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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惊梦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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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我负荷着乔晖的体重。

  他有一撮湿濡的头发垂在额前,一身的汗,腻腻地胶贴在我身上。

  我闭上眼睛,正在想,德丰企业上市,我们乔氏应否争取总包销的生意。

  我其实不应在乔晖默默苦干的时刻,还分神思虑这个问题。况且,证券业务是二房乔夕的管辖范围,根本与我和乔晖无关。

  然,五年多夫妻关系,造爱跟吃饭的情况一样,不是每餐都开怀享受,很多时是够钟开饭,例行公事而已。

  当然,跟自己疯狂爱恋的人就不一样,尤其是分离在即的时刻。

  我心内轻轻叹息。

  乔晖把我抱得紧紧的,又狠狠地吻住了我。弄得人差点透不过气来。常想,会不会有天出了意外,我窒息而死。

  乔晖翻了个身,大口大口地喘息。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幸免于难。

  “晖,你看德丰企业是否妥当?集资数目如此庞大,我们向外分包销的把握有多少?要不要跟乔夕再详细商量一下?”

  乔晖迷糊地答我:

  “老头子首肯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晖,你改一改这脾性好不好?生意不能苟且,一步也错不得。有意见必须坦诚他说出来,大家好好地讨论。我并不是踩乔夕,我是为乔氏设想。”

  既为乔家妇,自然荣辱与共。

  别以为今朝既成豪门,就一辈子也是富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情景,屡见不爽。

  当年,母亲的告急电话,越洋摇至伦敦给我,说:

  “长基,你是顾家惟一的孩子,你有责任力挽狂澜于既倒。”

  回香港前的那个晚上,我们躲在奥本尼路的小楼之内,难舍难离。火炉内烘烘烈火,比不上心头焚烧着的爱欲与焦灼,我俩溶成一体,但愿就在那刻死去!

  岁暮的伦敦,清晨,我们紧紧地握着手,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吻别于地铁站的月台上,我依依不舍地挽着简单的行李,踏进车厢。

  自最近奥本尼路的芬士巴利地铁站,直至希复机场,全程近四十五分钟,我以为已经过尽一生一世。

  到站后,全车厢的人纷纷涌出月台,我是最后一个下的车。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竞又站在我跟前。

  我呆住了。什么叫恍如隔世?莫此为甚。

  “我们说好了不再相送?”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们拥抱着,在月台上、希复机场的月台上,直至我必须离他而去的那一分钟!

  差不多六年了!

  “晖,你听到我说什么吗?”

  我拍拍丈夫的肩膊。

  他显然睡着了。

  我望着乔晖赤裸的、宽宽的肩膊,呆了一呆,他应该是个有担待的男人嘛?!为什么却有凡事过得去就算了的温吞水性格?

  母亲在父亲弥留之际,订下了我和乔晖的婚事时说:

  “乔晖这孩子其实不错,这样厚的家底,能养出如此谦和敦厚的个性,的确可托终身。我们既是世交,你们从小相识,也算不得盲婚哑嫁了。”

  我没造声。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顾氏的资产岂只全部押在本城地产之上,父亲一时心红,把头寸崩得太紧,一声九七以后,主权回归中国,首先遇到问题的就是手上握着不动产货色的我们。一急之下,父亲脑充血,送进医院去,就这样,连留得青山在的一条后路也断了。

  乔家答应支持顾氏。与此同时,乔正天代他的长子乔晖,向我父母提亲。严格说起来,他们算是看得起我了。如此毫不避嫌地冒着乘人之危、仗势逼婚之恶名,主要原因是乔家二少爷乔夕,迷恋电视艺员董础础,跟老父闹至决裂的阶段。乔正天只有两个儿子,可一不可再,在极度恐惧的情绪推动下,狠心强抢了我这个落难的民间淑女。

  别说乔晖与我很有点青梅竹马,面临顾氏垮台的一刻,即使要嫁个相貌人品都差乔晖一大截的陌生人,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我太爱太爱父母。

  我最欣赏乔晖的一点,也是他的驯孝。虎毒不噬儿,晓得宝贵亲情者,再奸险仍会留有余地。

  父亲去世后,我还一直掌管顾家地产,仗着乔氏撑腰,直挨过最艰辛的八三与八四年。本城地产复苏,顾氏得以翻身,我才以合理的价格和光彩的形式,将控股权售予家翁,并正式加入乔氏董事局,与乔晖一同掌管乔正天名下的所有地产生意与综合企业,亦即变相地继续打理顾家物业。我把套现的一大笔现金,给母亲在瑞士开了户口,在加拿大购买了物业,以后再有任何风吹草动,她老人家也可颐养天年。

  过去的已成过去。

  既无后顾之忧,我倒是真心诚意地为乔氏集团卖力。

  以我这么一个念文学出身的商家妇,能有今日的工作表现,总算没丢人现眼!

  我十六岁就考上伦敦大学的东亚语文学院文学系,主修中国文学。毕业后,再把个哲学硕士取到手,打算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时,家中就生巨变了。

  乔晖睡得实在熟,他的一条腿压到我小腹上来。我轻轻地把它移开。

  起床,去淋了个莲蓬浴。

  再无睡意,我跑到书房去,亮了灯,翻开财经杂志。

  这些年来,硬将自己溶人新角色之内,不是不辛苦的。要把没有兴趣的工作,做出叹为观止的成绩;要把没有爱情的婚姻,培养成生死与共的关系,所要付出的心和力,非同小可。个中的艰辛,更不是局外人所能想像。

  我一直不肯生儿育女,大概也是觉得人生不尽如意,何必世世代代、纠缠不息地挨下去?

  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豪门富户,只有更甚!

  就以乔家为例吧!一个屋檐之下,人丁还不算多,是非关系却如八卦阵,只消走在其中一会,立即心烦气闷,头昏脑涨。

  乔正天跟我父亲不同,算不得白手兴家,他是继承祖上余荫,将之发扬光大。目前本市以名下企业的资产值计算,乔正天必在十名之内。

  乔家大宅在半山,是战前买下的地皮物业。直至八十年代初,乔正天以子女快要成家立室,为了落实他老太爷的地位与尊严为缘由,决心将居所改建,反正半个山头归乔氏所有,于是筑成更宽敞宏大的乔园。

  乔园主屋在正中,上下两层占地六千尺,自然是乔正天夫妇的居所,东西南北四面各有一个相连主屋的单位,每个单位有独立的四房两厅,厨房浴室等,一应俱全。将单位通往主屋的门关起来,可以老死不相往还,自成一国。这算是乔正天相当新潮而民主的创意了,他的意思是让自己的二子二女,各有天地,但同时,血脉相连。家主一声令下,各房子女就可以立即朝见。

  乔晖和我被分配住了西边。西厢之内,岂只没红娘角色,连莺莺都欠奉。乔家上下都说住的是王熙凤,很不伦不类。对这批评,我一笑置之。这乔园里头,想来除了家姑乔正天夫人,没有一个会翻过《红楼梦》,他们只不过从改编的粤语残片中认识了一点点大观园内各个角色的片面性格而已。对我,未必有诋毁之意,就算存心不良,我也绝不介意。从踏进乔园的第一天,我就立下心肠,挺起胸膛过现代人的生活,再无伤春悲秋,风花雪月等闲情雅致。人际是非影响不了实际贴身利益,就让它随风飘逝。

  家姑待我顶好,她就曾笑着说:

  “我们乔园怎比大观园,长基也不是凤姐儿,照说只有点像薛宝钗。”

  我倒是把这看成了恭维。

  今时今日有林姑娘的心思,只要在乔氏集团当值二十四小时,来不及焚稿,立即吐血而亡。

  东厢终于住了乔夕和础础。这对真正经历大风大浪,简直闹得满城风雨的荡女痴男,在一般人心目中一自搬进乔园,便算苦尽甘来。

  我看是未必,噩梦可能在一入侯门之后才开始。

  乔正天之所以屈服,让乔夕明媒正娶迎进了董础础,的确不错是这欢场女子赢的一个回合。然,人生战役,几曾休止?一天不盖棺,一天不定论。如果妄自欢喜,一下子轻敌,只有更快败下阵来。

  我和乔晖婚后半年,乔家二少才正式迎娶新妇。这之前,父子已然反目,乔夕根本逃出家门,住到础础广播道的公寓去,丢尽了乔家的面子。

  乔正天在正屋大厅内,大发雷霆,举家上下全体目睹他的盛怒,耳闻他的脏语。

  “我乔正天做的善事还算少了,成亿成亿地捐出去,我有过半点舍不得吗?什么报应了?为什么偏要我养下一个如此不长进的乔夕,丢尽祖宗十八代的脸!那娼妇,除了没有陪我睡过之外,我的一班老朋友连她的毛孔都曾一一细数,她几时会翻一个身,喘一声气,都清清楚楚,这婊子要跑进乔园来做少奶奶,造她的春秋大梦!”

  言犹在耳,董础础还是顶着大肚子住进来了!虽不铺张,却名正言顺。

  这女人的功夫,非同小可。

  她太清楚乔夕在乔正天心目中的地位,她亦没有低估自己的魅力,反而将之发挥得淋漓尽致,天蚕巨变,变出了千丝万缕,把乔夕的身和心,缚得动弹不得。

  乔夕固然是公子哥儿。唯其如此,自懂性以来,在乔正天强烈的望子成龙的心理压力底下过活,心头累积无法主宰的反感,形成一触即发的反叛力,难得董础础为他培植机缘,让他理直气壮地为婚姻自由跟老父顽抗。

  多少年以来,乔夕在父亲富甲一方,权倾天下的淫威之下,在乔园以至乔氏集团,一如小鼠,只有在董础础悉心部署的天罗地网之中,称王称霸。

  谁个男人不喜欢英雄角色?乔氏上下人等都视乔夕为无名小卒的时候,有人对他时而花枝招展地侍候周全,时而带雨梨花地恳求庇荫。老天,乔正天事必要拿自己的显赫声名,与万贯家资,去作比较,谁胜谁败,早是意料中事!他老人家未免聪明一世,笨在一时了。

  乔夕日盼夜盼,可以在老父跟前,挺直胸膛,说一句: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的身家与我无关,我不再做违心之事!”

  哈哈!千万别忘记人的虚荣,绝对会发挥到表现自己高贵性格上头去!即使是一时气盛也好,过过瘾。

  更何况,乔正天的死门在于实则虚之。他口里头硬,心里头软,要他把乔家骨肉来个眼不见为净,太难了。乔园之内,他连蛇虫鼠蚁都宜得冠以乔姓,全权主宰,他舍得乔夕?舍得乔姓的第三代?

  我是真心崇敬这董础础的。根据娱乐周刊的资料报导,这董小姐是投奔怒海而来,当年惊涛骇浪,跟爱人双双逃命,被救上岸时,一只手死拖着男友的衣裳不放,对方其实早已魂归故国,这场打击岂是本城闺秀有本事抵挡甚而可能想像?她再站起来,在水银灯下努力培植自己,争取每一分维护下半生的利益,何可非议?

  础础把乔夕“软禁”在香闺近一年,终于等到身怀六甲的机会,于是约了乔正天夫人见面,摊牌。

  内情不得而知,终于修成正果,赢了第一个回合。

  乔正天其实也在等这么一个下得了台的机会,他难道还真买老妻的帐不成?

  只有乔晖天真,很有点莫名其妙地对我说:

  “妈妈老是好心肠,且有个收养乔家私生子,使之合法化的习惯!”

  当然,乔晖此言,严格说来,也不为过甚。

  他的三妹乔枫,就是乔正天的私生女,由夫人抱回乔家抚养成人的。这是公开的秘密。乔家三小姐乔枫与四小姐乔雪,年纪差距才不过三个月,一个生于深秋,故名“枫”,一个诞在隆冬,遂称“雪”。都由乔正天夫人殷以宁女士命名。

  至于乔枫的生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儿的人物,无人得知,无人敢问。坊间略有传言,说是乔氏企业内一位女职员,当年跟太子爷身分的乔正天闹了场滔天恋爱,诞下一女之后,就销声匿迹。乔殷以宁女士大方地带了乔枫二十多年,一如己出。

  乔枫刚于两年前结婚,嫁给了乔氏企业内一名刚冒出头来的才俊汤浚生。乔正天招郎入舍,让乔枫夫妇住进乔园南屋之内。

  乔枫从小就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千金小姐性格,毫不因她的身世而影响在乔家的地位。相反的是乔正天可能问心有愧,对这女儿额外疼惜纵容,以弥补她没有生母照顾的缺憾。而乔殷以宁又多少有点心理压力,怕后娘难当,不够卖力,对乔枫更千依百顺。于是乔三小姐,名正言顺地南面称王。

  汤浚生呢?自是昂藏七尺,一表人才,学历也不坏,毕业于香港大学经济学系,再在业余修读了该校的工商管理学硕士课程。乔氏是他毕业之后八年内的第五份工。他每一份职位都在极短时间内表现得相当出色,因而获得跳槽机会,可见一定是个勇于进取的青年。

  汤浚生隶属于乔夕门下,虽没听乔夕夸奖过他,但乔氏企业内的员工均公认汤是个人才。我跟他在工作上鲜有接触,然,深信这姓汤的必然另有一手。不然,怎能一踏入乔氏半年,就成了乔正天的乘龙快婿,职升三级,开始管理证券的机构客户部,专门服侍基金投资。那是个行内人梦寐以求的肥缺!

  乔枫自在乔氏宴会中认识了汤浚生,便魂不附体地缠上他。论样貌,汤浚生堪称俊男,乔枫却不能算是美女。只不过富家小姐,一掷千金,晓得打扮,一份娇媚玲珑,总能借助穿戴,衬托出来。论学历,乔枫勉强挨到中学毕业,象征式地跑到美国去留学两年,把一口英文转为美文,就回港来开始养尊处优,等嫁!论人品,乔枫脾气之猛烈,冠绝乔园。其他也就不用细说了。三论之下,汤浚生当然地将乔枫比下去,可惜得很,论到最后,一谈身家,乔枫有锐不可当,厚不可言的势力,连我都不能不从俗,认为汤浚生屈服得有理!

  董础础与汤浚生于是在乔园各人眼中,在另一个层面上,成了不相伯仲的一对。础础输给浚生的是她培育自己的条件,但浚生差在是个男的,一般人对女人的让步与优待,又轮不到他受惠,连乔园众仆都有时私下细语说:

  “汤少自己有本事,何苦受无谓的窝囊气?”

  连位极人臣的乔园管家三婶,都晓得仗着三朝元老的身分,时不时对汤浚生加以白眼,董础础就更不在她老人家眼内了!

  这三婶真是个难缠的家伙,她父亲是乔家花王,跟乔老太爷出身,乔正天与她算是玩泥沙长大的一对主仆。嫁后不久守了寡,便专心一致地回乔家来掌管大局,乔殷以宁当然不会跟她斤斤计较,再掌权,到底还是下人身分,由着她独当一面地卖命,把乔园管理得妥妥贴贴,让乔正天夫人可以闲下来悉心赏花阅读,不知有多好!

  三婶没有孩子,故而乔家四杰,都由她管着带大,很有点视为己出的真心疼爱,又因她对乔殷以宁的尊重,致使在乔枫与乔雪之间,心又偏着乔雪一点!

  凭良心说,挑乔雪而舍乔枫也不无道理,妹妹实在比姊姊可爱,雪雪今年二十二岁,去法国混了个学位回来,书不见读得很好,却总比乔枫出色。乔雪模样儿很逗人开心,那张圆脸,老是泛红,一身的冰肌玉骨,矜贵活泼,兼而有之。乔雪还胜在天真,使乔枫在对比下益显刁钻尖刻,难讨别人欢心!前者是贵骨生入里,是潜藏的,保守隐闭的。后者却是富泰毕现,是外露的,张牙舞爪的。

  三婶就曾经毫不容情地批评:

  “差掉了那一半的世家气质,就掩不住露出暴发户的嘴脸。我们乔奶奶是本埠望族出的身,跟老爷才是匹配!”

  乔雪却不因三婶对她的偏袒,而造成对乔枫的怨怼。性格上她有点像乔晖,随和仁厚,这妹妹只不过添多一点点不能自己的专横而已!

  乔雪毕业后回港来,乔正天把她安置在乔晖辖下,在乔氏各综合企业管理上学习。这丫头有一天没一天地上班,根本志不在事业,专门跟城内其他的富家子弟玩个天翻地覆,我有时也问乔晖,乔晖只会耸耸肩,说:

  “我怎么管得了她,叫老头子把她解雇不成?她那份薪金是支定了,看是在乔氏企业出数,还是在母亲的乔园帐簿内对销罢了!还不是一样!”

  “当然不一样!乔氏是上市公司,有百分之三十在市面流通,等于乔雪每个月的薪金都有个百分比转嫁到其他股东身上,她应该尽力!”

  “长基,怎么你老是固执如此?”

  我没造声,三十年来,我惟一的一次不固执己见,才会嫁进乔家来,固执在追求理想上头是成败关键!

  乔晖不是个固执的人,我是!最低限度,自踏进乔园的一天始!

  究竟乔晖会不会欣赏我的那份执著?我不知道。也许他连对我的根本了解也不够,现世纪因着父母之命而结的婚,能够做到相敬如宾的地步,已属难能可贵。

  再说,乔晖太过了解我的话,也许只会加深彼此的痛楚。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过去的一切。他是不欲深究了吧?无论如何,我倒是感谢他的!他让我的日子过得尽量单纯。乔晖、乔园、以至乔氏企业混为一体,于我,都是生活的伙伴,借以终老!

  乔园之内,出奇地,最欣赏我的应该是乔正天。最了解我的,却是乔殷以宁。

  六年的相处,使我和翁姑之间,建立了两度日形巩固的沟通桥梁。在公事上头,我的一言一行,深得家翁赞许,认为是可造之材。在私下生活方面,我的思维举止,又老是得着家姑的默许与认同,我俩似成了同道中人。

  初嫁时,如蹈虎穴,如临深渊;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重因果。

  乔正天除非有应酬,否则一早一晚,总是在乔园正屋内用膳,早餐多开在面向花园的玻璃小屋之内,晚饭则用于大宅内的饭厅。凡姓乔的,最好出席,一边嚼饭,一边听训,缺席最多的是乔雪,其余乔晖、乔夕、乔枫等三房,都会分别接到乔正天秘书的电话通知,一句:

  “主席通知今儿个晚上在家用膳!”

  就得把一于不妨推掉的应酬搁置,回家当值。

  一桌子的人,开声说话的通常只有乔正天,他老是说:“难得一家人聚首一堂,对乔氏与乔园有什么意见,应该开诚提出来,好商议改善!”

  董础础初入侯门,未见过世面,难得天真,又或者她是喜极忘形,胜利冲昏头脑,一下大意而疏于防范,竟然有一次诚恳地提了意见:

  “家中可否多雇用一个司机呢?”

  乔正天问妻子:

  “我们合共有多少个司机?”

  “除你那个专用的司机之外,还有五个!”乔殷以宁说。

  “还不够用吗?”

  董础础答:

  “乔雪每天是必要一个司机给她全职服务,乔晖夫妇和乔夕、浚生又共用两个司机上班下班,碰巧乔枫、奶奶和我都要上街的话,我就得叫街车了。”

  乔正天正色道:

  “那可真难为了,现今司机工钱高达五、六千元,还不易雇用得到,又乔家虽有点名望,积谷防饥是家训,我们总不能为着一两个闲杂人等的不方便,或者显那无谓派头,就多一份负担。支出不能只以月薪计,还有双粮、公积金、医药保健等等,一阔三大。这样吧!以后二嫂出街要车子用,乔夕理所当然的应迁就老婆,再下来,乔枫母女也得让二嫂一让!反正你俩游手好闲,跑到街上去也是无事出街小破财,不去也罢!不晓得开源,也要学习节流,别以为一姓乔,就此生无忧了!”董础础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激愤既不能、又不敢发泄的委屈与尴尬,必定异常难受。桌上的各人都默默无语,听若罔闻,好帮础础吞下那份难为情,只有一人抿着嘴忍笑。

  自是,董础础与乔枫就结了梁子。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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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摸清楚乔正天的脾气,谈何容易?

  也许我们翁媳有缘分,总算在相处上探出一点纹路来。

  乔正天吃过晚饭,爱坐到小偏厅去,喝一杯浓茶,帮助消化。也爱趁此时,单独召见各人。

  没有人愿意“蒙主宠召”,同台吃饭,已算尽了心力,饭后多是借口外出,或干脆跑到园子里的网球场或游泳池去,借运动为避难借口,只我一个例外。

  乔正天老是喜欢把我请到小偏厅上,一对一,谈他的商业大计。

  我一开头就不如各人的觉得乔正天可怕,我反而微微地觉得他可怜。

  坐拥巨资,却独处愁城的一个老人,高处不胜寒,他心里头有多少孤清寂寞?分明地需要有人陪伴,有人助阵!

  无欲乃刚,我怕乔正天什么来着?求他的日子已成过去,更何况,乔氏救顾氏,算得上公平交易,谁也不一定欠谁的。至于以后,乔家要不予我半个子儿,都绝不相干!我的身家从没有把乔氏产业算在里头!每月的一份薪金与每年的花红,是胼手胝足,足够向乔氏所有大小股东交代的。经历过顾氏的廿代繁华一夕丧,我对豪门望族的家产已不作任何憧憬,自己的永远资产,是自己。因为在任何危机之下救得自己的,也只有自己!

  陪着乔正天用茶,其实是愉快的。只有与他独处时,才能发觉他也有长者的风范,也只因旁的人都不在了,对他说什么也额外从容。不会因偶然顺应他的雅兴,而怕别人耻笑我拍老爷子马屁。亦不会因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发了脾气,让他老人家下不了台而成僵局。

  乔正天老是滔滔不绝,问一些在办公室内或众家人面前未必适合发问而又极想了解真相的事,例如:

  “邀请傅伟贤入我们董事局好不好?你可有消息知道他在两局之内的人望和势力递增了?”

  我会坦率地答:

  “江湖上的确传他是个红人,可是,我看关系维系得密切一点足矣,实在不需要邀请他登堂入室,将来在可以帮一把忙的时候,反因戴了乔氏董事的帽子而不容易开声,岂不更糟?”

  乔正天又会问:

  “我风闻你的两个手下,管海外地产的许秀之与管本港房产的史青,合不拢,两女争一男,宠儿是综合企业那边的一个姓郭的年青人,是吗?哪个呼声高一点?”

  乔正天也是人,有着凡人所有的一些天生弱点,好管闲事则未必,探听各类身边的花边新闻倒也不遗余力,他有什么消遣呢?我总会答:

  “许秀之与史青是半斤八两,各有千秋,可是,传闻是有点失实!两个都是身经百战、稳扎稳打的巾帼须眉,犯不着为一个男人打生打死,天下男儿多的是,婚姻更由天订!”

  那自然是向乔正天交代的说话,也是我心里的意愿。那姓郭的三头六臂乎?犯得着为他而争得头破血流,惹人非议,有失独立女性的高贵身分。至于实情究竟如何?我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根查。

  乔正天也喜欢追问我关于董础础的行径,说:

  “那姓董的住进来后,可循规蹈矩?她还跟从前那班娱乐圈子的人来往吗?”

  我从不作兴打落水狗。乔家两位媳妇,谁个有本事得宠,街知巷闻。单是以人论人,我连样貌都不比础础差。既然各方面都比她强,何必要落井下石?在家翁面前加多几句闲话,完全是在作小人。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远得不能再远了。

  再说,就在我从伦敦口港加入拯救顾氏行列的那年头,眼见身受的人情冷暖,实在太多太多了,我谨记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直在温室中成长的我,那年头蓦地要孤身处于旷野之中,顶着行雷闪电,冒着横风横雨,我不是不恐惧的。我多么地需要有个亲人朋友,给我精神上施一点援手。我摇电话去找跟我一起长大的傅小晶,好想跟她吐一吐苦水。记得我出国前,跟小晶念中学那段日子,两个女孩子总爱躲在被窝内抱着电话,直谈至三更二鼓。功课上有什么担心,课堂内有什么委屈,彼此但白说了出来,心上就舒服得多。我找小晶,目的亦不外乎是帮助自己一舒冤闷之气。可是小晶对我说:

  “你找别个同学商量商量去,我也帮不了你,明早要上班,现在累得贼死!”

  我当然没有再找别的同学了。连自己挚友都不愿分担的忧虑,旁的其他人更无此义务!而且,谁不用支撑生活?谁在明天不用上班了?

  环境优裕的人,不易明了别人的困扰,生活劳累者,又自顾不暇。

  我不能说傅小晶是无情无义,也许一直粗心大意的人其实是自己。我太看轻人性的弱点了。自小跟小晶相交,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我老是什么都比她强。身材比她高挑、样貌比她秀美、家势比她富裕、功课比她优异,我有没有想过她所承受的压力?有没有意识到一大班同学聚玩在一起时,老是以我为马首是瞻,从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就要她沦为梅香角色?傅小晶的为难之处,从小比我多,都硬吞到肚子里去了!她何尝不曾挣扎在是非边缘?既感我对她的真诚,佩服我的长处,可又抵挡不了命运安排的刻薄。于是妒羡交替,经年承受这份跟我相交的精神压力不能自已。我一下子落难了,小晶心理上跟我打个平手,于是各挨各的苦,各走各的路,这是最公平的处决。对傅小晶,极有可能如释重负!

  爱恨情仇,弥漫人间,岂止于男女私情?这重感悟,来得并不太迟!傅小晶给我上了价值连城的一课!

  故此,今日我翻了身,面对着董础础,我很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更怕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跟我估计的适得其反,董础础权倾天下,我也最好在今日就留有余地!

  乔正天知道我不肯讲础础半句闲话,曾奇怪的问:“你对姓董的真有好感,还是对乔夕留情面?”

  我率直地答:

  “曾经沧海之人,不敢轻率地拟定任何人的眼前成败,我受过的苦,我知,你知!”

