (10)弗胜:不能胜任,指拿不动。 (11)长(zhǎng掌):养育。 (12)政:同“征”。虐:王念孙以为当作“赋”。 (13)改:王念孙以为本作“得”。 (14)倍称(chèn衬)之息:加倍的利息。称,相等,相当。 (15)贾(gǔ古):商人。 (16)奇(jī基)赢:利润。奇,指余物;赢:指余利。 (17)阡陌(qiānmò千莫)之得:指田地的收获。阡陌,田间小路,此代田地。 (18)乘坚策肥:乘坚车,策肥马。策,用鞭子赶马。 (19)履丝曳(yè业)缟(gǎo搞):脚穿丝鞋,身披绸衣。曳,拖着。缟,一种精致洁白的丝织品。 (20)乖迕(wǔ午):相违背。 (21)县官:汉代对官府的通称。 (22)拜爵:封爵位。 (23)渫(xiè谢):散出。 (24)损:减。 (25)车骑马:指战马。 (26)大用:最需要的东西。 (27)五大夫:汉代的一种爵位,在侯以下二十级中属第九级。凡纳粟四千石,即可封赐。 (28)擅:专有。

上书谏猎

〔西汉〕司马相如

【作者小传】司马相如(前179前117年),西汉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字长卿。景帝时做过武骑常侍。游梁时结识文士邹阳、枚乘等,甚为相得。梁孝王死后,相如回蜀,与卓文君相恋成婚,传为千古美谈。因《子虚赋》受到武帝赏识,召用为郎。后来拜为孝文园令,不久因消渴疾(糖尿病)免官家居,死于茂陵。他是汉代最著名的辞赋作家,大赋气势磅礴,想象广阔,词藻华丽,被扬雄誉为“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

【题 解】本篇题名采自《史记》、《汉书》本传成句。汉武帝虽有雄才大略的一面,但在迷信神仙、奢靡侈费、贪恋女色、沉缅于游猎等方面,并不输于昏君。司马相如为郎时,曾作为武帝的随从行猎长杨宫,武帝不仅迷恋驰逐野兽的游戏,还喜欢亲自搏击熊和野猪。司马相如写了这篇谏猎书呈上,由于行文委婉,劝谏与奉承结合得相当得体,武帝看了也称“善”。

臣间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1),捷言庆忌(2),勇期贲、育(3)。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逸材之兽(4),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5),舆不及还辕(6),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技不能用(7),枯木朽枝尽为难矣。是胡越起于毂下(8),而羌夷接轸也(9),岂不殆哉!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之变(10)。况乎涉丰草,骋丘虚,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11),乐出万有一危之途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12)。”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汉书》

臣子听说物有族类相同而能力不一样的,所以力气要称誉乌获,速度要说起庆忌,勇敢要数到孟贲、夏育。臣子愚蠢,私下认为人确实有这种力士勇士,兽类也应该是这样。现在陛下喜欢登险峻难行之处,射猎猛兽,要是突然遇到特别凶猛的野兽,它们因无藏身之地而惊起,冒犯了您圣驾车骑的正常前进,车子来不及掉头,人来不及随机应变,即使有乌获、逢蒙的技术也施展不开,枯树朽枝全都成了障碍。这就象胡人越人从车轮下窜出,羌人夷人紧跟在车子后面,岂不危险啊!即使一切安全不会有危险,但这类事本来不是皇上应该接近的啊。

况且清扫了道路而后行车,驰骋在大路中间,尚且不时会出现拉断了马嚼子、滑出了车钩心之类的事故。何况在密层层的草丛里穿过,在小丘土堆里奔驰,前面有猎获野兽的快乐在引诱,心里却没有应付事故的准备,这样造成祸害也就不难了。看轻皇帝的贵重不以为安逸,乐于外出到可能发生万一的危险道路上去以为有趣,臣子以为陛下这样不可取。

聪明的人在事端尚未萌生时就能预见到,智慧的人在危险还未露头时就能避开它,灾祸本来就多藏在隐蔽细微之处,而暴发在人忽视它的时候。所以俗语说:“家里积聚了千金,就不坐在近屋檐的地方。”这说的虽是小事,却可以引申到大的问题上。臣子希望陛下留意明察。

(王维堤)

【注 释】

(1)乌获:战国时秦国力士,详见《范雎见秦王》注(14)。 (2)庆忌:吴王僚之子。《吴越春秋》说他有万人莫当之勇,奔跑极速,能追奔兽、接飞鸟,驷马驰而射之,也不及射中。颜师古则说他能射快箭。参见《狱中上梁王书》注(57)。 (3)贲、育:孟贲、夏育,皆战国卫人,著名勇士,详见《范雎见秦王》注(15)。 (4)卒(cù促)然:卒同猝。突然。逸材:过人之材。逸,通“轶”,有超越意。这里喻指凶猛超常的野兽。 (5)属车:随从之车;颜师古释作连续不断的车队。两义可并存。这里是不便直指圣上的婉转说法。清尘:即尘土。“清”是一种美化的说法。 (6)还(xuán玄):通“旋”。辕:车舆前端伸出的直木或曲木。这里借指舆车。 (7)逢(páng旁)蒙:夏代善于射箭的人,相传学射于羿。 (8)毂(gǔ古):车轮中心用以镶轴的圆木,也可代称车轮。 (9)轸(zhěn枕):车箱底部四围横木。也用为车的代称。 (10)衔:马嚼。橛(jué决):车的钩心。衔橛之变:泛指行车中的事故。 (11)万乘:指皇帝。 (12)垂堂:靠近屋檐下,坐不垂堂是防万一屋瓦坠落伤身。《史记·袁盎传》亦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语。

周亚夫军细柳(〔西汉〕司马迁)

【题解】本文是《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中的一节。绛侯周勃是汉开国功臣。诸吕危刘时,他与丞相陈平共谋诛诸吕,立孝文皇帝。周亚夫是周勃之子,先为河内守,因其兄绛侯胜之有罪,以贤封为條侯,续绛侯后。历仕文帝、景帝两朝,曾任河内郡太守、中尉、太尉、丞相等职。以善于将兵、直言持正著称。后因得罪景帝下狱,绝食而死。本文即记载他为河内守驻军细柳时的一段事迹。

汉文帝亲自劳军,到了霸上和棘门军营,可以长驱直入,将军及官兵骑马迎送。而到了细柳军营,军容威严,号令如山,即使是皇上驾到,也不准入营。作者以对比、反衬的手法,生动地刻划了一个治军严谨、刚正不阿的将军形象。“细柳”也成了后人诗文中形容军中常备不懈、军纪森严的常用典故。

【原文】文帝之后六年(1)匈奴大入边(2)。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3),军霸上(4);祝兹侯徐厉为将军(5),军棘门(6);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7),军细柳(8);以备胡上自劳军(9)。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10),锐兵刃,彀弓弩(11),持满(12)。天子先驱至,不得入。先驱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曰(13):“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14):“吾欲入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15):“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16)。至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17):“介胄之士不拜(18),请以军礼见。”天子为动,改容式车(19)。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成礼而去。

既出军门,群臣皆惊。文帝曰:“嗟呼,此真将军矣!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称善者久之。月馀,三军皆罢。乃拜亚夫为中尉(20)。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史记》

【译文】汉文帝后元六年,匈奴大规模侵入汉朝边境。于是,朝廷委派宗正官刘礼为将军,驻军在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驻军在棘门;委派河内郡太守周亚夫为将军,驻军细柳,以防备胡人侵扰。

皇上亲自去慰劳军队。到了霸上和棘门的军营,长驱直入,将军及其属下都骑着马迎送。旋即来到了细柳军营,只见官兵都披戴盔甲,兵器锐利,开弓搭箭,弓拉满月。皇上的先行卫队到了营前,不准进入。先行的卫队说:“皇上即将驾到。”镇守军营的将官回答:“将军有令:‘军中只听从将军的命令,不听从天子的诏令。’”过不多久,皇上驾到,也不让入军营。于是皇上就派使者拿了天子的凭证去告诉将军:“我要进营慰劳军队。”周亚夫这才传令打开军营大门。守卫营门的官兵对跟从皇上的武官说:“将军规定,军营中不准纵马奔驰。”于是皇上也只好放松了缰绳,让马慢慢行走。到了大营,将军亚夫手持兵器,长揖到地说:“我是盔甲在身的将士,不能跪拜,请允许我以军礼参见。”皇上为之动容,马上神情严肃地俯身靠在车前横木上,派人致意说:“皇帝敬重地慰劳将军。”劳军礼仪完毕后辞去。

出了细柳军营的大门,许多大臣都深感惊诧。文帝说:“啊!这才是真正的将军了。刚才霸上、棘门的军营,简直就像儿戏一样,那里的将军是完全可以通过偷袭而俘虏的,至於周亚夫,岂是能够侵犯他的吗?”长时间对周亚夫赞叹不已。过了一个多月,三支军队都撤防了,文帝就任命周亚夫做中尉。(黄屏)

【注释】 (1)文帝:汉高祖刘邦之子刘恒,公元前180至公元前157年在位。吕后死后,周勃等平定诸吕,他以代王入为皇帝。在位期间,执行“与民休息”的政策,减轻地税、赋役和刑狱,使农业生产有所恢复发展,又削弱诸侯势力,以巩固中央政权。旧史家把他与景帝统治时期并举,称“文景之治”。 后六年,即后元六年(公元前158年)。 (2)匈奴:我国古代北方的游牧民族。 (3)宗正:官名,负责皇族内部事务的长官。 (4)霸上:古地名,一作灞上,又名霸头,因地处霸水西高原上得名,在今陕西西安市东。 (5)祝兹侯:封号。 (6)棘门:原为秦宫门,在今陕西咸阳东北。 (7)河内:郡名,今河南北部地区。守,郡的行政长官。 (8)细柳:古地名,在今陕西省咸阳西南,渭河北岸。 (9)上:指汉文帝。 (10)被:通“披”。 (11)彀(gòu够):张满弓弩。弩(nù):用机括发箭的弓。 (12)持满:把弓弦拉足。 (13)军门都尉:守卫军营的将官,职位略低于将军。 (14)节:符节,皇帝给的凭证。 (15)壁门:营门。车骑:汉代将军的名号。 (16)按:控制。辔:马缰绳。 (17)揖:拱手行礼。 (18)介:铁甲;胄:头盔。《礼记·曲礼》:“介者不拜。” (19)式车:式通“轼”,俯身靠在车前的横木(轼)上,表示敬意。 (20)中尉:负责京城治安的武官。

廉颇蔺相如列传(〔西汉〕司马迁)

【题解】《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原是以廉颇、蔺相如为主,兼及赵奢、李牧等人的合传。这里选的是原传的前一部分,集中记叙了“完璧归赵”、“渑池之会”、“负荆请罪”三个著名的历史故事。

文中着重刻画了蔺相如智勇与不畏强暴的形象。前二则颂扬了他在对外斗争中,面对强敌,临危不惧,不辱使命,维护国家尊严之绩。后一则表现他在处理内部关系上,“先国家之急”,顾大局,识大体,和不计私仇,忍辱含垢之德。当时,秦国正以强大的军事实力进行兼并六国的战争。而此时秦正准备集中力量对付楚国。赵国在六国当中居于强国,秦未敢轻易对赵国用兵。这种客观情况,使蔺相如的两次外交活动,具有了胜利的可能条件。文中也赞扬了廉颇勇于改过的豪迈气概和磊落胸怀。

【原文】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1),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2),拜为上卿(3),以勇气闻于诸侯(4)。相如者(5),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6)。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7)。秦昭王闻之(8),使人遗赵王书(9),愿以十五城请易璧(10)。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11);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12),未得。

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13)。臣舍人相如止臣(14),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15),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16),故燕王欲结于君。今君乃亡赵走燕(17),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18)。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19),则幸得脱矣(20)。’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21)?”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22);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23),宁许以负秦曲(24)。”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25),臣愿奉璧往使(26)。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27),相如奉璧奏秦王(28)。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29),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30),倚柱,怒发上冲冠(31),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32),赵王悉召群臣议(33),皆曰:‘秦贪,负其强(34),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35),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36),不可。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37),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38)。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39)。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40),礼节甚倨(41);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42),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

相如持其譬睨柱(43),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44),召有司案图(45),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46)。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佯为予赵城(47),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48)。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49),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50)。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51),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52),从径道亡(53),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余君(54),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55)。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56)。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57),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58)。唯大王与群臣熟计议之(59)!”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60)。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61),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62),毕礼而归之(63)。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64),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65)。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66)。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67),欲与王为好(68),会于西河外渑池(69)。赵王畏秦,欲毋行(70)。廉颇、蔺相如计(71),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72):“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73),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74)。”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75),请奏瑟(76)。”赵王鼓瑟(77)。秦御史前(78),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79),请奏盆缻秦王(80),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81)!”左右欲刃相如(82),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83)。于是秦王不怿(84),为一击缻。。相如顾召赵御史(85),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86)。”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87)。”秦王竟酒(88),终不能加胜于赵(89)。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90)。

既罢(91),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92)。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93),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94),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95):“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96)。已而相如出(97),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98):“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99),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100),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101),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102),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103)?”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104),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105),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106)。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107),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108),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109)!”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110)。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史记》

【译文】廉颇是赵国的杰出将领。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任赵国的大将,领兵攻打齐国,大败齐军,夺取了阳晋,被封为上卿,凭着他的勇气闻名于诸侯。

蔺相如是赵国人,是赵国宦官头领缪贤的门客。

赵惠文王时,得到楚国的和氏璧。秦昭王知道了这事,派人送给赵王一封信,表示愿意拿十五座城请求换这块璧。赵王同大将军廉颇等大臣商议:想把璧给秦国,恐怕不能得到秦国的城,白白地受骗;想不给,就担忧秦国发兵打来。计策定不下,想找一个能够出使答复秦国的人,也没找到。

宦官头领缪贤说:“我的门客蔺相如可以出使。”赵王问:“你怎么知道他能够胜任呢?”缪贤回答说:“我曾经犯过罪,私下打算逃亡燕国。我的门客蔺相如阻止我,说:‘您怎么知道燕王会收容您呢?’我告诉他说:‘我曾跟随大王同燕王在边境上会过面。燕王背地里握着我的手,说:愿意和你交个朋友。凭此而晓得他,所以打算前往。’蔺相如对我说:‘那时赵国强而燕国弱,而且您又受赵王宠爱,所以燕王要同你结友。现在您是要背叛赵国去投奔燕国,燕国畏怕赵国,势必不敢收留您,而会把您捆绑起来送回赵国的。您不如袒露身体伏在刑具上请求恕罪,或许能得到赦免。’我听从了他的计策。幸运得很,大王也赦免了我。我私下认为,这个人是 个勇士,有智谋,适宜担任这个差使。”

于是赵王召见蔺相如,问相如说:“秦王要拿十五座城来换我的和氏璧,可不可给?”相如说:“秦国强而赵国弱,不可不答应。”赵王说:“要是拿了我的璧,不给我们城怎么办?”相如说:“秦国用城来换璧,要是赵国不答应,理亏在赵国;赵国给了璧,要是秦国不给赵国城,理亏在秦国。权衡这两种对策,宁可答应他,而让秦国担负理亏的责任。”赵王问:“谁可出使呢?”相如说:“大王果真没有合适的人,我愿意捧璧前往出使。等城给了赵国,我就把璧留给秦国;如果城不给,我保证完整无缺地把璧送回赵国。”赵王于是就派蔺相如捧护宝璧西行到秦国去。

秦王高坐在章台宫里接见蔺相如。相如捧护宝璧进献给秦王,秦王非常高兴,把宝璧传递给姬妾和左右侍臣观赏,左右的人都高呼万岁。相如看出秦王没有诚意把城交付给赵国,就上前说:“这璧上有点小斑疵,请让我指给大王看。”秦王把璧递给 相如,相如趁此拿过璧,倒退几步站住,靠着殿柱,怒发冲冠地对秦王说:“大王想得到璧,派人送信给赵王,赵王把所有的大臣全都召集起来商议,都说:‘秦国向来贪婪,倚仗自己势力大,想拿空话来赚取璧,给赵国的城恐怕得不到。’商议的结果都不愿把璧给秦国。我却认为普通百姓之间的交往,尚且不相互欺骗,何况秦是个大国呢?而且为了一块璧的缘故,惹得强大的秦国不高兴,也不值得。赵王听了我的话,于是斋戒五天,才派我捧璧出使,在朝廷上拜送了国书。为什么这样呢?是为了尊重大国的威严而表示恭敬啊。现在我来此,大王只在普通的殿堂里接见我,礼节甚为傲慢;拿到璧,又递给嫔妃们传看,以此来戏弄我。我看大王没有诚意把城偿付给赵国,所以我又重取回了璧。如果大王一定要逼迫我,我的头颅今天就跟这块璧一起撞碎在殿柱上了!”

相如举着璧,斜瞅着殿柱,准备向殿柱撞去。秦王害怕他撞碎宝璧,于是婉言道歉,坚决请求他不要这样。召唤主管版图的官吏来察看地图,指划着从这里到那里十五座城划给赵国。

相如料想秦王只不过是用欺诈的手段假装作要给赵国城邑,其实是不会得到的,就对秦王说:“和氏璧,是天下公认的宝物。赵王害怕你们,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了五天。现在大王您也应该斋戒五天,在朝廷上设九宾大礼,我才敢献上宝璧。”秦王估计这事,终究不能强夺,就答应斋戒五天。安置相如住在广成宾馆。

相如预料秦王虽然斋戒了,必定不守信用,不愿把城给赵国。于是就派他的一个随从穿着粗布便衣,怀揣着那块璧,从小路逃走,把璧送回赵国。

秦王斋戒五天以后,就在大殿上设下九宾大礼,招请赵国的使臣蔺相如。相如到来,对秦王说:“秦国从穆公以来二十多位国君,未曾有过坚守信约的。我实在怕被大王欺骗而辜负了赵国,所以叫人把璧送回去了。如今抄小路已到赵国了。好在秦国强而赵国弱,大王只要派一个小小使者到赵国,赵国立刻就会把璧送来。现在凭秦国这样的强大,要是先把十五座城割给赵国,赵国怎敢留下璧而得罪大王呢?我知道欺骗大王的罪过该受惩罚,我请求受汤镬之刑。只是希望大王您和各位大臣仔细 考虑这件事!”

秦王和群臣们听后,面面相觑,“嘻”地都发出惊怪声。左右侍卫有的想把相如拉出去处死,秦王忙说:“现在杀了相如,终究得不到宝璧,却断绝了秦国和赵国的友好关系。倒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款待他,让他回赵国去。赵王难道会因为一块璧的缘故欺骗秦国吗?”终于在朝廷上接见了相如,仪式完毕之后就送他回了赵国。

相如回国以后,赵王认为他是个贤能的大夫,奉命出使不受诸侯国的欺侮,就任命他作上大夫。结果秦国也没割城给赵国,赵国也始终没有把璧给秦国。

在这以后,秦国攻打赵国,夺取了石城。第二年,又攻打赵国,杀了二万人。

秦王 派遣使臣告诉赵王,想同赵王和好,约他在黄河以西的渑池相会。赵王害怕秦国,想不 去。廉颇、蔺相如商议后对赵王说:“大王不去,就显得赵国太软弱而胆怯了。”赵王于是决定赴会。由蔺相如随从。廉颇送到边境,与赵王拜别说:“大王此行,估计全部行程和会见的礼节完毕,到回来,不过三十天。三十天不回来,那就请允许立太子为王,以断绝秦王要挟的念头。”赵王答应了他。于是和秦王在渑池相 会。

秦王喝酒喝到畅快时,说:“我私下听说赵王爱好音乐,请弹弹瑟吧。”赵王只好为他弹瑟。秦国的史官上前记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和赵王相会饮酒,令赵王弹瑟。”这时蔺相如走上前去说:“我们赵王也私下听说秦王善于演奏秦国乐曲,请允许我献上瓦盆给秦王敲,以此相互娱乐。”秦王大怒,不答应。于是相如上前献上瓦盆,接着跪下请求秦王。秦王不肯敲瓦盆。相如说::“在这五步之内,请让我把头颈里的血溅到大王身上!”秦王左右侍卫要杀相如,相如瞪着眼怒视他们,侍从都被吓退了。于是秦王很不高兴,为赵王敲了一下瓦盆。相如回头召呼赵国的史官写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给赵王敲瓦盆。”秦国的大臣们说:“请用赵国的十五座城为秦王祝福。”蔺相如也反击道:“请用秦国的国都咸阳为赵王祝福。”秦王直到酒宴完毕,始终没有在赵国头上占到上风。赵国这期间也大规模地部置军队来防备秦国进攻,秦国不敢轻举妄动。

渑池之会结束后,赵王回到赵国,因为蔺相如功劳大,封他为上卿,位次在廉颇之上。

廉颇说:“我身为赵国的大将,有攻城野战的大功;而蔺相如仅凭着口舌立了点功,位次却在我之上。况且相如本来是个微贱之人。我感到羞耻,不甘心位居他之下。”并公开扬言说:“我见了蔺相如,定要羞辱他。”相如听说了这话,不肯和他见面。相如每逢上朝时,常常推托有病,不愿跟廉颇争位次的先后,后来相如出门,望见廉颇,他就调转车绕道回避。

于是,相如的门客们都劝相如说:“我们之所以离开亲眷家人来侍奉您,只是仰慕您的高尚德行啊。现在您和廉颇职位相同,廉将军公然说一些无礼的话,您却害怕而躲避他,恐惧得太过分了。平常的人对此尚且会感到羞耻,何况身为将相的人呢!我们这些人没用,请让我们走吧!”蔺相如坚决挽留他们说:“诸位看廉将军的威风比秦王怎么样?”门客们回答说:“自然不如秦王。”相如说:“凭着秦王那样的威风,可是我蔺相如公开在朝廷上呵斥他,羞辱他的大臣们。我虽然无能,难道会单怕廉将军吗?但我想到,强暴的秦国之所以不敢对赵国施加武力,只因为有我们两个人在。假如两虎相斗,势必不能同存。我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把国家的急难放在前头而把个人的仇怨放在后头啊。”

后来廉颇听到这话,就光着膀子背上荆条,由门客引导着到相如府上赔罪,说:“我这粗野鄙贱的人,不知道将军您竟宽容我到了这种地步啊!”

两人终于彼此和好,成了同生共死的朋友。(盖国梁)

【注释】(1)赵惠文王:赵武灵王的儿子,赵国第七个君主,在位三十三年(前298前266)。惠王十六年即前283年。 (2)阳晋:齐邑,在今山东省菏泽县西北四十七里。别本多作晋阳,误。晋阳在今山西省,原属赵国,非从齐国攻取得来。 (3)拜:授官。卿:周天子及诸侯所属高级官职的通称,分上、中、下三级。上卿,相当于后来的宰相。 (4)以勇气:《后汉书》李贤注引《战国策》:“廉颇为人,勇鸷而爱士。” (5)蔺(lìn吝):姓。 (6)宦者令:宦官的首领。缪(miào妙)贤:宦者令的姓名。舍人:派有职事的门客。 (7)和氏璧:楚人卞和在山中得到一块玉璞(含有玉的石块),献给楚厉王。厉王派玉工鉴别,说是石。厉王以为他诈骗,截去他左足。武王立,他又去献玉璞,玉工仍说是石,再截去他的右足。文王立,卞和抱着玉璞在山中号哭。文王知道后,派玉工剖璞,果得宝玉,因称曰:“和氏璧”。事载《韩非子·和氏篇》。和氏璧具有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的变彩特征,据今地质专家考实,其产地在神农架海拔三千米高处的板仓坪、阴峪海地带。今月光石与其相吻合。 (8)秦昭王:即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前306前251)。 (9)遗(wèi畏):送。 (10)易:交换。 (11)徒:白白地。见欺:被欺。 (12)使报:出使答复。 (13)窃计:暗中打算。亡走燕:逃到燕国去。亡,逃。走,跑。 (14)止:劝阻。 (15)会境上:在赵燕两国的边境上相会。 (16)幸:得宠。 (17)亡赵走燕:逃离赵国,投奔燕国。 (18)束君归赵:捆绑您送回赵国。 (19)肉袒(tǎn坦):解衣露体。斧质:腰斩犯人的刑具。质,同锧。承斧的砧板。《汉书·项籍传》颜师古注:“质,谓砧也。古者斩人,加于砧上而斫之也。” (20)幸:幸而。得脱:得到赦免。 (21)寡人:寡德的人,旧时君主自称的谦词。不(fǒu否):通否。 (22)曲:理亏。 (23)均之二策:衡量予璧不予璧两个计策。均,同钧,权衡。 (24)负秦曲:使秦担负理亏的责任。 (25)必:确实。 (26)奉:同捧。 (27)章台:秦离宫中的台观之一,故址在今陕西省长安县故城西南角的渭水边。 (28)奏:进献。 (29)瑕:小班点。 (30)却立:倒退几步站立。 (31)怒发上冲冠:头发因怒竖起,顶起帽子。形容极其愤怒。 (32)发书:发信。 (33)悉:全,都。 (34)负:凭仗。 (35)布衣之交:百姓之间的交往。古代平民以麻布、葛布为衣,故称。 (36)逆:拂逆,触犯。 (37)斋戒:一种礼节,古人在举行典礼或祭祀之前,须先沐浴更衣,不茹荤酒,静居戒欲,以示虔诚庄敬,称斋戒。 (38)书:国书。庭:通“廷”,朝廷。 (39)严:尊重。修敬:表示敬慕。此谓斋戒、拜送、修敬、皆是临时设辞,以斥责秦王之倨。 (40)列观(guàn贯):一般的台观。此指章台。秦对赵使不尊重,故不在朝廷接见。 (41)倨(jù剧):傲慢。 (42)急:逼迫。 (43)睨(nì腻):斜视。 (44)辞谢:婉言道歉。固请:坚决请求。 (45)有司:官吏的通称。古时设官分职,各有专司,因称官吏为有司,此指专管国家疆域图的官吏。案图:查明地图。 (46)都:城。 (47)度(duó夺):忖度,推测。特:只,只是。诈:诡计。佯为:假装作。 (48)共传:公认。 (49)设九宾:古时外交上最隆重的礼仪。《史记集解》引韦昭曰:“九宾则《周礼》九仪。”索隐:“《周礼》大行人别九宾,谓九服之宾客也。”朝会大典由傧相九人依次传呼接迎宾客上殿。宾,同傧。傧相即赞礼官。 (50)舍:安置,留宿。广成:宾馆名。传(zhuàn篆):宾馆。 (51)决负约:必然违背信约。 (52)衣(yì艺)褐(hè曷):穿上粗麻布短衣。谓装作平民。 (53)径道:小路。 (54)缪公:即秦穆公,秦秋五霸之一。秦从缪公起开始强大,到昭王共二十二君。 (55)坚明约束:坚守信约。 (56)间(jiàn件):间行,秘密离去。 (57)一介之使:一个小小的使臣。 (58)就:承受。汤镬(huò或):煮汤的大锅。就汤镬,意谓愿受烹刑。 (59)唯:希望。熟:仔细、再三之意。 (60)嘻:惊怪之声。 (61)因:就此,顺势。 (62)廷见:在朝廷上正式接见。 (63)归之:使之归,送相如回去。 (64)大夫:官名,分上、中、下三等。相如奉命使秦,按照当时外交上的通例,当已取得大夫之衔。 (65)此上写完璧归赵。 (66)石城:赵国地名,在今河南省林县西南八十五里。拔石城,时在赵惠文王十八年(前281)。 (67)使使者:派遣使者。 (68)为好:结好。 (69)西河:黄河以西,指今陕西省渭南地区黄河以西之地。渑(miǎn免)池:战国时韩邑,后属秦,即今河南渑池县。故治与渑池水发源处南北相对,渑池在西河之南,就赵国的方位而称“外”。渑池之会,时在赵惠王二十年(前279)。 (70)欲毋行:想不去。 (71)计:商议。 (72)诀:辞别,告别。 (73)道里:行程。会遇之礼:相见会谈的仪式。 (74)绝秦望:断绝秦国的奢望。 (75)好(hào浩)音:爱好音乐。 (76)瑟:同琴相似的一种乐器,通常有二十五弦。 (77)鼓:弹奏。 (78)御史:战国时史官之称,专管图籍、记载国家大事。 (79)秦声:秦国乡土乐曲。 (80)盆缻(fǒu否):均瓦器。缻,同缶。《史记集解》引《风俗通义》:“缶者,瓦器,所以盛酒浆,秦人鼓之以节歌也。”李斯《谏逐客书》:“夫击瓮叩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 (81)五步之内:言距离近。请得:请求许可。本是委婉之辞,此处表示态度强硬。以颈血溅大王:拿头颈的血溅在大王身上。意谓跟秦王拼命。 (82)刃:刀锋,此意为杀。 (83)靡:倒退,吓倒。 (84)怪(yì亦):高兴。 (85)顾:回头。 (86)寿:祝福。 (87)咸阳:秦国都,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 (88)竟酒:酒宴完毕。 (89)加胜:施以取胜之计。 (90)此上写渑池之会,蔺相如折服秦王,维护了赵国的尊严。 (91)既罢:会晤已经结束。 (92)右:古代席位以左为尊,职位以右为尊。 (93)徒以口舌为劳:只不过因为能说会道立了功劳。 (94)贱人:指相如出身微贱。 (95)宣言:对外扬言。 (96)争列:争位次的上下。 (97)己而:不久,过些时。 (98)相与:共同,一起。谏:下对上的劝告。 (99)去:离开。 (100)同列:指二人同为上卿。 (101)不肖:不贤,不才。 (102)固止之:一再劝阻他们。 (103)公:敬称对方之词。孰与秦王:比秦王怎样。孰与,意为“何如”。 (104)驽:劣马,比喻庸碌无能。 (105)顾:但是。 (106)不俱生:谓必有一死。 (107)负荆:背着荆条,表示愿受鞭打。 (108)因宾客:通过自家的宾客引导。 (109)鄙贱之人:鄙陋卑贱的人。自责之词。将军:当时上卿职兼将相,故蔺相如也可称将军。 (110)卒:终于。刎颈之交:即生死之交。以上写廉蔺释嫌交欢的始末。

屈原列传(〔西汉〕 司马迁)

【题解】本文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有关屈原的部分,其中又删去了屈原《怀沙》赋全文。这是现存关于屈原最早的完整的史料,是研究屈原生平的重要依据。

屈原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他生活在战国中后期,当时七国争雄,其中最强盛的是秦、楚二国。屈原曾在楚国内政、外交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以后,虽然遭谗去职,流放江湖,但仍然关心朝政,热爱祖国。最后,毅然自沉汨罗,以殉自己的理想。本文以强烈的感情歌颂了屈原卓越超群的才华和他对理想执着追求的精神。虽然事迹简略,但文笔沉郁顿挫,咏叹反复,夹叙夹议,是一篇有特色的评传式散文。

【原文】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1)。为楚怀王左徒(2)。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3)。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4),屈平属草稿未定(5),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6)。“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7)。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8)。《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9)。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10)。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11)。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12)。其志洁,故其称物芳(13),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14)。推其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既绌(15)。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16)。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17),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18)。”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19)。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20)。魏闻之,袭楚至邓(21)。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22)。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23),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24),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25)。时秦昭王与楚婚(26),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27),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28)。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29)。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30),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31),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32)。”王之不明,岂足福哉!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劣诮酰环⑿幸髟笈希33)。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34)?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35)?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36)?”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37)?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38)?”乃作《怀沙》之赋(39)。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40)。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41)。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42)。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43)。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44)。

太史公曰(45):“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4 6)。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47)。”

选自 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

【译文】屈原名平,与楚国的王族同姓。他曾担任楚怀王的左徒。见闻广博,记忆力很强,通晓治理国家的道理,熟习外交应对辞令。对内与怀王谋划商议国事,发号施令;对外接待宾客,应酬诸侯。怀王很信任他。上官大夫和他官位相等,想争得怀王的宠幸,心里嫉妒屈原的才能。怀王让屈原制订法令,屈原起草尚未定稿,上官大夫见了就想夺走它,屈原不肯给,他就在怀王面前谗毁屈原说:“大王叫屈原制订法令,大家没有不知道的,每一项法令发出,屈原就夸耀自己的功劳说:除了我,没有人能做的。”怀王很生气,就疏远了屈原。

屈原痛心怀王不能听信忠言,明辨是非,被谗言和谄媚之辞蒙蔽了聪明才智,让邪恶的小人危害公正的人,端方正直的君子则不为朝廷所容,所以忧愁苦闷,写下了《离骚》。“离骚”,就是离忧的意思。天是人类的原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处于困境就会追念本原,所以到了极其劳苦疲倦的时候,没有不叫天的;遇到病痛或忧伤的时候,没有不叫父母的。屈原行为正直,竭尽自己的忠诚和智慧来辅助君主,谗邪的小人来离间他,可以说到了困境了。诚信却被怀疑,忠实却被诽谤,能够没有怨恨吗?屈原之所以写《离骚》,就是由怨恨引起的。《国风》虽然多写男女爱情,但不过分。《小雅》虽然多讥讽指责,但并不宣扬作乱。像《离骚》,可以说是兼有二者的特点了。它对远古称道帝喾,近世称述齐桓公,中古称述商汤和周武王,用来讽刺当时的政事。阐明道德的广阔崇高,国家治乱兴亡的道理,无不完全表现出来。他的文笔简约,词意精微,他的志趣高洁,行为廉正。文章说到的虽然细小,但意义却非常重大,列举的事例虽然浅近,但含义却十分深远。由于志趣高洁,所以文章中多用香花芳草作比喻,由于行为廉正,所以到死也不为奸邪势力所容。他独自远离污泥浊水之中,像蝉脱壳一样摆脱浊秽,浮游在尘世之外,不受浊世的玷辱,保持皎洁的品质,出污泥而不染。可以推断,屈原的志向,即使和日月争辉,也是可以的。

屈原已被罢免。后来秦国准备攻打齐国,齐国和楚国结成合纵联盟互相亲善。秦惠王对此担忧。就派张仪假装脱离秦国,用厚礼和信物呈献给楚王,对怀王说:“秦国非常憎恨齐国,齐国与楚国却合纵相亲,如果楚国确实能和齐国绝交,秦国愿意献上商、於之间的六百里土地。”楚怀王起了贪心,信任了张仪,就和齐国绝交,然后派使者到秦国接受土地。张仪抵赖说:“我和楚王约定的只是六里,没有听说过六百里。”楚国使者愤怒地离开秦国,回去报告怀王。怀王发怒,大规模出动军队去讨伐秦国。秦国发兵反击,在丹水和淅水一带大破楚军,杀了八万人,俘虏了楚国的大将屈匄,于是夺取了楚国的汉中一带。怀王又发动全国的兵力,深入秦地攻打秦国,交战于蓝田。魏国听到这一情况,袭击楚国一直打到邓地。楚军恐惧,从秦国撤退。齐国终于因为怀恨楚国,不来援救,楚国处境极端困窘。第二年,秦国割汉中之地与楚国讲和。楚王说:“我不愿得到土地,只希望得到张仪就甘心了。”张仪听说后,就说:“用一个张仪来抵当汉中地方,我请求到楚国去。”到了楚国,他又用丰厚的礼品贿赂当权的大臣靳尚,通过他在怀王宠姬郑袖面前编造了一套谎话。怀王竟然听信郑袖,又放走了张仪。这时屈原已被疏远,不在朝中任职,出使在齐国,回来后,劝谏怀王说:“为什么不杀张仪?”怀王很后悔,派人追张仪,已经来不及了。

后来,各国诸侯联合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了楚国将领唐昧。这时秦昭王与楚国通婚,要求和怀王会面。怀王想去,屈原说:“秦国是虎狼一样的国家,不可信任,不如不去。”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去,说:“怎么可以断绝和秦国的友好关系!”怀王终于前往。一进入武关,秦国的伏兵就截断了他的后路,于是扣留怀王,强求割让土地。怀王很愤怒,不听秦国的要挟。他逃往赵国,赵国不肯接纳。只好又到秦国,最后死在秦国,尸体运回楚国安葬。

怀王的长子顷襄王即位,任用他的弟弟子兰为令尹。楚国人都抱怨子兰,因为他劝怀王入秦而最终未能回来。屈原也为此怨恨子兰,虽然流放在外,仍然眷恋着楚国,心里挂念着怀王,念念不忘返回朝廷。他希望国君总有一天醒悟,世俗总有一天改变。屈原关怀君王,想振兴国家,而且反覆考虑这一问题,在他每一篇作品中,都再三表现出来。然而终于无可奈何,所以不能够返回朝廷。由此可以看出怀王始终没有觉悟啊。

国君无论愚笨或明智、贤明或昏庸,没有不想求得忠臣来为自己服务,选拔贤才来辅助自己的。然而国破家亡的事接连发生,而圣明君主治理好国家的多少世代也没有出现,这是因为所谓忠臣并不忠,所谓贤臣并不贤。怀王因为不明白忠臣的职分,所以在内被郑袖所迷惑,在外被张仪所欺骗,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军队被挫败,土地被削减,失去了六个郡,自己也被扣留死在秦国,为天下人所耻笑。这是不了解人的祸害。《易经》说:“井淘干净了,还没有人喝井里的水,使我心里难过,因为井水是供人汲取饮用的。君王贤明,天下人都能得福。”君王不贤明,难道还谈得上福吗!令尹子兰得知屈原怨恨他,非常愤怒,终于让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顷襄王发怒,就放逐了屈原。

屈原到了江滨,披散头发,在水泽边一面走,一面吟咏着。脸色憔悴,身体干瘦。渔父看见他,便问道:“您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来到这儿?”屈原说:“整个世界都是混浊的,只有我一人清白;众人都沉醉,只有我一人清醒。因此被放逐。”渔父说:“圣人,不受外界事物的束缚,而能够随着世俗变化。整个世界都混浊,为什么不随大流而且推波助澜呢?众人都沉醉,为什么不吃点酒糟,喝点薄酒?为什么要怀抱美玉一般的品质,却使自己被放逐呢?”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一定要弹去帽上的灰沙,刚洗过澡的一定要抖掉衣上的尘土。谁能让自己清白的身躯,蒙受外物的污染呢?宁可投入长流的大江而葬身于江鱼的腹中。又哪能使自己高洁的品质,去蒙受世俗的尘垢呢?”于是他写了《怀沙》赋。因此抱着石头,就自投汨罗江而死。

屈原死了以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都爱好文学,而以善作赋被人称赞。但他们都效法屈原辞令委婉含蓄的一面,始终不敢直言进谏。在这以后,楚国一天天削弱,几十年后,终于被秦国灭掉。自从屈原自沉汨罗江后一百多年,汉代有个贾谊,担任长沙王的太傅。路过湘水时,写了文章来凭吊屈原。

太史公说:我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为他的志向不能实现而悲伤。到长沙,经过屈原自沉的地方,未尝不流下眼泪,追怀他的为人。看到贾谊凭吊他的文章,文中又责怪屈原如果凭他的才能去游说诸侯,哪个国家不会容纳,却自己选择了这样的道路!读了《服鸟赋》,把生和死等同看待,把弃官和得官等闲视之,这又使我感到茫茫然失落什么了。(王从仁)

【注释】(1)楚之同姓:楚王族本姓芈(mǐ米),楚武王熊通的儿子瑕封于屈,他的后代遂以屈为姓,瑕是屈原的祖先。 (2)楚怀王:楚威王的儿子,名熊槐,公元前328年至前299年在位。左徒:楚国官名,职位仅次于令尹。 (3)上官大夫:楚大夫。上官,复姓。 (4)宪令:国家的重要法令。 (5)属(zhǔ主):撰写。 (6)《离骚》:屈原的代表作,自叙生平的长篇抒情诗。关于诗题,后人有二说。一释“离”为“罹”的通假字,离骚就是遭受忧患。二是释“离”为离别,离骚就是离别的忧愁。 (7)反本:追思根本。反,通“返”。惨怛(dá达):忧伤。 (8)盖:用以解释原因的连接词。 (9)《国风》:《诗经》内《周南》、《召南》等十五个地区的民歌的总称,共一百六十篇,其中多反映男女爱情的诗篇。《小雅》:也是《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共七十四篇,其中多指斥朝政缺失,讽刺时事的作品。 (10)帝喾(kù库):古代传说中的帝王名。相传是黄帝的曾孙,号高辛氏,齐桓:即齐桓公,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公元前685年至前643年在位。汤:商朝的开国君主。武:指周武王,灭商建立西周王朝。 (11)条贯:条理,道理。见同“现”。 (12)指:同“旨”。迩(ěr儿):近。 (13)称物芳:指《离骚》中多用兰、桂、蕙、芷等香花芳草作比喻。 (14)疏:离开。濯淖(zhuó nào浊闹):污浊。蝉蜕(tuì退):这里是摆脱的意思。获:玷污。滋:通“兹”,黑。皭(jiào叫)然:洁白的样子。滓(zǐ子):污黑。 (15)绌(chù处):通“黜”,废,罢免。指屈原被免去左徒的职位。 (16)从(zōng宗):同“纵”。从亲,合纵相亲。当时楚、齐等六国联合抗秦,称为合纵,楚怀王曾为纵长。惠王:秦惠王,公元前337年至311年在位。 (17)张仪:魏人,主张“连横”,游说六国事奉秦国,为秦惠王所重。详:通“佯”。委:呈献。质:通“贽”,信物。 (18)商、於(wū污):秦地名。商,在今陕西商县东南。於,在今河南内乡东。 (19)丹、淅(xī希):二水名。丹水发源于陕西商县西北,东南流入河南 。淅水,发源于南卢氏县,南流而入丹水。屈匄:(gài丐):楚大将军。汉中:今湖北西北部、陕西东南部一带。 (20)蓝田:秦县名,在今陕西蓝田西。 (21)邓:春秋时蔡地,后属楚,在今河南邓县一带。 (22)明年:指楚怀王十八年(公元前311年)。 (23)靳尚:楚大夫。一说即上文的上官大夫。 (24)顾反:回来。反,通“返”。 (25)唐昧:楚将。楚怀王二十八年(公元前301年),秦、齐、韩、魏攻楚,杀唐昧。 (26)秦昭王:秦惠王之子,公元前306年至前251年在位。 (27)武关:秦国的南关,在今陕西省商县东。 (28)内:同“纳”。 (29)顷襄王:名熊横,公元前298年至前262年在位。令尹:楚国的最高行政长官。 (30)虽放流:以下关于屈原流放的记叙,时间上有矛盾,文意也不连贯,可能有脱误。 (31)世:三十年为一世。 (32)《易》:即《周易》,又称《易经》。这里引用的是《易经·井卦》的爻辞。渫(xiè谢):淘去泥污。这里以淘干净的水比喻贤人。(33)被:通“披”。披发,指头发散乱,不梳不束。 (34)三闾大夫:楚国掌管王族昭、屈、景三姓事务的官。 (35)餔(bǔ补):通“哺”,食。糟:酒渣。啜(chuò辍):喝。醨(lí离):薄酒。 (36)瑾、瑜:都是美玉。为:表示疑问的语气词。 (37)察察:洁白的样子。汶(mén门)汶:昏暗的样子。 (38)皓(hào)皓:莹洁的样子。温蠖(huò获):尘滓重积的样子。 (39)《怀沙》:在今本《楚辞》中,是《九章》的一篇。令人多以为系屈原怀念长沙的诗。 (40)汨(mì密)罗:江名,在湖南东北部,流经汨罗县入洞庭湖。 (41)宋玉:相传为楚顷襄王时人,屈原的弟子,有《九辩》等作品传世。唐勒、景差:约与宋玉同时,都是当时的词赋家。 (42)“数十年”句:公元前223年秦灭楚。 (43)贾生:即贾谊(公元前200年前168年),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西汉政论家、文学家。长沙王:指吴差,汉朝开国功臣吴芮的玄孙。太傅:君王的辅助官员。 (44)湘水:在今湖南省境内,流入洞庭湖。书:指贾谊所写的《吊屈原赋》。 (45)太史公:司马迁自称。 (46)《天问》、《招魂》、《哀郢》:都是屈原的作品。《招魂》一说为宋玉所作。《哀郢》是《九章》中的一篇。 (47)《服鸟赋》:贾谊所作。去:指贬官放逐。就:指在朝任职。

太史公自序(节选)(〔西汉〕司马迁)

 

【题解】《太史公自序》是司马迁为《史记》一书撰写的序言。原序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历叙世系和家学渊源,并概括了自己前半生的经历;第二部分(即这里节选的部分)利用对话的形式,鲜明地表达了作者撰写《史记》的目的:是为了完成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以《史记》上续孔子的《春秋》,并通过对历史人物的描绘、评价,来抒发自己心中的抑郁不平之气,表白自己以古人身处逆境、发愤著书的事迹自励,终于在遭受宫刑之后,忍辱负重,完成了《史记》这部巨著;第三部分是《史记》一百三十篇的各篇小序。全序规模宏大,文气深沉浩瀚,是《史记》全书的纲领。

【原文】太史公曰(1):“先人有言(2):‘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3)。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4),继《春秋》(5)、本《诗》(6)、《书》(7)、《礼》(8)、《乐》(9)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10):“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11):‘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12),诸侯害子,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13),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14),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15),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16)。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17),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18)。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19),作《易》八卦。尧舜之盛(20),《尚书》载之(21),礼乐作焉。汤武之隆(22),诗人歌之(23)。《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24),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25),封禅(26),改正朔(27),易服色(28),受命于穆清(29),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30),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31),幽于缧绁(32)。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33);孔子厄陈、蔡,作《春秋》(34);屈原放逐,著《离骚》(35);左丘失明,厥有《国语》(36);孙子膑脚,而论兵法(37);不韦迁蜀,世传《吕览》(38);韩非囚秦,《说难》、《孤愤》(39);《诗》三百篇(40),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41),至于麟止(42),自黄帝始(43)。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史记》

【译文】太史公说:“我的父亲生前曾经说过:‘自周公死后,经过五百年才有了孔子。孔子死后,到今天也有五百年了,有谁能继承圣明时代的事业,修正《易传》,续写《春秋》,本于《诗经》、《尚书》、《礼记》、《乐经》的吗?’”他老人家的意思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呀!寄托在我的身上呀!小子怎么敢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说:“从前,孔子为什么要写《春秋》呢?”太史公说:“我曾听董生说过:‘周朝的政治衰落破败之时,孔子出任鲁国的司寇,诸侯害他,大夫们排挤他。孔子知道他的建议不会被接受了,他的政治主张再也行不通了,于是评判二百四十二年历史中的是是非非,以此作为天下人行动的准则,贬抑天子,斥退诸侯,声讨大夫,以阐明王道。’孔子说:‘我想把我的思想用空话记载下来,但不如通过具体的历史事件来表现更加深刻、明显。’《春秋》,从上而言,阐明了夏禹、商汤、周文王的政治原则;从下而言,辨明了为人处事的纲纪,分清了疑惑难明的事物,判明了是非的界限,使犹豫不决的人拿定了主意,褒善贬恶,崇敬贤能,排抑不肖,保存已经灭亡了的国家,延续已经断绝了的世系,补救政治上的弊端,兴起已经荒废的事业,这些都是王道的重要内容。《易经》显示了天地、阴阳、四时、五行的相互关系,所以长于变化;《仪礼》规定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故长于行动;《尚书》记载了上古先王的事迹,所以长于从政;《诗经》记载了山川、溪谷、禽兽、草木、雌雄、男女,所以长于教化;《乐记》是音乐所以成立的根据,所以长于调和性情;《春秋》明辨是非,所以长于治理百姓。因此,《仪礼》是用来节制人的行为的,《乐记》是用来激发和穆的感情的,《尚书》是用来指导政事的,《诗经》是用来表达内心的情意的,《易经》是用来说明变化的,《春秋》是用来阐明正义的。把一个混乱的社会引导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没有比《春秋》更有用了。《春秋》全书有数万字,其中的要点也有数千。万物万事的分离与聚合,都记在《春秋》里了。《春秋》中,臣杀君的有三十六起,亡国的有五十二个,诸侯四处奔走仍然不能保住国家政权的不计其数。观察他们所以会这样的原因,都在于失去了根本啊!所以《周易》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因此说,‘臣杀君,子杀父,不是一朝一夕才这样的,而是长时期逐渐形成的’。所以,一国之君不可以不知道《春秋》,否则,当面有人进谗他看不见,背后有窃国之贼他也不知道。身为国家大臣的不可以不知道《春秋》,否则,处理一般的事情不知怎样做才合适,遇到出乎意料的事变不知用变通的权宜之计去对付。作为一国之君和一家之长却不懂得《春秋》中的道理,一定会蒙受罪魁祸首的恶名。作为大臣和儿子的不懂得《春秋》中的道理,一定会因为阴谋篡位和杀害君父而被诛杀,得一个死罪的名声。其实,他们都以为自己在干好事,做了而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受了毫无根据的批评而不敢反驳。因为不通礼义的宗旨,以至于做国君的不像国君,做大臣的不像大臣,做父亲的不像父亲,做儿子的不像儿子。做国君的不像国君,大臣们就会犯上作乱;做大臣的不像大臣,就会遭到杀身之祸;做父亲的不像父亲,就是没有伦理道德;做儿子的不像儿子,就是不孝敬父母。这四种行为,是天下最大的过错。把这四种最大的过错加在这些人身上,他们也只能接受而不敢推托。所以《春秋》这部书,是关于礼义的主要经典著作。礼的作用是防患于未然,法的作用是除恶于已然;法的除恶作用容易见到,而礼的防患作用难以被人们理解。”

壶遂说:“孔子的时代,国家没有英明的国君,下层的贤才俊士得不到重用,孔子这才写作《春秋》,流传下这部用笔墨写成的著作来判明什么是礼义,以代替周王朝的法典。现在,您太史公上遇英明的皇帝,下有自己的职守,万事已经具备,都按着适当的顺序进行着,太史公所论述的,想要说明什么宗旨呢?”

太史公说:“对,对!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曾从先父那里听说:‘伏羲最纯朴厚道,他创作了《周易》中的八卦。唐尧、虞舜时代的昌盛,《尚书》上记载了,礼乐就是那时制作的。商汤、周武王时代的兴隆,古代的诗人已经加以歌颂。《春秋》歌颂善人,贬斥恶人,推崇夏、商、周三代的德政,颂扬周王朝,并非全是抨击和讥刺。’自从汉朝建立以来,直到当今的英明天子,捕获白麟,上泰山祭祀天地之神,改正历法,更换车马、祭牲的颜色。受命于上天,德泽流布远方,四海之外与汉族风俗不同的地区,也纷纷通过几重翻译叩开关门,请求前来进献物品和拜见天子,这些事说也说不完。大臣百官尽力歌颂天子的圣明功德,但还是不能把其中的意义阐述透彻。况且,贤士不被任用,这是国君的耻辱;皇上英明神圣而他的美德没能流传久远,这是史官的过错。况且,我曾经做过太史令,如果废弃皇上英明神圣的盛大美德不去记载,埋没功臣、贵族、贤大夫的事迹不去记述,丢弃先父生前的殷勤嘱托,没有什么罪过比这更大了。我所说的记述过去的事情,整理那些社会传说,谈不上创作,而你却把它同孔子作《春秋》相提并论,这就错了。”

于是编写《史记》。过了七年,我因“李陵事件”而大祸临头,被关进了监狱。于是喟然长叹:“这是我的罪过啊!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被摧毁了,不会再被任用了!”退居以后又转而深思:“《诗经》和《尚书》辞意隐约,这是作者要表达他们内心的思想。从前文王被囚禁在羑里,就推演了《周易》;孔子在陈国和蔡国受到困厄,就写作《春秋》;屈原被怀王放逐,就写了《离骚》;左丘明眼睛瞎了,这才有了《国语》;孙膑遭受膑刑之苦,于是研究兵法;吕不韦谪迁蜀地,后世却流传着《吕氏春秋》;韩非子被囚禁在秦国,《说难》、《孤愤》才产生;《诗经》三百零五篇,大多是古代的圣贤之人为抒发胸中的愤懑之情而创作的。这些人都是意气有所郁结,没有地方可以发泄,这才追述往事,思念将来。”于是,终于记述了唐尧以来的历史,止于猎获白麟的元狩元年,而从黄帝开始。(王兴康)

【注释】(1)太史公:司马迁自称。 (2)先人:指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 (3)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周成王之叔。武王死时,成王尚年幼,于是就由周公摄政(代掌政权)。周朝的礼乐制度相传是由周公制定的。 (4)《易传》:《周易》的组成部分,是儒家学者对古代占筮用《周易》所作的各种解释。 (5)《春秋》:儒家经典,相传是孔子根据鲁国史官编的《春秋》加以整理、修订而成。 (6)《诗》:《诗经》,儒家经典之一,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 (7)《书》:《尚书》,儒家经典之一,是上古历史文件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著作的汇编,《礼》:儒家经典《周礼》、《仪礼》、《礼记》三书的合作。《乐》:儒家经典之一,今已不传。《易传》、《春秋》、《诗》、《书》、《礼》、《乐》,汉时称“六艺”。 (10)壶遂:人名,曾和司马迁一起参加太初改历,官至詹事,秩二千石,故称“上大夫”。 (11)董生:指汉代儒学大师董仲舒。 (12)孔子为鲁司寇:鲁定公十年(前500),孔子在鲁国由中都宰升任司空和大司寇,是年五十二岁。司寇,掌管刑狱的官。 (13)三王:指夏、商、周三代的开国之君禹、汤、文王。 (14)阴阳:古代以阴阳解释世间万物的发展变化,凡天地万物皆分属阴阳。四时:春、夏、秋、冬四季。五行:水、火、木、金、土等五种基本元素,古人认为它们之间会相生相克。 (15)牝牡(pìn mǔ聘母):牝为雌,牡为雄。 (16)指:同“旨”。 (17)弑(shì是):古时称臣杀君、子杀父母曰“弑”。 (18)社稷:土神和谷神。古时王朝建立,必先立社稷坛;灭人之国,也必先改置被灭国的社稷坛。故以社稷为国家政权的象征。 (19)伏羲:神话中人类的始祖。曾教民结网,从事渔猎畜牧。据说《易经》中的八卦就是他画的。 (20)尧:传说中我国父系社会后期部落联盟的领袖。舜:由尧的推举,继任部落联盟的领袖。挑选贤才,治理国家,并把治水有功的大禹推为自己的继承人。 (21)《尚书》载之:《尚书》的第一篇《尧典》,记载了尧禅位给舜的事迹。 (22)汤:商朝的建立者。原是商族的领袖,后任用贤相伊尹执政,积聚力量,先后十一次出征,消灭了邻近几个部落。最后一举灭夏,建立商朝。武:周武王,西周王朝的建立者。继承文王的遗志,率部东攻,在牧野(今河南淇县西南)大败商纣王部队,建立周朝。 (23)诗人歌之:《诗经》中有《商颂》五篇,内容多是对殷代先王先公的赞颂。 (24)三代:夏、商 、周。 (25)符瑞:吉祥的征兆。汉初思想界盛行“天人感应”之说,此曰“获符瑞”,指公元前122年,汉武帝猎获了一头白麟,于是改元“元狩”。 (26)封禅:帝王祭天地的典礼。秦汉以后成为国家大典。封,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禅,在泰山下的梁父山上辟出一块场地祭地。 (27)正朔:正是一年的开始,朔是一月的开始;正朔即指一年的第一天。古时候改朝换代,都要重新确定何时为一年的第一个月,以示受命于天。周以夏历的十一月为岁首;秦以夏历的十月为岁首;汉初承秦制,至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04)改用“太初历”,才用夏历的正月为岁首,从此直到清末,历代沿用。“改正朔”即指此。 (28)易服色:更改车马、祭牲的颜色。秦汉时代,盛行“五德终始说”。认为每一个朝代在五行中必定占居一德。与此相应,每一朝代都崇尚一种颜色。所谓夏朝为水德,故崇尚黑色;商朝为金德,故崇尚白色;周朝为火德,故崇尚赤色;汉初四十年,汉人认为自己是水德,故崇尚黑色,后经许多人的抗争,到武帝时正式改定为土德,崇尚黄色。 (29)穆清:指天。 (30)重译:经过几重翻译。喻远方邻邦。款塞:叩关。 (31)遭李陵之祸:李陵,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汉名将李广之孙,善于骑射,汉武帝时官拜骑都尉。天汉二年(前99),汉武帝出兵三路攻打匈奴,以他的宠妃李夫人之弟、贰师将军李广利为主力,李陵为偏师。李陵率军深入腹地,遇匈奴主力而被围。李广利按兵不动,致使李陵兵败投降。司马迁认为李陵是难得的将才,在武帝面前为他辩解,竟被下狱问罪,处以宫刑。这就是“李陵之祸”。 (32)缧绁(léixiè雷谢):原是捆绑犯人的绳索,这里引伸为监狱。 (33)西伯拘羑(yǒu有)里,演《周易》:周文王被殷纣王拘禁在羑里(今河南汤阴县北)时,把上古时代的八卦(相传是伏羲所作)推演成六十四卦,这就是《周易》一书的骨干。 (34)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孔子为了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曾周游列国,但到处碰壁,在陈国和蔡国,还受到了绝粮和围攻的困厄。其后返回鲁国写作《春秋》。 (35)屈原放逐,著《离骚》:请参阅本编所选《屈原列传》。 (36)左丘:春秋时鲁国的史官。相传他失明以后,撰写成《国语》一书。 (37)孙子膑(bìn鬓)脚,而论兵法:孙子,即孙膑,因受一种截去两腿膝盖上膑骨的膑刑以后得名。齐国人,曾与庞涓一起从鬼谷子学兵法。后庞涓担任魏国大将,忌孙之才,把孙膑骗到魏国,处以膑刑。孙膑后被齐威王任为军师,著有《孙膑兵法》。 (38)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不韦即吕不韦,战国末年的大商人。秦庄襄王时,被任为相国,封文信侯。始皇即位,称吕不韦为“尚父”。他曾命门下的宾客编撰了《吕氏春秋》(又称《吕览》)一书。秦始皇亲政后,被免去相国职务,赶出都城,又令迁蜀,忧惧自杀。 (39)韩非囚秦,《说难》、《孤愤》:韩非是战国末期法家的代表,出身韩国贵族。为李斯所谗,在狱中自杀。《说难》、《孤愤》是《韩非子》中的两篇。 (40)《诗》三百篇:今本《诗经》共三百零五篇,这里是指约数。 (41)陶唐:即唐尧。尧最初住在陶丘(今山东定陶县南),后又迁往唐(今河北唐县),故称陶唐氏。《史记》列为五帝之一。 (42)至于麟止:汉武帝元狩元年(前122),猎获白麟一只,《史记》记事即止于此年。鲁哀公十四年(前481),亦曾猎获麒麟,孔子听说后,停止了《春秋》的写作,后人称之为“绝笔于获麟”。《史记》写到捕获白麟为止,是有意仿效孔子作《春秋》的意思。 (43)黄帝: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姬姓,号轩辕氏、有熊氏。《史记》首篇即《五帝本纪》,黄帝为五帝之首,故云。

报任安书(〔西汉〕司马迁)

【题解】任安,字少卿,荥阳人,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安是司马迁的朋友,曾写信给司马迁,要他利用担任中书令的机会,“推贤进士”。隔了很长时间,司马迁写了这封信答复他,而这时任安已经因事下狱。信中,司马迁历叙身世遭遇,抒发了自己内心极大的悲愤和痛苦,对汉武帝的刚愎自用不无微词。信中还表现了司马迁积极的处世态度,提出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人生观,明确地表示:只要能够完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虽万死而不辞。全文感情真挚强烈,夹叙夹议,迴环反复,把作者的心曲表现得淋漓尽致。

【原文】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1)。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2),教以顺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3),而流俗人之言(4)。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5),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6)。顾自以为身残处秽(7),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8)。何则?士为知己用,女为说己容(9)。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和(10),行若由、夷(11),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12)。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13),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14)。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15),仆又薄从上上雍(16),恐卒然不可讳(17)。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18),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19)。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20);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21);同子参乘,爰丝变色(22);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23),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24)?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25),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26):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27);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28),陪外廷末议(29)。不以此时引维纲(30),尽思虑,今已亏形为埽除之隶(31),在阘茸之中(32),乃欲卬首信眉(33),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34)。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35)。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36)?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37),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38),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39)。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40),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41),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42),垂饵虎口,横挑彊胡(43),卬亿万之师(44),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45),乃悉徵左右贤王(46),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沬血饮泣(47),张空弮(48),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49)。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悽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50)。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51),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52),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53)。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54),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55)。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56),谁可告愬者(57)!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58),而仆又茸以蚕室(59),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60),文史星历近乎眩卜祝之间(61),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62),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螘何异(63)?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64);其次,易服受辱(65);其次,关木索、被菙楚受辱(66);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67);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68),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69),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穽槛之中(70),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土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71)。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72),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73),视徒隶则心惕息(74)。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彊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75),拘牖里(76);李斯(77),相也,具五刑(78);淮阴(79),王也,受械于陈(80);彭越(81)、张敖南乡称孤(82),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83),权倾五伯(84),囚于请室(85);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86);季布为朱家钳奴(87);灌夫受辱居室(88)。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89),不能引决自财(90),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彊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91),已稍陵夷,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92),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93)?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94),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95)。盖西伯拘而演《周易》(96);仲尼厄而作《春秋》(97);屈原放逐,乃赋《离骚》(98);左丘失明,厥有《国语》(99);孙子膑脚,《兵法》修列(100);不韦迁蜀,世传《吕览》(101);韩非囚秦,《说难》、《孤愤》(102)。《诗》三百篇(103),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104),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105)。仆诚已著此书,臧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106),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107),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108),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欲彫瑑(109),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祗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选自百衲本《汉书》

【译文】

太史公、供牛马般奔走的司马迁再拜陈说。

少卿足下:以前,承蒙您给我写信,教导我要顺应时世来处理事情,把推举贤人、引进才士当作责任。来信的辞意和语气诚恳而真挚,好象在抱怨我不听从您的指教,却随着一般人的意见而改变主张,我是不敢这样做的呀!我虽然无才无德,但也曾听说品德高尚的长者遗风。只是自以为身体残缺、地位下贱,一行动就遭人指责,想做点贡献却反把事情搞坏,所以才心情抑郁,无人诉说。谚语说:“为谁而干呢?又让谁来听呢?”钟子期死后,伯牙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因为士人只为知己者效力,女子只为喜欢自己的人美容。至于我身体已经残缺,即使怀抱象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的才华,行为又象许由、伯夷那样高洁,还是不可自以为光彩,这样反而会使人感到可笑以致自取侮辱。您的来信本该及时答复,但正碰上我跟从皇上东巡归来,又忙于低贱的琐事,彼此相见的机会很少,忙忙碌碌没有片刻的空闲可以让我倾诉衷肠。现在,您背着后果不堪设想的罪名,再过一个月,就到冬末了,而我又将被迫跟从皇上到雍地去,担心您会突然遭到不幸。那样我就永远不能把满腔悲愤向您诉说,而您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抱恨无穷的。请让我简略地陈述一些偏狭、浅陋的意见。这么长时间不给您回信,请不要责备。

曾听说:“增加自身的修养是智慧的仓库;乐于施舍是仁的开端;获取和给予恰当是守义的标志;以被侮辱为可耻是具备勇敢的先决条件;建立功名是行动的最高目标。”士人具备了这五种品德,然后可以立身处世,跻身于君子的行列。所以,祸害没有比贪利更悲惨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了,行为没有比祖先受辱更难堪了,而耻辱没有比遭受宫刑更巨大了。受过宫刑的人,不能同正常人相提并论,这不仅当今之世如此,历史上由来已久。从前,卫灵公和宦官同车,孔子就出走陈国;商鞅靠景监被秦孝公召见,赵良就替他担忧;赵谈陪汉文帝坐车,袁盎就勃然变色;自古以来就是鄙视宦官的。中等才能的人,只要事情同宦官有关,没有不自感气馁的,更何况慷慨激昂之士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材,又怎么会让受过宫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豪杰英俊呢?

我依靠先人未竟的学术事业,才得以在京师做官,至今已二十多年了。所以我想:对上,不能献纳自己的忠信,获得有奇策和才能的声誉,从而取得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为皇上拾缀遗漏、弥补缺失、招纳贤才、引进能人,使山岩洞穴之士扬名于世;对外,不能参加军队行列,攻打城池,作战野外,建立斩杀敌将、拔取敌旗的功勋;最次,不能累积年资和功劳,获取高官厚禄,以此为宗族和朋友增光。这四条没有一条实现,不过是勉强容身,没有尺寸之功,也就由此可见了。过去,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奉陪于外廷发表一些微议。不在这时申张国家的法度,竭尽智谋,到现在形体已经亏缺,当了一名打扫台阶的差役,身处下贱之辈的行列,却要昂首扬眉,评论谁是谁非,不是也太轻视朝廷、太羞辱当今的士人了吗?唉!唉!象我这样的人,还说什么呢?还说什么呢?

而且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搞清楚的。我少年时自恃有骏马般不可羁绊的才华,但长大后并没有在故乡获得好名声。幸亏皇上因为我祖先的缘故,使我得以奉献微薄的技能,在宫廷里进出。我以为头上带了木盆怎么能够望见天空呢?所以谢绝宾客的交往,忘记家庭的私事,日日夜夜思考竭尽自己并不出色的才干和能力,一心一意地克尽职守,以求得皇上的亲近和好感。但是,事情却远远不是这样。

我与李陵,同在侍中曹任职,素来不是好朋友。彼此的好恶不同,所以未曾在一起喝酒,尽情地欢乐。然而,我观察李陵的为人,的确是一个奇士,他侍奉父母很孝顺,与士人交往守信用,遇到钱财廉洁奉公,获取和给予都符合礼义,懂得名分和差别而能谦让,恭敬节俭,甘居人后,常想奋不顾身地去排解国家的急难。他这些长期养成的好品德,我以为有国士的风貌。一个大臣出于宁肯万死而不求一生的意念,奔赴国家的危难之地,这已经很难得了。现在,他办事一有不妥当,那些只会保全自己的身躯和妻儿的大臣紧跟着就夸大他的短处,我实在私下感到痛心。况且李陵带领的步兵不足五千人,深入敌方阵营,到达匈奴王驻地,在虎口垂饵诱敌,气势凌厉地向强悍的匈奴挑战,向群山之间的匈奴大军发起仰攻,与匈奴王接连战斗了十多天,杀伤敌兵超过了自己将士的人数,以致敌寇救死扶伤都来不及。匈奴的君主、长官们都感到震惊和恐怖,于是全数调集了左、右贤王的军队,征发善长弓箭的百姓,全国一起进攻和围困李陵。李陵转战数千里,箭矢用尽,兵退绝境,而援军迟迟不至,死伤的士卒堆积遍地。但只要李陵振臂一呼鼓舞士兵,士兵没有不强撑起身体,流着眼泪,以血洗脸,以泪解渴,拉开没有箭的空弓,冒着寒光闪闪的锋刃,争着向北拼死杀敌。当李陵的军队还没有覆没时,有信使来报捷,朝中的公卿王侯都向皇上祝贺胜利。几天后,李陵兵败的奏书传来,皇上为此食不甘味,上朝听政也闷闷不乐。大臣们担心害怕,不知如何奏对。我心里不再多考虑自己的卑贱,见皇上悲伤痛苦,实在想要献上自己诚恳的意见。我以为李陵对待部下向来先人后己,因此能赢得别人以死力效劳,即使是古代的名将也比不上他。他虽因兵败而身陷匈奴,但看他的用意,是想要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来报效汉朝。这件事已经无可奈何,但他曾击败强敌,功劳也足以颁布天下了。我心里想陈述给皇上听,但却没有机会。正逢皇上召见,我就用这些意思来推崇李陵的功劳,想以此来宽舒皇上的胸怀,堵塞那些怨恨李陵的言辞。我没能彻底表达清楚,以致英明的皇上不能进一步了解,反以为我在诋毁贰师将军,而有意为李陵说好话,于是就把我交司法官审判。耿耿忠心,终于无法自我表白,因而指责我欺蒙皇上,皇上终于听从了狱吏的判决。我家境贫困,钱财不足以为自己赎罪,朋友无力救援,皇上的左右亲信也不为我说一句求情的话。我不是木块、石头,却偏要让我同执法的狱吏一起相处,被关押在重重监狱里,心中的痛苦可以向谁诉说呢?这些正是您亲眼看到的,我的行为处事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既然已经活着投降了匈奴,败坏了他家族的声誉,而我关在蚕室里,又被天下的人看着耻笑。可悲啊,可悲!这些事情是不容易一一数说给一般人听的。

我的祖先并没有获得封王赐侯的功勋,掌管文史书籍和天文历法,地位接近于掌管占卜和祭祀的官员,本来就是被皇上戏弄、象乐工伶人一样养着,为世俗所轻视的。假如我受到法律的制裁被杀,就象在九头牛身上去掉一根牛毛,与杀死一只蝼蚁有什么区别呢?而世人又不会把我比之于坚持节操而死的人 ,只认为我是想不出办法而又罪大恶极,实在无法避免,终于受死的。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职业历来就被人瞧不起。人必然有一死,有的死比泰山还要重,有的死比鸿毛还要轻,这是因为死的目的不同。首先,不使祖先受辱;其次,不使自己身体受辱;其次,不在道理和颜面上受辱;其次,不在言辞上受辱;其次,被捆缚受辱;其次,被囚禁受辱;其次,戴上木枷绳索被人抽打受辱;其次,或剃光了头、或头颈上戴着铁链受辱;其次,毁坏肌肤、截断四肢受辱;最下等的,就是遭受宫刑,这是达到极点了!《礼记》中说:“刑罚不能加于大夫以上。”这是说士大夫的节操不可以不勉励。猛虎处在深山之中,百兽为之震惊、恐怕,等到它落进了陷穽、关进了笼子,就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长期威力渐渐制约它的结果。所以,在地上划圈为牢,气节之士势必不肯进去;用木头削成狱吏,气节之士也认为不能受它审讯:他们的打算非常的明确。现在,手足交叉,戴着木枷、绳索,肌肉、皮肤暴露在外,遭受竹鞭和棍棒的抽打,被关押在监狱之中。在这个时候,见到狱吏就叩头触地,见到狱卒就战战兢兢不敢喘息。为什么呢?这是受到威压逼迫而逐渐形成的局面啊。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说没有遭受侮辱,就是所谓的“厚脸皮”,还有什么尊贵可言呢?况且,西伯,是一位霸主,却被拘禁在牖里;李斯,是秦朝的丞相,却受遍五刑;淮阴侯韩信,被封楚王,却在陈地被拘捕;彭越、张敖,曾南面封王,却下狱判罪;绛侯周勃诛杀了诸吕,权力超过了春秋“五霸”,却被关进请室;魏其侯窦婴,身为大将,却穿上囚衣,戴上了三枷;季布卖身为朱家家奴;灌夫关进居室蒙受侮辱。这些人都位至王侯将相,名声远播邻国,等到犯罪以至法网加身,不能果断自杀,结果落在肮脏的尘埃之中。古代和今天是一脉相承的,怎么能不受到侮辱呢?由此而言,勇敢和胆怯,坚强和懦弱,都是具体形势造成的。我终于明白了,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况且,人不能在受到法律制裁之前就已自杀,已经有点卑下了,到了遭受鞭打的时候,才想到要以自杀来保持节操,这不是已经走得更远了吗!古人之所以加刑于大夫时极为慎重,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人天生的感情都是热爱生命,害怕死亡,思念父母,顾及妻儿的。至于被正义和真理激动起来的人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现在,我很不幸,双亲早亡,没有兄弟姐妹,独自一人孤单地生活。您看我对妻儿的态度怎样?况且勇敢的人不必为了名节而死,懦夫仰慕高义,又何处不在勉励自己呢?我虽然怯弱,想苟活偷生,但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界线,怎么会自甘沉溺于牢狱的侮辱之中呢?就是奴婢还能够下决心自杀,更何况象我这样的不得已呢?我之所以暗暗地忍受,苟活偷生,关在粪土般污秽的监狱里而不肯去死,就因为抱恨自己心中还有未实现的理想,如果在屈辱中死去,我的文章才华就不能流传于后世了。

自古以来,富贵而名声埋没不传的人,多得无法记载,只有豪迈不受拘束、非同寻常的人才能流芳百世;西伯被拘囚而推演出《周易》,孔子处于困境而写成了《春秋》,屈原被楚怀王放逐,于是创作了《离骚》;左后明失明,才完成了《国语》;孙膑膝盖被截,撰修了《孙膑兵法》;吕不韦谪迁蜀地,《吕氏春秋》却流传于世;韩非子被囚禁在秦国,这才有了《说难》、《孤愤》;《诗经》共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为抒发愤懑而写作的。这些人都是情意郁结,不得舒展,所以才追述往事,而希望于将来的。至于象左丘明眼瞎,孙膑腿断,他们认为永远不可能被起用了,退下来著书立说以抒发心中的愤懑,想借助留传后世的文章来表现自己。我私下里不自量力,最近靠着拙劣的文字,收集记载了散失于天下的旧说遗闻,考证其中的事件,推穷历史上成败、兴衰的道理。上从轩辕黄帝开始,下到当今为止。写成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也就是想要探究自然和人间的关系,弄通自古至今的变化规律,成为一家之言。草稿还没有完成,正好遇上那场大祸,我痛惜全书未完,所以即使受最严厉的刑罚也毫无怨色。如果我著成那本书,就要把它藏在名山之中,传给能够理解它的后人,在四通八达的都市里散布。这样,我从前被侮辱的旧债就能偿还了,即使被千刀万剐,我难道会后悔吗?然而,这些话只能对有知识的人说,难以同一般人谈的。

再说,背着污辱之名的人不容易安生,地位卑贱的人常常被诽谤、议论。我因为多说了几句话遭到了这次灾祸,深深地被故乡人耻笑,侮辱了祖先,又有什么脸面去给父母亲上坟呢?即使百代之后,这种侮辱也只会加重!所以我天天痛苦之极,居家则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门则不知要到哪里去。每当我想起那种耻辱,冷汗就从背上渗出、浸湿了衣服。我简直已经成了宦官,怎么能够自己引身而退、深藏到山林岩穴中去呢?所以暂且只好随波逐流,见机行事,以自我宽解内心的愤怒与矛盾。现在您少卿却教我推举贤人,引进才士,不正与我内心的想法相反吗?时至今日,我即使想要修饰打扮,用美妙的言辞为自己解脱,也无济于事,一般人不会相信,只不过自取侮辱罢了。总而言之,到我之后才能确定谁是谁非。信中不能尽情表达心意,所以简略地陈述我偏狭浅陋的意见。谨再次叩首。

(王兴康)

【注释】(1)太史公:即司马迁所担任的官职太史令。牛马走:谦词,意为象牛马一 样以供奔走。走,义同“仆”。此十二字《汉书·司马迁传》无,据《文选》补。 (2)曩(nǎng囊):从前。 (3)望:怨。 (4)流:流转、迁移的意思。 (5)罢(pí皮):同“疲”。驽(nú奴):劣马。 (6)侧闻:从旁听说。犹言“伏闻”,自谦之词。 (7)身残处秽:指因受宫刑而身体残缺,兼与宦官贱役杂处。 (8)钟子期、伯牙:春秋时楚人。伯牙善鼓琴,钟子期知音。钟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事见《吕氏春秋·本味篇》。 (9)说:同“悦”。 (10)随、和:随侯之珠和和氏之璧,是战国时的珍贵宝物。 (11)由、夷:许由和伯夷,两人都是古代被推为品德高尚的人。 (12)点:玷污。 (13)会东从上来:太始四年(前93)三月,汉武帝东巡泰山,四月,又到海边的不其山,五月间返回长安。司马迁从驾而行。 (14)卒卒(cù触):同“猝猝”,匆匆忙忙的样子。 (15)季冬:冬季的第三个月,即十二月。汉津,每年十二月处决囚犯。 (16)薄:同“迫”。雍:地名,在今陕西凤翔县南,设有祭祀五帝的神坛五畤。据《汉书·武帝纪》:“太始四年冬十二月,行幸雍,祠五畤。”本文当即作于是年,司马迁五十三岁。 (17)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任安这次下狱,后被汉武帝赦免。但两年之后,任安又因戾太子事件被处腰斩。 (18)憯(cǎn产):同“惨”。 (19)宫刑:一种破坏男性生殖器的刑罚,也称“腐刑” 。(20)“卫灵公”二句:春秋时,卫灵公和夫人乘车出游,让宦官雍渠同车,而让孔子坐后面一辆车。孔子深以为耻辱,就离开了卫国。事见《孔子家语》。这里说“适陈”,未详。 (21)“商鞅”二句:商鞅得到秦孝公的支持变法革新。景监是秦孝公宠信的宦官,曾向秦孝公推荐商鞅。赵良是秦孝公的臣子,与商鞅政见不同。事见《史记·商君列传》:“赵良谓商君曰:……今君之相秦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 (22)“同子”二句:同子指汉文帝的宦官赵谈,因为与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同名,避讳而称“同子”。爰同“袁”。爰丝即袁丝,亦即袁盎,汉文帝时任郎中。有一天,文帝坐车去看他的母亲,宦官陪乘,袁盎伏在车前说:“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于是文帝只得依言令赵谈下车。事见《汉书·爰盎传》。 (23)竖:供役使的小臣。后泛指卑贱者。 (24)忼慨:即“慷慨”。 (25)待罪:做官的谦词。辇毂下:皇帝的车驾之下。代指京城长安。 (26)惟:思考。(27)搴(qiān牵):拔取。 (28)乡:通“向”。厕(cì伺):参加。下大夫:太史令官位较低,属下大夫。 (29)外廷:汉制,凡遇疑难不决之事,则令群臣在外廷讨论。末议:微不足道的意见。“陪外廷末议”是谦词。(30)维纲:国家的法令。 (31)埽:通“扫”。 (32)闒茸(tǎ róng榻容):下贱,低劣。 (33)卬:通“昂”。信:通“伸”: (34)乡曲:乡里。汉文帝为了询访自己治理天下的得失,诏令各地“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切谏者”,亦即有乡曲之誉者,选以授官,二句言司马迁未能由此途径入仕。 (35)周卫:周密的护卫,即宫禁。 (36)戴盆何以望天:当时谚语。形容忙于职守,识见浅陋,无暇他顾。 (37)李陵:字少卿,西汉名将李广孙,善骑射。武帝时,为骑都尉,率兵出击匈奴贵族,战败投降,封右校王。后病死匈奴。俱居门下:司马迁曾与李陵同在“侍中曹”(官署名)内任侍中。 (38)趣舍:向往和废弃。趣,同“趋”。 (39)衔杯酒:在一起喝酒。指私人交往。 (40)畜:同“蓄”。 (41)媒孽(niè聂):也作“孽”,酿酒的酵母。这里用作动词,夸大的意思。 (42)王庭:匈奴单于的居处。 (43)彊:同“强”。胡:指匈奴。 (44)卬:即“仰”,仰攻。当时李陵军被围困谷地。 (45)旃(zhān沾):毛织品。《史记·匈奴传》:“自君王以下,咸食肉,衣其皮革。披旃裘。” (46)左右贤王:左贤王和右贤王,匈奴封号最高的贵族。 (47)沬(huì会):以手掬水洗脸。 (48)弮(quān圈):强硬的弓弩。 (49)上寿:这里指祝捷。 (50)怛(dá达):悲痛。款款:忠诚的样子。(51)士大夫:此指李陵的部下将士。绝甘:舍弃甘美的食品。分少:即使所得甚少也平分给众人。 (52)指:同“旨”。 (53)睚眦(yázì涯字):怒目相视。 (54)沮:毁坏。贰师:贰师将军李广利,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李陵被围时,李广利并未率主力救授,致使李陵兵败。其后司马迁为李陵辨解,武帝以为他有意诋毁李广利。 (55)理:掌司法之官。 (56)囹圄(líng yǔ玲于):监狱。 (57)愬:同“诉”。 (58)聩(tuí颓):坠毁。李陵是名将之后,据《史记·李广传》记载:“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以女妻陵而贵之。……自是之后,李氏名败。” (59)茸:推置其中。蚕室:温暖密封的房子。言其象养蚕的房子。初受腐刑的人怕风,故须住此。 (60)剖符:把竹做的契约一剖为二,皇帝与大臣各执一块,上面写着同样的誓词,说永远不改变立功大臣的爵位。丹书:把誓词用丹砂写在铁制的契券上。凡持有剖符、丹书的大臣,其子孙犯罪可获赦免。 (61)文史星历:史籍和天文历法,都属太史令掌管。 (62)畜:同“蓄”。 (63)蝼螘:蝼蚁。螘,同“蚁”。 (64)诎:同“屈”。 (65)易服:换上罪犯的服装。古代罪犯穿赭(深红)色的衣服。 (66)木索:木枷和绳索。 (67)鬀(tì剃):同“剃”,把头发剃光,即髡(kūn昆)刑。婴:环绕。颈上带着铁链服苦役,即钳刑。 (68)腐刑:即宫刑。见注(19)。 (69)刑不上大夫:《礼记·曲礼》中语。 (70)穽(jǐng井):捕兽的陷坑。槛:关兽的笼子。 (71)鲜:态度鲜明。即自杀,以示不受辱。 (72)榜:鞭打。箠:竹棒。此处用作动词。 (73)枪:同“抢”。 (74)惕息:胆战心惊。 (75)西伯:即周文王,为西方诸侯之长。伯也:伯通“霸”。 (76)牖(yǒn酉)里:一作“羑里”,在今河南汤阴县。文王曾被殷纣王囚禁于此。 (77)李斯:秦始皇时任为丞相,后因秦二世听信赵高谗言,被受五刑,腰斩于咸阳。 (78)五刑:秦汉时五种刑罚,见《汉书·刑法志》:“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葅其骨肉于市。” (79)淮阴:指淮阴侯韩信。 (80)受械于陈:汉立,淮阴侯韩信被刘邦封为楚王,都下邳(今江苏邳县)。后高祖疑其谋反,用陈平之计,在陈(楚地)逮捕了他。械,拘禁手足的木制刑具。 (81)彭越:汉高祖的功臣。 (82)张敖:汉高祖功臣张耳的儿子,袭父爵为赵王。彭越和张敖都因被人诬告称孤谋反,下狱定罪。 (83)绛侯:汉初功臣周勃,封绛侯。惠帝和吕后死后,吕后家族中吕产、吕禄等人谋夺汉室,周勃和陈平一起定计诛诸吕,迎立刘邦中子刘恒为文帝。 (84)五伯:即“五霸”。 (85)请室:大臣犯罪等待判决的地方。周勃后被人诬告谋反,囚于狱中。(86)魏其:大将军窦婴,汉景帝时被封为魏其侯。武帝时,营救灌夫,被人诬告,下狱判处死罪。三木:头枷、手铐、脚镣。 (87)季布:楚霸王项羽的大将,曾多次打击刘邦。项羽败死,刘邦出重金缉捕季布。季布改名换姓,受髡刑和钳刑,卖身给鲁人朱家为奴。 (88)灌夫:汉景帝时为中郎将,武帝时官太仆。因得罪了丞相田蚡,被囚于居室,后受诛。居室:少府所属的官署。 (89)罔:同“网”,法网。 (90)财:通“裁”。 (91)蚤:通“早”。 (92)耎:“软”的古字。 (93)湛:同“沉”。累绁(xiè谢)捆绑犯人的绳子,引伸为捆绑、牢狱。 (94)臧获:奴曰臧,婢曰获。 (95)俶(tì惕)傥:豪迈不受拘束。 (96)西伯拘而演《周易》:传说周文王被殷纣王拘禁在牖里时,把古代的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的骨干。(97)仲尼厄而作春秋:孔丘字仲尼,周游列国宣传儒道,在陈地和蔡地受到围攻和绝粮之苦,返回鲁国作《春秋》一书。 (98)屈原:曾两次被楚王放逐,幽愤而作《离骚》。 (99)左丘: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国语》:史书,相传为左丘明撰著。 (100)孙子:春秋战国时著名军事家孙膑。膑脚:孙膑曾与庞涓一起从鬼谷子习兵法。后庞涓为魏惠王将军,骗膑入魏,割去了他的膑骨(膝盖骨)。孙膑有《孙膑兵法》传世。 (101)不韦:吕不韦,战国末年大商人,秦初为相国。曾命门客著《吕氏春秋》(一名《吕览》)。始皇十年,令吕不韦举家迁蜀,吕不韦自杀。 (102)韩非:战国后期韩国公子,曾从荀卿学,入秦被李斯所谗,下狱死。著有《韩非子》,《说难》、《孤愤》是其中的两篇。 (103)《诗》三百篇:今本《诗经》共有三百零五篇,此举其成数。 (104)失:读为“佚”(yì亿)。 (105)愠(yùn运):怒。 (106)戮笑:辱笑。 (107)九回:九转。形容痛苦之极。 (108)闺閤之臣:指宦官。闺、閤都是宫中小门,指皇帝深密的内廷。 (109)彫瑑(zhuàn):雕刻成连锦状的花纹。这里指自我妆饰。

答苏武书([西汉]李陵)

【作者小传】李陵(?—前74),字少卿。西汉陇西成纪(今甘肃泰安)人。名将李广之孙。少为侍中建章监。善骑射,爱士卒,颇得美名。武帝时曾率八百骑入匈奴境二千余里,观察居延(故城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南)地形而还。后任骑都尉,在酒泉、张掖练兵防备匈奴。天汉二年(前99),率步卒五千,深入匈奴,以少击众,力尽而降。武帝族灭其家。李陵遂留匈奴,单于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在匈奴二十余年,元平元年病死。

李陵被认为是五言诗创始者之一:“其五言,周时已见滥觞,及乎成篇,则始于李陵、苏武二子。”(皎然《诗式》)钟嵘《诗品》称他“文多悽怆,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则是结合身世对其创作的评价。杜甫称“李陵苏武是吾师”,苏轼称“苏李之天成”,对李陵作品的怨愤深沉、自然天成都有激赏。

《汉书·艺文志》所录《李陵集》二卷,新旧《唐书》仍见记载,至《宋史》则不见著录,是该集宋时方告亡佚。今所存李陵名下之作,有文四(内有令、表各一为残句)、诗二十二(内有四篇为残句),除《汉书)所载之外,其余诗文,后世多有学者指为伪作。宋以前评价李陵诗文,似非仅就现存之作,而是根据《李陵集》中所有作品。

【题解】天汉二年,李广利率军伐匈奴右贤王,武帝召李陵负责辎重。李陵请求自率一军,武帝不予增兵,只令路博德为其后援,而路按兵不动,致使李陵步卒五千,深入匈奴,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军。苦战之后,又逢管敢叛逃,暴露了李陵兵少无援的军情,单于遂集中兵力围攻,李陵兵尽粮绝,北面受虏。降匈奴后,曾与被匈奴扣留的苏武数次相见。始元六年(前81),苏武得归,修书劝李陵归汉,李陵以此书作答。

这封信的主旨是为自己的投降行为解脱。信中战斗场面写得极有声色,显然是要说明,当时因为双方兵力悬殊,己方将帅的不顾大局,武帝处置(诛陵全家)失当,所以,自己投降完全是出于不得已,进而使读者产生同情;此外,屡用强烈对比,如身处异域而怀念故土,以寡兵深入众敌而浴血奋战,苏武持节荣归而自己居人篱下,确实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这篇文章,学者多认为系后人伪作。但《文选》中收入,当系选自《李陵集》中,故其写作时间最迟不应晚于汉代。

【原文】

子卿足下[1]:

勤宣令德[2],策名清时[3],荣问休畅[4],幸甚幸甚[5]。远托异国[6],昔人所悲,望风怀想[7],能不依依[8]?昔者不遗。远辱还答[9],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10],能不慨然[11]?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12]。韦韝毳幕[13],以御风雨;羶肉酪浆[14],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15],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侧耳远听,胡笳互动[16],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17],陵独何心[18],能不悲哉!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19];妻子无辜,并为鲸鲵[20];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21],更成戎狄之族[22],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23],孤负陵心区区之意[24]。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25],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26],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27],辙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耳[28]。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29],出征绝域[30]。五将失道[31],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32],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33]。然犹斩将搴旗[34],追奔逐北[35],灭迹扫尘[36],斩其枭帅[37],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38],意谓此时,功难堪矣[39]。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40],强逾十万。单于临阵[41],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42];步马之势,又甚悬绝[43]。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44],决命争首[45]。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46],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47],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48]。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49],而贼臣教之[50],遂使复战,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51]。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52],岂易为力哉[53]?而执事者云云[54],苟怨陵以不死[55]。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56]?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57],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58]。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59],曹沬不死三败之辱[60],卒复勾践之仇[61],报鲁国之羞[62],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63]。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64], 韩彭葅醢[65],晁错受戮[66],周魏见辜[67]。其余佐命立功之士[68],贾谊亚夫之徒[69],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70],并受祸败之辱[71],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72],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73],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74],徒失贵臣之意[75],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76]。何谓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77]。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78];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79]。丁年奉使[80],皓首而归[81];老母终堂[82],生妻去帷[83]。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84],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85],受千乘之赏[86]。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87],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88]。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89];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90]。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且汉厚诛陵以不死[91],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92],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93],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94],还向北阙[95],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96]?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97]?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98],勉事圣君[99]。足下胤子无恙[100],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101]。

——选自《文选》卷四十一

【译文】

子卿足下:

您辛勤地宣扬美德,为官于太平盛世,美名流传四方,真是值得庆幸啊!我流落在远方异国,这是前人所感悲痛的。遥望南方,怀念故人,怎能不满含深情?以前承蒙您不弃,从远处赐给我回音,殷勤地安慰、教诲,超过了骨肉之情。我虽然愚钝,又怎能不感慨万端?

我从投降以来,身处艰难困境,一人独坐,愁闷苦恼。整天看不见别的,只见到些异族之人。我戴不惯皮袖套,住不惯毡幕,也只能靠它们来抵御风雨;吃不惯腥羶的肉,喝 不惯乳浆,也只能用它们来充饥解渴。眼看四周,有谁能一起谈笑欢乐呢?胡地结着厚厚的坚冰,边塞上的土被冻得裂开,只听见悲惨凄凉的风声。深秋九月,塞外草木凋零,夜晚不能入睡,侧耳倾听,胡笳声此起彼伏,牧马悲哀地嘶叫,乐曲声和嘶鸣声相混,在边塞的四面响起。清晨坐起来听着这些声音,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水。唉,子卿,我难道是铁石心肠,能不悲伤?

同您分别以后,更加无聊。上念老母,在垂暮之年还被杀戮;妻子、儿女们是无罪的,也一起惨遭杀害。我自己辜负了国家之恩,被世人所悲怜。您回国后享受荣誉,我留此地蒙受羞辱。这是命中注定,有什么办法?我出身于讲究礼义的国家,却进入对礼义茫然无知的社会。背弃了国君和双亲的恩德,终身居住在蛮夷的区域,真是伤心极了!让先父的后代,变成了戎狄的族人,自己怎能不感到悲痛。我在与匈奴作战中功大罪小,却没有受到公正的评价,辜负了我微小的诚意,每当想到这里,恍惚之中仿佛失去了对生存的留恋。我不难刺心来表白自己,自刎来显示志向,但国家对我已经恩断义绝,自杀毫无益处,只会增加羞辱。因此常常愤慨地忍受侮辱,就又苟且地活在世上。周围的人,见我这样,用不中听的话来劝告勉励,可是,异国的快乐,只能令人悲伤,增加忧愁罢了。

唉,子卿!人们的相互了解,贵在相互知心。前一封信匆忙写成,没有能够充分表达我的心情,所以再作简略叙述。

从前先帝授予我步兵五千,出征远方。五员将领迷失道路,我单独与匈奴军遭遇作战,携带着供征战万里的粮草,率领着徒步行军的部队;出了国境之外,进入强胡的疆土;以五千士兵,对付十万敌军;指挥疲敝不堪的队伍,抵挡养精蓄锐的马队。但是,依然斩敌将,拔敌旗,追逐败逃之敌。在肃清残敌时,斩杀其骁勇将领,使我全军将士,都能视死如归。我没有什么能耐,很少担当重任,内心暗以为,此时的战功,是其他情况下所难以相比的了。匈奴兵败后,全国军事动员,又挑选出十万多精兵。单于亲临阵前,指挥对我军的合围。我军与敌军的形势已不相称,步兵与马队的力量更加悬殊。疲兵再战,一人要敌千人,但仍然带伤忍痛,奋勇争先。阵亡与受伤的士兵遍地都是,身边剩下的不满百人,而且都伤痕累累,无法持稳兵器。但是,我只要振臂一呼,重伤和轻伤的士兵都一跃而起,拿起兵器杀向敌人,迫使敌骑逃奔。兵器耗尽,箭也射完,手无寸铁,还是光着头高呼杀敌,争着冲上前去。在这时刻,天地好像为我震怒,战士感奋地为我饮泣。单于认为不可能再俘获我,便打算引军班师,不料叛逃的邪臣管敢出卖军情,于是使得单于重新对我作战,而我终于未能免于失败。

以前高皇帝率领三十万大军,被匈奴围困在平城。那时,军中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而还是七天断粮,只不过勉强脱身而已。何况像我这样的人,难道就容易有所作为吗?而当权者却议论纷纷,一味怨责我未能以死殉国。不过我未以死殉国,确是罪过;但您看我难道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吗?又哪里会有背离君亲、抛弃妻儿却反而以为对自己有利的人?既然如此,那末,我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想有所作为。本来是想如前一封信上所说的那样,要向皇上报恩啊。实在因为徒然死去不如树立名节,身死名灭不如报答恩德。前代范蠡不因会稽山投降之耻而殉国,曹沫不因三战三败之辱而自杀,终于,范蠡为越王勾践报了仇,曹沫为鲁国雪了耻。我一点赤诚心意,就是暗自景仰他们的作为。哪里料到志向没有实现,怨责之声已四起;计划尚未实行,亲人作刀下之鬼,这就是我面对苍天椎心泣血的原因啊!

您又说道:“汉朝给功臣的待遇并不菲薄。”您是汉朝之臣,怎能不说这种话?可是,以前萧何、樊哙被拘捕囚禁,韩信、彭越被剁成肉酱,晁错被杀,周勃、魏其侯被判罪处刑。其余辅助汉室立下功劳的人士,如贾谊、周亚夫等人,都确实是当时杰出的人才,具备担任将相的能力,却遭受小人的诽谤,他们都受迫害、屈辱,其事业也告失败。最终使有才之人遭到诋毁,才能无法施展。他们二人的遭遇,谁不为之痛心呢?我已故的祖父李广,身任将军,其功绩略谋盖天地,忠义勇气冠于全军,只是因为不屑迎合当朝权贵的心意,结果在边远的疆场自杀身亡。这就是功臣义士手持兵刃叹息不止的原因。怎么能说待遇“不薄”呢?您过去凭着单车出使到拥有强兵的敌国,逢上时运不佳,竟至伏剑自刎也不在乎;颠沛流离,含辛茹苦,差点死在北方的荒野。壮年时奉命出使,满头白发而归,老母在家中亡故,妻子也改嫁离去。这是天下很少听到的,古今所没有的遭遇。异族未开化的人,尚且还称赞您的节气,何况是天下的君主呢?我认为您应当享受封领地、赏千乘的诸侯待遇。可是,听说您回国后,赏赐不过二百万,封官不过典属国之职,并没有一尺土的封赏,来奖励您多年来对国家的效忠。而那些排斥功臣、扼杀人才的朝臣,都成了万户侯;皇亲国戚或奉迎拍马之流,都成了朝廷政权的主宰。您尚且如此,我还有什么希望呢?像这样,汉朝因为我未能死节而施以严厉的惩罚,您坚贞守节又只给予微薄的奖赏,要想叫远方的臣民急切地投奔效命,这实在是难以办到的,所以我常常想到这事却不觉得后悔。我虽然辜负了汉朝的恩情,汉朝也亏对了我的功德。前人说过这样的话:“即使忠诚之心不被世人遍知,也能做到视死如归。”但如果我能够安心死节,皇上难道就能对我有眷顾之情吗?男子汉活着不能成就英名,死了就让他埋葬在异族之中吧,谁还能再弯腰下拜,回到汉廷,听凭那帮刀笔吏舞文弄墨、随意发落呢?希望您不必再盼着我归汉了。

唉,子卿!还有什么话可说?相隔万里之遥,人的身份不同,人生道路也迥然相异。活着时是另一世间的人,死后便成了异国鬼魂。我和您永诀,生死都不得相见了。请代向老朋友们致意,希望他们勉力事奉圣明的君主。您的公子很好,不要挂念。愿您努力自爱,更盼您时常依托北风的方便不断给我来信。李陵顿首。 (李祚唐)

【注释】 [1]子卿:苏武字。足下:古代用以称上级或同辈的敬词,周、秦时多以之称君主,后世则多用于同辈之间。[2]令德:美德。令,美。[3]策名:臣子的姓名书写在国君的简策上。这里指做官。《左传·僖公二十三年》:“策名委质。”清时:政治清明的时世。此处指昭帝在位之际。[4]荣问:好名声。问通“闻”。休畅:吉祥顺利。休:美。畅:通。[5]幸甚:这里表示为对方的处境顺利而高兴。[6]异国:此指匈奴。[7]风:此处指怀念对象的风采。[8]依依:恋恋不舍之状。[9]辱:承蒙,书信中常用的谦词。[10]敏:聪慧。[11]然:此处作动词“慨”的词尾。[12]异类: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此处指匈奴。[13]韦韝(gōu沟):皮革制的长袖套,用以束衣袖,以便射箭或其他操作。毳(cuì脆)幕:毛毡制成的帐篷。[14]羶(shān山)肉:带有腥臭气味的羊肉。酪(lào涝)浆:牲畜的乳浆。[15]玄冰:黑色的冰。形容冰结得厚实,极言天气寒冷。[16]胡笳:古代我国北方民族的管乐,其音悲凉。此处指胡笳吹奏的音乐。[17]嗟(juē撅)乎:叹词。[18]独:反诘副词,有难道的意思。[19]临年:达到一定的年龄。此处指已至暮年。[20]鲸鲵(qíngní情泥):鲸鱼雄曰鲸,雌曰鲵。原指凶恶之人,《左传·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此处借指被牵连诛戮的人。[21]先君:对自己已故父亲的尊称,此处指李当户。当户早亡,李陵为其遗腹子。嗣:后代,子孙。[22]戎(róng荣)狄: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与前面“蛮夷”均指匈奴。[23]蒙:受到。明察:指切实公正的了解。[24]孤负:亏负。后世多写作“辜负”。区区:小,少。此处作诚恳解。[25]刺心:自刺心脏,意指自杀。[26]已矣:表绝望之辞。[27]攘(ráng瓤)臂:捋起袖口,露出手臂,是准备劳作或搏斗的动作。《孟子·尽心下》载,晋勇士冯妇能杀猛虎,后来要做善人,便发誓不再打虎。可是,一次遇上众人制服不了老虎的险情,冯妇虽然明知会因违背做善人的诺言(不打虎)而受耻笑,仍然“攮臂下车”去打虎。文中暗用冯妇之典为己开脱。[28]忉怛(dāodá刀达):悲痛。[29]先帝:已故的皇帝,指汉武帝。[30]绝域:极远的地域。此处指匈奴居住地区。[31]五将:五员将领,姓名不详。《汉书》未载五将失道事,惟《文选》李善注载:“《集》表云:‘臣以天汉二年到塞外,寻被诏书,责臣不进。臣辄引师前。到浚稽山,五将失道。’”[32]天汉:武帝年号。文中指汉朝控制的区域。[33]当:挡。这里指抵御。[34]搴(qiān牵):拔取。[35]奔:逃跑的。[36]灭迹扫尘:喻肃清残敌。[37]枭(xiāo消)帅:骁勇的将帅。[38]希:少,与“稀”通。[39]难堪:难以相比。堪,胜(shēng升)。[40]练:同“拣”,挑选。[41]单(chàn缠)于:匈奴君长的称号。[42]相如:相比。如,及,比。[43]悬绝:相差极远。[44]扶:支持,支撑。乘:凌驾,此处有不顾的意思。《汉书·李陵传》:“士卒中矢伤,三创者载辇,两创者将车,一创者持兵战。”[45]决命争首:效命争先。[46]干戈:此处指兵器。[47]徒首:光着头,意指不穿防护的甲衣。[48]饮血:犹言饮泣。形容极度悲愤。《文选》李善注:“血即泪也。”[49]引还:退兵返回。引,后退。[50]贼臣:指叛投匈奴的军候管敢。[51]“昔高皇帝”二句:是说从前(汉高祖七年,前200)高皇帝(即高祖刘邦)亲率大军三十万驻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东),准备伐匈奴,被冒顿单于带领四十万骑兵围困七日之久。[52]当:如,像。[53]为力:用力,用兵。[54]执事者:掌权者,此指汉朝廷大臣。[55]苟:但,只。[56]宁(nìng佞):难道,反诘副词。此句与上句连用反诘,调换反诘词以免重复。妻子:妻子、儿女。[57]“故欲”二句:据2《文选》李善注载:“李陵前与苏子卿书云:‘陵前为子卿死之计,所以然者,冀其驱丑虏,翻然南驰,故且屈以求伸。若将不死,功成事立,则将上报厚恩,下显祖考之明也。’”[58]灭名:使名声泯灭。这里“灭名”与“虚死”对应,是取身无谓而死、名也随之俱灭之意。[59]昔范蠡(lǐ李)不殉会(kuài快)稽之耻:鲁哀公元年(前494)越王勾践兵败,率五千人被围在会稽山,向吴王夫差求和,范蠡作为人质前往吴国,并未因求和之耻自杀殉国。范蠡,字少伯,春秋楚国宛(今河南省南阳县)人,是辅助勾践振兴越国、兴师灭吴重要谋士。后至齐,改名鸱夷子皮。晚经商,称陶朱公。[60]曹沬(mèi妹)不死三败之辱:曹沬曾与齐国作战,三战三败,并不因屡次受辱而自杀身死。曹沬,春秋鲁国人,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十三年(前681),齐桓公伐鲁,庄公请和,会盟于柯(今山东省东阿县西南),沬以匕首劫持桓公,迫使他全部归还战争中侵占的鲁国土地。[61]卒复勾践之仇:指勾践灭吴,夫差自杀。[62]报鲁国之羞:此句指柯盟追回齐国侵地。[63]椎(chuǐ垂)心、泣血:形容极度悲伤。椎,用椎打击。泣血,悲痛无声的哭。[64]萧:萧何(?—前193),沛(今江苏省沛县)人,辅助刘邦建立基业,论功第一,封酂侯。他曾因为请求上林苑(专供皇族畋猎的场所)向老百姓开放而遭囚禁。樊:樊哙(?—前189),沛人。从刘邦起兵,屡建功勋,封舞阳侯。曾因被人诬告与吕后家族结党而被囚拘。[65]韩:韩信(?—前196),淮阴(今江苏省淮阴市)人,初随项羽,后归刘邦,拜大将,屡建奇功,封楚王,后贬为淮阴侯。他因要响应陈狶起兵造反,被吕氏斩首。彭:彭越(?—前196),昌邑(今山东省金乡县西北)人,秦末聚众起兵,后归刘邦,多建军功,封梁王。他因造反被囚,高祖予以赦免,迁至蜀道,但吕氏仍将他处死,并夷三族。葅醢(zūhǎi租海):剁成肉酱,是古代一种残酷的死刑。[66]晁错(前200—154):颍川(今河南省中部及南部地,治所在禹县)人。景帝时,他建议削各诸侯国封地。后吴楚等七国诸侯反,有人认为是削地所致,晁错因而被杀。[67]周:周勃(?—前169),沛人,从刘邦起事,以军功为将军,拜绛侯。吕氏死,勃与陈平共诛诸吕,立文帝。周勃曾被诬告欲造反而下狱。魏:魏其侯窦婴(?—前131),字王孙,观津(今河北省衡水县东)人,窦太后姪。景帝时,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封魏其侯。与灌夫为至交。武帝时,灌夫因与丞相田蚡结仇下狱,婴力图相救,受牵连而被诛。见:受。辜:罪。[68]佐命:辅助帝王治理国事。[69]贾谊(前201—前169):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东)人,自幼博学,文帝召为博士,迁太中大夫。积极参与政事,并勇于针砭时弊。亚夫:即周亚失夫(?—前143),周勃之子,封條侯,曾屯军细柳(今陕西省咸阳市西南),以军令严整闻名。景帝时,任太尉,率师平定七国叛乱。[70]小人:包括排挤贾谊的绛侯周勃,而前文有“周魏见辜”句,谨录备考。[71]“并受”句:指贾谊被在朝权贵(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等)排斥,流放长沙;周亚夫因其子私购御物下狱,被诬谋反,绝食而死。[72]二子:指贾谊、周亚夫。《文选》李善注则云:“二子,谓范蠡、曹沬也。言诸侯才能者被囚戮,不如二子之能雪耻报功也。”亦可备一说。遐举:原指远行,此处兼指功业。[73]陵先将军:指李广。[74]冠(guàn贯):在……之中居第一位。作动词用。[75]贵臣:指卫青。卫青为大将军伐匈奴,李广为前将军,被遣出东道,因东道远而难行,迷惑失路,被卫青追逼问罪,含愤自杀。[76]戟(jǐ己):古兵器,合戈矛为一体,可以直刺、横击。[77]万乘(shèng胜):一万辆车。古代以万乘称君主。文中武力强盛的大国。虏: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此指匈奴。[78]伏剑:以剑自杀。此句是说,苏武在卫律逼降时,引佩刀自刺的事。[79]朔北:北方。这里指匈奴境。[80]丁年:成丁的年龄,即成年。这里强调苏武出使时正处壮年。[81]皓(hào号)首:年老白头。皓,光亮、洁白。[82]终堂:死在家里。终:死。[83]去帷:改嫁。去,离开。[84]蛮貊(mò末):泛指少数民族。这里指匈奴。貊,古代对居于东北地区民族的称呼。[85]茅土之荐:指赐土地、封诸侯。古代帝王社祭之坛共有五色土,分封诸侯则按封地方向取坛上一色土,以茅包之,称茅土,给所封诸侯在国内立社坛。[86]千乘之赏:也指封诸侯之位。古代诸侯称千乘之国。[87]典属国:官名。掌管民族交往事务,位在三公之下,属官有九译令。秩中二千石,即每月受俸一百八十斛。[88]加:施。这里有奖赏之意。[89]万户侯:食邑万户之侯。文中指受重赏、居高位者。[90]廊庙:殿四周的廊和太庙,是帝王与大臣议论政事的地方,因此称朝廷为廊庙。“廊庙宰”,即指朝廷中掌权的人。[91]厚诛:严重的惩罚。[92]孤恩:辜负恩情。恩,此指上对下的好处。下句“负德”之“德”偏指下对上的功绩。[93]安:安于死,即视死如归之意。[94]稽颡(sǎng嗓):叩首,以额触地。颡,额。[95]北阙:原指宫殿北面的门楼,后借指帝王宫禁或朝廷。[96]刀笔之吏:主办文案的官吏,他们往往通过文辞左右案情的轻重。[97]夫(fú扶):发语词,无义。[98]幸:希望。故人:老朋友。此处指任立政、霍光、上官桀等人。[99]圣君:指汉昭帝刘弗陵。[100]胤(yìn印)子:儿子。苏武曾娶匈奴女为妻,生子名通国,苏武归时仍留匈奴,宣帝时才回到汉朝。[101]顿首:叩头,书信结尾常用作谦辞。

报孙会宗书([西汉]杨恽)

【作者小传】杨恽(?—前54),字子幼,华阴(今属陕西)人。司马迁的外孙。父杨敞,汉昭帝时为丞相。汉宣帝时,恽以父荫补常侍郎。以才能见称,名显朝廷,复擢为左曹。后因告发霍氏谋反有功,封平通侯,迁中郎将。居官清正,有治绩,擢为诸吏光禄勋,亲近用事。为人轻财好义,廉洁无私,但自矜其能,不能容物,每有忤己者必欲害之,因此得罪不少朝廷显贵。太仆戴长乐怀疑杨恽在背后暗算他,就上书告发杨恽平日言论诽谤朝廷,无人臣之礼,恽被免为庶人。后逢日食,有人上书归咎于恽骄奢不悔过所致,他被捕入狱。廷尉按验时,在家中搜出他写给孙会宗的信,宣帝看后大怒,判以大逆不道罪,腰斩处死。其妻儿被流放到酒泉郡。孙会宗也因此而罢官。

【题解】关于这封信的本事背景,《汉书·杨恽传》记载恽失爵位家居,以财自娱。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与恽书谏戒。恽内怀不服,写了这封回书。在信中,他以嬉笑怒骂的口吻,逐点批驳孙的规劝,为自己狂放不羁的行为辩解。还赋诗讥刺朝政,明确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卿大夫之制”决裂的意向。全信写得情怀勃郁,锋芒毕露,与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桀骜不驯的风格如出一辙。清人余诚评道:“行文之法,字字翻腾,段段收束,平直处皆曲折,疏散处皆紧炼,则酷肖其外祖。”(《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六)

【原文】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1],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2],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3],而猥俗之毁誉也[4]。言鄙陋之愚心,则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5]。故敢略陈其愚,惟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6],位在列卿[7],爵为通侯[8],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庭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9]。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10],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11]。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12]。田家作苦。岁时伏腊[13],烹羊炰羔[14],斗酒自劳。家本秦也[15],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乌乌[16]。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17]。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滛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18],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19],汙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20],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21],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22]:“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23]。”故道不同,不相为谋[24],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25],文侯所兴[26],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27],漂然皆有节概[28],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29],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30],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31],毋多谈。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汉书·杨恽传》

【译文】我才能低下,行为卑污,外部表现和内在品质都未修养到家,幸而靠着先辈留下的功绩,才得以充任宫中侍从官。又遭遇到非常事变,因而被封为侯爵,但始终未能称职,结果遭了灾祸。你哀怜我的愚昧,特地来信教导我不够检点的地方,恳切的情意甚为深厚。但我私下却怪你没有深入思考事情的本末,而轻率地表达了一般世俗眼光的偏见。直说我浅陋的看法吧,那好象与你来信的宗旨唱反调,在掩饰自己的过错;沉默而不说吧,又恐怕违背了孔子提倡每人应当直说自己志向的原则。因此我才敢简略地谈谈我的愚见,希望你能细看一下。

我家正当兴盛的时候,做大官乘坐朱轮车的有十人,我也备位在九卿之列,爵封通侯,总管宫内的侍从官,参与国家大政。我竟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有所建树,来宣扬皇帝的德政,又不能与同僚齐心协力,辅佐朝庭,补救缺失,已经受到窃踞高位白食俸禄的指责很久了。我贪恋禄位和权势,不能自动退职,终于遭到意外的变故,平白地被人告发,本人被囚禁在宫殿北面的楼观内,妻子儿女全关押在监狱里。在这个时候,自己觉得合族抄斩也不足以抵偿罪责,哪里想得到竟能保住脑袋,再去奉祀祖先的坟墓呢?我俯伏在地想着圣主的恩德真是无法计量。君子的身心沉浸在道义之中,快乐得忘记忧愁;小人保全了性命,快活得忘掉了自身的罪过。因此亲自率领妻子儿女,竭尽全力耕田种粮,植桑养蚕,灌溉果园,经营产业, 用来向官府交纳赋税,想不到又因为这样做而被人指责和非议。

人的感情所不能限制的事情,圣人也不加以禁止。所以即使是最尊贵的君王和最亲近的父亲,为他们送终服丧,至多三年也有结束的时候。我得罪以来,已经三年了。种田人家劳作辛苦,一年中遇上伏日、腊日的祭祀,就烧煮羊肉烤炙羊羔,斟上一壶酒自我慰劳一番。我的老家本在秦地,因此我善于唱秦地的民歌。妻子是赵地的女子,平素擅长弹瑟。奴婢中也有几个会唱歌的。喝酒以后耳根发热,昂首面对苍天,信手敲击瓦缶,按着节拍呜呜呼唱。歌词是:“在南山上种田辛勤,荆棘野草多得没法除清。种下了一顷地的豆子,只收到一片无用的豆茎。人生还是及时行乐吧,等享富贵谁知要到什么时辰!”碰上这样的日子,我兴奋得两袖甩得高高低低,两脚使劲蹬地而任意起舞,的确是纵情玩乐而不加节制,但我不懂这有什么过错。我幸而还有积余的俸禄,正经营着贱买贵卖的生意,追求那十分之一的薄利。这是君子不屑只有商人才干的事情,备受轻视耻辱,我却亲自去做了。地位卑贱的人,是众人诽谤的对象,我常因此不寒而粟。即使是素来了解我的人,尚且随风而倒讥刺我,哪里还会有人来称颂我呢?董仲舒不是说过吗:“急急忙忙地求仁求义,常担心不能用仁义感化百姓,这是卿大夫的心意。急急忙忙地求财求利,常担心贫困匮乏,这是平民百姓的事情。”所以信仰不同的人,互相之间没有什么好商量的。现在你还怎能用卿大夫的要求来责备我呢!

你的家乡西河郡原是魏国的所在地,魏文侯在那里兴起大业,还存在段干木、田子方留下的好风尚,他们两位都有高远的志向和气节,懂得去留和仕隐的抉择。近来你离开了故乡,去到安定郡任太守。安定郡地处山谷中间,是昆夷族人的家乡,那里的人贪婪卑鄙,难道是当地的风俗习惯改变了你的品性吗?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了你的志向!如今正当大汉朝的鼎盛时期,祝你飞黄腾达,不要再来同我多噜。(曹光甫)

【注释】[1]底(zhǐ止):引致,到达。[2]时变:指汉宣帝地节四年(前66),霍光子孙霍禹等欲谋反事。[3]惟:思。[4]猥(wěi)委):轻率,随便。[5]孔氏:孔子。各言尔志:语出《论语·公冶长》:“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6]朱轮:车轮漆成红色。汉制,公卿列侯以及俸禄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方能乘坐朱轮车。[7]列卿:中央的高级官员。此指任光禄勋,位在九卿之列。[8]通侯:即“彻侯”。秦爵二十级中的最高一级。汉制,刘姓功臣封侯者为诸侯,异姓功臣封侯者为列侯,亦称彻侯。后因避汉武帝讳,改称通侯。[9]素餐:不劳而食,无功受禄。语出《诗经·魏风·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10]北阙:宫殿北面的楼观,汉代为上章奏事和被皇帝召对之处。杨恽被拘于此,是临时性关押处置。[11]说:通“悦”。[12]三年:杨恽于汉宣帝五凤二年(前56)秋被免为庶人,五凤四年(前54)夏四月朔日食,被人告发而获罪,前后虽跨三个年头,实际上不到二年。[13]伏腊:古代进行祭祀活动的两个节日。夏至以后的第三个庚日叫初伏,天极热时。冬至后第三个戌日为腊日,天极冷时。后世也以阴历十二月初八为腊日。[14]炰(páo袍)羔:烤小羊。[15]家本秦也:杨恽原籍华阴,古属秦地。[16]缶(fǒu否):瓦制的打击乐器,最初流行于秦地。乌乌:唱歌声。可能是歌曲中的一种和声。[17]“田彼南山”四句:《汉书·杨恽传》张晏注:“山高而在阳,人君之象也。芜秽不治,言朝廷之荒乱也。一顷百亩,以喻百官也。言豆者,贞实之物,当在囷仓,零落在野,喻己见放弃也。萁曲而不直,言朝臣皆谄谀也。”可供参考。萁(jī基),豆茎。[18]籴(dí笛):买进谷物。[19]贾(gǔ古)竖:旧时对商人的贱称。[20]下流:喻众恶所归之处。《论语·子张》:“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此指品行卑污。[21]雅:平素。[22]董生:指董仲舒,西汉时大儒。[23]“明明求仁义”六句:引自董仲舒《对贤良策》三。《汉书·董仲舒传》原文作:“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皇皇,即“遑遑”,急急忙忙的样子。此作“明明”,疑有误。[24]道不同,不相为谋:语出《论语·卫灵公》。[25]西河:战国时魏地的西河,辖境在今陕西东部黄河西岸地区,与汉代的西河郡并非一地。[26]文侯:魏文侯,名斯,魏国的建立者,著名贤君。[27]段干木:战国初魏人,隐居不仕。魏文侯曾请他作相,他跳墙而避走。文侯深为敬重,每次乘车经过他的住所门口,必伏轼致敬。田子方:战国时人,为魏文侯所优礼。[28]漂然:高远的样子。[29]安定:郡名。治所在高平(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30]昆戎:古代西夷的一支,即殷周时的西戎。[31]旃(zhān沾):文言助词,相当于“之”或“之焉”。

苏武传([东汉]班固)

【作者小传】班固(32——92年),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市东)人。东汉著名的史学家。《后汉书·班固传》称他“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其父班彪曾续司马迁《史记》作《史记后传》,未成而故。班固立志继承父业,在《后传》基础上,进一步广搜材料,编写《汉书》。后因有人向汉明帝诬告他篡改国史,被捕入狱。其弟班超上书解释,始得获释,被命为兰台令史,经过二十多年努力,写成了《汉书》。汉和帝永元初年,班固随窦宪出征匈奴,不久窦宪因谋反案被诛,班固也受牵连被捕,死于狱中。《汉书》中的八“表”与“天文志”是由其妹班昭和同郡人马续续成的。

班固的《汉书》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体例模仿《史记》,但略有变更。全书有纪十二篇,表八篇,志十篇,传七十篇,共一百篇,起自汉高祖,止于王莽,记西汉一代二百三十年间史实。《汉书》评价历史人物往往从封建正统观念出发,以儒家的伦理道德作为标准,如对陈涉、项羽加以贬抑,即是显例。历来《汉书》与《史记》并称,史学家刘知几说《汉书》“言皆精炼,事甚该密”(《史通·六家》),则是其特色。

【题解】汉武帝开始对匈奴进行长期的讨伐战争,其中取得了三次具有决定意义的胜利,时间为公元前127年、前121年、前119年。匈奴的威势大大削弱之后,表示愿意与汉讲和,但双方矛盾还是根深蒂固。所以,到公元前100年,苏武出使匈奴时,却被扣留,并迫使他投降。《苏武传》集中叙写了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期间的事迹,热烈颂扬了他在敌人面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饥寒压不倒,私情无所动的浩然正气,充分肯定了他坚毅忠贞,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民族气节。

作者塑造苏武的形象相当成功。文章不是机械地铺叙历史事件,而是经过高度取舍剪裁,集中笔墨写苏武奉命出使匈奴,以及在异国十九年的种种遭遇和表现,主题鲜明,形象突出。李陵劝降和送别两节,用对比和衬托手法刻画、烘托苏武,生动地再现了人物的性格和节操,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原文】武字子卿,少以父任[1],兄弟並为郎[2],稍迁至栘中厩监[3]。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4]。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5]。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6]。

天汉元年[7],且鞮侯单于初立[8],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9];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10]。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11]。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12],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13]。及卫律所降者[14],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15]。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

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16]:“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17],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18]。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19]。”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20],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21],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

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22]!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23],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24]。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25]。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26]。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27],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28],使牧羝,羝乳乃得归[29]。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30]。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31]。武能网纺缴[32],檠弓弩[伎33],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34]。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35],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36]。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37],从至雍棫阳宫[38],扶辇下除[39],触柱折辕,劾大不敬[40],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41],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42],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43],陵送葬至阳陵[44]。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45],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46],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47],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48],爵通侯[49],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50],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

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驩,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霑衿,与武决去。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

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51],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52]。”武闻之,南向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

昭帝即位[53],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54],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55],丹青所画[56],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57],令汉且贳陵罪[58],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59],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已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60]。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61]。拜为典属国[62],秩中二千石[63];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64],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武来归明年,上官桀、子安与桑弘羊及燕王、盖主谋反[65],武子男元与安有谋,坐死。初桀、安与大将军霍光争权[66],数疏光过失予燕王,令上书告之。又言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无功劳[67],为搜粟都尉,光颛权自恣。及燕王等反诛,穷治党与,武素与桀、弘羊有旧,数为燕王所讼,子又在谋中,廷尉奏请逮捕武[68]。霍光寝其奏[69],免武官。

数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与计谋立宣帝[70],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71]。久之,卫将军张安世荐武明习故事[72],奉使不辱命,先帝以为遗言[73]。宣帝即时召武待诏宦者署[74]。数进见,复为右曹典属国[75]。以武著节老臣,令朝朔望,号称祭酒[76],甚优宠之。武所得赏赐,尽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余财。皇后父平恩侯、帝舅平昌侯、乐昌侯、车骑将军韩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皆敬重武[77]。

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闵之。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通国,有声问来,原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又以武弟子为右曹[78]。

武年八十余,神爵二年病卒[79]。……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汉书·李广苏建传》

【译文】苏武字子卿,年轻时凭着父亲的职位,兄弟三人都做了皇帝的侍从,并逐渐被提升为掌管皇帝鞍马鹰犬射猎工具的官。当时汉朝廷不断讨伐匈奴,多次互派使节彼此暗中侦察。匈奴扣留了汉使节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批人。匈奴使节前来,汉朝庭也扣留他们以相抵。

公元前一○○年,且鞮刚刚立为单于,唯恐受到汉的袭击,于是说:“汉皇帝,是我的长辈。”全部送还了汉廷使节路充国等人。汉武帝赞许他这种通晓情理的做法,于是派遣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出使,持旄节护送扣留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国,顺便送给单于很丰厚的礼物,以答谢他的好意。苏武同副中郎将张胜以及临时委派的使臣属官常惠等,加上招募来的士卒、侦察人员百多人一同前往。到了匈奴那里,摆列财物赠给单于。单于越发傲慢,不是汉所期望的那样。

单于正要派使者护送苏武等人归汉,适逢缑王与长水人虞常等人在匈奴内部谋反。缑 王是昆邪王姐姐的儿子,与昆邪王一起降汉,后来又跟随浞野侯赵破奴重新陷胡地,在卫律统率的那些投降者中,暗中共同策划绑架单于的母亲阏氏归汉。正好碰上苏武等人到匈奴。虞常在汉的时候,一向与副使张胜有交往,私下拜访张胜,说:“听说汉天子很怨恨卫律,我虞常能为汉廷埋伏弩弓将他射死。我的母亲与弟弟都在汉,希望受到汉廷的照顾。”张胜许诺了他,把财物送给了虞常。

一个多月后,单于外出打猎,只有阏氏和单于的子弟在家。虞常等七十余人将要起事,其中一人夜晚逃走,把他们的计划报告了阏氏及其子弟。单于子弟发兵与他们交战,缑王等都战死;虞常被活捉。单于派卫律审处这一案件。张胜听到这个消息,担心他和虞常私下所说的那些话被揭发,便把事情经过告诉了苏武。苏武说:“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这样一定会牵连到我们。受到侮辱才去死,更对不起国家!”因此想自杀。张胜、常惠一起制止了他。虞常果然供出了张胜。单于大怒,召集许多贵族前来商议,想杀掉汉使者。左伊秩訾说:“假如是谋杀单于,又用什么更严的刑法呢?应当都叫他们投降。”单于派卫律召唤苏武来受审讯。苏武对常惠说:“丧失气节、玷辱使命,即使活着,还有什么脸面回到汉廷去呢!”说着拔出佩带的刀自刎,卫律大吃一惊,自己抱住、扶好苏武,派人骑快马去找医生。医生在地上挖一个坑,在坑中点燃微火,然后把苏武脸朝下放在坑上,轻轻地敲打他的背部,让淤血流出来。苏武本来已经断了气,这样过了好半天才重新呼吸。常惠等人哭泣着,用车子把苏武拉回营帐。单于钦佩苏武的节操,早晚派人探望、询问苏武,而把张胜逮捕监禁起来。

苏武的伤势逐渐好了。单于派使者通知苏武,一起来审处虞常,想借这个机会使苏武投降。剑斩虞常后,卫律说:“汉使张胜,谋杀单于亲近的大臣,应当处死。单于招降的人,赦免他们的罪。”举剑要击杀张胜,张胜请求投降。卫律对苏武说:“副使有罪,应该连坐到你。”苏武说:“我本来就没有参予谋划,又不是他的亲属,怎么谈得上连坐?”卫律又举剑对准苏武,苏武岿然不动。卫律说:“苏君!我卫律以前背弃汉廷,归顺匈奴,幸运地受到单于的大恩,赐我爵号,让我称王;拥有奴隶数万、马和其他牲畜满山,如此富贵!苏君你今日投降,明日也是这样。白白地用身体给草地做肥料,又有谁知道你呢!”苏武毫无反应。卫律说:“你顺着我而投降,我与你结为兄弟;今天不听我的安排,以后再想见我,还能得到机会吗?”

苏武痛骂卫律说:“你做人家的臣下和儿子,不顾及恩德义理,背叛皇上、抛弃亲人,在异族那里做投降的奴隶,我为什么要见你!况且单于信任你,让你决定别人的死活,而你却居心不平,不主持公道,反而想要使汉皇帝和匈奴单于二主相斗,旁观两国的灾祸和损失!南越王杀汉使者,结果九郡被平定。宛王杀汉使者,自己头颅被悬挂在宫殿的北门。朝鲜王杀汉使者,随即被讨平。唯独匈奴未受惩罚。你明知道我决不会投降,想要使汉和匈奴互相攻打。匈奴灭亡的灾祸,将从我开始了!”卫律知道苏武终究不可胁迫投降,报告了单于。单于越发想要使他投降,就把苏武囚禁起来,放在大地窖里面,不给他喝的吃的。天下雪,苏武卧着嚼雪,同毡毛一起吞下充饥,几日不死。匈奴以为神奇,就把苏武迁移到北海边没有人的地方,让他放牧公羊,说等到公羊生了小羊才得归汉。同时把他的部下及其随从人员常惠等分别安置到别的地方。

苏武迁移到北海后,粮食运不到,只能掘取野鼠所储藏的野生果实来吃。他拄着汉廷的符节牧羊,睡觉、起来都拿着,以致系在节上的牦牛尾毛全部脱尽。一共过了五、六年,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到北海上打猎。苏武会编结打猎的网,矫正弓弩,於靬王颇器重他,供给他衣服、食品。三年多过后,於靬王得病,赐给苏武马匹和牲畜、盛酒酪的瓦器、圆顶的毡帐篷。王死后,他的部下也都迁离。这年冬天,丁令人盗去了苏武的牛羊,苏武又陷入穷困。

当初,苏武与李陵都为侍中。苏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李陵投降匈奴,不敢访求苏武。时间一久,单于派遣李陵去北海,为苏武安排了酒宴和歌舞。李陵趁机对苏武说:“单于听说我与你交情一向深厚,所以派我来劝说足下,愿谦诚地相待你。你终究不能回归本朝了,白白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受苦,你对汉廷的信义又怎能有所表现呢?以前你的大哥苏嘉做奉车都尉,跟随皇上到雍的棫宫,扶着皇帝的车驾下殿阶,碰到柱子,折断了车辕,被定为大不敬的罪,用剑自杀了,只不过赐钱二百万用以下葬。你弟弟孺卿跟随皇上去祭祀河东土神,骑着马的宦官与驸马争船,把驸马推下去掉到河中淹死了。骑着马的宦官逃走了。皇上命令孺卿去追捕,他抓不到,因害怕而服毒自杀。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的母亲已去世,我送葬到阳陵。你的夫人年纪还轻,听说已改嫁了,家中只有两个妹妹,两个女儿和一个男孩,如今又过了十多年,生死不知。人生像早晨的露水,何必长久地像这样折磨自己!我刚投降时,终日若有所失,几乎要发狂,自己痛心对不起汉廷,加上老母拘禁在保宫,你不想投降的心情,怎能超过当时我李陵呢!并且皇上年纪大了,法令随时变更,大臣无罪而全家被杀的有十几家,安危不可预料。你还打算为谁守节呢?希望你听从我的劝告,不要再说什么了!”

苏武说:“我苏武父子无功劳和恩德,都是皇帝栽培提拔起来的,官职升到列将,爵位封为通侯,兄弟三人都是皇帝的亲近之臣,常常愿意为朝庭牺牲一切。现在得到牺牲自己以效忠国家的机会,即使受到斧钺和汤镬这样的极刑,我也心甘情愿。大臣效忠君王,就像儿子效忠父亲,儿子为父亲而死,没有什么可恨,希望你不要再说了!”