  乔正天终于点头称是,这以后也少有寄望可以从我口中得到任何有关董础础的罪证。

  他老人家的确是心心不忿,希望抓住这二媳妇的什么痛脚,好泄当年要接纳她到乔园来的气。反正础础已为乔家诞下女儿,以乔正天一向办事不留半点情面的作风,董础础最好不行差踏错,否则,今时今日,一样可以作类同乔枫身世之安排!

  乔家上下的人,差不多个个都认定乔正天是个不大讲情义的死硬派。只我又暗地里独持异议。

  有一夜,我还是初嫁给乔晖不久,那年头仍然在替娘家的地产公司收拾残局,乔正天在晚饭后把我召进小偏厅去,陪着他喝茶,他问:

  “顾氏大局已稳,为何不干脆卖给了我,你好进乔氏来?这一年,你辛苦了!”

  “辛苦得有头绪,又有人知,怎么算苦?进乔氏是早晚事,将顾氏卖给乔氏,也是顺理成章的,没有你的威望押阵,银行老早逼仓逼死我了!”

  “那为何不干脆早早成交?”那年是八三年尾。

  “黑暗尽头,必有黎明,再挨多一段日子,地产市道回复常规,外头有人肯出价买顾氏,得着了个合理价格指标,我再打个九折卖给你,这对我心理上公平一点!”

  “好!难得你有志气,我等那么一天!大嫂,可惜你不是乔家的男孩子!”

  “这有何分别?我跟乔晖已是荣辱与共!”

  “当真?”

  这问题相当侮辱,何况出自家翁之口?我不是不难受的!

  “要真如是,就太难能可贵了!”乔正天说。

  “故而,令你难以置信?”我反驳,心心不忿。

  “对,在我的做人处事的辞典中,没有以义气搏儿嬉的事。因此之故,我才能将乔家产业作如此一日千里的发扬光大!乔家娶你为媳,不是无条件的,你将来对乔晖的好,因此而有了个局限,我并不怪你!”

  这老头子坦率现实得恐怖!

  “你骇异?”乔正天问。

  “何止于此,简直恐慌!”

  “让我告诉你三则真人真事。”乔正天呷了一口浓茶:“我九岁那年,跟班上有个叫狗仔的是一对好朋友。每逢学校小休,家里的佣人一定挽了各式糖果点心到校园来,让我进食,我嘱咐佣人要备办两份,我一定要和狗仔分甘同味,有一天,我生病了,没有上课,嘱佣人把做好的功课,拿回学校去给狗仔,托他转交给老师。三天后病愈复课,老师要我补交功课,我莫名其妙,其后才发觉,狗仔当天忘了带功课回校,也亏他想得到,把我功课簿上的名字用擦纸胶擦去,填上他的大名,交差了事。这是第一个故事。”

  我静心地听着,不期然想起了傅小晶。

  乔正天说他的第二个故事:

  “我十八岁,留学美国,寄宿,跟另一位姓江的中国男生同房。那年头,中国男生少,女生更少。我和江仔很自然地成为老友,同捞同煲。及后,在校园内难得来了个香港女生,姓白,同学们都叫她白娘娘。好看得不得了,我决定追求,央江仔助我一臂之力。果然,发展得极为顺利。半年下来,虽不至于谈婚论嫁,也已接近山盟海誓。怎知好事多磨,白娘娘突然间对我变了面色,若即若离,莫名其妙之余,刚好暑假,家里要我回港,这一走,再回到美国时,发觉江仔与白娘娘已订终生。我还以为缘悭一线,自己是迟来三日的梁兄哥,总之,肥水不流别人田,总是好的,谁知……”

  乔正天切切实实地叹一口气,苦笑:

  “其中自有玄虚。原来当我决定回港前的那几晚,老躲在图书馆赶功课备考,白娘娘几度在宿舍留下口讯,问好不好跟我一道回港去度假,江仔的讯息接收站出了问题。他不当红娘不要紧,竟还把讯息毁尸灭迹,使我蒙受不白之冤。对方认定我没有诚意,又自觉下不了台,于是江仔便有机可乘。由此,你可以想像。这姓白的女孩子,的确美艳不可方物,人见人爱!”

  我忙问:

  “比起妈妈来,这白小姐还要美?”我真心觉得乔殷以宁年轻时必是个大美人,如今年华已逝,依然气度逼人!

  乔正天甚是聪明,免得过,他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对自己稍为不利的口实。他没有正面答复我,只继续讲他第三个故事:

  “我二十三岁,回港来工作。老父要我先在其他行家的公司里头实习,直至积累了历练,再回到乔氏来当差。这老人家认为子女放在人家屋檐下教养,会来得更好,最低限度免去姑息。其时,我跟一位同事,叫小盛的,很合得来,两人都是留学归来的行政见习生,见识地位,同等高下,于是又把臂同游,顿成知己,裁缝来度身订做西眼,必然是一式两套。小盛家境一般,我老望他能快快飞黄腾达!于是,苦口婆心,劝导他把工资零余投资股票,并把一位经纪老周介绍给小盛,鼓励他努力开源。果然,投资顺遂,才不过三五个回合,小盛在股票场上屡有斩获,跟老周成了密友,出双入对,小盛认为他之所以投资成功、摸出门路来,全仗老周所赐,根本没把我对他一直的关怀体恤放在心上,我也并不就此小器了。半年后,回到乔氏大本营,老父要我在证券的私人客户部任职,我跃跃欲试,于是遍找亲朋戚友,努力兜生意,第一个当然是问小盛,他清清楚楚地回我一句:做生不如做熟,免了!”

  我问:“你当时的感受如何?”

  “难过至死!暂面相交式的情投意合,尚不及经年友情。谁要跟谁合得来,借口俯拾皆是,不必跟实情吻合,只一句观点与角度问题,就能交代过去!痛定思痛,我下定决心,类同情况发生三次,我矢誓再不上第四次的当!从此以后,我非常斤斤计较,一分恩仇都计算清楚,寻且,对所有的暂面相交,都称兄道弟,利字当头,全是挚友。”

  没有听过乔正天讲这三个故事,当然难以谅解。

  乔晖、乔夕等四兄妹,都是口含银匙而生,又因时代不同,他们富家子所得的荫庇更盛,怎会知道世界艰难,人心阴险?

  再数下来,汤浚生与董础础是应该曾经沧桑的,只是他们一直受着乔正天的白眼,不肯将心比己,拿出公正的心肠,去谅解乔正天而已。

  乔正天在家人一半不知情,一半不认账的情势下,被认定是个无情冷血,辜恩寡义的大独裁者。在我心目中,实在觉得有欠公平。但当事人绝不介意,他对我说:

  “这个形象不无好处,最低限度免烦!”

  他肯跟我说这一总的心腹话,可见我们翁媳自有着一份不言而喻的体谅。

  乔殷以宁表面上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式女人,一切唯丈夫之命是从,我进乔家以来,从未见过两老有半句龃龉。

  我对乔殷以宁是尊敬的。人际相处,一般是双程路,太过一面倒的好与不好,终会落得曲终人散。家姑待我,是相当不错的了。

  她没有普通老太婆的啰嗦,却有长辈对后辈的关怀。

  我从来有早起的习惯,这跟她不谋而合。在乔家早餐大会之前,很多时婆媳二人已在花园小径之内相逢,一同散步,很能谈一点家事,甚而心事。

  我初嫁后不久的一个清晨,半山有着浓雾。我在花园内屹立沉思,身后传来乔殷以宁的声音:

  “是大嫂吗?早晨好!”

  我转身,回应着,这婆婆已是花甲,依然丰容盛鬓,看上去不过半百,眼尾的皱纹,在雾里更看得不清不楚,只见一件细花长旗袍松松地罩在她身上,朦胧之中,分外有种慧然适然的舒泰!这样一个女人,年轻时,会是怎样的风流人物?

  “我在睡房鸟瞰下来,隐约见着了你,便下楼来,把你叫进屋子去,要慎防着凉!”

  “谢谢,妈!我陪着你走进去吧!”

  我们坐在玻璃小屋一角的沙发上,等会各人醒齐了,反正要在这儿进早餐的。

  “你这女孩子,辛辛苦苦地从商,也太委屈了!”

  婆婆捉住了媳妇的手,放在大腿上,轻轻地摩掌着。

  “工作无分贵贱,封建时代才论士农工商,这年头工作只要能胜任就好!”

  “你念文学的是不是?”

  我点头。难免感慨。

  “也算了!人情练达即文章,能够做人,就能够做事,反反复复的,都无非是做好一个人生而已!过去的,真不必回首再提!”

  婆婆言下之意,肯定我有过去。

  我的过去,又是不是等于顾氏的过去呢?

  乔殷以宁怎可能知道我有过去呢?

  我连在母亲跟前都没有提。何必?在丧夫之痛与门户调零之同时,还要她知道女儿为了顾家而葬送了一段深情,何必?深情已然不再,苦了无能为力的人,让她平添内疚,真是罪加一等。

  乔晖是最有资格估计我曾有过去的一个人,可是母子之间,不见得会开门见山地提起来讨论?况且乔晖不是个背面一套,表面一套的小人,他要是有忍不住的不满,抑或沮丧,会得流露。

  也许我过分敏感了。婆婆所指,是顾家的一夜兴衰而已。

  然而,她老人家对我那适可而止的关注,我是感谢的。

  又有一次,花间,乔殷以宁在修剪玫瑰叶。我走近她,笑问:

  “这是节流之举?我们家可以少雇一个花王!”

  “你取笑我了!闲来无事,看书看得累了,倒不如走出来,做点小手艺,舒筋活络。”

  “最近看些什么书了?”

  “正看我佛山人的《劫余灰》,写得并不好!”

  “你怎么挑这冷门的小说看了?”

  “正天去月到内地一行,给我买到了一套月月小说集,里头的故事,我都看了!你要不要拿去翻一翻?”

  “如今还会有这份余情?有的话,只怕要挑那本叫《发财秘诀》的小说细读,才是正经了!”能搭得上乔殷以宁的这番话,相信乔园之内,只我一人而已。

  “可怜的孩子!”

  “你见笑了!”

  “我老是想,乔晖不知儿生修来的福分,跟你匹配的人一定不是他这个样子的!”

  我深深震栗,脑海里暮地闪过一个修长苍白的影子,又见了希复机场月台上,双双拥抱的景象。

  我强自镇静,说:

  “乔晖很好。”

  “是你难得。我常想,顾长基比乔家四个孩子更像是我的孩子。你可知,我在老头子跟前这样轻轻地提过一次,他勃然大怒!”

  我轻声惊呼,怎好让翁姑为我而生意见?

  乔殷以宁轻轻拍着我的手:

  “正天说我荒谬,他觉得你半点不像我,像他的亲生女儿倒还有点谱!”

  婆媳二人相对大笑。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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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乔园之内,我如鱼得水,在乔氏里头,我一样叱咤风云。

  八四年以后,香港地价一直上扬,我在八五年底才入主乔氏,对中区土地,尽情吸纳,事实证明我有眼光。到了八八年中,投地的价格依然强劲,我却不但开始忍手,且慢慢获利回吐,放盘出让乔氏的物业,并同时将与别家公司合作发展计划的百分比降至最低。

  经验告诉我,花无百日红。否极一定泰来,盛极必然衰退!顾家和我的前半生,就是现成实例。

  生意上头,乔晖大致上还是听我的。虽然他曾经反对:

  “股市经历八七年的轩然巨波,依然作了个如此潇洒的大翻身,我看香港会一直兴盛至九一年,才会出现危机,你现今就开始出售手头的存货,未免套现太早!”

  我答:

  “你没有试过银行逼仓的狼狈,未尝过求人的滋味,所以会得如此誓无反顾,奋勇向前!”

  “你是太过审慎,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也许我是的,但我不相信自八四年地产开始复苏,凡五个年头,还会继续疯狂向好,如果升幅平稳有限,我倒不如将资金挪动至海外去,搏它一搏!”

  “税收之重,得不偿失,你别是因为自己母亲长居加拿大,你就对那儿情有独钟。”

  “地产生意,权操在我,要我改变心意,你只有跟老头子说去!”

  乔晖明知说是白说的了,且又对我忌惮三分,也就作罢,随得我将乔氏持有的本埠地产量降低,转投资于海外。

  乔正天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他批评我:

  “太保守了!我们资金充裕,跟中资银行的关系好到极点,后台甚强,并不需要如此急于获利回吐!”

  然而,乔正天只是批评,并不阻挠。他是个在行政艺术上登峰造极的人,他把哪一个行头交给了谁,谁就是最高决策人,除非所行的路线,有影响整个乔氏存亡的可能,否则赚蚀多少,他并不在乎。务必实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信条,使各路诸侯,备受尊重。他说: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给他封土,而又不让他称王,不成气候!”

  对我,他更深信不疑。正如他说:

  “信任长基呢,顶多赚少一点,何用担心!让乔夕独当一面,情况严重得多,分分钟是蚀多几多的问题,够我受的!然而,成长总要付出代价!”

  故而,最近德丰企业要申请上市,在乔氏执行董事的会议席上,乔夕提出了要极力争取总包销的角色。我第一个不以为然。

  “乔夕,务必三思,德丰手上持有的资产包括酒店、度假村、酒楼饭馆、旅行社,均在内地。这六年的业绩虽是稳步上扬,但全靠内地开放的尺度作为生意好坏的指标,并无其他经济条件足以平均制衡,而集资数目竟又达五十亿之巨,能不审慎?”

  “内地开放已行之经年,成绩举世赞扬,哪儿回得了头。况且,集资发展内陆四通八达的公路网络,日后所收的路费,估计二年内回笼,况且,只要有足够的分包销承担,风险不高。”

  乔夕依然坚持。

  汤浚生还不是执行董事,但他自从掌管证券的机构客户部之后,成绩斐然,对基金的人与事,消息极为灵通,于是被邀出席,发挥意见。

  “基金自八七年股灾之后引退,经过大半年的情绪冷却,在最近已渐渐回归,相信市场承接力,极之乐观。”

  说到头来,乔正天还是让乔夕拿最后主意。

  执行董事的会议完竣,各自走出会议室,回办公室去。

  我到洗手间去了一转。高级职员专用的洗手间只有相连的两个,都客满,我只好稍候。

  里头的两位女士显然地不知道隔墙有耳,娇声滴滴、肆无忌惮地继续理论。

  “等会儿要不要问问你的乔夕,把戒指买下来?价钱这么贵,等于我们现住的那层楼了!那颗石就胜在横面宽阔,五克拉多一点,看上去像足六克拉,甚是难得!”

  “乔夕一向由我拿主意,我喜欢的东西,就买,轮不到他管,反正我取了货,账单送到乔氏来,让他找数!”

  “谁有你这般福气?……”

  我没有听完这段精彩对白,就赶紧逃离现场。生活上要减少无谓是非,只有不闻不问之一途。走迟半步,跟董础础碰个正着,尴尬之情,难以处理。

  其实她也算是个经过风浪、吃过咸苦的女人,奈何一朝得志,依然浅薄如斯,真叫人莫名其妙。

  谁比我更清楚她可不可以嘱咐珠宝店把买几克拉的钻石单子送上乔氏来?最重要的是乔夕没有这个钱去结账。

  奇怪?一点也不。

  乔家资产丰厚,调动财政的大权只握在一人之手。

  乔正天自任土皇帝,除供四房子女免费住宿以外,还有一个家族公用银行户口,照顾各人的合理零用。这个合理的尺度与准则,全由乔正天来订。

  每月月结,他会细读账目,审视各人用度。乔正天夫人固然有资格每个月买上百万元的首饰。然,换了如此大手笔的人是乔枫和乔雪,乔正天必会拉下脸来,痛痛地训斥一番。两位千金小姐年中偶然买两三件小首饰,总支出不超过半百万,老头子是可以容纳的。每个人每月的衣服鞋袜加上应酬,用掉十万八万,只要本身姓乔,也可以安全过关;如是媳妇,痛痒又隔一重。

  我不知道在这家翁心目中,长媳的合理用度是多少?从嫁入乔家的第一天,我就警惕自己,千万别给乔正天有任何一个出声怪责的机会,连买一套比较昂贵的衣服,我都用私人户口。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才不去纵容乔正天的专横自大。

  董础础应该知道,她嫁入乔家后,乔正天第一件事就是嘱咐负责乔氏家族私人用度的会计陈世同,每逢董础础的账单超过五千大元,就得由他批准!连乔夕的用度他老人家都看紧了。

  况且,乔家每人都有各类信用金咭,但信用贷款额则大异其趣。我的呢?逐年递升,第一年才不过三万元,直至第四年,才跟乔晖、乔夕一样,没有限额规定。这是一项荣耀。但请勿忘记,给予是项乔家信誉状的最高统帅,绝对有权随时递夺这项荣誉!受惠人必须自制!

  时至今日,董础础的信用咭,限额一万元,只发给两种,要买五克拉钻石?唉!说说是可以的!

  乔夕如今未满三十岁,身家是他每个月薪金的累积而已,他也不见得有能力讨娇妻这个欢心。

  再想下去,也真教人心酸,尤其教女人心酸。董础础嫁入乔家后不久,乔夕对她的恩宠也就逐日衰减了。

  道理很简单。太子爷以董础础为借口,赢了漂亮的一仗,洗清近三十年来在老父极权下之寒酸委屈气。一切回复正常后,打死不离父子兵,何况神智一旦清醒,既感动于父亲对自己的最终迁就,也感念乔家富可敌国的基业,拿这份亲情和利害交互相缠的关系,跟董础础比,后者也只不过是绝对可以过眼云烟的一个女人而已。

  乔夕才不是笨蛋,他深知董础础已经求仁得仁,满足于乔家二少奶的名位,下半生饿不死、冷不僵,还有这么多表面风光,够享够长,她还要奢望乔夕的爱情,就显得太过分贪婪了吧!

  今天女洗手间内会议频频,我从高级职员专用的急急引退出来,逃进了普通职员用的休息室。厕所门一关起来,又听到女职员的吱吱嗜嗜的声音。真奇怪,女人这种在洗手间内议论是非的习惯,其实是非改不可的,这跟在播音筒前说话有何分别呢?

  “乔夕的老婆漂亮不?”

  “过得去啦!上镜时好看一点,真人不够气质!”

  时代进步了,连一般阶层的人都眼轨转。

  “跟董础础一道上乔氏来的那个是不是方苓?怎么真人皮肤粗得像张沙纸?”

  “小姐呀!人家在内地干粗活的呢!如假包换的日晒雨淋!怎能保养皮肤?”

  “这阵子影视圈流行大陆小姐冒头,个个都一流身段,哗……。”

  “本钱嘛!橡我们乔夕太,爬上岸了!有什么不好?”

  “经纪周他们说二太子还是酒红灯绿,左拥右抱呢!”

  “哈!大惊小怪,他这种人哪里是一夫一妻的信徒?此时不‘滚’更待何时?”

  “董础础并非善类?”

  “是黑社会头子都不管用,自己并非身家清自,连提高嗓门说句话都没资格!”

  “我才不要嫁富家子!”

  “为什么不嫁?一则,未必个个似乔夕;二则,有麝自然香,冰清玉洁几时都赢星光熠熠几个马位:三则,故意嫁个穷的去显示清高?免了,这年头,我们抛头露面还吃不够苦头吗?现今下班去,家里的父母还煮好饭让我享受享受,要我黄昏日落,还赶回家凑仔煮饭,我宁愿剃度为尼!”

  “哈哈哈!难怪小陈老跟着你大小姐屁股后头走了大半年,连屁都未嗅到过一个!”

  “小陈?他算老几?刚刚一万元人工,不吃不喝不住不行,要累积到一九九九年,才有资格符合本年度的加拿大投资移民资产限额呀!”

  “那么嫁谁?乔晖?”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站在厕所间内,不敢就此推门出来。

  这班女职员,真是!

  “乔晖?”

  我屏息忍气,聆听。手心竟在微微冒汗。

  该死吗?我犯得着紧张得像犯人栏内等待判刑似的!

  正如那女职员刚才说的,她算老几。

  乔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竟比我预期的为高吗?我这么在乎别人对他的品评,甚至乎一个小小的下属?

  “乔晖样子不错,四平八稳,端端正正,人品还好!”

  “对呀!乔氏之内,众秘书公认他是最容易眼侍的一个老板,永远微笑,永不谩骂!”

  “可是……”

  恶评来了!

  “他不够性格!”

  唉!一语道破,夫复何言?

  “跟他的妻比较,一个名副其实是梁红玉击鼓退金兵,一个充其量是清光绪,志大才疏!”

  “如依你大小姐眼光,乔氏之内岂非无人会雀屏中选?”

  “来个混合组就最好,乔晖的心地、乔夕的好玩、汤浚生的才具,乔正天的身家……”

  哈哈哈!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渐渐远离洗手间。

  我静静地小心再聆听清楚,绝对肯定休息室内已无一人,我才敢快手快脚逃出生天!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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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自己办公室来,人像打了一场仗,累死!

  秘书曹敏慧看在眼里,莫名其妙。

  人生就是如此,一场一场大仗小役,重重叠叠,累积下来,就过尽儿十寒暑。刺激、辛酸、感慨、无可奈何兼而有之。

  坐到办公室内,沉思片刻。

  当然地想起女职员批评乔晖的说话。

  好心地、好样貌、有学识、有才能、而又够性格的男人,世界上是太少太少了,然而,仍会偶然遇上一个。只可惜有缘相逢,无分相叙,徒呼奈何!

  我办公室内的书桌是特别设计的,台面额外宽大,坐镇在此,很自然地有种我已为王的威势。书桌作“L”型设计,左手面台面略低几寸,我摆放着一只纯银的古董相架,镶了一帧年前旧照,英国伦敦奥本尼路上一系列古老木屋为背景,我大模斯样地站在马路中央,穿条宽宽的黑裙子,上罩件枣泥色的毛冷衫。两臂张开,好一个欢天喜地迎迓着未来的少女!

  那年头,身旁总有够性格的人和事……

  敏慧的声音从对讲机传过来:

  “乔太,服装店来电话,你订的晚礼眼已从巴黎运到了,要不要去试穿,还是叫司机先送回家去?”

  “送回家去吧!如果有修改的话,还来得及吧?”

  “可以的,主席的宴会在下个周末,尚有十天时间!”

  豪门夜宴,三日一小宴,七日一大宴,如此不遗余力地支持着经济繁荣,以致于生活近乎糜烂。

  乔正天宴客向来大手笔,名满本城。

  乔园雄踞半个山头,偌大的花园包围着大宅,花园一头另筑有独立平房,占地数千尺的客饭厅,纯供宴客之用。

  饭厅的装修随便可把本城第一流酒店的水准比下去。饭厅四方形,当中垂下来的吊灯是罗马古董灯饰,当年市价三千八百万港元。地板全铺云石,是乔正天夫人亲自到意大利去挑选的材料。一大块不用接驳的云石,乳白的石质内温柔地透出淡彩,像冰肌玉骨的少女一张脸,微醺之后呈现酡红,望之心醉。四角有四根大圆柱,仿罗马官殿设计,顶天立起,器宇轩昂地支撑着整幢平房。通往花园去的一面,全是落地玻璃,走下台阶,就开始接连一大片如茵的绿草。仲夏之夜,被温柔的风吹拂着,草尖儿微微颤动,仿佛爱郎情重,轻妩粉脸,带来羞法的轻轻***,教人***。

  每逢隆重晚宴,乔家才动用这一望而显声势的饭厅,一般酬酢,则在乔正天正屋的客饭厅举行。

  即将在乔园举行的周末晚宴,当然隆而重之,因为今年庆祝乔正天夫妇结婚三十五周年。

  不只乔园上下老早为此而忙个天翻地覆,连乔氏企业都忙作一团,特别是公共关系部。我看那公关经理邹善儿,自乔正天宣布要大事庆祝之后,才六个月的功夫,就忙得老掉十年。可怜!

  乔正天是个好热闹、爱面子的财阀。除非不请客,否则,一定要请到变成一城佳话,争相传诵。一年里头,定必找个好名目,大事发挥一番。倒数过往几年的例子,一年宴请纽约交易所主席,金融界谁个没分出席,谁就没脸光。一年欢迎法国文化部部长,陪同出席的还有几个法国文艺界锋头人物,于是本港文艺圈子内的猛将全为座上嘉宾。又一年趁内地举足轻重、名重一时的高官率团访港,通过重重关系,在乔园内为他接风。一时间,扑乔正天的请柬在整个商界政界内,比扑名歌星演唱会的票子还要紧张。乔园虽是宽敞,毕竟座位有限,满城急功近利,跟红顶白的人,一为面子攸关,二为生意兴隆,三为前途未卜,都必须努力搭通门路,加强关系,仿佛只要在当晚华筵上占得一席,日后就能安枕无忧似的。真是!

  乔氏那公关经理邹善儿,年来一手处理了这几个大型宴客事务,终而成为机构内的红角儿。

  这小女人办事很有一手,胜在勤力周到。仰仗乔正天非常注重场面架势、形象声望的个性,邹善儿以后勤部门头头的身分,而能在唯利是图的商家天下内,名望分量跟得上揸公司盘的证券大经纪和我手下管楼房销售的营业部头头,决非易事。因缘际会,再加本身长进,才能出人头地。

  乔园夜宴,足足筹备半年,乔正天每次宴客都必须有为人乐道的特色。今年度出来的“桥”,似是老生常谈,毫无新意。城内不少人结缡几十载呢,乔正天以此问邹善儿。看看她如何建议化腐朽为神奇?

  真佩服邹善儿,眼珠儿一转,恭恭敬敬地对乔正天说:

  “主席!还记得财富杂志曾有文章报导称,举世的富豪事业成功若此,背后都必有段沉闷的婚姻吗?我们大可以主席三十五年的幸福婚姻,向该文挑战!宴会当晚,安排短短的卫星直播,让远在纽约同样有三十年以上成功婚姻的华尔街巨子,向主席遥贺、等于联手宣称,事业与婚姻绝对可以并存。这个宴会说不定可以吸引港美以致世界各地的传媒争相报导。”

  乔正无闻言,喜上眉梢。稍后,脸色微微一转,略有迟疑。

  邹善儿一看势色,立即补充说:

  “卫星广播方面,主席可否让电讯公司有一点光彩,例如考虑让他们赞助之类,你看成不成呢?”