李陵与苏武共饮了几天,又说:“你一定要听从我的话。”苏武说:“我料定自己已经是死去的人了!单于一定要逼迫我投降,那么就请结束今天的欢乐,让我死在你的面前!”李陵见苏武对朝廷如此真诚,慨然长叹道:“啊,义士!我李陵与卫律的罪恶,上能达天!”说着眼泪直流,浸湿了衣襟,告别苏武而去。李陵不好意思亲自送礼物给苏武,让他的妻子赐给苏武几十头牛羊。

后来李陵又到北海,对苏武说:“边界上抓住了云中郡的一个俘虏,说太守以下的官吏百姓都穿白的丧服,说是皇上死了。”苏武听到这个消息,面向南放声大哭,吐血,每天早晚哭吊达几月之久。

汉昭帝登位,几年后,匈奴和汉达成和议。汉廷寻求苏武等人,匈奴撒谎说苏武已死。后来汉使者又到匈奴,常惠请求看守他的人同他一起去,在夜晚见到了汉使,原原本本地述说了几年来在匈奴的情况。告诉汉使者要他对单于说:“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猎,射得一只大雁,脚上系着帛书,上面说苏武等人在北海。”汉使者万分高兴,按照常惠所教的话去责问单于。单于看着身边的人十分惊讶,向汉使道歉说:“苏武等人的确还活着。”于是李陵安排酒筵向苏武祝贺,说:“今天你还归,在匈奴中扬名,在汉皇族中功绩显赫。即使古代史书所记载的事迹,图画所绘的人物,怎能超过你!我李陵虽然无能和胆怯,假如汉廷姑且宽恕我的罪过,不杀我的老母,使我能实现在奇耻大辱下积蓄已久的志愿,这就同曹沫在柯邑订盟可能差不多,这是以前所一直不能忘记的!逮捕杀戮我的全家,成为当世的奇耻大辱,我还再顾念什么呢?算了吧,让你了解我的心罢了!我已成异国之人,这一别就永远隔绝了!”李陵起舞,唱道:“走过万里行程啊穿过了沙漠,为君王带兵啊奋战匈奴。归路断绝啊刀箭毁坏,兵士们全部死亡啊我的名声已败坏。老母已死,虽想报恩何处归!”李陵泪下纵横,于是同苏武永别。单于召集苏武的部下,除了以前已经投降和死亡的,总共跟随苏武回来的有九人。

苏武于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春回到长安。昭帝下令叫苏武带一份祭品去拜谒武帝的陵墓和祠庙。任命苏武做典属国,俸禄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官田二顷,住宅一处。常惠、徐圣、赵终根都任命为皇帝的侍卫官,赐给丝绸各二百匹。其余六人,年纪大了,回家,赐钱每人十万,终身免除徭役。常惠后来做到右将军,封为列侯,他自己也有传记。苏武被扣在匈奴共十九年,当初壮年出使,等到回来,胡须头发全都白了。

苏武归汉第二年,上官桀、子安与桑弘羊及燕王、盖主谋反,苏武的儿子苏元因参与上官安的阴谋,而被处死。起初,上官桀、上官安与大将军霍光争权,上官桀父子屡次把霍光的过失记下交给燕王,使燕王上书给皇帝,告发霍光。又说苏武出使匈奴二十年,不投降,回到汉廷后,只做典属国。而大将军属下的长史官并无功劳,却被提升为搜粟都尉,霍光专权放肆。等到燕王等人谋反,被杀,追查处治同谋的人,苏武一向与上官桀、桑弘羊有旧交,燕王又因苏武功高而官小数次上书,替他抱不平,他的儿子又参与了谋反,主管刑狱的官员上书请求逮捕苏武。霍光把刑狱官的奏章搁置起来,只免去了苏武的官职。

过了几年,昭帝死了。苏武以从前任二千石官的身份,参与了谋立宣帝的计划,赐封爵位关内侯,食邑 三百户。过了很久,卫将军张安世推荐说苏武通达熟悉朝章典故,出使不辱君命,昭帝遗言曾讲到苏武的这两点长处。宣帝召来苏武在宦者令的衙门听候宣召。多次进见,又做了右曹典属国。因苏武是节操显著的老臣,只令他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两日入朝,尊称他为德高望重的“祭酒”,非常优宠他。苏武把所得的赏赐,全部施送给弟弟苏贤和过去的邻里朋友,自己家中不留一点财物。皇后的父亲平恩侯、宣帝的舅舅平昌侯和乐昌侯、车骑将军韩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都很敬重苏武。

苏武年老了,他的儿子以前被处死,皇帝怜悯他。问左右的人:“苏武在匈奴很久,有儿子吗?”苏武通过平恩侯向宣帝陈述:“以前在匈奴发配时,娶的匈奴妇人正好生了一个儿子,名字叫通国,有消息传来,想通过汉使者送去金银、丝绸,把男孩赎回来。”皇帝答应了。后来通国随汉使者回到了汉朝,皇帝让他做了郎官。又让苏武弟弟的儿子做了右曹。

苏武活到八十多岁,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年)病亡。(冯海荣)

【注释】[1]父:指苏武的父亲苏建,有功封平陵侯,做过代郡太守。[2]兄弟:指苏武和他的兄苏嘉,弟苏贤。郎:官名,汉代专指职位较低皇帝侍从。汉制年俸二千石以上,可保举其子弟为郎。[3]稍迁:逐渐提升。栘yí移)中厩(jiù旧):汉宫中有栘园,园中有马厩(马棚),故称。监:此指管马厩的官,掌鞍马、鹰犬等。[4]通使:派遣使者往来。[5]郭吉:元封元年(前110年),汉武帝亲统大军十八万到北地,派郭吉到匈奴,晓谕单于归顺,单于大怒,扣留了郭吉。路充国:元封四年(前107年),匈奴派遣使者至汉,病故。汉派路充国送丧到匈奴,单于以为是被汉杀死,扣留了路充国。(事见《史记·匈奴列传》、《汉书·匈奴传》)辈:批。[6]相当:相抵。[7]天汉元年:公元前一○○年。天汉,汉武帝年号。[8]且(jū居)鞮dī堤)侯:单于嗣位前的封号。单(chán蝉)于:匈奴首领的称号。[9]中郎将:皇帝的侍卫长。节:使臣所持信物,以竹为杆,柄长八尺,栓上旄牛尾,共三层,故又称“旄节”。[10]假吏:临时委任的使臣属官。斥候:军中担任警卫的侦察人员。[11]缑王:匈奴的一个亲王。长水:水名,在今陕西省蓝田县西北。虞常:长水人,后投降匈奴。[12]昆(hún浑)邪(yé爷)王:匈奴一个部落的王,其地在河西(今甘肃省西北部)。昆邪王于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降汉。[13]浞(zhuō捉)野侯:汉将赵破奴的封号。汉武帝太初二年(前103年)率二万骑击匈奴,兵败而降,全军沦没。[14]卫律:本为长水胡人,但长于汉,被协律都尉李延年荐为汉使出使匈奴。回汉后,正值延年因罪全家被捕,卫律怕受牵连,又逃奔匈奴,被封为丁零王。[15]阏氏(yānzhī烟支):匈奴王后封号。[16]左伊秩訾(zī资):匈奴的王号,有“左”、“右”之分。[17]受辞:受审讯。[18]舆:轿子。此用作动词,犹“抬”。[19]相坐:连带治罪。古代法律规定,凡犯谋反等大罪者,其亲属也要跟着治罪,叫做连坐,或相坐。[20]弥山:满山。[21]膏:肥美滋润,此用作动词。[22]女(rǔ辱):即“汝”,下同。[23]斗两主:使汉皇帝和匈奴单于相斗。斗,用为使动词。[24]南越:国名,今广东、广西南部一带。屠:平定。《史记·南越列传》载,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南越王相吕嘉杀其国王及汉使者,叛汉。武帝发兵讨伐,活捉吕嘉,因将其地改为珠崖、南海等九郡。[25]宛王:指大宛国王毋寡。北阙:宫殿的北门。《史记·大宛列传》载,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宛王毋寡派人杀前来求良马的汉使。武帝即命李广利讨伐大宛,大宛诸贵族乃杀毋寡而降汉。[26]《史记·朝鲜列传》载,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派遣涉何出使朝鲜,涉何暗害了伴送他的朝鲜人,谎报为杀了朝鲜武将,因而被封为辽东东部都尉。朝鲜王右渠枭杀涉何。于是武帝发兵讨伐。朝鲜相杀王右渠降汉。[27]旃(zhàn占):通“毡,毛毡。[28]北海:当时在匈奴北境,即今贝加尔湖。[29]羝(dī低):公羊。乳:用作动词,生育,指生小羊。公羊不可能生小羊,故此句是说苏武永远没有归汉的希望。[30]去:通“弆(jǔ举),收藏。[31]於(wū屋)靬jiān尖)王:且鞮单于之弟,为匈奴的一个亲王。弋射:射猎。[32]此句“网”前应有“结”字。缴:系在箭上的丝绳。[33]檠(jìn晋):矫正弓箭的工具。此作动词,犹“矫正”。[34]服匿:盛酒酪的容器,类似今天的坛子。穹庐:圆顶大篷帐,犹今之蒙古包。[35]丁令:即丁灵,匈奴北边的一个部族。[36]李陵:字少卿,西汉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李广之孙,武帝时曾为侍中。天汉二年(前99年)出征匈奴,兵败投降,后病死匈奴。侍中:官名,皇帝的侍从。[37]长君:指苏武的长兄苏嘉。奉车:官名,即“奉车都尉”,皇帝出巡时,负责车马的侍从官。[38]雍:汉代县名,在今陕西凤翔县南。棫yù玉)阳宫:秦时所建宫殿,在雍东北。[39]辇(niǎn捻):皇帝的坐车。除:宫殿的台阶。[40]劾(hé核):弹劾,汉时称判罪为劾。大不敬:不敬皇帝的罪名,为一种不可赦免的重罪。[41]孺卿:苏武弟苏贤的字。河东:郡名,在今山西夏县北。后土:地神。[42]宦骑:骑马的宦官。黄门驸马:宫中掌管车辇马匹的官。[43]太夫人:指苏武的母亲。[44]阳陵:汉时有阳陵县,在今陕西咸阳市东。[45]女弟:妹妹。[46]保宫:本名“居室”,太初元年更名“保宫”,囚禁犯罪大臣及其眷属之处。[47]春秋高:年老。春秋:指年龄。[48]位:指被封的爵位。列将:一般将军的总称。苏武父子曾被任为右将军、中郎将等。[49]通侯:汉爵位名,本名彻侯,因避武帝讳改。苏武父苏建曾封为平陵侯。[50]斧钺(yuè月):古时用以杀犯人的斧子。钺,大斧。汤:沸水。镬(huò货):大锅。汤镬:指把人投入开水锅煮死。此泛指酷刑。[51]区(ōu欧)脱:接近汉地的一个匈奴部落名。云中:郡名,在今山西省北部和内蒙自治区南部一带地区。生口:活口,即俘虏。[52]上崩:指后元二年(前87年)汉武帝死。[53]昭帝:武帝少子,名弗陵。公元前八七年,武帝死,昭帝即位。次年,改元始元。于始元六年,与匈奴达成和议。[54]上林:即上林苑。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附近。汉朝皇帝游玩射猎的园林。[55]竹帛:古代以竹片或帛绸记事,此代指史籍。[56]丹:硃砂。青:青艧huò或)。都是绘画所用的颜色。此指绘画。[57]驽怯:无能和胆怯。[58]贳(shì士):赦免。[59]曹柯之盟:《史记·刺客列传》载,春秋时,曹沬鲁将,与齐作战,三战三败,鲁庄公割地求和,但仍用曹沬为将。后齐桓公与鲁庄公会盟于柯邑(时为齐邑,在今山东省阳谷县东北),曹沬持匕首胁迫齐桓公,齐桓公只得归还鲁地。李陵引此以自比,表示要立功赎罪。[60]京师:京都,指长安。[61]太牢:祭品,即牛、羊、豕三牲。园:陵园。庙:祭祀祖先的祠庙。[62]典属国:官名,掌管依附汉朝的各属国事务。[63]秩:官俸。中(zhòng众)二千石:官俸的等级之一,即每月一百八十石,一年合计二千一百六十石。此举整数而言。[64]“武留”句:苏武汉武帝天汉元年(前100年)出使,至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还,共十九年。[65]上官桀:武帝末年封安阳侯,与大将霍光同辅昭帝。其子上官安,娶霍光女,生女,为昭帝皇后,安被封桑乐侯。后桀父子欲废昭帝,杀霍光,立燕王。事败,灭宗族。桑弘羊:武帝时任治粟都尉,后因与上官桀等谋立燕王,夺霍光权而被杀。燕王:名旦,武帝第三子。盖主:武帝长女,封鄂邑长公主,因嫁盖侯(王信),故又称盖主。谋反事败,与燕王皆自杀。[66]霍光:字子孟。武帝时为奉车都尉,后受武帝遗诏辅昭帝。昭帝死,迎立昌邑王刘贺。后又废之,改立宣帝。一切政事都由其决定。[67]大将军:指霍光。长史:指大将军属下的长史官杨敏。[68]廷尉:掌管刑狱的官。[69]寝:搁置不理。[70]故二千石:即前二千石。宣帝:汉武帝曾孙刘洵,公元前七三年至前四九年在位。[71]食邑:又名采邑、采地。因食其封邑的租税而称。[72]张安世:张汤子,宣帝时拜大司马。故事:指典章制度。[73]先帝:指昭帝。[74]宦者暑:宦者令的衙门。[75]右曹:汉时尚书令下面的加官,为空衔。[76]祭酒:古代祭祀时,必先推年高有德者举酒以祭。后即称年高有德者为“祭酒”。这里是对苏武的尊称。[77]平恩侯:许广汉(一说是许伯)的封号。许是汉宣帝皇后的父亲,平昌侯:王无故的封号。王是汉宣帝的舅舅。乐昌侯:王武的封号。武是王无故的弟弟。韩增、魏相、丙吉:都是宣帝初年的功臣。[78]武弟子:苏贤的儿子。[79]神爵二年:即公元前六○年。神2爵,海埠宣帝年号。

霍光传(节选)([东汉]班固)

【题解】本篇节选自《汉书·霍光金日磾传》。霍光(?—前68)靠了同父异母兄长霍去病的提携,从一个小县吏的儿子平步青云,得到汉武帝亲信,受遗诏,辅少主,在皇亲国戚的争斗中,变成权倾一时,威震人主,可以左右皇位继承人的实力人物,前后秉政二十年。班固一方面表彰霍光“资性端正”,一方面又写霍光为了巩固权力,不顾颠倒辈分,使自己的小女儿成为汉宣帝的皇后,并掩盖了妻子串通御医毒死宣帝元配许皇后的罪行。这件事,后来成为霍氏宗族由盛极而被诛的伏线。这在封建皇朝的“外戚”中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由于原传较长,本文有所删节,在注释中附带交代。

【原文】霍光字子孟,票骑将军去病弟也[1]。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2],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久之,少儿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3],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中孺,未及求问,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4],遣吏迎霍中孺。中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中孺扶服叩头[5],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还,复过焉,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6],稍迁诸曹侍中[7]。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8],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征和二年[9],卫太子为江充所败[10],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11]。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偼伃有男[12],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13]。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14]。后元二年春[15],上游五柞宫[16],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17],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18],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19],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20],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遗诏封光为博陆侯[21]。

光为人沉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22],白皙,疏眉目,美须髯。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23],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初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24]郎不肯授光。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光甚谊之[25]。明日,诏增此郎秩二等[26]。众庶莫不多光[27]。

光与左将军桀结婚相亲,光长女为桀子安妻[28],有女年与帝相配[29],桀因帝姊鄂邑盖主内安女后宫为偼伃[30],数月立为皇后。父安为票骑将军,封桑乐侯。光时休沐出,桀辄入代光决事。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长公主。公主内行不修,近幸河间丁外人。桀、安欲为外人求封,幸依国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光不许。又为外人求光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长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惭。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31],位在光右。及父子并为将军,有椒房中宫之重[32],皇后亲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由是与光争权。

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怀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33],为国兴利,伐其功[34],欲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于是盖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与燕王旦通谋,诈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羽林[35],道上称[36],太官先置;又引苏武前使匈奴[37],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38],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为搜粟都尉[39];又擅调益莫府校尉[40];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候司光出沐日奏之。桀欲从中下其事,桑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退光。书奏,帝不肯下。

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41]。上问:“大将军安在?”左将军桀对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军顿首谢,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亡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将军之广明[42],都郎属耳。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43],而上书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惧,白上:“小事不足遂。”上不听。

后桀党与有谮光者,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复言,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因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盖主皆自杀。光威震海内。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迄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元平元年[44],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群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45],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46],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言合光意。光以其书视丞相敞等[47],擢郎为九江太守[48],即日承皇太后诏[49],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50]。

贺者,武帝孙,昌邑哀王子也[51]。既至,即位,行淫乱。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52]。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否?”延年曰:“伊尹相殷[53],废太甲以安宗庙[54],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中[55],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56]。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57],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58],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59]。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60],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61],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62],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63]。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64]。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65],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66],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67],陈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光与群臣连名奏王,……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当废[68]。……皇太后诏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69]。”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王西面拜[70],曰:“愚戆不任汉事。”起就乘舆副车。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长不复见左右。”光涕泣而去。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71]。”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72]。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杀二百余人。出死,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光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广陵王已前不用,及燕刺王反诛,其子不在议中。近亲唯有卫太子孙号皇曾孙在民间[73],咸称述焉。光遂与丞相敞等上奏曰:“《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74]。’大宗亡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武帝时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臣昧死以闻。”皇太后诏曰:“可。”光遣宗正刘德至曾孙家尚冠里[75],洗沐赐御衣,太仆以軨车迎曾孙就斋宗正府[76],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77]。而光奉上皇帝玺绶,谒于高庙,是为孝宣皇帝。

明年,下诏曰:“夫褒有德,赏元功,古今通谊也。大司马大将军光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秉谊,以安宗庙。其以河北、东武阳益封光万七千户。”与故所食凡二万户。赏赐前后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缯三万匹,奴婢百七十人,马二千匹,甲第一区。

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中郎将[78],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兵[79]。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80],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81],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光自后元秉持万机[82],及上即位,乃归政。上谦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光每朝见,上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

光秉政前后二十年。地节二年春病笃[83],车驾自临问光病,上为之涕泣。光上书谢恩曰:“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骠骑将军去病祀。”事下丞相御史,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

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84]。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汉书·霍光金日磾传》

【译文】霍光表字子孟,是票骑将军霍去病的弟弟。父亲霍中孺,河东郡平阳县人,以县吏的身分替平阳侯家办事,跟侍女卫少儿私通生下了霍去病。霍中孺办完事回家,娶妻生下霍光,就此隔绝互相不知音讯。多年以后,卫少儿的妹妹卫子夫受到汉武帝宠幸,立为皇后,霍去病因为是皇后姊姊的儿子而尊贵得宠。长大以后,就自知父亲是霍中孺,还没顾上探访寻问,正好任票骑将军出击匈奴,路经河东郡,河东太守到郊外迎接,他背着弓箭先驱马到平阳旅舍,派手下人迎接霍中孺。霍中孺急步进来拜见,将军也下拜迎候,跪着说:“去病没能早日自知是父亲大人给予之身。”霍中孺伏在地上叩头,说:“老臣能够把生命寄托在将军身上,这是上天的力量啊。”霍去病为霍中孺置买了大量的土地、房屋、奴婢而去。回来时,又从那儿经过,就带着霍光西行到了长安,当时霍光年纪才十几岁,任他为郎官,不久又升到诸曹侍中。霍去病死后,霍光任奉车都尉光禄大夫,武帝出行他就照管车马,回宫就侍奉在左右,出入宫门二十多年,小心谨慎,未曾有什么过错,很受到武帝亲近和信任。

征和二年,卫太子因受到江充的诬陷而自杀,而燕王旦、广陵王胥又都有很多过失。这时武帝已年老,他的宠妃钩弋宫赵偼伃有个男孩,武帝心里想让他继承皇位,命大臣辅助他。仔细观察众大臣,只有霍光能负此重任,可以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武帝就叫黄门画工画了一幅周公抱着成王接受诸侯朝见的图画赐给霍光。后元二年春天,武帝出游五柞宫,得了重病,霍光流泪抽泣问道:“如果有了意外,该谁继承皇位?”武帝说:“你不明白上次图画的意思吗?立小儿子,你担当周公的职务。”武帝让霍光任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任车骑将军,加上太仆上官桀任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任御史大夫,都拜伏在卧室内的床下,接受遗诏辅佐少主。第二天,武帝逝世,太子继承天子的尊号,就是孝昭皇帝。昭帝年方八岁,国家大事全由霍光决断。武帝遗诏封霍光为博陆侯。

霍光为人沉着冷静、细致慎重,身高达七尺三寸,皮肤白皙,眉、眼分得很开,须髯很美。每次从下殿门进出,停顿、前进有固定的地方,郎仆射暗中做了标记一看,尺寸丝毫不差,他的资质本性端正就像这样。开始辅佐幼主,政令都由他亲自发出,天下人都想望他的风采。宫殿中曾出现过怪异的现象,一夜间大臣们互相惊扰,霍光召来符玺郎要玺,郎官不肯交给霍光。霍光想夺玺,郎官手按着剑把说:“臣子的头可以得到,国玺你不能得到!”霍光很赞赏他的忠义。第二天,下诏提升这位郎官官阶两级。老百姓没有不称颂霍光的。

霍光跟左将军上官桀是缔结婚姻的亲家,霍光的长女是上官桀儿子上官安的妻子,有个女儿年纪跟昭帝正相配,上官桀依靠昭帝的大姊鄂邑盖主把上官安的女儿送进后宫成了偼伃,几个月以后立为皇后。父亲上官安当上了票骑将军,封桑乐侯。霍光有时休息沐浴离开朝廷,上官桀往往进宫代替霍光决定政务。上官桀父子位尊势盛以后,颇感长公主的恩德。公主私生活不太检点,宠幸河间郡的丁外人。上官桀、上官安想替丁外人求个封爵,希望按照国家以列侯匹配公主的惯例,霍光不同意。又为丁外人求光禄大夫之职,想让他能得到皇帝召见,也不同意。长公主为此对霍光大为怨恨。而上官桀、上官安多次为丁外人求官爵不能得到,也感到惭愧。在武帝时,上官桀已经是九卿,官位在霍光之上。现在父子又都是将军,有椒房中宫的关系可以倚重,皇后是上官安的亲生女儿,霍光是她的外祖父,却只管对朝廷里的事搞专制,从此跟霍光争起权来。

燕王旦自以为是昭帝兄长,常怀着怨意。再说御史大夫桑弘羊建立了酒的官买制度,垄断了盐、铁的生产,为国家增加了财政收入,自以为功高,想为儿子兄弟弄个官做,也怨恨霍光。于是盖主、上官桀、上官安和桑弘羊都和燕王旦勾结密谋,叫人冒充替燕王上书,说霍光外出聚集郎官和羽林骑练兵,在路上称“”,出发前安排宫中太官先行;又提到苏武过去出使匈奴,被扣留了二十年不投降,回来才做了典属国,而大将军部下长史杨敞没立功就当了搜粟都尉;又擅自增调将军府的校尉;霍光专权,想怎样就怎样,恐怕有些不正常,臣子但愿缴回符玺,进宫参加值宿警卫,观察奸臣有什么事变。他乘霍光休假的日子上书。上官桀想通过昭帝把这事批复下来,桑弘羊就可以跟其他大臣一起把霍光抓起来送走。奏书送上去,昭帝不肯批复。

第二天早上,霍光听说这件事,停留在画室中不进宫。昭帝问:“大将军在哪里?”左将军上官桀回答:“因为燕王告发他的罪状,所以不敢进来。”昭帝下诏召大将军。霍光进宫,除下将军冠叩头自责,昭帝说:“将军戴上冠。我知道这奏书是假的,将军无罪。”霍光说:“陛下怎么知道的?”昭帝说:“将军到广明亭去,召集郎官部属罢了。调校尉到现在不到十天,燕王怎么能知道呢?况且将军要干坏事,并不需要校尉。”当时昭帝才十四岁,尚书和左右的人都感到惊讶,而上奏书的人果然失踪了,追捕得很紧。上官桀等人害怕了,对昭帝说:“小事不值得追究。”昭帝不听。

这以后上官桀的党羽有说霍光坏话的,昭帝就发怒说:“大将军是忠臣,先帝嘱托他辅佐我的,有谁敢诽谤就办他的罪。”从此上官桀等人不敢再讲了,就计划让长公主摆宴席请霍光,埋伏兵士击杀他,乘机废昭帝,迎立燕王做天子。事情被发觉,霍光全部诛灭了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丁外人的宗族。燕王、盖主都自杀了。霍光威震海内。昭帝年满二十举行冠礼以后,就把政事委托给霍光,共十三年,百姓衣丰食足,四夷归顺服从。

元平元年,昭帝故世,没有后代。武帝六个儿子只剩广陵王刘胥还在,众大臣议论立谁为帝,都主张广陵王。广陵王本来因为行为有失道义,不为武帝所重用。霍光内心感到不妥当。有郎官上奏书说:“周太王不立长子太伯而立幼子王季,周文王舍弃伯邑考而立武王,只在于适当,即使废长立幼也是可以的。广陵王不能承继宗庙。”这话符合霍光心意。霍光把他的奏书拿给丞相杨敞等看,提拔郎官做九江太守,当天接受皇太后的诏令,派遣代理大鸿胪、少府史乐成,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中郎将利汉迎接昌邑王刘贺。

刘贺是武帝的孙子,昌邑哀王的儿子。到了以后,就位,行为淫乱。霍光又担忧又气忿,单独问亲信的老部下大司农田延年。田延年说:“将军是国家的柱子和基石,看这个人不行,为什么不向皇太后建议,另选贤明的立为皇帝?”霍光说:“现在想这样,在古代有过这种例子么?”田延年说:“伊尹任殷朝的丞相,放逐太甲而保全了王室,后世称道他忠。将军如果能做到这点,也就是汉朝的伊尹了。”霍光就引荐田延年当了给事中,暗底下跟车骑将军张安世考虑大计,于是召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在未央宫开会讨论。霍光说:“昌邑王行为昏乱,恐怕要危害国家,怎么办?”众大臣都惊愕得变了脸色,没人敢开口说话,只是唯唯诺诺而已。田延年走上前,离开席位手按剑柄,说:“先帝把年幼的孤儿托付给将军,把大汉的天下委任给将军,是因为将军忠诚而贤能,能够安定刘氏的江山。现在下边议论得像鼎水沸腾,国家可能倾覆,况且汉天子的谥号常带‘孝’字,就为长久保有天下,使宗庙祭祀不断啊。如果使汉皇室断了祭祀,将军就是死了,又有什么脸在地下见先帝呢?今天的会议,不准转过脚跟去不表态。诸位大臣有回答得晚的,我请求用剑把他杀了。”霍光自责说:“九卿指责霍光指责得对。天下骚扰不安,霍光应该受到责难。”于是参加会议的都叩头,说:“天下万姓,命都在将军手里,只等大将军下令了。”

霍光立即跟众大臣一起见告皇太后,列举昌邑王不能继承宗庙的种种情况。皇太后就坐车驾临未央宫承明殿,下诏各宫门不准放昌邑王的众臣子进入。昌邑王入朝太后回去,乘车想回温室,中黄门的宦者分别把持着门扇,昌邑王一进来,就把门关上,跟随昌邑来的臣子不得进。昌邑王说:“干什么?”大将军霍光跪下说:“有皇太后的诏令,不准放入昌邑的众臣。”昌邑王说:“慢慢地嘛,为什么像这样吓人!”霍光命人把昌邑的臣子们全都赶出去,安置在金马门外面。车骑将军张安世带着羽林骑把二百多人绑起来,都送到廷尉和诏狱看押。命令过去做过昭帝侍中的内臣看好昌邑王。霍光下令左右:“仔细值班警卫,昌邑王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自杀身亡,会叫我对不起天下人,背上杀主上的罪名。”昌邑王还不知道自己要被废黜了,对左右说:“我过去的臣子跟2我来做官有什么罪,而大将军要把他们全抓起来呢?”一会儿,有皇太后的诏令召见昌邑王。昌邑王听到召见,心中着慌,就说:“我有什么罪要召见我啊!”皇太后身被珍珠短袄,盛妆坐在武帐中,几百名侍御都拿着武器,期门武士执戟护陛,排列在殿下。众大臣依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在殿前听诏。霍光与众大臣联名参奏昌邑王……荒淫迷惑,全失帝王的礼义,扰乱了汉朝的制度……应当废黜。……皇太后下诏说:“同意。”霍光叫昌邑王起身下拜接受诏令,昌邑王说:“听说天子只要有诤臣七个,即使无道也不会失天下。”霍光说:“皇太后已诏令废黜,哪来的天子!”当即抓住他的手,解脱他的玺和绶带,捧给皇太后,扶着昌邑王下殿,出金马门,众大臣跟着送行。昌邑王向西拜了一拜,说:“又笨又傻,干不了汉朝的事。”起身上了天子乘舆的副车。大将军霍光送到昌邑王的住所。霍光自责道:“王的行为自绝于天,臣子等无能而胆怯,不能杀身以报恩德。臣子宁肯对不起王,不敢对不起国家。希望王能自爱,臣子今后长时期内不能再见到尊敬的王上了。”霍光流泪哭泣而去。众大臣进奏说:“古代废黜的人要弃逐到远方,不让他接触朝政,请求把昌邑王贺迁徙到汉中郡房陵县去。”皇太后诏令把刘贺送回昌邑,赐给他私邑二千户。昌邑带来一批臣子因辅导不当,使王陷入邪恶,霍光把二百多人全杀了。这些人被推出执行死刑时,在市中号叫:“该决断时不决断,反而遭受他祸害。”

霍光坐在朝廷中间,会合丞相以下大臣讨论决定立谁。广陵王已经不用在前,还有燕刺王因谋反而被诛灭,他儿子不在讨论范围中。近亲只有卫太子的孙子号皇曾孙的在民间,大家都称道他。霍光就跟丞相杨敞等上奏书说:“《礼记》说:‘人道爱自己的亲人,所以尊崇祖先;尊崇祖先,所以敬重宗室。’宗没有子息,选择宗支子孙中贤能的作为继承人。孝武皇帝的曾孙病已,武帝在世时有诏命令掖庭养育照看,到今年十八岁了,从先生那里受学《诗经》、《论语》、《孝经》,亲自实行节俭,仁慈而能爱他人,可以嗣承孝昭皇帝之后,事奉祖宗之庙,爱万姓如子。臣子冒死让太后知情。”皇太后下诏说:“同意。”霍光派宗正刘德到尚冠里曾孙家中,让他沐浴以后赐给他皇帝之服,太仆用轻便车迎接曾孙到宗正府用斋,然后进未央宫见皇太后,受封为阳武侯。霍光捧上皇帝的玺和绶带,进谒了高皇帝庙,这就是孝宣皇帝。

第二年,宣帝下诏说:“褒奖有德行的,赏赐立首功的,是古今相通的道理。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值宿护卫宫殿忠心耿耿,显示德行,深明恩遇,保持节操,主持正义,安定宗庙。用河北、东武阳增加霍光封邑一万七千户。”加上以前的食邑共计二万户。赏赐先后有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各色丝织物三万匹,奴婢一百七十人,马二千匹,华贵的住宅一所。

从昭帝时起,霍光的儿子霍禹和侄孙霍云都是中郎将,霍云的弟弟霍山任奉车都尉侍中,带领胡骑、越骑。霍光有两个女婿是东、西宫的卫尉,兄弟、几个女婿,外孙都得以定期朝见皇帝,任各部门的大夫、骑都尉、给事中。亲族连成一体,植根盘踞在朝廷中。霍光从后元年间起掌握国事,到宣帝就位,才归还政权。宣帝谦让不肯接受,凡事都先汇报霍光,然后才奏给天子。霍光每次朝见,宣帝都虚怀若谷,神色敬肃,礼节上屈己退让到了极点。

霍光主持朝政前后二十年。地节二年春天病重,宣帝亲自到来问候霍光病况,为他病情流泪哭泣。霍光呈上奏书谢恩说:“希望把我国中之邑分出三千户,封给我侄孙奉车都尉霍山为列侯,来侍奉票骑将军霍去病的庙祀。”皇帝把这事下达给丞相、御史,当天拜霍光的儿子霍禹为右将军。

霍光去世了,宣帝和皇太后亲临参加霍光的丧礼。(王维堤)

【注释】 [1]票骑:《史记》作“骠骑”,汉代将军名号,品秩同大将军,为霍去病而始置。去病:霍去病(前140—前117),西汉名将,与卫青齐名。六次出击匈奴,打开通往西域的通道,解除了匈奴对汉王朝的威胁。[2]河东平阳:河东郡平阳县,地当今山西临汾西南。[3]子夫:卫子夫(?—前91),本是平阳公主家的歌女,侍宴时被汉武帝看中,入宫,生戾太子,立为皇后。弟卫青官至大司马大将军。后因戾太子事为武帝所废,自杀。[4]传舍:古代的旅舍。[5]扶服(pupu蒲仆):同“匍匐”,伏地而行。[6]郎:帝王侍从官,帝王出则卫护陪从,入则备顾问或差遣。[7]诸曹:各分科办事的官署。侍中:汉代自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官,侍从皇帝左右以应杂事,出入宫廷。[8]奉车都尉:为天子掌管乘舆的武官。光禄大夫:属光禄勋,掌顾问应对。[9]征和:汉武帝年号。征和二年即公元前91年。[10]卫太子:卫皇后所生,名刘据(前128—前91),谥戾太子。武帝末年为江充所诬,举兵诛江充,兵败自杀。江充:武帝末任直指绣衣使者。武帝晚年常怀疑左右用蛊道祝诅,派江充至太子宫掘地得桐木人,太子遭诬,趁武帝避暑甘泉宫,告令百官言江充反,遂斩充。太子自杀后,武帝渐明真相,令车千秋复查太子冤,族灭江充家。[11]燕王旦:燕刺王刘旦(?—前81),武帝第三子。为人博学装辩略,好招致游士。卫太子败,上书求入宿卫,武帝怒。后又藏匿亡命,为武帝所谦恶。广陵王胥:广陵厉王刘胥,武帝第四子。好倡乐逸游,力能杠鼎,但行为不遵法度。昭帝即位,广陵王使女巫祝诅,后事发,以绶自绞死。[12]钩弋:汉宫名,赵偼伃所居。赵偼伃:河间(治所在今河北献县东南)人,病六年后两手拳曲,武帝巡狩过河间,披女手,手指即时伸直,由是得幸,入宫为偼伃,偼伃嫔妃称号汉武帝始置。次于皇后、昭仪,位第三。有男:即汉昭帝刘弗陵,小名钩戈子,五六岁即壮大多知,汉武帝奇而爱之。[13]社稷:土神和谷神。借指国家。[14]黄门:宫中官署名,职以百物供天子,故也有画工。画周公负成王:周武王死后,子成王立,年少,由武王弟周公旦辅政,“画周公负成王”,即以图画形式表达周公辅少主政的内容。负成王,把成王抱在怀中。《礼记·内则》:“三日始负子”。郑注:“负之谓抱之。”[15]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16]五柞宫:汉武帝所造离宫,在扶风周至(今陕西省周至县东南),有五棵三人合抱的柞树,故名。[17]不讳:死的婉辞。[18]日磾(mìdì密滴):金日磾(前134—前86),本匈奴休屠王太子,武帝时从昆邪王归汉,任侍中。武帝临终,遗诏封为秺侯。车骑:汉代将军名号,文帝时始置,品秩同卫将军及左右前后将军,位次上卿。[19]太仆:掌舆马的官。上官桀(?—前80):武帝时任骑都尉,武帝临终托少主任为左将军,遗诏封安阳侯,孙女为昭帝皇后。元凤元年因谋反被诛。[20]桑弘羊(前152—前80):西汉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武帝时制订、推行盐铁酒类的官营政策,抑止富商巨贾的势力。元凤元年与上官桀通同谋反被杀。御史大夫:掌监察、执法、文书图籍。秦汉时与丞相(大司徒)、太尉(大司马)合称三公,后改称大司空。[21]博陆侯:博,广大;陆,平正。食邑在北海、河间、东郡。[22]财:通“才”。七尺三寸:一汉尺约合27·65公分,七尺三寸约合1·81公尺。[23]郎仆射(ye夜):郎官的首长。[24]尚符玺郎:掌管帝王符节、玉玺的郎官。[25]谊:通“义”。[26]秩:官吏的俸禄;引申为职位、品级。[27]多:赞美。[28]光长女:霍光嫡妻东闾氏所生。[29]女:上官安之女即霍光之外孙女。昭帝十一岁时立为皇后,年才六岁。[30]鄂邑盖主:汉昭帝的大姊,即下文的“长公主”。鄂邑,长公主的食邑地。称盖主是以盖侯为驸马。偼伃:即婕伃,宫中女官名,汉置。[31]九卿:秦汉以奉常、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典客、宗正、治粟内史、少府为九卿。武帝时上官桀曾为太仆。[32]椒房:汉代后妃所居,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性温,有香,多子之义。椒房中宫:皇后所居。[33]酒榷:政府对酒实行专卖。[34]伐:自我夸耀。[35]都:汇聚。肄:练习。羽林:皇帝的护卫军。长官有羽林中郎将和羽林郎。[36]:帝王出行之前的清道。这里是指责霍光僭越天子的仪式。[37]苏武(?—前60):西汉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武帝天汉元年(前100),出使匈奴被扣,坚持十九年不屈。言二十年是举其成数。[38]典属国:掌管异族投降者的官。[39]长史:汉代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将军、边郡太守的属官。敞:即杨敞。本在大将军幕府为军司马,经霍光累次迁升,最后做到丞相。[40]莫府:即幕府,将军的府署。校尉:汉代军职,位略次于将军。[41]画室:一说近臣集会谋画之室,一说雕画之室。[42]之:到。广明:亭名。霍光练兵之处。汉代十里一亭。[43]尚书:皇帝左右掌管文书章奏的官。[44]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45]周太王: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文王父亲季历是太王的第三子,据说古公看出文王有圣瑞,有意把季历定为嗣子,长子太伯、次子虞仲因而让国亡入吴。王季:即季历。[46]伯邑考:文王长子。[47]视:同“示”。[48]九江:郡名,辖境相当今安徽省淮河以南、巢湖以北地区。[49]皇太后:即昭帝上官皇后。当时年约十五六岁。[50]大鸿胪:武帝时改典客为大鸿胪,属九卿之一,掌管与外国的交往。少府:掌握山海池泽的税利,以供宫廷之用的官,九卿之一。乐成:姓史。宗正:掌管皇室亲属的官,九卿之一。德:刘德,刘向的父亲。吉:丙吉。中郎将:统领皇帝侍卫的武官。[51]昌邑哀王:刘髆(?—前87),汉武帝第五子。[52]大司农:武帝时改治粟内史为大司农,九卿之一,掌管钱谷盐铁和国家的财政收支。[53]伊尹:名挚,汤用为相,以灭夏桀,为商初重臣。[54]太甲:成汤长孙,即位后不理朝政,被伊尹放在成汤葬地桐宫,三年而悔过,伊尹迎之复位。[55]给事中:将军、列侯、九卿以至黄门郎等的加官,给事殿中,备顾问应对,讨论政事。为皇帝近臣。[56]中二千石:汉代九卿的俸禄都是中二千石。博士:太常所属学官,掌古今史事待问及书籍典守。未央宫:汉高祖七年萧何所造,遗址在今陕西西安西北汉长安故城内西南隅。[57]鄂:通“愕”。[58]汉之传谥常为孝:汉代自惠帝以下,谥号皆冠以“孝”字。[59]血食:受祭祀。[60]承明殿:未央宫中殿名,班固《西都赋》说它是“著作之庭”。[61]温室:殿名,在未央宫内,武帝时建。据《西京杂记》,温室殿以椒涂壁,被以文绣,以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罽宾氍毹。冬天很温暖。[62]中黄门:汉代给事内廷的官名,以宦者充任。[63]金马门:汉代臣属待诏之处,门旁有铜马。[64]廷尉:掌管刑狱的官。[65]卒:通“猝”。物故:亡故。自裁:自杀。[66]武帐:置有兵器架和五种兵器的帷帐,汉代天子在宫殿中接见臣下时专用。[67]期门:武帝时选拔陇西、天水等六郡良家子组成的护卫队,平帝时改称虎贲郎。陛戟:执戟卫于陛下。[68]原文在“光与群臣连名奏王”以下,有尚书令读三十三个大臣的奏章,列举昌邑王失德之事。因奏文甚长,这里前后均有删节。[69]“天子”二句:是《孝经·谏诤章》的句子。争臣:直言谏诤之臣。争通“诤”。[70]西面拜:昌邑在今山东巨野西南,长安在其西,西面拜即遥拜长安宗庙。[71]汉中房陵县:汉中郡房陵县,在今湖北房县。[72]汤沐邑:皇帝、皇后、皇子、公主等收取赋税的私邑。[73]皇曾孙:汉武帝曾孙,在民间名病已,即位后改名刘询(前94—前49)。[74]“人道”二句:《礼记·大传》句,原文作:“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75]尚冠里:长安城内里名。[76]軨猎车:一种轻便车。[77]阳武侯:阳武,在今河南原阳东南。就位前先封侯,表示承认其皇族身分。[78]中郎将:统领皇帝侍卫的武官。[79]胡越兵:指编在汉朝军队中的胡骑、越骑。[80]卫尉:掌管宫门警卫的官,九卿之一。两女婿,即下文范明友、邓广汉。[81]奉朝请:定期朝见皇帝。古以春季朝见为“朝”,秋季朝见为“请”。[82]后元:指武帝死、昭帝立的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83]地节:汉宣帝年号。地节二年,前68年。[84]原文以下铺叙霍光葬礼之隆重奢侈,以及霍光死后霍氏家族之恃尊骄横等情节,均予删节。

登楼赋([东汉]王粲)

【作者小传】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省邹县西南)人。少有才名。汉献帝初平初,因董卓劫持汉室君臣迁都,随父由洛阳西至长安;西京扰乱,南下投奔荆州牧刘表,未被重用,羁留荆州达十五年之久。后归曹操,辟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官至侍中。王粲为“建安七子”之一,其诗辞气慷慨,有部分反映社会动乱和人民疾苦之作,现实性比较强烈。其赋抒情真挚,风格清丽。在七子中成就最高,与曹植并称“曹王”。明人辑有《王侍中集》。

【题解】王粲怀抱用世之志,南下依附刘表,未得重用,心情郁闷。建安九年(204),即来到荆州第十三年的秋天,王粲久客思归,登上当阳东南的麦城城楼,纵目四望,万感交集,写下这篇历代传诵不衰的名作。因作者身当乱世,亲历离乱,又怀才不遇,宏图难展,所以赋中充盈着沉郁悲愤的失意之叹。但这种情绪并不消沉,它源于作者乘时而起,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是建安时代知识分子积极进取的时代精神的反映。作为一篇抒情小赋,作者把内心感情的抒发,与有明暗虚实变化的景物描写结合起来,或情随景迁,或因情设景,使全篇惆怅凄怆的愁思更加真切动人,故能激起历代文化人的共鸣。

登兹楼以四望兮[1],聊暇日以销忧[2]。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3],倚曲沮之长洲[4]。背坟衍之广陆兮[5],临皋隰之沃流[6]。北弥陶牧[7],西接昭丘[8]。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9]。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10]。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11]。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12]。钟仪幽而楚奏兮[13],庄舄显而越吟[14]。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15]。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16],畏井渫之莫食[17]。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18],征夫行而未息。心悽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19]。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选自明刻本《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王侍中集》

【译文】登上城楼向四处眺望啊,暂借此日来排遣忧愁。遍观这楼所处的环境啊,实在是明亮宽敞、世间稀有。一边挟带着清澄的漳水的通道啊,一边倚靠着弯曲的沮水的长洲。背靠着高而平的大片陆地啊,面对着低湿原野中的沃美水流。北面可到达陶乡的郊野,西面连接着楚昭王的坟丘。花卉果实遮蔽了田野,小米高粱长满了垅头。虽然真美却不是我的家乡啊,又哪里值得作片刻的停留!

遇到这混乱的世道而迁徙流亡啊,悠悠忽忽超过十二年而到了今天。情怀深切总想着返回故乡啊,谁能承受住沉重的感情负担?靠着栏杆向远方瞭望啊,迎着北风敞开了衣衫。平原广阔我极目远望啊,却被高高的荆山挡住了视线。道路曲折而漫长啊,河流悠长渡口深远。悲叹故乡的阻塞隔绝啊,止不住泪水纵横满面。当初孔子困在陈国啊,曾发出“回去吧”的哀叹。钟仪被囚禁仍演奏楚国的乐曲啊,庄舄显达了仍操着越国的乡言。人情在怀念故乡上是一样的啊,难道会因受困或显达而把心思改变!

想到时光的飞速流逝啊,等待黄河水清却不免令人失望。但愿王政能一旦安定啊,可以凭借清明的时世施展力量。我害怕象葫芦那样空挂不用啊,又担忧象井水淘清了却无人品尝。走走停停我反复徘徊啊,太阳匆匆要到山后躲藏。风声飒飒从四面吹来啊,天色昏暗而惨淡无光。野兽惊惶四顾寻找着同伴啊,鸟儿相互鸣叫鼓起了翅膀。原野寂静而悄无人影啊,只有赶路的人在急急奔忙。心里悲伤而有所感触啊,情意哀痛而悲愤凄伤。顺着阶梯往下走啊,愤闷的情绪充塞胸膛。直到半夜还无法入睡啊,翻来复去我在苦捱时光。(方智范)

【注释】 [1]兹楼:指麦城城楼。关于王粲所登何楼,向有异说。《文选》李善注引盛弘之《荆州记》,以为是当阳城楼。《文选》刘良注则说为江陵城楼。按赋中所述“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和“西接昭丘”的位置,应为当阳东南、漳沮二水之间的麦城城楼。[2]暇:通“假”,借。[3]漳:漳水,在今湖北当阳县境内。浦:大水有小口别通曰浦。[4]沮(jū居):沮水,也在当阳境内,与漳水会合南流入长江。[5]坟衍:地势高起为坟,广平为衍。[6]皋隰(xí席):水边之地为皋,低湿之地为隰。[7]陶:乡名,传说是陶朱公范蠡的葬地。牧:郊野。[8]昭丘:楚昭王坟墓,在当阳县郊。据《左传·哀公六年》记载,楚昭王是春秋时深知用人之道的明君。[9]纪:一纪为十二年。[10]向北风:王粲家乡山阳高平在麦城之北,故云。[11]荆山:在今湖北省南漳县,漳水发源于此。[12]昔尼父两句:尼父,即孔子。孔子在陈绝粮,曾叹息说:“归欤!归欤!”(见《论语·公冶长》)[13]钟仪句:钟仪,楚国乐官,被晋所俘,晋侯使之弹琴,仍操楚国乐调。《左传·成公九年》:“乐操土风,不忘旧也。”[14]庄舄(xi细)句:据《史记·陈轸传》,越人庄舄在楚国做大官,病中思乡,仍发出越国的语音。[15]河清:据《左传·襄公八年》,逸《诗》有云:“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古以黄河水清喻时世太平。[16]惧匏(pao袍)瓜句:《论语·阳货》:“(子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以匏瓜徒悬喻不为世用。[17]畏井渫(xie卸)句:《周易·井卦》:“井渫不食,为我心恻。”渫,除去井中污浊。井渫莫食喻己虽洁其志而不为世用。[18]阒(q︱去):寂静。[19]忉(dāo刀)怛(dá答):悲痛。憯(cǎn惨)恻:悽伤。

明朝

阅江楼记(〔明〕宋濂)

【原文】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与道同体。虽一豫一游,亦思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

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想。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沐风栉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下上,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外内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所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将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推,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阅夫长江而已哉!

彼临春、结绮,非弗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余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帝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者耶?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切者,勒诸贞珉。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选自《四部丛刊》本《宋学士文集》

【译文】金陵是帝王居住的城邑。从六朝以至南唐,全都是偏安一方,无法与当地山川所呈现的王气相适应。直到当今皇上,建国定都于此,才足以与之相当。从此声威教化所及,不因地分南北而有所阻隔;涵养精神和穆而清明,几乎与天道融为一体。即使一次巡游、一次娱乐,也想到怎样被天下后世效法。

京城的西北方有座狮子山,是从卢龙山蜿蜒伸展而来。长江有如一线长虹,盘绕着流过山脚下。皇上因为这地方形势雄伟壮观,下诏在山顶上建楼,与百姓同享游览观景之乐,于是赐给它美妙的名字叫“阅江”。登上楼极目四望,万千景色次第罗列,千年的大地秘藏,似乎顷刻显露无遗。这难道不是天地有意造就了美景,以等待一统海内的明君,来展现千秋万世的奇观吗?

每当风和日暖的时候,皇上的车驾降临,登上山巅,倚着栏杆远眺,必定神情悠悠而启动遐想。看见长江汉江的流水滔滔东去,诸侯赴京朝见天子,高深的城池,严密固防的关隘,必定说:“这是我栉风沐雨,战胜强敌、攻城取地所获得的啊。”广阔的中华大地,更感到想要怎样来保全它。看见波涛的浩荡起伏,帆船的上下颠簸,外国船只连续前来朝见,四方珍宝争相进贡奉献,必定说:“这是我用恩德安抚、以威力镇服,声望延及内外所达到的啊。”四方僻远的边陲,更想到要设法有所安抚它们。看见大江两岸之间、四郊田野之上,耕夫有烈日烘烤皮肤、寒气冻裂脚趾的烦劳,农女有采桑送饭的辛勤,必定说:“这是我拯救于水火之中,而安置于床席之上的人啊。”对于天下的黎民,更想到要让他们安居乐业。由看到这类现象而触发的感慨推及起来,真是不胜枚举。我知道这座楼的兴建,是皇上用来舒展自己的怀抱,凭借着景物而触发感慨,无不寄寓着他志在治理天下的思绪,何止是仅仅观赏长江的风景呢?

那临春阁、结绮阁,不是不华美啊;齐云楼、落星楼,不是不高大啊。但无非是因为演奏了淫荡的歌曲而感到快乐,或藏匿着燕赵的美女以供寻欢。但转瞬之间便与无穷的感慨联结在一起了,我真不知怎样来解释它啊。虽然这样,长江发源于岷山,曲折蜿蜒地流经七千余里才向东入海,白波汹涌、碧浪翻腾,六朝之时,往往将它倚为天然险阻。如今已是南北一家,于是视长江为平安河流,不再用于战争了。然而,这到底是谁的力量呢?读书人有登上此楼观看此江的,应当想到皇上的恩德有如苍天,浩浩荡荡难以形容它的广阔,简直与大禹凿山疏水拯救万民的功绩同样地无边无际。忠君报国的心情,难道还有不油然而生的吗?我没有才能,奉皇上旨意撰写这篇记文,于是准备将心中替皇上考虑到的昼夜辛劳操持国事最急切之处,铭刻于碑石。至于其它留连光景的言辞,一概略而不言,惟恐有所亵渎。 (邓长风)

送东阳马生序(〔明〕宋濂)

【原文】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砚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珠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煜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譔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辩,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余者哉!

——选自《四部备要》本《宋文宪公全集》

【译文】我年幼时就爱学习。因为家中贫穷,无法买书来看,常向藏书的人家求借,亲手抄录,约定日期送还。天气酷寒时,砚池中的水冻成了坚冰,手指不能屈伸,我仍不懈怠。抄写完后,赶快送还人家,不敢稍稍超过约定的期限。因此人们大多肯将书借给我,我因而得以看遍许多书籍。到了成年时,愈加仰慕圣贤的学说,又担心不能与学识渊博的老师和名人交游,曾往百里之外,手拿着经书向同乡前辈求教。前辈道德高,名望大,门人学生挤满了他的房间,他的言辞和态度从未稍有委婉。我站着陪侍在他左右,提出疑难,询问道理,低身侧耳向他请教;有时遭到他的训斥,表情更为恭敬,礼貌更为周到,不敢答覆一句话;等到他高兴时,就又向他请教。所以我虽然愚钝,最终还是得到不少教益。

当我寻师时,背着书箱,拖着鞋子,行走在深山大谷之中,严冬寒风凛冽,大雪深达几尺,脚和皮肤受冻裂开都不知道。到学舍后,四肢冻僵了不能动弹,仆人给我灌下热水,用被子围盖身上,过了很久才暖和过来。住旅馆主人处,每天吃两顿饭,没有新鲜肥嫩的美味享受。同学舍的求学者都穿着锦绣衣服,戴着穿有珠穗、饰有珍宝的帽子,腰间挂着白玉环,左边佩戴着刀,右边备有香囊,光彩鲜明,如同神人;我则穿着破旧的衣袍处于他们之间,毫无羡慕的念头。因为心中有足以使自己高兴的事,并不觉得吃穿的享受不如人家。我的勤劳和艰辛就是这样。现在我虽已年老,没有什么成就,但所幸还得以置身于君子的行列中,承受着天子的恩宠荣耀,追随在公卿之后,每天陪侍着皇上,听候询问,天底下也不适当地称颂自己的姓名,更何况才能超过我的人呢?

现在学生们在太学中学习,朝廷每天供给膳食,父母每年都赠给冬天的皮衣和

夏天的葛衣,没有冻饿的忧虑了;坐在大厦之下诵读经书,没有奔走的劳苦了;有司业和博士当他们的老师,没有询问而不告诉,求教而无所收获的了;凡是所应该具备的书籍,都集中在这里,不必再像我这样用手抄录,从别人处借来然后才能看到了。他们中如果学业有所不精通,品德有所未养成的,如果不是天赋、资质低下,就是用心不如我这样专一,难道可以说是别人的过错吗!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中已学习二年了,同辈人很称赞他的德行。我到京师朝见皇帝时,马生以同乡晚辈的身份拜见我,写了一封长信作为礼物,文辞很顺畅通达,同他论辩,言语温和而态度谦恭。他自己说少年时对于学习很用心、刻苦,这可以称作善于学习者吧!他将要回家拜见父母双亲,我特地将自己治

学的艰难告诉他。如果说我勉励同乡努力学习,则是我的志意;如果诋毁我夸耀自己遭遇之好而在同乡前骄傲,难道是了解我吗! (邓乔彬)

大言(又名《尊卢沙》〔明〕宋濂)

【原文】秦有尊卢沙者,善夸谈,居之不疑。秦人笑之,尊卢沙曰:“勿予笑也,吾将说楚以王国之术。”翩翩然南。

迨至楚境上,关吏絷之。尊卢沙曰:“慎毋絷我,我来为楚王师。”关吏送诸朝。大夫置馆之,问曰:“先生不鄙夷敝邑,不远千里,将康我楚邦。承颜色日浅,未敢敷布腹心;他不敢有请,姑闻师楚之意何如?”尊卢沙怒曰:“是非子所知!”大夫不得其情,进于上卿瑕。瑕客之,问之如大夫。尊卢沙愈怒,欲辞去。瑕恐获罪于王,亟言之。

王趣见,未至,使者四三往。及见,长揖不拜,呼楚王谓曰:“楚国东有吴越,西有秦,北有齐与晋,皆虎视不瞑。臣近道出晋郊,闻晋约诸侯图楚,刑白牲,列珠盘玉敦,歃血以盟曰:‘不祸楚国,无相见也!’且投璧祭河,欲渡。王尚得奠枕而寝耶?”楚王起问计。尊卢沙指天曰:“使尊卢沙为卿,楚不强者,有如日!”王曰:“然敢问何先?”尊卢沙曰:“是不可空言白也。”王曰:“然。”即命为卿。

居三月,无异者。已而晋侯帅诸侯之师至,王恐甚,召尊卢沙却之。尊卢沙瞠目视,不对。迫之言,乃曰:“晋师锐甚,为王上计,莫若割地与之平耳。”王怒,囚之三年,劓而纵之。

尊卢沙谓人曰:“吾今而后知夸谈足以贾祸。”终身不言。欲言,扪鼻即止。

君子曰:战国之时,士多大言无当,盖往往藉是以媒利禄。尊卢沙,亦其一人也。使晋兵不即至,或可少售其妄;未久辄败,亦不幸矣哉!历考往事,矫虚以诳人,未有令后者也。然则尊卢沙之劓,非不幸也,宜也。

——选自《四库全书》本《宋文宪集》

【译文】秦国有一个叫尊卢沙的人,好说大话,并且处在这种情况下还对自己深信不疑。秦国人笑他,尊卢沙说:“不要嘲笑我,我将要向楚王陈说统治国家的方法。”于是,飘飘然地向南方的楚国走去。

等他到达楚国的边境,把守边关的官吏拘捕了他。尊卢沙说:“当心!千万不要拘捕我,我是来当楚王的老师的。”边关守吏送他到朝廷上。大夫把他安置在宾馆里,问他说:“先生不轻视我们偏远的国家,不以千里为远,来扶助壮大我们楚国。有幸和您接触的时间还不长,不敢倾吐自己的心里话。其他事不敢多问,暂且想听听您来做楚王老师的想法如何?”尊卢沙发怒说:“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大夫打听不到尊卢沙的真实意图,只是把他送到上卿瑕那里。瑕以宾客之礼接待他,也像大夫那样地问他。尊卢沙更加恼怒,作出想告别离去的样子。瑕怕得罪了楚王,急忙去告诉他。

楚王催促尊卢沙来见面,尊卢沙还没有到达,派去的使者已经去请了三四趟。等到见了楚王,尊卢沙只是拱手而不跪拜,召唤楚王对他说:“楚国东面有吴国和越国,西面有秦国,北面有齐国和晋国,这些国家都虎视眈眈地窥伺着楚国。我最近路经晋国边境,听说晋国要约同其他诸侯国图谋进攻楚国,宰了白马,陈列着珠盘玉敦,嘴唇上涂着牲血,盟誓说:‘不使楚国遭祸,誓不相见!’并把璧玉投入河中,以祭祀河神,将要渡河。楚王你还能安枕而睡吗?”楚王站起来询问对策。尊卢沙指着天立誓说:“如果让我尊卢沙为卿,楚国不强盛的话,有这太阳来作证!”楚王说:“不过冒昧请问,当先做那一件事?”尊卢沙说:“这是不可以空口白说的。”楚王说:“对。”于是马上任命他为卿。

过了三个月,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不久晋侯率领各国诸侯的军队到达,楚王非常恐惧,召尊卢沙商量退敌之计。尊卢沙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逼着他讲,他才说:“晋国的军队锐勇无比,替你楚王着想,最好的办法,不如割地和晋国讲和。”楚王大怒,把尊卢沙关了三年,割掉鼻子才放了他。

尊卢沙对人说:“我从今以后才知道说大话是足以招惹祸患的。”从此他终身不再讲话。想讲,一摸到被割的鼻子就止住了。

有才德的人说:战国的时候,读书人大多好说大话,不着边际,大概往往是想借助大话来设法寻求富贵。尊卢沙也就是其中的一人。如果晋国军队不马上到来,或许可以稍稍施展他的欺妄;而他没有多久就遭失败,这也是不幸的了。一一考察过去的事情,凡是弄虚作假欺骗人的,都没有好结局。这样看来,尊卢沙的割掉鼻子,并非是不幸,而是应当的。(孙逊)

卖柑者言(〔明〕刘基)

【原文】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选自《四部丛刊》本《诚意伯文集》

【译文】杭州有个卖水果的人,很会贮藏柑子,经历一年也不腐烂。拿出它来,依然光泽鲜亮,玉石般的质地,黄金似的颜色。放到市场上,售价高出十倍,人们争相购买。我买了一个,把它剖开,像有股烟尘扑向口鼻,看它的里面,干枯得像破棉絮一样。我感到奇怪,问他说:“你出售给别人的柑子,是准备用它装在盛祭品的容器中,供奉神灵、招待宾客呢?还是要夸耀它的外表来迷惑傻瓜和瞎子呢?干这骗人的勾当,太过分了啊!”

卖柑子的人笑着说:“我从事这种职业,已有好多年了。我靠它养活自己。我卖它,别人买它,还没听见有说什么的,却唯独不能满足您的需要吗?世上干骗人勾当的人不少,难道就我一个吗?您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当今那些佩带兵符、坐虎皮椅子的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好像是捍卫国家的人才,他们真的能够传授孙武、吴起的韬略吗?那些高高地戴着官帽,腰上拖着长长带子的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是朝廷的重臣,他们真的能够建立伊尹、皋陶的功业吗?盗贼兴起却不知道抵挡,百姓贫困却不知道解救,官吏狡诈却不知道禁止,法度败坏却不知道整顿,白白地耗费国家仓库里的粮食却不知道羞耻。看看那些坐在高敞的厅堂上,骑着高头大马,喝足了美酒,吃饱了鱼肉的人,哪一个不是庞然大物、令人生畏,哪一个不是威严显赫、可供效法呢?可是无论到哪里,又何尝不是外表象金玉、内里像破絮呢?现在您对这些不去分析明辨,却来查究我的柑子!”

我沉默着,无言答对。回来再想想他的话,觉得他好像是东方朔一类人物,难道他是对世事表示愤慨,对邪恶表示憎恨的人吗?他是假借柑子来进行讽刺吗?(高建中)

书博鸡者事(〔明〕高启)

【原文】博鸡者,袁人,素无赖,不事产业,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任气好斗,诸为里侠者皆下之。

元至正间,袁有守多惠政,民甚爱之。部使者臧,新贵,将按郡至袁。守自负年德,易之,闻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或以告臧。臧怒,欲中守法。会袁有豪民尝受守杖,知使者意嗛守,即诬守纳已赇。使者遂逮守,胁服,夺其官。袁人大愤,然未有以报也。

一日,博鸡者遨于市。众知有为,因让之曰:“若素民勇,徒能凌藉贫孱者耳!彼豪民恃其资,诬去贤使君,袁人失父母;若诚丈夫,不能为使君一奋臂耶?”博鸡者曰:“诺。”即入闾左,呼子弟素健者,得数十人,遮豪民于道。豪民方华衣乘马,从群奴而驰。博鸡者直前捽下,提殴之。奴惊,各亡去。乃褫豪民衣自衣,复自策其马,麾众拥豪民马前,反接,徇诸市。使自呼曰:“为民诬太守者视此!”一步一呼,不呼则杖,其背尽创。豪民子闻难,鸠宗族童奴百许人,欲要篡以归。博鸡者逆谓曰:“若欲死而父,即前斗。否则阖门善俟。吾行市毕,即归若父,无恙也。”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不敢动,稍敛众以去。袁人相聚从观,欢动一城。郡录事骇之,驰白府。府佐快其所为,阴纵之不问。日暮,至豪民第门,捽使跪,数之曰:“若为民不自谨,冒使君,杖汝,法也;敢用是为怨望,又投间蔑污使君,使罢。汝罪宜死,今姑贷汝。后不善自改,且复妄言,我当焚汝庐、戕汝家矣!”豪民气尽,以额叩地,谢不敢。乃释之。

博鸡者因告众曰:“是足以报使君未耶?”众曰:“若所为诚快,然使君冤未白,犹无益也。”博鸡者曰:“然。”即连楮为巨幅,广二丈,大书一“屈”字,以两竿夹揭之,走诉行御史台。台臣弗为理。乃与其徒日张“屈”字游金陵市中。台臣惭,追受其牒,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方是时,博鸡者以义闻东南。

高子曰:余在史馆,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观袁守虽得民,然自喜轻上,其祸非外至也。臧使者枉用三尺,以仇一言之憾,固贼戾之士哉!第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愤,识者固知元政紊弛,而变兴自下之渐矣。

——选自《四库全书》本《凫藻集》

【译文】博鸡者是袁州人,一向游手好闲,不从事劳动生产,每天抱着鸡召唤一帮年轻人,在街市上斗鸡赌输赢。他任性放纵,喜欢与人争斗。许多乡里的侠义好汉,都对他很服从、退让。

元代至正年间,袁州有一位州长官颇多仁爱、宽厚的政绩,百姓很喜欢他。当时上级官署派下的使者姓臧,是一个新得势的权贵,将要巡察各州郡到袁州来。太守依仗着自己年资高有德望,看不起这位新贵,听说他到了,笑着说:“这是臧家的小子啊。”有人把这话告诉了姓臧的。臧大怒,想用法律来中伤陷害太守。正巧袁州有一个土豪,曾经受过太守的杖刑,他得知姓臧的使者心里怀恨太守,就诬陷太守接受过自己的贿赂。使者于是逮捕了太守,威逼其认罪,革掉了太守的官职。袁州人非常愤慨,但是没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他。

一天,博鸡者在街市上游荡。大家知道他有能力有作为,因而责备他说:“你向来以勇敢出名,但只能欺压贫弱的人罢了。那些土豪依仗他们的钱财,诬陷贤能的使君,使他罢了官,袁州人失去了父母官。你果真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话,就不能为使君出一把力吗?”博鸡者说:“好。”就到贫民聚居的地方,召来一批向来勇健的小兄弟,共有几十个人,在路上拦住那个土豪。土豪正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骑着马,后面跟随了一群奴仆,奔驰而来。博鸡者一直向前把他揪下马,又提起来加以殴打。奴仆们惊恐万分,各自逃去。博鸡者于是剥下土豪的衣服,自己穿着,又自己鞭打着土豪的马,指挥众子弟簇拥着土豪在马的前面,把他的双手反绑着,游街示众。命令土豪自己大声叫道:“作老百姓的要诬陷太守,就看看我的样子!”走一步叫一声,不叫就用杖打,打得土豪的背上全部是伤。土豪的儿子听说有此祸殃,就聚集了同宗本家的奴仆一百人左右,想拦路夺回他的父亲。博鸡者迎面走上去说:“如果想要你父亲死,那就上前来斗。否则还是关起门来在家里好好地等着。我游街结束,就归还你的父亲,不会有危险的。”土豪的儿子害怕博鸡者会因此用棍杖打死他的父亲,不敢动手,匆匆约束招拢了奴仆们而离去。袁州的百姓相互追随着聚集在一起观看,欢呼声振动了整个袁州城。郡中掌管民事的官吏非常惊惧,骑马奔告州府衙门。府里的副官对博鸡者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快,暗中放任他而不过问。天黑,博鸡者和游街队伍来到土豪家门口,揪着他命他跪下,列数他的罪状说:“你做老百姓,不能自己检点,冒犯了使君,用杖打你,这是刑法的规定。你竟敢因此而怨恨在心,又趁机诬陷使君,使他罢了官。你的罪行当死,现在暂且饶恕你。今后如果不好好改过自新,并且再胡言乱语,我就要烧掉你的房屋,杀掉你的全家!”土豪气焰完全没有了,用额头碰地,承认自己有罪,表示再不敢了。这才放了他。

博鸡者于是告诉大家说:“这样是否足够报答使君了呢?”大家说:“你所作所为确实令人痛快,但是使君的冤枉没有伸雪,还是没有用的。”博鸡者说:“对。”立即用纸连成一个巨幅,宽有二丈,大写了一个“屈”字,用二根竹竿夹举起来,奔走到行御史台去诉讼,行御史台的官吏不受理。于是便和他的一帮小兄弟,每天张着这个“屈”字游行于金陵城中。行御史台的官吏感到惭愧,追受了他们的状纸,为他们恢复了太守的官职而罢免了姓臧的使者。当时,博鸡者由于他的侠义行为而闻名于东南一方。

高启说:我在史馆,听翰林官天台人陶先生说起博鸡者的事。看来袁州太守虽然能得民心,但是沾沾自喜,轻视上级,他的遭祸不是外来的原因造成的。姓臧的使者,滥用法律权力,用来报复一句话的怨恨,本来就是一个凶残的人!但做上级的人不能察明下情,致使百姓捋起袖子,一起奋起,发泄自己的愤慨。有见识的人本就知道元代的政治混乱松弛,因而变乱的兴起已经从下面慢慢形成了。(孙逊)

 

司马季主论卜(〔明〕刘基)

【原文】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泄,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蛬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燐萤火,昔日之金釭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选自《四部丛刊》本《诚意伯文集》

【译文】东陵侯被废弃以后,往司马季主那儿去占卜。

季主说:“您要占卜什么事呢?”东陵侯说:“躺卧时间长了就想起来,闭门独居久了就想出去,胸中积闷久了就想打喷嚏。我听说:积聚过多就要宣泄,烦郁之极就要开畅,闷热太甚就会起风,堵塞过分就会流通。有一冬就有一春,没有只屈而不伸的;有一起就有一伏,没有只去不来的。我私下有所怀疑,希望得到你的指教。”季主说:“既然这样,那么您已经明白了,又何必要占卜呢?”东陵侯说:“我未能深入理解其中的高深微妙,希望先生能指点究竟。”

季主于是说道:“唉!天道和什么人亲?只和有德的人亲。鬼神怎么会灵?靠着人相信才灵。蓍草不过是枯草,龟甲不过是枯骨,都是物。人比物灵敏聪明,为什么不听从自己,却听命于物呢?而且,您为什么不想一下过去呢?有过去就必然有今天。所以,现在的碎瓦坏墙,就是过去的歌楼舞馆;现在的荒棘断梗,就是过去的琼花玉树;现在在风露中哀鸣的蟋蟀和蝉,就是过去的凤笙龙笛;现在的鬼火萤光,就是过去的金灯华烛;现在秋天的苦菜,春天的荠菜,就是过去的象脂驼峰;现在红的枫叶,白的荻草,就是过去的蜀产美锦,齐制细绢。过去没有的现在有了,不算过分;过去有过的现在没有了,也不能算不足。所以从白昼到黑夜,盛开的花朵凋谢了;从秋天到春天,凋萎的植物又发出新芽。激流旋湍下面,必定有深潭;高峻的山丘下面,必定有深谷。这些道理您也已经知道了,何必还要占卜呢?”(孟斐)

 

越巫(〔明〕方孝孺)

【原文】越巫自诡善驱鬼物。人病,立坛场,鸣角振铃,跳掷叫呼,为胡旋舞禳之。病幸已,馔酒食持其赀去,死则诿以他故,终不自信其术之妄。恒夸人曰:“我善治鬼,鬼莫敢我抗。”恶少年愠其诞,瞷其夜归,分五六人栖道旁木上,相去各里所,候巫过下,砂石击之。巫以为真鬼也,即旋其角,且角且走,心大骇,首岑岑加重,行不知足所在。稍前,骇颇定,木间砂乱下如初,又旋而角,角不能成音,走愈急。复至前,复如初,手慄气慑不能角,角坠振其铃,既而铃坠,唯大叫以行。行闻履声及叶鸣谷响,亦皆以为鬼,号求救于人甚哀。夜半抵家,大哭叩门,其妻问故,舌缩不能言,唯指床曰:“亟扶我寝!我遇鬼,今死矣!”扶至床,胆裂死,肤色如蓝。巫至死不知其非鬼。

——选自《四部备要》本《逊志斋集》

【译文】越地有个巫师谎称自己善于驱除鬼怪,有人生病就设立法坛,吹号角,摇铜铃,蹦跳腾跃,大声呼叫,好像跳胡旋舞那样来作法驱鬼。病人侥幸有了好转,吃喝一番,拿了人家的财物离去;如果病死,就用别的理由来推托,总归不让人相信自己法术的虚妄。他经常向人自夸说:“我善于惩处鬼怪,鬼怪不敢与我对抗。”有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少年恼怒他的荒诞,探听好他夜里回家,约了五六个人分别躲在路旁的树上,相距各一里左右,等候巫师经过树下,便用砂子石块投击他。巫师以为真的是鬼,马上拿出身边的号角,边吹边跑,心里十分害怕,脑袋胀痛的越来越重,走路也不知道自己的脚踏在什么地方。稍为往前跑了一段路,惊慌略微安定了一点,树上的砂石又像刚才那样乱掷下来,他再拿出号角来吹,却慌得吹不出声音,于是就更急忙地往前跑。又到了前边,还是像刚才一样,他害怕得两手发抖、呼吸屏塞,再也拿不住号角,号角掉了他就摇动铜铃,一会儿连铜铃也掉了,只好大声喊叫着赶路。一路上听到脚步声和树叶摇动、山谷回响的声音,他都以为是鬼,高声向人呼喊求救,音调十分悲伤。半夜里到家,大哭着敲门,他的妻子问他原因,他已恐惧得舌头僵缩,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床说:“快扶我躺下!我碰到了鬼,要死了!”他妻子扶他上床,终于胆吓破而死,皮肤像蓝草一般颜色。那巫师直到死也不知道用砂石掷他的是人而不是鬼。(陈稼禾)

吴士(〔明〕方孝孺)

【原文】吴士好夸言,自高其能,谓举世莫及,尤善谈兵,谈必推孙、吴。遇元季乱,张士诚称王姑苏,与国朝争雄,兵未决。士谒士诚曰:“吾观今天下形势莫便于姑苏,粟帛莫富于姑苏,甲兵莫利于姑苏,然而不霸者,将劣也。今大夫之将皆任贱丈,夫战而不知兵,此鼠斗耳!王果能将吾,中原可得,于胜小敌何有!”士诚以为然,俾为将,听自募兵,戒司粟吏勿与较嬴缩。士尝游钱塘,与无赖懦人交,遂募兵于钱塘,无赖士皆起从之,得官者数十人,月糜粟万计。日相与讲击刺坐作之法,暇则斩牲具酒燕饮,其所募士实未尝能将兵也。李曹公破钱塘,士及麾下遁去,不敢少格,蒐得缚至辕门诛之,垂死犹曰:“吾善孙吴法。”

右《越巫》、《吴士》二篇,余见世人之好诞者死于诞,好夸者死于夸,而终身不知其非者众矣,岂不惑哉!游吴越间,客谈二事类之之书以为世戒。

——选自《四部备要》本《逊志斋本》

[译文]

吴地有个读书人喜欢夸夸其谈,自以为才能很高,号称当世谁也比不上他,尤其善于谈论兵法,言必称孙武、吴起。当时正值元朝末年,天下大乱,张士诚在姑苏自称吴王,与本朝争夺天下,战事还未决出胜负。那读书人拜见张士诚说:“我看当今天下形势没有比姑苏更便利的了,物产没有比姑苏更富庶的了,武器士兵也没有比姑苏更精锐的了。但是之所以不能称霸天下的原因,是因为将领太无能了。现在大王的将领都任命那些浅陋的人担任,指挥作战而不知道兵法,这简直是鼠类相斗罢了!您大王若真能拜我为将军,便能夺取中原,至于战胜那些小敌就更不在话下了。”张士诚以为也说得对,便拜他为将军,听任他自行招募兵士,并告诫管理钱粮军需的官员不要计较他支取的多少。那读书人曾游历过钱塘,与钱塘的一些无才能而又怯懦的人有交往,于是就到钱塘去招募兵士,那些浪荡市井的人都去投靠他,他选拔了几十个人给予官职,每月花费的军饷以万石来计数。他们每天聚坐一堂相互谈论行军作战的兵法,余下的时间就杀牛宰羊大摆酒宴,那些招募来的人实在是不能率领兵士作战的呵。曹国公李文忠攻占钱塘以后,那读书人及部下都逃跑离去,不敢稍微抵挡一下,后来被搜索捕获,捆绑到辕门诛杀,临死前还在说:“我熟读孙、吴兵法。”

上面是《越巫》、《吴士》二篇。我见世上之人喜欢虚妄的死于虚妄,喜欢吹嘘的死于吹嘘,而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毛病的人是很多的呵,这怎么不让人感到困惑呢!我在游历吴、越时,有客人谈起这二件事,就把它们归为一类,写出来作为人们的戒鉴。(陈稼禾)

 

移树说(〔明〕李东阳)

【原文】予城西旧茔久勿树。比辟地东邻,有桧百余株,大者盈拱,高可二三丈,予惜其生不得所。有种树者曰:“我能为公移之。”予曰:“有是哉?”请试,许之。

予尝往观焉。乃移其三之一,规其根围数尺,中留宿土。坎及四周,及底而止。以绳绕其根,若碇然,然其重虽千人莫能举也,则陊其坎之稜,絙树腰而卧之,根之罅实以虚壤。复卧而北,树为壤所垫,渐高以起,卧而南亦如之。三卧三起,其高出于坎。棚木为床横载之,曳以两牛,翼以十夫。其大者倍其数。行数百步,植于墓后为三重。阅岁而视之,成者十九。则又移其余,左右翼以及于门。再阅岁而视之,其成者又十而九也。于是干条交接,行列分布,郁然改观,与古墓无异焉。夫规大而坎疏,故根不离;宿土厚,故元气足;乘虚而起渐,故出而无所伤。取必于旦夕之近,而巧夺于二十余年之远,盖其治之也有道,而行之也有序尔。

予因叹夫世之培植人材,变化气习者,使皆得其道而治之,几何不为君子之归也哉?族子嘉敬举乡贡而来,予爱其质近于义,留居京师,与之考业论道,示之向方,俾从贤士大夫游,有所观法而磨砺,知新而聚博。越三年,志业并进,再诎有司,将归省其亲。予冀其复来,以成其学,且见之用也,作《移树说》以贻之。

——选自岳麓书社排印本《李东阳集》

【译文】我家的城西旧坟无高木已久。近来拓地于东邻,有桧柏百余株,大的合围,高约二三丈。我为它们长在不相称的地方而可惜。有一个种树人对我说:“我能够替大人移植。”我说:“你真能够做得到么?”他请求试试看,我答应了他。

我曾经去观察过。他先移其三分之一,环绕树根周围几尺,中留原土。四周都挖了坑,挖至根脚而止。用绳绕着树根,就像系碇那样,但它的重量虽千人也拿不动,便敲掉树坑的边角,将绳子缚住树腰而平放下来,树根的缝道里放着松泥。再朝北平放,树身之下用泥土充垫,逐渐高升,朝南放时也是这样。三放三起,树便高出于坑。又以木头搭成床棚横载其上,用两头牛来拖,十个壮汉相帮。更粗重的树便使用双倍的力量。走了几百步,在墓后种成三行。过了一年去看,成活的有十分之九,于是又移运余树,种在左右两边以及墓门。再过一年去看,成活的又是十分之九了。从此枝干相接,行列分布,气象庄严与前大异,和古墓完全一样。由于周围大而坑疏朗,所以根不离树;原土厚,所以元气足;徐徐乘虚而起,所以出土后无所损伤。取之非在旦夕之间不可,而巧妙却能超越于二十余年之前,看来因为平日已积累了移树的经验,而在实践时又很有条理的缘故罢。

我因此深感世上一些培植人材,化融气质的人,如果都能得其道而治理,那么,不是很快就能够得到良好的名声么?族孙嘉敬因应乡贡考试而至京城,我爱其气质近于道义,便留他住下,和他探学论道,并指导努力之方,好让他随从有德才的文士们就教,有所效法而琢磨,知新而聚博。过了三年,他的志向学业都有进步,还是不被主考的试官录取,于是打算回乡省亲。我期望他能再来京师,成就学业,并且能够被录用,因此写这篇论说赠别。 (金性尧)

 

医戒(〔明〕李东阳)

【原文】予年二十九,有脾病焉。其证能食而不能化,因节不多食。渐节渐寡,几至废食。气渐薾,形日就惫,医谓为瘵也,以药补之;病益甚,则补益峻。岁且尽,乃相谓曰:“吾计且穷矣。若春木旺,则脾土必重伤。”先君子忧之。

会有老医孙景祥氏来视,曰:“及春而解。”予怪问之,孙曰:“病在心火,故得木而解。彼谓脾病者,不揣其本故也。子无乃有忧郁之心乎?”予爽然曰:“嘻,是也。”盖是时予屡有妻及弟之丧,悲怆交集,积岁而病,累月而惫,非唯医不能识,而予亦忘之矣。于是括旧药尽焚之,悉听其所为。三日而一药,药不过四五剂,及春而果差。

因叹曰:医不能识病,而欲拯人之危,难矣哉!又叹曰:世之徇名遗实,以躯命托之庸人之手者,亦岂少哉!乡不此医之值,而徒托诸所谓命医,不当补而补,至于惫而莫之悟也。因录以自戒。

——选自岳麓书社排印本《李东阳集》

【译文】我二十九岁时,脾有毛病。症状是能吃而不能消化,因此就节制饮食,后来越节越少,几乎将废食了。精神日渐衰颓,形状也日益显得憔悴。医生说“这可是痨病呢”,便用补药来补。病越发利害,补就越发加重。快到年终,医生说:“我的办法也想尽了,如果来年春木旺,那末,脾土必受重伤。”父亲为此很耽心。

这时恰有老医生孙景祥先生来看病,说:“到了春天就没事。”我感到奇怪便问他,他说:“病在心火,所以得木而消失。那个医生当作脾病来医,这就没有摸到它的根。您莫非有什么悲伤的心事么?”我恍然说:“哟!对啦。”因为我这时连续碰上妻和弟的丧亡,悲怆交集,积年累月,因病而疲。非但那个医生不理解,连我自己也忽略了。随即收集所有的旧药全烧掉,全都听从孙医生的诊治,三天服一剂药,不过四五剂,到春天病果然好了。

我因此很有感慨:医生不识病理,要想解救人的危急,难得很哪!又叹道:世上那些从名忘实,将性命寄托在庸人手中的人难道还少么?当初如果不遇到那位老医生,只托之于所谓名医,不当补而补,直到精疲力尽还是不明白啊!因此就写下来警戒自己。(金性尧)

里妇寓言(〔明〕马中锡)

【原文】汉武帝时,汲黯使河南,矫制发粟;归恐见诛,未见上,先过东郭先生求策。先生曰:“吾草野鄙人,不知制为何物,亦不知矫制何罪,无可以语子者。无已,敢以吾里中事以告。吾里有妇,未笄时,佐诸姆治内事,暇则窃听诸母谈,闻男女居室事甚悉,心亦畅然以悦;及闻产育之艰,则怃然而退,私语女隶曰:‘诸母知我窃听,诳我耳,世宁有是理耶?’既而适里之孱子,身不能胜衣,力不能举羽,气奄奄仅相属,虽与之居数年,弗克孕。妇亦未谙产育之艰,益以前诸姆言为谬。孱子死,妇入通都,再适美少年,意甚惬,不逾岁而妊。将娩之前期,腹隐隐然痛,妇心悸,忽忆当年事,走市廛,遍叩市媪之尝诞子者,而求免焉。市媪知其愚也,欺侮之曰:‘医可投,彼有剂可以夺胎也。’或曰:‘巫可礼,彼有术可以逭死也。’或曰:‘南山有穴,其深叵测,暮夜潜遁其中,可避也。’或曰:‘东海有药,其名长生,服之不食不遗,可免也。’妇不知其绐也,迎医,而医见拒;求巫,而巫不答;趋南山,则藜藿拒于虎豹;投东海,则蓬莱阻于蛟龙。顾有居于窨室焉,遂窜入不复出。居三日,而痛愈剧,若将遂娩者,且计穷矣,乃复出。偶邻妇生子,发未燥,母子俱无恙。妇欣然往问之。邻妇曰:‘汝竟痴耶!古称: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汝嫁矣,乃不闲养子之道而云云乎?世之人不死于产者亦多矣,产而死则司命攸存,又可免乎?汝畏死,何莫寡居以毕世,而乃忍辱再醮也?汝休矣,汝休矣!世岂有既妊而畏产者耶?’里妇乃赧然而归,生子亦无恙。”词未毕,黯出户,不俟驾而朝。

——选自《丛书集成》本《东田集》

【译文】汉武帝时候,汲黯出使河南,假传皇帝的诏令开仓发粮;回来后怕犯杀头之罪,不敢去朝见皇帝,先去东郭先生那里讨教免罪的计策。先生说道:“我是一个乡下佬,不懂得诏令是什么东西,也不懂得假传诏令该当何罪,因此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这样吧,举一件我乡里的事情告诉你。我们乡里有一个妇人,没有出嫁的时候,帮着姑婶做点家里的杂事,空下来常偷听她们的谈话,听到她们谈些男女同房的事,耳朵一字不漏,心里不免也舒畅向往;但是听到她们谈到生孩子的艰苦,不免又不高兴,不愿听下去,私下同婢女说:‘姑姑、婶婶知道我偷听,故意骗骗我,世界上真有生孩子那么苦么?’不久出嫁给同乡里的一个青年,身体虚弱,好像连衣服也经不起,羽毛也举不动,只剩一口气,同他结婚好几年,没有能够怀孕。这位妇人既然没有经过生育的苦,越发以为以前姑姑、婶婶的话是错的了。过不多久这个体弱的青年死了,妇人去了大城市,再嫁给一个美少年,心里很满意,不到一年就怀孕了。到快要分娩的前夕,觉得肚子隐隐然发痛,心里害怕,忽然想起当年听到的话,便跑去市场店铺地方,一个一个去请教生过孩子的妇女们,请她们教她免去生育孩子的办法。这些女人知道她傻,欺侮她说:‘可去找医生,他们有药可以打胎。’一个说:‘可去求神巫,他们有法术可以逃免死亡。’又一个说:‘南山有个洞,深得无法测量,你趁黑夜去躲在里面,可以免去生育。’又一个说:‘东海有药,名叫长生,服了不吃饭不拉屎拉尿,可以不生育。’这位妇人不知道这些话都是骗她的,便去找医生,医生拒绝她;去求神巫,神巫不睬她;跑到南山,想躲进草莽却受到虎豹的拒挡;投奔东海,想登上蓬莱神山,却受到蛟龙的阻拦。最后只有地窖可以容身,忙不迭地钻了进去,躲在里面不出来。呆了三天,肚子愈来愈痛,好像胎儿就要生出来了,自己的办法也穷尽了,只好再出见天日。正巧邻居的女人生了孩子,婴儿刚出世,头发还没干,母子都很健康。这位妇人高高兴兴去讨教避免生育苦楚的好办法。邻妇说:‘你真是痴透了!古话说:哪有先学养儿子,再去出嫁的。你嫁都嫁了,难道还不知道儿子该怎么生吗?世上的人不死于生孩子的多了,就是因生孩子而死也是命中注定,又逃得了吗?你既怕死,为什么不守一辈子寡,却要不怕人骂而再嫁呢?你算了吧,你算了吧!世上哪有怀了胎又怕生出来的呢?’这位妇人听了不觉羞愧难当,回到家来,生下孩子,平安无事。”东郭先生的故事没有说完,汲黯就退出门去,急急地等不及马车来,立即上朝向皇帝报告。(钱伯城)

 

稽山书院尊经阁记(〔明〕王守仁)

【原文】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王文成公全书》

【译文】经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它在天称为“命”,秉赋于人称为“性”,作为人身的主宰称为“心”。心、性、命,是一个东西。它沟通人与物,遍及四海,充塞天地之间,贯通往古来今,无处不存,无处不是同样,无处可能改变的存在,所以它是永恒不变之道。它表现在人的情感里,便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谦让之心,是非之心;它表现在人际关系上,便是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兄弟之序,朋友之信。因此恻隐心、羞恶心、谦让心、是非心,也就是亲、义、序、别、信,是同样一件东西;都是心、性、命。这些都是沟通人与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贯穿古今,无处不存,无处不相同,无处可能改变的存在,即永恒不变之道。这永恒不变之道,用以阐述阴阳盛衰的运行,便称它为《易》;用以表明纪纲政事的施行,便称它为《书》;用以传达歌咏性情的感发,便称它为《诗》;用以显示体统仪节的表征,便称它为《礼》;用以宣泄欣喜和平的跃动,便称它为《乐》;用以辨别真假邪正的标准,便称它为《春秋》。因此阴阳盛衰的运行,以至于真假邪正的评价,同样是一个东西;都是心、性、命。这些都是沟通人与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贯穿古今,无处不存,无处不相同,无处可能改变的真理,唯其如此所以称为六经。六经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心中永恒不变之道。因此《易》这部经,是记我们内心的阴阳盛衰的经:《书》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纪纲政事的经;《诗》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歌咏性情的经;《礼》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体统仪节的经;《乐》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欣喜和平的经;《春秋》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真假邪正的经。君子的对待六经,省察心中的阴阳盛衰而使之及时运行,这才是尊重《易》;省察心中的纪纲政事而使之及时施行,这才是尊重《书》;省察心中的歌咏性情而使之及时感发,这才是尊重《诗》;省察心中的体统仪节而使之及时表露,这才是尊重《礼》;省察心中的欣喜和平而使之及时跃动,这才是尊重《乐》;省察心中的真假邪正而及时地辨明,这才是尊重《春秋》。

大抵古代圣人的匡扶人间正道、耽心后世的颓败而著述六经,正如同富家的上一辈,耽心他们的产业和库藏中的财富,到子孙手里会被遗忘散失,不知哪一天陷入穷困而无以自谋生活,因而记录下他们家中所有财富的账目而遗留给子孙,使他们能永世守护这些产业库藏中的财富而得以享用,以避免贫困的祸患。所以六经,是我们内心的账本,而六经的实际内容,则具备在我们内心,正如同产业库藏的财富,各种各样的具体物资,都存在家里。那账本,不过记下它们的名称品类数目罢了。而世上学六经的人,不懂得从自己的心里去探求六经的实际内容,却空自从实际之外的仿佛的形迹之中去探索,拘守于文字训诂的细枝末节,鄙陋地以为那些就是六经了,这正像富家的子孙,不致力守护和享用家中的产业库藏中的实际财富,一天天遗忘散失,而终于变成穷人乞丐,却还要晓晓地指着账本,说道:“这便是我家产业库藏的财富!”同这有什么两样?唉!六经之学,它的不显扬于人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重视功利,崇奉谬论,这叫做淆乱经义;学一点文字训诂,教授章句背诵,沉陷于浅薄的知识和琐屑的见解,以掩蔽天下的耳目,这叫做侮慢经文;肆意发表放荡的论调,逞诡辩以取胜,文饰其邪恶的心术和卑劣的行为,驰骋世间以自高身价,而还自命为通晓六经,这叫做残害经书。像这样一些人,简直是连所谓账本都割裂弃废掉了,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六经呢!

越城过去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已久了。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君,在治理民政之暇,即慨然痛惜晚近学风的颓败,将使之重归于圣贤之道,于是命山阴县令吴瀛君扩大书院使之一新,又建造一座尊经阁于书院之后,说道:“经学归于正途则百姓就会振发,百姓振发那便不会犯罪作恶了。”尊经阁落成,邀我写一篇文章,以晓喻广大的士子,我既推辞不掉,便为他写了这篇记。唉!世上的读书人,掌握我的主张而求理于内心,当也大致接近于知道怎么样才是真正地尊重六经的了。(何满子)

 

瘗旅文(〔明〕王守仁)

【原文】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呜呼伤哉!翳何人?翳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

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余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选自《四部丛刊》本《王文成公全书》

【译文】在大明正德四年秋季某月初三日,有一名吏目从北京来到这里,不知他姓甚名谁。身边带着一个儿子、一个仆人,将要上任,路过龙场,投宿在一户苗族人家。我从篱笆中间望见他,当时阴雨昏黑,想靠近他打听北方的情况,没有实现。第二天早晨,派人去探视,他已经走了。近午时刻,有人从蜈蚣坡那边来,说:“有一个老人死于坡下,旁边两人哭得很伤心。”我说:“这一定是吏目死了。可悲啊!”傍晚,又有人来说:“坡下死了两个人,旁边一人坐着叹息。”问明他们的情状,方知他的儿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来说:“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尸体。”那么,他的仆人又死了。唉,令人伤心啊!

想到他们的尸骨暴露在荒野,无人认领,于是我就带着两个童仆,拿着畚箕和铁锹,前去埋葬他们。两名童仆脸上流露出为难的情绪。我说:“唉,我和你们,本像他们一样啊。”两名童仆怜悯地淌下眼泪,要求一起去。于是在旁边的山脚下挖了三个坑,把他们埋了。随即供上一只鸡、三碗饭,一面叹息,一面流着眼泪鼻涕,向死者祭告说:

唉,悲伤啊!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啊?我是此地龙场驿的驿丞、余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长在中原地区,我不知你的家乡是何郡何县,你为什么要来做这座山上的鬼魂啊?古人不会轻率地离开故乡,外出做官也不超过千里。我是因为流放而来此地,理所应当。你又有什么罪过而非来不可呢?听说你的官职,仅是一个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过五斗米,你领着老婆孩子亲自种田就会有了。为什么竟用这五斗米换去你堂堂七尺之躯?又为什么还觉得不够,再加上你的儿子和仆人啊?哎呀,太悲伤了!你如真正是为留恋这五斗米而来,那就应该欢欢喜喜地上路,为什么我昨天望见你皱着额头、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忧虑呢?

一路上常冒着雾气露水,攀援悬崖峭壁,走过万山的峰顶,饥渴劳累,筋骨疲惫,又加上瘴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难道能免于一死吗?我固然知道你会必死,可是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快,更没有想到你的儿子、你的仆人也会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来的呀,还说它什么呢?我不过是怜念你们三具尸骨无所归依才来埋葬罢了,却使我引起无穷的感怆。唉,悲痛啊!纵然不葬你们,那幽暗的山崖上狐狸成群,阴深山谷中粗如车轮的毒蛇,也一定能够把你们葬在腹中,不致长久的暴露。你已经没有一点知觉,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从我离开父母之乡来到此地,已经三个年头。历尽瘴毒而能勉强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为我没有一天怀有忧戚的情绪啊。今天忽然如此悲伤,乃是我为你想得太重,而为自身想得很轻啊。我不应该再为你悲伤了!

我来为你唱歌,你请听着。我唱道:连绵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飞鸟不通。怀念家乡的游子啊,不知西东。不知西东啊,顶上的苍天却一般相同。地方纵然相隔甚远啊,都在四海的环绕之中。想得开的人儿到处为家,又何必守住那旧居一栋?魂灵啊,魂灵啊,不要悲伤,不要惊恐!

再唱一只歌来安慰你:我与你都是离乡背井的苦命人啊,蛮人的语言谁也听不懂,性命没指望啊,前程一场空。假使我也死在这地方啊,请带着你子你仆紧相从。我们一起遨游同嬉戏,其乐也无穷。驾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龙;登高望故乡啊,放声叹息长悲恸。假使我有幸能生还啊,你尚有儿子仆人在身后随从;不要以为无伴侣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游魂卧其中,与他们一起呼啸,一起散步从容。餐清风,饮甘露啊,莫愁饥饿腹中空。麋鹿朝为友啊,到晚间再与猿猴栖一洞。安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变成厉鬼村村寨寨乱逞凶!(徐培均)

 

送宗伯乔白岩序(〔明〕王守仁)

【原文】大宗伯白岩乔先生将之南都,过阳明子而论学。

阳明子曰:“学贵专。”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寝忘寐,目无改观,耳无改听,盖一年而诎乡之人,三年而国中莫有予当者,学贵专哉!”阳明子曰:“学贵精”。先生曰:“然。予长而好文词,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鸠焉。研众史,核百氏,盖始而希迹于宋唐,终焉浸入于汉魏,学贵精战!”阳明子曰:“学贵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圣贤之道,弈吾悔焉,文词吾愧焉,吾无所容心矣,子以为奚若?”阳明子曰:“可哉!学弈则谓之学,学文则谓之学,学道则谓之学,然而其归远也。道,大路也,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是故非专则不能以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唯精唯一’。精,精也;专,一也。精则明矣,明则诚矣,是故明,精之为也;诚,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况于文词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将终身焉,而悔其晚也。”阳明子曰:“岂易哉?公卿之不讲学也久矣。昔者卫武公年九十而犹诏于国人曰:‘毋以老耄而弃予。’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国士之交警?”

——选自《四部丛刊》本《王文成公全书》

【译文】礼部尚书乔白岩先生将往南都,到我处来论学。我说:“学贵专。”乔先生说:“对。我少年时喜欢下棋,于是食不知味,上床不想睡,眼睛不看别的,耳朵不听别的,由此而在一年内压倒全城的人,三年中国内没有可以和我对抗的,学果真是贵专的啊!”我说:“学贵精。”乔先生说:“对。我长大后喜欢词章,于是字字推敲,句句搜求,研究各种史传,考核诸子百家,由此而始则追踪于唐宋,终又深入于汉魏,学果真贵精的啊!”我说:“学贵正。”乔先生说:“对。我中年时喜欢圣贤之道,对下棋我后悔了,对词章我惭愧了,我对它们都不再在心了,您以为怎样?”我说:“行啦!学下棋也叫做学,学词章也叫做学,学道也叫做学,结果大不一样。道就像大路,此外便是荆棘丛生的小路,就难以到达大路了。所以专于道才算得了专,精于道才算得了精,只是专于下棋而不专于道,这种专便成为沉湎;精于词章而不精于道,这种精便成为癖好。讲到道可是又广又大,词章和技能虽也从道中来,但若只以词章和技能卖弄,离开道就远了。所以非专便不能精,非精便不能明,非明便不能诚,所以《尚书·大禹谟》说‘唯精唯一。’精,精粹的意思,专,专一的意思。精然后明,明然后诚,所以明是精的体现,诚是一的基础。一,是天下最大的本源;精,是天下最大的功用。连天地万物生成发育的大道都明白了,何况是词章技能那些无关轻重的事情呢?”乔先生说:“对极了!我将终身记住,只是可惜已经晚了。”我说:“这岂是容易的啊!一般在高位上的人不讲究学业也很久了。从前卫武公九十岁时还向全国戒谕说:‘不要以我为老朽而丢掉我’。先生的年纪只有武公一半,功业却可以成倍,希望先生无愧于武公啊!我也岂敢忘却国土的交儆之诚呢?”(金性尧)

说琴(〔明〕何景明)

【原文】何子有琴,三年不张。从其游者戴仲鹖,取而绳以弦,进而求操焉。何子御之,三叩其弦,弦不服指,声不成文。徐察其音,莫知病端。仲鹖曰:“是病于材也。予视其黟然黑,衺然腐也。其质不任弦,故鼓之弗扬。”何子曰:“噫!非材之罪也,吾将尤夫攻之者也。凡攻琴者,首选材,审制器。其器有四:弦、轸、徽、越。弦以被音,轸以机弦,徽以比度,越以亮节。被音则清浊见,机弦则高下张,比度则细大弗逾,亮节则声应不伏。故弦取其韧密也,轸取其栝圆也,徽取其数次也,越取其中疏也。今是琴,弦之韧,疎,轸之栝,滞;徽之数,失钧;越之中,浅以隘。疎,故清浊弗能具;滞,故高下弗能通;失钧,故细大相逾;浅隘,故声应沉伏。是以宫商不识职,而律吕叛度。虽使伶伦钧弦而柱指,伯牙按节而临操,亦未知其所谐也。

“夫是琴之材,桐之为也。桐之生邃谷,据盘石,风雨之所化,云烟之所蒸,蟠纡纶囷,璀璨岪郁,文炳彪凤,质参金玉,不为不良也。使攻者制之中其制,修之畜其用,斫以成之,饰以出之。上而君得之,可以荐清庙,设大廷,合神纳宾,赞实出伏,畅民洁物。下而士人得之,可以宣气养德,道情和志。何至黟然衺然,为腐材置物邪!吾观天下之不罪材者,寡矣。如常以求固执,缚柱以求张弛,自混而欲别物,自褊而欲求多。直木轮,屈木辐,巨木节,细木,几何不为材之病也。是故君子慎焉。

“操之以劲,动之以时,明之以序,藏之以虚。劲则能弗挠也,时则能应变也,序则能辨方也,虚则能受益也。劲者信也,时者知也,序者义也,虚者谦也。信以居之,知以行之,义以制之,谦以保之。朴其中,文其外。见则用世,不见则用身。故曰:“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材何罪焉!”

仲鹖怃然离席曰:“信取于弦乎,知取于轸乎,义取于徽乎,谦取于越乎。一物而众理备焉。予不敏,愿改弦更张,敬服斯说。”

——选自《四库全书》本《何大复集》

【译文】何子有一张琴,三年不去弹它。他的学生戴仲鹖,拿下来装上弦,进奉请他弹奏。何子拂弄一过,三次拨动琴弦,弦却不听手指指挥,发出的声音杂乱无章,仔细听它的音响,不知毛病在什么地方。仲鹖道:“这个毛病在于木质不好。我看它黑黑的,弯弯的,快腐朽了。它的质地不能胜任琴弦,所以弹起来声音不能发扬。”何子道:“咦!这不是木质的过错,我要严厉责备制琴人!凡是做一张琴,首先要选择木材,但更重要的是要审察是不是按照规格制作成器。琴器有四:弦、轸、徽、越。弦用来发音,轸用来控制弦,徽用来比较音的度数,越用来调和音节。发音就能分出清浊,控制弦就能显出高下,比较度数就能轻重适当,音节调和就能使音响不沉闷暗哑。故而弦要取它韧性的细密,轸要取它琴捩的圆滑,徽要取它度数的次序,越要取它小孔的通畅。现在这张琴,弦的韧性稀疏,轸的琴捩滞涩,徽的度数失去均衡,越的小孔又浅又隘。稀疏,所以清音浊音不能齐全;滞涩,所以高音低音不能相通;失去均衡,所以轻音重音互相侵越;又浅又隘,所以音声沉闷暗哑。这样五音混乱,音律也离开了法度。尽管让黄帝的乐官伶伦来调弦运指,春秋时的琴师伯牙来按照节拍亲自弹奏,他们也不知如何能叫音声和谐了。

“现在看这张琴的材料,是用桐木制成的。桐木原是生长在深山幽谷,依据着巨大的磬石,经受着风雨的滋化,云烟的蒸润,回绕曲折,光亮沉郁,外表像彩凤那样焕发,质地像金玉那样完美,不能说不是良材。要是叫制作者按照规格做好,修治完善以备随时弹奏,凿削合格以成一张好琴,装饰美观以便出而应世。上焉者使君王得到,可以献之于宗庙,陈设在朝廷,祭享神灵,延见贵宾,唱赞祭礼,疏通隐闭,使民情通畅,万物洁净。下焉者使士大夫得到,可以融洽气质,培养德性,导引情操,和睦心志。何至于黑黑的、弯弯的,成为腐朽之材、无用之物呢!我看天下不责怪材料的人,太少了。鲁隐公去棠地观鱼以为是择善而从,把琴柱缚得牢牢的以为可以使琴弦张弛如意,自己混乱还想要分清事物,自己狭隘还想要求取众多。直木作轮,屈木作辐,巨木斗拱,细木大梁,哪能不使材料出毛病呵!因此君子对此是很慎重的。

“弹琴要有劲,行动要候时,观察要有顺序,藏要有容量。有劲就能不受阻挠,候时就能应付变化,有顺序就能辨别方向,有容量就能受到效益。劲就是信用,时就是智慧,顺序就是仁义,容量就是谦逊。信用作为居处,智慧指挥

行动,仁义用来制约,谦虚可以保身。朴实作为内含,文采作为外表。为人所知就出而用世,不为人所知就修养自身。所以《中庸》说:‘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这怎么可以责罪材料呢!”

仲鹖听了不觉恍然若失,离开坐位说道:“信用不就是取于弦吗,智慧不就是取于轸吗,仁义不就是取于徽吗,谦逊不就是取于越吗?一件东西而所有的道理都齐全了。我所知太少了,要改弦更张,恭恭敬敬地听从您的教导。”(钱伯城)

沧浪亭记(〔明〕归有光)

【原文】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校点本《震川先生集》

【译文】文瑛和尚居住在大云庵,那里四面环水,从前是苏子美建造沧浪亭的地方。文瑛曾多次请我写篇《沧浪亭记》,说:“过去苏子美的《沧浪亭记》,是写亭子的胜景,您就记述我修复这个亭子的原由吧。”

我说:从前吴越建国时,广陵王镇守吴中,曾在内城的西南修建了一个园子,他的外戚孙承佑,也在它的旁边修了园子。到吴越被宋国灭亡时,这个园子还没有荒废。最初苏子美在园中造了沧浪亭,后来人们又在沧浪亭的遗址上修建了大云庵,住进了和尚。这是从沧浪亭到大云庵的演变过程。大云庵至今已有二百年的历史了。文瑛寻访亭子的遗迹,又在废墟上按原来的样子修复了沧浪亭。这是从大云庵到沧浪亭的演变过程。历史在变迁,朝代在改易。我曾经登上姑苏台,远眺浩渺的五湖,苍翠的群山,那太伯、虞仲建立的国家,阖闾、夫差争夺的对象,子胥、文种、范蠡筹划的事业,如今都已消失殆尽了,大云庵和沧浪亭的兴废,又算得了什么呢?虽然如此,钱镠趁天下动乱,窃据权位,占有吴越,国富兵强,传了四代,他的子孙亲戚,也借着权势大肆挥霍,广建宫馆园囿,盛极一时,而子美的沧浪亭,却被和尚如此钦重。可见士人要想垂名千载,不与吴越一起迅速消失,是有原因的。

文瑛好读书,爱做诗,常与我们交游,我们称他为沧浪僧。(胡士明)

项脊轩志(〔明〕归有光)

【原文】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积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选自《四部备要》本《震川先生集》

【译文】项脊轩就是旧日的那间南阁子。面积只有一丈见方,容得下一个人居住。这是间历经百年的老屋,泥浆渗漏,由小孔滴下,积聚的雨水,透过缝隙直往下淌。我常想挪动一下桌子,但左看右看也没个可以安置的地方。屋子又是朝北的,照不进阳光,一过中午,室内就昏暗了。我略为修补,使它屋顶不漏,前面开了四扇窗,在庭院的四周筑起了围墙,用来挡住南射的阳光,借助阳光的反射,室内才透亮起来。又在庭院中栽种了兰花、桂花、竹子、树木,旧时的栏杆也因而增加了光彩。书籍放满了书架,大声吟诵,晏安自得,有时则默然端坐,外界的各种声音都听得见。可庭院中显得特别寂静,小鸟不时飞来啄食,有人来它也不飞走。十五的夜晚,明亮的月光照着半个墙面,桂树的投影,纷杂错落,随着风的吹拂,影子也在移动,舒缓轻盈,十分可爱。

然而我居住在这里,可喜的事多,可悲的事也多。在这之前,庭院南北贯通,是个完整的院子。等到伯父、叔父们分家以后,庭院内外开了许多小门,隔墙垒得到处都是。东家的狗冲着西家叫,来了客人得穿过厨房去吃饭,鸡都栖息在厅堂上。庭院中先是扎下篱笆,后又垒起了墙,一共变动了两次。我家有个老婆婆,曾经在这间屋里住过。她是已经去世的祖母的婢女,做过两代人的奶娘,我母亲生前待她很好。屋子西面和内室相连,母亲曾经来过,老婆婆常对我说:“那里,就是你母亲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她又说:“你姐姐在我的怀里,呱呱地哭着,娘听到哭声用手指敲敲房门说:‘女儿冷吗?是想吃东西吗?’我隔着门板应声回答”。话还没说完,我就哭了,老婆婆也哭了。我从儿童时代起,一直在这项脊轩中读书。有一天,祖母来看我,对我说:“我的孩子,很久没见到你的人影了,为什么整天不声不响地待在这儿,像个女儿家呀!”等到离开的时候,用手关上房门,自言自语地说:“我家的人读书,很长时间不见成效了,这孩子的成功,那总是可以期待的吧!”一会儿,祖母拿着一块象笏来,说:“这是我祖父太常公宣德年间拿着上朝的,将来你用得上它。”回想起这些往事陈迹,就像发生在昨天似的,叫人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项脊轩的东面,以前做过厨房,人们到那里去,要从轩前经过。我关上窗子住在里面,时间长了,能够凭脚步声辨别出行人。项脊轩共四次遭受火灾,却能不被焚毁,大概是有神灵保护的缘故。

项脊生说:巴蜀地方有个名叫清的寡妇,她继承了丈夫留下的朱砂矿,采矿获利为天下第一,后来秦始皇筑“女怀清台”纪念她。刘备与曹操争夺天下,诸葛亮由务农出而建立勋业。当这两个人还待在不为人所知的偏僻角落时,世人又怎么能知道他们呢?我今天居住在这破旧的小屋里,却自得其乐,以为有奇景异致。如果有知道我这种境遇的人,恐怕会把我看作目光短浅的井底之蛙吧!

我写完了这篇志,过了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她时常来到项脊轩中,向我询问古代的事情,有时靠着桌子学写字。我妻回娘家看望父母,归来后转达她的小妹们的话说:“听说姐姐家有间阁子,为什么叫阁子呢?”又过了六年,我的妻子去世了,阁子也坏了,没有修理。又过了两年,我因久卧病榻,心情无聊,于是叫人再次修理了这间南阁子,式样与以前稍有不同。然而我以后大部分时间出门在外,不常在这里居住。

庭院中有一棵枇杷树,是我的妻子在她去世那一年亲手栽种的,现在已经长得高大挺拔,像伞一样了。(高建中)

 

寒花葬志(〔明〕归有光)

【原文】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选自《四部丛刊》本《震川先生文集》

【译文】婢女名寒花,是我妻魏孺人的陪嫁丫环。死于嘉靖十六年五月四日,葬在土山之上。她没有能侍奉我到底,这是命啊!

寒花当初陪嫁来我家时,年方十岁,两个环形发髻低垂着,一条深绿色的布裙长可拖地。一天,天气很冷,家中正在烧火煮荸荠,寒花将已煮熟的荸荠一个个削好皮盛在小瓦盆中,已盛满了,我刚从外面进屋,取来就吃;寒花立即拿开,不给我。我妻就笑她这种样子。我妻经常叫寒花倚着小矮桌吃饭,她就吃,两个眼珠慢慢地转动着。我妻又指给我看,觉得好笑。

回想当时,一晃已经十年了。唉,真可悲啊!(黄屏)

答茅鹿门知县二(〔明〕唐顺之)

【原文】熟观鹿门之文,及鹿门与人论文之书,门庭路径,与鄙意殊有契合;虽中间小小异同,异日当自融释,不待喋喋也。

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说。鹿门所见于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尝见夫槁形灰心之吾乎?吾岂欺鹿门者哉!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文莫犹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论,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摺,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綑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且夫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勦儒家之说,纵横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勦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然则秦汉而上,虽其老、墨、名、法、杂家之说而犹传,今诸子之书是也;唐宋而下,虽其一切语性命、谈治道之说而亦不传,欧阳永叔所见唐四库书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后之文人,欲以立言为不朽计者,可以知所用心矣。

然则吾之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也,鹿门其可以信我矣。虽然吾槁形而灰心焉久矣,而又敢与知文乎!今复纵言至此,吾过矣,吾过矣!此后鹿门更见我之文,其谓我之求工于文者耶,非求工于文者耶?鹿门当自知我矣,一笑。

鹿门东归后,正欲待使节西上时得一面晤,倾倒十年衷曲;乃乘夜过此,不已急乎?仆三年积下二十余篇文字债,许诺在前,不可负约。欲待秋冬间病体稍苏,一切涂抹,更不敢计较工拙,只是了债。此后便得烧却毛颖,碎却端溪,兀然作一不识字人矣。而鹿门之文方将日进,而与古人为徒未艾也。异日吾倘得而观之,老耄尚能识其用意处否耶?并附一笑。

——选自《四部丛刊》本《荆川先生文集》

【译文】熟阅鹿门的文章和鹿门与人论述文章的书信,觉得其中所言主张和方法,不少地方与鄙意十分契合。虽然中间有些小小的不同,它日当自能融解消释,在此不待赘言。

至于像鹿门对于我本是想求工于文字的人,而从不要求人讲究文字的怀疑,这里则有说明的必要。鹿门看到我的,恐怕是过去的我,而没有看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的我吧?我难道是欺骗你鹿门的人吗!我不要求人讲究文字,不是说要抹杀一切,以为文字绝不值得研求。而是说学者的当务之急,有本末主次的分别罢了。我的文章不如别人,实践中也没有满意的收获,这样一个有纠纷的问题,在此暂且不敢置论,现只从文章家的角度谈谈。虽然文章的规矩布置,正变转折,自有专门的师承法则;至于其中存在的一种精神、命脉和骨髓,则不是洗净心底的陈见、超然于事物的外表、具有不同于古今的独到之见的人,是不足以与他谈到这种境界的。现在有这样两人:其中一人心地超凡拔俗,所谓有不同于古今一般识见的人,即使没有持纸笔苦思冥想,学做文章,只是直抒胸臆,随手写出,如写家信,虽然时有粗疏,然而决没有世间的俗气和迂腐寒酸的味道,便是存在于宇宙间的一种绝好文字;另一人却还是世尘中人,他虽然专门钻研学写文章,对文章的规矩布置,则尽其所能,然而翻来覆去,终不过是这么几句老妇人的舌上常语,要寻求其中所谓的真精神和千古不可磨灭的识见,是绝对没有的,这样文章虽然工整,却仍不免是格调低下的。这是文章的本色问题。即以诗为例,陶彭泽没有专门计较作诗的声律,雕琢句子文字,只是随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这是什么道理?是他的本色高卓。自从有诗以来,追求声律、雕琢句文、用心最苦且创立学说最严格的人,没有比得上沈约的。他苦苦化费了一生的精力,使人读他的诗只见种种束缚和限制,整卷累篇,竟没有说出一两句好话。这是什么原因?是他的本色卑下。本色卑下,文章自然不能完善,何况不是他本色的那些作品呢!

况且两汉以下,文章不如古代的人,难道是他们的所谓规矩转折的精稔程度不能尽如古人吗?秦汉以前,儒家学者有儒家的本色,至于像老庄家有老庄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的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都有自己的本色。虽然他们奉行的学术很驳杂,然而无不都有一种千古不可磨灭的独特的见识。因此老庄一派学者必然不愿因袭、套用儒家的学说,纵横家必定不愿借用墨家的谈论,而是各自依据自己的本色相互争论,发为言论。他们所说的,都是他们的本色。因此其中凝聚着他们思想精华的光彩,而他们的学说于是能不灭于世。唐宋以下,文人无不谈论人的自然属性和命运,讲述治世的道理,满纸光彩炫目,一切自然依托于儒家。然而不是他们平时有很深的道德修养和学识积累,不是真有一种千古不可磨灭的识见,而是附合因袭他人的学说,掩头取尾,像贫困者借穿富人的衣服,农夫扮成大商人的装饰,虽然极力装做,终究会丑态毕露。因此精神光彩空虚,他们的言论不久就湮没废弃了。那么秦汉以上,虽然是老、墨、名、法、杂家的学说而还在流传,即现在所见的诸子之书;唐宋以下,虽然是一切谈论人的属性命运、讲述治世之道的学说也未能流传,即是欧阳永叔所见到的唐四库书目内百不存一的那部分。后代的文人,打算用建立学说来使自己不朽的人,是可以知道他们所应用心的地方了。

那么我的不以工于文字要求人,实是对人说要求工于文字啊,鹿门该可以相信我了吧。虽然我身如枯木、心如死灰为日已久,又哪敢再参与议论文章写作呢!今又无拘束地谈论到这里,实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啊!此后鹿门再见到我的文章,他会说我是求工于文章的人呢,还是不求工于文章的人呢?鹿门自然是应当知道我的了,一笑。

鹿门东归以后,我正想等使臣西上时获得一个见面的机会,来倾吐十年的心事;你却乘夜过此,不太急促了吗?我三年中积下二十余篇文字债,许诺在前,不可负约。想等秋冬时病体稍见康复,则一切胡乱涂抹为文,更不计较文字的工拙,只是了且债务。此后便得烧了毛笔,碎了端砚,浑然无知地做一个不识字的人了。而鹿门的文章正与日俱进,学做古文正无止境。它日我如能得而阅之,七十老翁还能辨识其中的用意所在吗?并附一笑。(曹明纲)

任光禄竹溪记(〔明〕唐顺之)

【原文】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见其所蓄,自绝徼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其为园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钱买一石、百钱买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据其间,或芟而去焉,曰:“毋以是占我花石地。”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辄不惜数千钱;然才遇霜雪,又稿以死。以其难致而又多稿死,则人益贵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

呜呼!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然穷其所生之地,则绝徼海外之人视之,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而绝徼海外,或素不产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见竹,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是将不胜笑也。语云:“人去乡则益贱,物去乡则益贵。”以此言之,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乎!

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间作一小楼,暇则与客吟啸其中。而间谓余曰:“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独此取诸土之所有,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亦足适也。因自谓竹溪主人。甥其为我记之。”

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欤?昔人论竹,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艳绰约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谐于俗。是以自古以来,知好竹者绝少。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不过欲以此斗富与奇花石等耳。故京师人之贵竹,与江南人之不贵竹,其为不知竹一也。君生长于纷华,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马僮奴歌舞,凡诸富人所酣嗜,一切斥去。尤挺挺不妄与人交,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间也欤?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犹将极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

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吾重有所感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荆川先生文集》

【译文】我曾经游观过京城世宦富贵人家的亭园,见那里集聚的东西,自极远的边地到海外,奇异的花卉石子没有不能罗致的,所不能罗致的只有竹子。我们江南人砍伐竹子当柴烧,筑园构亭也必定购买寻求海外的奇花异石,有的用千钱买一石,有的用百钱买一花,并不吝惜。然而如有竹子占据在当中,有时就将它砍去,说:“不要让它占了我种花置石的地方”。但京城人如果能觅到一竿竹子,常常不惜化费数千钱来购买;然而一遇到下霜降雪,便又都干枯而死。正因为它的难以寻觅而且又多枯死,人们因此就更加珍爱它。而江南人甚而笑他们说:“京城人竟把我们当柴烧的东西视为珍宝。”

呜呼!奇花异石诚然为京城与江南人所珍爱。然而追溯它们的产地,则边地和海外人看待它们,我想也与竹子在江南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而边地海外,或许是从不出产竹子的地方,假如让那里的人一旦看到竹子,我想他们必定比京城人更加珍爱和看重它。这种情况恐怕是笑不完的了。俗语说:“人离乡则愈贱,物离乡则愈贵。”如此说来,世上的美丑好恶,又有什么不变的标准呢!

我的舅舅任光禄君在荆溪的边上构筑了一个亭园,到处种竹,不种其它的花木。竹林间造了一座小楼,有空就与客人在那里吟诗啸歌。他偶然对我说:“我不能与有势力的人比池亭花石的胜况,单独在这里取山地本来所有的东西,可以不化费劳力而使满园苍翠葱茏,也足以自适。因此自称是竹溪主人。请外甥为我记述一下吧。”

我以为任君哪里是真的不能与有势力者攀比,而随意取其当地所有;恐怕还是对竹独有特殊的爱好,而不愿意把它告诉别人吧?过去有人谈论竹子,以为它决没有动人的姿色和香味值得喜爱。所以它奇巧怪异不如石,妖艳柔美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如高傲独立的士人,不能与尘俗混同合一。因此自古以来,知道珍爱竹子的人极少。那么京城人难道也是能知竹而加以珍爱的吗?他们不过是想用此与别人争夸富贵,如同用奇花异石向人炫耀一样。所以京城人的珍爱竹子,与江南人的不重竹子,他们同属于不知竹是一样的。任君在繁华纷闹中生长,而能不沉溺其中,衣饰车马僮仆歌舞,凡是富贵人家所沉湎嗜好的,一切摒斥而去。尤其是方正刚直不随意与人交往,凛然有高洁独立之气,这正是任君对于竹子必有自得的地方。世上可喜可玩的万物,原有不能割舍的吗?那么虽然假使竹子不是这里的土地所有,任君也将竭尽其力予以收集,然后心里才高兴。任君的财力虽然使他能尽量寻觅奇花异石,然而他的爱好本不在此啊。

可叹啊!竹子本可以不出江南而为人贵重,对此我重新有了感受了。(曹明纲)

 

朱碧潭诗序(〔明〕王慎中)

【原文】诗人朱碧潭君汶,以名家子,少从父薄游,往来荆湖豫章,泛洞庭、彭蠡、九江之间,冲簸波涛,以为壮也。登匡庐山,游赤壁,览古名贤栖遁啸咏之迹,有发其志,遂学为诗,耽酒自放。当其酣嬉颠倒,笑呼欢适,以诗为娱,顾谓人莫知我。人亦皆易之,无以为意者。其诗不行于时。屋壁户牖,题墨皆满,涂污淋漓,以诧家人妇子而已。贫不自谋,家人诮之曰:“何物可憎,徒涴墙户,曾不可食,其为画饼耶!”取笔砚投掷之,欲以怒君,冀他有所为。君不为怒,亦不变也。

一日,郡守出教,访所谓朱诗人碧潭者。吏人持教喧问市中,莫识谓谁,久乃知其为君也。吏人至门,强君入谒。君衣褐衣,窄袖而长裾,阔步趋府。守下与为礼,君无所不敢当,长揖上座。君所居西郊,僻处田坳林麓之交,终日无人迹。守独出访之。老亭数椽欹倾,植竹撑拄,坐守其下。突烟昼湿,旋拾储叶,煨火烧笋,煮茗以饮守。皂隶忍饥诟骂门外,君若不闻。于是朱诗人之名,哗于郡中,其诗稍稍传于人口。然坐以匹夫交邦君,指目者众,讪疾蜂起。而守所以礼君如彼其降,又不为能诗故。守父故与君之父有道路之雅,以讲好而报旧德耳。君诗虽由此闻于人,人犹不知重其诗,复用为谤。呜呼,可谓穷矣!

凡世之有好于物者,必有深中其欲,而大惬于心。其求之而得,得之而乐,虽生死不能易,而岂有所计于外。诗之不足贾于时,以售资而取宠,君诚知之矣。若为闭关吟讽,冻饿衰沮而不厌,其好在此也。人之不知重其诗,焉足以挠其气,而变其所业哉!

君尝谒予,怀诗数十首为贽,色卑而词款,大指自喜所长,不病人之不知,而惟欲得予一言以为信也。岂其刻肠镂肺,酷于所嗜,虽无所计于外,而犹不能忘志于区区之名耶?嗟乎!此固君之所以为好也。君既死,予故特序其诗而行之,庶以不孤其意,岂以予文为足重君之诗于身后哉!

——选自《国学基本丛书》本《明文在》

【译文】诗人朱碧潭君,名汶,以名门世家子弟,少年时随同父亲出游,往来湖南、湖北、江西等地,泛舟洞庭湖、鄱阳湖、九江之间,颠簸在波涛之上,以为壮举。又登临庐山,游赏赤壁,观览古圣贤隐居逃世歌啸咏唱的遗迹,志气有所启发,于是学习做诗,饮酒放浪。每当酒醉高兴,呼叫欢笑,便要做诗,自得其乐,还说他人哪能了解于我。人们也都轻视他,不把他的诗当回事。他的诗不行于时,只有在自己家里的墙壁窗户上,写得满满的,涂得到处皆是,以此来唬弄家人孩子。自己贫穷得无法谋生,家里人讥笑他说:“你涂些什么东西,真讨人嫌,只会弄脏墙壁窗户,又不能吃,难道画饼充饥!”拿起笔砚往他身上掷去,想以此激怒他,让他别再做诗。他可不发怒,照旧做诗。

有一天,知府出了一张告示,要寻找所谓朱诗人碧潭的。差人拿着告示到市里喊问,没有人认识是谁,最后才知道是朱君。差人到门,强迫朱君去见知府。朱君穿了粗布衣服,窄袖子长下摆,大摇大摆地上了知府衙门。知府走下座位施礼迎接,朱君无所谓的样子,作一个揖就坐上宾之座。朱君住在府城西郊,地点荒僻,处于田头林尾地方,终日没有人迹。知府独去拜访他。他住的几椽老亭倾斜要倒,用竹竿撑住,让知府坐在下面。家里揭不开锅,捡一点储备的树叶,生起火来,煮几颗笋,烧水冲茶,款待知府。那些差役忍饥挨饿,在门外骂骂咧咧,朱君就像没有听见。于是朱诗人的名字,一府传开了,他的诗也稍稍有人看了。但是一个布衣同知府相交,大家的眼睛都盯上了,毁谤妒忌全来了。何况知府的所以降低身份给他礼遇,并不是因为他的诗写得好,而是因为知府的父亲与朱君的父亲是故旧之交,所以与朱君表示修好,报答旧日的交情。朱君的诗虽然由此为人们知晓,但是人们并不懂得看重他的诗,反而以此诽谤他。唉,真可说是穷到头了!

大凡世人对于某件事物特别喜爱,必定是这件事物深得其好,而大悦其心。他追求并得到这件事物,这得到的快乐,是生死也换不到的,哪里还去理会生死之外的事情呢?做诗不能像货物那样卖给人们,得到钱财,取欢于人,这道理朱君是很清楚的。但他情愿关门做诗,虽挨冻受饿,衰病失意,也不厌倦,就是因为这是他的爱好。人们不懂得看重他的诗,怎么能阻挠他的志气,改变他所从事的事业呢!朱君曾经来看我,送我几十首诗以为见面礼。他的态度很谦虚,谈话很诚恳,大概的意思是对做诗是很自信的,不怕人们不知道他,只求我讲一句话做证明。我想他这岂不是如此刻苦专心,爱好做诗,虽然不计较生死之外的事情,但还是不能忘怀于区区的小名吗?唉唉,这确实就是朱君的所以爱好之深了。朱君已经死了,我所以为他的诗写一篇序言,使他的诗行之于世,庶几不辜负他的好意,虽然我的文章说不上能够让他的诗见重于后世。(钱伯城)

 

青霞先生文集序(〔明〕茅坤)

【原文】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明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宣、大数告警,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寇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寇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野行者之馘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君既上愤疆埸之日弛,而下痛诸将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而中朝之士虽不敢讼其事,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故人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襄,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而下,其间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嘉靖癸亥孟春望日归安茅坤拜手序。

——选自《四库全书》本《青霞集》

【译文】沈君青霞,以锦衣卫经历的身份,上书抨击宰相,宰相因此非常痛恨他。正在竭力罗织他罪名的时候,幸亏皇帝仁慈圣明,特别减轻他的罪责,把他流放到边塞去。在那段时期,沈君敢于直谏的美名已传遍天下。不久,沈君就拖累着妻子儿女,离家来到塞上。正巧碰上宣府镇、大同镇一带频频传来敌人入侵的告急警报,而帅府以下的各级将领,都束手无策,紧闭城垒,任凭敌寇出入侵扰,连射一支箭抗击敌人的事都没有做到。甚至等到敌人退却,就割下自己队伍中阵亡者和在郊野行走百姓的左耳,来邀功请赏。于是父亲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哥哥哭弟弟的惨状,到处都是,百姓们连控诉呼吁的地方都没有。沈君对上既愤慨边疆防务的日益废弛,对下又痛恨众将士任意残杀人民,蒙骗朝廷,多次哭泣感叹,便把他的忧郁表现在诗歌文章之中,以抒发情怀,就成为文集中的这些篇章。沈君原来就以敢于直谏,受到时人的敬重,而他所写的诗歌文章,又对时政多所讽刺,逐渐传播出去,朝廷上下都感到震惊恐慌。于是他们开始竭力进行造谣陷害,这样沈君的大祸就发生了。沈君被害死以后,虽然朝中的官员不敢为他辨冤,但当年身居军事要职、一起陷害沈君的人,不久便因罪撤职。又过了不久,原来仇视沈君的宰相也被罢官。沈君的老朋友俞君,于是收集编辑了他一生的著述若干卷,刊刻流传。沈君的儿子沈襄,来请我写篇序言放在文集前面。

我恭读了文集后写道:像沈君这样的人,不就是古代有高尚节操的那一类志士吗?孔子删定《诗经》,从《小弁》篇的怨恨亲人,《巷伯》篇的讥刺谗人以下,其中忠臣、寡妇、隐士和愤世嫉俗之人的作品,一起被列入“国风”、分入“小雅”的,数不胜数。它们难道都符合古诗的音律吗?然而孔子所以并不轻易删掉它们,只是因为怜悯这些人的遭遇,推重他们的志向。还说“这些诗歌都是发自内心的感情,又以合乎礼义为归宿”,“说的人没有罪,听的人完全应该引为鉴戒”。我曾经按次序考察从春秋以来的作品,屈原的《离骚》,似乎有发泄怨恨之嫌;伍子胥的进谏,似乎有进行威胁之嫌;贾谊的《陈政事疏》,似乎有过于偏激之嫌;嵇康的诗歌,似乎有过分激愤之嫌;刘蕡的对策,似乎有亢奋偏执之嫌。然而运用孔子删定《诗经》的宗旨,来收集编次它们,恐怕也未必不被录取。沈君虽已去世,但海内的士大夫至今一提到他,没有一个不鼻酸流泪的。啊!文集中所收载的《鸣剑》、《筹边》等篇,如果让后代人读了,它们足以使奸臣胆寒,使边防战士跃马杀敌,而激发起同仇敌忾的义愤,那是肯定的!日后假如朝廷的采风使者出使各地而看到这些诗篇,难道会把它们遗漏掉吗?我恭敬地记在这里。

至于说到文采辞藻的精美不精美,以及与古代作家为文的宗旨是否符合,那不是评论沈君大节的东西,所以我就不写了。

嘉靖癸亥(一五六三年)孟春望日(正月十五日)归安茅坤拜书 。(王根林)

 

叶子肃诗序(〔明〕徐渭)

【原文】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

若吾友子肃之诗,则不然。其情坦以直,故语无晦;其情散以博,故语无拘;其情多喜而少忧,故语虽苦而能遣;其情好高而耻下,故语虽俭而实丰。盖所谓出于己之所自得,而不窃于人之所尝言者也。就其所自得,以论其所自鸣,规其微疵,而约于至纯,此则渭之所献于子肃者也。若曰某篇不似某体,某句不似某人,是乌知子肃者哉!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徐渭集》

【译文】人有学作鸟的语言的,他的声音象鸟,而本性还是人;鸟有学作人的言语的,它的声音象人,而本性仍然是鸟。这就可以划定人与鸟之间的不同特征了。现在那些作诗的,又有什么和这不一样呢?他们不是出于自己所体会感受到的,而只是从别人那里剽窃已经说过了的东西,并且标榜说这一首诗是什么体,那一首则不是;这一句象谁的,那一句则不象。这样的作品即使摹仿得极其工细、极其近似,还是免不了象鸟在学人说话一样。

至于我友人叶子肃的诗,就不是如此。他的作品情感坦荡而直率,所以语言不隐晦;他的作品情感自由而开阔,所以语言不受拘束;他的作品情感喜悦多而忧愁少,所以即使用语苦涩也能排遣;他的作品情感追求高尚而以卑下为耻,所以语言即使很简略而含义却很丰富。这就是所谓出于自己所体会感受到的,而不是从别人那里剽窃已经说过了的东西啊。就他自己所体会感受到的,来评论他自己所发表的,提醒他改正细小的缺点,从而不断精炼到极其纯净的境界,这就是徐渭所要奉献给叶子肃的话啊。假如说他某一篇不象某体,某一句不象某人,这怎么算得上是理解叶子肃呢?(邓长风)

 

豁然堂记(〔明〕徐渭)

【原文】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以十数,而小者至不可计。至于湖,则总之称鉴湖,而支流之别出者,益不可胜计矣。郡城隍祠,在卧龙山之臂,其西有堂,当湖山环会处。语其似,大约缭青萦白,髻峙带澄。而近俯雉堞,远问村落。其间林莽田隰之布错,人禽宫室之亏蔽,稻黍菱蒲莲芡之产,畊渔犁楫之具,纷披于坻窪;烟云雪月之变,倏忽于昏旦。数十百里间,巨丽纤华,无不毕集人衿带上。或至游舫冶尊,歌笑互答,若当时龟龄所称“莲女”“渔郎”者,时亦点缀其中。于是登斯堂,不问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郁无聊之事,每一流瞩,烦虑顿消。而官斯土者,每当宴集过客,亦往往寓庖于此。独规制无法,四蒙以辟,西面凿牖,仅容两躯。客主座必东,而既背湖山,起座一观,还则随失。是为坐斥旷明,而自取晦塞。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辟其东一面,令客座东而西向,倚几以临即湖山,终席不去。而后向之所云诸景,若舍塞而就旷,却晦而即明。工既讫,擬其名,以为莫“豁然”宜。

既名矣,复思其义曰:“嗟乎,人之心一耳。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我有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及其所障既徹,即四海之疎,痛痒未必当吾前也,而燦然若无一而不婴于吾之见者,不犹今之湖山虽远在百里,而通以牖者耶?由此观之,其豁与不豁,一间耳。而私一己、公万物之几系焉。此名斯堂者与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为一湖山也哉?”既以名于是义,将以共于人也,次而为之记。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徐渭集》

【译文】越地的山比较大的,象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类,有上十座,但小的就数不清了。至于湖,则总称之为鉴湖,而由大湖派生出去另外形成的小湖,就更加不可胜计了。郡里的城隍庙,在卧龙山的半山腰上,庙的西面有一座堂,正

建在湖山环抱会合的地方。要说这景色象什么,大体上是青山白水相间、回旋缠绕,象女子的发髻那样高耸,象莹洁的长绢那样清澄。而低头近看可见城墙,远处可闻村落里的人声。其间树木、草地、田地、沼泽错杂分布,人群、鸟类、房屋相互遮蔽,大米、小米、菱、蒲、莲、芡等出产,耕地和捕鱼用的犁、桨等工具,散乱地遍布于高低或洼地里;忽而烟云迷濛,忽而皓月当空,从早到晚变化非常迅疾。在方圆近百里之间,无论巨大的壮伟场面或细微的美好景物,莫不汇集在人们的衣襟带上。有时来到游船上饮酒,游人的歌声与笑声此起彼落,就象当年诗人张志和所描写的“莲女”、“渔郎”,也时时点缀其间。此时登上这座堂,不论他是什么人,即使受到外来的刺激或内心的煎熬,而感到压抑或无聊的事,只要一顾盼这大好景致,烦恼忧虑就会顷刻消散。而在这里当官的,每当宴请过往客人,也往往特聘厨师来此。只是这座堂修筑得毫无章法,四面都被遮蔽住,仅向西开了一扇小窗,里面只容得下两个人。客人坐在朝东的主座,就不得不背靠湖山,要观看景色就必须离座转身,等转回来景色就随之看不见了。这是由于放弃了空旷明亮,而自取晦暗闭塞的缘故。我非常不满这种状况,于是把西面和南面两堵墙全部开成窗口,而只保留一面东墙没有打通,又让客人改为座东而向西,他倚靠在酒桌上就面对着湖山,直到席终也不会消失。从此以后,刚才所说的那些景色,就全都舍弃了闭塞而达到了开阔,摆脱了晦暗而接近于明亮。工程完毕以后,打算为它起名,觉得没有比“豁然”更适宜的了。

已经命名了,又反复思索它的含义,想道:“唉,人心其实和这堂一样啊。当它被私利所障碍时,只知道我自己的七尺身躯,即使是同居一室的亲人,他们的痛痒就发生在他眼前,却装作什么也看不见,不就象原先的湖山,虽然近在眼前,却被遮蔽了一样吗?等到所障碍他的东西去除以后,即使是四海之遥,痛痒不一定发生在我眼前,反而鲜明得好象无不萦绕在我眼前,不就象现在的湖山虽然远在百里以外,却透过窗户就能看到一样吗?由此看来,人心的豁达与不豁达,距离本是很近的啊!而只顾一己私利、与以天下万物为公的细微差别,全维系在这上面了。这是为这座堂起名的人和登上这座堂的人,不可不相互勉励的啊,难道只是为了湖山的胜景吗?”我既已为了这些用意而命名这座堂,本是准备公之于众人的,于是依次写下了这篇记。(邓长风)

 

报刘一丈书(〔明〕宗臣)

【原文】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世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者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内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亡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也。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人褊衷,以此常不见悦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尔矣!”长者闻此,得无厌其为迂乎?

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感。天之与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

——选自《四库全书》本《宗子相集》

【译文】在数千里以外,时常得到您老人家的来信,安慰我的长久想念,这已经十分幸运了。竟然还承蒙您赠送礼物,那么我更要用什么来报答呢?您在信中表达的情意十分恳切,说明您没有忘记我的老父亲,从而也可以知道老父亲是很深切地想念您老人家的。

至于信中以“上下要互相信任,才能和品德要与职位相符合”的话教导我,正是我所亲切感受到的。我的才能和品德与职位不相符,本来我就知道的。至于不能做到上下相互信任的弊病,在我的身上表现得更厉害。

且看当今社会上所说的上下信任是怎么一回事呢?当他从早到晚骑马去权贵人家的门口恭候的时候,守门的人故意为难不肯让他进去,他就用甜言媚语装作妇人的姿态,把袖里藏着的金钱偷偷地塞给守门人。守门人拿着名帖进去之后,而主人又不立即出来接见,他就站在马棚里,与仆人和马匹相处,臭气熏着衣服,即使是饥饿寒冷或闷热得无法忍受,也不肯离去。一直到傍晚,那个先前曾经接受金钱的守门人出来对他说:“相公疲劳了,谢绝会客,客人请明天再来吧。”到了第二天,他又不敢不来。晚上他披衣坐等,一听到鸡叫就起来洗脸梳头,骑着马跑到相府门口,守门人发怒地说:“是谁?”他便回答说:“昨天的客人又来了。”守门人又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客人倒来得这样勤!难道相公能在这个时候出来会客吗?”客人心里感到受耻辱,只有勉强忍耐着对守门人说:“没有办法啦!姑且让我进去吧!”守门人再次得到他送的一笔钱,才起身放他进去。他又站在原来站过的马棚里。幸好主人出来了,在客厅上朝南坐着,召他进去见面,他就慌慌张张地跑上去,拜伏在台阶下。主人说:“进来!”他便拜了又拜,故意迟迟不起来,起来后就献上进见的金银。主人故意不接受,他就一再请求收下;主人故意坚决不接受,他就再三请求。然后主人叫手下人把东西收起来,他便拜了又拜,故意迟迟不起,起来后又作了五六个揖才出来。出来他就对守门人作揖说:“多亏老爷关照我!下次再来,希望不要阻拦我。”守门人向他回礼,他就十分高兴地跑出来。他骑在马上碰到相识的朋友,就扬起马鞭得意洋洋地对人说:“我刚从相府出来,相公待我很好,很好!”并且虚假地叙述受到接待的情况。因此与他相识的朋友,也从心里敬畏他能得到相公的优待。相公又偶而对别人说:“某人好,某人好。”听到这些话的人也都在心里盘算着并且一齐称赞他。这就是所说的上下信任,您老人家说我能这样做吗?

对于前面所说的权贵人家,我除了过年过节例如伏日、腊日投一个名帖外,就整年不去。有时经过他的门前,我也是捂着耳朵,闭着眼睛,鞭策着马匹飞快地跑过去,就象后面也人追逐似的。这就是我狭隘的心怀,因此经常不受长官欢迎,而我则更加不顾这一切了。我常常发表高谈阔论:“人生遭际都是由命运决定的,我只是守自己的本份罢了!”您老人家听了我的这番话,或许不会嫌我过于迂阔吧!

家乡多次遭遇灾祸,不能不触动旅居在外的人的愁思。至于您老人家的怀才不遇,也使我心情悲伤而有所感触。上天赋于您的才德是很优厚的,不要说您老人家不愿轻易抛弃它,就是天意也不愿让您轻易地抛弃啊。希望您安心等待吧!(李国章)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明〕王世贞)

【原文】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与城,而绐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于用。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译文】蔺相如完璧归赵,人人都称赞他。但我不敢苟同这一看法。

秦国以十五座城池的空名,欺诈赵国以勒索和氏璧。这时说它要得到璧是实情,而不是借此以窥视赵国。赵国知此实情就不给,不知此实情就给;知此实情而惧怕秦国就给,知此实情而不惧怕秦国就不给。这只要两句话就能解决了,为何既惧怕它而又去激怒它呢?

而且秦国想要得到玉璧,赵国不给,双方都没有什么是非曲直可言。赵国送去玉璧而秦国不给城,其曲在秦。秦国给城而赵国收回了玉璧,其曲在赵。要想使秦国理屈,则不如放弃玉璧;害怕失去玉璧,则不如不给。秦王既然按照地图划给了城池,又设九宾之仪典,斋戒之后才接受玉璧,其势已是不得不给城的了。如果秦王得到了璧而不给城,相如便可上前陈述:“我本来就知道大王是不会给城的。这璧不就是赵国的一块玉璧吗?而十五座城池是秦国的宝物。现在假如大王以一块璧的缘故,而抛弃了十五座城池,十五城的百姓,都会深深怨恨大王象草芥一样抛弃了他们。大王不给城,而骗去了赵国的璧,为了一块璧的缘故而失信于天下,我请求死在这里,以表明大王的失信。”这样,秦王未必不归还玉璧。而当时为什么要派手下的人藏璧逃离,从而使理直的一方归于秦国呢!当时秦国并不想与赵国关系破裂啊。假如秦王怒斩相如于市上,再派武安君率十万大军逼临邯郸,责问璧的去向以及赵国的失信,一次获胜可使相如灭族,再次获胜玉璧终究还得属于秦国。

因此我说,蔺相如之所以能保全玉璧,那是天意。至于他在渑池对秦国的强硬较量,以柔韧使廉颇惭悟,就越来越显得高妙了。而他之所以能完璧归赵,的确是上天在偏袒它啊!(耿百鸣)

 

又与焦弱侯(〔明〕李贽)

【原文】郑子玄者,丘长孺父子之文会友也。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不肯讲学,亦可喜,故喜之。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又不曾亲见周、程、张、朱,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也,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彼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讲。然则不讲亦未为过矣。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暴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与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几皆在其术中而不悟矣;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

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谓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以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则郑子玄之不肯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虽然,我宁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耶?有则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决知免矣。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焚书》

【译文】郑子玄,是常与丘长孺父子论诗作文的朋友。文采虽然不如他们父子,但性格质朴诚实,有羞耻之心,不肯借讲学以宣扬道学,这很可喜,所以我喜欢他。因为他没有亲眼见过颜回、曾参、子思、孟轲,也不曾亲眼见过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只见到如今讲周、程、张、朱道学思想的人,以为周、程、张、朱等人确实就是这样了,所以以讲道学为羞耻而不肯讲。不讲虽然是过错,但是假使学者感到羞耻而不肯讲,是以为周、程、张、朱等人只不过是和现在的道学家一样,那么如今那些讲周、程、张、朱学说的人也就该杀了。郑子玄以为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都是满口仁义道德,而心里想的是升官发财;等得到高官厚禄以后,仍然自鸣得意地谈仁义、讲道德;而且还要装腔作势地对人说:“我要纠正世俗、感化世人。”他认为败坏社会风俗的,没有比讲周、程、张、朱的道学更严重的了,所以更加不相信,不相信所以不肯讲道学。那么不讲也就算不上是过错了。

有一个姓黄的读书人经过这里,听说他是从京师到长芦去“打秋风”的,又跟长芦的长官到别处去上任。到了九江,遇见一个地位更高的人,他就弃旧从新,随新主人转道往北,顶着大风冒着严寒,也不顾年老有生命危险。已经到了麻城,来见我说道:“我准备去游览嵩山和少林寺,那位显者也想去游嵩山和少林寺,拉我同行,所以到了这里。可是显者还在城内等我,我势必不能在您这里宿夜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还要经过这里,到那时就可以多相聚几天再作别。现在太匆促了,实在舍不得离开您。”他的话是这样,他心里又是怎样想的呢?我料想他内心实在是为了汝宁林知府那里有一笔钱财舍不得放弃罢了。只是汝宁林知府从前曾三次赴任,他没有一任不跟随前去的,去了一定满载而归,这一次感到还没有满足,就象饿狗惦记着隔夜没吃完的狗屎一样,却竟敢欺骗我说是为了去游嵩山和少林寺。他以游嵩山和少林寺来掩盖自己随汝宁林知府去打秋风的行为而欺骗我;又唯恐汝宁林知府怀疑他是为了再来找自己,就又以舍不得李卓老,应当再来拜访李卓老为借口,以欺骗汝宁林知府:真是名利双收,处事和品行也都十分周到了。我与汝宁林知府几乎都中了他的圈套而不醒悟啊,这能说他不狡诈么?现在的道学家,和他有什么两样!

由此看来,现在的所谓圣人,恐怕与现在的所谓山人是一路货,只不过有幸运与不幸运的差别罢了。有幸而能写诗,就自称为山人;不幸运而写不了诗,就辞却山人之名而以圣人自称。有幸而能讲良知,就自称为圣人;不幸运而讲不了良知,就推托圣人之名而以山人自呼。辛苦辗转、翻来覆去,为的是欺骗世人、获取私利。名为山人而心里却和商人一样只想要钱,口里大谈道德而目的却在逾墙偷盗。自称山人而心思和商人一样,已经很可鄙了,反而还要掩盖打秋风的本意而故意表示是为了游嵩山和少林寺,以为别人是可以随便被欺骗的,这就更加可鄙了。现在的讲道德、性命的人,都是所谓游嵩山和少林寺的人;现在的患得患失,志在求取高官厚禄、上等田园宅第、风水宝地,打算留给子孙受用的人,都是象黄生那样托名于汝宁林知府,而装作舍不得李卓老的人啊。既然这样,郑子玄的不肯讲学,恐怕实在不值得奇怪了。

况且商人又有什么可鄙的呢?他们身携数万资财,经历风涛危险,受尽关卡吏员的欺侮,忍耐着集市交易时人们的辱骂,经历了万般辛苦,所携的资财很多,所得的收入甚微。但是必须结交上公卿大夫,然后才能获得盈利而避开祸害,怎么能象山人那样昂首而坐在公卿大夫的座上呢?现在的所谓山人,称他们为商人,其实却身无分文作为资本;叫他们是山人,却又非公卿大夫之门不进,所以就令人可贱了。话虽然这么说,我难道就没有这种表现吗?怎么知道我没有商人的行为和想法,而披着佛教的袈衣来欺骗世人而获取虚名呢?有的话请对我加以惩罚,我决不包庇自己的短处。即使如此,至于那些患得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的事,我是绝对没有的。(邓长风)

 

赞刘谐(〔明〕李贽

【原文】有一道学,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拾纸墨之一二,窃唇吻之三四,自谓真仲尼之徒焉。时遇刘谐。刘谐者,聪明士,见而哂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其人勃然作色而起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刘谐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其人默然自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

李生闻而善曰:“斯言也,简而当,约而有余,可以破疑网而昭中天矣。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盖虽出于一时调笑之语,然其至者百世不能易。”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焚书》

【译文】有一位道学先生,脚穿宽大而高底的木屐,身上的服饰长袖阔带,俨然以纲常为冠、以人伦为衣,从故纸堆里拣来了只言片语,又窃取到了一些陈词滥调,便自以为是真正的孔子信徒了。这时他遇见刘谐。刘谐,是一位聪明博学的才子,见了他微笑说:“这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是孔子的兄长啊。”那位道学先生顿时生气地变了脸色,站起来说:“上天如果不降生孔子,世界就会千秋万代如在黑夜之中。你是什么人,敢直呼孔子的名字而以兄长自居?”刘谐说:“怪不得羲皇以前的圣人都是整天点着纸烛走路啊!”那人无言答对,但他又怎能理解刘谐一番话的深刻道理呢?

我李贽听说以后赞美道:“这句话,简明而恰当,概括性强而又启人思考,可以冲散云雾的遮蔽而使天空晴朗。他的言论这样,他的人品也就可以知道了。因为这虽然是出于一时的玩笑话,然而其中的深刻道理却是千百年不可改变的。” (邓长风)

牡丹亭记题词(〔明〕汤显祖)

【原文】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传杜太守事者,彷彿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汤显祖诗文集》

【译文】天下女子的多情,难道还有像杜丽娘那样的吗?梦见那位情人就得病,一病而迅即不起,以至亲手描绘自己的画像传于世以后就死了。死去三年了,又能在冥冥之中寻求到所梦的人而复生。像杜丽娘这样,才可以称得上是多情的人了。她的情在不知不觉中激发起来,而且越来越深,活着时可以为情而死,死了又可以为情而生。活着不愿为情而死,死而不能复生的,都不能算是感情的极点啊。梦中产生的情,为什么一定不是真的呢,天下难道还缺少这样的梦中之人吗?一定要挨到男女同席了才算是成亲,等到挂冠辞官后才感觉安全的,都是只看事情表面的说法啊。

记述杜太守事迹的故事,模仿了晋代武都太守李仲文、广州太守冯孝将儿女恋爱的传说。我稍加改动而写成了这个剧本。至于杜太守拘押拷打柳梦梅,也就象汉代睢阳王拘押拷打谈生了。

唉,人世的事情,不是人世所能理解透彻的。自己不是学问贯通古今的人,所以常常用“理”去加以推究了。只是一味强调(杜丽娘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结合的事)从理的角度看一定没有,又怎么知道从情的角度看一定存在呢?(邓长风)

可楼记(〔明〕高攀龙)

【原文】水居一室耳,高其左偏为楼。楼可方丈,窗疏四辟。其南则湖山,北则田舍,东则九陆,西则九龙峙焉。楼成,高子登而望之曰:“可矣!吾于山有穆然之思焉,于水有悠然之旨焉,可以被风之爽,可以负日之暄,可以宾月之来而饯其往,优哉游哉,可以卒岁矣!”于是名之曰“可楼”,谓吾意之所可也。

曩吾少时,慨然欲游五岳名山,思得丘壑之最奇如桃花源者,托而栖焉。北抵燕赵,南至闽粤,中逾齐鲁殷周之墟,观览所及,无足可吾意者,今乃可斯楼耶?噫,是予之惑矣。

凡人之大患,生于有所不足。意所不足,生于有所不可;无所不可焉,斯无所不足矣,斯无所不乐矣。今人极力以营其口腹,而所得止于一饱。极力以营居处,而所安止几席之地。极力以营苑囿,而止于岁时十一之游观耳,将焉用之!且天下之佳山水多矣,吾不能日涉也,取其可以寄吾之意而止。凡为山水者一致也,则吾之于兹楼也,可矣。虽然,有所可则有所不可,是犹与物为耦也。吾将由兹忘乎可,忘乎不可,则斯楼又其赘矣。

——选自《国学基本丛书》本《明文在》

【译文】有一间水上的居室,室内偏左往上搭一间小楼。楼大一丈见方,四面开窗。南边有湖有山,北面有农田茅舍,平原延展在东,九龙山耸立在西。小楼筑成,高子登临纵目四望,说道:“可以了!山使我感到和顺舒畅,水使我觉得悠远闲静,可以享受清风的爽快,可以得到冬日的温暖,可以迎接皓月的来临,又欢送它的归去,多好呀!多快乐呀!可以终老此地了!”于是起名叫“可楼”,意思就是我心满意足以为可以了。

从前我年轻时,志向很大,想要游遍天下名山,寻找一个象桃花源那样美好的处所,寄居下来。我北方去了燕赵,南方到过闽粤,中原跨越了齐鲁殷周的故地,观览所及的,没有可以满我之意的,何以现在对这间小楼却以为可以了呢?咦,这倒是我的疑惑了。

大凡人的大患,产生于不满足。人的意向中的有所不满足,产生于人的意向中的有所不可以;无所不可以,这就无所不满足,这就无所不快乐了。现在的人极力谋求山珍海味,顶多享受一饱罢了;极力建筑高楼大厦,顶多享受起居活动的几席之地罢了;极力营造亭台花园,顶多一年中去游赏一两次罢了,这些都有何用呢!况且天下的好山好水很多,我不能每天去游玩,只要可以寄托我的志趣就行了。天下的山与水都是一样的,我有了这座小楼,也可以了。当然,有所可以也就会产生有所不可以,犹如事物都是有正有反对待的一样。我将由此忘掉可以,也忘掉不可以,这样说来这座可楼也是多余的了。(钱伯城)

 

徐文长传(〔明〕袁宏道)

【原文】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胡公皆许之。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表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皆曰:“如命。”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阳和力解,乃得出。既出,倔强如初。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悲夫!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徐渭集·附录》

【译文】我年轻时经过家乡的店铺,看见有北杂剧《四声猿》,意趣和气概豪放旷达,与近年来书生所创作的传奇大不相同,署名为“天池生”,怀疑它是元代人的作品。后来到越地去,看见人家单幅上有署款“田水月”的,笔法刚劲有力,

一种郁结在胸中的不平之气,透露于字画中,仿佛可见。心中十分惊讶,然而不知道田水月是谁。

一天晚上,坐在陶编修家楼上,随意抽阅架上陈放的书,得《阙编》诗集一函。纸张粗糙,装订马虎,刷板墨质低劣,字迹模糊不清。略凑近灯前阅读,看了没几首,不由得惊喜欢跃,连忙叫石篑,问他:“《阙编》是谁作的?是今人还是古人?”石篑说:“这是我同乡前辈徐天池先生著的书。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靖、隆庆间人,五六年前才去世。现在卷轴、题额上有署田水月的,就是他。”我方才明白前后所猜疑的都是文长一人。再加上如今正当诗歌领域荒芜浊污的时候,得到这样的奇珍秘宝,犹如在恶梦中被唤醒。我们俩跳起来,在灯影下,读了又叫,叫了又读,睡着的佣人们都被惊起。我从此以后,或者对人家口说,或者写书信,都标表文长先生。有来看望我的,就拿出文长的诗给他读。一时文学界著名的人物,渐渐地知道向往仰慕他。

文长是山阴的秀才,乡试多次未被录取。性格直爽,无拘无束。总督胡宗宪知晓他的才能,聘请他做幕客。文长与胡宗宪讲定:“如果要我做幕客的话,要按照接待宾客的礼节,不规定时间,自由进出。”胡宗宪都答应了他。文长于是穿葛布衣服,戴黑色头巾,拱手行礼入坐,放言畅谈天下大事,好象旁边没有人一样。胡宗宪非常高兴。那时胡宗宪统率着几个方面的兵将,威振东南一带,军人畏惧他以至跪着说话,匍匐在地象蛇一样爬行,不敢抬头;而文长作为部下一秀才而对他高傲自得,随心所欲地行事,任意谈论和开玩笑,丝毫没有畏惧顾虑。正逢捕得一头白鹿,胡宗宪请文长代作贺表。表章上达,世宗皇帝看了很高兴。因此胡宗宪更加看重他,一切奏疏、公文等,都请他代作。

文长对自己的才能谋略看得很高,喜欢出奇谋妙计,谈论行军打仗的形势策略大多得其要领。凡是胡宗宪所行的诱降汪直、徐海等盗寇的计谋,都和他慎密商议,然后付诸实行。文长曾经在一座酒楼上喝酒,有几名军士也在楼下喝酒,酒后不肯付钱。文长暗暗写短函迅速告达胡宗宪,胡宗宪立刻命令将军士绑进衙门,全部斩首,全军都害怕得大腿发抖。有一个和尚依仗有钱财而行为不轨,徐渭在喝酒时偶尔提起,后来胡宗宪借其它事把他击毙在梃杖下。文长受到胡宗宪的信任多和这相仿。

胡宗宪既然怜爱文长的才华,又哀叹他屡次考试不中,适逢乡试,凡是作考官的,都暗中嘱托说:“徐子是第一流才士,如在你的房里,希望不要遗漏。”考官都答应遵照他的话去办。有一个知县因有其它事耽搁,晚来了一些,到了考期才拜见胡宗宪。胡宗宪偶尔忘了嘱托他,试卷正好分发在他的房中,于是没有被取中。

文长既然科场失利,不为试官所取,于是纵意于饮酒,尽情地游山玩水,旅行于齐、鲁、燕、赵一带,遍历北方沙漠地区。他所见到的奔腾横亘的高山,呼啸汹涌的海水,迷漫遮天的黄沙,变幻不测的云彩,尖峭怒号的狂风,仰面倒地的大树,深曲幽静的山谷,繁华辐辏的都市,各种各样的人物鱼鸟,一切令人惊讶的形状,逐一在他的诗中表达出来。他的胸中又有一股磨灭不了的锐气,以及英雄茫然失路、无处可以安身的悲愤,导致他所作的诗,又象生气又象喜笑,好象水流过峡谷而发出巨大的声响,好象种子发芽出土无声无息,好象寡妇在晚上啼哭哀哀欲绝,好象游子作客他乡寒夜而起。当他放纵心意,犹如平坦的田野,一望千里;偶尔幽深峭拔,好象秋天坟地里的鬼魂,啾啾私语。文长眼界奇高,以为千古文人皆不足道,在当时诗坛上独树一帜。当时所谓的高官显贵、诗人文士,文长都大声地斥责,视作奴婢,以和他们结交为耻辱,因此他的名声没有流传出越地以外去。可悲啊!

一日,在县令家饮酒,县令指着席筵上一件小东西求他做诗题咏,暗地里叫小仆人把纸张连接成一丈多长呈上,想以此难倒他。文长取笔在手,当场作诗,写满了那张纸,意境和韵味刚健飘逸,那东西的神态被表达得淋漓尽致,在场的人都大为惊叹。

文长喜欢书法,笔意奔放和他的诗一样,苍凉劲节中流露出婉美媚人的姿态。我字写得不好,胡说一句,我以为文长的字确实写得比王雅宜、文征仲要高明。不说书写的技法,而说字的神韵,先生确为不拘泥于八法而造诣极高的人,书法界异军突起的奇士。有时以他的余力,从事于绘摹花草竹石,都画得高远典雅,富有情趣。

他后来因猜忌而杀死他的续妻,被逮入狱,判处死刑。张阳和极力斡旋解救,才被释放。出狱后,倔强的脾气一如以往。晚年愤慨更深,颠狂更厉害。有名声地位的人登门拜访,他都拒不接待。本地官员来求他写字,连一个字也得不到。常常带钱到酒店,呼唤地位低贱的人一起饮酒。有时拿斧头砍破自己的头,以至血流满面,头骨折断,以手摩擦,发出响声;有时用棰子敲碎肾囊;有时以锋利的锥子刺自己的双耳,锥深入达一寸多,居然没有死去。

石篑说:文长晚年诗文更为奇异,没有刻本、集子藏在家里。我所见到的,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而文长始终在当时不得志,心怀怨愤而死。

石公说:先生命运一直不好,因此得了狂疾;狂疾一直不痊,因而被逮下狱。古今文人,忧愁困苦,没有可以同先生相比拟的。虽然如此,胡宗宪是难得的豪杰,世宗皇帝是英明的君主,文长在作幕客时受到特殊的优待,这是胡宗宪知道先生的才能了;献白鹿表上,皇帝嘉悦,是皇帝知道先生的才能了。只不过没有担任一官半职罢了。先生诗文突起,一扫近代以来荒芜污浊的诗风,千百年后,自有定论,为什么说他没有遇合呢?梅客生曾经写信给我说:“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的人更奇异,他的人比他的诗更奇异,他的诗比他的书法更奇异,他的书法比他的文更奇异,他的文比他的画更奇异。”我说文长是没有什么不奇异的人。正因为没有什么不奇异,因此没有什么是顺顺当当的。可悲呀!(李梦生)

虎丘记(〔明〕袁宏道)

【原文】虎丘去城可六七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面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袁宏道集笺校》

【译文】虎丘离城约六七里路,这座山没有高峻的山峰与幽深的峡谷,只不过因为靠近城市,因此奏着音乐的游船,没有一天不到那儿去。凡是有月亮的夜晚,开花季节的早晨,下雪天的黄昏,游人来往穿梭,犹如织布一样,而以中秋最为繁盛热闹。每到这一天,全城闭户,携手并肩而来。士大夫乡绅、大家妇女,以至贫民百姓,全都涂脂抹粉,鲜衣美服,重重叠叠地铺设席毡,将酒肴摆在大路中间,从千人石一直到山门,如梳齿鱼鳞般密集相连。檀板聚积如小山,樽罍似云霞般倾泻,远远望去,犹如成群的大雁栖落在平坦的沙滩,彩霞铺满江面,电闪雷鸣,无法具体描绘它的形状。

刚开始陈设席位时,唱歌的人成百上千,声音如团聚在一起的蚊子,没法分辨识认。等到分队安排,争相以歌喉比高低;雅乐和俗乐各各陈献后,美和丑自然区别开了。不多时,摇头顿脚按节拍而歌的,只不过几十个人而已。一会儿,明月升到天空,月光照在石上尤如洁白的绢绸,所有粗俗的歌乐,不再发出声响,跟随着唱和的,只有三四个人。一支箫,一寸管,一人慢慢地打着歌板唱着,管乐伴着歌喉,声音清脆浏亮,使听的人深受感动。等到夜深,月亮西斜,树影散乱,于是连箫板也不用,一个人登场,四围的人屏住声息,声音如细而直上的毛发,响彻云端,每吐一字,几乎拖长达一刻之久,飞鸟听了为之回翔盘旋,壮士听了感动得流下眼泪。

剑泉深得无法测量,陡峭的岩石如斧削一般。千顷云因为有天池等山作为几案,山峰峡谷,争奇斗秀,是请客饮酒的好地方。但是过了中午便阳光逼人,不能久坐。文昌阁也不错,晚上林中的景色尤为迷人。朝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没有遮拦,仅仅远远望见虞山,如小小的黑点。堂荒芜已经很久了,我和江进之商量修复它的办法,想在里面供奉韦应物、白居易等人,但不久生了病,我既然已经辞了官,恐怕进之的兴致也消尽了。山川的兴旺和荒废,确实有它的运数啊!

在吴县作了两年官,登虎丘山六次。最后一次和江进之、方子公一起登,坐在生公石上等候月出。唱歌的人听说县令到来,都躲避开了。我因此对进之说:“做官的横行气盛,衙役庸俗粗野,是多么厉害呀!以后不作官了,有不在这石上听歌的,有月亮为证!”现在我有幸得以免去官职客居吴县,虎丘的月亮不知道还记得我的话吗?(李梦生)

浣花溪记(〔明〕钟惺)

【原文】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然必至草堂,而后浣花有专名,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里为青羊宫,溪时远时近。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望如荠。水木清华,神肤洞达。自宫以西,流汇而桥者三,相距各不半里。舁夫云通灌县,或所云“江从灌口来”是也。

人家住溪左,则溪蔽不时见;稍断则复见溪。如是者数处,缚柴编竹,颇有次第。桥尽,一亭树道左,署曰“缘江路”。过此则武侯祠。祠前跨溪为板桥一,覆以水槛,乃睹“浣花溪”题榜。过桥,一小洲横斜插水间如梭,溪周之,非桥不通。置亭其上,题曰“百花潭水”。由此亭还,度桥过梵安寺,始为杜工部祠。像颇清古,不必求肖,想当尔尔。石刻像一,附以本传,何仁仲别驾署华阳时所为也。碑皆不堪读。

钟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远,东屯险奥,各不相袭。严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难之于朋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门一段奇耳。穷愁奔走,犹能择胜,胸中暇整,可以应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贞子时也。

时万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顷之霁。使客游者,多由监司郡邑招饮,冠盖稠浊,磬折喧溢。迫暮趣归。是日清晨,偶然独往。楚人钟惺记。

——选自天启刊本《隐秀轩集》

【译文】出成都城南门,左边是万里桥。向西折行的细而美、长而弯,所见象套连的圈儿、象开口的玉环、象带子、象圆规、象弯钩、水色象明镜、象碧玉、象浓绿色的瓜,深幽幽的呈现一派青碧色、在城下回旋着的,都是浣花溪水流聚的地方。然而一定要到草堂一带,然后才有“浣花溪”这一专门名称,这是因为杜甫的浣花故居在那儿的缘故。

行走三、四里就到了青羊宫。溪流一会儿远,一会儿近。青竹翠柏郁郁葱葱,显得对岸浓荫森森,一直延伸到溪的尽头,远远望去象一片荠菜。水光树色,清幽而绚丽,使人表里澄彻,神清气爽。从青羊宫以西,从三处地方溪流汇合在一起,上面建有桥,彼此相隔都不到半里路,轿夫说通向灌县,或者这就是所谓“江从灌口来”的说法吧。

溪东面住有人家,这时溪身便被屋舍遮住,不能常常看见;稍有空缺,溪水重又展现在眼前。象这样的情形有好几处。溪岸人家用树枝、竹条编扎成门户和篱墙,很是齐整。走尽了桥,路旁边立着一座亭子,题写着“缘江路”几个字。过了这里就到了武侯祠。祠前有一座木板桥跨越溪身,桥上有临水的栏杆覆围着,到此才看见题着“浣花溪”字样的匾额。过桥,是一片小小的陆地,象梭子那样横斜着插在水中,溪水四面环绕着它,没有桥便无法通行。小洲上面建造了一座亭子,题字为“百花潭水”。从这座亭子折回原路,走过桥经过梵安寺,这才到了杜工部祠。杜甫的像画得十分清朗古朴,不见得一定强求维妙维肖,但想来杜甫应当是这个模样。还有一块刻在碑石上的肖像,附着杜甫的传记,是通判何仁仲在代理华阳县令时所制作的。碑文都没法读了。

钟子说:杜甫的两处居所,在成都浣花溪的,环境幽远,在夔州东屯的,地方险僻,两者互不相同。假如严武不死,杜甫就可以在浣花溪畔安然度过晚年,患难时是太需要朋友了!然而是天意要派定这位老诗人添加出夔州的一段非凡表现罢了:在艰难潦倒中流离奔波,却仍能选择胜地处身;胸襟安闲从容,可以应付世事,这同孔子变换服装、客居在司城贞子家里避难时的情形是一样的啊。

其时为万历三十九年十月十七日。出城时象是要下雨,不一会儿便云开天晴了。朝廷使臣出来游玩的,大多由按察使或州县长官邀请参加饮宴,官场中人稠杂而浑浊,象石磬那般弯曲着身子打躬作揖,喧闹声充满四方。将近黄昏时分连忙回家。这天清晨,我偶然独自前往。楚人钟惺作记。(史良昭)

 

游黄山日记(后 〔明〕徐弘祖)

【原文】戊午九月初三日 出白岳榔梅庵,至桃源桥。从小桥右下,陡甚,即旧向黄山路也。七十里,宿江村。

初四日 十五里,至汤口。五里,至汤寺,浴于汤池。扶杖望朱砂庵而登。十里,上黄泥冈。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转入石门,越天都之胁而下,则天都、莲花二顶,俱秀出天半。路旁一岐东上,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趋直上,几达天都侧。复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夹起,路宛转石间,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披,灿若图绣。因念黄山当生平奇览,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兹游快且愧矣!