  乔正天一叠连声他说:

  “可以,可以,你就看着办吧!”

  我当时在家翁的主席室内,因为凡有这等大场面,乔正天就嘱邹善儿将工作直接向我汇报。乔家二子一婿,对这等事全无兴趣,乔雪办事儿戏,信不过,于是我成了当然人选。

  对于邹善儿的聪敏乖巧,我真正叹为观止。她是乔正天体内少有的几条蛔虫中之一条,这么能猜透乔正天的心思。千万别以为巨富口袋有钱,就会当然地慷慨。他们之所以能累积财富,比一般人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比一般人花费得少。只有一分一毫都想过度过,有本事使收入永远凌驾在支出上头的人,才能富甲一方。

  邹善儿的建议,在主意上是无懈可击。谁个阔佬的结婚纪念晚宴会得有机会成为世界新闻?除非利用此新鲜突破式的角度,才有获得免费宣传的价值。

  然,成功人士少有得些好意须口手的处事观念,看凤驶尽帆是常见的。卫星转播费用极大,乔正天当然肉刺。只是怎么好但白明言呢?身为大老板的下属,要识摸心机,看眉头眼额,他不好意思显示出孤寒相,跟他出入的身边人,就要晓得想法子代他把困扰以一个得体的方式说出来,并谋求解答。当然,最重要是为他留面子,如果邹善儿说:

  “卫星转播很贵,主席怕不怕用钱太多,试问问电讯公司肯不肯赞助吧?”

  那么,乔正天之流一定脸如土色,毫不客气地口敬一句:

  “钱并非花不起,但觉得很无谓!”

  这也就等于热辣辣地撕了邹善儿的脸皮,最惨还是好好的一个建议被逼腰斩,还得另外想办法补救!因为工还是要照打的!你说:可怜不可怜?

  邹善儿的成熟灵巧,难能可贵。谁个当差的不用善体主情,能如此适应,是一场功德。人们在背后妄议邹善儿服侍得乔正天很妥贴,真不是厚道话!难道身为下属,是必要与上司为忤,才显清高!能够办妥大人物要办的事一般都难比登天。少一分心思,缺一点能耐,中环立即会出现几万个可畏的后生,磨刀霍霍,取而代之!

  做事一不违犯法律,二不离弃良知,三不侮辱人格,就是值得支持的人了。

  我是支持兼欣赏邹善儿的。

  从此,乔氏里头,我跟邹善儿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

  行内人老是有种狭隘思想,认为女人妒性重,少能共事。这真是浅见了。我手下猛将如云,全是女性班底。当然,女人相处有其独特的难处,针无两头利。利弊经常是并存的。职业女性的很多难言之隐,往往能因彼此心照不宣而取得额外的谅解。况且,社会竞争如此激烈,女人能爬到跟男人平起平坐的地位,胸襟总不如一般妇孺,没有容不下才俊之理。因此之故,我跟乔氏企业内的女同事一向相处得异常融洽,邹善儿是其中佼佼者。

  我们本来每隔两三个星期,就会得一起共进午膳,闲聊散心,不尽讲公司的人事,也少提家中情状,我只知邹善儿离了婚,年纪跟我相若。我们只挑一些纯女性生活话题,娓娓讨论研究,交换心得,沟通得顶愉快。

  只是近这两三个月来,邹善儿为了乔正天结婚三十五周年晚宴,忙得废寝忘餐,根本除了公事会议,我们连讲内线电话轻松几句,都没法子腾出空来。

  每天见着邹善儿,还是衣履光明,精神奕奕地干活,在乔氏大厦与乔园之间冲来冲去,更不时失踪一个星期,飞往美国去跟电讯公司接头,安排卫星直播。偶然我有晚宴,直接从乔氏出发,会得在走廊上遥见善儿拖着疲累的步伐,抱着一大叠文件自会议室回到办公室去,门在她孤寂的背影后关上了,想是还要挨至三更二鼓,水静河飞才能回家去了。

  故此,当我不时在乔氏之内,风闻闲杂人等的是是非非,拉到邹善儿如何好名利、出风头的事例上,我必然冷笑,替善儿抱不平。江湖暗箭是决不因对方穿裙子抑或穿裤子而稍有留手的。谁说人一生下来就要踊跃地当各式慈善机关的人工了?荒谬!

  好好一个人儿,就为了那六七十万年薪,卖掉半辈子青春,在龙蛇混杂的社会大染缸内徒手肉搏,无人怜惜、无人谅解,这算是万幸,抑或可惜呢?

  回顾我的两个小姑子,能如她俩,才算不枉生为女性。枫枫天天睡至日上三竿,午饭前急急梳洗化妆,穿戴华丽,开始在大酒店名贵餐厅内出没,下午去做做运动、整整头发、逛逛名店,又是一天。晚上携了个一如爱犬般的丈夫,出没歌坛舞榭,跟明星艺员在影画周刊上争一日之长短,又是一夜。她的烦恼,就只是如何挥金如土,用钱买起各等不顺眼的人和事。这种女人活在一个金光灿烂、不知人间何世的境界,你来给我说,她不懂世故,不知人生,因而短涵养、缺深度?唉!真真开玩笑了,涵养是在困境之时鼓励自己的阿Q精神,深度是在蒙尘之际忍受不公平的容器而已!

  至于雪雪,二十出头不久,将财富与天真与青春融成一窝安乐茶饭,酒醉饭饱之余,力寻生活上鸡毛蒜皮的事去烦恼,去分神,旨在感受刺激,谋杀时间!又是一景。

  乔雪自法国小大学捞了个劳什子学位口来后,替父亲打工,乔氏各种综合企业内,她挑了电影院与夜总会管理的事务去学习。正经公事与行政门径,半点没学上手,却识了一大堆与娱乐圈有关的江湖人物。乔氏电影院关系甚强,于是电影圈都跟我们有来往。乔夕也是以此关系让董础础看上而逮着了的。

  雪雪天真烂漫,难得有钱有光阴,齐齐乱花,于是跟工作时间没有硬性规定的娱乐圈人士,混得顶熟。人家是一箭双雕,又陪乔雪玩,又笼络她以跟乔氏攀关系。她雪雪则差不多是专心一致,为乐是图。

  有位混名叫杨公公的画报编辑,还向乔雪讨好,邀她每周定期在画报上画幅小画,亲自题两三句新诗,说是不要把乔雪的艺术天才埋没了。

  雪雪接受了这份喜悦的“挑战”,紧张得不得了,跑到我办公室来,一屁股坐下,双手托着腮帮,说:

  “大嫂,我快要成名了!人家给我机会,得加倍努力呀!”

  我笑:

  “雪雪,你根本已经成名!”

  乔雪转动灵巧的大眼睛,说:

  “那是老头子的名气,不算呢!今回打真军,靠自己,那画报要的是我的诗和画!老头子不晓得画画呢!”

  对!乔雪的老头子不晓得画画写诗,但他晓得画银纸,写支票。支票极简单,只写很多很多个零,那就够了!

  唉!想想雪雪也真可怜,或者乔家的孩子都可怜,除非自己才华盖世,否则无论如何卖力,还是甩不掉家荫的影子。他们再醒目、再勤奋也不会被人放在眼内,人家只会把乔正天的财势优先考虑。

  这张什么画报真会捧雪雪为文艺之星吗?无非一为人性上那种见高拜的心理作祟,二为拉拢乔氏院线关系,使广告与资料都有可能多一点进账而已。送个小地盘出来逗她大小姐开心,又有何难?

  雪雪纯真之极,自此天天愁诗画素材,人是认真地努力起来。

  我和家姑乔殷以宁齐齐看那刊登在画报上的乔雪佳作,婆媳相视忍笑。雪雪不住追问:

  “成绩怎么样?还过得去吗?”

  那画是再普通没有的水彩画,画一片云,其下一朵花,倒有点像电视报告天气的卡通片。

  至于品题在画上的新诗,出自雪雪手笔,写道:

  天空里,一片白云高高在上,

  土地上,一朵小花低低俯伏,

  那么遥远,

  那么遥远!

  老天!我差点拍拍额头,这算什么新诗呢?简直……离谱。

  “怎么你们两个都不说话呢?”雪雪急得乱嚷:“朋友都说好,给予我很多鼓励!”

  我不知如何作答。自己人面前硬说违心话,很难受,让雪雪太失望,更难过。我对这小姑子,素来有相当的疼爱。

  还是殷以宁打了圆场:

  “雪雪,你能画这画,写这诗,是有一重很深刻的意义的,我和你大嫂都看得出来!”

  家姑跟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立即会意。立即接口:

  “对,雪雪,恒心地做下去吧,有恒心铁柱也能磨成针。”

  家姑又说:

  “努力是必须的,但成绩如何,或者能否持续下去,有很多不关你本人事的因素会影响。凡是从事一件工作,你得学习拿得起,放得下,总之拿起时悉心尽力做,放下时则心怀轻松,别苦苦痴缠才是!”

  这母亲的教诲真是可圈可点了。雪雪的诗与画,表达出一重很深刻的意义,且是社会意义,就是权势的影响力,无远不致。本城岂缺天才横溢的诗画家,千求百拜,都未必得到一小个方块去发表自己的作品,这乔雪诗画乱七八糟、莫名其妙,只为她是天之骄女,于是表演机会在门口排着长龙等她挑。

  我们没有故意撒谎,只是没有告诉雪雪,所指的深意安在。

  没有人比我更能明了这种世情人事了。当年,我回来力挽狂澜,跑到从前口口声声说要扶植我在文坛一显身手的文化前辈跟前,原意只为久未相见,向他问好。谁知吓对方一大跳,以为顾家掌珠落魄了,要上门来求他引介一官半职,在学术机构内当个小助教之类,用以糊口。老夭,他都未见我出招,就立即大耍太极,折腾了半天,我才恍然大悟,知道葫芦里头原来在卖苦药,立即告辞。

  如今在社交场合偶然碰上,他立即趋前跟我打招呼,大家一样客客气气,唯唯而谈。我心想,幸好不蒙关照,否则一份牛工打一世,如何翻身?

  今日乔园风光,乔氏发迹,乔雪自然可以为赋新诗强说愁。万一有一日,乔正天一下摔倒,我看文才风流一若曹子建,都保不住那画报编辑不因重重叠叠的关系,下令你封笔归隐!

  殷以宁教训小女儿的话,是最透彻不过了。

  然,枫枫也好,雪雪也好,姊妹俩均是殊途同归,将自己身上拥有的幸福,不自觉地尽情消耗,使我这个在乔家之内唯一经历过跌倒、有过沉痛经验的大嫂,有点担心。

  积德载福,自是必然的。连在金钱上义无返顾式的花费,也能折福。

  我以乔正天结婚周年晚宴一事为例,我也透过名店订来一件乳白真丝的法国晚装应用,总值八万多元,我视之为一个奢侈的极限了,但还不比枫枫雪雪离谱,各自托辞,要亲到巴黎罗马走一圈,选购服饰,单是机票酒店杂用,已是六位数字!又不见得她们一年里头就走欧洲这一趟!

  董础础尝试跟乔雪一道成行,雪雪厌她既俗且老,不愿携她成行。础础又与乔枫不对劲,再加上乔夕认为妻子赴欧选购晚礼眼,实属多此一举,她就只有悻悻然在港办理这件“大事”!平白让娱乐周刊少了一则花边新闻。

  豪门盛宴真是穷奢极侈之事。

  人力物力时间精神等等直接间接支出“犀利”得难以形容。乔正天一向好胜,不肯让客人在背后稍讲半句不满,于是净是菜单,就已大费周张。要宴请的嘉宾实在多,只能在花园内张灯结彩,采取丰富自助餐形式宴客,乔正天于是正色道:“自助餐的菜式也能中西合璧,我们绝不能让客人误以为吃西菜省钱。故此一样要备办裙翅、新鲜鱼虾蟹,鲍鱼要四头的!”

  简简单单几句话,好比落井下石,让那公关部又忙个人仰马翻,急忙联络了本城最负盛名的筵席专家,立即筹组精美名贵的中西式菜单,让乔正天批准。

  敏慧把菜单让我过目时,我轻轻叹一口气,只道:

  “我没有意见!让主席拿主意好了!”

  富家一席酒,贫门三年粮!

  这关头千万别让自己无端端想起埃塞俄比亚!

  乔家的女人,除了家姑,一般都比乔家的男人更为这即将来临的盛典兴奋。

  算我对之最淡薄了,还不如乔晖的不将这整件事放在心上。他问:

  “下个礼拜天,要不要叫什么朋友,一起出海去?”

  我怪异地问:

  “你这么好精力?”

  “为什么?”

  “星期六晚上一个如此翻天覆地的华筵盛典,一旦过去后,应该连睡四十八小时才成!”

  “长基,你未老先衰!”乔晖轻轻吻在我额头上:“而且,爸妈才是主角,与我无干!”

  乔晖就是这样,生活上大多的事不关己,已不劳心。他很守本分,除了直接发生在我们夫妇俩身上的事儿外,他什么也少管。

  有时,我把头枕着双手,躺在床上给他讲一些有关乔氏或乔园的大小事,乔晖要不是听着就睡去的话,必然一个大翻身,抱住了我,大嚷:

  “老婆,老婆,隔壁塌楼也是他们的事,我和你管不了这许多,大被同眠,蒙头大睡好了!”

  真是!

  乔殷以宁一贯静静地生活,她只为自己的大日子特意缝了一件曳地的长旗袍,藏红色镶金银边的,穿在她毫不臃肿的身上,益显庄重华贵。

  “妈妈,你戴什么首饰?”

  一家人晚饭后,坐在园子内喝冰茶时,少有在家的乔雪,迫不及待地问。

  “玉吧!”殷以宁静静地一句话,更让人憧憬到翡翠的玲斑高雅。

  “你让我们戴什么了?”乔枫插嘴。

  “你喜欢什么就挑吧!”

  这是乔家惯例,每每有大喜庆,乔正天太太就拿出各套镇山之宝的首饰,让女儿儿媳选用,盛会过后,一律归还。

  乔正天太太的珠宝珍藏,非同凡响。固非乔家第二代的媳妇和女儿经济能力所容许购置的首饰可以匹敌。

  乔枫和乔雪闻言立即簇拥暑乔太太,要上她的睡房去。

  我还在呷着冰茶,坐得蛮舒服,不愿动身。

  董础础站起来,看我没有动静,面有难色。我这才想起来,送佛要送到西,我若不置可否,础础又如何好意思跟进家姑房去挑首饰?

  只得站起来,跟着上楼去。

  乔正天睡房连有小偏厅,我坐在那儿等家姑自睡房走出来。

  “我们不跟进去吗?”础础问。

  “坐一会吧!”我拍着沙发示意:“妈会拿出来给我们的。”

  家教是真真的差了几皮,没办法,人真是要讲出身的!乔家女和乔家媳在身分上是有分别的,础础老是搅不清楚!

  若不是为了不显得例外,我才用不着跟进房来,凑这种无谓高兴。

  其实,我的首饰,也万万不及家姑的名贵。除了一只十克拉的方钻,和一对两克方钻耳环,是母亲的私已,送我陪嫁之外,只有一个乔晖在我去年生日送的古典钻石胸针,比较得体。五年来这些首饰已出现在公众场合数次,在首饰亦如西般般要讲替换的今天,我的表现算是差强人意了。

  然,我从不计较。同一只十克拉方钻,在人们心目中,竟有真真假假之别。我看化了!

  这只全美九九色的方钻,当顾家地产业如日中天之时,戴在顾太太指头上,备受各方士女赞颂。

  到顾家落难,烂船尚有三斤钉。母亲握着我手说:

  “长基,再穷,妈也舍不得买掉这钻戒,这是你爸发迹后买回来给我的第一件名贵首饰。说要传给你,再传给你女儿!”

  母亲亲自替我戴上。婚宴上各宾客依然赞不绝口,无不窃窃私语道:

  “乔家娶媳妇,真真大手笔,十克拉一只方钻的送出去!”

  我紧咬嘴唇,没造声。忍住了泪。

  为什么人们认为顾长基不可能有如此出类拔萃的钻戒作陪嫁呢?如果顾家仍然叱咤风云的话,又何出此言了?

  往后,母亲移民定居加国之前,我为她举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饯别宴,我把戒指重套在她的无名指上,把母亲拥在怀里,说:

  “你就再多戴它一次吧,纪念爸爸对你的深情!”

  母亲含泪点头。

  华筵盛开,各房亲友旧属,都替母亲饯行。背后里仍有闲言闲语,道:

  “现今的人造钻石手工了得,几可乱真!”

  我真想当场把那造谣人轰出去,名副其实的“食碗面反碗底”,坐在别人宴会上头讲主人的闲话,是人不是?

  所以,我看得很通透。最重要的是身家斤两,而不是首饰多寡。

  枫枫和雪雪陪着殷以宁,捧出了几个大锦盒。董础础立即站起来迎接,并且殷勤地接转锦盒,小心翼翼放在沙发前的几上。

  我稍远地坐到另一张贵妃椅上去。

  实在那沙发挤了三个人,也太逼隘了。

  殷以宁打开锦盒,随和他说:

  “你们看看有哪套首饰合用吧!”

  跟着加上一句:

  “雪雪,你先让枫枫挑,应该尊重姐姐!”

  雪雪嘟嘟嘴,乖乖地没作声。

  我突然想起慈禧太后,习惯有什么公主格格、福晋命妇进宫来陪着她乐了一天,就必然打开了首饰箱,让她们挑一些玩意儿。老佛爷因不是从乾清宫大门抬进来,正位中官的,大清律例下,她原本配不上用大红色的首饰,凡是侧室,首饰主绿。因此之故,最讨西太后欢心的恭王女儿大格格,每当慈禧嘱她自挑首饰,她必挑绿宝或者翡翠,以表示对侧室之色并无嫌弃。做人之难,处处反映在日常生活细节之上,真是感慨!

  我望住家姑和小姑子们,微微笑。

  殷以宁竟敏锐地问我:

  “大嫂,你定是把我看成那慈禧太后了?”

  我笑意更浓,不予否认。

  原来跟我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竟不是乔晖,而是他母亲。

  乔枫在考虑一套血红宝石,镶金钻的首饰,单是一对耳环就有成斤重,颈链是一颗颗白果大的红宝石,钻得密密麻麻,简直像枷锁!要是送我,我也嫌累赘,真是各花入各眼!

  董础础也目不转睛地死盯着那条红宝颈链,一脸焦灼,却不敢做声。

  乔枫又拿起另一串戴起来垂至胸口的南洋珍珠颈链,每一颗都浑圆得像龙眼肉,透着华彩,另外手镯、戒指、耳环、伴以质素极高的碎钻,配成一套。

  “妈,这两套,哪一套更适合我一点?”乔枫问。

  “看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吧!”

  “银灰!看样子是戴红宝好一点,兼衬我的名字!”

  础础正想开口,我慌忙拦截她的说话:

  “配珍珠是素一点,但益显高雅,配你的性格比衬你的名字更重要呢!”

  “好,大嫂,我听你的,我挑这套珍珠。”

  我舒一口气。

  免去一场无谓风波,加重心病,总算一场功德,这董础础怎么到今天还摸不清乔家各人性格,由她开口劝枫枫放弃红宝,她宁可把那套首饰冲进马桶,来个一拍两散,也不会让自己不喜欢的人捡一丁点便宜。

  反是雪雪好玩,老实不客气他说:

  “这红宝石俗不可耐,将珠链戴在颈上又像尼姑,我敬谢不敏!”

  我和家姑都笑起来。

  “妈!我戴这套蓝宝好不好?星期六晚,我穿鹅黄色礼服,色有点对冲,也还算协调!”

  话还未了,乔正天刚好走回房里来,各人下意识地齐齐站起身。

  “怎么?开妇女会议?”

  “她们挑首饰,这个周末用!”

  乔正天横了女儿媳妇一眼,目光落到董础础手上捧住的饰盒上。登时正色道:

  “选好了没有?选好了先交回给母亲,那天傍晚才来领取好了!”

  “爸爸,别船头慌鬼,船尾慌贼的样子!”雪雪嘟长了嘴嚷:“谁还会把妈妈的首饰弄丢了?”

  乔正天毫不客气地瞪了乔雪一眼,不怒而威,道:

  “你有本事弄丢了首饰,我还有本事在遗产上头扣你应得的一份,那些没有继承权的闹出了事,我如何追讨?”

  如非耳闻目见,谁会相信在商场上大刀阔斧、干净利落的巨人,可以出言如此刻薄!

  各人无奈地放下了首饰,帮忙着殷以宁关上饰盒。

  一室沉寂,肃然引退。我走在后头。

  家姑叫住了我:

  “大嫂,你还没有挑呢。”

  我故意浅笑,说道:

  “不必了。有容乃大,无欲乃刚,我在学习。”

  此言一出,瞥见乔正天额上青筋暴现。有人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还得了?

  我怕他什么?物伤其类!站在这儿的都是女人,乔家媳妇不只董础础一人!

  对方毫不容情地大喊他妈的,我也有权不屑一顾,拂袖而行。

  走出了乔正天的睡房,乔雪向我扮鬼脸,吐舌头,还伸出了大拇指,在我脸前摇晃了两下,才跳跳蹦蹦地走回她北面的小屋去。

  董础础带点苍白的脸,好奇地望我一眼,匆匆走向东面。

  乔枫则干脆对我说:

  “大嫂,你何必替那姓董的女人出气,爸爸并非冲着你说刻薄话!”

  我没有答,跑回西厢去,打算蒙头大睡。

  乔晖看我一早就跑上床,喜孜孜地迎上来,一把抱着我:

  “今晚大家都回来得早,正好呢!”

  说着把整张脸压过来。谁知我大喝一声:

  “晖,你别搅三搅四的,要搅就到外头去,今晚别惹我!”

  乔晖莫名其妙地吓呆了。

  翌日早餐席上,各人到齐,默默地坐着,等乔正天下楼来。

  有时,真觉得自己住在集中营。

  乔正天出现时,少有的笑容满脸,一下子全桌子的气氛都稍稍轻松下来。很明显,各房各户,都与闻昨晚之事。只乔晖一人傻乎乎地不知道可能一朝山洪暴发,因为他老婆没有向他透露危机真相。

  乔正天和颜悦色地问:

  “我昨晚才跟妈妈猜想,结婚三十五周年纪念,你们几个孩子送什么礼物给我们呢?猜来猜去都猜不到!”

  各人连陪着笑脸都欠奉,默默地一边移动刀叉,一边听演讲。

  “妈妈猜,可能会给我俩铸个金牌,我看未必!”乔正天侃侃而谈:“这个筹办礼物的责任,若是落在雪雪身上,她又不见得会如斯老套,大抵给我俩老买套牛仔褛裤之类,暗示我们应追上时代!哈哈!”

  一桌子的人,只得乔正天自讲自笑,这种笑话,怎能叫人笑得出声?

  “若然买手是大嫂呢,那我更难猜测了,大嫂品味高雅,人又有个性,头脑顶灵巧,必定会买一些有意义,而富创意的礼物给我们!是不是?是不是?”

  唉!我看老人家支撑场面也够落力的了,做人总不能三分颜色上大红,不知道进退。乔正天这几下表现,已经算是向我们全体屈服,特别向我谢罪了。说到头来一句,他是长辈。

  于是,我堆满笑容,答:

  “的确是我一手包办的。现今还在保密阶段,希望你和妈妈会喜欢!要是不喜欢的话,罚我代表各人多叩一个响头,好不好?”

  乔正夭一叠连声他说好之下,各人才开始解了禁,七嘴八舌他说着闲话。我抬起头来,看到家姑嘉许而欣慰的神情,心头像熨过了一般暖流。

  乔家真有斟茶叩头的习惯,说到头来,今日再开明,乔家还是有家规的。

  平日在乔氏企业,各乔氏子弟,尊称乔正天为主席。乔园之内,若是一家子闲话家常,称呼还能随便喊声爸爸、妈妈。一旦有访客,乔正天喜欢媳妇称呼他们作老爷奶奶。对这些繁文缛节,我倒无所谓。就算称呼一声:我皇万岁万万岁,而能令乔正天飘飘然,何乐不为?乔家再添财富,他的开心亦不过尔尔,反倒是这些生活上的小感受,能令他兴奋,也就迁就下去算了!

  乔正天夫妇结婚三十五周年的正日,各人都早起了。管家三婶老早预备好了莲子鸡蛋红枣茶,又备了中式褂裙四套,分别送到各房来,除未出嫁的乔雪不用穿之外,其余自殷以宁起,乔家妇女都给装进金银壁线缝制而成的龙凤褂裙内。晚上宴会迎宾送客,都要穿这套特定服装,只中段时间,有舞会之设,我们才能换上西式晚服。

  乔正天夫妇在三婶摆布下,一交了吉时,就在正屋客厅内坐定,接受儿女媳婿的叩头大礼。

  一杯杯的甜茶,饮得乔正天夫妇眉舒眼笑。

  行过大礼之后,乔正天还是率领各有工可返的乔姓人上班去。

  只乔雪不知窜到哪个角落。乔正天心急,没等她就上了车。

  他的座驾才挥尘而去,乔雪就像只灵巧的小老鼠般,从旁走了出来,用手指戳她大哥的背脊:

  “唏!大哥!我要赶去做头发,今天不上班,秘书小姐那里有份紧急文件要我签,烦你代劳!”

  说罢,在乔晖脸上疼了一下,就走个没影儿。

  乔晖看我一眼,生怕我又说他惯坏乔雪。

  站在一旁的汤浚生,插了一句:

  “有机会的没有才具,有才具的人又苦无机会!”