时夫仆俱阻险行后,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觉引余独往。既登峰头,一庵翼然,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擥。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遇游僧澄源至,兴甚勇。时已过午,奴辈适至,立庵前,指点两峰。庵僧谓:“天都虽近而无路,莲花可登而路遥,只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莲顶。”余不从,决意游天都。挟澄源、奴子仍下峡路,至天都侧,从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牵棘,石块丛起则历块,石崖侧削则援崖。每至手足无可着处,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险数次,遂达峰顶。惟一石顶壁起犹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得级,挟予以登。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时浓雾半作半止,每一阵至,则对面不见。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徙于后;予越其右,则雾出于左。其松犹有曲挺纵横者,柏虽大干如臂,无不平贴石上如苔藓然。山高风巨,雾气去来无定。下盼诸峰,时出为碧峤,时没为银海。再眺山下,则日光晶晶,别一区宇也。日渐暮,遂前其足,手向后据地,坐而下脱。至险绝处,澄源并肩手相接。度险,下至山坳,暝色已合。复从峡度栈以上,止文殊院。

初五日平明,从天都峰坳中北下二里,石壁岈然。其下莲花洞正与前坑石笋对峙,一坞幽然。别澄源,下山至前岐路侧,向莲花峰而趋。一路沿危壁西行,凡再降升,将下百步云梯,有路可直跻莲花峰。既陟而磴绝,疑而复下。隔峰一僧高呼曰:“此正莲花道也!”乃从石坡侧度石隙,径小而峻,峰顶皆巨石鼎峙,中空如室。从其中叠级直上,级穷洞转,屈曲奇诡,如下上楼阁中,忘其峻出天表也。一里,得茅庐,倚石罅中。方徘徊欲升,则前呼道之僧至矣。僧号凌虚,结茅于此者,遂与把臂陟顶。顶上一石,悬隔二丈,僧取梯以度,其巅廓然。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盖是峰居黄山之中,独出诸峰上,四面岩壁环耸,遇朝阳霁色,鲜映层发,令人狂叫欲舞。

久之,返茅庵,凌虚出粥相饷,啜一盂。乃下至岐路侧,过大悲顶,上天门。三里,至炼丹台。循台嘴而下,观玉屏风、三海门诸峰,悉从深坞中壁立起。其丹台一冈中垂,颇无奇峻,惟瞰翠微之背,坞中峰峦错耸,上下周映,非此不尽瞻眺之奇耳。还过平天矼,下后海,入智空庵,别焉。三里,下狮子林,趋石笋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坞中峰石回攒,藻缋满眼,始觉匡庐、石门,或具一体,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闳博富丽也!久之,上接引崖,下眺坞中,阴阴觉有异。复至冈上尖峰侧,践流石,援棘草,随坑而下,愈下愈深,诸峰自相掩蔽,不能一目尽也。日暮,返狮子林。

初六日别霞光,从山坑向丞相原下。七里,至白沙岭。霞光复至,因余欲观牌楼石,恐白沙庵无指者,追来为导。遂同上岭,指岭右隔坡,有石丛立,下分上并,即牌楼石也。余欲逾坑溯涧,直造而下。僧谓:“棘迷路绝,必不能行,若此坑直下丞相原,不必复上此岭;若欲从仙灯而往,不若即由此岭东向。”余从之,循岭脊行。岭横亘天都、莲花之北,狭甚,旁不容足,南北皆崇峰夹映。岭尽北下,仰瞻右峰罗汉石,圆头秃顶,俨然二僧也。下至坑中,逾涧而上,共四里,登仙灯洞。洞南向,正对天都之阴。僧架阁连板于外,而内犹穹然,天趣未尽刊也。复南下三里,过丞相原,山间一夹地耳。其庵颇整,四顾无奇,竟不入。复南向循山腰行五里,渐下,涧中泉声沸然,从石间九级下泻,每级一下有潭渊碧,所谓九龙潭也。黄山无悬流飞瀑,惟此耳。又下五里,过苦竹滩,转循太平县路,向东北行。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徐霞客游记》

【译文】明万历四十六年九月初三 我们一行离开白岳山榔梅庵,到了桃源桥,从小桥右面而下,山路异常陡峭,这就是上次游黄山时所走的路。往前走七十里,夜宿在江村。

初四日 步行十五里路到达汤口。再五里,来到汤寺,在汤池洗了澡,便拄着手杖朝朱砂庵方向攀登。走了十里路,登上黄泥冈,原先被云雾遮没的诸山峰,渐渐显露出来,又渐渐落到了我的手杖底下。转入石门,经天都峰半山腰而下,则天都、莲花两座峰顶,都以秀美的英姿兀立在半空。路旁有一岔道朝东而上,却是昔日所未到之处,于是往前直上,差不多到达天都峰旁。再往北而上,攀行在石隙之中。只见两侧峰石一片片夹峙而起,山道迂回曲折于岩石间,遇到山石阻塞就凿通它,遇到山崖陡峭就砌起石阶,遇上断壁则架木搭桥修通它,遇到悬崖就架上梯子接起来。俯视孤峭的山谷一片阴森,枫树和松树交错相杂,五彩缤纷,犹如画图与锦绣般灿烂。因而想到黄山当得起是一生中所见到的奇观,而且是如此奇特,往日未曾一探究竟,这次重游不但快慰,而且很觉惭愧。

这时脚夫仆人都因山路险阻而落在后头,我也停住不再往上。但一路上的奇景,又不知不觉地吸引我独自前往。既登上山头,就望见有座佛寺的屋檐犹如飞鸟展翅一般,即是文殊院。这也是我上一次来想登览而又未登上的地方。文殊院左面是天都峰,右面是莲花峰,背面靠着玉屏峰,天都、莲花两峰的秀丽景色,简直伸手可摘。环顾四周只见奇峰错杂排列,众多的山谷纵横交错,确是黄山景色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如果不是这次重游,怎晓得黄山竟是如此之神奇?恰遇云游和尚澄源到来,游兴很高。时间已过午,仆人们才上来,大家站在文殊院前,指点着左右两座山峰。寺里的和尚说:“天都峰虽近却无路可攀,莲花峰可登但路途遥远,只好在附近看看天都峰,明日再登上莲花顶。”我不愿听从,决心一游天都峰,便夹持着澄源和仆人,仍从山峡小路而下,到达天都峰旁。再从经溪水冲击而流动的山石中俯伏爬行而上,或抓住野草,或拉着荆棘,越过丛集的石块,攀上削立的山崖,每到连手脚都无法着落的地方,澄源总是抢先登上,再垂手接应。每每想到上山既如此艰难,下山更怎么得了?但终于也顾不了这许多。经历几回艰险,终于到达天都峰顶。只见顶上有块崖石象削壁一般直立而起,约高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面,发现有石阶,便扶我登上。唯见千山万岭无不俯伏在下,独有莲花峰和它抗衡。这时浓雾时起时止,每一阵飘过来,则连对面也看不见。远眺莲花等诸山峰,多半淹没在云雾里。唯独登上天都峰,我走到峰前,云雾则移到峰后,我来到峰后,云雾则出于峰左。峰顶上还有生长得曲折挺拔、横纵交错的松树,而柏树则虽干大如臂,也无不平贴在崖石上,犹如苔藓一般。山高风猛,雾气飘忽不定。俯视诸山峰,一会儿透露出碧绿的尖顶,一会儿又淹没为一片银海。再眺望山下,只见阳光明媚,仿佛别是一个世界。暮色渐渐降临了,于是大家两足伸前,双手向后贴地,坐着往下滑;到了极险之处,澄源便肩手并用以相接应。度过危险地带,下到山坳时,夜色已笼罩大地。再从山峡间登栈道而上,宿于文殊院。

初五日天刚亮,从天都峰山坳中向北而下二里路,这里石壁深邃。在它下面的莲花洞恰好和前坑的石笋相对峙,山坳里异常幽静。告别澄源,下山来到前面的岔道旁,便向莲花峰而行去。一路上沿着危崖绝壁往西走,经过多次上而复下,在将要下百步云梯时,有路可直上莲花峰。既登之后却找不见石级,心生疑虑,就又下来了。隔峰有位和尚高声喊道:“这正是登莲花峰之路!”于是从石坡侧面穿过石隙,山路狭小而险峻,峰顶上全是巨石鼎峙对立着,中间空荡荡如同房屋。从当中层层石级直登而上,级尽洞转,曲折离奇,犹如上下在楼阁中,几乎忘记它是高耸屹立于天外。约略走了一里路,见一茅屋,靠在石隙之中。正在犹豫不决想再往上登陟时,只见刚才高呼指路的和尚来了。和尚号凌虚,结一茅庵在此。于是和他挽着手臂登上了峰顶。顶上有块崖石,悬空二丈,凌虚搬来梯子爬上去,山巅上非常空旷。环顾四周,天空一片碧蓝,即使天都峰也仿佛低着头了。因为此峰居黄山之中,独立高耸于诸峰之上,四面岩壁环绕耸立,遇到朝阳升起、天气晴朗之时,层层峰峦映射出鲜艳的色彩,令人欣喜狂叫,简直翩翩欲舞。

在峰顶呆了很久,才返回茅庵。凌虚和尚端出粥来款待,我喝了一钵盂。于是下到岔道旁,过大悲顶,登上天门。再走约三里路,到达炼丹台。沿着台口而下,观览玉屏风、三海门等山峰,尽是从深谷中如削壁一般拔地而起。那炼丹台一冈垂立于丛山之间,丝毫没有奇异峻拔之感。只是俯视翠微峰背面,山坞中峰峦交错耸立,上下周围交相映衬,非在此不能尽览山色之奇妙。返回经过平天矼,下后海,步入智空和尚主持的佛寺,向他告别。走了三里路,下狮子林,往石笋矼走去,到了昔日曾登览过的尖峰之上,背靠松树而坐。俯瞰山坞中,峰石回环簇聚,满眼尽是如锦似绣的景色,才觉得庐山、石门山,或只具备黄山的某一体态,或缺少黄山的某一方面,不如黄山这样宏博富丽。观看了很久,才登上接引崖。往下看山坞中,觉得阴森森的别有一种奇趣。再回到冈上尖峰旁,脚踩着滑动的石块,手拉着荆棘野草,顺着山坑而下,愈下愈深,诸山峰互相遮蔽,无法一眼望到尽头。太阳下山了,才返回狮子林。

初六日 告别霞光和尚,从山坑向丞相原方向而下。走了七里路,来到白沙岭。霞光和尚又随后到来。因为我想观览牌楼石,他担心白沙庵无人引路,所以追赶来作向导。于是一齐登上白沙岭,霞光指着岭右侧对面的山坡,有丛生的山石屹立着,下边分开而上边合笼,说那就是牌楼石。我想越过山坑,沿山涧上行,然后直趋而下。霞光说:“荆棘遮迷,山路阻绝,必定无法通行。如果从山坑直下丞相原,就无需再上此岭;要是想从仙灯洞前往,不如就从这里向东去。”我听从他的意见,沿着岭脊而行。白沙岭横亘天都、莲花两峰北面,极其狭窄,路旁简直连一只脚也无法容纳。南北两面尽是高山峻岭夹立相映。到了白沙岭尽头再往北而下,仰望右侧山峰上的罗汉石,圆头秃顶,俨然象是二个和尚。下到山坑中,越山涧而上,共四里路,登上仙灯洞。洞口朝南,正对着天都峰的北面。和尚修筑栈道于洞外,而洞内依然那样广阔深邃,保持着天然的情趣。再朝南往下走三里路,过丞相原,不过是山间一块狭窄的平地而已。有座佛寺修建得颇为整齐,环顾四周,无甚奇特之处,终于没有入内。再向南沿着半山腰走了五里路,逐渐下山,忽听见山涧传来喧闹的泉水声。泉水从山石间分九级下泻,每一级下面都有又深又碧的水潭,就是所谓九龙潭。黄山除此潭之外,没有别的悬流飞瀑。再下山走五里路,经苦竹滩,转向沿着太平县的路,往东北方向走去。(高章采)

核舟记(〔明〕魏学洢)

【原文】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

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

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瞭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由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选自文学古籍刊行社排印本《虞初新志》

【译文】明朝有个手艺奇妙精巧的人叫王叔远,他能用直径一寸左右的木头雕刻成宫室、器皿、人物,以及飞鸟走兽、树木石头,而且无不按着木头的原形来雕饰模拟物态,因而雕刻得各有各的情趣神态。他曾经赠送我一只用桃核雕刻成的小船,刻的是苏东坡泛舟游览赤壁的情景。

核舟从头到尾大约有八分多长,高二分左右。中部高起而宽敞的地方是船舱,上面覆盖着箬竹船篷。船舱两旁开有小窗,左边和右边各四扇,总共八扇。打开窗子看,可见雕花的船栏杆,左右相对。关上窗子,可欣赏到右边窗上刻着“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八字,左边窗上刻着“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八字,都涂了石青颜色。

船头上坐着三个人,当中戴高帽满腮胡须的是苏东坡,右边是佛印和尚,左边是黄鲁直。苏、黄两人正在共看一幅手卷。东坡右手拿着手卷的右端,左手搭在鲁直的背上。鲁直左手拿着手卷的末端,右手指着手卷,好象在讲什么话。东坡露出右脚,鲁直露出左脚,各微侧着身体,他们紧靠着的两膝,各隐现在手卷底下的衣服皱褶中。佛印极象弥勒佛,敞开胸怀,裸露双乳,抬头仰望着天空,神态表情与苏、黄二人不一样。他平方右膝,曲着右臂支撑在船板上,左腿曲膝竖起,左臂挂着念珠靠在左膝上,念珠可以一粒一粒清楚地数出来。

船尾横放着一支桨。桨两旁各有一个船夫。右边那个梳着椎形发髻,仰面朝天,左手靠在一根横木上,右手扳住右脚趾头,象嘬着嘴唇在吹口哨的样子。左边那个右手拿着一柄蒲葵扇,左手摸着炉子,炉子上放一把水壶,那个人目光注视茶炉,脸色平静,好象在凝神倾听茶水烧煮的声音。

这只船的底部比较平坦,就在上面题上名字,题的字是“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笔划细得象蚊子脚,一钩一画都清清楚楚,字色黑。又用上一颗篆字印章,文字是“初平山人”,红颜色。

总计这只船上,刻有五个人,八扇窗,箬竹船篷、船桨、茶炉、水壶、手卷、念珠各一件;对联、题名以及篆字印章,刻的字共有三十四个。可是量量核舟的长度,甚至还不满一寸。这原是挑选狭长的桃核雕刻成的。

魏子仔细地看了这只核舟后,惊叹道:噫,技艺也真是神奇啊!《庄子》、《列子》书中所记载的能工巧匠,被誉为象是鬼斧神工的事情很多,可是有谁在不到一寸的材料上运刀自如地进行雕刻,而又能刻得胡须眉毛都清清楚楚的?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拿我的话来告诉我,我也一定会怀疑他在说谎。可现在这

却是我亲眼目睹的事实。从这件作品来看,在棘木刺的尖端,未必不能雕刻出母猴来。噫,技艺也真是神奇啊!(曹光甫)

陶庵梦忆序(〔明〕张岱)

【原文】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望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粧点语也。

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顱,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牀,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选自光绪刊本《琅嬛文集》

【译文】陶庵国破家亡,无可归宿之处。披头散发进入山中,形状可怕地变成了野人。亲戚朋友一看到我,就象看到了毒药猛兽,愕然地望着,不敢与我接触。我写了《自挽诗》,屡次想自杀,但因《石匮书》未写完,所以还在人间生活。然而瓮中经常无米,不能煮饭疗饥。我这才懂得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二老实在是饿死的,说他们不愿吃周粟,还是后人夸张、粉饰的话。

由此而想到以前生长于王、谢之家,很享用过豪华的生活,今日遭到这样的果报:以竹笠作为头的报应,以草鞋作为足跟的报应,用来跟以前享用过的华美冠履相对;以衲衣作为穿皮裘的报应,以麻布作为服用细葛布的报应,用来跟以前又轻又暖的衣服相对;以豆叶作为食肉的报应,以粗粮作为精米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美好食品相对;以草荐作为温暖床褥的报应,以石块作为柔软枕头的报应,用来跟温柔之物相对;以绳枢作为优良的户枢的报应,以瓮牖作为明亮的窗的报应,用来跟干燥高爽的居室相对;以烟熏作为眼睛的报应,以粪臭作为鼻子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享受香艳相对;以跋涉路途作为脚的报应,以背负行囊作为肩膀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轿马仆役相对。以前的各种罪案,都可以从今天的各种果报中看到。

在枕上听到鸡的啼声,纯洁清静的心境刚刚恢复。因而回想我的一生,繁华靡丽于转眼之间,已化为乌有,五十年来,总只不过是一场梦幻。现在黄粱都已煮熟,车子已从蚁穴回来,这种日子应该怎样来打发?只能追想遥远的往事,一想到就写下来,拿到佛前一桩桩地来忏悔。所写的事,不按年月先后为次序,以与年谱相异;也不按门类排比,以与《志林》相差别。偶而拿出一则来看看,好象是在游览以前到过的地方,遇见了以前的朋友,虽说城郭依旧,人民已非,但我却反而自己高兴。我真可说是不能对之说梦的痴人了。

以前西陵地方有一个脚夫,为人挑酒,不慎跌了一交,把酒坛子打破了。估计无从赔偿,就长时间呆坐着想道:“能是梦便好!”又有一个贫穷的书生考取了举人,正在参加鹿鸣宴,恍恍忽忽地还以为这不是真的,咬着自己的手臂说:“别是做梦吧!”同样是对于梦,一个唯恐其不是梦,一个又唯恐其是梦,但他们作为痴人则是一样的。我现在大梦将要醒了,但还在弄雕虫小技,这又是在说梦话了。因而叹息具有慧业的文人,其好名之心真是难改,正如卢生在邯郸梦已要结束、天就要亮的时候,在其遗表中还想把其摹榻二王的书法流传后世一样。因此,其一点名根,实在是象佛家舍利子那样坚固,虽然用猛烈的劫火来烧它,还是烧不掉的。(章培恒)

西湖七月半(〔明〕张岱)

【原文】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装,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还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嘄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

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拘人,清梦甚惬。

——选自《说库》本《陶庵梦忆》

【译文】西湖的七月半,没有什么可看的,只可以看看七月半的人。

看七月半的人,可以分五类来看。其中一类,坐在有楼饰的游船上,吹箫击鼓,带着高冠,穿着漂亮整齐的衣服,灯火明亮,优伶、仆从相随,乐声与灯光相错杂,名为看月而事实上并未看见月亮的人,我就看看他们。一类,也坐在游船上,船上也有楼饰,带着有名的美人和贤淑有才的女子,还带着娈童,嘻笑中夹着打趣的啼哭,在船台上团团而坐,左盼右顾,置身月下而事实上并不看月的人,我就看看他们。一类,也坐着船,也有音乐和歌声,跟著名妓女、清闲僧人一起,慢慢喝酒,曼声歌唱,箫笛、琴瑟之乐轻柔细缓,丝竹声与歌声相互生发,也置身月下,也看月,而又希望别人看他们看月,这样的人,我就看看他们。又一类,不坐船不乘车,不穿上衣不带头巾,喝足了酒吃饱了饭,叫上三五个人,成群结队地挤入人丛,在昭庆寺、断桥一带高声乱嚷喧闹,假装发酒疯,唱不成腔调的歌曲,月也看,看月的人也看,不看月的人也看,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见的人,我就看看他们。还有一类,乘着小船,船上挂着细而薄的帏幔,茶几洁净,茶炉温热,茶铛很快地把水烧开,白色瓷碗轻轻地传递,约了好友美女,请月亮和他们同坐,有的隐藏在树荫之下,有的去里湖逃避喧闹,尽管在看月,而人们看不到他们看月的样子,他们自己也不刻意看月,这样的人,我就看看他们。

杭州人游西湖,上午十点左右出门,下午六点左右回来,如怨仇似地躲避月亮。这天晚上爱虚名,一群群人争相出城,多赏把守城门的士卒一些小费,轿夫高举火把,在岸上列队等候。一上船,就催促船家迅速把船划到断桥,赶去参加盛会。因此二鼓以前人声和鼓乐声恰似水波涌腾、大地震荡,又犹如梦魇和呓语,周围的人们既听不到别人的说话声,又无法让别人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大船小舟一起靠岸,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船篙与船篙相撞,船与船相碰,肩膀与肩膀相摩擦,脸和脸相对而已。

一会儿兴致尽了,官府宴席已散,由衙役吆喝开道而去。轿夫招呼船上的人,以关城门来恐吓游人,使他们早归,灯笼和火把象一行行星星,一一簇拥着回去。岸上的人也一批批急赴城门,人群慢慢稀少,不久就全部散去了。这时,我们才把船靠近湖岸。断桥边的石磴也才凉下来,大家坐在上面,招呼客人开怀畅饮。

此时月亮仿佛刚刚磨过的铜镜,光洁明亮,山峦重新整理了容妆,湖水重新整洗面目。原来慢慢喝酒、曼声歌唱的人出来了,隐藏树荫下的人也出来了,我

们这批人去和他们打招呼,拉来同席而坐。风雅的朋友来了,出名的妓女也来了,杯筷安置,歌乐齐发……

直到月色灰白清凉,东方即将破晓,客人刚刚散去。我们这些人放船在十里荷花之间,畅快地安睡,花香飘绕于身边,清梦非常舒适。(章培恒)

柳麻子说书(〔明〕张岱)

【原文】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听其说景阳岗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细微至此。

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甆静处,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齰舌死也。

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选自《说库》本《陶庵梦忆》

【译文】居住南京的柳麻子,肤色黧黑,满脸瘢疤疙瘩,而倜傥放诞,轻视外物;内心丰富,不重形貌。擅长说书,每天说书一回,定价一两银子。十天前就送上礼金下定,他还常常没有空。在南京,同时有两个非常行时的人,那就是名妓王月生,说书柳麻子。

我听他说景阳岗武松打虎,其基本内容也和《水浒传》大不相同。描写刻划,细致入微,纤悉毕备;但在该补叙之处,便加以补充,该停止之处,又截然停止,并不唠唠叨叨,重复矛盾。他的声音响如宏钟,说到关键紧要之处,叱咤叫喊,如同波涛汹涌,有震屋欲崩之势。讲武松到酒店沽酒那一节,武松入店,其中无人,忽然大声一吼,店中的空缸空甏之类,都瓮瓮地有回声。他在并非紧要之处加以渲染,竟也细微到这样的地步。

请他说书,主人必须屏住声息,静静坐着,倾耳而听,他才开始讲说;稍微见到底下有人低声耳语,或听者打呵欠有疲倦之色,立刻不再往下说,因而不能强迫他。他常常是到了午夜时分,拭抹桌子,挑亮灯花,磁盅沏茶,静心而处,然后从容说来,其节奏的快慢,吐字的轻重,声音的收放,音调的抑扬,不但入情入理,而且入筋入骨,如果让世界上说书之人,都来倾耳谛听,不怕他们不杜门齚舌,羞愧而死!

柳麻子的相貌极其丑陋,但他的言辞极有风致,目光流利,衣服素净,简直与王月生同样美好,所以他们的行情也正相等。 (章培恒)

五人墓碑记(〔明〕张溥)

【原文】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bzgwgz_016/bz>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选自明刻本《七录斋文集》

【译文】这五个人,是在周公蓼洲被逮捕时,激于大义而死的。到如今,吴郡的贤明士大夫向当局申请,就把魏忠贤废祠的地基加以清理,用来埋葬他们。而且在其墓门前竖立石碑,以表扬他们的所作所为。唉,这也真是隆盛啊!

这五人的死亡,离开今天的建墓埋葬,只有十一个月的时间。在这十一个月中,富贵的人,意气激昂、志得意满之辈,由于疾病而死亡,死去以后就此泯没、不再值得称道的,也已多得很了,何况是民间的没有名声的人呢!但独独这五个人仍然光明昭著,这是什么缘故呢?

我还记得周公的被捕,是在天启七年丁卯三月十五。我们复社中那些在行为上为士子带头的人,为他宣扬正义,聚集钱财,乃送他北行,哭声震天动地。来逮捕他的锦衣卫官校手按剑柄,跑到群众面前,喝问道:“谁在替他哀哭?”大家再也不能忍受了,就把他们打得跌倒在地。当时以中丞的官衔而担任吴地巡抚的,是魏忠贤的党羽,周公的被捕就是由于他的指使,当地人民正对他满心痛恨,于是趁他厉声呵责之时,鼓噪起来,上前追逐,中丞躲藏在厕所的篱笆内才得以倖免。其后就以吴地人民暴乱申报朝廷,处死五人: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也就是现在高居于墓中之人。然而这五人临刑时,意气自得,喊着中丞的姓名斥骂着,在谈笑中从容就义。砍下的头挂在城上,脸色毫无改变。有贤明的士大夫拿出五十两银子,买下五人的头颅,用盒子保藏起来,最后与尸体合在一起。所以,现在的坟墓中是完整的五个人。

唉,在那个阉人头子乱政时,为官作宰而能不改变其志操的,虽以天下之大,又能有几个人呢?而这五个人生于民间,从来没有听到过儒家经典所载的训诫,却能为大义所激昂,身蹈死地而毫不顾惜,这是什么缘故呢?况且当时伪造的诏书纷纷下达,整个天下都在逮捕所谓“钩党”,最后由于我们地区的这一次发愤抗击,才不敢再株连、迫害别人,魏忠贤这个阉人头子也犹豫畏缩,害怕大义,谋朝篡位的阴谋不敢贸然发动,待到圣人——崇祯皇帝即位而在路上上吊自杀,这不能说不是由于这五个人的力量吧。纱死纯矗敲矗裉斓木舾呶幌缘娜耍坏捎诜缸锒艿较嘤Τ痛Γ袓的就脱身逃走,而无论在远地或近处都不能获得容身之地,也有的剪掉头发、关起门来、假装发疯而不知到何处去好,他们使自己的为人受到侮辱,品行变得卑贱,与这五个人的死亡相比,其轻重竟如何呢?所以,蓼洲周公的忠义暴白于朝廷,被赠予美好光明的谥号,荣耀于身死之后,而这五个人也得以增高其坟墓,把他们的姓名排列于大堤之上,四方人士经过此地没有不下拜而哭泣的,这实在是百世一逢的遭遇呀!否则,使这五个人保全其头颈而老死于家中,那么虽然能活满其自然的寿数,但人们都能役使他们,又怎能使豪杰一流人为之倾倒,在墓门前握腕痛惜,抒发其志士的悲感呢?因此,我与同社诸君子哀伤此墓徒有墓碑而为它写了这篇《墓碑记》,也是想要说明生死之间的巨大意义、平民对于国家的重要性。

上文所说的贤明士大夫,乃是太仆寺卿吴公因之、太史文公文起和姚公孟长。(章培恒)

清朝

张南垣传(〔清〕吴伟业)

【原文】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少学画,好写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垒石,故他艺不甚著,其垒石最工,在他人为之莫能及也。百余年来,为此技者类学崭岩嵌特,好事之家罗取一二异石,标之曰峰,皆从他邑辇致,决城闉,坏道路,人牛喘汗,仅得而至。络以巨絙,锢以铁汁,刑牲下拜,劖颜刻字,钩填空青,穹窿岩岩,若在乔岳,其难也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鸟道,游之者钩巾棘履,拾级数折,伛偻入深洞,扪壁投罅,瞪盻骇栗。南垣过而笑曰:“是岂知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深岩蔽日,此夫造物神灵之所为,非人力所得而致也。况其地辄跨数百里,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沟,尤而效之,何异市人搏土以欺儿童哉!唯夫平冈小阪,陵阜陂陁,版筑之功,可计日以就,然后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以短垣,翳以密筿,若似乎奇峰绝嶂,累累乎墙外,而人或见之也。其石脉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为狮蹲,为兽攫,口鼻含呀,牙错距跃,决林莽,犯轩楹而不去,若似乎处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方圹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闼雕楹,改为青扉白屋。树取其不雕者,松杉桧栝,杂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尧峰,随意布置。有林泉之美,无登顿之劳,不亦可乎!”华亭董宗伯玄宰、陈征君仲醇亟称之曰:“江南诸山,土中戴石,黄一峰、吴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画脉者也。”群公交书走币,岁无虑数十家。有不能应者,用为大恨,顾一见君,惊喜欢笑如初。

君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举里巷谐媟以为抚掌之资。或陈语旧闻,反以此受人啁弄,亦不顾也。与人交,好谈人之善,不择高下,能安异同,以此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自华亭、秀州外,于白门、于金沙、于海虞、于娄东、于鹿城,所过必数月。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予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经营粉本,高下浓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树石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设,窗櫺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结构,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曲折,后有过者,辄叹息曰:“此必非南垣意也。”

君为此技既久,土石草树,咸能识其性情。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此服其能矣。人有学其术者,以为曲折变化,此君生平之所长,尽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见或似,久观辄非。而君独规模大势,使人于数日之内,寻丈之间,落落难合,及其既就,则天堕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斋前作荆、关老笔,对峙平墄,已过五寻,不作一折,忽于其颠,将数石盘互得势,则全体飞动,苍然不群。所谓他人为之莫能及者,盖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传父术。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湖之侧,结庐三楹。余过之谓余曰:“自吾以此术游江以南也,数十年来,名园别墅易其故主者,比比多矣。荡于兵火,没于荆榛,奇花异石,他人辇取以去,吾仍为之营置者,辄数见焉。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之也。”余曰:“柳宗元为《梓人传》,谓有得于经国治民之旨。今观张君之术,虽庖丁解牛,公输刻鹄,无以复过,其艺而合于道者欤!君子不作无益,穿池筑台,《春秋》所戒,而王公贵人,歌舞般乐,侈欲伤财,独此为耳目之观,稍有合于清净。且张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学愚公之术而变焉者也,其可传也已。”作《张南垣传》。

——选自《四部丛刊》本《梅村家藏稿》

【译文】张南垣名叫涟,南垣是他的字,本是华亭人,后来移居秀州,所以又算是秀州人。他从小学画,喜欢画人像,又善于画山水,就以山水画的意境垒石砌造假山,所以他别的技艺都不著称,只有垒石造山最为擅长,别人干这一行的没有谁能赶得上他。一百多年来,从事垒石造山技艺的人大都把假山造得高突险峻,修建园林的人家往往搜罗一二块奇异的石头,称它为峰,都从别的地方用车运来,为此而挖大城门,掘坏道路,车夫和驾车的牛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才得以运到。他们用长而粗的绳索把巨石绑扎,用熔化的铁汁灌到它的空

隙中去,安放以后像祭祀那样宰牲下拜以示敬意,再开始在它的正上方凿刻题字,又在凿好的字上填上青色,使巨石象高耸险峻的山峰,垒造这种假山竟是如此的艰难。假山旁险要之处又架上小木桥,铺设狭窄的山路,让头戴方巾、足蹬爬山鞋的游客顺着曲折盘旋的山路攀登,弯着腰钻进深深的山洞,在悬崖峭壁之处扶着山壁颤颤抖抖、惊愕瞪视。张南垣经过时笑着说:“这难道是懂得造山的技艺吗!那群峰高耸入云,深山隐天蔽日,这都是天地自然造成的,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何况天然的山岭往往跨越几百里,而我用方圆一丈多的地方,五尺长的沟渠来仿效它,这与集市上的人拾取土块来哄骗儿童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有那平缓的山冈小坡,土山高地,营造修建,可以计日而成,然后在中间纵横交错安放山石,用短墙将它围绕,用茂密的竹子把它遮蔽,有人从墙外望见,就好像奇峰峻岭重重迭迭的样子。这种垒石而成的假山的脉络走向,忽伏忽起,又突又翘,象狮子蹲伏,像野兽扑食,张牙舞爪,奔腾跳跃,穿越草丛林间,直奔厅堂前柱,使人感到似乎身历山麓溪谷之间,而这几块山石乃是我个人所有的。方形的池塘和石砌的沟渠,改建为曲折迂回的沙岸;深邃的内门和雕花的柱子,改造成黑漆的里门和石灰抹墙的屋子。选取不凋谢的树木,如松、杉、桧、栝之类,混杂种植成林;再用容易得到的石头,如太湖石、尧峰石之类,按自己的意思加以布置。这样既有山水的美景,又无登攀的劳苦,不也是可以的吗?”华亭的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征君陈继儒都非常称赞张南垣的构思,说:“江南各山,土上有石,黄公望、吴镇经常说到,这是深知绘画的构图和布局的。”豪富官宦们书信相邀?上门礼聘的,每年都有几十家,有些张南垣实在来不及应聘的人家,因此十分遗憾,等一见张南垣到来,惊喜欢笑就和当初一样。

张南垣生得黑而矮胖,性格滑稽,喜欢拿街头巷尾荒唐不经的传说作为谈笑的资料。有时因为见闻陈旧,反而受到别人调笑耍弄,也不挂在心里。他和别人交往,喜欢讲别人的好处,不管别人地位的高低,能够与不同爱好的人相处,因此在江南各府县来往活动了五十多年。除华亭、秀州外,在南京、金沙、常熟、太仓、昆山,每次经过必定要逗留好几个月。他所建造的园林,以工部主事李逢申的横云山庄、参政虞大复的豫园、太常少卿王时敏的乐郊园、礼部尚书钱谦益的拂水山庄、吏部文选郎吴昌时的竹亭别墅为最著名。他在绘制营造草图时,对高低浓淡,早已作了规划。刚刚堆造土山,树木和山石还未安置,山岩峡谷已安排妥贴,随机应变地选用各种山石来垒出假山的脉络,烘托它的气势,而不留下人工的痕迹。即使一花一竹的布置,它的疏密倾斜,从各个角度看也都是非常巧妙的。假山尚未垒成,就预先考虑房屋的建造;房屋还没有造好,又思索其中的布置,窗栏家具,都不加以雕凿装饰,十分自然。主人通达事理的,张南垣可以不受催促勉强,逐一建造;遇到要凭自己意图建造的主人,不得已而委曲顺从,后来过路人见到,就会叹息说:“这一定不是张南垣的构思。”

张南垣从事这技艺的时间一长,土石草树的性质特征便都能掌握。每当开始动手造作的时候,乱石成堆,有的平放,有的斜搁,张南垣徘徊不前,四下观察,山石的正侧横竖、形状纹理,都默默地记在心中,借助众人的力量来修筑成功。他经常高坐在一间屋子里,一边与客人说说笑笑,一边呼唤工匠说:“某一棵树下的某块石头可以放在某某地方。”眼睛不往那儿看,手也不向那儿指,好像金属已在炉内冶炼,就不必再借助于斧凿来锤击了。甚至安放梁柱和封顶后,用悬缒来检验,也一寸都不差,观看的人因此十分佩服他的技能。有学他技艺的人,认为他平生所长全在于建造的曲折变化,所以就尽心尽力地加以模仿,初看还有点相似,细看就觉得不像了。而张南垣独自规划总体布局,使人们在开始建造的几天之内,方圆几丈之间,很难理解他的设计建造意图,等到造好以后,就像天生地出,妙合自然,使人觉得从未见过。他曾在朋友的书房前模仿荆浩、关同的山水画笔意垒造假山,两山对峙,左曲右平,向上直垒已过四丈,不作一点曲折,忽然在它的顶端,将几块山石相互交错造成气势,则整座假山具有灵动之感,一片青绿,与众不同。所谓别人建造的没有能及得上他的原因,就在于此。

张南垣有四个儿子,能够继承父亲的技艺。他晚年谢绝涿鹿相国冯铨的聘请,派他第二个儿子前往,自己在鸳湖边造了三幢小屋,隐退养老。我去访问他,

他对我说:“自从我用建造园林的技艺来往于江南,几十年来,看到名园别墅变换主人的事到处都有。在战火中荡平毁坏,堙没荒废在荆榛丛中,奇花异石被别人车载取走,但我仍然再次为他们营建的园林,也已多次见到。我担心垒山之石不能使我的名字流传,所以想得到您的文章来流传我的名字。”我说:“柳宗元作《梓人传》,说从其中可以得到治理国家和人民的大义。现在观察张南垣君的技艺,虽然庖丁解牛,鲁班制作木鹊,也不能超过他,他的技艺是符合园林建造规律的呵!君子不作无益的事,挖池筑台,是《春秋》劝戒的,但是那些王公显贵,歌舞游乐,侈奢放纵,耗费钱财,只有园林作为耳目的观赏,稍微符合清净之道。而且张君因地制宜地挖池垒山,依照自然,爱惜人力,这是学愚公移山而改变了一下方式,可以为他写传文。”于是就写了《张南垣传》。(陈稼禾)

九牛坝观觝戏记(〔清〕彭士望)

【原文】树庐叟负幽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戊午闰月除日,有为角觝之戏者,踵门告曰:“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风木泠然,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犊,行担簦者,水桴楫者,咸停释而聚观焉。

初则累重案,一妇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氏覆卧起,或鹄立合掌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莲出水状。其下则二男子一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俚歌杂佛曲和之。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更反侧背面承之,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两足圆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悯其劳,令暂息,饮之酒。

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蹻,距地八尺许,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翔中节。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高丈许,长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行至索尽处,辄倒步,或仰卧,或一足立,或偃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女下,妇索帕蒙双目为瞽者,番跃而登,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久之乃已。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

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之股栗,毛发竖,目炫晕,惴惴惟恐其倾坠。叟视场上人,皆暇整从容而静,八岁儿亦斋慄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此皆诚一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澹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机以应其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茫,乃始出而行世,举天下之至险阻者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盖以志凝其气,气动其天,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此。其意庄生知之,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仪、秦亦知之,且习之,以人国戏,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名。庄所称僚之弄丸、庖丁之解牛、伛偻之承蜩、纪渻子之养鸡,推之伯昏瞀人临千仞之蹊,足逡巡垂二分在外;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之间,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大道中,与之俱化。甚矣!习之能移人也。

其人为叟言:祖自河南来零陵,传业者三世,徒百余人,家有薄田,颇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赢则以供田赋。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皆步担,器具不外贷,谙草木之性,捃摭续食,亦以哺其儿。叟视其人衣敝缊,飘泊羁穷,陶然有自乐之色。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路为家,以戏为田,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智意为跋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磨厉。男妇老稚皆顽钝,儇敏机利,捷于猿猱,而其性旷然如麋鹿。叟因之重有感矣。

先生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恬自处于优笑巫觋之间,为夏仲御之所深疾,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实,无偏颇也。彼固自以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以迄三家一门之村市,亦无不以戏视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絖,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药,托空言以记之?固哉!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不能致鸡鸣狗盗耳,吕惠卿辈之谄谩,曾鸡鸣狗盗之不若。鸡鸣狗盗之出其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所以收浆、博、屠者之用,千金市死马之骨,而遂以报齐怨。宋亦有张元、吴昊,虽韩、范不能用,以资西夏。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悲夫!

——选自道光刻本《易堂九子文钞·彭躬菴文钞》

【译文】树庐叟怀着深重的忧伤居住在九牛坝的茅草屋里。戊午年闰三月的最后一天,有一个从事杂技表演的戏班子,上门请求说:“我能不能为您提供消遣?”老翁笑着点头同意。于是在溪边大树下拉开了场子。密云四布但没有下雨,风吹着树略有寒意,天气阴凉而不干燥。这时邻居姓周的幼生的全家,周家的客人、诸亲好友,以及山上牧牛砍樵的、地里扶犁牵牛的、挑担打伞赶路的、水上操桨行舟的,都停住步,放下东西,围拢来观看演出。

一开始叠起好几张桌子,一名妇女仰卧在上面,竖起双足托着一个八岁的小孩,小孩或正卧或反卧或起立,或单腿站立、双手合掌拜跪,或者又向后屈身以至两肩与脚相接。小孩的两脚也能仰竖而伸缩自如。妇女有时又用一足托住小孩,小孩的身体就会弯曲得像莲花出水一样。桌子下面则是二个男子、一个妇女、一个女孩和一个老年妇女,敲锣击鼓,用民歌小调夹杂着佛教颂曲作为伴奏。表演了很长时间才下来。又有一名妇女登场,和前面一样仰卧,用双足把一只案桌竖着托起,然后足蹬案桌的四角使之旋转,接着让案桌反面朝上停住,让小孩再站在上面,像前面一样拜跪起立。小孩下来,则又换上一只大木槌,木槌长一尺半,圆径有槌长的一半。她两脚不停地旋转木槌,或者向上抛起再接住。妇女表演完了,一名男子登场,还是两足竖着托住一架扶梯,约五级高,小孩向上爬到梯顶,再人向下倒爬逐级而下。树庐叟很哀怜他们的劳累,叫他们暂时歇息,用酒招待他们。

那伙人又移到别处拉开场子,选择一块草浅坡平的地方,拣去瓦石,然后将长木连接成高跷,离地面约八尺高。一名男子踩在上面,脸上敷着粉墨,摇着扇子又唱又笑,大步行走显得非常自如,并且还不时跳跃,接着更是挥舞大刀,回旋转身都非常合乎节拍。这个节目,我们家乡及江南一带时常可以见到,甚至有高达一丈多的,但只能步行而不能跳舞。最后他们架起软绳,高一丈左右,长二丈多,一个小女孩踩上去,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两头拴着石块,就像秤杆一样保持平衡,走到绳索尽头,就倒行回来,时而仰卧,时而单足而立,时而仰身而行,时而扛着竹竿如挑担而行,时而又坠落以足挂绳重新跃起。下面的人击鼓歌唱而伴和着她,通过说白一一报出表演的名目。这个节目演得时间最长,大约有十刻钟光景。女孩下来,另一名妇女要来一块手帕蒙住双眼装成瞎子,翻身跳上绳索,假作看不见的模样,来回摸索着举步,时而跌倒像要掉下去,时而左右摇晃似乎非常害怕,演了好久才结束。她也是手里拿着竹竿,而且拴着的石块更重,为的是保持平衡。

刚登场时,观众见他们如此惊险,都为之吓得两腿发抖,头发直竖,目眩头晕,又惊又怕唯恐他们跌下来。树庐叟观察场上的演员,则都是从容不迫地保持着镇静,既使是八岁小孩也显得非常专心谨慎,就像前代儒士修身养性时的庄重恭敬,又像和尚在静心打坐。这都是心志专一以后才达到的。他们一心用于练习技艺,苦思苦想地进行刻苦的训练,一再失败而不改变目标,研究动作成功的关键从而适应它的情势,终于找到了用力的部位所在;又反复练习了很久,直到非常纯熟绝无丝毫差错,才开始拿出来公开表演,这时就是拿天下难度最高的动作来让他们做,也都会变得极其简单。看来哪怕是细小的技术也自有它的道理啊!由此可以知道,极精巧的技艺来源于极平凡的训练,因为用意志凝聚了他的精神,用这种精神启动了他的天赋,这不是轻率从事、很快招致失败的人所能做得到这样的。这层意思庄子是知道的,但因为他爱惜自身而不肯用于天下;张仪、苏秦也是知道的,却以欺弄别人的国家作为演习,想要贪图富贵结果自己毁灭了自己的身躯或名声。庄子所称赞的宜僚弄丸、庖丁解牛、驼子捉蝉、纪渻子养鸡,直至伯昏瞀人站在千仞悬崖的小路上,向后倒退行走,腿跟几乎有二分露在悬崖之外;吕梁山的男子在三十仞高的瀑布之下游泳,湍急的流水冲出的泡沫直达四十里以外;没有哪件事不是这样,因为他们的精神凝聚而不分散啊。树庐叟又扫视周围的观众,这些人时间久了也就忘记了演员是在表演惊险的动作,而觉得他们和在平坦大道上没有什么两样,因为精神上与他们完全融化在一起了。厉害啊,习惯真能改变人啊。

那人对树庐叟说,祖先是从河南来到零陵的,技艺流传下来已有三代,徒弟达一百多人。家里虽有几亩薄田,却不胜赋税劳役的负担,于是带着他的妻子、以及妻子兄弟的妻子,哥哥的儿子,抱在怀中的幼孩,奔走四方卖艺以求糊口,倘有余钱还可供奉田赋。所到的江苏、浙江、广西、云南、贵州,长城以外的边界地方,都是挑担步行,也不向别人借用表演器具。所以熟悉各地的草木特性,有时拾取来补充食粮的不足,也用来喂养他们的幼儿。

树庐叟巡视那伙人,见他们穿着破旧的麻衣,一付飘泊流浪、陷于穷困的样子,却面带喜色、自得其乐,在一起相处得非常和谐融洽。无论男孩女孩,五六岁就开始教他们练功;年老而不再上场的,也都能靠积蓄维持自己的生活。他们以大路为家,以表演杂技代替种田,互相传授技艺成为本家族的谋生手段。他们的肌体被严寒酷暑、风吹雨淋、冰雪交加锻炼得更加健壮,意志经受了跋山涉水、艰难的途程、世态人情的磨砺因而处处小心,所以男女老少都显得很愚笨麻木。他们身手矫捷机敏,胜过猿猴,但他们的性格却温和得像麋鹿一样。

树庐叟因而为之深有感慨。前代君王的教诲,许久已不宣扬不推行了。这些人处身于优伶与巫觋者的行列而恬然自喜,这是为夏仲御所深恶痛绝的;但由此也更明白了天地之大,万物会各自顺应它们的规律而生长发展,就像稻子和稗草同时开花结实一样,上天对它们是并不偏心的。他们固然自以为是在演戏,所游历经过的几千上万里路上,从高楼深宅的大户人家,以至人烟稀少的村庄,也无不以戏乐来看待他们,而我老翁独以为自有其作用。我已经年老了,不能再做漂洗棉絮的事,更哪里有力量上阵打仗以试验那不龟手的药呢?只是假托几句空话记一点感想罢了。的确是这样啊。王介甫曾说“鸡鸣狗盗之徒出自孟尝君之门,所以士人由此而不肯去”。不能招致鸡鸣狗盗之徒倒也罢了,只怕吕惠卿之流的献媚奉承和巧言欺骗,甚至连鸡鸣狗盗之徒都不如。倘若鸡鸣狗盗之徒出自其门下,只会更利于招致天下的奇士,而孟尝君未必真懂得这个道理。信陵君、燕昭王知道这点,所以信陵君收留了卖浆者、赌徒、屠夫并加以重用;燕昭王以千金买下死马之骨,终于收纳贤士报了齐国的仇怨。宋朝也有张元、吴昊,即使连韩琦、范仲淹这样善于识拔才士的人都未能重用,反让他们为西夏效力。但愿不要再以我老翁的话为戏言了。可悲啊!(邓长风)

原君(〔清〕黄宗羲)

【原文】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则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人之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

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选自《四部备要》本《明夷待访录》

【译文】人类社会开始之后,人都是自私的,也是自利的。社会上对公众有利的事却无人兴办它,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去除掉它。有这样一个人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他的利益;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他的祸患。那个人的勤苦辛劳,必定是天下人的千万倍。拿出千万倍的勤苦辛劳,而自己却又不享受利益,这必然不是天下常人之情所愿意的。所以古时的君主,考虑后而不愿就位的,是许由、务光等人;就位而又离位的,是尧、舜等人;起先不愿就位而最终却未能离位的,是大禹了。难道说古代人有什么不同吗?喜好安逸,厌恶劳动,也像常人情况一样啊。

后代做人君的却不是这样了。他们认为天下的利害大权都出于自己,我将天下的利益都归于自己,将天下的祸患都归于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让天下的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将自己的大私作为天下的公利。开始时对此还觉得惭愧,时间久了也就心安理得了,将天下看作是广大的产业,把它传给子孙,享受无穷。正如汉高祖所说的“我的产业所达到的成就,与二哥相比,究竟谁多呢?”他的追逐利益的心情,不知不觉已流露于言辞了。

这没有其他原因,古时将天下看成是主,将君主看作是客,凡是君主一世所经营的,都是为了天下人。现在将君主看作主,将天下看作是客,凡是天下没有一地能够得到安宁的,正是在于为君主啊。因而当他未得到天下时,使天下的人民肝脑涂地,使天下的子女离散,以增多自己一个人的产业,对此并不感到悲惨,还说:“我本来就是为子孙创业呀。”当他已得到天下后,就敲诈剥夺天下人的骨髓,离散天下人的子女,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淫享乐,把这视作理所当然,说:“这些都是我的产业的利息呀。”既然这样,作为天下最大的祸害,只是君主而已!当初假使没有君主,人们都能得到自己的东西,人们都能得到自己的利益。唉!难道设立君主的道理本来就是这样的吗?

古时候天下的人都爱戴他们的君主,把他比作父亲,拟作青天,实在是不算过分。如今天下的人都怨恨他们的君主,将他看成仇敌一样,称他为“独夫”,本来就是他应该得到的结果。但小儒死守旧义,认为君臣间的关系存在于天地之间,难以逃脱,甚至像夏桀、殷纣那样残暴,竟还说商汤、周武王不应杀他们,而编造流传伯夷、叔齐的无从查考之事,把千千万万老百姓的死,看成与老鼠的死没有什么两样。难道天地这样大,却在千千万万的百姓之中,只偏爱君主的一人一姓吗?所以说周武王是圣人啊,孟子的话,是圣人的言论啊。后代那些想要凭着他像父亲一般、像老天一般的空名,禁止别人窥测君位的君主,都感到孟子的话对自己不利,直到废除孟子配祀孔子的地位,这难道不是来源于小儒吗?

虽是这样,如果后代做君主的,果真能保住这产业,把它永远传下去,也不怪他将天下当作私有了。既然将它看作产业,旁人想得到产业的念头,有谁不像自己呢?于是用绳捆紧,用锁加固,但一个人的智慧和力量,并不能战胜天下要得到它的众多的人。远的不过几代,近的就在自身,他们血肉的崩溃,就应在子孙的身上了。过去南朝宋顺帝愿以后世世代代都不要投生到帝王家中,而明毅宗对公主所讲的话,也说:“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这话真可痛惜啊!回想他们祖上创业之时,志在占据天下的雄心,哪有不垂头沮丧的呢?因此明白作君主的职责,那么唐尧、虞舜的时代,人人都能推让君位,许由、务光也并非超尘绝俗的人;不明了作君的职责,那么就连市井之间,人人都想得到君位,许由、务光因而绝迹于后世而听不到了。虽然君主的职分难以明了,但用片刻的荒淫享乐,不值得换取无穷的悲哀,即使是愚蠢的人也能明白这一道理的。(邓乔彬)

廉耻(〔清〕顾炎武)

【原文】《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

罗仲素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

古人治军之道,未有不本于廉耻者。《吴子》曰:“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恥,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而太公对武王:“将有三胜,一曰礼将,二曰力将,三约止欲将。故礼者,所以班朝治军而兔苴之武夫,皆本于文王后妃之化;岂有淫芻荛,窃牛马,而为暴于百姓者哉!”《后汉书》:张奂为安定属国都尉,“羌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鐻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廐;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化大行”。呜呼!自古以来,边事之败,有不始于贪求者哉?吾于辽东之事有感。

杜子美诗: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一本作“廉恥将”。诗人之意,未必及此,然吾观《唐书》,言王佖为武灵节度使,先是,土蕃欲成乌兰桥,每于河壖先贮材木,皆为节帅遣人潜载之,委于河流,终莫能成。蕃人知佖贪而无谋,先厚遗之,然后并役成桥,仍筑月城守之。自是朔方御寇不暇,至今为患,由佖之黩货也。故贪夫为帅而边城晚开。得此意者,郢书燕说,或可以治国乎!

——据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日知录集释》

【译文】《五代史·冯道传·论》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妙啊,管子的善于立论!礼义是治理人民的大法;廉耻,是为人立身的大节。大凡不廉便什么都可以拿;不耻便什么都可以做。人到了这种地步,那便灾祸、失败、逆乱、死亡,也就都随之而来了;何况身为大臣而什么都拿,什么都做,那末天下哪有不乱,国家哪有不亡的呢?然而在这四者之间,耻尤其重要。因此孔子论及怎么才可以称为士,说道:“个人处世必须有耻。”孟子说:“人不可以没有耻,对可耻的事不感到羞耻,便是无耻了。”又说:“耻对于人关系大极了,那些搞阴谋诡计耍花样的人,是根本谈不上耻的。”其所以如此,因为一个人的不廉洁,乃至于违犯礼义,推究其原因都产生在无耻上。因此(国家领袖人物)士大夫的无耻,可谓国耻。

我考察自三代以下,社会和道德日益衰微,礼义被抛弃,廉耻被掼在一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但是凛冽的冬寒中有不凋的松柏,风雨如晦中有警世的鸡鸣,那些昏暗的日子中,实在未尝没有独具卓识的清醒者啊!最近读到《颜氏家训》上有一段话说:“齐朝一个士大夫曾对我说:‘我有一个儿子,年已十七岁,颇能写点文件书牍什么的,教他讲鲜卑话,也学弹琵琶,使之稍为通晓一点,用这些技能侍候公卿大人,到处受到宠爱。’我当时低首不答。怪哉,此人竟是这样教育儿子的!倘若通过这些本领能使自己做到卿相的地位,我也不愿你们这样干。”哎!颜之推不得已而出仕于乱世,尚且能说这样的话,还有《小宛》诗人的精神,那些卑劣地献媚于世俗的人,能不感到惭愧么?

罗仲素说:教化是朝廷急要的工作;廉耻是士人优良的节操,风俗是天下的大事。朝廷有教化,士人便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天下才有良风美俗。

古人治军的原则,没有不以廉耻为本的。《吴子》说:“凡是统治国家和管理军队,必须教军民知道守礼,勉励他们守义,这是为了使之有耻。当人有了耻,从大处讲就能战攻,从小处讲就能退守了。”《尉缭子》说:“一个国家必须有慈孝廉耻的习尚,那就可以用牺牲去换得生存。”而太公望对答武王则说:“有三种将士能打胜仗,一是知礼的将士,二是有勇力的将士,三是能克制贪欲的将士。因为有礼,所以列朝治军者和粗野的武夫,都能遵循文王后妃的教化行事;难道还有欺凌平民、抢劫牛马,而对百姓实行残暴手段的么?”《后汉书》上记载:张奂任安定属国都尉,“羌族的首领感激他的恩德,送上马二十匹,先零族的酋长又赠送他金环八枚,张奂一起收了下来,随即召唤属下的主簿在羌族众人的面前,以酒酹地道:‘即使送我的马多得像羊群那样,我也不让它们进马厩;即使送我的金子多得如粟米,我也不放进我的口袋。’把金和马全部退还。羌人的性格重视财物而尊重清廉的官吏,以前的八个都尉,大都贪财爱货,为羌人所怨恨,直到张奂正直廉洁,威望教化才得到了发扬。”唉!自古以来,边疆局势的败坏,岂有不从贪求财货开始的么!我对辽东的事件不能无感。

杜子美诗道:“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有一种刻本作“廉耻将”。诗人本来的意思,未必想到这点,但我读《唐书》,讲到王佖做武灵节度使时,以前吐蕃人想造乌兰桥,每次在河边岸上事先堆积木材,都被节度使派人暗暗地运走木材,投入河流,桥始终没有造成。吐蕃人了解到王佖贪而无谋,先重重地贿赂了他,然后加紧赶工造成了桥,并且筑了小城防守。从此以后朔方防御侵掠的战事就没完没了,至今还成为边患,都是由于王佖的贪财引起的。所以贪财的人作将帅便边关到夜间也洞开着无人防守。懂得这个道理,即使是郢书燕说式的穿凿附会,或许也可以治国吧!(何满子)

与友人论门人书(〔清〕顾炎武)

【原文】伏承来教,勤勤恳恳,闵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学之无传,其为意甚盛。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门徒,立名誉,以光显于世,则私心有所不愿也。若乃西汉之传经,弟子常千余人,而位富者至公卿,下者亦为博士,以名其学,可不谓荣欤,而班史乃断之曰:“盖禄利之路然也。”故以夫子之门人,且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穀,不易得也。”而况于今日乎?

今之为禄利者,其无藉于经术也审矣。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而问以本经,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盖举唐以来帖括之浅而又废之。其无意于学也,传之非一世矣,矧纳赀之例行,而目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惟贫而不能徙业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而又皆躁竞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五经则不愿学,语之以白沙、阳明之语录,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其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以不学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而叩之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于此时而将行吾之道,其谁从之?“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若徇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以来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枉道以从人,而我亦将有所不暇。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时而兴,而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也。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

夫道之污隆,各以其时,若为己而不求名,则无不可以自勉。鄙哉硁硁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何以教之!

——据《四部丛刊》本《亭林诗文集》

【译文】拜接来信,内容殷勤恳切,怜念我年龄的衰老,而痛惜我的学业没有传人,这番心意十分深厚。但是想要我仿效过去的某些先生的做法,招收门徒,树立名声,来显耀于人世,则鄙意是不愿这样干的。比如西汉时代经师的传授经书,学生常常多至千余人,其中地位高的做到三公九卿,稍次的也可以做博士,使所授的学生扬名于世,能不称为光荣么?但是班固却评之曰:“这实在是人们走做官谋利的道路造成的结果。”所以即使孔子的弟子,尚且要学求得做官之道。孔子道:“求学三年,不去求官做的人,是不容易见到的。”而况今日之世呢?

当今世上追求富贵的人,其无须依靠经术是很明白的。一年到头所学的不过是应考的时文,倘若问他经书本文,还茫茫然不知道是出于哪里的话,实在是连唐朝帖括之学的这点浅薄的记诵都丢掉了。这种根本不存心治学的风气,相沿不止一代了,何况纳财捐官的制度通行,那些目不识丁的人也可以当上府县的教官!只有贫穷而不能改业的士子,一百人中还有一两个,但又都是读书而急于求事功的一些人,希望速成而得名于世,叫他学五经可不愿学,叫他读陈白沙、王阳明的语录,却很高兴,因为袭取这些东西是很容易的。其中有些小有才华的人,颇喜欢做诗,而现在的那些诗,不用学也可以做得出来。我跑遍天下所见到的诗集和语录的刻本,堆几积案地到处皆是,简直是一片震耳的噪音,而问他们《周南》、《召南》、《雅》、《颂》的精义,却是说不出来的。在这样的时代而想贯彻我的主张,有谁肯听从呢?“高明的木匠不肯为拙劣的木工改变或放弃规矩,后羿不肯为蹩脚的射手改变其拉弓的标准。”倘若屈从世人的喜欢而自己贬低其所学,以求招揽天下的人,来张扬自己的名声,那便是歪曲真理来追随别人,那我也没有心情花这么多的闲工夫。不过学术之在天下,一定会有机会发扬,而古代君子教诲人要学习私心所仰慕的贤者,哪怕彼此相距已有百世之久也好像是同在一室似的。我所著的《日知录》三十多卷,生平的思想和学业都在这书里,只有多抄写几本,用以分赠同志,也许可以不被害怕这书会妨碍他们的那些人所消毁,而一旦有振作世道的人物出现,得以从我的书里择取一点东西,这也就可以了我一点微小的心愿了。

学术的衰败和昌盛,各有其时代的必然,倘若为了自己的追求而不求虚名,那就没有不可以自我勖勉的。鄙陋如我固执地持以不同于当今的先生们的就是上述的原因。高明的您有什么见教呢?(何满子)

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清〕侯方域)

【原文】仆窃闻君子处己,不欲自恕而苛责他人以非其道。今执事之于仆,乃有不然者,愿为执事陈之。

执事,仆之父行也。神宗之末,与大人同朝,相得甚欢。其后乃有欲终事执事而不能者,执事当自追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大人削官归,仆时方少,每侍,未尝不念执事之才而嗟惜者弥日。及仆稍长,知读书,求友金陵,将戒途,而大人送之曰:“金陵有御史成公勇者,虽于我为后进,我常心重之。汝至,当以为师。又有老友方公孔炤,汝当持刺拜于床下。”语不及执事。及至金陵,则成公已得罪去,仅见方公,而其子以智者,仆之夙交也,以此晨夕过从。执事与方公,同为父行,理当谒,然而不敢者,执事当自追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今执事乃责仆与方公厚,而与执事薄。噫,亦过矣。

忽一日,有王将军过仆甚恭。每一至,必邀仆为诗歌,既得之,必喜,而为仆贳酒奏伎,招游舫,携山屐,殷殷积旬不倦。仆初不解,既而疑以问将军。将军乃屏人以告仆曰:“是皆阮光禄所愿纳交于君者也,光禄方为诸君所诟,愿更以道之君之友陈君定生、吴君次尾,庶稍湔乎。”仆<bzgwgz_016/bz>容谢之曰:“光禄身为贵卿,又不少佳宾客,足自娱,安用此二三书生为哉。仆道之两君,必重为两君所绝。若仆独私从光禄游,又窃恐无益光禄。辱相款八日,意良厚,然不得不绝矣。”凡此皆仆平心称量,自以为未甚太过,而执事顾含怒不已,仆诚无所逃罪矣!

昨夜方寝,而杨令君文骢叩门过仆曰:“左将军兵且来,都人洶洶,阮光禄扬言于清议堂,云子与有旧,且应之于内,子盍行乎。”仆乃知执事不独见怒,而且恨之,欲置之族灭而后快也。仆与左诚有旧,亦已奉熊尚书之教,驰书止之,其心事尚不可知。若其犯顺,则贼也;仆诚应之于内,亦贼也。士君子稍知礼义,何至甘心作贼!万一有焉,此必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若昔日干儿义孙之徒,计无复之,容出于此。而仆岂其人耶,何执事文织之深也!

窃怪执事常愿下交天下士,而展转蹉跎,乃至嫁祸而灭人之族,亦甚违其本念。倘一旦追忆天下士所以相远之故,未必不悔,悔未必不改。果悔且改,静待之数年,心事未必不暴白。心事果暴白,天下士未必不接踵而至执事之门。仆果见天下士接踵而至执事之门,亦必且随属其后,长揖谢过,岂为晚乎?而奈何阴毒左计一至于此!

仆今已遭乱无家,扁舟短棹,措此身甚易。独惜执事忮机一动,长伏草莽则已,万一复得志,必至杀尽天下士以酧其宿所不快,则是使天下士终不复至执事之门,而后世操简书以议执事者,不能如仆之词微而义婉也。仆且去,可以不言,然恐执事不察,终谓仆于长者傲,故敢述其区区,不宣。

——选自《四部备要》本《壮悔堂文集》

【译文】我私下听说,有德行的人处世立身,不应自我宽容而对别人却苛求责备,从而反对别人的政治主张。如今阁下对于我,可不是这样,愿为阁下陈述之。

阁下是我的父辈,神宗末年,跟家父一起在朝廷任职,想处得颇为融洽。而后虽然始终想为阁下效劳而不能,阁下自己应当追忆其中的原委,不必我再赘述。家父被削职归里时,我还年少,每次侍奉左右,家父没有不忆念阁下的才华,而整日嗟叹惋惜不已。到我年纪稍大一些,开始懂得读书上进,便前往金陵寻朋访友。临上路时,家父为我送行并叮嘱说:“金陵有位御史名叫成勇,虽然对我来说是后辈,但我内心却很器重他。你到金陵后,应当以他为师。还有一位老朋友方孔炤,你应当带上名片去拜访他于床前。”谈话中未提及阁下。待我到了金陵,成勇公已因得罪朝廷而离开了,仅见到方公,而他的儿子方以智,是我的故交,因此朝夕相处,过往密切。阁下和方公都是我的父辈,理应前往拜谒,然而我却不敢,阁下应当自己追忆其中的原因,不必我多言。如今阁下却责备我与方公情深意厚,而对阁下疏远。噫,也太过份了!

有一天,忽然有位王将军来拜访,态度十分谦恭。以后每次来到,总要邀我写诗,得到之后,总显得那样高兴,然后为我买酒和邀请歌妓演奏,并呼来游船,带上登山的鞋,一起游山玩水。态度极其恳切,连续多天而无倦色。起初我不了解他的目的,后来因生疑而追问王将军。于是,王将军屏退左右告诉我说:“这都是因为阮大铖希望与你结交的缘故。阮大铖近来正受到诸位的辱骂,希望你再和好友陈定生君、吴次尾君说情,幸能略加洗刷。”我严肃地辞谢他说:“阮大铖身居高位,又不缺少贵宾佳客,足以供自己玩乐,哪里需要用上这二、三位书生呢?如果我把你们的要求说给陈定生、吴次尾听,一定会再次被他们两位所拒绝。假若我私下独自和阮大铖交游,只怕对阮大铖又毫无益处。八天来承蒙尽心款待,可谓情深意厚,然而却不得不一刀两断。”这一切我平心思量,自以为并无过份之处,而阁下却一直感到怨怒不已,那我的确无法逃避其罪责了!

昨天夜里刚刚睡下,杨文骢县令敲门进来对我说:“左良玉的部队将要到来,都城里人们惶惶不安,阮大铖在清议堂扬言说,你跟他是老交情,而且和他内外相接应。你为何不赶快离开!”我才晓得阁下不单怨怒而已,而且怀恨在心,欲使我灭族而后快。我和左良玉固然是老相识,但已遵照熊尚书的教诲,写信制止他东下,可他的心事尚不得而知。倘使他冒犯朝廷,那就是贼;如果我的确在内接应,也同样是贼。有志节操守的人都略知礼义,何至于心甘情愿作贼!万一有这样的人,必定是那些日暮途穷、倒行逆施,犹如往昔魏忠贤的干儿义孙之流,无计可施,或许出此下策,而我岂是这种人?为何阁下给我罗织如此深重的罪名!

我私下感到奇怪的是,阁下常常表示希望结交天下名士,却反复无常坐失机会,以至于嫁祸于人使之灭族,这是很违背初衷的。倘使一旦回忆天下名士之所以远离阁下的缘故,未必不感到后悔,感到后悔则未必不改。果真感到后悔而加以改正,只要静待数年,阁下的心事未必不会显露出来。心事果真显露之后,天下名士未必不会接踵而来。我果真见到天下名士接踵投靠到阁下的门下来,也一定尾随在后,陪礼谢罪,恐怕还不为晚。阁下何至于筹划出如此阴险毒辣的下策!

由于遭受战乱,我如今已无家可归。如乘上小舟浪迹江湖,安置一己之身并不难。只痛惜阁下已萌生忌恨之心,要是长久隐居民间则已,万一又得志上台,必将杀尽天下之名士,来报复你以往的积怨,那末这就使天下名士终于不再投奔阁下之门。而后代操笔著书以评论阁下的人,也不可能象我这样写得文词谦恭而意思委婉了。我暂且离开这里,可以什么也不说,然而只恐阁下不能明察原委,以为我对长者态度傲慢,所以才敢于向阁下坦露自己的恳切之情,言不尽意。 (高章采)

李姬传(〔清〕侯方域)

【原文】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称之。少风调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

——选自《四部备要》本《壮悔堂文集》

【译文】名妓姓李名香,她的母亲叫贞丽。贞丽颇有任侠的风度,曾经与他人赌博,一夜之间输尽千金。她所结交的都是一些才华出众的人物,跟宜兴人陈贞慧特别要好。李香是贞丽的养女,性格也很豪爽,而且聪明伶俐,略读点书,能辨别那些当官的是否正直贤明,张溥、夏允彝都非常称赞她。李香年少时风度爽朗美好,韵致超群。十三岁那年,跟苏州艺人周如松学唱汤显祖《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四大传奇,而且能将曲调音节的细微变化尽情地表达出来。她特别擅长《琵琶记》,然而不轻易唱给别人听。

商丘侯生,于崇祯十二年来到金陵,认识了李香。她曾邀请侯生题诗,然后自己唱曲给他听作为酬谢。当初安徽人阮大铖因奉承依附阉党魏忠贤而被判罪,削职后退居金陵,遭到正直言论的抨击。实际上首先发难的是宜兴陈贞慧、贵池吴应箕,他们坚持得很有力。阮大铖不得已,想让侯生从中斡旋,于是假手干好友王将军,每日送来美酒佳肴,陪同侯生一道游玩。李香生疑道:“王将军家境清贫,不是广交朋友的人,你何不问一问他呢?”经侯生再三诘问,王将军于是屏退左右,转述了阮大铖的用意。李香私下告诉侯生说:“我从小跟随养母与宜兴陈贞慧君相识,他品德高尚,还听说吴应箕君更是铁骨铮铮。而今他们跟你都十分友好,你怎能为了阮大铖而背弃这些亲朋密友呢!况且公子你出身于世家,颇负名望,怎能去结交阮大铖呢!公子读遍万卷诗书,你的见识难道会比不上我这样的妇道人家吗?”侯公子听后大声叫好,从此便故意借醉酒而卧床不见,王将军心里颇不高兴,只得辞别而去,不再同侯公子来往。

过了不久,侯生赴考名落孙山。李香在桃叶渡设宴饯行,还特地唱了一曲《琵琶记》送他上路,说:“公子的才华名声与文章词采都很美好,和蔡邕中郎不相上下。蔡邕学问虽然不差,但难以弥补他品行上的缺陷。如今《琵琶记》里所描写的故事固然虚妄,但蔡邕曾经亲附董卓,却是不可抹杀掉的。公子秉性豪爽不受约束,再加上科场失意,从此一别,相会之期实难预料,但愿你能始终自爱,别忘了我为你唱的《琵琶记》!从今以后我也再不唱它了。”

侯生离开之后,原淮阳巡抚田仰以三百锾黄金为聘,邀李香见面,李香断然予以拒绝。田仰恼羞成怒,便故意制造流言对李香恶意中伤。李香感叹地说:“田仰难道与阮大铖有什么不同吗?我以往所赞赏侯公子的是什么?而今如果为贪图钱财而赴约,那是我背叛了侯公子!”她终于不肯与田仰相见。(高章采)

吾庐记(〔清〕魏禧)

【原文】季子礼,既倦于游,南极琼海,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曰:“此真吾庐矣!”名曰吾庐。

庐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宫之,平畴崇田,参错其下,目之所周,大约数十里,故视勺庭为胜焉。

于是高下其径,折而三之。松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之华,荫于径下,架曲直之木为槛,垩以蜃灰,光耀林木。

客曰:“斗绝之山,取蔽风雨足矣。季子举债而饰之,非也。”或曰:“其少衰乎?其将怀安也。”

方季子之南游也,驱车瘴癞之乡,蹈不测之波,去朋友,独身无所事事,而之琼海。至则飓风夜发屋,卧星露之下。兵变者再,索人而杀之,金铁鸣于堂户,尸交于衢,流血沟渎。客或以闻诸家,家人忧恐泣下,余谈笑饮食自若也。及其北游山东,方大饥,饥民十百为群,煮人肉而食。千里之地,草绝根,树无青皮。家人闻之,益忧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让余者曰:“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从。今季子好举债游,往往无故冲危难,冒险阻,而子不禁,何也?”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无死也。吾之视季子之举债冒险危而游,与举债而饰其庐,一也。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为适。终身守闺门之内,选耎趑趄,盖井而观,腰舟而渡,遇三尺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强之适江湖。好极山川之奇,求朋友,揽风土之变,视客死如家,死乱如死病,江湖之死如衽席,若是者,吾不强使守其家。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其志且乐为之,而吾何暇禁?”

季子为余言,渡海时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独起视海中月,作《乘月渡海歌》一首。兵变,阖而坐,作《海南道中诗》三十首。余乃笑吾幸不忧恐泣下也。

庐既成,易堂诸子,自伯兄而下皆有诗;四方之士闻者,咸以诗来会,而余为之记。

——选自道光刻本《易堂九子文钞·魏叔子文钞》

【译文】季子魏礼,已经对四方飘游的生活感到厌倦了:他曾经南面直到海南岛,北面到河北一带,于是筑屋于勺庭的左角,说:“这才真是我安身的地方了!”便名为“吾庐”。

吾庐在翠微峰上位址最高,群山围绕着它,高高低低的田地,交错其下,极目四望,大约有几十里,所以要比勺庭幽美。

他又顺应地势,将小径折成三段。松声迎风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这些花叶,掩映于径下,用曲直不一的木条做成栏杆,涂上了蚌壳灰,它的光泽便闪烁在林木之间了。

有人说:“筑屋于陡峭的山上,只要能遮蔽风雨就够了,季子却借债来布置,实在不值得。”也有人说:“大概季子的意志有些衰颓了吧,因而想过过安逸的生活。”

当季子南游的时候,车子奔驰在瘴气郁结的异乡,身冒不测的风险,远离朋友,独个儿无所作为,就此前往海南岛。到了那里,一夜之间大海风便将房屋吹毁,只得躺在露天之下。又碰到两次兵变,老百姓被乱兵搜寻到就遭杀害,刀剑之声响彻门庭,尸体堆积在大街上,鲜血流注于沟道。有的人把消息告诉家里,家里人吓得哭了,我却象平日一样谈笑吃喝。后来他又北游山东,恰巧逢到大荒年,灾民成群结队,煮人肉充饥。千里之内,连草根树皮都食尽了,家里人听到后,更加害怕,可是季子竟然还能到达河北。

有人责备我说:“您和季子是同胞兄弟,他又事事都听您的话,现在季子喜欢借债远游,常常受到意外的灾难,您为什么不加阻止?”我笑着说:“我原知季子是不会死的呀!我看季子的借债冒险而远游,和他的借债布置屋子是一样道理;而且人都以能实现自己志愿为舒畅。如果他只想毕生终老于内室之中,连走一步路也瞻前顾后、似进非进,盖上井盖才敢看井,系着腰舟才肯渡水,一见三尺宽的沟,立即大惊失色不敢跳越,象这样的人,我决不会强使他到江湖之上。反之,如果性喜纵情于奇山异水,寻访良朋好友,吸取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把死在外地看作死在家里,死在变乱中看作死于疾病,死在江湖间看作死在床席上一样,象这样的人,我决不会强使他坐守在家里。孔子说:‘有志气的人是连死在山沟里也毫不顾虑的。’象这样的行动,我自己虽然做不到而子弟们却能做到,并且正是出于他们的志趣乐于做去,我连赞成都来不及怎么还能阻止呢?”

季子还对我说过:渡海时同船的人都被风浪颠簸得头晕心惊不敢起床,唯有他起而赏览海上月色,还作了一首《乘月渡海歌》。兵变时,他也镇定地闭门而坐,作了三十首《海南道中诗》。我听了,便暗笑自己幸亏没有象家里人那样吓得哭泣。

吾庐筑成后,易堂的各位人士,从我大哥以下都写诗纪念,各地文士得知后,也都以诗篇来聚会,我就写了这篇《吾庐记》。(金性尧)

大铁椎传(〔清〕魏禧)

【原文】庚戌十一月,予自广陵归,与陈子灿同舟。子灿年二十八,好武事,予授以左氏兵谋兵法,因问“数游南北,逢异人乎?”子灿为述大铁椎,作《大铁椎传》。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

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折迭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扣其乡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袜,以蓝手井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数击杀响马贼,夺其物,故仇我。久居,祸且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弗声,令贼知也。”

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许人。一贼提刀突奔客,客人呼挥椎,贼应声落马,马首裂。众贼环而进,客奋椎左右击,人马仆地,杀三十许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尘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魏禧论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

——选自道光刻本《易堂九子文钞·魏叔子文钞》

【译文】庚戌年十一月,我从扬州回家,与陈子灿同船。子灿时年二十八岁,爱好弄枪使棒,我给他讲授《左传》中的兵谋兵法时,趁机问:“你走南闯北,碰到过奇异之人吗?”子灿向我讲述了大铁椎的事,于是我写了《大铁椎传》。

大铁椎,不知是什么地方人。北平陈子灿到河南去看望他的哥哥,在宋将军家里遇见了大铁椎。宋是怀庆青华镇人,擅长搏击,七省爱好技击的人都来向他学习武艺,人们因他长得雄伟健壮,所以叫他宋将军。宋将军的徒弟高信之,也是怀庆人,力气大,善射箭,比陈子灿大七岁,小时候同学,因此陈子灿曾经与他一同访问过宋将军。

当时座上有个饭量很大的客人,容貌很丑陋,右腋下夹着个大铁椎,有四五十斤重,吃饭以及拱手行礼时,一刻也不放下它。大铁椎柄上的铁链折迭围绕着,象锁上的链子,把它拉开有一丈多长。他很少跟人们交谈,说话象湖北一带的口音。问他家乡在哪,姓甚名何,都不作回答。

我们同住一个寝室,到半夜,客人说:“我走了。”话音刚落,人就不见了。陈子灿见窗门都关着,就吃惊地问高信之。高信之说:“客人刚来时,不戴帽子,不穿袜子,用蓝手井包着头,脚上缠着白布,除了大铁椎外,什么东西都没有携带,而腰带中裹着很多银子。我和宋将军都不敢问他。”陈子灿一觉醒来,客人却已打着呼噜睡在床上了。

有一天,客人向宋将军告辞说:“我当初听到你的大名时,把你当作英雄豪杰,但是现在看来你和你的门徒不能委以重任,我将走了。”宋将军竭力挽留他,他就说:“我曾屡次打杀拦路抢劫的强盗,夺取他们的财物,因此他们很恨我。我若久留此地,灾祸将会牵连到你。今晚半夜,强盗们正约我到某处决斗。”宋将军高兴地说:“我骑着马带着弓箭来助战。”客人说:“不要去,强盗本领强且人又多,我想要保护你,就不能杀个痛快。”宋将军向来自以为了不起,并且也很想看看客人的本领,就竭力请求客人同往。客人没办法,就带他一起走。将要到达决斗的地方,客人送宋将军登上一座荒废无人的堡垒,说:“你只许观看,千万别作声,以免让强盗们发觉你。”

这时,鸡叫月落,星光照着空旷的原野,百步之内能够看见人。客人骑马飞驰而下,吹了几声觱篥。一会儿,二十多个骑马的强盗从四面拥集过来,徒步行走背着弓箭跟在后面的有一百多人。一个强盗提着刀纵马冲向客人,客人大喊着挥舞起铁椎,强盗应声坠落马下,马头也被砸得碎裂。那伙强盗围成环形向前进逼,客人奋力挥舞铁椎左右猛击,强盗们连人带马栽倒在地,三十多人被杀死。宋将军屏住呼吸观看这场恶战,吓得两腿发抖,几乎从堡垒上掉下来。忽然听到客人大声呼喊道:“我走啦!”尘灰滚滚,朝着东方飞马而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魏禧评论说:张良找到了大力士,在博浪沙用铁椎捶击秦始皇,大铁椎大概也是那种人吧?老天生下有奇异才能的人,一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但我读陈亮的《中兴遗传》,发现那些才智出众、侠义刚烈、雄奇卓异的人,无声无息地不能在当代显露功绩声名的,又为什么这样多呢?是不是上天降生的人才不一定被人任用呢?还是任用他们自会有一定的时机呢?陈子灿遇见大铁椎是壬寅年,看他的相貌应当是三十岁,那么大铁椎今年已有四十岁了。子灿又曾经看见他写买东西的单子,楷书写得非常工整漂亮。(宋心昌)

宋朝

待漏院记(〔宋〕王禹偁)

【原文】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四时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气矣。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矣。是知君逸于上,臣劳于下,法乎天也。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可数也,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尔,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犹然,况宰相乎!

朝廷自国初因旧制,设宰臣待漏院于丹凤门之右,示勤政也。至若北阙向曙,东方未明;相君启行,煌煌火城,相君至止,哕哕銮声。金门未辟,玉漏偁滴。彻盖下车,于焉以息。待漏之际,相君其有思乎?

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来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畴多芜,何以辟之。贤人在野,我将进之;佞臣立朝,我将斥之。六气不和,灾眚荐至,愿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诈日生,请修德以厘之。忧心忡忡,待旦而入,九门既启,四聪甚迩。相君言焉,时君纳焉。皇风于是乎清夷,苍生以之而富庶。若然,总百官、食万钱,非幸也,宜也。

其或私仇未复,思所逐之;旧恩未报,思所荣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车马器玩,何以取之。奸人附势,我将陟之;直土抗言,我将黜之。三时告灾,上有忧也,构巧词以悦之;群吏弄法,君闻怨言,进谄容以媚之。私心慆慆,假寐而坐,九门既开,重瞳屡回。相君言焉,时君惑焉,政柄于是乎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若然,则下死狱、投远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是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复有无毁无誉,旅进旅退,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者,亦无所取焉。

棘寺小吏王某为文,请志院壁,用规于执政者。

——选自《四部丛刊》本《小畜集》

【译文】天道不说话,而万物却能顺利生长,年年有所收成,这是为什么呢?那是由于掌握四时、五行的天官们使风雨调畅的结果。皇帝不说话,而人民和睦相亲,四方万国安宁,这是为什么呢?那是由于三公商讨了治国纲要,六卿职责分明,伸张了皇帝的教化的结果。所以我们知道,国君在上清闲安逸,臣子在下勤于王事,这就是效法天道。古代的贤相名臣善于治理国家的,从皋陶、夔到房玄龄、魏征,是屈指可数的。这些人不但有德行,而且都勤劳不懈。早起晚睡为国君效力,连卿大夫都是如此,何况宰相呢!

朝廷从建国初即沿袭前代的制度,在丹凤门西边设立宰相待漏院,这是表示崇尚勤于政务。当朝见之所的门楼上映着一线曙光,东方还未大亮时,宰相就动身启行,仪仗队的灯笼火把照耀全城。宰相驾到,马车铃声叮,富有节奏。这时宫门未开,玉漏声残,侍从撩开车上帷盖,主人下车到待漏院暂息。在等候朝见之际,宰相大概想得很多吧!

有的在想,万民尚未安宁,考虑怎样使他们平安;各方少数民族尚未归顺,考虑怎样使他们前来归附。战事未息,怎样使它平息;田园荒芜,怎样使人们去开垦。德才兼备之人尚未任用,我怎样推荐他们;奸人在朝,我怎样贬斥他们。天时不正,灾害不断,我愿意辞去相位,向上天祷告以消灾灭害;各种刑罚未能息置,欺诈行为不断发生,我将请求修养德行以加强治安。怀着深深的忧虑,等待天明入宫。宫门开后,善听各方意见的天子离得很近。宰相向皇帝奏明了意见,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于是世风清平,百姓因此而富裕。如能这样,宰相位居百官之上,享受优厚的俸禄,那就不是侥幸而得,而是完全应该的。

有的在想,我有私仇未报,考虑怎样斥逐仇敌;有旧恩未报,考虑怎样使恩人荣华富贵。考虑着金钱美女,怎样到手;车马玩物,怎样取得。奸邪之徒依附我的权势,我便考虑如何提拔他们;正直之臣直言谏诤,我便考虑怎样贬谪他们。三时各地报告灾情,皇上忧虑,我便考虑怎样用花言巧语取悦皇帝;众官枉法,国君听到怨言,我便考虑怎样奉承献媚求得皇上的欢心。他为私事思绪纷乱,强自坐着假睡。宫门开了,金殿上龙目四顾,宰相提出建议,皇上被他蒙惑,政权由此而毁坏,皇位也因此而动摇。如果这样,那么即使宰相被打入死牢,或流放远地,也不是不幸,而是完全应该的。

因此可以懂得,一国之政,万人之命,系于宰相一人,难道可以不谨慎以待吗?还有一种宰相,他们没有恶名声,也没有好名声,随波逐流时进时退,窃取高位贪图利禄,滥竽充数而保全身家性命,也是不足取的。

石理寺小官吏王禹偁撰写此文,希望能把它记录在待漏院壁上,用以告诫执政的大臣。(丁如明)

黄冈竹楼记(〔宋〕王禹偁)

【原文】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蓁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敻,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披鹤氅,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清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幹、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记。

——选自《四部丛刊》本《小畜集》

【译文】黄冈地方盛产竹子,大的粗如椽子,竹匠剖开它,削去竹节,用来代替陶瓦,家家房屋都是这样,因为竹瓦价格便宜而且又省工。

子城的西北角上,矮墙毁坏,长着茂密的野草,一片荒秽,我因而就地建造小竹楼两间,与月波楼相接连。登上竹楼,远眺可以尽览山色,平视可以将江滩、碧波尽收眼底。那清幽静谧、辽阔绵远的景象,实在无法一一描述出来。夏天宜有急雨,人在楼中如闻瀑布声;冬天遇到大雪飘零也很相宜,好象碎琼乱玉的敲击声;这里适宜弹琴,琴声清虚和畅;这里适宜吟诗,诗的韵味清雅绝妙;这里适宜下棋,棋子声丁丁动听,这里适宜投壶,箭声铮铮悦耳。这些都是竹楼所促成的。

公务办完后的空闲时间,披着鹤氅,戴着华阳巾,手执一卷《周易》,焚香默坐于楼中,能排除世俗杂念。这里江山形胜之外,但见轻风扬帆,沙上禽鸟,云烟竹树一片而已。等到酒醒之后,茶炉的烟火已经熄灭,送走落日,迎来皓月,此亦是谪居生活中的一大乐事。那齐云、落星两楼,高是算高的了;井幹、丽谯两楼,华丽也算是非常华丽了,可惜只是用来蓄养妓女,安顿歌儿舞女,那就不是风雅之士的所作所为了,我是不赞成的。

我听竹匠说:“竹制的瓦只能用十年,如果铺两层,能用二十年。”唉,我在至道元年,由翰林学士被贬到滁州,至道二年调到扬州,至道三年重返中书省,咸平元年除夕又接到贬往齐安的调令,今年闰三月来到齐安郡。四年当中,奔波不息,不知道明年又在何处,我难道还怕竹楼容易败坏吗?希望接任我的人与我志趣相同,继我爱楼之意而常常修缮它,那么这座竹楼就不会朽烂了。

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撰记。 (丁如明)

 

岳阳楼记(〔宋〕范仲淹)

【原文】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讒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选自《四部丛刊》本《范文正公集》

【译文】庆历四年春天,滕子京降级到巴陵当郡守。到了第二年,便做到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于是他就重修岳阳楼,扩充其旧有的规模,又把唐代诗人和今人的诗赋刻在上面。叫我写一篇文章来记述这件事。

我看那巴陵郡最美的景致,都集中在洞庭湖上。它口中象是含着远山,腹内好似吞吐着长江,浩浩汤汤,无边无岸。清晨阳光灿烂,傍晚暮霭沉沉,气象真是千变万化。这些都是岳阳楼的宏伟壮观啊!前人已经说得很详细了。那么,我想说的是,它向北可以沟通巫峡,往南可以到达潇水和湘江,贬谪到边远地区的官吏和诗人,大多在这里聚会,他们观赏自然风光的心情,能不因各自的遭遇而有所不同吗?

在那阴雨绵绵、连月不晴的日子里,阴风发着怒吼,浊浪腾空而来,太阳和星星隐没了光芒,高山峻岭掩藏了雄姿。商人和旅客不敢上路,帆樯被吹倒,船桨被折断。傍晚时节,一片幽暗,虎在咆哮,猿在哀鸣。此刻登上这座楼啊,便有离开故国、怀念家乡、担心讒言、害怕攻讦的情绪涌上心头。举目一片萧条冷落,不禁感到无限悲凉了。

到了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时节,湖上风平浪

静,天光水色,在万顷碧波之上连成一片。沙鸥或飞或停,锦鳞游来游去。岸上的香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滩上的幽兰,摇曳着茂盛的花叶。于是漫天烟雾,扫荡一空;皓皓明月,清辉千里。水面上浮动的光圈,象跳跃着万点金星;月影停留在静止的水中,又象是一块圆圆的玉璧。渔船上飘来此唱彼和的渔歌,悠悠扬扬;这是多么快乐啊!此刻登上这座楼,便觉得心情开朗,精神愉快,可以暂时忘记一切荣誉和耻辱,当风举酒,真是喜气洋洋啊!

可叹哪!我曾经琢磨过古时候志士仁人的内心,也许与以上两种心情有所不同吧。为什么呢?他们不因为外物的影响而感到可喜,也不因为自己的遭遇而觉得悲哀。居于朝廷的高位,则为他们的百姓担忧;退身于辽远的江湖,则为他们的君主忧虑。这真是进也忧,退也忧。那么什么时候才会快乐呢?他们一定会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啊。唉,除了这样的人,我还将崇敬谁呢?

时为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 (徐培均)

朋党论(〔宋〕欧阳修)

【原文】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自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欧阳文忠公文集》

【译文】臣听说关于朋党的言论,是自古就有的,只是希望君主能分清他们是君子还是小人就好了。一般说来君子与君子因志趣一致结为朋党,而小人则因利益相团结为朋党,这是很自然的规律。

但是臣以为:小人并无朋党,只有君子才有。这是什么原因呢?小人所爱所贪的是薪俸钱财。当他们利益相同的时候,暂时地互相勾结成为朋党,那是虚假的;等到他们见到利益而争先恐后,或者利益已尽而交情淡漠之时,就会反过来互相残害,即使是兄弟亲戚,也不会互相保护。所以说小人并无朋党,他们暂时结为朋党,也是虚假的。君子就不是这样:他们坚持的是道义,履行的是忠信,珍惜的是名节。用这些来提高自身修养,那么志趣一致就能相互补益。用这些来为国家做事,那么观点相同就能共同前进。始终如一,这就是君子的朋党啊。所以做君主的,只要能斥退小人的假朋党,进用君子的真朋党,那末天下就可以安定了。

唐尧的时候,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结为一个朋党,君子八元、八恺等十六人结为一个朋党。舜辅佐尧,斥退“四凶”的小人朋党,而进用“元、恺”的君子朋党,唐尧的天下因此得到大治。等到虞舜自己做了天子,皋陶、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同时列位于朝廷。他们互相推举,互相谦让,一共二十二人结为一个朋党。但是虞舜全都进用他们,天下也因此得到大治。《尚书》上说:“商纣有亿万臣,是亿万条心;周有三千臣,却是一条心。”商纣王的时候,亿万人各存异心,可以说不成朋党了,但是纣王因此而亡国。周武王的臣下,三千人结成一个大朋党,但周朝却因此而兴盛。后汉献帝的时候,把天下名士都关押起来,把他们视作“党人”。等到黄巾贼来了,汉王朝大乱,然后才悔悟,解除了党锢释放了他们,可是已经无可挽救了。唐朝的末期,逐渐生出朋党的议论,到了昭宗时,把朝廷中的名士都杀害了,有的竟被投入黄河,说什么“这些人自命为清流,应当把他们投到浊流中去”。唐朝也就随之灭亡了。

前代的君主,能使人人异心不结为朋党的,谁也不及商纣王;能禁绝好人结为朋党的,谁也不及汉献帝;能杀害“清流”们的朋党的,谁也不及唐昭宗之时;但是都由此而使他们的国家招来混乱以至灭亡。互相推举谦让而不疑忌的,谁也不及虞舜的二十二位大臣,虞舜也毫不猜疑地进用他们。但是后世并不讥笑虞舜被二十二人的朋党所蒙骗,却赞美虞舜是聪明的圣主,原因就在于他能区别君子和小人。周武王时,全国所有的臣下三千人结成一个朋党,自古以来作为朋党又多又大的,谁也不及周朝;然而周朝因此而兴盛,原因就在于善良之士虽多却不感到满足。

前代治乱兴亡的过程,为君主的可以做为借鉴了。

(胡中行)

 

释秘演诗集序(〔宋〕欧阳修)

【原文】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

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

——选自《四部丛刊》本《欧阳文忠公文集》

【译文】我年轻时因考进士寄居京城,因而有机会遍交当时的贤者豪杰。不过我还认为:国家臣服统一了四方,停止了战争,休养生息以至天下太平了四十年,那些无处发挥才能的智谋雄伟不寻常之人,就往往蛰伏不出,隐居山林,屠宰贩运,必定有老死其间而不被世人发现的,想要跟从访求他们,与之结交而不可得。后来却认识了我那亡友石曼卿。

曼卿的为人,胸怀开阔而有大志,今人不能用他的才能,曼卿也不肯委屈自己迁就别人。没有施展志向的地方,就往往跟布衣村民饮酒嬉戏,闹得痛快颠狂也不满足。因此我怀疑所谓蛰伏而不被发现的人,或许会在亲<bzgwgz_014/bz>的玩乐中得到。所以常常喜欢跟从曼卿游玩,想借此暗中访求天下奇士。

和尚秘演和曼卿交往最久,也能够将自己遗弃在世俗之外,以崇尚气节为高。两个人相处融合毫无嫌隙。曼卿在酒中隐身,秘演则在佛教中隐身,所以都是奇男子。然而又都喜欢做诗自我娱乐。当他们狂饮大醉之时,又唱又吟,又笑又叫,以共享天下的乐趣,这是多么豪迈啊!当时的贤士,都愿意跟从他们交游,我也常常上他们家。十年间,秘演北渡黄河,东到济州、郓州,没有遇上知己朋友,困顿而归。这时曼卿已经死了,秘演也是又老又病。唉!这两个人,我竟看到了他们从壮年而至衰老,那末我自己也将衰老了吧!

曼卿的诗清妙绝伦,可他更称道秘演的作品,以为典雅劲健,真有诗人的意趣。秘演相貌雄伟杰出,他的胸中又存有浩然正气。然而已经学了佛,也就没有可用之处了,只有他的诗歌能够流传于世。可是他自己又懒散而不爱惜,已经老了,打开他的箱子,还能得到三、四百首,都是值得玩味的好作品。

曼卿死后,秘演寂寞无处可去。听说东南地区多山水美景,那儿高峰悬崖峭拔险峻,长江波涛汹涌,很是壮观。便想到那儿去游玩。这就足以了解他人虽老了可是志气尚在。在他临行之时,我为他的诗集写了序言,借此称道他的壮年并为他的衰老而悲哀。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胡中行)

梅圣俞诗集序(〔宋〕欧阳修)

【原文】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选自《四部丛刊》本《欧阳文忠公文集》

【译文】我听到世人常说:诗人仕途畅达的少,困厄的多。难道真是这样吗?大概是由于世上所流传的诗歌,多出于古代困厄之士的笔下吧。大凡胸藏才智而又不能充分施展于世的士人,大都喜爱到山头水边去放浪形骸,看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等事物,往往探究它们的奇特怪异之处,内心有着忧愁感慨愤激的郁积,这些情感化为诗兴,即寄托在怨恨讽刺之中,道出了逐臣寡妇的慨叹,而写出了人所难于言传的感受来。大概越困厄就越能写得工巧。如此说来,并非写诗使人困厄,应该是困厄后才能写出好诗来。

我的朋友梅圣俞,年轻时由于荫袭补为下级官吏,屡次被推荐去考进士,总是遭到主考部门的压制,在地方上困厄了十多年。年已五十了,还要靠别人下聘书,去当人家的办事员。郁积着自己的才能智慧,不能在事业上充分地表现出来。他家乡在宛陵,幼年时就学习诗歌,从他还是个孩童时起,写出诗句来就已使得父老长辈惊异了。等到长大,学习了六经仁义的学问,他写出的文章简古纯正,不希求苟且取悦于世人,因此世人只知道他会写诗罢了。然而当时人不论贤愚,谈论诗歌必然会向圣俞请教。圣俞也把自己不得志的地方,喜欢通过诗歌来发泄,因此他平时所写的东西,其中诗歌就特别多。社会上已经知道他了,却没有人向朝廷推荐他。从前王文康公曾看到他的诗作,慨叹地说:“二百年没有这样的作品了!”虽然对他了解很深,可还是没有加以推荐。假使他有幸得到朝廷的任用,写出如《诗经》中雅、颂那样的作品,来歌颂大宋的功业恩德,献给宗庙,使他类似于商颂、周颂、鲁颂等作者,难道不是很壮伟的吗?可惜他到老也不得志,只能写困厄者的诗歌,白白地在虫鱼之类上抒发穷苦愁闷的感叹。社会上只喜爱他诗歌的工巧,却不知道他困厄已久将要老死了,这难道不值得叹息吗?

圣俞的诗很多,自己却不收拾整理。他的内侄谢景初担心它太多容易散失,选取他从洛阳到吴兴这段时间的作品,编为十卷。我曾经酷爱圣俞的诗作,担心不能全部得到它,十分高兴谢氏能为它分类编排,就为之作序并保存起来。

从那以后过了十五年,圣俞因病在京师去世,我已痛哭着为他写好了墓志铭,便向他家索求,得到他的遗稿一千多篇,连同先前所保存的,选取其中特别好的共六百七十七篇,分为十五卷。啊,我对圣俞的诗歌已经评论得很多了,所以不再重复。

庐陵欧阳修序。(胡中行)

五代史伶官传序(〔宋〕欧阳修)

【原文】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乃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怜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新五代史》

【译文】啊!盛衰变化的规律,虽说是由天命决定,难道不也是与人事有关的吗?探究唐庄宗取得天下及其之所以失去的原因,就可以明白这个道理了。

世间传说晋王将要去世的时候,把三枝箭赐给庄宗,并且嘱咐他说:“梁朝是我的仇家。而燕王是我扶植起来的,契丹也曾和我相约拜为兄弟,却都背叛了我们而归顺了梁朝。这三者,是我遗留下来的恨事!现在给你三枝箭,你千万不要忘记你父亲未了的心愿!”庄宗接受了这三枝箭并把它们供奉在宗庙里。以后出兵作战,就派部下用一副少牢去宗庙向晋王祷告,并请出那些箭,放在锦囊里,让人肩背着它,走在队伍的前面。等到凯旋归来后,再把它放还宗庙。

当他用绳子捆绑起燕王父子,用匣子盛着梁朝君臣的头颅,送进宗庙,把箭还给先王,并把成功的消息报告亡灵的时候,那强盛的意气,可谓壮观了。等到仇敌已经消灭,天下已经平定,然而一个人在夜间一声呼喊,叛乱者就四下响应,只好苍皇向东逃出,还没碰见乱贼,军队却已离散了。君臣们互相呆看着,不知该向何处去,以至于剪断头发,对天发誓,眼泪沾湿了衣裳,又是多么的衰败啊!难道是因为取得天下艰难而失去容易吗?还是探究他的成败过程都出自人为的原因呢?

《尚书》上说:“满足会招来损害,谦虚能得到补益。”警惕与勤劳可以振兴国家,安逸和舒适可以丧失性命,这是自然的道理啊。因此当他强盛时,普天下的豪杰,没有一个能与他争雄,到他衰败时,几十个优伶来困扰他,却使他丧命亡国而被天下所讥笑。

可见,祸患常常是在细微的小事上积聚起来的,而聪明勇敢又往往在沉湎嗜好中受到困厄,难道仅是优伶就能造成祸患吗?因而写了《伶官传》。(胡中行)

 

相州昼锦堂记(〔宋〕欧阳修)

【原文】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选自《四部丛刊》本《欧阳文忠公文集》

【译文】做官做到将相,富贵之后返回故乡,这从人情上说是光荣的,从古到今都是如此啊。

大概士人在仕途不通的时候,困居乡里,那些平庸之辈甚至小孩,都能够轻视欺侮他。就像苏季子不被他的嫂嫂礼遇,朱买臣被他的妻子嫌弃一样。可是一旦坐上四匹马拉的高大车子,旗帜在前面导引,而骑兵在后面簇拥,街道两旁的人们,一齐并肩接踵,一边瞻望一边称羡,而那些庸夫愚妇,恐惧奔跑,汗水淋漓,羞愧地跪在地上,面对车轮马足扬起的灰尘,十分后悔,暗自认罪。这么个小小的士人,在当世得志,那意气的壮盛,以前的人们就将他比作穿着锦绣衣裳的荣耀。

只有大丞相魏国公却不是如此,魏国公,是相州人士。先祖世代有美德,都是当时有名的大官。魏国公年轻时就已考取高等的科第,当了大官。全国的士人们,听闻他传下的风貌,仰望他余下的光彩,大概也有好多年了。所谓出将入相,富贵荣耀,都是魏国公平素就应有的。而不像那些困厄的士人,靠着侥幸得志于一时一事,出乎庸夫愚妇的意料之外,为了使他们害怕而夸耀自己。如此说来,高大的旗帜,不足以显示魏国公的光荣,玉圭官服,也不足以显示魏国公的富贵。只有用恩德施于百姓,使功勋延及国家,让这些都镌刻在金石之上,赞美的诗歌传播在四面八方,使荣耀传于后世而无穷无尽,这才是魏国公的大志所在,而士人们也把这些寄希望于他。难道只是为了夸耀一时,荣耀一乡吗?

魏国公在至和年间,曾经以武康节度使的身份来治理过相州,便在官府的后园建造了一座“昼锦堂”。后来又在石碑上刻诗,赠送给相州百姓。诗中认为,那种以计较恩仇为快事,以沽名钓誉而自豪的行为是可耻的。不把前人所夸耀的东西当作光荣,却以此为鉴戒。从中可见魏国公是怎样来看待富贵的,而他的志向难道能轻易地衡量吗?因此能够出将入相,辛勤劳苦地为皇家办事,而不论平安艰险气节始终如一。至于面临重大事件,决定重大问题,都能衣带齐整,执笏端正,不动声色,把天下国家置放得如泰山般的安稳,真可称得上是国家的重臣啊。他的丰功伟绩,因此而被铭刻在鼎彝之上,流传于弦歌之中,这是国家的光荣,而不是一乡一里的光荣啊。

我虽然没有获得登上昼锦堂的机会,却荣幸地曾经私下诵读了他的诗歌,为他的大志实现而高兴,并且乐于向天下宣传叙述,于是写了这篇文章。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胡中行)

 

醉翁亭记(〔宋〕欧阳修)

【原文】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选自《四部丛刊》本《欧阳文忠公文集》

【译文】环绕滁州的,尽是山。那西南的几座山峰,森林沟壑更美。一眼望去郁郁葱葱,幽深秀丽的,那是琅琊山。沿着山路走六七里,渐渐听到水声潺潺,从两座山峰之间倾泻而出的,那是酿泉。泉水沿着山峰折绕,沿着山路拐弯,有一座亭子像飞鸟展翅似地,飞架在泉上,那就是醉翁亭。建造这亭子的是谁呢?是山上的和尚智仙。给它取名的又是谁呢?是自号“醉翁”的那个太守。太守和他的宾客们来这儿饮酒,只喝一点儿就醉了;而且年纪又最大,所以自号“醉翁”。其实,醉翁的意图并不在喝酒,而在欣赏山水的美景。欣赏山水美景的乐趣,是领会在心里而又寄托在酒中的。

有时太阳升起,山林中云气散尽;浮云归来,岩洞里暮色苍茫。黑暗与光明交替变化的,那是山中的黎明与黄昏。野花怒放发出清香,树木茂盛深秀成荫,风高霜白,水落石出,那是山中的四季。清晨前往,黄昏归来,四季的风光不同,乐趣也是无穷无尽的。

至于背扛肩挑的人在路边欢唱,来去行路的人在树下休息,前面的招呼,后面的答应,老老少少往返不断的,那是滁州百姓来这里游玩。到溪边钓鱼,溪水深因此鱼也肥;用酿泉造酒,泉水清因此酒也香,还有野味蔬果,横七竖八地摆在面前的,那是太守主办的宴席。宴饮酣畅的乐趣,不在于琴弦箫管;投射的中了,下棋的胜了,只见酒杯和筹码交错杂陈,人们站起坐下大声喧闹,那是宾客们乐极了。这时,有个苍颜白发的老人,昏昏然地坐在人们中间,那是太守醉了。

不久,太阳下山了。只见人影散乱,那是宾客们跟随太守回去了。树林逐渐阴暗起来,阵阵鸟鸣声忽上忽下,那是游人走后鸟儿在欢乐地跳跃,然而鸟儿只知道山林中的快乐,却不知道人们的快乐。而人们只知道跟随太守游玩的快乐,却不知道太守是把能使人们快乐作为快乐的啊。在酣醉的时候能与人们一起快乐,酒醒之后又能写文章叙述这些事情的,那是太守。太守是谁呢?是庐陵欧阳修啊。(胡中行)

 

秋声赋(〔宋〕欧阳修)

【原文】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选自《四部丛刊》本《欧阳文忠公文集》

【译文】我正在夜间读书,听到有声音从西南方而来,恐惧地侧耳倾听,心想:奇怪啊!初来时淅淅瀝瀝十分凄凉,忽然间奔腾澎湃非常汹涌,犹如波涛在黑夜里翻滚,狂风暴雨突如其来。它碰在物体上,铮铮,发出如同金属的撞击声。又如奔袭敌阵的战士,衔枚急走,听不见号令,只听见人马行走之声。我对书童说:“这是什么声音啊,你出去看看吧!”书童回来说:“月亮星星晶莹洁白,银河横挂天边,四周寂静人声悄然,奇怪的声音来自树间。”

我说:“啊,啊,好悲伤啊!这是秋声,为什么要来呢?要说那秋天所呈现的情状:其色忧郁,烟雾蒙蒙云气聚;其貌清明,天空高洁日色新;其气凛冽,刺透肌肉又入骨;其意萧索,高山冷落水寂寞。因此秋天发出的声音就是凄凄切切,犹如人们在发愤呼叫。茂盛的青草在绿地上媲美,美丽的树木郁郁葱葱惹人喜爱。但是草被秋风一拂,颜色就变;树被秋风一碰,叶子就落。那个摧残树木零落花草的力量,只是秋气的一点余力罢了。秋天,是掌管刑法的,在季节上属阴;又是象征用兵的,在五行中属金。这就是所谓天地之间的义气,常常以肃杀作为核心。自然对于万物,是春天生长,秋天结果。因此秋天在音乐上,商声就是主管西方的音调;而所谓夷则,是七月的音律。商,就是伤,万物衰老就悲伤。夷,就是戮,万物过盛就杀戮。啊,草木无情,尚且按时凋零;人作为动物,乃是万物之灵,许多忧愁有感于心,许多事情劳其外形,心中有触动,定会动其神。何况还要想念忧虑那些力不能及、智不能到的事情。这就必然会使红彤彤的脸色变得如同枯木,乌黑黑的头发变得如同繁星。为什么要用不是金石的身躯,去和草木争奇斗胜?应该想想究竟谁是害我们的贼人,又何必去怨恨那不相关的秋声?”

书童没有回答,垂下头已经熟睡,只听得四周墙壁上虫声唧唧,好像因同情我而叹息。(胡中行)

与高司谏书(〔宋〕欧阳修)

【原文】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効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

——选自《四部丛刊》本《欧阳文忠公文集》

【译文】欧阳修顿首再拜,禀告司谏足下:我十七岁时,家住随州,看到天圣二年进士及第的布告,才知道了您的姓名。当时我年纪轻,尚未与别人结交,又住在僻远的地方,只听说布告上的宋舍人兄弟,以及叶道卿、郑天休等人,因文学著名于世,因此这次进士考试号称得到了人才。而您置身其中,单单没有突出的可以称道的地方,我因而怀疑您不知是怎样一个人。以后过了十一年,我第二次到京师,您已担任了御史里行,可还是没有机会与您见一次面。只是常常向我的朋友尹师鲁打听您的贤与不贤,师鲁说您“正直有学问,是一位君子”。我还有些怀疑。所谓正直,就是不可弯曲;所谓有学问,就一定能明辨是非。

凭借着不可弯曲的气节,有能辨是非的明智,又担任谏官的职务,却随波逐流默默无言,与一般人没有任何区别,这果真是贤者吗?这不能不使我怀疑啊!自从您担任了谏官以后,我们才认识了。您一脸正气,纵论前代之事,思路清晰十分引人。褒扬正义,贬斥奸邪,没有一点谬论。啊,据有这样的辨才向人显示,谁会不爱戴您呢?虽然是我,也私下认为您大概是个真君子吧?这是我自从听说您的姓名直到与您认识,十四年中却有三次怀疑的情况。如今推究您的实际行为再来仔细分析,然后断然肯定您不是个君子。

前几天范希文贬官以后,我和您在安道家中会面,您极力诋毁讥笑希文的为人。我开头听到这些话,还怀疑您是讲着玩的。等到碰见师鲁,他也说您极力否定希文的所作所为,然后我就不再怀疑了。希文平生刚正、好学、博古通今,他立身朝廷始终如一,这是天下都知道的。如今又因为正直敢言触怒了宰相得到罪责,您既不能为他辨明无罪,又害怕有识之士会责备自己,于是就跟着别人来诋毁他,认为他应当受到贬斥,这真是太可怪了。说起人的性格,刚正果敢,怯懦软弱的性格都受之于天,不可勉强改变。虽然是圣人,也不会用办不到的事情去要求别人一定办到。如今您家中有老母,自身又爱惜官位,害怕忍饥受冻,顾念利益俸禄,因而不敢稍有违反宰相以致受刑遭祸。这也是平庸之辈的常情,只不过是做了一个不称职的谏官罢了。虽然是朝廷中的君子,也将怜悯你的无能,而不会用必须办到来要求您的。如今却不是这样,您反而昂然挺胸十分得意,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畏惧,随意诋毁希文的贤能,认为他应当遭受贬斥,希望以此掩盖自己不据理力争的过错。应该说,有能力而不敢去做,那只是愚笨之人做不到罢了。而用小聪明来掩饰自己的过错,那就成了君子的敌人了。

况且希文难道真的不贤吗?从三、四年以来,从大理寺丞做到前行员外郎,他在做待制的时候,每天备作皇帝的顾问,如今同僚中没有能与他相比的人。这难道是天子仓促起用不贤之人吗?假使天子把不贤之人当作贤人,那是聪明之中的疏忽。您身为司谏之官,是天子的耳目,当希文仓促间被起用之时,为什么不马上为天子辨明他的不贤,反而默默地不讲一句话。等到他自己失败了,然后跟着别人说他的不是。如果希文真是贤人,那么如今天子和宰相因为他违背自己的心意而斥逐贤人,您就不得不出来讲话。如此说来,那么您认为希文贤,也不免遭受责备;认为希文不贤,也不免遭受责备,大概您的过错就在于默默无言罢了。

从前汉王朝杀害萧望之和王章,估计当时朝廷中的议论,必然不肯明确地说是杀了贤者。相反必然把石显、王凤说成是忠臣,而萧望之和王章作为不贤之人而遭受罪罚。如今您真把石显、王凤看作是忠臣吗?萧望之与王章真的不贤吗?当时也有谏官,他们必定不肯承认是害怕灾祸而不向天子进言,也必定会说萧望之、王章应该被杀而不值得提出意见的。如今您看,他们真的该杀吗?那是只可欺骗当时的人们,而不可欺骗后代的。如今您又想欺骗现在的人们,就不怕后代人的不可欺骗吗?何况现在的人也未必就能欺骗啊。

我恭敬地以为,当今皇帝即位以来,进用谏官,采纳意见,如曹修古、刘越虽然已经去世,还被人们称扬。如今希文与孔道辅都由于敢于进谏而被提拔任用。您幸运地生于此时,碰到如此能听取意见的圣主,尚且不敢说一句话,为什么呢?前几天又听说御史台在朝廷中贴出布告,告诫百官不可超越本职谈论政事,这样,能够提意见的只有谏官了。假如您又不说话,那么天下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您在谏官那个位置上却不说话,就应该离职,不要妨害胜任谏官之职的他人。昨天安道遭到贬谪,师鲁也等候着罪责,您还能够有脸面去见士大夫们,出入朝廷号称谏官,那是您不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事了。所可惜的是,圣朝有事情,谏官不说而让别人去说,这种事情记载在史书上,以后使朝廷蒙受到羞辱的,是您啊!

按照《春秋》的法则,对贤者要求详尽周全。如今我还一心一意地希望您能够向天子进一言,不忍心就与您决绝,而不拿贤者来要求您。倘若您还认为希文不贤而应当斥逐,那么我今天如此为他说话,那是朋党邪恶的小人了。希望您直接带着这封信到朝廷上去,让天子判定我的罪过而杀了我,使得天下都真正了解希文应当被斥逐,这也是谏官的一大作用啊。

前几天您在安道家中,把我叫去议论希文的事情。当时有其他客人在,我不能畅所欲言。因此就写了区区此信,恭敬地希望您明察。不多言了,欧阳修再拜。(胡中行)

袁州州学记(〔宋〕李觏)

【原文】皇帝二十有三年,制诏州县立学。惟时守令,有哲有愚。有屈力殚虑,祗顺德意,有假官借师,苟具文书。或连数城,亡诵弦声。倡而不和,教尼不行。

三十有二年,范阳祖君无择知袁州。始至,进诸生,知学宫阙状。大惧人材放失,儒效阔疏,亡以称上旨。通判颍川陈君侁,闻而是之,议以克合。相旧夫子庙,狭隘不足改为,乃营治之东北隅。厥土燥刚,厥位面阳,厥材孔良。瓦壁门庑,黝垩丹漆,举以法。故生师有舍,庖廪有次。百尔器备,并手偕作。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

舍菜且有日,旴江李觏谂于众曰:“惟四代之学,考诸经可见已。秦以山西鏖六国,欲帝万世,刘氏一呼而关门不守,武夫健将,卖降恐后。何耶?诗书之道废,人惟见利而不闻义焉耳。孝武乘丰富,世祖出戎行,皆孳孳学术。俗化之厚,延于灵、献。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闻命而释兵。群雄相视,不敢去臣位,尚数十年。教道之结人心如此。今代遭圣神,尔袁得贤君。俾尔由庠序,践古人之迹。天下治,则禅礼乐以陶吾民。一有不幸,犹当仗大节,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使人有所法,且有所赖。是惟朝家教学之意。若其弄笔墨以徼利达而已,岂徒二三子之羞,抑亦为国者之忧。

此年实至和甲午夏某月甲子记。

——选自《四部丛刊》本《直讲李先生文集》

【译文】仁宗皇帝廿三年,下诏命令各州县设立学馆。那时的州县长官,有的贤明,有的愚昧。奉行诏令时,有的尽心竭力,恭敬地仰承皇帝旨意;有的装装门面,充当官、师,胡乱写一道奉诏文书了事。以致有些地方,一连几座城邑,听不到琅琅的读书声。上面倡导而地方不响应,使得教学受阻,不能推行。

仁宗皇帝三十二年,范阳人祖无择任袁州知州。初来时,就召见一班儒生,了解到学馆残缺破败的情况。他很担心人材流失,儒学的教化作用逐渐削弱,不能合乎皇上旨意。颍川人陈侁通判,听了很以为然,意见与祖无择完全一致。他们一同察看了旧有的夫子庙,觉得太狭窄,不适宜改建为学馆,于是决定在城的东北角上建造新学馆。那儿土地干燥坚硬,那儿地势朝南,那儿建筑材料非常优良。学馆的陶瓦、墙壁、大门、房廊,有深灰、雪白、朱红、漆黑诸色,完全合乎法度。所以学生、老师都有安身之所,厨房、粮仓都有安排之处。各种器物准备齐全,大家齐心协力建造,工匠技艺高超,官吏勤快不怠,没日没夜努力从事,过了一年,就将学馆建成。

在即将开学之时,旴江人李觏对众人勉励说:“那虞、夏、商、周四代办学之事,我们只需考察一下经书就可以知道。那秦始皇凭藉崤山以西之地,与六国大战,想万世称帝,被刘邦率军振臂一呼,却连关门也守不住。武官战将,争相投降惟恐落后,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秦国废弃了诗书教化之道,使众人见利忘义的缘故。汉武帝即位于民富国强之际,光武帝出身于行伍之间,都能极力推行儒学,所以民风淳厚极了,一直影响到汉灵帝、汉献帝的时代。当时,那些在野之人而敢直言的,即使有杀身之祸也不反悔自己的忠直;那些功劳大得连皇帝也感到威摄的大臣,一听到天子的命令就放下了武器。各路诸侯虎视眈眈,却都不敢称帝,这种局面尚且维持了数十年。儒家的教化之道竟能这样地维系人心。如今躬逢圣明天子,你们袁州人又遇到了贤明的官长,使你们能通过学馆的教化,追随古代圣贤的遗迹。当天下太平的时候,则可以继承礼乐来陶冶我们百姓的性情;一旦有了变故,还可以坚持节操,做臣子的为国尽忠,当人子的为父尽孝。学了儒道,可以使人有所效法,有了精神支柱。这就是国家倡导教学之意。如果到这里来只学得一套舞文弄墨的本领以求得名利,那岂仅是你们的羞耻,而且也是治国之人的忧虑。”

至和元年夏某月甲子日作记。 (丁如明)

辨奸论(〔宋〕苏洵)

【原文】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哉?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语言,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书,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语言,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因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其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被其祸,而吾将获知言之名,悲夫!

——选自《四库全书》本《宋文鉴》

【译文】事情有它必定要达到的地步,道理有它本该如此的规律。只有天下那些心境静穆的人,才能够从微小的迹象中预知日后显著的结果。月亮四周出现光环,预示天要刮风;柱石回潮湿润,表示天要下雨;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至于世间人事的变化,情理形势的因果关系,它的抽象渺茫而难以理解,千变万化而不可预测,又怎么能与天地阴阳的变化相比呢?而即使贤能的人对此也有不知道的,这是什么原因呢?就因为爱好和憎恶扰乱了他心中的主见,而利害得失又左右着他的行动啊。

从前山涛见到王衍,说:“日后给天下百姓带来灾难的,一定是这个人!”汾阳王郭子仪见到卢杞,说:“此人一旦得志,我的子孙就要被杀光了!”从今天来说,其中的道理固然可以预见一些。依我看来,王衍的为人,不论是容貌还是谈吐,固然有有利于欺世盗名的条件,然而他不妒忌、不贪污,追随大流。假如晋朝不是惠帝当政,只要有一个中等才能的君主,即使有成百上千个王衍,又怎么能扰乱天下呢?象卢杞那样的奸臣,固然足以使国家败亡,然而此人不学无术,容貌不足以打动别人,言谈不足以影响社会,如果不是唐德宗的鄙陋昏庸,又怎能受到重用呢?从这一点来说,山涛和郭子仪对王衍和卢杞的预料,也或许有不完全正确的地方。

现在有人嘴里吟诵着孔子和老子的话,身体力行伯夷、叔齐的清高行为,收罗了一批追求名声的读书人和郁郁不得志的人,相互勾结制造舆论,私下里互相标榜,自以为是颜回、孟子再世,但实际上阴险凶狠,与一般的人志趣不同。这真是把王衍、卢杞集合于一身了,他酿成的灾祸难道能够说得完吗?脸上脏了不忘洗脸,衣服脏了不忘洗衣,这是人之常情。现在却不是这样,他穿着罪犯的衣服,吃猪狗般的食物,头发象囚犯,面孔象家里死了人,却大谈《诗》、《书》,这难道合乎清理吗?凡是做事不近人情的,很少有不是大奸大恶的,竖刁、易牙、开方就是这种人。这个人借助最崇高的名声,来掩盖还没有暴露的祸患,虽然有愿意治理好国家的皇帝,和敬重贤才的宰相,还是会推举、任用这个人的。这样,他是天下的祸患就必定无疑了,而决非仅仅王衍、卢杞等人可比。

孙子说:“善于用兵的人,没有显赫的功勋。”假如这个人没有被重用,那么我的话说错了,而这个人就会发出不遇明主的慨叹,谁又能够知道灾祸会达到这种地步呢?不然的话,天下将蒙受他的祸害,而我也将获得有远见的名声,那可就太可悲了!(王兴康)

心术(〔宋〕苏洵)

【原文】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烽燧,严斥堠,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余勇,欲不尽则有余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缒兵于蜀中,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

至于必败。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

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

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则力有余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嘉祐集》

【译文】当将领的道理,首先应当培养智谋胆略,即使泰山在面前崩塌,也要脸不改色;麋鹿在前面突然出现,也要眼睛不眨,这样才可以控制战争形势有利与不利的变化,才可以应付敌人。

大凡用兵,应当崇尚正义,如果不义,即使于我有好处,也不轻易举动。并不是一动就会造成失败,而是怕将来会弄到手足无措的地步。只有正义才能激怒士卒,当士卒激起义愤时,就可驱使他们百战而不殆。

一切战争的道理是:战前要积蓄财力物力,临战时要养精蓄锐,战争打响后要鼓足勇气,胜利后要保持斗志。谨慎地做好警报工作,严密地做好侦察瞭望工作,使得耕种者一心生产,用这样积蓄财力物力;给士兵丰厚的给养,使他们得到休息,用这来养精蓄锐;打了小胜仗不松劲,吃了小败仗更要加强锻炼,用这来提高士气;用人时不要一下子满足他的欲望,用这来保持其斗志。所以,用兵就是要使士兵常常胸怀义愤,心中有欲望而总不满足。义愤不能全部爆发就勇气十足,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继续追求。所以即使统一了天下,而士兵仍不厌战,这就是黄帝经历了七十多次战争后,他的士兵依然斗志不衰的道理。如果不保持斗志,只要打了一次胜仗,这军队就用不得了。

凡是作将帅的,必须足智多谋而又威严;当士兵的,应当愚昧一点。足智多谋就使人感到莫测高深,威严就使人感到凛然不可侵犯,因此就能使士兵都紧跟将帅而听从号令,这样,怎么不要求士兵愚昧一点呢?只有士兵愚昧了,将帅才能够与他们同生共死。

凡是军事行动,必须了解敌方的主帅,了解敌方的其他将领,然后可以进行冒险行动。邓艾用绳索挂着士兵翻山越岭,偷袭蜀国,如果不是刘禅的昏庸,那么百万大军就会束手被擒,邓艾本来就是觉得可以轻视他们才冒险行动的。所以,古时候贤明的将帅,既能以自己的兵力去试探敌人,又能以敌人来检验自己的军队,因此,可以决断自己军队的行止。

凡是担任主将的法则是:必须通晓事理后才可以起兵,了解作战形势后才可以打仗,知道节制后才可以指挥军事。通晓事理则理不亏,了解作战形势则能保持不败,知道节制则不会陷入困境。见了小利不发兵,见了小患不避让,因为这些小利小患,不值得我施展才略,只有这样然后才能对付大利大患。只有留一手而不轻易施展本领的才能无敌于天下。所以一个忍字可以对付各种轻率的勇猛,一个静字可以镇定各种轻举妄动。

军队各有长处及短处,无论是敌军或我军都是一样。那么请教:“我军的长处,我拿出来发挥它,但敌军不与我较量;我军的短处;我掩藏起来搁置一边,而敌军却偏要与我较量,怎么办呢?”回答说:“我军的短处,我把它显眼地暴露出来,使敌军疑虑而退却;我军的长处,我暗中藏起保护起来,让敌军轻率大意而落入我的圈套,这就是善用长处及短处的策略。”

善于用兵的,要使士卒既要无所顾恋而又有所依赖。无所顾恋,就知道死不足惜;有所依赖,就知道不至于一定失败。手中有了短棍,碰上猛虎,就会大声喊叫,用棍去击虎;两手空空,遇到一条四脚蛇,也会吓得脸上变色而后退。这是一般人的通常心理。明白这道理的,就可以带兵了。脱掉上衣露出胸臂而手执利剑,则连乌获也不敢逼近;戴着头盔,身穿战甲,却靠着武器睡大觉,那么连小孩也能弯弓射箭把他杀死。所以善于用兵的能利用形势来巩固军队的阵容。能够利用形势来巩固自己的,那么战斗力就会无穷无尽。(丁如明)

 

张益州画像记(〔宋〕苏洵)

【原文】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作,变且中起,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攲,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繄以生,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邻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系之以诗曰:

天子在祚,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谋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东,旗动纛舒舒。西人聚观,于巷于涂。谓公暨暨,公来于于。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讹言不祥,往即尔常。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公宴其僚,伐鼓渊渊。西人来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其汝弃捐。禾麻芃芃,仓庾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有庑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缨。西人相告,无敢逸荒。公归京师,公象在堂。

——选自《四部丛刊》本《嘉祐集》

【译文】宗仁宗至和元年秋天,四川一带人传说,敌冠将要侵犯边界,驻边军士夜里惊呼,四野百姓全都逃光。谣言流步,京城上下大为震惊。正准备命令选派将帅,天子说:“不要酿成祸乱,不要助成事变。虽然众人传说纷起,但我的主意已定,外患不一定会酿成,事变却会从内部兴起。这事既不可一味用文教感化,又不可以一味用武力解决。只需要我的一二个大臣去妥善处理。谁能够处理好这既需文治又需武功的事情,我就派他去安抚我的军队。”于是众人推荐说:“张方平就是这样的人。”天子说:“对!”张公以侍奉双亲为由推辞,未获批准,于是就动身出发。冬季十一月到达蜀地。到任的那一天,就命令驻军回去,撤除守备,派人对郡县长官说:“敌寇来了由我负责,不必劳苦你们。”到明年正月初一早上,蜀地百姓象往年一样庆贺新春,于是一直相安无事。再到了明年的正月里,百姓相互商量要把张公的像安放在净众寺里,张公没能禁止得住。

眉阳人苏洵向众人说道:“祸乱没有发生,这是容易治理的;祸乱已成,这也容易治理;有祸乱的苗子,没有祸乱的表现,这叫做将要发生祸乱,祸乱将发未发之际最难治理。既不能因为有祸乱苗子而操之过急,又不能因为还没有形成祸乱而放松警惕。这至和元年秋季的局势,就象器物虽已倾斜,但还没有倒地。只有你们的张公,却能在它旁边安坐,面色不改,慢慢地起身扶正。扶正之后,从容退坐,没有一点骄矜自得之色。替天子管理小民百姓,孜孜不倦,这就是你们的张公。你们是因了这张公而得生,他就是你们的再生父母。再者张公曾对我说道:‘老百姓没有不变的性情,只看上司如何对待他们。人们都说,蜀地人经常发生变乱。所以上司就用对待盗贼的态度去对待他们,用管束盗贼的刑法去管束他们。对于本来已经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出的百姓,却用残酷的刑法去号令他们,这样百姓才忍心不顾自己这父母妻儿所依靠的身躯,而沦为与盗贼为伍,所以常常发生大乱。倘若以礼义来约束他们,用法律来差使他们,那么只有蜀人是最容易管理的。至于逼急他们而发生变乱,那么即使是齐鲁的百姓也会如此的。我用对待齐鲁百姓的方法对待蜀人,那么蜀人也会把自己当成齐鲁之人。假如任意胡来不按法律,用淫威胁迫平民,我是不愿干的。’啊,爱惜蜀人如此深切,对待蜀人如此厚道,在张公之前,我还未曾见过。”大家听了,一齐再重新行礼,并说:“是这样的。”

苏洵又说:“张公的恩情,记在你们心中;你们死了,记在你们子孙心里。他的功劳业绩,载在史官的史册上,不用画像了。而且张公自己又不愿意,如何是好?”众人都说:“张公怎么会关心这事?虽然如此,我们心里总觉不安。如今平时听得有人做件好事,一定要问那人的姓名及他的住处,一直问到那人的身材长短、年龄大小、面容美丑等情况;更有甚者,还有人讯问他平生的爱好,以便推测他的为人。而史官也把这些写入他的传记里,目的是要使天下人不仅铭记在心里,而且要显现在眼前。音容显现在人们目中,所以心里的铭记也就更加真切久远。由此看来,画像也不是没有意义。”苏洵听了,无法答对,就为他们写了这篇画像记。

张公是南京人,为人意气昂扬,有高尚节操,雅量高致,闻名天下。国家有重大事情,张公是可以托付的。末了以诗作结,写道:

大宋天子坐龙庭,甲午之年日月新。忽然蜀人谣言起,边关敌寇将兴兵。朝廷良将纷如雨,文臣谋士多如云。天子赞叹说声嘻,命我张公远出征。张公方平来东方,西风猎猎大旗扬。蜀人围观睹风采,人山人海满街巷。齐道张公真坚毅,神色镇静又安详。张公开口谕蜀人:“各自还家且安顿,谣言莫传自安宁。谣言不祥且勿听,回去照常作营生。春日动手修桑枝,秋天谷场要扫清。”蜀人磕头拜张公,称他就象父与兄。公在蜀国园林居,草木繁茂郁葱葱。宴请文官与武将,击鼓作乐咚咚响。蜀人庆贺来观望,共祝公寿万年长。姑娘佳丽美婵娟,幽娴贞静闺房间。幼儿哇哇向人啼,牙牙学语已能言。当初张公不来蜀,你辈早已填沟壑。如今庄稼多茂盛,粮仓高耸堆满谷。可感我们妇与子,欢欢喜喜庆丰足。张公本是朝中臣,天子左右得力人。天子下诏命返驾,张公岂敢不允承。修起殿堂好庄严,又有廊房又有庭。公像挂在正当中,朝服冠带宛如真。蜀人纷纷来禀告,不敢放荡作懒人。张公放心回京城,像挂殿堂传美名。(丁如明)

爱莲说(〔宋〕周敦颐)

【原文】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

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选自《四库全书》本《周元公集》

【译文】水中陆上草本木本各种鲜花,值得人们喜爱的实在繁多。晋代的陶渊明唯独喜爱菊花;自唐代以来,世人非常喜爱牡丹;可是我唯独喜爱莲花的生长于污泥之中而不被沾染,在清水里洗涤而不显妖媚,中心贯通,外表笔直,不蔓延,无枝节,香气远播越觉得清幽,俊直地挺立在水面上,只可以远远地观赏而不可以肆意地玩弄。

我总以为,菊花,是众花中的逸隐之士;牡丹,是众花中的富豪贵人;而莲花,则可以说是众花中的有德君子。唉!爱菊的人,陶渊明以后就不大听到了;对莲花的喜爱,像我这样的又有谁呢?而爱牡丹的人,倒确是多得很哪!(魏同贤)

寄欧阳舍人书(〔宋〕曾巩)

【原文】巩顿首再拜,舍人先生: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譔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荐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媿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为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脪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繇,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

幸甚,不宣。巩再拜。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曾巩集》

【译文】曾巩叩头再次拜上,舍人先生:去年秋天,我派去的人回来,承蒙您赐予书信及为先祖父撰写墓碑铭。我反复读诵,真是感愧交并。

说到铭志之所以能够著称后世,是因为它的意义与史传相接近,但也有与史传不相同的地方。因为史传对人的善恶都一一加以记载,而碑铭呢,大概是古代功德卓著、才能操行出众,志气道义高尚的人,怕后世人不知道,所以一定要立碑刻铭来显扬自己,有的置于家庙里,有的放置在墓穴中,其用意是一样的。如果那是个恶人,那么有什么好铭刻的呢?这就是碑铭与史传不同的地方。铭文的撰写,为的是使死者没有什么可遗憾,生者借此能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行善之人喜欢自己的善行善言流传后世,就发奋有所建树;恶人没有什么可记,就会感到惭愧和恐惧。至于博学多才、见识通达的人,忠义英烈、节操高尚之士,他们的美善言行,都能一一表现在碑铭里,这就足以成为后人的楷模。铭文警世劝戒的作用,不与史传相近,那么又与什么相近呢!

到了世风衰微的时候,为人子孙的,一味地只要褒扬他们死去的亲人而不顾事理。所以即使是恶人,都一定要立碑刻铭,用来向后人夸耀。撰写铭文的人既不能推辞不作,又因为死者子孙的一再请托,如果直书死者的恶行,就人情上过不去,这样铭文就开始出现不实之辞。后代要想给死者作碑铭者,应当观察一下作者的为人。如果请托的人不得当,那么他写的铭文必定会不公正,不正确,就不能流行于世,传之后代。所以千百年来,尽管上自公卿大夫下至里巷小民死后都有碑铭,但流传于世的很少。这里没有别的原因,正是请托了不适当的人,撰写的铭文不公正、不正确的缘故。

照这样说来,怎样的人才能做到完全公正与正确呢?我说不是道德高尚文章高

明的人是做不到的。因为道德高尚的人对于恶人是不会接受请托而撰写铭文的,对于一般的人也能加以辨别。而人们的品行,有内心善良而事迹不见得好的,有内心奸恶而外表良善的,有善行恶行相差悬殊而很难确指的,有实际大于名望的,有名过其实的。好比用人,如果不是道德高尚的人怎么能辨别清楚而不被迷惑,怎么能议论公允而不徇私情?能不受迷惑,不徇私情,就是公正和实事求是了。但是如果铭文的辞藻不精美,那么依然不能流传于世,因此就要求他的文章也好。所以说不是道德高尚而又工于文章的人是不能写碑志铭文的,难道不是如此吗?

但是道德高尚而又善作文章的人,虽然有时会同时出现,但也许有时几十年甚至一二百年才有一个。因此铭文的流传是如此之难;而遇上理想的作者更是加倍的困难。象先生的道德文章,真正算得上是几百年中才有的。我先祖的言行高尚,有幸遇上先生为其撰写公正而又正确的碑铭,它将流传当代和后世是毫无疑问的。世上的学者,每每阅读传记所载古人事迹的时候,看到感人之处,就常常激动得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何况是死者的子孙呢?又何况是我曾巩呢?我追怀先祖的德行而想到碑铭所以能传之后世的原因,就知道先生惠赐一篇碑铭将会恩泽及于我家祖孙三代。这感激与报答之情,我应该怎样来表示呢?

我又进一步想到象我这样学识浅薄、才能庸陋的人,先生还提拔鼓励我,我先祖这样命途多乖穷愁潦倒而死的人,先生还写了碑铭来显扬他,那么世上那些俊伟豪杰、世不经见之士,他们谁不愿意拜倒在您的门下?那些潜居山林、穷居退隐之士,他们谁不希望名声流播于世?好事谁不想做,而做恶事谁不感到羞愧恐惧?当父亲、祖父的,谁不想教育好自己的子孙?做子孙的,谁不想使自己的父祖荣耀显扬?这种种美德,应当全归于先生。我荣幸地得到了您的恩赐,并且冒昧地向您陈述自己所以感激的道理。来信所论及的我的家族世系,我怎敢不听从您的教诲而加以研究审核呢?

荣幸之至,书不尽怀,曾巩再拜上。(丁如明)

墨池记(〔宋〕曾巩)

【原文】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窪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有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记。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曾巩集》

【译文】临川郡城的东面,有块突起的高地,下临溪水,名叫新城。新城上面,有一口低洼的长方形水池,称为王羲之墨池。这是南朝宋人荀伯子在《临川记》里所记述的。王羲之曾经仰慕东汉书法家张芝,在此池边练习书法,池水都因而变黑了,这就是他的故迹。难道真的是这回事吗?当王羲之不愿受人勉强而做官的时候,他曾遍游越东各地,泛舟东海之上,以快心于山光水色之中。难道当他逍遥遨游尽情游览的时候,又曾经在此地休息过吗?王羲之的书法到了晚年才渐入佳境,看来他所以能有这么深的造诣,是因为他刻苦用功所达到的结果,而不是天才所致。但后世没有能及得上王羲之的,恐怕是他们所下的学习功夫不如王羲之吧?看来学习的功夫怎么可以少化吗!更何况对于想要在道德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的人呢?

墨池旁边现在是抚州州学的校舍。教授王君深怕关于墨池的事迹被湮没无闻,就写了“晋王右军墨池”这六个大字悬挂在门前两柱之间标明它,又对我说:“希望有篇叙记文章。”我推测王君的心意,莫非是因为爱好别人的长处,即使是一技之长也不肯让它埋没,因此就连他的遗迹一并重视起来吗?或者是想推广王羲之临池苦学的事迹来勉励这里的学生吗?人有一技之长,尚且使后代人尊崇到这般地步,更不用说仁人君子们留下来的风尚和美德会怎样地影响到后世人呢!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作记。(丁如明)

 

谏院题名记(〔宋〕司马光)

【原文】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于工商,无不得谏者。汉兴以来,始置官。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于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于名者,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于版。光恐久而漫灭,嘉祐八年,刻著于石。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回。”呜呼,可不惧哉!

——选自《四部丛刊》本《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

【译文】古时候没有专门设置谏诤的官,从公卿大夫到一般工商之民,没有不能进谏的。汉朝建立以来,开始设置谏官。将天下的政事,四海五湖的民众,治理国家的得失利弊,都集中于一个谏官身上,让他一一提出意见,那么他的责任也可以算够重的了。任此官者,应当牢牢记住那些大事情,舍弃那些小事;要先进谏那些急迫的问题,而后谏那些不很急迫的问题;要专为国家谋利,而不为自己打算。那些热中于追求声名的人其实与热中于追求私利之徒一样,这两种人与谏官的职责相距多远啊!

天禧初年,真宗下诏设置谏官六员,并明确谏官的职责。庆历年间,钱君开始将谏官们的名字写在木板上。我怕因时间长了要磨灭,在嘉祐八年,将谏官名字刻在石上。后代人会逐个指着他们的名字而议论他们说:“某某人忠诚,某某人奸诈,某某人正直,某某人邪恶。”啊,这能不叫人惧怕吗?(丁如明)

 

读孟尝君传(〔宋〕王安石)

【原文】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呼!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选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排印本《王文公文集》

【译文】世俗的人都称赞孟尝君能够搜罗人才,因此人才都投靠他的门下,而他终于借助他们的力量,得以从虎豹一样凶恶的秦国逃走。咳!孟尝君只不过是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的头目罢了,哪里称得上能搜罗人才呢?要不是这样,他完全可以凭借齐国的强大力量,得到一个真正的人才,就应该南面称王而制服秦国,还用得着这些鸡鸣狗盗之辈的能力吗?鸡鸣狗盗之辈出入他的门下,这正是真正的人才之所以不到他那里去的原因呀!(李国章)

 

游褒禅山记(〔宋〕王安石)

【原文】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之人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余于仆碑,又有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至和元

年七月某甲子,临川王某记。

——选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排印本《王文公文集》

【译文】褒禅山也被称为华山。唐代高僧慧褒开始在这座山下建房居住,而死后就葬在这里。由于这个缘故,以后就把这座山称作褒禅山。现在称作慧空禅院的地方,就是慧褒和尚生前居住的屋舍和死后埋葬的墓地。距离慧空禅院东面五里,有个称作华山洞的地方,是因为它在华山的南面而得名的。离洞百余步,有一块石碑倒在路上,碑文已经模糊不清了,唯有“花山”二字还能辨认出来。现在将“华”字读成“华实”的“华”,大概是读错音了。华山洞下面平坦而开阔,有泉水从旁边涌出,到这里游览和题字留念的人很多,这就是人们说的“前洞”。沿山向上走五六里,有一个山洞很幽深,走进去感到很寒凉。询问这个洞的深度,就是那些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也没有走到尽头,人们称它为“后洞”,我和四个同游的人举着火把走进去,进去越深,前进越难,而见到的景色就越奇异。有人感到疲倦而想出来,就说:“不出洞,火把就要烧完了。”于是大家就和他一起出来了。大概我走到的地方,比起那些喜欢游山玩水的人还不到十分之一,可是看到左右洞壁,来到这里并且题字留念的人已经很少了。大概再往深处,进去的人就更少了。这时候,我的力气还足够继续往里面走,火把也还足够照明。出洞以后,有人就责怪那提议出来的人,我也后悔跟着他一起出来,而不能尽情享受游览的乐趣。

于是,我颇有感慨。古代的人在观察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时候,往往有心得,这是因为他们思考问题很深刻,而且没有什么事物不加以考察的。那些道路平坦而又距离近的地方,游览的人就很多;道路艰险而又遥远的地方,去的人就很少。然而世界上奇特壮丽又罕见的自然风景,常常是在艰险遥远而且人们很少到达的地方。因此,不是有志向的人是不能到达的。有了志向,不随别人停止前进,但是气力不足,也不能到达目的地。既有志向又有气力,也不随着别人后退,但是到了幽深昏暗又神迷目乱的地方,没有得到外物的辅助,也不能达到目的地。然而,气力足够到达的情况下却没有到达,在别人看来是可以讥笑的,而在自己则应感到懊悔。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却不能达到目的的人,可以不必后悔,难道有谁能讥笑他呢?这就是我的心得。我看到倒在地上的石碑,又感慨古书没有保存下来,使后世的人以讹传讹而不能明白名称的真实情况,哪里能说得完呢!这就是治学的人不能不深思熟虑和谨慎择取的原因。

同游的四个人:庐陵的萧君圭字君玉,长乐的王回字深父,我的弟弟安国字平父、安上字纯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李国章)

 

同学一首别子固(〔宋〕王安石)

【原文】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正之盖亦常云尔。夫安驱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系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选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排印本《王文公文集》

【译文】江南有一位贤人,字子固,他不是现在一般人所说的那种贤人,我敬慕他,并和他交朋友。淮南有一位贤人,字正之,他也不是现在一般人所说的那种贤人,我敬慕他,也和他交朋友。这两位贤人,不曾互相往来,不曾互相交谈,也没有互相赠送过礼品。他们的老师和朋友,难道都是相同的吗?我注意考察他们的言行,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竟是多么少呀!应该说,这是他们学习圣人的结果。学习圣人,那么他们的老师和朋友,也必定是学习圣人的人。圣人的言行难道会有两样的吗?他们的相似就是必然的了。

我在淮南,向正之提起子固,正之不怀疑我的话。回到江南,向子固提起正之,子固也很相信我的话。于是我知道被人们认为是贤人的人,他们的言行既相似,又互相信任而不猜疑。

子固写了一篇《怀友》赠给我,其大意是希望互相帮助,以便达到中庸的标准才肯罢休。正之也经常这样说过。驾着车子稳步前进,辗过中庸的门庭而进入内室,除了这两位贤人还能有谁呢?我过去不敢肯定自己有可能达到中庸的境地,但也愿意跟在他们左右奔走。在他们的帮助下前进,大概能够达到目的。

唉!做官的各有自己的职守,由于个人私事的牵挂,我们之间不能经常相聚,作《同学一首别子固》,用来互相告诫,并且互相慰勉。(李国章)

 

伤仲永(〔宋〕王安石)

【原文】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丐于邑人,不使学。

予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邪!

——选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排印本《王文公文集》

【译文】金溪县人方仲永,世代务农。方仲永五岁时,还不认得笔墨纸砚,一天忽然哭闹着索要这些东西。他父亲很奇怪,就向近邻借来给他。方仲永马上写下了四句诗,并且写上自己的名字。那诗表达了孝养父母,团结宗族的意思,诗被乡里一位读书人拿去阅读。从此以后,旁人只要指定某一物作诗题,方仲永就能挥笔立就。诗的文字技巧及意境都达到一定水平。乡里人对他非常器重,并渐渐对他的父亲也礼待起来,有的施舍钱财给他。方仲永父亲觉得这是件有利可图的事,就每天携带仲永向乡里人到处乞讨,不让他进校学习。

我很久就听闻此事了,明道年间,我跟从父亲回到家乡,曾于舅家见到方仲永,他已经十二三岁了。我们叫他作诗,已经与我过去所听闻的水准不能相比了。又过了七年,我从扬州回来,再到舅家去,问起方仲永,人们告诉说:“他已天才泯灭,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我认为:方仲永的聪明颖悟,是上天赋予的。他有天赋,比起力学而成的人要优越得多;然而最终还是和平常人差不多,那是因为没有受到常人所受的教育的结果。他的天资是那样的好,只因为没有受到教育培养,尚且沦为普通人一样;现在一般说来天分不高的人自然是很多的,如果再不加以教育培养,恐怕会连一个平常人都不如吧?(丁如明)

 

答司马谏议书(〔宋〕王安石)

【原文】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选自《四部丛刊》本《临川先生文集》

【译文】安石敬白:昨日承您来信指教,我私下觉得与您交往深厚密切已非一朝一夕,可是议论国事时常常意见不同,这大概是由于我们所采取的方法不同的缘故吧。即使想要勉强多说几句,最终也必定不被您所谅解,因此只是很简略地复上一信,不再一一替自己分辨。后来又想到蒙您一向看重和厚待,在书信往来上不宜马虎草率,所以我现在详细地说出我这样做的道理,希望您看后或许能谅解我。

本来知书识礼的读书人所争辨的,尤其在于名义和实际的关系。名义和实际的关系一经辨明,天下的是非之理也就解决了。如今您来信用以指教我的,认为我的做法是侵犯了官员的职权,惹事生非制造事端,聚敛钱财与民争利,拒不接受反对意见,因此招致天下人的怨恨和诽谤。我则认为遵从皇上的旨意,在朝堂上公开讨论和修订法令制度,责成有关部门官吏去执行,这不是侵犯官权;效法先皇的英明政治,用来兴办好事,革除弊端,这不是惹事生非;替国家整理财政,这不是搜括钱财;抨击荒谬言论,责难奸佞小人,这不是拒听意见。至于怨恨和诽谤如此众多,那是早就预知它会这样的。人们习惯于苟且偷安,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士大夫们大多把不关心国事,附和世俗之见以讨好众人为得计。皇上却要改变这种状况,而我不去考虑反对的人有多少,愿意竭力协助皇上来对抗他们,那众多的反对者怎会不对我气势汹汹呢?商王盘庚迁都时,连百姓都埋怨,还不仅仅是朝廷里的士大夫而已。盘庚并不因为有人埋怨反对的缘故而改变计划,这是因为迁都是经过周密考虑后的行动,是正确的而看不到有什么可以改悔的缘故。假如您责备我占据高位已久,没有能协助皇上大有作为,使百姓普遍受到恩泽,那末我承认错误;如果说现在应当什么事也别干,只要墨守从前的老规矩就行,那就不是我所敢领教的了。

没有机会见面,衷心想念和仰慕您。(曹光甫)

 

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宋〕王安石)

【原文】三司副使,不书前人姓名。嘉祐五年,尚书户部员外郎吕君冲之,始稽之众史,而自李缭纮已上至查道,得其名;自杨偕已上,得其官;自郭劝已下,又得其在事之岁时,于是书名而镵之东壁。

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虽欲食蔬衣敝,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给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犹不行也。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

三司副使,方今之大吏,朝廷所以尊宠之甚备。盖今理财之法,有不善者,其势皆得以议于上而改为之。非特当守成法,吝出入,以从有司之事而已。其职事如此,则其人之贤不肖,利害施于天下如何也!观其人,以其在事之岁时,以求其政事之见于今者,而考其所以佐上理财之方,则其人之贤不肖,与世之治否,吾可以坐而得矣。此盖吕君之志也。

——选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排印本《王文公文集》

【译文】三司副使官署中,以往不记录历任副使的姓名。嘉祐五年,尚书户部员外郎吕冲之方才开始查考各种文献资料,终于查明了从李纮以前直至第一任度支副使查道的姓名,以及杨偕以前历任度支副使的官阶品秩,从郭劝以后,又查清了历任度支副使任职的年月,于是将他们的姓名写在石上并且刻在度支副使厅的东壁上。

能聚合天下之民众的是经济,治理天下经济的是法令,执行天下法令的是官吏。官吏不好,则虽有法令而不能贯彻;法令不当,则虽然经济形势很好而无从管理。经济形势很好而不妥善管理,那样连一般富商豪民都会有操纵市场的势力,获得垄断各种物资的利益,来与皇帝争夺黎民百姓,从而满足他们自己的无穷欲望,这不一定需要豪门强宗大势力的人才可以办到。如果到了这个地步还说是皇帝没有失去百姓,那只不过是徒有天子之名罢了。即使皇帝粗衣淡饭,终日操劳得精疲力尽,忧愁郁结于心,想使天下富足政治安定,我们知道这依旧是行不通的。由此看来制定正确的法令,选择好的官吏来贯彻,从而管理好天下的经济,即使是上古时代的尧舜也不能不以理财为第一重要的事情,更何况后世乱乱纷纷的世道呢。

三司副使是当今的大官,朝廷所以在各方面都非常器重。因为如今管理经济方面的法令,如果有不足之处,主管者就有权在朝堂上与皇帝一起讨论后而加以修正,并不一定要求死守现成的法令,把财政收支管得太死,只要听从上级的命令就算了。它的职务是这样的重要,那么担任此职的官员的好坏,关系到天下百姓的利害也就多么重要啊!我们看到历任职官的姓名,并且知道他任职的年月,来考究他的政绩对于今日的影响,而且考察他辅助皇上管理经济的方略,那么这人究竟是贤能还是不称职,把天下是否管理好,我们就可以因此而明

白了。这大概就是吕君刻石的用意所在吧。(丁如明)

 

留侯论(〔宋〕苏轼)

【原文】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世人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材,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固圯上之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帝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是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而愚以为,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一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译文】古代所谓的豪杰之士,必定有超过常人的节操,以及常人在情感上不能忍耐的气度。普通人一旦受到侮辱,就拔出宝剑跳起来,挺身去决斗,这可谈不上勇敢。世界上有堪称“大勇”的人,当突然面临意外时不惊慌失措,当无故受到侮辱时,也不愤怒,这是因为他们的抱负很大,而他们的志向又很远。

张良从圯桥上老人的手里接受了《太公兵法》,此事很奇怪。然而,又怎么能断定这位老人不是秦朝隐居的有识之士出来考验张良的呢?观察老人用以含蓄地表达自己意见的,都是圣人贤士相互间劝诫的道理。世人未加细察,以为他是鬼怪,这就不对了。而且,老人的用意并不在那本兵书上。当韩国灭亡的时候,秦国正强盛,用刀锯、鼎镬迫害天下的士人,安分守己而无罪被杀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这时即使有孟贲、夏育再世,也无所施展。一个立法严厉、苛刻的政权,它锐利的锋芒不能触犯,而当它走到末路时就可以乘虚而入了。但张良却忍不住愤恨之气,凭借一个普通人的力量,想用大铁椎的一击来达到目的。当时,张良虽然死里逃生,实在是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真太危险了!拥有万贯家财的富家子弟,决不肯死在盗贼的手里。为什么呢?因为他的身体宝贵,死在盗贼之手不值得。张良有超过世人的杰出才干,他不去规划伊尹、周公那样安邦定国的谋略,却想出了荆轲、聂政那样行刺的下策,完全因为侥幸才得以不死,这正是桥上那位老人为他深感痛惜的!所以,老人故意用傲慢无礼的行为重重地刺激他,让他能有忍耐之心,然后才可以去完成伟大的事业,所以说:“这小伙子值得一教的。”

楚庄王攻打郑国,郑襄公袒露着身体,牵了羊去迎接。楚庄王说:“郑国的国君能低声下气地对待我们,必定能取得人民的信任。”于是就从郑国撤兵。越王勾践被困在会稽山,就投降吴国做吴王的臣妾,三年中丝毫没有懈怠。如果只有报仇的志向,而没有屈从忍耐的功夫,那不过是普通人的所谓刚强。那位老人,以为张良的才干绰绰有余,就担心他的度量不足,所以就深深地挫折他青年人的刚强锐利之气,使他能够忍受住小的愤怒而去完成远大的计划。为什么要这样呢?老人与张良素昧平生,突然在野外相遇,却命令他做仆人、婢妾的事情,而张良却油然而生敬意,又不责怪老人,这样秦始皇当然不能使他惊怕,而项羽也不能使他暴怒了。

观察汉高祖刘邦所以取胜、而项羽所以失败的原因,就在于能够忍耐或不能忍耐。项羽正因为不能忍耐,所以虽然百战百胜却轻易出兵。高祖刘邦能够忍耐,保存强大的兵力以等待项羽的衰亡,这是张良教会他的。当淮阴侯韩信攻占了齐地,想自立为王时,刘邦勃然大怒,并且显露于言辞和脸色。由此看来,刘邦还有刚强而不能忍耐的盛气,除了张良,又有谁能替他补正呢?

太史公司马迁曾猜测张良一定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汉,但实际上张良的身材、相貌就像少妇、少女,同他的志向和气概并不相称,所以我以为这就是张良所以为张良的特别之处啊! (王兴康)

 

贾谊论(〔宋〕苏轼)

【原文】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舜尧,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闷,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谊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译文】不是才能难得,而是自己把才能施展出来实在困难。可惜啊,贾谊是辅佐帝王的人才,却未能施展自己的才能。

君子要想达到长远的目标,则一定要等待时机;要想成就伟大的功业,则一定要能够忍耐。古代的贤能之士,都有建功立业的才能,但有些人最终未能施展其才能于万一,未必都是当时君王的过错,也许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我看贾谊的议论,照他所说的规划目标,即使夏、商、周三代的成就又怎能远远地超过它?遇到象汉文帝这样的明君,尚且因未能尽才而郁郁死去,照这样说起来,如果天下没有尧、舜那样的圣君,就终身不能有所作为了吗?孔子是圣人,曾周游天下,只要不是极端无道的国家,他都想勉力扶助,希望终有一天能实践他的政治主张。将到楚国时,先派冉有去接洽,再派子夏去联络。君子要想得到国君的重用,就是这样的殷切。孟子离开齐国时,在昼地住了三夜才出走,还说:“齐宣王大概会召见我的。”君子不忍心别离他的国君,感情是这样的深厚。公孙丑向孟子问道:“先生为什么不高兴?”孟子回答:“当今世界上(治国平天下的人才),除了我还有谁呢?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君子爱惜自己是这样的无微不至。如果做到了这样,还是得不到施展,那么就应当明白世上果真已没有一个可以共图大业的君主了,也就可以没有遗憾了。象贾谊这样的人,不是汉文帝不重用他,而是贾谊不能利用汉文帝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啊。

周勃曾亲手持着皇帝的印玺献给汉文帝,灌婴曾联合数十万兵力,决定过吕、刘两家胜败的命运,他们又都是汉高祖的旧部,他们这种君臣遇合的深厚情分,哪里只是父子骨肉之间的感情所能比拟的呢?贾谊不过是洛阳的一个青年,要想使汉文帝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全部弃旧图新,也真太难了。作为贾谊这样的人,应该上面取得皇帝的信任,下面取得大臣的支持,对于周勃、灌婴之类的大臣,要从容地、逐渐地、感情深厚地结交他们,使得天子不疑虑,大臣不猜忌,这样以后,整个国家就会按我的主张去治理了。不出十年,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怎么能在顷刻之间就突然对人痛哭起来呢?看他路过湘江时作赋凭吊屈原,心绪紊乱,十分忧郁愤闷,大有远走高飞、悄然退隐之意。此后,终因经常感伤哭泣,以至于短命早死,这也真是个不善于身处逆境的人。谋略一旦不被采用,怎么知道就永远不再被采用呢?不知道默默地等待形势的变化,而自我摧残到如此地步。唉,贾谊真是志向远大而气量狭小,才力有余而识见不足。古人有出类拔萃的才能,必然会不合时宜而招致困境,这就是所以若非英明智慧、不受蒙蔽的君主,就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古人和今人都称道苻坚能从草野平民之中起用了王猛,在很短时间内全部斥去了原来的大臣而与王猛商讨军国大事。苻坚那样一个平常之辈,竟能占据了半个中国,这道理就在于此吧。我很惋惜贾谊的抱负未能施展,所以对此加以详尽的评论。同时也要使君主明白:如果得到了象贾谊这样的臣子,就应当了解这类人有孤高不群的性格,一旦不被重用,就会忧伤颓废,不能重新振作起来。而象贾谊这种人,也应该有节制地发泄自己的情感啊!(丁如明)

超然台记(〔宋〕苏轼)

【原文】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

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边。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译文】凡是事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如有可观赏的地方,就一定有快乐,不必一定是奇险伟丽之景。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使人饱。类推开去,我到哪儿会不快乐呢?

人们之所以求福避祸,是因为福能带来快乐,祸会引起悲伤。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能满足我们欲望的外物却是有限的。孰美孰丑,在心中争论不已,取此舍彼,又在眼前选择不停,这样可乐之处常常很少,可悲之处常常很多,这叫做求祸避福。求祸避福,难道是人之常情吗!这是外物蒙蔽人呀!他们只游心于事物的内部,而不游出于事物的外面;事物本无大小之别,如果人拘于其内部而来看待它,那么没有一物不是高大的。它以高大的形象临视着我,那么我常常会眼花缭乱犹豫反复了,如同在隙缝中看人争斗,又哪里能知道谁胜谁负?因此,美丑交错而生,忧乐夹杂并出,这不是很大的悲哀么!

我从钱塘调任到胶西地方来做知州,舍去坐船的安逸,而承受坐车骑马的劳累;放弃墙壁雕绘的漂亮住宅,而蔽身在粗木造的居室里;离开了湖山的景观,而行走在种植桑麻的野地里。刚到之时,连年收成不好,盗贼到处都有,案件也多不胜数;而厨房内空空如也,每天只吃枸杞菊花,人们一定都怀疑我会不快乐。过了一年,我面腴体丰,头发白的地方,也一天天变黑了。我既喜欢这里的风俗淳厚,而这里的官吏百姓也习惯于我的笨拙质朴,因此,在这里修整花园菜囿,打扫干净庭院屋宇,砍伐安丘、高密县的树木,来修补破败之处,作为苟且求安的法子。在园子的北面,靠着城墙而造的台已经很旧了,稍稍修葺使它焕然一新,常常与众人一起登台观赏。放开心意,尽展情志。从台上向南望去,是马耳山、常山,它们忽出忽没,时隐时现,若近若远,也许有隐士住在那里吧?而东面是卢山,秦人卢敖就是在那里隐遁的。向西望去是穆陵关,高高地如同城郭一般,姜太公、齐桓公的遗风,尚有留存。向北俯视潍水,不禁慨叹万分,想起了淮阴侯韩信的赫赫战功,又哀叹他不得善终。这台高大而又平稳,进深而又明亮,夏凉冬暖。雨雪纷飞的早晨,微风明月的夜晚,我没有不在那里的,客人们没有不跟从着我的。采摘园子里的蔬菜,钓取池塘里的游鱼,酿米酒,煮糙米,大家吃喝着,说道:“游玩真痛快啊!”

当时,我的弟弟子由恰在济南,听说了这件事,写了一篇赋,并且把这台命名为“超然”,以表示我到哪儿都快乐的原因,在于我的心能超出于事物之外啊!(王水照)

 

喜雨亭记(〔宋〕苏轼)

【原文】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木,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邪?”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歌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繄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译文】这座亭子用雨来命名,是为了纪念喜庆之事。古时候有了喜事,就用它来命名事物,表示不忘的意思。周公得到天子赏赐的稻禾,便用“嘉禾”作为他文章的篇名;汉武帝得了宝鼎,便用“元鼎”称其年号;叔孙得臣打败狄人侨如,便用侨如作为儿子的名字。他们的喜事大小不一样,但表示不忘的意思却是一样的。

我到扶风的第二年,才开始造官邸,在堂屋的北面修建了一座亭子,在南面开凿了一口池塘,引来流水,种上树木,把它当作休息的场所。这年春天,在岐山的南面下了麦雨,占卜此事,认为今年是个好年成。然而此后整整一个月没有下雨,百姓才因此忧虑起来。到了三月的乙卯日,天才下雨,甲子日又下雨,百姓们认为下得还不够;丁卯日又下了大雨,一连三天才停止。官吏们在院子里一起庆贺,商人们在集市上一起唱歌,农夫们在野地里一起欢笑,忧愁的人因而高兴,生病的人因而痊愈,而我的亭子也恰好造成了。

于是,我在亭子里向客人举杯劝酒,问他们道:“‘五天不下雨可以吗?’你们会回答说:‘五天不下雨,就长不成麦子了。’又问‘十天不下雨可以吗?’你们会回答说:‘十天不下雨就养不活稻子了。’没有麦没有稻,年成自然荒歉了,诉讼案件多了,而盗贼也猖獗起来。那么我与你们即使想在这亭子上游玩享乐,难道可能做得到吗?现在上天不遗弃这里的百姓,刚有旱象便降下雨来,使我与你们能够一起在这亭子上游玩赏乐的,都靠这雨的恩赐啊!这难道又能忘记的吗?”

既用它来命名亭子以后,又接着来歌唱此事。歌辞道:“假使上天下珍珠,受寒的人不能把它当作短袄;假如上天下白玉,挨饿的人不能把它当作粮食。一场雨下了三天,这是谁的力量?百姓说是太守,太守说没有这力量。归功于天子,天子也否认。归之于造物主,造物主也不把它当作自己的功劳,归之于太空。而太空冥然飘渺,不能够命名它,我因而用雨来命名我的亭子。”(王水照)

 

石钟山记(〔宋〕苏轼)

【原文】《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空空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译文】《水经》上说:“彭蠡湖的入口处,有一座石钟山。”郦道元注解认为,“这里下临深潭,微风鼓动着波浪,湖水与山石相击,而发出洪钟般的声响。”这种解说,人们常有怀疑。现在拿钟或磬放在水中,即使是大风浪,也不能使它发出响声,何况是石头呢?到了唐朝的李渤,才开始查访这石山的旧迹,寻得两块石头在水潭边,他“敲敲石头,听听声音,南边那块石头的声音模糊厚重,北边那块石头的声音清脆悠远,停止敲击声音仍在散播,余音袅袅,久久才消失”,他自以为探得原由了。但是这种解说,我更加怀疑。石头铿然有声的到处都有,而单单这里的石头用“钟”来命名,这是什么原因呢?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日,我从齐安郡乘船到临汝去,我的长子苏迈将到饶州德兴去做县尉,我送他到湖口,因此有机会看到李渤所说的“石钟”。寺庙里的和尚派一个小童拿着斧头,在乱石中挑一两块去敲敲,石头空空作响,我当然讥笑而不信这种解释的。待到晚上月明的时候,我只与苏迈坐了小船,来到峭壁下面。看到有块大石斜立着有千尺之高,象猛兽奇鬼一般,阴森森地象要搏击人;而山上栖息着的隼鹰,听见人声也惊然而起,在云中磔磔地叫着;又有象老人在山谷中边咳嗽边笑的声音,有人说:“这是鹳鹤啊!”我正犹豫着想回去,但从水面上突然响起了巨声,轰隆轰隆地象敲钟擂鼓之声而不停止,船夫大为恐慌,我慢慢地去察看,发现山下都是石洞石缝,不知有多深,微波涌进了洞、缝,流转奔腾,因而产生轰隆的声响。船转回到两山之间,刚准备进港,发现水流中间有块巨石拦住,上面可坐百人,里面空着又有很多洞穴,与风、水互相吞吐,发出物体相撞声和钟鼓齐鸣声,与先前轰隆的声音相呼应,如同奏乐一般。我就笑着对苏迈说:“你记得吗?轰隆的声音,象周景王的无射钟所发出的,撞击声和钟鼓声,又象是魏庄子的歌钟所发出的。古人不骗我们呀!”

事情不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就妄断有无,这可以吗?郦道元所看到的,大概与我相同,但他说得不详尽;一般士大夫们终究不愿亲驾小船夜泊峭壁之下,所以不能知道真相;而渔夫船夫,虽然知道了却无法写下来,这就是世上不能把真相传布开来的原因呀。而识见浅陋的人,竟用斧头敲击石头的方法来探求,自以为求得了结果。我所以记下了以上的经过,是因为叹惜郦道元的解释过于简略,也嘲笑李渤的解释太浅陋了。(王水照)

方山子传(〔宋〕苏轼)

【原文】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下,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与!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苏轼选集》

【译文】方山子,是光州、黄州一带的隐士。年轻时,仰慕汉代游侠朱家、郭解的为人,乡里的游侠之士都尊奉他。年岁稍长,就改变志趣,发奋读书,想以此来驰名当代,但是一直没有交上好运。到了晚年才隐居在光州、黄州一带名叫岐亭的地方。住茅屋,吃素食,不与社会各界来往。放弃坐车骑马,毁坏书生衣帽,徒步来往于山里,没有人认识他。人们见他戴的帽子上面方方的且又很高,就说:“这不就是古代乐师戴的方山冠遗留下来的样子吗?”因此就称他为“方山子”。

我因贬官居住在黄州,有一次经过岐亭时,正巧碰见了他。我说:“啊哟,这是我的老朋友陈慥陈季常呀,怎么会住在这里的呢?”方山子也惊讶地问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把原因告诉了他,他低头不语,继而仰天大笑,请我住到他家去。他的家里四壁萧条,然而他的妻儿奴仆都显出怡然自乐的样子。

我对此感到十分惊异,就回想起方山子年轻的时候,曾是个嗜酒弄剑,挥金如土的游侠之士。十九年前,我在岐下,见到方山子带着两名骑马随从,身藏两箭,在西山游猎。只见前方一鹊飞起,他便叫随从追赶射鹊,未能射中。方山子拉紧韁绳,独自跃马向前,一箭射中飞鹊。他就在马上与我谈论起用兵之道及古今成败之事,自认为是一代豪杰。至今又过了多少日子了,但是一股英气勃勃的神色,依然在眉宇间显现,这怎么会是一位蛰居山中的人呢?

方山子出身于世代功勋之家,例应有官做,假如他能厕身官场,到现在已得高官荣名了。他原有家在洛阳,园林宅舍雄伟富丽,可与公侯之家相比。在河北地方还有田地,每年可得上千匹的丝帛收入,这些也足以使生活富裕安乐了。然而他都抛开了,偏要来到穷僻的山沟里,这难道不是因为他独有会心之处才会如此的吗?

我听说光州、黄州一带有很多奇人逸士,常常假装疯颠、衣衫破旧,但是无法见到他们。方山子或许能遇见他们吧。(丁如明)

 

日喻说(〔宋〕苏轼)

【原文】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

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能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也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译文】有一个生来失明的人不认识太阳,就向明眼人请教,有人告诉他说:“太阳的形状象铜盘。”说着敲击铜盘使瞎子听到声音。有一天,瞎子听到钟声响,认为那就是太阳了。又有人告诉瞎子说:“太阳的光亮象蜡烛。”瞎子摸了蜡烛知道了形状。有一天,瞎子摸到了管乐器籥,又认以为是太阳了。太阳与钟、籥差得远呢,而瞎子却不知道这三者的区别。这是由于瞎子从未见过太阳而只是听人说说的缘故。

抽象的道理比起太阳来要难见得多了,而普通人尚未明白它,也与瞎子不知道太阳没有什么两样。了解道的人要告诉别人什么是道,即使用巧妙的比喻去很好地开导,也并不比铜盘与蜡烛的比喻更形象。从铜盘到钟,从蜡烛到籥,一个譬喻接着一个譬喻地形容变化,这还有尽头吗?所以世上讲道的人,有的是就其看到的来解释道,有的是没有见过道而主观猜想它,这两者全都是求道的弊病。然而道是永远不可求得的吗?我说:“道是可以自然而然地得到而不可以强求的。”什么叫自然而然地得到?孙武子说:“善于用兵的人能使敌人自投罗网,而不陷入敌人的圈套。”子夏说:“各行各业的手工艺人在作坊里完成他们的工作,君子通过学习而得到道。”不去强求而自然而然得到,这就是致的意思吧!

南方多善于潜水的人,这是因为天天与水为伴的缘故。他们七岁就能趟着水走,十岁就会游泳,十五岁就会潜水了。那潜水的人难道是随便学会潜水的吗?一定是掌握了水的规律。天天与水打交道,那么十五岁就可以熟悉水性。从小不接触江河湖水的人,即使过了三十岁,连看到舟船也会害怕它。所以北方的勇士,向会潜水的人请教了怎样潜水的方法,照着潜水人的讲解而到河里去试着游水,却没有一个不遭没顶之灾的。所以凡是想不学习而一心求道的,其实都象北方人学潜水一样。

过去国家以诗赋考试录取士人,士人所学繁杂而不崇尚儒道;现在用经义考试录取士人,士人明白要追求儒道却不肯专心学习。渤海人吴彦律,是位立志勤学的人,将去礼部应试,我写了《日喻》以勉励他。(丁如明)

 

答谢民师书(〔宋〕苏轼)

【原文】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馀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译文】最近我俩分别之后,多次承你来信问候,详知你日常起居安好,十分欣慰。我禀性刚直简慢,学问迂阔,才质驽钝,因事连年被摘,不敢再自居于士大夫行列。自从回到海北,见到旧日亲友,也已经漠然如同隔代之人,何况与您平素没有交往,还敢与您订交吗?您数次屈尊光临,立谈之间一见如故,使我万分欣幸,意想不到,无法用言辞来形容。

您给我看的书启、诗赋、杂文,我已读了多遍。大作犹如行云流水,原本无一定的形式,飘荡流动,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文理毫不做作,千姿百态,舒卷自如。孔子说:“说话不讲究文采,流传就不会广远。”又说:“言辞只求能表达意思就行了。”言辞仅要求能达意,好象是不讲究文采,这是很不对的。要把握住事物的微妙处,真象拴风捉影那样难。心中能把事物彻底弄清楚的,大概在千万人中也找不到一个,而何况是要用口说和手写把事物表达清楚呢?表达清楚的,这就叫“辞达”。言辞要做到能够达意,那么文采就运用不尽了。扬雄喜欢用艰深的辞藻来文饰浅显易懂的意思,假如直捷了当地说出来,就人人都能明白了。这种写作方法正是扬雄自己所批评的“雕虫篆刻”那一套。他的《太玄》、《法言》都属于这一类。而他偏偏只对作赋追悔,这是为什么呢?终身经营雕虫小技,而写作《太玄》、《法言》时仅仅变有韵之文为无韵之文,便称之为经,这可以吗?屈原作的《离骚》,是《风》、《雅》传统的再发展,即使与日月争辉也不逊色。难道我们可以因为它象赋而称之为雕虫小技吗?如果贾谊赶上了作孔子的学生,那么他的学行已经足以“入室”了。而扬雄却因他作过辞赋而贬低他,以至与司马相如等同。象这样浅陋的见解,在扬雄身上是很多的。这些话可以同明白人说,不能同一般人讲,我因为议论文章,所以偶然谈到。欧阳修先生说:“文章象赤金美玉,市上本有定价,不是凭谁的一句话就能论定价格的贵贱。”我啰里啰索讲了一大堆,对您未必有什么好处吧,真是惭愧惶恐不已。

您索要惠力寺法雨堂的题字,我本来不善于书写大字,勉强写来终究不好,又加上船上地方狭窄难以书写,所以未能遵命写好。但是我将路过临江,理当前去游览。或者寺僧要我写一点什么,我会写上几句留在寺院内,以安慰您的乡土之思。今天到达峡山寺,稍作逗留后就离开。相距越来越远,希望你千万随时珍重。(丁如明)

 

潮州韩文公庙碑(〔宋〕苏轼)

【原文】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得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州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七年,诏拜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影不能望。作书抵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於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译文】一个普通人却成为千百代的榜样,一句话却成为天下人效法的准则。这是因为他们的品格可以与天地化育万物相提并论,也关系到国家气运的盛衰。他们的降生是有来历的,他们的逝世也是有所作为的。所以,申伯、吕侯由高山之神降生,傅说死后成为天上的列星,从古到今的传说,是不可否认的。孟子说:“我善于修养我盛大正直的气。”这种气,寄托在平常事物中,又充满于天地之间。突然遇上它,那么,王公贵族就会失去他们的尊贵,晋国、楚国就会失去它们的富有,张良、陈平就会失去他们的智慧,孟贲、夏育就会失去他们的勇力,张仪、苏秦就会失去他们的辩才。是什么东西使它这样的呢?那一定有一种不依附形体而成立,不依靠外力而行动,不等待出生就存在,不随着死亡就消逝的东西了。所以在天上就成为星宿,在地下就化为河川山岳;在阴间就成为鬼神,在阳世便又成为人。这个道理十分平常,不值得奇怪的。

自从东汉以来,儒道沦丧,文风败坏,佛、道等邪说一齐出现。经历了唐代贞观、开元的兴盛时期,依靠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等名臣辅佐,还不能挽救。只有韩文公从普通人里崛起,在谈笑风生中指挥古文运动,天下人纷纷倾倒追随他,使思想和文风又回到正路上来,到现在已经有三百年左右了。他的文章使八代以来的衰败文风,得到振兴,他对儒道的宣扬,使天下人在沉溺中得到拯救,他的忠诚曾触犯了皇帝的恼怒,他的勇气能折服三军的主帅:这难道不是与天地化育万物相并列,关系到国家盛衰,浩大刚正而独立存在的正气吗?

我曾谈论过天道和人事的区别:认为人没有什么事不能做出来,只是天不容许人作伪。人的智谋可以欺骗王公,却不能欺骗小猪和鱼;人的力量可以取得天下,却不能取得普通老百姓的民心。所以韩公的专心诚意,能够驱散衡山的阴云,却不能够挽回宪宗佞佛的执迷不悟;能够驯服鳄鱼的凶暴,却不能够制止皇甫镈、李逢吉的诽谤;能够在潮州老百姓中取得信任,百代都享受庙堂祭祀,却不能使自身在朝廷上有一天的平安。原来,韩公能够遵从的,是天道;他不能屈从的,是人事。

从前,潮州人不知道学习儒道,韩公指定进士赵德做他们的老师。从此潮州的读书人,都专心于学问的研究和品行的修养,并影响到普通百姓。直到现在,潮州被称为容易治理的地方。确实不错啊,孔子曾说过这样的话:“有地位的人学了道理,就会爱护人民;地位低的人学了道理,就容易治理。”潮州人敬奉韩公,吃喝的时候必定要祭祀他,水灾旱荒、疾病瘟疫,凡是有求助于神灵的事,必定到祠庙里去祈祷。可是祠庙在州官衙门大堂的后面,百姓以为进出不方便。前任州官想申请朝廷建造新的祠庙,没有成功。元祐五年,朝散郎王涤先生来担任这个州的知州,凡是用来培养士子,治理百姓的措施,完全以韩公为榜样。老百姓心悦诚服以后,便下命令说:“愿意重新修建韩公祠庙的人,就来听从命令。”老百姓高高兴兴地赶来参加这项工程。在州城南面七里选了一块好地方,一年后新庙就建成了。

有人说:“韩公远离京城约万里,而贬官到潮州,不到一年便回去了,他死后有知的话,是不会深切怀念潮州的,这是明摆着的。”我说:“不是这样的,韩公的神灵在人间,好比水在地上,没有什么地方不存在。而且潮州人信仰得特别深厚,思念得十分恳切,每当祭祀时,香雾缭绕,不由涌起悲伤凄怆的感觉,就象见到了他,好比挖一口井得到了水,就说水只在这个地方,难道有这个道理的吗?”元丰七年,皇帝下诏书封韩公为昌黎伯,所以祠庙的匾额上题为“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州人请我书写他的事迹刻在石碑上,因此作首诗送给他们,让他们歌唱着祭祀韩公,歌词说:

您从前骑龙邀游在白云乡,双手拨动银河,挑开天上的云彩,织女替您织成云锦衣裳。您轻快地乘着风来到皇帝的身旁,下降到人间,为混乱的俗世扫除异端。您在西边游览了咸池,巡视了扶桑,草木都披上了您的恩泽,承受着您的光辉普照。您追随李白、杜甫,与他们一起比翼翱翔,使张籍、皇甫湜奔跑流汗、两腿都跑僵了,也不能仰见您那能使倒影消失的耀眼光辉。您上书痛斥佛教,讽谏君王,被邀请到潮州来观看,中途又游览了衡山和湘水,经过了埋葬帝舜的九嶷山,凭吊了娥皇和女英。到了潮州,祝融为您在前面开路,海若躲藏起来了,您管束蛟龙、鳄鱼,好象驱赶羊群一样。天上缺少人材,天帝感到悲伤,派巫阳唱着歌到下界招您的英魂上天。用牦牛作祭品,用鸡骨来占卜,敬献上我们的美酒;还有殷红的荔枝,金黄的香蕉。您不肯稍作停留,使我们泪下如雨,只得送您的英灵,披着头发,轻快地返回仙乡。(王从仁)

 

前赤壁赋(〔宋〕苏轼)

【原文】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译文】壬戌年的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和客人荡着船儿,在赤壁的下面游览。清凉的风缓缓吹来,水面上不起波浪。我端起酒杯劝客人们喝酒,朗颂“明月”的诗歌,高唱“窈窕”的篇章。一会儿,月亮从东山上升起,在斗宿和牛宿之间逗留不前。白濛濛的水气笼罩江面,江水的泛光和天空连成一片。任凭小船向何处漂荡,越过茫茫无边的江面。江面是那么浩瀚啊,船儿象凌空乘风而行,不知道将要飞向何方;我们轻快地飘起啊,象脱离尘世,无牵无挂,飞升到仙境的神仙。

这时,酒喝得十分欢畅,我敲着船边唱起歌来,歌词说:“桂木做的棹啊兰木做的桨,划开清澈澄明的江水,迎着江面浮动的月光。我的情思啊悠远茫茫,盼望着‘美人’啊,在天边遥远的地方。”客人中有位吹洞箫的,随着歌声伴奏。那洞箫声呜呜地响,象怨恨,象思慕,象抽泣,象倾诉;吹完后,余音悠长,象细长的丝线延绵不断。使得潜藏在深渊中的蛟龙跳起舞来,使得孤独小船上的寡妇哭泣起来。

我顿时脸色改变,整理好衣服,端正地坐着,问客人说:“为什么箫声这样悲凉呢?”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操的诗句吗?向西望是夏口,向东望是武昌,山水互相环绕,草木茂盛苍翠,这不就是曹操被周瑜打败的地方吗?当他占领荆州,攻下江陵,顺着长江东进的时候,战船连接千里,旌旗遮蔽天空。他面对长江饮酒,横握长矛吟诗,本是盖世的英雄,如今在哪里呢?何况我和您在江中小洲上捕鱼打柴,和鱼虾做伴侣,与麋鹿交朋友,驾着一片叶子似的小船,拿着简陋的酒杯互相劝酒。就象蜉蝣一样,将短暂的生命寄托在天地之间,渺小得象大海里的一粒米。哀叹我们生命的短促,羡慕长江的无穷无尽。希望拉着神仙飞升遨游,和明月一起永世长存。明知道这种想法是不可能轻易实现的,只好把感慨寄托在曲调之中,在悲凉的秋风中吹奏出来。”

我对客人说:“您了解那江水和月亮吗?江水总是象这样不断地流去,但始终没有消失。月亮有时圆有时缺,但最终没有消损和增长。原来,如果从那变化的一面去看它,那么天地间的万事万物,连一眨眼的功夫都不曾保持过原状。从那不变的一面看,那么事物和我们都是无穷无尽的,还羡慕什么呢?再说,天地之间,事物都各自有其主宰,如果不是我所有的东西,虽然是一丝一毫也不能取用。只有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耳朵听到它就成为声音,眼睛看到它就成为颜色;取用它们没有人禁止,享用它们不会竭尽。这是大自然的无穷的宝藏,我和您可以共同享用的。”

客人高兴地笑了,于是洗了酒杯,重新斟酒再喝。菜肴和果品都吃完了,空杯、空盘杂乱地放着。我和客人们互相靠着在船中睡着了,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发白。(王从仁)

 

后赤壁赋(〔宋〕苏轼)

【原文】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译文】这一年十月十五日,我从雪堂出发,准备回临皋亭。有两位客人跟随着我,一起走过黄泥坂。这时霜露已经降下,树叶全都脱落。我们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抬头望见明月高悬。四下里瞧瞧,心里十分快乐;于是一面走一面吟诗,相互酬答。

过了一会儿,我叹惜地说:“有客人却没有酒,有酒却没有菜。月色皎洁,清风吹拂,这样美好的夜晚,我们怎么度过呢?”一位客人说:“今天傍晚,我撒网捕到了鱼,大嘴巴,细鳞片,形状就象吴淞江的鲈鱼。不过,到哪里去弄到酒呢?”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说:“我有一斗酒,保藏了很久,为了应付您突然的需要。”

就这样,我们携带着酒和鱼,再次到赤壁的下面游览。长江的流水发出声响,陡峭的江岸高峻直耸;山峦很高,月亮显得小了,水位降低,礁石露了出来。才相隔多少日子,上次游览所见的江景山色再也认不出来了!我就撩起衣襟上岸,踏着险峻的山岩,拨开纷乱的野草;蹲在虎豹形状的怪石上,又不时拉住形如虬龙的树枝,攀上猛禽做窝的悬崖,下望水神冯夷的深宫。两位客人都不能跟着我到这个极高处。我划地一声长啸,草木被震动,高山与我共鸣,深谷响起了回声,大风括起,波浪汹涌。我也不觉忧伤悲哀,感到恐惧,觉得这里使人害怕,不可久留。回到船上,把船划到江心,任凭它漂流到哪里就在那里停泊。

这时快到半夜,望望四周,觉得冷清寂寞得很。正好有一只鹤,横穿江面从东边飞来,翅膀象车轮一样大小,尾部的黑羽如同黑裙子,身上的白羽如同洁白的衣衫,它戛戛地拉长声音叫着,擦过我们的船向西飞去。

过了会儿,客人离开了,我也回家睡觉。梦见一位道士,穿着羽毛编织成的衣裳,轻快地走来,走过临皋亭的下面,向我拱手作揖说:“赤壁的游览快乐吗?”我问他的姓名,他低头不回答。“噢!哎呀!我知道你的底细了。昨天夜晚,边飞边叫经过我船上的,不就是你吗?道士回头笑了起来,我也忽然惊醒。开门一看,却看不到他在什么地方。(王从仁)

 

上枢密韩太尉书(〔宋〕苏辙)

【原文】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汨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栾城集》

【译文】太尉执事:辙生性喜好写作,对此思考很深。我以为文章是作者气质、性格的显现,然而文章不是学了就能写好的,气质却可以通过加强修养而得到。孟子说:“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正气。”现在看来,他的文章宽厚宏博,充塞于天地之间,和他的气的大小相称。太史公走遍天下,博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之间的豪士俊杰交游,所以他的文章疏畅跌宕,颇有奇伟的气概。这两位夫子,难道是常常拿着笔写作这样的文章就成功的吗?这是因为他们的浩气充满在他们的胸中,流露到他们的形貌之外,发而为之言语,表现为文章,但自己并不曾觉察到。

辙出生已经十九年了。我住在家中时,所交游的不过是乡间邻里的人,所见到的不过是几百里之内的事物,没有高山旷野可供攀登观览以开阔自己的胸襟。诸子百家的书,虽然无所不读,然而都是古人的陈迹,不能激发我的志气。我担心因此而埋没了自己,所以毅然离开了故乡,去寻求天下的奇闻壮观,以了解天地的广大。我路过了秦、汉的故都,尽情观赏了终南山、华山、嵩山的高峻,北望黄河的奔腾流泻,深有感触地想起了古代的豪士俊杰。到了京都汴京,瞻仰了天子宫殿的雄伟,以及国家粮仓、府库、城池、苑囿的富庶和巨大,这才知道天下的宏伟和壮丽。我见到了翰林学士欧阳公,聆听了他的宏大而雄辩的议论,看见了他秀美而俊伟的容貌。同他的门生贤士大夫交往,这才知道天下的文章都聚集在这里。太尉的雄才大略称冠天下,天下士民依仗您而平安无忧,四方各族惧怕您而不敢发难。您在朝廷之内如同周公、召公辅佐君王,您在边域就如同方叔、召虎那样御侮安边。然而辙还未曾见到您啊。

况且,一个人从事学习,如果不立志在远大的方面,即使学得很多又有什么用呢?辙的这一次到来,关于山,看见了终南、嵩山、华山的崇高;关于水,看见了黄河的深广;关于人,看见了欧阳公;但是,仍然因为没有拜见太尉而感到遗憾。所以希望能够亲睹贤人的丰采,即使只听到一句话也足以使自己志气壮大。这样就可算是尽览了天下的壮观,而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辙还年轻,尚未通晓当官的事务。先前来京都应试,不是为了谋取区区的俸禄。偶然得到,也不是我所喜欢的。然而有幸得到恩赐回家,等待朝廷的选用,使我能悠闲几年,将进一步钻研作文之道,并且学习从政的业务。太尉如果认

为我还可以指教,而屈尊给我以教诲的话,就更使我感到荣幸了。(顾伟列)

六国论(〔宋〕苏辙)

【原文】尝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

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见矣!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耶?委区区之韩、魏,以当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方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于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选自《四部丛刊》本《栾城集》

【译文】我曾经阅读《史记》的六国世家,私下里感到奇怪的是,天下的诸侯国凭借五倍于秦国的土地,十倍于秦国的民众,全力向西攻打殽山西面方圆千里的秦国,最后竟然不能免于灭亡。我常常对这个问题深思远虑,认为一定有可以使他们保全自己的策略。因此未尝不责怪当时六国那班谋臣,他们对于祸患的考虑太粗疏,谋求利益的眼光太短浅了,而且不能明察天下的形势啊!

秦王与诸侯争夺天下的地区,并不在齐、楚、燕、赵,而是在韩、魏的区域;诸侯与秦国争夺天下的地区,也不是在齐、楚、燕、赵,而是在韩、魏的区域。对秦国来说,韩、魏的存在就好比人有心腹之患。韩、魏两国阻塞着秦国的往来要冲,掩护着殽山以东的各诸侯国,所以天下最重要的地区,没有比得上韩、魏两国了。

从前范雎在秦国受到重用时,就建议收抚韩国;商鞅在秦国受到重用时,又建议收抚魏国。秦昭王没有得到韩、魏的归顺,就出兵攻打齐国的刚、寿地区,范雎把这看作是值得担忧的事情。那末秦国所顾忌的是什么,就可以看得清楚了。秦国对燕、赵两国用兵,对它说来是危险的事。因为越过韩国、穿过魏国去进攻另一国的国都,前面将遇到燕、赵的抵抗,而韩、魏又会乘机从背后打来,这是危险的用兵之道。然而秦国进攻燕国、赵国时,不曾担心韩、魏会从后面袭击,这是因为韩、魏都已归附了秦国的缘故。韩国、魏国是各诸侯国的屏障,却让秦国军队能够往来其间,这难道是明瞭天下的形势吗?放弃小小的韩、魏,让它们去抵挡如狼似虎的秦国,它们怎能不屈服并投入秦国的怀抱呢?韩、魏两国既已屈服而归附了秦国,然后秦国的军队就能够无所阻挡地向东方各诸侯国用兵,从而使各国遍受它的祸害了。

韩国和魏国不能独自抵挡秦国,然而天下的诸侯却又要凭借韩、魏来掩护自己不受西方的侵略,因此,不如加强和韩、魏的团结,从而抵制秦国。秦国军队不敢越过韩、魏来觊觎齐、楚、燕、赵四国,那末,齐、楚、燕、赵四国就能凭借这种形势使自己得以保全了。由四个没有战争的国家,来支持面对强敌的韩、魏,使韩、魏没有东顾之忧,而为天下的诸侯挺身而出,抵御秦兵。由韩、魏两国对付秦国,而另外四国在后方休养生息,并且暗中帮助解决韩、魏的急难。象这样就可以用来应付一切,那个秦国还能做什么呢?不知道出此策略,却贪图边界上的微小利益,背弃、破坏盟约,以至于自相残杀。秦国的大军尚未出动,而天下的诸侯已经把自己搞得困顿不堪了。致使秦人得以钻他们的空子,攻取他们的国家,能不令人悲痛吗? (顾伟列)

黄州快哉亭记(〔宋〕苏辙)

【原文】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北合汉、沔,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波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甕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

——选自《四部丛刊》本《栾城集》

【译文】长江从西陵峡流出,开始进入平旷的原野,于是江流奔放浩大。在南面汇合了沅水与湘水,在北面汇合了汉水与沔水,水势越益盛大。江水流到赤壁之下,浸润灌注着大片土地,犹如汪洋无极。清河张梦得君贬官后居住在齐安,就着他住宅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亭子,用来览观江水浩瀚的胜景。我的长兄子瞻为亭子起名为“快哉亭”。

临亭四望,可看到南北上百里,东西三十里。江面波涛起伏,时而风起云涌,时而风散云消。白天则有船只在眼前出没,夜间则有鱼龙在身下悲鸣。景色瞬息万变,动人心魄,惊人眼目,令人不能长久的观赏。如今却可以在亭中凭几而坐,尽情赏玩,一抬眼便可看个够了。向西遥望武昌一带的群山,山陵起伏蜿蜒,草木成行成列,当雾霭消散,太阳升起的时候,远处渔人、樵夫的房舍,都可以一一指点。这就是将亭子命名为“快哉”的缘故吧。至于那长长的沙洲沿岸,旧时城郭的废墟,曹操、孙权曾经窥视谋夺,周瑜、陆逊曾经率兵驰骋。缅怀轰轰烈烈的往事,远眺宛然在目的遗迹,也足以使世俗之人称快。

从前,楚襄王让宋玉、景差跟随着同游兰台宫,有一阵清风飒飒吹来。楚王敞开衣襟,迎着风说道:“痛快啊,这阵风!这是我和百姓共同享受的吧。”宋玉说:“这只是大王的雄风,百姓怎么能和您共同享受它啊!”宋玉的话大概有着讽谏的意味。风并没有雌雄的区别,而人却有遇时、不遇时的不同。楚王之所以感到快乐,百姓之所以感到忧愁,这是人本身处境的不同,与风有什么关系呢?世人生活在世间,假如他心中不坦然自乐,那末到哪里不都会感到痛苦和不满吗?假如他达观坦荡,不因外物的影响而伤害自己的性情,那末到哪里不都会感到快乐吗?如今,张梦得君不把贬官当作忧患,利用办理公务的余暇,在山水之间纵情游玩,这表明他的心胸应该有超过常人的地方。即令用蓬草编门,用破甕作窗,他生活其中也不会有什么不快乐的,更何况在长江的清流中洗濯,览观西山的白云,让耳目尽情感受美好的景色,以求得舒心快意呢!如果不是这样,峰峦连绵,沟壑幽绝,森林成片,古木参天,清风回旋其间,明月当空朗照,这些都是使失意的人们悲伤憔悴而感到不能忍受的景色,哪里看得出它们是令人畅快的呢? (顾伟列)

书洛阳名园记后(〔宋〕李格非)

【原文】论曰:洛阳处天下之中,挟殽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余处矣。予故尝曰:“园圃之兴废,洛阳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呜呼!公卿士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意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矣!

——选自海山仙馆丛书本《洛阳名园记》

【译文】现在我来作一结论:洛阳处于中国的中心,凭藉殽山与渑池的险阻,控制秦川和陇山的要冲,并且充当了赵、魏两地的堡垒,可以说是四方必争之地了。中国若是平安无事还算罢了,一旦发生变乱,洛阳必将首先遭受兵灾。因此我曾经说过:“洛阳的兴盛与衰败,便是中国安定和战乱的预兆啊!”

当唐代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在东都洛阳建馆舍、置宅第的,不下千有余家;等到它发生动乱的时候,接踵而起的是梁、唐、晋、汉、周的残酷战争。洛阳的池塘竹树,遭到兵车的蹂躏践踏,变成了座座废墟;高大的凉亭、轩敞的水榭,也被烟火焚燎,化成堆堆灰烬。它们都与大唐江山同归于尽,没有剩下一处了。因此我曾经说:“这些园林的兴盛与荒废,便是洛阳繁盛与衰败的预兆啊!”

既然中国的安定与战乱,从洛阳的盛衰迹象上可以看出来;而洛阳的盛衰,又可以从这些园林废兴的迹象上看出来,那么我写这本《洛阳名园记》,难道是徒劳无益、白费笔墨吗?

唉,公卿士大夫们正当进用于朝、官高爵显的时候,大都放纵自己的私欲,任意而为,而将天下的治理与荒乱抛在一边。他们想在告老致仕以后安享林园之乐,能够做到吗?有唐一代没落的道路便是前车之鉴啊!

 

金石录后序(〔宋〕李清照)

【原文】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鬲、盘、彝、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呜呼!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作礼部侍郎,候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緻,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慄。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輙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熟,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涂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屦之意。葬毕,余无所之。

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勅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睦,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並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士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輙校勘二卷,题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

——选自吕无党抄本《金石录》,参校李文<bzgwgz_015/bz>辑《漱玉集》

【译文】以上《金石录》三十卷是谁的著作呢?是先夫赵德甫所撰的呀。上自三代,下至五代之末,凡是铸在钟、鼎、甗、鬲、盘、彝、尊、敦上的题记,以及刻在高大石碑上的显要人物和山林隐士的事迹——这些见之于金石镂刻的文字共二千卷,都校正了错字异文,进行了汰选和品评。上足以合圣人的道德标准,下能够订正史官失误的,这里都记载了,可以称得上内容丰富了!唉,自从唐代的王涯与元载遭到杀身之祸以后,书画跟胡椒几乎是一样的货色;而晋人和峤所患的钱癖跟杜预所患的《左传》癖,也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名义虽不相同,但各自受到的迷惑则是一样的呀。

徽宗建中靖国元年,我才嫁给赵氏。当时先父在做礼部员外郎,丞相公公在做礼部侍郎,我夫明诚年方二十一岁,正在太学做学生。赵、李两家本是寒族,向来清贫俭朴。每月初一、十五,明诚都请假出去,把衣服押在当铺里,取五百铜钱,走进大相国寺,购买碑文和果实。回到家中,我们面对面地坐着,一边展玩碑文,一边咀嚼果实,自己觉得很象远古时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样自由和快乐。后二年,明诚出仕做官,便立下即使节衣缩食,也要游遍辽远的地方,把天下的古文奇字全部搜集起来的志愿。日积月累,资料越积越多。丞相在政府工作,亲戚故旧中也有人在秘书省的,常常有《诗经》以外的佚诗、正史以外的逸史,以及从鲁国孔子旧壁中、汲郡魏安釐王墓中发掘出来的古文经传和竹简文字,于是就尽力抄写,渐渐感到趣味无穷,以至欲罢不能。后来偶而看到古今名人的书画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也还是脱下衣服把它买下来。曾记得崇宁年间,有一个人拿来一幅南唐徐熙所画的《牡丹图》,要二十万钱才肯卖。当时就是贵家子弟,要筹备二十万铜钱,谈何容易啊!我们把它留了两夜,终于因为想不出法子而还给了他。我们夫妇俩为此惋惜怅惘了好几天。

后来我们回青州故乡闲居了十年。仰有所取,俯有所入,衣食有了富裕。明诚又接连做了莱州和淄州的太守,把他的全部薪俸拿出来,从事书籍的刻写。每得一本,我们就一起校勘,整理成集,题上书名。得到书画和彝、鼎等古代酒器,也摩挲把玩或摊开来欣赏,指摘上面的毛病。每晚以烧完一枝蜡烛为准。因此所收藏的古籍,都能做到纸札精致,字画完整,超过许多收藏家。我天性博闻强记,每次吃完饭,和明诚坐在归来堂上烹茶,指着堆积的书史,说某一典故出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猜中与否决定胜负,作为饮茶的先后。猜中了,便举杯大笑,以至把茶倒在怀中,起来时反而饮不到一口。甘心在这个环境中过一辈子了!所以我们虽处于忧患贫穷之中,而胸中的志愿从没有屈服过。收书的任务既已完成,就在归来堂中建起书库,把大橱编上了甲乙丙丁的号码,中间放上书册。如需讲读,就拿来钥匙开橱,在簿子上登记,然后取出所要的书籍。我有时把书籍损坏或弄脏了一点,他定要给以批评,并责令揩完涂改,不再象过去那样平易和蔼了。收藏书籍本为寻求适意,如今反而弄得一场不愉快。我性子实在忍耐不住,就想办法不吃第二道荤菜,不穿第二件绣有文彩的衣裳,头上没有明珠翡翠的首饰,室内没有镀金刺绣的家具。遇到诸子百家的书籍,只要字不残缺、版本不假的,就马上买下,储存起来作为副本。向来家传的《周易》和《左传》,原有两个版本源流,文字最为完备。于是罗列在几案上,堆积在枕席间,我们意会心谋,目往神授,这种乐趣远远超过声色狗马之上。

到了钦宗靖康元年,明诚做了淄州太守,听说金军进犯京师汴梁,一时间四顾茫然,只见满箱满笼都是书籍,一边恋恋不舍,一边怅惘不已,心知这些东西必将不为己有了。高宗建炎元年三月间,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死于建康,明诚奔丧南来。多余的物品既不能全部载去,便先把书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又把藏画中重复的几幅去掉,又把古器中没有款识的去掉。后来又去掉书籍中的国子监刻本、画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几件。经多次削减,还装了十五车书籍。到了海州,雇了好几艘船渡过淮河,又渡过长江,到达建康。这时青州老家,还锁着书册什物,占用了十多间房屋,希望明年春天再备船把它装走。可是到了十二月,金兵攻下青州,这十几屋东西,一下子化为灰烬了。

高宗建炎二年秋九月,明诚再度被起用任职建康府,三年春三月罢官,搭船上芜湖。到了当涂,打算在赣江一带找个住处。夏五月,到贵池,皇帝有旨任命他知湖州,需上殿朝见。于是我们把家暂时安置在贵池,他一人奉旨入朝。六月十三日,开始挑起行李,舍舟登岸。他穿着一身夏布衣服,翻起覆在前额的头巾,坐在岸上,精神如虎,明亮的目光直向人射来,向船上告别。此刻我的情绪很不好,大喊道:“假如听说城里局势紧急,怎么办呀?”他伸出两个手指,远远地答应道:“跟随众人吧。实在万不得已,先丢掉包裹箱笼,再丢掉衣服被褥,再丢掉书册卷轴,再丢掉古董,只是那些宗庙祭器和礼乐之器,必须抱着背着,与自身共存亡,别忘了!”说罢策马而去。一路上不停地奔驰,冒着炎暑,感染成疾。到达皇帝驻跸的建康,患了疟疾。七月底,有信到家,说是病倒了。我又惊又怕,想到明诚向来性子很急,无奈生了疟疾,有时发烧起来,他一定会服凉药,病就令人担忧了。于是我乘船东下,一昼夜赶了三百里。到达以后,方知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黄芩等凉药,疟疾加上痢疾,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不禁悲伤地流泪,匆忙中哪里忍心问及后事。八月十八日,他便不再起来,取笔做诗,绝笔而终,此外更没有“分香卖屦”之类的遗嘱。把他安葬完毕,我茫茫然不知到什么地方是好。

建炎三年七月,皇上把后宫的嫔妃全部分散出去,又听说长江就要禁渡。当时家里还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约可接待上百位客人;其他物品,数量与此相当。我又生了一场大病,只剩下一口气。时局越来越紧张,想到明诚有个做兵部侍郎的妹婿,此刻正作后宫的护卫在南昌。我马上派两个老管家,先将行李分批送到他那里去。谁知到了冬十二月,金人又攻下南昌,于是这些东西便全数失去。所谓一艘接着一艘运过长江的书籍,又象云烟一般消失了,只剩下少数分量轻、体积小的卷轴书帖,以及写本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诗文集,《世说新语》,《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几箱。偶而病中欣赏,把它们搬在卧室之内,这些可谓岿然独存的了。

长江上游既不能去,加之敌人的动态难以预料,我有个兄弟叫李迒,在朝任勅局删定官,便去投靠他。我赶到台州,台州太守已经逃走;回头到剡县,出睦州,又丢掉衣被急奔黄岩,雇船入海,追随出行中的朝廷。这时高宗皇帝正驻跸在台州的章安镇。于是我跟随御舟从海道往温州,又往越州。建炎四年十二月,皇上有旨命郎官以下官吏分散出去,我就到了衢州。绍兴元年春三月,复赴越州;二年,又到杭州。先夫病重时,有一个张飞卿学士,带着玉壶来看望他,随即携去,其实那是用一块形状似玉的美石雕成的。不知是谁传出去,于是谣言中便有分赐金人的话语。还传说有人暗中上表,进行检举和弹劾。事涉通敌之嫌,我非常惶惧恐怖,不敢讲话,也不敢就此算了,把家里所有的青铜器等古物全部拿出来,准备向掌管国家符宝的外庭投进。我赶到越州,皇上已驾幸四明。我不敢把东西留在身边,连写本书一起寄放在剡县。后来官军搜捕叛逃的士兵时把它取去,听说全部归入前李将军家中。所谓“岿然独存”的东西,无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惟有书画砚墨,还剩下五六筐,再也舍不得放在别处,常常藏在床榻下,亲手保管。在越州时,我借居在当地居民钟氏家里。冷不防一天夜里,有人掘壁洞背了五筐去。我伤心极了,决心重金悬赏收赎回来。过了两天,邻人钟复皓拿出十八轴书画来求赏,因此知道那盗贼离我不远了。我千方百计求他,其余的东西再也不肯拿出来。今天我才知道被福建转运判官吴说贱价买去了。所谓“岿然独存”的东西,这时已去掉十分之七八。剩下一二件残余零碎的,有不成部帙的书册三五种。平平庸庸的书帖,我还象保护头脑和眼珠一样爱惜它,多么愚蠢呀!

今天无意之中翻阅这本《金石录》,好像见到了死去的亲人。因此又想起明诚在莱州静治堂上,把它刚刚装订成册,插以芸签,束以缥带,每十卷作一帙。每天晚上属吏散了,他便校勘两卷,题跋一卷。这二千卷中,有题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现在他的手迹还象新的一样,可是墓前的树木已能两手合抱了。悲伤啊!从前梁元帝萧绎当都城江陵陷落的时候,他不去痛惜国家的灭亡,而去焚毁十四万册图书;隋炀帝杨广在江都遭到覆灭,不以身死为可悲,反而在死后把唐人载去的图书重新夺回来。难道人性之所专注的东西,能够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吗?或者天意认为我资质菲薄,不足以享有这些珍奇的物件吗?抑或明诚死而有知,对这些东西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吗?为什么得来非常艰难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

唉!陆机二十作《文赋》,我在比他小两岁的时候嫁到赵家;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岁之非,现在我已比他大两岁:在这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啊!然而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这是人间的常理。有人丢了弓,总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计较。因此我以区区之心记述这本书的始末,也想为后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点鉴戒。绍兴二年,太岁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题。(徐培均)

 

指南录后序(〔宋〕文天祥)

【原文】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

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救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为?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馀僇;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

——选自《四部丛刊》本《文山先生全集》

【译文】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我受任右丞相兼枢密使,统率全国各路兵马。当时元兵已经逼近都城北门外,交战、防守、转移都来不及做了。满朝大小官员会集在左丞相吴坚家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当双方使者的车辆往来频繁,元军邀约宋朝主持国事的人前去相见,大家认为我去一趟就可以解除祸患。国事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顾惜自己了;料想元方也还可以用言词打动的。当初,使者奉命往来,并没有被扣留在北方的,我就更想察看一下元方的虚实,回来谋求救国的计策。于是,辞去右丞相职位,第二天,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前往。

刚到元营时,据理抗争,言词激昂慷慨,元军上下都很惊慌震动,他们也未敢立即轻视我国。可不幸的是,吕师孟早就同我结怨,贾余庆又紧跟着媚敌献计,于是我被拘留不能回国,国事就不可收拾了。我自料不能脱身,就径直上前痛骂元军统帅不守信用,揭露吕师孟叔侄的叛国行径,只要求死,不再考虑个人的利害。元军虽然表面尊敬,其实却很愤怒,两个重要头目名义上是到宾馆来陪伴,夜晚就派兵包围我的住所,我就不能回国了。

不久,贾余庆等以祈请使的身份到元京大都去,元军驱使我一同前往,但不列入使者的名单。我按理应当自杀,然而仍然含恨忍辱地前去。正如古人所说:“将要有所作为啊!”到了京口,得到机会逃奔到真州,我立即把元方的虚实情况告诉淮东、淮西两位制置使,相约他们联兵讨元。复兴宋朝的机会,大概就在此一举了。留住了两天,驻守维扬的统帅竟下了逐客令。不得已,只能改变姓名,隐蔽踪迹,奔走草野,宿于露天,日日为躲避元军的骑兵出没在淮河一带。困窘饥饿,无依无靠,元军悬赏追捕得又很紧急,天高地远,号呼不应。后来得到一条船,避开元军占据的沙洲,逃出江口以北的海面,然后渡过扬子江口,进入苏州洋,展转在四明、天台等地,最后到达永嘉。

唉!我到达死亡的境地不知有多少次了!痛骂元军统帅该当死;辱骂叛国贼该当死;与元军头目相处二十天,争论是非曲直,多次该当死;离开京口,带着匕首以防意外,几次想要自杀死;经过元军兵舰停泊的地方十多里,被巡逻船只搜寻,几乎投江喂鱼而死;真州守将把我逐出城门外,几乎彷徨而死;到扬州,路过瓜洲扬子桥,假使遇上元军哨兵,也不会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两难,几乎等于送死;坐在桂公塘的土围中,元军数千骑兵从门前经过,几乎落到敌人手中而死;在贾家庄几乎被巡察兵凌辱逼迫死;夜晚奔向高邮,迷失道路,几乎陷入沼泽而死;天亮时,到竹林中躲避哨兵,巡逻的骑兵有好几十,几乎无处逃避而死;到了高邮,制置使官署的通缉令下达,几乎被捕而死;经过城子河,在乱尸中出入,我乘的船和敌方哨船一前一后行进,几乎不期而遇被杀死;到海陵,往高沙,常担心无罪而死;经过海安、如皋,总计三百里,元兵与盗贼往来其间,没有一天不可能死;到通州,几乎由于不被收留而死;靠了一条小船渡过惊涛骇浪,实在无可奈何,对于死本已置之度外了!唉!死和生,不过是昼夜之间的事罢了,死就死了,可是像我这样境界险恶,坏事层叠交错涌现,实在不是人世间所能忍受的。痛苦过去以后,再去追思当时的痛苦,那是何等的悲痛啊!

我在患难中,有时用诗记述个人的遭遇,现在还保存着那些底稿,不忍心废弃,在逃亡路上亲手抄录。现在将出使元营,被扣留在北门外的,作为一卷;从北门外出发,经过吴门、毗陵,渡过瓜洲,又回到京口的,作为一卷;逃出京口,奔往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的,作为一卷;从海路到永嘉、来三山的,作为一卷。我将把这诗稿收藏在家中,使后来的人读了它,为我的志向而悲叹。

唉!我能死里逃生算是幸运了,可幸运地活下来要干什么呢?要求做一个忠臣,国君受到侮辱,做臣子的即使死了也还是有罪的;要求做一个孝子,用父母留给自己的身体去冒险,即使死了也有罪责。将向国君请罪,国君不答应;向母亲请罪,母亲不答应;我只好向祖先的坟墓请罪。人活着不能拯救国难,死后还要变成恶鬼去杀贼,这就是义;依靠上天的神灵、祖宗的福泽,修整武备,跟随国君出征,做为先锋,洗雪朝廷的耻辱,恢复开国皇帝的事业,也就是古人所说的:“誓不与贼共存”,“恭敬谨慎地竭尽全力,直到死了方休”,这也是义。唉!像我这样的人,将是无处不是可以死的地方了。以前,假使我丧身在荒野里,我虽然正大光明问心无愧,但也不能掩饰自己对国君、对父母的过错,国君和父母会怎么讲我呢?实在料不到我终于返回宋朝,重整衣冠,又见到皇帝,即使立刻死在故国的土地上,我还有什么遗憾呢!还有什么遗憾呢!

这一年夏天五月,改年号为景炎,庐陵文天祥为自己的诗集作序,诗集名《指南录》(魏同贤)

 

登西台恸哭记(〔宋〕谢翱)

【原文】始,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余以布衣从戎。明年,别公漳水湄。后明年,公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悲歌慷慨,卒不负其言而从之游。今其诗具在,可考也。

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又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

先是一日,与友人甲、乙若丙约,越宿而集。午,雨未止,买榜江涘。登岸,谒子陵祠;憩祠旁僧舍,毁垣枯甃,如入墟墓。还,与榜人治祭具。须臾,雨止,登西台,设主于荒亭隅;再拜,跪伏,祝毕,号而恸者三,复再拜,起。又念余弱冠时,往来必谒拜祠下。其始至也,侍先君焉。今余且老。江山人物,睠焉若失。复东望,泣拜不已。有云从南来,渰浥浡郁,气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极?莫归来兮关塞黑。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歌阕,竹石俱碎,于是相向感唶。复登东台,抚苍石,还憩于榜中。榜人始惊余哭,云:“适有逻舟之过也,盍移诸?”遂移榜中流,举酒相属,各为诗以寄所思。薄暮,雪作风凛,不可留,登岸宿乙家。夜复赋诗怀古。明日,益风雪,别甲于江,余与丙独归。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

其后,甲以书及别诗来,言:“是日风帆怒驶,逾久而后济;既济,疑有神阴相,以著兹游之伟。”余曰:“呜呼!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且千年矣!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兹游亦良伟。其为文词因以达意,亦诚可悲已!”余尝欲仿太史公著《季汉月表》,如秦楚之际。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有知余者。于此宜得书,故纪之,以附季汉事后。

时,先君登台后二十六年也。先君讳某字某,登台之岁在乙丑云。

——选自《晞发集》

【译文】早先我的老朋友唐宰相鲁郡公在南剑州地方设立办事机构,我以普通老百姓身份投军在他麾下。明年,在漳江边上与他分手。又过了一年,公因事路过张睢阳庙和颜杲卿驻军处常山一带,慷慨悲歌,后来终于没有辜负自己的诺言,追随诸先烈游于黄泉。如今他的遗诗都留在人间,可以为证。

我自恨自己一死之后只能空着两手与鲁郡公相见于地下,幸而还偏偏记得与他分别时的言语,每当想到这些情景时,就会在梦中重温一遍。有时遇到山水林池台榭及云霞草木,与我们分手时的情状恰巧想像时,就令我徘徊留连仔细察看,悲痛异常而不敢哭泣。又过了三年,我经过吴县——吴县是公早年办公的府治所在地,对着姑苏台第一次为鲁郡公痛哭。又四年之后,我再次在越王台哭他。又五年之后即今天,我在严子陵钓台又设祭大哭。

昨天,我与友人甲、乙及丙四人相约,第二天聚会。中午,雨还没停,我们在江边雇了条船;然后上岸,瞻仰严子陵祠堂,又在祠堂旁边僧房内休息。但见坏墙枯井,好像进入坟墓当中。回到船中,与船夫一道置办了祭祀用具。过了一会,雨停下,我们登上西台,在荒亭角上安放了牌位,然后下拜,跪下行礼。祝诵完毕后,又大哭三声,然后再下拜,起立。这时我又想起自己年轻时,经过这里一定要来祠堂瞻拜。起初来的时候,是跟随先父一起来的。如今我也快要老了,面对山河大地,风云人物,依恋不舍,如有所失。于是又对着东方哭拜不止。这时,有云从南边飘来,阴湿郁结,云气罩住了林木,好像加重了悲哀的气氛。我用竹如意敲着石块,制作了楚歌来招他的魂,歌词是:“魂灵啊,你早上要飞往何方?晚上归来时,关塞一片昏黑。你化为朱鸟虽然有了嘴,却能吃到什么?”歌毕,竹如意与石块俱已碎裂了,于是大家就相对感叹。我们又登上东台,把青石抚摸一遍,然后回到船中休息。船夫方才因我痛哭过而感到惊奇,说:“刚才有巡逻船在此经过,我们何不移舟别处?”因此就摇船到河中心,设酒举杯相劝,各自作诗来寄托自己的哀思。傍晚,雪飞风寒,舟中不可久留,就上岸住到乙家。夜里又写诗怀古。到了明天,风雪更大了,我就与甲在江边分手,仅与丙两人一同归去。走了三十里,又隔了一夜方始到家。

这以后,甲寄来书信与赋别的诗歌,信中说:“这天风急浪高,船夫拼命摇橹,耽搁了很久才渡过河。过河之后,真疑心有神灵在暗中相助,以显示这次聚游的伟观。”我说:“唉!自从阮籍死后,空山之中已有千余年没有哭声了。这事是否有神灵相助当然不能确知,但这次聚游确实是件壮举。我们仅能赋诗作文来表达情怀,实在是很可悲的。”我曾经想模仿司马迁作《秦楚之际月表》的体例作《季汉月表》。现在也许没有人能了解我的用心,但后代人一定会了解我的用心。这里我应当把此事记下来,所以写下这篇文章,将来把它附在记载季汉事迹之后。

今天是先父登严子陵钓台后的第二十六年。先父名某字某,他登台这年是乙丑年。(丁如明)

唐朝

谏太宗十思疏([唐]魏征)

【作者小传】魏征(580—643),字玄成,馆陶(今属河北)人,后迁居相州内黄(今河南内黄)。少时曾出家为道士,隋末参加瓦岗起义军,后降唐。唐太宗时拜谏议大夫、检校侍中等职,领导周、隋、陈、齐诸史的撰修工作。后封郑国公,任太子太师。魏征在历史上以能犯颜直谏著称,前后陈谏二百余事,多被太宗采纳。魏征提倡“无面从退有后言”,“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建议太宗广开言路,认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魏征病卒后,唐太宗痛惜“遂亡一镜矣”。作有《隋书》的序论,《梁书》、《陈书》、《齐书》的总论,主编有《群书治要》,还有《魏郑公诗集》、《魏郑公文集》等。言论散见于《贞观纪要》。

【题解】唐太宗即位初期,因隋鉴不远,故能励精图治。随着功业日隆,生活渐加奢靡,“喜闻顺旨之说”,“不悦逆耳之言”。魏征以此为忧,多次上疏切谏,本文是其中的一篇。全文围绕“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的主旨,规劝唐太宗在政治上要慎始敬终,虚心纳下,赏罚公正;用人时要知人善任,简能择善;生活上要崇尚节俭,不轻用民力。这些主张虽以巩固李唐王朝为出发点,但客观上使人民得以休养生息,有利于初唐的强盛。本文以“思”为线索,将所要论述的问题联缀成文,文理清晰,结构缜密。并运用比喻、排比和对仗的修辞手法,说理透彻,音韵铿锵,气势充沛,是一篇很好的论说文。

【原文】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1],居域中之大[2],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3],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岂取之易,守之难乎?盖在殷忧[4],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5],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复舟,所宜深慎。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6],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7];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8],则思三驱以为度[9];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此九德[10]。简能而任之[11],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并用,垂拱而治。何必劳神苦思,代百司之职役哉!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旧唐书·魏征传》

【译文】我听说过,要求树木生长,就一定要加固它的根本;想要河水流得长远,就一定要疏通它的源头;想使国家安定,就一定要积聚自己的道德仁义。水源不深却希望水流得长远,根不牢固却要求树木生长,道德不深厚却想使国家安定,我虽然十分愚笨,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明智的人呢?国君掌握着帝王的大权重任,处于天地间至尊的地位,不考虑在安逸的环境中想到危难,戒除奢侈而厉行节俭,这也就象砍断树根却要树木长得茂盛,堵塞泉源却希望流水长远一样啊!

凡是古代的君主,承受上天的大命,开始做得好的确实很多,但是能够坚持到底的却很少。难道是取得天下容易,守住天下就困难吗?大概是他们在忧患深重的时候,必然竭尽诚意对待下属,一旦得志,便放纵情欲,傲视他人。竭尽诚意,那么即使象吴、越那样敌对的国家也能结为一个整体;傲视他人,那么骨肉至亲也会疏远得象过路人一样。即使用严酷的刑罚督责人们,用威风怒气恫吓人们,结果只能使人们图求苟且以免于刑罚,却不会怀念国君的恩德,表面上态度恭敬,可是心里并不服气。怨恨不在大小,可怕的只是百姓。百姓象水一样,可以载船,也可以翻船,这是应该特别谨慎的。

果真能够做到:见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想到知足以警戒自己;将要大兴土木,就想到要适可而止以使百姓安宁;考虑到帝位高随时会有危险,就想到要谦虚,并且加强自我修养;害怕骄傲自满,就想到江海是居于百川的下游;喜欢打猎游乐,就想到每年三次的限度;担心意志懈怠,就想到做事要始终谨慎;忧虑会受蒙蔽,就想到虚心接纳下属的意见;害怕谗佞奸邪,就想到端正自身以斥退邪恶小人;加恩于人时,就想到不要因为一时高兴而赏赐不当;施行刑罚时,就想到不要因为正在发怒而滥施刑罚。完全做到上述十个方面,扩大九德的修养,一定会得到很多补益。选拔有才能的人而任用他,选择好的意见而听从它,那么,聪明的人就会竭尽他们的智谋,勇敢的人就会竭尽他们的气力,仁爱的人就会广施他们的恩惠,诚实的人就会奉献他们的忠诚。文臣武将都得到任用,就可以垂衣拱手,安然而治了。何必劳神苦思,代行百官的职务呢!(顾伟列)

【注释】[1]神器:帝位。[2]居域中之大:占据天地间的一大。《老子》上篇:“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域中,天地间。[3]景:大。[4]殷:深。[5]董:督责,监督。[6]作:兴作,建筑。指兴建宫室之类。[7]谦冲:谦虚。自牧:自我修养。[8]盘游:打猎游乐。[9]三驱:一年打猎三次。《礼·王制》:“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猎)。”[10]九德:指忠、信、敬、刚、柔、和、固、贞、顺。[11]简:选拔。

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唐]骆宾王)

【作者小传】骆宾王(约640—?),婺州义乌(今浙江省义乌县)人。早慧,七岁能赋诗,有“神童”之誉。早年随父游学于齐鲁一带,有志节,以诗文著称,与当时著名文士王勃、杨炯、卢照邻齐名。曾在道王李元庆幕府中供职,后又历任武功、长安两县主薄。此间曾随军到过西域,及宦游于蜀滇一带。唐高宗永徽年间官至侍御史,因上书言政事而获罪入狱,并贬为临海县丞,乃怏怏弃官而去。光宅元年(684)武则天称制,李敬业在扬州(今江苏省扬州市)起兵反对武氏。他投在李敬业幕下,专撰军中书檄。讨武失败后,下落不明,有说投水而死,有说在灵隐寺出家为僧。

骆宾王怀才不遇,一世落魄,但其诗文却颇有成就。他善为五言诗,七言歌行尤为擅长,其中不乏托物寄兴,直抒胸臆的佳作。这些都奠定了他作为“唐初四杰”之一的地位。

骆宾王的诗文,早在唐中宗时,就有人为之搜采结集,仅存一百余篇。其诗文集名称甚多,至明胡应麟始命名为《临海集》。清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最称完备。

【题解】骆宾王不仅以诗歌见长,文章也雄伟峭劲,这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是其代表作。

光宅元年(684),武则天废去刚登基的中宗李显,另立李旦为帝,自己临朝称制;正想进一步登位称帝,建立大周王朝,这就引起一些忠于唐室的大臣勋贵的愤怒。身为开国元勋英国公李勣嗣孙的李敬业,以已故太子李贤为号召,在扬州起兵,建立匡复府,自任匡复府上将、扬州大都督。骆宾王被罗致入幕府,为艺文令,军中的书檄,均出自他的手笔,本文即作于此时。

这篇檄文立论严正,先声夺人,将武则天置于被告席上,列数其罪。借此宣告天下,共同起兵,起到了很大的宣传鼓动作用。据《新唐书》所载,武则天初观此文时,还嬉笑自若,当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句时,惊问是谁写的,叹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可见这篇檄文煽动力之强了。

本文亦称《讨武曌檄》,但武则天自名“曌”是在光宅五年武后称帝以后的事,可知乃后人所改,现仍用本题。

【原文】伪临朝武氏者[1],人非温顺,地实寒微[2]。昔充太宗下陈[3],尝以更衣入侍[4]。洎乎晚节[5],秽乱春宫[6]。密隐先帝之私[7],阴图后庭之嬖[8]。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9];掩袖工谗[10],狐媚偏能惑主[11]。践元后于翚翟[12],陷吾君于聚麀[13]。加以虺蜴为心[14],豺狼成性,近狎邪僻[15],残害忠良[16],杀姊屠兄[17],弑君鸩母[18]。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19]。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20];贼之宗盟[21],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22],朱虚侯之已亡[23]。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24];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25]。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26]。奉先帝之遗训[27],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28],良有以也[29];桓君山之流涕[30],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31]。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32],爰举义旗[33],誓清妖孽。南连百越[34],北尽三河[35],铁骑成群,玉轴相接[36]。海陵红粟[37],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38],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39],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40]。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41],或地协周亲[42],或膺重寄于爪牙[43],或受顾命于宣室[44]。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45]?傥能转祸为福[46],送往事居[47],共立勤王之勋[48],无废旧君之命[49],凡诸爵赏,同指山河[50]。若其眷恋穷城[51],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52],必贻后至之诛[53]。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选自清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

【译文】那个非法把持朝政的武氏,不是一个温和善良之辈,而且出身卑下。当初是太宗皇帝的姬妾,曾因更衣的机会而得以奉侍左右。到后来,不顾伦常与太子(唐高宗李治)关系暧昧。隐瞒先帝曾对她的宠幸,谋求取得在宫中专宠的地位。选入宫里的妃嫔美女都遭到她的嫉妒,一个都不放过;她偏偏善于卖弄风情,象狐狸精那样迷住了皇上。终于穿着华丽的礼服,登上皇后的宝座,把君王推到乱伦的丑恶境地。加上一幅毒蛇般的心肠,凶残成性,亲近奸佞,残害忠良,杀戮兄姊,谋杀君王,毒死母亲。这种人为天神凡人所痛恨,为天地所不容。她还包藏祸心,图谋夺取帝位。皇上的爱子,被幽禁在冷宫里;而她的亲属党羽,却委派以重要的职位。呜呼!霍光这样忠贞的重臣,再也不见出现;刘章那样强悍的宗室也已消亡了。“燕啄皇孙”歌谣的出现,人们知道汉朝的皇统将要穷尽;孽龙的口水流淌在帝王的宫庭里,标志着夏后氏王朝快要衰亡。

我李敬业是大唐的老臣下,是王公贵族的长子,奉行的是先帝留下的训示,承受着本朝的优厚恩典。宋微子为故国的覆灭而悲哀,确实是有他的原因的;桓谭为失去爵禄而流泪,难道是毫无道理的吗!因此我愤然而起来干一番事业,目的是为了安定大唐的江山。依随着天下的失望情绪,顺应着举国推仰的心愿,于是高举正义之旗,发誓要消除害人的妖物。南至偏远的百越,北到中原的三河,铁骑成群,战车相连。海陵的粟米多得发酵变红,仓库里的储存真是无穷无尽;大江之滨旌旗飘扬,光复大唐的伟大功业还会是遥远的吗!战马在北风中嘶鸣,宝剑之气直冲向天上的星斗。战士的怒吼使得山岳崩塌,云天变色。拿这来对付敌人,有什么敌人不能打垮;拿这来攻击城市,有什么城市不能占领!

诸位或者是世代蒙受国家的封爵,或者是皇室的姻亲,或者是负有重任的将军,或者是接受先帝遗命的大臣。先帝的话音好象还在耳边,你们的忠诚怎能忘却?先帝的坟土尚未干透,我们的幼主却不知被贬到哪里去了!如果能转变当前的祸难成为福祉,好好地送走死去的旧主和服事当今的皇上,共同建立匡救王室的功勋,不至于废弃先皇的遗命,那末各种封爵赏赐,一定如同泰山黄河那般牢固长久。如果留恋目前的既得利益,在关键时刻犹疑不决,看不清事先的征兆,就一定会招致严厉的惩罚。

请看明白今天的世界,到底是哪家的天下。这道檄文颁布到各州郡,让大家都知晓。(江建中)

【注释】[1]伪:指非法的,表示不为正统所承认的意思。临朝:莅临朝廷掌握政权。[2]地:指家庭、家族的社会地位。[3]下陈:古人宾主相馈赠礼物、陈列在堂下,称为“下陈”。因而,古代统治者充实于府库、内宫的财物、妾婢,亦称“下陈”。这里指武则天曾充当过唐太宗的才人。[4]更衣:换衣。古人在宴会中常以此作为离席休息或入厕的托言。《汉书》记载:歌女卫子夫乘汉武帝更衣时入侍而得宠幸。这里借以说明武则天以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唐太宗的宠幸。[5]洎(jì记):及,到。晚节:后来。[6]春宫:亦称东宫,是太子居住的地方,后人常借指太子。[7]私:宠幸。[8]嬖(pì闭)宠爱。[9]蛾眉:原以蚕蛾的触须比喻女子修长而美丽的眉毛,这里借指美女。[10]掩袖工谗:说武则天善于进谗害人。《战国策》记载:楚王夫人郑袖对楚王所爱美女说:“楚王喜欢你的美貌,但讨厌你的鼻子,以后见到楚王,要掩住你的鼻子。”美女照办,楚王因而发怒,割去美女的鼻子。这里借此暗指武则天曾偷偷窒息亲生女儿,而嫁祸于王皇后,使皇后失宠的事(见《新唐书·后妃传》)。[11]狐媚:唐代迷信狐仙,认为狐狸能迷惑害人,所以称用手段迷人为狐媚。[12]元后:正宫皇后。翚翟(huì—dì灰狄):用美丽鸟羽织成的衣服,指皇后的礼服。翚,五彩雉鸡。翟,长尾山鸡。[13]聚麀(yōu忧):多匹牡鹿共有一匹牝鹿。麀,母鹿。语出《礼记·曲礼上》:“夫惟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这句意谓武则天原是唐太宗的姬妾,现在当上高宗的皇后,使高宗乱伦。[14],虺蜴(huǐ—yì毁易):指毒物。虺,毒蛇。蜴,蜥蜴,古人以为有毒。[15]狎:亲近。邪僻:指不正派的人。[16]忠良:指因反对武后而先后被杀的长孙无忌、上官仪,褚遂亮等大臣。[17]杀姊屠兄:据《旧唐书·外戚传》记载:武则天被册立为皇后之后,陆续杀死侄儿武惟良、武怀远和姊女贺兰氏。兄武元庆、武元爽也被贬谪而死。[18]弑君鸩(zhèn振)母:谋杀君王、毒死母亲。其实史书中并无武后谋杀唐高宗和毒死母亲的记载。弑,臣下杀死君王。鸩,传说中的一种鸟,用其羽毛浸酒能毒死人。[19]窥窃神器:阴谋取得帝位。神器,指皇位。[20]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指唐高宗死后,中宗李显继位,旋被武后废为庐陵王,改立睿宗李旦为帝,但实际上是被幽禁起来(事见《新唐书·后妃传》)。二句为下文“六尺之孤何在“张本。[21]宗盟:家属和党羽。[22]霍子孟:名霍光,西汉大臣,受汉武帝遗诏,辅助幼主汉昭帝;昭帝死后,昌邑王刘贺继位,荒嬉无道,霍光又废刘贺,更立宣帝,是安定西汉王朝的重臣(事见《汉书·霍光传》)。作:兴起。[22]朱虚侯:汉高祖子齐惠王肥的次子,名刘章,封朱虚侯。高祖死后,吕后专政,重用吕氏,危及刘氏天下,刘章与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合谋,诛灭吕氏,拥立文帝,稳定了西汉王朝(事见《汉书·高五王传》)。[24]“燕啄皇孙”二句:《汉书·五行志》记载:汉成帝时有童谣说“燕飞来,啄皇孙”。后赵飞燕入宫为皇后,因无子而妬杀了许多皇子,汉成帝因此无后嗣。不久,王莽篡政,西汉灭亡。这里借汉朝故事,指斥武则天先后废杀太子李忠、李弘、李贤,致使唐室倾危。祚,指皇位,国统。[25]“龙漦(lí利)帝后”二句:据《史记·周本纪》记载:当夏王朝衰落时,有两条神龙降临宫庭中,夏帝把龙的唾涎用木盒藏起来,到周厉王时,木盒开启,龙漦溢出,化为玄鼋流入后宫,一宫女感而有孕,生襃姒。后幽王为其所惑,废太子,西周终于灭亡。漦,涎沫。[26]冢子:嫡长子。[27]先帝:指刚死去的唐高宗。[28]宋微子:微子名启,是殷纣王的庶兄,被封于宋,所以称“宋微子”。殷亡后,微子去朝见周王,路过荒废了的殷旧都,作《麦秀歌》来寄托自己亡国的悲哀(见《尚书大传》)。这里是李敬业的自喻。[29]良:确实、真的。以:缘因。[30]桓君山:东汉人,名谭,光武帝时为给事中,因反对当时盛行的谶纬神学,而被贬为六安县丞,忧郁而死(事见《后汉书·桓谭传》)。[31]社稷:原为帝王所祭祀的土神和谷神,后借指国家。[32]宇内:天下。推心:指人心所推重。[33]爰:于是。[34]百越:通“百粤”。古代越族有百种,故称“百越”。这里指越人所居的偏远的东南沿海。[35]三河:洛阳附近河东、河内、河南三郡,是当时政治中心所在的中原之地。[36]玉轴:战车的美称。[37]海陵:古县名,治所在今江苏省泰州市,地在扬州附近,汉代曾在此置粮仓。红粟:米因久藏而发酵变成红色。靡:无,不。[38]江浦:长江沿岸。浦,水边的平地。黄旗:指王者之旗。[39]班声:马嘶鸣声。[40]喑:(yìn阴)呜、叱咤(zhà炸):发怒时的喝叫声。[41]公等:诸位。家传汉爵:拥有世代传袭的爵位。汉初曾大封功臣以爵位,可世代传下去,所以称“汉爵”。[42]地协周亲:指身份地位都是皇家的宗室或姻亲。协,相配,相合。周亲,至亲。[43]膺(应yìng):承受。爪牙:喻武将。[44]顾命:君王临死时的遗命。宣室:汉宫中有宣室殿,是皇帝斋戒的地方,汉文帝曾在此召见并咨问贾谊,后借指皇帝郑重召问大臣之处。[45]一抔(剖póu)之土:语出《史记·张释之传》:“假令愚民取长陵(汉高祖陵)一抔土,陛下将何法以加之乎?”这里借指皇帝的陵墓。六尺之孤:指继承皇位的新君。安在:有本作“何托”。参阅前注[20]。[46]傥:通“倘”,倘若,或者。[47]送往事居:送走死去的,侍奉在生的。往,死者,指高宗。居,在生者,指中宗。[48]勤王:指臣下起兵救援王室。[49]旧君:指已死的皇帝,一作“大君”,义近。[50]“同指山河”二句:语出《史记》,汉初大封功臣,誓词云:“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这里意为有功者授予爵位,子孙永享,可以指山河为誓。[51]穷城:指孤立无援的城邑。[52]昧:不分明。幾(jī机):迹象。[53]贻(yí怡):遗下,留下。后至之诛:意思说迟疑不响应,一定要加以惩治。语见《周礼·大司马》,原句为“比军众,诛后至者。”

 

滕王阁序([唐]王勃)

【作者小传】王勃(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省河津县)人。隋末文中子王通之孙。六岁能文,未冠应幽素科及第,授朝散郎,为沛王(李贤)府修撰。因作文得罪高宗被逐,漫游蜀中,客于剑南,后补虢州参军。又因私杀官奴获死罪,遇赦除名,父福畦受累贬交趾令。勃渡南海省父,溺水受惊而死。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其诗气象浑厚,音律谐畅,开初唐新风,尤以五言律诗为工;其骈文绘章絺句,对仗精工,《滕王阁序》极负盛名。于“四杰”之中,王勃成就最大。诗文集早佚,明人辑有《王子安集》。

【题解】闻一多曾说初唐四杰“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为都相当浪漫,遭遇尤其悲惨”(《唐诗杂论》)。《滕王阁序》作为一篇赠序文,借登高之会感怀时事,慨叹身世,是富于时代精神和个人特点的真情流露。王勃一生虽连遭挫折,不免产生人生无常、命运偃蹇的怨叹,但我们在文中更多地体验到的却是作者渴望用世的抱负和强自振作的意志。希望和失望兼有,追求和痛苦交织,这正是文章的动人之处。作为一篇优秀的骈文,作者调动了对偶、用典等艺术手段,在精美严整的形式之中,表现了自然变化之趣;尤其是景物描写部分,文笔瑰丽,手法多样,以或浓或淡、或俯或仰、时远时近、有声有色的画面,把秋日风光描绘得神采飞动,令人击节叹赏。其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联,动静相映,意境浑融,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

【译文】豫章故郡[1],洪都新府[2]。星分翼轸[3],地接衡庐[4]。襟三江而带五湖[5],控蛮荆而引瓯越[6]。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7];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8]。雄州雾列,俊采星驰[9]。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10];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11]。十旬休假,胜友如云[12];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13];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14]。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15]。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16]。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17];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18]。云销雨霁,彩彻区明[19]。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20];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21]。

遥襟甫畅[22],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23],纤歌凝而白云遏[24]。睢园绿竹[25],气凌彭泽之樽[26];邺水朱华[27],光照临川之笔[28]。四美具,二难并[29]。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30],目吴会于云间[31]。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32]。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沟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33],奉宣室以何年[34]。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35],李广难封[36]。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37];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38]。所赖君子见机[39],达人知命[40]。老当益壮[41],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42]。酌贪泉而觉爽[43],处涸辙而相欢[44]。北海虽赊,扶摇可接[45];东隅已逝,桑榆非晚[46]。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47];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48]!

勃,三尺微命[49],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50];有怀投笔,爱宗悫之长风[51]。舍簪笏于百龄[52],奉晨昏于万里[53]。非谢家之宝树[54],接孟氏之芳邻[55]。他日趋庭,叨陪鲤对[56];今兹捧袂,喜托龙门[57]。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58];钟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惭[59]。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60],梓泽丘墟[61]。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62]。

——选自清光绪吴县蒋氏刊行本《王子安集注》

【译文】这里是早先的豫章郡,郡治就是新设的洪州都督府。星空与翼、轸二星相属,地形与衡、庐两山相接。三江是它的衣襟,五湖是它的衣带,控制着荆楚,接连着瓯越。物产的精华化为天上的宝气,宝剑的光芒直射牛星和斗星的区域。人中的俊杰凝聚着大地的灵气,徐孺子使得陈蕃专为他设下床榻。雄伟的州城如在云雾中罗列,有才能的官吏象群星在奔驰。亭台和城池处在蛮夷和中原的交界,宾客和主人都是东南一带的名流。都督阎公有着崇高的声望,大驾遥临;宇文刺史有着美好的风范,车驾暂停。正逢十天一次的休假,俊雅的人士象云一般地聚合;喜迎千里外的来宾,高贵的朋友坐满了宴席。孟学士是词章的宗师,文章能使蛟龙腾飞、凤凰起舞;王将军是武林的宝库,韬略闪着紫电和青霜宝剑的光辉。家父在交趾作县令,我省亲路过这名胜之地;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年,居然亲逢这难得的盛宴。

时光正值九月,节序已是深秋。积水退尽,寒冷的潭水变得分外清澈;烟霭凝聚,傍晚的山峦呈现出一派紫色。整治车马,登上大路;寻访美景,驰向高山。来到帝子建阁的沙洲,得见滕王昔日的亭馆。楼台层叠。象高耸的青山,向上直插云霄;阁檐飞架,如流动的色彩,下视不见地面。栖息着白鹤和野鸭的河洲沙滩,极尽岛屿萦回之能事;用桂树和木兰建筑的殿堂楼馆,排列成冈峦起伏的形势。推开雕刻精致的门扇,俯瞰装饰华美的屋脊。山原辽阔,尽收眼底;江湖盘曲,望之心寒。住宅遍布大地,全都是钟鸣鼎食的人家;船只挤满渡口,尽雕成青雀黄龙的形状。云气消散,雨过天晴,彩虹贯天,长空明朗。落霞伴着孤鸟一齐向天边飞去;秋水映着长空融成一片澄碧。傍晚的渔船响起悠扬的歌声,歌声直飘到鄱阳湖的彼岸;秋凉的天空传来雁群的惊叫,叫声延续到回雁峰的水边。

远望的胸襟刚开始舒畅,奔放的兴致又急剧飞扬。箫管齐鸣,鼓荡起清风阵阵,歌声纤柔,逗引得白云依依。仿佛在睢园的绿竹丛中宴饮,豪气盖过了善饮的彭泽县令;又如在邺水的荷花池畔吟咏,文笔辉映着擅诗的临川才子。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全,贤主、嘉宾难得一起聚会。极目长天,畅游假日。天高地远,令人觉得宇宙无穷无尽;兴尽悲来,感到命运皆有定数。遥望夕阳映照下的长安,指点云雾飘渺中的江南。大地的尽头南海最深,天柱虽高而北极星更远。关山难以逾越,有谁同情迷路的游子?偶然沟水相逢,人人都是异乡的来客。怀念天子而不得朝见,奉召到宣室殿更不知在何年。唉!命运不好,遭遇坎坷。冯唐容易衰老,李广难以封侯。使贾谊屈居长沙,并非没有圣明的君主;让梁鸿逃隐海滨,又难道不在清明的时代?所可仗恃的是君子安于贫贱,而达人懂得天命。年纪老了应当更加豪壮,哪能在白头时改变初衷?境遇不好应当更加坚定,决不能抛弃凌云的壮志。喝了贪泉的水,神志更觉得清爽;处在干涸的车辙内,心情却依然欢乐。北海虽然遥远,乘大风可以到达;晨光虽已逝去,日暮为时未晚。孟尝品德高洁,空留下报国的热情;阮籍行为狂放,能学他无路便痛哭?

我年龄幼小,身份低微,只是个读书人。没有门路去请求赐予长缨,尽管已到了与终军相同的年龄;只有怀着抛下笔墨的决心,去羡慕宗悫那乘风破浪的豪情。我舍弃了一生的富贵前程,不远万里去朝夕侍奉父亲。我不是谢家宝树般的子弟,却有幸结交孟母芳邻般的诸君。不久我将到父亲身边,惭愧地比附孔鲤的庭对;今天我拱手请谒,高兴地得以托身于龙门。遇不到杨得意,只好手抚《大人赋》般的文章而空自叹惜;见到了钟子期,奏出《高山流水》的乐曲又有什么羞惭!啊!名胜之地不会长存,盛大的宴会也难以再逢。兰亭的宴集已是陈迹,梓泽名园也成了废墟。临别赠言,承蒙阎公的盛意;登高作诗,只有借重在座诸公。我冒昧地尽情倾吐,恭敬地写下短序。按照规定的韵字大家作诗,我的一首也同时也成。请诸位展露潘岳般的文采,各自倾泻陆机般的才华吧。(方智范)

【注释】[1]豫章:滕王阁在今江西省南昌市。南昌,为汉豫章郡治。[2]洪都:汉豫章郡,唐改为洪州,设都督府。[3]星分翼轸(zhěn枕):古人习惯以天上星宿与地上区域对应,称为“某地在某星之分野”。据《晋书·天文志》,豫章属吴地,吴越扬州当牛斗二星的分野,与翼轸二星相邻。翼、轸,星宿名,属二十八宿。[4]衡庐:衡,衡山,此代指衡州(治所在今湖南省衡阳市)。庐,庐山,此代指江州(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5]三江:泛指长江中下游的江河。五湖:南方大湖的总称。[6]蛮荆:古楚地,今湖北、湖南一带。瓯越:古越地,即今浙江地区。古东越王建都于东瓯(今浙江省永嘉县)。[7]物华二句:据《晋书·张华传》,晋初,牛、斗二星之间常有紫气照射,据说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张华命人寻找,果然在丰城(今江西省丰城县,古属豫章郡)牢狱的地下,掘出龙泉、太阿二剑。后这对宝剑入水化为双龙。[8]徐孺句:据《后汉书·徐稚传》,东汉名士陈蕃为豫章太守,不接宾客,惟徐稚来访时,才设一睡榻,徐稚去后又悬置起来。徐孺,徐孺子的省称。徐孺子名稚,东汉豫章南昌人,当时隐士。[9]采:通“寀”,官吏。[10]都督:掌管督察诸州军事的官员,唐代分上、中、下三等。阎公:名未详。棨(qǐ启)戟:外有赤黑色缯作套的木戟,古代大官出行时用。这里代指仪仗。[11]宇文新州:复姓宇文的新州(在今广东境内)刺史,名未详。襜(chā搀)帷:车上的帷幕,这里代指车马。[12]十旬休假:唐制,十日为一旬,遇旬日则官员休沐,称为“旬休”。假通“暇”,空闲。[13]腾蛟起凤:《西京杂记》:“董仲舒梦蛟龙入怀,乃作《春秋繁露》。”又:“扬雄著《太玄经》,梦吐凤凰集《玄》之上,顷而灭。”孟学士:名未祥。[14]紫电青霜:《古今注》:“吴大皇帝(孙权)有宝剑六,二曰紫电。”《西京杂记》:“高祖(刘邦)斩白蛇剑,刃上常带霜雪。”王将军:名未详。[15]三秋:古人称七、八、九月为孟秋、仲秋、季秋,三秋即季秋,九月。[16]帝子、天人:都指滕王李元婴。[17]闾阎:里门,这里代指房屋。钟鸣鼎食:古代贵族鸣钟列鼎而食。[18]舸(gě葛):《方言》:“南楚江、湘,凡船大者谓之舸。”青雀黄龙:船的装饰形状。轴:通“舳(zhú竹)”,船尾把舵处,这里代指船只。[19]彩:虹。彻:通贯。[20]彭蠡:古大泽名,即今鄱阳湖。[21]衡阳:今属湖南省,境内有回雁峰,相传秋雁到此就不再南飞,待春而返。[22]甫:方才。[23]爽籁:管子参差不齐的排箫。[24]白云遏:形容音响优美,能驻行云。《列子·汤问》:“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25]睢(suī虽)园绿林:睢园,即汉梁孝王菟园。《水经注》:“睢水又东南流,历于竹圃……世人言梁王竹园也。”[26]彭泽:县名,在今江西湖口县东。陶渊明曾官彭泽县令,世称陶彭泽。樽:酒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有酒盈樽”之句。[27]邺水:在邺下(今河北省临漳县)。邺下是曹魏兴起的地方。朱华:荷花。曹植《公宴诗》:“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28]光照句:临川,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抚州市。这里指代谢灵运。谢曾任临川内史,《宋书》本传称他“文章之美,江左莫逮”。[29]四美: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指贤主、嘉宾难得。[30]望长安句:《世说新语·夙惠》:“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31]吴会:吴郡,治所在今江苏省苏州市。云间:江苏松江县( 古华亭)的古称。《世说新语·排调》:陆云(字士龙)华亭人,未识荀隐,张华使其相互介绍而不作常语,“云因抗手曰:‘云间陆士龙。’”[32]天柱:《神异经》:“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北辰:《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33]帝阍(hūn昏):天帝的守门人。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34]奉宣室句:贾谊迁谪长沙四年后,汉文帝复召他回长安,于宣室中问鬼神之事。宣室,汉未央宫正殿,为皇帝召见大臣议事之处。[35]冯唐易老:《史记·冯唐列传》:“(冯)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事文帝。……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七年,景帝立,以唐为楚相,免。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余,不能复为官。”[36]李广难封:李广,汉武帝时名将,多次与匈奴作战,军功卓著,却始终未获封爵。[37]屈贾谊句:贾谊在汉文帝时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圣主:指汉文帝。[38]窜梁鸿句:梁鸿,东汉人,因得罪章帝,避居齐鲁、吴中。明时:指章帝时代。[39]君子见机:《易·系辞下》:“君子见几(机)而作。”[40]达人知命:《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41]老当益壮:《后汉书·马援传》:“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42]青云之志:《续逸民传》:“嵇康早有青云之志。”[43]酌贪泉句:据《晋书·吴隐之传》,廉官吴隐之赴广州刺史任,饮贪泉之水,并作诗说:“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伯)夷(叔)齐饮,终当不易心。”贪泉,在广州附近的石门,传说饮此水会贪得无厌。[44]处涸辙:《庄子·外物》有鲋鱼处涸辙的故事。涸辙比喻困厄的处境。[45]北海二句:语意本《庄子·逍遥游》。[46]东隅二句:《后汉书·冯异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东隅,日出处,表示早晨。桑榆,日落处,表示傍晚。[47]孟尝二句:孟尝字伯周,东汉会稽上虞人。曾任合浦太守,以廉洁奉公著称,后因病隐居。桓帝时,虽有人屡次荐举,终不见用。事见《后汉书·孟尝传》。[48]阮籍二句:阮籍,字嗣宗,晋代名士。《晋书·阮籍传》: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49]三尺:指幼小。[50]无路二句:据《汉书·终军传》,终军字子云,汉代济南人。武帝时出使南越,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时仅二十余岁。等,相同,用作动词。弱冠,古人二十岁行冠礼,表示成年,称“弱冠”。[51]投笔:用汉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事见《后汉书·班超传》。爱宗悫(què却)句:宗悫字元干,南朝宋南阳人,年少时向叔父自述志向,云“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事见《宋书·宗悫传》。[52]簪笏(hù户):冠簪、手版。官吏用物,这里代指官职地位。百龄:百年,犹“一生”。[53]奉晨昏:《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昏定而晨省。”[54]非谢家句:《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安)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谢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55]接孟氏句:据说孟轲的母亲为教育儿子而三迁择邻,最后定居于学宫附近。事见刘向《列女传·母仪篇》。[56]他日二句:《论语·季氏》:“(孔子)尝独立,(孔)鲤趋而过庭。(子)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子)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鲤,孔鲤,孔子之子。[57]捧袂(mèi妹):举起双袖,表示恭敬的姿势。喜托龙门:《后汉书·李膺传》:“膺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58]杨意二句: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经蜀人杨得意引荐,方能入朝见汉武帝。又云:“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杨意,杨得意的省称。凌云,指司马相如作《大人赋》。[59]钟期二句:《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钟期,钟子期的省称。[60]兰亭:在今浙江省绍兴市附近。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上巳节,王羲之与群贤宴集于此,行修禊礼,祓除不祥。[61]梓泽:即晋石崇的金谷园,故址在今河南省洛阳市西北。[62]请洒二句:钟嵘《诗品》:“陆(机)才如海,潘(岳)才如江。”

 

与韩荆州书([唐]李白)

【作者小传】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土。唐代伟大诗人。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县)人。青少年时期在蜀中度过,约二十五六岁时,出蜀漫游各地。玄宗天宝(742—756)初至长安,待诏翰林院。不久便遭谗去京,南北漫游。安史之乱中,因参永王李璘幕府,被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晚年飘泊江南,病逝于当涂(今属安徽)。李白诗深切关怀国家政治,对天宝年间权奸当道、穷兵黩武等阴暗面以及安史乱军危害国家的罪行均加以批判;强烈抒发了雄心壮志遭受压抑的痛苦和愤怒心情,表达了对权贵的蔑视和对独立自由人格的向往;热情歌颂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诗风豪放,想象奇伟,情感炽热,语言真率自然,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文风亦豪迈俊爽。今存诗约千首,文约七十篇。

【题解】本文约作于开元二十二年(734),李白在襄阳(今属湖北)。韩荆州,即韩朝宗,时任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使。李白抱负宏大,自称“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但他不欲经由进士、明经等常规考试进入仕途,而企图一朝蒙受帝王赏识,获得重用。故广事干谒,投赠诗文,以表现才能,培养声名。作此文前,已多次上书和谒见地方长官,又曾入京谋求出路,未果。本文也是干谒之作,故极称韩朝宗善于识拔人才,希望获得接见和称誉。但并不露卑屈之态,而充满对自己才能的自信。文句骈散并用,长短错落,读来颇有气盛言宜之感。

【原文】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1]:“生不用万户侯[2],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3],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4],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5],则声誉十倍,所以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6]。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7],即其人焉。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8]。十五好剑术,徧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9]。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10],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11],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12]。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13]。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14],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15]。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16],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17],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18];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19],先代所美。而君侯亦荐一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20],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21],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22],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23]。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24]。

且人非尧舜[25],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26]?至于制作,积成卷轴[27],则欲尘秽视听[28]。恐雕虫小技[29],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30],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31],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32]。幸惟下流[33],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34]。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李太白全集》

【译文】我听说天下谈士聚在一起议论道:“人生不用封为万户侯,只愿结识一下韩荆州。”怎么使人敬仰爱慕,竟到如此程度!岂不是因为您有周公那样的作风,躬行吐哺握发之事,故而使海内的豪杰俊士都奔走而归于您的门下。士人一经您的接待延誉,便声名大增,所以屈而未伸的贤士,都想在您这儿获得美名,奠定声望。希望您不因自己富贵而对他们傲慢,不因他们微贱而轻视他们,那么您众多的宾客中便会出现毛遂那样的奇才。假使我能有机会显露才干,我就是那样的人啊。

我是陇西平民,流落于楚汉。十五岁时爱好剑术,谒见了许多地方长官;三十岁时文章成就,拜见了很多卿相显贵。虽然身长不满七尺,但志气雄壮,胜于万人。王公大人都赞许我有气概,讲道义。这是我往日的心事行迹,怎敢不尽情向您表露呢?

您的著作堪与神明相比,您的德行感动天地;文章与自然造化同功,学问穷极天道人事。希望您度量宽宏,和颜悦色,不因我长揖不拜而拒绝我。如若肯用盛宴来接待我,任凭我清谈高论,那请您再以日写万言试我,我将手不停挥,顷刻可就。如今天下人认为您是决定文章命运、衡量人物高下的权威,一经您的品评,便被认作美士,您何必舍不得阶前的区区一尺之地接待我,而使我不能扬眉吐气、激厉昂扬、气概凌云呢?

从前王子师担任豫州刺史,未到任即征召荀慈明,到任后又征召孔文举;山涛作冀州刺史,选拔三十余人,有的成为侍中、尚书。这都是前代人所称美的。而您也荐举过一位严协律,进入中央为秘书郎;还有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等人,有的因才干名声被您知晓,有的因操行清白受您赏识。我每每看到他们怀恩感慨,忠义奋发,因此我感动激励,知道您对诸位贤士推心置腹,赤诚相见,故而我不归向他人,而愿意托身于您。如逢紧急艰难有用我之处,我当献身效命。

一般人都不是尧、舜那样的圣人,谁能完美无缺?我的谋略策画,岂能自我夸耀?至于我的作品,已积累成为卷轴,却想要请您过目。只怕这些雕虫小技,不能受到大人的赏识。若蒙您垂青,愿意看看拙作,那便请给以纸墨,还有抄写的人手,然后我回去打扫静室,缮写呈上。希望青萍宝剑、结绿美玉,能在薛烛、卞和门下增添价值。愿您顾念身居下位的人,大开奖誉之门。请您加以考虑。(王运熙 杨明)

【注释】[1]谈士:言谈之士。孔融《与曹操论盛孝章书》:“天下谈士,依以扬声。”[2]万户侯:食邑万户的封侯。唐朝封爵已无万户侯之称,此处借指显贵。[3]景慕:敬仰爱慕。[4]周公:即姬旦,周文王子,武王弟。因采邑在周(今陕西歧山县北),故称周公。吐握:吐哺(口中所含食物)握发(头发)。周公自称“我一沐(洗头)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见《史记·鲁世家》),后世因以“吐握”形容礼贤下士。[5]龙门:在今山西河津西北黄河两岸,峭壁对峙,形如阙门。传说江海大鱼能上此门者即化为龙。东汉李膺有高名,当时士人有受其接待者,名为登龙门。[6]龙盘凤逸:喻贤人在野或屈居下位。收名定价:获取美名,奠定声望。君侯:对尊贵者的敬称。[7]毛遂:战国时赵国平原君食客。秦围邯郸,赵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毛遂请求随同前往,自荐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随从至楚,果然说服了楚王,使其同意发兵。平原君乃以为上客(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颖(yǐng影):指锥芒。颖脱而出,喻才士若获得机会,必能充分显示其才能。[8]陇西:古郡名,始置于秦,治所在狄道(今甘肃临洮)。李白自称十六国时凉武昭王李暠之后,李暠为陇西人。布衣:平民。楚汉:当时李白家于安陆(今属湖北),往来于襄阳、江夏等地。[9]干:干谒,对人有所求而请见。诸侯:此指地方长官。历:普遍。抵:拜谒,进见。卿相:指中央朝廷高级官员。[10]畴曩(chóu nǎng绸攮):往日。[11]制作:指文章著述。侔(móu谋):相等,齐同。东汉崔瑗《张平子碑》:“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12]参,参与。造化:自然的创造化育。天人:天道和人道。南朝梁钟嵘《诗品序》:“文丽日月,学究天人。”[13]开张:开扩,舒展。长揖:相见时拱手高举自上而下以为礼。[14]清谈:汉末魏晋以来,士人喜高谈阔论,或评议人物,或探究玄理,称为清谈。[15]倚马可待:喻文思敏捷。东晋时袁宏随同桓温北征,受命作露布文(檄文、捷书之类),他倚马前而作,手不辍笔,顷刻便成,而文极佳妙。[16]司命:原为神名,掌管人之寿命。此指判定文章优劣的权威。权:秤锤;衡:秤杆。此指品评人物的权威。[17]惜阶前盈尺之地:意即不在堂前接见我。[18]王子师:东汉王允字子师,灵帝时为豫州刺史(治所在沛国谯县,即今安徽亳县),征召荀爽(字慈明,汉末硕儒)、孔融(字文举,孔子之后,汉末名士)等为从事。全句原出西晋东海王司马越《与江统书》。[19]山涛:字巨源,西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为翼州(今河北高邑西南)刺史时,搜访贤才,甄拔隐屈。侍中、尚书:中央政府官名。[20]严协律:名不详。协律,协律郎,属太常寺,掌校正律吕。秘书郎:属秘书省,掌管中央政府藏书。崔宗之:李白好友,开元中入仕,曾为起居郎、尚书礼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右司郎中等职,与孟浩然、杜甫亦曾有交往。房习祖:不详。黎昕:曾为拾遗官,与王维有交往。许莹:不详。[21]抚躬:犹言撫膺、撫髀,表示慨叹。抚,拍。[22]推赤心于诸贤腹中:《后汉书·光武本纪》:“萧王(刘秀)推赤心置人腹中。”[23]国士:国中杰出的人。[24]傥:同“倘”。[25]且:提起连词。[26]谟猷(yóu尤):谋画,谋略。[27]卷轴:古代帛书或纸书以轴卷束。[28]尘秽视听:请对方观看自己作品的谦语。[29]雕虫小技:西汉扬雄称作赋为“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见《法言·吾子》)。虫书、刻符为当时学童所习书体,纤巧难工。此处乃自谦之词。[30]刍荛(chú ráo除饶):割草为刍,打柴为荛,刍荛指草野之人。亦用以谦称自己的作品。[31]闲轩:静室。[32]青萍:宝剑名。结绿:美玉名。薛:薛烛,古代善相剑者,见《越绝书外传·记宝剑》。卞:卞和,古代善识玉者,见《韩非子·和氏》。[33]惟:念。下流:指地位低的人。惟,一作推。[34]奖饰:奖励称誉。

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唐]李白)

【题解】李白与诸从弟聚会赋诗,本文即为之而作的序文。从弟即堂弟。但唐代风气喜联宗,凡同姓即结为兄弟叔侄等,所谓从弟未必真有血缘关系。序中写了欣赏美景、高谈清论、饮酒作诗的情景。虽有“浮生若梦”等颓废之语,但主要是抒发了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的豪情逸兴。全文仅百余字,紧扣题目,句无虚设,而层次井然。以骈偶句式为主,铿锵动听,而又潇洒流动,无板滞之弊。

【原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1];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2],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3]。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4]。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5]。群季俊秀,皆为惠连[6];吾人咏歌,独惭康乐[7]。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8]。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9]。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李太白全集》

【译文】天地是万事万物的旅舍,光阴是古往今来的过客。而人生浮泛,如梦一般,能有几多欢乐?古人持烛夜游,确实有道理啊。况且温煦的春天用艳丽的景色召唤我们,大自然将美好的文章提供给我们。于是相会于美丽的桃李园内,叙说兄弟团聚的快乐。诸位弟弟英俊秀发,个个好比谢惠连;而我的作诗吟咏,却惭愧不如谢康乐。正以幽雅的情趣欣赏着美景,高远的谈吐已更为清妙。铺开盛席,坐在花间;行酒如飞,醉于月下。不作好诗,怎能抒发高雅的情怀?如赋诗不成,须依金谷雅集三斗之数行罚。(王运熙 杨明)

[注释][1]逆旅:旅舍。逆;迎。古人以生为寄,以死为归,如《尸子》:“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也。”又如《古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此用其意。[2]浮生若梦:《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又《庄子·齐物论》称庄周梦为胡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意谓死生之辨,亦如梦觉之分,纷纭变化,不可究诘。此用其意。[3]秉:持,拿着。二句原出曹丕《与吴质书》:“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4]大块:指大自然。假:借。文章:原指错杂的色彩、花纹。此指大自然中各种美好的形象、色彩、声音等。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指出,天上日月,地上山川,以及动物、植物等,均有文采,“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5]序:同叙。天伦:天然的伦次,此指兄弟。[6]季:少子为季,此指弟弟。惠连:谢惠连,南朝宋文学家。幼而聪慧,十岁便能作文。深为族兄灵运所赏爱,常一同写作游玩。[7]康乐:谢灵运,南朝宋诗人,名将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以写作山水诗著名。[8]琼筵:美好的筵席。琼,美玉。羽觞:酒器,形如雀鸟。[9]金谷酒数:晋石崇有金谷园,曾与友人宴饮其中,作《金谷诗序》云:“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吊古战场文([唐]李华)

【作者小传】李华(715—766),字遐叔,赵州赞皇(今河北赞皇县)人。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进士,又曾中博学宏辞科。天宝十一载(752)迁监察御史,因弹劾当朝权相杨国忠的私人而遭排挤,徙为右补阙。安史乱起,陷入叛军之手,署为凤阁舍人。乱平后,被贬为杭州司户参军。从此因自惭而淡于宦进。肃宗上元中,召为左补阙、吏部司封员外郎,称病不拜。后来参李岘幕府,授验校吏部员外郎衔。不久即因风湿症辞官。隐居于山阳(今江苏淮安县),率领子弟务农为生。晚年崇信佛法,不甚著述。李华文词工丽,与萧颖士齐名,世称“萧李”;又与韩衢、何长师、卢东美为友,江淮间号为“四夔”。当时士大夫多求他作家传、墓碑。他为著名循吏元德秀所作的墓碑,颜真卿书写,李阳冰篆额,被称为“四绝碑”。有《李遐叔文集》。

[题解]本文是李华“极思研搉”的力作。唐玄宗开元后期,骄侈昏庸,好战喜功,边将经常背信弃义,使用阴谋,挑起对边境少数民族的战争,以邀功求赏,造成“夷夏”之间矛盾加深,战祸不断,士兵伤亡惨重。如天宝八载(749)哥舒翰攻吐蕃石堡城,唐军战死数万;十载(751)安禄山率兵六万进攻契丹,全军覆没。本文以凭吊古战场起兴,中心是主张实行王道,以仁德礼义悦服远人,达到天下一统。在对待战争的观点上,主张兴仁义之师,有征无战,肯定反侵略战争,反对侵略战争。文中把战争描绘得十分残酷凄惨,旨在唤起各阶层人士的反战情绪,以求做到“守在四夷”,安定边防,具有强烈的针对性。虽用骈文形式,但文字流畅,情景交融,主题鲜明,寄意深切,不愧为古今传诵的名篇。

本文《李遐叔文集》、《唐文粹》、《文苑英华》等均收入,文字小异,此不一一出校。

【原文】浩浩乎平沙无垠[1],夐不见人[2]。河水萦带,群山纠纷[3]。黯兮惨悴[4],风悲日曛[5]。蓬断草枯[6],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挺亡群[7]。亭长告予曰[8]:“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9]。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10]。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愬[11]?秦汉而还,多事四夷[12],中州耗[13],无世无之。古称戎夏[14],不抗王师[15]。文教失宣[16],武臣用奇[17]。奇兵有异于仁义[18],王道迂阔而莫为[19]。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20]。野竖旌旗[21],川回组练[22]。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23],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24],凛冽海隅[25],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26],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27],以相剪屠。径截辎重[28],横攻士卒。都尉新降[29],将军复没。尸踣巨港之岸[30],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31]!鼓衰兮力竭,矢尽兮絃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32]。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33]。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34]。汉倾天下,财殚力痡[35]。任人而已,岂在多乎!周逐狁,北至太原[36]。既城朔方[37],全师而还。饮至策勋[38],和乐且闲。穆穆棣棣[39],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40],万里朱殷[41]。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42]。

苍苍蒸民[43],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44],寤寐见之[45]。布奠倾觞[46],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47]。必有凶年,人其流离[48]。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49]。

——选自《全唐文》卷三二一

【译文】辽阔的无边无际的旷野啊,极目远望看不到人影。河水象一条带子弯曲萦绕,远处无数的山峰重叠错乱。一片阴暗凄凉的景象:寒风悲啸,日色昏黄,蓬蒿断落,野草萎枯,寒气凛冽有如降霜的冬晨。鸟儿飞过也不肯落下,离群的野兽奔窜而过。亭长告诉我说:“这儿就是古代的战场,曾经覆没全军。时常有鬼哭的声音,每逢阴天就会听到。”真令人伤心啊!这是秦朝、汉朝,还是近代的事情呢?

我听说战国时期,齐魏征集壮丁服役,楚韩募集兵员备战。士兵们奔走万里边疆,年复一年暴露在外,早晨寻找沙漠中的水草放牧,夜晚穿涉结冰的河流。地远天长,不知道哪里是归家的道路。性命寄托于刀枪之间,苦闷的心情向谁倾诉?自从秦汉以来,四方边境上战争频繁,中原地区的损耗破坏,也无世不有。古时称说,外夷中夏,都不和帝王的军队为敌;后来不再宣扬礼乐教化,武将们就使用奇兵诡计。奇兵不符合仁义道德,王道被认为迂腐不切实际,谁也不去实行。唉哟哟!

我想象北风摇撼着沙漠,胡兵乘机来袭。主将骄傲轻敌,敌兵已到营门才仓卒接战。原野上竖起各种战旗,河谷地奔驰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严峻的军法使人心惊胆战,当官的威权重大,士兵的性命微贱。锋利的箭镞穿透骨头,飞扬的沙粒直扑人面。敌我两军激烈搏斗,山川也被震得头昏眼花。声势之大,足以使江河分裂,雷电奔掣。何况正值极冬,空气凝结,天地闭塞,寒气凛冽的翰海边上,积雪陷没小腿,坚冰冻住胡须。凶猛的鸷鸟躲在巢里休息,惯战的军马也徘徊不前。绵衣毫无暖气,人冻得手指掉落,肌肤开裂。在这苦寒之际,老天假借强大的胡兵之手,凭仗寒冬肃杀之气,来斩伐屠戮我们的士兵,半途中截取军用物资,拦腰冲断士兵队伍。都尉刚刚投降,将军又复战死。尸体僵仆在大港沿岸,鲜血淌满了长城下的窟穴。无论高贵或是卑贱,同样成为枯骨。说不完的凄惨哟!鼓声微弱啊,战士已经精疲力竭;箭已射尽啊,弓弦也断绝。白刃相交肉搏啊,宝刀已折断;两军迫近啊,以生死相决。投降吧?终身将沦于异族;战斗吧?尸骨将暴露于沙砾!鸟儿无声啊群山沉寂,漫漫长夜啊悲风淅淅,阴魂凝结啊天色昏暗,鬼神聚集啊阴云厚积。日光惨淡啊映照着短草,月色凄苦啊笼罩着白霜。人间还有象这样令人伤心惨目的景况吗?

我听说过,李牧统率赵国的士兵,大破林胡的入侵,开辟疆土千里,匈奴望风远逃。而汉朝倾全国之力和匈奴作战,反而民穷财尽,国力削弱。关键是任人得当,哪在于兵多呢!周朝驱逐狁,一直追到太原,在北方筑城防御,尔后全军凯旋回京,在宗庙举行祭祀和饮宴,记功授爵,大家和睦愉快而又安适。君臣之间,端庄和蔼,恭敬有礼。而秦朝修筑长城,直到海边都建起关塞,残害了无数的人民,鲜血把万里大地染成了赤黑;汉朝出兵攻击匈奴,虽然占领了阴山,但阵亡将士骸骨遍野,互相枕藉,实在是得不偿失。

苍天所生众多的人民,谁没有父母?从小拉扯带领,抱着背着,唯恐他们夭折。谁没有亲如手足的兄弟?谁没有相敬如宾友的妻子?他们活着受过什么恩惠?又犯了什么罪过而遭杀害?他们的生死存亡,家中无从知道;即使听到有人传讯,也是疑信参半。整日忧愁郁闷,夜间音容入梦。不得已只好陈列祭品,酹酒祭奠,望远痛哭。天地为之忧愁,草木也含悲伤。这样不明不白的吊祭,不能为死者在天之灵所感知,他们的精魂也无所归依。何况战争之后,一定会出现灾荒,人民难免流离失所。唉唉!这是时势造成,还是命运招致呢?从古以来就是如此!怎样才能避免战争呢?惟有宣扬教化,施行仁义,才能使四方民族为天子守卫疆土啊。(孟斐)

【注释】[1]浩浩:辽阔的样子。垠(yín银):边际。[3]夐(xiòng):远。[3]纠纷:重叠交错的样子。[4]黯:昏黑。[5]曛:赤黄色,形容日色昏暗。[6]蓬:草名,即蓬蒿。秋枯根拔,随风飘转。[7]挺:通“铤”(tǐng),疾走的样子。[8]亭长:秦汉时每十里为一亭,设亭长一人,掌管治安、诉讼等事。唐代在尚书省各部衙门设置亭长,负责省门开关和通报传达事务,是流外(不入九品职级)吏职。此借指地方小吏。[9]三军:周制:天子置六军,诸侯大国可置三军,每军一万二千五百人。此处泛指军队。[10]齐魏、荆韩:战国七雄中的四个国家。荆,即楚国。这里泛指战国时代。召募:以钱物招募兵员。徭役和召募,是封建时代的义务兵和雇佣兵。[11]腷(bì必)臆:心情苦闷。愬,即“诉”。[12]四夷:四方边境的少数民族。夷,古时对异族的贬称。[13]耗斁(dù妒):损耗败坏。[14]戎:西方少数民族。此泛指少数民族。夏:华夏,汉族。[15]王师:帝王的军队。古称帝王之师是应天顺人、吊民伐罪的仁义之师。[16]文教:指礼乐法度,文章教化。[17]用奇:使用阴谋诡计。[18]奇兵:乘敌不备进行突然袭击的部队。[19]王道:指礼乐仁义等治理天下的准则。迂阔:迂腐空疏。[20]期门:军营的大门。[21]旌旗:旗帜的统称。旌,用旄牛尾和彩色鸟羽作竿饰的旗。[22]组练:即“组甲被练”,战士的衣甲服装。此代指战士。[23]析:分离,劈开。原作“折”,据《唐文粹》及《文集》改。[24]穷阴:犹穷冬,极寒之时。[25]海隅:西北极远之地。海,瀚海,在蒙古高原东北;一说指今内蒙古自治区之呼伦贝尔湖。[26]缯纩(zēng增kuàng旷):缯,丝织品的总称。纩,丝绵。古代尚无棉花,絮衣都用丝棉。[27]凭陵:凭借,倚仗。[28]辎(zī资)重:军用物资的总称。[29]都尉:官名,此指职位低于将军的武官。[30]踣(bó博):僵仆。[31]胜(shēng生):尽。[32]蹙(cù促):迫近,接近。[33]幂(mì密)幂:深浓阴暗。[34]牧:李牧,战国末赵国良将,守雁门(今山西北部),大破匈奴的入侵,击败东胡,降服林胡(均为匈奴所属的部族)。其后十余年,匈奴不敢靠近赵国边境。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35]殚(dān丹):尽。痡(pū铺):劳倦,病苦。汉武帝时,多次大举征伐匈奴及大宛、西羌、南越,以至“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天下虚耗”,甚至“人复相食”。见《史记·平准书》、《汉书·食货志》。[36]狁(xiǎn险yǔn允):也作“猃狁”、“荤粥”、“獯鬻”、“薰育”、“荤允”等,古代北方的少数民族,即匈奴的前身。周宣王时,狁南侵,宣王命尹吉甫统军抗击,逐至太原(今宁夏固原县北),不再穷追。二句出自《诗经·小雅·六月》:“薄伐狁,至于太原”。[37]城:筑城。朔方:北方。一说即今宁夏灵武县一带。句出《诗经·小雅·出车》:“天子命我,城彼朔方。”[38]饮至:古代盟会、征伐归来后,告祭于宗庙,举行宴饮,称为“饮至”。策勋,把功勋记载在简策上。句出《左传》桓公二年:“凡公行,告于宗庙;反行,饮至,舍爵策勋焉,礼也。”[39]穆穆:端庄盛美,恭敬谨肃的样子,多用以形容天子的仪表,如《礼记·曲礼下》:“天子穆穆”。棣(dì弟)棣,文雅安和的样子。[40]荼(tú涂)毒:残害。[41]殷(yān烟):赤黑色。《左传》成公二年杜注:“血色久则殷。”[42]阴山:在今内蒙古中部,西起河套,东接内兴安岭,原为匈奴南部屏障,匈奴常由此以侵汉。汉武帝时,为卫青、霍去病统军夺取,汉军损失亦惨重。[43]苍苍:指天。蒸,通“烝”,众,多。[44]悁(yuān冤)悁:忧愁郁闷的样子。[45]寤寐:梦寐。[46]布奠倾觞:把酒倒在地上以祭奠死者。布,陈列。奠,设酒食以祭祀。[47]不至:不能达于死者。精魂:精气灵魂。古时认为人死后,其精气灵魂能够离开身体而存在。[48]凶年:荒年。语出《老子道德经》第三十章:“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大举兴兵造成大量农业劳动力的征调伤亡,再加上双方军队的蹂躏掠夺以及军费的负担,必然影响农业生产的种植和收成。故此处不仅指自然灾荒。[49]守在四夷:语出《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古者天子,守在四夷。”

 

右溪记([唐]元结)

【作者小传】元结(719—772),字次山,河南鲁山(今河南鲁山县)人,唐代文学家。少时不羁,十七岁才折节向学,从师于元德秀。天宝十二年(753)举进士。安史之乱中,史思明攻河阳,肃宗召他进京问策,乃上《时议》三篇,受到赏识,擢为右金吾兵曹参军,摄监察御史,为山南西道节度参谋。以讨史思明有功,迁监察御史里行,又进水部员外郎。代宗即位,拜道州刺史,进授容管经略使,加左金吾卫将军。罢还京师,卒赠礼部侍郎。他同情人民疾苦,在道州任间,曾两次上书,请求蠲免百姓租税,得到皇帝许可。又“为民营舍给田,免徭役”,召还流民一万多人,受到人民的爱戴。其诗文注重反映政治现实和社会矛盾,文风力求摆脱六朝以来雕饰华靡的弊病,清淡简洁,纯真自然。唯过于质朴,文采稍逊。他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辑有《元次山集》。他还曾编《箧中集》诗选行世。

【题解】右溪是道州(州治在今湖南省道县)城西的一条小溪,这里泉清石奇,草木葱郁,环境十分优美。元结任道州刺史时,又对它进行了一番修葺,并刻石铭文,取名右溪。作者擅长状物记事,短短一百多字,即把此溪的幽趣描绘得历历在目。淡雅隽永的文笔,与清新俊秀的景物,达到了和谐的统一,可视为柳宗元山水游记的先声。

【原文】道州城西百馀步[1],有小溪。南流数十步,合营溪[2]。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攲嵌盘屈[3],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休木异竹[4],垂阴相荫[5]。此溪若在山野,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6];在人间[7],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8]。而置州已来[9],无人赏爱;徘徊溪上,为之怅然!乃疏凿芜秽,俾为亭宇;植松与桂,兼之香草[10],以裨形胜。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刻铭石上,彰示来者。

——选自《四部丛刊》本《元次山集》

【译文】在道州城西边一百多步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它向南流几十步远,并入营溪。溪水两岸,全都是怪石,它们倾斜嵌叠,回旋盘曲,姿态奇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清澈的溪流冲击到岩石,便激起腾空的浪花和股股洄流。岸边还有美丽的树木和珍奇的青竹,垂下荫影相互遮蔽。这条溪水如果在空旷的山野,那是很适合隐士游览和居住的;如果在人烟辏集的地方,也可成为城市居民游览的胜地,和爱清静者休憩的园林。可是自从道州城成为州的治所以来,却至今没有人们来欣赏它和喜爱它;我在溪水旁徘徊,为此怅然惋惜!于是进行疏导开通,清除掉杂乱的草木,建造了亭阁,又种植了松树、桂树,还铺植保护坡岸的香茅,来增益它优美的景致。因为溪在州城之右(即西面),便命名它为“右溪”。现在把这些文字刻在石上,以让后来的人知道。(王根林)

【注释】[1]道州:州名,唐时属江南西道,治所在今湖南省道县。[2]营溪:河流名,发源于今湖南省宁远县南,流经道县,北至零陵县西入湘水。[3]攲(qí欺)嵌盘屈:倾斜嵌叠、曲折盘旋的样子。[4]休木:一本作“佳木”。休,美好。[5]阴:树荫。荫:遮盖。[6]逸民退士:退居山林的隐士。[7]人间:与前文“山野”对称,指有居民的地方。[8]静者:喜欢清静的人。[9]置州已来:成为州的治所以来。唐高祖武德四年(621)置营州,后改为道州。已,通“以”。[10]香草:即香茅,多年生草本植物,其根状茎蔓延,可巩固坡地。这里也可指芬香的花草。

原道([唐]韩愈)

【作者小传】韩愈(公元768—825年),字退之,孟州河阳(今河南孟县)人,唐代杰出的文学家,与柳宗元创导古文运动,主张“文以载道”,复古崇儒,抵排异端,攘斥佛老,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韩愈出身于官宦家庭,从小受儒学正统思想和文学的熏陶,并且勤学苦读,有深厚的学识基础。但三次应考进士皆落第,至第四次才考上,时二十四岁。又因考博学宏词科失败,辗转奔走。唐德宗贞元十二年(796)起,先后在宣武节度使董晋、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幕下任观察推官,其后在国子监任四门博士。贞元十九年(803年),升任监察御使。这一年关中大旱,韩愈向德宗上《论天旱人饥状》,被贬为阳山县令。以后又几次升迁。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上《论佛骨表》,反对佞佛,被贬为潮州刺史。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召回长安,任国子祭酒,后转兵部侍郎、吏部侍郎。后世称为“韩吏部”。死后谥号“文”,故又称为“韩文公”。有《韩昌黎集》。

【题解】《原道》是韩愈复古崇儒、攘斥佛老的代表作。文中观点鲜明,有破有立,引证今古,从历史发展、社会生活等方面,层层剖析,驳斥佛老之非,论述儒学之是,归结到恢复古道、尊崇儒学的宗旨,是唐代古文的杰作。

【原文】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1],由是而之焉之谓道[2],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3],孑孑为义[4],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5],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6];不入于老,则归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7]。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8],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9]。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10],今之为民者六[11]。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12]。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13]。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14],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15]。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16]。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17]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18],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19],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20]。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21]。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22]:“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23]:“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24],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25],进于中国则中国之[26]。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27]。”《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28]”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29]?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行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效焉而天神假[30],庙焉而人鬼享[31]。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32],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33],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34]。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35],其亦庶乎其可也[36]。”

——选自《四部丛刊》本《昌黎先生集》

【译文】博爱叫做仁,合宜于仁的行为叫做义,从仁义再向前去的叫做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赖外界的叫做德。仁和义是意义确定的名词,道和德是意义不确定的名词,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德和凶德。老子轻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由于他的观念狭小。好比坐在里井看天的人,说天很小,其实天并不小。老子把小恩小惠认为仁,把谨小慎微认为义,他轻视仁义就是很自然的了。老子所说的道,是把他观念里的道当作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把他观念里的德当作德,不是我所说的德。凡是我所说的道德,都是结合仁和义说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是抛开了仁和义说的,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

自从周道衰落,孔子去世以后,秦始皇焚烧诗书,黄老学说盛行于汉代,佛教盛行于晋、魏、梁、隋之间。那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人,不归入杨朱学派,就归入墨翟学派;不归入道学,就归入佛学。归入了那一家,必然轻视另外一家。尊崇所归入的学派,就贬低所反对的学派;依附归入的学派,就污蔑反对的学派。唉!后世的人想知道仁义道德的学说,到底听从谁的呢?道家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佛家也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研究孔学的人,听惯了他们的话,乐于接受他们的荒诞言论而轻视自己,也说“我们的老师曾向他们学习”这一类话。不仅在口头说,而且又把它写在书上。唉!后世的人即使要想知道关于仁义道德的学说,又该向谁去请教呢?

人们喜欢听怪诞的言论真是太过份了!他们不探求事情的起源,不考察事情的结果,只喜欢听怪诞的言论。古代的人民只有四类,今天的人民有了六类。古代负有教育人民的任务的,只占四类中的一类,今天却有三类。务农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粮食;务工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器用;经商的一家,依靠他服务的有六家。又怎么能使人民不因穷困而去偷盗呢?

古时候,人民的灾害很多。有圣人出来,才教给人民以相生相养的生活方法,做他们的君王或老师。驱走那些蛇虫禽兽,把人们安顿在中原。天冷就教他们做衣裳,饿了就教他们种庄稼。栖息在树木上容易掉下来,住在洞穴里容易生病,于是就教导他们建造房屋。又教导他们做工匠,供应人民的生活用具;教导他们经营商业,调剂货物有无;发明医药,以拯救那些短命而死的人;制定葬埋祭祀的制度,以增进人与人之间的恩爱感情;制定礼节,以分别尊卑秩序;制作音乐,以宣洩人们心中的郁闷;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懒散的人;制定刑罚,以铲除那些强暴之徒。因为有人弄虚作假,于是又制作符节、印玺、斗斛、秤尺,作为凭信。因为有争夺抢劫的事,于是设置了城池、盔甲、兵器来守卫家国。总之,灾害来了就设法防备;祸患将要发生,就及早预防。现在道家却说:“如果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停止。只要砸烂斗斛、折断秤尺,人民就不会争夺了。”唉!这都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话罢了。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没有羽毛鳞甲以适应严寒酷暑,也没有强硬的爪牙来夺取食物。

因此说,君王,是发布命令的;臣子,是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的;百姓,是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奉在上统治的人的。君王不发布命令,就丧失了作为君王的权力;臣子不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就失去了作为臣子的职责;百姓不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应在上统治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现在佛家却说,一定要抛弃你们的君臣关系,消除你们的父子关系,禁止你们相生相养的办法,以便追求那些所谓清净寂灭的境界。唉呀!他们也幸而出生在三代之后,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贬斥。他们又不幸而没有出生在三代以前,没有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教导。

五帝与三王,他们的名号虽然不同,但他们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是相同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衣,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这些事情虽然各不相同,但它们同样是人类的智慧。现在道家却说:“为什么不实行远古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好象怪人们在冬天穿皮衣:“为什么你不穿简便的葛衣呢”或者怪人们饿了要吃饭:“为什么不光喝水,岂不简单得多!”《礼记》说:“在古代,想要发扬他的光辉道德于天下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他的国家;要治理好他的国家,一定要先整顿好他的家庭;要整顿好他的家庭,必须先进行自身的修养;要进行自我修养,必须先端正自己的思想;要端正自己的思想,必须先使自己具有诚意。”可见古人所谓正心和诚意,都是为了要有所作为。现在那些修心养性的人,却想抛开天下国家,灭绝天性,做儿子的不把他的父亲当作父亲,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上当作君上,做百姓的不做他们该做的事。孔子作《春秋》,对于采用夷狄礼俗的诸侯,就把他们列入夷狄;对于采用中原礼俗的诸侯,就承认他们是中国人。《论语》说:“夷狄虽然有君主,还不如中国的没有君主。”《诗经》说:“夷狄应当攻击,荆舒应当惩罚。”现在,却尊崇夷礼之法,把它抬高到先王的政教之上,那么我们不是全都要沦为夷狄了?

我所谓先王的政教,是什么呢?就是博爱即称之为仁,合乎仁的行为即称为义。从仁义再向前进就是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赖外界的叫做德。讲仁义道德的书有《诗经》、《尚书》、《易经》和《春秋》。体现仁义道德的法式就是礼仪、音乐、刑法、政令。它们教育的人民是士、农、工、商,它们的伦理次序是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它们的衣服是麻布丝绸,它们的居处是房屋,它们的食物是粮食、瓜果、蔬菜、鱼肉。它们作为理论是很容易明白的,它们作为教育是很容易推行的。所以,用它们来教育自己,就能和顺吉祥;用它们来对待别人,就能做到博爱公正;用它们来修养内心,就能平和而宁静;用它们来治理天下国家,就没有不适当的地方。因此,人活着就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死了就是结束了自然的常态。祭天则天神降临,祭祖则祖先的灵魂来享用。有人问:“你这个道,是什么道呀?”我说:“这是我所说的道,不是刚才所说的道家和佛家的道。这个道是从尧传给舜,舜传给禹,禹传给汤,汤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后,没有继承的人。只有荀卿和扬雄,从中选取过一些但选得不精,论述过一些但并不全面。从周公以上,继承的都是在上做君王的,所以儒道能够实行;从周公以下,继承的都是在下做臣子的,所以他们的学说能够流传。那么,怎么办才能使儒道获得实行呢?我以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得流传;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必须把和尚、道士还俗为民,烧掉佛经道书,把佛寺、道观变成民房。阐明先王的儒道以教导人民,使鳏夫、寡妇、孤儿、老人、残废人、病人都能生活,这样做也就差不多了。(黄素芬译注 施蛰存参定)

【注释】[1]宜:合宜。《礼记·中庸》:“义者,宜也。”[2]之:往。[3]煦煦(xǔ许):和蔼的样子。这里指小恩小惠。[4]孑孑(jié洁):琐屑细小的样子。[5]黄老:汉初道家学派,把传说中的黄帝与老子共同尊为道家始祖。[6]杨:杨朱,战国时哲学家,主张“轻物重生”、“为我”。墨:墨翟,战国初年的思想家,主张“兼爱”、“薄葬”。《孟子·滕文公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7]汙 (wū污):污蔑,诋毁。[8]诞:荒诞。自小:自己轻视自己。[9]云尔:语助词,相当于“等等”。关于孔子曾向老子请教,《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及《孔子家语·观周》都有记载。[10]四:指士、农、工、商四类。[11]六:指士、农、工、商,加上和尚、道士。[12]资:依靠。焉:代词,指做生意。[13]宫室:泛指房屋。[14]宣:宣洩。湮(yān烟)郁:郁闷。[15]强梗:强暴之徒。[16]符:古代一种凭证,以竹、木、玉、铜等制成,刻有文字,双方各执一半,合以验真伪。玺(xī西):玉制的印章。斗斛:量器。权衡:秤锤及秤杆。[17]以上几句语出《庄子·胠箧》。《老子》也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18]其:指佛家。[19]而:尔,你。下同。[20]“清净寂灭”:佛家以离开一切恶行烦扰为清净。《俱舍论》卷十六:“诸身语意三种妙行,名身语意三种清净,暂永远离一切恶行烦恼垢,故名为清净。”寂灭:梵语“湼槃”的意译。指本体寂静,离一切诸相(现实世界)。《无量寿经》:“超出世间,深乐寂灭。”[21]三代:指夏、商、周三朝。黜(chù处)贬斥。[22]其:指道家。[23]传(zhuàn撰):解释儒家经典的书称“传”。这里的引文出自《礼记·大学》。[24]天常:天性。[25]夷:中国古代汉族对其他民族的通称。[26]进:同化。[27]经:指儒家经典。二句出自《论语·八佾》。[28]引文见《诗经·鲁颂·閟宫》。戎狄:古代西北方的少数民族。膺:攻伐。荆舒:古代指东南方的少数民族。[29]几何:差不多。胥:沦落。[30]郊:郊祀,祭天。假:通“格”,到。[31]庙:祭祖。[32]文:周文王姬昌。武:周武王姬发。周公:姬旦。孟轲: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孔子再传弟子,被后来的儒家称为“亚圣”。[33]荀:荀子,名况,又称荀卿、孙卿。战国末年思想家、教育家。扬:扬雄(约前53——公元18),字子云,西汉末年文学家、思想家。[34]庐:这里作动词。其居:指佛寺、道观。[35]鳏(guān关):老而无妻。独:老而无子。[36]庶乎:差不多、大概。

原毁([唐]韩愈)

【题解】本文论述和探究毁谤产生的原因。作者认为士大夫之间毁谤之风的盛行是道德败坏的一种表现,其根源在于“怠”和“忌”,即怠于自我修养且又妒忌别人;不怠不忌,毁谤便无从产生。文章先从正面开导,说明一个人应该如何正确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才符合君子之德、君子之风,然后将不合这个准则的行为拿来对照,最后指出其根源及危害性。通篇采用对比手法,有“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的对比,有同一个人“责己”和“待人”不同态度的比较,还有“应者”与“不应者”的比较,等等。全篇行文严肃而恳切,句式整齐中有变化,语言生动而形象,刻划当时士风,可谓入木三分。

【原文】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1],其待人也轻以约[2]。重以周,故不怠[3];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4];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5]!”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6];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7]。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8]!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9],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10]!

——选自《四部丛刊》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

【译文】古时候的君子,他要求自己严格而全面,他对待别人宽容又简约。严格而全面,所以不怠惰;宽容又简约,所以人家都乐意做好事。听说古代的圣人舜,他的做人,是个仁义的人。探究舜所以成为圣人的道理,就责备自己说:“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能这样,我却不能这样!”早晚都在思考,改掉那不如舜的行为,去做那符合舜的。听说古代的圣人周公,他的做人,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探究他所以成为圣人的道理,就责备自己说:“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能这样,我却不能这样!”早晚都在思考,改掉那不如周公的,去做那符合周公的。舜,是大圣人,后代没有能及得上他的,周公,是大圣人,后代没有能及得上他的;这些人却说:“及不上舜,及不上周公,是我的缺点。”这不就是要求自身严格而且全面吗?他对待别人,说道:“那个人啊,能有这点,这就够得上是良善的人了;能擅长这个,就算得上是有才能的人了。”肯定他一个方面,而不苛求他别的方面,论他的今天的表现,而不计较他的过去,小心谨慎地只恐怕别人得不到做好事应得的表扬。一件好事是容易做到的,一种技能是容易学得的,他对待别人,却说:“能有这样,这就够了。”又说:“能擅长这个,这就够了。”岂不是要求别人宽容又简少吗?

现在的君子可不同,他责备别人周详,他要求自己简少。周详,所以人家难以做好事;简少,所以自己进步就少。自己没有什么优点,说:“我有这优点,这够就了。”自己没有什么才能,说:“我有这本领,这就够了。”对外欺骗别人,对己欺骗良心,还没有多少收获就止步不前,岂不是要求自身太少了吗?他们要求别人,说:“他虽然能做这个,但他的人品不值得赞美,他虽然擅长这个,但他的才用不值得称道。”举出他一方面的欠缺不考虑他多方面的长处,只追究他的既往,不考虑他的今天,心中惶惶不安只怕别人有好的名声。岂不是责求别人太周全了吗?这就叫不用常人的标准要求自身,却用圣人的标准希望别人,我看不出他是尊重自己的啊!

尽管如此,这样做是有他的根源的,就是所谓怠惰和忌妒啊。怠惰的人不能自我修养,而忌妒的人害怕别人修身。我不止一次地试验过,曾经对大家说:“某人是贤良的人,某人是贤良的人。”那随声附和的,一定是他的同伙;否则,就是和他疏远没有相同利害的人;否则,就是怕他的人。不然的话,强横的定会厉声反对,软弱的定会满脸不高兴。我又曾经试着对大家说:“某人不是贤良的人,某人不是贤良的人。”那不随声附和的人,一定是他的同伙;否则,就是和他疏远没有相同利害的人;否则,就是怕他的人。不这样的话,强横的定会连声赞同,软弱的定会喜形于色。因此,事业成功诽谤便随之产生;德望高了恶言就接踵而来。唉!读书人生活在当今世界上,而希求名誉的光大、德行的推广、难极了!

在位的人想有所作为,听取我的说法记在心中,那国家差不多可以治理好了!(蒋哲伦)

【注释】[1]重:严格。周:周密、全面。[2]轻:宽容。约:简少。以上二句出自《论语·卫灵公》:“躬自厚而薄责于人”。[3]不怠:指不懈怠地进行道德修养。[4]舜:传说中远古时代的君王。仁义人:符合儒家仁义道德规范的人。句出《孟子·离娄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5]句出《孟子·滕文公上》:“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6]周公:周文王子,周武王弟。武王死后,成王年幼继位,由周公摄政。多才与艺人:多才多艺的人。句出《尚书·金縢》:周公有言:“予仁若考,能多才多艺,能事鬼事神。”[7]廉:少。[8]已:太、甚。[9]说:同“悦”。[10]几:庶几、差不多。

 

杂说(四)([唐]韩愈)

【题解】本文原题四则,这是第四则。所谓杂说,是一种文艺性较强的议论文,近似于现代的杂感、随笔。它不拘一格,形式灵活,偶感于心,发而为文,发抒一点不必是系统的看法,因此称为“杂说”。“杂说”虽以“杂”名,却又要求“杂”而“不杂”,“杂”中见“清”,取材尽可即兴,笔致不妨跳脱;但立意要高,开掘要深,脉理要清,笔墨要洁,这样才能寓深意于形象,藏锋颖于曲屈。韩愈的杂说篇幅虽短小,却“遒古而波折自曲,简峻而规模自宏,最有法度,而转换变化处更多”(清张裕钊语),其墨气精光,溢射于尺幅之外,仍有他气盛言顺、力大思雄的一贯特点,所以历来被奉为典范。本文由伯乐相马的故事生想,通篇比喻,在顺接逆转之中,对举而下,层层深入,说明了识才、用才的重大意义。篇末一问一叹,曲折中含无穷不平之意。有人据文意认为作于贞元十一年(795)三上宰相书求仕不遂之后,可备一说。

【原文】世有伯乐[1],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於奴隶人之手,骈死於槽枥之间[2],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3]。食马者[4],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5],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6],食之不能尽其才,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7]!

——选自东雅堂刊本《昌黎先生集》

【译文】世上有了伯乐,然后才会有千里马被发现。可是千里马虽然世代常有,而伯乐却不常有,因此虽然有不少好马,却只能在马夫手中受糟塌,最后接连不断地死在马厩之中,而不能以千里马著名。

那些千里马,一顿往往要吃尽一石小米。可是喂马的人,不知道它能日行千里,只是象对凡马一般地饲养它。于是,那些好马,虽然有日行千里的本领,可是吃不饱,力气不足,它们的骨力特长因此不能表现出来,这样,即使想与凡马一般也不可能,哪里还能叫它日行千里呢?

(现在那些养马的人,自己不知道手中有千里马),因此驾驭时不能顺其本性;喂养时又不能给料充足,使它充分发挥才能;马虽然哀鸣,人却一点不懂得它的意思。还拿着马鞭,煞有介事地对它说:“天下没有千里马!”唉!这难道是真的没有千里马呢,还是确实不识千里马呢!(赵昌平)

【注释】[1]伯乐:春秋秦穆公时人,姓孙名阳,字伯乐。以善于相马著称(事见《战国策·楚策》、《庄子·马蹄篇》等),因此历来又作为善于识拔人才的代表。[2]骈死:相比连而死。糟枥:盛马饲料的器具叫槽,马厩叫枥,槽枥为并列复词,即指马厩。[3]一食:数量词,犹言一顿。[4]食(sì肆):用作动词,即饲,喂养。下同。[5]见(xiàn现):通“现”,表现出来。[6]策:鞭马用器,这里作动词用,鞭策、驾御之意。[7]也:通“耶”,疑问语气词,这里是用反问加强语气。

师说([唐]韩愈)

【题解】这是韩愈在古文运动中的一篇力作,阐说从师求学的道理,讽刺耻于相师的世态,教育了青年,起到转变风气的作用。当时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为师。”反映作者写此文是具有相当勇气的,而文章也写得伟岸不凡。它首先完整地揭示了“师”之任务是“传道”、“授业”、“解惑”,同时深刻指出“人非生而知者”,因而必须从师学习。文中列举正反面的事例层层对比,反复论证,最后得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结论,与首段“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相呼应。全文篇幅虽不长,而涵义深广,闪耀着真知灼见;结构谨严,脉络清楚,又有错综变化之妙。

【原文】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1]。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2]?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3]。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4]?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故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5]。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6]。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7]。”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8]。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9]!

圣人无常师[10]。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11]。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12]。”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13]。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选自东雅堂校刊本《昌黎先生集》

【译文】古时候求学问的人一定有老师。所谓老师,就是传授道理、授与专业知识、解答疑难问题的人。人不是生下来就懂道理、有知识的,谁能够没有疑难问题呢?有疑难问题却不跟老师请教,那些成为疑难的问题便终究不会解决了。出生在我前面的,他懂得道理本来比我早,我跟他学习;出生在我后面的,他懂得道理要是也比我早,我也跟他学习。我学习的是道理,哪里用得着管他出生在我之前还是在我之后呢?因此,不论地位高贵还是低贱,不论年龄长大还是少小,道理在那里,老师也就在那里。

唉!从师学习的道德失传已经很久了,要人们没有疑难问题是很困难的了!古时候的圣人,超出一般人够远了,尚且跟从老师请教;现在的一般人,他们不如圣人也够远了,却不好意思去从师学习。因此,圣人就更加圣明,愚人就更加愚蠢。圣人的所以成为圣人,愚人的所以成为愚人,大概都是由于这个原因吧?人们爱自己的孩子,就选择老师来教他们;对于自己呢,却不好意思去从师学习,这真糊涂了。那些儿童们的老师,是教给儿童们读书和学习书中怎样加句号和逗号的,不是我所说的那种传授道理、解释疑难问题的。一种情况是读书不懂得加句逗号的,一种情况是疑难问题不得解释,有的不懂句逗号就从师学习,有的疑难问题不得解释却不向老师请教,小事学习,大事反而丢弃,我看不出他们明白道理的地方。巫医、音乐师、各种手工业者,不把相互从师学习当作难为情。读书做官这类人,一提到叫“老师”、叫“学生”等称呼,就许多人聚集在一起讥笑人家。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就说:“他和他年纪差不多,学问也差不多。”称地位低的人为师,就感到足以可耻,称官位高的人为老师,就近于拍马。唉!从师学习的道德不能恢复,从这里可以知道了。巫医、音乐师和各种手工业者,是所谓上层人士所不与为伍的,现在他们的明智程度反而不及这些人,岂不是可以奇怪的么! 圣人没有固定的老师。孔子曾向郯子、苌弘、师襄、老聃请教过。郯子这些人,他们的品德才能并不如孔子。孔子说:“三个人一起走,那一定有可以当我老师的。”所以,学生不一定不及老师,老师不一定比学生高明。懂得道理有先有后,技能业务各有钻研与擅长,不过这样罢了。

李家的儿子名叫蟠,十七岁,爱好古文,六经的经文和传注全都学了,不受时俗的拘束,来向我学习。我赞许他能实行古代的道理,写这篇《师说》来赠给他。(顾易生)

【注释】[1]道:指儒家孔子、孟轲的哲学、政治等原理、原则。可以参看本书上面所选韩愈《原道》。受:通“授”。业:泛指古代经、史、诸子之学及古文写作,可以参看本书下面所选韩愈《进学解》中所述作者治学内容。[2]人非生而知之者:语本《论语·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季氏》:“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孔子承认有生而知之的人,但认为自己并非这样。韩愈则进一步明确没有生而知之的人。[3]闻道:语本《论语·里仁》:“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闻,听见,引伸为懂得。师:这里作动词用,学习、从师的意思。[4]庸:岂,表示反问的语气。[5]句读(dòu逗):也叫句逗。古代称文辞意尽处为句,语意未尽而须停顿处为读(逗),句号为圈,逗号为点。古代书籍上没有标点,老师教学童读书时要进行句逗的教学。[6]巫医:古代用祝祷、占卜等迷信方法或兼用药物医治疾病为业的人,连称为巫医。《逸周书·大聚》有关于“巫医”的记载。《论语·季氏》:“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视为一种低下的职业。百工:泛指手工业者。[7]相若、相似:相象,差不多的意思。[8]谀(yú于):奉承、谄媚。[9]君子:古代“君子”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地位高的人,一是指品德高的人。这里用前一种意思,相当于士大夫。不齿:不屑与之同列,表示鄙视。齿,原指年龄,也引伸为排列。幼马每年生一齿,故以齿计马岁数,也以指人的年龄。古人常依年龄长少相互排列次序。本句反映封建阶级的传统偏见。[10]圣人无常师:《论语·子张》:“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夫子,老师,指孔子。子贡说他何处不学,又为什么要有一定的老师呢![11]郯(tán谈)子:春秋时郯国(今山东郯城)的国君,孔子曾向他请教过少皞(hào浩)氏(传说中古代帝王)时代的官职名称。苌(cháng长)弘:东周敬王时候的大夫,孔子曾向他请教古乐。师襄:春秋时鲁国的乐官,名襄,孔子曾向他学习弹琴。师,乐师。老聃(dān丹):即老子,春秋时楚国人,思想家,道家学派创始人。孔子曾向他请教礼仪。[12]三人行句:语本《论语·述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13]李氏子蟠:李蟠(pán盘),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进士。六艺:指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经:六经本文。传:注解经典的著作。

进学解([唐]韩愈)

【题解】本文是元和七、八年间韩愈任国子博士时所作,假托向学生训话,勉励他们在学业、德行方面取得进步,学生提出质问,他再进行解释,故名“进学解”,借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仕途蹭蹬的牢骚。文中通过学生之口,形象地突出了自己学习、捍卫儒道以及从事文章写作的努力与成就,有力地衬托了遭遇的不平;而针锋相对的解释,表面心平气和,字里行间却充满了郁勃的感情,也反映了对社会的批评。按本文“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等语,凝聚着作者治学、修德的经验结晶;从“浸沉郁”到“同工异曲”一段,生动表现出他对前人文学艺术特点兼收并蓄的态度。韩愈作为散文家,也很推重汉代杨雄的辞赋。本文的写作即有所借鉴于杨雄的《解嘲》、《解难》等篇,辞采丰富,音节铿锵、对偶工切,允属赋体,然而气势奔放,语言流畅,摆脱了汉赋、骈文中常有的艰涩呆板,堆砌辞藻等缺点。林纾所谓“浓淡疏密相间,错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故应说是韩愈特创的散文赋,为杜牧的《阿房宫赋》、苏轼的《赤壁赋》的前驱。文中有许多创造性的语句,后代沿用为成语。

【原文】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1]:“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2]。拔去凶邪,登崇畯良[3]。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4]。爬罗剔抉,刮垢磨光[5]。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6]。”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7]。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8]。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9]。先生之业,可谓勤矣。抵排异端,攘斥佛老[10]。补苴罅漏,张皇幽眇[11]。寻坠绪之茫茫[12],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沈浸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13]。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14]。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15]。跋前踬后,动辄得咎[16]。暂为御史,遂窜南夷[17]。三年博士,冗不见治[18]。命与仇谋,取败几时[19]。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20]?”