  不幸得很,乔枫刚走过,问:

  “浚生,你算哪一类?”

  这种问题真不必问的,乔枫就有这个缺点,事必要无事生非,更爱逼人咄咄。

  汤浚生宜得另一部车子赶快开到。

  谁知乔枫毫不放松,无无谓谓地又加伤人自尊的一句:

  “我看你是才具,我是机会,两个人合拍起来,大把世界可捞,是不是?别忘记,缺一不可!”

  我真替汤浚生难过。

  不知道自古王侯之家,那些驸马是不是都得如此吞声忍气。

  我和乔晖都搁在办公室,直至中午,才再转返乔园,准备应付晚宴。

  乔正天有个习惯,别说宴会有人打点一切,他大老爷活像正牌大明星,灯光布景“茄厘菲”一应俱全,他才“埋位”。就算天上行雷闪电,天文台宣布十号风球,他都不会放过自己和下属一马,势必要办办公事,过足瘾头,才肯回家去休息。

  信不信由你。本港一刮台风,你立即往中环的私人会所走一趟,起码会碰上三四席大企业集团头头,率领高级职员在边吃边商议公事。风球高悬只是教码头苦力和天桥上的乞丐肯定休假一天而已。

  我放了一浴缸的水,先把自己抛进去浸个彻透。今夜,不知又要有多劳累。回想我和乔晖结婚的那晚,满城显贵云集,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安宁,送走最后一个客人之后,累得扶着墙口到新房里来,乔晖还坚持要得其所哉,我差点大呼强奸!

  菲佣叩浴室的门:

  “奶奶来看你呢!”

  我匆匆裹着浴袍出来,看到殷以宁笑盈盈地捧着一个锦盒,说:

  “我给你送套首饰来!我知道你这孩子不会到我屋里来挑了!”

  我愕然,道:

  “妈,不必呢!我虽非小器,只是,这等身外物,可有可无,我今晚穿牛仔裤,也不见得有人会看我不起。”

  家姑笑,不作声,打开锦盒,取出了一条一望错愕,再看倾心的钻石颈链来。

  颈链刚围着颈项,款式非常简单,全条都是由两克拉方钻镶成,正中有一颗起码二十克的绿宝石,色泽墨绿,却出奇地光彩动人,兼通透玲珑,这是绝对上好的绿宝石,一般绿宝都色淡而浮泛,能如此踏实深沉,却晶光闪耀,绝无仅有。

  我从未看过殷以宁戴这条颈链。

  “我和正天前些时捧郑怕伯的场,从他手上承让下来的。宝石是故宫之物,辗转流传民间,镶工是意大利的,交给郑氏珠宝物色买家,正天便买下来。我们俩老相议着,给长基戴最配衬了!”

  “妈……”我一时语塞。

  “我们知道你喜欢戴妆嫁的钻戒和耳环,跟这颈链可最配衬了,也象征着乔顾两家的长辈都一般疼你!”

  我垂下眼皮,因觉有点温热。

  “妈,我惭愧,那天脾气不好,顶撞了爸爸两句!”

  “别傻!正天这人是老树枯柴,乔园之内事必有个小煞星克着他一点点才好!凡事讲理,有什么不对?”

  “可是,爸妈的爱护我心领,穿戴等闲事……”

  家姑没有让我说下去,便插嘴:

  “长基,你的潇洒还未到家呢!每个场合都应有恰如其分的装扮,今晚如你真的穿了牛仔裤出现,就是不识大体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洒脱是不以世情俗务烦心,做应该做的事。

  乔顾长基于是打扮得一如戴妃,盈盈浅笑,站在乔家长子身旁,迎近嘉宾。

  乔园灯火通明,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条马已仙峡道,今晚挤拥非常,特别多警卫服侍。全城冠盖富户出动,任何人有一丁点儿损伤,谁负责得起?

  谁以为哪个社会没有特权阶级?真真笑话了。

  乔正天夫妇领着我们排列在乔园大门,欢迎宾客。从七点到八点,一站整个钟头,迎入的嘉宾,不知有多少,都陆续集中到花园里头那个宽宏壮丽的大客厅里。

  一辆乳白色的摩根跑车驶进乔园来,只见乔正天笑意更浓,给身旁的夫人说:

  “果然来了!我以为请不到他呢!聂尔聆教授说他这个弟子医术一流,是近年英国心脏科的后起之秀,回香港来,给我介绍了!我的心脏一向不好,从此近水楼台,放心得多!”

  我的心微微抖动,脚下有点酸软,难怪的,已经站了近一小时。

  向着我们走过来一位高瘦俊朗的男士,脸孔清清秀秀,一头浓密的黑发,竟在两鬓微微洒了一小撮的雪霜,很温文、很温文地瞧着乔家的行列微笑,眼光柔和地先落在乔正天夫妇身上,非常地礼貌,伸出了友谊之手。

  “恭喜,乔世伯、乔伯母!”

  “难得你赏面,我来给你们介绍,文若儒医生!心脏科专家!”

  乔晖礼貌地与他握手,跟着轮到我。

  “乔太太,你好!”文若儒的声调低沉而清朗,有点像来自远方。

  “你好!”我微笑着招呼。

  文若儒跟乔家行列一一握手,最后握在乔雪的手上。

  我下意识地拿眼角瞥见乔雪很开心地歪着头,望着文若儒笑。那笑容像一朵万众期待、突然怒放的昙花,悦目惊喜,动人心弦。我从未认真地觉察这小姑子有如此璀璨美好的震撼力!毕竟,青春就是本钱。

  “大嫂!大嫂!”殷以宁在我身边喊了几声,我才如梦初醒。

  “趁这阵子嘉宾到得差不多了,回屋子里去换衣服了!”

  “快点,快点!”乔正天不耐烦地催:“八时三十分就开始卫星直播了!赶快下来!”

  我拖起了壁金的裙褂,举步维艰地走回西厢去。

  这裙是太重、太累赘了,害得我肩上心上,都像上了枷锁似的。

  回屋里去,脱下裙褂,在镜前呆住了。我闭上了眼睛听见有人说:

  “长基,你好可爱,你好美!”

  “美人也会迟暮,总有一天老了,怎好算?”

  “不会啦,你永远不会老!你老了的话,我也会老,是不是!”

  “是,是,天长地久!”

  “我们共同进退!”

  乔正天一再催促,要快快换好衣服,就得赶到花园客厅去。

  我重新再出现在宾客跟前时,微微起了一阵子的骚动,大概我是最迟入席的一个了。

  乔晖扶着我,让我坐下。在我耳边说:

  “长基,你好美!”

  仪式开始了,头顶上那只价值差不多足够资格单独申请上市的古罗马吊灯,光线调至最低。司仪是邹善儿,她作了简短的开场自,把乔正天夫妇请上主礼台上去。

  乔正天一定是很风趣地对嘉宾说了几句话,引得哄堂大笑。我因无故分了神,没有听清楚。

  跟着一大幅银幕,君临天下似地垂下来,挡在满堂贵客的面前,开始了短短十五分钟的卫星转播。

  乔氏在美国的贸易合作伙伴,全美最负盛名的金融投资机构主席洛克怀德先生,在他纽约的机构顶楼会客室内,举行了一个早餐会,遥祝乔正天伉俪三十五周年纪念,参加的都是一对对年逾花甲的美国财经巨子伉俪,各人都透过银幕,说着各种祝词: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很难,跟女人相处更难,能够克服这重重困难,过程非常刺激,绝不沉闷,赢得了今日的成果,是足以媲美我事业的难得成绩。”

  “星期一至五,备受华尔街紧张气氛折磨,星期六与星期日还要洗衫煮饭,或受家人的窝囊气,我一定活不过四十岁!”

  “比起纽约交易所每日出货入货的叫嚣嘈吵声,我妻文静可爱,大异其趣,因此亦使我的生活如牡丹绿叶,多姿多彩,相得益彰!”

  那十五分钟卫星直播,就给这班好玩而又玩得起的美国大亨消耗净尽。

  满场掌声,响彻雕梁。

  我看见站在台上一角的邹善儿轻轻地嘘一口气。

  唉!一将功成万骨枯!

  到今晚更阑人静,曲终人散之时,感慨更添一筹。

  简单而隆重的仪式,最后一节,是乔正天的七位儿女媳婿,一起上台去致送礼物。

  我们买了一双明末清初年间雕刻的玉蝴蝶,送给老人家作纪念品。

  当轮到我给乔正天一个祝贺之吻时,家翁在我耳畔说:

  “大嫂,你好可爱!”

  我好可爱,好美,好可爱,好美,怎么一整夜,竟然重复地听完又听。

  仪式完毕,众嘉宾被请到花园内进自助晚餐。

  还未到九时,已是月华高照,银光闪闪洒得一园风流明刚。

  园中池畔,俪影双双,尽是金光耀目的倜傥人物。好像突然只我一个游离浪荡,不知人归何处。

  我太不喜欢这种场面了。

  迎上来的是本城锋头最劲的政经界一对新婚壁人米高与丽莎史提芬先生夫人,夫妇两人既执掌英资洋行的行政大权,又在两局之内极孚人望,政府绝对的宠儿。

  丽莎襟上别个翡翠胸针,价值不菲,洋鬼子之中,只有她买得起名贵首饰。其余的,一脚踏在香江,挣脱吃马铃薯、挤公共地车的苦难日子,能住高楼大厦,有司机女佣,不住出席这等豪门盛会,已心满意足到不愿再回祖家去!能够赚钱多至添置饰物,倒也绝无仅有。丽莎别针的价值,绝对有可能是其国家首相的年薪。

  米高礼貌地吻在我面上说:

  “你今晚艳丽冠绝全场,乔晖一定自豪!”

  丽莎恳切地捉住我的手说:“长基,找天有空,我请几位好朋友一起吃个便饭,你好来看看我的新居!”

  “对,对,你搬进贵集团兴建的大厦复式住宅去了!我还未向你道达乔迁之喜!”

  “老朋友,不说客气活!乔夕呢,我好想看看他的妻子,说来奇怪吗?这么多年,我未曾试过看清楚这个明星!”

  我环顾园子,要找董础础还真不难,今儿个晚上,她像个火球,通身的红。幸好她的低胸晚服,把一大片白雪雪的肉显露出来,否则平白糟蹋掉那条红宝颈链了。

  我指给史提芬夫妇看,连米高这英国绅士都忍不住,略为轻浮他说一句:

  “火辣辣的肉感娘子,难怪乔夕为之颠倒!”

  我勉强地笑笑,趁着有别的嘉宾给他们打招呼,走开了。

  我略略走近董础础,看到她周旋于几个男宾之间,笑得前仰后翻,花枝招展,那几位男士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础础胸部。无可否认,是相当吸引的,那件晚装肉感得差不多盛载不了础础的豪乳,每逢她任情地笑时,胸前两团白肉随而颤动得要跳出衫外似的,看得旁的人都肉紧了。

  我意识着础础是过态一点了。得来不易的幸福,会得因着自己的不再力求上进,稍示松懈而生危险的。础础当然并不警觉!

  我看着一台台的珍馈美食,竟然一点胃口都没有。

  迎头碰上了汤浚生,只见他急走几步,一个踉跄,差点把手上的食物都倒到我身上来。

  我连连退了几下,嚷道:“浚生,你怎么一手拿这么多碟的食物?”

  我分明的言出无心,他却可能是听者有意,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声对不起,就匆匆忙忙地把食物送到坐在泳池旁边的几位女士面前去,这其中自然有乔枫的份儿。

  枫枫是过分疯一点,有必要在人前拼命支使自己的丈夫,使他一如仆欧吗?

  闺房之内,可以放肆到凌虐对方至死,也还是两人世界内自己的事,一旦大开中门,众目瞪瞪,人的尊严倍增声价!

  乔枫若是学成后能在社会任事,总不至幼稚如斯。连雪雪这么半桶水式的在乔氏企业内厮混,多少也在做人处事上受惠,出落得比她这个姊姊大方得多了。

  提起雪雪,花园内竟无她的踪影。

  我的心蓦地一沉。

  一个怪怪的念头,闪过。

  夜凉如水,我竟觉着半丝寒意,打从心底冷出来。

  试着走回宴客的大客厅内。

  才踏上台阶,已微闻悠扬乐音。自落地玻璃门窗望进去,只见刚才卫星直播用的大银幕已经升起,现出了音乐台,一队十多人的乐队在演奏,主礼台变了舞池,早已闹着人满之患。

  俪影双双,翩翩起舞。乔园之内,今儿个晚上,处处尽是星光灿烂,蜜意柔情!

  蓦然间,映入眼前的是一对壁人,轻盈地相拥着,踩着柔和乐音,翩然而来,悠然而去,快乐得有如一对飞舞的粉蝶。

  他们脚下踩着的音符,一下一下像踏到我心上去!

  “雪雪跟那文医生,像不像一对壁人?”

  乔正天不知在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竟如此问了一句。

  我哑口无言,无辞以对。

  仰头看着天上繁星,一闪一闪,开始在我眼前显得杂乱零碎。

  我有那么一点晕眩。

  “晖,你看乔雪玩得多乐!你还呆瓜般站着呢?”

  乔正天给站在他后头的长子稍一示意,对乔晖,就是军令如山。老头子不喜欢乔晖坐,这厮就算一辈子的腰酸背痛,也只会直挺挺地像条僵尸般站着。

  我突然没由来地讨厌这种唯命是从的愚孝!

  总之,看乔晖不顺眼,今夜,特别的不顺眼!

  舞池内增添了我们这一对,明显地引起旁人细细私语,都拿艳羡的眼光看乔晖。我心头真不知是何味道?我宁愿承受妒忌,最低限度证明自己是收益人!江湖行险日久,谁还会不知道施惠多是情不得已,承恩才算是经济实惠!

  “长基,我看,你是这舞池内最漂亮的一个!”乔晖咧着嘴,笑得合不拢。

  “是吗?你妹妹呢?青春烈火,可以烧悼一大片草原,她岂不更加吸引?”

  话才出了口,连舌头都酸起来。

  幸好乔晖并不察觉。

  “我只觉得自己老婆最好看,至于雪雪嘛,也许在那文医生的眼中,她才是艳压群芳……”

  话还没完,乔晖不自觉地“哎呀”叫了一声,忍住了剧痛,问:

  “长基,你的高跟鞋怎么拼死力似踏到我脚上来!”

  “对不起,人有错手,马有失蹄!”

  “长基,你的舞技一向精湛嘛!”

  “我心不在焉!”

  “为什么?”

  “因为这些场合,老是有人欢笑,有人愁!”

  “谁?”乔晖环顾左右:“不是个个都高高兴兴的!”

  我拿嘴向露台一角抿一抿:“看到了吗?”

  “是张逊风世伯!”

  我默然。

  张逊风是香港出名的建筑业巨子。多年前承接一宗公屋工程,行贿验楼者,致最近被廉政公署检控,目前还未定吉凶。消息一经披露,立即门庭冷落。他名下的生意更一落千丈,连几单已签约的工程,都反了口。张逊风是虎落平阳,再对食言者提出控诉,无异是公开了自己被人落井下石的丑态,在这急功近利的社会里头,人人平等,唯利是图,谁也不会在谁蒙尘之时加以援手,谁也只会在谁落难之际隔岸观火,甚而推波助澜。故此张逊风只有哑忍。

  乔家大喜庆,乔正天亲自点名要请张逊风,并非他特别仁慈厚道,相反,只是额外深谋远虑而已。宾客盈千的宴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请了张逊风,乔正天就不必背负欺到人家脸上去的责难,万一将来案情急转直下,张逊风得以翻身,乔正天正好烧了个冷灶。况且,偌大一个盛会,主人家可任情挑选喜欢接近的嘉宾款待,对请来的客,一样可以敬而远之。

  一整晚,乔正天以至乔家各主人,固然没对张逊风热烈应酬,连满堂嘉宾,都只晓得勉勉强强地跟张老点点头,就飘然远去,避之则吉。

  这就是香江世情,冷不可言、俗不可耐、深不可恻、锐不可当。

  我跟乔晖说:

  “你去招呼别的嘉宾,我过去跟张逊风聊几句。”

  甩掉了丈夫,我走出露台,从侍役的银盘上取过了两杯香槟。

  “张世伯!”我把酒杯递过去:“我来给你添酒!”

  张逊风慌忙站起来,一脸感恩,说:

  “不敢当,不敢当!”

  曾几何时,要跟张逊风见面聊几句,都得跟他秘书排期。

  我固然没有那种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刻薄性格,也实在因为感念旧情。记得父亲弥留之际,我还未嫁进乔家,医院病房里头摆的花,寥寥无几,而其中一盆就是张逊风送来的。他还打了好多次电话来慰问。

  在顾家凤生水起时,母亲曾因小病人院休养两天,鲜花排满一层楼的走廊,要央求那些护士小姐把花抬回家去,又得额外赏了丰厚小账,只得让医院的清洁女工帮忙,把一个个花篮抬去扔掉。

  人情冷暖的例子不胜枚举。总之,情仇恨怨,点滴记心头。

  “张伯母怎么不赏面?”

  我是明知故问,但不能不问。

  做了落难的豪门富户老婆,那口龌龊气比当事人还要难吞。商场上的男人,说到头来,习惯大上大落,气量还有相当。叫人最难忍受的通常是那些妻凭夫贵的女人嘴脸,尤其晓得表达憎人富贵厌人贫的心思,又总是冲着女性而来,并无物伤其类的顾忌,比夜半奇谭还要恐怖!若果张逊风太太曾经一朝得志而意气风发,旁若无人,如今败落,就更是少亮相为妙,否则,准够她受的。

  可是,我如果不以此为话题,就更无私显见私了。

  张逊风倒很坦率,说:

  “这些日子来,她心情不好,老不愿出来应酬,我也得体贴她一点!”

  江湖行走,何止要处变不惊,还要如此落落大方地应对,心上再苦,也只能咽下去,消化掉!

  我好敬佩,也好感慨!

  “替我问候张伯母!”

  “谢谢!长基,你真难得!我刚才一直着你跳舞,心头却在想,顾兄何其有幸,有你这么一个明事理、识大体的女儿,难怪事事化险为夷!”

  “张伯你过誉了!父亲生前常说你为人谦和,谁不知道德能载福,那才是逢凶化吉的凭借!”

  “但愿你此言是真!”

  “张伯!”我举杯,“真心诚意敬你这一杯,心想事成!”

  “谢谢,长基!希望你和乔晖早日抱个小乖乖,乔晖这孩子,少有的忠厚,别以为木讷不可取,世间大多言过其行的人,让你应付得人仰马翻、焦头烂额,因而更应爱惜素其位而行的踏实青年!长基!”张逊风深深叹一口气:“人不能行差踏错一步,我重复,一步也不成!尤其是对配偶的选择!”

  乔晖是佳偶吗?

  我回头看,乔晖已本知所踪,却瞥见乔雪跟那文若儒双双下台阶,漫步于彩灯月华双互辉映之下,微风阵阵吹动雪雪的轻薄晚服,更觉弱质骋婷惹人怜爱。

  至于文若儒,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

  我慌忙回转头来,把手中的香摈一饮而尽。

  “长基,好人有好报,所以你嫁得乔晖!你看看乔夕!”

  张逊风顺势拿杯向泳池那边一扬,我望过去,看见乔夕跟一个穿着醉红彩绿、大花大朵晚礼眼的小妞,亲热非常地在耳语,那小女孩可能比乔雪还年轻,不时昂首欢笑,甚而干干脆脆笑倒在乔夕的怀里。

  “那位小姐是谁?”

  “丁翁,丁贯忠的独生女丁芷薇,刚从海外回港度假!”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欢场女子要好好地做个得丈夫翁姑恩宠的归家娘,如此艰难吗?

  张逊风似看穿我的心事,竞能答以相关一语:

  “娱乐圈专供过眼云烟的欢愉,豪门望族内再不羁放纵的后生儿女,仍是东方之珠的天皇贵胄。”

  侍役走过来,礼貌地跟我说:

  “乔老先生请乔太太你到他那边去!”

  我欠身:

  “失陪了!”

  张逊风慌忙站起来:

  “长基,多谢你来陪我小坐!”

  我微笑,吻在他的面颊上。

  “祝你好运!”

  走到乔正天的身边,老早有充足心理准备,会被他怪责花太多时间在张逊风身上。

  乔正天并没有开口责难。只是脸色难看一点,随即把几位大商家介绍给我,都是来自东南亚的。

  “黄运通世伯在泰国是首富了,你有空应该去拜候他,学习学习,泰国地产正如火如荼地上升呢!”

  我含笑点头。

  一整夜,我都话不多,所有有用无用的应酬话,都是左耳入,右耳出,不比平时,任何场合,我都留心着结识的新旧朋友:从他们的对话中尽量榨取商业机会和资料。只这一夜,不住仰望黑漆长空,细数一颗颗的小星星,每一颗都像盛载着我的一个小心愿,遥不可即,无从捉摸,更难实现。

  人也实在站得太累了。有种想早早躺在床上,肆意休息的欲望。只要能让我躺下就好,即使从此一睡不起,也无憾然。

  我战栗,怎么竟有这个轻生念头?

  年来,我顽强的斗志呢?经不起一夜清风,吹得七零八落,点滴不存?

  真真笑话了!

  几经艰难候至曲终人散。

  乔正天又率领着我们送客。

  人累得脸上笑容僵硬,心却活泼泼地不住跳动,越跳越急促。

  乔雪陪着文医生走近来,向我们告辞。

  乔正天握着文若儒的手,老半天不肯放下来,热诚得迹近过态。

  “改天有空,再请你到乔园来玩!乔雪,你负责提我给文医生通电话!”

  “谢谢,乔世伯,改天你有空,定必再拜侯。今儿个晚上,看过乔园的夜色,果然名不虚传,很想有机会在清晨或黄昏,再细看乔园景致。”

  文若儒的眼神均匀地瞟过乔家成员的行列;带着一个诚意的微笑。

  “难得你有此雅兴,我们开心极了!”乔正天此言不虚,他打从心里笑到脸上来。

  “后会有期!”

  文若儒跟我们逐一握手。

  他握住我的手时,我听见他轻声他说:

  “改天再来看你们!”

  目送他坐上那辆摩根开篷跑车,绝尘而去。

  盛筵已过,乔园之内,十来个家仆领着其他特别帮工忙着收拾残羹剩菜。晚风轻拂,一地的废纸微微飞舞,更似卷起阵阵荣耀过后的苍茫。

  我赶紧回到西厢去,整个人抛在床上,暗暗喘息。

  终成过去了。

  人生的任何欢乐与哀伤,都是一样会过去的!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聚散看似无常,其实井井有序。缘来相见,缘去相分。很简单的一条人生公式!

  穷多少心血精神,金堆玉砌的豪门夜宴,“墟宙”得兵荒马乱似的。个中风流人物,显尽身手,炫耀人前,就这么一阵子功夫,一切又复归平静,除了别有怀抱的人儿,谁不在明天,就把今夜的种种忘个一干二净?

  我转了个身,俯伏在软软的床褥上,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

  心底蓦然想念过去,远至当年英国的柔情岁月,近至今夜乔园的零碎画面,一幅一幅,重现脑际。

  有人伸手抚弄着我的一头短发,轻吻在我颈项的发尖与裸露的背脊上……

  “长基,教我怎么能不爱你?”

  我笑了,很舒服的笑……

  翻过身来,主动地拿手扣住对方的颈,把他的一头一脸顺势带下来,吻住了。

  惊天地,泣鬼神的男欢女爱,序幕缓缓拉开……

  我闭上眼睛,心头曾有过的委屈与不忿,突然化作滔天巨浪,把我整个人卷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我挣扎着,极力挣扎着,扭动我的腰肢,一下一下,万丈深渊努力上游,由有节奏而至凌厉、疯狂、不能自已,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冒出头来,舒一口气了,就差那么一点点……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沿沿渗下,通体血脉沸腾,一双手紧张得无目的地乱抓……就差那么一点点……

  “啊!”我欢呼地长嘘一声,终于……终于冒出头来,狠狠地宣泄掉一口龌龊气。

  人,舒畅地瘫痪着,我睁开眼……

  吃惊地竟见着乔晖:

  “晖?”我茫然地喊了这么一声。

  乔晖把我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去,轻吻在我的眼上上:

  “你原来可以这么好!我好开心,好感谢!”

  天!

  我作不了声。

  乔晖累极,很快入睡。

  我把枕头垫高了,斜倚在床上,借助透进房里来的月光,呆望着丈夫的裸体,过掉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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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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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一踏进乔氏企业,人人都得眉精眼企,少半分精神都应付不来。

  这儿没有人会考虑你为何竟夕无眠?为何中宵肃立?不但乔氏,整个香江,尽皆如是。

  秘书每日分三次把我要批阅的文件送进办公室来。

  我念过一本有关企业管理的书,那里头有甚多名人语录,值得谨记,其中一句云:

  “效率高的行政人员,办公桌光洁如镜。”故此,我没有积压文件的习惯。一定火速细读,当下作了决定,签批后发回各部门处理。顾长基的办公室永远不是公事的樽颈地带。

  上午,我刚处理完第一批文件,敏慧在对讲机请示:

  “乔太,邹善儿小姐求见!”

  “请进来吧!”

  我正要向她道贺。昨儿个晚上的盛会,成绩一流!我对善儿更多一重赞赏,因为,我知道她获准的财政预算。工作表现不能单看外表成绩,收成是昂贵,抑或便宜,这其间的分数就有高下之别。邹善儿的确,令宴会超值!

  善儿精神奕奕地走进我的办公室来,尤其值得嘉奖。谁不苦苦经营,默默奉献?没有把辛劳写在脸上的人,更见修养!

  “善儿,恭喜你!”

  我站起来,热烈地跟她握手。

  “总算交差了!”

  “何只交差!简直做足一百分!”

  “乔太……”邹善儿有点尴尬,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我问。

  “很舍不得乔氏,很舍不得你,可是,我决定辞职了。”

  “什么?”