先生曰:“吁,子来前[21]!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22]。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23]。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24]。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25]。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26]。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27]?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28]。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29]。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30]。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31]。

——选自东雅堂校刊本《昌黎先生集》

【译文】国子先生早上走进太学,召集学生们站立在学舍下面,教导他们说:“学业的精进由于勤奋,而荒废由于游荡玩乐;德行的成就由于思考,而败坏由于因循随便。当前圣君与贤臣相遇合,法制健全。拔除凶恶奸邪,晋升英俊善良。具有微小优点的都已录取,称有一技之长的无不任用。搜罗人材,加以甄别、教育、培养,对他们刮去污垢,磨炼得闪闪发光。大概只有侥幸而得选上的,谁说多才多艺而不被高举呢?诸位学生只怕学业不能精进,不要怕主管部门官吏看不清;只怕德行不能成就,不要怕主管部门官吏不公正。”

话没有说完,有人在行列里笑道:“先生在欺骗我们吧?我们这些学生侍奉您先生,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先生嘴里不断地诵读六经的文章,两手不停地翻着诸子百家的书籍。对记事之文一定提取它的要点,对言论之编一定探索它深奥的旨意。不知满足地多方面学习,力求有所收获,大的小的都不舍弃。点上灯烛夜以继日,经常这样刻苦用功,一年到头不休息。先生的从事学业可以说勤奋了。抵制、批驳异端邪说,排斥佛教与道家,弥补儒学的缺漏,发扬光大精深微妙的义理。寻找渺茫失落的古代圣人之道的传统,独自广泛搜求、遥远承接。防堵纵横奔流的各条川河,引导它们东注大海;挽回那狂涛怒澜,尽管它们已经倾倒泛滥。先生您对于儒家,可以说是有功劳了。心神沉浸在意味浓郁醇厚的书籍里,仔细地品尝咀嚼其中精英华采,写作起文章来,书卷堆满了家屋。向上规模取法虞、夏时代的典章,深远博大得无边无际;周代的诰书和殷代的《盘庚》,多么艰涩拗口难读;《春秋》的语言精练准确,《左传》的文辞铺张夸饰;《易经》变化奇妙而有法则,《诗经》思想端正而辞采华美;往下一直到《庄子》、《离骚》,太史公的记录;杨雄、司马相如的创作,同样巧妙而曲调各异。先生的文章可以说是内容宏大而外表气势奔放,波澜壮阔。先生少年时代就开始懂得学习,敢作敢为,长大之后通达道理,处理各种事情,左的右的,无不合宜。先生的做人,可以说是有成就的了。可是在公的方面不能被人们信任,在私的方面得不到朋友的帮助。前进退后,都发生困难,动一动便惹祸获罪。刚当上御史就被贬到南方边远地区。做了三年博士,职务闲散表现不出治理的成绩。您的命运与敌仇打交道,不时遭受失败。冬天气候还算暖和的日子里,您的儿女们已为缺衣少穿而哭着喊冷;年成丰收而您的夫人却仍为食粮不足而啼说饥饿。您自己的头顶秃了,牙齿缺了,这样一直到死,有什么好处呢?不知道想想这些,倒反而来教训别人干么呢?”

国子先生说:“唉,你到前面来啊!要知道那些大的木材做屋梁,小的木材做瓦椽,做斗栱,短椽的,做门臼、门橛、门闩、门柱的,都量材使用,各适其宜而建成房屋,这是工匠的技巧啊。贵重的地榆、朱砂,天麻、龙芝,牛尿、马屁菌,坏鼓的皮,全都收集,储藏齐备,等到需用的时候就没有遗缺的,这是医师的高明啊。提拔人材,公正贤明,选用人材,态度公正。灵巧的人和朴质的人都得引进,有的人谦和而成为美好,有的人豪放而成为杰出,比较各人的短处,衡量各人长处,按照他们的才能品格分配适当的职务,这是宰相的方法啊!从前孟轲爱好辩论,孔子之道得以阐明,他游历的车迹周遍天下,最后在奔走中老去。荀況恪守正道,发扬光大宏伟的理论,因为逃避谗言到了楚国,还是丢官而死在兰陵。这两位大儒,说出话来成为经典,一举一动成为法则,远远超越常人,优异到进入圣人的境界,可是他们在世上的遭遇是怎样呢?现在你们的先生学习虽然勤劳却不能顺手道统,言论虽然不少却不切合要旨,文章虽然写得出奇却无益于实用,行为虽然有修养却并没有突出于一般人的表现,尚且每月浪费国家的俸钱,每年消耗仓库里的粮食;儿子不懂得耕地,妻子不懂得织布;出门乘着车马,后面跟着仆人,安安稳稳地坐着吃饭。局局促促地按常规行事,眼光狭窄地在旧书里盗窃陈言,东抄西袭。然而圣明的君主不加处罚,也没有被宰相大臣所斥逐,岂不是幸运么?有所举动就遭到毁谤,名誉也跟着受到影响。被放置在闲散的位置上,实在是恰如其份的。至于商量财物的有无,计较品级的高低,忘记了自己有多大才能、多少份量和什么相称,指摘官长上司的缺点,这就等于所说的责问工匠的为什么不用小木桩做柱子,批评医师的用菖蒲延年益寿,却想引进他的猪苓啊!(顾易生)

【注释】[1]国子先生:韩愈自称,当时他任国子博士。唐朝时,国子监是设在京都的最高学府,下面有国子学、太学等七学,各学置博士为教授官。国子学是为高级官员子弟而设的。太学:这里指国子监。唐朝国子监相当于汉朝的太学,古时对官署的称呼常有沿用前代旧称的习惯。[2]治具:治理的工具,主要指法令。《史记·酷吏列传》:“法令者,治之具。”毕:全部。张:指建立、确立。[3]畯:通“俊”。[4]率:都。庸:用。[5]爬:爬梳,整理。抉(jué决):选择。[6]有司:负有专责的部门及其官吏。[7]六艺:指儒家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百家之编:指儒家经典以外各学派的著作。《汉书·艺文志》把儒家经典列入《六艺略》中,另外在《诸子略》中著录先秦至汉初各学派的著作:“凡诸子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春秋战国时期,各种学派兴起,著书立说,故有“百家争鸣”之称。[8]纂:编集。纂言者,指言论集、理论著作。[9]膏油:油脂,指灯烛。晷(guǐ轨):日影。恒:经常。兀(wù误)兀:辛勤不懈的样子。穷:终、尽。[10]异端:儒家称儒家以外的学说、学派为异端。《论语·为政》:“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朱熹集注:“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焦循补疏:“异端者,各为一端,彼此互异。”攘(rǎng壤):排除。老:老子,道家的创始人,这里借指道家。[11]苴(jū居):鞋底中垫的草,这里作动词用,是填补的意思。罅(xià下):裂缝。皇:大。幽:深。眇:微小。[12]绪:前人留下的事业,这里指儒家的道统。韩愈《原道》认为,儒家之道从尧舜传到孔子、孟轲,以后就失传了,而他以继承这个传统自居。[13]英、华:都是花的意思,这里指文章中的精华。[14]姚:姒(sì四):相传虞舜姓姚,夏禹姓姒。周诰:《尚书·周书》中有《大诰》、《康诰》、《酒诰》、《召诰》、《洛诰》等篇。诰是古代一种训诫勉励的文告。殷《盘》、《尚书》的《商诰》中有《盘庚》上、中、下三篇。佶屈:屈曲。聱牙:形容不顺口。《春秋》:鲁国史书,记载鲁隐公元年(前722)到鲁哀公十四年(前481)间史事,相传经孔子整理删定,叙述简约而精确,往往一个字中寓有褒贬(表扬和批评)的意思。《左氏》:指《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相传鲁史官左丘明作,是解释《春秋》的著作,其铺叙详赡,富有文采,颇有夸张之处。《易》:《易经》,古代占卜用书,相传周人所撰。通过八卦的变化来推算自然和人事规律。《诗》:《诗经》,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保存西周及春秋前期诗歌三百零五篇。逮:及、到。《庄》:《庄子》,战国时思想家庄周的著作。《骚》:《离骚》。战国时大诗人屈原的长诗。太史:指汉代司马迁,曾任太史令,也称太史公,著《史记》。子云:汉代文学家杨雄,字子云。相如:汉代辞赋家司马相如。[15]见信、见助:被信任、被帮助。“见”在动词前表示被动。[16]跋(bá拔):踩。踬(zhì至):绊。语出《诗经·豳风·狼跋》:“狼跋其胡,载疐其尾。”意思说,狼向前走就踩着颔下的悬肉(胡),后退就绊倒在尾巴上。形容进退都有困难。辄:常常。[17]窜:窜逐,贬谪。南夷:韩愈于贞元十九年(803)授四门博士,次年转监察御史,冬,上书论宫市之弊,触怒德宗,被贬为连州阳山令。阳山在今广东,故称南夷。[18]三年博士:韩愈在宪宗元和元年(806)六月至四年任国子博士。一说“三年”当作“三为”。韩愈此文为第三次博士时所作(元和七年二月至八年三月)。冗(rǒng茸):闲散。见:通“现”。表现,显露。[19]几时:不时,不一定什么时候,也即随时。[20]为:语助词,表示疑问、反诘。[21]吁(xū虚):叹词。[22]杗(máng忙):屋梁:桷(jué觉):屋椽。欂栌(bó lú博卢):斗栱,柱顶上承托栋梁的方木。侏(zhū朱)儒:梁上短柱。椳(wēi威):门枢臼。闑(niè聂):门中央所竖的短木,在两扇门相交处。扂(diàn店):门闩之类。楔(xiè屑):门两旁长木柱。[23]玉札:地榆。丹砂:朱砂。赤箭:天麻。青兰:龙兰。以上四种都是名贵药材。牛溲:牛尿,一说为车前草。马勃:马屁菌。以上两种及“败鼓之皮”都是贱价药材。[24]纡(yū迂)馀:委婉从容的样子。妍:美。卓荦(luò落):突出,超群出众。校(jiào较):比较。[25]孟轲好辩:《孟子·滕文公下》载:孟子有好辩的名声,他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意思说:自己因为捍卫圣道,不得不展开辩论。辙(zhé哲):车轮痕迹。[26]荀卿:即荀况,战国后期时儒家大师,时人尊称为卿。曾在齐国做祭酒,被人谗毁,逃到楚国。楚国春申君任他做兰陵(今山东枣庄)令。春申君死后,他也被废,死在兰陵,著有《荀子》。[27]离、绝:都是超越的意思。伦、类:都是“类”的意思,指一般人。[28]繇:通“由”。[29]靡:浪费,消耗。廪(lǐn凛):粮仓。[30]踵(zhǒng肿):脚后跟,这里是跟随的意思。促促:拘谨局促的样子。窥:从小孔、缝隙或隐僻处察看。陈编:古旧的书籍。[31]财贿:财物,这里指俸禄。班资:等级、资格。亡:通“无”。庳(bēi卑):通“卑”,低。前人:指职位在自己前列的人。瑕(xiá侠):玉石上的斑点。疵(cī雌):病。瑕疵,比喻人的缺点。如上文所说“不公”、“不明”。杙(yì亦):小木桩。楹(yíng盈):柱子。訾(zǐ紫):毁谤非议。昌阳:昌蒲。药材名,相传久服可以长寿。豨(xī希)苓:又名猪苓,利尿药。这句意思说:自己小材不宜大用,不应计较待遇的多少、高低,更不该埋怨主管官员的任使有什么问题。

 

讳辩([唐]韩愈)

【题解】封建时代对于君主和尊长的名字谥号等,不能直接写出或说出,必须用其他字来代替,如汉高祖名邦,改“邦”为“国”;唐太宗名世民,改“世”为“代”,改“民”为“人”,尚书六部中的“民部”,则改为“户部”,等等。刻印古书时,也要把当世应讳的字改掉或缺笔。这叫做避讳。避讳的要求很严格,违犯者会招致非议,甚或得罪。唐代著名诗人李贺,才气横溢,少年成名,但因为他的父亲名晋肃,在他准备参加进士科考试时就遭到了非议(晋、进同音),终于不能如当时其他读书人那样取得功名。韩愈曾鼓励李贺应进士试,也被人指责。面对这种陈腐的时尚,韩愈十分愤慨,《讳辩》就是为这件事而写的。韩愈当然不敢反对避讳,他只能巧妙地引用经典和法律依据,找出矛盾,从而反对将避讳搞得太淫滥。文章层层设问,一波三折,语言辛辣,说理痛快。全文没有一句从正面说出自己的主张,读者却可从中自然得出同作者相一致的结论。

【原文】愈与李贺书[1],劝贺举进士[2]。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3],同然一辞。皇甫湜曰[4]:“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5]。”释之者曰:“谓若言‘徵’不称‘在’,言‘在’不称‘徵’是也[6]。”律曰:“不讳嫌名[7]。”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bzgwgz_010/bz>’之类是也[8]。”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9]?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10],非周公孔子欤[11]?周公作诗不讳[12],孔子不偏讳二名[13],《春秋》不讥不讳嫌名[14],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15]。曾参之父名晳,曾子不讳昔[16]。周之时有骐期[17],汉之时有杜度[18],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19],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20],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21],不闻讳浒、势、秉、机也[22]。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23],以为触犯。士君子言语行事[24],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25],稽之以国家之典[26],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27]。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28],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29],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选自《四部丛刊》本《昌黎先生集》

【译文】我给李贺写了一封信,勉励他去考进士。李贺应进士试很引人注目,同李贺争名的人出来诋毁他,说李贺的父亲名叫晋肃,李贺还是以不参加进士考试为好,勉励他去考的人是不对的。听到这种议论的人不加分辨,纷纷附和,众口一声。皇甫湜对我说:“如果不辩明这件事,您和李贺都会因此获罪。”我回答说:“是的。”

《律》文说:“凡双名不专讳一个字。”解释者说:“孔子的母亲名‘徵在’孔子在说‘徵’的时候不说‘在’,说‘在’的时候不说‘徵’。”《律》文又说:“不讳声音相近的字。”解释者说:“譬如‘禹’之与‘雨’,‘丘’之与‘<bzgwgz_010/bz>’之类就是。”现在李贺的父亲名叫晋肃,李贺去考进士,是违背了二名律呢,还是违背了嫌名律呢?父名晋肃,儿子不可以考进士,那么倘若父亲名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试问避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制订礼法制度来教化天下的,不是周公、孔子么?而周公作诗不避讳,孔子不避母亲双名中的单独一字,《春秋》中对人名相近不避讳的事例,也没有加以讥刺。周康王钊的孙子,谥号是昭王。曾参的父亲名晳,曾子不避“昔”字。周朝时有一个人叫骐期,汉朝时有一个人叫杜度,象这样的名字让他们的儿子如何避讳呢?难道为了要避父名的近音字,就连他们的姓也避了吗?还是就不避近音字了呢?汉代讳武帝名彻,遇到“彻”字就改为“通”字,但没有听说又讳车辙的辙字为别的什么字;讳吕后名雉,遇到“雉”字就改称“野鸡”,但没有听说又讳治天下的治字为别的什么字。现在臣僚上送奏章、皇帝下达诏旨,也没听说要避浒、势、秉、机这些字,只有宦官和宫女,才不敢说谕和机这些字,以为这样是犯忌的。士大夫的言论行动,究竟应该依照什么法度呢?总之,无论是考据经典、质正律文还是查核国家典章,李贺的参加进士考试,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呢?

大凡服侍父母能象曾参那样,可以免遭非议了;做人能象周公孔子,也可以达到顶点了。而现在的读书人,不努力学周公、孔子的行事,却要在讳亲人的名字上,去超越周公、孔子,真是太糊涂了。周公、孔子、曾参,毕竟是无法超过的,超越了周公、孔子、曾参,而去向宦官、宫女看齐,那么岂非宦官、宫女对亲人的孝顺,比周公、孔子、曾参还要好得多了吗?(李伟国)

【注释】[1]李贺(790—816):字长吉,唐代著名诗人,因避父讳,不能应试出身,只做过奉礼郎之类的小官。著有《昌谷集》。[2]进士:唐代科举制度分常科和制科,常科是定期分科举行的考试,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等名目;制科是皇帝临时特设的考试。[3]和(hè)而唱之:一唱一和。[4]皇甫湜:字持正,元和进士。曾从韩愈学。[5]律:此处当指唐代某项法律条文。唐代法典总称《唐律》,分十二篇五百条,其中未见“二名不偏讳”及下引“不讳嫌名”等条文。“二名不偏讳”最早见于《礼记》的《典礼上》及《檀弓下》,意为二字之名在用到其中某一字时不避讳。偏:一半。一说偏即徧(遍),全部、普遍的意思。根据《礼记》的释文,似乎不能作这样的解释。[6]“谓若”二句:孔子的母亲名“徵在”,孔子在说“徵”时不连用“在”,在说“在”时不连用“徵”。意即只要不连用,就用不着避讳。如唐代律文中有“二名不偏讳”的条文,则二句为律的释文。这条释文袭用《礼记·檀弓下》正文及《礼记·曲礼上》郑玄注。[7]嫌名:指与名字中所用字音相近的字。音近则有称名之嫌,所以叫嫌名。[8]“谓若禹”二句:亦袭用《礼记·曲礼上》郑玄注。禹、雨,丘、<bzgwgz_010/bz>、都是同音字。禹即夏禹,丘为孔子名。[9]为:是。[10]法制:礼法制度。[11]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名姬旦,周武王的弟弟,帮助武王灭殷(商),又辅佐成王,主持制定了周朝的典章制度。他和孔子都被历代统治者尊崇为“圣人”。[12]诗:《诗经》。《诗经·周颂》中的《噫嘻》与“《雝》等篇,相传为周公所作,其中有“克昌厥后”、“骏发尔私”等句,而周公之父文王名昌,周公之兄武王名发,所以说“周公作诗不讳”。[13]孔子不偏讳二名:孔子不避单独用的“徵”或“在”字。如:《论语·八佾》中孔子曾说“杞不足徵也……宋不足徵也”,《论语·卫灵公》中又说“某在斯”。[14]《春秋》:春秋时鲁国的编年史书,相传经孔子删订,为儒家经典之一。讥:讥刺,非难。[15]“康王”二句:周康王名钊,其孙继位,谥昭。《春秋》对此未提出异议。[16]曾参(shēn):春秋时人,字子舆,孔子弟子,以孝行著称。不讳昔:《论语·泰伯》记曾子说:“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17]骐期:春秋时楚国人。[18]杜度:东汉时人,字伯度,齐国丞相。[19]“汉讳”句:汉武帝名刘彻,当时为避讳,将彻侯改为通侯,蒯(kuǎi)彻改为蒯通。[20]吕后:名雉(zhì志),当时为避讳,改雉为“野鸡”。[21]章:章奏,臣下给皇帝的报告。诏:诏书,皇帝颁发的文书命令。[22]浒(hǔ虎)势秉机:四字与唐高祖李渊之父(名虎)、太宗李世民、世祖李昞、玄宗隆基名同音。[23]谕:与代宗李豫的名字同音。[24]士君子:指官僚及其他有社会地位的乡绅、读书人等。[25]质:对照。[26]稽:检核。国家之典:指上文所举汉代讳武帝、吕后名,唐朝章奏、诏令不避“浒势秉机”等例。[27]止:意为到达顶点。[28]务行:致力于实行。[29]比:类似。

送孟东野序([唐]韩愈)

【题解】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中唐著名诗人。他壮年屡试不第,四十六岁才中进士,五十岁时被授为溧阳县尉。怀才不遇,心情抑郁。在他上任之际,韩愈写此文加以赞扬和宽慰,流露出对朝廷用人不当的感慨和不满。文章运用比兴手法,从物不平则鸣,写到人不平则鸣。全序仅篇末少量笔墨直接点到孟郊,其他内容都凭空结撰,出人意外,但又紧紧围绕孟郊其人其事而设,言在彼而意在此,因而并不显得空疏游离,体现了布局谋篇上的独到造诣。历数各个朝代善鸣者时,句式极错综变化之能事,清人刘海峰评为“雄奇创辟,横绝古今”。

【原文】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1];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2]。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3]。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4],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5],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6],咎陶、禹[7],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8],又自假于《韶》以鸣[9]。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10]。伊尹鸣殷[11],周公鸣周[12]。凡载于《诗》、《书》六艺[13],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14],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15]。”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16]。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17]。臧孙辰、孟轲、荀卿[18],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19],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20]。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21],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22],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23];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24],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25]。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26]。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27],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于天者以解之。

——选自中华书局影印本《全唐文》

【译文】一般说来各种事物处在不平静的时候就会发出声音:草木本来没有声音,风摇动它就发出声响。水本来没有声音,风震荡它就发出声响。水浪腾涌,或是有东西在阻遏水势;水流湍急,或是有东西阻塞了水道;水花沸腾,或是有火在烧煮它。金属石器本来没有声音,有人敲击它就发出音响。人的语言也同样如此,往往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才发言。人们唱歌是为了寄托情思,人们哭泣是因为有所怀恋,凡是从口中发出而成为声音的,大概都有其不能平静的原因吧!

音乐,是人们心中郁闷而抒发出来的心声,人们选择最适合发音的东西来奏乐。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种乐器,是各类物质中发音最好的。上天对于一年四季也是这样,选择最善于发声的事物借它来发声。因此春天让百鸟啁啾,夏天让雷霆轰鸣,秋天让虫声唧唧,冬天让寒风呼啸。一年四季互相推移变化,也一定有其不能平静的原因吧?

对于人来说也是这样。人类声音的精华是语言,文辞对于语言来说,又是它的精华,所以尤其要选择善于表达的人,依靠他们来表达意见。在唐尧、虞舜时,咎陶、禹是最善于表达的,因而借助他俩来表达。夔不能用文辞来表达,他就借演奏《韶》乐来表达。夏朝的时候,太康的五个弟弟用他们歌声来表达。殷朝善于表达的是伊尹,周朝善于表达的是周公。凡是记载在《诗经》、《尚书》等儒家六种经典上的诗文,都是表达得很高明的。周朝衰落时,孔子和他的弟子表达看法,他们的声音洪大而传播遥远。《论语》上说:“上天将使孔子成为宣扬教化的人。”这难道不是真的吗?周朝末年,庄周用他那荒诞不经的文辞来表达。楚国是大国,它灭亡时候的情景靠着屈原的创作来表达。臧孙辰、孟轲、荀卿等人用他们的学说来表达。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这些人,都通过各自的主张来表达。秦朝的兴起,李斯是表达者。在汉朝,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其中最善于表达的人。此后的魏朝、晋朝,能表达的人及不上古代,可是也并未绝迹。就其比较好的人来说,他们作品的声音清轻而虚浮,节奏短促而急迫,辞藻艳丽而伤感,志趣颓废而放旷;他们的文辞,杂乱而没有章法。这大概是上天厌弃这个时代的丑德败行而不愿照顾他们吧?为什么不让那些善于表达的人出来表达呢!

唐朝建立以后,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凭他们的出众才华来表达心声。其后还活着的人当中,孟郊开始用他的诗歌来表达感情。这些作品超过了魏晋,有些经过不懈的努力已达到了上古诗作的水平。其他作品也都接近了汉朝的水准。同我交往的人中间,李翱、张籍大概是最引人注目的。他们三位的文辞表达确实是很好的。但不知道上天将应和他们的声音,使他们作品表达国家的强盛呢,还是将让他们贫穷饥饿,愁肠百结,使他们作品表达自身的不幸遭遇呢?他们三位的命运,就掌握在上天的手里了。身居高位有什么可喜的,身沉下僚有什么可悲的!东野将到江南地区去就任县尉,心里好象有想不开的地方,所以我讲这番命由天定的话来解开他心中的疙瘩。(曹光甫)

【注释】[1]激:阻遏水势。《孟子·告子上》:“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后世也用以称石堰之类的挡水建筑物为激。[2]炙:烤。这里指烧煮。[3]假:借助。[4]金、石、丝、竹、匏(páo袍)、土、革、木:我国古代用这八种质料制成的各类乐器的总称,也称“八音”。如钟属金类,罄属石类,瑟属丝类,箫属竹类,笙属匏类,埙(xūn熏)属土类,鼓属革类,柷(zhù助)属木类。[5]推敚(duó夺):推移。敚,同“夺”。[6]唐、虞:尧帝国号为唐,舜帝国号为虞。[7]咎陶(gāo yáo高姚):也作咎繇、皋陶。传说为舜帝之臣,主管刑狱之事。《尚书》有《皋陶谟》篇。禹:夏朝开国君主。传说治洪水有功,舜让位于他。《尚书》有《大禹谟》、《禹贡》篇。[8]夔(kuí奎):传说是舜时的乐官。[9]《韶》:舜时乐曲名。[10]五子:夏王太康的五个弟弟。太康耽于游乐而失国,五子作歌告诫。《尚书》载有《五子之歌》,系伪托。[11]伊尹:名挚:殷汤时的宰相,曾佐汤伐桀。《尚书》载有他所作《咸有一德》、《伊训》、《太甲》等文。或说系后人伪作。[12]周公:名旦,武王之弟。辅佐武王伐纣灭商,建立周王朝。后又辅佐幼主成王,曾代行政事,制礼作乐。《尚书》载有他《金縢》、《大诰》等多篇文章。[13]六艺:汉以后对《诗经》、《尚书》、《易》、《礼》、《乐》、《春秋》等六种儒家经典的统称。[14]孔子:字仲尼,春秋时鲁国人,儒家学说的主要代表。[15]“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语出《论语·八佾》。木铎,木舌的铃。古代发布政策教令时,先摇木铎以引起人们注意。后遂以木铎比喻宣扬教化的人。[16]庄周:即庄子,战国时宋国蒙(今山东蒙阴县)人,道家学说的代表人物。荒唐:漫无边际,荒诞不经。《庄子·天下》篇说庄周文章有“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的特色。[17]屈原:名平,字原;又名正则,字灵均。战国时楚人。楚怀王时任左徒、三闾大夫,主张联齐抗秦。后遭谗被贬。楚顷襄王时,国事日非。秦兵攻破郢都,屈原投汨罗江自尽。著有《离骚》等不朽诗篇。[18]臧孙辰:即春秋时鲁国大夫臧文仲。《左传》、《国语·鲁语》载有他的言论。孟轲:即孟子。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是继孔子之后最著名的儒学大师。著有《孟子》。荀卿:即荀子。战国时赵人,儒家学者,著有《荀子》。[19]杨朱:字子居,战国时魏人。其说重在为我爱己,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言论散见于《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墨翟(dí敌):即墨子。春秋、战国之际鲁国(一说宋国)人。墨家学说的创始者,主张兼爱、非攻、尚贤等。其言行主要见于《墨子》。管夷吾:字仲,春秋时齐国人,辅佐齐桓公称霸。后人辑有《管子》一书。晏婴:即晏子。字平仲,春秋时齐景公贤相,以节俭力行,显名诸侯。其言行见于《晏子春秋》。老聃(dān丹):即老子。春秋、战国时楚国人。道家学说的始祖,相传五千言《老子》(又名《道德经》)即其所作。申不害:战国时郑国人。韩昭侯时为相,十五年,国治兵强。其说本于黄老而主刑名。著有《申子》。韩非:战国时韩国公子,后出使入秦为李斯所杀。著名法家代表,其说见《韩非子》。慎到:战国时赵国人,著有《慎子》。田骈(pián):战国时齐国人。著《田子》二十五篇,今已佚。邹衍:战国时齐国人,阴阳家的代表人物,时称“谈天衍”。尸佼:战国时晋国人。著有《尸子》,《汉书·艺文志》列入杂家。孙武:即孙子。春秋时齐国人。著名军事家,著有《孙子兵法》。张仪:战国时魏国人,纵横家的代表人物。秦惠王时入秦为相,主“连横”说,游说六国与秦结盟,以瓦解“合纵”战略。苏秦:战国时东周洛阳人,著名纵横家。曾游说燕赵韩魏齐楚六国,合纵抗秦,身佩六国相印,为纵约长。[20]李斯:战国时楚国人。秦始皇时任廷尉、丞相。他对秦统一天下起过重要作用。有《谏逐客书》。[21]司马迁:字子长。西汉夏阳人。著名史学家,著有《史记》。相如:司马相如,字长卿,西汉成都人。著名辞赋家,著有《子虚赋》、《上林赋》等。扬雄:字子云,西汉成都人。辞赋家,著有《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等,又有《太玄》、《法言》等专著。[22]节数(shuò硕):节奏短促。[23]弛以肆:弛,松弛,引申为颓废。肆,放荡。[24]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著名诗人,韩愈《荐士》诗称其“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著有《陈伯玉集》。苏源明:字弱夫,武功人,天宝进士。诗文散见于《全唐诗》、《全唐文》。元结:字次山,河南洛阳人。有《元次山文集》。李白:字太白,有《李太白集》。杜甫:字子美,有《杜工部集》。李观:字元宾,赵州赞皇人。贞元八年(792)与韩愈同登进士第。擅长散文,有《李元宾文集》。[25]浸淫:逐渐渗透。此有接近意。[26]李翱:字习之,陇西成纪人。他是韩愈的学生和侄女婿。有《李文公集》。张籍:字文昌,吴郡人。善作乐府诗,有《张司业集》。[27]役于江南:指赴溧阳就任县尉。唐代溧阳县属江南道。

 

送李愿归盘谷序([唐]韩愈)

【题解】李愿是韩愈的好朋友,生平不详。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冬,韩愈在长安等候调官,因仕途不顺,心情抑郁,故借李愿归隐盘谷事,吐露心中郁抑不平之情。首段叙述盘谷环境之美及得名由来。接着三段借李愿之口,运用两宾夹一主的手法,写了三种人:声威赫赫的显贵、高洁不污的隐士和趋炎附势的官迷,于映衬、对比中表达他对官场腐化的憎恶和对隐居生活的向往。古人在朋友临别时,常常赋诗为赠,“序”是阐述赠诗的缘由和意旨的。本文末段“歌曰”以下就是赠诗。歌辞极言隐居之乐,立意深刻而善藏不露,句式偶俪而富于变化,流畅生动,和谐可诵,有一唱三叹的情致。相传苏轼最爱此文,评价很高。

【原文】太行之阳有盘谷[1]。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2]。”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3],进退百官[4],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5],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6],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7],秀外而惠中[8],飘轻裾[9],翳长袖[10],粉白黛绿者[11],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12],争妍而取怜[13]。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14],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15],刀锯不加[16],理乱不知17],黜陟不闻[18]。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19],足将进而趑趄[20],口将言而嗫嚅[21],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22],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23],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维子之稼[24];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25],廓其有容(26];缭而曲[27],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28]!”

——选自《四部丛刊》本《昌黎先生集》

【译文】太行山的南面有个盘谷。盘谷中间,泉水甘甜,土地肥沃,草木繁茂,人烟稀少。有人说:“因为这山谷环绕在两山之间,所以称作‘盘’。”也有人说:“这个山谷,位置幽僻而地势阻塞,是隐者盘桓逗留的地方。”我的朋友李愿就住在这里。

李愿说:“人们称为大丈夫的人,我是了解的。他们把利益恩惠施给别人,名声显扬于当世,在朝廷上参与政事,任免百官,辅佐皇帝发号施令。他们到了朝廷外面,便树起旗帜,陈设弓箭,武夫在前面呼喝,侍从塞满道路,负责供给的仆役各自拿着物品,在路的两边飞快奔跑。他们高兴时就随意赏赐,发怒时就任情处罚。他们跟前聚集着很多才能出众的人,论古说今,赞扬他们的美德,这些话叫人听在耳中而不感到厌烦。那些眉毛弯弯,面颊丰腴,声音清脆,体态美好,外貌秀丽,资质聪慧,起舞时轻薄的衣襟飘然而动,长长的衣袖遮掩面容,白粉搽脸,青黛画眉的女子,在一排排后房中清闲地住着,自恃貌美,忌妒别的姬妾得到宠爱;争着比美,一心要获取主人的怜爱。这就是受到皇帝的知遇,掌握了很大权力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啊!我并非厌恶这些而躲开的,只是命中注定而不能侥幸得到啊!

“穷困家居,住在山野,登上高处眺望远方,在繁茂的树下整日悠然静坐,在清澈的泉水里洗涤,保持自身的洁净。从山上采来的果子,甜美可食;从水中钓来的鱼虾,鲜嫩可口。日常作息没有定时,只要感到舒适就安于如此。与其当面受到赞誉,不如背后不受诋毁;与其肉体享受安乐,不如心中没有忧虑。既不受官职的约束,也不受刑罚的惩处;既不问天下的治乱,也不管官吏的升降。这些都是遭遇不好、不行时不得志的人的所作所为,我就这样去做。

“侍候在达官贵人的门下,在通往地位权势的路上奔走,想要举脚进门却行止不定,想要开口说话却欲言无声。处于污浊低下的地位而不知羞耻,触犯了刑法而受到诛杀。希冀着获得非分名利的微弱机会,直到老死才罢休。这样的人在为人方面究竟是好呢还是不好啊!”

昌黎韩愈听了李愿的话,称赞他讲得有气魄。给他斟上酒,并为他作一首歌:“盘谷之中,是你的房屋。盘谷的土地,可以播种五谷。盘谷的泉水,可以用来洗涤,可以沿着它去散布。盘谷地势险要,谁会来争夺你的住所?谷中幽远深邃,天地广阔足以容身;山谷回环曲折,象是走了过去,却又回到了原处。啊!盘谷中的快乐啊,快乐无穷。虎豹远离这儿啊,蛟龙逃避躲藏。鬼神守卫保护啊,呵斥禁绝不祥。有吃有喝啊长寿而健康,没有不满足的事啊,还有什么奢望?用油抹我的车轴啊,用粮草喂我的马,随着你到盘谷啊,终生在那里优游徜徉。”(张之)

【注释】[1]阳:山的南面叫阳。盘谷:在今河南济源北二十里。[2]盘旋:同盘桓,留连、逗留。[3]庙朝:宗庙和朝廷。古代有时在宗庙发号施令。“庙朝”连称,指中央政权机构。[4]进退:这里指任免升降。[5]旗旄(máo矛):旗帜。旄,旗竿上用旄牛尾装饰的旗帜。[6]才畯:才能出众的人。畯,同“俊”。[7]便(pián骈)体:美好的体态。[8]惠中:聪慧的资质。惠,同“慧”。[9]裾(jū居):衣服的前后襟。[10]翳(yì义):遮蔽,掩映。[11]黛:青黑色颜料。古代女子用以画眉。[12]负恃:依仗。这里指自恃貌美。[13]怜:爱。[14]恶(wù雾):厌恶。[15]车服:代指官职。古代以官职的品级高下,确定所用车子和服饰。[16]刀锯:指刑具。[17]理:治。唐代避高宗李治的名讳,以“理”代“治”。[18]黜陟(chùzhì处至):指官吏的进退或升降。[19]形势:地位和威势。[20]趑趄(zījū资居):踌蹰不前。[21]嗫嚅(nièrú涅如):欲言又止的样子。[22]刑辟(pì譬):刑法。[23]昌黎:韩氏的郡望。唐代重世族,所以作者标郡望。[24]稼(gǔ古):播种五谷,这里指种谷处。[25]窈(yǎo咬):幽远。[26]廓其有容:广阔而有所容。其:犹“而”。[27]缭(liáo辽):屈曲。[28]徜徉(chángyáng常羊):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

 

送董邵南序([唐]韩愈)

【题解】董邵南,寿州安丰(今安徽寿县)人,因屡考进士未中,拟去河北托身藩镇幕府。韩愈一贯反对藩镇割据,故作此序赠送他,既同情他仕途的不遇,又劝他不要去为割据的藩镇作不义之事。首段先说此行一定“有合”,是陪笔。次段指出古今风俗不同,故此行未必“有合”,虽不明说而主旨已露。末段借用乐毅和高渐离之事,喻示董邵南生不逢时,应当效法古代的忠臣义士,效力朝廷。全文措辞深婉,意在言外,虽仅百余字,但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刘大櫆评此篇曰:“深微屈曲,读之,觉高情远韵可望而不可及。”

【原文】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1]。董生举进士[2],连不得志于有司[3],怀抱利器[4],郁郁适兹土[5]。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彊仁者皆爱惜焉[6]。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7]!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8],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9]?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昌黎先生集》

【译文】自古就说燕、赵一带有很多慷慨激昂的豪侠义士。董生考进士,接连几次未被主考官录取,怀抱杰出的才能,心情抑郁地要到那个地方去。我知道董生此行一定会有所遇合,董生,努力吧!

象你这样不遇于时,如果是仰慕而勉力实行仁义的人,都会同情怜惜你的。何况燕、赵一带的豪侠之士奉行仁义是出于他们的本性呢!然而,我曾听说风俗是随着教化而改变的,我哪能料想现在比起古时候所说的没有什么两样呢?姑且以你此行去证实吧。董生,努力吧!

我因为你的此行而产生了一些感想。请你为我到望诸君乐毅的墓上去凭吊一番,并且到那里的街市上看看,还有过去的屠狗者一类的豪侠义士吗?替我向他们殷勤致意:“圣明天子在上执政,可以出来任职效忠了!”(张<bzgwgz_011/bz>之)

【注释】[1]燕赵:战国时,燕国位于今河北北部、辽宁西部一带;赵国位于今山西北部、河北西部一带。[2]董生:指董邵南。[3]有司: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称。这里指主持进士考试的礼部官。[4]利器:比喻杰出的才能。[5]兹土:当时河朔三镇幽州(领州九,治所在今北京西南)、成德(领州四,治所在今河北正定)、魏博(领州七、治所在今河北大名),都自置官吏,割据而不受朝廷节制。[6]彊(qiǎng抢):同“强”,勉力。[7]矧(shěn审):况且。[8]望诸君:即乐毅,战国时燕国名将,辅佐燕昭王击破齐国,成就霸业,后被诬谄,离燕归赵,赵封之于观津(今河北武邑东南),称“望诸君”。[9]屠狗者:据《史记·刺客列传》记载,高渐离曾以屠狗为业。其友荆轲刺秦王未遂而被杀,高渐离替他报仇,也未遂而死。这里泛指不得志的豪侠义士。

 

张中丞传后叙([唐]韩愈)

【题解】张中丞,即张巡(709—757),邓州南阳(今河南省南阳市)人。唐玄宗开元末进士,由太子通事舍人出任清河县令,调真源县令。安史乱起,张巡在雍丘一带起兵抗击,后与许远同守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肃宗至德二载(757)城破被俘,与部将三十六人同时殉难。乱平以后,朝廷小人竭力散布张许降贼有罪的流言,为割据势力张目。韩愈感愤于此,遂于元和二年(807)继李翰撰《张巡传》(今佚)之后,写了这篇后叙,为英雄人物谱写了一曲慷慨悲壮的颂歌。全文感情激荡,褒贬分明,议论叙事互为表里,不分宾主,其“截然五段,不用钩连,而神气流注,章法浑成”(高步瀛《唐宋文举要》引方苞语)。文中关于南霁云拒食断指、抽矢射塔,张巡诵读《汉书》、起旋众泣等细节描写颊上添毫,传神写意,形象栩栩如生,光采照人。中丞,张巡驻守睢阳时朝廷所加的官衔。

【原文】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1],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2],得李翰所为《张巡传》[3]。翰以文章自名[4],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5],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6]。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7],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8],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9]。两家子弟材智下[10],不能通知二父志[11],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12],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13],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14]。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15],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所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16]。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嬴之余[17],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18]!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19],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20],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21]。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22],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23],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24],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25]。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26],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27],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28],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29],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30]。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选自东雅堂校刊本《昌黎先生集》

【译文】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晚上,我和吴郡张籍翻阅家中的旧书,发现了李翰所写的《张巡传》。李翰因文章而自负,写这篇传记十分详密。但遗憾的是还有缺陷:没有为许远立传,又没有记载雷万春事迹的始末。

许远虽然才能似乎比不上张巡,打开城门迎接张巡,地位本在张巡之上。他把指挥权交给张巡,甘居于其下,毫无猜疑妒忌,最终和张巡一起守城而死,成就了功名,城破后被俘,不过和张巡死的时间有先后的不同罢了。张、许两家的子弟才智低下,不能了解其父辈的志向,认为张巡战死而许远被俘,怀疑许远是怕死而投降了叛军。如果许远真的怕死,何苦守住这尺寸大小的地盘,以他所爱之人的肉充饥,来和叛军对垒而不投降呢?当他在包围中守城时,外面没有一点哪怕极为微弱的援助,所要效忠的,就是国家和皇上,而叛军会拿国家和皇上已被消灭的情况告诉他。许远见救兵不来,而叛军越来越多,一定会相信他们的话;外面毫无希望却仍然死守,军民相食,人越来越少,即使是傻瓜也会计算日期而知道自己的死所了。许远不怕死也可以清楚了!哪有城破而自己的部下都已战死,他却偏偏蒙受耻辱苟且偷生?即使再笨的人也不愿这样做,唉!难道说象许远如此贤明的人会这样做吗?

议论的人又认为许远和张巡分守城门,城陷落是从许远分守的西南方开始的。拿这个理由来诽谤许远,这又和小孩的见识没有两样。人将要死的时候,他的内脏必定有一个先受到侵害的地方;扯紧绳子,把它拉断,绳断必定有一个先裂的地方。有人看到这种情况,就来责怪这个先受侵害和先裂的地步,他也太不通达事理了!小人喜欢议论,不愿成人之美,竟到了这样的地方!象张巡、许远所造成的功业,如此杰出,尚且躲不掉小人的诽谤,其他人还有什么可说呢!

当张、许二位刚守城的时候,哪能知道别人终不相救,从而预先弃城逃走呢?如果睢阳城守不住,即使逃到其他地方又有什么用处?等到没有救兵而且走投无路的时候,率领着那些受伤残废、饥饿瘦弱的残兵,即使想逃走,也一定无法到达要去的地方。张、许二位的功绩,前人已有十分精当的评价了!守住孤城,捍卫天下,仅凭千百个濒临灭亡的士兵,来对付近百万天天增加的敌军,保护着江淮地区,挡住了叛军的攻势,天下能够不亡,这是谁的功劳啊!在那个时候,丢掉城池而只想保全性命的人,不在少数;拥有强兵却安坐观望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不追究讨论这些,却拿死守睢阳来责备张、许二位,也可见这些人把自己放在与逆乱者同类的地位,捏造谎言来帮他们一起攻击有功之人了。

我曾经在汴州、徐州任职,多次经过两州之间,亲自在那叫做双庙的地方祭祀张巡和许远。那里的老人常常说起张巡、许远时候的事情:南霁云向贺兰进明求救的时候,贺兰进明妒忌张巡、许远的威望和功劳超过自己,不肯派兵相救;但看中了南霁云的勇敢和壮伟,不采纳他的话,却勉力挽留他,还准备了酒食和音乐,请南霁云入座。南霁云慷慨陈词说:“我来的时候,睢阳军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东西吃了!我即使想一个人享受,道义不能允许;即使吃了,我也难以下咽!”于是拔出自己的佩刀,砍断一个手指,鲜血淋漓,拿给贺兰进明看。在座的人大吃一惊,都感动得为南霁云流下了眼泪。南霁云知道贺兰进明终究没有为自己出兵的意思,立即骑马离去;将出城时,他抽出箭射寺庙的佛塔,那枝箭射进佛塔砖面半箭之深,说:“我回去打败叛军后,一定要消灭贺兰进明!就用这枝箭来作为标记。”我于贞元年间经过泗州,船上的人还指点着说给我听。城破后,叛军拿刀逼张巡投降,张巡坚贞不屈,马上被绑走,准备杀掉;叛军又叫南霁云投降,南霁云没有吱声。张巡叫南霁云道:“南八,男子汉一死而已,不能向不义之人屈服!”南霁云笑道:“我本想有所作为;您既然这样说,我哪敢不死!”于是誓不投降。

张籍说:“有一个人叫于嵩,年轻时跟随张巡;等到张巡起兵抗击叛军,于嵩曾在围城之中。我大历年间在和州乌江县见到过于嵩,那时他已六十多岁了。因为张巡的缘故起先曾得到临涣县尉的官职,学习努力,无所不读。我那时还幼小,简单地询问过张巡、许远的事迹,不太详细。他说:张巡身长七尺有余,一口胡须活象神灵。他曾经看见于嵩在读《汉书》,就对于嵩说:‘你怎么老是在读这本书?’于嵩说:‘没有读熟呀。’张巡说:‘我读书不超过三遍,一辈子不会忘记。’就背诵于嵩所读的书,一卷背完不错一个字。于嵩很惊奇,以为张巡是碰巧熟悉这一卷,就随便抽出一卷来试他,他都象刚才那样能背诵出来。于嵩又拿书架上其他书来试问张巡,张巡随口应声都背得一字不错。于嵩跟张巡时间较久,也不见张巡经常读书。写起文章来,拿起纸笔一挥而就,从来不打草稿。起先守睢阳时,士兵将近万把人,城里居住的人家,也将近几万,张巡只要见一次问过姓名,以后没有不认识的。张巡发起怒来,胡须都会竖起。等到城破后,叛军绑住张巡等几十人让他们坐着,立即就要处死。张巡起身去小便,他的部下见他起身,有的跟着站起,有的哭了起来。张巡说:‘你们不要害怕!死是命中注定的。’大家都哭得不忍抬头看他。张巡被杀时,脸色毫不慌张,神态安详,就和平日一样。许远是个宽厚的长者,相貌也和他的内心一样;和张巡同年出生,但时间比张巡稍晚,称张巡为兄,死时四十九岁。”于嵩在贞元初年死在亳宋一带。有人传说他在那里有块田地,武人把它强夺霸占了,于嵩打算到州里提出诉讼,却被武人杀死。于嵩没有后代。这些都是张籍告诉我的。(方智范)

【注释】[1]元和二年:公元八0七年。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806—820)。[2]张籍(约767—约830):字文昌,吴郡(治所在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唐代著名诗人,韩愈学生。[3]李翰:字子羽,赵州赞皇(今河北省元氏县)人,官至翰林学士。与张巡友善,客居睢阳时,曾亲见张巡战守事迹。张巡死后,有人诬其降贼,因撰《张巡传》上肃宗,并有《进张中丞传表》(见《全唐文》卷四三○)。[4]以文章自名:《旧唐书·文苑传》:翰“为文精密,用思苦涩”。自名,自许。[5]许远(709—757):字令威,杭州盐官(今浙江省海宁县)人。安史乱时,任睢阳太守,后与张巡合守孤城,城陷被掳往洛阳,至偃师被害。事见两唐书本传。[6]雷万春:张巡部下勇将。按:此当是“南霁云”之误,如此方与后文相应。[7]开门纳巡:肃宗至德二载(757)正月,叛军安庆绪部将尹子奇带兵十三万围睢阳,许远向张巡告急,张巡自宁陵率军入睢阳城(见《资治通鉴》卷二一九)。[8]柄:权柄。[9]城陷而虏二句:此年十月,睢阳陷落,张巡、许远被虏。张巡与部将被斩,许远被送往洛阳邀功。[10]两家句:据《新唐书·许远传》载,安史乱平定后,大历年间,张巡之子张去疾轻信小人挑拨,上书代宗,谓城破后张巡等被害,惟许远独存,是屈降叛军,请追夺许远官爵。诏令去疾与许远之子许岘及百官议此事。两家子弟即指张去疾、许岘。[11]通知:通晓。[12]食其句:尹子奇围睢阳时,城中粮尽,军民以雀鼠为食,最后只得以妇女与老弱男子充饥。当时,张巡曾杀爱妾、许远曾杀奴仆以充军粮。[13]蚍(pí皮)蜉(fǔ伏):黑色大蚁。蚁子:幼蚁。[14]而贼句:安史乱时,长安、洛阳陷落,玄宗逃往西蜀,唐室岌岌可危。[15]外无待:睢阳被围后,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等皆拥兵观望,不来相救。[16]说者句:张巡和许远分兵守城,张守东北,许守西南。城破时叛军先从西南处攻入,故有此说。[17]羸(léi雷):瘦弱。[18]二公二句:谓二公功绩前人已有精当的评价。此指李翰《进张中丞传表》所云:“巡退军睢阳,扼其咽领,前后拒守,自春徂冬,大战数十,小战数百,以少击众,以弱击强,出奇无穷,制胜如神,杀其凶丑九十余万。贼所以不敢越睢阳而取江淮,江淮所以保全者,巡之力也。”[19]沮(jǔ举)遏:阻止。[20]愈尝句:韩愈曾先后在汴州(治所在今河南省开封市)、徐州(治所在今江苏省徐州市)任推官之职。唐称幕僚为从事。[21]双庙:张巡、许远死后,后人在睢阳立庙祭祀,称为双庙。[22]南霁云(?一757):魏州顿丘(今河南省清丰县西南)人。安禄山反叛,被遣至睢阳与张巡议事,为张所感,遂留为部将。贺兰:复姓,指贺兰进明。时为御史大夫、河南节度使,驻节于临淮一带。[23]贞元:唐德宗李适年号(785—805)、泗州:唐属河南道,州治在临淮(今江苏省泗洪县东南),当年贺兰屯兵于此。[24]南八:南霁云排行第八,故称。[25]常:通“尝”,曾经。[26]大历:唐代宗李豫年号(766—779)。和州乌江县:在今安徽省和县东北。[27]以巡句:张巡死后,朝廷封赏他的亲戚、部下,于嵩因此得官。临涣:故城在今安徽省宿县西南。[28]帙(zhì至):书套,也指书本。[29]仅:几乎。[30]亳(bó薄):亳州,治所在今安徽省亳县。宋:宋州,治所在睢阳。

 

蓝田县丞厅壁记([唐]韩愈)

【题解】自唐朝以下,朝廷各官署的办公处所,常常有“壁记”,叙述官署的创置、官秩的确定以及官员的迁授始末等,刻在壁间。后来地方官署也起而效法。写壁记的目的在于使后任了解自己的职责和前任的情况,所以一般都写得比较平实详细。韩愈的这篇壁记却与一般的壁记不同。文章主要描写的是当时县丞一职,有职无权,形同虚设,还要受到吏胥的欺凌,只能低首下气,使有才能有抱负的人居此亦无所作为,并以崔斯立任蓝田县丞的种种境遇为例尽情刻画,含有深刻的讽刺意味。韩愈代崔斯立发出不平之鸣,以期引起朝廷对这类事情的注意。蓝田县,唐代属中道京兆府,今属陕西西安市。崔斯立于元和十年(815)任蓝田县丞,当时韩愈任考功郎中兼知制诰,本文即作于此年。全文短小精悍,生动泼辣,意味深长。自“文书行”至“漫不知何事”一段,尤将县丞的无用描摹得淋漓尽致。

【原文】丞之职所以贰令[1],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薄、尉[2],主薄、尉乃有分职[3]。丞位高而偪[4],例以嫌不可否事[5]。文书行[6],吏抱成案诣丞[7],卷其前[8],钳以左手[9],右手摘纸尾[10],雁鹜行以进[11],平立睨丞曰[12]:“当署。”丞涉笔占位[13],署惟谨[14],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15],漫不知何事[16]。官虽尊,力势反出主薄、尉下。谚数慢[17],必曰“丞”。至以相訾謷[18]。丞之设,岂端使然哉[19]?

博陵崔斯立[20],种学绩文[21],以蓄其有[22],泓涵演迤[23],日大以肆[24]。贞元初[25],挟其能战艺于京师[26],再进再屈千人[27]。元和初[28],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29],再转而为丞兹邑[30]。始至,喟曰:“官无卑[31],顾材不足塞职[32]。”既噤不得施用[33],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bzgwgz_012/bz>去牙角[34],一蹑故迹[35],破崖岸而为之[36]。

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37],墁治壁[38],悉书前任人名氏[39]。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梃[40],俨立若相持[41],水循除鸣[42]。斯立痛扫溉[43],对树二松,日吟哦其间[44]。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45]。

——选自《四部丛刊》本《昌黎先生集》

【译文】县丞一职是用以辅佐县令的,对于一县的政事没有什么不应过问。其下是主薄、尉,主薄和尉才各有专职。县丞的地位高于主薄、尉,逼近县令,照例为了避嫌疑而对公事不加可否。在公文发出之前,吏胥怀抱已拟成的案卷,到丞那儿去,卷起前面的内容,用左手夹住,右手摘出纸尾签名处,象鹅和鸭那样摇摇摆摆地进来,直立斜视,对县丞说:“您还要署一下名。”县丞拿笔望着应由自己署名的位置,谨慎地签上名字。抬头望着小吏,问:“可以了吗?”小吏说:“就这样。”然后退下。县丞不敢稍稍了解一下公文的内容,茫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官位虽较高,实权和势力反而在主薄、尉之下。民间谚语列举闲散多余的官职,一定说到县丞,甚至把丞作为相互谩骂的话。设立县丞一职。难道本意就是如此吗?

博陵人崔斯立,勤学苦练,以积累学问,他的学问包容宏深,境界广阔,每天都有长进,并且逐步显露出来。贞元初年,他怀藏本领,在京城与人较量文艺,两次得中,两次折服众人。元和初年。他任大理评事,因为上疏论朝政得失而被贬官,经过两次迁谪,来到这里做县丞。刚到时,他叹息说:“官无大小,只怕自己的能力不能称职。”在只能闭口无言无所作为的现实面前,他又感慨地说:“丞啊,丞啊,我没有对不起丞,丞却对不起我!”于是完全去掉棱角,一概按照旧例,平平庸庸地去做这县丞。

县丞的办公处原来刻有一篇壁记,但房屋损坏漏水而遭污损,已无法阅读。崔斯立为之换椽易瓦,粉刷墙壁,将前任县丞的名氏全部写上。庭院里有老槐四行,南墙有大竹千株,昂首挺立,好象互不相下,水声汩汩绕庭阶而鸣。斯立把厅屋里外打扫干净,种上两棵相对的松树,每日在庭中吟诗。有人问他,他就回答说:“我正有公事,您暂请离开这里。”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李伟国)

【注释】 [1]丞:县丞。贰:副贰、辅佐。这里作动词用。令:县令。唐代制度,京都旁的各县称为畿县(蓝田即为畿县),置令一人,丞一人。[2]主薄、尉:均为县令、县丞之下的官职。县署内设录事、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七司,主薄领录事司,负诸司总责。尉主地方治安。[3]分职:分理诸司,各有专职。[4]偪(bì):同“逼”,迫近,侵迫。这一句说县丞官位高于主薄、尉,如果真的管起来,很容易侵犯县令的权力。[5]例以嫌不可否事:按照惯例为了避嫌疑而对公事不表示意见。[6]文书行:在传布公文的时候。行:传布。[7]成案:已成的案卷。公文由主管各司拟稿,经县令最后判行,成为定案。指:到。公文经县令签署之后,还要县丞副署。[8]卷其前:卷起公文的前面部分。意即吏不需要丞知道公文的内容。[9]钳以左手:用左手夹住(卷起的部分)。钳,用手指夹住。[10]右手摘纸尾:用右手摘出纸尾。摘,拣出某一块地位的意思。[11]鹜(wù务):鸭子。雁鹜行,斜行。[12]平立:站着。睨(nì):斜视。雁鹜行、平立、睨都是描写吏对丞的轻蔑态度。[13]涉笔:动笔。占位:看着应当署名的地方。[14]惟谨:很谨慎。惟,发语助词。[15]略省:稍稍了解一下。[16]漫:茫然的样子。[17]数:数说,列举。慢:散慢,闲散,多余的官。[18]訾謷(zǐ子aó熬):诋毁。[19]“丞之设”两句:设立县丞一职,难道本意就是如此吗?端,本。[20]博陵:地名,在今河北蠡县南。崔斯立:名立之,字斯立。[21]种学绩文:以耕田织布为比喻,说崔斯立勤学苦练,学有根柢。绩:缉麻。[22]以蓄其有:以积累学术修养。[23]泓涵演迤(yí移):包孕宏深,境界广阔。[24]日大以肆:每天都有进步,并且渐渐显露出来。[25]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年。[26]战艺:以文艺与人较量。指应试。[27]再进:崔斯立于贞元四年登进士第,六年中博学宏词科。再屈千人:两次战胜众人。底本原作“再屈于人”,出人头地的意思。两说皆通。此据他本。[28]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年。[29]大理评事:官名,掌刑法,属大理寺,上有卿、少卿、正、丞。言得失:上疏论朝政得失。黜官:被贬官。[30]再转:经过两次迁谪。丞,用作动词。[31]官无卑:官职不论大小。[32]顾:只是。塞职:称职。[33]噤:闭口不言。[34]<bzgwgz_012/bz>(niè聂)去牙角:去掉牙和角。<bzgwgz_012/bz>,同“蘖”,绝。[35]一蹑故迹:完全按照过去的样子。蹑,踩。[36]崖岸:指人的严竣不易亲近。牙角、崖岸均喻人正直不阿,敢说敢做。“<bzgwgz_012/bz>牙角”和“破崖岸”都是说磨掉自己的锐气和棱角。[37]桷(jué厥):方椽。[38]墁:涂壁的工具。这里作动词用。[39]悉书:全部写上。[40]梃:枚,棵。底本作“挺”,此据他本。[41]俨立:昂首挺立。[42](guō锅):水声。除:庭阶。[43]痛扫溉:彻底洒扫。[44]吟哦:底本无“吟”字,此据他本。[45]考功郎中:官名,属吏部,掌内外文武官吏之考课。知制诰:官名,负责起草皇帝行下的诏敕策命,一般由中书省舍人担任。韩愈是以考功郎中兼知制诰。

祭十二郎文([唐]韩愈)

【题解】此文是韩愈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在长安任监察御史时,为祭他侄子十二郎,而写的一篇祭文。

韩愈有兄三人,长韩会,仲韩介。十二郎名老成,本是韩介的次子,出嗣韩会为子,在族中排行第十二。韩愈二岁丧父,亦由长兄韩会与嫂抚养成长。从小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经历患难,因年龄相差无几,虽为叔侄,实同兄弟,彼此感情十分亲密。这篇祭文追叙他与十二郎孤苦相依的幼年往事,融注了深厚的感情。字里行间,凄楚动人,于萦回中见深挚,于呜咽处见沉痛,语语从肺腑中流出。被前人誉为祭文中的“千年绝调”。

汉魏以来,祭文多仿《诗经》雅颂四言韵语,或用骈体。韩愈此文破骈为散,不拘常格,别有天地;或用四言,而气势飞动,另具风采,诚为祭文中情文并茂的名篇。

【原文】年月日[1],季父愈闻汝之七日[2],乃能衔哀致诚[3],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4],告汝丧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5],及长,不省所怙[6],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7],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8],既又与汝就食江南[9],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10],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11],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12],形单影只。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13]。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14],遇汝从嫂丧来葬[15]。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16],汝来省吾;止一岁[17],请归取其孥[18];明年,丞相薨[19],吾去汴州,汝不果来[20]。是年,吾佐戎徐州[21],使取汝者始行[22],吾又罢去[23],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24],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25]!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26];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27],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28]!

去年孟东野往[29],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30]。”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31]?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32],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33],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34]。毛血日益衰[35],志气日益微[36],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37];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38],吾之子始五岁[39],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40],又可冀其成立耶?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41],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42],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43],则待终丧而取以来[44];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並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45],终葬汝于先人之兆[46],然后惟其所愿[47]。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48]。敛不凭其棺[49],窆不临其穴[50]。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梦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51]。彼苍者天,曷其有极[52]!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53],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54];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55],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

尚飨[56]。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韩昌黎文集校注》

【译文】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韩愈在听到你去世消息后的第七天,才得以含着哀痛向你表达心意。打发建中从远路备办了应时佳肴作祭品,告慰于你十二郎的灵前:

呜呼!我幼年丧父,等到长大,还不知道父亲的模样,全是依靠着哥哥和嫂子。哥哥中年时,去世在南方。当时我和你年纪还都小,跟随嫂嫂送哥哥的灵柩回河阳安葬。随后又和你到江南谋生。孤苦伶仃,我俩没有一天离开过。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很早去世了。继承先父的后代,在孙辈里只有你,在儿辈里只有我,两代都只剩一个人,孤孤单单。嫂嫂常常一面抚摸着你一面指着我说:“韩家两代,只有你们这两个人了!”那时你还小,恐怕已记不得了;我那时虽能记得,但也不懂得她话中的悲酸。

我十九岁时,初次来到京城。此后四年,才回家看望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凭吊祖坟,遇到你送嫂嫂的灵柩来河阳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看望我,只住了一年,你要求回去接家眷来。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了汴州,你没有能够来。那一年,我在徐州辅助军事,派去接你的人刚要启程,我又罢职离开了徐州,你又没能够来。我想,你跟随我到东边,东边也是异乡客地,不能久住;从长远打算,不如西归河阳老家,将家安顿好再接你来。唉!谁料到你竟骤然去世离开了我啊!当初,我与你都还年轻,以为虽然暂时分别,终究会长久与你在一起的,所以才离开你到京师谋食,为了求得微薄的俸禄。倘使早知如此,纵然是做王公宰相,我也不愿意一天离开你而去就职啊。

去年,孟东野前往江南,我托他带给你的信中说:“我还未到四十岁,而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松动。想到诸位叔伯父和各兄长,都是在健康壮盛时便过早去世,象我这样衰弱的身体,能够活得长久吗?我不能离开职守,你又不肯来。只怕我早晚死了,而你将会怀有无穷无尽的忧伤。”谁料想到年少的死了,而年长的却反活着;身强的夭折,而病弱的却反保全了生命?

唉!难道这是真的吗?是做梦呢?还是传送的消息不确实呢?如果是真的,为什么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德行却丧失了后代?你那么纯正贤明却不能承受他的遗泽?为什么年少身强的反而早死,年长衰弱的却反活着呢?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啊。如果这是梦,那么是传送的消息不真实吗?孟东野的来信、耿兰的丧报,却又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呢?呜呼!这是真的了!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德行竟丧失了后代,你那么纯正贤明本当继承家业的,竟不能承受他的遗泽!所谓天公啊,实在让人难以推测;神明啊,实在让人难以明白!这真是天理不可推究,寿命不可预卜啊!

虽说如此,我自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有的变成全白了,松动的牙齿有的已经脱落了。体质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不用多久,不就跟着你去死了么!如果死后能有知觉,那分离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如果死后没有知觉,那我也悲伤不了多少时候,而没有悲伤的日子倒是无穷无尽的。

现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刚五岁。年少身强的都不能保全,象这样的孩子,又怎么能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呢?呜呼,悲恸啊!呜呼,悲恸啊!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脚气病,时常发作的很厉害。”我说:“这种病,江南人是常有的。”未曾为你这种病而担忧。呜呼!难道你竟然因为这种病而丧失了生命吗?还是因为有别的疾病而导致丧生呢?

你的信,我是六月十七日收到的。孟东野说:你是在六月二日去世的,耿兰报丧时没有写明月日。大概东野派来的差使,不知道向家里人问清楚月日;而耿兰的丧报,又不知道应当说清你死的月日。或是东野给我写信时,才去问差使,差使信口胡说以应付他罢了。是这样呢?或不是这样呢?

现在我派建中来祭你,慰问你的儿子和你的奶妈。他们家中有粮可以守你的灵到丧期结束,那么就等到丧期完了再接他们来;如果不能等到丧期结束,就立即接他们来,其余奴婢下人,都让他们守你的丧。如果我有能力给你迁葬,最终一定把你葬到祖先的墓地里,然后才算了却我的心愿。

唉!你患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你活着时我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互相照顾,你去世了我不能抚摸你的遗体表达我的哀思,入敛时我不能靠在你棺木旁,下葬时我不能亲临你墓穴边。我的行为背负了神明,而使你年少夭折。我对上不孝,对下不慈,我既不能和你互相照顾共同生活,又不能和你相互陪伴一同去死;如今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活着时你的影子不能与我的形体相依偎,死后你的魂灵不能和我在梦里相聚会。这实在是我造成的,又能怨恨谁呢!那苍苍的上天啊,我的痛苦何时才有尽头!

从今以后,我没有心思活在人世了!我应当在伊水和颍水之畔置几顷田地,来度过我的晚年,教育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期望他们长大成人;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他们出嫁,我的心愿不过如此罢了!

唉!言语有穷尽之时,而哀痛之情却是无尽的,这些你是知道了呢?还是不知道呢?啊,悲恸啊!

祈望你享用祭品吧!(盖国梁)

【注释】[1]年月日:此为拟稿时原样。《文苑英华》作“贞元十九年五月廿六日”;但祭文中说十二郎在“六月十七日”曾写信给韩愈,“五”字当误。[2]季父:父辈中排行最小的叔父。[3]衔哀:心中含着悲哀。致诚:表达赤诚的心意。[4]建中:人名,当为韩愈家中仆人。时羞:应时的鲜美佳肴。羞,同“馐”。[5]孤:幼年丧父称“孤”。《新唐书·韩愈传》:“愈生三死而孤,随伯兄会贬官岭表。”[6]怙(hù户):《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后世因用“怙”代父,“恃”代母。失父曰失怙,失母曰失恃。[7]中年兄殁南方:代宗大历十二年(777),韩会由起居舍人贬为韶州(今广东韶关)刺史,次年死于任所,年四十三。时韩愈十一岁,随兄在韶州。[8]河阳:今河南孟县西,是韩氏祖宗坟墓所在地。[9]就食江南: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北方藩镇李希烈反叛,中原局势动荡。韩愈随嫂迁家避居宣州(今安徽宣城)。因韩氏在宣州置有田宅别业。韩愈《复志赋》:“值中原之有事兮,将就食于江之南。”《祭郑夫人文》:“既克返葬,遭时艰难。百口偕行,避地江濆。”均指此。[10]吾上有三兄:三兄指韩会、韩介,还有一位死时尚幼,未及命名,一说:吾,我们,即韩愈和十二郎。三兄指自己的两个哥哥和十二郎的哥哥韩百川(韩介的长子)。[11]先人:指已去世的父亲韩仲卿。[12]两世一身:子辈和孙辈均只剩一个男丁。[13]视:古时探亲,上对下曰视,下对上曰省。贞元二年(786),韩愈十九岁,由宣州至长安应进士举,至贞元八年春始及第,其间曾回宣州一次。但据韩愈《答崔立之书》与《欧阳生哀辞》均称二十岁至京都举进士,与本篇所记相差一年。[14]省(xǐng醒):探望,此引申为凭吊。[15]遇汝从嫂丧来葬:韩愈嫂子郑氏卒于元贞元九年(793),韩愈有《祭郑夫人文》。贞元十一年,韩愈往河阳祖坟扫墓,与奉其母郑氏灵柩来河阳安葬的十二郎相遇。[16]董丞相:指董晋。贞元十二年(796),董晋以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任宣武军节度使,汴、宋、亳、颍等州观察使。时韩愈在董晋幕中任节度推官。汴州:治所在今河南开封市。[17]止:住。[18]取其孥(nú奴):把家眷接来。孥,妻和子的统称。[19]薨(hōng烘)古时诸侯或二品以上大官死曰薨。贞元十五年(799)二月,董晋死于汴州任所,韩愈随葬西行。去后第四天,汴州即发生兵变。[20]不果:没能够。指因兵变事。[21]佐戎徐州:当年秋,韩愈入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幕任节度推官。节度使府在徐州。佐戎,辅助军务。[22]取:迎接。[23]罢去:贞元十六年五月,张建封卒,韩愈离开徐州赴洛阳。[24]东:指故乡河阳之东的汴州和徐州。[25]孰谓:谁料到。遽(jù具):骤然。[26]斗斛(hú胡):唐时十斗为一斛。斗斛之禄,指微薄的俸禄。韩愈离开徐州后,于贞元十七年(801)来长安选官,调四门博士,贞元十九年,迁监察御史。[27]万乘(shèng剩):指高官厚禄。古代兵车一乘,有马四匹。封国大小以兵赋计算,凡地方千里的大国,称为万乘之国。[28]辍(chuò龊),停止。辍汝,和上句“舍汝”义同。就:就职。[29]去年:指贞元十八年(802)。孟东野:即韩愈的诗友孟郊。是年出任溧阳(今属江苏)尉,溧阳去宣州不远,故韩愈托他捎信给宣州的十二郎。[30]无涯之戚:无穷的悲伤。涯,边。戚,忧伤。[31]纯明:纯正贤明。不克:不能。蒙:承受。[32]耿兰:生平不详,当时宣州韩氏别业的管家人。十二郎死后,孟郊在溧阳写信告诉韩愈,时耿兰也有丧报。[33]业:用如动词,继承之意。[34]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时年韩愈有《落齿》诗云:“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35]毛血:指体质。[36]志气:指精神。[37]其几何离:分离会有多久呢?意谓死后仍可相会。[38]汝之子:十二郎有二子,长韩湘,次韩滂。韩滂出嗣十二郎的哥哥韩百川为子,见韩愈《韩滂墓志铭》。始十岁:当指长子韩湘。十岁,一本作“一岁”,则当指韩滂,滂生于贞元十八年(802)。[39]吾之子始五岁:指韩愈长子韩昶,贞元十五年(799)韩愈居符离集时所生,小名曰符。[40]孩提:本指二三岁的幼儿。此为年纪尚小之意。[41]比(bì避):近来。软脚病:即脚气病。[42]吊:此指慰问。孤:指十二郎的儿子。[43]终丧:守满三年丧期。《孟子·滕文公上》:“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44]取以来:指把十二郎的儿子和乳母接来。[45]力能改葬:假设之意。即先暂时就地埋葬。合下句连续可知。[46]兆:葬域,墓地。[47]惟其所愿:才算了却心事。[48]抚汝以尽哀:指抚尸恸哭。[49]敛:同“殓”。为死者更衣称小殓,尸体入棺材称大殓。[50]窆(biǎn匾):下棺入土。[51]何尤:怨恨谁?[52]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意谓你青苍的上天啊,我的痛苦哪有尽头啊。语本《诗经·唐风·鸨羽》:“悠悠苍天,曷其有极。”[53]伊、颍(yǐng影):伊水和颍水,均在今河南省境。此指故乡。[54]幸其成:韩昶后中穆宗长庆四年进士。韩湘后中长庆三年进士。[55]长(zhǎng掌):用如动词,养育之意。待其嫁:韩愈三婿:李汉,蒋系,樊宗懿。十二郎之婿,据高澍然说,是李干,见《韩集》。[56]尚飨:古代祭文结语用辞,意为希望死者享用祭品。

 

祭鳄鱼文([唐]韩愈)

【题解】元和十四年(819),韩愈因谏迎佛骨,触怒了唐宪宗,几乎被杀,幸亏裴度救援才被贬为潮州刺史。据《新唐书·韩愈传》说,韩愈刚到潮州,就听说境内的恶溪中有鳄鱼为害,把附近百姓的牲口都吃光了。于是写下了这篇《祭鳄鱼文》,劝戒鳄鱼搬迁。不久,恶溪之水西迁六十里,潮州境内永远消除了鳄鱼之患。这一传说固然不可信,但这篇文章仍不失为佳作,体现了韩愈为民除害的思想;文章虽然短小,却义正词严,跌宕有力。又,一般祭文的内容都是哀悼或祷祝,此文却实为檄文,如兴问罪之师,这也是韩愈为文的大胆之处。正如曾国藩所评:“文气似司马相如《谕巴蜀檄》,但彼以雄深胜,此以矫健胜。”

【原文】维年月日[1],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2],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3],以与鳄鱼食[4],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5],罔绳擉刃[6],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7];况潮岭海之间[8],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9],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10],扬州之近地[11],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12],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13];刺史虽驽弱[14],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15],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16],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17],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选自《四部丛刊》本《昌黎先生集》

【译文】某年某月某日,潮州刺史韩愈派遣部下军事衙推秦济,把羊一头、猪一头,投入恶溪的潭水中,送给鳄鱼吃,同时又警告它:

古时候的帝王拥有天下后,放火焚烧山岭和泽地的草木,用绳索去网捉、用利刃去刺杀,以除灭虫、蛇等那些给人民带来危害的可恶动物,并把它们驱逐到四海之外去。到了后世,帝王的德行威望不够,不能统治远方,于是,长江、汉水之间的大片土地只得放弃给东南各族;更何况潮州地处五岭和南海之间,离京城有万里之遥呢!鳄鱼之所以潜伏、生息在此地,也就很自然了。

当今天子继承了大唐帝位,神明圣伟,仁慈英武,四海之外,天地四方之内,都在他的安抚统辖之下;更何况潮州是大禹足迹所到过的地方,是古代扬州的地域,是刺史、县令治理的地区,又是交纳贡品、赋税以供应皇上祭天地、祭祖宗、祭神灵的地方呢?鳄鱼,你是不可以同刺史一起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刺史受天子之命,镇守这块土地,治理这里的民众,而鳄鱼竟敢不安份守己地呆在溪潭水中,却占据一方吞食民众的牲畜、熊、猪、鹿、獐、来养肥自己的身体、繁衍自己的后代;又胆敢与刺史抗衡,争当统领一方的英雄;刺史虽然软弱无能,又怎么肯向鳄鱼低头屈服,胆怯害怕,给治理百姓的官吏丢脸,并在此地苟且偷安呢!而且刺史是奉天子的命令来这里当官的,他势必不得不与鳄鱼争辨明白。

鳄鱼如果能够知道,你就听刺史我说:潮州这地方,大海在它的南面,大至鲸、鹏,小至虾、蟹,没有不在大海里归宿藏身,生活取食的,鳄鱼早上从潮州出发,晚上就能到达大海。现在,刺史与鳄鱼约定:至多三天,务必率领那批丑类南迁到大海去,以躲避天子任命的地方官;三天办不到,就放宽到五天;五天办不到,就放宽到七天;七天还办不到,这就表明最终不肯迁移了。这就是不把刺史放在眼里,不肯听他的话;不然的话,就是鳄鱼愚蠢顽固,虽然刺史已经有言在先,但还是听不进,不理解。凡对天子任命的官吏傲慢无礼,不听他的话,不肯迁移躲避,以及愚蠢顽固而又残害民众的牲畜,都应该处死。刺史就要挑选有才干有技能的官吏和民众,操起强硬的弓弩,安上有毒的箭镞,来同鳄鱼作战,一定要把鳄鱼全部杀尽才肯罢手。你们可不要后悔啊!(王兴康)

【注释】[1]维:在。[2]潮州:州名,治所海阳(今广东潮安县),辖境相当于今广东省平远县、梅县、丰顺县、普宁县、惠来县以东地区。刺史:州的行政长官。军事衙推:州刺史的属官。[3]恶溪:在潮安境内,又名鳄溪、意溪,韩江经此,合流而南。[4]鳄(è恶):爬行动物。[5]列:同“烈”。[6]罔:同“网”。擉(chù处):刺。[7]蛮:古时对南方少数民族的贬称。夷:古时对东方少数民族的贬称。楚、越:泛指东南方偏远地区。[8]岭海:岭,即越城、都宠、萌渚、骑田、大庾等五岭,地处今湘、赣、桂、粤边境。海,南海。[9]今天子:指唐宪宗李纯。[10]禹:大禹,传说中古代部落联盟的领袖。曾奉舜之命治理洪水,足迹遍于九州。故称九州大地为“禹迹”、“禹域”。

揜:同“掩”。[11]扬州:传说大禹治水以后,把天下划为九州,扬州即其一,据《尚书·禹贡》:“淮,海惟扬州。”《传》曰:“北据淮,南距海。”《尔雅·释地》:“江南曰扬州。”潮州古属扬州地域。[12]睅(hàn汗)然:瞪起眼睛,很凶狠的样子。[13]长(zhǎng掌):用作动词。[14]弩(nú奴):劣马。[15]伈(xǐn)伈:恐惧貌。睍(xiàn现)睍:眯起眼睛看,喻胆怯。[16]鹏:传说中的巨鸟,由鲲变化而成,也能在水中生活。见《庄子·逍遥游》。[17]冥顽:愚昧无知。

 

柳子厚墓志铭([唐]韩愈)

【题解】此文是韩愈于元和十五年(820),在袁州任刺史时所作。韩愈和柳宗元同是唐代古文运动中桴鼓相应的领袖。私交甚深,友情笃厚。柳宗元卒于元和十四年,韩愈写过不少哀悼和纪念文字,这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综括柳宗元的家世、生平、交友、文章,着重论述其治柳政绩和文学风义。韩愈赞扬宗元的政治才能,称颂其勇于为人,急朋友之难的美德和刻苦自励的精神。对他长期迁谪的坎坷遭遇,满掬同情之泪。然而对于宗元早年参加王叔文集团,企图改革政治的行为,却极为之讳,措词隐约,表现了作者的保守思想。文中,韩愈肯定了柳宗元文学上的卓越成就,并揭示出柳文愤世嫉俗之情及其现实意义。全文写得酣姿淋漓,顿挫盘郁,乃韩愈至性至情之所发。

墓志铭,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刻石纳入墓内或墓旁,表示对死者的纪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序文,叙述死者的姓氏、爵里、世系和生平事迹;后一部分是铭文,缀以韵语,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这一篇墓志铭的铭文极短,是一种变格。

【原文】子厚,讳宗元[1]。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2]。曾伯祖奭[3],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4],死高宗朝。皇考讳镇[5],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6]。其后以不能媚权贵[7],失御史。权贵人死[8],乃复拜侍御史[9]。号为刚直[10],所与游皆当世名人[11]。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12],虽少年,已自成人[13],能取进士第[14],崭然见头角[15]。众谓柳氏有子矣[16]。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17]。俊杰廉悍[18],议论证据今古[19],出入经史百子[20],踔厉风发[21],率常屈其座人[22]。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23],交口荐誉之[24]。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25]。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26]。遇用事者得罪[27],例出为刺史[28]。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29]。居闲[30],益自刻苦,务记览[31],为词章,泛滥停蓄[32],为深博无涯涘[33]。而自肆于山水间[34]。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35],而子厚得柳州[36]。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37]?”因其土俗[38],为设教禁[39],州人顺赖[40]。其俗以男女质钱[41],约不时赎[42],子本相侔[43],则没为奴婢[44]。子厚与设方计[45],悉令赎归[46]。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47],足相当,则使归其质[48]。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49],比一岁[50],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51],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52]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53],当诣播州[54]。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55],吾不忍梦得之穷[56],无辞以白其大人[57];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58],愿以柳易播[59],虽重得罪[60],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61],梦得于是改刺连州[62]。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63],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64],握手出肺肝相示[65],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66],真若不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67],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68],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69]。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70],不自贵重顾籍[71],谓功业可立就[72],故坐废退[73]。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74],故卒死于穷裔[75],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76],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77],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78],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79],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280]。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81],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82]。行立有节概[83],重然诺[84],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85],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86]。遵,涿人[87],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88],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89]。铭曰:

是惟子厚之室[90],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91]。

【译文】子厚,名叫宗元。七世祖柳庆,做过北魏的侍中,被封为济阴公。高伯祖柳奭,做过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韩瑗一起得罪了武则天皇后,在高宗时被处死。父亲叫柳镇,为了侍奉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请求到江南做县令。后来因为他不肯向权贵献媚,丢掉了御史官。直到那位权贵死了,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人们都说他刚毅正直,与他交往的都是当时名人。

子厚少年时就很精明能干,没有不明白通晓的事。当他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虽然很年轻,但已经成才,能够考取进士科第,显露出出众的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个好儿子。后来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授为集贤殿正字。他才智突出,清廉刚毅,发表议论时能引证今古事例为依据,精通经史典籍和诸子百家,言谈纵横上下,意气风发,常常使满座的人为之叹服。因此名声哄动,一时之间人们都敬慕而希望与他交往。那些公卿贵人争着要收他做自己的门生,众口一辞地推荐称赞他。

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县尉调任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又升为礼部员外郎。逢遇当权人获罪,他也被援例贬出京城当刺史,还未到任,又被依例贬为永州司马。身处清闲之地,自己更加刻苦为学,专心诵读,写作诗文,文笔汪洋恣肆,雄厚凝炼,象无边的海水那样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则纵情于山水之间。

元和年间,他曾经与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师,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后,他慨叹道:“这里难道不值得做出政绩吗?”于是按照当地的风俗,为柳州制订了教谕和禁令,全州百姓都顺从并信赖他。当地习惯于用儿女做抵押向人借钱,约定如果不能按时赎回,等到利息与本金相等时,债主就把人质没收做奴婢。子厚为此替借债人想方设法,都让他们把子女赎了回来;那些特别穷困没有能力赎回的,就让债主记下子女当佣工的工钱,到应得的工钱足够抵消债务时,就让债主归还被抵押的人质。观察使把这个办法推广到别的州县,到一年后,免除奴婢身分回家的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就把子厚当做老师,那些经过子厚亲自讲授和指点的人所写的文章,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规范的。

他被召回京师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时,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被遣之列,应当去播州。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况且梦得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境困窘,他没有办法把这事告诉他的老母;况且绝没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向朝廷请求,并准备呈递奏章,情愿拿柳州换播州,表示即使因此再度获罪,死也无憾。正遇上有人把梦得的情况告知了皇上,梦得因此改任连州刺史。呜呼!士人到了穷境时,才看得出他的节操和义气!现在一些人,平日街坊居处互相仰慕讨好,一些吃喝玩乐来往频繁,夸夸其谈,强作笑脸,互相表示愿居对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状给对方看,指着天日流泪,发誓不论生死谁都不背弃朋友,简直象真的一样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冲突,仅仅象头发丝般细小,便翻脸不认人,朋友落入陷井,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机推挤他,再往下扔石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啊!这应该是连那些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干的,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听到子厚的高尚风节,也应该觉得有点惭愧了!

子厚从前年轻时,勇于帮助别人,自己不看重和爱惜自己,认为功名事业可以一蹴而就,所以受到牵连而被贬斥。贬谪后,又没有熟识而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荐与引进,所以最后死在荒僻的边远之地,才干不能为世间所用,抱负不能在当时施展。如果子厚当时在御史台、尚书省做官时,能谨慎约束自己,已象在司马时、刺史时那样,也自然不会被贬官了;贬官后,如果有人能够推举他,将一定会再次被任用,不至穷困潦倒。然而若是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久,穷困的处境未达到极点,虽然能够在官场中出人头地,但他的文学辞章一定不能这样地下功夫,以致于象今天这样一定流传后世,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一度官至将相,拿那个换这个,何者为得,何者为失?一定能有辨别它的人。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终年四十七岁;在十五年七月初十安葬在万年县他祖先墓地的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小。他的灵柩能够回乡安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付出的。行立先生为人有气节,重信用,与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尽力,最后竟仰赖他的力量办理了后事。把子厚安葬到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情谨慎,做学问永不满足;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卢遵就跟随他和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开;既送子厚归葬,又准备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属,可以称得上是有始有终的人了。铭文说:

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适,对子厚的子孙会有好处。(盖国梁)

【注释】[1]子厚:柳宗元的字。作墓志铭例当称死者官衔,因韩愈和柳宗元是笃交,故称字。讳:名。生者称名,死者称讳。[2]七世:史书记宗元七世祖柳庆在北魏时任侍中,入北周封为平齐公。子柳旦,任北周中书侍郎,封济阴公。韩愈所记有误。侍中:门下省的长官,掌管传达皇帝的命令。北魏时侍中位同宰相。拓跋魏:北魏国君姓拓跋(后改姓元),故称。[3]曾伯祖奭(shì士:)柳奭,字子燕,柳旦之孙,柳宗元高祖子夏之兄。当为高伯祖,此作曾伯祖误。柳奭贞观时为中书舍人,因外甥女王氏为皇太子(唐高宗)妃,擢升为兵部侍郎。王氏当了皇后后,又升为中书侍郎。永徽三年(652)代褚遂良为中书令,位相当于宰相。后来高宗欲废王皇后立武则天为皇后,韩瑗和褚遂良力争,武则天一党人诬说柳奭要和韩、褚等谋反,被杀。[4]褚(chǔ楚)遂良:字登善,曾做过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尚书右仆射等官。唐太宗临终时命他与长孙无忌一同辅助高宗。后因劝阻高宗改立武后,遭贬忧病而死。韩瑗(yuàn院):字伯玉,官至侍中,为救褚遂良,也被贬黜。[5]皇考:对亡父的尊称。[6]太常博士:太常寺掌宗庙礼仪的属官。柳镇于肃宗朝授左卫率府兵曹参军,佐郭子仪守朔方。后调长安主薄,居母丧,服除,命为太常博士。镇以有尊老孤弱在吴,再三辞谢,愿为宣称(今属安徽)令。此云“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恐误。[7]权贵,此指窦参。柳镇曾迁殿中侍御史,因不肯与御史中丞卢佋,宰相窦参一同诬陷侍御史穆赞,后又为穆赞平反冤狱,得罪窦参,被窦参以他事陷害贬官。[8]权贵人死:其后窦参因罪被贬,第二年被德宗赐死。[9]侍御史:御史台的属官,职掌纠察百僚,审讯案件。[10]号为刚直:郭子仪曾表柳镇为晋州录事参军,晋州太守骄悍好杀戮,吏莫敢与争,而柳镇独能抗之以理,故云。[11]所与游皆当世名人:柳宗元有《先君石表阴先友记》,记载他父亲相与交游者计六十七人,书于墓碑之阴。并曰:“先君之所与友,凡天下善士举集焉。”[12]逮(dài代)其父时:在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宗元童年时代,其父柳镇去江南,他和母亲留在长安。至十二、三岁时,柳镇在湖北、江西等地做官,他随父同去。柳镇卒于贞元九年(793),子厚年二十一岁。逮,及,到。[13]已自成人:宗元十三岁即作《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刘禹锡作集序云:“子厚始以童子,有奇名于贞元初。”[14]取进士第:贞元九年宗元进士及第,年二十一。[15]崭然:高峻突出貌。见(xiàn现):同“现”。[16]有子:意谓有光耀楣门之子。[17]博学宏词:柳宗元贞元十二年(796)中博学宏词科,年二十四。唐制,进士及第者可应博学宏词考选,取中后即授予官职。集贤殿:集贤殿书院,掌刊辑经籍,搜求佚书。正字:集贤殿置学士、正字等官,正字掌管编校典籍、刊正文字的工作。宗元二十六岁授集贤殿正字。[18]廉悍:方正、廉洁和坚毅有骨气。[19]证据今古:引据今古事例作证。[20]出入:融会贯通,深入浅出。[21]踔(zhuó酌)厉风发:议论纵横,言辞奋发,见识高远。踔,远。厉,高。[22]率:每每。屈:使之屈服。[23]令出我门下:意谓都想叫他做自己的门生以沾光彩。[24]交口:异口同声。[25]蓝田:今属陕西。尉:县府管理治安,缉捕盗贼的官吏。监察御史:御史台的属官,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整肃朝仪诸事。[26]礼部员外郎:官名,掌管辨别和拟定礼制之事及学校贡举之法。柳宗元得做此官是王叔文、韦执谊等所荐引。[27]用事者:掌权者,指王叔文。顺宗做太子时,王叔文任太子属官,顺宗登位后,王叔文任户部侍郎,深得顺宗信任。于是引用新进,施行改革。旧派世族和藩镇宦官拥立其子李纯为宪宗,将王叔文贬黜,后来又将其杀戮。和柳宗元同时贬作司马的共八人,号“八司马”。[28]例出:按规定遣出。永贞元年(805),宗元被贬为邵州(今湖南邵阳)刺史。[29]例贬:依照“条例”贬官。永州:今湖南零陵县。司马:本是州刺史属下掌管军事的副职,唐时已成为有职无权的冗员。[30]居闲:指公事清闲。[31]记览:记诵阅览。此喻刻苦为学。[32]泛滥:文笔汪洋恣肆。停蓄:文笔雄厚凝炼。[33]无涯涘(sì四):无边际。涯、涘,均是水边。[34]肆:放情。[35]偕出:元和十年(815),宗元等“八司马”同时被召回长安,但又同被迁往更远的地方。[36]柳州:唐置,属岭南道,即今广西柳州市。[37]是岂不足为政邪:意谓柳州地虽僻远,也可以做出政绩。是,指柳州。[38]因:顺着,按照。土俗:当地的风俗。[39]教禁:教谕和禁令。[40]顺赖:顺从信赖。[41]质:典当,抵押。[42]不时赎:不按时赎取。[43]子:子金,即利息。本:本金。相侔(móu谋):相等。[44]没:没收。[45]与设方计:替债务人想方设法。[46]悉:全部。[47]书:写,记下。佣:当雇工。此指雇工劳动所值,即工资。[48]足相当:意谓佣工所值足以抵消借款本息。质:人质。[49]观察使:又称观察处置使,是中央派往地方掌管监察的官。下其法:推行赎回人质的办法。[50]比(bì避):及,等到。[51]衡湘:衡山、湘水,泛指岭南地区。为:应试。[52]法度:规范。[53]中山:今河北定县。刘梦得:名禹锡,彭城(今江苏铜山县)人,中山为郡望。其祖先汉景帝子刘胜曾封中山王。王叔文失败后,刘被贬为郎州司马,这次召还入京后又贬播州刺史。[54]诣:前往。播州:今贵州绥阳县。[55]亲在堂:母亲健在。[56]穷:困窘。[57]大人:父母。此指刘母。句谓这种不幸的处境难以向老母讲。[58]拜疏(shù树):向皇帝上疏。[59]以柳易播:意指宗元自愿到播州去,让刘禹锡去柳州。[60]重(chóng虫)得罪:再加一重罪。[61]“遇有”句:指当时御史中丞裴度、崔群上疏为刘禹锡陈情一事。[62]刺:用作动词。连州:唐属岭南道,州治在今广东连县。[63]徵:约之来,逐:随之去。徵逐,往来频繁。[64]诩诩(xǔ许):夸大的样子。强(qiǎng抢):勉强,做作,取下:指采取谦下的态度。[65]出肺肝相示:譬喻做出非常诚恳和坦白的样子。[66]背负:背叛,变心。[67]如毛发比:譬喻事情之细微。比,类似。[68]陷穽(jǐng井)圈套,祸难。[69]少:稍微。[70]为人:助人。此处有认为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集团是政治上的失慎之意。故下云“不自贵重”。[71]顾籍:顾惜。[72]立就:即刻成功。[73]坐:因他人获罪而受牵连。废退:指远谪边地,不用于朝廷。[74]有气力:有权势和力量的人。推挽:推举提携。[75]穷裔:穷困的边远地方。[76]台省:御史台和尚书省。[77]自力:自我努力。[78]为将相于一时:被贬“八司马”中,只有程异后来得到李巽推荐,位至宰相,但不久便死,也没有什么政绩。此处暗借程异作比。[79]元和:唐宪宗年号。十四年,即819年。十一月八日:一作“十月五日”。[80]万年:在今陕西临潼县东北。先人墓:在万年县之栖凤原。见柳宗元《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81]周七:即柳告,字用益,宗元遗腹子。[82]河东:今山西永济县。裴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稷山县)人,时任桂管观察使,是宗元的上司。[83]节概:节操度量。[84]重然诺:看重许下的诺言。[85]尽:尽心,尽力。[86]卢遵:宗元舅父之子。[87]涿(zhuó卓):今河北涿县。[88]从而家:跟从宗元以为己家。[89]庶几:近似,差不多。[90]惟:就是。室:幽室,即墓穴。[91]嗣人:子孙后代。

 

陋室铭([唐]刘禹锡)

【作者小传】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号宾客,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人。唐德宗贞元九年(793)进士,同年登博学宏词科。贞元十一年以文登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书。后历任监察御史、屯田员外郎。顺宗永贞元年(805),王叔文集团的革新运动失败,刘受牵连被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赴任途中再贬为郎州(今湖南省常德市)司马。宪宗元和十年(815)应召回长安,旋又贬出,历任连州,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和州(今安徽省和县)刺史。文宗大和元年(827)返回洛阳,宦途始告平稳。晚年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洛阳),加检校礼部尚书。有《刘梦得文集》四十卷。

刘禹锡自幼好学,攻读经典之外,于九流百氏,乃至书法、天文、医学,亦广泛涉猎。其文学创作,以诗歌最著,白居易说他“文之神妙,莫先于诗”(《刘白唱和集解》)。在古文运动中,他占有重要地位,当时李翱、韩愈主盟文坛,引之以为伦辈。刘说自己“长在论”,他的论文条分理析,论证周密,文彩沛然。散文则思路清晰,简洁晓畅。

【题解】《陋室铭》一文,刘禹锡诸集均未见收录,近年有人疑为伪作。但此文前代屡见献文记载,内容又与作者行事相合,似仍以视为刘作为宜。本文作于和州任上(824—826)。《历阳典录》:“陋室,在州治内,唐和州刺史刘禹锡建,有铭,柳公权书碑。”

铭是古代刻于金石上的一种押韵文体,多用于歌颂功德与昭申鉴戒。《陋室铭》以寥寥八十一字,谱出一曲陋室颂歌,流芳千载。开头以山水起兴,仙龙一经点出,陋室主人情趣即显,读者则已入佳境。随之而来,苔绿草青,是淡雅之色,又是生机勃勃之景;弄琴读经,从容之态可掬,闲逸之致堪羡;诸葛庐、子云亭,含着引古代高士为同调的自豪;以孔子云作结,则表示对最高道德规范着意追求的坚定信念。文中有譬喻,有对比,有白描,有隐寓,有用典,句句如金石掷地,又自然流畅,一气呵成,曲虽终而余音不绝,意更绵远。使人感到不只是写了陋室,连陋室主人遇变不惊,处危不屈,坚持节操的形象也隐隐现出。

【原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1],惟吾德馨[2]。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3],往来无白丁[4]。可以调素琴[5],阅金经[6]。无丝竹之乱耳[7],无案牍之劳形[8]。南阳诸葛庐[9],西蜀子云亭[10],孔子云:“何陋之有[11]?”

——选自《全唐文》卷六0八

【译文】山不在于它的高低,有仙人居留便会出名;水不在于深浅,有蛟龙潜藏就会显得神灵。这虽然是一间陋室,但我的道德高尚却到处传闻。苔痕布满阶石,一片碧绿;草色映入帘帷,满室葱青。往来谈笑的都是博学之士,浅薄无识之徒不会到此。可以随心抚弄素琴,可以潜心阅读佛教。没有嘈杂的音乐扰乱听觉,没有繁忙的公务催劳伤神。这间陋室如同南阳诸葛庐,又如西蜀子云亭。正如孔子所说:“有什么理由认为它是粗陋的呢?”(李祚唐)

【注释】[1]斯、是:均为指示代词。陋室:陈设简单而狭小的房屋。[2]惟:同介词“以”,2起强调原因的作用。德馨(xīn新):意指品行高洁。馨:能散布到远方的香气。[3]鸿儒:这里泛指博学之士。[4]白丁:未得功名的平民。这里借指不学无术之人。[5]素琴:不加雕绘装饰的琴。[6]金经:即《金刚经》(《金刚般若经》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略称),唐代《金刚经》流传甚广。[7]丝竹:弦乐、管乐。此处泛指乐器。乱耳:使听力紊乱。[8]案牍:官府人员日常处理的文件。[9]南阳:地名,今湖北省襄阳县西。诸葛亮出山之前,曾在南阳庐中隐居躬耕。[10]子云:汉代扬雄(前53—18)的字。他是西蜀(今四川省成都市)人,其住所称“扬子宅”,据传他在扬子宅中写成《太玄经》,故又称“草玄堂”。文中子云亭即指其住所。川中尚有纪念他的子云山、子云城。[11]何陋之2有:之,表宾语提前。全句意为“有何陋”。《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驳复仇议([唐]柳宗元)

【作者小传】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唐代杰出的唯物主义思想家、文学家,与韩愈齐名,世称“韩柳”,“唐宋八大家”之一。出身于中小官僚家庭,二十一岁中进士,二十六岁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书院正字,后调任蓝田尉、监察御史里行。他政治上属于以王叔文为首的主张改良革新的政治集团,在王叔文一派执政期间,任礼部员外郎。不久革新失败,被贬为永州(今湖南省零陵县)司马,十年后,又改贬柳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刺史,卒于任所,年四十七岁。

在文学方面,柳宗元是中唐古文运动的主将,对扩大古文运动的影响和推动当时文体、文风的革新,起过重大的作用。他本身的文学创作,内容丰富,形式多样。他的文章以朴实峻严著称,思想深刻,反映了当时的政治斗争、阶级压迫和社会上种种不合理的现象;其中的山水游记,更善于描绘自然景物,富于诗情画意,又蕴含着作者自己的丰富感情,读来耐人寻味,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成就。著有《柳河东集》。

【题解】这是柳宗元在礼部员外郎任上写的一篇驳论性的奏议,是针对陈子昂的《复仇议状》而发的。徐元庆为父报仇,杀了父亲的仇人,然后到官府自首。对于这样一个案例,陈子昂提出了杀人犯法、应处死罪,而报父仇却合于礼义、应予表彰的处理意见。柳宗元在文章中批驳了这种观点,认为这不但赏罚不明,而且自相矛盾,指出徐元庆报杀父之仇的行为既合于礼义,又合于法律,应予充分肯定。虽然文章的主旨是要说明封建主义的礼义和封建主义的法律的一致性,但在吏治腐败、冤狱难申的封建社会,仍然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全文观点鲜明,逻辑严密,驳论有力。

【原文】臣伏见天后时[1],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2],父爽为县吏赵师韫所杀[3],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4];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5]。

臣闻礼之大本[6],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7]。旌其可诛,兹谓僭[8];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盖圣人之制[9],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谳其诚伪[10],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11],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12],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13],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14],枕戈为得礼[15],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16],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17],而又何诛焉?

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18],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19],是悖骜而凌上也[20]。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21],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周礼》[22]:“调人[23],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24]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25],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选自中华书局校点本《柳宗元集》

【译文】据我了解,则天皇后时,同州下邽县有个叫徐元庆的人,父亲徐爽被县尉赵师韫杀了,他最后能亲手杀掉他父亲的仇人,自己捆绑着身体到官府自首。当时的谏官陈子昂建议处以死罪,同时在他家乡表彰他的行为,并请朝廷将这种处理方式“编入法令,永远作为国家的法律制度”。我个人认为,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听说,礼的根本作用是为了防止人们作乱。倘若说不能让杀人者逍遥法外,那么凡是作儿子的为报父母之仇而杀了不应当算作仇人的人,就必须处死,不能予以赦免。刑法的根本作用也是为了防止人们作乱。倘若说不能让杀人者逍遥法外,那么凡是当官的错杀了人,也必须处死,不能予以赦免。它们的根本作用是一致的,采取的方式则不同。表彰和处死是不能同施一人的。处死可以表彰的人,这就叫乱杀,就是滥用刑法太过分了。表彰应当处死的人,这就是过失,破坏礼制太严重了。如果以这种处理方式作为刑法的准则,并传给后代,那么,追求正义的人就不知道前进的方向,想避开祸害的人就不知道怎样立身行事,以此作为法则行吗?大凡圣人制定礼法,是透彻地研究了事物的道理来规定赏罚,根据事实来确定奖惩,不过是把礼、刑二者结合在一起罢了。

当时如能审察案情的真伪,查清是非,推究案子的起因,那么刑法和礼制的运用,就能明显地区分开来了。为什么呢?如果徐元庆的父亲没有犯法律规定的罪行,赵师韫杀他,只是出于他个人的私怨,施展他当官的威风,残暴地处罚无罪的人,州官又不去治赵师韫的罪,执法的官员也不去过问这件事,上下互相蒙骗包庇,对喊冤叫屈的呼声充耳不闻;而徐元庆却能够把容忍不共戴天之仇视为奇耻大辱,把时刻不忘报杀父之仇看作是合乎礼制,想方设法,用武器刺进仇人的胸膛,坚定地以礼约束自己,即使死了也不感到遗憾,这正是遵守和奉行礼义的行为啊。执法的官员本应感到惭愧,去向他谢罪都来不及,还有什么理由要把他处死呢?

如果徐元庆的父亲确是犯了死罪,赵师韫杀他,那就并不违法,他的死也就不是被官吏错杀,而是因为犯法被杀。法律难道是可以仇视的吗?仇视皇帝的法律,又杀害执法的官吏,这是悖逆犯上的行为。应该把这种人抓起来处死,以此来严正国法,为什么反而要表彰他呢?

而且陈子昂的奏议还说:“人必有儿子,儿子必有父母,因为爱自己的亲人而互相仇杀,这种混乱局面靠谁来救呢?”这是对礼的认识太模糊了。礼制所说的仇,是指蒙受冤屈,悲伤呼号而又无法申告;并不是指触犯了法律,以身抵罪而被处死这种情况。而所谓“他杀了我的父母,我就要杀掉他”,不过是不问是非曲直,欺凌孤寡,威胁弱者罢了。这种违背圣贤经传教导的做法,不是太过分了吗?

《周礼》上说:“调人,是负责调解众人怨仇的。凡是杀人而又合乎礼义的,就不准被杀者的亲属报仇,如要报仇,则处死刑。有反过来再杀死对方的,全国的人就都要把他当作仇人。”这样,又怎么会发生因为爱自己的亲人而互相仇杀的情况呢?《春秋公羊传》说:“父亲无辜被杀,儿子报仇是可以的。父亲犯法被杀,儿子报仇,这就是互相仇杀的做法,这样的报复行为是不能根除彼此仇杀不止的祸害的。”现在如果用这个标准来判断赵师韫杀死徐元庆的父亲和徐元庆杀死赵师韫,就合乎礼制了。而且,不忘父仇,这是孝的表现;不怕死,这是义的表现。徐元庆能不越出礼的范围,克尽孝道,为义而死,这一定是个明晓事理、懂得圣贤之道的人啊。明晓事理、懂得圣贤之道的人,难道会把王法当作仇敌吗?但上奏议的人反而认为应当处以死刑,这种滥用刑法,败坏礼制的建议,不能作为法律制度,是很清楚明白的。

请把我的意见附在法令之后颁发下去。今后凡是审理这类案件的人,不应再根据以前的意见处理。谨发表上面的意见。(胡士明)

【注释】[1]伏见:看到。旧时下对上有所陈述时的表敬之辞。下文的“窃”,也是下对上表示敬意的。天后:即武则天(624—705),名曌(即“照”),并州文水(今山西省文水县)人。唐高宗李治永徽六年(655)被立为皇后,李治在世时即参预国政。后废睿(ruì锐)宗李旦自立,称“神圣皇帝”,改国号为周,在位十六年。中宗李哲复位后,被尊为“则天大圣皇帝”,后人因称武则天。[2]同州:唐代州名,辖境相当于今陕西省大荔、合阳、韩城、澄城、白水等县一带。下邽(guǐ归):县名,今陕西省渭南县。[3]县吏赵师韫:当时的下邽县尉。[4]陈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省射洪县)人。武后时曾任右拾遗,为谏诤之官。旌(jīng):表彰。闾:里巷的大门。[5]过:错误,失当。[6]礼:封建时代道德和行为规范的泛称。[7]黩(dú独)刑:滥用刑法。黩,轻率。[8]僭(jiàn见):超出本分。[9]制:制定,规定。[10]刺谳(yàn厌):审理判罪。[11]原:推究。端:原因。[12]州牧:州的行政长官。[13]蒙冒:蒙蔽,包庇。[14]戴天:头上顶着天,意即和仇敌共同生活在一个天地里。《礼记·曲礼上》:“父之仇,弗与共戴天。”[15]枕戈:睡觉时枕着兵器。[16]介然:坚定的样子。自克:自我控制。[17]谢之:向他认错。[18]愆(qiàn千):过错。[19]戕(qiáng墙):杀害。[20]悖骜(bèi ào倍傲):桀骜不驯。悖,违背。骜,傲慢。[21]邦典:国法。[22]《周礼》:又名《周官》,《周官经》,儒家经典之一。内容是汇编周王室的官制和战国时代各国的制度等历史资料。[23]调人:周代官名。[24]《春秋公羊传》:即《公羊传》,为解释《春秋》的三传之一(另二传是《春秋左氏传》和《春秋穀梁传》)。旧题战国时齐人、子夏弟子公羊高作,一说是他的玄孙公羊寿作。[25]推刃:往来相杀。

 

桐叶封弟辨([唐]柳宗元)

【题解】“辨”是一种用于辨析事物的是非真伪而加以判断的论说文体,韩愈的《讳辩》和柳宗元的这篇文章,都是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但本文的重点不在于辨伪,而是围绕重臣应如何辅佐君主这一中心发挥议论。君主随便开了一句玩笑的话,臣子却把它当作金科玉律,绝对地予以服从;作者尖锐地批评了这种荒唐现象,指出“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对统治者的言行,要看它的客观效果如何,不能拘执盲从。这在君主至高无上的封建专制时代,是相当大胆的议论。文章论辩反复曲折,波澜起伏,闪耀着深刻的思想光芒,不愧为辨体文中的力作。

【原文】古之传者有言[1]: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2],曰:“以封汝。”周公入贺[3]。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4]。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5],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6],必从而成之邪?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7],亦将举而从之乎[8]?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9];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1]。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11],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13],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14]。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15],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16],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者之事[17],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18],史佚成之[19]。

——选自中华书局校点本《柳宗元集》

【译文】古书上记载说:周成王拿着一片桐树叶子和年幼的弟弟开玩笑,说:“把这个作为玉邽封给你。”周公入宫庆贺。成王解释说:“我是开玩笑呀。”周公说:“天子不可以随便开玩笑。”于是成王就把唐地封给了年幼的弟弟。

我认为这件事不可能是这样的。成王的弟弟如果应当受封,周公就应及时地告诉成王,而不必等他开了玩笑再去庆贺,趁机促成这件事。成王的弟弟如果不应当受封,周公这种做法就使一个不恰当的玩笑变成了事实,使成王把土地和百姓封给年幼的弟弟,让一个小孩成为一国之主,周公这样做能算是圣人吗?况且周公只是认为君王说话不可随便罢了,哪里一定要听从成王的玩笑,并促成它呢?如果有这样不幸的事,成王拿了桐树叶子与妃嫔和太监开玩笑,周公难道也要按这种玩笑去办吗?大凡君王的恩德,要看实行得怎样。如果不恰当,即使改变十次也不算什么缺点;关键是要恰当,不随意更改,更何况是用它来开玩笑呢!如果开玩笑的话也一定要照办,这样做就是周公在教唆成王铸成过错。

我认为周公辅佐成王,应当用适当的原则去引导他,是要使他的举止行动和嬉乐恰如其分而已,一定不会去迎合他的过错并替他辩饰。又不应当对他管束太严,使他终日奔忙,像牛马那样,急于使他成长反会坏事。而且家人父子之间,尚不能用这种方式来自我约束,何况名分上还有君臣之别的人呢!这不过是那些见识浅薄而又自作聪明的人所干的事,不是周公所应该采用的做法,因此不可相信。

有的古书记载说:封唐叔这件事,是太史尹佚促成的。(胡士明)

【注释】[1]传者:书传。此指《吕氏春秋·重言》和刘向《说苑·君道》所载周公促成桐叶封弟的故事。[2]成王:姓姬名诵,西周初期君主,周武王之子,十三岁继承王位,因年幼,由叔父周公摄政。小弱弟:指周成王之弟叔虞。[3]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周朝开国大臣。[4]唐:古国名,在今山西省翼城县一带。[5]不中之戏:不适当的游戏。[6]苟:轻率,随便。[7]妇寺:宫中的妃嫔和太监。[8]举:指君主的行动。[9]病:弊病。[10]遂:成。[11]道:指思想和行为的规范。[12]从容:此指举止言行。优乐:嬉戏,娱乐。[13]大中:指适当的道理和方法,不偏于极端。[14]辞:解释,掩饰。[15]驰骤:指被迫奔跑。[16]自克:自我约束。克,克制,约束。[17]直:只是,只不过。(quē缺):耍小聪明的样子。[18]唐叔:即叔虞。[19]史佚:周武王时的史官尹佚。史佚促成桐叶封弟的说法,见《史记·晋世家》。

 

段太尉逸事状([唐]柳宗元)

【题解】这是一篇叙事严谨、写人生动的传记文。作者选取段太尉一生中勇服郭晞、仁愧焦令谌、节显治事堂三件逸事,多侧面地表现了人物外柔内刚、勇毅见于平易的个性特征,刻划了一位封建时代正直官吏的形象。全文不着一句议论,纯用冷静从容的写实手法,在客观的叙述中隐含着深沉的歌颂之情。

段太尉(719—783),名秀实,字成公。唐汧阳(今陕西省千阳县)人。官至泾州刺史兼泾原郑颍节度使。德宗建中四年(783),泾原士兵在京哗变,德宗仓皇出奔,叛军遂拥戴原卢龙节度使朱泚为帝。时段在朝中,以狂贼斥之,并以朝笏廷出朱泚面额,被害,追赠太尉(见两唐书本传)。状是旧时详记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的一种文体。逸事状专录人物逸事,是状的一种变体。

【原文】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1],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2]。王子晞为尚书[3],领行营节度使[4],寓军邠州[5],纵士卒无赖[6]。邠人偷嗜暴恶者,率以货窜名军伍中[7],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8],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9],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10],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11],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12],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命某者[13],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出如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14],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15]。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16],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17]。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18]。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2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太尉判状辞甚巽[19],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20],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21],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22],戒其族:“过岐[23],朱泚幸致货币[24],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25]。

太尉逸事如右[26]。

元和九年月日[27],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28]。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29],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30],过真定[31],北上马岭[32],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33],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34],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35];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36]。谨状。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宋刻世綵堂本《柳河东集》

【译文】段太尉刚任泾州刺史的时候,汾阳王郭子仪以副元帅的身份驻扎在蒲州。汾阳王儿子郭晞担任尚书之职,兼任行营节度使,以客军名义驻于邠州,放纵士兵横行不法。邠州人中那些狡黠贪婪、强暴凶恶的家伙,纷纷用贿赂手段在军队中列上自己的名字,于是为所欲为,官吏都不敢去过问。他们天天成群结伙地在街市上强索财物,一不顺心,就用武力打断他人的手脚,用棍棒把各种瓦器砸得满街都是,然后裸露着臂膀扬长而去,甚至还撞死怀孕的妇女。邠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缘故,心中忧伤却不敢明说。

段太尉从泾州用文书报告节度使府,表示愿意商量此事。到了白孝德府中,他就说:“天子把百姓交给您治理,您看到百姓受到残暴的伤害,却无动于衷。大乱将要发生,您怎么办?”白孝德说:“我愿意听您的指教。”段太尉说:“我担任泾州刺史,很空闲,事务不多;现在不忍心百姓没有外敌却惨遭杀害,来扰乱天子的边防。你假如真的任命我为都虞候,我能替您制止暴乱,使您的百姓不再遭到伤害。”白孝德说:“太好了!”就答应了段太尉的要求。

段太尉代理都虞候职务一个月后,郭晞部下十七人进街市拿酒,又用兵器刺卖酒老头,砸坏酒器,酒流进沟中。段太尉布置士兵去抓获这十七人,全都砍头,把头挂在长矛上,竖立在市门外。郭晞全军营都骚动起来,纷纷披上了盔甲。白孝德惊慌失措,把段太尉叫来问道,怎么办呢?”段太尉说:“没有关系!让我到郭晞军营中去说理。”白孝德派几十名士兵跟随太尉,太尉全都辞掉了。他解下佩刀,挑选了一个又老又跛的士兵牵马,来到郭晞门下。全副武装的士兵涌了出来,段太尉边笑边走进营门,说:“杀一个老兵,何必全副武装呢?我顶着我的头颅来啦!”士兵们大惊。段太尉乘机劝说道:“郭尚书难道对不起你们吗?副元帅难道对不起你们吗?为什么要用暴乱来败坏郭家的名声?替我告诉郭尚书,请他出来听我说话。”

郭晞出来会见太尉。段太尉说:“副元帅的功勋充塞于天地之间,应该力求全始全终。现在您放纵士兵为非作歹,这样将造成变乱,扰乱天子边地,应该归罪于谁?罪将连累到副元帅身上。现在邠州那些坏家伙用贿赂在军队名册上挂上个名字,杀害百姓,象这样再不制止,还能有多少天不发生大乱?大乱从您这儿发生,人们都会说您是倚仗了副元帅的势力,不管束部下。那么郭家的功名,将还能保存多少呢?”话没有说完,郭晞再拜道:“承蒙您用大道理开导我,恩情真大,我愿意率领部下听从您。”回头呵斥手下士兵说:“全都卸去武装,解散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去,谁敢闹事,格杀勿论!”段太尉说:“我还未吃晚饭,请为我代办点简单的食物。”吃完后,又说:“我的毛病又犯了,想留宿在您营中。”命令牵马的人回去,次日清早再来。于是就睡在营中。郭晞连衣服也不脱,命警卫敲打着梆子保卫段太尉。第二天一早,郭晞和段太尉一起来到白孝德那儿,道歉说自己实在无能,请求允许改正错误。邠州从此没有了祸乱。

在此以前,段太尉在泾州担任营田副使。泾州大将焦令谌掠夺他人土地,自己强占了几十顷,租给农民,说:“到谷子成熟时,一半归我。”这年大旱,田野寸草不生,农民将灾情报告焦令谌。焦令谌说:“我只知道收入的数量,不知道旱不旱。”催逼更急,农民自己将要饿死,没有谷子偿还,只得去求告段太尉。

段太尉写了份判决书,口气十分温和,派人求见并通知焦令谌。焦令谌大怒,叫来农民,说:“我怕姓段的吗?你怎敢去说我的坏话!”他把判决书铺在农民背上,用粗棍子重打二十下,打得奄奄一息,扛到太尉府上。太尉大哭道:“是我害苦了你!”马上自己动手取水洗去农民身上的血迹,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亲自为他敷上良药,早晚自己先喂农民,然后自己再吃饭。并把自己骑的马卖掉,换来谷子代农民偿还,还叫农民不要让焦令谌知道。

驻扎在邠州的淮西军主帅尹少荣是个刚直的人,他来求见焦令谌,大骂道:“你还是人吗?泾州赤地千里,百姓将要饿死;而你却一定要得到谷子,又用粗棍子重打无罪的人。段公是位有仁义讲信用的长者,你却不知敬重。现在段公只有一匹马,贱卖以后换成谷子交给你,你居然收下不知羞耻。大凡一个人不顾天灾、冒犯长者、重打无罪的人,又收下仁者的谷子,使主人出门没有马,你将怎样上对天、下对地,难道不为作为奴仆的而感到羞愧吗!”焦令谌虽然强横,但听了这番话后,却大为惭愧乃至流汗,不能进食,不消一晚,就自恨而死。

等到段太尉从泾州任上被征召为司农卿,临行前他告诫后去的家人:“经过岐州时,朱泚可能会赠送钱物,千万不要收下。”经过时,朱泚执意要赠送三百匹大绫,太尉女婿韦晤坚决拒收,朱泚还是不同意。到了京城,段太尉发怒说:“竟然不听我的话!”韦晤谢罪说:“我地位卑贱,无法拒绝呀。”太尉说:“但终究不能把大绫放在我家里。”就把它送往司农的办公处,安放在屋梁上。朱泚谋反,段太尉遇害,官吏将这事报告了朱泚,朱泚取下一看,原来封存的标记还在。

段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某月某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恭谨地献给史馆。现在称赞段太尉大节的人,大抵认为是武夫一时冲动而不怕死,从而取名于天下,不了解太尉立身处世就象上述的那样。我曾来往于岐、周、邠、斄之间,经过真定,北上马岭,游历了亭筑、障设、堡垒和戍所等各种军事建筑,喜欢访问年老和退伍将士,他们都能介绍段太尉的事迹。太尉为人谦和,常常低着头、拱着手走路,说话的声息低微,从来不用坏脸色待人;别人看他,完全是一个儒者。遇到不能赞同的事,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事迹决不是偶然的。适逢永州刺史崔能前来,他言而有信、行为正直,详细搜罗段太尉遗事,核对无误。我恐怕有的被遗逸,未能为史官采录,故斗胆将这篇逸事状私下呈送于您。谨为此状。(方智范)

【注释】[1]太尉句: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因邠宁节度使白孝德的推荐,段秀实任泾州(治所在今甘肃省泾川县北)刺史。这里以段秀实死后追赠的官名称呼他,以示尊敬。[2]汾阳王:即郭子仪。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于肃宗宝应元年(762)进封汾阳王。代宗广德二年正月,郭子仪兼任关内、河东副元帅,河中节度、观察使,出镇河中。蒲:州名,唐为河中府(治所在今山西省永济县)。[3]王子晞句:郭晞,汾阳王郭子仪第三子,随父征伐,屡建战功。代宗广德二年(764),吐蕃侵边,郭晞奉命率朔方军支援邠州,时任御史中丞、转御史大夫,后于大历中追赠兵部尚书。《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据《实录》,时晞官为左常侍,宗元云尚书,误也。”[4]领:兼任。节度使:主要掌军事。唐代开元间设置,原意在增加都察权力。安史乱后,愈设愈滥。[5]寓军:在辖区之外驻军。邠(bīn宾)州:治所在今陕西省彬县。[6]无赖:横行。[7]货:财物,这里指贿赂。[8]嗛(qiàn欠):满足。[9]釜:锅。鬲(lì立):三脚烹饪器。瓮(wèng翁去声):盛酒的陶器。盎:腹大口小的瓦盆。[10]白孝德:安西(治所在今新疆库车县)人,李广弼部将,广德二年任邠宁节度使。[11]状:一种陈述事实的文书。白:秉告。[12]生人:生民,百姓。理:治。唐代为避李世民、李治讳而改。[13]都虞候:军队中的执法官。[14]躄(bì必):跛脚。[15]戢(jī集):管束。[16]晡(bū逋)食:晚餐。晡,申时,下午三至五时。[17]柝(tuò唾):古代巡夜打更用的梆子。[18]太尉句:白孝德初任邠宁节度使时,以段秀实署置营田副使。唐制:诸军万人以上置营田副使一人,掌管军队屯垦。[19]巽(xùn迅):通“逊”,委婉。[20]淮西:今河南省许昌、信阳一带。[21]赭(zhě者):赤褐色。[22]及太尉句:德宗建中元年(780)二月,段秀实自泾原节度使被召为司农卿。司农卿,为司农寺长官,掌国家储粮用粮之事。[23]岐:州名:治所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24]朱泚(cǐ此):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县)人。时为凤翔府尹。货币:物品和钱币。[25]识(zhì志):标记。[26]太尉句:这是表示正文结束的话。[27]元和九年:公元八一四年。元和是唐宪宗李纯年号(806—820)。[28]永州句:当时柳宗元任永州(治所在今湖南零陵县)司马,这里是他官职地位的全称。史馆:国家修史机构。[29]出入:大抵,不外乎。[30]宗元句:柳宗元于贞元十年(794)曾游历邠州一带。周:在岐山下,今陕西省郿县一带。斄(tái台):同“邰”,在今陕西省武功县西。[31]真定:不可考,或是“真宁”之误。真宁即今甘肃省正宁县。[32]马岭:山名,在今甘肃省庆阳县西北。[33]校:中下级军官。[34]姁(xǔ许)姁:和好的样子。[35]色:脸色。物:此指人。[36]执事:指专管某方面事务的官吏。这里指史官韩愈。

 

捕蛇者说([唐]柳宗元)

【题解】《捕蛇者说》是柳宗元被传诵不衰的著名篇章之一。文章通过对以捕蛇为业的蒋氏一家三代的悲惨遭遇,尖锐地揭露了从唐玄宗天宝后期至作者被贬官永州时约六十年间人民的苦难生活:苛重赋税的压榨,贪官悍吏的迫害,逼得劳动人民纷纷走上逃窜死亡的道路。本文生动而具体地表现了孔子所说“苛政猛于虎”的思想,具有很强烈的感染力量。

【原文】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1],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2],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3],去死肌,杀三虫[4]。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5],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6]。”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7],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8],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9];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籍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而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10],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11],视其缶[12],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13]。”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14]。

——选自中华书局校点本《柳宗元集》

【译文】永州的野外出产一种奇怪的蛇,它黑色的底子,白色的花纹,接触到草木,草木全都枯死;咬到人,没有能够抗得住的。但是捉到它杀死风干做成药物,却可以治愈麻疯、风湿性关节炎、颈部脓肿、毒疮,除去坏死的肌肉,杀死危害人体的三尸虫。当初,太医奉皇帝的命令征集这种毒蛇,每年征收两次。招募能捕这种蛇的人,可以用蛇充抵他应交纳的租税。永州的人都争着去干这件差事。

有一个姓蒋的,享有捕蛇免租的好处已经有三代了。我问起这件事,他说:“我祖父死在捕蛇这差事上,我父亲死在捕蛇这差事上,如今我继承祖业干这差事已经十二年,有好几次也差点被蛇咬死。”说着,露出很悲伤的神色。

我很怜悯他,就说:“你怨恨这差事吗?我准备去告诉掌管这事的官吏,让他更换你的差事,恢复你的赋税,你看怎么样?”

姓蒋的一听更加伤心,他眼泪汪汪地说:“你是哀怜我,想让我活下去吗?那么我这差事的不幸,远比不上恢复我纳税的痛苦那样厉害呀。假使当初我不干这捕蛇的差事,那早就困苦不堪了。从我家三代住在此地以来,算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而乡邻们的生活却一天比一天困难。他们拿出地里的全部出产,交出家里的一切收入;哭哭啼啼地背井离乡,因饥渴劳累而倒毙在地;一路上被风吹雨淋,冒严寒酷暑,呼吸毒雾瘴气,常常因此死掉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从前和我祖父同居一村的人,现在十家中剩下的不到一家了;和我父亲同居一村的人,现在十家中剩下的不到两三家了;和我一起住了十二年的,如今十家中剩下的也不到四五家了:不是死了,就是搬走了。而我却因为捕蛇才幸存下来。那凶狠的差役来到我们村里时,到处吵闹,到处骚扰,吓得人们乱喊乱叫,连鸡狗也不得安宁。我只要小心翼翼地起来,看看那贮蛇的瓦罐子,见我捕的蛇还在里面,就放心倒头大睡。平时我小心地喂养蛇,到规定交纳的时间就去上交。回家后就怡然自得地享用自己田地里出产的东西,这样来安度天年。因为一年之中冒生命危险的时机只有两次,其他的时候都过着心情舒畅的生活,哪会象我的乡邻们那样天天担惊受怕呢!我现在即使就死在捉蛇上面,比起我乡邻们的死亡那已晚得多了,又怎么敢怨恨呢!” 我听了更加难过。孔子曾经说过:“暴政比老虎更加凶恶啊。”我曾经怀疑这句话。现在拿姓蒋一家的遭遇来看,这话还真是确实的。唉,谁知道横征暴敛对百姓的毒害比毒蛇更厉害呢!因此我才写了这篇文章,留待那些考察民情风俗的官吏参考。(汪贤度)

【注释】[1]啮(niè聂):咬。[2]腊(xī西):干肉。这里作动词,有“风干”之意。[3]大风:麻疯病。挛踠(luánwǎn峦宛):一种手脚拳曲不能伸直的病。瘘:颈部肿烂流脓。疠:恶疮。[4]三虫:古时道家迷信的说法,认为人的脑、胸、腹三部分有“三尸虫”,此虫作崇,有关部分即得病。[5]太医:唐代设太医署,有令二人,其下医师为皇室治病。[6]数(shuò朔):多次。[7]莅(lì利)事者:管这事的官吏。[8]向:从前。这里有假使的意思。[9]顿:劳累。踣(bó薄):倒毙。[10]隳(huī灰)突:骚扰。[11]恂恂(xú巡):小心谨慎的样子。[12]缶(fǒu否):小口大腹的瓦罐。[13]苛政猛于虎也:据《礼记·檀弓下》记载:“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14]人风:民风。唐人避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讳,凡遇“民”字皆写为“人。

 

种树郭橐驼传([唐]柳宗元)

【题解】本文是一篇兼具寓言和政论色彩的传记文。文章通过对郭橐驼种树之道的记叙,说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是“养树”的法则,并由此推论出“养人”的道理,指出为官治民不能“好烦其令”,指摘中唐吏治的扰民、伤民,反映出作者同情人民的思想和改革弊政的愿望。这种借传立说,因事出论的写法,别开生面。文章先以种植的当与不当作对比,继以管理的善与不善作对比,最后以吏治与种树相映照,在反复比照中导出题旨,阐明事理。文中描写郭橐驼的体貌特征,寥寥几笔,形象而生动;记述郭橐驼的答话,庄谐杂出,语精而意丰。全文以记言为主,带记言中穿插描写,错落有致,引人入胜。

【原文】郭橐驼[1],不知始何名。病偻集资[2],隆然伏行[3],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4],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5]。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6],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7],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8],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9],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10],若甚怜焉[11],而卒以祸。旦暮吏来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12],督尔获;早缫而绪[13],早织而缕[14];字而幼孩[15],遂而鸡豚[16]。’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缀饔飧以劳吏者[17],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18]。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

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影宋刻世綵堂本《柳河东集》

【译文】郭橐驼,不知道原先叫什么。由于得了佝偻病,后背高高隆起,俯伏着走路,好象骆驼的样子,所以乡里人称呼他“橐驼”。橐驼听到这个外号,说:“好得很,用它来称呼我确实很恰当。”于是舍弃他的原名,也自称“橐骆”了。他的家乡叫丰乐乡,在长安城的西郊。橐骆以种树为职业,凡是长安城的豪绅人家修建观赏游览的园林,以及卖水果的商人,都争相迎请雇用他。看橐骆所种植的树木,或者移栽的树木,没有不成活的,而且高大茂盛,果实结得又早又多。其他种树的人虽然偷偷地察看仿效,都不能赶上他。

有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我郭橐驼并不能使树木活得长久而且生长得快,只不过能够顺应树木自然生长的规律,使它按照自己的习性成长罢了。一般说来,种植树木的习性要求是:树根要舒展,培土要均匀,移栽树木要保留根部的旧土,捣土要细密。这样做了以后,不要再去动它,也不要再为它担心,离开后就不必再去看顾它了。树木移栽的时候要象培育子女一样精心细致,栽好后置于一旁要象把它丢弃一样,那么树木的生长规律就可以不受破坏,而能按照它的本性自然生长了。所以我只是不妨害它生长罢了,并没有使它长得高大茂盛的特殊本领;我只是不抑制、减少它的结果罢了,并没有使它果实结得又早又多的特殊本领。其他种树的人却不是这样,树根拳曲不能伸展,又换了新土,培土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如果有与此相反的人,却又对树木爱得过于深厚,担心得过了头,早晨看看,晚上摸摸,已经离开了,还要回头看顾。更严重的,还用手指抓破树皮来检验树的死活,摇动树根来察看栽得是松是实,这样,树木的本性就一天天丧失了。虽然说是爱护树,实际上却害了树;虽然说是忧虑树,实际上却是仇恨树。所以都不如我啊,我又有什么本领呢?”

问的人说:“把你种树的道理,转用到为官治民上,可以吗?”橐驼说:“我只知道种树罢了,为官治民,不是我的职业啊。然而我住在乡里,看到那些官吏喜欢不断地发布各种命令,好象很爱惜百姓,但最后反造成了灾祸。每天早晚,差吏来到村中喊叫:‘官长命令催促你们耕田,勉励你们播种,督促你们收割。早点缫好你们的丝,早点纺好你们的线。抚育好你们幼小的子女,喂养大你们的鸡猪。’一会儿击鼓让人们聚集在一起,一会儿敲木梆把大家召来。我们小百姓顾不上吃晚饭、早饭来应酬慰劳差吏,尚且都没有空暇,又靠什么来使我们人口兴旺,生活安定呢?所以都非常困苦而且疲乏。象这样,那就与我们行业的人大概也有相似之处吧?”

问的人颇有感慨地说道:“这不是说得很好吗?我问养树,却得到了养民的办法。”我记下这件事,把它作为官吏的戒鉴。(顾伟列)

【注释】[1]橐(tuó驼)驼:骆驼。[2]偻(lǚ吕):脊背弯曲,驼背。[3]隆然:高高突起的样子。[4]为观游:修建观赏游览的园林。[5]蕃:繁多。[6]孳(zī滋):生长得快。[7]莳(shì事):移栽。[8]土易:换了新土。[9]官理:为官治民。唐人避高宗名讳,改“治”为“理”。[10]长(zhǎng掌)人者:指治理人民的官长。[11]怜:爱。[12]勖(xù序):勉励。[13]缫(sāo骚):煮茧抽丝。而:通“尔”,你。[14]缕:线,这里指纺线织布。[15]字:养育。[16]遂:长,喂大。豚(tún屯):小猪。[17]飧(sūn孙):晚饭。饔(yōng雍):早饭。[18]病:困苦。

憎王孙文([唐]柳宗元)

【题解】这是一篇寓言性质的文章,由前半段的序文和后半段的骚体诗组成。

文章通过对猿和猢狲善恶不同的品德的描写,借此影喻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集团和以宦官、藩镇为主体的守旧顽固势力之间势不两立的矛盾斗争。作者满腔热情地赞颂了革新集团美好的品德行为,无情地鞭挞了顽固守旧势力排斥异己、祸国殃民的种种罪行。文末还对妍媸不分,纵恶为非的最高统治者提出严正的责问,表现了一个失败的改革者难得的信心和勇气。

【原文】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1]。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不幸乖离,则其鸣哀。有难,则内其柔弱者。不践稼蔬。木实未熟,相与视之谨;既熟,啸呼群萃,然后食,衎衎焉[2]。山之小草木,必环而行遂其植。故猿之居山恒郁然。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3],唶唶彊彊[4],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践稼蔬,所过狼藉披攘。木实未熟,辄龁咬投注[5]。窃取人食,皆知自实其嗛[6]。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以是猿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齚猿[7]。猿弃去,终不与抗。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余弃山间久,见其趣如是,作《憎王孙》云。

湘水之浟浟兮[8],其上群山。胡兹郁而疲彼兮,善恶异居其间。恶者王孙兮善者猿,环行遂植兮止暴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9],胡不贼旃[10]?

跳踉叫嚣兮,冲目宣龂[11]。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排斗善类兮,哗骇披纷。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充嗛果腹兮,骄傲欢欣,嘉华美木兮硕而繁,群披竞啮兮枯株根。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号穹旻[12]。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独不闻?

猿之仁兮,受逐不校;退优游兮,唯德是效。廉、来同兮圣囚[13],禹、稷合兮凶诛[14]。群小遂兮君子违[15],大人聚兮孽无余[16]。善与恶不同乡兮,否泰既兆其盈虚[17]。伊细大之固然兮,乃祸福之攸趋[18]。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

——选自中华书局校点本《柳宗元集》

【译文】猿和猢狲群居在不同的山上,彼此德行不同,双方不能相容。猿的德行文静稳重,都能仁爱谦让、孝顺慈善。它们群居时互相爱护,吃东西互相推让,行走时排成行列,饮水时遵守秩序。如果有的不幸失散离群,它就发出哀伤的鸣叫。假如遇到灾难,就把弱小的幼猿保护起来。它们不践踏庄稼蔬菜。树上的果子还未成熟时,大家共同小心看护着;果子成熟之后,便呼叫同伴聚齐,这才一同进食,显得一派和气欢乐的样子。它们遇到山上的小草幼树,一定绕道行走,使其能顺利生长。所以猿群居住的山头,经常是草木茂盛郁郁葱葱的。

那猢狲的德行暴躁而又吵闹,整天争吵嚎叫,喧闹不休,虽然群居却彼此不和。吃东西时互相撕咬,行走时争先恐后,饮水时乱成一团。有的离群走散了也不思念群体。遇到灾难时,便推出弱小的而使自己脱身。它们喜欢糟蹋庄稼蔬菜,所过之处一片狼藉。树上的果子还未成熟,就被他们乱咬牙扔。偷了人们的食物,都只知塞满自己的腮囊。遇到山上的小草幼树,一定要摧残攀折,直到毁坏干净才肯罢休。所以猢狲居住的山头经常是草木枯萎一片荒凉的。

因此猿群众多时就把猢狲赶跑,猢狲多的时候也咬猿。猿就索性离去,始终不同猢狲争斗。因而动物中再没有比猢狲更可恶的了。我被贬到山区很久了,看到猢狲这样的行为,就写了这篇《憎王孙文》。

湘江江水长又长啊,两岸起伏尽是山。为什么这座山草木茂盛而那座山光秃荒凉啊,因为善类和恶类分别聚居在这两座山上。凶恶的是猢狲啊,善良的是猿,绕道而行让草木顺利生长啊制止暴残。猢狲啊太可憎!咳,山上的神灵啊,为什么不把它们斩尽杀完?

那猢狲乱跳狂叫啊,瞪眼露牙。对外毁坏东西啊,对内争夺打架。排挤打击善良的猿类啊,喧哗惊扰乱如麻。偷得百姓的食物啊,只肥自己不分给人家。塞满两颊填饱肚子啊,得意洋洋自高自大。好花美树啊粗大又茂盛,群猴争折竞咬啊变成死树枯根。毁坏了成果啊更加暴怒喧阗,百姓怨恨痛苦啊呼叫苍天。猢狲啊太可憎!咳,山上的神灵啊,为什么只有你听不见?

猿的仁慈正直啊,遭受驱逐也不计较;从容不迫地退避啊,只把美好的德行来仿效。飞廉和恶来勾结起来啊,圣人周文王就被囚禁;大禹与后稷携手合作啊,“四凶”就被铲除。小人们一旦得势啊君子就会遭殃,有德行的人聚在一起啊坏人就会完蛋。善与恶不能共处啊,倒霉还是幸运得视双方力量的强弱而定。弱肉强食是事物的必然规律啊,弱得祸强得福大势所趋。猢狲啊太可憎!咳,山上的神灵呀,为什么你竟安逸地闲居?(汪贤度)

【注释】[1]类:都,大抵。[2]衎(kàn看)衎:和气欢乐的样子。[3]勃诤:相争。号呶:号叫。[4]唶(zé责)唶:大声呼叫。彊彊:相随的样子。[5]龁(hé合):咬。[6]嗛(qiǎn浅):猴类两颊内藏食物的皮囊。[7]齚(zé责):咬。[8]浟(yóu油)浟:水流的样子。[9]山之灵:山神(影射当时在位的唐宪宗)。[10]贼:诛杀。旃(zhān沾):“之焉”二字的合音。[11]宣龂(yín银):露出牙根肉。[12]穹呅(qióng míān穷民):苍天。[13]廉、来:指飞廉和恶来,相传是殷纣王的臣子。圣:指周文王。囚:周文王曾被殷纣王囚禁在羑(y ǒu友)里(今河南牖城)。[14]禹、稷:夏禹和后稷,是舜向尧推荐的二位贤臣。凶:指“四凶”,相传是被舜放逐的四个恶人浑敦、穷奇、梼杌(táo wù桃务)、饕餮(tāotiè涛帖)。[15]遂:得逞。违:遭殃。[16]孽:妖害。[17]否(pī披):恶运、倒霉。泰:好运、顺利。[18]攸:所。

 

 

三戒(并序)([唐]柳宗元)

【题解】这一组三篇寓言,是作者贬谪永州时所写。题名“三戒”,可能是取《论语》“君子有三戒”之意。文前的小序,已经点明了文章的主旨所在。作者借麋、驴、鼠三种动物的可悲结局,对社会上那些倚仗人势、色厉内荏、擅威作福的人进行辛辣的讽刺,在当时很有现实的针对性和普遍意义。三篇寓言主题统一而又各自独立,形象生动而又寓意深刻,篇幅短小,语言简炼而又刻划细致、传神,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原文】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1],而乘物以逞[2],或依势以干非其类[3],出技以怒强[4],窃时以肆暴[5],然卒迨于祸[6]。有客谈麋、驴、鼠三物[7],似其事,作[三戒》。

【原文】

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8],得麋麑[9],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10]。自是日抱就犬[11],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12],抵触偃仆[13],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14],然时啖其舌[15]。

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驴

黔无驴[17],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然莫相知[18]。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19],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㘎[20],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也类有德[21],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22],畏日[23],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24];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25]。仓廪庖厨[26],悉以恣鼠[27],不问。

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28],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昼累累与人兼行[29],夜则窃啮斗暴[30],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

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31],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32],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

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选自中华书局校点本《柳宗元集》

【译文】我常常厌恶世上的有些人,不知道考虑自己的实际能力,而只是凭借外力来逞强;或者依仗势力和自己不同的人打交道,使出伎俩来激怒比他强的对象,趁机胡作非为,但最后却招致了灾祸。有位客人同我谈起麋、驴、鼠三种动物的结局,我觉得与那些人的情形差不多,于是就作了这篇《三戒》。

临江之麋

临江有个人出去打猎,得到一只幼麋,就捉回家把它饲养起来。刚踏进家门,群狗一见,嘴边都流出了口水,摇着尾巴,纷纷聚拢过来。猎人大怒,把群狗吓退。从此猎人每天抱了幼麋与狗接近,让狗看了习惯,不去伤害幼麋,并逐渐使狗和幼麋一起游戏。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狗都能听从人的意旨了。幼麋稍为长大后,却忘记了自己是麋类,以为狗是它真正的伙伴,开始和狗嬉戏,显得十分亲暱。狗因为害怕主人,也就很驯顺地和幼麋玩耍,可是又不时舔着自己的舌头,露出馋相。

这样过了三年,一次麋独自出门,见路上有许多不相识的狗,就跑过去与它们一起嬉戏。这些狗一见麋,又高兴又恼怒,共同把它吃了,骨头撒了一路。但麋至死都没有觉悟到这是怎么回事。

黔之驴

黔中道没有驴子,喜欢揽事的人就用船把它运了进去。运到以后,发现驴子没有什么用处,就把它放到山下。老虎看到驴子那巨大的身躯,以为是神怪出现。就躲到树林间暗中偷看,一会儿又稍稍走近观察,战战兢兢,但最终还是识不透驴子是什么东西。

一天,驴子大叫一声,把老虎吓得逃得远远的,以为驴子将要咬自己,极为恐惧。然而来回观察驴子的样子,觉得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领。后来老虎更听惯了驴子的叫声,再走近驴子,在它周围徘徊,但最终还是不敢上前拚搏。又稍稍走近驴子,越发轻侮地开始冲撞冒犯,驴子忍不住大怒,就用蹄来踢。老虎见了大喜,心中计算道:“本领不过如此罢了。”于是老虎腾跃怒吼起来,上去咬断了驴子的喉管,吃尽了驴子的肉,然后离去。

唉!驴子形体庞大,好象很有法道,声音宏亮,好象很有本领,假使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那么老虎虽然凶猛,也因为疑虑畏惧而终究不敢进攻;而现在却落得这个样子,真是可悲啊!