  我不能不吃惊。一则,我视邹善儿如朋友,在她面前,我的戒备疏软了,无须处变不惊。二则,这个变,也真是突然得太过,不是时候了。刚刚如此漂亮地完成一项重任,正是享受收成的时刻,怎能挂冠?

  “我知道你的疑问。可是,我想你会赞成此举!”

  邹善儿绝对不会是拿功劳威胁老板的角色。她虽冰雪聪明,却品性厚道,从不屑落井下石,亦不会恃宠生骄。

  “告诉我,为什么我要支持你?”

  “因为你明白乔正天!”

  我望住邹善儿,心上立时间起了共鸣。来龙去脉,已猜到了几成。

  “伴君如伴虎,今日我是可用之材,明朝一样能弃如敝屣。”善儿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没有人能比你更明白,我入乔氏这些日子以来,何止经常要过五关、斩六将,每年总有这么一场重头戏压到肩上来,从意念到实施,撑得我汗流浃背,心胆俱裂。到今日,我才敢作个不吉利的假设,如果昨晚卫星直播出了事呢!主席怕要撕了我的皮!莫说大体安全度过,就是菜式稍有差池,成千个客人有这么一个投诉了,我也有可能罪该万死!”

  这回轮到我作认同的叹气!谁个大老板不是拿十清一俗的准则去视下属呢?偶一失手,英名尽丧,江湖上不大有人肯买昨天的帐,而要应付的明天,又何其多?

  “见好即收,乔太,聪慧如你,一定同意!”

  “可是,善儿,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乌鸦一样黑!在乔氏,总有真心诚意地欣赏你的人!”

  “对,故此我的辞职信交了去人事部后,我第一时间就来叩你房门,这些年来,感谢你诚意相交!对你的尊敬,将不会因我身分之不同而稍改,不只因为你是好上司、好朋友,且是个难能可贵的董事太!”

  善儿轻松地装了个鬼脸,我当然会意。乔氏企业的董事局成员,不止乔姓四人,其余或是以社会声望、生意关系,而被邀入局的名流,也有真正占乔氏显著分量股权的人,以及三数个对机构有特殊贡献的老臣子,这些董事先生的太太们,修养吓死人!差点没操上乔氏公关部,下令邹善儿代为留意一年两季的连卡佛大减价,再知会各人去抢购!

  想起来就气!我们其中一位姓宋的董事,自英国邀请回港加盟乔氏。屁股还未坐暖那个董事位,竟在大庭广众,嘱咐邹善儿派公关部的同事,代他去轮候幼儿班的入学申请表格,因为他仔细老婆嫩,而娇妻又人生路不熟。邹善儿忍无可忍,重新再忍,还是忍不下去,回了他一句:

  “乔氏公关服务并不惠及董事局成员家属!”

  自此,我们宋董事就有事无事要揪邹善儿后脚!我分分钟看牢这原本在英国挤地铁,挨马铃薯的穷汉,他一有过分的言谈举动,我就站到邹善儿一边,喷得他一面是屁!

  正牌老板与老板娘倒是真心礼贤下士,几时轮到那些还是高级打工仔身分的所谓董事和董事太太去作威作福?

  然,防得了大盗,防不了小偷。只要世上有人为非作歹,就有人受害。这叫没法子的事。

  邹善儿跟其他打工仔一样,按职位高低,受不同程度的窝囊气。

  “人总得有工作!”我说。

  我们无法不跟现实妥协。

  “对的。”邹善儿说到这里,竟一时间红了脸,她原本就是个好看的女人,此刻的腼腆,更添妩媚。

  “乔太,我已有出路。”

  “什么机构呢?”

  “一间比不起乔氏集团的公司,专营中美出入口,可是……”善儿连忙补充:“规模也不算小了。”

  “哪一家呢?”

  “益通企业!”

  “嗯,老字号!你担任什么职位?”

  “他们邀我入董事局!宁为鸡口,莫为牛后!”

  “我舍不得你!善儿,再想清楚,做生不如做熟!”

  “只是……”

  “他们高薪挖角?”

  “不单是钱,最重要是诚意!”

  “我们也有诚意呀!”

  “你的诚意,跟他的诚意,不同!”

  “怎么会不同呢?你要我如何表达诚意,只管说呀!”我有点发急了。

  邹善儿竞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

  “怎么说才好呢?你……你是无法像他一样表达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女人,他是男人!”

  我眼珠儿一转,目睹这眼前人那张红通通的、喜悦、为难而略带羞涩的脸。哎呀!我用力拍着额头,真笨真笨!

  两个女人,相视片刻,一齐哄然大笑。笑着笑着,我们情不自禁地拥抱起来。

  “这才是最值得恭喜的事!几时完婚?”

  “年底吧!”善儿无比兴奋:“难得的第二春,我惶惑得很,有点手足无措!”

  “这种担心,我可不用同情你了!”

  “原本益通老早已上轨道,多一个员工不多,少一个不少,只是他不要我再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侍候人家面色过日子!”

  这必是好男人无疑,最低限度是极爱善儿的表示。现今的男人,谁不宜得公一份、婆一份?要是口袋里有个钱的,又老愿女人仍躲在厨房和睡在床上,供其享用。能够顺应着你的性情才能环境,提供生活愉快的种种条件,真是难能可贵了!

  既不是有瓦遮头,又非金屋一所,是切切实实的一座小楼,住进去,自成一统,哪管外头风风雨雨,能不为善儿高兴?

  这世界,老是有人快活,有人愁。

  乔正天对邹善儿请辞,暴跳如雷。

  可是,天颜震怒也难力挽狂澜。

  好老公几时都胜过好老板。挨过江湖风险的职业妇女,全部晓得这条道理。

  邹善儿手上的皇牌是好老公即是好老板,还能不顾盼生辉?

  我手下的两员大将许秀之和史青,都跟善儿谈得拢,替她高兴之余,乐得飞飞的,像自己在办喜事。

  也许,男人无法明白,江湖上有一撮风尘女侠,是情比金坚的。为什么?因为一齐挨过咸苦,谁上了岸,都额手称庆!

  举个难听一点的例子。从前青楼卖肉的花姑娘,最兴结义金兰,互相扶持,无非是同疾相怜、同舟共济!一旦抛了头、露了脸,所承风雪,所历忧患,都大同小异,甚或如出一辙,自然易生共鸣、谅解与感应!

  公司里头有什么公事上或人事上的快与不快,我们乔家人都尽量不带回乔园去。这儿的家规,甚是简单,准发脾气的只有一人。除乔正天外,其余人等的七情六欲,最低限度在家庭成员大集会时不可表露。

  故而,晚饭时,谁都没有谈起邹善儿请辞一事,乔正天根本有业务应酬,没在家主持晚宴,然,乔家成员老早习惯公私分明。

  乔正天在座,他是一言堂。

  乔正天不在座,一样鸦雀无声。

  家姑不喜代策代行,只会随便说两句家常话,将一些厨子的捻手菜式,在各人的碗上夹来夹去。直闹至一顿饭吃完为止。

  饭后,乔晖跑到电视房去,我避着走出花园散步。

  我承认,心头仍有不安,怕跟乔晖独处。

  疏星明月下,我想起邹善儿,她必定幸福地躲在爱人怀里,说着一些迷糊幼稚,只有情人耳朵才能接纳欢迎的话语。曾几何时,我也如此,问他:

  “看,怎么你的手掌比我的大了半截?你是大人国,我是小人国!”

  唉!说这些无聊的撒娇话时,年已二十三岁。

  “大嫂!”

  我回转头,是家姑。

  “你想得如此入神?”殷以宁祥和地笑。

  “没有,我只在胡想!”

  真正答非所问。家姑根本没有问我在想什么,无非作贼心虚,此地无银。

  “乔晖呢?”

  “他看电视!”

  “这孩子不爱看书!”

  “他也看报章杂志!”我自然地护着乔晖,心上总算一阵温暖,舒一口气。

  “幸亏如此,否则,跟你距离更远!”

  我这家姑,老是偏心。

  “长基,你看,那文医生怎么样?”

  我的心,蓦地狂跳,扶住了园子的栏杆,还是觉得有点摇摇欲坠。

  “妈,我的意思是,你没由来地问这么一句,我……不大明白!”

  “大嫂,你冰雪聪明呢,还猜不透正天的心意?”

  我木然。

  “这位文医生,是正天老朋友,也是他长期医事顾问聂尔聆教授的得意弟子,真正年少有为,本来一直在英国执业,已是MALET街内有名的心脏病专家了。这年回到香港来参加国际医学会在本城举行的会议,听说被大学医学院留住半年,跟政府医院合作研究少见的病例。我看他也是个很温驯的年青人,难怪正天着了迷。”

  这回是家姑有点语无伦次。文若儒的鹤立鸡群,跟乔正天竞扯上了如此亲密的关系?就算看医生,也不必如对亲家。除非……除非是真想对亲家吧!

  我心如鹿撞!

  “大嫂,你看,我被正天感染了,也在瞎七搭八地胡说,搅得迷糊了!其实,直话一句,你家翁有意撮合文医生和乔雪!”

  如雷贯顶,震耳欲聋!

  “不能怪正天老套!女孩儿家像乔雪,很难寻得着乘龙快婿。乔雪有她的不羁,又好玩,碰着不三不四的人,胡搅在一起,也是不足为奇的!要能讨雪雪这孩子的欢心,亦非易事,依我们看,这个文若儒,就橡从天上掉下来,恩赐给乔园似的,阖家上下,无人会不喜欢他!是不是?”

  我点头。怎能反对?

  “我们总也不能如此一厢情愿,依你看,那文医生对乔雪可有好感?”

  “他不是一整个晚上陪着乔雪跳舞谈话吗?”

  这是事实,不论事实是欢愉,抑或残忍,我们都得承认与接受,是不是?

  “你也觉得有点眉目了!”

  “最低限度不见得讨厌乔雪吧!”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乔园之内,我从来最尊敬家姑,今晚例外。她是鲜有的赘气。

  我是少见的小器、

  她要再沿这话题发展下去的话,我怕会禁止不住心头的焦的,发作了……

  耳畔突然听到一阵玻璃碎裂声,跟着人声嘈杂。

  家姑和我昂起头来,只见东屋灯火通明,乔夕的睡房,一只窗分明给硬物打碎了,里头人影抖动。

  我们都吓一大跳。

  “什么事了?乔夕他?”

  “妈,别怕!我陪你去东边看看!”

  才走了两步,殷以宁就止住脚步。

  “大嫂,烦你走这一趟,我还是回房里候消息的好。”

  我点头表示同意。

  家姑不愧是个明白人。

  乔夕一定是跟董础础吵嘴,甚而打架。要是家姑出现了,很多事就因此而转不了弯,当事人更难在一家之主面前下台。

  老人家对后生一代,最理想是不闻不问。

  家姑晓得如此对待儿子,也应以同等心怀对待女儿。乔雪要爱谁嫁谁,她尤其不应该插手。

  有气在心头是一回事,正经事正待处理。

  我匆匆赶至乔夕睡房。

  房门口站了几个家仆,我示意他们引退。人多手脚乱,也别让下人得着大多闲话资料。这两天来乔园的美丑,已足够他们宣扬半载!

  房间里的乔夕与础础,像两头要一决雌雄的公鸡,脸涨红,怒发冲冠。

  础础更是一脸的泪。

  我问:

  “你们搅些什么呢,幸好爸不在家,妈又回房里去了……”

  我还没有说完,础础声泪俱下地嚷:

  “你问他,问他干么要出手打老婆?”

  我的天!当年是非卿不娶,今日却辣手摧花!人生变幻无常,竞至于此!

  “你该打!”

  乔夕简短一声,又撩起了础础的怒火,扑过去跟丈夫拼个你死我活!

  我抢前,拼死力分开他们,喝道:

  “你们给我住手!”

  几经艰难分开他俩,自己也气喘如牛。

  “有什么事,夫妻俩不可以心平气静地商量!”

  “他根本不以我为妻!”础础指责乔夕。

  “不检点的女人,何以为人妻?”乔夕反驳础础。

  “我算不检点,你算什么?你跟那姓丁的耍什么把戏,我都看在眼内!”

  “还不及你通街招摇,一身肉震震地示人,辱没乔园!”

  “你干妒忌!”

  “我用得着浪费这种感情!你尽管重操故业,总有老男人肯光顾!”

  “乔夕!”我正色他说:“你也别如此出言无状了!础础到底姓了乔!”

  “姓乔的女人,不会专挑那些穿上了身原为引人伸手去剥的衣服的!”

  我真想掉头便走!莫道清官难审家庭案!这乔夕和础础,根本半斤八两,都一般败落!

  “乔夕!”我沉住气再跟他讲道理:“你要不喜欢她,干脆向她提条件离婚,出手伤人,理亏的首先是你!”

  “离婚?”乔夕冷笑:“送一大笔赡养费,由着她逍遥自在,过富裕生活,天下间有如此得来全不费功夫之事,就算有,也不必便宜她,她捡的便宜还算小吗?”

  “你好狠的心!”础础恨得咬牙切齿。

  “你要飞上枝头作风凰,就得忍一忍乔家少爷的脾气。我能做的,不一定就等于你能做,谁养你了?谁供你穿金戴银、身光颈靓?你姓董的若仍在娱乐圈混,再多服侍一千一万个老细,也不能有今天的风光!荒谬!”

  上市货色,能有总包销承担,除非本身货真价实,否则,被人家欺到脸上来,也是情理以内之事了。

  做人,最要紧是自己争气。

  乔夕取起外衣,掉头就走。

  董础础泪人儿一个,坐在梳妆台前,伸开两腿,连一点得体的姿势也没有,活脱脱一个披头散发、污糟邋遢的女人。

  我怕看这种情景,怕看女人的尊严如此一钱不值,被人拿脚拼命踩!

  值得吗?以此屈辱,换回十座乔园,也不值得!

  然,人各有志。

  我不知如何安慰董础础,一时间语塞,站着走也不是,不走就更觉难堪。

  有人轻敲着半开的房门。

  是汤浚生。

  来者神情尴尬,欲言又止。

  “浚生,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有,没有……乔枫她……要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这真是最婉转的话了,以乔枫对础础一向的敌意与鄙夷推测,刁蛮公主派来一个可怜驸马,旨在搜罗资料,幸灾乐祸!

  “没有什么事了!你且回去叫乔枫放心好了,小夫妻偶然口角,闹不成气候的!”

  汤浚生看了董础础一眼,种种悲恻与不忍掩不住又浮了一脸。

  “浚生!烦你到楼下去时,顺便嘱咐菲佣给础础倒杯热茶!”

  汤浚生点点头,退下去了。

  不久,菲佣报到。我乘机给础础说:

  “我叫她给你调好一缸暖水,洗个澡,好好休息,睡醒一觉就没事了!”

  真的,半夜里纵有千愁万怨,醒来但见骄阳似火,又活了一天,心头自然无可奈何地宽松下来,只好把前事忘掉,重新做人。

  我正拟引退,董础础叫住了我:“大嫂!我有句话问你!”

  对方煞有介事,我严阵以待。

  “为什么你我都是女人,乔园以至乔氏,以至外头世界,总是以你为圣人,以我为贱货?”

  我望住董础础,无辞以对。

  心上并不太高兴,我跑来看他们,不等于自投罗网,趟这种浑水!

  董础础又凭什么,向我质问了?

  础础说:

  “只不过因为你出身比我好,受的教育比我高!……还有其他吗?”

  这已经很足够了!

  我沉住气,没有冷笑。

  我如今的表现,其实就是董础础想要的答案。

  “础础,你别激动,我没有什么胜人的地方,硬说有,可能是我的好彩数!”

  认命虽然合理,但把所有的人生际遇推到命运上头,也有商榷余地。因为性格经常决定命运。

  董础础,我真想告诉你,把自己培植成什么样子,是个人本身的努力。人力与命运,绝对可以是鸡与鸡蛋的问题。你要把不曾尽心竭力所招致的失败,委诸命运上头,是不值得同情的。

  最重要的是,公道自在人心。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朋友、亦有敌人,可是更多的人,其实跟你无仇无怨、无恩无义,而这些决定性的票数,都只会投给他们认为值得支持的人身上!谁在今天不是目光如炬?

  “大嫂!”础础又哭着说:“我的好运什么时候才来?”

  唉!单靠运情,诚如守株待兔。

  她怎么又不想想有几多人连投奔怒海的机缘也没有?又有几多人仍在灯红酒绿之中浮沉不定,不知花落谁家呢?

  做人不满足至此,又不长进如斯,夫复何言?

  多说是认真无益了,董础础不是个不会想的女人,她能想到脱离家乡,想到香江发迹,想到嫁入侯门,为什么不能想到勉力进修,成功为豪门巧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要努力,环节一断,前功尽废。

  以她的性格,日子还是会如此蹉跎下去的,劝是白劝。我的心神感情,亦不值得花在吃力不讨好的人与事上头。

  乔枫对础础的评语,也许流于尖刻,却有几分真理在。她在翌晨的早餐桌上说:

  “二嫂是真真人心没厌足!以她的条件,已经超值出售了,自己不改良品种,怎能埋怨通货膨胀,竞争剧烈,而终于要把她挤出市场之外?”

  乔枫趾高气扬地大发议论之际,迟到的董础础刚好站在玻璃小屋门口,把说话听得一清二楚。

  同情的眼光只有一个,我留意到汤浚生的表情。

  我快快地喝完一口咖啡,示意乔晖离场,赶紧上班去。

  工作真是宝贝。一句不得以私害公,埋首在办公室中,忙得人仰马翻,根本就腾不出空闲去理会人际是非,安之大乐!

  日子又是如此一天天地过。

  乔夕和础础三两天过后,便又没事人似的,算是雨过天晴也好,算是暴风雨前夕的平静也好。总之,眼前就是云开见月。

  只乔晖在一天晚上,拥着我说:

  “眼见东厢事发,益见西厢情重,长基,长基,但愿我俩长相厮守,自头偕老!”

  “没得肉麻当有趣!”

  说毕,蒙头大睡。

  每早,回办公室,定必遍阅几份大报。

  今天头条新闻,大字标题:

  “张逊风行贿案结束,被判入狱三载。”

  我呆了一呆。

  之后,按动对讲机,给秘书说:

  “给我搭监狱署的刘署长!”

  我抓起了电话,很诚意他说:

  “刘世伯,早晨好!”

  “长基!你好!你家翁盛宴当晚,都没有机会跟你好好一谈,正想约你吃个便饭,你就摇电话来了,真巧!”

  “难得刘世伯有空有雅兴,我随时奉陪。那晚嘉宾不少,我们招呼不周,你别见怪!”

  “世侄女,不说这等客气话,我跟你父母是老同学,手足一般了!快告诉我,打电话来,究竟有何贵干?”

  “无事不登三宝殿,很不应该,是不是?”

  “你我何分彼此?”

  “想请你多关照你的一位新客户!”

  “你跟张逊风有交情?”

  “爸爸落难时,他没给过我们白眼!”

  “即是说,我和他是同道中人。能照顾过我兄弟的我会尽能力照顾他。”

  “廉记会不会录音?”

  我们大笑。

  “能给张世伯写信的,是吗?”我问。

  “当然!”

  当下,我写了一张简短的字条给张逊风:

  转眼便是三年,我等着替世伯洗尘。长基。

  亲手将字条放迸信封,封了口,并交给秘书说:

  “你等下放工,拿去寄掉,别交给写字楼的行政处邮寄!”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愿意有任何说话传至乔正天耳里,给他啰嗦个半死。

  才想起乔正天,他的秘书就传话过来:

  “主席嘱咐,请乔晖先生与乔太今天下午,早点下班回乔园去,有访客!”

  “谁?”

  “听说是位姓文的医生!”

  常言道:“度日如年”,原来真有此事。

  夏日的黄昏,长,而且醉人。

  乔家大宅白屋巍峨,园草青青,盛着余晖,迎着晚风,有如成熟高雅的贵妇,静坐山前,教人想入非非。

  乔晖和我准在六时前回到乔园,仍见满园淡金,尽是落日情趣。

  走到花园去,只见乔正天夫妇端坐在彩色太阳伞不,呷着茶。

  远远,乔雪陪着花间踱步的贵客,必是文若儒无疑。

  乔正天春风满面,给儿媳说:

  “文医生来看望乔雪!”

  “为此,你要我们赶回来凑热闹!”

  此言一出,我才惊觉失仪,可是,奇怪得很,乔正天竟不以为意。

  他还是祥和地解释:

  “我在希尔顿订好了四人一席的晚宴,让你们两对边欣赏英国话剧,边进晚饭,请做兄嫂的,好好协助他们培养感情。”

  “男女之间的感情要顺乎自然,未必培养得来!”我斩钉截铁地答。

  “怎么会?连我都没想过,你和乔晖现今成了如此恩爱的夫妻!”

  我登时为之气结。

  文若儒和乔雪有讲有笑地走近来。

  乔雪手上拿着一束雏菊。

  她把花在老父面前挥动,笑着说:

  “香不香?香不香?我们刚摘下来的!”

  文若儒见了我们,连忙跟乔晖握手。

  “乔大太,你好!”

  “你好!欢迎你!”

  “我说过要来看乔园黄昏景致。”

  “满意吗?”

  “嗯!在英国,难得黄昏,难得太阳出来走一趟,才一露脸,就隐闭了,顿时变成黑夜。”

  “这也没有不好,白天是白天,黑夜是黑夜,省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人生本就如是!”

  “持此论维生者,实在可惜!”

  “坐下来谈嘛,别个个都站在那儿!先喝杯茶,再启程去晚饭不迟。”殷以宁殷勤地招呼着。

  雪雪有意无意地偎倚在乔正天身边,一派天真烂漫,一脸撒娇撒嗲的表情。

  这真是不必的,女人在意中人面前,故意扮得更似女人,会有反效果。

  雪雪到底有二十二、三岁了。我比她大六年,却较之成熟百倍,这是我引以为傲的!

  其间,乔晖竟跟文若儒谈得起劲。

  这文若儒,……处处于言谈之间考验乔晖的智慧。他要失望了吧?乔晖并不失礼!

  怎么我总是心烦气躁,尤其今天,任何人事场面,看在眼里,都有负面反应。

  “大嫂也是留学英国的!”乔正天在找话题,结果找了个全世界最龌龊的话题。

  “对,我知道。”文若儒答。

  竟无人提出质疑,我捏了一把汗。

  “乔太太现今对英国还有深刻印象?”文若儒胆敢有此一问。

  “要看哪些地方、哪些情景,有些已迷糊不清了。”

  “多可惜!英国是个有文化、浪漫而值得永记的地方!”

  “你对英国偏爱!”乔雪插口,“我看它又旧又脏,要说浪漫,跟巴黎没得比!”

  “要看你是否能在那儿碰上风流人物!”文若儒落落大方地看住我:“乔太太求学时在英国,可认识芬士巴利地铁站?那区有个芬士巴利公园,因而定名,园子虽小,景致不凡。夏天依然绿草如茵,红花掩映,媲美乔园呢!那年头,我就住在该区的一条小街,叫奥本尼道上!”

  拿着的咖啡杯,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响。

  “文医生,说起来,你要见笑了!一自外头天朗气清,温柔浪漫的国度跑回这东方之珠来,人就得全身投入另一种名城生活之中,再无余情余绪去记忆过去了。年来我的记忆力差透!”

  “你现今还住在那芬士巴利区吗?”雪雪满怀兴致地问。

  “不,搬了,可常常回那小公园里独坐,休息、看书、沉思、散步,做着各种赏心乐事!”

  “长基,你要不要跟乔雪去换件衣服,让我陪着文医生说话!”乔晖建议。

  “好,好!大嫂,我们走吧!”

  乔雪半拉半扯地拖住我往大屋里走去。

  “雪雪!”我叫住了小姑子。

  “什么事?”

  “我……有点头痛,不大想去吃晚饭了,你这就跟文医生去好不好?”

  “大嫂!”雪雪以乞怜的眼光看我,“别扫兴呢!等会你和大哥不去,爸爸妈妈代替你们上路,可怎么好算呢?”乔雪扮了个鬼脸:“老人家有时肉麻得吓死人!”

  我怎么说呢?

  “大嫂,就求你这一次,成不成?”

  我很为难,实在头痛欲裂。

  “要不要我向文医生给你取点药,说不定他身上有……”

  “不,不!”我吓得连忙摆手。“没关系,别多生枝节了,我这就去吧!可是今晚得早点回来。”

  希尔顿酒店年中经常有这种欣赏英语话剧的晚宴,多是座无虚席。

  我和乔晖间中会来欣赏,诚亦是社交的好节目。很多时趁机请一席商场朋友,联络感情。总不成有事相求时,才去叨扰,懂人情世故的,平日就得笼络,在香港商界之所以忙,也是应酬多的缘故。

  这晚上演的一出话剧,是环境喜剧,闺房乐之类的题材,我实在无心欣赏。

  没有存心骗乔雪,我的头,一直在痛。

  “长基,你怎么吃得这么少?”乔晖问。

  “大嫂有点不舒服!”乔雪快人快语,差点连嘱她别多说话的一句都爆出来。

  文若儒立即紧张而歉疚他说:

  “要回家去吗?真对不起,害你不舒服,还要陪我们!”

  “陪我们”三个字顶刺心,我答:

  “我跟乔晖也很爱看话剧的,并非旨为陪你们!”

  “要回家去吗?”乔晖问。

  “不,刚才有点头痛,现在好多了。”

  “你在英国时,很喜欢看话剧?”乔雪间文若儒。

  “对,从前走得近的朋友,是话剧迷。我们当年是学生,大清早起来,就抱着早餐盒,跑去诽队轮票子。在伦敦上映的话剧,全部看过!”

  “最近有什么好的话剧上演了?”