永某氏之鼠

永州有某人,怕犯日忌,拘执禁忌特别过分。认为自己出生的年分正当子年,而老鼠又是子年的生肖,因此爱护老鼠,家中不养猫狗,也不准仆人伤害它们。他家的粮仓和厨房,都任凭老鼠横行,从不过问。

因此老鼠就相互转告,都跑到某人家里,既能吃饱肚子,又很安全。某人家中没有一件完好无损的器物,笼筐箱架中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吃的大都是老鼠吃剩下的东西。白天老鼠成群结队地与人同行,夜里则偷咬东西,争斗打闹,各种各样的叫声,吵得人无法睡觉。但某人始终不觉得老鼠讨厌。

过了几年,某人搬到了别的地方。后面的人住进来后,老鼠的猖獗仍和过去一样。那人就说:“老鼠是在阴暗角落活动的可恶动物,这里的老鼠偷咬吵闹又特别厉害,为什么会达到这样严重的程度呢?”于是借来了五六只猫,关上屋门,翻开瓦片,用水灌洞,奖励仆人四面围捕。捕杀到的老鼠,堆得象座小山。都丢弃在隐蔽无人的地方,臭气散发了数月才停止。

唉!那些老鼠以为吃得饱饱的而又没有灾祸,那是可以长久的吗?(胡士明)

【注释】[1]推己之本,审察自己的实际能力。推,推求。[2]乘物以逞:依靠别的东西来逞强。[3]干:触犯。[4]怒:激怒。[5]窃时:趁机。肆暴:放肆地做坏事。[6]迨[dài代)及,遭到。[7]麋(mí迷):形体较大的一种鹿类动物。[8]临江:唐县名,在今江西省清江县。畋(tián田):打猎。[9]麑(ní泥):鹿仔。[10]怛(dá达):恐吓。[11]就:接近。[12]良:真,确。[13]抵触:用头角相抵相触。偃:仰面卧倒。仆:俯面卧倒。[14]俯仰:低头和抬头。[15]啖(dàn但):吃,这里是舔的意思。[16]狼藉:散乱。[17]黔(qián钳):即唐代黔中道,治所在今四川省彭水县,辖地相当于今四川彭水、酉阳、秀山一带和贵州北部部分地区。现以“黔”为贵州的别称。[18]慭(yín银)慭然:小心谨慎的样子。[19]荡:碰撞。倚:挨近。[20]跳踉:腾跃的样子。㘎(hǎn喊):吼叫。[21]类:似乎,好象。德:道行。[22]永:永州,在今湖南省零陵县。[23]畏日:怕犯日忌。旧时迷信,认为年月日辰都有凶吉,凶日要禁忌做某种事情,犯了就不祥。[24]生岁直子:出生的年分正当农历子年。生在子年的人,生肖属鼠。直,通“值”。[25]僮:童仆,这里泛指仆人。[26]仓廪(lín邻):粮仓,庖厨:厨房。[27]恣:放纵。[28]椸(yí移):衣架。[29]累累:一个接一个。兼行:并走。[30]窃啮(niè):偷咬东西。[31]阴类:在阴暗地方活动的东西。[32]阖(hé合):关闭。

 

愚溪诗序([唐]柳宗元)

【题解】本篇是作者为其《八愚诗》(已佚)所作的一篇序文。序中说明了把溪、丘、泉、沟、池、堂、亭、岛八物一概以“愚”题名的原由。柳宗元虽有才能,有报国之志,但因不满现实,不愿投机逢迎,最终遭到贬黜,因而是很“愚”的;溪水虽然景色秀美,但地处荒远,于世无用,同样也很“愚”。作者以“愚”自称,以“愚”称溪,在自嘲中反映了自己被统治者排挤、抱负不能施展的愤激之情。

【原文】灌水之阳[1],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2]。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3],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4],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5]。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6],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7],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8]”,睿而为愚者也[9]。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10],而违于理,悖于事[11],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12],清莹秀澈,锵鸣金石[13],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14],牢笼百态[15],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16],混希夷[17],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选自中华书局校点本《柳宗元集》

【译文】灌水的北面有一条溪水,向东流入潇水。有人说:“过去有个姓冉的人在这里住过,所以这条溪水被称为冉溪。”也有人说:“这溪里的水可以用来染色,根据这种性能,所以称它为染溪。”我因为愚昧而犯了罪,被贬谪到潇水边。我喜爱这条溪水,沿着溪边往里走了二三里路,发现了一个景色绝佳的地方,就在这里安了家。古代有个愚公谷,现在我住在这条溪水旁,而溪水的名字没有定下来,当地的居民还在争论不休,不能不换个名称,所以替它改名叫愚溪。

我在愚溪上游,买了个小丘,称为愚丘。从愚丘往东北方向走六十步,发现一处泉水,又把它买了下来,称为愚泉。这愚泉有六个泉眼,都出自山下平地,泉水是往上涌出来的。六股泉水合流后,弯弯曲曲向南流去,我称它为愚沟。于是堆土彻石,堵住愚沟的狭窄部位,形成了一个愚池。愚池的东面是愚堂。它的南面是愚亭。愚池的中央是愚岛,岛上美好的树木和奇异的石头参差错落。这些都是山水中的奇景,因为我的缘故,都用愚字玷辱了它们。

水是聪明人喜欢的。现在这条溪水却被愚字玷辱,那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它水道很低,不能用来灌溉。又险峻湍急,有许多小洲和石头,大船无法驶入。它幽深浅狭,蛟龙不愿住在里面,因为不能在浅水中兴云化雨,所以它对世人没有带来好处。而这些却正好与我相似,既然如此,即使是玷辱了它,用愚字称呼它,也是可以的。

宁武子“在国家混乱时就装愚”,那是聪明人故意装作愚昧;颜回“整天听孔子讲学,从来不提相反的见解,象个愚蠢的人”,那是智力很高而在表面上显得愚昧。他们都不是真正的愚笨。现在我身逢政治清明的时世,却违反常理,做了蠢事,所以凡是愚蠢的人,也没有一个象我这样愚蠢的了。这样,那天下就没有谁能和我争这条溪水,我就可以单独占有并给它取这个名字了。

这条溪水虽然对世人没有带来什么利益,它能映照万物;它又清秀明澈,水声铿锵,象金石作响,能使愚笨的人喜逐颜开,眷恋爱慕,高兴得不愿离去。我虽然不合于世俗,也颇能用写文章来安慰自己;我描写的各种事物象用水洗涤过一样,鲜明生动,又能概括各种形态,无论什么形状都逃不过我的笔端。我用愚昧的诗歌唱愚溪,便觉得茫茫然与愚溪不相背离,昏昏然与愚溪找到了同样的归宿,超越天地人间,进入了虚寂静谧的境界,在寂静无声之中,忘却了自己。于是写了《八愚诗》,刻在溪旁的石头上。(胡士明)

【注释】[1]灌水:湘江支流,在今广西东北部,今称灌江。阳:水的北面。[2]潇水:在今湖南省道县北,因源出潇山,故称潇水。[3]愚公谷:在今山东省淄博市北。刘向《说苑·政理》曾记载此谷名称的由来:“齐桓公出猎,入山谷中,见一老翁,问曰:‘是为何谷?’对曰:‘愚公之谷。’桓公问其故,曰:‘以臣名之。’”[4]龂(yín银)龂然:争辩的样子。[5]乐(yào要):喜爱,爱好。此句语出《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6]坻(chí池):水中的高地或小洲。[7]宁武子:春秋时卫国大夫宁俞,“武”是谥号。此句语出《论语·公冶长》:“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意谓宁武子乃佯愚,并非真愚。[8]颜子:颜回,字子洲,孔子学生。此句语出《论语·为政》:“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2以发,回也不愚。’”意谓颜回听孔子讲学,从不提不同看法,好象很愚笨。但考察他私下的言行,发现他不但懂得孔子的话,而且还有所发挥,可见他不愚。[9]睿(ruì瑞):通达,明智。[10]有道:指政治清明的时代。[11]悖(bèi贝):违背,逆而不顺。[12]鉴:照。[13]锵(qiāng枪)鸣金石:水声象金石一样铿锵作响。锵,金石撞击声。金石,用金属、石头制成的钟、磬一类乐器。[14]漱涤:洗涤。[15]牢笼:包罗,概括。[16]鸿蒙:指宇宙未形成之前的一种混沌状态,也指自然界之气。[17]希夷:指虚寂飘渺、无法感知的一2志界。《老子》:“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钴鉧潭西小丘记([唐]柳宗元)

【题解】柳宗元被贬在永州时写了一组共八篇山水游记散文,即著名的“永州八记”。本文是“八记”中的第三篇。

作者以工巧生动的笔触描绘了钴鉧潭上小丘的美景,通过景色的描绘,抒发了自己身怀奇才异能却因横遭贬逐而不得施展的郁抑心情。文中着重刻划嶒磊落的奇峰怪石,正是作者性格才能的自我写照。景色佳胜的小丘成为“唐氏之弃地”,虽贱价出售却连年无人问津,但最终还是有人赏识;正隐喻作者自己被唐王朝摈弃蛮荒,长期得不到有力者的同情援引的痛苦。

【原文】得西山后八日[1],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2],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3]。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4],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5],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6]。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7],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剷刈秽草[8],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9],之声与耳谋[10],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11],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12],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13],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选自中华书局校点本《柳宗元集》

【译文】找得西山后的第八天,循着山口向西北走两百步,又发现了钴鉧潭。离潭西二十五步,正当水深流急的地方是一道坝。坝顶上有一座小丘,上面长着竹子和树木。小丘上的石头拔地而起曲折起伏,破土而出,争奇斗怪的,几乎多得数不清。那些嶒崚重叠相负而下的,好象牛马俯身在小溪里喝水;那些高耸突出,如兽角斜列往上冲的,好象熊羆在登山。

这小丘小得不足一亩,简直可以把它装在笼子里提走。我打听它的主人是谁,有人说:“这是唐加不要的地方,想出售而没人买。”问它的价钱,说:“只要四百文。”我很喜欢它,就买了下来。李深源、元克己这时和我一起游览,他们都非常高兴,以为是出乎意料的收获。我们就轮流拿起镰刀、锄头,铲去杂草,砍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树,点起一把大火把它们烧掉。好看的树木竹子显露出来了,奇峭的石头也呈现出来了。站在其中眺望,只见四面的高山,天上的浮云,潺潺的溪流,飞禽走兽的遨游,全都自然融洽地呈巧献技,表演在这小丘之下。枕石席地而卧,清澈明净的溪水使我眼目舒适,潺潺的水声分外悦耳,那悠远寥廓恬静幽深的境界使人心旷神怡。不满十天就得到二处风景胜地,即使古代爱好山水的人士,也许没有到过这地方哩。

唉!凭着这小丘优美的景色,如果把它放到京都附近的沣、镐、鄠、杜等地,那么,喜欢游览观赏的人士争先恐后地来买它的,每天增加重价恐怕更加买不到。如今被抛弃在这荒僻的永州,连农民、渔夫走过也瞧不上眼,售价只有四百文钱,一连几年也卖不出去。而我和深源、克己独独为了得到它而高兴,这大概是它真的走运吧!我把这篇文章写在石碑上,用来祝贺这小丘的好运道。(汪贤度)

【注释】[1]西山:在永州(今湖南零陵县)城西五里。[2]钴鉧:烫斗。因潭形似烫斗,故名钴鉧潭。[3]浚:深。鱼梁:阻水的坝,中间留有空缺,可放置捕鱼的竹篓。[4]偃蹇(jiǎn简):曲折起伏的样子。[5]嵚(qīn钦)然:山石耸立的样子。[6]羆(pí皮):熊的一种,体形比熊大,俗称人熊。[7]李深源、元克己:二人均为柳宗元友人。李深源名幼清,原任太府卿。元克己原任侍御史。二人此时同贬居永州。[8]刈(yì意):割。[9]清泠(líng零):清澈明净。[10](yíng营):泉水声。[11]匝旬:周旬,即十天。[12]沣(fēng丰):在今陕西户县东,周文王建都处。镐(hào浩):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南,周武王建都处。鄠:今陕西户县。杜:亦称杜陵,在今西安市东南。以上四地都是唐都长安附近豪门贵族聚居之地。[13]贾:同“价”。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唐]柳宗元)

【题解】本篇是“永州八记”中的第四篇游记。

文章着力摹写小石潭及其周围幽深冷寂的景色和气氛,从中透露出作者贬居生活中孤凄悲凉的心情,是一篇情景交融的佳作。

对潭中游鱼的刻划虽只寥寥几句,却极其准确地写出潭水空明澄澈的程度和游鱼的形神姿态,其生动传神的笔触、绘声绘影的手段,令人叹为观止。

【原文】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1],为嵁为岩[2]。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3];俶尔远逝[4];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5],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右[6],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怒己,曰奉壹。

——选自中华书局校点本《柳宗元集》

【译文】从小丘向西走一百二十步,隔着一片竹林,听到有流水声,那清脆的声音如环佩叮咚,心里不禁暗暗高兴。在竹丛中砍出一条通道,钻过去俯身见有一个小潭,潭水非常清澈。小潭由整块的巨石作底,近岸边石底上卷露出水面,形成一处处突出水面的高低、岛屿、高岩、巨石。小潭四周绿树翠藤,交织攀缠如网,参差悬垂,摇曳多姿。潭里大约有一百多条鱼,都好象悬空而游毫无依托似的。阳光一直照到水底,那鱼的影子点点映在潭底石上,呆呆地一动也不动;忽然尾巴一扭游到远处,往来倏忽,好象在和游人取乐。

向小潭的西南方眺望,只见一条曲折蜿蜒的小溪,时隐时现。溪岸犬牙交错,无法探知它的源头。坐在潭边,四面竹树环抱,寂寥无人,那幽深悲凉的气氛,简直蚀骨伤神。由于这地方环境太冷清,不可久居,所以留下标志就离开了。

这次同游的有吴武陵、龚右,我堂弟宗玄;跟着同去的是崔家两少年,一个叫恕己,一个叫奉壹。(汪贤度)

【注释】[1]坻(chí池):水中高地。[2]嵁(kān堪):高深的山岩。[3]佁(chì翅):痴呆的样子。[4]俶(chù触)尔:动的样子。[5]斗折:象北斗星那样曲折。[6]吴武陵:信州(今江西上饶)人,唐宪宗元和初年进士,因罪被贬永州,与柳宗元交好。龚右:有些版本作龚古,生平不详。

 

小石城山记([唐]柳宗元)

【题解】本文是“永州八记”中的最后一篇。

文章的前半段描写小石城山的奇异景色,后半段借景抒情,以佳胜之地被埋没不彰比喻自己徒有经邦济世之才却横遭斥逐,蛰居蛮荒,英雄无用武之地。字里行间,隐隐含有对当时最高统治者昏瞆不明的强烈讥刺。

【原文】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1]。其上为睥睨梁之形[2],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3],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4],及是愈以为诚有。有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5],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选自中华书局校点本《柳宗元集》

【译文】从西山路口一直向北走,越过黄茅岭往下走,有两条路:一条向西,走过去寻找风景却毫无所得;另一条稍为偏北又折向东去,只走了四十丈,路就被一条河流截断了,有一座石山横挡在这条路的尽头。石山顶部天然生成女墙和栋梁的形状,旁边又凸出一块好象堡垒,有一个洞象门。从洞往里探望一片漆黑,丢一块小石子进去,咚地一下有水响声,那声音很宏亮,好久才消失。石山可以盘绕着登到山顶,站在上面望得很远。山上没有泥土却长着很好的树木和竹子,而且更显得形状奇特质地坚硬,竹木分布疏密有致、高低参差,好象是人工特意布置的。

唉!我怀疑上帝的有无已很久了,到了这儿更以为上帝确实是有的。但又奇怪他不把这小石城山安放到人烟辐凑的中原地区去,却把它摆在这荒僻遥远的蛮夷之地,即使经过千百年也没有一次可以显示自己奇异景色的机会,这简直是白耗力气而毫无用处,神灵的上帝似乎不会这样做的。那么上帝果真没有的吧?有人说:“上帝之所以这样安排是用这佳胜景色来安慰那些被贬逐在此地的贤人的。”也有人说:“这地方山川钟灵之气不孕育伟人,而唯独凝聚成这奇山胜景,所以楚地的南部少出人材而多产奇峰怪石。”这二种说法,我都不信。(汪贤度)

【注释】[1]垠(yín银):边界。[2]睥睨(pì nì避逆):城墙上的小墙,亦称女墙。(lì丽):栋。[3]数(cù醋):密。[4]造物者:指创造万物的上帝。[5]更(gēng耕):经历、经过。伎:同“技”;技艺、长处。

 

阿房宫赋([唐]杜牧)

【作者介绍】杜牧(803—852年)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宰相杜佑之孙。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年)进士。为弘文馆校书郎。历监察御史、膳部、比部及司勋元外郎,黄州、池州、睦州、湖州刺史。官终中书舍人。早年颇有抱负,主张削平藩镇,抗击吐蕃,回纥统治集团的侵扰,加强国防,以拯救日趋衰败的唐王朝,晚年渐趋保守消极。

杜牧诗文兼擅,是晚唐著名作家。他的散文以议论见长,气势纵横,敢于论列军国大事,指陈时弊,具有较强的现实性,继承了韩、柳派古文家的优良传统。他的诗意境清新,风格豪健俊爽,在晚唐轻浮艳丽的文坛上独树一帜。后人因称他为“小杜”,以继杜甫;又因和李商隐齐名,被称为“小李杜”。

【题解】阿房宫,秦宫名,遗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南。秦始皇统一中国,认为首都咸阳的宫殿太小,便大兴土木,于公元前二一二年,发徒卒七十余万人,在渭水南面营造阿房宫,“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史记·秦始皇本纪》)。宫未建成,秦国灭亡。项羽攻入咸阳,放火焚毁。阿房,犹言近旁。“以其去咸阳近,且号阿旁”(《汉书·贾山传》颜师古注)。也有说因其形“四阿房广”(言四角有曲檐)而得名。杜牧在《上知己文章启》中说:“宝历(唐敬宗年号)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樊川文集》卷十六)可见这是借秦警唐之作,目的在于通过写阿房宫事总结亡秦教训,使唐敬宗李湛引为鉴戒:统治者横征暴敛,荒淫无度,其结果只能是民怨沸腾,国亡族灭。

这篇赋充分体现了唐代文赋的特点,即描写和议论紧密结合。前面极力铺叙渲染宫殿歌舞之盛,宫女珍宝之多,人民痛苦之深,既夸张,又富于想象,且比喻奇巧新颖。后面发议论,回环往复,层层推进,见解精辟,发人深省。语言上骈散兼行,错落有致,词采瑰丽,声调和谐,一扫汉赋那种平板单调的弊病,成为古代赋体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原文】六王毕[1],四海一。蜀山兀[2],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3],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4],直走咸阳[5]。二川溶溶[6],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7],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盘盘焉[8],囷囷焉[9],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10]。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11],不霁何虹[12]?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13],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14],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15];烟斜雾横,焚椒兰也[16]。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17],杳不知其所之也[18]。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19],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20]。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21],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22],金块珠砾。弃掷逦迤[23],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24],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25],多于南亩之农夫[26];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27];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28];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29];管弦呕哑[30],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31],日益骄固。戍卒叫[32],函谷举[33],楚人一炬[34],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35],谁得而族灭也[36]?秦人不暇自哀,而使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选自《四部丛刊》本《樊川文集》

【译文】六国灭亡,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伐光了蜀山的树木,阿房宫才盖起来。阿房宫占地三百多里,楼阁高耸,遮天蔽日。从骊山之北构筑宫殿,曲折地向西延伸,一直修到秦京咸阳。渭水和樊川两条河,水波荡漾地流入宫墙。五步一栋楼,十步一座阁。走廊曲折象缦带一般回环,飞檐象禽鸟在高处啄食。楼阁各依地势的高下而建,象是互相环抱,宫室高低屋角,象钩一样联结,飞檐彼此相向,又象在争斗。盘旋地、曲折地,密接如蜂房,回旋如水涡,不知矗立着几千万座。长桥横卧在渭水上,人们看了要惊讶:天上没有云,怎么出现了龙?复道横空而过,彩色斑烂,人们看了要诧异:不是雨过天晴,哪里来的彩虹?楼阁随着地势高高低低,使人迷糊,辨不清东西方向。台上歌声悠扬,充满暖意,使人感到有如春光那样和煦。殿中舞袖飘拂,好象带来阵阵寒意,使人感到风雨交加那样凄冷。就在同一天,同一座宫里,气候竟会如此不同。

那些亡了国的妃嫔和公主们,辞别了自己国家的楼阁、宫殿,被一车车送来秦国,日夜献歌奏乐,成了秦国的宫人。星光闪烁,原来是她们打开了梳妆镜子;绿云缭绕,原来是她们正在早晨梳理发髻;渭水河面上浮起一层垢腻,2是她们倒掉的残脂剩粉;空中烟雾弥漫,是她们在焚烧椒兰香料。皇帝的宫车驰过,声如雷霆,使人骤然吃惊;听那车声渐远,也不知驰到哪儿去了。宫人们用尽心思修饰容貌,打扮得极其娇媚妍丽,耐心地久立远视,盼望皇帝能亲自驾临。可是有许多宫女整整等了三十六年,还未见到皇帝。燕、赵收藏的财宝,韩、魏聚敛的金玉,齐、楚搜求的珍奇,这都是多少世代、多少年月以来,从人民那里掠夺来的,堆积得如山一样。一旦国家灭亡,不能占有了,统统运进了阿房宫。在这里把宝鼎看作铁锅,美玉当石头,又视黄金为土块,珍珠为沙石,随意丢弃,秦人看见了也不觉得可惜。

唉!一个人的心,也就是千万个人的心。秦始皇喜爱奢侈,老百姓也顾念自己的家业。为什么搜刮人民的财物一分一厘都不放过,挥霍时却象泥沙一样毫不珍惜呢?阿房宫中的柱子,比田里的农夫还多;架在梁上的椽子,比织布机上的女2工还多;建筑物上的钉头,比粮仓里的粟粒还多;横直密布的瓦缝,比身上衣服的线缝还多;栏杆纵横,比天下的城郭还多;嘈杂的器乐声,比闹市的人说话声还多。秦统治者穷奢极侈,使天下的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秦始皇这个独夫,却越来越骄横顽固。于是,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四方响应,刘邦攻破函谷关,项羽放了一把火,可惜富丽堂皇的阿房宫变成了一片焦土。

唉!灭亡六国的是六国自己,而不是秦国;灭亡秦国的是秦国自己,而不是天下百姓。唉!如果六国统治者都是爱护本国人民,那么就有足够的力量抗拒秦国。如果秦国统治者同样能爱护六国的人民,那么秦就能从三世传下去,甚至可以传到万世,都为君王,谁还能灭掉秦国呢?秦统治者来不及为自己的灭亡哀叹,只好让后世的人为他们哀叹;后世的人如果只是哀叹而不引为鉴戒,那么又要让再后世的人为他们哀叹了。(冯海荣)

【注释】[1]六王:指战国时齐、楚、燕、韩、赵、魏六国之君。[2]兀(wù雾):突兀,指山上树林砍尽,只剩下光秃的山顶。[3]覆压:覆盖。三百余里:指宫殿占地面积大。《三辅皇图》载:阿房宫“规恢三百余里”。[4]骊山: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南。构:建筑。[5]走:趋向。咸阳:秦朝的国都。[6]二川:指渭水和樊川。渭水源出甘肃,流经陕西省;樊川即樊水,灞水的支流,在今陕西省。[7]廊腰:走廊中间的转折处。缦,无花纹的丝绸。[8]盘盘:盘旋。焉,犹“然”。[9]囷囷(jūn君):曲折。[10]矗:高耸。落:座、所,建筑物的单位量词。一说指院落、院子。[11]复道:宫中楼阁相通,上下都有通道,称复道。因筑在山上,故称行空。[12]霁(jì寄):雨止云开。[13]妃:帝王的妾,太子王侯的妻。嫔(pín贫):宫中女官。媵(yìng映):后妃陪嫁的女子。嫱(qiáng强):宫中女官。[14]辇(niǎn碾):古代贵族乘坐的人力车。此用作动词,乘车。[15]脂水:洗胭脂的水。[16]椒、兰:两种芳香植物。[17]辘(lù鹿)辘:车声。[18]杳(yǎo咬):远。[19]望幸:盼望皇帝到来。幸,封建时代称皇帝亲临为幸。[20]秦始皇在位共三十六年多(前246—前210),在兼并六国前自不能罗致诸侯子女,这里是夸张。[21]其人:其民。唐人避太宗李世民讳,以“人”代“民”。[22]鼎:古代一种三足两耳的贵重器物。铛( chēng称):铁锅,三足。[23]逦迤(lǐ yǐ里以):接连不断。这里是说到处都是。[24]锱铢(zī zhū资朱):古时的重量单位。《说文》:六铢为锱。此极言微小。[25]负栋:支撑栋梁的柱子。[26]南亩:泛指农田。[27]庾:粮仓。[28]帛缕:丝绸衣服上的纱线。[29]九土:九州,指全国。郭:外城。[30]管弦:指箫笙、琴瑟等乐器。呕哑:乐器发出的声音。[31]独夫:丧尽人心的暴君,指秦始皇。[32]戍卒叫:指陈胜、吴广在谪戍渔阳途中,于大泽乡振臂一呼,率众起义。[33]函谷举:指刘邦攻破函谷关。举,攻破,拔取。[34]楚人一炬:公元前二0六年,项羽入咸阳,杀秦将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史记·项羽本纪》)。楚人,指项羽。项羽是楚将项燕的后代,故称楚人。[35]递三世:传至第三代。[36]族灭:即灭族。古有灭三族、九族、十族的酷刑。此指秦朝彻底覆灭。

 

书褒城驿壁([唐]孙樵)

【作者小传】孙樵,字可之,又字隐之(见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关东(函谷关以东)人,具体郡县已不可知,生卒年亦不详。唐宣宗大中九年(855)进士,授中书舍人。黄巢起义军入长安,随僖宗奔岐、陇,迁职方郎中。孙樵是唐代后期著名的散文家,“幼而工文”。对古代典籍“常自探讨”(《孙可之集·自序》),并自称“尝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与王霖秀才书》)。其文语多讽刺,以奇崛见称。有《孙可之集》。

【题解】这是一篇讽刺性杂文。作者借褒城驿的由雄大宏丽而变为荒芜残破的现实,抒发了对当时吏治败坏的感慨。文章揭露了地方官吏怠惰贪婪,不理政务,视州县为驿站,因而造成百姓困顿,这在晚唐有一定现实意义。作者认为产生这一社会弊病的缘由,在于朝廷任用非人和官制不善,这亦可谓有识之见。文章首尾两段叙事,行文简洁;中间两段记言,其意重在说明州县同于驿站。议论中肯,语言辛辣,寓意深刻,是本文的主要特色。褒城,唐属兴元府,即今陕西勉县。驿,古代递送公文或来往官员投宿、换马的处所。

【原文】褒城驿号天下第一。及得寓目,视其沼,则浅混而污;视其舟,则离败而胶;庭除甚芜,堂庑甚残[1],乌睹其所谓宏丽者?

讯于驿吏,则曰:“忠穆公曾牧梁州[2],以褒城控二节度治所[3],龙节虎旗,驰驿奔轺[4],以去以来,毂交蹄劘[5],由是崇侈其驿,以示雄大。盖当时视他驿为壮。且一岁宾至者不下数百辈,苟夕得其庇,饥得其饱,皆暮至朝去,宁有顾惜心耶?至如棹舟,则必折篙破舷碎鹢而后止[7];渔钓,则必枯泉汩泥尽鱼而后止。至有饲马于轩,宿隼于堂[8],凡所以污败室庐,糜毁器用,官小者,其下虽气猛,可制;官大者,其下益暴横,难禁。由是日益破碎,不与曩类。某曹八九辈,虽以供馈之隙,一二力治之,其能补数十百人残暴乎[9]?”

语未既,有老甿笑于旁,且曰:“举今州县皆驿也。吾闻开元中,天下富蕃,号为理平,踵千里者不裹粮,长子孙者不知兵。今者天下无金革之声,而户口日益破,疆埸无侵削之虞[10],而垦田日益寡,生民日益困,财力日益竭,其故何哉?凡与天子共治天下者,刺史县令而已,以其耳目接于民,而政令速于行也。今朝廷命官,既已轻任刺史县令,而又促数于更易。且刺史县令,远者三岁一更,近者一二岁再更,故州县之政,苟有不利于民,可以出意革去其甚者,在刺史则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在县令亦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当愁醉,当饥饱鲜,囊帛椟金,笑与秩终。”呜呼!州县真驿耶?矧更代之隙[11],黠吏因缘恣为奸欺,以卖州县者乎!如此而欲望生民不困,财力不竭,户口不破,垦田不寡,难哉!

予既揖退老甿,条其言,书于褒城驿屋壁。

——选自《四部丛刊》本《孙樵集》

【译文】褒城驿号称全国第一,到我亲眼所见,看其池水,浅浊而肮脏;看其船只,破碎而搁沉;庭院台阶十分荒芜,堂房廊屋都很残破,哪里看得到它所谓的宏大壮丽呢?

向管理驿站的官吏询问,他们则说:“忠穆公严震曾担任梁州州牧,因为褒城控制着通往两个节度使治所的要道,各式各样的旌节旗帜来来往往,传递公文的人员骑着马,出差的官吏乘着车,或来或去,车马往来络绎不绝,所以扩大驿馆建筑,以显其雄伟宏大。褒城驿在当时看上去是比其他驿站都壮观。而且一年中到褒城驿站来歇宿的宾客不少于几百人,他们只要夜间得到住宿,饿了能得到饱食,全都是暮来朝去,哪有顾念爱惜之心呢?至于撑船,一定要到篙折、舷破、头碎然后停止;钓鱼,一定要到水干、泥混、鱼尽才肯罢休。甚至还有人在靠窗的长廊或小屋里喂马,把驿馆的中堂作为猎鹰的栖息之所,这些都是房屋污损、器物毁坏的原因。遇上职位低的官吏,其随从虽然气性猛烈,还可以制服;遇上职位高的官吏,其随从则更加凶暴蛮横,难于阻止。因此褒城驿日见破损,与以前大不相同。我们八九人,虽然也曾在供给来往者膳食的余暇,用一小部分时间尽力修缮,但又怎能补救几十几百人的破坏呢?”

管理驿站的官吏的话还没有讲完,有个老农在旁笑了,并说:“现在所有的州县都象驿站一样。我听说唐玄宗开元年间,天下财物丰富,人口众多,号称太平,行走千里的人不用携带粮食,有了子孙的人还不知道兵器为何物。现在天下无战争,但有户籍的居民却一天天减少;边境没有被侵占遭蚕食的忧患,但开垦的荒地日益减少。百姓生活日益穷苦,国家财力日益困难,这是什么原因呢?凡和皇帝一起治理天下的,是那些刺史县令,他们直接了解人民的生活,因而便于贯彻政令。现在政府委派官吏,既已轻率任命刺史县令,而且又在短时内一再更换。况且刺史县令的任期,时间长的三年更换一次,时间短的一两年内更换两次,因此州县的政务,如有不利于百姓之处,应该可以出主意改掉那些严重的情况,但在任的刺史则说:‘明人我即离职,何必如此。’在任的县令也说:‘明日我即卸任,何必如此。’他们在愁闷的时候就喝浓烈的美酒,在饥饿的时候就吃精美的肉食,只等囊中放满了绸缎,柜中装足了金银,任期结束就志得意满地离去。”唉!州县难道果真是驿站吗?况且当新旧官员交替之时,狡猾的胥吏乘机放肆地做奸恶欺诈的事,以欺骗州县呢!象这样下去,而想希望百姓生活不穷苦,国家财力不困难,有户籍的居民不减少,开垦的土地不缺乏,难啊!──

我送走老农之后,把他的话整理了一下,写在褒城驿的屋壁上。

(宋心昌)

【注释】[1]庭除:庭院和台阶。堂庑:中堂及堂下四周房屋。[2]忠穆公:指严震。严震在唐德宗时任山南西道节度使,死后谥忠穆。梁州:唐山南西道属古梁州。[3]二节度治所:一指山南西道节度使治所南郑县与(今陕西省汉中市):一指凤翔节度使治所天兴县(今陕西省凤翔县)。[4]轺(yáo摇):古代使者所乘轻便马车。[5]毂交蹄劘(mó摹):车毂交错,马蹄摩擦,极言车马之多。劘,磨擦。[6]视:比。[7]鷁(yì益):水鸟,古代多以画饰船头。此即指船头。[8]隼(zhǔn准):鹰一类的猛禽,此指驯养的猎鹰。[9]其:岂。[10]疆埸(yì益):边境。[11]矧(shěn审):况且。

英雄之言([唐]罗隐)

【作者小传】罗隐(833—909),字昭谏,新城县(今浙江富阳县)人。他一生经历了晚唐文宗至哀宗七个朝代,目睹并身历唐王朝从衰败到灭亡的过程。据《旧五代史·罗隐传》载,他早有才名,“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然多所讥讽,以故事部分中第”。这“讥讽”,显然就是出于他对现实的不满。事实上,不仅是诗,他的文章也饱含讥讽。由于十次参加进士考试,都遭到失败,使他更是愤世嫉俗,在诗文中形成一种嘲讽的笔调和批判的风格。为了应付考试,他“随贡部以凄惶,将帖十上;看时人之颜色,岂止一朝”(《谢湖南于常侍启》)。为了谋生,他更不得不奔走四方,投靠地方郡守,谋求一个幕僚佐吏之职,所谓“命薄地卑,一十二年,看人变化,请事笔砚,以资甘旨”(《湖南应用集序》)。因为这是他的自我写照,便只有沉痛之言,没有嘲讽意味了。最后,他五十五岁的时候,回到故乡浙江。节度使钱镠委任他作掌书记、节度判官等职。朱温篡夺唐朝政权,建立梁朝,罗隐劝说钱镠举兵讨伐,说:“纵不成功,猶可退保杭越,自为东帝,奈何交臂事贼?”(见《吴越备史》)罗隐把朱温称为“贼”,固然表明他忠于唐朝的正统思想,但也表明他对残民以逞的军阀的憎恨。相比之下,同是割据称雄的钱镠,对待他所统治地区的人民尚是宽仁的,所以罗隐把征讨逆贼朱温的希望寄托于他。但钱镠不能听从。

罗隐的著作有:《江东甲乙集》、《淮海寓言》(已佚)及《讒书》等。雍文华校辑的《罗隐集》,是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之一,收集罗隐现存作品(也有个别伪作),较为完备。

【题解】这篇《英雄之言》是《讒书》中的一篇。《讒书》是罗隐自编的杂文集,共五卷六十篇文章(缺二篇),编次于唐懿宗咸通八年(867),这年罗隐三十四岁。据他的自序,书名《讒书》,乃是“自讒(自我毁谤)的意思。又说他著书的原因和目的,在于“无其位则著私书而疏善恶,斯所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可见他名为“自讒”,实际则是“警世”。全书思想敏锐,笔锋凌厉。

《英雄之言》所批评的是借“救民涂炭”口号而窃取政权的帝王们的本性。在他看来,抢财物的是强盗,取国家的也是强盗。他举汉高祖刘邦与楚霸王项羽为例,他们夺取天下的本心,不过是羡慕觊觎秦始皇的“靡曼骄崇”,一个是想住进他的宫殿,一个是想坐上他的宝座,如此而已。这种对于封建帝王起事创业的揭发,无疑是大胆而辛辣的,在当时更是针对性很强的。晚唐藩镇割据,群雄蜂起,个个都想取唐朝天下而代之,这些人有许多本来就是“群盗”出身。因此,如果说罗隐这篇文章,揭发的就是当时这批窃国大盗,也是可以的。全篇短短二百来字,以简捷警策取胜,代表晚唐犀利激拗的文风。

【原文】物之所以有韬晦者[1],防乎盗也。故人亦然。夫盗亦人也,冠屡焉[2],衣服焉。其所以异者,退逊之心[3]、正廉之节[4],不常其性耳[5]。2视玉帛而取之者[6],则曰牵于寒饿[7];视家国而取之者,则曰救彼涂炭[8]。牵于寒饿者,无得而言矣。救彼涂炭者,则宜以百姓心为心。而西刘则曰:“居宜如是”[9],楚籍则曰“可取而代”[10]。意彼未必无退逊之心、正廉之节,盖以视其靡曼骄崇[11],然后生其谋耳。为英雄者犹若是,

况常人乎?是以峻宇逸游[12],不为人所窥[13]者,鲜也。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罗隐集》

【译文】物品的所以有隐藏不露的,是为了防备盗贼。人也是一样。盗贼也是人,同样要戴帽穿靴,同样要穿着衣服。他们与常人有所不同的,是安分忍让的心与正直不贪的品格,这种美好的本性不能长久保持不变罢了。看见财宝就要窃取的,说我这是出于寒冷饥饿;看见国家就要窃取的,说我这是拯救百姓的困苦。出于寒冷饥饿原因的人,不用去多说;了拯救百姓困苦的人,应该以百姓的心为心。但是汉高祖刘邦却说:“我的住室应该象秦皇这样。”楚霸王项羽也说:“秦皇可以取而代之。”想来他们并不是没有安分忍让的心与正直不贪的品格,可能是因为看到了秦皇的奢华尊贵,然后产生了取而居之与取而代之的想法。象他们这样的英雄尚且如此,何况普通的人呢?所以说高大的宫室与放纵的游乐,不为人们所羡慕觊觎,那是太少了。(钱伯城)

【注释】[1]物:物品,指贵重的物品。韬晦:隐藏不露。韬:藏匿。晦,晦迹,躲藏起来。[2]冠屦(jù句):戴帽穿鞋。屦:鞋子、靴子,一作履。冠屦原是名词,这里作动词用。下文的“衣服焉”,也是同样的用法。[3]退逊之心:谦退忍让的心指安分守己,不作非分之想。[4]正廉之节:正直不贪的品格。指做人的高尚人品。[5]不常其性:这种美好的本性不能永久保持。这是文言文常有的倒装句法,原意应是“其性不常”。不常,不能长久不变的意思。“常”是形容词作动词用。[6]玉:宝玉。帛:绸制品。玉帛在春秋时代作为诸侯会盟时的礼物,后代作为财宝的总称。[7]牵于:出于、受制于。这句可译作“受……所牵引”。晚唐作家写文章爱用生硬语或生僻语,这是一例。[8]涂炭:困苦。涂:泥土。炭:火烧成的黑炭。生灵涂炭就是人民的困苦象陷泥坠火一样。[9]西刘:指汉高祖刘邦,他建都长安,称为西汉。居宜如是:据《史记》和《汉书》所载,刘邦做泗水亭长的时候,去京城咸阳出差,见到秦始皇出游,叹息道:“大丈夫当如此也!”后来起兵,率先攻进咸阳,“欲止宫休舍”,打算住进秦皇宫殿,被樊哙、张良谏止。罗隐这里说刘邦讲过“居宜如是”的话,大概就是指的后一件事。[10]楚籍:西楚霸王项羽。项羽名籍,羽是他的字。“可取而代”:项羽年轻时,随叔父项梁在吴中(今苏州),一同观看秦始皇的出游,说道:“彼可取而代也!”见《史记·项羽本纪》。[11]盖:可能是、大概是。在文言文中,“盖”字一般用来承接上文,提起下文。靡曼骄崇:奢华尊贵。靡曼原意是奢侈华丽,骄崇有姿意尊贵享受的意思。[12]峻宇逸游:高大的宫室与放纵的游乐。指帝王的居住与游乐。[13]窥:窥视。这里指羡慕、觊觎。

魏晋南北朝

让县自明本志令([三国·魏]曹操)

【作者小传】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国谯县(今安徽毫县)人。曹丕称帝后,追谥为魏武帝。

曹操是建安时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他在镇压黄巾起义的过程中发展了自己的势力。初随袁绍伐董卓,后迎献帝迁都许昌。先后削平割据势力,官渡之战大破袁绍,受封丞相,实际上把持了汉朝政权。但他能接受农民起义的教训,采取了打击豪强、抑制兼并、广兴屯田等一系列较为进步的政策,实行“唯才是举”等开明的政治措施,统一了北方,且为全国的统一奠定了基础。鲁迅称赞他“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曹操在文学事业上也很有地位和成就,他招集了当时的许多著名文人,形成了一个邺下文人集团,促进了建安文学的繁荣。他的散文写得简约严明,思想开朗,不受传统思想和形式体制的约束,具有清峻、通脱的风格。遗著《魏武帝集》,有明人珍本。近人整理为《曹操集》。

【题解】本文又名《述志令》,是反映曹操思想和经历的一篇带有自传性质的重要文章。写于建安十五年(210),曹操五十六岁。于时,他完成统一北方大业后,政权逐渐巩固,继而想统一全国;但是孙权、刘备两大军事势力仍然是他的巨大威胁。他们除在军事上联盟抗曹外,在政治上则抨击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欲废汉自立”(《三国志·吴书·周瑜传》)。在这种政治形势下,曹操发布了这篇令文,借退还皇帝加封三县之名,表明自己的本志,反击了朝野谤议。文中概述了曹操统一中国北部的过程,表达了作者以平定天下、恢复统一为己任的政治抱负。写得坦白直率,气势磅礴,充满豪气,表现出政治家的气度和见识。

鲁迅评赞说:“在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得很少。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曹操今传文赋中,此文最具这种特色,值得后人借鉴。

【原文】孤始举孝廉[1],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2],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3],欲为一郡守[4],好作政教[5],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6];故在济南[7],始除残去秽[8],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9]。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10],顾视同岁中[11],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12],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13],欲以泥水自蔽[14],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征为都尉[15],迁典军校尉[16],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17],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18],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19],兴举义兵[20]。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21],后还到扬州更募[22],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23],破降黄巾三十万众[24]。又袁术僭号于九江[25],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26],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27],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28],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29],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30]。又刘表自以为宗室[31],包藏奸心,乍前乍却[32],以观世事,据有当州[23],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34]。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35],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36],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37]。”夫能以大事小也[38]。昔乐毅走赵[39],赵王欲与之图燕[40]。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41],况燕后嗣乎[42]!”胡亥之杀蒙恬也[43],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44];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45],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46],过于三世矣。

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47],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48]。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49],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50],以还执事[51],归就武平侯国[52],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53]。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54],申胥之逃楚赏[55],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56],仗钺征伐[57],推弱以克强[58],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59]。然封兼四县[60],食户三万[61],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62],少减孤之责也。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注

【译文】我被举为孝廉时,年纪很轻,自以为不是那种隐居深山而有名望的人士,恐怕被天下人看作是平庸无能之辈,所以想当一个郡的太守,把政治和教化搞好,来建立自己的名誉,让世上的人都清楚地了解我。所以我在济南任国相时,开始革除弊政,公正地选拔、推荐官吏,这就触犯了那些朝廷的权贵。因而被豪强权贵所恨,我恐怕给家族招来灾祸,所以托病还乡了。

辞官之后,年纪还轻,回头看看与我同年被荐举的人当中,有的年纪已五十多岁了,还没有被人称作年老。自己内心盘算,从现在起,往后再过二十年,等到天下安定太平了,我才跟同岁中那些刚被举为孝廉的人相等罢了。所以返回家乡,整年不出,在谯县东面五十里的地方建了一栋精致的书房,打算在秋夏读书,冬春打猎,只希望得到一点瘠薄的土地,想老于荒野、不被人知,断绝和宾客交往的念头。但是这个愿望没有能实现。

后来我被征召做了都尉,又调任典军校尉,心里就又想为国家讨贼立功了。希望得到封侯,当个征西将军,死后在墓碑上题字说:“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这就是我当时的志向。然而遇上董卓犯上叛乱,各地纷纷起兵讨伐。这时我完全可以招集更多的兵马,然而我却常常裁减,不愿扩充;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兵多了意气骄盛,要与强敌抗争,就可能重新引起祸端。所以汴水之战时,我部下只有几千人,后到扬州再去招募,也仍不过三千人,这是因为我本来的志向就很有限。

后来我担任兖州刺吏,击败了黄巾农民军,收编了三十多万人。再有袁术在九江盗用皇帝称号,部下都向他称臣,改称城门为建号门。衣冠服饰都按照皇帝的制度,两个老婆预先抢着当皇后。计划已定,有人劝说袁术立即登基,向天下人公开宣布。袁术回答说:“曹公尚在,还不能这样做。”此后我出兵讨伐,擒拿了他的四员大将,抓获了大量部属,致使袁术势穷力尽,瓦解崩溃,最后得病而死。待到袁绍占据黄河以北,兵势强盛,我估计自己的力量,实在不能和他匹敌;但想到我这是为国献身,为正义而牺牲,这样也足以留名后世。幸而打败了袁绍,还斩了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刘表自以为是皇室的同族,包藏奸心,忽进忽退,观察形势,占据荆州,我又平息了他,才使天下太平。自己当上了宰相,作为一个臣子已经显贵到极点,已经超过我原来的愿望了。

今天我说这些,好象很自大,实是想消除人们的非议,所以才无所隐讳罢了。假使国家没有我,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称帝,多少人称霸呢!可能有的人看到我的势力强大,又生性不相信天命之事,恐怕会私下议论,说我有夺取帝位的野心,这种胡乱猜测,常使我心中不得安宁。齐桓公、晋文公所以名声被传颂至今日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兵势强大,仍能够尊重周朝天子啊。《论语》说:“周文王虽已取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但仍能尊奉殷王朝,他的道德可说是最崇高的了。”因为他能以强大的诸侯来侍奉弱小的天子啊。从前燕国的乐毅投奔赵国,赵王想与他图谋攻打燕国。乐毅跪伏在地上哭泣,回答说:“我侍奉燕昭王,就象侍奉大王您,我如果获罪,被放逐到别国,直到死了为止,也不会忍心谋害赵国的普通百姓,何况是燕国的后代呢?”秦二世胡亥要杀蒙恬的时候,蒙恬说:“从我的祖父、父亲到我,长期受到秦国的信用,已经三代了。现在我领兵三十多万,按势力足够可以背叛朝庭,但是我自知就是死也要恪守君臣之义,不敢辱没先辈的教诲,而忘记先王的恩德。”我每次阅读有关这两个人的书,没有不感动得悲伤流泪的。从我的祖父、父亲直到我,都是担任皇帝的亲信和重臣,可以说是被信任的,到了曹丕兄弟,已经超过三代了。

我不仅是对诸位来诉说这些,还常常将这些告诉妻妾,让他们都深知我的心意。我告诉他们说:“待到我死去之后,你们都应当改嫁,希望要传述我的心愿,使人们都知道。”我这些话都是出自肺腑的至要之言。我所以这样勤勤恳恳地叙说这些心腹话,是看到周公有《金縢》之书可以表明自己的心迹,恐怕别人不相信的缘故。但要我就此放弃所统率的军队,把军权交还朝庭,回到武平侯的封地去,这实在是不行的啊。为什么呢?实在是怕放弃了兵权会遭到别人的谋害。这既是为子孙打算,也是考虑到自己垮台,国家将有颠覆的危险。因此不能贪图虚名而使自己遭受实际的祸害。这是不能干的啊。先前,朝庭恩封我的三个儿子为侯,我坚决推辞不接受,现在我改变主意打算接受它。这不是想再以此为荣,而是想以他们作为外援,从确保朝廷和自己的绝对安全着想。

每当我读到介子推逃避晋文公的封爵,申包胥逃避楚昭王的赏赐,没有不是放下书本而感叹,以此用来反省自己的。我仰仗着国家的威望,代表天子出征,以弱胜强,以小胜大。想要办到的事,做起来无不如意,心里有所考虑的事,实行时无不成功。就这样扫平了天下,没有辜负君主的使命。这可说是上天在扶助汉家皇室,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啊。然而我的封地占有四个县,享受三万户的赋税,我有什么功德配得上它呢!现在天下还未安定,我不能让位。至于封地,可以辞退一些。现在我把阳夏、柘、苦三县的二万户赋税交还给朝庭,只享受武平县的一万户。姑且以此来平息诽谤和议论,稍稍减少别人对我的指责吧!(盖国梁)

【注释】[1]孤:古代王侯自谦之称。曹操当时任丞相,封武平侯,故此自称。孝廉:汉代从武帝开始,规定地方长官按期向中央推举各科人才,分孝廉、贤良、方正等科目,听候使用,东汉时每年由各郡、国从二十万人中荐举一人,曹操被举为孝廉时才二十岁。孝指善事父母,廉指清廉方正。[2]岩穴知名之士:指隐居而有名望的人。汉朝风尚,儒生常故意隐居深山,抬高声价,以待举荐。岩穴,山洞石室。[3]海内人:这里主要指世家豪族。曹操出身宦官家庭,故被轻视。[4]郡守: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即太守。[5]政教:行政和教化。[6]世士:世人。[7]在济南:曹操于中平元年(184)为济南国相,职位相当于太守。济南国辖境在今山东济南一带。[8]除残去秽:曹操任济南相时,下属官吏多趋附权贵,贪赃枉法。曹操奏请撤免八个县官,下令捣毁六百多所祠庙,严禁祭祀鬼神,因此得罪了当时的权贵近臣。[9]违迕(wǔ五):违背、触犯。诸:之于。常侍:也称中常侍,皇帝的侍从近臣,掌管宫廷文书和传达皇帝命令。东汉末年,中常侍改用宦官,权势很大,地方官多逢迎他们。[10]年纪尚少[sha︸哨]:曹操任济南相期满,朝廷调他为东郡太守。他托病辞官还乡,年方三十来岁。[11]同岁:同一年被举为孝廉的人。[12]谯(qiáo樵);今安徽亳县。曹操的故乡。精舍:指精致的书房。[13]底下之地:低洼之地,指瘠薄的土地。[14]泥水自蔽:意谓老于荒野,不求闻达。[15]都尉:官名,管军事,官阶相当于太守。[16]典军校尉:武官名,掌管近卫兵,多由皇帝亲信担任。中平五年(188),汉灵帝刘宏建立西园军,设置八校尉,以小黄门蹇硕为上军校尉,袁绍为中军校尉,曹操为典军校尉。[17]讨贼:指讨伐地方军阀和镇压农民起义军。[18]征西将军:东汉时授征西将军的有四人,他们对东汉王朝都立过功劳。曹操借此述志,表示愿做东汉王朝的功臣。[19]董卓之难:董卓原是凉州(今甘肃、宁夏一带)豪强,灵帝时任并州(今山西太原)牧。中平六年(189),汉灵帝死,少帝刘辩即位,外戚何进为了消灭宦官,召董卓领兵入洛阳,废少帝,立献帝刘协。董卓自封都尉和相国,操纵朝政。各州郡起兵反对,成立讨卓联军。[20]兴举义兵:指初平元年(190),关东各州郡纷纷起兵讨伐董卓,都自称“义兵”。曹操也在陈留郡己吾县(今河南省陈留县)招募五千人起兵讨董。董卓挟持献帝和数十万居民从洛阳迁都长安,沿路死人无数,洛阳被焚。初平三年,董卓被王允、吕布所杀。[21]汴水之战:初平元年(190),以袁绍为盟主的关东各州郡声称讨董,实各怀私利,又怕董卓兵强,不敢先进。曹操独率军西进,与董卓部将徐荣在荥阳的汴水(今名索河,在河南省荥阳县西南)一带交战,因兵少无援失败。曹操本人被流矢所中,连夜逃走。[22]扬州更募:曹操汴水战败后,与夏侯惇等到扬州重新召募兵丁。东汉末年,扬州的州治在今安徽省合肥,辖今江苏、安徽一带。[23]兖(yǎn眼)州:东汉十三州之一,辖今山东西南部和河南东部。[24]破降黄巾:初平三年(192),青州黄巾农民军起义攻入兖州,杀刺史刘岱。济北鲍信与兖州官吏迎曹操为兖州牧。曹操领兵攻黄巾军于寿张(今山东省东平县西南),追至济北,黄巾军三十万被迫投降。曹操从中挑选精壮,组成自己的强大军事力量,号为“青州兵”。[25]袁术:字公路,袁绍的异母弟,九江郡太守,东汉末年江淮一带世族豪强大军阀。僭(jiàn见)号:盗用皇帝称号。建安二年(197)袁术以九江太守称帝于寿春(今安徽省寿县)。九江:郡名,辖今江苏、安徽省南部和江西省。[26]露布:布告,宣示。[27]禽:同“擒”。建安二年(197)九月,袁术攻陈(今河南省淮阳县),曹操引兵击之,大胜,擒斩袁术的四个部将桥蕤(ruì锐)、李丰、梁纲、乐就。[28]解沮(jǔ举):瓦解崩溃。[29]袁绍:字本初,袁术之兄。建安四年(199)三月,消灭了公孙瓒,占有黄河以北的冀、青、幽、并四州,成为北方最强大的割据势力。[30]枭(xiāo消):即枭首,斩首而悬之示众。建安五年(200),曹操在官渡(今河南省中年县东北)之战中,以少胜多,消灭袁绍军的主力。两年后,袁绍病死。明年,其子袁谭、袁尚因争夺冀州互相攻杀,袁谭求援曹操,袁尚始退军。后袁谭背叛曹操。建安十年正月,曹操又出兵击杀其子袁谭,袁尚和他的次兄袁熙逃奔辽西乌桓。建安十二年五月,曹操北征乌桓。袁熙、袁尚又逃往辽东,九月为操部属公孙康所杀。曹操乃悬首示众。[31]刘表:字景升,汉皇族鲁恭王刘余的后代,东汉末豪强军阀。献帝初平(190—193)中任荆州刺吏。[32]乍前乍却:忽前忽后。意喻投机。据史载:官渡之战,袁绍向刘表求援,刘暗与勾结,未敢出兵。有人劝他归附曹操,他也持观望态度。[33]当州:当地,即荆州,辖今湖北、湖南等地。建安十三年(208)七月,曹操南征刘表,八月刘表病死,九月其幼子刘琮即以荆州降曹操。[34]“人臣”二句:建安十三年,汉献帝为了表彰曹操平定三郡乌桓的功绩,废太尉、司徒、司空三公,恢复西汉的丞相和御史大夫制度,任曹操为丞相。[35]不逊之志:不忠顺的想法。指代汉自立为皇帝。[36]垂称:垂名,称颂。[37]“《论语》云”四句:见《论语·泰伯篇》。[38]以大事小:以强大的诸侯来侍奉弱小的天子。曹操借用《论语》中的话,表示自己拥护东汉王朝,并无夺取帝位之心。[39]乐毅:战国燕昭王时名将,曾率赵、楚、韩、魏、燕五国军队破齐,攻下齐国七十余城,后封为昌国君。昭王死,惠王立,中了齐将田单的反间计,让骑劫代乐毅为将,乐毅恐留燕被害,于是投奔赵国。[40]赵王:赵惠文王。[41]徒隶:犯人和奴隶,此泛指地位低贱的人。[42]后嗣:后代,指燕惠王。以上“昔乐毅”以下一段,据《太平御览》卷四二○可知,系转引《史记》。然今本《史记》不载。[43]胡亥:秦始皇嬴政的小儿子,继始皇立,称二世。蒙恬(tiàn田):秦始皇时名将,秦统一六国后,他率兵三十万,北击匈奴,修筑长城。秦始皇死后,赵高伪造始皇遗诏,逼使蒙恬自杀。[44]三世:蒙恬祖父蒙骜、父亲蒙武、连自己共三代。均为秦国名将。[45]祖、父:指曹操的祖父曹腾和父亲曹嵩。曹腾在汉桓帝时任中常侍、大长秋(管理皇宫事宜的官),封费亭侯;养夏侯氏的孩子为子,即是曹嵩,汉灵帝时官至太尉。曹嵩生曹操。[46]子桓:曹操次子曹丕的字。[47]万年:死的代称。[48]肝鬲(gé革)之要:出自内心的至要之言。鬲,同“膈”,胸膈。[49]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弟,周成王叔。金縢(téng腾):《尚书·周书》篇名。其中记述武王病时,周公曾作祷辞祭告于神,请求代武王死,祭毕将祷词封藏在金縢柜中。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成王的另两个叔父管叔、蔡叔等诽谤周公篡位,引起成王怀疑。于是周公避居东都(现河南洛阳市)。后来成王启柜发现祷词,知其忠贞,大为感动,亲自迎回了周公。縢,封缄。金縢密封的金属柜。[50]便尔:就此。委捐:放弃,交出。[51]执事:指朝廷统率军队的主管权。[52]武平侯国:建安元年(196),献帝以曹操为大将军,封武平侯。武平,在今河南鹿邑县西。[53]为万安计:曹操此令公布后,据《魏书》记载:汉献帝在第二年,即建安十六年(211),封曹操之子曹植为平原侯,曹据为范阳侯,曹豹为饶阳侯。[54]介推(cuī摧):即介子推,春秋时晋国人,曾随晋公子重耳出亡十九年。后重耳回国即位,大封从亡诸臣。介子推不言己功,偕其母隐于绵山而死。后世又传说重耳曾烧山要他出来做官,他坚不出山,抱木被烧而死。[55]申胥:即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伍子胥率吴军伐楚,攻下郢都。申包胥求救于秦,痛哭七日,终于感动了秦哀公,求得救兵,击退吴军。楚昭王回到郢都,赏赐功臣。他避而逃走,不肯受赏。[56]威灵:指汉皇室祖宗的威武神灵。[57]钺(yuè月):古兵器,形似大斧,也是天子出征时的一种仪仗。皇帝授钺给主将,即象征代表天子出征。[58]推:指挥。[59]天助汉室:这是曹操表示不自居功的客气话。[60]四县:指武平、阳夏(jiǎ甲,今河南太康县)、柘(今河南柘城县北)、苦(hù户,今河南鹿邑县东)。[61]食户三万:受三万户人家所纳赋税的供养。[62]分损:减少,平息。

前出师表([三国·蜀]诸葛亮)

【作者小传】诸葛亮(181-234),字孔明,琅琊阳都(今山东省沂水县南)人。东汉末年,他避乱隐居在南阳隆中(今湖北省襄阳县西),“躬耕陇亩”,自比管仲、乐毅。汉献帝建安十二年(207),刘备屯兵新野(今河南省新野县),慕名前去邀他出来辅佐自己,凡三次才得相见。初次见面他就向刘备提出要取得荆、益二州为基业,东连孙权,北抗曹操的方针,这就是著名的“隆中对”。从此,他就辅助刘备,从事光复汉室的大业。章武三年(223),刘备在猇亭战败,病死白帝城,临终把后事嘱托给诸葛亮。后主刘禅继位后,蜀国军政大事,一应由他裁决。于是与孙吴重修旧好,结为盟国;亲征孟获,平定南中;整顿内政,充实军资,做好北伐中原的准备。建兴五年(227),北上屯驻汉中,连年北征,“攘除奸凶,兴复汉室”,直至公元二三四年,病死渭滨军中,兴复之业始终未能成功。

蜀汉灭亡后不久,陈寿纂集诸葛亮的遗文,编成《诸葛氏集》,凡二十四篇。但根据《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所列载的篇目看,许多篇现已不复存在。今传各种诸葛亮集,系后人从史传中采辑而成。

【题解】《前出师表》出自《三国志·蜀志》本传。当时为建兴五年,蜀汉已从刘备殂亡的震荡中恢复过来,外结孙吴,内定南中,励清吏政,兵精粮足;诸葛亮认为已有能力北伐中原,实现刘备匡复汉室的遗愿。于是,决意率军北进,准备征伐曹魏。临行上书后主刘禅,强调自己为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和临终托咐,以“讨贼兴复”作为自己的职责,并规劝后主采纳忠言,和辑臣吏,励志自振,使他能专心一致于北伐大业。

“表”是古代文体的一种,专为臣下对君王进行陈述求请时使用,类似的还有“章”、“奏”、“议”等。本文表达了作者审慎勤恳、以伐魏兴汉为己任的忠贞之志和诲诫后主不忘先帝遗愿的孜孜之意,情感真挚,文笔酣畅,是古代散文中的杰出作品。

【原文】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1],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2],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3]!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4],欲报之于陛下也[5]。诚宜开张圣听[6],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7];不宜妄自菲薄[8],引喻失义[9],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10],俱为一体,陟罚臧否[11],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12],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13],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14],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缺漏[15],有所广益。将军向宠[16],性行淑均[17],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18],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19]。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20],优劣得所。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21];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22]。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23]!侍中、尚书、长史、参军[24],此悉贞亮死节之臣[25],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26],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27]。先帝不以臣卑鄙[28],猥自枉屈[29],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30]。后值倾覆[31],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32],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33]。

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34];故五月渡沪[35],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36],攘除奸凶[37],兴复汉室,还于旧都[38]。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39],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选自中华书局版《诸葛亮集》

【译文】先帝创建王业还未完成一半就中途死去,现在天下三分鼎立,蜀汉是那么疲乏困顿,这真是有关生死存亡的时刻呵!然而朝庭里侍奉卫护陛下的大臣们,在内毫不懈怠;忠贞的将士,在外奋不顾身,那是因为大家在怀念先帝对他们不同一般的赏识,要向陛下表示报答之情啊!陛下实在应该广泛地听取大家的意见,以此来光大先帝留下的德行,也使大臣们坚贞为国的正气得到发扬;不可轻率地自己看轻自己而不加振作,言谈训谕时有失大义,以致把臣民向您尽忠规劝的言路也阻塞了。

内庭侍臣和相府官吏,都是一样为陛下效力的,凡是有所奖惩,不应该有差异。如果有做坏事触犯法令科条或忠心做好事的,应该交由有关官员评审应受什么处罚或受什么赏赐,以此来显示陛下处事的公正贤明;不可有所偏袒,使得宫中府中法令不一。

郭攸之、费祎、董允等,这些侍卫之臣,都是善良诚实的人,心志都是忠贞纯正的,所以先帝选拔出来留给陛下任用。臣下认为宫庭中事,无论大小,全都要询问他们,然后再执行,必定能够补救疏漏,扩大效益。

向宠将军品性善良公正,通晓军事,当初曾被任用过,先帝称赞他是个能人,所以大家酝酿着要推举他做中部督。臣下认为禁卫部队的事务,无论大小,全都由他过问,一定能使军队协调齐心,处置合宜,各得其所。

亲近贤良的臣子,疏远奸佞小人,前汉因此而兴旺强盛;亲近小人,疏远贤良的臣子,后汉因此而衰败覆灭。先帝活着的时候,每逢与臣下议论到这件事,没有不对桓、灵二帝的作为表示痛恨而发出叹息的。侍中郭攸之、费祎,尚书令陈震,长史张裔,参军蒋琬,都是坚贞坦诚,能以死报国的臣子,希望陛下亲近他们,信任他们;这样汉家天下的兴旺,可以数着日子来等待了。

臣下本来是个平民百姓,在南阳耕田为生,只求在乱世中能保全生命,不想向诸侯谋求高官厚禄和显赫的名声。先帝不因臣下低贱和少见识,不惜降低身份而三顾茅庐,向臣下询问天下大事。因此臣下为之感动,就答应为先帝效力。后来战事失败,臣下在败亡之际,接受了挽救危局的重任,到现在已有二十一年了!先帝知道臣下处事谨慎,所以在临死时把辅助陛下兴复汉室的大事交付给臣下。

接受先帝遗命以来,日日夜夜担心叹息,唯恐所托无所成就,从而有损先帝明于鉴察的声名;所以臣下在炎热的五月渡过泸水,深入到不毛之地。现在南方已平定,兵员装备已充足,该带领三军,北进克复中原。也许可以竭尽棉力,扫除凶残的奸贼,光复汉家江山,使长安、洛阳仍旧成为大汉王朝的首都。这就是臣下用来报答先帝,效忠于陛下的职责。至于权衡得失、掌握分寸,向陛下进忠言,那是郭攸之、费祎、董允他们的责任了。

希望陛下把讨伐曹魏,兴复汉室的大事交付给臣下,如果无所成就,就治臣下的罪,来禀告先帝在天之灵。如果没有劝勉陛下发扬圣德的忠言,那就要追究郭攸之、费祎、董允等人的怠惰之罪,公布他们的过失。陛下也应该自作打算,探求高明的道理,了解并接受忠正的言论,牢牢不忘先帝的遗愿,臣下这就感恩不浅了。

而今快要去远征,面对表文,不禁流下泪来,真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江建中)

【注释】[1]先帝:指蜀昭烈帝刘备。崩殂(cú粗阳):天子之死曰“崩”;殂,也是死的意思。[2]益州:汉行政区域十三刺史部之一,地有今四川省,甘肃省和陕西省一带,当时治所在成都。疲敝:贫弱。[3]诚:确实是。秋:时候,日子。古人多以“秋”称多事之时。[4]盖:发语词。[5]陛下:对皇帝的称词,表示不敢直接面对皇帝,而通过陛阶下的侍从转致的意思。[6]圣:古时对皇上的尊称。[7]恢弘:发扬使之扩大。[8]妄自菲薄:毫无理由地自己轻视自己。[9]失义:失当,不合大义。[10]宫中:指宫庭内朝中的亲近侍臣,如文中的侍中、侍郎之类。府中:指丞相府中的官吏,如文中的长史、参军等。[11]陟(zhì秩):升官进位。臧否(zāng pǐ脏匹):好坏、善恶。[12]犯科:触犯法律中的科条。[13]有司:有关的专管官署或官吏。[14]侍中、侍郎:都是皇帝左右的亲近侍臣,不仅随从出入,还备顾问。侍郎,即黄门侍郎。郭攸之:南阳人,性和顺,先后与费祎、董允同为侍中。费祎(yī衣):字文伟,江夏鄳(盲men)人,后主即位时为黄门侍郎,后迁侍中,位至大将军,录尚书事。延熙十年,被魏降人郭偱刺死。董允:字休昭,后主即位时为黄门侍郎,寻迁侍中,以能抑制宦官黄皓,对后主多有匡助,以侍中兼尚书令。[15]裨(闭b涸鲆妗#16]向宠:蜀大臣向朗的兄子,后主时先后任中部督和中领军。[17]淑均:善良公平。[18]试用于昔日:指向宠曾随刘备伐吴,秭归兵败,唯他的营垒得到保全。[19]举宠为督:当时蜀大臣拟推举向宠为中部督,主管宫廷禁军的事务。[20]行阵:指部队。[21]先汉:犹言前汉,西汉。[22]后汉:指东汉。[23]桓:东汉桓帝刘志。灵:东汉灵帝刘宏。[24]侍中:指郭攸之和费祎。尚书:协助皇帝处理公文政务的官吏,此指陈震。长史:丞相府主要佐官,此指张裔。参军:丞相府主管军务的佐官,此指蒋琬,诸葛亮死后继为尚书令,统领国事。[25]贞亮:坚贞诚实。亮,忠诚坦白。[26]南阳:汉郡名,治所在宛(今河南省南阳市)。[27]闻达:有名声。[28]卑鄙:地位低下,少见识。[29]猥(wěi伟):谦词。谦卑地。枉屈:屈尊的意思。[30]驱驰:喻为人效劳。[31]值:遇上。倾覆:指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侵荆州时,刘备在当阳长坂被击破一事。[32]这两句指刘备当阳兵败,退至夏口(在今湖北省武汉市),派诸葛亮到孙权处求助,开始孙刘的第一次联合。[33]寄:托付。这句指刘备东伐孙吴,在秭归被吴将陆逊击败,退居白帝。章武三年(223)四月,刘备病死永安宫(故址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临终托孤于诸葛亮,要他辅助后主刘禅,讨魏兴汉。[34]伤:有损。[35]五月渡泸:建兴三年(225)南中诸郡反叛,诸葛亮率军出征,渡过泸水,平定南中四郡。泸,泸水,即金沙江。[36]驽钝:这里以劣马(驽)和不锋利的刀(钝)来比喻才能的平庸。[37]奸凶:指曹魏。[38]旧都:指汉朝曾建都的长安和洛阳。[39]慢:失职。

后出师表([三国·蜀]诸葛亮)

【题解】《后出师表》是《前出师表》的姊妹篇,写于建兴六年(228)。由于《三国志》本传中不载,《文选》里也不见选录,而是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在注文中引自张俨《默记》,所以,有人认为此表是伪作。但也有人认为,从体例文风来看,后表与前表并无二致;而且《三国志·吴志·诸葛恪传》中,诸葛恪说:“近见家叔父表陈与贼争竞之计,未尝不喟然叹息也。”所指可能即系后表。

《后出师表》作于第一次北伐失败之后,大臣们对再次北出征伐颇有异议。诸葛亮立论于汉贼不两立和敌强我弱的严峻事实,向后主阐明北伐不仅是为实现先帝的遗愿,也是为了蜀汉的生死存亡,不能因“议者”的不同看法而有所动摇。正因为本表涉及军事态势的分析,事关蜀汉的安危,其忠贞壮烈之气,似又超过前表。表中“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之句,正是作者在当时形势下所表露的坚贞誓言,令人读来肃然起敬。

【原文】先帝虑汉、贼不两立[1],王业不偏安[2],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3]?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4]。宜先入南[5]。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6];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得偏全于蜀都[7],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8]。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9],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10]。谨陈其事如左:

高帝明并日月[11],谋臣渊深[12],然涉险被创[13],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14],而欲以长计取胜[15],坐定天下[16],此臣之未解一也[17]。

刘繇、王朗各据州郡[18],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19],遂并江东[20],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计,殊绝于人[21],其用兵也,仿佛孙、吴[22],然困于南阳[23],险于乌巢[24],危于祁连[25],偪于黎阳[26],几败北山[27],殆死潼关[28],然后伪定一时耳[29]。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30],四越巢湖不成[31],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32],委任夏侯而夏侯败亡[33],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汉中[34],中间期年耳[35],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36],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37]。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分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38]?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今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难平者[39],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40],当此时,曹操拊手[41],谓天下以定[42]。然后先帝东连吴越[43],西取巴蜀[44],举兵北征,夏侯授首[45],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46],秭归蹉跌[47],曹丕称帝[48]。凡事如是,难可逆见[49]。臣鞠躬尽力[50],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51],非臣之明所能逆覩也[52]。

——选自中华书局版《诸葛亮集》

【译文】先帝考虑到蜀汉和曹贼不能并存,帝王之业不能苟且偷安于一地,所以委任臣下去讨伐曹魏。以先帝那样的明察,估量臣下的才能,本来就知道臣下要去征讨敌人,是能力微弱而敌人强大的。但是,不去讨伐敌人,王业也是要败亡的;是坐而待毙,还是主动去征伐敌人呢?因此委任臣下,一点也不犹疑。

臣下接受任命的时候,睡不安稳,食无滋味。想到要去北伐,应该先南征。所以五月里竟渡过泸水,深入不毛之地,两天才能吃上一餐;臣下不是不爱惜自己呵,而是看到帝王之业不可能局处在蜀地而得以保全,所以冒着危险,来执行先帝的遗愿,可是争议者说这不是上策。目前敌人恰好在西面疲于对付边县的叛乱,东面又要竭力去应付孙吴的进攻,兵法要求趁敌方劳困时发动进攻,当前正是赶快进军的时机呵!现在谨将这些事陈述如下:

高祖皇帝的明智,可以和日月相比,他的谋臣见识广博,谋略深远,但还是要经历艰险,身受创伤,遭遇危难然后才得安定。现在,陛下及不上高祖皇帝,谋臣也不如张良、陈平,而想用长期相持的战略来取胜,安安稳稳地平定天下,这是臣所不能理解的第一点。

刘繇、王朗,各自占据州郡;在议论安守策略时,动辄引用古代圣贤的话,大家疑虑满腹,胸中充斥着惧难;今年不出战,明年不征讨,让孙策安然强大起来,终于并吞了江东,这是臣下所不能理解的第二点。

曹操的智能谋略,远远超过别人,他用兵好象孙武、吴起那样,但是在南阳受到窘困,在乌巢遇上危险,在祁山遭到厄难,在黎阳被敌困逼,几乎惨败在北山,差一点死在潼关,然后才得僭称国号于一时。何况臣下才能低下,而竟想不冒艰险来平定天下,这是臣下所不能理解的第三点。

曹操五次攻打昌霸而攻不下;四次想跨越巢湖而未成功,任用李服,而李服密谋对付他;委用夏侯渊,而夏侯渊却败死了。先帝常常称赞曹操有能耐,可还是有这些挫败,何况臣下才能低劣,怎能保证一定得胜呢?这是臣下所不能理解的第四点。

自从臣下进驻汉中,已一周年了,期间就丧失了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将领及部曲将官、屯兵将官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等士卒一千余人。这些都是几十年内从各处积集起来的精锐力量,不是一州一郡所能拥有的;如果再过几年,就会损失原有兵力的三分之二,那时拿什么去对付敌人呢?这是臣下所不能理解的第五点。

现在百姓贫穷兵士疲乏,但战争不可能停息;战争不能停息,那末耽在那里等待敌人来进攻和出去攻击敌人,其劳力费用正是相等的。不趁此时去出击敌人,却想拿益州一地来和敌人长久相持,这是臣下所不能理解的第六点。

最难于判断的,是战事。当初先帝兵败于楚地,这时候曹操拍手称快,以为天下已经平定了。但是,后来先帝东面与孙吴连和,西面取得了巴蜀之地,出兵北伐,夏侯渊掉了脑袋;这是曹操估计错误。看来复兴汉室的大业快要成功了。但是,后来孙吴又违背盟约,关羽战败被杀,先帝又在秭归遭到挫败,而曹丕就此称帝。所有的事都是这样,很难加以预料。臣下只有竭尽全力,到死方休罢了。至于伐魏兴汉究竟是成功是失败,是顺利还是困难,那是臣下的智力所不能预见的。(江建中)

【注释】 [1]汉:指蜀汉。贼:指曹魏。古时往往把敌方称为贼。[2]偏安:指王朝局处一地,自以为安。[3]孰与:谓两者相比,应取何者。[4]惟:助词。[5]入南:指诸葛亮深入南中,平定四郡事。[6]并日:两天合作一天。[7]顾:这里有“但”的意思。蜀都:此指蜀汉之境。[8]议者:指对诸葛亮决意北伐发表不同意见的官吏。[9]这两句指建兴六年(228)诸葛亮初出祁山(在今甘肃省礼县东)时,曹魏西部的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变,牵动关中局势:在魏、吴边境附近的夹石(今安徽省桐城县北),东吴大将陆逊击败魏大司马曹休两事。[10]进趋:快速前进。[11]高帝:刘邦死后的谥号为“高皇帝”。并:平列。[12]渊深:指学识广博,计谋高深莫测。[13]被创:受创伤。这句说:刘邦在楚汉战争中,屡败于楚军,公元前二○三年,在广武(今河南省荥阳县)被项羽射伤胸部:在汉朝初建时,因镇压各地的叛乱而多次出征,公元前一九五年又曾被淮南王英布的士兵射中;公元前二○○年在白登山还遭到匈奴的围困。[14]良:张良,汉高祖的著名谋士,与萧何、韩信被称为“汉初三杰”。平:陈平,汉高祖的著名谋士。后位至丞相。[15]长计:长期相持的打算。[16]坐:安安稳稳。[17]未解:不能理解。胡三省认为“解”应读作“懈”,未解,即未敢懈怠之意。两说皆可通。[18]刘繇(yóu由):字正礼,东汉末年任扬州刺史,因受淮南大军阀袁术的逼迫,南渡长江,不久被孙策攻破,退保豫章(今江西省南昌市),后为豪强笮融攻杀。《三国志·吴书》有传。王朗:字景兴,东汉末年为会稽(治所在今浙江省绍兴市)太守,孙策势力进入江浙时,兵败投降,后为曹操所征召,仕于曹魏。[19]孙策:字伯符,孙权的长兄。父孙坚死后,借用袁术的兵力,兼并江南地区,为孙吴政权的建立打下基础,不久遇刺身死。[20]江东:指长江中下游地区。[21]殊绝:极度超出的意思。[22]孙:指孙武,春秋时人,曾为吴国将领,善用兵,著有兵法十三篇。吴:指吴起,战国时秦大将,在统一战争中屡建战功。[23]困于南阳:建安二年(197)曹操在宛城(今河南省南阳市,汉时南阳郡的治所)为张绣所败,身中流矢。[24]险于乌巢:建安五年(200),曹操与袁绍在官渡相持,因乏粮难支,在荀攸等人的劝说下,坚持不退,后焚烧掉袁绍在乌巢所屯的粮草,才得险胜。[25]危于祁连:这里的“祁连”,据胡三省说,可能是指邺(在今河北省磁县东南)附近的祁山,当时(204)曹操围邺,袁绍少子袁尚败守祁山(在邺南面),操再败之,并还围邺城,险被袁将审配的伏兵所射中。[26]偪(bì逼)于黎阳:建安七年(202)五月,袁绍死,袁谭、袁尚固守黎阳(今河南浚县东),曹操连战不克。[27]几败北山:事不详。可能指建安二十四年(219),曹操率军出斜谷,至阳平北山(今陕西沔县西),与刘备争夺汉中,备据险相拒,曹军心涣,遂撤还长安。[28]殆死潼关:建安十六年(211),曹操与马超、韩遂战于潼关,在黄河边与马超军遭遇,曹操避入舟中,马超骑兵沿河追射之。殆,几乎。[29]伪定:此言曹氏统一北中国,僭称国号。诸葛亮以蜀汉为正统,因斥曹魏为“伪”。[30]昌霸:又称昌豨。建安四年(199),刘备袭取徐州,东海昌霸叛曹,郡县多归附刘备。[31]四越巢湖:曹魏以合肥为军事重镇,巢湖在其南面。而孙吴在巢湖以南长江边上的须濡口设防,双方屡次在此一带作战。[32]李服:建安四年,车骑将军董承根据汉献帝密诏,联络将军吴子兰、王服和刘备等谋诛曹操,事泄,董承、吴子兰、王服等被杀。据胡三省云:“李服,盖王服也。”[33]夏侯:指夏侯渊。曹操遣夏侯渊镇守汉中。刘备取得益州之后,于建安二十四年出兵汉中,蜀将黄忠于阳平关定军山(今陕西省沔县东南)击杀夏侯渊。[34]汉中:郡名,以汉水上流(沔水)流经而得名,治所在南郑(今陕西省汉中县东)。[35]期(jì寄)年:一周年。[36]赵云、阳群等都是蜀中名将。曲长、屯将是部曲中的将领。[37]突将、无前:蜀军中的冲锋将士。賨(cóng丛)叟、青羌:蜀军中的少数民族部队。散骑、武骑:都是骑兵的名号。[38]图:对付。[39]夫:发语词。平:同“评”,评断。[40]败军于楚:指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大军南下,刘备在当阳长坂被击溃事。当阳属古楚地,故云。[41]拊手:拍手。[42]以定:已定,以,同“已”。[43]本句指刘备遣诸葛亮去江东连和,孙刘联军在赤壁大破曹军。[44]本句指建安十六年(211)刘备势力进入刘璋占据的益州,后来攻下成都,取得巴蜀地区。[45]授首:交出脑袋。参见前注[33]。[46]关羽:字云长,蜀汉大将,刘备入川时,镇守荆州,建安二十四年,他出击曹魏,攻克襄阳,擒于禁,斩庞德,威震中原。孙权趁机用吕蒙计谋偷袭荆州,擒杀关羽父子。[47]本句指刘备因孙权背盟,袭取荆州,杀害关羽,就亲自领兵伐吴,在秭归(在今湖北省宜昌市北)被吴将陆逊所败。蹉跌,失坠,喻失败。[48]曹丕:字子桓,曹操子。在公元220年废汉献帝为山阳公,建立魏国,是为魏文帝。[49]逆见:预见,预测。[50]鞠躬尽力:指为国事用尽全力。一作“鞠躬尽瘁”。[51]利钝:喻顺利或困难。[52]覩(dǔ赌):亦即“逆见”,预料。

洛神赋([三国·魏]曹植)

【作者小传】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第三子,曹丕之弟,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封陈王,谥曰思,世因又称陈思王。植少有才华,长于军旅。《魏志》本传载其“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颇得曹操宠爱,曾拟立为太子,后因“任性而行,不自彫”而罢。及曹丕、曹叡相继为帝,植倍受猜忌,“十一年中而三徙都”,虽屡次上疏欲为国效力而不得,终郁郁寡欢,发疾而卒,年仅四十一岁。曹植的文学成就甚高。其诗以五言为主,题材广,形式多,意象生动,语言精美,是建安诗作的杰出代表。《诗品》称其“骨气奇高,词采华茂”。其赋婉丽多姿,或言神寄情,或托物寓意,对魏晋南北朝抒情小赋的兴盛起有重要的倡导作用。其文以前期书信、杂论及后期表疏为佳,叙事议论大多文采斐然,妙趣横生。后世文人对曹植极为推重。有《曹子建集》十卷,现存最早版本为南宋嘉定六年刻本。

【题解】《洛神赋》是曹植久负盛名的代表作。最初见于萧统《文选》。据序称,此赋系曹植于黄初三年(222)入朝后归济洛川,因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而作。蔡邕《述行赋》云“乘舫舟泝湍流兮,浮清波以横厉。想宓妃之灵光兮,神幽隐而潜翳”,殆为此赋所本。赋首纪归程,次摹洛神,继怅道殊,末怀哀恋。其对洛神的描写虽借鉴宋玉的《神女赋》,却多用比喻烘托,形象愈见鲜明飘逸。且情思绻缱,寄托遥深。此赋旧有“感甄”之说,谓植曾求甄氏女,后女为曹丕所得,及卒,植思而赋之,故又名《感甄赋》。或以为植借此寄托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以抒壮志不伸之意,“亦屈子之志也”(《义门读书记》)。《洛神赋》在历史上影响极大。除诗文传诵外,晋王献之有墨宝传世,顾恺之有丹青留人,明汪道昆有杂剧搬演,可见其为后人倾慕之至。

【原文】黄初三年[1],余朝京师[2],还济洛川[3]。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4]。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5],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6],言归东藩[7],背伊阙[8],轘辕[9],经通谷[10],陵景山[11]。日既西倾,车殆马烦[12]。尔乃税驾乎蘅皋[13],秣驷乎芝田[14],容与乎阳林[15],流盼乎洛川[16]。于是精移神骇[17],忽焉思散[18]。俯则未察,仰以殊观[19]。覩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20]:“尔有觌于彼者乎[21]?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22]!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23],婉若游龙[24]。荣曜秋菊,华茂春松[25]。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26]。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27];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28]秾纤得中[29],修短合度[30]。肩若削成,腰如束素[31]。延颈秀项[32],皓质呈露[33]。芳泽无加,铅华弗御[34]。云髻峨峨[35],修眉连娟[36]。丹唇外朗,皓齿内鲜[37]。明眸善睐[38],靥辅承权(39]。瑰姿艳逸[40],仪静体闲[41]。柔情绰态[42],媚于语言。奇服旷世[43],骨像应图[44]。披罗衣文璀灿兮[45],

珥瑶碧之华琚[46]。戴金翠之首饰[47],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48],曳雾绡之轻裾[49]。微幽兰之芳蔼兮[50],步踟蹰于山隅[51]。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52]。左倚采旄[53],右阴桂旗[54]。攘皓腕于神浒兮[55],采湍濑之玄芝[56]。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57]。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58]。愿诚素之先达兮[59],解玉珮以要之[60]。嗟佳人之信修兮[61],羌习礼而明诗[62]。抗琼珶以和予兮[63],指潜渊而为期[64]。执眷眷之款实兮[65],惧斯灵之我欺[66]。感交甫之弃言兮[67],怅犹豫而狐疑[68]。收和颜而静志兮[69],申礼防以自持[70]。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71]。神光离合[72],乍阴乍阳[73]。竦轻躯以鹤立[74],若将飞而未翔。践椒途之郁烈[75],步蘅薄而流芳[76]。超长吟以永慕兮[77],声哀厉而弥长[78]。尔乃众灵杂沓[79],命俦啸侣[80]。或戏清流,或翔神渚[81],或采明珠,或拾翠羽[82]。从南湘之二妃[83],携汉滨之游女[84]。叹瓠瓜之无匹兮[85],咏牵牛之独处[86]。扬轻袿之猗靡兮[87],翳修袖以延伫[88]。体迅飞凫[89],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90]。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91],若往若还。转盼流精[92],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93]。华容婀娜[94],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95],川后静波[96]。冯夷鸣鼓[97],女娲清歌[98]。腾文鱼以惊乘[99],鸣玉銮以偕逝[100]。六龙俨其齐首[101],戴云车之容裔[102]。鲸鲵踊而夹毂[103],水禽翔而为卫[104]。于是越北沚[105],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106]。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107]。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108]。抗罗袂以掩涕兮[109],泪流襟之浪浪[110]。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111],献江南之明珰[112]。虽潜处于太阴[113],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114],怅神宵而蔽光[115]。

于是背下陵高[116],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117],御轻舟而上溯[118]。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119]。夜耿耿而不寐[120],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121]。揽騑辔以抗策[122],怅盘桓而不能去[123]。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本《曹植集校注》

【译文】黄初三年,我来到京都朝觐,归渡洛水。古人曾说此水之神名叫宓妃。因有感于宋玉对楚王所说的神女之事,于是作了这篇赋。赋文云:

我从京都洛阳出发,向东回归封地鄄城,背着伊阙,越过轘辕,途经通谷,登上景山。这时日已西下,车困马乏。于是就在长满杜蘅草的岸边卸了车,在生着芝草的地里喂马。自己则漫步于阳林,纵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于是不觉精神恍惚,思绪飘散。低头时还没有看见什么,一抬头,却发现了异常的景象,只见一个绝妙佳人,立于山岩之旁。我不禁拉着身边的车夫对他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那是什么人,竟如此艳丽!”车夫回答说:“臣听说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然而现在君王所看见的,莫非就是她!她的形状怎样,臣倒很想听听。”

我告诉他说:“她的形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她时隐时现象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远而望之,明洁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而视之,鲜丽如绿波间绽开的新荷。她体态适中,高矮合度,肩窄如削,腰细如束,秀美的颈项露出白皙的皮肤。既不施脂,也不敷粉,发髻高耸如云,长眉弯曲细长,红唇鲜润,牙齿洁白,一双善于顾盼的闪亮的眼睛,两个面颧下甜甜的酒窝。她姿态优雅妩媚,举止温文娴静,情态柔美和顺,语辞得体可人。洛神服饰奇艳绝世,风骨体貌与图上画的一样。她身披明丽的罗衣,带着精美的珮玉。头戴金银翡翠首饰,缀以周身闪亮的明珠。她脚著饰有花纹的远游鞋,拖着薄雾般的裙裾,隐隐散发出幽兰的清香,在山边徘徊倘佯。忽然又飘然轻举,且行且戏,左面倚着彩旄,右面有桂旗庇荫,在河滩上伸出素手,采撷水流边的黑色芝草。

我钟情于她的淑美,不觉心旌摇曳而不安。因为没有合适的媒人去说情,只能借助微波来传递话语。但愿自己真诚的心意能先于别人陈达,我解下玉珮向她发出邀请。可叹佳人实在美好,既明礼义又善言辞,她举着琼玉向我作出回答,并指着深深的水流以为期待。我怀着眷眷之诚,又恐受这位神女的欺骗。因有感于郑交甫曾遇神女背弃诺言之事,心中不觉惆怅、犹豫和迟疑,于是敛容定神,以礼义自持。

这时洛神深受感动,低回徘徊,神光时离时合,忽明忽暗。她象鹤立般地耸起轻盈的躯体,如将飞而未翔;又踏着充满花椒浓香的小道,走过杜蘅草丛而使芳气流动。忽又怅然长吟以表示深沉的思慕,声音哀惋而悠长。于是众神纷至杂沓,呼朋引类,有的戏嬉于清澈的水流,有的飞翔于神异的小渚,有的在采集明珠,有的在俯拾翠鸟的羽毛。洛神身旁跟着娥皇、女英南湘二妃,她手挽汉水之神,为瓠瓜星的无偶而叹息,为牵牛星的独处而哀咏。时而扬起随风飘动的上衣,用长袖蔽光远眺,久久伫立;时而又身体轻捷如飞凫,飘忽游移无定。她在水波上行走,罗袜溅起的水沫如同尘埃。她动止没有规律,象危急又象安闲;进退难以预知,象离开又象回返。她双目流转光亮,容颜焕发泽润,话未出口,却已气香如兰。她的体貌婀娜多姿,令我看了茶饭不思。

在这时风神屏翳收敛了晚风,水神川后止息了波涛,冯夷击响了神鼓,女娲发出清泠的歌声。飞腾的文鱼警卫着洛神的车乘,众神随着叮当作响的玉鸾一齐离去。六龙齐头并进,驾着云车从容前行。鲸鲵腾跃在车驾两旁,水禽绕翔护卫。车乘走过北面的沙洲,越过南面的山冈,洛神转动白洁的脖颈,回过清秀的眉目,朱唇微启,缓缓地陈诉着往来交接的纲要。只怨恨人神有别,彼此虽然都处在盛年而无法如愿以偿。说着不禁举起罗袖掩面而泣,止不住泪水涟涟沾湿了衣襟,哀念欢乐的相会就此永绝,如今一别身处两地,不曾以细微的柔情来表达爱慕之心,只能赠以明珰作为永久的纪念。自己虽然深处太阴,却时时怀念着君王。洛神说毕忽然不知去处,我为众灵一时消失隐去光彩而深感惆怅。

于是我舍低登高,脚步虽移,心神却仍留在原地。余情绻缱,不时想象着相会的情景和洛神的容貌;回首顾盼,更是愁绪萦怀。满心希望洛神能再次出现,就不顾一切地驾着轻舟逆流而上。行舟于悠长的洛水以至忘了回归,思恋之情却绵绵不断,越来越强,以至整夜心绪难平无法入睡,身上沾满了浓霜直至天明。我不得已命仆夫备马就车,踏上向东回返的道路,但当手执马缰,举鞭欲策之时,却又怅然若失,徘徊依恋,无法离去。(曹明纲)

【注释】[1]黄初:魏文帝曹丕年号,公元220—226年。[2]京师:京城,指魏都洛阳。按曹植黄初三年朝京师事不见史载,《文选》李善注以为系四年之误。[3]济:渡。洛川:即洛水,源出陕西,东南入河南,经洛阳。[4]斯水:指洛川。宓妃:相传为宓羲氏之女,溺死于洛水为神。《离骚》:“我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5]“感宋玉”句:宋玉有《高唐》、《神女》二赋,皆言与楚襄王对答梦遇巫山神女事。[6]京域:京都(指洛阳)地区。[7]言:发语词。东藩:古代天子封建诸侯,如藩篱之卫皇室,因称诸侯国为藩国。[魏志》本传:“(黄初)三年,立为鄄城王。”鄄城(即今山东鄄城县)在洛阳东北,故称东藩。[8]伊阙:山名,即阙塞山、龙门山。《水经注·伊水注》:“昔大禹疏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北流,故谓之伊阙矣。”山在洛阳南,曹植东北行,故曰背。[9]轘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县东南。《元和郡县志》:“道路险阻,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曰轘辕。”[10]通谷:山谷名。华延《洛阳记》:“城南五十里有大谷,旧名通谷。”[11]陵:登。景山: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县南。[12]殆:通“怠”,懈怠。《商君书·农战》:“农者殆则土地荒。”烦:疲乏。[13]尔乃:承接连词,犹言“于是就”。税驾:犹停车。税,舍、置。驾,车乘总称。蘅皋:生着杜蘅(香草)的河岸。[14]秣驷:喂马。驷,一车四马,此泛指驾车之马。芝田:《十洲记》:“钟山在北海,仙家数千万,耕田种芝草。”一说为地名,即河南巩县西南的芝田镇。[15]容与:悠然安闲貌。阳林:地名,一作“杨林”,因多生杨树而名。[16]流盼:目光流转顾盼。盼一作“眄”,旁视。[17]精移神骇:谓神情恍惚。移,变。骇,散。[18]忽焉:急速貌。[19]以:而。殊观:所见殊异。[20]援:以手牵引。御者:车夫。[21]觌(dí敌):看见。[22]无乃:犹言莫非。[23]翩:鸟疾飞貌,此引申为飘忽摇曳。惊鸿:惊飞的鸿雁。[24]婉:蜿蜒曲折。此句本宋玉《神女赋》:“婉若游龙乘云翔。”[25]荣:丰盛。华:华美。二句形容洛神容光焕发,肌体丰盈。[26]飘飖:动荡不定。回:旋转。[27]皎:洁白光亮。[28]迫:靠近。灼:鲜明灿烂。芙蓉:一作“芙蕖”,荷花。渌(lù路):水清貌。[29]秾:花木繁盛。此指人体丰腴。纤:细小。此指人体苗条。[30]修:长。度:标准。此句即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之意。[31]素:白细丝织品。句本宋玉《登徒子好色赋》。[32]延、秀:均指长。项:后颈。[33]皓:洁白。句本司马相如《美人赋》。[34]铅华:粉。古代烧铅成粉,故称铅华。弗御:不施。御,进。[35]云髻:发髻如云。峨峨:高耸貌。[36]连娟:又作“联娟”,微曲貌。[37]朗:明润。鲜:光洁。[38]眸:目瞳子。睐:顾盼。[39]靥(yè谒)辅:一作“辅靥”,即今所谓酒窝。权:颧骨。《淮南子·说林》:“靥辅在颊则好。”[40]轘:同瑰,奇妙。宋玉《神女赋》:“瓌姿玮态。”艳逸:艳丽飘逸。[41]仪:仪态。闲:娴雅。宋玉《神女赋》:“志解泰而体闲。”[42]绰:宽缓。[43]奇服:奇丽的服饰。屈原《九章·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旷世:犹言举世无匹。旷,空。[44]骨像:骨格形貌。应图:指与画中人相当。[45]璀灿:鲜明貌。一说为衣动声。[46]珥:珠玉耳饰。此用作动词,作佩戴解。瑶碧:美玉。华琚:刻有花纹的佩玉。[47]翠:翡翠。首饰:指钗簪一类饰物。[48]践:穿,着。远游:鞋名。繁钦《定情诗》:“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文履:饰有花纹图案的鞋。刘桢《鲁都赋》:“纤纤丝履,灿烂鲜新;表以文组,缀以朱蠙。”疑即咏此。[49]曳:拖。雾绡:轻薄如的绡。绡:生丝。裾:裙边。[50]微:隐。芳蔼:芳香浓郁。[51]踟蹰:徘徊。隅:角。[52]纵体:轻举貌。遨:游。[53]采旄:采旗。旄,旗竿上旄牛尾饰物。[54]桂旗:以桂木为竿之旗。屈原《九歌·山鬼》:“辛夷车兮结桂旗。”[55]攘:此指揎袖伸出。神浒:为神所游之水边地。浒,水边泽畔。[56]湍濑:石上急流。玄芝:黑芝草。《抱朴子·仙药》:“芝生于海隅名山及岛屿之涯……黑者如泽漆。”[57]振荡:形容心动荡不安。怡:悦。[58]微波:一说指目光,亦通。[59]诚素:真诚的情意。素,同愫。[60]要(yāo腰):同邀,约请。[61]信修:确实美好。张衡《思玄赋》:“伊中情之信修兮,慕古人之贞节。”[62]羌:发语词。习礼:懂得礼法。明诗:善于言辞。[63]抗:举起。琼珶:美玉。和:应答。[64]潜渊:深渊,指洛神所居之地。期:会。[65]眷眷:通“睠睠”,依恋貌。款实:诚实。[66]斯灵:此神,指宓妃。我欺:即欺我。[67]交甫:郑交甫。《神仙传》:“切仙一出,游于江滨,逢郑交甫。交甫不知何人也,目而挑之,女遂解佩与之。交甫行数步,空怀无佩,女亦不见。”弃言:背弃信言。[68]狐疑:疑虑不定。相传狐性多疑,渡水时且听且过,因称狐疑。[69]收和颜:收敛笑容。静志:镇定情志。[70]申:施展。礼防:《礼记·坊记》:“夫礼坊民所淫,……故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相见,恐男女无别也。”坊与防通。防,障。自持:自我约束。[71]徙倚:犹低回。[72]神光:围绕于神四周的光芒。[73]乍阴乍阳:忽暗忽明。此承上句而言,离则阴,合则阳。[74]竦(sǒng悚):耸。鹤立:形容身躯轻盈飘举,如鹤之立。[75]椒途:涂有椒泥的道路。椒,花椒,有浓香。[76]蘅薄:杜蘅丛生地。[77]超:惆怅。永慕:长久思慕。[78]厉:疾。弥:久。[79]杂沓:众多貌。[80]命俦啸侣:犹呼朋唤友。俦,伙伴、同类。[81]渚:水中高地。[82]翠羽:翠鸟的羽毛。古人多用以为饰。[83]南湘之二妃:指娥皇和女英。据刘向《列女传》载,尧以长女娥皇和次女女英嫁舜,后舜南巡,死于苍梧。二妃往寻,死江湘间,为湘水之神。[84]汉滨之游女:汉水之神。《诗·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薛君《韩诗章句》:“游女,汉神也。”[85]瓠瓜:星名,又名天鸡,在河鼓星东。无匹:无偶。阮瑀《止欲赋》:“伤匏瓜之无偶,悲织女之独勤。”[86]牵牛:星名,又名天鼓,与织女星各处河鼓之旁。相传每年七月七日乃得一会。[87]袿:今作褂。刘熙《释名》:“妇人上服曰袿。其下垂者,上广下狭如刀圭也。”猗靡:随风飘动貌。[88]翳:遮蔽。延伫:久立。[89]凫:野鸭。[90]陵:踏。尘:指细微四散的水沫。[91]难期:难料。[92]盼:《文选》作“眄”,斜视。流精:形容目光流转而有光彩。[93]幽兰:形容气息香馨如兰。[94]婀娜:轻盈柔美貌。[95]屏翳:传说中的众神之一,司职说法不一,或以为是云师(《吕氏春秋》),或以为是雷师(韦昭),或以为是雨师(《山海经》、王逸等)。而曹植认为是风神,其《诘洛文》云“河伯典泽,屏翳司风”。[96]川后:旧说即河伯,似有误,俟考。[97]冯夷:河伯名。《青令传》:“河伯,华阴潼乡人也,姓冯名夷。”又《楚辞》王逸注引《抱朴子·释鬼》:“冯夷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为河伯。”[98]女娲:传说中的女神,《世本》谓其始作笙簧,故此曰“女娲清歌”。[99]文鱼《山海经·西山经》:“秦器之山,濩水出焉,……是多鳐鱼,状如鲤鱼,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东海,以夜飞。”惊:当从《文选》作“警”。《文选》李善注:“警,戒也。文鱼有翅能飞,故使警乘。”[100]玉銮:鸾鸟形玉制车铃,动则发声。偕逝:俱往。[101]六龙:相传神出游多驾六龙。俨:矜持庄重貌。齐首:谓六龙齐头并进。[102]云车:相传神以云为车。《博物志》:“汉武帝好道,七月七日夜漏七刻,西王母乘紫云车来。”容裔:舒缓安详貌。[103]鲸鲵(ní泥):即鲸鱼。水栖哺乳动物,雄曰鲸,雌曰鲵。毂(gú谷):车轮中用以贯轴的圆木。此指车。[104]为卫:作为护卫。[105]沚:水中小块陆地。[106]纡:回。素领:白皙的颈项。清扬:形容女性清秀的眉目。扬一作“阳”。《诗·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阳婉兮。”[107]交接:结交往来。[108]莫当:无匹,无偶。《汉书·司马相如传》颜师古注:“当,对偶也。”[109]抗:举。袂:袖。曹植《叙愁赋》:“扬罗袖而掩涕”,与此句同意。[110]浪浪:水流不断貌。[111]效爱:致爱慕之意。[112]明珰:以明月珠作的耳珰。《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耳著明月珰113]太阴:众神所居之处,与上文“潜渊”义近。[114]不悟:不知。舍:止。[115]宵:通“消”,消失。一作“霄”。蔽光:隐去光彩。[116]背下:离开低地。陵高:登上高处。[117]灵体:指洛神。[118]上溯:逆流而上。[119]绵绵:连续不断貌。[120]耿耿:心绪不安貌。[121]东路:回归东藩之路。[122]騑:车旁之马。古代驾车称辕外之马为騑或骖,此泛指驾车之马。辔:马缰绳。抗策:犹举鞭。[123]盘桓:徘徊不进貌。

 

与山巨源绝交书([三国·魏]嵇康)

【作者小传】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县(今安徽省宿县西南)人。“竹林七贤”之一。曾为中散大夫,故世称嵇中散。他是曹魏宗室的女婿,学问渊博,而性格刚直,疾恶如仇。因拒绝与当时掌权的司马氏合作,对他们标榜的虚伪礼法加以讥讽和抨击,直接触犯了打着礼教板幌子的谋夺曹氏政权的司马昭及其党羽,结果遭诬被处死。他临刑的时候,有三千名太学生请求以他为师,可见他在当时社会上的声望。他的散文长于辩论,思想新颖,析理绵密,笔锋犀利,往往带有愤世疾俗的情绪。有《嵇康集》。

【题解】山巨源,名涛,河内怀县(今河南省武陟县西南)人,与嵇康等友好,为“竹林七贤”之一。这封信是嵇康听到山涛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想荐举自己代其原职的消息后写的。信中拒绝了山涛的荐引,指出人的秉性各有所好,申明自己赋性疏懒,不堪礼法约束,不可加以勉强。他强调放任自然,既是对世俗礼法的蔑视,也是他崇尚老、庄消极无为思想的一种反映。全文奋笔直书,说理透辟,文词犀利,字里行间洋溢着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兀傲情绪,具有鲜明个性。

【原文】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1],吾常谓之知言[2]。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3],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4],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5],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6],多可而少怪[7];吾直性狭中[8],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9],惕然不喜[10],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11],手荐鸾刀[12],漫之膻腥[13],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14],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15]。老子、庄周[16],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17],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18]!又仲尼兼爱[19],不羞执鞭[20];子文无欲卿相[21],而三登令尹[22],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23]。所谓达则兼善而不渝[24],穷则自得而无闷[25]。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26],许由之岩栖[27],子房之佐汉[28],接舆之行歌[29],其揆一也[30]。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31],殊途而同致[32],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33]。且延陵高子臧之风[34],长卿慕相如之节[35],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36],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37],母兄见骄[38],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39],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40]。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41]。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42],不攻其过。又读《庄》、《老》[43],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44]。此犹禽鹿[45],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46],则狂顾顿缨[47],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48],飨以嘉肴[49],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50],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51]。至为礼法之士所绳[52],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53]。吾不如嗣宗之资[54],而有慢弛之阙[55];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56];无万石之慎[57],而有好尽之累[58]。久与事接,疵衅日兴[59],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60],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61],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62],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63],性复多虱[64],把搔无已[65],而当裹以章服[66],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67],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68],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69],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70],则诡故不情[71],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72],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73],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74],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75],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76],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77],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78],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79],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80],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81],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82],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83],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84],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85]。不可自见好章甫[86],强越人以文冕也[87];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88]。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89],去滋味[90],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91],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92],令转于沟壑也[93]。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悽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94],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95],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96],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97],无所不淹[98],而能不营[99],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100]!若趣欲共登王途[101],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102],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103],欲献之至尊[104],虽有区区之意[105],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106]。嵇康白。

—— 选自鲁迅校本《嵇康集》

【译文】嵇康谨启:过去您曾在山嵚面前称说我不愿出仕的意志,我常说这是知己的话。但我感到奇怪的是您对我还不是非常熟悉,不知是从哪里得知我的志趣的?前年我从河东回来,显宗和阿都对我说,您曾经打算要我来接替您的职务,这件事情虽然没有实现,但由此知道您以往并不了解我。您遇事善于应变,对人称赞多而批评少;我性格直爽,心胸狭窄,对很多事情不能忍受,只是偶然跟您交上朋友罢了。近来听说您升官了,我感到十分忧虑,恐怕您不好意思独自做官,要拉我充当助手,正象厨师羞于一个人做菜,要拉祭师来帮忙一样,这等于使我手执屠刀,也沾上一身腥臊气味,所以向您陈说一下可不可以这样做的道理。

我从前读书的时候,听说有一种既能兼济天下又是耿介孤直的人,总认为是不可能的,现在才真正相信了。性格决定有的人对某些事情不能忍受,真不必勉强。现在大家都说有一种对任何事情都能忍受的通达的人,他们外表上跟一般世俗的人没有两样,而内心却仍能保持正道,能够与世俗同流合污而没有悔恨的心情,但这只是一种空话罢了。老子和庄周都是我要向他们学习的人,他们的职位都很低下;柳下惠和东方朔都是通达的人,他们都安于贱职,我哪里敢轻视议论他们呢!又如孔子主张博爱无私,为了追求道义,即使去执鞭赶车他也不会感到羞愧。子文没有当卿相的愿望,而三次登上令尹的高位,这就是君子想救世济民的心意。这也是前人所说的在显达的时候能够兼善天下而始终不改变自己的意志,在失意的时候能够独善其身而内心不觉得苦闷。从以上所讲的道理来看,尧、舜做皇帝,许由隐居山林,张良辅助汉王朝,接舆唱着歌劝孔子归隐,彼此的处世之道是一致的。看看上面这些人,可以说都是能够实现他们自己志向的了。所以君子表现的行为、所走的道路虽然各不相同,但同样可以达到相同的目的,顺着各自的本性去做,都可以得到心灵的归宿。所以就有朝廷做官的人为了禄位,因此入而不出,隐居山林的人为了名声,因此往而不返的说法。季札推崇子臧的高尚情操,司马相如爱慕蔺相如的气节,以寄托自己的志向,这是没有办法可以勉强改变的。每当我读尚子平和台孝威传的时候,对他们十分赞叹和钦慕,经常想到他们这种高尚的情操。再加上我年轻时就失去了父亲,身体也比较瘦弱,母亲和哥哥对我很娇宠,不去读那些修身致仕的经书。我的性情又比较懒惰散漫,筋骨迟钝,肌肉松弛,头发和脸经常一月或半月不洗,如不感到特别发闷发痒,我是不愿意洗的。小便常常忍到使膀胱发胀得几乎要转动,才起身去便。又因为放纵过久,性情变得孤傲散漫,行为简慢,与礼法相违背,懒散与傲慢却相辅相成,而这些都受到朋辈的宽容,从不加以责备。又读了《庄子》和《老子》之后,我的行为更加放任。因此,追求仕进荣华的热情日益减弱,而放任率真的本性则日益加强。这象麋鹿一样,如果从小就捕捉来加以驯服养育,那就会服从主人的管教约束;如果长大以后再加以束缚,那就一定会疯狂地乱蹦乱跳,企图挣脱羁绊它的绳索,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顾;虽然给它带上金的笼头,喂它最精美的饲料,但它还是强烈思念着生活惯了的茂密树林和丰美的百草。

阮籍嘴里不议论别人的过失,我常想学习他但没有能够做到;他天性淳厚超过一般人,待人接物毫无伤害之心,只有饮酒过度是他的缺点。以致因此受到那些维护礼法的人们的攻击,象仇人一样的憎恨他,幸亏得到了大将军的保护。我没有阮籍那种天赋,却有傲慢懒散的缺点;又不懂得人情世故,不能随机应变;缺少万石君那样的谨慎,而有直言不知忌讳的毛病。倘若长久与人事接触,得罪人的事情就会每天发生,虽然想避掉灾祸,又怎么能够做得到呢?还有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间都有一定的礼法,国家也有一定的法度,我已经考虑得很周到了,但有七件事情我是一定不能忍受的,有两件事情是无论如何不可以这样做的:我喜欢睡懒觉,但做官以后,差役就要叫我起来,这是第一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喜欢抱着琴随意边走边吟,或者到郊外去射鸟钓鱼,做官以后,吏卒就要经常守在我身边,我就不能随意行动,这是第二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做官以后,就要端端正正地坐着办公,腿脚麻木也不能自由活动,我身上又多虱子,一直要去搔痒,而要穿好官服,迎拜上级官长,这是第三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向来不善于写信,也不喜欢写信,但做官以后,要处理很多人间世俗的事情,公文信札堆满案桌,如果不去应酬,就触犯礼教失去礼仪,倘使勉强应酬,又不能持久,这是第四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不喜欢出去吊丧,但世俗对这件事情却非常重视,我的这种行为已经被不肯谅解我的人所怨恨,甚至还有人想借此对我进行中伤;虽然我自己也警惕到这一点而责备自己,但是本性还是不能改变,也想抑制住自己的本性而随顺世俗,但违背本性又是我所不愿意的,而且最后也无法做到象现在这样的既不遭到罪责也得不到称赞,这是第五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不喜欢俗人,但做官以后,就要跟他们在一起办事,或者宾客满坐,满耳嘈杂喧闹的声音,处在吵吵闹闹的污浊环境中,各种千奇百怪的花招伎俩,整天可以看到,这是第六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生就不耐烦的性格,但做官以后,公事繁忙,政务整天萦绕在心上,世俗的交往也要化费很多精力,这是第七件我所不能忍受的事情。还有我常常要说一些非难成汤、周武王和轻视周公、孔子的话,如果做官以后不停止这种议论,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会张扬出去,为众人所知,必为世俗礼教所不容,这是第一件无论如何不可以这样做的事情。我的性格倔强,憎恨坏人坏事,说话轻率放肆,直言不讳,碰到看不惯的事情脾气就要发作,这是第二件无论如何不可以这样做的事情。以我这种心胸狭隘的性格,再加上上面所说的九种毛病,即使没有外来的灾祸,自身也一定会产生病痛,哪里还能长久地活在人世间呢?又听道士说,服食术和黄精,可以使人长寿,心里非常相信;又喜欢游山玩水,观赏大自然的鱼鸟,对这种生活心里感到很高兴;一旦做官以后,就失去了这种生活乐趣,怎么能够丢掉自己乐意做的事情而去做那种自己害怕做的事情呢?

人与人之间相互成为好朋友,重要的是要了解彼此天生的本性,然后成全他。夏禹不强迫伯成子高出来做官,是为了成全他的节操;孔子不向子夏借伞,是为了掩饰子夏的缺点;近时诸葛亮不逼迫徐庶投奔蜀汉,华歆不硬要管宁接受卿相的位子,以上这些人才可以说始终如一,是真正相互了解的好朋友。您看直木不可以做车轮,曲木不能够当椽子,这是因为人们不想委屈它们原来的本性,而让它们各得其所。所以士、农、工、商都各有自己的专业,都能以达到自己的志向为快乐,这一点只有通达的人才能理解,它应该是在您意料之中的。不能够因为自己喜爱华丽的帽子,而勉强越地的人也要去戴它;自己嗜好腐烂发臭的食物,而把死了的老鼠来喂养鸳雏。我近来正在学习养生的方法,正疏远荣华,摒弃美味,心情安静恬淡,追求“无为”的最高境界。即使没有上面所说的“九患”,我尚且不屑一顾您所爱好的那些东西。我有心闷的毛病,近来又加重了,自己设想,是不能忍受所不乐意的事的。我已经考虑明确,如果无路可走也就算了。您不要来委屈我,使我陷于走投无路的绝境。

我刚失去母亲和哥哥的欢爱,时常感到悲伤。女儿才十三岁,男孩才八岁,还没有成人,而且经常生病。想到这些就十分悲恨,真不知从何说起!我现在但愿能过平淡清贫的生活,教育好自己的孩子,随时与亲朋友好叙说离别之情,谈谈家常,喝一杯淡酒,弹一曲琴,这样我的愿望就已经满足了。倘使您纠缠住我不放,不过是想为朝廷物色人,使他为世所用罢了。您早知道我放任散漫,不通事理,我也以为自己各方面都不及如今在朝的贤能之士。如果以为世俗的人都喜欢荣华富贵,而唯独我能够离弃它,并以此感到高兴;这样讲最接近我的本性,可以这样说。假使是一个有高才大度,又无所不通的人,而又能不求仕进,那才是可贵的。象我这样经常生病,想远离世事以求保全自己余年的人,正好缺少上面所说的那种高尚品质,怎么能够看到宦官而称赞他是守贞节的人呢!倘使急于要我跟您一同去做官,想把我招去,经常在一起欢聚,一旦来逼迫我,我一定会发疯的。若不是有深仇大恨,我想是不会到此地步的。

山野里的人以太阳晒背为最愉快的事,以芹菜为最美的食物,因此想把它献给君主,虽然出于一片至诚,但却太不切合实际了。希望您不要象他们那样。我的意思就是上面所说的,写这封信既是为了向您把事情说清楚,并且也是向您告别。嵇康谨启。(徐鹏)

【注释】 [1]称:指称说嵇康不愿出仕的意志。颍川:指山嵚。是山涛的叔父,曾经做过颍川太守,故以代称。古代往往以所任的官职或地名等作为对人的代称。[2]知言:知己的话。[3]经:常常。此意:指嵇康不愿出仕的意志。[4]河东:地名。在今山西省夏县西北。[5]显宗:公孙崇,字显宗,谯国人,曾为尚书郎。阿都:吕安,字仲悌,小名阿都,东平人,嵇康好友。以吾自代:指山涛拟推荐嵇康代其之职。嵇康在河东时,山涛正担任选曹郎职务。[6]傍通:善于应付变化。[7]多可而少怪:多有许可而少有责怪。[8]狭中:心地狭窄。[9]间:近来。迁:升官。指山涛从选曹郎迁为大将军从事中郎。[10]惕然:忧惧的样子。[11]“恐足下”二句:语本《庄子·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意思是说:“即使厨师(庖人)不做菜,祭师(祭祀时读祝辞的人)也不应该越职替代之。这里引用这个典故,说明山涛独自做官感到不好意思,所以要荐引嵇康出仕。[12]鸾刀:刀柄缀有鸾铃的屠刀。[13]漫:沾污。[14]并介之人:兼济天下而又耿介孤直的人。山涛为“竹林七贤”之一,曾标榜清高,后又出仕,这里是讥讽他的圆滑处世。[15]悔吝:悔恨。[16]老子:即老聃。姓李名耳,春秋战国时楚国苦县人,为周朝的柱下史、守藏史。相传著《老子》五千余言。庄周:战国时宋国蒙县人,曾为蒙漆园吏。相传著《庄子》十余万言。两人都是道家的创始人。[17]柳下惠:即展禽。名获,字季,春秋时鲁国人。为鲁国典狱官,曾被罢职三次,有人劝他到别国去,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居于柳下,死后谥“惠”,故称柳下惠。东方朔:字曼卿,汉武帝时人,常为侍郎。二人职位都很低下,故曰“安乎卑位”。[18]短:轻视。[19]仲尼:孔子的字。兼爱:博爱无私。[20]执鞭:指执鞭赶车的人。《论语·述而》:“子曰:‘富而好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21]子文:姓鬭,名穀於菟(gòu wū tū构乌徒),春秋时楚人。[22]令尹:楚国官名,相当宰相。《论语·公冶长》:“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23]济物:救世济人。[24]达:显达。指得志时。[25]穷:指失意时。[26]君世:为君于世。“君”作动词用。[27]许由:尧时隐士。尧想把天下让给他,他不肯接受,就到箕山去隐居。[28]子房:张良的字。他曾帮助汉高祖刘邦统一天下,建立汉王朝。[29]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孔子游宦楚国时,接舆唱着讽劝孔子归隐的歌从其车边走过。[30]揆(kuí奎):原则,道理。[31]百行:各种不同行为。[32]殊途而同致:所走道路不同而达到相同的目的。语出《易·系辞》:“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33]“故有”二句:语出《韩诗外传》卷五:“朝廷之人为禄,故入而不出;山林之士为名,故往而不返。”[34]延陵:名季札,春秋时吴国公子。居于延陵,人称延陵季子。子臧:一名欣时,曹国公子。曹宣公死后,曹人要立子臧为君,子臧拒不接受,离国而去。季札的父兄要立季札为嗣君,季札引子臧不为曹国君为例,拒不接受。风:风概。指高尚情操。[35]长卿:汉司马相如的字。相如:指战国时赵国人蔺相如,以“完璧归赵”功拜上大夫。《史记·司马相如传》载:“(司马)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36]尚子平:东汉时人。《文选》李善注引《英雄记》说他:“有道术,为县功曹,休归,自入山担薪,卖以供食饮。”《后汉书·逸民传》作“向子平”,说他在儿女婚嫁后,即不再过问家事,恣意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台孝威:名佟,东汉时人。隐居武安山,凿穴而居,以采药为业。[37]孤:幼年丧父。露:羸弱。[38]兄:指嵇喜。见骄:指受到母兄的骄纵。[39]驽:原指劣马,这里是迟钝的意思。缓:松弛。[40]不能(nài耐):不愿。能,通“耐”。沐:洗头。[41]胞:原指胎衣,这里指膀胱。[42]侪(chái柴)类:指同辈朋友。[43]庄:《庄子》。老:《老子》。[44]任实:指放任本性。[45]禽:古代对鸟兽的通称。一说通“擒”。[46]见:被。[47]狂顾:疯狂地四面张望。顿缨:挣脱羁索。[48]金镳(biāo标):金属制作的马笼头,这里指鹿笼头。[49]飨(xiǎng响):用酒食款待。这里是喂的意思。嘉肴:好菜。这里指精美的饲料。[50]阮嗣宗:阮籍,字嗣宗,与嵇康同为“竹林七贤”之一。不拘礼法,常用醉酒的办法,以“口不臧否人物”来避祸。[51]过差:犹过度。[52]礼法之士:指一些借虚伪礼法来维护自己利益的人。据《晋阳秋》记载,何曾曾在司马昭面前说阮籍“任性放荡,败礼伤教”,“宜投之四裔,以絜王道。”司马昭回答说:“此贤素羸弱,君当恕之。”绳:纠正过失,这里指纠弹、抨弹。[53]大将军:指司马昭。保持:犹保护。[54]资:指天赋的资材。[55]慢弛:傲慢懒散。阙:缺点。[56]暗于机宜:不懂得随机应变。[57]万石:汉石奋。他和四个儿子都官至二千石,共一万石,所以汉景帝称他为“万石君”。一生以谨慎著称。[58]好尽:尽情直言,不知忌讳。累:过失,毛病。[59]疵(cī刺阴平):缺点。衅(xì信):争端。[60]惟:思虑。熟:精详。[61]当关:守门的差役。不置:不已。[62]弋(yì亦):系有绳子的箭,用来射取禽鸟。这里即指射禽鸟。[63]痹(bì必):麻木。[64]性:身体。[65]把(pá爬)搔:用于搔痒。把,通“爬”。无已:没有停止。[66]章服:冠服。指官服。[67]机:同“几”,小桌子。[68]犯教伤义:指触犯封建礼教失去礼仪。[69]瞿然:惊惧的样子。[70]降心:抑制自己的心意。[71]诡故:违背自己本性。不情:不符合真情。[72]无咎无誉:指既不遭到罪责也得不到称赞。[73]聒(guò郭):喧闹。[74]鞅(yāng央)掌:职事忙碌。[75]非:非难。汤:成汤。推翻夏桀统治,建立商王朝。武:周武王姬发。推翻殷纣王统治,建立周王朝。周:周公姬旦。辅助武王灭纣,建立周王朝。孔:孔子。[76]此事:指非难汤武鄙薄周孔的事。会显:会当显著,为众人所知。[77]促中小心:指心胸狭隘。[78]饵(ěr耳):服食。术、黄精:两种中草药名,古人认为服食后可以轻身延年。[79]禹:舜以后的帝王,建立夏王朝。伯成子高:禹时隐士。《庄子·天地》:“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何故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80]假:借。盖:雨伞。子夏:孔子弟子卜商的字。《孔子家语·致思》:“孔子将行,雨而无盖。门人曰:‘商也有之。’孔子曰:‘商之为人也,甚吝于财。吾闻与人交,推其长者,违其短者,故能久也。’”[81]诸葛孔明:三国时诸葛亮的字。元直:徐庶的字。两人原来都在刘备部下,后来徐庶的母亲被曹操捉去,他就辞别刘备而投奔曹操,诸葛亮没有加以阻留。[82]华子鱼:三国时华歆的字。幼安:管宁的字。两人为同学好友,魏文帝时,华歆为太尉,想推举管宁接任自己的职务,管宁便举家渡海而归,华歆也不加强迫。[83]桷(jué决):屋上承瓦的椽子。[84]四民:指士、农、工、商。[85]度内:意料之中。[86]章甫:古代一种须绾在发髻上的帽子。[87]强:勉强。越人:指今浙江、福建一带居民。文冕(miǎn免):饰有花纹的帽子。《庄子·逍遥游》:“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88]鸳雏(chú除):传说中象凤凰一类的鸟。《庄子·秋水》中说:惠子做了梁国的相,害怕庄子来夺他的相位,便派人去搜寻庄子,于是庄子就往见惠子,并对他说:“南方有鸟,其名为鸳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鸳雏过之,仰而视之,曰:‘赫!’”[89]外:疏远,排斥。[90]滋味:美味。[91]增笃:加重。[92]无事:不要做。冤:犹委屈。[93]转于沟壑:流转在山沟河谷之间。指流离而死。[94]悢(liàng亮)悢:悲恨。[95]嬲(niǎo鸟):纠缠。[96]潦倒粗疏:犹放任散漫的意思。[97]长才广度:指有高才大度的人。[98]淹:贯通。[99]不营:不营求。指不求仕进。[100]黄门:宦官。[101]趣(cù促):急于。王途:仕途。[102]自非:若不是。重怨:大仇。[103]野人:居住在乡野的人。快炙(zhì至)背:对太阳晒背感到快意。美芹子:以芹菜为美味。[104]至尊:指君主。以上两句本于《列子·杨朱》:“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狢,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者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蛰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105]区区:形容感情恳切。[106]别:告别。这是绝交的婉辞。

陈情表([西晋]李密)

【作者小传】李密(224—287),一名虔,字令伯,犍为武阳(今四川省彭山县东)人。父早亡,母改嫁,由祖母刘氏亲自抚养。为人正直,颇有才干。曾仕蜀汉为郎,蜀亡以后,晋武帝司马炎为了巩固新政权,笼络蜀汉旧臣人心,征召李密为太子洗马。他上表陈情,以祖母年老无人供养,辞不从命。祖母死后,出任太子洗马,官至汉中太守。后被谗免官,死于家中。

【题解】晋武帝征召李密为太子洗马,李密不愿应诏,就写了这篇申诉自己不能应诏的苦衷的表文。文章从自己幼年的不幸遭遇写起,说明自己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叙述委婉,辞意恳切,语言简洁生动,富有表现力与强烈的感染力。相传晋武帝看了此表后很受感动,特赏赐给李密奴婢二人,并命郡县按时给其祖母供养。

【原文】臣密言:臣以险衅[1],夙遭闵凶[2]。生孩六月,慈父见背[3];行年四岁,舅夺母志[4]。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5]。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6],晚有儿息[7]。外无期功强近之亲[8],内无应门五尺之僮[9],茕茕孑立[10],形影相吊[11]。而刘夙婴疾病[12],常在床蓐[13],臣侍汤药,未曾废离[14]。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15]。前太守臣逵[16],察臣孝廉[17];后刺史臣荣[18],举臣秀才[19]。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20],寻蒙国恩[21],除臣洗马[22]。猥以微贱[23],当侍东宫[24],非臣陨首所能上报[25]。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26],责臣逋慢[27];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28],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29],欲苟顺私情[30],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31],凡在故老[32],犹蒙矜育[33],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仕伪朝[34],历职郎署[35],本图宦达,不矜名节[36]。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37],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祖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38]。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39],报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40],愿乞终养。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41],皇天后土[42],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愚诚[43],听臣微志[44],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45]。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46],谨拜表以闻。

兰亭集序([东晋]王羲之)

【作者小传】王羲之(321—379),字逸少,东晋琅玡临沂(今山东临沂县人)。初为秘书郎,庾亮请为征西参军,累迁长史,拜宁远将军,江州刺史。后征为吏部尚书,不就,授护国将军,迁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世称王右军。晚年称病去官,放情山水,弋钓为乐。卒赠金紫光禄大夫。有诗文集十卷。清人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称其书札有远见卓识,“诚东晋君臣之良药”;赞其“兰亭咏诗,韵胜金谷”。于此可见王羲之文学成就。又以擅长书法名世,草隶尤精,笔势飘若浮云,矫若游龙,论者评为古今之冠。他所创作和书写的《兰亭集序》,既是书苑珍品,也是文坛杰作,千百年来向为人所盛赞和传颂。

【题解】浙江绍兴西南渚山上的兰亭,周围环境优美,风景宜人。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与当时名士谢安、孙绰以及本家子侄凝之、献之等四十一人宴集于兰亭,饮酒赋诗,各抒怀抱。羲之除赋诗二首外,事后并为诗集写了这篇序。序文生动而形象地记叙了这次集会的盛况和乐趣,抒发了盛事不常、人生短暂的感慨。在玄学盛行、崇尚清谈的东晋,王羲之能反对“虚谈废务,浮文妨要”(《世说新语·言语》),可谓独标一帜。本文斥老庄“一死生”、“齐彭殇”为“虚诞”、“妄作”,也在一定程度上表露出不甘虚度岁月的积极进取意向。南朝初期,雕辞琢句的骈文已逐渐风行,这篇序文不追求华丽的辞藻,自辟蹊径,叙事状景,清新自然,抒怀写情,朴实深挚,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和谐一致。

【原文】永和九年[1],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2],修禊事也[3]。群贤毕至[4],少长咸集[5]。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6],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7]。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8];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9]。虽趣舍万殊[10],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11]。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12]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13],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14],齐彭殇为妄作[15]。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乎!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选自《四部备要》本《骈体文钞》

【译文】晋穆帝永和九年,这是癸丑年。暮春三月初,我们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聚会,进行修禊活动。众多的贤能之士都来参加,年轻的年长的都聚集在一起。这地方有高山峻岭,茂密的树林和挺拔的翠竹,又有清澈的溪水,急泻的湍流,波光辉映萦绕在亭子左右。把水引来作为飘流酒杯的弯曲水道,大家列坐在水边,虽然没有音乐伴奏而稍显冷清,可是一面饮酒一面赋诗,也足以酣畅地抒发内心的感情。这天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和风拂拂,温暖舒畅。抬头仰望宇宙空间之广大,低首俯察万物种类之繁多,因而放眼纵览,舒展胸怀,也足以尽情享受所见所闻的乐趣,确实是很快活的啊。

人们互相交往,转瞬间度过一生。有的人襟怀坦荡,在家里与朋友倾心交谈;有的人把情趣寄托在某些事物上,不受世俗礼法拘束而纵情游乐。虽然人们对生活的取舍千差万别,性情也有沉静和急躁的差异,但当他们遇到欢欣的事情,心里感到暂时的得志,就喜悦满足,竟没想到人生衰老的暮年会很快来临。等到他们对生平所追求的事物已经厌倦,心情也随着而起变化,感慨就跟着发生了。从前所感到欢欣的,顷刻之间已成为往事,对这些尚且不能不深有感触。更何况人的寿命长短,随着各种原因而有变化,但终有穷尽的一天。古人说:“死生也是人生一件大事啊!”这岂不很可悲哀吗!

我每次看到前人兴怀感慨的原因,与我所感叹的总象符契一样相合,没有一次不对着这些文章而叹息悲伤,心里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一向认为把死和生当作一回事是错误的,把长寿和短命等量齐观也是荒谬的。后世人看现代人,正如现代人看古代人一样,可悲啊!因此我一一记下这次兰亭集会者的名字,抄录下他们吟咏的诗篇。即使时代会不同,世事会变化,但人们抒发情怀的原因,其基本点是一致的。后世的读者,也将对这些诗文产生一番感慨。(曹光甫)

【注释】[1]永和:晋穆帝年号,345—356年。[2]会(kuài快)稽:郡名,包括今浙江西部、江苏东南部一带地方。山阴:今浙江绍兴。[3]修禊(xì细):古代习俗,于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定为三月三日),人们群聚于水滨嬉戏洗濯,以祓除不祥和求福。实际上这是古人的一种游春活动。[4]群贤:指谢安等三十二位与会的名流。[5]少长:指王凝之等九位与会的本家子弟。[6]流觞曲水:用漆制的酒杯盛酒,放入弯曲的水道中任其飘流。杯停在某人面前,某人就引杯饮酒。这是古人一种劝酒取乐的方式。[7]俯仰一世:很快地过了一生。俯仰,低首抬头之间,形容时间短暂。[8]晤言:面对面谈话。《晋书·王羲之传》、《全晋文》均作“悟言”,指心领神会的妙悟之言。亦通。[9]放浪形骸之外:行为放纵不羁,形体不受世俗礼法所拘束。[10]趣舍:同“取舍”。[11]老之将至:语出《论语·述而》:“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12]死生亦大矣:语出《庄子·德充符》。[13]契:符契,古代的一种信物。在符契上刻上字,剖而为二,各执一半,作为凭证。[14]一死生:把死和生看作一回事。语出《庄子·德充符》:“以死生为一条。”又《庄子·大宗师》:“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为友矣。”[15]齐彭殇:把高寿的彭祖和短命的殇子等量齐观。彭,彭祖,相传为颛顼帝的玄孙,活了八百岁。殇,指短命夭折的人。《庄子·齐物论》:“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

归去来兮辞([东晋]陶渊明)

【作者小传】陶渊明(365—427),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西南)人。死后友朋私谥为“靖节”,世称靖节先生。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的陶侃,据说就是他的曾祖,祖父陶茂做过武昌太守,父亲陶逸做过安城太守。渊明八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家境逐渐衰落,但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少田园产业。他在青年时代怀有建功立业的壮志,曾经几次出仕,先后做过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令等官职。由于他不愿受官场的拘束,就在四十一岁那年弃官归田,在农村中过躬耕隐居生活。

陶渊明是我国著名的田园诗人,他在归隐以后,对农村生活有所体验,写出了不少描述美好的田园风光和抒发自己恬静闲适心情的作品,反映了他厌弃官场生活的思想感情。另外,也写了一些抒发政治理想和关心政局的作品,说明他对政治始终没有忘怀。他的作品内容真切,感情真挚,语言质朴自然而形象鲜明,对后代诗人创作产生过很大的影响。有《陶渊明集》。

【题解】本文是晋安帝义熙元年(405)作者辞去彭泽令回家时所作,分“序”和“辞”两节,“辞”是一种与“赋”相近的文体名称。“序”说明了自己所以出仕和自免去职的原因。“辞”则抒写了归田的决心、归田时的愉快心情和归田后的乐趣。通过对田园生活的赞美和劳动生活的歌颂,表明他对当时现实政治,尤其是仕宦生活的不满和否定,反映了他蔑视功名利禄的高尚情操,也流露出委运乘化、乐天安命的消极思想。全文语言流畅,音节和谐,感情真实,富有抒情意味。“归去来兮”就是“归去”的意思,“来”、“兮”都是语助辞。

【原文】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1],瓶无储粟[2],生生所资[3],未见其术[4]。亲故多劝余为长吏[5],脱然有怀[6],求之靡途[7]。会有四方之事[8],诸侯以惠爱为德[9],家叔以余贫苦[10],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11],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12],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13]。何则?质性自然[14],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15]。尝从人事[16],皆口腹自役[17];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18],当敛裳宵逝[19]。寻程氏妹丧于武昌[20],情在骏奔[21],自免去职。仲秋至冬[22],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23]。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24]!既自以心为形役[25],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26]。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颺[27],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28],载欣载奔[29]。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30],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31]。倚南窗以寄傲[32],审容膝之易安[33]。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长关。策扶老以流憩[34],时矫首而遐观[35]。云无心以出岫[36],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37],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38]!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39]。或命巾车[40],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41],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42],感吾生之行休[43]。

已矣乎[44]!寓形宇内复几时[45],曷不委心任去留[46]?胡为乎遑遑欲何之[47]?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48]。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49]。登东皋以舒啸[50],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51],乐乎天命复奚疑!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陶渊明集》

【译文】我的家境贫困,耕种田地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家中孩子很多,米缸里经常没有存粮,找不到维持生计的办法。亲戚朋友多劝我出去做个小官,自己心里也产生了这种念头,但苦于没有门路。刚巧碰上有出使到外地去的事情,各地州郡长官都以爱惜人才为美德,叔父因为看到我贫苦就加以推荐,于是被任命为小城的官吏。这时战乱没有平息,心里害怕远地的差使。彭泽县离开家乡只有一百里路程,公田收获的粮食足够酿酒之用,因此就要了下来。但过了没几天,思念田园,归乡的念头就产生了。为什么呢?因为我的本性坦率自然,不会勉强做作;饥冻虽是急迫之事,但违背自己本心就会使人感到十分痛苦。虽然自己曾经做过官,但都是为生活所驱使;于是感到烦恼,激动不已,有愧于平生的志愿。但还是想等到秋收以后,就收拾行装连夜离去。不久,嫁给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要急着前去奔丧,就自己弃官离职了。从秋八月到冬季,做了八十多天的官。就针对这件事情来抒发自己心里的情意,给这篇文章命名为《归去来兮》。时在乙巳年十一月。归去吧,田园将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既然让自己的心志受形体来驱使,那又为什么还要伤感而独自悲哀呢?我觉悟到过去做错的已经无法挽回,而知道未来的却还来得及弥补。虽然走入迷途但还不是太远,现在已经明白了如今归田是对的,以前出仕是错的。船在水中轻快地飘荡前进,微风吹动着我的衣裳。向行人询问前面的路程,只恨早晨天色朦胧,还不十分明亮。

我一看到自己的简陋家门,就高兴地奔去。家中的僮仆前来迎接,孩子们都在门口等候。庭院中的小路已经荒芜,只有松树和菊花却还依旧存在。搀起孩子们的手进入屋里,酒已摆好。端起酒壶来自斟自酌,看着院子里的树木感到非常愉快。身体依靠着南面的窗户寄托自己傲岸的情怀,深深感到简陋的居室也可以使人安乐满足。每天到园子里散散步,自有乐趣,屋子虽然有门却经常关着。拄着手杖到处游息,有时抬起头来向远处眺望。天空的云彩自然地从山峰边飘出,鸟儿飞倦了也知道自己回来。日光慢慢暗下去太阳快要落山了,我还抚摩着独立的松树徘徊着不愿离开。

归去吧,让我断绝与世俗的交游。既然世俗与我的情志相违背,我还要驾车出游追求些什么呢!跟亲戚们谈谈知心话使我感到愉快,弹琴读书能够使我消愁解忧。农人们告诉我春天到了,将要到西边的田地里去耕种。有时乘了有篷帘的小车,有时划了一条小船。有时经过曲折幽深的山沟,有时经过高低不平的山丘。看到树木欣欣向荣,泉水涓涓地流淌。我真羡慕自然界万物正生机勃勃,感叹自己的生命即将终止。

算了吧!人生寄身于天地之间又能有多少时候,为什么不随着自己的心意而任其自然?为什么整天心神不定又想到哪里去呢?富贵荣华不是我的心愿,神仙境界也不可以期待。遇到好天气就一个人独自出去游览,或者把手杖放在一边做些除草培苗的工作。有时登上东边的高岗放声长啸,有时在清澈的水边吟咏赋诗。姑且随顺着大自然的变化以了结此生,抱定乐天安命的主意,又有什么可疑虑的呢!(徐鹏)

【注释】[1]幼稚:指孩童。[2]瓶:指盛米用的陶制容器、如甏,瓮之类。[3]生生:犹言维持生计。前一“生”字为动词,后一“生”字为名词。[4]术:方法。[5]长吏:较高职位的县吏。指小官。[6]脱然:犹言豁然。有怀:有做官的念头。[7]靡途:没有门路。[8]四方之事:指出使外地的事情。[9]诸侯:指州郡长官。[10]家叔:指陶夔,曾任太常卿。[11]风波:指军阀混战。[12]彭泽:县名。在今江西省湖口县东。[13]眷然:依恋的样子。归欤之情:回去的心情。语本《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人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14]质性:本性。[15]违己:违反自己本心。交病:指思想上遭受痛苦。[16]从人事:从事于仕途中的人事交往。指做官。[17]口腹自役:为了满足口腹的需要而驱使自己。[18]一稔(rěn忍):公田收获一次。稔,谷物成熟。[19]敛裳:收拾行装。[20]寻:不久。程氏妹:嫁给程家的妹妹。武昌:今湖北省鄂城县。[21]骏奔:急着前去奔丧。[22]仲秋:农历八月。[23]乙巳岁:晋安帝义熙元年[405)。[24]胡:何,为什么。[25]以心为形役:让心志被形体所驱使。[26]“悟已往”二句:语本《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谏:止,挽救。来者:指未来的事情。追:来得及弥补。[27]遥遥:漂荡:颺(yáng扬):飘扬。形容船驶行轻快。[28]瞻:望见。衡宇:犹衡门。横木为门,形容房屋简陋。[29]载:语助词,有“且”、“乃”的意思。[30]三径:汉代蒋诩隐居后,在屋前竹下开了三条小路,只与隐士求仲、羊仲二人交往。[31]眄(miàn面):斜视。柯:树枝。[32]寄傲:寄托傲世的情绪。[33]审:明白,深知。容膝:形容居室狭小,仅能容膝。[34]策:拄着。扶老:手杖。流:周游。[35]矫首:抬头。遐(xiá侠)观:远望。[36]岫(xiù袖):山峰。[37]景:日光。翳(yì义)翳:阴暗的样子。[38]言:语助词。焉求:何求。[39]畴(chóu愁):田地。[40]巾车:有篷幕的车子。[41]窈窕(yǎo tiǎo咬脁):幽深的样子。[42]善:羡慕。[43]行休:将要终止。指死亡。[44]已矣乎:犹言算了吧。[45]寓形宇内:寄身于天地之间。[46]曷不:何不。委心:随自己的心意。去留:指生死。[47]遑遑:心神不定的样子。何之:到哪里去。[48]帝乡:天帝之乡。指仙境。[49]植杖:把手杖放在旁边。耘(yún云):田地里除草。耔(zǐ子):在苗根培土。[50]皋(gāo高):水边高地。舒啸:放声长啸。“啸”是撮口发出长而清越的声音。[51]乘化:随顺着大自然的运转变化。归尽:归向死亡。

桃花源记([东晋]陶渊明)

【题解】这是一篇虚构的用来寄托作者社会理想的作品。它描绘了一幅没有战乱、自给自足、鸡犬之声相闻、老幼怡然自得的世外桃源的图景。尽管这样的社会在当时根本不可能存在,但从中透露了作者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和否定,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广大农民的愿望。全文叙述委婉曲折,层次分明,语言质朴自然,写景明丽如画,虽幻似真,虽虚似实,用艺术的手法展示了一幅古代东方“乌托邦”的图景。

【原文】晋太元中[1],武陵人捕鱼为业[2],缘溪行[3],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4],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5];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6],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7],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8];黄发垂髫[9],髫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10],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11],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12],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13],处处志之[14]。及郡下[15],诣太守说如此[16]。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17],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18]。未果,寻病终[19]。后遂无问津者[20]。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陶渊明集》

【译文】东晋太元年间,有一个武陵人以捕鱼为业,一天他沿着溪流划船前行,竟然忘掉了路的远近。忽然遇到一片桃花林,夹着溪水两岸有数百步之长,其中没有其他树木,地上的芳草鲜嫩优美,遍地是掉落的桃花瓣;渔人觉得十分惊奇。又继续向前走,想走完这片桃花林。

桃花林的尽头就是溪水的发源地,走到那里便发现有一座山。山有一个小的洞口,洞口好象有亮光;渔人就离开小船从洞口进去。刚进去时洞很狭窄,仅能容得一个人通过;又朝前走了几十步,突然开阔明亮起来。里面土地平坦开阔,房屋排列整齐,有肥沃的田地,美丽的池塘及桑树、翠竹一类东西;田间道路交错相通,彼此可以听到鸡鸣狗叫的声音。桃花源中的人往来、耕种、劳作,以及男女穿的衣服,都同外面的人一模一样;老老少少都很安适快乐。他们看到渔人以后,大为惊异;问他从什么地方来,渔人全都作了回答。他们就邀请渔人到家里去,备酒杀鸡热情款待。村民听说来了这样一个人,都来探问外界消息。他们说自己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带领妻子小孩和同乡人来到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从此以后不再出去;于是就跟外界隔绝了。又问渔人现在是什么朝代,他们竟不知道有汉朝,更不要说魏朝和晋朝了。渔人就详尽地讲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他们都十分感叹。其他的人也都邀请渔人到自己家里,拿出酒食来款待。住了几天,渔人要告辞回去,桃花源中的人对他说:“这里的事不必对外人讲。”

渔人出来以后,找到他的船,就沿着老路回去,一处处都做了标记。到了郡城,就往见太守说了自己进入桃花源的经过。太守立即派人跟随渔人前去,寻找先前所做的标记,结果竟然迷失方向没有能够找到原来的道路。南阳的刘子骥,是个高尚的隐士,听到这件事情,就高兴地计划前去探访。但没有能够实现,不久就生病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去寻找的人了。(徐鹏)

【注释】[1]太元: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年号(376—396)。这里年代是假托的。[2]武陵:郡名。郡治在今湖南省常德县。[3]缘:沿着。[4]夹岸:两岸。[5]落英:落花。[6]才通人:仅能供一个人通过。[7]阡陌(qiān mò千莫):田间小路。南北叫阡,东西叫陌。[8]外人:指桃花源外的人。[9]黄发:指老人。老年人发白转黄,故以代称。垂髫(tiáo条):指儿童。儿童垂发为饰。[10]要:同邀,请。[11]邑人:同乡人。绝境:指与外界隔绝的地方。[12]延:邀请。[13]扶:沿着。向路:旧路,指来时的路。[14]志:标记。[15]郡下:指武陵郡治所在地。[16]诣(yì义):往见。太守:郡的行政长官。[17]南阳:郡名。郡治在今河南省南阳市。刘子骥:名诣之,隐士,好游山水(见《晋书·隐逸传》)。[18]规:计划。[19]寻:不久。[20]问津:问路。指探访。津;渡口。

五柳先生传([东晋]陶渊明)

【题解】这是一篇通过对五柳先生这一假想人物的描述来用以自况的文章。梁朝的萧统在《陶渊明传》中说:“渊明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及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可见本文是作者自抒志趣的文章。文中描绘述了一个爱好读书、不慕荣利、安贫乐道、忘怀得失的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形象,清人评说此传是:“潇潇澹逸,一片神行之文。”([古文观止》)今人王瑶以为此文作于太元十七年(392)渊明为江州祭酒以前,<bzgwgz_003/bz>钦立则以为作于刘宋永初元年(420)前后。

【原文】先生不知何许人也[1],亦不详其姓字[2]。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3]。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4];每有会意[5],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6],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7],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8],不蔽风日,短褐穿结[9],箪瓢屡空[10],晏如也[11]。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12]:黔娄之妻有言[13]:“不戚戚于贫贱[14],不汲汲于富贵[15]。”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16]?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17]?葛天氏之民欤?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陶渊明集》

[译文]这位先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人,也弄不清他的姓名。他的住宅旁边植有五棵柳树,因此就用“五柳”作为他的别号了。五柳先生安闲沉静,不好言谈,也不羡慕荣华利禄。喜欢读书,但不执着于对一字一句的琐细解释;每当读书有所领悟的时候,就会高兴得忘了吃饭。生性嗜好喝酒,但因为家贫就不能经常得到。亲朋好友知道他这种境况,有时备酒招待他。他前去饮酒时总是开怀畅饮,直到大醉方休;醉后就向主人告辞,从不以去留为意。他的住室四壁空空荡荡,破旧得连风和太阳都无法遮挡,穿的粗布短衣打满了补钉,饮食简陋而且经常短缺,而他却能安然自得。常常以写诗作文章当娱乐,抒发自己的志趣。他能够忘掉世俗的得失,只愿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赞曰:黔娄的妻子曾经这样述说自己的丈夫:“不因为处境贫困而终日忧心忡忡,不为了追求富贵而到处奔走钻营。”推究她所说的话,五柳先生不就是黔娄那样的人物吗?饮酒赋诗,满足自己的志趣,这不是成了生活在无怀氏、葛天氏时代里的人了吗?(徐鹏)

【注释】 [1]何许人:何处人。也可解作何等样人。[2]姓字:姓名。古代男子二十而冠,冠后另立别名称字。[3]号:古人除名、字之外,还有别号。[4]不求甚解:指对所读的书只求理解精神,不执着于对一字一句的解释。[5]有会意:指对书中的意义有所体会。[6]如此:指上文所说的“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7]造:去、到。[8]环堵(dǔ赌):房屋四壁。堵,墙壁。[9]短褐:粗布短衣,穿结:指衣服破烂。穿,破。结,缝补。[10]箪(dān丹):盛饭的圆形竹器。瓢(piáo嫖):舀水的葫芦。[11]晏如:安然自得。[12]赞:古人常用于传记体文章的结尾处,表示作传人对被传人的评论。[13]黔(qián前)娄:春秋时鲁国人,无意仕进,屡次辞去诸侯聘请。他死后,曾子前去吊丧,黔娄的妻子称赞黔娄“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14]戚戚:忧虑的样子。[15]汲汲:极力营求的样子。[16]极其言:推究她所说的话。兹:此。指五柳先生。若人:那人。指黔娄。俦:类。[17]无怀氏:与下面的“葛天氏”都是传说中古朴淳厚的上古社会中的帝王。

班超传(节选)([南朝·宋]范晔)

【作者小传】范晔(398—445),字蔚宗,南朝宋顺阳(今河南淅川县东南)人,晋豫章太守范宁之孙,宋侍中范泰之子。因出继堂伯范弘之,得袭封武兴县五等侯。年轻时曾入刘裕子义康部下为冠军参军;刘氏代晋称帝,封义康为彭城王,晔入补兵部员外郎,出为荆州别驾从事史。元嘉五年(428),因父丧去官;服阙后,为征南大将军檀道济司马,领新蔡太守,迁尚书吏部郎。元嘉九年冬,因在彭城太妃丧葬期间聚会酣饮,以听挽歌为乐,左迁宣城太守;后复迁左卫将军、太子詹事。元嘉二十二年九月,因与散骑侍郎孔熙先兄弟等谋立义康,为丹阳尹徐湛之告发,于同年十二月以谋反罪被处死。

晔少承家学,博学多才。据《宋书》本传,“(晔)少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性精微有思致,触类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损制度,世人皆法学之”。晔一生以“仁为己任,期纾民于仓卒”(见《后汉书·荀 彧传论》),虽杀身亦在所不惜,故无意于文名“常耻作文士”。然所著《后汉书》体大思精,其中包括十纪、十志(未成)、八十列传,是继《汉书》后记载自东汉光武帝刘秀至献帝刘协近二百年史事的重要史书。其《列女传》、《文苑列传》、《逸民传》、《党锢传》、《宦者传》等,或填补旧史空阙,或反映一代风尚,足称良史。由于范晔生前未完成全书,后梁代刘昭为之作注时取司马彪《续汉书》之八志补入,成今本一百二十卷。

【题解】西北方匈奴的不断入侵中土,是两汉四百多年来在边境上一直存在的隐患。如何正确处理这个问题,关系到汉代政治经济的发展和与西域各国的经济文化交流,因此为历朝统治者所重视。班超(32—102)正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一位杰出将领。他以非凡的政治和军事才能,在西域的三十一年中,正确地执行了汉王朝“断匈奴右臂”的政策,自始至终立足于争取多数,分化、瓦解和驱逐匈奴势力,因而战必胜,攻必取。不仅维护了祖国的安全,而且加强了与西域各族的联系,为我国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巩固和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

《后汉书》中这篇著名的人物传记即详尽而又生动地记述了班超在西域戎马倥偬、浴血奋战的一生。文字雅洁,叙事流利,头绪虽多而脉络不乱。人物形象鲜明,写来有声有色。这里节选的是传文的主要部分。

【原文】班超,字仲升,扶风平陵人[1],徐令彪之少子也[2]。为人有大志,不修细节,然内孝谨,居家常执勤苦,不耻劳辱。有口辩,而涉猎书传。

永平五年[3],兄固被召诣校书郎[4],超与母随至洛阳[5]。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6],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7],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8]?”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其后行诣相者,曰:“祭酒[9],布衣诸生耳,而当封侯万里之外。”超问其状。相者指曰:“生燕颔虎颈[10],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久之,显宗问固[11]:“卿弟安在?”固对:“为官写书,受直以养老母[12]。”帝乃除超为兰台令史[13]。后坐事免官。

十六年[14],奉车都尉窦固出击匈奴[15],以超为假司马[16],将兵别击伊吾[17],战于蒲类海[18],多斩首虏而还。固以为能,遣与从事郭恂俱使西域[19]。超到鄯善[20],鄯善王广奉超礼敬甚备,后忽更疏懈。超谓其官属曰:“宁觉广礼意薄乎?此必有北虏使来[21],狐疑未知所从故也[22]。明者睹未萌,况已著耶?”乃诏侍胡诈之曰[23]:“匈奴使来数日,今安在乎?”侍胡惶恐,具服其状[24]。超乃闭侍胡[25],悉会其吏士三十六人,与共饮,酒酣,因激怒之曰:“卿曹与我俱在绝域[26],欲立大功以求富贵。今虏使到裁数日[27],而王广礼敬即废,如今鄯善收吾属送匈奴,骸骨长为豺狼食矣[28]。为之奈何!”官属皆曰:“今在危亡之地,死生从司马。”超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当今之计,独有因夜以火攻虏使[29],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尽也[30]。灭此虏则鄯善破胆,功成事立矣。”众曰:“当与从事议之。”超怒曰:“吉凶决于今日。从事文俗吏[31],闻此必恐而谋泄,死无所名,非壮士也。”众曰:“善。”

初夜,遂将吏士往奔虏营。会天大风,超令十人持鼓,藏虏舍后。约曰:“见火然[32],皆当鸣鼓大呼。”余人悉持兵弩夹门而伏[33],超乃顺风纵火,前后鼓噪。虏众惊乱,超手格杀三人,吏兵斩其使及从士三十余级,余众百许人悉烧死。明日,乃还告郭恂。恂大惊,既而色动,超知其意,举手曰:“掾虽不行[34],班超何心独擅之乎[35]?”恂乃悦。超于是召鄯善王广,以虏使首示之,一国震怖。超晓告抚慰,遂纳子为质[36]。还奏于窦固,固大喜。具上超功效,並求更选使使西域。帝壮超节[37],诏固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选乎?今以超为军司马[38],令遂前功[39]。”

超复受使,固欲益其兵[40],超曰:“愿将本所从三十余人足矣,如有不虞[41],多益为累。”是时于阗王广德新攻破莎车[42],遂雄张南道[43],而匈奴遣使监护其国。超既西,先至于阗,广德礼意甚疏,且其俗信巫[44],巫言:“神怒,何故欲向汉?汉使有騧马[45],急求取以祠我。”广德乃遣使就超请马。超密知其状,报许之,而令巫自来取马。有顷巫至,超即斩其首,以送广德,因辞让之[46]。广德素闻超在鄯善诛灭虏使,大惶恐,即令攻杀匈奴使者而降超。超重赐其王以下,因镇抚焉。

时龟兹王建为匈奴所立[47],倚恃虏威,据有北道,攻破疏勒[48],杀其王,而立龟兹人兜题为疏勒王。明年春,超从间道至疏勒,去兜题所居槃橐城九十里[49],逆遣使田虑先往降之[50]。敕虑曰[51]:“兜题本非疏勒种,国人必不用命,若不即降,便可执之。”虑既到,兜题见虑轻弱,殊无降意。虑因其无备,遂前劫缚兜题。左右出其不意,皆惊惧奔走。虑驰报超,超即赴之,悉召疏勒将吏,说以龟兹无道之状,因立其故王兄子忠为王,国人大悦。忠及官属皆请杀兜题,超不听,欲示以威信,释而遣之。疏勒由是与龟兹结怨。

十八年,帝崩。焉耆以中国大丧[52],遂攻没都护陈睦[53]。超孤立无援,而龟兹、姑墨数发兵攻疏勒[54]。超守槃橐城,与忠为首尾,士吏单少,拒守岁余。肃宗初即位[55],以陈睦新没,恐超单危,不能自立,下诏征超。超发还,疏勒举国忧恐,其都尉黎弇曰[56]:“汉使弃我,我必复为龟兹所灭耳。诚不忍见汉使去。”因以刀自刭[57]。超还至于阗,王侯以下皆号泣曰:“依汉使如父母,诚不可去。”互抱超马脚,不得行。超恐于阗终不听其东,又欲遂本志,乃更还疏勒。疏勒两城自超去后,复降龟兹,而与尉头连兵[58]。超捕斩反者,击破尉头,杀六百余人,疏勒复安。

建初三年[59],超率疏勒、康居、于阗、拘弥兵一万人[60],攻占墨石城,破之,斩首七百级。超欲因此叵平诸国[61],乃上疏请兵曰:“臣窃见先帝欲开西域[62],故北击匈奴[63],西使外国[64],鄯善、于阗,即时向化。今拘弥、莎车、疏勒、月氏、乌孙、康居复愿归附[65],欲共并力,破灭龟兹,平通汉道。若得龟兹,则西域未服者百分之一耳。臣伏自惟念[66],卒伍小吏,实愿从谷吉效命绝域[67],庶几张骞弃身旷野[68]。昔魏绛列国大夫[69],尚能和辑诸戎,况臣奉大汉之威,而无铅刀一割之用乎[70]?前世议者皆曰取三十六国,号为断匈奴右臂[71]。今西域诸国,自日之所入[72],莫不向化[73],大小欣欣,贡奉不绝,唯焉耆、龟兹独未服从。臣前与官属三十六人奉使绝域,备遭艰厄,自孤守疏勒,于今五载,胡夷情数[74],臣颇识之。问其城廓小大,皆言依汉与倚天等。以是效之[75],则葱领可通[76];葱领通,则龟兹可伐。今宜拜龟兹侍子白霸为其国王[77],以步骑数百送之,与诸国连兵。岁月之间,龟兹可禽[78]。以夷狄攻夷狄[79],计之善者也。臣见莎车、疏勒田地肥广,草牧饶衍[80],不比敦煌、鄯善间也[81]。兵可不费中国,而粮食自足。且姑墨、温宿二王特为龟兹所置[82],既非其种,更相厌苦,其势必有降反,若二国来降,则龟兹自破。愿下臣章,参考行事,诚有万分,死复何恨?臣超区区,特蒙神灵[83],窃冀未便僵仆[84],目见西域平定、陛下举万年之觞[85],荐勋祖庙[86],布大喜于天下。”