  “很久没看话剧了,这些年,朋离友散,谁都是学成归国,我孤家寡人一个,也懒得上戏院去。”

  乔雪听见文若儒说自己是孤家寡人,怕要乐透心了。

  话剧一景三幕,演了不及两小时,散场时才十点钟。

  我们步出希尔顿酒店。

  乔晖说:

  “车子停在三楼,我驶下来,你们在这儿稍候。”

  他才转了身,乔雪就给一群走到停车场来的少男少女叫住了。

  “乔雪,乔雪!你怎么在这儿了?”

  乔雪像蚂蚁见蜜糖似,立即飞扑过去,跟那些年轻人打打笑笑,闹作一团。

  只剩下文若儒陪我站着。

  “我们很久不见!”他说。

  “才在上星期乔园之宴见着了。”

  “你知道我指的是英国别后!”

  “相见不如不见!”我垂下头来。

  “你生活如何?我一直挂念你!”

  我默然。

  “你现在爱乔晖?”

  “他是我的丈夫。”

  “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是我问得无聊,抑或无言,算是给了我最佳答复。”

  “一言难尽!”

  “我们找个机会见面细谈,好不好?”

  “不方便!”

  “长基?……”

  “乔雪走回来了!”

  乔雪总是笑容满面,什么时候,她始知愁滋味?但愿她永不知道!

  车子先把文若儒载回香港大学薄扶林道的教授宿舍,他暂住那儿半年。

  回到乔园来的三个人,怕始终是乔晖最有福分,三分钟光景就己入梦乡。

  我仍倒在床上,过我无泪、无眠、无梦、无言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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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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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比较开心,最低限度,不用准七时半爬起床。

  乔家的早餐大会,也在星期日休息,各房人等可以在自己楼头享用早点。

  乔晖习惯早起,先陪乔正天在网球场上运动一小时,父子才进早餐。

  这些天来,一直睡得不好。故此,这个星期日我额外地起晚了。

  披衣而起,吩咐菲佣把早餐开在睡房的露台上。

  边喝咖啡,边眺望花园,仍是乔家父子在网球场上玩得痛快。

  这边游泳池旁,竞是汤浚生陪着董础础,两个看似谈得投机,础础不时仰首大笑,她这个动作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或许直接点说,有种骚态,教人难忘。

  想他们俩必是有点同病相怜,因而顿成莫逆。这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

  我心头觉得有点怪怪的。老觉得乔家的姑爷和少奶,不应走得如此近,有碍观瞻。

  有时,自问头脑古板得追不上时代人情,有修正之需要,好像文若儒约我见个面,有何不可呢?

  旧情已逝。然,交谊仍在。故意躲着、避着,所为何由?

  奠非我信不过若儒,抑或,我其实信不过自己!只有作贼心虚的人才要回避。

  我若光明磊落,就应该大大方方。

  心上想念的人,立即就在眼前。我放下茶杯,擦了眼睛,果见乔雪把文若儒迎入园中。

  一大清早,就来了娇客。

  这文若儒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究竟他心目中渴望求一见的人是乔雪,抑或是我?

  是我又如何?是乔雪又如何?

  答案显然仍能左右我的感情思想。就在此刻,我已坐立不安。

  回到睡房去,摊在床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英国的古老大屋,天花板也是高高的。

  那年头,若儒老是吓唬我,说英国房子老,天花板里头全是空心,住了几窝老鼠。万一有哪晚风大雨大,屋顶受了震荡,天花板塌下来,那些老鼠就会得掉到我们床上去!

  吓得我呱呱大叫,立即躲进若儒臂弯里,把一张厚厚的棉被,由头到脚地紧盖在二人身上,如临大敌。若儒拥我在怀,乐得哈哈大笑。

  若儒比我大七年,我在伦敦大学念一年级时就认识了他,其时,他已在圣玛利学院毕业,当了医生。

  奥本尼道的小房子,是若儒租下的。

  我们相恋后,很顺理成章似的,晚晚都留宿于此,宿舍的房间实则虚之,囱白交费用,免得父母根查。

  若儒老是给我在被窝里讲故事,讲那些医学院的故事,总之,我们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有一夜,外头一定是星光灿烂的。可是,我们看不见,还是恩恩爱爱地拥住一床棉被,把头伸到被窝外去,看着火炉红艳艳,发出卜卜的声响。若儒突然伸手把我的脸扳过来,我们面对面,良久……

  “嫁给我好不好,长基?”

  “不嫁!”我开心地搔搔头。

  “真的不嫁?”

  “不!”

  “我叫天花板内的老鼠下来咬你!”

  “你敢?”

  “当然敢,为了娶你,什么事我不敢做,你要不要试试看?”他作势起床。

  我作势惶恐。

  “不!”

  “那你是嫁还是不嫁!”

  嫁,嫁,嫁!心上背了千百万次!

  然,顾家噩耗传来,吹散小楼春梦!

  若儒抱住我,哭得像个大男孩!

  我,反而一夜之间成长!

  不回港去力挽狂澜,何以报亲恩?

  我断然决然,誓不言悔!

  造物弄人,为何对苦苦营生,安于命运的我,偏要如斯作弄!

  文若儒为什么要出现乔园?

  万一,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北面楼阁,乔雪与他双宿双栖,我何以为人?

  这有什么打紧呢?我既以乔晖为夫,若儒当然也可以乔雪为妇。若儒岂会终生不娶,他娶的不是我,那就娶什么人也没有大关系了。

  我必须强逼自己从这方面想去,是不是?

  下楼去吧!

  早晚要面对的困境,要克服的为难,何必逃避?

  这么多年,我顾长基连山崩地裂、枪林弹雨都顶着挨过去了。如今一段破碎得了无余剩的情怀,真会如此棘手,难以收拾?未必!

  何苦低估自己的能耐?何苦高估别人的魅力?

  走了一半楼梯,忽又止了步。

  最愚蠢的行为,莫如无端端为自己添个战场。人生的考验,无日无之,我自投罗网,去证明些什么?又证明给谁看了?

  最要交代的人只有自己。

  如果真正心静无波,不一定要以人情环境作见证。

  别是给自己一个借口,乘机又跟若儒见多一次。

  我走回房间去了。

  直至傍晚,我看书看得累透。

  乔晖问:

  “为什么一整天躲起来,不到外头走走?”

  “懒!”

  “我以为这个字跟你绝缘。”

  “世间大多逼不得已,只是你粗心大意而已!”

  “来,做完运动,你会精神百倍。”

  我差点问出声:那姓文的还在乔园吗?想想,不问也罢!我要生活如常。

  于是,换了泳衣,搭件泳袍,跟乔晖走到园子里去游泳。

  一连整个钟头,游得筋疲力竭,爬上岸时,躺在太阳椅上,动弹不得。

  怎么不见文若儒?我回顾乔园,连乔雪的影子都没有。

  不期然地,有半点失望。

  乔晖说:

  “快淋浴更衣去,等你吃饭!”

  “在我们屋里头吃吗?”我问。

  “你拿主意吧!反正各人都返回自己地盘了!”

  “乔雪呢?要不要把她叫来我们处一起用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意识地要刺探她、以及文若儒的去向。

  “不用了吧!她才跟那文医生走回北屋去,自有他们俩的小天地!”

  好一个晴天霹雳。

  我想都不想,突然对乔晖下令说:

  “你去把雪雪和文医生请到我们屋里来吃饭吧!有伴!”

  乔晖还有点迟疑:

  “不好骚扰他们吧?”

  我苛斥道:

  “什么骚拢不骚扰?你这话离了谱,他们躲起来干着见不得光的事了吗?炔去!告诉他俩,今晚我亲自下厨!”

  整整六年,我未曾试过走进厨房去,洗手作羹汤。

  今天如此例外,连管家三婶都惊骇他说:

  “大少奶奶,你原来能烧菜!”

  “念大学时,在英国天天煮!”

  “这叫能文能武呀!乔家祖先真棒!有媳若此!可惜老爷和奶奶今儿个晚上有应酬,否则尝到你的厨艺,一定赞不绝口!”

  “生疏多年,怕不成样子了!”

  “识做又肯做就已满分了,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养出一些人好食懒做,好高骛远,一些人却知书识礼,知进知退!”

  我当然明白三婶所指,但没有再接口了。对下人总得有个规范礼数才好。如果不知分寸,一时高兴,跟她扯是拉非,成何体统。

  我做了四个小菜,捧到饭厅去。

  饭桌旁边,老早坐定了乔晖、乔雪兄妹,以及在乔家勾留竟日的文若儒。

  “大嫂,我从没想过你会烧菜!”

  我对乔雪说:

  “你大小姐从没想过的事可多着呢!”

  文若儒望着我,似在忍笑。

  “长基,你留英时学的手艺吗?”乔晖伸手夹了一箸菜,吃得津津有味。“为什么从不下厨?”

  “做人做事要讲际遇!”我答。

  “乔太太,我是有福了,原来这六年,你从未下厨显身手!今儿个晚上,如此例外!”

  我猛然清醒过来,脸上一阵滚烫。

  我的天!整日翻来覆去地苦苦挣扎,结果,好没由来的,就为了突然侵袭心头的一阵酸风妒雨,乱了阵脚,差不多原形毕露。

  我一不做二不休,答:

  “款待乔家娇客,额外用心,理所当然。难得文医生竟日留在我们家,陪着雪雪畅谈!”

  “难得跟自己喜欢见的朋友聚在一起,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有心人的一席话,听在无心者耳里,很容易误解了,得出个离题万丈、始料不及的效果。

  竟见乔雪突然涨红了脸,微垂着头,拿筷子拨动着饭碗里的饭。她哥哥傻乎乎、笑吟吟他说:

  “傻孩子,吃饭呀!大嫂专程为你烧的菜,还不多吃!”

  “不是在吃嘛!”

  我心上暗暗呼冤惨叫。

  凡事未经精打细算,谬然轻举妄动,就只会得不偿失。

  一顿饭,于我,淡而无味地用毕。

  我是吃得最少的一个。

  乔晖奇怪地追问我为什么胃口奇差?

  文若儒轻轻地代我作答:

  “一般人忙碌地烧完一顿好菜,自己反而食不下咽!”

  唉!我承认输了这一仗!

  一整天,活在自我重重矛盾的痛苦之中,终于还是让乱纷纷的感情控制了行为,纵然未必人尽皆知,至少,我向自己就难于交代。

  至于文若儒,六年前,有一个早上,他在床沿看我憨睡,我才伸一伸懒腰,喊着要起床了。他就说:

  “别骗我,还得待起码二十分钟,你才会转过身,再磨多十分八分钟,才起的床!”

  果然如此,若儒说:

  “此生此世,你打一个呵欠,我也能知道你的反应和用意。”

  想来,他当知我今天的折腾与心意了。

  因而,晚饭的下半场,我默然。

  文若儒告辞时,把一个名片留给乔晖。乔晖顺手交给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放在手袋里。

  一宿无话,转眼又是明天。

  乔夕最近颇为眉飞色舞,“怕是因为把德丰企业上市的总包销抢到手的缘故,德丰企业集资数目空前庞大,市场当然轰动。

  记者招待会上,乔夕在乔氏企业的太子党簇拥之下,声势凌厉。对于德丰申请上市,现今无人会投不信任之一票,只在办理例行手续,等交易所批准,于是分包销的角色,在市场内一如热饼,非常抢手。乔夕更引以自豪。

  汤浚生隶属乔夕管辖部门,名正言顺地机构客户一把抓,记者招待会上,乔夕竟没安排浚生出席。

  别以为这等小节不重要了,当事人纵使无心,旁的人总爱撩是斗非,难得掌握一点蛛丝马迹,还不趁机借题发挥:弄至满城风雨而后己!

  这些敏感情景一旦看在记者或乔氏中人眼内,二太子与浚生不和的消息,定必不胫而走。

  曾参杀人的故事,认真恐怖。一传十、十传百,终于绕几个圈子,传回当事人的耳朵里,就会得起化学作用,无事生非,梦幻成真,认真冤屈!

  我其实老早就把乔夕拉到一边去,说:

  “乔夕,我不用出席记者招待会了,反正有乔晖在,也就可以了,我的位置转给浚生,有很多分包销的合约,都靠他努力争取得来的。”

  “德丰企业还愁没有分包销呢?只怕乔氏要人跪下来叩个响头,才能分一杯羹,愿者上钩,还要大排长龙!究竟是谁带挚了谁?”

  “乔夕,有风不宜驶尽帆!”

  “我自问不如你八面玲咙,思前想后!”

  这真叫好心着雷劈。

  人际关系偶一疏忽,后患无穷。

  我吞掉乔夕这口气不难。最糟糕还是汤浚生偶然听了那些太子党狐假虎威,说:

  “小汤他算老几?夕少会放他在眼内!再本事还不是姓乔的人!我看他在乔氏的地位,仅仅凌驾在婊子之上!”

  这等人,若在我顾长基的手下,定必格杀勿论。什么叫见高拜,见低踩,此之谓也!这还不只正牌“食碗面反碗底”,连他们力捧的乔夕面子,都有意无意地撕下来。说什么董础础也算是个名正言顺的乔夕夫人,轮不到这等小人妄议!

  乔夕有他父亲的专横,却无他父亲的本事;正如乔晖有他母亲的纯厚,却无他母亲的智慧。

  正躲在办公室内生闷气,有人叩门,走进来的正是乔家人。

  雪雪一个箭步走上来,双手托着腮,翘起屁股伏在我办公桌上说:

  “大嫂,大嫂,我有事要跟你好好商量!”

  “乔雪,现在是办公时间!”

  乔雪看看表。

  “都差不多午膳时候了,你且提前歇一歇,跟我去吃个早饭,回头再行努力,成不成?”

  “还有近一个钟头才一点。”

  “你一点半回来再接再厉,更能专心一致,省得被闲杂人等,例如我,不住骚扰。”

  言之有理。这小妮子蛮聪明,对付人自有一套。

  我们就近到酒店的咖啡室去,看乔雪的样子,她志不在吃。

  “什么事了?雪雪!”

  “大嫂!”乔雪把声浪压低:“我想得清清楚楚,事态发展得极其严重!”

  “什么?”

  “我真的恋爱了!”

  我的天,恋爱是双方面的!乔雪必须弄明白这回事!

  我由她发挥下去。

  “大嫂,我从小就有很多男朋友,数之不尽,在香港、在法国,中国人、外国人,总之林林总总,可是,那不是恋爱,绝对不是。”

  “你怎么划分呢?”

  “最低限度,从前的男朋友,跟他们见面时闹得开心,见不着了,亦无所谓。”乔雪的手向我一摊,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可是,现在你老是想着要见那文医生,是不是?”

  “大嫂,你怎么知道是他?”

  “还有谁呢?你大嫂并不愚蠢!”

  “大嫂,你简直盖世聪明,我找谈心的对象找对了!”

  唉!我长叹一声。

  “看来,你也直觉地认为文若儒值得我去爱!”

  “雪雪,别说得过分严重,你认识他的日子太短了。”

  “已足够了,蓦然回首,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就是我和他相对的一刻,那个眼神,肯定一切,主宰命运!”雪雪说得非常投入:“大嫂,我切实地告诉你,若儒不单开始活在我的心上,且活在我的作品之中!”

  “你的作品?”

  “我在影画周刊上的诗与画!”

  “哦!”我茫然地应着,压根儿就忘了这小妮子有艺术方面的发展。

  “大嫂,我每一分一秒都想着他,夜里、清晨、正午、黄昏,无时无刻。他实在漂亮,样子漂亮,品性漂亮。要我来画他的话,我会把他画成个玉树临风,文质彬彬的俊男,那种不食人间烟火,世外逍遥的气质,似非来自这个社会,这个时代,跟他在一起时,有超凡脱俗的感觉……”

  雪雪不但能画画,也能作文。

  手法高下,则另议。

  不会有多少人有机会领悟到有情敌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赞扬心上人种种的那滋味,比打翻了五味架还要胡混。

  “大嫂,怎么你不作声,给我一点意见好不好?”

  “你要什么意见?”

  “你看我是不是恋爱了?”

  “雪雪,请谨记恋爱是双方面的一套行动,不是单方面的绮思!”我终于开门见山地对乔雪说了最想说的一句心里话。

  “你是说我在单恋文若儒?”

  我没作声。

  “他待我蛮不错的,我并不算过分敏感!”

  “那就不成问题了,是吧?”

  “也不见得,我……我看最正确的剖析是,他若即若离,似是有情,又似无情,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我很苦恼!大嫂,真的,现今吃不下、睡不甜,老造乱梦,除去想他,什么也提不起劲了!我才来问你,可有灵丹妙药?”

  “华佗再生也难治男女私情,局外人无法帮你!”

  “可是,大嫂,你不帮我,我就完蛋了。我真的不知道何以自处。要向他坦白,甚至采取些什么行动呢?这些天,他却不来约我了,我摇电话给他,他语气还是蛮好的,耐心地跟我谈了近半小时,对乔园的人事都表示关心,还说,有空就再到乔园来看望爸妈,又说改天得回谢大哥和你!可是,可是……我怎么说呢,总之,我们整个星期没有见面了,我很想念他!”

  我听着,完全不知所措。

  “大嫂……”

  雪雪哀求。

  “雪雪,我不晓得如何教你。总之,姻缘天订,如若有缘有分,自会聚在一起,不必强求,更不必委屈自己的尊严!”

  再成功的宣传推广术,都比不上货真价实,再加市场需求而造成的畅销更值得骄傲和安慰。

  女人固不宜割价求售,更不必刻意推销自己。

  我并非阻碍雪雪的发展,我是怕她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届则,我要负上双重责任。

  心里呐喊,文若儒,请速离港!

  我真的怕,怕乔家有日知道若儒心里有我;怕若儒在港蹉跎下去,演成悲剧;最怕还是我禁耐不住,心要飞越乔园,堕落尘网!

  若问我成功之道,是自知极限。这一大优点,帮助我年来易于刀来剑挡,水来土掩!兵家口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乔雪说,她想念若儒,已至魂牵梦萦。

  谁个心下有情,期待眷恋的人不如是。

  这些天来,我尽量推掉应酬,晚饭后老躺在书房内阅读。念书是心性固本培元之术,很能帮助自己心平气和应付人生的不测巨变。

  今晚饭后,乔晖约了三位朋友到乔园来打夜波,几场双打网球赛就能把整夜光阴消耗掉。

  我如常地半卧在书房的贵妃床上,捧着唐宋诗词,看第九十次或以上。

  乔园的内线电话响起来,我伸手接听,对方是汤浚生。我问:

  “有什么事吗?”

  “我能到你屋来小坐一会吗?有事情请你帮忙!”

  “好!我在书房!”

  汤浚生面色苍白,神情凝重,双手互握,显然地紧张。

  “浚生,什么事?”

  “大嫂,帮我一个忙,求你!”

  “你说说看!”

  “我现在必须出去看望一位朋友,一位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他整个人微微抖动,可见这个朋友对他的重要性。

  “乔枫她一向多疑,如果我坦白跟她说了,她必然不准我踏出乔园半步!”

  “你朋友是个女的!”

  浚生点头,他那张本来端方好看的脸,扭成一团,浓眉不展,目光呆滞。

  “大嫂,你信我,我跟她并没有什么了!至少自跟乔枫走在一起,已成陌路,可是……”

  我想起文若儒。

  “大嫂,我重复,我只想去看看她,我和她再没什么了!求你帮帮我,跟乔枫说是我跟你有公事应酬,要出外!求你!”

  这一定是他们俩的非常时期,我应该帮他吗?

  都来不及细想了,我当下点了头,就匆匆回房里更衣去。

  这不能算对乔枫不起,要不是她加诸于丈夫身上过分的思疑和约束,浚生不用我帮这个忙!

  我跑到园子里去给乔晖说,收到加拿大长途电话,有位田土厅的大官过港、只留这一晚,要跟我见面商议哥伦比亚省内高吉林的发展计划,不好扫他们打球的雅兴,我让浚生陪我走这一趟。

  乔晖千多万谢。

  乔枫当然也深信不疑。

  在乔园门口,刚跟回家来的乔夕夫妇碰个正着。我看见董础础挽着她丈夫的臂弯,心头没由来地宽松下来,跟汤浚生上了座驾,绝尘而去。

  我开的车,问:

  “到哪里去?”

  浚生给了我一个医院的地址。

  我不是不暗暗吃惊的,但没有追问。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浚生说:

  “多谢大嫂!”

  “何时来接你回家呢?”

  “有没有办法联络你?”

  我摊摊手,说:

  “我现在都不知道要往哪儿去。要想个办法把自己收藏得密实一点吧!”

  “可否到什么好朋友家中暂坐,也许,我要在医院逗留好些时间,我打电话给你!”

  我默然。

  打开了手袋,把文若儒家中的电话念出来,嘱浚生抄下:

  “如果你办妥事了,走出医院大门还不见我的车子,你试试摇这电话,看我在不在?”

  浚生匆匆忙忙下车走进医院去。

  我真要看望文若儒吗?

  天赐良机!多么漂亮的借口,天衣无缝地让我向良心交代。

  车子老早急不可待地驶向文若儒的居所。

  我告诉自己,不能坐到公众场所去,诸如酒店大堂、餐厅等地方,万一给熟人看到,口供就不对了,我和浚生同谋被识穿,非同小可,半点风险都不能冒。

  我没有什么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可共这种患难。再下来那几个平日谈得来的同事,连他们的电话亦没有随身带备,我只知某某人住在某大厦,总不成逐个单位寻访,甚而,我娘家亦无人在港。

  所以理直气壮地全速前进,车子已停在文若儒住所楼下。

  那是香港大学依山而筑的教授宿舍,小车路迂回地直上山腰,想来居于此,亦能享受青山绿水的幽静雅致。

  我把车停在访客车位内,下了车,仰望这幢大厦。看看手中名片,文若儒住三楼。

  要上去看他吗?我等待这机会多久了?

  才跟乔雪说,情缘不可牵强,女性尊严有绝对维护的需要!

  我如何对人对己好好交代?

  当然,此来我只想二口六面跟若儒讲清楚,不可有丝毫为我而留港的心,他要喜欢乔雪,有绝对自由,要不喜欢,别令她神魂颠倒!

  我此行目的并非为续情丝!

  然而,我能这么肯定?

  算了,别自欺欺人,我还是回到医院里去等汤浚生,别惹另一重恩怨。

  重开车门,无奈地系好了安全带,正在发动引擎,打算离去。

  “为何过门不入?”

  文若儒蓦地出现,打开了车门,望住我。

  “对不起,吓你一跳,你没锁车门,我在露台看见你下车,正准备倒履相迎,没想到你三心二意!”

  文若儒没有重新关上车门的意思,我只好下车去。

  什么解释在此际已属画蛇添足,我只轻描淡写地答一句:

  “我路过,本来想着有事跟你商量。”

  “相请不如偶遇,就请你来看看我这居所!”

  我默然地跟文若儒上了三楼。

  房子顶宽敞。奇怪的是一屋的家具装饰都整齐雅致,并不似暂时格局。

  文若儒莫非有长居香江之打算?

  我正好以此打开话匣:

  “若儒,你不打算回英国去了?”

  “心里太多矛盾,拿不定主意!”

  “凡事总有个了断!”

  “你来此的目的就为劝我走!”

  “如果你认为我还有这番资格,我希望你回去!”

  “六年了,我未曾骚扰过你!”

  “请别如此说!”我是心痛的。

  “这些年来,我不断后悔,当年不应该让你走,只因为我不够坚强肯定!”

  “不,若儒,你知道我并无选择。”

  “你并无选择,是因为我没有誓无返顾地向你提供多一条出路。我只顺应着环境,顺应着你的意思,没有想过我们本身幸福的重要。这些年,我惊觉了!”

  “所以你回来?”

  “正如你等着今晚有件什么事发生了,可以令你名正言顺地来看我一样!”

  我大声喝斥:

  “若儒!”

  房内刹那间一片静谧,静得如此孤寂、无奈、可怖。

  我们蓦地相拥在一起。

  两颗复活的心,连着、印合、融和。

  “若儒,乔雪爱你!”

  “她也爱星外来客!凡是非我族类,她都会有新鲜感,那不是爱,是找寻刺激!”

  “你推得一干二净,借口与技巧都一流!”

  “不,我只是不随便把责任揽上身,这种态度跟推卸责任一样严谨重要。”

  “可是,别利用她的感情到乔园来!”

  “只为见你!”

  “你好自私!”

  “我不否认,这六年的凄苦,我尝透了。我的生命里还会有很多个六年,不能都如此怅然若失地过!长基,我无法不自私!”

  “若儒,你回英国去吧!”

  “你呢?”

  “你看过乔园,我还能怎么样?”

  “你爱乔晖?”

  “他是我丈夫!”

  “你爱他吗?”

  “我有责任!”

  “六年前,你对父母有责任,六年后,你对丈夫有责任,再六年,你可能对乔氏的下一代有责任,只为你爱他们,可是你也爱我,为何厚此薄彼!”

  “若儒,你怎么变得如此强辞夺理!”

  “因为我比从前更肯定!来,你随我来!”

  若儒拖着我手,走进他的书房,把我带到书架之前。

  “你看!”

  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相架,放着我在英国求学时的照片,有一张跟我办公室内书桌上放的一模一样,摄于奥本尼路的大街上。

  “看清楚了吗?”

  若儒又拉起我,走进他睡房去。那床上……

  我扑过去,紧紧地抱着那久违了六年的毛毛狗熊,抱着软绵绵的它,疼了又疼。

  这毛毛狗熊,原是那年圣诞,我和若儒走在维津街上,两人停在那家全欧知名的大玩具店HAMSLEY橱窗之前,一齐发现了的。毛毛狗熊那蠢笨可爱的造型,把我们迷住了。

  若儒就活像刚才拖住我走进书房睡房来一样,把我带进玩具店去,买下毛毛狗熊,作为我的圣诞礼物。

  回港匆匆,没把它带在身边。

  没想到有重逢的一天!

  我泪盈于睫!

  “别教我们再分离了,好不好?”

  我猛地摇头:

  “不,我办不到,若儒,太迟了,太迟了!”