书奏,帝知其功可成,议欲给兵。平陵人徐干素与超同志[87],上疏愿奋身佐超。五年,遂以干为假司马,将弛刑及义从千人就超[88]。先是莎车以为汉兵不出,遂降于龟兹,而疏勒都尉番辰亦复反叛[89],会徐干适至,超遂与干击番辰,大破之,斩首千余级。多获生口。超既破番辰,欲进攻龟兹,以乌孙兵强,宜因其力[90],乃上言:“乌孙大国,控弦十万[91],故武帝妻以公主[92],至孝宣皇帝卒得其用[93]。今可遣使招慰,与共合力。”帝纳之。八年,拜超为将兵长使[94],假鼓吹幢麾[95],以徐干为军司马,别遣卫侯李邑护送乌孙使者[96],赐大小昆弥以下锦帛[97]。

李邑始到于阗,而值龟兹攻疏勒,恐惧不敢前,因上书陈西域之功不可成,又盛毁超拥爱妻[98],抱爱子,安乐外国,无内顾心。超闻之叹曰:“身非曾参,而有三至之谗[99],恐见疑于当时矣。”遂去其妻。帝知超忠,乃切责邑曰:“纵超拥爱妻,抱爱子,思归之士千余人,何能尽与超同心乎?”令邑诣超受节度[100]。诏超:若邑任在外者,便留与从事[101]。超即遣邑将乌孙侍子还京师。徐干谓超曰:“邑前亲毁君,欲败西域[102]。今何不缘诏书留之[103],更遣他吏送侍子乎?”超曰:“是何言之陋也,以邑毁超,故今遣之,内省不疚,何恤人言[104]?快意留之,非忠臣也。”

明年,复遣假司马和恭等四人将兵八百诣超,超因发疏勒、于阗兵击莎车。莎车阴通使疏勒王忠,啖以重利[105],忠遂反,从之西保乌即城。超乃更立其府丞成大为疏勒王[106],悉发其不反者以攻忠,积半岁而康居遣精兵救之,超不能下。是时月氏新与康居婚,相亲,超乃使使多赍金帛遗月氏王[107],令晓示康居王。康居王乃罢兵,执忠以归其国,乌即城遂降于超。后三年,忠说康居王借兵,还居损中[108],密与龟兹谋,遣使诈降于超,超内知其奸,而外伪许之。忠大喜,即从轻骑诣超。超密勒兵待之[109],为供张设乐[110]。酒行,乃叱吏缚忠斩之,因击破其众,杀七百余人,南道于是遂通。

明年,超发于阗诸国兵二万五千人,复击莎车,而龟兹王遣左将军发温宿、姑墨、尉头合五万人救之。超召将校及于阗王议曰:“今兵少不敌,其计莫若各散去,于阗从是而东,长史亦于此西归,可须夜鼓声而发[111]。”阴缓所得生口[112]。龟兹王闻之,大喜,自以万骑于西界遮超[113],温宿王将八千骑于东界徼于阗[114]。超知二虏已出,密召诸部勒兵,鸡鸣,驰赴莎车营,胡大惊乱奔走,追斩五千余级,大获其马畜财物,莎车遂降。龟兹等因各退散。自是威震西域。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后汉书》

【译文】班超,字仲升,扶风郡平陵县人,是徐县县令班彪的小儿子。他为人很有志向,不拘小节,但品德很好,在家中每每从事辛勤劳苦的粗活,一点不感到难为情。班超很有口才,广泛阅览了许多书籍。

汉明帝永平五年,班超的哥哥班固受朝廷征召前往担任校书郎,他便和母亲一起随从哥哥来到洛阳。因为家中贫寒,他常常受官府所雇以抄书来谋生糊口,天长日久,非常辛苦。他曾经停止工作,将笔扔置一旁叹息道:“身为大丈夫,虽没有什么突出的计谋才略,总应该学学在国外建功立业的傅介子和张骞,以封侯晋爵,怎么能够老是干这笔墨营生呢?”周围的同事们听了这话都笑他。班超便说道:“凡夫俗子又怎能理解志士仁人的襟怀呢?”后来,他去见一个看相先生,这人对他说:“尊敬的长者,你虽是一个平常的读书人,但日后定当封侯于万里之外。”班超想问个究竟。这算命的指着他说:“你有燕子一般的下巴,老虎一样的头颈,燕子会飞,虎要食肉,这是个万里封侯的命相。”过了好久,明帝有一次问起班固:“你弟弟现在在哪里?”班固回答说:“在帮官府抄书,以此所得来供养老母。”于是明帝任命班超为兰台令史,后来因犯了过失而被免官。

永平十六年,奉车都尉窦固带兵去与匈奴作战,任命班超为假司马,让他率领一支军队去攻打伊吾,双方交战于蒲类海,班超杀死了很多敌人回来。窦固认为他很有才干,便派遣他随幕僚郭恂一起出使西域。班超到了鄯善国,国王广接待他们礼节非常恭敬周到,但不久突然变得疏忽怠慢起来。班超对他的随从人员说:“你们难道没觉察鄯善王广的态度变得淡漠了么?这一定是北匈奴有使者来到这里,使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服从谁好的缘故。头脑清醒的人能够预见到还未发生的事情,何况现在已明摆着呢?!”于是班超找来一个服侍汉使的鄯善人,诳骗他说:“我知道北匈奴的使者来了好些天了,现在住在哪里?”这侍者一慌张害怕,就将实情全都招认了。班超便关押了这个侍从,将一起出使的三十六个人全部召集,与大家一同喝酒。等喝到非常痛快的时候,顺势用话煽动他们说:“你们诸位与我都身处边地异域,要想通过立功来求得富贵荣华。但现在北匈奴的使者来了才几天,鄯善王广对我们便不以礼相待了。如果一旦鄯善王把我们缚送到北匈奴去,我们不都成了豺狼口中的食物了么?你们看这怎么办呢?”大家都齐声说道:“我们现在已处于危亡的境地,是生是死,就由你司马决定吧。”班超便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的办法,只有乘今晚用火进攻匈奴使者了,他们不知我们究竟有多少人,一定会感到很害怕,我们正好可趁机消灭他们。只要消灭了他们,鄯善王广就会吓破肝胆,我们大功就告成了。”众人提议道:“应当和郭从事商量一下。”班超激动地说:“是凶是吉,在于今日一举。郭从事是个平庸的文官,他听到这事必定会因为害怕而暴露我们的行动计划,我们便会白白送死而落下不好的名声,这就称不上是壮士了。”大家说:“好”。

天一黑,班超就带领兵士奔袭北匈奴使者的住地。当晚正好刮起大风,班超吩咐十个人拿了军鼓,隐藏在屋子后面。相约:“一见大火烧起,就立刻擂鼓呐喊。”其余人都带上刀剑弓箭,埋伏在门的两旁。于是班超亲自顺风点火,前后左右的人便一起擂鼓呼喊。匈奴人一片惊慌。班超亲手击杀了三人,部下亦斩得北匈奴使者及随从人员三十多人,还有一百多人统统被烧死在里面。第二天一早,班超才回去告诉了郭恂。郭恂一听大惊失色,但一会儿脸色又转变了,班超看透了他的心思,举手对他说:“你虽未一起行动,但我班超又怎么忍心独占这份功劳呢?”郭恂这才高兴起来。接着,班超就把鄯善王广请来,将北匈奴使者的头髗给他看,鄯善举国震恐。班超趁势对鄯善王晓之以理,又安抚宽慰了他一番,于是接受鄯善王的儿子作为人质。班超回去向窦固汇报,窦固十分高兴,上书朝廷详细报告班超的功劳,并请求另行选派使者出使西域。汉明帝很赞赏班超的胆识,就下达指令与窦固:“象班超这样得力的使臣,为什么不派遣他,而要另选别人呢?可以提拔班超作军司马,让他继续完成出使的任务。”

班超再次接受了使命,窦固想叫他多带些人马,他说道:“我只要带领原来跟从我的三十余人就足够了,如果发生意外,人多了反而更增加累赘。”当时,于阗王广德刚刚打败了莎车国,于是声威大振,雄霸南道,而北匈奴又派了使者来监护他。班超西行,首先到达于阗国,广德王态度礼节十分冷淡,而且这个国家的风俗很迷信神巫。神巫散布空气说:“天神发怒了,你们为什么想去归顺汉朝?汉使有一匹嘴黑毛黄的好马,你们赶快把它弄来给我祭祀天神!”于阗王广德听了就差人向班超索取那匹騧马。班超暗中已得知这一阴谋,但仍满口答应献出此马,只不过提出要让神巫亲自来索取才行。不一会神巫来到,班超立即砍下他的脑袋,亲自去送给于阗王广德,并就此事责备他。广德早就听说班超在鄯善国诛灭匈奴使者的事,因而非常惶恐不安,便下令攻杀北匈奴的使者而归降班超。班超重重赐赏了广德及其臣下,于阗国就这样安抚镇定了。

那时,龟兹国王建是在北匈奴支持下上台的,他依仗着北匈奴的势力,占据西域北道,攻破疏勒国,杀死国王,另立了龟兹人兜题为疏勒王。第二年春天,班超带领部下取道小路,来到疏勒国,离兜题所居住的槃橐城只有九十里,预先派部下田虑去劝告兜题降汉。还告诉田虑说:“兜题本非疏勒人,疏勒国民一定不会为他尽忠效命的,他如果不肯投降,就将他扣押起来。”田虑到达那里,兜题看到他孤单力微,一点也没有归降的意思。田虑乘他不提防,就突然上去擒获他并捆绑起来。兜题手下的人大出意外,都吓得逃走了。田虑派人飞马驰报班超,班超马上开赴城中,召齐疏勒文官武将,历数龟兹王兜题的条条罪状,另立原来国王的侄子忠做疏勒国王,疏勒人都兴高采烈。新国王忠和他的下属官员都请求杀掉兜题,班超不同意,为了显示威信于西域,反把他释放送走了。疏勒国因此与龟兹国结下了怨仇。

永平十八年,汉明帝去世。焉耆国借中国国丧机会,便攻陷了西域都护陈睦的驻地。班超孤立无援,而龟兹、姑墨两国又屡屡发兵攻打疏勒国。班超固守槃橐城,与疏勒王忠互为首尾,但兵少势单,一直坚守了一年多。汉章帝当时刚刚登基,考虑到陈睦全军覆没,恐怕班超势孤力单,难以立足下去,就下诏召回班超。班超出发回国时,疏勒全国上下都感到担心害怕,一个名叫黎弇的都尉说道:“汉使若离开我们,我们必定会再次被龟兹灭亡。我实在不忍心看到汉使离去。”说罢就拔刀自杀了。班超回国途中来到于阗国,国王以下的人全都悲号痛哭说:“我们依靠汉使,就好比小孩依靠父母一样,你们千万不能回去。”而且还紧紧抱住班超坐马的脚,使马无法前行。班超看到于阗国民坚决不让他东行归汉,又想实现自己最初的壮志,于是改变主意返回疏勒。疏勒国中有二座城池自从班超离去,又重新投降了龟兹国,而与尉头国联兵叛汉。班超捕杀了叛降者,又击破尉头国,攻杀六百余人,疏勒国重新安定下来。

章帝建初三年,班超率领疏勒、康居、于阗和拘弥等四国军队一万多人,攻占了姑墨的石城,杀敌七百余人。班超想要就此平定西域诸国,于是上奏朝廷,请求派兵说:“臣下曾经看到先帝想打通西域,因而向北进击匈奴,向西域派出使者,鄯善国和于阗国当即归附汉朝。现在拘弥、莎车、疏勒、月氏、乌孙、康居等国又愿意归顺汉朝,共同出力,攻灭龟兹,开辟通往汉朝的道路。如果我们攻下了龟兹,那末西域尚未归服的国家就屈指可数了。臣下心中独自思量,我虽然原是个军中小吏,却很想象谷吉那样在远方为国效命,象张骞那样在旷野捐躯。从前魏绛只是一小国的大夫,还能与诸戎订立和盟,何况我今天仰承大汉的声威,难道不能竭尽铅刀一割的作用吗?前汉议论西域形势的人都说只有联合了三十六个国家,就称得上折断了匈奴的右臂。现在,西域的各个国家,那怕是极边远的小国,没有不愿意归附汉朝的,大小国家都十分高兴,自愿进贡的络绎不绝,只有焉耆、龟兹二国不服从我们。臣下先前曾和三十六个部下奉命出使西域,历尽艰难危困,自从孤守疏勒以来,至今亦已五年,对于西域的情况,我较为熟悉。曾经问过大小城廓的人,都认为依汉与依天一样可靠。由此看来,葱领的道路是可以打通的;葱领一通,那么就可以攻伐龟兹了。现在我们应该封龟兹国的侍子白霸为龟兹国王,派几百名步骑兵护送他回来,与其它各国军队联合作战。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擒获现在的龟兹王。以夷狄攻夷狄,这是最好的计策啊。臣下看到莎车、疏勒两国田地肥广,草茂畜繁,不同于敦煌、鄯善两地。在那里驻军粮食可以自给自足,不须耗费国家的财力物力。而且,姑墨、温宿二国国王又全是龟兹国所册立的,既不是那两国的人,就会进一步相互对立和厌弃,这种情况必定会导致反叛和出降,如果这两国归降我们,那么龟兹自然可以攻破了。我希望朝廷发下臣的奏章,看能否参照办理,如果万一获得成功,我就是死了又何恨之有?臣下区区之身,承蒙上天保祐,暗中希望不至于马上就死,能够亲眼看到西域平定、陛下举起预祝万寿无疆的酒杯,向祖庙报功,向天下宣布特大喜讯的日子。”

奏章上达以后,汉章帝觉得这事情可以成功,就商议要派兵支援班超。平陵人徐干一向与班超志同道合,他上书给皇上,自告奋勇前去帮助班超。建初五年,章帝就封徐干为假司马,让他率领减刑的罪犯和自愿出塞的兵士一千人赶赴班超驻地。起先,莎车国以为汉兵不会到来,便投降了龟兹国,而疏勒国的都尉番辰亦因此反叛,正好这时徐干率军赶到,班超就与他一起先打击番辰,大获全胜,杀敌一千余人,活捉了很多俘虏。班超攻破番辰之后,想乘胜进攻龟兹国,但考虑到乌孙兵力强大,理应借助他的力量,于是又上书朝廷道:“乌孙是西域大国,拥有十万军队,因此武帝时曾将细君公主远嫁和亲,后来终于在宣帝朝得到过乌孙兵的援助。如今还需要朝廷派遣使者去招抚慰问,以使乌孙国能与我们同心协力,攻打龟兹。”章帝采纳了这个建议。建初八年,晋升班超为将兵长使,并破格使用鼓吹幢麾,又晋升徐干为军司马,另外派遣卫侯李邑护送乌孙使者回国,携带去赠送给大小乌孙王及其部属的许多礼物。

李邑刚行至于阗国,正碰上龟兹在攻打疏勒国,他吓得不敢继续前进,就上书说开通西域的事业难以成功,又竭力诽谤班超,说他拥爱妻、抱爱子,在西域享乐,根本无意为国效忠。班超知道这事之后,慨叹地说:“我本非德行高尚的曾参,如今又有接二连三的谤言,恐怕难免被朝廷上下怀疑了。”于是,便舍弃了爱妻。章帝知道班超一向忠诚,所以严厉地责备李邑道:“纵然班超拥爱妻、抱爱子是真的,但一千多思乡念土的部下,为什么都能与他同心同德呢?”并命令李邑到班超属下,听从班超的指挥调迁。还另有文书通知班超:若李邑能在西域任职,便留他共事,不行便遣送回国。班超得令就派李邑带领乌孙国的侍子还归京城。徐干见了对班超说:“李邑在于阗时曾亲口说你的坏话,想要败坏沟通西域的大业。如今你何不依照皇上命令把他留在这里,而另外派人护送乌孙国侍子回洛阳去呢?”班超回答说:“你怎么讲这样浅陋的话呢?正因为李邑毁谤过我班超,所以今天才让他回去。只要我问心无愧,为什么害怕人家的坏话呢?如果为了泄愤而留住他,就不是忠臣了。”

第二年,朝廷又派遣假司马和恭等四人率领八百兵士前去协助班超,班超便发动疏勒、于阗兵攻打莎车王。莎车王暗底里派使者串通疏勒王忠,以重利诱惑他,疏勒王忠便决定反叛,勾结莎车王西逃,固守乌即城。班超于是另立疏勒王室的府丞成大为疏勒王,将不愿谋反的人全部调动起来攻打叛王忠,双方相持了半年,因为康居王派精兵援救,班超难以攻取乌即城。这时,月氏王与康居王联姻不久,关系很亲密,班超就派人赠送很多金银锦帛给月氏王,让他劝止康居王。康居王便撤了兵,还生俘了叛王忠,把他押回疏勒国,乌即城便只好向班超投降。又过了三年,忠去游说康居王,向他借兵回国,占领了损中,并暗中与龟兹勾结,派人向班超假投降,班超心里知道他们的阴谋,但表面上假装答应接受投降。忠一听大喜,马上带领轻骑来见班超。班超暗中埋伏下军队等候着,设下营帐,奏乐接待,酒过一巡之后,就高声喝令部下将忠捆起来斩首,并就势击溃忠的随从,歼敌七百余人。西域南道就此畅通无阻。

第二年,班超征发了于阗等国的军队二万五千人,再次攻打莎车,但龟兹王派左将军纠合了温宿、姑墨、尉头等国五万军队去援救莎车王。班超就召集了将校和于阗王商议道:“眼下我们寡不敌众,唯一的办法不如表面上各自散去,于阗军从这里向东而去,我军就从这里向西运动,可以等到昏黑鼓响后分头出发。”并暗中放松对俘虏的看管。龟兹王打探到汉军动向十分高兴,亲自率领一万骑兵赶到西边去拦截班超,另叫温宿王带领八千骑兵赶到东边去狙击于阗军。班超得悉两支敌军已经分兵而出,便秘密地把各部兵力召集拢来,在鸡叫时分飞驰奔袭莎车军营,莎车军一片惊乱,四方奔逃,班超追击歼敌五千多人,缴获了大量的牲畜财物,莎车王于是只有投降。龟兹等国只好各自撤退。班超从此威震西域。(聂世美)

【注释】 [1]扶风:汉郡名,辖区相当于今咸阳、兴平、扶风、乾县一带。平陵:扶风下属县名,故城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按:据《后汉书·班彪传》,超应为安陵(故城在今河南舞阳县北)人。[2]徐令:徐县县令。徐县,当时属临淮郡,在今安徽泗县西北部。彪:即班彪,班固和班超的父亲,史学家。性“沈重好古”,汉光武帝时举茂才,拜徐令。后以病免,遂专心史籍。《汉书》是从他开始编写的。[3]永平五年:62年。永平。东汉明帝年号(58—75)。[4]固:班固,字孟坚,博贯载籍,曾历时二十余年,著《汉书》一百二十卷(其中“八表”及《天文志》为班昭续作)。永元四年(92),因窦宪被控“图谋弑逆”案,牵连入狱,并死于狱中。诣(yì意):到。这里指赴任。校书郎:管理书籍的官。[5]洛阳:东汉首都。[6]为官佣书:受官府雇用钞写书籍。[7]傅介子:汉义渠人,年幼好学,曾弃笔而叹曰:“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遂从军。昭帝时奉命出使西域,因楼兰(即下文之“鄯善”)帮助匈奴反对汉朝,他“愿往刺之”,杀楼兰王而还,被封为义阳侯。张骞:西汉汉中人,曾应募出使月氏,经匈奴时被留居十余年,逃归后拜大中大夫,随大将军卫青击匈奴,封博望侯,是武帝时代首先打通西域的探险家。[8]久事笔研:以舞文弄墨为生。研,同“砚”。[9]祭酒:犹言先辈。古代酹酒祭神,每由坐中尊长率先举酒以祭,后遂称位尊或年长者为祭酒。[10]燕颔虎颈:下巴颏象燕子,头颈象老虎一般肥硕粗健。这是相士的迷信说法。[11]显宗:东汉明帝的庙号。汉代皇帝有在谥号外别具庙号者,如明帝全称是“显宗孝明皇帝”,其中“显宗”是庙号,“孝明皇帝”是谥号。[12]直:同“值”,报酬。[13]除:任命。兰台:皇室藏珍秘图书的地方。令史:官名,掌报表文书事。据《续汉志》:“兰台令史六人,秩百石,掌书劾奏及印主文书。”[14]十六年:永平十六年(73)。[15]奉车都尉:官名,掌管皇帝御乘舆车,是皇帝的高级侍从。窦固:字孟孙,窦融之侄,汉光武帝之婿。好览书传,尤喜兵法,中元初封显亲侯,明帝时拜奉车都尉。窦固与班超是同乡,窦氏家族因班彪劝导而归附汉光武帝,故二人交好。[16]假司马:次于军司马的官职。汉制,大将军营凡五部,每部设校尉、军司马各一人,又有军假司马一人为副。[17]伊吾:西域地名,故址在今新疆哈密市一带,汉取此以通西域。[18]蒲类海:湖泊名。即今新疆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之巴里坤湖。[19]从事:幕僚一类的文职官员。[20]鄯善:西域国名,西汉曰:“楼兰”,昭帝元凤四年(前77)改称鄯善。故地在今新疆婼羌县。[21]北虏:指匈奴。[22]狐疑:犹豫不决。[23]侍胡:服侍汉使的胡人。[24]具服其状:把实情都招供了。服,通“伏”,有“伏罪”之意。[25]闭::指关押。[26]卿曹:你们。曹,辈。绝域:离中原极远的地方。[27]裁:同“才”。[28]长:永远。[29]因:趁着。[30]殄(tiǎn舔):灭绝。[31]文俗吏:平庸的文官。[32]然:同“燃”。[33]弩:用机关放射的弓。这里泛指弓箭。[34]掾(yuàn院):古代官府属员的通称,这里指从事。[35]独擅:此指独占(功劳)。[36]纳:派遣。质:人质。古代外国为表示臣服,每遣其子弟到中国来作人质抵押,表示不会背叛汉朝。[37]壮:称赞,嘉许。节:此指为人行事。[38]军司马:汉代大将军下属部将,率部卒三千。[39]遂:完成。前功:指通西域。[40]益:增加。[41]不虞:不测,意料不到的情况。[42]于阗(tián田):西域国名,即今新疆和田县。于阗国在鄯善国以西、当时较强大,有十三个小国服从它。其北是大沙漠,不易行走。莎车:西域国名,即今新疆莎车县。[43]雄张:谓声威大振。南道:据《汉书·西域传》载:西域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出玉门关向西,由鄯善傍南山沿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由车师前王庭(治交河城,騧今新疆吐鲁番县西)随北山傍河西行至疏勒则为北道。[44]巫(wū乌):为人祈祷求神的人。[45]騧(guā瓜)马:嘴黑的黄马。[46]让:责备。[47]龟兹(qiū cí丘慈):西域国名,故地在今新疆库车、沙雅两县间。[48]疏勒:西域国名,故地即今新疆疏勒县。与莎车国相邻,居“丝绸之路”要冲。[49]槃橐(tuó陀)城:即《后汉书·西域传》所记之“槃槀城”,其址未详。[50]逆:预先。[51]敕(chì赤):命令。[52]焉耆(qí旗):西域国名,位于龟兹以东,故地在大裕勒都斯河中央,即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县。[53]都护:汉朝驻西域负责监督保护西域国家和东西交通的最高行政和军事长官。始置于西汉宣帝朝,并护南北道使者,故称。按:陈睦为都护时,郭恂为副校尉,睦驻地被攻陷,战死;恂亦被杀。[54]姑墨:西域国名,故地即今新疆拜城县。数(shuò朔):屡次。[55]肃宗:东汉章帝刘炟的庙号。[56]都尉:西域官名,其职次于将军。[57]自刭(jǐng井):割颈自杀。[58]尉头:西域国名,故地在今新疆乌什县西。[59]建初:汉章帝刘炟年号(76—83)。[60]康居:古国名,故地相当于今新疆北部一带及苏联中亚地区,不属汉都护所辖范围。拘弥:一称“扦弥”,西域国名,故地在今新疆于阗县克勒底雅以东地区。[61]叵(pǒ):遂;就。[62]先帝:指汉明帝刘庄,在位十九年(57—75)。[63]北击匈奴:指窦固击匈奴事。[64]西使外国:即遣超与郭恂出使西域。[65]月氏(ròu zhì肉支):古国名,世居甘肃西部,西汉时为匈奴所击,西走阿母河(中亚细亚一带),号大月氏。余部留住今甘肃、青海二地,为小月氏。乌孙:西域国名,故地相当今新疆阿克苏县以北伊宁市以南一带。[66]伏:俯伏。自谦之词。惟念:思量。[67]谷吉:西汉谷永之父,长安人。元帝时为卫司马,曾奉命出使西域,为匈奴郅支单于所杀。[68]庶几:近似;差不多。表希望。[69]魏绛:春秋时晋国大夫。据《左传》载,晋悼公时,山戎曾使孟乐至晋,因绛纳虎豹之皮请和诸戎,悼公遂使绛与诸戎结盟,从而使晋国免遭戎族国家的侵犯骚扰。[70]铅刀一割:铅制之刀,利不如宝剑,一割即失其锋。这里是班超自喻才力微薄的自谦之词。[71]取:联合。三十六国,指西域诸国,均位于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后逐渐分裂为五十五国,乃至百余国。按:匈奴在中国北方,坐北朝南向,西域处其右,它经常胁迫、利用西域,视为己之右臂。[72]日之所入:谓日落之处的国家,极言其西、其远。《后汉书·西域传》:“自条支国乘水西行,可百余日,近日所入。”[73]向化:倾向归化汉朝。[74]情数:“犹情况。[75]效:检验。[76]葱领:天山、昆仑之发源处,在今新疆西南部。据《西河旧事》:“葱领山,其上多葱,因以为名。”领,同“岭”。[77]侍子:为表示臣服而派往汉朝作人质的外国王子。[78]禽:同“擒”。[79]夷:古代东部少数民族;狄:亦作“翟”,北方少数民族。夷狄,对边地民族的通称。[80]草牧饶衍:水草丰茂,牧业兴旺。衍,蕃衍。[81]敦煌:郡名,汉置。今属甘肃。[82]温宿:西域国名,故地在今新疆阿克苏县。特:只是,不过是。[83]特蒙神灵:恭维语,意谓只不过托天子的洪福罢了。[84]未便:还不至于。僵仆:死亡。[85]举万年之觞:意谓举杯祝贺天下长治久安。觞,酒杯。[86]荐勋:进献功劳。[87]平陵:古县名,在今咸阳市西北。西汉五陵之一,汉昭帝刘弗陵筑陵置县,死后即葬于此地。徐干:字伯张,擅书法,与班超相善。[88]弛(shǐ始)刑:减刑的罪犯。义从:自愿从军者。[89]番(pān潘)辰:疏勒都尉名。[90]宜:理应。因:借助。[91]控弦:引弓待发,这里指强健的兵卒。[92]公主:名细君,汉景帝孙,江都王刘建之女。武帝以为公主,远嫁乌孙,赠送甚盛,乌孙以为右夫人。[93]孝宣皇帝:即汉宣帝刘询,武帝曾孙,在位二十六年(前74—前49)。卒:终于。用:功效。汉宣帝本始三年(前71),汉朝曾连兵乌孙大败匈奴。[94]将兵长(zhǎng掌)史:汉代特置的驻防边郡的统兵长官。[95]鼓吹:军乐。《古今乐录》:“横吹,胡乐也。张骞入西域,传其法于长安,唯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之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万人将军得之。”幢(chuáng床)麾:旗帜一类仪仗,其上饰以鸟羽。按:这都是大将所有之仪式,超非统兵万人的大将,故言“假”,即特准借用之意。[96]卫侯:官名,禁卫军中级军职。[97]昆弥:乌孙称王曰昆弥。老昆弥死,其子孙争王位,汉宣帝时遂令立大小两昆弥,各赐印绶。[98]盛毁:竭力诋毁。[99]曾参:孔子弟子,字子舆,事亲孝,有德行。三至之谗:据《战国策·秦策》载:有与曾参同姓名者在外杀人,人告参母,其母不信,织布自若。不一会,又一人来告其母,参母仍织如故。一会,又有第三者来告曾参杀人,参母终于误信传闻,吓得下机翻墙逃走了。[100]受节度:接受(班超)指挥。[101]“若邑”二句:谓若李邑在外面倘能任职,便留他在那里共事(否则即遣送回国)。[102]欲败西域:要破坏打通西域的谋划。[103]缘:依据。[104]内省(xǐng醒):自我检查。疚:病。恤:顾虑,忧患。语本《论语·颜渊》:“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懼?”[105]啖(dàn但):此指引诱。[106]府丞:西域各国王室之行政官长。[107]赍(jī机):携带。遗(wèi位):赠送。[108]损中:或作“顿中”、“桢中”。《后汉书·西域传》载:灵帝建宁三年(170),凉州刺史孟佗曾发兵三万人,“攻桢中城”。[109]勒兵:布置军队。勒,拉紧缰绳令马前行。[110]供张:陈设营帐。张,通“帐”。[111]须:等到。夜鼓声:《司马法》:“军中夜间击鼓凡三次。昏黑之鼓四通,夜半三通,旦明五通也。”[112]阴缓:暗中放松。[113]遮:阻击,拦击。[114]徼(yāo腰):半路上截击。

狱中与诸甥侄书([南朝·宋]范晔)

【题解】 这是范晔在狱中写给甥姪约、谢纬等的一封信,也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信中虽说“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而事实上这“狂衅”正反映了他无视封建礼法的叛逆精神和虽杀身而无悔的进取态度。

范晔以《后汉书》垂名青史,然而他对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贡献也不容忽视。本文关于文学特点、宫商声律以及文笔之分的论述,虽然比较简略,语焉未详,却开了文学概念由先秦两汉的尚实崇用转变为六朝的缘情绮丽的先声,在文学批评史上,无疑应占有重要地位。

因为是书信,故全文侃侃而谈,平易亲近,读来真切感人。至于文中自诩《后汉书》为“天下之奇作”,“殆无一字空设”,以至“乃自不知所以称之”,则表明他的自负之高。

【原文】覆灭[1],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2]。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至於能不[3],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吾少懒学问,晚成人,年三十许政始有向耳[4]。自尔以来,转为心化[5],推老将至者,亦当未已也。往往有微解[6],言乃不能自尽。为性不寻注书[7],心气恶[8],小苦思便愦闷[9],口机又不调利[10],以此无谈功[11]。至於所通解处,皆自得之於胸怀耳[12]。文章转进,但才少思难,所以每於操笔,其所成篇,殆无全称者[13]。

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14],情急于藻[15],义牵其旨[16],韵移其意[17]。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18],政可类工巧图缋[19],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20],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21];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22]。然后抽其芬芳[23],振其金石耳[24]。此中情性旨趣,千条百品[25],屈曲有成理[26]。自谓颇识其数[27],尝为人言,多不能赏,意或异故也。

性别宫商[28],识清浊[29],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30],手笔差易[31],文不拘韵故也[32]。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适轻重[33],所禀之分[34],犹当未尽,但多公家之言[35],少于事外远致[36],以此为恨[37],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本未关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38]。

既造《后汉》[39],转得统绪[40]。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41]。班氏最有高名[42],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43]。后赞于理近无所得[44],唯志可推耳[45]。博赡不可及之[46],整理未必愧也[47]。吾杂传论[48],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49],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史》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50]。其中合者[51],往往不减《过秦》篇[52]。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53]。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54],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含异体[55],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56],诸细意甚多。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57]。

吾於音乐,听功不及自挥[58],但所精非雅声为可恨[59]。然至于一绝处[60],亦复何异邪[61]!其中体趣,言之不尽。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虽少许处,而旨态无极[62]。亦尝以授人,士庶者中未有一豪似者[63]。此永不传矣!

吾书虽小小有意,笔势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宋书》

【译文】我因为疏狂放肆而终遭杀身之祸,这还有甚么可说的呢,你们也都将被当作罪人而被判处死刑。但我一生的行状自己心里清楚,还是可以追忆回顾的。至于能不能这样,尤其是头脑中所想到的,你们或许不一定全部知晓。

我小时候学习并不怎么勤奋,成熟得亦比较晚,一直到了三十岁左右才开始树立志向。从那以后,转而中心感化,自己估计就是到老,也不会停止这一行动的。常常有些精微深刻的见解,难以用言语表达完整。我天性不喜欢钻书本,脑子也不灵,稍微费些精力便头昏脑胀,而又缺少能言善辩的口才,所以也难以因此取得功名。至于所获得的一些见解,一般都出于内心对事物的领悟。文章写得好些了,但缺少才气,思维钝涩,所以每每挥毫写作,写成的却几乎没有一篇能完全令人满意。

我常以作一个文士为耻。一般的文章常耽心或只求形似而缺少内涵,或急于言情而忽略文彩,或辞不达意而影响主题的表达,或过份注重音律而妨碍了文意。虽时有擅长于作文的人,但大多数都不免这些毛病,正好比技艺精妙的工匠在已有五彩花纹的图像上再作画,貌似好看,结果一无所得。我常以为,文章主要是用来表达情志的,因此应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若以意为主,文章的主旨必然会显现于读者面前;做到了以文传意,那么,就不会出现文不达意的现象。然后才能达到内容完美,声调铿锵。这当中各人的情性旨趣,虽然各种各样,名目繁多,但在这不同中有着一定的规律法度。我自己认为很懂得其中的方法奥妙, 也曾经跟人谈起,但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赏识,我以为这或许是各人看法不同的缘故罢。

我能够识辨宫商五音,也能分得清清音浊音,这都是本已存在的语音现象。可是看来自古至今许多文人,却往往不完全明白这一点;即使懂得一些,又未必从根本上理解。我说这些话都是有事实依据的,并非空谈。比如年少一辈中的谢庄算是最能辨别区分宫商清浊的了,可是写出来的文章却并不如此,这是因为没有注意,文不拘韵的缘故。而我的看法是拘韵与否并没有固定的标准,只要能够表达出难以言传的情事,符合语音的顿挫抑扬、高低变化就可以了。但我所具有的天分,却仍未能完全达到这一点,因为我自己写的却又大多是用于公事的不拘韵的实用文,很少有超出这一范围以外的文字,常常以此为一大遗憾,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无意去追求文名。以上所说与史书并不相关,只是常常觉得这事不大可以理解罢了。

我既完成了《后汉书》的编纂,便因此而掌握了其中的端绪。我仔细通观古往今来的有关著作及其评论文字,几乎很少有使人赞同的。班固最负盛名,但他按自己的想法著史,不再遵守《史记》的先例,他就不可能“通古今之变”。《汉书》的赞文实际上一无足取,只有十志值得推崇赞扬。我所著的《后汉书》,内容的广博宏富不一定比得上他;但史料的处理和编纂体例的创新,我不一定比之有愧。我所著的各种传论,都含有精深的意蕴,因为带有评判裁定的性质,所以就写得简明扼要了。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篇序论,更是笔势纵横自如,实在是天下少有的奇妙文章。其中那些切中时弊的文字,往往不逊色于贾谊的《过秦论》。所以我曾经将《后汉书》与《汉书》作过比较,结果不仅是不感到惭愧而已。我曾想把诸志全部作成,凡是《汉书》中有的都撰写完备。虽然史实不一定面面俱到,但要使人看后有十分详尽的印象;又想就某些历史事实发些议论,以匡正一代的得失,这一设想未能成为现实。《后汉书》里的赞文,应当说特别体现了我的见解与思想,几乎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文字变幻无穷,同是议论文字却内容各不相同,以至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来称许它。这书刊行以后,一定会获得知音赞赏的。《后汉书》的序例仅仅是举其大概,还有一些细小具体的问题,实在太多了。自古以来,规模宏大,思虑精密,没有哪一家能做到这样的。因为怕世人贵古贱今,不一定能了解详细,所以就恣意狂言,自夸自吹了一通。

我对于音乐,鉴赏审别能力比不上自家弹奏的能力,而又以所精通的不是正声为憾事。不过真正达到了音乐的最高境界,雅与不雅又有甚么区别呢!这当中的意趣,确非言语能表达完尽。那弦外之响,意外之音,真令人不知其从何而来。虽说非雅之音很少有值得称许的地方,但其中的意蕴神韵却并无穷尽。我也曾以此授人,可惜一般从学的士子和百姓中,竟无一个酷似神肖的。这一技法恐怕将永远失传了!

我的信虽然稍有深意,但行文毕竟不畅快。我到底没有成功。我常常感到痛恨羞愧。(聂世美)

【注释】[1]狂釁xìn信):疏狂放浪,不拘小节。釁,通“兴”偏激,冲动。《左传·襄公二十六年》:“釁于勇。”杜预注:“釁,动也。”覆灭:指因参与谋立彭城王义康事泄而遭致杀身之祸。[2]弃:谓遗弃、嫌弃。这里说范晔自认为疏狂放肆;得罪许多人,现在自己成为罪人,应受遗弃。[3]不(fǒu缶):同“否”。[4]政:通“正”。向,《南史·范晔传》作“尚”。[5]心化:谓行道感人。[6]微解:精微深刻的见解。[7]寻:探求。注:专注。寻注书,谓行舟书海之意。[8]心气恶:意谓脑子不灵。按,古人每每将人脑的思维活动视为心的生理功能。如云:“心之官则思。”[9]愦闷:指头昏脑胀。愦,昏乱、糊涂。[10]口机:口才。调利:畅达锋利。[11]谈功:指凭借口舌言语获取功名利禄。[12]得之於胸怀:意谓通过主客观的交互作用产生对事物的领悟。[13]全称:完全满意。称,称道、肯定。[14]事尽于形:谓作文记事显豁,只求外形,缺少内涵。[15]情急于藻:谓只顾及情感的表达而忽略了文彩藻饰。[16]义牵其旨:谓以辞害意。义,文意。旨,主旨,犹今之主题。[17]韵移其意:谓作文因考虑音律情韵而妨碍了文意的准确表达。[18]大较:大略,大体上。[19]政:通“正”。工巧:技巧艺精妙的工匠。图缋(huì会):绘制彩色花纹的图像。图,用作动词。缋,同“绘”。[20]常,通“尝”。曾经。[21]见(xiàn现):同“现”。[22]不流:不散失。此谓不会出现文不达意,空泛虚浮的现象。[23]抽:引出。芬芳:此指完美的思想内容。[24]金石:钟磬一类乐器,其发声清越优美,后因喻辞韵美妙。《晋书·孙绰传》:“尝作《天台山赋》,辞致甚工,初成,以示友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25]千条百品:谓各种各样,名目繁多。品,品目;名目。[26]屈曲:比喻参差不一。成理:规律法度。[27]数:技术,方法。[28]宫商:古代五音中的二音。《周礼·春官·大师》:“皆(通“谐”)文之以五声,宫商角徵(zhǐ)羽。”[29]清浊:中古汉语的一对区别特征(也可谓汉语音韵学中的一对范畴),它体现了汉语语音的特点。发音时声带与发音体一起颤动的辅音叫浊辅音,反之则称之清辅音。[30]谢庄:宋骈文家。据《宋书·谢庄传》:“谢庄,字希逸,陈郡阳夏人。仕至光禄大夫,卒年三十六。”谢庄亦能诗,所作格调清雅绝俗。最有其分:最有识别宫商、清浊的天分。请参阅钟嵘《诗品·序》。[31]手笔:犹文章。自南北朝始有“文”、“笔”之分,即将文学范围内的作品分为有韵的“文”,与无韵的“笔”。这里“手笔”当指无韵的实用骈散文字。差易:差别。[32]文不拘韵:谓“手笔”之文不讲究宫商、清浊之声律。[33]特:但;只。济难:有利于难以言传之情事的表达。济,有益;方便。轻重:指文字声音上的顿挫抑扬,高低变化,即后来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所谓“宫羽相变,低昂舛节。”[34]禀:领受:承受。此指具有。[35]公家之言:指所谓“不拘韵”的奏疏、书表、策论等一类骈散实用文字。[36]事外远致:指除“公家之言”以外的纯文学文字。致,意态;情趣。[37]恨:遗憾。[38]恒:常常。[39]造:此指编纂。[40]转:这里有进一步的意思。统绪:犹端绪。统,丝绪之总束。绪,丝头。[41]可意:赞同;合意。[42]班氏:指班固,东汉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有《汉书》、《两都赋》等传世。[43]既任情二句:这是范晔批评班固断代为书,一改《史记》通史之先例,未能“通古今之变”,审辨、阐明各个历史现象之发生、发展及其归宿。[44]赞:文体之一,有杂赞、哀赞及史赞之分。[45]志:记事的书或文章,此指《汉书》中的《食货志》、《地理志》、《五行志》、《天文志》等十志。推:推许;赞许。[46]博赡:犹宏富。赡,充裕。[47]整理:指编纂《后汉书》时对史料的处理,以及在编纂方法和体例上的创新。[48]传论:即每篇人物传纪后的评语、议论。[49]裁味:评判裁夺的意味。[50]“至于”三句:请参阅《后汉书》的《西羌传论》、《南匈奴传论》等篇。其中不乏针砭时事之论。则范晔之自负自夸亦并非无据。[51]中合:谓切中时弊。[52]《过秦》篇:即《过秦论》。西汉杰出的政论家、辞赋家贾谊的代表作之一。分上、中、下三篇。本编已选入其上篇。[53]“欲遍作”二句:据《宋书·范晔传》:“(元嘉九年)左迁晔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此时晔年方二十七岁,至被杀时,历时二十一年,然仅撰成本纪十卷,列传八十卷,《汉书》所有之十志并未依其例而成。[54]杰思:杰出的思想和见解。按:《后汉书》既有论,又有赞,体例未免有重复之嫌。[55]同含异体:谓各篇赞论内容不尽相同。[56]纪传例:指序例。未见于今本《后汉书》。梁刘昭《后汉志序》云:“(范晔)序或未周,志遂全缺。……司马续书,总为八志,范晔序例,颇褒其美。”[57]称情:犹言放胆、无所顾忌。[58]听功:指对音乐的鉴赏识别。自挥:指亲手弹奏。晋嵇康《赠秀才入军》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据《宋书·范晔传》载:“晔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须。善弹琵琶,能为新声,上欲闻之,屡讽以微旨,晔伪若不晓,终不肯为上弹。上尝宴饮欢适,谓晔曰:‘我欲歌,卿可弹。’晔乃奉旨。上歌既毕,晔亦止弦。”[59]雅声:正声。雅,合乎规范。[60]一绝处:指音乐(非雅声之乐)的最高境界。[61]亦复何异:这里指“雅声”与范晔自创的新声实质并无区别。[62]旨态无极:言非“雅”的新声其意蕴与表现形态均优美动人之极。[63]士庶:读书人和平民百姓。 豪似:极其相似。

 

芜城赋([南朝·宋]鲍照)

【作者小传】鲍照(414—466),字明远,东海(今江苏涟水县北)人。出身贫寒,曾为秣陵令、中书舍人等职。后为临海王刘子顼前军参军,掌书记之任,故世称“鲍参军”。宋明帝泰始二年(466),晋安王刘子勋称帝,子顼举兵响应,兵败,照为乱兵所杀。

鲍照生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南朝社会,才秀人微,一生坎坷不平,所作多反映寒士对当时门阀制度的不满,表现徭役、战乱和人民生活的痛苦,抒写寒士不遇的郁愤之情和驰骋疆埸、建功立业的壮志。题材上长于乐府和七言歌行,风格俊逸,文字劲健,是“总四家(张协、张华、谢混、颜延之)而擅美,跨两代(晋、宋)而孤出”(《诗品》语)的优秀诗人,在当时与谢灵运、颜延之并称“元嘉三大家”,辞赋骈文亦著称于时。有《鲍参军集》。

【题解】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冬,北魏太武帝南侵至瓜步,广陵太守刘怀之烧城逃走。孝武帝大明三年(459),竟陵王刘诞据广陵反,沈庆之率师讨伐,破城后大肆烧杀。广陵十年之间二罹兵祸,城摧垣颓,瓦砾衰草,离乱荒凉。鲍照登临劫余废城(芜城),感而作赋。

作者将广陵山川胜势和昔日歌吹沸天、热闹繁华的景象与眼前荒草离离、河梁圯毁的破败景象进行对比,在对历史的回顾和思索中,通过气氛的渲染和夸张的描绘,表现了作者对屠城暴行的谴责和对统治者的警告。寓有今昔兴亡之感。语言清新遒丽,形象鲜明,风格沉郁,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原文】沵迆平原[1],南驰苍梧涨海[2],北走紫塞雁门[3]。柂以漕渠[4],轴以昆岗[5]。重关复江之奥[6],四会五达之庄[7]。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轻轊[8],人驾肩[9];廛闬扑地[10],歌吹沸天[11]。孳货盐田[12],铲利铜山[13],才力雄富,士马精妍[14]。故能侈秦法[15],佚周令[16],划崇墉[17],刳濬洫[18],图修世以休命[19]。是以板筑雉堞之殷[20],井幹烽橹之勤[21],格高五岳[22],袤广三坟[23],崪若断岸[24],矗似长云[25]。制磁石以御冲[26],糊赪壤以飞文[27]。观基扃之固护[28],将万祀而一君[29]。出入三代[30],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31]。

泽葵依井[32],荒葛罥涂[33]。坛罗虺蜮[34],阶斗麕鼯[35]。木魅山鬼[36],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砺吻[37],寒鸱吓雏[38]。伏暴藏虎[39],乳血飡肤[40]。崩榛塞路,峥嵘古馗[41]。白杨早落,寒草前衰。稜稜霜气[42],蔌蔌风威[43]。孤篷自振[44],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45],丛薄纷其相依[46]。通池既已夷[47],峻隅又已颓[48]。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若夫藻扃黼帐[49],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50],弋林钓渚之馆[51];吴蔡齐秦之声[52],鱼龙爵马之玩[53];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54]。东都妙姬,南国佳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55],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56]。岂忆同辇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57]?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58],为芜城之歌。歌曰:

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59]。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选自嘉庆胡氏刻本《文选》

【译文】地势辽阔平坦的广陵郡,南通苍梧、南海,北趋长城雁门关。前有漕河萦迴,下有昆岗横贯。周围江河城关重叠,地处四通八达之要冲。当年吴王刘濞在此建都的全盛之时,街市车轴互相撞击,行人摩肩,里坊密布,歌唱吹奏之声喧腾沸天。吴王靠开发盐田繁殖财货,开采铜山获利致富。使广陵人力雄厚,兵马装备精良。所以能超过秦代的法度,逾越周代的规定。筑高墙,挖深沟,图谋国运长久和美好的天命。所以大规模地修筑城墙,辛勤地营建备有烽火的望楼。使广陵城高与五嶽相齐,宽广与三坟连接。城墙若断岸一般高峻,似长云一般耸立。用磁铁制成城门以防歹徒冲入,城墙上糊红泥以焕发光彩。看城池修筑得如此牢固,总以为会万年而永属一姓,哪知只经历三代,五百多年,竟然就如瓜之剖、豆之分一般崩裂毁坏了。

莓苔环井边而生,蔓蔓野葛长满道路。堂中毒蛇、短狐遍布,阶前野獐、鼯鼠相斗。木石精灵、山中鬼怪,野鼠城狐,在风雨之中呼啸,出没于晨昏之际。饥饿的野鹰在磨砺尖嘴,寒冷的鹞子正怒吓着小鸟。伏着的野兽、潜藏的猛虎,饮血食肉。崩折的榛莽塞满道路,多阴森可怕的古道。白杨树叶早已凋落,离离荒草提前枯败。劲锐严寒的霜气,疾厉逞威的寒风,弧蓬忽自扬起,沙石因风惊飞。灌木林莽幽远而无边无际,草木杂处缠绕相依。护城河已经填平,高峻的角楼也已崩塌。极目千里之外,唯见黄尘飞扬。聚神凝听而寂无所有,令人心中悲伤之极。

至于彩绘门户之内的绣花帐,陈设豪华的歌舞楼台之地;玉池碧树,处于射弋山林、钓鱼水湾的馆阁;吴、蔡、齐、秦各地的音乐之声,各种技艺耍玩;全都香消烬灭,光逝声绝。东都洛阳的美姬、吴楚南方的佳人,芳心丽质,玉貌朱唇,没有一个不是魂归于泉石之下,委身于尘埃之中。哪里还会回忆当日同辇得宠的欢乐,或独居离宫失宠的痛苦?

天运真难说,世上抱恨者何其多!取下瑶琴,谱一首曲,作一支芜城之歌。歌词说:广陵的边风急啊飒飒城上寒,田间的小路灭啊荒墓尽摧残,千秋啊万代,人们同归于死啊还有什么可言!(曹旭)

【注释】[1]沵迆(mí yǐ迷以):地势相连渐平的样子。[2]苍梧:汉置郡名,治所即今广西梧州市。涨海:即南海。[3]紫塞:指长城。《文选》李善注:“崔貌《古今注》曰:秦所筑长城,土皆色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雁门:秦置郡名,在今山西西北。以上两句谓广陵南北通极远之地。[4]柂(duò舵):拖引。漕渠:古时运粮的河道。这里指古邗沟,即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自今江都西北至淮安三百七十里的运河。[5]轴:车轴。昆岗:亦名阜岗、昆仑岗、广陵岗,广陵城在其上(见《太平御览》卷169引《郡国志》)。句谓昆岗横贯广陵城下,如车轮轴心。[6]“重关”句:谓广陵城为重重叠叠的江河关口所遮蔽。奥,隐蔽深邃之地。[7]“四会”句:谓广陵有四通八达的大道。《尔雅·释宫》:“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8]轊(wèi卫):车轴的顶端。挂轊,即车轴头互相碰撞。[9]驾:陵;相迫。以上两句写广陵繁华人马拥挤的情况。[10]廛闬(chán缠hàn翰)扑地:遍地是密匝匝的住宅。廛,市民居住的区域。闬,闾,里门。扑地,即遍地。[11]歌吹:歌唱及吹奏。[12]孳:蕃殖。货:财货。盐田:《史记》记西汉初年,广陵为吴王刘濞所都。刘曾命人煮海水为盐。[13]铲利:开采取利。铜山:产铜的山。刘濞曾命人开采郡内的铜山铸钱。以上两句谓广陵有盐田铜山之利。[14]精妍:指士卒训练有素而装备精良。[15]侈:轶;超过。[16]佚:超越。此两句谓刘濞据广陵,一切规模制度都超过秦、周。[17]划崇墉(yōng拥):谓建造高峻的城墙。划,剖开。[18]刳(kū枯)濬(jùn俊)洫(xù旭):凿挖深沟。刳,凿。濬,深。洫,沟渠。[19]“图修”句,谓图谋长世和美好的天命。休,美好。[20]板筑:以两板相夹,中间填土,然后夯实的筑墙方法。这里指修建城墙。雉堞:女墙。城墙长三丈高一丈称一雉;城上凹凸的墙垛称堞。殷,大;盛。[21]井幹(hán寒):原指井上的栏圈,此谓筑楼时木柱木架交叉的样子。烽:烽火。古时筑城,以烽火报警。橹:望楼。此谓大规模地修筑城墙,营建烽火望楼。[22]格:格局,这里指高度。五岳:指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23]袤(mào茂)广:南北间的宽度称袤,东西的广度称广。三坟,说法不一。此似指《尚书·禹贡》所说兖州土黑坟,青州土白坟,徐州土赤埴坟。坟为“隆起”之意。土黏曰“埴”。以上三州与广陵相接。[24]崪(zú族):危险而高峻。断岸:陡削的河岸。[25]矗(chù触):耸立。此两句形容广陵城的高峻和平齐。[26]御冲:防御持兵器冲进来的歹徒。《御览》卷183引《西京记》:“秦阿房宫以磁石为门,怀刃入者辄止之。”[27]赪(chēng称):红色。飞文:光彩相照。此谓墙上用红泥糊满光彩焕发。[28]基扃(jiǒng迥):即城阙。扃,门上的关键。固护:牢固。[29]万祀:万年。[30]出入:犹言经历。三代,指汉、魏、晋。[31]瓜剖、豆分:以瓜之剖、豆之分喻广陵城崩裂毁坏。[32]泽葵:莓苔一类植物。[33]葛:蔓草,善缠绕在其他植物上。罥(juàn倦):挂绕。涂:即“途”。[34]坛:堂中。罗:罗列,布满。虺(huǐ悔):毒蛇。蜮(yù育):相传能在水中含沙射人的动物,形似鳖。一名短狐。[35]麕(jūn均):獐。似鹿而体形较小。鼯(wú吾),鼯鼠。长尾,前后肢间有薄膜,能飞,昼伏夜出。[36]木魅:木石所幻化的精怪。[37]砺:磨。吻:嘴。[38]鸱(chī痴):鹞鹰。吓:怒叫声,恐吓声。[39]暴:猛兽。[40]乳血:饮血。。飡肤:食肉。[41]馗(kúi葵):同“逵”,大路。[42]稜稜:严寒的样子。[43]蔌(sù速)蔌:风声劲急貌。[44]振:拔;飞。[45]灌莽:草木丛生之地。杳(yǎo咬):幽远。[46]丛薄:草木杂处。[47]通池:城濠,护城河。夷:填平。[48]峻隅:城上的角楼。[49]藻扃:彩绘的门户。黼(fú福)帐:绣花帐。[50]璇渊:玉池。璇:美玉。[51]弋(yì益):用系着绳子的箭射鸟。[52]吴、蔡、齐、秦之声:谓各地聚集于此的音乐歌舞。[53]鱼龙爵马:古代杂技的名称。爵,通“雀”。[54]“皆薰”两句:谓玉树池馆以及各种歌舞技艺,都毁损殆尽。薰,花草香气。[55]蕙:兰蕙。开淡黄绿色花,香气馥郁。蕙心,芳心。纨:丝织的细绢。纨质,丽质。[56]委:弃置。穷:尽。[57]同辇(niǎn捻):古时帝王命后妃与之同车,以示宠爱。离宫:即长门宫。为失宠者所居。两句紧接上文,谓美人既无得宠之欢乐,亦无失宠之忧愁。[58]抽:取。命操:谱曲。命,名。操,琴曲名。作曲当命名。[59]井径:田间的小路。丘陇:坟墓。

 

登大雷岸与妹书([南朝·宋]鲍照)

【题解】这是一篇色彩瑰丽、写景如绘的骈文家书。

宋文帝永嘉十六年(公元439),临川王义庆出镇江州,引鲍照为佐吏。是年秋,鲍照从建康(今南京)西行赶赴江州,至大雷岸(今安徽望江县附近)作此书致妹令晖。书中描绘了九江、庐山一带山容水貌和云霞夕晖、青霜紫霄的奇幻景色;表达了严霜悲风中去亲为客、苦于行役的凄怆心情,结尾转为对妹妹的叮嘱与关切,具有浓厚的抒情意味。

鲍令晖,《玉台新咏》收其诗七首,钟嵘《诗品》曾予品评,以为“《拟古》尤胜”。

【原文】吾自发寒雨,全行日少,加秋潦浩汗[1],山溪猥至[2],渡泝无边[3],险径游历,栈石星饭[4],结荷水宿[5],旅客贫辛,波路壮阔[6],始以今日食时[7],仅及大雷。涂登千里[8],日踰十晨[9],严霜惨节,悲风断肌[10],去亲为客,如何如何!

向因涉顿,凭观川陆[11];遨神清渚,流睇方曛[12];东顾五州之隔,西眺九派之分[13];窥地门之绝景[14],望天际之孤云。长图大念[15],隐心者久矣[16]!南则积山万状,负气争高[17],含霞饮景[18],参差代雄,淩跨长陇[19],前后相属,带天有匝[20],横地无穷[21]。东则砥原远隰[22],亡端靡际[23]。寒蓬夕捲[24],古树云平。旋风四起,思鸟群归。静听无闻,极视不见。北则陂池潜演[25],湖脉通连。苧蒿攸积[26],菰芦所繁[27]。栖波之鸟,水化之虫,智吞愚,彊捕小[28],号噪惊聒[29],纷乎其中,西则回江永指[30],长波天合[31]。滔滔何穷,漫漫安竭!创古迄今,舳舻相接[32]。思尽波涛,悲满潭壑[33]。烟归八表,终为野尘[34]。而是注集,长写不测[35],修灵浩荡[36],知其何故哉!西南望庐山,又特惊异。基压江潮[37],峰与辰汉相接[38]。上常积云霞,雕锦缛[39]。若华夕曜[40],岩泽气通[41],传明散綵[42],赫似绛天[43]。左右青霭[44],表里紫霄[45]。从岭而上,气尽金光[46];半山以下,纯为黛色[47]。信可以神居帝郊[48],镇控湘、汉者也。若潀洞所积[49],溪壑所射[50],鼓怒之所豗击[51],涌澓之所宕涤[52],则上穷荻浦[53],下至狶洲[54];南薄燕<bzgwgz_004/bz>[55],北极雷淀[56],削长埤短[57],可数百里。其中腾波触天,高浪灌日[58],吞吐百川,写泄万壑。轻烟不流,华鼎振涾[59]。弱草朱靡[60],洪涟陇蹙[61]。散涣长惊[62],电透箭疾[63]。穹溘崩聚[64],坻飞岭复[65]。回沫冠山[66],奔涛空谷[67]。碪石为之摧碎[68],碕岸为之<bzgwgz_005/bz>落[69]。仰视大火[70],俯听波声、愁魄胁息[71],心惊慓矣[82]!至于繁化殊育[73],诡质怪章[74],则有江鹅、海鸭、鱼鲛、水虎之类[75],豚首、象鼻、芒须,针尾之族[76],石蟹、土蚌、燕箕、雀蛤之俦[77],折甲、曲牙、逆鳞、返舌之属[78]。掩沙涨[79],被草渚[80],浴雨排风,吹涝弄翮[81]。夕景欲沈,晓雾将合,孤鹤寒啸[82],游鸿远吟,樵苏一叹[83]再泣[84]。诚足悲忧,不可说也。

风吹雷飙[85],夜戒前路[86]。下弦内外[87],望达所届[88]。寒暑难适,汝专自慎,夙夜戒护[89],勿我为念。恐欲知之,聊书所睹。临涂草蹙[90],辞意不周。

——选自《汉魏百三家集·鲍参军集》

【译文】我自从冒着寒雨出发,整天赶路的日子很少,加上秋天的雨水浩漫无边,山间溪水大量流入长江,逆流而上行驶在宽阔无边的江面,游历在险绝的路上,在栈道上、星光下吃饭,结荷叶为屋歇宿在水边。旅途行客的贫苦艰辛,水路的壮阔漫长,所以直到今天午饭时,才到达大雷岸。路途行程千里,日子过了十天。凛冽的寒霜刺痛骨节,悲凉的秋风割人肌肤。离开亲人成为行客,心情是何等的悽怆!

前些日子因为且行且宿,凭览河川与陆地;骋目娱怀于清流中的洲渚,纵目远眺黄昏的景色;向东回顾有五洲之隔,向西眺望江有九道之分。看地门的绝妙奇景,望天边的冉冉孤云。宏图大志,激发于心已经很久了!南面重重叠叠的山峦呈现各种形状,负恃着气势竞相比高,映含着鲜艳的朝霞、闪射着灿烂的阳光,峰峦高低错落迭递着争高称雄,超越田中高高隆起的长陇,前后相连,可以环绕天边一周,横亘着大地无穷无尽。东面则是磨刀石一样平坦的原野、越远越低,无边无际。寒风中的蓬草在黄昏时捲起,高大的古树上与云平。旋风四面而起,思念故巢的鸟成群而归。静听风声却又寂然无闻,极目凝视鸟却不见。北面则是陂塘水泽和潜流,与湖水水脉相通。苧麻、蒿草积聚,菰米、芦苇丛生。栖息在水上的鸟,水中的鱼,智者吞吃愚者,大的捕捉小的,呼号噪叫、惊扰嘈杂,在水泽中纷纷攘攘。西面则是曲折的江水永远流淌,浩淼的水波与天相连。长流滔滔哪得穷尽、浩浩荡荡怎会枯竭!从古至今,行船前后相接。乡思全都溶入了波涛,悲怆填满了深潭丘壑。烟云飞归八极之外,最终化为天地间的尘埃。而江河奔腾汇集,永远东流不可捉摸。江河浩荡,知道它是什么原因呢!转向西南望见庐山,独立雄峙更令人惊异。山脚压着大江的潮水,峰顶与星辰天汉相接。上面常常堆积着云霞,犹如雕锦缛采。夕晖映射出若木之花般的霞光,山岩与水泽上的雾岚连成一片,闪烁着光辉散下绚烂的彩霞,赫赫的光焰把天空照得一片通红。两旁升腾的青霭,环绕着紫霄峰周围。由山岭而上,雾岚散尽的山顶闪射出一片金光。半山腰以下,纯粹是青苍的黛色。庐山确实可以凭借天神的威力,镇守控制着湘江、汉水流域。至如小水积聚汇入大水迅疾地奔流,山谷间溪水喷射,象憋着怒气那样互相撞击,洄流奔涌般激荡,则上穷尽于荻浦,下至于狶洲,南面迫近于燕<bzgwgz_004/bz>,北面穷极于雷淀,削长补短,水流可至数百里。其中翻腾的波浪碰到天穹,高高的浪花灌进红日,吸进吐出百条河川,奔泻腾泄于千岩万壑。波上轻烟水雾凝聚而不流动,如华丽的鼎中水在沸溢。细弱的岸草茎叶从水披靡,巨浪渐渐迫近了田陇。巨浪崩散常常令人惊恐,象闪电般穿越、飞箭般迅疾。浪峰一会儿聚起一会儿跌碎,简直要把河岸冲走使山岭颠复。回迸的飞沫高过山顶,奔腾的江涛扫空山谷。河边的擣衣石被撞击得粉碎,曲折的河岸被冲刷成碎末飞落。抬头仰看天上的火星,低头俯听水上的波声,恐惧得使人屏住了呼吸,急疾得使人魄悸而心惊。至于繁殖蕃衍的各种水生动物,大都有奇异的躯体怪诞的外形,有江鹅、海鸭、鱼鲛、水虎之类,有豚首、象鼻、芒须、针尾之族,有石蟹、土蚌、燕箕、雀蛤之辈,有折甲、曲牙、逆鳞、返舌之属。遮掩在逐浪的沙滩上,躲避在长满草的洲渚边,浴沐在雨中并列迎风,吐着水沫、梳理着毛羽。在夕阳就要西沉,晨雾即将弥漫之际,孤鹤在寒风中悲鸣,游荡的鸿鹄在远处哀吟,砍柴取草的人一声叹息,船夫再次哭泣,游子的心实在非常悲怆忧愁,非言语所能表达。

风吹送着雷霆狂飙,夜间必须提防前途。本月二十三、二十四日前后,可望达到目的地。冷暖难以调适,你务必自己当心。早晚当心保重,不要为我挂念。恐怕你想知道我旅中的近况,故聊且写下我的所见所感。途中匆匆草就,措辞达意恐或不周。(曹旭)

【注释】[1]秋潦:秋雨。浩汗,大水浩浩无边的样子。[2]猥(wěi委):多。猥至,指秋雨后山溪水多流入江。[3] 泝(sù素):同“溯”,逆流而上。[4]栈石:指在险绝的山路上搭木为桥而过。栈,小桥。[5]结荷:结起荷叶为屋。水宿:歇宿在水边。亦言行旅之苦况。[6]波路:水路。[7]日食时:即午饭时。《汉书·淮南王安传》:“(上)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8]涂:道路。登,走;行进。[9]踰:即“逾”,越过。两句谓已走了千里路,过了十天。按自建康至大雷岸,实际上行程不足千里。这里是约数。[10]惨:疼痛。这里用作动词。节:关节。[11]涉顿:徒步过水曰“涉”。住宿歇息称“顿”。[12]遨神:骋目娱怀。清渚:清流中的洲渚。流睇:转目斜视。曛:黄昏。[13]五洲:长江中相连的五座洲渚。《水经注·江水》:“(轪县故城)城在山之阳,南对五洲也。江中有五洲相接,故以五洲为名。”九派:指江州(今九江)所分的九条水。又因之称流经江州附近的长江。郭璞《江赋》:流九派乎浔阳。”[14]地门:即武关山。《河图括地象》云:“武关山为地门,上与天齐。”[15]长图大念:即宏图大志。[16]隐心:动心。[17]负气:恃着气势。[18]含霞:映衬着鲜艳的朝霞。饮景:闪射着灿烂的阳光。景,太阳。[19]淩(líng灵):亦作“凌”,逾越。陇,田梗。[20]带:这里用作动词,即“围起”之意。匝(zā扎)环绕一周。[21]横地:指群山横亘大地。[22]砥:磨刀石。隰(xí席):低下之地。[23]亡(wù无):通“无”。靡:没有。[24]寒蓬夕捲:蓬草遇风则飞旋捲去。[25]陂(pí皮)池:水塘。潜演:潜流。演,长长的水流。[26]苧(zhù柱)蒿:苧麻和蒿草常生水边。攸积:所积。[27]菰(gū姑)俗称“茭白”。[28]疆:同“强”。[29]惊聒(guō郭):惊扰嘈杂。[30]回江:曲折的江水。永指,永远流向远方。[31]天合:与天相连。[32]舳舻(zhúlú逐卢):船尾和船头。[33]壑(huò或):山谷。[34]八表:八方以外极远的地方。野尘:天地间的尘埃。两句语本《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有幻灭无常之想。[35]写:同“泻”。[36]修灵浩荡:语出《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修灵,指河神。[37]基:山基。[38]辰汉:星辰天汉。[39]雕锦缛:形容云霞的绮丽绚烂。[40]若华:若木之花。《淮南子·坠形训》:“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此指霞光。[41]气通:雾岚连成一片。[42]传明:闪射光明。[43]赫:火光红艳。绛:大红色。[44]霭:烟气。[45]紫霄:庐山高峰名。[46]气尽:烟岚散尽。[47]黛色:青苍色。[48]神居帝郊:神仙、天帝的居处。[49]潀(zhōng忠):小水汇入大水。洞:疾流。[50]溪壑:山谷间溪水。[51]豗(huī灰):相击。[52]澓(fú伏):洄流。宕涤:摇荡;激荡。[53]荻浦,长满芦的水滨。[54]狶(xī希)洲:野猪出没的荒洲。狶,同“豨”,猪。[55]薄:迫近,<bzgwgz_004/bz>,“派”的本字,水分流处。[56]淀:浅湖。[57]削长埤(pí皮)短:意谓对众多河流湖泊加以削长补短。埤,增益。[58]高浪灌日:形容波浪翻腾之高。[59]涾(tà沓):水沸溢。[60]朱:同“株”,株干。这里指草茎。靡:披靡,倒伏。[61]蹙(cù促):追近。句谓大水迫近田陇。[62]散涣:波浪崩散。涣,水盛貌。[63]透、疾:均指迅速。[64]穹溘(kè客)浪峰。穹,高大。溘,水花。[65]坻(dǐ底):河岸。复:倒复。[66]回沫:回迸的水花飞沫。冠山:谓水势逾山。[67]空谷:扫空山谷。空,用作动词。[68]砧(zhēn真)石:河边的碪衣石。[69]碕(qí奇)岸:弯曲的河岸。<bzgwgz_005/bz>(jí跻)落:变成碎末飞落。<bzgwgz_005/bz>,切成细末的腌菜。[70]大火:星名。即心宿二。[71]愁魄:因发愁而动魂魄。胁息,屏住呼吸。胁,通:“翕”,敛缩。[72]慓(piào票):迅速。[73]繁化殊育:指各种生物的繁殖蕃衍。[74]诡质:奇异的躯体。怪章:怪诞的外表。[75]江鹅:《本草》引《释名》:“鸥者浮水上,轻漾如沤也,在海者名海鸥,在江者名江鸥,江夏人讹为江鹅也。”海鸭:《金楼子》:“海鸭大如常鸭,斑白文,亦谓之文鸭。”鱼鲛:《山海经》:“荆山,漳水出焉,东南流,注于睢。其中多鲛鱼。”注:“鲛,鲋鱼类也,皮有珠文而坚,尾长三四尺,末有毒,螫人。”水虎:《襄沔记》:“沔水中有物,如三四岁小儿,甲如鳞鲤、秋曝沙上,膝头如虎掌爪,常没水,名曰水虎。”[76]豚首:郭璞《江赋》:“鱼则江豚海豨。”注:“《临海水土记》曰:“海豨(猪),豕头(豚首)、身长九尺。”象鼻:《北史》云:“真腊国有鱼名建同,四足无鳞,鼻如象,吸水上喷,高五六十丈。”芒须:王隐《交广记》:“吴置广州,以滕修为刺史,或语修,虾须长一丈,修不信,其人后至东海,取虾须长四丈四尺,封以示修,修乃服之。”针尾:据《山海经》注云,鲛鱼“尾长三四尺,末有毒,螫人。”[77]石蟹:《蟹谱》:“明越溪涧石穴中,亦出小蟹,其色赤而坚,俗呼为石蟹。”土蚌:《说文》:“蚌,蜃属,老产珠者也,一名含浆。”燕箕:《兴化县志》:“魟鱼头圆秃如燕,其身圆褊如簸箕,又曰燕魟鱼。”雀蛤:《礼记》:“季秋之月,雀入大水为蛤。”[78]折甲:鳖,甲鱼。《宁波志》:“鲎形如复斗,其壳坚硬,腰间横纹一线,软可屈摺,每一屈一行。”曲牙:《函史》引《物性志》:“<bzgwgz_006/bz>形似石首鱼,三牙如铁锯。”逆鳞:王旻之《与琅琊太守许诚言书》:“贵郡临沂县,其沙村逆鳞鱼,可调药物。逆鳞鱼仙经谓之肉芝。”返舌:《释文》:“反舌,蔡伯喈云:虾蟆。”以上“江鹅”至“返舌”等十六种水生动物,有的实有其物,有的是神话传说中的名称,故难一一考实。[79]沙涨:沙滩。[80]被:此处意为躲避。[81]吹涝:吐着水。弄翮(hé核):搜理毛羽。翮,羽毛。[82]寒啸:哀鸣。[83]樵苏:樵夫。苏,取草。[84]舟子:船夫。以上四句,暗示自己“去亲为客”的悲凉情怀。[85]飙:风暴。[86]戒:提防。前路:前途。[87]下弦:月亮亏缺下半的形状。指二十三、四日。《诗经·小雅·天保》孔颖达《正义》云:“至十五、十六日,月体满。”“从此后渐亏,至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亦正半在,谓之下弦。”[88]届:至。[89]夙(sù素)夜:早晚。[90]涂:同“途”。蹙:急促。

 

别赋([南朝·梁]江淹)

【作者小传】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县)人。少孤贫,后任中书侍郎,天监元年为散骑常侍左卫将军,封临沮县伯,迁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历仕宋、齐、梁三代。少年时以文章著名,晚年才思减退,传为梦中还郭璞五色笔,尔后作诗,遂无美句,世称“江郎才尽”。诗善刻画模拟,小赋遣词精工,尤以《别赋》、《恨赋》脍炙人口。今有《江文通集》传世。

【题解】这是一篇著名的抒情小赋。齐梁之际,赋摆脱传统板滞凝重的形式向抒情言志的小赋发展过渡,并用以描写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感受。这篇赋便以浓郁的抒情笔调,以环境烘托、情绪渲染、心理刻划等艺术方法,通过对戍人、富豪、侠客、游宦、道士、情人别离的描写,生动具体地反映出齐梁时代社会动乱的侧影。结构上,首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定一篇之基调;中以“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铺陈各种别离之情状写特定人物同中有异的别离之情;末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打破时空的方法归结,在以悲为美的艺术境界中,概括出人类别离的共有感情。

【原文】黯然销魂者[1],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2],复燕宋兮千里[3]。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踅起[4]。是以行子肠断,百感悽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5],櫂容与而讵前[6],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7],横玉柱而霑轼[8]。居人愁卧,怳若有亡[9]。日下壁而沈彩[10],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11]。巡曾楹而空揜,抚锦幕而虚凉[12]。知离梦之踯躅[13],意别魂之飞扬[14]。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15]:

至若龙马银鞍[16],朱轩绣轴[17],帐饮东都[18],送客金谷[19]。琴羽张兮箫鼓陈[20],燕赵歌兮伤美人[21];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22]。惊驷马之仰秣[23],耸渊鱼之赤鳞[24]。造分手而衔涕[25],感寂漠而伤神[26]。

乃有剑客惭恩[27],少年报士[28],韩国赵厕[29],吴宫燕市[30],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31],抆血相视[32]。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33],非买价于泉里[34]。金石震而色变[35],骨肉悲而心死[36]。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37]。辽水无极[38],雁山参云[39]。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耀景[40],露下地而腾文[41],镜朱尘之照烂[42],袭青气之烟煴[43]。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霑罗裙[44]。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45]。视乔木兮故里[46],决北梁兮永辞[47]。左右兮魂动,亲宾兮泪滋。可班荆兮赠恨[48],惟尊酒兮叙悲[49]。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50]。

又若君居淄右[51],妾家河阳[52]。同琼珮之晨照[53],共金炉之夕香[54],君结绶兮千里[55],惜瑶草之徒芳[56]。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57]。春宫閟此青苔色[58],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59],冬兮凝兮夜何长[60]!织锦曲兮泣已尽,迥文诗兮影独伤[61]。

傥有华阴上士[62],服食还山[63]。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64]。守丹灶而不顾[65],炼金鼎而方坚[66],驾鹤上汉,骖鸾腾天[67]。蹔游万里,少别千年[68]。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69]。

下有芍药之诗[70],佳人之歌[71]。桑中卫女,上宫陈娥[72]。春草碧色,春水渌波[73],送君南浦[74],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75],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76],别理千名[77],有别必怨,有怨必盈[78],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79]。虽渊云之墨妙[80],严乐之笔精[81],金闺之诸彦[82],兰台之群英[83],赋有凌云之称[84],辩有雕龙之声[85],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选自胡刻本《文选》

【译文】最使人心神沮丧、失魂落魄的,莫过于别离啊。何况秦国吴国啊是相去极远的国家,更有燕国宋国啊相隔千里。有时春天的苔痕啊刚刚滋生,蓦然间秋风啊萧瑟初起。因此游子离肠寸断,各种感触凄凉悱恻。风萧萧发出与往常不同的声音,云漫漫而呈现出奇异的颜色。船在水边滞留着不动,车在山道旁徘徊而不前,船桨迟缓怎能向前划动,马儿凄凉地嘶鸣不息。盖住金杯吧谁有心思喝酒,搁置琴瑟啊泪水沾湿车前轼木。居留家中的人怀着愁思而卧,恍然若有所失。映在墙上的阳光渐渐地消失,月亮升起清辉洒满了长廊。看到红兰缀含着秋露,又见青楸蒙上了飞霜。巡行旧屋空掩起房门,抚弄锦帐枉生清冷悲凉。想必游子别离后梦中也徘徊不前,猜想别后的魂魄正飞荡飘扬。

所以离别虽给人同一种意绪,但具体情况却不相同:

至于象高头骏马配着镶银的雕鞍,漆成朱红的车驾饰有采绘的轮轴,在东都门外搭起蓬帐饯行,送别故旧于金谷名园。琴弦发出羽声啊箫鼓杂陈,燕赵的悲歌啊令美人哀伤;明珠和美玉啊艳丽于晚秋,绫罗和纨绮啊娇媚于初春。歌声使驷马惊呆地仰头咀嚼,深渊的鱼也跃出水面聆听。等到分手之时噙着泪水,深感孤单寂寞而黯然伤神。

又有自惭未报主人恩遇的剑客,和志在报恩的少年侠士,如聂政击杀韩相侠累、豫让欲刺赵襄子于宫厕,专诸杀吴王、荆轲行刺秦王,他们舍弃慈母娇妻的温情,离开自己的邦国乡里,哭泣流泪地与家人诀别,甚至擦拭泪血互相凝视。骑上征马就不再回头,只见路上的尘土不断扬起。这正是怀着感恩之情以一剑相报,并非为换取声价于黄泉地底。钟磬震响吓得儒夫脸色陡变,亲人悲恸得尽哀而死。

或者边境发生了战争,挟带弓箭毅然去从军。辽河水一望无际,雁门山高耸入云。闺房里风晴日暖,野外道路上绿草芬芳。旭日升临天际灿烂光明,露珠在地上闪耀绚丽的色彩,照得红色的雾霭分外绚烂,映入春天草木的雾气烟霞弥漫。手攀着桃李枝条啊不忍诀别,为心爱的丈夫送行啊泪水沾湿了衣裙。

至于一旦到达绝远的国度,哪里还有相见的日期。望着高大的树木啊记下这故乡旧里,在北面的桥樑上啊诀别告辞。送行的左右仆从啊魂魄牵动,亲戚宾客啊落泪伤心。可以铺设树枝而坐啊把怨情倾诉,只有凭借杯酒啊叙述心中的伤悲。正当秋天的大雁啊南飞之日,正是白色的霜露啊欲下之时,哀怨又惆怅啊在那远山的弯曲处,越走越远啊在那长长的河流边。

又如郎君住在淄水西面,妾家住在黄河北岸。曾佩带琼玉一起浴沐着晨光,晚上一起坐在香烟袅袅的金炉旁。郎君结绶做官啊一去千里,可惜妾如仙山琼草徒然芬芳。惭对深闺中的琴瑟无心弹奏,重帷深掩遮暗了高阁上的流黄。春天楼宇外关闭了青翠的苔色,秋天帷帐里笼罩着洁白的月光;夏天的竹席清凉啊白日迟迟未暮,冬天的灯光昏暗啊黑夜那么漫长!为织锦中曲啊已流尽了泪水,组成迥文诗啊独自顾影悲伤。

或有华山石室中修行的道士,服用丹药以求成仙。术已很高妙而仍在修炼,道已至“寂”但尚未得到真情。一心守炼丹灶不问世事,炼丹于金鼎而意志正坚。想骑着黄鹤直上霄汉,欲乘上鸾鸟飞升青天。一刹那可游行可万,天上小别人间已是千年。唯有世间啊看重别离,虽已成仙与世人告别啊仍依依不舍。

下界有男女咏“芍药”情诗,唱“佳人”恋歌。卫国桑中多情的少女,陈国上宫美貌的春娥。春草染成青翠的颜色,春水泛起碧绿的微波,送郎君送到南浦,令人如此哀愁情多!至于深秋的霜露象珍珠,秋夜的明月似玉珪,皎洁的月光珍珠般的霜露,时光逝去又复来,与您分别,使我相思徘徊。

所以尽管别离的双方并无一定,别离也有种种不同的原因,但有别离必有哀怨,有哀怨必然充塞于心,使人意志丧失神魂滞沮,心理、精神上受到巨大的创痛和震惊。虽有王褒、扬雄绝妙的辞赋,严安、徐乐精深的撰述,金马门前大批俊彦之士,兰台上许多文才杰出的人,辞赋如司马相如有“凌云之气”的美称,文章象驺奭有“雕镂龙文”的名声,然而有谁能描摹出分离时瞬间的情状,抒写出永诀时难舍难分之情呢!(曹旭)

【注释】[1]黯然:心神沮丧,形容惨戚之状。销魂,即丧魂落魄。[2]秦吴:古国名。秦在今陕西一带。吴,在今江苏、浙江一带。绝国,相隔极远的邦国。[3]燕宋:古国名。燕在今河北一带。宋在今河南一带。[4]蹔:同“暂”。[5]逶迟:徘徊不行的样子。[6]櫂(zhào照):船桨,这里指代船。容与:缓慢荡漾不前的样子。讵前:滞留不前。此处化用屈原《九章·涉江》:“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句意。[7]掩:覆盖。觞(shāng商):酒杯。御:进用。[8]横:横持;阁置。玉柱:琴瑟上的系弦之木,这里指琴。霑:同“沾”。轼:成前的横木。[9]怳(huǎng谎):丧神失意的样子。[10]沈彩:日光西沉。沈,同“沉”。[11]楸(qiū秋):落叶乔木。枝干端直,高达三十米,古人多植于道旁。离,即“罹”,遭受。[12]曾楹(yíng盈):高高的楼房。曾,同“层”。楹,屋前的柱子,此指房屋。揜(yǎn演):同“掩”。锦幕:锦织的帐幕。二句写行子一去,居人徘徊旧屋的感受。[13]踯躅(zhízhú直烛):徘徊不前的样子。[14]意:同“臆”,料想。飞扬:飞散而无着落。[15]万族:不同的种类。[16]龙马:据《周礼·夏官·廋人》载,马八尺以上称“龙马”。[17]朱轩:贵者所乘之车。绣轴:绘有彩饰的车轴。此指车驾之华贵。[18]帐饮:古人设帷帐于郊外以饯行。东都:指东都门,长安城门名。《汉书·疏广传》记疏广告老还乡时,“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帐东都门,送者车数百辆,辞决而去。”[19]金谷:晋石崇在洛阳西北金谷所造金谷园。史载石崇拜太仆,出为征虏将军,送者倾都,曾帐饮于金谷园。[20]羽:五音之一,声最细切,宜于表现悲戚之情。琴羽,指琴中弹奏出羽声。张:调弦。[21]燕赵:《古诗》有“燕赵多佳人,美者额如玉”句。后因以美人多出燕赵。[22]上春:即初春。[23]驷马:古时四匹马拉的车驾称驷,马称驷马。仰秣(mò末):抬起头吃草。语出《淮南子·说山训》:“伯牙鼓琴,驷马仰秣。”原形容琴声美妙动听,此反其意。[24]耸:因惊动而跃起。鳞:指渊中之鱼。语出《韩诗外传》:“昔者瓠巴鼓瑟而潜鱼出听。”[25]造:等到。衔涕:含泪。[26]寂漠:即“寂寞”。[27]惭恩:自惭于未报主人知遇之恩。[28]报士:心怀报恩之念的侠士。[29]韩国:指战国时侠士聂政为韩国严仲子报仇,刺杀韩相侠累一事。赵厕:指战国初期,豫让因自己的主人智氏为赵襄子所灭,乃变姓名为刑人,入宫涂厕,挟匕首欲刺死赵襄子一事。[30]吴宫:指春秋时专诸置匕首于鱼腹,在宴席间为吴国公子光刺杀吴王一事。燕市:指荆轲与朋友高渐离等饮于燕国街市,因感燕太子恩遇,藏匕首于地图中,至秦献图刺秦王未成,被杀。高渐离为了替荆轲报仇,又一次入秦谋杀秦王事。[31]沥泣:洒泪哭泣。[32] 抆(wěn稳):擦拭。抆血,言泣泪以尽继之以血。[33]衔感:怀恩感遇。衔,怀。[34]买价:指以生命换取金钱。泉里:黄泉。[35]金石震:钟、磬等乐器齐鸣。句本《燕丹太子》:“荆轲与武阳入秦,秦王陛戟而见燕使,鼓钟并发,群臣皆呼万岁,武阳大恐,面如死灰色。”[36]“骨肉”句:语出《史记·刺客列传》,聂政刺杀韩相侠累后,屠肠毁容自杀,以免牵累。韩国当政者暴尸于市,悬赏千金。其姐聂嫈云:“妄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遂扬其弟义举,伏尸而哭,自杀其旁。骨肉,指死者亲人。[37]负羽:挟带弓箭。[38]辽水:辽河。在今辽宁省西部,流经营口入海。[39]雁山:雁门山。在今山西原平县西北。[40]耀景:闪射光芒。[41]腾文:指露水在阳光下反射出绚烂的色彩。[42]镜:照。朱尘:红色的尘霭。照烂:鲜明绚烂之色。[43]袭:扑入。青气:春天草木上腾起的烟霭。烟煴(yīnyūn因晕):同“氤氲”。云气笼罩弥漫的样子。[44]爱子:爱人,指征夫。[45]讵:岂有。[46]乔木:高大的树木。王充《论衡·佚文》:“睹乔木,知旧都。”[47]“决北”句:语出《楚辞·九怀》。[48]班:铺设。荆:树枝条。据《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楚国伍举与声子相善。伍举将奔晋,遇声子于郑郊。“班荆相与食,而言复故。”后遂以“班荆道故”喻亲旧惜别之悲痛。[49]尊:同“樽”,酒器。[50]湄:水边。[51]淄右:淄水西面。在今山东境内。[52]河阳:黄河北岸。[53]琼珮:琼玉之类的佩饰。[54]二句回忆昔日朝夕共处的爱情生活。[55]绶:系官印的丝带。结绶,谓出仕做官。[56]瑶草:仙山中的芳草。此喻闺中少妇。徒芳,喻虚度青春。[57]晦:昏暗不明。流黄,黄色丝绢,这里指黄绢做成的帷幕。句谓为免伤情,不敢捲起帷幕远望。[58]春宫:指闺房。閟(bì必),关闭。[59]簟(diàn店):竹席。[60]釭(gāng刚):灯。以上四句写居人春、夏、秋、冬四季相思之苦。[61]织锦”二句:据武则天《璇玑图序》载:“前秦苻坚时,窦滔镇襄阳,携宠姬赵阳台之任,断妻苏惠音问。蕙因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宣,纵横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成章句,名曰《璇玑图》以寄滔。”一说窦韬被徙沙漠,妻苏惠遂织锦为回文诗寄赠(《晋书·列女传》)。以上写游宦别离和闺中思妇的恋念。[62]傥(tǎng倘):同“倘”。华阴:即华山,在今陕西渭南县南。上士:道士;求仙的人。[63]服食:道家以为服食丹药可以长生不老。还山:即成仙。一作“还仙”。[64]寂:进入微妙之境。传:至,最高境界。[65]丹灶:炼丹炉。不顾,不顾问尘俗之事。[66]炼金鼎:在金鼎里炼丹。[67]骖(cān餐):三匹马驾车称“骖”。鸾,古代神话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68]少别:小别。[69]谢:告辞。告别。以上写学道炼丹者的离别。[70]下:下土。与“上士”相对。芍药之诗:语出《诗经·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以芍药。”[71]佳人之歌:指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72]桑中:卫国地名。上宫:陈国地名。卫女、陈娥:均指恋爱中的少女。《诗经·鄘风·桑中》:“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73]渌(lù录)波:清澈的水波。[74]南浦:《楚辞·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后以“南浦”泛指送别之地。[75]珪(guī规):一种洁白晶莹的圆形美玉。[76]别方:别离的双方。[77]名:种类。[78]盈:充盈。[79]折、惊:均言创痛之深。[80]渊:即王褒,字子渊。云:即扬雄,字子云。二人都是汉代著名的辞赋家。[81]严:严安。乐:徐乐。二人为汉代著名文章家。[82]金闺:指汉代长安金马门。汉官署名。是聚集才识之士以备汉武帝诏询的地方。彦:有学识才干的人。[83]兰台:汉代朝廷中藏书和讨论学术的地方。[84]凌云: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司马相如作《大人赋》,汉武帝誉之为“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85]雕龙: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驺奭作文,善闳辩。故齐人称颂为“雕龙奭”。

 

北山移文([南朝·梁]孔稚珪)

【作者小传】孔稚珪(447—501),字德璋,会稽山阴(今渐江绍兴)人。少涉学,有美誉。举秀才,为宋安成王车骑法曹行参军,官至太子詹事。《齐书》有传。有《孔詹事集》。

【题解】“移”是一种文体,相当于现在的通告、布告。北山,即钟山,在建康城(今南京市,南朝京都)北,故名北山。

周颙,字彦伦,汝南人。有文才。元徽(宋后废帝刘昱年号)中,为剡令。建元(齐高帝萧道成年号)中,为长沙王后军参军、山阴令,迁国子博士。五臣注《文选》吕向说:“其先,周彦伦隐于北山,后应诏出为海盐县令,欲却过北山。孔生乃假山灵之意移之,使不许得至。”《南齐书·周颙传》与此有出入。本文是一篇游戏文章,旨在揭露和讽刺那些伪装隐居以求利禄的文人。

【原文】钟山之英,草堂之灵[1],驰烟驿路,勒移山庭[2]。夫以耿介拔俗之标[3],萧洒出尘之想[4],度白雪以方洁[5],干青云而直上[6],吾方知之矣。

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7],芥千金而不眄,屣万乘其如脱[8],闻凤吹于洛浦[9],值薪歌于延濑[10],固亦有焉。

岂期终始参差,苍黄翻覆[11],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12]。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13],何其谬哉!呜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14],山阿寂寥,千载谁赏!

世有周子,隽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15]。然而学遁东鲁,习隐南郭[16],偶吹草堂,滥巾北岳[17]。诱我松桂,欺我云壑[18]。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19]。

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拉许由,傲百氏,蔑王侯[20]。风情张日,霜气横秋[21]。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22]。谈空空于释部,覈玄玄于道流[23],务光何足比,涓子不能俦[24]。

及其鸣驺入谷,鹤书赴陇[25],形驰魄散,志变神动。尔乃眉轩席次,袂耸筵上[26],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27]。风云悽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28],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

至其钮金章,绾墨绶[29],跨属城之雄,冠百里之首[30]。张英风于海甸,驰妙誉于浙右[31]。道帙长摈,法筵久埋[32]。敲扑諠嚣犯其虑,牒诉倥偬装其怀[33]。琴歌既断,酒赋无续,常绸缪于结课,每纷纶于折狱[34],笼张赵于往图,架卓鲁于前箓[35],希踪三辅豪,驰声九州牧[36]。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白云谁侣?磵户摧绝无与归[37],石径荒凉徒延佇[38]。至于还飙入幕,写雾出楹[39],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猨惊。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40]。于是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41]。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

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遣风,春萝罢月[42]。骋西山之逸议,驰东皋之素谒[43]。

今又促装下邑,浪栧上京[44],虽情殷于魏阙,或假步于山扃[45]。岂可使芳杜厚颜,薜荔蒙耻,碧嶺再辱,丹崖重滓[46],尘游躅于蕙路,汙渌池以洗耳[47]。宜扃岫幌[48],掩云关,敛轻雾,藏鸣湍。截来辕于谷口,杜妄辔于郊端[49]。于是丛条瞋胆,叠颖怒魄[50]。或飞柯以折轮,乍低枝而扫迹[51]。请迥俗士驾,为君谢逋客[52]。

——选自胡刻本《文选》

【译文】钟山的英魂,草堂的神灵,如烟云似地奔驰于驿路上,把这篇移文镌刻在山崖。有些隐士,自以为有耿介超俗的标格,萧洒出尘的理想;品德纯洁,象白雪一样;人格高尚,与青云比并。我只是知道有这样的人。

至于亭亭玉立超然物外,洁身自好志趣高洁,视千金如芥草,不屑一顾,视万乘如敝屣,挥手抛弃,在洛水之滨仙听人吹笙作凤鸣,在延濑遇到高人隐士采薪行歌,这种人固然也是有的。

但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不能始终如一,就象青黄反覆,如墨翟之悲素丝,如杨朱之泣歧路。刚到山中来隐居,忽然又染上凡心,开始非常贞介,后来又变而为肮脏,多么荒谬啊!唉,尚子平、仲长统都已成为过去,高人隐居的山林显得非常寂寞,千秋万年,还有谁来欣赏!

当今之世有一位姓周的人,是一个不同流俗的俊才,他既能为文,学问也渊博,既通玄学,亦长于史学。可是他偏学颜阖的遁世,效南郭的隐居,混在草堂里滥竽充数,住在北山中冒充隐士。哄诱我们山中的松桂,欺骗我们的云崖,虽然在长江边假装隐居,心里却牵挂着高官厚禄。

当他初来的时候,似乎把巢父、许由都不放在眼下;百家的学说,王侯的尊荣,他都瞧不起。风度之高胜于太阳,志气之凛盛如秋霜。一忽儿慨叹当今没有幽居的隐士,一忽儿又怪王孙远游不归。他能谈佛家的“四大皆空”,也能谈道家的“玄之又玄”,自以为上古的务光、涓子之辈,都不如他。

等到皇帝派了使者鸣锣开道、前呼后拥,捧了征召的诏书,来到山中,这时他立刻手舞足蹈、魂飞魄散,改变志向,暗暗心动。在宴请使者的筵席上,扬眉挥袖,得意洋洋。他将隐居时所穿的用芰荷做成的衣服撕破烧掉,立即露出了一副庸俗的脸色。山中的风云悲凄含愤,岩石和泉水幽咽而怨怒,看看树林和山峦若有所失,回顾百草和树木就象死了亲人那样悲伤。

后来他佩着铜印墨绶,成了一郡之中各县令中的雄长,声势之大冠于各县令之首,威风遍及海滨,美名传到浙东。道家的书籍久已扔掉,讲佛法的坐席也早已抛弃。鞭打罪犯的喧嚣之声干扰了他的思虑,文书诉讼之类急迫的公务装满了胸怀。弹琴唱歌既已断绝,饮酒赋诗也无法继续,常常被综覈赋税之类的事牵缠,每每为判断案件而繁忙,只想使官声政绩笼盖史书记载中的张敞和赵广汉,凌架于卓茂和鲁恭之上,希望能成为三辅令尹或九州刺史。

他使我们山中的朝霞孤零零地映照在天空,明月孤独地升起在山巅,青松落下绿荫,白云有谁和它作伴?磵户崩落,没有人归来,石径荒凉,白白地久立等待。以至于迥风吹入帷幕,云雾从屋柱之间泻出,蕙帐空虚,夜间的飞鹤感到怨恨,山人离去,清晨的山猿也感到吃惊。昔日曾听说有人脱去官服逃到海滨隐居,今天却见到有人解下了隐士的佩兰而为尘世的绳缨所束缚。于是南岳嘲讽,北陇耻笑,深谷争相讥讽,群峰讥笑,慨叹我们被那位游子所欺骗,伤心的是连慰问的人都没有。

因此,我们的山林感到非常羞耻,山涧感到非常惭愧,秋桂不飘香风,春萝也不笼月色。西山传出隐逸者的清议,东皋传出有德者的议论。

听说此人目前正在山阴整理行装,乘着船往京城来,虽然他心中想的是朝廷,但或许会到山里来借住。如果是这样,岂可让我们山里的芳草蒙厚颜之名,薜荔遭受羞耻,碧岭再次受侮辱,丹崖重新蒙污浊,让他尘世间的游踪污浊山中的兰蕙之路,使那许由曾经洗耳的清池变为浑浊。应当锁上北山的窗户,掩上云门,收敛起轻雾,藏匿好泉流。到山口去拦截他的车,到郊外去堵住他乱闯的马。于是山中的树丛和重叠的草芒勃然大怒,或者用飞落的枝柯打折他的车轮,或者低垂枝叶以遮蔽他的路径。请你这位俗客回去吧,我们为山神谢绝你这位逃客的再次到来。(施蛰存 黄素芬)

【注释】[1]英、灵:神灵。草堂:周颙在钟山所建隐舍。[2]驿路:通驿车的大路。勒:刻。[3]耿介:光明正直。拔俗:超越流俗之上。标:风度、格调。[4]萧洒:脱落无拘束的样子。出尘:超出世俗之外。[5]度:比量。方:比。[6]干:犯,凌驾。[7]物表:万物之上。霞外:天外。[8]芥:小草,此处用作动词。眄(miǎn免):斜视。屣(xǐ徙):草鞋,此处用作动词。万乘:指天子。[9]“闻凤吹”句:《列仙传》:“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好吹笙作凤鸣,常游于伊、洛之间。”浦:水边。[10]“值薪歌”句:《文选》吕向注:“苏门先生游于延濑,见一人采薪,谓之曰:‘子以终此乎?’采薪人曰:‘吾闻圣人无怀,以道德为心,何怪乎而为哀也。’遂为歌二章而去。”值:碰到。濑(lài赖):水流沙石上为濑。[11]参差(chēn cī琛疵):不一致。苍黄:青色和黄色。翻覆:变化无常。[12]翟子:墨翟。他见练丝而泣,为其可以黄可以黑。(见《淮南子·说林训》朱公:杨朱。杨朱见歧路而哭,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同上)[13]乍:初、刚才。心染:心里牵挂仕途名利。贞:正。黩:污浊肮脏。[14]尚生:尚子平,西汉末隐士,入山担薪,卖之以供食饮(见《高士传》)。仲氏:仲长统,东汉末年人,每州郡命召,辄称疾不就,尝叹曰:“若得背山临水,游览平原,此即足矣,何为区区乎帝王之门哉!”(《后汉书》本传)[15]周子:周颙(yóng庸)。隽(jùn,俗:卓立世俗。亦玄亦史:《南齐书·周颙传》称周汎涉百家、长于佛理、兼善老易。玄,玄学,老庄之道。[16]东鲁:指颜阖(hé合)。《庄子·让王》:“鲁君闻颜阖得道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颜阖守陋闾,使者至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使者致幣。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南郭:《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嗒然,似丧其偶。”[17]偶吹:杂合众人吹奏乐器。用《韩非子·内储说》“滥竽充数”事。巾:隐士所戴头巾。滥巾,即冒充隐士。北岳:北山。[18]壑(hè赫):山谷。[19]江皋:江岸。这里指隐士所居的长江之滨钟山。缨情:系情,忘不了。[20]拉:折辱。巢父、许由,都是尧时隐士。《高士传》:“尧让天下于许由,不受而逃去。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颖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21]张:张大。横:弥漫。[22]幽人:隐逸之士。王孙:指隐士。《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23]空空:佛家义理。佛家认为世上一切皆空,以空明空,故曰“空空”。释部:佛家之书。覈(hé核):研究。玄玄:道家义理。《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流:道家之学。[24]务光:《列仙传》:“务光者,夏时人也……殷汤伐桀,因光而谋,光曰:‘非吾事也。’汤得天下,已而让光,光遂负石沉窾水而自匿。”涓子:《列仙传》:“涓子者,齐人也。好饵术,隐于宕山。”俦:匹敌。[25]鸣驺(zōu邹):指使者的车马。鸣,喝道;驺,随从骑士。鹤书:指徵召的诏书。因诏板所用的书体如鹤头,故称。陇:山阜。[26]尔:这时。轩:高扬。袂(mèi妹)耸:衣袖高举。[27]芰(jì技)制、荷衣:以荷叶做成的隐者衣服。《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抗:高举,这里指张扬。走:驰骋。这里喻迅速。[28]咽(yè夜):悲泣。怆(chuàng创):怨怒的样子。[29]纽:系。金章:铜印。绾(wǎn挽):系。墨绶:黑色的印带。金章、墨绶为当时县令所佩带。[30]跨:超越。属城:郡下所属各县。百里:古时一县约管辖百里。[31]张:播。海甸:海滨。驰:传。浙右:今浙江绍兴一带。[32]道帙(zhì秩):道家的经典。帙:书套,这里指书籍。摈:一作“殡”,抛弃。法筵:讲佛法的几案。埋:废弃。[33]敲扑:鞭打。牒诉:诉讼状纸。倥偬(kōngzǒng空总):事务繁忙迫切的样子。[34]绸缪(chóumóu愁谋):纠缠。结课:计算赋税。折狱:判理案件。[35]笼:笼盖。张赵:张敞、赵广汉。两人都做过京兆尹,是西汉的能吏。往图:过去的记载。架:超越。卓鲁:卓茂、鲁恭。两人都是东汉的循吏。箓簿籍。[36]希踪:追慕踪迹。三辅:汉代称京兆、左冯翊、右扶风为三辅。三辅豪:三辅有名的能吏。九州:指天下。牧:地方长官,如刺史、太守之类。[37]磵:通“涧”,摧绝:崩落。[38]延佇(zhù助):长久站立有所等待。[39]还飙(biāo标):回风。写:同“泻”,吐。楹:屋柱。[40]投簪:抛弃冠簪。簪,古时连结官帽和头发的用具。逸:隐遁。兰:用兰做的佩饰,隐士所佩。缚尘缨:束缚于尘网。[41]攒(zǎn)峰:密聚在一起的山峰。竦:同“耸”,跳动。献嘲、腾笑、争讥、竦诮,都是嘲笑、讥讽的意思。[42]遣:一作“遗”,排除。[43]骋、驰:都是传播之意。逸议:隐逸高士的清议。素谒:高尚有德者的言论。[44]促装:束装。下邑:指原来做官的县邑(山阴县)。浪栧(yè页):鼓棹,驾舟。[45]殷:深厚。魏阙:高大门楼。这里指朝廷。假步:借住。山扃(jiōng坰):山门。指北山。[46]重滓(zǐ子):再次蒙受污辱。[47]躅(zhú烛):足迹。汙:污。渌池:清池。[48]岫幌(xiùhuǎng袖谎):犹言山穴的窗户。岫,山穴。幌,帷幕。[49]杜:堵塞。妄辔:肆意乱闯的车马。[50]颖:草芒。[51]飞柯:飞落枝柯。乍:骤然。扫迹:遮蔽路径。[52]君:北山神灵。逋客:逃亡者。指周颙。

答谢中书书([南朝·梁]陶弘景)

【作者小传】陶弘景(452—536),字通明,丹阳秣陵(今江苏江宁县)人。幼有异慧,年四五岁即以荻为笔划灰中学书,读书万余卷,未弱冠,齐高帝作相,即引为诸王侍读,官奉朝请。后隐居于句容句曲山,自号华阳陶隐居。因梁武帝早年与之游,即位后,逢有朝廷吉凶征讨大事,常前去征询他的意见,时人称他为“山中宰相”。好神仙之术,爱山水。谥贞白先生。著作甚多,大都亡佚,诗文今传《陶隐居集》辑本一卷。

[题解]谢中书,名谢微(或作徵),字元度,阳夏(今河南太康县)人,豫章王记室,因曾任中书鸿胪,故称“谢中书”。本文以山川之昏晓、四时之变化,描绘了江南自然山水之美。笔致清新隽永,宛如清丽的山水画屏。

【原文】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1],沈鳞竞跃[2],实是欲界之仙都[3],自康乐以来[4],未复有能与其奇者[5]。

——选自明刻《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陶隐居集》

【译文】山水中包蕴的美,自古以来人们经常谈论。高高的山峰直插云天,清清的流泉明净见底。两岸石壁上,五色缤纷交相辉映。那青翠的丛林,碧绿的修竹,一年四季都可以见到。晓雾将要消散的时候,猿猴和百鸟的啼叫声交织成一片;夕阳即将坠落之际,潜游水中的鱼竞相腾跃。这实在是人世间的仙境,自从谢灵运以后,就再也没有能欣赏这奇妙山水的人了。(王运熙 曹旭)

【注释】[1]颓:坠落。[2]沈鳞:潜游水中的鱼。沈,同“沉”。[3]欲界:佛教中三界之一。即指人间。三界为:欲界(有淫欲、食欲);色界(无淫欲、食欲,但仍有形色之好和物质牵挂);无色界(摆脱一切形色、物质羁绊)。欲界之仙都,即人间仙境之意。[4]康乐:谢灵运。灵运袭封康乐公,性耽山水,故云。[5]与:参与其间。这里指欣赏。

与陈伯之书([南朝·梁]丘迟)

【作者小传】丘迟(公元464—508),字希范,吴兴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八岁便能属文。初仕齐,以秀才迁殿中郎;入梁后,以文才为武帝所器重,官至永嘉太守、司空从事中郎。梁武帝著连珠,诏群臣继作者数十人,以丘迟文最美。今传明人所辑《丘司空集》。

【题解】陈伯之,睢陵(今江苏睢宁)人。梁时为江州刺史,封丰城县公。梁天监元年(502)率部投降北魏,为平南将军,都督淮南诸军事。天监四年(505),梁武帝命临川王萧宏率军北征,陈伯之领兵对抗。萧宏命记室丘迟作此书私劝陈伯之归降。这封信从南北战场的形势,双方军事力量的对比,个人的前途和他目前危险处境等方面着笔,不仅有晓以利害和大义的正面劝告,更以江南春天的美景和浓郁的乡情引动对方的故国之思,文辞委曲婉转,声情并茂。其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已成为描写江南景色的名句。史载陈伯之于第二年三月在寿阳(今安徽寿县附近)率八千士兵降梁。

【原文】迟顿首陈将军足下[1]:无恙[2],幸甚,幸甚!将军勇冠三军[3],才为世出[4],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5]。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6],立功立事,开国称孤[7]。朱轮华毂[8],拥旄万里[9],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10],对穹庐以屈膝[11],又何劣邪!

寻君去就之际[12],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13],外受流言,沈迷猖蹶,以至于此。圣朝赦罪责功[14],弃瑕录用[15],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16]。将军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17]。朱鲔涉血於友于[18],张绣<bzgwgz_007/bz>刃於爱子[19],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於当世!夫迷涂知返,往哲是与[20],不远而复[21],先典攸高[22]。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23];将军松柏不剪[24],亲戚安居,高台未倾[25],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

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26],佩紫怀黄[27],赞帷幄之谋[28],乘轺建节[29],奉疆埸之任[30],并刑马作誓[31],传之子孙[32]。将军独靦颜借命[33],驱驰毡裘之长[34],宁不哀哉!夫以慕容超之强[35],身送东市[36];姚泓之盛[37],面缚西都[38]。故知霜露所均[39],不育异类[40];姬汉旧邦[41],无取杂种[42]。北虏僭盗中原[43],多历年所[44],恶积祸盈,理至燋烂[45]。况伪昏狡[46],自相夷戮[47],部落携离[48],酋豪猜贰[49]。方当系颈蛮邸[50],悬首藁街[51],而将军鱼游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飞幕之上[52],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53]!所以廉公之思赵将[54],吴子之泣西河[55],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想早励良规[56],自求多福。当今皇帝盛明,天下安乐。白环西献[57],楛矢东来[58];夜郎滇池[59],解辫请职[60];朝鲜昌海[61],蹶角受化[62]。唯北狄野心,掘强沙塞之间,欲延岁月之命耳[63]!中军临川殿下[64],明德茂亲[65],揔兹戎重[66],吊民洛汭[67],伐罪秦中[68],若遂不改[69],方思仆言。聊布往怀[70],君其详之。丘迟顿首。

——选自胡刻本《文选》

【译文】丘迟叩拜陈将军足下:知您近来康健,使我不胜欢欣!将军勇武为三军之首,才能杰出于当世,鄙弃燕雀俗小的胸襟,企慕鸿鹄高飞有远大的志向。过去曾顺应机缘而通变,遇到梁武帝那样英明的君主,建立了功勋,建立了事业,得以冠开国之号封爵称孤,乘坐精致华丽的车舆,在广阔的地域中持旄节而统制一方,这是何等壮观啊!怎么一下子成了奔逃亡命的虏寇,听到响箭就大腿发抖,对着毡帐弯腰屈膝,这又是何等卑劣呵!

推寻您离开梁朝投靠北魏之时,并没有其他原因,仅仅因为没有在自己的内心反复审察考虑,又听信了外面流传的谣言,一时迷惑错乱,以至于到了这个地步。当今梁朝对臣下赦免罪责而求其建功立业,不计较过失而加以任用,以赤诚之心待天下之人,使一切怀疑动摇的人都安定下来。这一切都为将军所熟知,不需要我一一细述了。历史上朱鲔虽曾杀了光武帝的哥哥,张绣也杀死曹操的爱子,但汉光武帝并不因之而疑忌,曹操对再次归降的张绣还象过去一样。何况将军并无朱、张之罪,而以功勋见重于当世。迷失道路而能知返,这是往哲先贤们所赞许的;迷途不远而归来,更为古之典籍所褒扬。当今皇帝轻于刑法而重施恩惠,法网宽松到可以漏掉吞舟的大鱼;将军在梁地的祖坟完好,亲戚安居乐业,住宅未曾倾毁,爱妾仍然健在。您心里可要好好想一想,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当今梁朝的功臣名将,各有封赏任命,位置高下很有秩序。腰系紫绶丝带,掌管金印,参预筹划军国大计;坐轻车而竖旄节,身负保卫边疆的重任。并且杀白马郑重立约:功臣名将的爵位可以传给子孙。唯有您将军厚颜偷生,为拓跋族的头目魏帝奔走效劳,难道不感到可悲吗?至于像南燕慕容超那样强大,最终被解送建康刑场斩首;像后秦姚泓那样强盛,最后也在长安反缚出降。由此可见,虽天地之间霜露均布,却不养育异类;北方中原一带周汉故土,容不得杂种。北魏假称帝号窃取中原,已有很多年,积恶多端灾祸满盈,理应溃败灭亡。更何况北魏统治集团昏瞆狡诈、自相残杀,部落内部分崩离析,头目之间各存二心互相猜忌。马上就要受缚至京城蛮邸,悬首级于藁街,而将军却如鱼游于烧沸水的釜鼎之瞆中,像燕子筑窝巢于飞动摇荡的帐幕之上,不是太令人迷惑不解了吗?

暮春三月之时,江南碧草萋盛,各色的杂花开满树丛,群莺穿梭飞忙。看到故国军队的旗鼓,回想起往日的生活,持弓登城以望远之际,怎不令人黯然伤情!正因为如此廉颇才渴想能重为赵将,吴起临别西河才掩泪悲伤。这是人之常情,难道唯独将军没有这种感情吗?

希望您尽早作出妥善安排,自己争取幸福的前途。当今武帝十分英明,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西王母献来玉环,肃慎氏贡来楛矢。夜郎、滇池诸国,解其发辫而请求封职。朝鲜和西域罗布泊,叩头归服而接受教化。唯有北魏野心勃勃,倔强于沙漠边塞之中,企图苟延岁月。中军将军临川王萧宏,德行彰明且是武帝至亲,主持这次北伐的军机重任,前来慰问洛水隈曲处的百姓,讨伐秦中的逆贼,您若犹豫因循而不知改过,可要好好考虑我这番话。聊且以此书表达往日的情谊,希望您详加省察。丘迟叩拜。(王运熙 曹旭)

【注释】[1]顿首:叩拜。这是古人书信开头和结尾常用的客气语。足下,书信中对对方的尊称。[2]无恙:古人常用的问候语。恙,病;忧。[3]“将军”句:语出李陵《答苏武书》:“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此喻陈英勇为三军之首。[4]才为世出:语出苏武《报李陵书》:“每念足下才为世生,器为时出。”此喻陈才能杰出于当世。[5]“弃燕”二句:语出《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此喻陈伯之有远大的志向。[6]“昔因”二句:指陈伯之弃齐归梁,受梁武帝赏爱器重。[7]“立功”二句,《梁书·陈伯之传》:“力战有功”,“进号征南将军,封丰城县公:邑二千户。”开国:梁时封爵,皆冠以开国之号。孤,王侯自称。此指受封爵事。[8]毂(gǔ古):原指车轮中心的圆木,此处指代车舆。[9]旄(máo毛):用牦牛尾装饰的旗子。此指旄节。拥旄,古代高级武将持节统制一方之谓。[10]鸣镝(dí):响箭。股战:大腿颤抖。[11]穹庐:原指少数民族居住的毡帐。这里指代北魏政权。[12]去就:指陈伯之弃梁投降北魏事。[13]内审:内心反复考虑。诸,“之于”的合音。[14]赦罪责功:赦免罪过而求其建立功业。[15]瑕:玉的斑点,此指过失。弃瑕,即不计较过失。[16]“推赤”二句:《后汉书·光武帝纪》:“降者更相语曰:‘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投死乎?’”又:汉兵诛王郎,得吏人与郎交关谤毁者数千章烧之曰:“令反侧子自安。”反侧子,指心怀鬼胎,疑惧不安的人。此谓梁朝以赤心待人,对一切都既往不咎。[17]不假:不借助,不需要。[18]“朱鲔”句。朱鲔(wěi伟)是王莽末年绿林军将领,曾劝说刘玄杀死了光武帝的哥哥刘伯升。光武攻洛阳,朱鲔拒守,光武遣岑彭前去劝降,转达光武之意说,建大功业的人不计小恩怨,今若降,不仅不会被杀,还能保住官爵。朱鲔乃降。涉血,同“喋血”,谓杀人多流血满地,脚履血而行。友于,即兄弟。《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此指刘伯升。[19]“张绣”句。据《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载:“建安二年,公(曹操)到宛。张绣降,既而悔之,复反。公与战,军败,为流矢所中。长子昂、弟子安民遇害。”建安四年,“冬十一月,张绣率众降,封列侯。”<bzgwgz_007/bz>(zì自)刃,用刀刺入人体。[20]往哲:以往的贤哲。与,赞同。[21]不远而复:指迷途不远而返回。《易·复卦》:“不远复,无祗悔,元吉。”[22]先典:古代典籍,指《易经》。攸高:嘉许。[23]“主上”二句:桓宽《盐铁论·刑德》:“明王茂其德教而缓其刑罚也。网漏吞舟之鱼。”吞舟,这里指能吞舟的大鱼。[24]松柏:古人常在坟墓边植以松柏,这里喻指陈伯之祖先的坟墓。不剪:谓未曾受到毁坏。[25]“高台”句:桓谭《新论》云:雍门周说孟尝君曰:“千秋万岁后,高台既已倾,曲池又已平。”此指陈伯之在梁的房舍住宅未被焚毁。[26]雁行:大雁飞行的行列,比喻尊卑排列次序。[27]紫:紫绶,系官印的丝带。黄:黄金印。[28]赞:佐助。帷幄:军中的帐幕。《史记·留侯世家》:“运筹策帷幄中,决胜千里外。”[29]轺(yáo遥):用两匹马拉的轻车,此指使节乘坐之车。建节:将皇帝赐予的符节插立车上。[30]疆埸(yì易),边境。[31]刑马:杀马。古代诸侯杀白马饮血以会盟。[32]传之子孙:这是梁代的誓约,指功臣名将的爵位可传之子孙。[33]靦(miǎn免)颜:厚着脸。[34]毡裘:以毛织制之衣,北方少数民族服装,这里指代北魏。长,头目。这里指拓跋族北魏君长。[35]慕容超:南燕君主。晋末宋初曾骚扰淮北,刘裕北伐将他擒获,解至南京斩首。[36]东市:汉代长安处决犯人的地方。后泛指刑场。[37]姚泓:后秦君主。刘裕北伐破长安,姚泓出降。[38]面缚:面朝前,双手反缚于后。西都,指长安。[39]霜露所均:霜露所及之处,即天地之间。[40]异类:古代汉族对少数民族带侮辱性的称呼。[41]姬汉:即汉族。姬,周天子的姓。旧邦:指中原周汉的故土。[42]杂种:古代汉族对少数民族带侮辱性的称呼。[43]北虏:指北魏。虏是古代汉族对少数民族带侮辱性的称呼。僭(jiàn见):假冒帝号。[44]“多历”句:拓跋珪386年建立北魏,至505年已一百多年。年所,年代。[45]燋烂:溃败灭亡。燋,通“焦”。[46]伪 (niè)聂):这里指北魏统治集团。昏狡:昏瞆狡诈。[47]自相夷戮:指北魏内部的自相残杀。501年,宣武帝的叔父咸阳王元禧谋反被杀。504年,北海王元祥也因起兵作乱被囚禁而死。[48]携离:四分五裂。携,离。[49]酋豪:部落酋长。猜贰:猜忌别人有二心。[50]蛮邸:外族首领所居的馆舍。[51]藁(gǎo稿)街:汉代长安街名。是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蛮邸即设于此。[52]“而将军”二句:李善注引袁崧《后汉书》朱穆上疏曰:“养鱼沸鼎之中,栖鸟烈火之上,用之不时,必也焦烂。”飞幕,动荡的帐幕,此喻陈伯之处境之危险。[53]“见故国”四句:语出李善注引袁晔《后汉记·汉献帝春秋》臧洪报袁绍书:“每登城勒兵,望主人之旗鼓,感故交之绸缪,抚弦搦矢,不觉涕流之复面也。”陴(pí疲),城上女墙。怆悢,悲伤。[54]“所以”句,事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思赵将,即想复为赵将。[55]“吴子”句:据《吕氏春秋·观表》吴起为魏国守西河(今陕西韩城县一带)。魏武侯听信谗言,使人召回吴起。吴起预料西河必为秦所夺取,故车至于岸门,望西河而泣。后西河果为秦所得。[56]励:勉励,引申为作出。良规,妥善的安排。[57]白环西献:李善注引《世本》载:“舜时,西王母献白环及佩。”[58]楛(hù户)矢:用楛木做的箭。《孔子家语》载:武王克商,“于是肃慎氏贡楛矢石砮。”肃慎氏,东北的少数民族。[59]夜郎:今贵州桐梓县一带。滇池:今云南昆明市附近。均为汉代西南方国名。[60]解辫请职:解开盘结的发辫,请求封职。即表示愿意归顺。[61]昌海:西域国名。即今新疆罗布泊。[62]蹶角:以额角叩地。受化:接受教化。[63]“掘强”二句:《汉书·伍被传》记伍被说淮南王曰:“东保会稽,南通劲越,屈强江、淮间,可以延岁月之寿耳。”掘强,即倔强。[64]中军临川殿下:指萧宏。时临川王萧宏任中军将军。殿下,对王侯的尊称。[65]茂亲:至亲。指萧宏为武帝之弟。[66]揔:通“总”。戎重:军事重任。[67]吊民:慰问老百姓。汭(ruì锐):水流隈曲处。洛汭,洛水汇入黄河的洛阳、巩县一带。[68]秦中:指北魏。今陕西中部地区。[69]遂:因循。[70]聊布:聊且陈述。往怀:往日的友情。

与宋元思书([南朝·梁]吴均)

【作者小传】吴均(469—520),字叔庠,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县)人。家世寒贱,好学有俊才,为沈约所称赏。南朝梁时官至奉朝请。因私撰《齐春秋》免官,后奉封诏撰《通史》,未成而卒。所作诗文,多描绘山水景物,文辞清拔,格调隽永。时人仿效之,号“吴均体”。所著《后汉书注》、《齐春秋》、《庙记》等均已散佚,今传《续齐谐记》一卷、《吴朝请集》辑本一卷。

【题解】本篇以书信短札的形式,描写了富阳至桐庐一百里许秀丽的山水景物。文体骈散相间,笔致清新隽永,历历如绘,是六朝山水小品中的佳作。宋元思,一作朱元思,非。

【原文】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1]。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2],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嶂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3],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4];好鸟相鸣,嘤嘤成韵[5]。蝉则千转不穷[6],猨则百叫无绝。鸢飞唳天者[7],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8],窥谷忘返。横柯上蔽[9],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选自明刻《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吴朝请集》

【译文】风尘烟霭全部散尽,天空与山峰显露出同样清澄的颜色。让船随着江流飘浮荡漾,任凭它或东或西。从富阳到桐庐,一百来里水路,奇峭的山峰奇异的流水,天下独一无二。江水全都呈现出一片青苍之色,千丈深也能见到水底。游动的鱼和细细的卵石,都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湍急的流水快于飞箭,汹涌的江浪势如奔马。两岸夹峙的高山上,全都生长着耐寒常青的树木。山依恃地势争着向上,互相比高比远。争着向高处笔直地指向天空,形成千百座峰峦。泉水冲击着石块,发出泠泠的声响;好鸟彼此和鸣,织成嘤嘤的谐美旋律。蝉儿则无休止地鸣叫不停,猿猴则千百遍地啼叫不绝。在仕途上鹰一般冲天直上的人,望一眼这么美的峰峦就会平息热衷名利的心;整天忙于筹划治理世俗事务的人,看一看如此幽美的山谷就会流连忘返。横斜的树枝遮蔽天日,即使白天也像黄昏那样阴暗;稀疏的枝条交相掩映,有时也会漏下一些光斑。(王运熙 曹旭)

【注释】[1]富阳:今浙江富阳县。桐庐:今浙江桐庐县,两县相隔百余里,均在富春江边。[2]缥(piǎo漂)碧:青苍色。[3]互相轩邈(miǎo秒):即互相比高比远。轩,高。邈,远。[4]泠(líng玲)泠:流水清脆声。[5]嘤嘤:鸟鸣声。[6]转:同“啭”。原指鸟婉转地啼鸣,此指蝉鸣。[7]鸢(yuān渊)飞唳(lì利)天者:语出《诗经·大雅·旱麓》:“鸢飞唳天,鱼跃于渊。”鸢,鹞鹰。戾,至。此喻在仕途上飞黄腾达追求功名的人。[8]经纶:原指整理丝缕。引申为筹划。治理之意。[9]柯:树枝。

三 峡([北朝·魏]郦道元)

【作者小传】郦道元(?—527),字善长,范阳涿县(今河北涿县)人。青少年时代在青州度过。北魏孝文帝太和中,官尚书祠部郎中、尚书主客郎中、治书侍御史。宣武帝朝,历仕冀中镇东府长史、颍川太守、鲁阳太守,延昌四年(515),因故罢官。孝明帝正光五年(524)复出,授河南尹。孝昌二年(526)为御史中尉,执法严峻,结怨于汝南王元悦。次年,雍州刺史萧宝夤反,元悦借故举道元为关右大使,卒被执遇害于阴盘驿亭。道元好学博览,著有《水经注》四十卷。尚有《本志》十三篇及《七聘》诸文,今皆亡佚。

《水经》是魏晋时人所著(旧题汉桑钦撰)的一部记载全国水道的地理书。道元博采汉魏以来文献碑刻,考证经文正误,叙述了一千多条水道的源流经历、山川名胜,引用书籍多至四百三十七种,极大地丰富了原书。《水经注》虽属于地理著作,但描写委婉曲折,文字峻洁明丽,文学上也有较高成就。

【题解】本文节选自《水经注·江水》,是“又东过巫县南,盐水从县东南流注之”句注释中的一段。先以“自三峡七百里中”点明地点和范围,接用二十六字概写巍峨绵亘、隔江对峙的三峡总貌,重点在山。然后分用三小节描写夏季、冬春和秋季的景色,刻意写水。既能纵览乾坤从大处落墨,又能别具只眼而洞察幽微,缓急相间,动静相生,笔依物转,情随景迁,于寥寥一百五十余字中,历历如绘地再现了三峡(主要是巫峡)的险峻奇秀。

【原文】自三峡七百里中[1],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绝[2]。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3],暮到江陵[4],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5],回清倒影。绝多生怪柏[6],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7],猿鸣三声泪沾裳。”

——选自王先谦《王氏合校水经注》

【译文】在三峡的七百里中,两岸山连着山,几乎没有半点空隙。层层叠叠的山岩峰峦,遮蔽了天空,挡住了日光。假如不是正午和半夜,就看不到太阳和月亮。到了夏季,大水漫上两岸的丘陵,上行、下行的水路都断绝了。有时皇帝有诏命必须火速传达,早晨从白帝城动身,傍晚就到了江陵,这中间有一千二百里的路程,即使骑上奔驰的骏马,驾着长风飞翔,也没有如此迅速。春冬季节,白色的急流,回旋着清波;碧绿的深潭,倒映着两岸山色。极为陡峭的山峰上,生长着许多姿态奇特的柏树,大小瀑布,在那里飞射冲刷,江水清澈,树木繁盛,群山峻峭,绿草丰茂,确实很有趣味。每逢雨后初晴或霜天清晨,树林山涧冷落而萧索,常有猿猴在高处长声鸣叫,声音连续不断,异常凄厉。回响在空旷的山谷中,很长时间才消失。所以打鱼的人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高建中)

【注释】[1]三峡: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在长江上游,西起四川奉节白帝城,东至湖北宣昌南津关,长193公里。[2]沿泝(sù诉):顺流而下曰沿,逆流而上为泝。泝,即“溯”。[3]白帝:白帝城,在今四川奉节东。[4]江陵:今湖北江陵。[5]湍(tuān团阴):急流的水。[6](yǎn眼):山峰。[7]巴东:指今四川云阳、奉节、巫山一带。

 

哀江南赋序([北朝·周]庾信)

【作者小传】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县)人。少聪敏好学,有才名。初仕梁,为昭明太子伴读,曾任尚书度支郎中、东宫领直等官。后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值西魏灭梁,被留。历仕西魏、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故世又称庾开府。在梁时出入宫禁,为文绮艳,与徐陵并为宫廷文学代表,时称“徐庾体”。《北史》本传谓其“每有一文,都下莫不传诵。”留北后虽居高位,却常怀故国之思,作品风格亦由早期的轻靡华丽变为苍劲沉郁。他的《哀江南赋》和《拟咏怀》诗可为代表。虽有堆砌典故、用意曲深之弊,但总的成就集六朝诗、赋、文创作之大成,对唐代文学影响甚巨。杜甫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谓其“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舒卷,变化自如”。有《庾子山集》。

【题解】据《北史》本传载,庾信留北,“虽位望显通,常作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哀江南”三字语出《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句。作品概括了梁朝由盛至衰的历史,凝聚着对故国和人民遭受劫乱的哀伤,具有史诗般的规模和气魄,在辞、赋和整个文学发展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又其叙家世,抒哀思,感情深挚动人,是研究庾信生平的极好资料。本文即《哀江南赋》的序文,概述了全赋的主题,并阐明了“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的创作动机。全篇以骈文写成,多用典故来暗喻时世和表达自己悲苦欲绝的隐衷,体现了庾信在辞赋和骈文创作中的特色。

【原文】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日[1],大盗移国,金陵瓦解[2]。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3]。华阳奔命,有去无归[4]。中兴道销,穷于甲戌[5]。三日哭于都亭[6],三年囚于别馆[7]。天道周星,物极不反[8]。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9];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10]。昔桓君山之志事[11],杜元凯之平生[12],並有著书,咸能自序[13]。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14];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15]。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16],藐是流离,至于暮齿[17]。《燕歌》远别,悲不自胜[18];楚老相逢,泣将何及[19]!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20];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21]。下亭漂泊,高桥羁旅[22]。楚歌非取乐之方[23],鲁酒无忘忧之用[24]。追为此赋,聊以记言[25],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26]。

日幕途远,人间何世[27]!将军一去,大树飘零[28]。壮士不还,寒风萧瑟[29]。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30];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31]。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32];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33]。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34];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35]。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36];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37]!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38];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39]。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40]。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41]?江淮无涯岸之阻[42],亭壁无藩篱之固[43]。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44];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45]。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46]!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47];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48]。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49];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50]。天意人事,可以悽怆伤心者矣[51]!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52];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53]。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54]。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55];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56]。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庾子山集注》

【译文】梁太清二年十月,大盗篡国,金陵沦陷。我于是逃入荒谷,这时公室私家均受其害,如同陷入泥途炭火。不想后来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却有去无归。可叹梁朝的中兴之道,竟消亡于承圣三年。我的心情遭遇,正如率部在都城亭内痛哭三日的罗宪,又如被囚于别馆三年的叔孙婼。按照天理,岁星循环事情当能好转,而梁的灭亡却物极不反了。傅燮临危只悲叹身世,无处求生;袁安居安常念及王室,自然落泪。以往桓君山的有志于事业,杜元凯的生平意趣,都有著作自叙流传至今。以潘岳的文彩而始述家风,陆机的辞赋而先陈世德。我庾信刚到头发斑白之岁,即遭遇国家丧乱,流亡远方异域,直到如今暮年。想起《燕歌》所咏的远别,悲伤难忍;与故国遗老相会,哭都嫌晚。想当初自己原想象南山玄豹畏雨那样藏而远害,却忽然被任命出使西魏,如同申包胥到了秦庭。以后又想象伯夷、叔齐那样逃至海滨躲避做官,结果却不得不失节仕周,终于食了周粟。如同孔嵩道宿下亭的旅途漂泊,梁鸿寄寓高桥的羁旅孤独。美妙的楚歌不是取乐的良方,清薄的鲁酒也失去了忘忧的作用。我只能追述往事,作成此赋,聊以记录肺腑之言。其中不乏有关自身的危苦之辞,但以悲哀国事为主。

我年已高而归途遥远,这是什么人间世道啊!冯异将军一去,大树即见飘零。荆轲壮士不回,寒风倍感萧瑟。我怀着蔺相如持璧睨柱之志,却不料为不守信义之徒所欺;又想象毛遂横阶逼迫楚国签约合纵那样,却手捧珠盘而未能促其定盟。我只能象君子钟仪那样,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象行人季孙那样,留住在西河的别馆了。其悲痛惨烈,不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头破脑碎;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继之以血。那故国钓台的移柳,自非困居玉门关的人可以望见;那华亭的鹤唳,难道是魂断河桥的人再能听到的吗!

孙策在天下分裂为三之时,军队不过五百人;项藉率领江东子弟起兵,人只有三千。于是就剖分山河,割据天下。哪里有号称百万的义师,竟一朝卷甲溃败,让作乱者肆意戮杀,如割草摧木一般?长江淮河失去了水岸的阻挡,军营壁垒缺少了藩篱的坚固,使得那些得逞一时的作乱者得以暗中勾结,那些持锄耰和棘矜的人得到乘虚而入的机会。莫不是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已经在三百年间终止了吗!于此可知并吞天下,最终不免于秦王子婴在轵道旁投降的灾难;统一车轨和文字,最终也救不了晋怀、愍二帝被害于平阳的祸患。呜呼!山岳崩塌,既已经历国家危亡的厄运;春秋更替,必然会有背井离乡的悲哀。天意人事,真可以令人凄怆伤心的啊!何况又舟船无路,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风狂道阻,海中的蓬莱仙山也无可以到达的希望。因踬者欲表达自己的肺腑之言,操劳者须歌咏自己所经历的事。我写此赋,为陆机听了拍掌而矣,也心甘情愿;张衡见了将轻视它,本是理所当然的。(曹明纲)

【注释】[1]粤:发语辞。戊辰: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岁在戊辰。建亥之月:阴历十月。[2]大盗:窃国篡位者,此指侯景。移国:篡国。《后汉书·光武帝纪》赞曰:“炎正中微,大盗移国。”金陵:即建邺,今南京市,梁国都。《南史·梁武帝纪》:“太清二年八月戊戌,侯景举兵反。十月,……至建邺。”[3]窜:逃匿。荒谷:《左传》杜预注:“荒谷,楚地。”此指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古楚地)。《北史·庾信传》:“侯景作乱,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众先退。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公私:公室和私家。涂炭:谓陷于泥涂炭火。《尚书》:“有夏昏德,民坠涂炭。”[4]华阳:华山之南。阳,山南。此指江陵。奔命:奉命奔走。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庾信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十一月,江陵被西魏攻陷,信遂留长安未归。[5]中兴:指梁元帝于承圣元年(552)平侯景之乱,即位江陵。道销:中兴之道销亡。甲戌:承圣三年岁在甲戌。《南史·元帝纪》:“承圣三年,魏使于谨来攻。……十一月,魏军至栅下,帝见执。魏人戕帝。”[6]“三日”句:《晋书·罗宪传》:“魏之伐蜀,宪守永安城。及成都败,知刘禅降,乃率所部临于都亭三日。”临,《左传》杜注:“哭也。”都亭,都城亭阁。[7]“三年”句:《左传·昭公二十三年》:“晋人来讨,叔孙婼如晋,晋人执之,……乃馆诸于箕。”按“三年”不知所指,或信为此赋时被羁已三年?俟考。[8]天道:天理。周星:即岁星,也称太岁,木星,因其一十二年绕天一周,故名。物极不反:指梁朝就此一蹶不振、再难恢复。[9]傅燮:字南容,东汉末年人。无处求生:据《后汉书·傅燮传》载,燮为汉阳太守,王国、韩遂等攻城,城中兵少粮乏,其子劝燮弃城归乡,燮慨叹:“汝知吾必死耶!……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遂令左右进兵,临阵战死。[10]袁安:字邵公,后汉时人。自然流涕:《后汉书·袁安传》:“安为司徒,以天子幼弱,外戚擅权,每朝会进见及与公卿言国家事,未尝不噫呜流涕。”[11]桓君山:即桓谭,字君山,后汉时人。著《新论》二十九篇。志事:一作“志士”。[12]杜元凯:即杜预,字元凯,晋代人,有《春秋经传集解》。其序云:“少而好学,在官则观于吏治,在家则滋味典籍。”[13]自序:古人著书往往有自序记述身世和写作旨意。桓谭《新论》自序今佚。[14]潘岳:字安仁,晋代诗人。始述家风:潘岳有《家风诗》,自述家族风尚。[15]陆机:字士衡,晋代诗人。先陈世德:陆机有《祖德赋》、《述先赋》,又《文赋》:“咏世德之骏烈。”[16]二毛:指头发有黑白二色。丧乱:指侯景之乱和江陵沦陷被留西魏。时信年四十左右。[17]藐:远。“藐是”一作“狼狈”。暮齿:暮年。[18]《燕歌》:指乐府《燕歌行》。《乐府诗集》引《广题》曰:“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北史·王褒传》:“褒作《燕歌》,妙尽塞北苦寒之言。元帝及诸文士和之,而竞为悽切。”今《庾子山集》中亦有此作。[19]楚老:代指故国父老。旧说引《汉书·龚舍传》,谓楚人龚胜于王莽时不愿“一身事二姓”,“遂不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庾信世居楚地,故引此事深惭自己身事二姓。泣将何及:《后汉书·逸民传》:“桓帝世党锢事起,守外黄令陈留张升去官归乡里,道逢友人,共班草而言。……因相抱而泣。老父趋而过之,植其杖,太息言曰:‘吁!二大夫何泣之悲也,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悬,去将安所?虽泣何及乎!’”[20]南山之雨:《列女传·贤明传》:“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故藏而远害。”一说以山高在阳喻君主,谓迫于君命不敢不使魏。践秦庭:《左传·定公四年》:“申包胥如秦乞师,……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七日,……秦师乃出。”此喻己出使求和救急。[21]“让东海”二句:据《史记·伯夷列传》载,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因相互推让君位,先后逃至海滨。武王灭纣,二人以为不义,遂不食周栗,饿死于首阳山。二句言己本以谦让为怀,却不能如夷、齐那样殉义。一说让东海句用《史记·齐太公世家》载齐康公十九年“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迁康公海滨”事,指魏、周换代。[22]下亭:《后汉书·范式传》载孔嵩应召入京,道宿下亭,马匹被盗。高桥:一作“皋桥”。《后汉书·梁鸿传》:梁鸿“至吴,依大家臯伯通,居庑下。”臯家傍桥,在今江苏苏州阊门内。二句言其旅途劳顿。[23]楚歌:楚地民歌。《汉书·高帝纪》:“帝谓戚夫人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24]鲁酒:鲁地之酒。许慎《淮南子注》:“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弗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故围邯郸也。”[25]记言:《汉书·艺文志》:“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据此可知庾信为此赋,非惟慨叹身世,亦兼记史也。[26]“不无”二句:本嵇康《琴赋》序:“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27]日暮途远:谓年岁已老而离乡路远。《吴越春秋》:“子胥谢申包胥曰:‘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远一作“穷”。人间何世:《庄子》有《人间世》篇,王先谦《集解》:“人间世,谓当世也。”二句感慨年老世变。[28]“将军”二句:《后汉书·冯异传》:“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此以冯异自喻,言己去国,梁朝沦亡。[29]壮士:指荆轲。《战国策·燕策》记太子丹送荆轲易水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二句言己出使西魏,一去不归。[30]荆璧:即和氏璧,因楚人和氏得之楚山而名。睨:斜视。连城:相连之城。二句典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之遗赵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此指自己使魏被欺。[31]载书:盟书。珠盘:诸侯盟誓所用器皿。《周礼·天官·冢宰》“若合诸侯,则共珠盘玉敦”郑注:“合诸侯者必割牛耳,取其血歃之以盟。珠盘以盛牛耳。”二句用毛遂事。《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与楚合纵,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进之,……于是定纵。”此言己出使西魏,未能缔约,梁朝反遭攻打。[32]“钟仪”二句:《左传·成公七年》:“楚子重伐郑。……囚郧公钟仪,献诸晋。……晋人以钟仪归,囚诸军府。”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与之琴,操南音,……文子曰:‘楚囚,君子也。’”此以钟仪自比,谓己本楚人而羁留魏、周,有类南冠之囚。[33]季孙:春秋时鲁国大夫。行人:掌朝觐聘问之官。西河:今陕西省东部。《左传·昭公十三年》载诸侯盟于平丘,邾、莒告鲁朝夕伐之,因无力向晋进贡。晋遂执季孙。后欲释之,季孙不肯归。叔鱼遂威胁说:“……鲋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其若之何?“季孙惧,乃归鲁。二句自比季孙而稍变其意,言己被留难归。[34]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顿地:叩头至地。事见《左传·定公四年》:吴伐楚,申包胥至秦求兵,“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二句谓己曾为救梁竭尽心力。[35]“蔡威公”二句:刘向《说苑》:蔡威公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曰:“吾国且亡。”此言己对梁亡深感悲痛。[36]钓台:在武昌。此代指南方故土。移柳:据《晋书·陶侃传》,陶侃镇武昌时,曾令诸营种植柳树。玉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县西。此代指北地。二句谓滞留北地的人是再也见不到南方故土的柳树了。[37]华亭:在今上海市松江县,晋陆机兄弟曾共游于此十余年。河桥:在今河南孟县,陆机在此兵败被诛。《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二句谓故乡鸟鸣已非身处异地者所能闻。[38]孙策:字伯符,三国时吴郡富春(即今浙江富阳)人。先以数百人依袁术,后平定江东,建立吴国。三分:指魏、蜀、吴三分天下。一旅:五百人。《吴志·陆逊传》:“逊上疏曰,昔桓王(孙策谥号长沙桓王)创基,兵不一旅,而开大业。”[39]项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江东:长江南岸南京一带地区。《史记·项羽本纪》记项羽兵败乌江,笑谓亭长曰:“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40]“遂乃”二句:本贾谊《过秦论》:“宰割天下,分裂山河。”[41]百万义师:指平定侯景之乱的梁朝大军。卷甲:卷敛衣甲而逃。芟夷:删削除灭。据《南史·侯景传》载,侯景反,梁将王质率兵三千无故自退,谢禧弃白下城走,援兵至北岸,号称百万,后皆败走。又景曾戒诸将曰:“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42]江淮:指长江、淮河。涯岸:水边河岸。[43]亭壁:指军中壁垒。藩篱:竹木所编屏障。[44]头会箕敛:《汉书·陈余传》:“头会箕敛以供军费”服虔注:“吏到其家,以人头数出谷,以箕敛之。”合从缔交:贾谊《过秦论》:“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原为战国时六国联合抗秦的一种谋略,此指起事者们彼此串联,相互勾结。[45]锄耰(yōu优):简陋的农具。棘矜:低劣的兵器。贾谊《过秦论》:“锄耰棘矜,不敌于钩戟长铩也。”因利乘便:“贾谊《过秦论》:“因利乘便,以宰割天下。此指陈霸先乘梁朝衰乱,取而代之。[46]江表:江外,长江以南。王气:古以为天子所在地有祥云王气笼罩。三百年:指从孙权称帝江南,历东晋、宋、齐、梁四代,前后约三百年的时间。[47]六合:指天地四方。贾谊《过秦论》:“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轵道之灾:《史记·高祖本纪》记高祖入关,“秦王子婴素车白马,……降轵道旁。”轵道,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北。[48]混一车书:指统一天下。《礼记·中庸》:“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平阳之祸:据《晋书·孝怀帝本纪》,永嘉五年刘聪攻陷洛阳,迁怀帝于平阳。七年,怀帝被害。又《孝愍帝本纪》记建兴四年刘曜陷长安,迁愍帝于平阳。五年,愍帝遇害。平阳,在今山西临汾县。[49]“山岳”二句:《国语·周语》:“山崩川竭,亡之征也。”[50]春秋迭代:喻梁、陈更替。去故:离别故国。[51]凄怆伤心:阮籍《咏怀诗》其九:“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52]楫:船桨。星汉:银河。槎:竹筏木排。张华《博物志》:“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53]飙:暴风。蓬莱:传说中的三座神山之一。无可到之期:《汉书·郊祀志》:“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患且至,则风辄引船而去,终莫能至云。”[54]穷者:指仕途困踬的人。达:表达。《晋书·王隐传》:“隐曰: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何休《公羊传解诂》:“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二句说明自己作赋是有感而发。[55]陆士衡:陆机字士衡。抚掌:拍手。《晋书·左思传》:左思作《三都赋》,“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复酒甕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二句谓己作此赋即受人嘲笑,也心甘情愿。[56]张平子:张衡字平子。陋:轻视。《艺文类聚》:“昔班固观世祖迁都于洛邑,惧将必踰溢制度,不能遵先圣之正法也。故假西都宾,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而为东都主人折礼衷以答之。张平子薄而陋之,故更造焉。”二句谓己赋为人轻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先秦

 

曹刿论战

《左传》

【作者小传】《左传》传说是春秋末鲁国史官左丘明所作。但对这书作者,历来有争议。一般认为这部著作是战国初期的一位历史学家、散文家的作品。书名原为《左氏春秋》,后人把它配合《春秋》,作为解经之作,称为《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作者写这部书的目的,并不全是为解经而作,而是从历史家的角度,采取《春秋》的大纲,再参考当时的许多史籍而写成的。因此,《左传》大大丰富了《春秋》的内容。有些内容与《春秋》的记载是一致的,有些则与《春秋》不一致,并比《春秋》多写了十三年。

《左传》是一部编年体史书,保存了我国自公元前722年以下二百多年的许多史料,比较详细而完整地反映了春秋时期列国之闻政治、军事、外交以及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一些情况。《左传》是研究我国古代社会很有价值的历史文献。它的文学价值很高,极善于用简洁的语言写出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特别善于描写战争,也善于刻划人物的细微动作和心理活动,对后代散文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题 解】鲁庄公十年(公元前684年),齐桓公借口鲁国曾经帮助过同自己争做国君的公子纠,出兵进攻鲁国。当时,齐强鲁弱,鲁国处于防御地位。本文记述曹刿向鲁庄公献策,终于在长勺之战中,使弱小的鲁国击败了强大的齐国的进攻,反映了曹刿的政治远见和卓越的军事才能。

本文意在表现曹刿的“远谋”,故紧紧围绕“论战”来选取材料。第一段通过曹刿与鲁庄公的对话,强调人心向背是取决于战争胜负的首要条件,突出了曹刿“取信于民”的战略思想;第二段简述曹刿指挥鲁军进行反攻、追击和最后取得胜利的过程,显示曹刿的军事指挥才能,为下文分析取胜原因作伏笔;第三段论述取胜的原因,突出曹刿善于抓住战机,谨慎而又果断的战术思想。全文叙事清楚,详略得当,人物对话准确生动,要言不烦,是《左传》中脍炙人口的名篇。

十年春(1),齐师伐我(2)。公将战(3)。曹刿请见(4)。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5)?”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问:“何以战(6)?”公曰:“衣食所安(7),弗敢专也(8),必以分人(9)。”对曰:“小惠未徧(10),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11)。”对曰:“小信未孚(12),神弗福也(13)。”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14)。”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15)。公将鼓之(16),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17)。刿曰:“未可。”下视其辙(18),登轼而望之(19),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20),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左传》

鲁庄公十年的春天,齐国的军队攻打鲁国,鲁庄公准备迎战。曹刿请求进见,他的同乡对他说:“大官们自会谋划这件事的,你又何必参与其间呢?”曹刿说:“大官们目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于是入宫进见鲁庄公。曹刿问鲁庄公:“您凭什么条件同齐国打仗?”庄公说:“衣食这类用来养生的东西,我不敢独自亨用,一定把它分给别人。”曹刿回答说:“这是小恩小惠,不能遍及百姓,百姓是不会跟从您的。”庄公说:“祭祀用的牛羊、玉帛之类,我不敢虚报,一定对神诚实。”曹刿回答说:“这是小信用,还不能使神信任您,神是不会保佑您的。”庄公说:“对于大大小小的诉讼案件,我虽不能一一明察,一定诚心诚意来处理。”曹刿回答说:“这是忠于职守的一种表现,可以凭这个条件打一仗。作战时请让我跟从您去。”鲁庄公和曹刿同乘一辆战车,在长勺和齐军作战。一开始,鲁庄公就要击鼓进军。曹刿说:“还不行。”齐军击鼓三次后,曹刿说:“可以击鼓进军了。”齐军被打得大败。鲁庄公就要下令驱车追击齐军,曹刿说:“还不行。”曹刿下车看了看地上齐军战车辗过的痕迹,又登上车前的横木远望齐军撤退的情况,说:“可以追击了。”于是追击齐军。

战胜以后,鲁庄公问取胜的原因。曹刿回答说:“打仗是靠勇气的,第一次击崐鼓,能够振作士兵的勇气,第二次击鼓,士兵的勇气就减弱了,第三次击鼓后士兵的勇气就消耗完了。他们的勇气已经完了,我们的勇气正旺盛,所以战胜了他们。但大国难以捉摸,恐怕有埋伏,我看到他们战车的车轮痕迹很乱,望见他们的军旗也已经倒下了,所以下令追击他们。”

(陈必祥)

【注 释】

(1)十年:鲁庄公十年(公元前684年)。 (2)齐师:齐国的军队。齐,在今山东省中部。我,指鲁国。鲁,在今山东西南部。《左传》传为鲁国史官而作,故称鲁国为“我”。 (3)公:鲁庄公。 (4)曹刿(guì贵):鲁国人。 (5)肉食者:吃肉的人,指居高位,得厚禄的人。间(jiàn件):参与。 (6)何以战:即“以何战”,凭什么作战。 (7)衣食所安:衣食这类养生的东西。 (8)专:独自亨有。 (9)人:这里指一些臣子。 (10)徧:同“遍”,遍及,普遍。 (11)牺牲玉帛:古代祭祀用的祭品。牺牲,指猪、牛、羊等。玉帛,玉石、丝织品。加:虚夸,这里是说以少报多。 (12)孚(fú浮):诚信感人。 (13)福:作动词,赐福,保佑。 (14)狱:诉讼案件。 (15)长勺:鲁国地名,在今山东曲阜县北。 (16)鼓:作动词,击鼓进军。 (17)驰:驱车(追赶)。 (18)辙(zhé哲):车轮滚过地面留下的痕迹。 (19)轼:古代车厢前边的横木,供乘车人扶手用。 (20)盈:充沛,旺盛。

宫之奇谏假道

《左传》

【题 解】僖公五年(公元前655)晋国向虞国借道攻打虢国,是要趁虞国的不备而一举两得,即先吃掉虢国,再消灭虞国。具有远见卓识的虞国大夫宫之奇,早就看清了晋国的野心。他力谏虞公,有力地驳斥了虞公对宗族关系和神权的迷信,指出存亡在人不在神,应该实行德政,民不和则神不享。可是虞公不听,最终落得了被活捉的可悲下场。

文章开头只用“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一句点明事件的起因及背景,接着便通过人物对话来揭示主题。语言简洁有力,多用比喻句和反问句。如用“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比喻虞晋的利害关系,十分贴切、生动,很有说服力。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1)。

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2)。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3),寇不可翫(4)。一之谓甚,其可再乎(5)?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6),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7),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 (8)。大伯不从,是以不嗣(9)。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10),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11)。将虢是灭(12),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13)?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偪乎(14)?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15)

公曰:“吾享祀丰絜,神必据我(16)。”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17)。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18)。’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19)。’又曰:‘民不易物,惟德馨物(20)。’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21),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22)

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23),曰:“虞不腊矣(24)。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25)

冬,十二月丙子朔(26),晋灭虢,虢公醜奔京师(27)。师还,馆于虞(28),遂袭虞,灭之。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从媵秦穆姬(29)。而修虞祀,且归其职贡于王,故书曰:“晋人执虞公(30)。”罪虞,言易也。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左传》

晋侯又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

宫之奇劝阻虞公说:“虢国,是虞国的围,虢国灭亡了,虞国也一定跟着灭亡。晋国的这种贪心不能让它开个头。这支侵略别人的军队不可轻视。一次借路已经过分了,怎么可以有第二次呢?俗话说‘面颊和牙床骨互相依着,嘴唇没了,牙齿就会寒冷’,就如同虞、虢两国互相依存的关系啊。”

虞公说:“晋国,与我国同宗,难道会加害我们吗?”宫之奇回答说:“泰伯、虞

仲是大王的长子和次子,泰伯不听从父命,因此不让他继承王位。虢仲、虢叔都是王季的第二代,是文王的执掌国政的大臣,在王室中有功劳,因功受封的典策还藏在盟府中。现在虢国都要灭掉,对虞国还爱什么呢?再说晋献公爱虞,能比桓庄之族更亲密吗?桓、庄这两个家族有什么罪过?可晋献公把他们杀害了,还不是因为近亲对自己有威胁,才这样做的吗?近亲的势力威胁到自己,还要加害于他们,更何况对一个国家呢?”

虞公说:“我的祭品丰盛清洁,神必然保祐我。”宫子奇回答说:“我听说,鬼神不是随便亲近某人的,而是依从有德行的人。所以《周书》里说:‘上天对于人没有亲疏不同,只是有德的人上天才保祐他。’又说:‘黍稷不算芳香,只有美德才芳香。’又说:‘人们拿来祭祀的东西都是相同的,但是只有有德行的人的祭品,才是真正的祭品。’如此看来,没有德行,百姓就不和,神灵也就不享用了。神灵所凭依的,就在于德行了。如果晋国消灭虞国,崇尚德行,以芳香的祭品奉献给神灵,神灵难道会吐出来吗?”

虞公不听从宫之奇的劝阻,答应了晋国使者借路的要求。宫之奇带着全族的人离开了虞国。他说:“虞国的灭亡,不要等到岁终祭祀的时候了。晋国只需这一次行动,不必再出兵了。”

冬天十二月初一那天,晋灭掉虢囯,虢公醜逃到东周的都城。晋军回师途中安营驻扎在虞国,乘机突然发动进攻,灭掉了虞国,捉住了虞公和他的大夫井伯,把井伯作为秦穆姬的陪嫁随从。然而仍继续祭祀虞国的祖先,并且把虞国的贡物仍归于周天子。所以《春秋》中记载说“晋国人捉住了虞公。”这是归罪于虞公,并且说事情进行得很容易。

(陈必祥)

【注 释】

(1)晋:国名,在今山西省翼城县东。晋侯:晋献公。复假道:又借路。僖公二年晋曾向虞借道伐虢,今又借道,故用“复”。虞:国名,姬姓。周文王封予古公亶父之子虞仲后代的侯国,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北。虢(guó国):国名,姬姓。周文王封其弟仲于今陕西宝鸡东,号西虢,后为秦所灭。本文所说的是北虢,北虢是虢仲的别支,在今山西平陆。虞在晋南,虢在虞南。 (2)表:外表,这里指屏障、藩篱。 (3)启:启发,这里指启发晋的贪心。 (4)寇:凡兵作乱于内为乱,于外为寇。翫(wán完):即“玩”,这里是轻视、玩忽的意思。 (5)其:反诘语气词,难道。 (6)辅:面颊。车:牙床骨。 (7)宗:同姓,同一宗族。晋、虞、虢都是姬姓的诸侯国,都同一祖先。 (8)大(tài)伯、虞仲:周始祖大王的长子和次子。昭:古代宗庙制度,始祖的神位居中,其下则左昭右穆。昭位之子在穆位,穆位之子在昭位。昭穆相承,所以又说昭生穆,穆生昭。大伯、虞仲、王季俱为大王之子,都是大王之昭。 (9)不从:指不从父命。嗣:继承(王位)。大伯知道大王要传位给他的小弟弟王季,便和虞仲一起出走。宫子奇认为大伯没继承王位是不从父命的结果。 (10)虢仲、虢叔:虢的开国祖,王季的次子和三子,文王的弟弟。王季于周为昭,昭生穆,故虢仲、虢叔为王季之穆。 (11)卿士:执掌国政的大臣。盟府:主持盟誓、典策的宫府。 (12)将虢是灭:将灭虢。将,意同“要”。是,复指提前的宾语“虢”。 (13)桓庄:桓叔与庄伯,这里指桓庄之族。庄伯是桓叔之子,桓叔是献公的曾祖,庄伯是献公的祖父。晋献公曾尽杀桓叔、庄伯的后代。其:岂能,哪里能。之:指虞。 (14)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庄公25年晋献公尽诛同族群公子。以为戮:把他们当作杀戮的对象。唯:因为。偪(bì毙):通“逼”,这里有威胁的意思。 (15)亲:指献公与桓庄之族的血统关系。宠:在尊位,指桓、庄之族的高位。况以国乎:此句承上文,因此省略了“以国”下的“偪”字。 (16)享祀:祭祀。絜(jié吉):同“洁”。据我:依从我,即保佑我。 (17)实:同“是”复指提前的宾语。 (18)皇:大。辅:辅佐,这里指保佑。所引《周书》已亡佚,这两句引见伪古文《尚书》,下同。 (19)黍:黄黏米;稷(jì寄):不黏的黍子,黍稷这里泛指五谷。馨(xīn心):浓郁的香气。 (20)易物:改变祭品。繄(yì亿):句中语气词。 (21)冯:同“凭”。 (22)明德:使德明。馨香:指黍稷。其:语气词,加强反问。吐:指不食所祭之物。 (23)以:介词,表率领。以其族行:指率领全族离开虞。 (24)腊:岁终祭祀。这里用作动词,指举行腊祭。 (25)此句以下有删节。 (26)丙子:十二月初一正逢干支的丙子。朔:每月初一日。 (27)醜:虢公名。京师:东周都城。今河南洛阳。 (28)馆:为宾客们设的住处。这里用作动词,驻扎的意思。 (29)媵(yìng映):陪嫁的奴隶。秦穆姬:晋献公女,嫁秦穆公。 (30)书:指《春秋》经文。

子鱼论战

《左传》

【题 解】公元前638年,宋、楚两国为争夺中原霸权,在泓水边发生战争。当时郑国亲近楚国,宋襄公为了削弱楚国,出兵攻打郑国。楚国出兵攻宋救郑,就爆发了这次战争。当时的形势是楚强宋弱。战争开始时,形势对宋军有利,可宋襄公死抱住所谓君子“不乘人之危”的迂腐教条不放,拒绝接受子鱼的正确意见,以致贻误战机,惨遭失败。子鱼的观点和宋襄公的迂执形成鲜明对比。子鱼,宋襄公同父异母兄目夷的字。他主张抓住战机,攻其不备,先发制人,彻底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这样才能夺取战争的胜利。

文章前半部分叙述战争经过及宋襄公惨败的结局,后半部分写子鱼驳斥宋襄公的迂腐论调:总的先说“君未知战”,后分驳“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再驳“不禽二毛”、“不重伤”,最后指出正确的做法。寥寥数语,正面反面的议论都说得十分透辟。

宋公及楚人战于泓(1)。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2)。司马曰(3):“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4),宋师败绩。公伤股(5),门官歼焉(6)。

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7),不禽二毛(8)。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9),不鼓不成列(10)。”

子鱼曰:“君未知战。勍敌之人(11),隘而不列(12),天赞我也(13)。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我敌也。虽及胡耇(14),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15)!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16)。三军以利用也(17),金鼓以声气也(18)。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可也(19)。”

──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左传》

宋襄公与楚军在泓水作战。宋军已摆好了阵势,楚军还没有全部渡过泓水。担任司马的子鱼对宋襄公说:“对方人多而我们人少,趁着他们还没有全部渡过泓水,请您下令进攻他们。”宋襄公说:“不行。”楚国的军队已经全部渡过泓水还没有摆好阵势,子鱼又建议宋襄公下令进攻。宋襄公还是回答说:“不行。”等楚军摆好了阵势以后,宋军才去进攻楚军,结果宋军大败。宋襄公大腿受了伤,他的护卫官也被杀死了。

宋国人都责备宋襄公。宋襄公说:“有道德的人在战斗中,只要敌人已经负伤就不再去杀伤他,也不俘虏头发斑白的敌人。古时候指挥战斗,是不凭借地势险要的。我虽然是已经亡了国的商朝的后代,却不去进攻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

子鱼说:“您不懂得作战的道理。强大的敌人因地形不利而没有摆好阵势,那是老天父帮助我们。敌人在地形上受困而向他们发动进攻,不也可以吗?还怕不能取胜!当前的具有很强战斗力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即使是年纪很老的,能抓得到就该俘虏他,对于头发花白的人又有什么值得怜惜的呢?使士兵明什么是耻辱来鼓舞斗志,奋勇作战,为的是消灭敌人。敌人受了伤,还没有死,为什么不能再去杀伤他们呢?不忍心再去杀伤他们,就等于没有杀伤他们;怜悯年纪老的敌人,就等于屈服于敌人。军队凭着有利的战机来进行战斗,鸣金击鼓是用来助长声势、鼓舞士气的。既然军队作战要抓住有利的战机,那末敌人处于困境时,正好可以利用。既然声势壮大,充分鼓舞起士兵斗志,那么,攻击未成列的敌人,当然是可以的。”

(陈必祥)

【注 释】

(1)宋公:宋襄公,名兹父。泓:泓水,在今河南省柘(zhè这)城县西。 (2)既:尽。济:渡过。 (3)司马:统帅军队的高级长官,此指子鱼。 (4)陈:同“阵”,这里作动词,即摆好阵势。 (5)股:大腿。 (6)门官:国君的卫士。 (7)重(chóng从)再次。 (8)禽:通“擒”。二毛:头发斑白的人。 (9)寡人:国君自称。亡国之余:亡国者的后代。宋襄公是商朝的后代,商亡于周。 (10)鼓:击鼓(进军)。 (11)勍(qíng情)敌:强敌。勍:强而有力。 (12)隘:这里作动词,处在险隘之地。 (13)赞:助。 (14)胡耈(gǒu苟):很老的人。 (15)何有于二毛:即“于二毛有何(爱)。” (16)服:向敌人屈服。 (17)三军崐:春秋时,诸侯大国有三军,即上军,中军,下军。这里泛指军队。用:施用,这里指作战。 (18)金鼓:古时作战,击鼓进兵,鸣金收兵。金:金属响器。声气:振作士气。 (19)儳(chán谗):不整齐,此指不成阵势的军队。

烛之武退秦师

《左传》

【题 解】本篇见于《左传》僖公三十年(前630)。在僖公二十八年发生的城濮(在今河南陈留县)之战中,晋文公战胜楚国,建立了霸业。僖公二十九年,晋、周、鲁、宋、齐、陈、蔡、秦在翟泉(在今河南洛阳)会盟,晋国在会上“谋伐郑”。僖公三十年,晋国和秦国合兵围郑。围郑对秦国没有什么好处,郑国大夫烛之武看到这点,所以向秦穆公说明利害关系,劝秦穆公退兵,然郑、秦结盟,让秦国在郑国驻军,秦穆公因此退兵,晋文公也只得撤退,一场战争被瓦解了。

本篇以对话著名。有郑文公与烛之武的对话,有烛之武与秦穆公的对话。烛之武对郑文公的话里有话;对秦穆公说的话,完全看到了秦、晋间的矛盾,看到围郑对秦、晋的利害关系,所以能打动秦穆公。最后写子犯请击秦军,晋文公不同意,这里预伏后来的秦晋殽之战。

九月甲午(1),晉侯、秦伯围郑(2),以其无礼于晉(3),且贰于楚也(4)。晉军函陵(5),秦军晉南(6)。

佚之狐言于郑伯曰(7):“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晉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8)。越国以鄙远(9),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10)?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11),行者之往来(12),共其乏困(13),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晉君赐矣,许君焦、瑕(14),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厌之有(15)?既东封郑(16),又欲肆其西封;若不缺秦(17),将焉取之?缺秦以利晉,唯君图之!”

秦伯说(18),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扬孙戍之(19),乃还。子犯请击之(20)。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21)。因人之力而敝之(22),不仁;失其所与(23),不知;以乱易整,不武(24)。吾其还也。”亦去之。

──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左传》

九月甲午日,晋侯和秦伯合兵围困郑国,因为郑伯曾经对待晋侯没有礼貌,并且怀有二心亲近楚国。晋国军队驻扎在函陵,秦国军队驻扎在汜水南面。

佚之狐对郑伯说:“国势危急了!倘派烛之武去见秦君,秦兵一定退去。”郑伯听从了他的话。烛之武推辞道:“我的壮年,还不及人;现在老了,不能做什么了!”郑伯说:“我不能及早重用您;现在碰到急难来求您,这是我的过错。然而郑国灭亡了,对您也有不利!”烛之武答应去。

在夜里用绳子捆住身子从城上挂下去。见秦伯说:“秦晋合兵围困郑国,郑国已经知道要亡了!倘使灭掉郑国对您有好处,我怎么敢用这件事来烦劳您。越过晋国把远处的郑国作为秦国的边界,您知道它的困难;怎么能用灭掉郑国来加强邻国?邻国实力的加强,即您实力的削弱。倘使放弃进攻郑国,作为您东路上的主人,您的外交使者的来往,郑国可以供给他们资粮馆舍,对您没什么害处。况且您曾经对晋惠公施恩了;晋惠公应允把焦、瑕两城给您,可是他早上渡过黄河,晚上就在那里构筑防御工事,这是您所知道的。晋国怎么会满足呢?已经要把郑国作为她东面的疆界,又要扩展它西面的疆界;倘使不来损害*

秦国,还会到哪儿去扩展呢?损害秦国来使晋国得到好处,只请您仔细考虑吧!”

秦伯听了高兴,跟郑国人结盟。派杞子、逢孙、扬孙在郑国驻防,才回去。子犯请求发兵攻打秦军,晋文公说:“不行!不是这个人的力量我到不了今天。依靠人家的力量反过来伤害人家,不仁慈;失掉了自己的同盟国,不明智;用战乱来改变出兵时的整肃,是不武,我还是应该回去。”也离开了郑国。

(周振甫)

【注 释】

(1)甲午:古代用干支记日,具体日期已无考。 (2)晋侯、秦伯:晋文公和秦穆公。 (3)无礼于晋:晋文公未即位前,曾流亡到郑国,郑文公不以礼相待。 (4)贰于楚:对晋有二心而亲近楚。 (5)函陵:在今河南新郑县。 (6)氾(fàn范)南:汜水南面,在今河南中牟县南。 (7)佚之狐:郑大夫。郑伯:郑文公。 (8)执事:办事人,借办事人代指秦君,是对崐君的敬称。 (9)越国:秦在晋西,秦到郑国,要越过晋国。鄙远:以距离远的郑国作为秦国的边境。鄙,边境,这里作动词用。 (10)陪,增加。句意为,灭了郑国,郑国的土地只能归晋。 (11)东道主:东方路上的主人。(12)行者:外交使者。 (13)共:同供。乏困:乏,指缺乏资粮;困,指困顿需要休息。 (14)焦、瑕:晋国城邑,在今河南陕县。 (15)厌,同餍,满足。 (16)封:疆界,作动词用。 (17)缺:侵略。 (18)说:同悦。 (19)杞子、逢孙、扬孙:都是秦大夫。 (20)子犯:晋国大夫。 (21)微:非。 (22)因:依靠。敝:伤害。 (23)所与:犹同盟国。 (24)武:武定祸乱。见《书·大禹谟》“乃武乃文”传。

邵工谏厉王弭谤

《国语》

【题 解】我国古代历史家在记述历史事件时,有尚实录、寓褒贬的优良传统。他们往往忠于历史真实,并从那些孤立甚至偶然的事件中,去挖掘带有普遍性、规律性的东西,以供后代统治者借鉴。《国语》这篇文章记载了周厉王被逐的过程。他执政时,由于残暴无道,遭到人们的谴责,然而他非但不思改弦易辙,反而采取高压手段堵塞舆论的批评。结果,人民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举起反叛的旗帜,把他从国君的宝座上拉了下来。它告诉人们一条真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用今天的话说,如果统治者滥施暴政,且又堵塞言路,终将自食其果。全篇文字简洁,叙述有条有理,逻辑性强,很有说服力。

厉王虐(1),国人谤王(2)。邵公告曰(3):“民不堪命矣(4)!”王怒,得卫巫(5),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邵公曰:“吾能弭谤矣(6),乃不敢言。”邵公曰:“是障之也(7)。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8),为民者宣之使言(9)。故天子听政(10),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11),瞽献曲(12),史献书(13),师箴(14),瞍赋(15),曚诵(16),百工谏(17),庶人传语(18),近臣尽规,亲戚补察(19),瞽、史教诲,耆、艾修之(20),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21)。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22),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23)。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24)。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25),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26)?”

王不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27)。三年(28),乃流王于彘(29)。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国语》

周厉王残暴无道,老百姓纷纷责骂他。邵穆公对厉王说:“老百姓已不堪忍受暴虐的政令啦!”厉王听了勃然大怒,找到一个卫国的巫者,派他暗中监视敢

于指责自己的人,一经巫者告密,就横加杀戮。于是人们都不敢随便说话,在路上相遇,也只能以眼神表达内心的愤恨。

周厉王颇为得意,告诉邵公说:“我能制止毁谤啦,老百姓再也不敢吭声了。”邵公回答说:“你这样做只能堵住人们的嘴。可是防范老百姓的嘴,比防备河水泛滥更不易。河道因堵塞而造成决口,就会伤害很多人。倘使堵住老百姓的口,后果也将如此。因而治水者只能排除壅塞而加以疏通,治民者只能善于开导而让人说话。所以君王处理政事,让三公九卿以至各级官吏进献讽喻诗,乐师进献民间乐曲,史官进献有借鉴意义的史籍,少师诵读箴言,无眸子的盲人吟咏诗篇,有眸子的盲人诵读讽谏之言,掌管营建事务的百工纷纷进谏,平民则将自己的意见转达给君王,近侍之臣尽规劝之责,君王的内亲外戚都能补其过失,察其是非,乐师和史官以歌曲、史籍加以谆谆教导,年长的师傅再进一步修饰整理,然后由君王斟酌取舍,付之实施,这样,国家的政事得以实行而不背理。老百姓有口,就象大地有高山河流一样,社会的物资财富全靠它出产;又象高原和低地都有平坦肥沃的良田一样,人类的衣食物品全靠它产生。人们用嘴巴发表议论,政事的成败得失就能表露出来。人们以为好的就尽力实行,以为失误的就设法预防,这样社会的衣食财富就会日益丰富,不断增加。人们心中所想通过嘴巴表达出来,朝廷以为行得通的就照着实行,怎么可以堵呢?如果硬是堵住老百姓的嘴,那又能堵多久呢?”

周厉王不听,于是老百姓再也不敢公开发表言论指斥他。过了三年,人们终于把这个暴君放逐到彘地去了。

(高章采)

【注 释】

(1)厉王:周夷王之子,名胡,在位三十七年(前878前842)。 (2)国人:居住在国都里的人,这里指平民百姓。 (3)邵公:名虎,周王朝卿士,谥穆公。邵,一作召。 (4)命:指周厉王苛虐的政令。 (5)卫巫:卫国的巫者。巫,以装神弄鬼为职业的人。 (6)弭(mǐ米):消除。 (7)障:堵塞。 (8)为川者:治水的人。 (9)宣:疏导。 (10)天子:古代帝王的称谓。 (11)公卿:指执政大臣。古代有三公九卿之称。《尚书·周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九卿指少师、少傅、少保、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列士:古代官员有上士、中士、下士之分,统称列士。位在大夫之下。诗:指有讽谏意义的诗篇。 (12)瞽(gǔ鼓):盲人。因古代乐官多由盲人担任,故也称乐官为瞽。 (13)史:史官。书:指史籍。 (14)师:少师,乐官。箴:一种具有规戒性的文辞。 (15)瞍(sǒu):没有眼珠的盲人。赋:有节奏地诵读。 (16)曚(méng蒙):有眼珠的盲人。瞍曚均指乐师。 (17)百工:周朝职官名。指掌管营建制造事务的官员。 (18)庶人:平民。 (19)亲戚:指君王的内外亲属。 (20)耆(qí其)艾:年六十叫耆,年五十叫艾。这里指年长的师傅。修:整理修饰。 (21)悖(bèi倍):违背道理。 (22)原隰(xí席):平原和低湿之地。衍沃:指平坦肥沃的良田。《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井衍沃”。疏:“衍沃并是平美之地。衍是高平而美者,沃是低平而美者,二者并是良田。” (23)兴:兴起、表露之意。 (24)阜:丰盛。 (25)夫(fú扶):发语词,无义。 (26)与:语助词,无义。一说为“偕从”之意,句谓老百姓跟从你的能有多少?亦通。 (27)国人:“国”下原无“人”字,据别本补。 (28)三年:周厉王于公元前842年被国人放逐到彘,据此邵公谏厉王事当在公元前845年。 (29)流:放逐。彘(zhì智):地名,在今山西霍县东北。

赵宣子论比与党

《国语》

【题 解】这篇文章记叙了晋国政治家赵宣子举荐韩献子为晋司马的故事。举贤荐能的事迹本来代不乏人,且多被传为佳话。然而象赵宣子那样,不仅认识到举荐贤能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而且认为举荐无能之辈就是最大的结党营私,这是十分卓越的见解。但赵宣子为了考验韩献子,故意指使马车夫用车骑冲撞行军的队伍,致使一个无辜者丧失了生命。这种不以人命为重的做法,反映了当时人的价值的微贱。

赵宣子言韩献子于灵公(1),以为司马(2)。河曲之役(3),赵孟使人以其乘车干行(4),献子执而戮之。众咸曰(5):“韩厥必不没矣(6)。其主朝升之,而暮戮其车(7),其谁安之!”宣子召而礼之(8),曰:“吾闻事君者比而不党。夫周以举义(9),比也;举以其私,党也。夫军事夫犯,犯而不隐(10),义也。吾言女于君(11),惧女不能也。举而不能(12),党孰大焉!事君而党,吾何以从政?吾故以是观女(13)。女勉之。苟从是行也(14),临长晉国者(15),非女其谁?”皆告诸大夫曰(16):“二三子可以贺我矣(17)!吾举厥也而中(18),吾乃今知免于罪矣。”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国语》

赵宣子向晋灵公进言推荐韩献子,让他担任司马。秦晋河曲之战时,赵宣子故意指使车夫以其车骑冲犯行军的队伍。韩献子将车夫逮捕并予处死。大家全都说:“韩厥的官一定做不长久了,那车夫的主人刚刚提升了他,而他马上将其车夫处死,有谁还能让他稳坐在这高位上呢?”

赵宣子却召见他并给予礼遇。说道:“我听讲侍奉君王的人应做到比而不党。对朝廷忠诚守信以举荐恪守大义的人,叫做比;利用举荐以谋私,叫做党。军事行动是不准冒犯的,触犯了则不徇私隐瞒,就叫做义。我将你推荐给国君,却担心你难以胜任;如果举荐了无能之辈,实在没有比这更大的结党营私了。侍奉君王的臣子却结党营私,那我今后还怎么执政呢?所以我以这件事来观察你,希望你能勉力而行。倘若能照着这样干下去,将来掌管晋国大政的除了你还有谁呢?”赵宣子一一告诉众大夫说:“诸位可以祝贺我了!我推举韩厥完全合适,如今我已知道将不会获罪于朝廷了。”

(高章采)

【注 释】

(1)赵宣子:春秋晋国人,名盾,又称宣孟,为晋正卿,卒谥宣子。言:进言推荐。韩献子:名厥。晋悼公时,韩厥为政,曾救宋伐郑,复霸诸侯。卒谥献子。灵公:晋襄公之子,名夷皋,为人奢侈暴虐,后被赵盾之弟赵穿杀于桃园,在位十四年(前620前606)。 (2)司马:官名,掌管军事。 (3)河曲:晋地,故址在今山西永济县西蒲州。鲁文公十二年(前615,即晋灵公六年)秦晋战于河曲。 (4)赵孟:即赵宣子。干:触犯。行:指行军的行列。 (5)咸:都。 (6)不没:不能终其位的意思。 (7)车:指车仆。朝、暮,这里喻迅速。 (8)礼之:以礼相待。 (9)周:忠信。 (10)不隐:不徇私包庇。 (11)女:同“汝”,你。 (12)不能:无能。 (13)是:指“使人以其乘车干行”这件事。 (14)苟:如果。 (15)临长(zhǎng掌):主管、统领。 (16)大夫:职官名,古代官员有卿、大夫、士之分。 (17)二三子:犹言诸位。 (18)中:合适。

吴子使札来聘

《公羊传》

【作者小传】本篇节选自《春秋公羊传》。《公羊传》的始作者是战国时齐人公羊高,他受学于孔子弟子子夏,后来成为传《春秋》的三大家之一。 《公羊春秋》作为家学,世代相传至玄孙公羊寿。汉景帝时,公羊寿与齐人胡母子都合作,方才将《春秋公羊传》定稿“著于竹帛”。所以《公羊传》的作者,班固《汉书·艺文志》笼统地称之为“公羊子”,颜师古说是公羊高,《四库全书总目》则署作汉公羊寿,说法不一。但比较起来把定稿人题为作者更合理一些。今本《公羊传》的体裁特点,是经传合并,传文逐句传述《春秋》经文的大义,与《左传》以记载史实为主不同。写作方法多以设问、自答展开传述。如本篇“吴子使札来聘”即是《春秋》襄公二十九年经文中的一句,以下部分都是《公羊传》对这句话的“微言大义”所作的传述和解释。

【题 解】鲁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吴国派公子札访问鲁国,《左传》对经过情形有详细记载。当时的吴王馀祭是公子札的二哥。吴国在公子札的父亲寿梦就位时(公元前585年)就已称王。但中原诸国还是视吴国为蛮夷之邦,《春秋》记事称之为“吴子”,“子”的爵位在公、侯、伯之下,所以实际上是贬称。而《公羊传》出于“诸夏”的民族偏见和地域偏见,甚至否认吴国“有君、有大夫”,对《春秋》记事用语理解为抬高了吴国的地位。本文就是《公羊传》解释《春秋》为什么用“吴子”肯定吴国“有君”,用“聘”肯定吴国“有大夫”的。全文层层设问,步步深入,以事实说明公子札的贤、仁、深明大义,使吴国在诸夏心目中的地位得到了提高。

“吴子使札来聘(1)。”

吴无君,无大夫,此何以有君,有大夫?贤季子也(2)。何贤乎季子?让国也(3)。其让国奈何?谒也(4),馀祭也(5),夷昧也(6),与季子同母者四。季子弱而才,兄弟皆爱之,同欲立之以为君。谒曰:“今若是迮而与季子国(7),季子犹不受也。请无与子而与弟,弟兄迭为君,而致国乎季子。”皆曰诺。故诸为君者皆轻死为勇,饮食必祝,曰:“天苟有吴国,尚速有悔于予身(8)。”故谒也死(9),馀祭也立。馀祭也死(10),夷昧也立。夷昧也死(11),则国宜之季子者也,季子使而亡焉(12)。僚者长庶也(13),即之。季之使而反,至而君之尔。阖庐曰(14):“先君之所以不与子国,而与弟者,凡为季子故也。将从先君之命与,则国宜之季子者也;如不从先君之命与,则我宜立者也。僚恶得为君乎?”于是使专诸刺僚(15),而致国乎季子(16)。季子不受,曰:“尔杀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尔杀吾兄,吾又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终身无已也。”去之延陵(17),终身不入吴国。故君子以其不受为义,以其不杀为仁,贤季子。则吴何以有君,有大夫?以季子为臣,则宜有君者也。札者何?吴季子之名也。春秋贤者不名(18),此何以名?许夷狄者,不一而足也(19)。季子者,所贤也,曷为不足乎季子?许人臣者必使臣,许人子者必使子也。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春秋公羊传》

(《春秋》记载:)“吴子派札来(鲁国)访问。”

吴国本无所谓国君,无所谓大夫,这则记载为什么承认它有国君,有大夫呢?为了表明季子的贤啊。季子贤在哪里呢?辞让国君的位置啊。他辞让君位是怎么一回事呢?谒、馀祭、夷昧跟季子是一母所生的四兄弟,季子年幼而有才干,兄长们都爱他,一起想立他做国君。谒说:“现在如果就这样仓促地把君位给他,季子还是不接受的。我愿不传位给儿子而传位给弟弟,由弟弟依次接替哥哥做国君,最后把君位传给季子。”馀祭、夷昧都说行。所以几个哥哥在位时都勇敢不怕死,每次就餐必定祈祷,说:“上天如果让吴国存在下去,就保祐我们早点遭难吧。”所以谒死了,馀祭做国君。馀祭死了,夷昧做国君。夷昧死了,国君的位置应当属于季子了。季子出使在外,僚是寿梦的庶长子,就即位了。季子出访回国,一到就把僚当作国君。阖闾说:“先君所以不传位给儿子,而传位给弟弟,都是为了季子的缘故。要是遵照先君的遗嘱呢,那么国君应该季子来做;要是不照先君的遗嘱呢,那么我该是国君。僚怎么能做国君呢?”于是派专诸刺杀僚,而把国家交给季子。季子不接受,说:“你杀了我的国君,我受了你给予的君位,这样我变成跟你一起篡位了。你杀了我哥哥,我又杀你,这样父子兄弟相残杀,一辈子没完没了了。”就离开国都到了延陵,终身不入吴国宫廷。所以君子以他的不受君位为义,以他的反对互相残杀为仁,称许季子的贤德。

那么吴国为什么有国君,有大夫呢?既承认季子是臣,就应该有君啊。札是什么呢?吴季子的名啊。《春秋》对贤者不直称其名,这则记载为什么称名呢?认可夷狄,不能只凭一事一物就认为够条件了。季子是被认为贤的,为什么季子还不够条件呢?认可做人臣子的,一定要使他象个臣子;认可做人儿子的,一定要使他象个儿子。(言外之意是:季子是夷狄之邦的臣子,是夷狄之王的儿子,就要在用语遣词上显示出这一点来。这就是所谓“《春秋》笔法”。)

(王维堤)

【注 释】

(1)聘:古代诸侯国之间派使者相问的一种礼节。使者代表国君,他的身分应是卿;“小聘”则派大夫。 (2)贤:用作以动词。季子:公子札是吴王寿梦的小儿子,古以伯、仲、叔、季排行,因此以“季子”为字。《史记》称他“季札”。 (3)让国:辞让国君之位。据《史记·吴世家》记载,寿梦生前就想立季札,季札力辞,才立长子诸樊(即谒)。寿梦死后,诸樊又让位季札,季札弃其室而耕,乃止。 (4)谒:寿梦长子,一作“遏”,号诸樊。《春秋》经写作“吴子遏”,《左传》、《史记》称“诸樊”。 (5)馀祭:寿梦次子,《左传》记其名一作“戴吴”,马王堆三号墓出土帛书《春秋事语》作“余蔡”。 (6)夷昧:寿梦三子。《左传》作“夷末”,《史记》作“馀昧”。 (7)迮(zé责,又读zuò做):仓促。 (8)尚:佑助。悔:咎,灾祸,这里指亡故。 (9)谒也死:谒在位十三年,鲁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在伐楚战争中,中冷箭死于巢(今安徽巢县)。 (10)馀祭也死:馀祭在位四年(《史记》误作十七年),鲁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在视察战船时被看守战船的越国俘虏行刺身亡。 (11)夷昧也死:夷昧在位十七年(《史记》误作四年),鲁昭公十五年(公元前527)卒。 (12)使而亡:出使在外。《史记·吴世家》所记与此不同:“王馀眛卒,季札让,逃去。”认为季札是为让位而逃走的。 (13)僚:《公羊传》这里说他是“长庶”,即吴王寿梦妾所生的长子,季札的异母兄。《史记·吴世家》则说他是“王馀眛之子”。以《公羊传》为是。 (14)阖庐(lǘ闾):公子光即吴王位后的号,《史记》说他是诸樊之子,《世本》说他是夷昧之子。 (15)专诸:伍了胥为公子光找到的勇士,吴王僚十三年四月丙子,公子光请王僚喝酒,使专诸藏匕首于炙鱼之中,进食时取出匕首刺王僚胸而杀之。 (16)致国乎季子:把王位给季札。《史记·吴世家》谓阖庐刺杀王僚后即承吴王位,无让国于季札之意。 (17)延陵:春秋吴邑,今江苏常州。季札食邑于此,所以又号“延陵季子”。 (18)不名:不直称名。古人生三月取名,年二十行冠礼,另取字。对人表示尊敬,就称其字而不称名。 (19)不一而足:不因为一事一物就认为够条件了。与今义不同。

虞师晋师灭夏阳

《穀梁传》

【作者小传】本篇节选自《春秋穀梁传》。《穀梁传》是《春秋》三传之一,它的作者,《汉书·艺文志》班固自注署为鲁人穀梁子;唐杨士勋说他名俶,字元始,一名赤;颜师古说他名喜;另外还有名嘉、名淑、名寊的各种说法。清阮元以为当作淑。穀梁子和公羊高都受学于子夏,《穀梁传》和《公羊传》体裁特点也相似。原来经、传是分别成书的,今本《穀梁传》经、传合并,传文逐句传述经文大义。如本篇第一句“虞师、晋师灭夏阳”是《春秋》经文中的一句,后面部分是《穀梁传》的传文。《四库全书总目》以为《穀梁传》与《公羊传》一样,也是穀梁子初传,经数世才由后学著作成书的。也许穀梁子歧名这么多即与此有关。晋范宁评《春秋》三传的各自特色说:“《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指多叙鬼神之事)。《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清而婉,就是清通而含蓄。

【题 解】鲁僖公二年(公元前658),晋献公准备伐虢。虞国地处晋、虢之间,若绕道则受阻于中条山。献公听从荀息之计,以重礼贿虞君,借道伐虢。虞、虢都是小国,虞贤臣宫之奇看出晋国居心不良,有各个击破、一箭双雕的用意,劝谏虞君不要上当。虞君不但不听,而且自告奋勇愿出兵开路打头阵,帮助晋国攻下了虢邑夏阳。这以后的事,《穀梁传》所述与《左传》有点不同。《穀梁传》以为晋国当年就灭了虢国,五年以后又灭虞。《左传》则以为晋拿下下阳(即夏阳)以后仅作为据点,未即灭虢。三年以后,晋师再次假道虞国,挥军南下,灭了虢国,还师途中把虞国也灭了。虞君终于做了俘虏。《穀梁传》用简炼的语言述评了这一历史事件,深刻地说明了“唇亡齿寒”的道理。

“虞师、晉师灭夏阳(1)。”

非国而曰灭,重夏阳也。虞无师,其曰师,何也?以其先晉,不可以不言师也。其先晉何也?为主乎灭夏阳也。夏阳者,虞、虢之塞邑也。灭夏阳而虞、虢举矣(2)。虞之为主乎灭夏阳何也?晉献公欲伐虢(3),荀息曰(4):“君何不以屈产之乘(5)、垂棘之璧(6),而借道乎虞也?”公曰:“此晉国之宝也。如受吾币而不借吾道,则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国之所以事大国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币。如受吾币而借吾道,则是我取之中府(7),而藏之外府,取之中厩,而置之外厩也。”公曰:“宫之奇存焉(8),必不使也。”荀息曰:“宫之奇之为人也,达心而懦,又少长于君。达心则其言略,懦则不能强谏,少长于君,则君轻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国之后,此中知以上乃能虑之。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宫之奇谏曰:“晉国之使者,其辞卑而幣重,必不便于虞。”虞公弗听,遂受其幣,而借之道。宫之奇又谏曰:“语曰:‘唇亡齿寒。’其斯之谓与!”挈其妻、子以奔曹(9)。献公亡虢,五年而后举虞。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曰:“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10)。”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春秋穀梁传》

(《春秋》记载:)“虞师、晋师灭夏阳。”

不是国都而说灭,是看重夏阳。虞国的军队不足一个师,《春秋》说是师,为什么呢?因为虞国写在晋国之前,不可以不说师。它写在晋国之前是为什么呢?灭夏阳是它为主的。夏阳,是虞、虢交界处虢国的一个要塞。夏阳一失,虞、虢两国都可占领了。虞国为什么要为主灭夏阳呢?晋献公想要讨伐虢国,荀息说:“君主为什么不用北屈出产的马,垂棘出产的璧,向虞国借路呢?”献公说:“这是晋的国宝,如果受了我的礼物而不借路给我,那又拿它怎么办?”荀息说:“这些东西是小国用来服事大国的。它不借路给我们,一定不敢接受我们的礼物。如受了我们的礼而借路给我们,那就是我们从里面的库藏里拿出来,而藏在外面的库藏里,从里面的马房里拿出来,而放在外面的马房里。”献公说:“宫之奇在,一定不让的。”荀息说:“宫之奇的为人,心里明白,可是怯懦,又比虞君大不了几岁。心里明白,话就说得简短,怯懦就不能拚命谏阻,比虞君大不了几岁,虞君就不尊重他。再加上珍玩心爱的东西就在耳目之前,而灾祸在一个国家之后,这一点要有中等智力以上的人才能考虑到。臣料想虞君是中等智力以下的人。”献公就借路征伐虢国。宫之奇劝谏说:“晋国的使者言辞谦卑而礼物隆重,一定对虞国没有好处。”虞公不听,就接受了晋国的礼物而借路给晋国。宫之奇又谏道:“俗语说:‘唇亡齿寒。’岂不就说的这件事吗!”他带领自己的老婆孩子投奔到曹国去了。晋献公灭了虢国,五年以后占领了虞国。荀息牵着马捧着璧,走上前来说:“璧还是这样,而马的牙齿增加了。”

(王维堤)

【注 释】

(1)虞:周文王时就已建立的姬姓小国,在今山西省平陆县北。晋:西周始封姬姓国,晋献公时都于绛(今山西省翼城县东南)。师:可泛指军队,也可专指古代军队的编制单位。《荀子·礼论》:“师旅有制。”五百人为旅,五旅为师。下面传文说“虞无师”,就是专指二千五百人的军队编制。夏阳:虢邑,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北约三十五里。《左传》作下阳,因另有上阳,以作下阳为是。夏、下同音通假。 (2)虢:周初始封姬姓国,有东、西、北虢之分,东虢、西虢已先亡于郑、秦。晋献公所伐为北虢,占地当今河南三门峡和山西平陆一带,建都上阳(今河南陕县李家窑村)。举:攻克,占领。 (3)晋献公(?前651):名诡诸,晋武公子,在位二十六年。在此期间伐灭了周围一些小国,为其子晋文公称霸打下了基础。据《史记·晋世家》,晋献公伐虢的借口是虢国在晋国内乱中支持了他先君的政敌。 (4)荀息(?前651):晋献公最亲信的大夫,食邑于荀,亦称荀叔。献公病危时以荀息为相托以国政,献公死后在宫廷政变中为里克所杀。 (5)屈:即北屈,晋地名,在今山西省吉县东北。乘(shèng胜):古以一车四马称为一乘。这里专指马。 (6)垂棘:晋地名,在今山西省潞城县北。 (7)府:古时国家收藏财物、文书的地方。 (8)宫之奇:虞大夫,刘向《说苑·尊贤》说:“虞有宫之奇,晋献公为之终死不寐。” (9)曹:西周始封姬姓国,都陶丘(今山东省定陶县西南)。 (10)马齿:马每岁增生一齿。加长(zhǎng掌):增添。

晋献文子室成

《礼记》

【作者小传】本篇节选自《礼记·檀弓下》。《汉书·艺文志》著录《(礼)记》有一百三十一篇,班固自注说:“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到汉代,戴德传《记》八十五篇,称《大戴礼》,今佚存四十篇。戴圣传《记》四十九篇,称《小戴礼》,即《礼记》。所以《礼记》的作者,最初应是孔门弟子及后学者,经世代相传授,至戴圣始成书。戴圣,梁郡(治所在今河南省商丘南)人,汉宣帝时做过博士(掌古今史事待问和书籍典守的官)、九江太守,为汉初鲁人高堂生的五传弟子,师承后仓,又传《礼记》于桥仁、杨荣。

【题 解】赵氏是嬴姓的一个分支,从晋文侯(前780前746)时起成为晋国的一个大族,以其历代事晋侯有功勋,到赵衰、赵盾父子时,已成为专国政的重臣。据《史记·赵世家》说,赵盾之子赵朔于晋景公三年娶成公(景公父)姊为夫人。就在这一年,晋国司寇屠岸贾勾结诸将军构罪族灭赵氏,赵朔的夫人怀着身孕躲进公宫,后来生下赵武,就是本篇所记的文子,也就是有名的“赵氏孤儿”。十五年后,赵武得到韩厥的帮助,攻屠岸贾,灭族报仇,后来成为晋国的正卿。本篇所记赵武筑新室成,当是复位后不久的事。他年纪还不大,所以张老在赞颂的同时,还有规劝之意。

晋献文子成室(1),晉大夫发焉(2)。张老曰(3):“美哉轮焉(4)!美哉奂焉(5)!歌于斯(6),哭于斯(7),聚国族于斯(8)。”文子曰:“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9)。”北面再拜稽首(10)。君子谓之善颂善祷。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礼记·檀弓下》

晋国祝贺赵武房屋落成,晋国的大夫前往送礼。张老说:“美啊,这么高大!美啊,这么鲜亮!在这儿祭祀,在这儿办丧礼,还可以在这儿宴饮宾客。”赵武说:“我赵武能够在这儿祭祀,在这儿办丧礼,在这儿宴饮宾客,这是希望保全性命,来追随亡祖亡父于九原啊。”向北面一再深深地跪拜。君子说他们赞扬得好,祈祷得也好。

(王维堤)

【注 释】

(1)献:进献礼物,引申为祝贺。文子:赵武(前596前545)的谥号。这是后人追记,所以称谥号。 (2)发:指送礼。 (3)张老:前去送礼的晋大夫。张氏是姬姓的一个分支,三家分晋后,多属韩国。 (4)轮:盘旋屈曲而上,引申为高大。 (5)奂:同焕,鲜明,光亮。成语“美轮美奂”本此。 (6)歌:指祭祀。古代祭祀要奏乐歌颂。 (7)哭:指举行丧礼。 (8)国族:指晋国的贵族。聚国族:指宴饮。以上祭祀、丧礼、宴饮是古代礼制的重要活动。(9)要:同腰。领:头颈。古代刑戮,罪重腰斩,稍次杀头。全要领,即免受刑戮的意思。这是赵武对赵氏被灭族记忆犹新的表示。先大夫:指亡父赵朔等人。九京:即九原,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 (10)北面:面向北。古代堂礼,长辈面南而坐,小辈北向而拜。这里是表示悼念。稽首:叩头到地,伏地停留片刻方起,叫稽首。是九拜(九种拜的礼节)中最恭敬的。

苛政猛于虎

《礼记》

【题 解】孔子提出“德治”,“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论语·为政》);孟子提出施“仁政”,“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 ,死其长也”(《孟子·梁惠王下》)。表达的都是儒家的政治主张。这则小故事,形象地说明了“苛政猛于虎”的道理,发人深省。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1),使子路问之曰(2):“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3)。”而曰(4):“然!昔者吾舅死于虎(5),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 政(6)。”夫了曰:“小子识之(7),苛政猛于虎也!”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礼记·檀弓下》

孔子路过泰山边,有个妇人在坟墓旁哭得很悲伤。孔子扶着车前的伏手板听着,派子路问她说:“你这样哭,真好象不止一次遭遇到不幸了。”她就说:“是啊!以前我公公死在老虎口中,我丈夫也死在这虎上,现在我儿子又被虎咬死了。”孔子说:“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回答说:“这儿没苛政。”孔子说:“弟子们记着,苛政比老虎还厉害!”

(王维堤)

【注 释】

(1)式:同轼,车前的伏手板,这里用作动词。 (2)子路(前542前480):孔子弟子,鲁国卞(今山东省泗水县)人,仲氏,名由,一字季路。 (3)壹:真是,实在。 (4)而:乃。 (5)舅:指公公。古以舅姑称公婆。 (6)苛政:包括苛烦的政令,繁重的赋役等。 (7)小子:古时长辈对晚辈,或老师对学生的称呼。识(zhì志):记住。

苏秦以连横说秦

《战国策》

【作者小传】《战国策》是西汉刘向根据秘室所藏有关战国史事的几种本子汇集编纂校订而成的,原来的几种本子分别叫《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这些本子的作者,刘向没有留下名来。内容杂记上继春秋、下至秦汉之间计二百四十五年间的史事,因为主要记述了战国游士的策谋说辞,所以刘向把书名定为《战国策》,分列十二国,三十三篇。到宋朝残佚了十一篇,曾巩访书补缺,重加考校,复定为三十三篇,分成四百八十六章。今传《战国策》各种校注本,都出自曾巩校定本,与古本稍有出入。刘向编《战国策》,所采底本既有六种之多,可见其各篇章不是一时一人所作。一般认为有些是战国时人所作,有些是楚汉之际人所作,也有些是西汉时人所作,作者大抵是纵横家之流。清人及近代学者也有考证作者是楚汉之际曾游说韩信取齐、叛汉的策士蒯通的,但证据并不充分。只能说,《战国策》部分篇章可能来源于蒯通所作《隽永》八十一篇;大多数的篇章,作者已无可考了。刘向认为,《战国策》所记,“皆高才秀士”,因势据时为国君“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的故事,虽然反映的是“兵革不休,诈伪并起”,不足以“临国教化”,但其史其文还是“皆可观”的。其中不少章节,原作者有相当高的写作水平,文笔酣畅,辞句辩给,气势磅礴,长于体情状物,善用修辞手段,堪称先秦散文中的优秀之作,对汉以后散文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题 解】战国时期诸侯林立,尔虞我诈,一批谋臣策士周旋其间,纵横驰骋,朝秦暮楚,以逞其智能,获取功名。本文记载了苏秦始以连横之策说秦,而其说不行,于是发愤读书、终于相赵的故事。其中刻划了当时具有代表性的策士形象。正如南宋鲍彪所说:“(苏)秦之自刺,可谓有志矣。而志在金玉卿相,故其所成就,适足以夸嫂妇。”(《战国策注》)为使人物个性鲜明突出,作者移花接木,将苏秦游说路过洛阳,周显王“除道效劳”(元吴师道注)的史实,移植到其亲属身上,以亲属的前倨而后卑,映衬苏秦的前窘困、后通显,并以前抑后扬的对比表现,造成讽刺当时世态人情、社会风气的强烈效果。此外,文中写苏秦的说辞,铺陈夸饰,气势充盈,可视为汉赋铺张扬厉文风的滥觞。

苏秦始将连横(1),说秦惠王曰(2):“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3),北有胡貉、代马之用(4),南有巫山、黔中之限(5),东有肴、函之固(6)。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7),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8),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9),愿以异日(10)。”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11),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12),尧伐驩兜(13),舜伐三苗(14),禹伐共工(15),汤伐有夏(16),文王伐崇(17),武王伐纣(18),齐桓任战而伯天下(19)。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20)?古者使车毂击驰(21),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饰(22),诸侯乱惑,万端俱起(23),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24),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25),明言章理(26),兵甲愈起。辩言伟服(27),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弊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28),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29),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伯(30),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橦(31),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32),诎敌国(33),制海内,子元元(34),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不嗣主(35),忽于至道(36),皆惛于教(37),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沈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38),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蹻(39),负书担橐(40),形容枯槁,面目犁黑(41),状有归色(42)。归至家,妻不下紝(43),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篋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44),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45)。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46),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于是乃摩燕乌集阙(47),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48),抵掌而谈(49),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50)。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51),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52)。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53);式于廊庙之内(54),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55),黄金万溢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56),使赵大重(57)。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58),伏轼撙衔(59),横历天下,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60)。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61),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62)?”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63)。”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64)?”

选自士礼居覆宋本《战国策》

苏秦起先主张连横,劝秦惠王说:“大王您的国家,西面有巴、蜀、汉中的富饶,北面有胡貉和代马的物产,南面有巫山、黔中的屏障,东面有殽山、函谷关的坚固。耕田肥美,百姓富足,战车有万辆,武士有百万,在千里沃野上有多种出产,地势形胜而便利,这就是所谓的天府,天下显赫的大国啊。凭着大王的贤明,士民的众多,车骑的充足,兵法的教习,可以兼并诸侯,独吞天下,称帝而加以治理。希望大王能对此稍许留意一下,我请求来实现这件事。”

秦王回答说:“我听说:羽毛不丰满的不能高飞上天,法令不完备的不能惩治犯人,道德不深厚的不能驱使百姓,政教不顺民心的不能烦劳大臣。现在您一本正经老远跑来在朝廷上开导我,我愿改日再听您的教诲。”

苏秦说:“我本来就怀疑大王不会接受我的意见。过去神农讨伐补遂,黄帝讨伐涿鹿、擒获蚩尤,尧讨伐驩兜,舜讨伐三苗,禹讨伐共工,商汤讨伐夏桀,周文王讨伐崇国,周武王讨伐纣王,齐桓公用武力称霸天下。由此看来,哪有不用战争手段的呢?古代让车辆来回奔驰,用言语互相交结,天下成为一体,有的约从有的连横,不再储备武器甲胄。文士个个巧舌如簧,诸侯听得稀里胡涂,群议纷起,难以清理。规章制度虽已完备,人们却到处虚情假意,条文记录又多又乱,百姓还是衣食不足。君臣愁容相对,人民无所依靠,道理愈是清楚明白,战乱反而愈益四起。穿着讲穿服饰的文士虽然善辩,攻战却难以止息。愈是广泛地玩弄文辞,天下就愈难以治理。说的人说得舌头破,听的人听得耳朵聋,却不见成功,嘴上大讲仁义礼信,却不能使天下人相亲。于是就废却文治、信用武力,以优厚待遇蓄养勇士,备好盔甲,磨好兵器,在战场上决一胜负。想白白等待以招致利益,安然兀坐而想扩展疆土,即使是上古五帝、三王、五霸,贤明的君主,常想坐而实现,势必不可能。所以用战争来解决问题,相距远的就两支队伍相互进攻,相距近的持着刀戟相互冲刺,然后方能建立大功。因此对外军队取得了胜利,对内因行仁义而强大,上面的国君有了权威,下面的人民才能驯服。现在,要想并吞天下,超越大国,使敌国屈服,制服海内,君临天下百姓,以诸侯为臣,非发动战争不可。现在在位的国君,忽略了这个根本道理,都是教化不明,治理混乱,又被一些人的奇谈怪论所迷惑,沉溺在巧言诡辩之中。象这样看来,大王您是不会采纳我的建议的。”

劝说秦王的奏折多次呈上,而苏秦的主张仍未实行,黑貂皮大衣穿破了,一百斤黄金也用完了,钱财一点不剩,只得离开秦国,返回家乡。缠着绑腿布,穿着草鞋,背着书箱,挑着行李,脸上又瘦又黑,一脸羞愧之色。回到家里,妻子不下织机,嫂子不去做饭,父母不与他说话。苏秦长叹道:“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子不把我当小叔,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啊!”于是半夜找书,摆开几十只书箱,找到了姜太公的兵书,埋头诵读,反复选择、熟习、研究、体会。读到昏昏欲睡时,就拿针刺自己的大腿,鲜血一直流到脚跟,并自言自语说:“哪有去游说国君,而不能让他拿出金玉锦绣,取得卿相之尊的人呢?”满一年,研究成功,说:“这下真的可以去游说当代国君了!”于是就登上名为燕乌集的宫阙,在宫殿之下谒见并游说赵王,拍着手掌侃侃而谈,赵王大喜,封苏秦为武安君。拜受相印,以兵车一百辆、锦绣一千匹、白璧一百对、黄金一万镒跟在他的后面,用来联合六国,瓦解连横,抑制强秦,所以苏秦在赵国为相而函谷关交通断绝。在这个时候,那么大的天下,那么多的百姓,王侯的威望,谋臣的权力,都要被苏秦的策略所决定。不化费一斗粮,不烦劳一个兵,一个战士也不作战,一根弓弦也不断绝,一枝箭也不弯折,诸侯相亲,胜过兄弟。贤人在位而天下驯服,一人被用而天下顺从,所以说:应运用德政,不应凭借勇力;应用于朝廷之内,不应用于国土之外。在苏秦显赫尊荣之时,黄金万镒被他化用,随从车骑络绎不绝,一路炫耀,华山以东各国随风折服,从而使赵国的地位大大加重。况且那个苏秦,只不过是出于穷巷、窑门、桑户、棬枢之中的贫士罢了,但他伏在车轼之上,牵着马的勒头,横行于天下,在朝廷上劝说诸侯王,杜塞左右大臣的嘴巴,天下没有人能与他匹敌。

苏秦将去游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听到消息,收拾房屋,打扫街道,设置音乐,准备酒席,到三十里外郊野去迎接。妻子不敢正面看他,侧着耳朵听他说话。嫂子象蛇一样在地上匍匐,再三再四地跪拜谢罪。苏秦问:“嫂子为什么过去那么趾高气扬,而现在又如此卑躬屈膝呢?”嫂子回答说:“因为你地位尊贵而且很有钱呀。”苏秦叹道:“唉!贫穷的时候父母不把我当儿子,富贵的时候连亲戚也畏惧,人活在世上,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难道是可以忽视的吗?”

(方智范)

【注 释】

(1)苏秦:战国时洛阳人,著名策士。连横:战国时代,合六国抗秦,称为约从(或“合从”);秦与六国中任何一国联合以打击别的国家,称为连横。 (2)说(shuì税):劝说,游说。秦惠王:公元前336至公元前311年在位。 (3)巴:今四川省东部。蜀:今四川省西部。汉中:今陕西省秦岭以南一带。 (4)胡:指匈奴族所居地区。貉(hè赫):一种形似狐狸的动物,毛皮可作裘。代:今河北、山西省北部。以产良马闻世。 (5)巫山:在今四川省巫山县东。黔中:在今湖南省沅陵县西。限:屏障。 (6)肴:同“殽”,殽山在今河南省洛宁县西北。函: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县西南。 (7)奋击:奋勇进击的武士。 (8)天府:自然界的宝库。 (9)俨然:庄重矜持。 (10)愿以异日:愿改在其它时间。 (11)神农:传说中发明农业和医药的远古帝王。补遂:古国名。 (12)黄帝:姬姓,号轩辕氏,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涿鹿:在今河北省涿鹿县南。禽:通“擒”。蚩尤:神话中东方九黎族的首领。 (13)驩(huān欢)兜(dōu都):尧的大臣,传说曾与共工一起作恶。 (14)三苗:古代少数民族。 (15)共工传为尧的大臣,与驩兜、三苗、鲧并称四凶。 (16)有夏:即夏桀。“有:字无义。 (17)崇:古国名,在今陕西省户县东。 (18)纣:商朝末代君主,传说中的大暴君。 (19)伯:同“霸”,称霸。 (20)恶:同“乌”,何。 (21)毂(gǔ谷):车轮中央圆眼,以容车轴。这里代指车乘。 (22)饰:修饰文词,即巧为游说。 (23)万端俱起:群议纷起。 (24)稠浊:多而乱。 (25)聊:依靠。 (26)章:同“彰”,明显。 (27)伟服:华丽的服饰。 (28)厉:通“砺”,磨砺。 (29)徒处:白白地等待。 (30)五伯:伯同“霸”,“五伯”即春秋五霸。指春秋时先后称霸的五个诸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31)杖:持着。橦(chōng冲):冲刺。 (32)凌:凌驾于上。万乘:兵车万辆,指大国。(33)诎:同“屈”,屈服。 (34)元元:人民。 (35)嗣主:继位的君王。 (36)至道:指用兵之道。 (37)惛:不明。 (38)说不行:指连横的主张未得实行。 (39)羸(léi缧):缠绕。縢(téng誊):绑腿布。蹻(jué决)草鞋。 (40)橐(tuó驼):囊。 (41)犁:通“黧”(lí梨):黑色。 (42)归:应作“愧”。 (43)紝(rèn任):纺织机。 (44)太公:姜太公吕尚。阴符:兵书。 (45)简:选择。练:熟习。 (46)足:应作“踵”,足跟。 (47)摩:靠近。燕乌集:宫阙名。 (48)华屋:指宫殿。 (49)抵:通“抵”(zhǐ纸),拍击。 (50)武安:今属河北省。 (51)溢:通“镒”。一镒二十四两。 (52)关:函谷关,为六国通秦要道。 (53)式:用。 (54)廊庙:谓朝廷。 (55)隆:显赫。 (56)山东:指华山以东。 (57)使赵大重:谓使赵的地位因此而提高。 (58)掘门:同窟门,窰门。桑户:桑木为板的门。棬(quān圈)枢:树枝做成的门枢。 (59)轼:车前横木。撙(zǔn尊上声):节制。 (60)伉:通“抗”。 (61)张:设置。 (62)倨:傲慢。 (63)季子:苏秦的字。 (64)盖:同“盍”,何。

范雎说秦王

《战国策》

【题 解】范雎,据汉墓出土帛书作范且,本是战国魏人,在魏不得意,又遭诬受冤屈,遂入秦献书昭王,昭王悦而召见。本篇所记,就是昭王初见范雎时,昭王执礼甚恭,范雎试探再三,然后进说的情景。后来,秦王毅然废太后,逐穰侯,用范雎为相,封为应侯。

范雎至秦,王庭迎(1),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

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2)?”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3):“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4),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5),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6)。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羇旅之臣也(7),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8),处人骨肉之间(9)。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10),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11),三王之仁而死(12),五伯之贤而死(13),乌获之力而死(14),奔、育之勇焉而死(15)。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16),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17),无以饵其口,坐行蒲服(18),乞食于吴市(19),卒兴吴国,阖庐为霸(20)。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21),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22),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23),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24),终身闇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25),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26),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战国策·秦策五》

范雎来到秦国,秦昭王在宫庭里迎接,恭敬地执行宾主的礼节。范雎表示辞让。

这一天接见范雎,看到那场面的人无不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秦王屏退左右的人,宫中没有别人了,秦王跪着请求说:“先生拿什么来赐教寡人?”范雎说:“对,对。”过了一会儿,秦王再次请求,范雎说:“对,对。”象这样有三次了。

秦王长跪着说:“先生不肯赐教寡人吗?”

范雎表示歉意说:“不是臣子敢这样啊。臣子听说当初吕尚遇到文王的时候,身分只是个渔父,在渭水北岸垂钓罢了。象这种情况,关系可说是生疏的。结果一谈就任他做太师,请他同车一起回去,这是他们交谈得深啊。所以文王果真得到吕尚为他建立的功勋,终于据有天下而自身成了帝王。假如文王因为跟吕望生疏而不跟他深谈,这样周就没有天子的德行,文王、武王也就不能成为王了。现在臣子是个客处他乡的人,与大王关系疏远,而所想要面陈的,又都是纠正国君偏差错失的事。处在人家骨肉之间,臣子愿意献上一片浅陋的忠诚,却不知大王的心意如何,所以大王连问三次而不回答,就是这个原因。臣子并非有什么害怕而不敢说,即使知道今天说在前面,明天受死刑在后面,然而臣子也不敢害怕。大王真能实行臣子的话,死不足成为臣子的祸殃,流亡不足成为臣子的忧虑,浑身涂漆象生癞疮,披头散发装作发狂,不足成为臣子的耻辱。五帝这样的圣人要死,三王这样的仁人要死,五伯这样的贤人要死,乌获这样的力士要死,孟奔、夏育这样的勇士要死。死,是人无法逃避的。处在难免一死的形势下,可以对秦国稍为有些益处,这就是臣子最大的希望了,臣子还担心什么呢?伍子胥藏在袋子里混出昭关,夜间赶路,白天隐蔽,到了蔆水,没东西可吃,坐着走,爬着行,在吴市讨饭,最后振兴了吴国,吴王阖庐成为霸主。假如臣子进献谋略能象伍子胥那样,就是把我禁闭起来,终身不再见大王,只要臣子的主张实行了,臣子忧虑什么呢?箕子、接舆他们,浑身涂漆象生癞疮,披头散发装作发狂,可是对殷朝、楚国并无好处。假如臣子可以跟箕子、接舆有相同的行为,浑身涂漆能对我认为贤明的君主有所帮助,这就是臣子最大的荣耀了,臣子又有什么耻辱呢?臣子所怕的,只怕臣子死了以后,天下人看到臣子尽了忠而身体倒下,从此锁住了嘴,裹住了脚,没有人再愿到秦国来罢了。大王上怕太后的严厉,下受奸臣的伪装迷惑,居住在深宫之中,离不开辅臣的手,终身受到蒙蔽,没法洞察奸佞,大则王室覆灭,小则自身陷于孤立危险的境地。这才是臣子所怕的!至于那些被困受辱的事,死刑流亡的祸殃,臣子不敢害怕。臣子死了而秦国能够治理好,比活着更有意义。”

秦王直跪着说:“先生这是什么话!秦国远离中原,僻处西方,寡人又笨拙而不贤明,先生竟能光临此地,这是上天要寡人来烦劳先生,从而使先王的宗庙得以保存啊。寡人能够受到先生的教诲,这是上天赐恩于先王而不抛弃他的儿子啊。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事不论大小,上到太后,下到大臣,希望先生全都教导寡人,不要怀疑寡人啊。”范雎向秦王拜了两拜,秦王也向范雎拜了两拜。

(王维堤)

【注 释】

(1)庭:指宫廷。旧本《古文观止》此句作“王庭迎范雎”。按原文“王庭迎”下无“范雎”二字,本篇从原文。 (2)幸:表示尊敬对方的用语。寡人:古代诸侯向下的自称。即所谓自谦是“寡德之人”。 (3)跽:古人席地而坐,姿势是双膝着地,臀部坐在自己脚跟上。“跽”是双膝仍然着地,而把上身挺直起来;是一种表示恭敬,有所请求的姿势。也称为长跪。 (4)吕尚:姜姓,吕氏,名尚,字子牙,号太公望。博闻多谋,处殷之末世,不得志,垂钓于渭水之阳,后遇文王辅周灭殷。文王:姬姓,名昌,生前称周西伯或西伯昌,武王灭殷后追谥文王。遇吕尚于渭水北岸。 (5)太师:商周之际高级武官名,军队的最高统帅。与后世作为太子的辅导官或乐师的“太师”,名同实异。 (6)擅天下:拥有天下。按文王生前未及“擅天下”,也未“身立为帝王”。这里是合文王、武王二人笼统言之。 (7)羇(jī机)旅:作客他乡。 (8)匡君:纠正君王的偏差错误。 (9)骨肉:这里指宣太后与秦昭王的母子关系。 (10)厉:借作“癞”。 (11)五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史记》据《世本》、《大戴礼》定为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 (12)三王:指夏、商、周三代的开创者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 (13)五伯:即春秋五霸。本文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14)乌获:秦国力士,传说能举千钧之重。秦武王爱好举重,所以宠用乌获等力士,乌获位至大官,年至八十余岁。 (15)奔、育:孟奔(一作贲)、夏育。战国时卫人(一说齐人)。据说孟贲能生拔牛角,夏育能力举千钧,都为秦武王所用。 (16)伍子胥:名员,字子胥,春秋楚人。楚平王杀其父兄伍奢及伍尚,子胥逃奔郑,又奔吴,帮助吴王阖闾即位并成就霸业。橐(tuó驼):袋子。昭关:春秋时楚吴两国交通要冲,地在今安徽含山县北。伍子胥逃离楚国,入吴途中经此。 (17)蔆水:即溧水,在今江苏省西南部,邻近安徽省。 (18)蒲服:同“匍匐”。 (19)吴市:今江苏溧阳。《吴越春秋》卷三:“(子胥)至吴,疾于中道,乞食溧阳。” (20)阖庐:吴王阖闾,前514前496年在位。参见《吴子使札来聘》注(14)。 (21)箕子:商纣王的叔父,封于箕(今山西太谷东北)。因谏纣王而被囚禁。武王克殷,才得到释放。接舆:春秋楚隐士,人称楚狂,曾唱《凤兮》歌讽劝孔子避世隐居。据史籍记载,箕子、接舆都曾佯狂,但未见有“漆身为厉”的事。 (22)蹶:跌倒。 (23)太后:指秦昭王之母宣太后,姓芈。秦武王举鼎膝部骨折而死,子昭王即位才十九岁,尚未行冠礼,宣太后掌握实权。 (24)保傅:太保、太傅。周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这里泛 指辅佐国王的大臣。 (25)宗庙:古代帝王、诸侯等祭祀祖宗的处所,引申为王室的代称。 (26)慁(hùn混):打扰,烦劳。

邹忌讽齐王纳谏

《战国策》

【题 解】这篇写齐相邹忌,有自知之明,从而领悟到一个被偏爱者、敬畏者、有求者包围的人,可能因听不到真话而导致完全错误的判断。他用切身的体会劝谏齐威王,终于使威王听从。本文语言简洁,句法多变,如邹忌与妻、妾、客的对话,三问三答,表达的内容完全一样,但由于句法上稍作变化,文章就显得活泼而不板滞了。“讽”,指用委婉的语言来进行劝告。

邹忌修八尺有余(1),形貌昳丽(2)。朝服衣冠窥镜(3),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4),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来。孰视之(5),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6):“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 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7),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8),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选自《四部丛刊》本《战国策·齐策一》

邹忌身高八尺以上,体形容貌俊美。他穿着礼服戴上冠对着镜子细看,问他的妻子说:“我跟城北徐公谁美?”他妻子说:“您美极了,徐公怎么能比得上您呀!”城北徐公,是齐国的美男子。邹忌不太自信,就再问他的侍妾:“我跟徐公哪个美?”侍妾说:“徐公哪能及得上您啊!”第二天,客人从外边来,一块儿坐着说话,又问客人说:“我跟徐公谁美?”客人说:“徐公不如您美。”

过了一天,徐公来访。邹忌仔细端详他,自以为不如;再照镜子看自己,更感差得很远。夜晚躺着,心里在想这件事:“我妻子说我美,是偏爱我啊;侍妾说我美,是怕着我啊;客人说我美,是想有求于我啊!”

于是,进朝廷见威王说:“臣子确实知道不如徐公美,臣子的妻偏爱臣子,臣子的妾怕臣了,臣子的客人想对臣子有所求,都说我比徐公美。现在齐国土地方圆千里,有一百二十座城邑,国王的后宫嫔妃左右亲信,没一个不偏爱王;满朝大臣,没一个不怕王;一国之内,没一个不有求于王。从这点看来,国王看不清真相就很严重了!”威王说:“说得好。”就发布命令:“当官的、当差的、当老百姓的,能当面指责我国王过错的,得上等奖;呈上书信劝谏我国王的,得中等奖;能在公共场所说坏话传到我国王耳中的,得下等奖。”

命令刚发下时,臣子们上朝进谏,从宫门到殿堂好象集市一样。几个月以后,还经常有人断断续续来进谏。一年以后,即使想说,也没什么可以向上提的了。燕国、赵国、韩国、魏国听到这件事,都来朝拜威王。这就是所谓战胜敌国于朝廷之内。

(王维堤)

【注 释】

(1)邹忌:《史记》作驺忌,齐人。齐桓公时就任大臣,威王时为相,封于下邳(今江苏邳县西南),号成侯。后又事宣王。修:长。八尺:战国时各国尺度不一,从出土文物推算,每尺约相当于今18到23公分左右不一。 (2)昳:通“佚”,美。 (3)朝(zhāo)服衣冠:早上穿戴衣帽。 (4)旦日:明日。 (5)孰:通“熟”。孰视:注目细看。 (6)威王:齐威王婴齐(?前320),春秋五霸之一齐桓公之子。在位三十七年,知人善任,改革政治,是个较有作为的国君。 (7)市朝:指人众会集的地方。 (8)期(jī基)年:一整年。

冯谖客孟尝君

《战国策》

【题 解】战国时期各国盛行养士之风,士成为社会上一种特殊势力。最著名的养士者如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以上号称战国四公子),秦国吕不韦等,都广招门客至数千人,极力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本篇所记,就是孟尝君礼待食客冯谖,冯谖知恩报答,为孟尝君出谋划策、奔走效劳,使孟尝君既获美名,又得实益的故事。其中矫命烧债券之举,虽然目的是为孟尝君收买民心,但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关于这则故事,《战国策》和《史记》的记载颇有出入。

齐人有冯谖者(1),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2),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3)。

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鱼客(4)。”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5)。”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6)?”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7),而性<bzgwgz_001/bz>愚(8),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9),载券契而行(10),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11)?”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 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12),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廊,美人充下陈(13)。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14),因而贾利之(15)。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16),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17):“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18)。”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19),谓梁王曰(20):“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21),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22),被于宗庙之祟(23),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 为乐矣。”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24),冯谖之计也。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战国策·齐策四》

齐国有个叫冯谖的人,穷得没法养活自己,请人嘱托孟尝君,愿意投奔门下做个食客。孟尝君问:“他有什么爱好?”回说:“他没什么爱好?”“他有什么才干?”“他没什么才干。”孟尝君笑着收下他说:“行啊。”手下的人以为孟尝君看不起他,给他吃粗劣的食物。

住了一段时间,冯谖靠着柱子弹他的剑,唱道:“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没鱼吃的啥。”底下人报告上去。孟尝君说:“给他吃鱼,跟中等门客一个样。”又住了一段时间,冯谖又弹起他的剑把,唱道:“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出外没车驾。”底下人都笑话他,又报告上去。孟尝君说:“给他驾车,跟上等门客一个样。”于是他驾着车子,举着剑,到朋友家串门说:“孟尝君把我当成上客。”后来过了一阵,又弹起他的剑把,唱道:“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没法照顾家。”底下人都讨厌他了,认为他贪心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先生有亲人吗?”回答说:“有个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给冯母吃的用的,不让短缺。于是冯谖不再唱了。

后来孟尝君张贴文告征询家里养的众门客:“哪一位熟悉会计,能为我到薛邑去收债?”冯谖写下名字说:“我能。”孟尝君惊诧地问:“这位是谁?”底下人说:“就是唱‘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的人啊。”孟尝君笑道:“这位客人果然是有才干的,我对不起他了,一直没会过他面。”请他相见,赔礼说:“我琐事缠身精疲力倦,忧虑挂心头昏脑胀,个性懦弱生来笨拙,埋头于国家的事务中,对先生多有得罪。先生不见怪我,竟有意想为我到薛邑去收债吗?”冯谖说:“愿意。”于是套马备车,整理行装,带上债券契约启程了,告辞说:“债收完,买些什么回来呢?”孟尝君说:“看我家缺少的买吧。”

冯谖赶着马车到薛邑,叫办事员把该还债的乡民们都召集拢来核对债券。凭证全部对过,冯谖站起来,假传孟尝君的命令把欠的债赏赐给众乡民,借此把他们的债券烧了,乡民都呼叫万岁。

冯谖一路马不停蹄回到齐都,大清早就求见。孟尝君奇怪他这么快回来,穿衣戴冠接见他,问:“债收完了吗?回来得为什么这么快啊?”“收完了。”“买些什么回来了?”冯谖说:“您说‘看我家缺少的买吧’。我暗自考虑,您宫中珍宝成堆,宫外狗马满圈,堂下美人都站满了。您家里缺少的就是义罢了。我私下为您买了义。”孟尝君说:“买义是怎么回事?”冯谖说:“现在您有了小小的薛邑,不把乡民当子女般抚爱,相反还要用商人的手段取利于民。我已私自假托您的命令,把债赏赐给乡民们,借此把债券都烧了,乡民都喊万岁。这就是我为您买的义啊。”孟尝君不高兴,说:“行了,先生算了吧!”

一年后,齐湣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使用先王的臣子做臣子。”孟尝君于是只好到领地薛邑。他离薛还有百里,乡民们扶着老的,牵着小的,在半路上迎接孟尝君。孟尝君回头对冯谖说:“先生为我买的义,今天终于看到了。”冯谖说:“狡猾的兔子有三个洞,只能免它一死罢了。现在您只有一个洞,还不能高枕无忧睡大觉。请让我为您再凿两个洞。”孟尝君给了他五十套车马,五百斤黄金,向西出访来到魏国,对魏王说:“齐国把大臣孟尝君赶到国外,诸侯谁先迎接他,谁就能国富兵强。”于是魏王空出了相国的位置,把原来的相国调任大将军,派了使者,带着黄金一千斤,车马一百套,去骋请孟尝君。冯谖抢先赶着马车回来,告诫孟尝君说:“千斤黄金,是隆重的礼品;百套车马,是显贵的使者。齐王该听说这消息了。”魏国的使者往返请了三次,孟尝君坚持辞谢不去。齐王听说,君臣都慌了,派太傅送来黄金一千斤,彩饰纹车二辆,马八匹,佩剑一柄,专函向孟尝君谢罪说:“我太不慎重了,遭到祖先降下的灾祸,被拍马奉承的臣子所蒙蔽,得罪了您,我是不值得您来帮助的。希望您看在先王宗庙的份上,能暂且回国来治理万民吗?”冯谖告诫孟尝君说:“希望你向齐王求得先王的祭器,在薛邑建立宗庙。”宗庙筑成,冯谖回报孟尝君说:“三个洞已经凿好,您就此高枕而卧,享受安乐吧。”孟尝君做相国几十年,没遭受一丝半点祸殃,都是冯谖的计谋啊。

(王维堤)

【注 释】

(1)冯谖(xuān宣):《史记·孟尝君列传》作冯驩。 (2)属:通“嘱”,叮嘱,求告。孟尝君:姓田,名文,孟尝君为其号,齐威王之孙,袭其父田婴之封邑于薛,因此又称薛公。关于“孟尝”,近年出土战国齐陶器,一器刻有制器人籍贯为“孟棠”,棠、尝古音通,可知“孟尝”为邑名,与平原、信陵、春申三公子以地名称君者同例。 (3)草具:指粗劣的食物。 (4)鱼客:原作“客”,今从一本增鱼字,与下文的车客照应。孟尝君分食客为上中下三等,下客住传舍,食菜;中客住幸舍,食鱼,故又称鱼客;上客住代舍,食肉,出有舆车,故又称车客。 (5)客:用作动词。 (6)责(zhài寨):同债。薛:本为任姓古国(地当今山东滕县南),春秋后期为齐迫迁至下邳(今江苏邳县西南),卒为齐所灭,战国时为齐邑。齐湣王三年,封其叔田婴于薛。 (7)愦(kuì愧):昏乱。 (8)懧(nuò诺):同“懦”。 (9)约:缠束,这里指把马套上车。 (10)券契:指放债的凭证。券分为两半,双方各执其一,履行契约时拼而相契合,即下文所说“合券”。 (11)市:购买。反:同“返”。 (12)矫命:假托命令。 (13)下陈:堂下,台阶之下。 (14)拊:同抚。子:用作动词。子其民:视其民为子。 (15)贾(gù古):求取。 (16)说:同“悦”。 (17)齐王:指齐湣王田地(一作田遂)。 (18)先王:指湣王之父宣王田辟彊。 (19)梁:即魏国。当时都大梁(今河南开封)。 (20)梁王:原作惠王,《古文观止》已改作梁王。按梁惠王卒于齐威王卒之次年,孟尝君和齐湣王同为齐威王之孙。故此时梁王,当是惠王之子或孙。 (21)太傅:春秋时晋国始置,其职为辅弼国君。 赍(jī机):送。 (22)祥:通“详”,审慎。 (23)被:遭受。宗庙:古代祭祀祖先的处所。这里借指祖先。 (24)纤介:介通芥。纤维草芥,喻细微。

触龙说赵太后

《战国策》

【题 解】公元前265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新立,由太后掌实权。秦乘机攻赵,连拔三城,赵形势告急。此时只有连齐抗秦,才是上策。本篇写触龙在太后盛怒、坚决拒谏的情况下,先避开矛盾,然后委婉地指出太后对幼子的爱,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爱。由于说理透彻,使赵太后改变了原来的固执态度。触龙对“王孙”“公子”们“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必将导致“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的警辟之见,至今仍有鉴戒作用。

触龙,原作“触詟”,《史记·赵世家》作“触龙”,《汉书·古今人表》也作“左师触龙”。今本《战国策》误合“龙言”二字,遂成“詟”。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战国纵横家帛书,中有触龙见赵太后章,正作触龙。现据以改正。

赵太后新用事(1),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2),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3)。太后盛气而揖之(4)。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5),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鬻耳(6)。”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7),和于身也。”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8),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9),以卫王宫(10)。没死以闻(11)。”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12)。”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13)。”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14),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15)!’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16),至于赵之为赵(17),赵主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18),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19)。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20),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21):“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战国策·赵策四》

赵太后新掌权,秦国猛烈进攻赵国。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说:“必须用长安君作为人质,才出兵。”赵太后不同意,大臣极力劝谏。太后明确告诉左右:“有再说让长安君做人质的,我老婆子一定朝他的脸吐唾沫。”

左师触龙说希望谒见太后。太后怒容满面地等待他。触龙进来后慢步走向太后,到了跟前请罪说:“老臣脚有病,已经丧失了快跑的能力,好久没能来谒见了,私下里原谅自己,可是怕太后玉体偶有欠安,所以很想来看看太后。”太后说:“我老婆子行动全靠手推车。”触龙说:“每天的饮食该不会减少吧?”太后说:“就靠喝点粥罢了。”触龙说:“老臣现在胃口很不好,就自己坚持着步行,每天走三四里,稍为增进一点食欲,对身体也能有所调剂。”太后说:“我老婆子可做不到。”太后的脸色稍为和缓些了。

左师公说:“老臣的劣子舒祺,年纪最小,不成才。臣子老了,偏偏爱怜他。希望能派他到侍卫队里凑个数,来保卫王宫。所以冒着死罪来禀告您。”太后说:“一定同意您的。年纪多大了?”回答说:“十五岁了。虽然还小,希望在老臣没死的时候先拜托给太后。”太后说:“做父亲的也爱怜他的小儿子吗?”回答说:“比做母亲的更爱。”太后笑道:“妇道人家特别喜爱小儿子。”回答说:“老臣个人的看法,老太后爱女儿燕后,要胜过长安君。”太后说:“您错了,比不上对长安君爱得深。”左师公说:“父母爱子女,就要为他们考虑得深远一点。老太后送燕后出嫁的时候,抱着她的脚为她哭泣,是想到可怜她要远去,也是够伤心的了。送走以后,并不是不想念她,每逢祭祀一定为她祈祷,祈祷说:‘一定别让她回来啊!’难道不是从长远考虑,希望她有了子孙可以代代相继在燕国为王吗?”太后说:“是这样。”左师公说:“从现在往上数三世,到赵氏建立赵国的时候,赵国君主的子孙凡被封侯的,他们的后代还有能继承爵位的吗?”太后说:“没有。”左师公说:“不只是赵国,其他诸侯国的子孙有吗?”太后说:“我老婆子没听说过。”左师公说:“这是他们近的灾祸及于自身,远的及于他们的子孙。难道是君王的子孙就一定不好吗?地位高人一等却没什么功绩,俸禄特别优厚却未尝有所操劳,而金玉珠宝却拥有很多。现在老太后给长安君以高位,把富裕肥沃的地方封给他,又赐予他大量珍宝,却不曾想到目前使他对国家做出功绩。有朝一日太后百年了,长安君在赵国凭什么使自己安身立足呢?老臣认为老太后为长安君考虑得太短浅了,所以我以为你爱他不如爱燕后。”太后说:“行啊。任凭你派遣他到什么地方去。”于是为长安君套马备车一百乘,到齐国去作人质,齐国就出兵了。

子义听到这件事说:“君王的儿子,有着骨肉之亲,尚且不能依靠没功勋的高位,没劳绩的俸禄,而占有着金玉珍宝等贵重的东西,更何况作臣子的呢?”

(王维堤)

【注 释】

(1)赵太后:赵惠文王威后,赵孝成王之母。用事:执政,当权。 (2)长安君:赵太后幼子的封号。质:古代诸侯国求助于别国时,每以公子抵押,即人质。 (3)左师:春秋战国时宋、赵等国官制,有左师、右师,为掌实权的执政官。触龙言:原作“触詟”二字,据《史记·赵世家》改。 (4)揖:辞让。《史记·赵世家》“揖”作“胥”,胥为等待之意。义较胜。 (5)郄(xì戏):同隙。有所郄,是身体有所不正常的委婉说法。 (6)鬻(zhù注):粥的本字。 (7)耆(shì试):通“嗜”。 (8)贱息:对自己儿子的谦称。 (9)黑衣:赵国侍卫所服,用以指代宫廷卫士。 (10)宫:原作“官”,从《史记·赵世家》改。 (11)没死:冒死。臣对君的谦卑用语。 (12)填沟壑:“死”的比喻说法。自比为贱民奴隶,野死弃尸于溪谷。 (13)燕后:赵太后之女,远嫁燕国为后。 (14)踵:足跟。女嫁乘舆辇将行,母不忍别,在车下抱其足而泣。 (15)反:同返。古代诸侯嫁女于他国为后,若非失宠被废、夫死无子、或亡国失位,是不回国的。 (16)三世以前:指赵武灵王。孝成王之父为惠文王,惠文王之父为武灵王。 (17)赵之为赵:前“赵”指赵氏,周穆王赐造父以赵城,始有赵氏;后“赵”指赵国。公元前376年,魏、韩、赵三家灭晋分其地。赵国有今山西中部、陕西东北角、河北西南部等地。经赵武灵王至惠文王时,疆域又有所扩大。 (18)微:非。 (19)重器:指金玉珍宝。 (20)山陵:喻帝王,此处指赵太后。崩:喻帝王死。 (21)子义:赵国贤人。

乐毅报燕王书

《战国策》

【题 解】燕王哙时,齐湣王因燕乱起兵攻燕,掳掠燕国宝器运回齐国。燕人共立太子平为燕昭王。昭王厚礼招聘贤人,用乐毅为上将军,联合五国的军队攻破齐国。湣王死,齐人拥护襄王,乐毅攻莒、即墨,数年攻不破。燕惠王派骑劫代乐毅,乐毅奔赵。齐人大破燕军,杀骑劫。燕惠王因而写信给乐毅,乐毅写这信来回答。

乐毅针对燕惠王来信中说的“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从两方面予以回答:一,写他为了报先王知遇之恩,作了详尽规划,再率军队彻底报了积怨。二,考虑到“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所以“负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免得“离毁辱之非,堕先王之名”,从而保留先王知人之明。这第二点,正是回答惠王责备自己的“弃燕归赵”。最后再说明“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他在回答第二点时只用典而不点破,正是“不出恶声”;他不避“遁逃奔赵”,正是“不洁其名”。这封信,回答燕惠王的责问,措辞极为婉转得体;又恰到好处地显示出自己的善于谋划,善于用兵,以及善于全身保名。靠君臣知遇来建功立业,是古代不少有才能的人的想望,所以这封信成为历代所传诵的名篇。

臣不佞(1),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顺左右之心,恐抵斧质之罪(2),以伤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义,故遁逃奔赵。自负以不肖之罪,故不敢为辞说。今王使使者数之罪(3),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4),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5)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错(6),有高世之心,故假节于魏王(7),而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擢之乎宾客之中,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而使臣为亚卿(8)。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也,而骤胜之遗事也(9),闲于兵甲(10),习于战攻。王若欲攻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11)。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12)。赵若许,约楚魏宋尽力(13),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14),起兵随而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15)。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16)。齐王逃遁走莒(17),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18)。蓟丘之植植于汶皇(19)。自五伯以来(20),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惬其志,以臣为不顿命,故裂地而封之(21),使得比乎小国诸侯。臣不佞,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弗辞。

臣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22);早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23),及至弃群臣之日,余令诏后嗣之遗义,执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施及萌隶(24),皆可以教于后世。

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者伍子胥说听乎阖闾,故吴王远迹至于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25)。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早见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26)。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非(27),堕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者,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28)。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故敢以书报。唯君之留意焉。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战国策》

臣不才,不能秉承先王的教导,来顺从您的心意,恐怕触犯死罪,来伤害先王知人的明察,又损害您的正义,所以逃奔到赵国。自己背着不肖的罪名,所以不敢作解释。现在大王派使人来数说自己的罪行,我怕您不能体察先王之所以养畜亲爱臣的道理,又不明白臣怎样为先王办事的用心,所以敢于用书信来对答。

我听说贤眀的君主,不用俸禄偏爱他的亲人,而是给与才能相当的人。所以考察才能来给与官位的,是成功的君主;评论操行来结交的,是建立名誉的士子。臣拿所学的来观察,先王的举动处置,有高出世俗的想法,所以借着魏昭王的使节,亲自到燕国来考察。先王过分推举,把我从宾客中选拔出来,位置提升到群臣之上,不跟父辈同辈商量,却命我作为次卿。我自以为接受命令,秉承教导,可以徼幸无罪了,所以接受命令不辞让。

先王命令我说:“我对齐国久已有深仇大恨,不考虑燕国的弱小,而打算对齐国报复。”臣答道:“齐秉承霸国的一些教导,留有屡次战胜的遗迹,熟悉兵事,熟习战争。大王倘要攻击它,那一定要发动天下来算计它,那就没有快于联结赵国了。况且准北和宋国地方,楚国和魏国都愿意得到的。赵国倘使赞同,约楚国和魏国尽力帮助,合四国力量来攻打它,齐国可以彻底打败的。”先王说:“好。”臣才接受命令,准备了使人的符节,使臣向南出使到赵国。很快回来覆命,起兵跟着去攻打齐国。靠着合乎天道和先王的英明,齐国黄河北面的土地,随着先王进兵到济水上都占有了。在济水上的军队,接受命令攻击齐军,大破齐军。拿着精锐武器的轻装大军,长驱直达齐国都城。齐王逃奔到莒,幸免一死。珠玉财宝,车子、盔甲、宝器,全都被缴获运回燕国。大吕钟陈列在元英殿,燕国的旧鼎运回到历室殿,齐国的宝器陈设在宁台。燕国蓟丘竖立的旗帜插在齐国汶水上的竹田里。自从五霸以来,功业没有及到先王的。先王认为满足了他的志愿,认为臣不废他的命令,所以分地来封臣,使臣得跟小国诸侯相比。臣不才,自认为接受命令,秉承教导,可以徼幸地无罪了,所以接受封爵的命令没有推辞。

臣听说贤明的君主,功业建立了不会废掉,所以记载在《春秋》里;有先知的士子,声名确立了不会毁坏,所以被后世所称赞。系先王的报怨雪耻,平定万乘强国,收缴齐国八百年的积蓄,到了抛弃群臣的日子,留下诏告后嗣的遗嘱,执政任事的臣子秉承遗教,所以能够安抚庶孽,推及百姓徒隶,都可以传教到后代。

臣听说善于创作的不一定善于完成,善于开始的不一定善于终结。从前伍子胥的话得到阖闾的听信,所以吴王的足迹远到楚国的郢都;夫差听不进子胥的话,赐给他革囊,让它的尸体在江里飘浮。吴王夫差不觉悟先见的可以立功,所以把子胥沉在江里而不后悔。子胥不先见君主的气度不同,所以被投入江内仍不改变他的怨愤。使自身免于祸患,保全功名,来表扬先王的行事的,这是臣的上策。遭受毁辱的错误处置,毁坏先王的声名的,这是臣子所非常担心的。面临不测之罪,以徼幸不死为利的,是按照义来行事的人不敢做的。

臣听说古代的君子,绝交时也不发生恶毒的声音;忠臣的出走,不想勉强保全他的好名声。臣虽不才,已多次受到君子的教导了。怕您轻信旁边人的话,不考

察疏远的臣的行为,所以敢于用书信来回报,只望您的留意。

(周振甫)

【注 释】

(1)臣:乐毅自称。不佞:不才,自谦无能之辞。乐毅,战国赵灵寿(今属河北)人。为魏昭王出使燕国,燕昭王以客礼相待,遂留燕,昭王用为亚卿。使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毅率赵、楚、韩、魏、燕五国兵攻齐,破齐军于济西。毅独率燕军攻占齐七十余城,惟莒、即墨未下。以功封昌国君。燕惠王继位,齐行反间计,惠王使骑劫代毅。毅惧诛,出奔赵。齐国兴兵,大破燕军,尽复失地。毅在赵,赵封于观津,号望诸君。燕惠王乃致书谢乐毅,毅复通燕,往来燕赵间,死在赵国。 (2)先王:指昭王。抵:触犯。斧质之罪:死罪;质通锧,腰斩时用的砧板。 (3)数:数说。 (4)侍御者:犹左右,借指惠王。畜:养。幸:亲爱。 (5)不白,不明白。 (6)举错:举动措施。 (7)假节于魏王:借用魏昭王的使臣节到燕国。 (8)亚卿:次卿。 (9)霸国之余教:春秋时齐桓公建立霸业,到战国时还保存霸业的教导。骤胜之遗事:屡次战胜的事迹。骤,屡次。 (10)闲:通“娴”,熟习。 (11)径:快,速。 (12)准北、宋地:楚欲得淮北,魏欲得宋,皆为齐所占领。宋的辖地在河南东部及山东、江苏、安徽三省间。 (13)“宋”字疑衍。 (14)顾反命:刚回来覆命,言神速。反同返。 (15)济上:济水之上,指山东北部地。 (16)国:齐国都临淄(在今山东)。 (17)齐王:齐湣王。莒,在今山东。 (18)大吕:齐钟名。元英、历室:皆燕宫名,在宁台下。宁台在今河北宛平县。故鼎:齐所得燕鼎。 (19)蓟丘:在今河北宛平县。植:竖豆的旗帜。汶皇(篁):齐国汶水上的竹田。 (20)五伯:春秋五霸,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 (21)顿:犹坠。裂地而封之:封乐毅为昌国君。昌国在今山东淄川县。 (22)《春秋》:记载春秋时代鲁国历史的编年体著作。 (23)夷:平定。万乘:能出一万辆兵车,指大国。八百岁:从姜尚开始建立齐国,到齐湣王,约历时八百年。 (24)庶孽:非嫡妻所生之子。庶孽容易作乱,应使之顺从。施及萌隶:教令推行到百姓和徒隶。萌通氓,百姓。 (25)伍子胥:名员,春秋楚人。父奢兄尚,皆以无罪被楚平王所杀。子胥奔吴,佐吴王阖闾攻入楚郢都(在今湖北江陵县)。阖闾子吴王夫差败越,越请和,子胥谏不听。夫差迫子胥自杀,把尸体盛在鸱夷里,投入江中。鸱夷,革囊。 (26)不改:《史记·伍子胥传》作“不化”,《索隐》:“言子胥怨恨,故虽投江而神不化,犹为波涛之臣也。” (27)离:通“罹”,遭遇。 (28)交绝不出恶声:指不说已长而谈彼短。不洁其名:指不毁其君而自洁。

逍遥游

〔战国〕庄周

【作者小传】庄子名周(约前369前286),战国中期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东北)人,是道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说他做过漆园吏,曾拒绝楚威王的宰相之聘,游学于齐、魏诸国,终生不仕。庄子继承发展了老子的思想,强调无为,一切任其自然,鼓吹复古,回到愚昧无知的与禽兽共处的原始时代,因此不免陷入不可知论,思想则悲观厌世。但他对客观世界矛盾变化的认识,含有某些辩证法的因素;对当时统治阶级和社会黑暗的揭露,对礼法名教的毁弃,都说明他的思想和理论也有其积极的一 面。

在先秦诸子的散文中,庄子的作品想象奇伟,言辞瑰奇,设喻贴切,句式灵活,析理鞭辟入里,独具一格。所以,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给予很高的评价,说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无事实,而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之能先也”。

据《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今存三十二篇,分《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一般认为,《内篇》为庄子自著,其余的出自门人之手。

【题 解】《逍遥游》为《庄子》的首篇,是庄子的代表作。它旨在说明:世上万物纷纭,虽有“小大之辩”,但“犹有所待者”,都要依赖客观条件。鹏是大鸟,只有凭借九万里风才能起飞;蜩与鴬鸟是小虫小鸟,故能在蓬蒿间自由飞翔。真正的逍遥者,追求的是一种超越时空限制的绝对自由,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应当达到无已、无功、无名的境地。这正是庄子哲学思想的体现。

本文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它以神话传说熔铸成篇,构思宏伟,气势磅礴,笔墨恣肆,洋洋洒洒,“寓真于诞,寓实于玄”(刘熙载《艺概》),富有浪漫主义色彩;比喻的运用,繁复灵活,令人应接不暇,回味无穷。

北冥有鱼(1),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2),其翼若垂天之云(3)。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4),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5),志怪者也(6)。《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7),去以六月息者也(8)。”野马也(9),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10)。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11),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12),则芥为之舟(13);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14);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15),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鴬鸠笑之曰(16):“我决起而飞(17),枪榆枋(18),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19)?”适莽苍者(20),三飡而反(21),腹犹果然(22)。适百里者,宿舂粮(23);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 不及大知(24),小年不及大年(25)。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26),蟪蛄不知春秋(17),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28),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29),众之匹之(30),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31):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32)。穷发之北(33),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粃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34),绝云气(35),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36):‘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37),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38)。

故夫知效一官(39),行比一乡(40),德合一君(41),而征一国者(42),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43)。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44),定乎内外之分(45),辩乎荣辱之境(46),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47)。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48),泠然善也(49)。旬有五日而后返(50);彼于致福者(51),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52),而御六气之辩(53),以游无穷者(54),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55),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56);其於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於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57),而我犹尸之(58),吾自视缺然(59),请致天下(60)。”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61);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62),不过一枝:偃鼠饮河(63),不过满腹。归休乎君(64),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65),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66)!”

肩吾问于连叔曰(67):“吾闻言于接舆(68):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69);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70),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71),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72),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73)。吾以是狂而不信也(74)。”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75),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76)。是其言也,犹时女也(77)。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78),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79)!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80),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81),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82),越人断发文身(83),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84)、汾水之阳(85),窅然丧其天下焉(86)。”

惠子谓庄子曰(87):“魏王贻我大瓠之种(88),我树之成而实五石(89)。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90)。非不呺然大也(91),吾为其无用而掊之(92)。”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93),世世以洴澼絖为事(94)。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95)。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96),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97),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98)!”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99);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100),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101)。立之涂(102),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103)?卑身而伏,以候敖者(104);东西跳梁(105),不辟高下(106),中于机辟(107),死于罔罟(108)。今夫牛(109),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110),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111),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112),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选自王先谦《庄子集解》本

北海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作鲲。鲲的巨大,不知道它有几千里。鲲变成鸟,它的名字叫作鹏。鹏的背,不知道它有几千里。鹏鼓翅奋飞,它的翅膀象天边的云。这只鸟啊,在大海翻腾的时候就飞往南海,南海,就是天池。

《齐谐》这本书,是记载怪异事物的。这本书上说:“当鹏飞往南海时,水浪击起达三千里,借着旋风盘旋直上九万里,它是乘着六月的大风飞去的。”野马般奔腾的雾气,飞扬的灰尘,以及生物都是被风所吹而飘动的。天色苍茫,难道是它真正的颜色吗?还是因为太远太高,看不到它的边际呢?鹏往下看,也是这样罢了。再说,水蓄积得不深厚,那么它就没有力量负载起大船。把一杯水倒在堂上的低洼之处,一根小草就可以成为船。如果把一个杯子放上去,就会被粘住,这是因为水浅而船大了。风力积蓄得不大,就没有力量承载巨大的翅膀。所以鹏高飞九万里,那风就在它的下面,然后它才可以乘风而行。鹏背负着青天而无所拦阻,然后才开始向南飞行。

蝉和小斑鸠讥笑鹏说:“我们奋力而飞,碰到榆树和檀树就停止,有时飞不上去,落在地上就是了。何必要飞九万里到向南海去呢?”到近郊去的人,只带当天吃的三餐粮食就可当天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外的人,就要准备一宿的粮食。到千里外的人,要聚积三个月的粮食。蝉和小斑鸠这两只小虫又知道什么呢。

小智比不上大智,短命比不上长寿。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朝生暮死的小虫不知道黑夜与黎明。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这就是短命。楚国的南方有一种大树叫作灵龟,它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季,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季。上古时代有一种树叫作大椿,它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季,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季,这就是长寿。可是活了七百来岁的彭祖如今还因长寿而特别闻名,众人都想与他相比,岂不可悲!

商汤问棘,谈的也是这件事。汤问棘说:“上下四方有极限吗?”棘说:“无极之外,又是无极!在草木不生的极远的北方,有个大海,就是天池。里面有条鱼,它的身子有几千里宽,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长,它的名字叫作鲲。有一只鸟,它的名字叫作鹏。鹏的背象泰山,翅膀象天边的云;借着旋风盘旋而上九万里,超越云层,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将要飞到南海去。小泽里的麻雀讥笑鹏说:‘它要飞到哪里去呢?我一跳就飞起来,不过数丈高就落下来,在蓬蒿丛中盘旋,这也是极好的飞行了。而它还要飞到哪里去呢。’”这是大和小的分别。

所以,那些才智能胜任一官的职守,行为能够庇护一乡百姓的,德行能投合一个君王的心意的,能力能够取得全国信任的,他们看待自己,也象上面说的那只小鸟一样。而宋荣子对这种人加以嘲笑。宋荣子这个人,世上所有的人都称赞他,他并不因此就特别奋勉,世上所有的人都诽谤他,他也并不因此就感到沮丧。他认定了对自己和对外物的分寸,分辨清楚荣辱的界限,就觉得不过如此罢了。他对待人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汲汲去追求。即使如此,他还是有未达到的境界。

列子乘风而行,飘然自得,驾轻就熟。十五天以后返回;他对于求福的事,没有汲汲去追求。这样虽然免了步行,还是有所凭借的。倘若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驾驭着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的境地,他还要凭借什么呢?所以说:修养最高的人能任顺自然、忘掉自己,修养达到神化不测境界的人无意于求功,有道德学问的圣人无意于求名。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说:“太阳月亮出来了,而小火把还不熄灭,它的亮度,要和日月相比不是太难了吗!及时雨降下了,还要灌溉田地,对于滋润禾苗,不是徒劳吗!你如果成了君王,天下一定大治,而我还徒居其位,我自己感到惭愧极了,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你。”许由说:“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经治理好了,而我再接替你,我岂不是为名而来吗?名,是依附于实的客体,我难道要做有名无实的客体吗?鹪鹩在深林中筑巢,只要一根树枝;鼹鼠饮河水,只要肚子喝饱。请你回去吧,天下对于我有什么用!厨子虽然不下厨,主祭的人却不应该超越权限而代行厨子的职事。”

肩吾问连叔说:“我听说过接舆讲的一段话,言辞夸大而不切实际,漫无边际而无法验证;我听了他的话又惊奇又害怕,就象天上的银河看不见边际。相去极远,不近人情。”连叔说:“他讲了些什么呢?”肩吾说:“他说,在遥远的地方有一座藐姑射山,上面居住着一位神仙,皮肤象冰雪那样洁白,体态姑娘那样柔美,不吃五谷,只是吸清风、喝露水,乘着云气,驾着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精神凝聚,使万物不生恶疾而年年五谷丰收。我认为这是狂言而不可信。”连叔说:“是这样,盲人无法让他欣赏有文采的东西,聋子无法让他欣赏钟鼓之乐声。岂只是形体上有瞎眼和耳聋的,在智慧上也有人是瞎子聋子。这些话,就象是针对你的。这位神人,他的品德,广施于宇宙万物可为一体,世人争功求名,纷乱不已,他哪里肯辛辛苦苦以治理天下为己任?这位神人,什么东西都伤害不了他:滔天洪水淹不着他,大旱时金石熔化、烧焦土山而热不了他。用神人身上的尘垢糟粕就能将儒家尊崇的尧、舜陶铸出来,他哪肯纷纷扰扰以治理天下作为自己的事业!有个宋国人采购了一批帽子到越国去卖,越人的风俗是剪断长发,身刺花纹,帽子对他们毫无用处。尧治理天下百姓,使海内政治清平,如果他到遥远的姑射山、汾水的北面,见到四位得道的人,他一定会神情怅然而忘掉自己所拥有的天下。”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送给我大葫芦的种子,我种下后结出的葫芦大得可以容纳五石。用它来盛水,它却因质地太脆无法提举。切开它当瓢,又大而平浅无法容纳东西。这不是嫌它不大,因为它无用,我把它砸了。”庄子说:“你真不善于使用大的物件。宋国有个人善于制作防止手冻裂的药,他家世世代代都以在漂洗丝絮为职业。有个客人听说了,请求用一百金来买他的药方。这个宋国人召集全家商量说:‘我家世世代代靠这种药从事漂洗丝絮,一年所得不过数金;现在一旦卖掉这个药方马上可得百金,请大家答应我卖掉它。’这个客人买到药方,就去游说吴王。那时正逢越国有难,吴王就命他为将,在冬天跟越国人展开水战,(吴人用了不龟手之药),大败越人,吴王就割地封侯来奖赏他。同样是一帖防止手冻裂的药方,有人靠它得到封赏,有人却只会用于漂洗丝絮,这是因为使用方法不同啊。现在你有可容五石东西的大葫芦,为什么不把它系在身上作为腰舟而浮游于江湖呢?却担忧它大而无处可容纳,可见你的心地过于浅陋狭隘了!”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家把它叫作臭椿;它那树干上有许多赘瘤,不合绳墨,它那枝岔弯弯曲曲,不合规矩。它长在路边,木匠都不看它一眼。现在你说的那段话,大而没有用,大家都不相信。”庄子说:“你难道没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屈身伏在那里,等待捕捉来来往往的小动物;它(捉小动物时)东跳西跃,不避高下;但是一踏中捕兽的机关陷阱,就死在网中。再看那旄牛,它大如天边的云;这可以说够大的了,但是却不能捕鼠。现在你有一棵大树,担忧它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把它种在虚无之乡,广阔无边的原野,随意地徘徊在它的旁边,逍遥自在地躺在它的下面;这样大树就不会遭到斧头的砍伐,也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它。它没有什么用处,又哪里会有什么困苦呢?”

(冯海荣)

【注 释】

(1)北冥:北海。冥:一作溟,海水深黑为溟。 (2)怒:振奋。这里指鼓动翅膀。 (3)垂天:犹言天边。垂同陲,边际。 (4)海运:海波翻腾。旧说海动时必有大风,这里意为鹏乘此风而徙于南海。 (5)《齐谐》:书名,内容多记怪异事物。 (6)志:同“誌”,记载。 (7)抟(tuán团):环绕。一作搏,拍、拊。扶摇:风名,即飙,一种从地面盘旋而上升的暴风。 (8)六月息:即“六月海动”时的大风。息:气息,指风。 (9)野马:指春天野外林泽中的雾气。春天阳气发动,远望林莽沼泽之中,水气蒸腾,有如奔马,故曰野马。 (10)相吹:向上升动。 (11)且夫:表示递进的连词。 (12)坳(aō凹)堂:堂上低洼之处。 (13)芥:小草。 (14)培风:乘风。培,通“凭”。 (15)夭阏(è恶):受阻拦。 (16)蜩(tiáo条):蝉。鸴(xué学)鸠:小鸟名。 (17)决:同赽”,迅疾貌。 (18)枪:突过,穿越。枋(fāng方):檀树。 (19)奚:何。以:用。为:疑问语气词。 (20)莽苍:郊外林野之色,此指近效。 (21)飡:同“餐”。反:同返。 (22)果然:饱的样子。 (23)宿舂(chōng冲)粮:隔夜捣米准备粮食。 (24)知:同智。 (25)年:寿命。小年、大年,即短寿、长寿。 (26)朝菌:朝生暮死的一种菌。《列子·汤问》:“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 (27)蟪蛄(huì会gū姑):即寒蝉。旧说它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28)冥灵:木名。一说指灵龟。下文“大椿”亦木名。 (29)彭祖:传说中的长寿的人,姓钱,名铿,曾为尧臣,封于彭城,历舜、夏、商三代,年七百余岁。 (30)匹:比。 (31)汤:商王成汤。棘:棘子,汤时大夫。是已:犹言“是也”,表示赞同语气。 (32)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这二十一字原缺。现按闻一多在《庄子内篇校释·古典新义》中之说,据唐僧神清《北山录》引增补。 (33)穷发:不毛之地。指上古传说中的北极荒远地带。 (34)羊角:风名,其风旋转而上似羊角。 (35)绝:穿越,穿透。 (36)斥:据清郭庆藩《庄子集释》,“斥”通“尺”。斥鴳(yàn燕):犹小雀。一说,斥指小池泽。斥鴳,小泽中的雀。 (37)仞:长度单位。古时八尺曰仞。一说,七尺曰仞。 (38)辩:同辨,区别。 (39)效:效能,引申作“胜任”解。 (40)比:适合。一说“比”即“庇”。 (41)合:投合。 (42)而:古代与“能”字音近义同,作能力、才能解。征:信。 (43)宋荣子:即宋钘,先秦思想家,思想近于墨家。犹然:笑貌。 (44)沮:沮丧,丧气。 (45)内:指自身的内在修养。外:指待人接物。 (46)境:境界。 (47)数数然:急切追求的样子。 (48)列子:名御寇,战国初期郑国人,相传其曾遇仙人,习法术,故能乘风而行。 (49)泠(líng灵)然:轻妙的样子。善,指御风技术高超。 (50)旬有(yoù又)五日:十五天。有,通“又”。 (51)致福:求福。 (52)若夫:至于。乘:顺应。天地:指天地间万象万物。正:指自然界的正常现象。 (53)六气:即阴、阳、风、雨、晦、明。辩:同“变”。 (54)无穷:指时空的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55)许由:字武仲,颍川人,上古传说中的高士。相传尧让天下给他,他不受,逃隐箕山,农耕而食。尧又召为九州长,他不欲闻,洗耳于颍水之滨。 (56)爝(jué决)火:小火把。此指光之小者。 (57)夫子:指许由。 (58)尸:古时享祭的神主,引申为无其实而空居名位的人。 (59)缺然:不足。 (60)致:送,给与。 (61)宾:与“主”相对,指附属之物。 (62)鹪鹩(jiāo焦liáo聊):善于筑巢的小鸟,喜居树林深处。 (63)偃鼠:即鼹鼠,常穿行耕地中,好饮河水。 (64)归休乎君:是“君归休乎”的倒装句。君:指尧。 (65)庖人:厨工。不治庖:不下厨。 (66)祝:执掌祭祀的官。因其对神主(尸)而祝,故称“尸祝”。樽:酒器。俎:盛肉之器。越樽俎而代之:比喻超越权限代替别人办事。今作“越俎代庖”。 (67)肩吾、连叔:二人当是庄子虚构的有道之人。 (68)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佯狂避世,与孔子同时。 (69)河汉:银河。 (70)藐姑射(yè夜)之山:传说中的仙山。 (71)淖约:同“绰约”,体态柔美的样子。处子:处女。 (72)凝:精神专注。 (73)疵疠(lì厉):恶疾。 (74)是:此,指接舆的话。 (75)瞽(gǔ古)者:盲人。 与:参与。文章:文采。 (76)知:同“智”。 (77)时:同“是”。女:同“汝”。 (78)旁礴(bō博):形容无所不包、无所不及。蕲(qí奇):同“祈”,求。乱:这里意为“治”。 (79)弊弊:惨淡经营,疲惫不堪。 (80)大浸:大水。稽:至。 (81)粃糠:亦作秕糠。谷不熟为粃谷皮为糠。比喻琐细无用之物,犹言糟粕、渣滓。陶铸:烧制瓦器和熔铸金属的模具。这里是培植、造就的意思。 (82)资:购买。章甫:礼冠。诸:之于。 (83)断发:剪断长发。文身:身刺花纹。 (84)四子:相传指王倪、啮缺、被衣、许由。《庄子》书中视之为得道者。 (85)汾水之阳:汾水之北。指今山西平阳县,相传尧曾都于此。 (86)窅(yǎo杳)然:怅然。丧:忘。 (87)惠了:即惠施,宋人,战国时的思想家。曾任魏国相,与庄子同时。 (88)瓠(hù户):葫芦。 (89)树:种植。实:容纳。五石:言葫芦之大可容五石。 (90)瓠落:廓落,大而平浅。无所容:无法容纳东西。 (91)呺(xiāo宵)然:虚大的样子。 (92)掊(pǒu):击破。 (93)龟(jūn君):同“皲”,皮肤因受冻而裂。不龟手之药:防止皮肤冻裂的药。 (94)洴澼(píngpì瓶僻):漂洗。絖(kuàng旷):细棉絮。 (95)金:古代金大一方寸、重一斤为一金。 (96)鬻yù育):卖,售。技:指制药的技能。 (97)虑:通“摅”,挖空。一说,作结缚解。大樽:即腰舟,形如酒器缚在身上,浮于江湖。 (98)蓬:蓬蒿,茎短而曲。有蓬之心:喻指惠子见解迂曲狭隘。 (99)樗(chū初):即臭椿,树干高大而木质粗劣。 (100)拥肿:同臃肿,指树干多赘瘤。中(zhōng仲):合。绳墨:木匠用以取直的工具。 (101)卷:同“蜷”。规:木匠用以求圆的工具。矩:木匠用以求方的工具。 (102)涂:同“途”。 (103)狸:同“貍”,野猫。狌(hēng生):俗名黄鼠狼。 (104)敖:同“遨”。敖者,即游者,指来来往往的鸡鼠之类动物。 (105)跳梁:同“跳踉”,跳跃。 (106)辟:同“避”。 (107)机:弩机。辟:陷阱。 (108)罔:同“网”。罟(gǔ古):网的通称。 (109)斄(lí离)牛:即旄牛。 (110)无何有之乡:庄子所幻想的超越时空、一无所有、绝对自由的境界。 (111)无为:无所事,无所用心。 (112)夭:夭折。斤:大斧。

庖丁解牛

〔战国〕庄 周

【题 解】这个寓言故事选自《庄子·内篇·养生主》。它说明世上事物纷繁复杂,只要反复实践,掌握了它的客观规律,就能得心应手,运用自如,迎刃而解。

文章叙议相间,层次分明。写宰牛时动作之优美,技术之高超;成功后的志得意满等,绘声绘色,如闻如见,引人入胜。语言生动形象,“目无全牛”、“游刃有余”、“踌躇满志”成语,即出自本篇。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1),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2),砉然响然(3),奏刀騞然(4),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5),乃中经首之会(6)。

文惠君曰:“譆(7),善哉!技盖至此乎(8)?”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9)。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10)。依乎天理(11),批大郤(12),道大窾(13),因其固然(14)。技经肯綮之未尝(15),而况大軱乎(16)!良庖岁更刀,割也(17);族庖月更刀(18),折也(19)。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20)。彼节者有间(21),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22),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23),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24),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25),如土委地(26)。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27)。”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28)。”

选自王先谦《庄子集解》本

有一个名叫丁的厨师替梁惠王宰牛,手所接触的地方,肩所靠着的地方,脚所踩着的地方,膝所顶着的地方,都发出皮骨相离声,刀子刺进去时响声更大,这些声音没有不合乎音律的。它竟然同《桑林》、《经首》两首乐曲伴奏的舞蹈节奏合拍。

梁惠王说:“嘻!好啊!你的技术怎么会高明到这种程度呢?”

庖丁放下刀子回答说:“臣下所探究的是事物的规律,这已经超过了对于宰牛技术的追求。当初我刚开始宰牛的时候,(对于牛体的结构还不了解),看见的只是整头的牛。三年之后,(见到的是牛的内部肌理筋骨),再也看不见整头的牛了。现在宰牛的时候,臣下只是用精神去接触牛的身体就可以了,而不必用眼睛去看,就象感觉器官停止活动了而全凭精神意愿在活动。顺着牛体的肌理结构,劈开筋骨间大的空隙,沿着骨节间的空穴使刀,都是依顺着牛体本来的结构。宰牛的刀从来没有碰过经络相连的地方、紧附在骨头上的肌肉和肌肉聚结的地方,更何况股部的大骨呢?技术高明的厨工每年换一把刀,是因为他们用刀子去割肉。技术一般的厨工每月换一把刀,是因为他们用刀子去砍骨头。现在臣下的这把刀已用了十九年了,宰牛数千头,而刀口却象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牛身上的骨节是有空隙的,可是刀刃却并不厚,用这样薄的刀刃刺入有空隙的骨节,那么在运转刀刃时一定宽绰而 有余地了,因此用了十九年而刀刃仍象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一样。虽然如此,可是每 当碰上筋骨交错的地方,我一见那里难以下刀,就十分警惧而小心翼翼,目光集中,动作放慢。刀子轻轻地动一下,哗啦一声骨肉就已经分离,象一堆泥土散落在地上了。我提起刀站着,为这一成功而得意地四下环顾,一副悠然自得、心满意足的样子。拭好了刀把它收藏起来。”

梁惠王说:“好啊!我听了庖丁的话,学到了养生之道啊。”

(冯海荣)

【注 释】

(1) 庖(páo袍)丁:名丁的厨工。先秦古书往往以职业放在人名前。文惠君:即梁惠王,也称魏惠王。解牛:宰牛,这里指把整个牛体开剥分剖。 (2) 踦(yǐ以):指用一条腿的膝盖顶住。 (3)砉(hùa画)然:象声词,形容皮骨相离声。响然:《经典释文》云,或无“然”字。今一本无“然”字,是。 (4)騞(huō豁)然:象声词,形容比砉然更大的进刀解牛声。 (5)桑林:传说中商汤王的乐曲名。 (6)经首:传说中尧乐曲《咸池》中的一章。会:音节。以上两句互文,即“乃合于桑林、经首之舞之会”之意。 (7)譆:赞叹声。 (8)盖:同“盍”;亦即“何”。 (9)进:超过。 (10)官知:这里指视觉。神欲:指精神活动。 (11)天理:指牛体的自然的肌理结构。 (12)批:击,劈开。卻:同隙。 (13)道:同“导”,顺着。窾(kǔan款):骨节空穴处。 (14)因:依。固然:指牛体本来的结构。 (15)技经:犹言经络。技,据清俞樾考证,当是“枝”字之误,指支脉。经,经脉。肯:紧附在骨上的肉。綮(qìng庆):筋肉聚结处。技经肯綮之未尝,即“未尝技经肯綮”的宾语前置。 (16)軱(gū孤):股部的大骨。 (17)割:这里指生割硬砍。 (18)族:众,指一般的。 (19)折:用刀折骨。 (20)发:出。硎(xǐng刑):磨刀石。 (21)节:骨节。间:间隙。 (22)恢恢乎:宽绰的样子。 (23)族:指筋骨交错聚结处。 (24)怵(chù处)然:警惧的样子。 (25)謋(zhè哲):同“磔”。謋然:形容牛体骨肉分离。 (26)委地:散落在地上 (27)善:拭。 (28)养生:指养生之道。

秋水(节选)

〔战国〕庄周

【题 解】《秋水》见《庄子·外篇》,可能是庄子的学生所记录。文章论述天人关系、事物的相反相成,最后归结到任自然而无为。论辩精辟,是庄子思想的代表作之一。

《秋水》全文包括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一大段,其下还有六个短篇,思想内容与上文类似,但故事不相干。现只节选主要的大段。

秋水时至(1),百川灌河(2),泾流之大(3),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4)。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5),望洋向若而叹曰(6):“野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7),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8),吾非至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9)。”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10),拘于虚也(11);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12);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13),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14),尔将可与语大理矣(15)。天下之水,莫大于海,百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16),不知何时已而不虚(17)。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18),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19),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20)。方存乎见少(21),又奚以自多(22)!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23)?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看样子稊米之在太仓乎(24)?号物之数谓之万(25),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26),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27),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28),终始无故(29)。是故大知观于远近(30),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31)。证曏今故(32),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33),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34)。明乎坦涂(35),故生而不说(36),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37),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38),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39)’,是信情乎(40)?”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41),故异便(42),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43)。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44);不可围也,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45)。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46)。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47)。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48)。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49)。’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50),恶至而倪大小?”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51),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52)。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53)。以趣观之(54),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55)。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56);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57)。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58)。梁丽可以冲城(59),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60)。故曰,盖师是而无非(61),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大小之家(62)?”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63),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64)。无拘而志(65),与道大蹇(66)。何多何少,是谓谢施(67)。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68),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69),其无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70)。兼怀万物,其孰承翼(71),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72)。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73)。年不可举(74),时不可止,消息虚盈(75),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76),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77)。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署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78),言察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蹢躅而屈伸(79),反要而语极(80)。”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81),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勿失,是谓反其真。”

选自郭庆藩《庄子集释》本

秋水随着时令到来,千百条川流都奔注入黄河,大水一直浩瀚地流去,遥望两岸洲渚崖石之间,辨不清牛马之形。于是乎,河伯(黄河之神)便欣然自喜,以为天下所有的美景全都在自己这里了。他顺着水流向东走,到了北海。他向东遥望,看不见水的尽处。于是,河伯才改变了他的神态,茫然地抬头对北海若(北海之神)感慨地说:“俗语说:‘自以为知道很多道理,没人能赶上自已了。’这正是说我呀。而且,我还曾经听说过有人贬低仲尼的学识,轻视伯夷的节义,开始我不相信。现在我看到你的浩瀚无穷,如果我不到你的门下,那是多么危险,我将会永远被讥笑于大方之家了。”

北海若说:“井底的蛙,不能跟它谈海之大,因为它被狭小的生活环境所局限;夏天的虫,不能跟它谈冬天的冰,因为它受到气候时令的限制;知识浅陋的曲士,不能跟他谈大道理,因为他被拘束于狭隘的教育。现在你走出了水崖河岸,看到了浩大的海,才知道你的鄙陋,你才可以同我谈论大道理了。天下所有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了,千百条川流都归注到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止而不溢出;从尾闾流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流尽而又不空;无论春天或秋天,大海总没有变化;无论干旱水涝,大海永远没有感觉。这就是大海胜过江河水流之处,海水不能以容量来计算,但我从来没有以此自夸,我自以为形体同于天地,气魄受于阴阳,我在天地之间,好象太山上的一块小石,一株小树,正自感到渺小,又怎么会因此自大呢。请你想想四海在天地之内,不就象一小块石头浸在大湖里吗?整个中国在四海之内,不是象太仓中的一粒细米吗?世上的物类数以万计,人只是万物之一。九州之大,住了许多人,生长了许多谷物粮食,通行着许多舟船车马,人也只是其中之一。人与万物比较起来,不是象马身上的一根毛吗?古代三王五帝所要继承和争取的,讲仁义的儒者所担忧的,讲任劳的墨家所努力的,都是这些东西。可是伯夷却为了节义之名而辞让不受,仲尼为了显示多知博闻而讲个不停,这是他们在自我夸耀,不是象你刚才自夸其水之大一样吗?”

河伯说:“那么,我把天地看得很大,把毫末看得很小,行吗?”

北海若说:“不行。万物的量无穷无尽,时间无有止境,性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切事物的终与始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因此,大智大慧的人从远近各个角度观察万物,所以他看到小的不以为小,看到大的不以为大,因为他知道物量无有穷尽。他理解事物,必求证于今古,以今事证古事,古事虽远,也看得很明白;以古事证今事,今事虽近在手头,也有不可理解的地方。因此他知道时间不会终止。他又看透了盈虚消长的规律,所以有所得不以为喜,有所失也不以为忧,因为他知道性分不会永远不变。他又明白人生的大道,所以生活着并不感到喜悦,死亡也不以为是祸灾,因为他知道万物终始的变化也是不固定的。计算一个人所知道的估不如他所不知道的那么多;一个人生存的时间,不如他未生的时间那么长。人们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求得掌握无限大的知识,就只会感到迷惑而不能满足。由此看来,你又怎么能知道毫末可以定为最微小的标准,又怎么能知道天地可以作为最大的极限?”

河伯说:“世人的议论都说,‘最微细的东西是无形的,最大的东西是无限的’。这是真实情况吗?”

北海若说:“站在小的角度去看大的东西,是看不到极限的;站在大的角度去看细微的东西,是看不清楚的。所谓精,是最为微小的;所谓垺,是最为庞大的,所以能够看出不同的区分,这是形态上具有的区别。所谓精和粗,都只能凭借有形态的东西来判断。无形态的东西,就不能用数字来区分;没有范围的东西,不是数字所能算清。凡是可以用语言论述的东西,都是粗大之物;只能意识到的东西,便是细微之物。语言所不能论述,意识所不能观察到的,就不能用精粗去衡量了。因此,得道的大人先生的行为,不会出于害人,但也不重视给人以仁义恩惠;他们的行动不为求利,也不以做门隶奴仆为贱;他们不争夺财货,但也并不赞赏辞让;做事不借助他人,不赞美自食其力者,也不轻视贪污的人。他们的行为既与一般世俗人不同,却并不主张高傲怪僻;表现和众人一样,也不贱视谄佞的人。世俗的官爵利禄,对他们起不了鼓励作用;刑罚侮辱,也不足以成为羞耻。他们知道是非不是一定的区别,大小也不是一定的标准。听说:‘有道的人不求名声,品德极高的人不自显其德,伟大的人都是忘我无私的。’这些人都是最能守性分的人。”

河伯说:“那么,在万物的内或外,有什么标准去区别贵贱和大小呢?”

北海若说:“从道的观点看,万物并无贵贱之分。从事物本体看,都是自以为贵而贱视对方。从世俗观点看,贵贱在于舆论而不在于物的本身。从事物的相对差别看,就会按照自己所认为大的标准去要求大,那么万物都可以说是大的;按照自己所认为小的标准去要求小,那么万物都可以说是小的。如果知道天地有时也象细米那么小,知道毫末有时也象丘山那么大,那么差别的概念就没有了。从功利的观点看,如果按自己所有的标准去看,那么万物都有功利;用自己所没有的标准去看,那么万物都没有功利了。知道了东和西是两个相反的方向,而两者彼此又不能没有,那么功利的性分就可以确定了。再从一个人的思想倾向看,如果依照自己认为对的就肯定它,那么万物没有不对的;如果按照自己认为不对的就否定它,那么万物没有不可被否定的。知道尧和桀都自认为是而互相否定,那么倾向和标准便表现出来了。从前,尧和舜由禅让而取得了王位,燕王哙禅让给国相子之而身亡国乱;商汤伐桀、周武王灭纣,都以斗争取得了王位,而楚国的白公胜却因斗争而自取灭亡。由此看来,斗争和禅让的仪式,尧和桀的行为,贵或贱都是由于时势的不同,不能认为那是经常不变的规律。粗大的栋梁可以用来攻撞城墙,而不能用来堵塞蚁穴鼠洞,这是说不同的器材有不同的用法。骐骥、骅骝,一天能跑千里,捕捉老鼠却比不上野猫和黄鼠狼,那是说不同的才技有不同的用处。猫头鹰能在黑夜中捕捉跳蚤,能看清楚最小的东西,可是在白天,它睁大了眼睛还看不见山丘,这是说才性不同而能力也不同。所以说,如果肯定自己的‘是’而否定‘非’,自以为能‘治’而否定‘乱’,这就是不明白天地万物变化的规律和道理啊。这正象只尊崇天而看不到地,尊崇阴而看不到阳那样,这显然是行不通的。但是,某些人还要坚持辩论而不愿放弃,这不是愚蠢便是有意制造混乱。三王五帝有不同的禅让方式,夏、商、周三代有不同的继承法,不适应时势,违反风俗人情的,就称之为篡弑的叛徒。配合时势,顺应世俗人情的,就被称为仗义的革命家。安静些吧,河伯,你哪里会知道贵和贱的界限,大和小的标准呢!”

河伯说:“那么,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我对于一切事物的拒绝或接受,求取或放弃,究竟应该怎么决定?”

北海若说:“从道的标准看,什么贵什么贱,都是各自向对立的方向发展。不要拘泥你的思想,否则会与大道相抵触的。哪里多哪里少,那是事物的代谢转化。不要固执你的行为,而与大道有参差。要庄重地象国君那样,对谁都公正无私;坦然自得地象社祭时的土地神,对谁都不偏私福祐;浩荡广大地象天地四方那样无边无际,没有界限。要能同时包容万物,谁也不受到特殊的偏爱,这就叫做‘无方’。天下万物都是一样的,无所谓长短。大道无终无始;万物都有死有生,所以它的存在是不足凭恃的。事物的变化时虚时满,形态也是不固定的。年岁不能提取,时光无法停止,消亡、生长、满盈、亏虚,始终循环。知道这种现象,就可以谈论大道的方向、原则,和万物变化的规律。天下万物的生长,象奔驰一样,没有一个动作不在变易,无时无刻不在转移。你何必躭心于做什么,不做什么呢?它本身就在不断变化。”

河伯说:“既然如此,又何必重视‘道’呢?”

北海若说:“懂得道的人,一定能通情达理,通情达理的人,一定很懂得权宜应变,能应变的人,就不会因物而伤害自己。有最高道德的人,火不能烧灼他,水不能淹溺他,严寒酷署都不能伤他,凶禽猛兽不能残害他。这并不是说要他故意去触犯水火、寒署、禽兽,而是说他很能察觉安危、祸福的契机,能小心地选择进退去就,因此外物不能伤害他。所以说:天性是内在的,人为是外在的,道就体现在天性里。知道天性和人为的运行规律,以了解天性为基础,以道德为根据,或退或进,或屈或伸,这就是归结到要点,而我的话也尽于此了。”

河伯说:“那么,什么是天性?什么是人为?”

北海若说:“牛和马都有四条腿,这就是天性。给马络上笼头,给牛鼻上穿上绳索,就是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性,不要因人事而忽视天命,不要因有限之得而殉无穷之名。小心地紧守这三个原则,这才叫做反朴归真。”

(施蛰存 黄素芬)

【注 释】

(1)时:按时令。 (2)灌:奔注。河:黄河。 (3)泾:直流的水波,此指水流。 (4)不辩:分不清。(5)旋:转,改变。 (6)望洋:茫然抬头的样子。 (7)伯夷:商孤竹君之子,与弟叔齐争让王位,被认为节义高尚之士。 (8)子:原指海神若,此指海水。 (9)长:永远。大方之家:有学问的人。 (10)鼃:同蛙。 (11)虚:同“墟”,居住的地方。 (12)笃(dú毒):固。引申为束缚、限制。 (13)曲士:孤陋寡闻的人。 (14)丑:鄙陋,缺乏知识。 (15)大理:大道。 (16)尾闾(lǔ吕):海的底部,排泄海水的地方。 (17)虚:流空。 (18)过:超过。 (19)自多:自夸。 (20)大:同“太”。 (21)方:正。存:察,看到。见(xiàn现):显得。 (22)奚:何,怎么。 (23)礨(lěi磊):石块。礨空:石块上的小空洞。大泽:大湖泊。 (24)稊米:泛指细小的米粒。 (25)号:称。 (26)连:继续。 (27)“仁人”二句:仁人:指专门讲仁义的儒家者流。任士:指身体力行的墨家者流。墨家以任劳以成人之所急为己任,故称。 (28)分(fèn愤):分性、秉赋。无常:不固定。 (29)故:同“固”。 (30)大知(zhì智):大智大慧的人。 (31)知量:知道物量。 (32)曏:明。故:古。 (33)“故遥”二句:闷:昧,暗。不闷:不昏暗,即“明白”。掇(dūo多):伸手可拾,表示近。跂:通“企”,求。不跂:不可企求。 (34)分(fèn愤):界限,盈虚得失的界限。 (35)坦涂:大道。涂,同“途”。 (36)说:通“悦”。 (37)至大之域:无穷大的境界。 (38)倪(ní泥):头绪,引申为标准、界限。 (39)不可围:不可限制,没有范围。 (40)信:真实。 (41)垺(fú俘):同“郛”郭,城墙。殷:盛大。 (42)便:通“辨”。异便:不同的区别。 (43)期:凭借。 (44)数:数字。 (45)不期:不可能。 (46)“是故”三句:大人:得道的大人先生。多:赞美、歌颂。 (47)辟异:傲慢怪辟。 (48)倪:标准。 (49)“道人”三句:道人:得道的人。不闻:不求名声。至德:品德极高的人。不得:不自显其德。大人:伟大的人。无己:忘我。 (50)恶(wū乌)至:什么标准。 (51)差:差别。 (52)差数:差别的概念。等:相同。 (53)功分(fèn愤):功利的性分。 (54)趣:通“趋”,思想倾向。 (55)操:主观标准。睹:可见。 (56)之:燕国相名子之。哙:燕王名哙。燕王哙于周慎靓王五年(前316年),用苏代之说,让王位给国相子之,燕人不服,大乱。齐乘机伐燕,杀哙与子之,燕国也几乎灭亡。 (57)白公:白公胜,楚平王孙,他父亲太子建,因受陷害而流亡国外,生白公胜。后来白公胜回国,为了争夺政权发动武装政变,事败身亡。 (58)常:不变的规律。 (59)丽:通“欐”,屋栋。 (60)性:才性。 (61)师:推崇。 (62)“女恶”两句:女:汝。家、门:范围、界限。 (63)趣:求取。 (64)衍(yǎn演):通“延”,发展。反衍:反方向发展。 (65)无:勿。而:你。 (66)道:大道。蹇(jiǎn剪):阻塞,引申为抵触。 (67)谢:代谢,衰落。施:移,转。 (68)严:通“俨”。有:语助词。 (69)繇(yóu由)繇乎:坦然自得的样子。社:土地神。 (70)畛(zhěn枕)域:疆界。 (71)翼:庇爱,偏护。 (72)成:万物之成形。 (73)位:守住、固定。不位:不固定。 (74)举:提取。 (75)消:消亡。息:生长。 (76)大义:大道。方:方向、原则。 (77)权:权衡轻重而应变。 (78)薄:迫近,引申为触犯。 (79)蹢躅(zhízhú直逐):或作“踯躅”:进退的样子。 (80)反:通“返”。极:尽。 (81)落:络,笼住。

劝学(节选)

〔战国〕 荀况

【作者小传】荀况(约前310前238),战国后期赵国人。时人尊称为荀卿,汉时称为孙卿。年五十,始游学于齐国,曾在齐国首都临淄(今山东淄博市)的稷下学宫任祭酒。因遭谗而适楚国,任兰陵(今山东苍山县)令。以后失官家居,著书立说,死后葬于兰陵。著名的学者韩非、李斯是他的学生。

荀子是一位儒学大师,在吸收法家学说的同时发展了儒家思想。他尊王道,也称霸力;崇礼义,又讲法治;在“法先王”的同时,又主张“法后王”。孟子创“性善”论,强调养性;荀子主“性恶”论,强调后天的学习。这些都说明他与嫡传的儒学有所不同。他还提出了人定胜天,反对宿命论,万物都循着自然规律运行变化等朴素唯物观点。

《荀子》一书今存三十二篇,除少数篇章外,大部分是他自己所写。他的文章擅长说理,组织严密,分析透辟。善于取譬,常用排比句增强议论的气势,语言富赡警炼,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题 解】《劝学》篇是荀况的代表作之一。原文很长,这里节选了其中的三段。第一段着重论述学习的重要意义,它能使人“知明而行无过”,即提高思想认识和加强品德修养。第二段写学习能使人增长才干,有了知识才能“善假于物”,比一般不学无术的人来得高明。第三段写正确的学习态度和方法应当是循序渐进,不断积累,持之以恒,才能取得成效。全文围绕“学不可以已”的论题展开论述,层次井然。博喻和排比句式的大量运用,正反比照说理,逻辑严密,语言精警,在在体现了荀子说理雄辩的特色。

君子曰(1):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2),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 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已,则知明而行无过矣(3)。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4),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5),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6),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7),善假于物也。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8),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9),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螾无爪牙之利(10),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11),非蛇蟺之穴无可寄托者(12),用心躁也。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二十二子·荀子》

君子说:学习决不可以停止。染料靛青是从蓝草中提炼取得的,但比蓝草更青;冰是水所结成,可是比水更寒冷。木材本是笔直而符合墨线要求的,但用火熏烤把木材制作成车轮,它的曲度就符合了圆规的要求;即使把它晒干也不再重新挺直,这是火的熏烤使它变成这样的。所以木材经墨线量过,就能取直;金属放在磨刀石上磨过,就能锋利;君子广泛地学习,每天对自己进行检查反省,就明白事理,行为也不会有过错了。

我曾经整天地冥思苦想,却不如学习片刻有收获;我曾经踮起脚跟眺望远方,却不如登上高处能看得更远。登上高处招手,胳臂并未加长,可是远处的人也能看见。顺着风向呼唤,声音并未加强,可是听的人却很清楚。驾车骑马的人,并非腿脚特别强健,却能到达千里之外。乘坐船艇的人,并非都会游泳,却能横渡江河。君子的先天资质与一般人差异不大,可是聪明能干,这是因为善于凭借和利用客观事物啊。

积土成为高山,风雨就从山里兴起;积水成为深渊,蛟龙就在渊中生长;积累善行养成美德,人就能情操高尚,智慧日增,也就具备了圣人的思想品质。所以不一步一步踏实地走,无法到达千里之外;不汇集细小的水流,不能成为江海。骏马跳一下,未必能超过十步远;劣马拉车走上十天,也能走得很遥远,它的成功是因为不停地前进。雕刻一下就丢下,即使是朽木也刻不断;不停地雕刻下去,即便是金属石块也能刻成艺术品。蚯蚓并无锋利的爪牙和强壮的筋骨,却能上吃地面的尘土,下饮地底的泉水,这是它用心专一的结果。螃蟹有六条腿和两只大螯,但如果不依靠蛇和黄鳝的洞穴竟然无处可以寄居存身,这是因为它用心浮躁不专的缘故。(曹光甫)

【注 释】

(1)君子:有学问有修养的人。 (2)輮(róu柔):木材加工的一种方法,即用火熏烤,使木材弯曲变形。 (3)知:同“智”。 (4)跂(qì气):踮起脚跟。 (5)假:凭借,借助。 (6)楫(jí集):船桨。 (7)生:同“性”。天资,资质。 (8)跬(kuǐ傀)步:古人以跨出一脚为跬,再跨出一脚为步。 (9)驾:马拉着车一天所走的路程为一驾。 (10)螾:同“蚓”。蚯蚓。 (11)跪:腿脚。螯(áo熬):节足动物 的第一对足,其末端状如钳,用以取食兼防御。蟹有八条腿,“六跪”,疑有误。 (12)蟺(shàn善):同“鳝”。黄鳝。

谏逐客书

〔战国〕 李斯

【作者小传】李斯(?前208),楚上蔡(今属河南)人。入秦,为秦相吕不韦舍人。说秦王(即后来的秦始皇)并六国,拜为客卿。佐秦王并六国,为丞相。定郡县制,建议焚毁诗书,变籀文为小篆。始皇死,与赵高定谋,矫诏杀始皇长子扶苏,立少子胡亥为帝。后赵高诬斯谋反,腰斩咸阳市。

【题 解】本篇见于《史记·李斯列传》。战国末年,韩国怕秦国出兵来攻,派水工郑国到秦国去,建议秦国在泾阳县西北开凿渠道,引泾水东流入洛水,称郑国渠,想用它来阻碍秦国向韩国进军。事情发觉后,秦宗室大臣提出逐客的主张,李斯也在被逐之中,他因此写了这封《谏逐客书》。

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称:“李斯之止逐客”,“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当时赶走客卿的主张,已得到秦王同意。李斯反对赶走客卿,触犯秦王,所以称“批逆鳞”,却能“功成计合”,这跟“顺情入机,动言中务”有关。他开头提出“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把“逐客”说成是“吏议”,使秦皇容易听下去,这就是“顺情”。接下来历举穆公、孝公、惠王、昭王四君任用客卿所收到的功效,这就“入机”,又以“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会怎样,作正反比较,逐客的错误就明显了。

转到秦王,另起波澜。从秦王爱好的色乐珠玉都不产于秦,然后反复推论,归结到重色乐珠玉而轻人民,“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这就是“动言中务”,正点到秦王要称霸的雄心。接下来又从“地广者粟多”等联系到泰山、河海的比喻,再转到“弃黔首以资敌国”的错误,归结到“今逐客以资敌国”的危殆。这样波澜起伏,正是“飞文敏以济辞”(刘勰语),终于打动了秦王。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1)。昔穆公求士(2),西取由余于戎(3),东得百里奚于宛(4),迎蹇叔于宋(5),求丕豹、公孙支于晋(6)。此五人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7)。孝公用商鞅之法(8),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9),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10),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11);北收上郡(12);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13);东据成皋之险(14),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15),废穰侯,逐华阳(16),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17),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18),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19)。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20),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魏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駃騠不实外厩(21),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22)、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23),而随俗雅化(24)、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甕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25),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26),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甕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27)。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28)。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史记》

臣听说官吏在议论赶走客卿,私下认为错了。从前穆公求取士子,西面在西戎那里得到由余,东面在宛地得到百里奚,从宋国迎接蹇叔,从晋国求得丕豹、公孙支。这五个人不生在秦国,穆公任用他们,并吞了二十个部落,得以在西戎称霸。孝公用商鞅变法,移风易俗,百姓富裕兴盛,国家因此富强。百姓乐于听命,诸侯国亲近服从。俘虏了楚魏的军队,开拓千里疆土,直到现在国家治理强盛。惠王用张仪的计划,攻取了三川的地方,向西并吞巴蜀;向北取得上郡;向南占有汉中,包举众多夷族,控制楚国国都鄢郢;向东占据成皋的险要地区,割据富腴的田地。于是解散了六国的合纵,使他们向西服属秦国,功效一直延续到今天。昭王得到范雎,废去了穰侯,赶走了华阳君,加强了王朝,杜塞了私家的弄权,侵占了诸侯国,使秦国建成了帝王大业。这四位君主,都依靠客卿的功劳。从此看来,客卿有什么对不起秦国啊?假使四位君主辞退客卿不接纳,疏远士子不任用,这是使得国家没有富裕的实际,秦国没有强大的声望。

现在大王得到昆冈的宝玉,有宝贵的随珠和璧,挂着明月珠,佩着太阿剑,驾着纤离马,竖立着翠凤旗,架起了鼍皮鼓。这几样宝物,秦国一样都不生产,王上却喜欢它们,为什么?一定要秦国生产的然后可用,那末夜光璧不能装饰朝廷,犀牛角、象牙制的器物不能成为玩好,郑魏的美女不能充实后宫,駃騠好马不能充实宫外的马棚,江南的金锡不能用,西蜀的丹青不作为采色。用来装饰后宫、充实后列、娱乐心意满足耳目的,一定要秦国生产的然后可用,那末嵌着宛珠的簪子、配上珠玑的耳饰、东阿丝织的衣服、锦绣的修饰品都不能进用,而化俗为雅、艳丽美好的赵女也不立在旁边。敲着瓦甕瓦器、弹着筝、拍着大腿唱呜呜以满足视听的,是真正秦国的音乐。郑卫桑间的民间音乐、韶虞武象的朝廷乐舞,都是别国的音乐。现在抛弃击甕接近郑卫的音乐,不用弹筝而用韶虞的雅乐,这是为什么?要使情意酣畅于眼前以适合观赏罢了。

现在录用人才却不这样,不问可不可用,不论是非,不是秦国人就去掉,是客卿就赶走,那末所看重的在于女色音乐珠宝玉器,所看轻的在于人民,这不是跨越海内、制服诸侯的方法。臣听说土地广大的粮多,国家大的人多,军队强盛的战士勇敢。因此泰山不推掉泥土,所以能够成就它的大;黄河和大海不摈弃细流,所以能够成就它的深广;王者不拒绝众民,所以能够宣扬他的德教。因此,土地不论四方,百姓不分国别,四季充实美好,鬼神来降福,这是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的原因。现在却抛弃人民来帮助敌国,辞退宾客去为诸侯建功立业,使得天下的士子后退而不敢向西,停步不进秦国,这就是所谓帮助寇盗兵器并且给与粮食啊。

东西不产在秦国而可以宝爱的多,士子不生在秦国而愿意效忠的多。现在赶走客卿来帮助敌国,减少百姓来加多敌国的力量,对内使自己虚弱,对外在诸侯国建立怨仇,要想国家没有危险,是不能得到的。

(周振甫)

【注 释】

(1)过:错。 (2)穆公:春秋秦君,姓嬴,名任好,都雍(今陕西凤翔县)。在位三十九年。 (3)由余:春秋晋人。入戎,戎王命出使秦国,为秦穆公所用。献策攻戎,开境千里,使穆公称霸。 (4)百里奚:春秋楚人,字井伯,为虞大夫。虞亡,走宛,为楚人所执。秦穆公闻其名,以五羖(公羊)皮赎他,用为相。 (5)蹇叔:春秋时人,居宋,穆公迎为大夫。穆公出兵袭郑,蹇叔谏阻,不听。秦军为晋军在殽地击败。 (6)丕豹:春秋晋人,父丕郑为晋惠公所杀,因奔秦,穆公用为大夫。公孙支:秦人,游晋,后归秦,穆公用为大夫。荐孟明于穆公,为人所称。 (7)并国二十:指用由余而攻占的西戎二十部落。 (8)孝公:战国秦君,名渠梁。在位二十四年。商鞅:即公孙鞅,战国卫人,仕魏为中庶子。入秦,说孝公变法,为左庶长。定变法令,废井田,开阡陌,倡农战,使国富兵强。封于商,称商君。孝公死,为惠王所杀。(9)获楚魏之师:商鞅率兵攻魏,虏公子卬,大破魏军。魏献河西地于秦。商鞅获楚师事不详。 (10)惠王:秦孝公子,名驷。用张仪为相,使司马错灭蜀,又夺取楚汉中地六百里,始称王,在位二十七年。 张仪:战国魏人,与苏秦同师鬼谷子,同为纵横家。苏秦主合纵,合六国拒秦。张仪相秦惠王,主连横,散六国合纵,使六国西向事秦。惠王卒,仪到魏为相卒。 (11)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张仪与司马错争论,张仪主张取三川,司马错主张取蜀,惠王用司马错取蜀。当时张仪为相,故归功张仪。惠王死,武王立。命甘茂取宜阳,通三川,也归功张仪。三川,东周以伊水、洛水、黄河为三川。巴蜀,指今四川省。 (12)北收上郡:惠王十年,魏献上郡(今陕西省北部)十五县。 (13)南取汉中:惠王十三年,攻楚汉中,取地六百里。汉中,今陕西南部。九夷:楚地的各种夷族。鄢郢:在今湖北宜城县。 (14)成皋:在今河南汜水县。 (15)昭王:战国秦武王弟,名稷。并西周,用范雎为相。范雎:参前《范雎说秦王》篇。 (16)穰侯: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异父同母弟。昭王即位,年少,宣太后用冉执政,封为穰侯。 华阳:芈戎,宣太后弟,封华阳君。华阳,在今陕西商县。 (17)内:同纳。 (18)昆山:即昆冈,出宝玉,在于阗(今属新疆)。随和之宝:相传春秋时随侯救了受伤的大蛇,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称随珠。春秋时楚人卞和得璞,剖璞得宝玉,琢为璧,称和璧。明月之珠:即夜光珠。 (19)太阿:春秋时楚王命欧冶子、干将铸龙渊、太阿、工布三宝剑。纤离:良马名。翠凤:用翡翠羽毛作成凤形装饰的旗子。灵鼍(tuó驼)之鼓:用扬子鳄皮制成的鼓。 (20)说:同“悦”。 (21)駃騠(juétí决提):北狄良马。 (22)下陈:犹后列。 (23)宛珠之簪:用宛(今河南南阳县)地的珠来装饰的簪。簪,定发髻的长针。傅玑之珥:装有玑的耳饰。玑,不圆的珠。阿缟:东阿(在今山东)出产的丝织品。 (24)随俗雅化:随着世俗使俗变为雅。 (25)搏髀(bì闭):拍大腿以节歌。 (26)郑卫桑间:《礼·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桑间,卫国濮水上的地名。以上指当时民间的音乐。韶虞武象:韶是虞舜时的音乐。武是周武王时的乐舞,故称武象。以上指当时的雅乐。 (27)五帝:《史记·五帝本纪》以黄帝、顓顼、帝喾、尧、舜为五帝。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 (28)黔首:以黑巾裹头,指平民。业:立功业。赍(jī几):给。

会稽刻石

〔秦〕李斯

【 题 解】秦始皇于三十七年(前210)十月出游,由左丞相李斯、少子胡亥随从,南至云梦(今湖北省境),沿江而下,登会稽山,祭大禹庙,以望南海。李斯奉命为文颂秦德、罪六国、明法规、正风俗,亲自以小篆书写,刻石立碑。就在回归途中,这位“千古一帝”病死在沙丘(今河北广宗西北)。本篇在文体上属于铭文,四字一句,三句一韵。庄重凝炼,是铭文文体的代表作。

皇帝休烈(1),平一宇内,德惠攸长(2)。卅有七年(3),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4),黔首斋庄(5)。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道高明(6)。秦圣临国,始定刑名(7),显陈旧章。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六王专倍(8),贪戾慠猛(9),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10)。阴通间使,以事合从(11),行为辟方(12)。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13),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14),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15),靡有隐情。饰省宣义(16),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夫为寄猳(17),杀之无罪,男秉义程(18)。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19)。皆遵度轨,和安敦勉(20),莫不顺令。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21)。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秦始皇本纪》

皇帝创业美且盛,境内平定大一统,德泽恩惠长又长。始皇三十有七年,亲自出巡游天下,视察周遍到远方。于是登上会稽山,宣布教化树风尚,国民肃敬又端庄。臣子个个颂功德,寻根求原明事迹,追述往事赞秦皇。秦皇天圣做国君,始立法令正名实,明确公布旧规章。首先统一总法式,审别官职明任务,从此办事有恒常。六王专横背信义,贪心乖戾又凶猛,个个带头想逞强。随心所欲施暴虐,自恃军力太骄狂,屡次出兵动刀枪。暗中通使搞离间,串联合纵拒秦国,所作所为不正当。掩盖内心怀奸计,公然外来侵我疆,天下从此起祸殃。秦国正义威力强,扑灭暴力诛叛逆,乱世寇贼尽灭亡。始皇圣德深又广,充满天地和四方,泽被众生浩无疆。皇帝统一海内地,兼听天下万千事,远远近近政治清。运用道理管万物,确定是非看事实,载入史册须正名。无论贵贱法通用,是非公诸众人前,不准欺骗有隐情。文饰过错说有理,夫死弃子再嫁人,加倍死罪惩不贞。内外隔绝防范严,禁止男女犯奸淫,人人干净心要诚。有妇之夫淫人妻,杀死奸夫不算罪,男子礼仪有章程。为人之妻若逃嫁,害得子女失母亲,都要教育使廉清。政治统一改陋俗,天下众民受教化,善经美典披在身。人人知道遵法度,家家和好共敦勉,天下无不听王令。国民都能修洁心,乐守规矩同法则,吉庆欢乐保太平。后人奉公敬守法,长治久安无尽期,犹如车船永不倾。随从群臣齐歌颂,请求刻石树丰碑,光辉永留映美铭。

(王维堤)

【注 释】

(1)休烈:盛美的事业。 (2)攸:原作“修”,据严可均辑校《全秦文》卷一所收申屠駉重刻会稽碑拓本改。“攸”在此作语助。 (3)卅:原作“三十”,据严辑《全秦文》会稽碑拓本改。 (4)省(xǐng):明白。 (

5)黔首:战国及秦代对国民的称呼。斋:肃敬。 (6)道:原作“首”,据严辑《全秦文》会稽碑拓本改。高明:指秦始皇的所作所为。 (7)刑名:本指形(事实)和名(名称)。先秦法家把“名”引申为法令、名份、言论,主张“审合刑名”,“循名责实”,以明赏罚。 (8)六王:指楚、齐、燕、韩、魏、赵六国之王。专:独断专行。倍:通“背”。 (9)慠(aò奥):同傲。 (10)甲兵:甲胄和武器。 (11)合从:即合纵,战国后期纵横家提出的六国联合抗秦战略。 (12)辟:同僻。方:通“旁”。辟方:不正当。 (13)殄(tiǎn舔)熄:灭绝,扑灭。 (14)六合:天地及四方。 (15)否(pǐ匹):恶。 (16)饰:文饰。省:通“眚”,过失。 (17)寄猳(jiā家):借给别家传种的公猪,比喻入他人家中淫乱的男人。 (18)秉:操持。义:礼仪容止。 (19)休:美。 (20)敦:督促。 (21)垂: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