  “在重逢之前,我也觉得太迟,现在不!”

  我不住地哭!

  “我是为乔雪的幸福而来的!”

  更不能来了,就连乔晖的幸福都一起葬送掉!

  “长基!”

  若儒用力地握住我的双臂,不让我逃掉似的。

  灼热的眼神望向我瞳眸深处,像把我通体燃烧起来,避无可避。

  脑海翻腾着分离的那晚,小楼之内的凄惶绮丽,伤心人的绝望眷恋,一幕一幕,惊心动魄,心胆俱寒……

  若儒深深地吻住了我……

  六年前与今晚,都是那同一感觉,我但愿在此刻死去!

  蓦地,石破天惊,床头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若儒放开了我,接听。

  “对,请稍候!”

  若儒把电话递给我。

  “浚生吗?……好,我这就来接你!”

  “汤浚生?”若儒间。

  我点点头。

  “我得走了!”

  “家里有急事?”

  “不,他本人的私事,乔园之内没有相帮的人,只好找我!”

  我站起来,整整衣衫。

  “你要走了!”

  我点点头。偶尔从房中的镜子见到自己,脸还是红通通,滚热得一如火山爆发的岩浆,羞愧莫名。

  快步走出客厅,若儒开门送我到车房去。

  “我们什么时间再见呢?”

  “让我想想!”

  汽车绝尘而去。

  一路上,我还心惊肉跳,有种逃离魔掌的感觉。

  魔掌当然不是文若儒,而是心内冲破道德礼教桎梏的欲望。

  今夜,我才醒觉这个罪恶的意念老早深印我心,挥之不去,伺机发作。

  汽车驶回医院,已见浚生站着等候。

  他面如纸白、两眼红肿,形容憔悴得教人吃惊。

  我来不及想念自己的忧伤,安抚自己的冲动,直觉地认为浚生所遭遇到的惶惑与困难,较我尤甚。

  “浚生,你要不要到餐厅去饮杯热茶,才回家去?”

  我意思是,他这副样子会把乔枫吓死!

  浚生摆摆手:

  “给我买一杯饮品即可!”

  我开车到附近的超级市场,弄了一杯咖啡,再把车子开到近乔园的林荫路上,停在一旁。

  浚生喝着咖啡,面上回复一点血色。

  我没有问任何问题。

  帮他的忙,无须要求以他的故事回报。

  也许,我没有好奇心。

  又或者,我本身的故事已够我受,再承受不起其他的悲凉桥段了。

  是浚生自己先开口的:

  “她死了!”

  我不是不震惊的。

  “我从前的未婚妻!她死了!”

  我轻呼一声,连一句人死不能复生的安慰说话都不知该不该说。

  “自杀!”

  “我的天!”我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

  “过了这许多年,她仍然爱我,仍然放不开,仍然觉得生不如死……”

  我吓得手足酸软。当然地立即想起若儒。

  不!千万不要!

  “是我辜负她的。”汤浚生喝掉了最后一口咖啡,回一回气。

  “当年,当年,我要向上爬!你出身富贵之家,不知道贫穷人的苦楚。我自幼父母仳离,家无隔宿之粮,母亲名符其实地卖肉养孤儿,我一直未被人重视过!不论我的学业成绩多好,周围的人老是能发掘各种攻击我的理由,最作兴拿我的家庭背景作为借口,人们原来这么容不下别人的风光!”

  我完全同意。这就是社会上斗争永无休止之故。十亿元身家的富翁被认为未够斤两,于是要爬上百亿,到了那光景,舆论仍然认为入流者身家应以美金计算!这就是容不下别人可观成绩所致。

  我同情手无寸铁去对抗这等憎人富贵嫌人贫的年青人,诸如汤浚生。

  “我再成功,都摆脱不了那个家庭背景、那个社会阶层,我恨透了。于是,我立心娶乔枫!……”

  乔园之内,没有人相信汤浚生娶乔枫是为了真心相爱。连顾长基嫁乔晖都有附带条件,你情我愿,何罪之有?

  “浚生,没有人会怪责取笑你!”

  可是,你们不知道,我背弃了一段情缘,我将对一个纯良女孩子说过的山盟海誓,抛诸脑后!”

  “她如今死了?自杀?”

  “是的,她忘不了爱与恨,忘不了曾受的屈辱,我曾使她怀孕,因我不娶她而堕了胎,连一点值得奋斗的希望都没有了,故此决定寻死!”

  我望出车窗去,开始下着毛毛细雨,车窗迷糊不清,郊外黑漆一片。

  “大嫂,我是不是罪该万死!”

  我沉默半晌。答:

  “世上类同的可悲之事何其多,不必自我深责,既不能起死回生,使生者难堪,也属不必!你何苦糟蹋自己!”

  我竭尽所能说开解的话,不知是为安慰他还是为鼓励自己!

  “浚生,我们回去吧!总是要回去的,乔园已是我们的家!”

  “大嫂,你比我坚强!”

  “不,你会渡过难关的,多少哀愁都已如昨日死,别辜负了从前的努力!昨日的是非,记在心头足矣,不必翻出来折磨自己,对仍要生存下去的人,只好如此!”

  这一夜,乔园之内,起码有两个不成眠的伤心人。

  我蟋伏在床上,尽量地跟乔晖保持了距离。

  我不要他碰我,我也决不去碰他。

  这种心态恐怖死了。

  究竟乔晖还是我丈夫不是?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乔晖无罪,若儒无辜,我又不能无情无义!

  怎好算了?怎好算了?怎好算了?

  一千一万个无可奈何,伴我度长夜,至黎明。

  早餐桌上,我特别留意汤浚生的面色,他肯定是一夜无眠,双眼凹陷,脸色还是苍自。

  连家姑都觉得这个女婿有点异样,说:

  “浚生,你睡得不好了,是吗?一脸倦容!”

  “没什么,妈!”

  “生意上有阻滞?”乔正天立即关心到乔氏业务上头。

  “没有,没有,这阵子无端端地睡不熟!”

  “浚生,你多点运动就不会有这个毛病!今晚回家来,我跟你打场网球!”乔晖建议。

  “大哥,别浪费你的心思了,我看浚生是有什么心病吧?心病一般还须心药医!”

  乔枫真是个厉害角色,女人在感情上的敏感程度之高,可以属于特异功能之一种,是误打误撞,抑或有迹可循,不得而知,总之不时灵验,信不信由你。

  我不是不为汤浚生着急的,只好立即找说话打圆场:

  “昨晚我也不大好睡,定是跟那加拿大官员边谈边饮,混杂地灌了不同类型的酒到肚子里,头有点胀痛,可又没醉,弄得一整夜半睡半醒,不明所以!”

  浚生没有再说什么,向我投来感谢的眼神。

  家姑情急地建议:

  “要真还有不舒服的话,就别上班,好好躺一天吧!”

  “不,不,公司里头的事务多着呢!”

  浚生慌忙谢过好意,头一个就起身上班去了。

  香港商场上根本就没有告病假这回事,谁不是分秒必争呢?只一天不上班,便会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际遇,何必冒此风险?眼见初出道的一些孩子,一个月里头可以病上三五七天的,差不多肯定此人早晚被踢出局。无他,身体健康、意志强横,是办事成功的基本因素。各式各样的生活困难,都必须以各式各样的心智手腕予以克服。

  人在江湖,重重叠叠地身不由己。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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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办公室去,才坐下来,秘书就把张小咭递到我跟前来,说:

  “附在那束送来的花球上的!”

  我赫然惊心!

  随即望见一大蓬一大蓬的绣球花,插好放在办公室一角的茶几上。

  敏慧好奇他说:

  “到哪儿去找这种绣球花作礼品呢?香港都不流行这种花!”

  我没有答,不敢答,怕露出马脚。

  接过小咭,放在跟前,也不拆,就嘱咐敏慧替我回几个电话。旨在把她支使开去。

  敏慧把办公室的门带上后,我皇着墙角的一蓬蓬绣球花发呆。

  连香港花店都不作兴售卖的绣球花,在伦敦遍地都是。一条奥本尼道,两旁的住宅,前园都栽种了粉红乳白、浅蓝淡紫的绣球花,每朵都圆鼓鼓,精神饱满的,时而迎着清风,时而沐于细雨,天天跟路过的人亲切招呼!

  绣球花并非矜贵花种,在英国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了,可是,我们独独爱它。

  为什么?

  若儒对我说过:

  “因为绣球花像你,平易近人,没有不必要的骄矜傲慢,可望而不可即!把它安种在什么环境里都能快高长大,生命力之强劲,使护花使者周时松一口气。”

  我也但愿自己像一蓬绣球花,活得随和、圆润、饱满、生就一种蓬门丽质,属于普通人家的安乐祥和与舒泰。

  我把小咭打开,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一错不能再错!

  我随即把小咭合上了。

  那句话就如暮鼓晨钟,敲得我眼花缭乱,惊心动魄,无所适从。

  若儒,若儒,如果当年嫁进乔园是错的话,如今不能再错,并不一定就等于我俩可以远走高飞,改错迁善,有可能是叫我们咬紧牙关,让从前的种种,随风而逝!

  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天下间有容得下我俩双宿双栖之地,却难觅安置道义良知之所。

  生命中只有似水柔情的年代,于我,已成过去!

  敏慧从对讲机传话过来,说:

  “丽莎史提芬议员的电话!”

  我稍一定神,接听了:

  “长基,我打电话来提醒你,这个周五,到舍下来吃顿晚饭!”

  “对,对,我没有忘记!”

  “你和乔晖送来的古董花瓶,正好放在我新居客厅的正中,接受着各亲友的赞美,也太破费了!”

  “难得你喜欢呢!是乔晖亲自挑选的!”

  “怎么秘书告诉我,乔晖周五不能赴会呢?”

  “对,他这个周末要到新加坡去一趟!”

  “你不同行?”

  “我懒!”

  “是放心乔晖而已!像你这般人才,打着灯笼寻遍香江也找不着,乔晖视你如至宝,小别胜新婚,敢情好!我就等着见周五跟你谈个畅快了!”

  这个周末也许真会畅快一点,我自知心有千千结,越结越紧,有乔晖在身边,往往更加添一度无形压力。

  其实,我并不讨厌乔晖,从小到大,都不曾如此。嫁后的我,对他更有一分温柔如绵的怜惜,一为欣赏他的纯良忠厚,二为到底有肌肤之亲。

  然,这些日子来,我看乔晖,竟有许许多多不称心,不如意。

  就算在生意处理上头,我都处处地嫌他畏首畏尾,短视浅见。

  我本来有个好习惯,绝不在同事跟前发乔晖的脾气,我视给男人留面子是女人的天职,跟相夫教子同等重要。

  现今跟男人在商场上平起平坐的女人,其实不自觉地承受着男人表面上的宽松让步,他们大多都肯在言谈方面给女同事留有余地,这原本是应该领情,兼投桃报李的。偏就是女人最容易犯恃宠生骄、仗势欺人的毛病,一时间忘了形,拿同事跟丈夫情人一般看待,叫人啼笑皆非,叫对方难以为情,也叫自己失礼!

  这些天来,我这一贯严格遵守的德性变了形。动辄就在人前对乔晖的种种建议表示不满,甚而恶言相向。

  刚开完业务会议,气鼓鼓地走回自己办公室,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生闷气。

  乔晖尴尴尬尬地跟了进来,说:

  “长基,何必如此心浮气躁,有什么不合意的,开门见山讨论个透透彻彻,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你的问题太多,说了也是白说,解决不了!”

  “你少见的蛮不讲理!”

  “顶不顺眼的人和事,习惯下来就好!”

  “长基!”乔晖急得团团转:“你叫我怎么说呢?”

  “最好不说,沉默是金!”

  “这不是闹意见的时候。我们综合企业独独缺了旅游业方面的发展,这金辉旅行社既然在地产上入货过重,财政调度发生困难,愿意把整盘生意以如此合理的价钱卖给我们,为何不接纳了?”

  “合理的准则如何厘定,对他们合理并不等于对我们合理!”我竟然越说越气,学足了乔枫惯常的语气,加了刻薄之极的一句话;“正如你认定理想的配偶,对方未必有同感。”

  结璃六载,我未尝说过如此不得体的话。

  话才出口,心上的震惊如山崩地裂。

  什么令我变得如此地不近人情?如此地狂妄轻率?

  我只觉心上翳痛,是必要出言无状,以求宣泄,很有种一拍两散,以毒攻毒的畅快!

  我茫然地望住乔晖。

  如果此刻,乔晖给我一记耳光,我怕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下来!

  然,乔晖没有动粗,甚而没有动怒,他只是急得满头大汗,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长基,你叫我怎么说呢?”

  又是那句老话,乔晖除此,就别无其他伎俩。

  我尤其感到厌烦、厌恶。

  “长基,要人家金辉旅游出个什么价,你才叫满意了?才认为乔氏应该考虑?”

  “我是管综合企业的呢,还是打理地产的?你乔晖的事自己盘算自己管,用不着问我意见!”

  “你真让我拿主意,也还罢了,刚才在会议室内,你一听那价钱,立时嗤之以鼻,弄得谁都不敢再作声响。问你,你又闷声不响,干脆跑回办公室来,这真是……这真是令人难以……适应。”

  理亏的当然是我。我不是不心知的。

  只是,知而不认,悔而不改。

  我像一辆坏了脚掣的汽车,在下山坡。只会向前冲,想必撞个粉身碎骨无疑。

  从前,真不是这样的!

  如今,我恨乔晖、恨自己、恨整个乔氏!

  什么都无法从正路去思考。

  我依然伶牙俐齿地为自己辩护,如此地不能自制:

  “如今乔氏缺生意不成,急的是金辉,不是我们,财不入急家之门,他希望有人伸手挽救,价就得定低一倍!”

  “一倍?”乔晖惊叫。

  “怎么?起码一倍!除乔氏之外,谁有资格救它?一旦周转不灵,旅行社又一间垮台了,信心影响所及,生意难做,难保没有第二间割价求售,我们犯得着跟他一道诚惶诚恐?”

  “长基……”

  乔晖这下骇异地望住我,有点难以置信。

  “什么?我说错了?”

  “没有,没有。”乔晖慌忙地答:“只是,你一向并不如此……”

  什么使乔晖惊觉我的转变了?

  对,这种近乎落井下石,赶尽杀绝的生意手腕,是我夫妇俩从来不采用的。

  所以,乔晖不明所以。

  然,这有什么不对呢?人是会变的。何况我顾长基不也是受人压逼欺侮,才嫁进乔家来?

  光天白日之下,人人都伺机图利,兼图厚利!今日我肯独存忠厚,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又有谁人可以翻手救得了我?

  汤浚生的未婚妻死了!自杀死的!过尽经年,仍然如此惨淡收场,何解?强权之下没有怜惜、没有公理、没有报应!

  我当然地愤慨。

  人生的恐怖,谁不知晓?谁不战栗?

  现今又临到我的头上来,不因这六年的妥协而放过我,公平吗?

  待乔晖意兴阑珊地走出了我的办公室,门一关上,我立即泪如雨下。

  我岂止恨姓乔的人,我甚而恨文若儒。

  他没有权利骚扰我的平静生活,只为他爱我?

  人可以一声“我爱你”,就不顾一切,旁若无人、天公地道地胡作非为?

  周末一整个下午,我都躲在乔园西厢之内。

  外头世界是风和日丽、抑或是凄风苦雨,都好像与我无关。

  我完完全全孤立自己,怕人,怕所有的人,怕到心坎上去。

  嫁前,我不是不知道侯门似海,从此以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今,我但觉乔园是座精神病院,住满了一屋子表面风流内里疯的各式人等:乔正天的专横、殷以宁的深沉、乔晖的戆居、乔夕的狂妄、乔枫的尖刻、乔雪的幼稚、汤浚生的虚荣,甚至三婶的是非,全部是牛鬼蛇神,张牙舞爪,冲着我而来,直把我也逼疯了,彻头彻尾地成为他们其中一员,才肯罢休。乔园不是天网,却疏而不漏,罩在其中的人,今生休矣!

  我躲在睡房中,坐到墙角落的地上,瑟缩着,屈起双腿,把头埋到膝上。

  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有多久。

  整个人、心,都快僵硬得不能动弹。

  突如其来的一阵电话铃声,响呀响的,响得满屋都起了回音似的,震耳欲聋。

  我没有理会它,由着它自生自灭。

  果然,一会儿就复归平静。

  人生的难题,可否也如此爱理不理地解决掉?

  再棘手,也别去碰它,渐渐,渐渐,就成过眼云烟了。

  但愿如此。

  然,连电话都不肯放过骚扰我,停不了一阵子,又重新响彻云霄。

  谁?

  会不会是文若儒?

  他问我要答复,问我收到花开心不?

  我突然精神微微一振,抬起头来,拨去垂到俭前的一撮散发,慢慢蠕动着身体,爬到床边,伸手去抓电话。

  若儒,若儒,我来了,别吵,别吵嘛!

  “喂!”

  “长基吗?为什么刚才无人接听呢?我摇到正屋那边,都说你在睡房休息,吓得我,再没有人接听,我……”

  “报警了,是不是?”

  我拿电话筒的手软下来,好想把它扔掉!

  竟是乔晖!

  “长基,你怎么了?声音很疲累,你身体可有不适?”

  我没答。

  “我刚抵埠,住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酒店了,房间号码是一0三八!”

  “嗯!”

  “长基,你要是不舒服,就得立即叫个医生回家来诊治,今天晚上别到丽莎家赴宴了!”

  倒是他提醒了我。

  “我没什么!收线吧!”

  我无力地把电话放下。

  床头的时钟已经过了七点了,难怪窗外景色黯淡。夜幕快低垂了。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

  才站直了身,连自己都听到骨头松裂之声。

  人,这么的不堪委屈!

  我望着电话发呆,终于伸手摇到丽莎家去。

  她自己接电话,声音愉快得一如小鸟,吱吱喳喳他说个不停:

  “长基嘛,早点来,趁客人未到齐,我跟你好好谈一谈。”

  我完全不好意思开口推辞,又闷闷地收了线。

  胡乱地从衣橱中取了件免烫的衣裙,款式勉强有点晚服气氛,穿上了。从镜中看去,脸是苍白了点,眼又无精打采,于是不得已再坐到梳妆台前加了一点工,这才下楼去。

  应酬固然劳累,背着乔家正媳的名分去应酬,更辛苦。

  这等应酬的与会中人,都是在江湖上称王称霸的头子,只要言语一不小心,轻则满城传扬,成为笑柄,殃及乔园令誉;重则驷马难追,变作牵连,可令乔氏损失。

  乔夕就曾有一次,在公开场合轻率地扬言,乔氏必会打进日本证券市场,分一杯羹,结果,向东京交易所申请外国经纪牌照一事,无功而返,被财经专栏作家冷嘲热讽了好一阵子。乔夕的狂言为何会被他们知道?就是因为辗转相传之故。这城内有几个富贵人家,专门喜欢跟传媒人士打交道,拿巨头私隐秘密作人情,交换自己的方便与宣传。乔夕那一役,把乔正天气得吹须瞪眼,七窍生烟。

  说日本证券界会轻易让外国人成为海外经纪,也真真过分轻率了。日本人在各门专业上头所采取的保护主义,冠绝全球。你敢来分他的肥,想歪了心,简直天真!

  只有香港的华资证券才这么惹居,引进了外国经纪,彻头彻尾一个骆驼要求入帐幕的故事,如今骆驼已经前后四足伸进来了,只差几时把中小型华资经纪踢出局外而已,出手也许不会太慢了吧!还有那么个三五七年光景可以温大钱!谁叫他们靠山厚!在公文上头刷去了殖民地的字眼是美丽的烟幕,烟幕后的种种残酷真相,明眼人谁会看不出来?

  生不逢时,奈何!

  一个国家如是,一个社会如是,一个行业如是,连一个人,也如是!

  我真真希望老早退出江湖,归隐泉林,每晨早起,步至园中,仰望参天古木,志气还能高贵一点!在这儿,自半山眺望香江,一地的恶人俗务,华洋杂处,无一善类!

  我走下车,正仰起头来,看这栋新厦的派头,高耸入云的华厦外层,装了三部以玻璃镶嵌而成、附着外墙的升降机,站在里头,由地面升至高层,人就会仿佛置身半空之中,香江夜景,尽人眼帘。

  米高与丽莎住在顶楼,月租十五万元,由所属机构负担,每天每夜傲视此城的作息。

  我正欣赏着电梯的此起彼落,还未踏足走进大厦大堂去,耳畔就响起了那毕生难忘的声音:

  “竟在这儿见着你,我现今才知道什么叫心想事成!”

  我吓得回转头望,不能置信。

  山水有相逢!

  相逢竟是狭路!

  我这形容是否不对了?相恋的人不相聚,纵使不成仇,亦应是陌路。老是碰头,教人错愕、伤怀、委屈、心心不忿、不知所措,何苦!

  “你来赴丽莎的晚宴?”若儒问。

  我点点头。

  这幢大厦楼高四十多层,就算一梯一伙,也还有四十多个不须碰头的机会。显然,我没有这个彩数!

  若儒紧随着我,走进大厦的大堂中去。我们按了升降机的掣,很快,那扇光洁如镜的铜门开启了,若儒让我走进去,再礼让另外一位老太太。谁知老太太向我们冷笑,说:

  “年青人,请认清楚同是富贵中人也有阶层之别,我们既不是议员,也不是这幢大厦的业主机构董事,于是每逢他们请客,就要叫三部电梯的其中两部都成直通快车,由地下载客直至顶楼复式住宅去,我们其余几十家人只共用余下的一部!这故事教训你,民主大国与自由都市之下,依然有独裁的特权阶级!祝你俩有个愉快的晚宴!”

  老人家悻悻然,依然挺直腰骨,等另外一部差不多在每层都停一停的升降机。

  他们为什么不写信去“西报”读者栏?

  我和若儒享用了整部升降机。

  我轻轻地叹一口气,不期然他说:

  “我们无辜成了代罪羔羊,老太太气愤之下,把丽莎的客人都看成了眼中钉!”

  “你老是喜欢包揽责任,硬塞给自己若干罪名,才叫安乐!赤柱与大屿山监狱成万以上的囚犯,都是因为教育水准不好而犯上错误的;你纳的税不够多,使公民教育失色;寻且,他们绝大部分是黄帝子孙,也许有好几个是你姓顾人家的远房亲戚……”

  “若儒……”我伤心地喝止他。

  “对不起,我冒昧了!”他垂下头来,也叹了一口气。

  升降机缓缓上升,脚下是万家灯火,金光闪烁,就如灿烂的人生,可望而不可即。

  我回转身来,不再细看。

  “你怕高?”若儒轻声地问。

  “嗯”

  “高处不胜寒!不如归去?”

  “太迟了,我们已经到埠!”

  升降机的门一开,就是候在那儿迎宾的婢仆,向我们点头作揖,微笑着道晚安。

  若儒和我步至大门口,米高和丽莎就分别拥住我俩。

  米高说:

  “这么巧!两个漂亮人儿碰在一起上来了!”

  我尴尬地、慌忙地、很画蛇添足地解释:

  “我们在大堂碰上了!”

  才踏进大厅,已是满堂宾客,全部熟口熟面。香港非富则贵的一班人,轮流出场亮相,流连在这等上流社会的聚会之中,过日神!

  触眼就是地产界新秀、这阵子极出风头的祝少川。他在近期投地中的踊跃,成为传媒访问的热门对象。

  祝少川的出身如何?详情不大了了。听说又是东南亚资金撑的腰,其余还有多少神秘与危险性,不得而知。自从陈氏宁记一案发生后,香港的名门望族、世家大户,都对来龙去脉不清楚的人马,顾忌三分。

  故此,无论祝少川如何声势凌厉,连中三元,以最高价钱投得三幅分布于港九要冲的商住用地,仍甩不掉他暴发户的身分,换言之,地位仍低一等。

  祝少川大概五十多一点吧,经常精神奕奕,一见了我,还没一声礼貌招呼,立即单刀直入,问:

  “乔太太,中区地王他日竞投,让祝氏加盟乔氏旗下,沾一些光好不好?”

  我连马步都未及扎稳,他就如此开门见山,冷不防地逼我表态。如果我说不能把他算在围内看待,满堂嘉宾,不只祝少川下不了台,连我都显了小家子气。可是,答应下来吧,更不得了,将来一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逼到乔正天面上去,如何转得了弯?真要乔氏释然纳祝氏为业务伙伴,当然不堪至极。

  我只好笑盈盈地答:

  “祝先生错爱了,我但愿能作得了主!”

  虚幌一招,就避过了他的独门暗器。

  说呀!如此款式的应酬,分分钟精神崩溃,这比实斧实凿地在会议室内过招还重得多!摆明战场格局,最低限度能集中精神。在大后方歇息时,仍然不时突袭,甚难应付!

  在香港生活惯了,且已同化在这都会的富贵荣华气氛之中的外国人,宴客也有讲究的。梨木的大圆台餐桌,配上了十六张同质椅子,雕工精细,让我们坐得舒舒服服地吃中国美食。一席这样的酒菜,当然在万元以上,丽莎夫妇是绝少有的慷慨洋鬼子了。

  一般的洋人宴客,不论是机构总裁,抑或政府高官,好歹嘱菲佣煮一大锅的肉,另加杂菜、意粉之类,吃得人莫名其妙。

  今晚是例外了,就算顶上佳的菜肴放在跟前,我也实在吃不下。

  若儒有意无意地陪伴在我左右,活灵活现成了我男伴似的,那种感觉老教人心踏在云端,飘飘然地舒服,却也忧心戚戚,怕一下子自高空摔下来,粉身碎骨。

  尤有甚者,我总是不停地想,等会盛宴一过,怎好算了?若儒会纠缠我不放松吗?我家司机就在楼下候着呢,他能怎么样?挤上了我的座驾去,也还有第三者坐在前头,多么地不方便!要遣走乔家司机,又用什么借口了?

  我如此想。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吗?

  天,我们两个是不是都在胡思乱想,都在设法给自己安排一个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责任的机会,以便含情相对、执手相谈了?

  乔晖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个冷颤!

  饭后,各人捧着水晶酒杯饮餐后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去,避免走到露台、以及相连小偏厅的天台花园。

  为什么?不让自己有跟文若儒单独会谈的机会。

  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要真有的话,就是那不应再说出口来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厅内,跟各式客人应酬着。我并不知道他这么能社交。

  从前,人如其名,他是个文质彬彬、儒雅温驯的读书人,欠了一点灵巧,多了一点木讷。

  我最是欣赏这种人品上轻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卫斯活厂出品的精细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膘着若儒,一下又一下。

  今日他纵使有这样一点点的同流合污,在这起所谓香江政经界的一片伧俗之中,仍然明显被一股清纯的气氛浓浓罩住。

  我突然有种冲劲,想冲上前去,拖起他的手,嚷:“走,走,若儒,我们走!”

  为什么不呢?

  我们原本就不是属于这一群的。

  我又呷了一口咖啡,稍定心神。

  “乔太太,美酒当前,你缘何白白错过?”

  坐在我旁边的韦尔逊先生,涨红的一张脸,冲着我说。

  他的一身酒气,教人作闷。

  这个香江闻名的洋醉半仙,每日坐到几间大机构的董事局中,在各人讨论着有关传媒、金融等业务时,他就挤命打瞌睡,醒着的时间绝对不过半。

  上流社会的奇人怪事笑话,说多少有多少。

  “美人儿,你没有答我的问题。”

  “很多美好的事物,我们错过了,原是为着争取前头更美好的结果也未可料!”

  “荒谬!今朝有酒今朝醉!无人真正懂得向前看三步,一步也不会。那全是幸运者的马后炮,他们以如此美丽的谎言,叫身边的人甘心放弃唾手而得的眼前幸福,而茫无目的地追寻不可知的将来!”

  我望住他。

  没有作声。

  “美人儿,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边说边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报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欢愉过后,醒来有重重的责任……”

  “放狗屁!”韦尔逊打了个酒噎,“谁对谁有责任了?责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皇的借口,社会上多你一个不为多,少你一个不为少,没有人在江湖这回事,有的话是你个人心甘情愿的选择!”

  韦尔逊先生试站起来,脚一软,站不起来,又跌坐在沙发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样,迷糊了。

  丽莎走过来,扶了他说:

  “韦尔逊,你可是醉了?”

  对方点点头,又摆摆手:

  “差不多了,我着是差不多了。”

  他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丽莎和我下意识地在两边搀扶着他。

  “你有车子来吗?”

  “没有,车夫跟他的女朋友约会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运!良辰美景,人生几何?对不?”

  他还晓得向丽莎和我挤眉弄眼!

  我说:

  “让我送你一程吧!”

  “长基,你这么早就要走么?我让司机送韦尔逊回去好了!”

  “不用客气,也很晚了,乔晖或许会摇电话回家来!”

  丽莎没再勉强,着个仆欧帮忙着扶住韦尔逊出大门口。

  当我对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时,文若儒站在他们夫妇身边,很自然他说:

  “我也得说再见了!让我护送着韦尔逊先生和乔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妇连忙称是。

  我正眼都没有望文若儒,只管低着头陪着韦尔逊走进升降机去。

  我们三人都没有话。

  升降机自顶楼降至地面,像把我从天堂带至地狱。

  那过程,无声无息,长如一个世纪。

  重回地面,乔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子驶过来。车门打开了,文若儒把个醉醺醺的韦尔逊塞进后座,嘱咐司机说:

  “请你把韦尔逊先生载回家去,扶他到屋内交给他的家人!我会照顾乔太太!”

  “拍”的一声,他把车门关上。乔家汽车开动者,离去。

  我完全没有反抗。

  文若儒开了摩根跑车的门,让我登上车去。

  车子开始从山顶风驰电掣地转下山坡,再走向南区。

  晚风因车速而变得凌厉,但愿我有一头长发,或披有一条长丝巾。舞后依莉贝就是如此凄艳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条长长的围在颈项上的丝巾,原本迎风飞舞,却突然缠绕在车轮之上,车子还是毫无阻挡地向前奔跑,只一阵子功夫,她就死在车子里头。

  在一个爱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离后一个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时,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车,完完全全地过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弯的浅水湾道上奔跑着,再转入南湾道上,向着大潭,朝石澳进发……

  我俩都没有说话。

  只要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只要在转弯时驶歪了一点点,碰到山边石头上,或飞越那崖边的石茔,就是故事的结束了。

  我只觉阵阵凉风扑面,轻快而舒服。

  没有恐惧,甚而没有担挂。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这个样子,这番心情了吧!

  车子并没有出事,直驶到大浪湾的尽头,缓缓地停了下来。

  我回头望住若儒。

  惨淡的路灯下,竟见他满眼含泪。

  晶莹的泪,一颗颗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为他拭泪。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边上吻了再吻。

  现世纪没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观念,是因为人价值观念的转移。

  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就算是一刹那相同的人生终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悦。

  我们怎么都哭了?也许流的尽是喜泪!

  夜深沉。

  我们偎依着,仍然没有话。

  心里头,我们说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内要说的,都一古脑儿在今晚说清楚了。

  “若儒!”

  “嗯!”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

  “乔园?”

  “嗯!”直到目前为止,仍应该以乔园为家方是正确的。

  “你说呢?”

  “已经很晚了!”

  “这就回去吧!”若儒的确值得我深爱,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并无改变。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谢。

  若儒发动引擎,右手把持轪盘,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驶。

  这是最自然的现象。

  来时,我们都不介意车子撞个稀巴烂,粉身碎骨,视作等闲。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愿意如此轻率地放弃了。

  乔园静默一片。

  已经凌晨二时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车开走,才走进大门。

  正屋黑漆一片,靠着外头园子的灯,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门,各通至东南西北屋去。

  没由来地,我恐惧回到西厢、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虽然乔晖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软弱无力地摸索着放置在堂屋内的那张大沙发,整个人陷了进去。

  想念奥本尼道小睡房内窄窄而温暖的小床,我们瑟缩着团在被窝内,拥着天下最醉人的温馨、最感动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携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轻轻地推门声。

  我吓了一跳,把身体更缩作一团。

  是东面的那扇门。

  门轻轻地开了,又关上。

  有走动的脚步声。

  我坐的沙发向着南边。

  他们正向南方移动。

  “别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舍不得!”

  “乔枫会醒过来的!”

  “让她知道好了,让乔枫知道,让乔夕知道,让整个乔园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还会有今日?”

  男的轻声地笑。

  我浑身僵冷,吓得什么似的。

  我当然认得他们的声音。

  “础础,你好诱人!”

  “只此而已?”

  “你还要怎样?”

  “还要你真心爱我!”

  “这于你比刺激乔夕和乔枫,甚至乔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为贵,我从未试过有爱情,乔夕原未并不爱我!”

  “那是我们这种阶层人物的奢侈品!”

  “我们花得起!”

  “你已捞够了钱?”

  “我已受够了气。乔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头,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来跟大伙儿吃早餐,所以你们不晓得!”

  “我们晓得,别小瞧乔家人,只是谁都不以为然!”

  “看,这就是我要受的一种气!”

  “础础,任何人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不承认。”

  “那么,你是贪婪!”

  “不,我只是斤斤计较。乔家待我宽厚一点,把我当一个人看待,不要像饲养一头狗似的,我不至于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报复的道具?”

  他们沉默着。

  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血脉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体竟有点像缺氧的晕眩。

  “浚生,你不能由怜生爱,只爱我一点点吗?”

  “我爱你的,放心!”

  “你不爱乔枫?”

  “你觉得她有没有值得我爱的地方?”

  “她是只母狗!”

  “她仍是我妻!”

  “不,我抗议!”

  “你不宜这样提高声浪!隔墙有耳!”

  “你我不是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吗,在最恶劣的情况下,我们都不能算失败者,有人比我们更面目无光!”

  声音自牙缝中透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董础础对乔家竟然这般切齿痛恨。

  千万别把人的自尊肆意摧残,一下子反扑了,会出尽所能,孤注一掷,宁可一拍两散。

  乔园正屋,如此阴风阵阵。

  “我们几时能再相见?明晚?”

  “通电话!”

  “你是否要等乔枫对你使了脾气,你忍无可忍才拿我作避风港?”

  “要如此的话,你无片刻安宁!”

  “乔枫原来比我耳闻目见的更不堪?”

  “回去吧!”

  “浚生,带我远走高飞!”

  “夜深了,我们再谈!”

  南门开启了,再关上。

  我差不多一直坐至夭色微晴,才挣扎着移动身子,回到西厢去。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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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病了。

  发着高烧。

  医生给我打了针,让我服了药,强逼我留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家姑一直坐在床沿,看护我。

  乔家各人都轮流着来西厢探望。

  我因此宁可闭上眼睛,竭力睡去。

  我不要见乔家的人。

  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睡梦中,我回到英伦奥本尼路上去,踩着轻快的脚步,找到了那古老的房舍,叩着门。心中乱嚷:

  “是我,是我,开门,开门,我是长基,长基回来了!”

  有人走下楼梯的声音,那一定是若儒,他来开门给我。

  门一开,眼前又是整座的乔园。

  那个开门给我的男人,面目模糊,不知是谁。他伸手把我拖进乔园去。我不肯,我挣扎,我叫喊,吓得狂叫……

  “长基,长基,你镇静一点,噩梦而已!”

  我醒过来,仍嚷:

  “不,不,乔晖,我求你,我不要再走进乔园了。”

  乔晖抱住我:

  “快别这样,你刚才做着噩梦,这儿是乔园,我们都很好,长基,看看,除了我已回到你身边来,还有客人来探你了!”

  我定一定神,一房子乔家的人,乔正天、殷以宁、乔夕、础础、乔枫、浚生、乔雪,还有乔晖。明显地,他自新加坡回来,我已病了一个周末!

  还有,还有文若儒……

  他手中持花,一大束百合与星花。

  “你好!我听乔雪说,你这几天病了!特来看你!”

  乔雪接过了那大束花,交给女佣插去。

  我整个人虚弱得不像话,连一句半句话都梗在喉咙,无力说出来。

  实在,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看看乔晖。

  我又望望若儒。

  还有若无其事地站在乔夕和乔枫兄妹身边的础础与浚生。

  这乔园之内的乔家人……唉!

  我终于疲累地闭上眼。

  心里呐喊,让我安息吧!你们都快快离去!

  医生每天来看我两次。

  他把乔晖叫了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乔晖回到房里,忧心忡忡地坐在床沿,看牢我。

  我毫不担心,如果此刻宣布,我原来身患绝症,真是一大解决。

  人世间太恐怖、太残酷、太心力交瘁。

  我问乔晖:

  “告诉我!”

  “什么?”

  “医生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

  “我并不怕,晖,你告诉我!”

  “医生说你受了惊,生活压力很大,以致体力衰退,精神涣散,我很不明白,长基,在乔园……”

  我别过脸去,表示不要他说下去。

  医生能诊断出症候,却无治愈的灵丹妙药,枉然!

  心病还须心药医!

  “长基,我好担心!”乔晖说,抱着我的肩,把他的脸贴着我的背,动静似个小孩,一个在索取庇荫的小孩。乔晖永远是这种角色。

  “不用担心,我会好起来的!”

  真好笑,现今,还要我来安慰他。

  我轻轻地叹息。

  “长基,你会有什么担忧?什么压力呢?如果是工作太疲累,我去跟爸爸说一声,我陪你到外头,譬如说,到欧洲去走一趟,你很久没有回伦敦去了,是吗?我陪你回去看看……”

  “晖,很晚了。我要休息!明早,太阳升起来,我就会好转了,我会的,真的会,你现在睡吧!”

  乔晖是真的很快入睡了!

  我抬眼,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那儿有一巢的小老鼠住在上面吗?

  眼泪自眼角向面颊两面流,不住地流。

  明天,太阳才升起来,我已装好身,准备上班。

  我仍然感到浑身像掏空了似的,相当相当地疲累。然而,我需要支撑着。起来,工作,生活。

  为什么?

  人,若不能死,就只有活下去,是不是?

  敏慧跟我已足足跟了四年。

  她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

  “我不知道你会病!”

  我连笑的力也使不出来。

  神情显然仍旧呆滞,动作甚至迟缓起来。

  我把不必要的会议全部推却。

  又分别按对讲机至许秀之和史青的办公室去,嘱咐她们尽可能独当一面。

  许兴高采烈地向我报道,加拿大东西两岸的地产,旺盛得难以置信。一个一九八九年的农历新年内,推出市面出售的房子,就算是只有四面墙的破屋一间,都能卖到个好价钱。虽然从复活节开始,价格已放缓,但我们在大温哥华高吉林以及多伦多史加堡购入的几列复式市屋,已替乔氏进帐八位数字。

  史青受我影响,对香港地产投资自去年起已采取了保守态度,基于永远只有买错,没有卖错的原则,她这边厢的负担是轻松得多了。

  事实上,我管辖的乔氏地产有条不紊,稳扎稳打,就算我顾长基不在乔氏了,也还是会自动在轨道上运行如仪,大可放心!

  我软弱无力地独坐在办公室内,发呆。

  直线电话响起来。

  我接听了。

  “你上班了?我挂念你!”他这么肯定是我,真叫人捏一把汗,倘是敏慧接的电话呢?当作搭错线?

  “嗯!”

  “是我害你生病的吗?”

  “不,别多心!”

  “一定是那天晚上受了凉,还有心情问题!”

  “你现今在哪儿了?”

  “在乔氏大厦对面的一个电话亭!”

  “为什么呢?”

  “跟你接近一点!”

  “若儒!”

  我伸手拉开窗帘,三十八层高的乔氏大厦,我的办公室在三十六楼。鸟瞰对面街的公众电话亭,小得像个火柴盒。文若儒就在那里头。

  “长基,你在看我吗?”

  “嗯!”

  “你看到我吗?”

  “看到的!”

  “我也看到你!”

  “我什么样子?”

  “脸有些苍白,仍不失为一个好看的女人!”

  “千里眼,你什么时候回英国去?”病后,我第一次笑出声来。

  “你说什么时候启程,我就去订机票!”

  “别催逼我!”

  “我不会。”

  “你会怎么样?”

  “我等。”

  “等多久?”

  “既已等了六年,不妨再等六年!”

  我又笑了。

  “你不信?”

  “值得等吗?你锦绣前程!”

  “好不过温莎公爵。”

  “那六年没有我的日子,你依然活着!”

  “对,我没有死,是我的不对了!”

  “若儒,请别这样,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认真的,生无可恋,死何足惜?然而,痛苦令我回头是岸,我要挣扎活下去,好好地、愉快地活下去,绝不要死,故此,不能没有你!”

  “若儒,请勿再说下去,我已明白!”

  “破釜沉舟,我不容许自己功亏一篑,那六年,不是人过的日子,芬士巴利小公园内除非俪影双双,否则回去那见鬼的英伦干什么?”

  “你如此地志在必得,令我震惊。”

  “苦海沉沦过的人,知道上岸的重要,一定挣扎到底!”

  “从前你并不是这个样子!”

  “所以才让你溜走了,是我的错!”

  “一错不能再错,可是,我还有点摸不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这六年,你开心吗?”

  我默然。

  要说,纵使不开心,也算不上伤心的。

  最低限度不及若儒伤心。我身边有爱护我的人,这总比独个儿跟寂寞与无奈搏斗,有相当差别。

  “长基,你为什么不答我?”

  有人叩办公室的门。

  “有人要进来,我要收线了!”

  “长基,我们今天见面吗?”文若儒仍然在那一头问。

  进来的是乔晖。

  我把电话轻轻放下。

  “长基,你觉得累吗?要真太疲倦,还是回家躺一躺!”

  “不!”

  我翻开文件档案,批阅。

  “长基,你准时吃药了吗?”

  我点点头,视线仍不离文件。

  “长基,千万别好强,身体要紧,天下也没有办得完的公事。”

  我把文件档案盖上,站起来,再按动对讲机,嘱咐敏慧:

  “通知史青,我这就到她办公室去!”

  随即走出办公室,让乔晖留在里头。我相信他是有点难受的。

  我苦笑,享了六年福分,得着一点挫折,也不算什么了!

  我是不是太残忍?

  这个世界,谁不?

  走廊上碰到汤浚生。他跟我打招呼。

  “大嫂,你精神好一点了吗?”

  我好奇地驻足望住他,有种怪异、非常怪异的感觉。

  汤浚生,这人是正?是邪?

  怎么可以如此铁石心肠?抛弃旧爱,迎娶乔枫。人家自杀了,伤心那三朝两日,竟又泡上了董础础!如此面不改容,若无其事!

  我战栗、不解、甚至惊骇。

  我能效仿他吗?一边留在乔氏,一边跟文苦儒来往。

  此念一生,胃内瞬即翻腾,一阵酸气滚动,逆流而上,直冲向喉咙。我慌忙推开汤浚生,急步冲至洗手间,刚来得及把一口脏物吐在洗手间的面盆上。

  我抬头看看镜中的自己,脸,白得像一张纸。

  汤浚生一直站在洗手间门口等我,直至我扶着门走出来。

  “大嫂,你怎么了?我去找大哥来?”

  我摆摆手,虚弱他说:

  “没有事,我知道的。”

  “你面色苍白。”

  “因为我惶恐。”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答他,大概是太顺理成章之故。

  “为什么?”

  “我正想如此发问!”

  汤浚生望住我,眼里蓦然掠过一丝惊疑。

  我没有再理他,走到升降机去。史青在三十三楼。

  升降机停在三十三楼,我给身边一个女职员说:

  “你有空吗?可否代我到史青小姐办公室去一趟,告诉她,我另有会议,没空到她办公室去了。”

  那女职员礼貌地走出升降机,同时说了一声:

  “好的!乔太太!”

  我随而直抵乔氏大厦地下,走出大门口。

  一条大马路横亘目前,车水马龙,熙来攘往。

  我望过马路另一边的电话亭,果然!

  那牛郎织女古老的故事,多么感人!

  将之幻化成现代都市的布景,这条斑马线,就是鹊桥了。

  我们各站在马路的一头,等待着,远远地都能看到对方在笑。

  等候过马路的人群越聚越多,我们是其中的一员,沧海一粟,何处不然?

  红绿灯交替了,汽车停下来,行人过马路。我们的步伐并不轻盈,可仍然在途中相聚。

  就站在斑马线的安全岛上,我们无言相对。

  汽车在我们两边风驰而过,我们错过了多次的行人绿灯,只得继续站着。

  直至若儒轻轻地挽起了我的手,趁那黄灯闪动时,拖住我飞奔过了马路,再截停一辆的士,火速地跳进去。

  的士门才关上了,若儒和我紧紧地拥抱着,深深地吻上了。

  把所有的人群都抛在脑后。

  直至若儒放开我,让我回转气来。

  那计程车司机才没好气地问:

  “先生,你要到哪儿去?”

  明显地,他已在大路上白兜了一个圈,不知所向。

  若儒让他把我们载回他家去。

  我有点腼腆,惶恐地走进客厅。

  若儒关上门。

  我回转身来,问:

  “若儒,我们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走走?”

  若儒轻抚着我的头发,吻在我额头上:

  “在这儿,你最安全!”

  我脸红了,真的不好意思。

  我们的关系到底在六年前已经结束,自从新开始面对的是另一个新的、需要适应的身分。

  若儒让我坐在沙发上,他跑到厨房去一会,走出来时,手上拿了一杯热牛奶。

  “喝一点热的!”

  他像哄一个小孩。

  我把鞋子脱掉了,整个人缩到沙发上去,乖乖地把一杯牛奶喝个精光。

  我拿若儒的大腿作枕,顺势睡了下来,望着他秀气而充满自信的脸,真如他说,有莫大的安全感。

  “你累的话,且睡一会!”

  我点了点头,迷迷糊糊地很快入睡。

  睡中,竟无乱梦。

  醒了的时候,头枕在软垫上。若儒坐到地上去,翻阅着书,如此尽忠守职地护着我。

  我伸了个懒腰。

  “醒啦!饿不饿?”

  “晤!”我拼命点头。

  “我去给你做个炒饭。”

  若儒随即动身。

  从前在英国,我们最喜欢弄炒饭,一天煮三天的饭,剩下来的混一点葱***碎,往镬里一炒,香味四溢,既简便又好吃。若儒和我对厨艺都很有一手,轮流服侍着对方,算是生活上一份珍贵的情趣与享受。

  一切好的感觉,都回来了!

  饭香扑鼻,自病后,这餐我吃得最多。

  “你还是能穷凶极恶地吃起来!”若儒笑我,“你这个样子,像足奥本尼路的顾长基!”

  一整个下午,我留在若儒的寓所里,做着我们从前在奥本尼路惯做的一切事,看书、煮咖啡、说笑话、看电视新闻、撤娇、拥抱,只差没有走上最终的一步。

  耳鬓厮磨,若儒低声说:

  “长基,别让我久等,什么时候你跟我回奥本尼路去?”

  我没作声。

  “长基,你一天是乔园的媳妇,我决不令你为难!”

  若儒双手捧着我的脸,再问:

  “你信我吗?”

  我点点头。

  若儒不喜欢跟任何人分享,他一直喜欢鳌头独占。

  那年,医学院成绩出现了双冠军,人人都替他高兴,只有他仍有点闷闷不乐。

  我问他为什么呢?

  他答,有瑕疵的喜悦,倒不如不要了,反正冠亚分明,各安其位。成全一份完整的光荣,更有意义。

  所以,我深信若儒只要我活在乔园一天,他都不会作非分之举。

  为若儒的这点傲骨与情操,我更爱他!

  回到乔氏去,已是下午四时多了。

  一脚踏进办公室去,就觉着事态有点不比寻常。

  敏慧急得在自己的写字台前团团转,差不多流一额的汗。

  我问:“有急事找我?”

  敏慧点点头:

  “都在主席室等你了。”

  名符其实地丑妇终须见家翁,我往哪儿逃去?

  世界真难有逃得掉的秘密吗?我才不过失踪了几小时。

  挺起胸膛,朝乔正天的办公室走去。

  乔晖这人也真要不得,大至天塌下来,小至鸡毛蒜皮,一有事件发生,他惟一的板斧就是去请教乔正天,他老头子是他的四面佛、耶稣、菩萨,三位一体!

  老婆要真移情别恋,满天神佛,都救不了你。女人心意已决,天崩地裂也挽回不了!

  我干嘛如此地铁石心肠了?竟连半分自咎也没有?

  连连地打了几个寒噤。

  乔正天办公室那扇柚木双掩的门,挡在我面前。我已无法不推门进去,因为此时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我身后站了乔正天的秘书,这位跟在乔正天屁股后服侍他的老伙计,比乔氏企业内任何一个人都晓得看人的眉头眼额,她是吃这一行饭成家的!只要我稍迟伸手叩门,她就会更觉事有蹊跷。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叩了门。

  推门进去。

  房内全是乔家人。乔正天坐在办公椅上。面前站着乔晖、乔夕、汤浚生。

  四个男人的脸色,没有一个特别祥和好看。

  这是必然的了。

  我没有作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兵家大忌,是急急进攻。一般还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更易取胜。

  我轻声向乔正天打招呼:

  “爸爸!”

  乔正天拿眼看了一下二子一婿,说:

  “大嫂回来了,你们要不要她的意见?”

  我心头的大石,一下子落了地,如果是责难我的话,不会如此客气。

  于是我问:

  “什么事了?”

  乔晖讷讷地解释:

  “我们自己人在公司里头的股票期货孖展限额一般都比客户高,是不是?”

  我不至于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可是也不能从这么一句话摸出个所以来。尤其是我绝少沾手期货与股票。每次的股市大崩围,惨的总是炒孖展的客户,股市一泻,经纪行就斩仓,没有一个孖展客不是死无葬身之地。故而,我手上持有的一些蓝筹股,全部实斧实凿,以足够现金交易,多是中长期投资,乔氏提供给董事局成员何种特惠的孖展服务,我少有关心,多少认为是糖衣毒药,来者上钩!

  “我不是受惠者,晖,你知道我自动放弃这项特权!”

  室内一片静谧,透着三分尴尬。

  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瞎猜下去,好打破僵局:

  “我们之间有哪个的孖展户口出了问题?”

  “菲律宾又闹政变,拥有菲岛投资的两三家上市公司股价狂跌,我们斩仓,不慎伤了汤少,他要抗议。”乔夕慢条斯理地说出因由。

  “我并非抗议,肉在砧板上,没有抗议这回事。我只想向爸爸问个清楚,是不是拿我跟一般客户看待?”汤浚生清清楚楚他说,毫不畏缩,鲜有地理直气壮,这跟他一向的忍耐,迥异千百倍。

  乔正天显然地不高兴:

  “浚生,如果你是肉,也不过是瘦肉而已,我的砧板有空档,也怕斩得刀头损蚀,得不偿失。”

  干戈抑或玉帛,通常只为一言不合所造成的偏差。

  “自己人的宽松度不可跟外人同日而语,这是我的理解,爸爸,你总会同意!”我设法打圆场。

  “大嫂,自己人也有亲疏等级!”乔夕毫不讳言:“最低限度还未踏脚入董事局的人,应知分寸。并非凡是乔正天骨肉就有这个头衔,我有什么错?”

  “法律不外乎人情!”我护着汤浚生。

  浚生拿眼看我,那眼神似怒非怒,似笑非笑。我赫然惊心,想起了他暗地里的报复手段,体内鲜血直冲脑际,满脸急变通红。

  “不错,要讲法律,还是要讲人情,权操在上,我也不便作主,故而请示!”乔夕分明拿父亲来压汤浚生,何必?

  “家丑不出外传,爸爸,才不过是一千几百万的数字!”乔晖一向最怕是非,总是宁可斩脚趾,避沙虫。

  “法律要讲,乔夕斩仓,顺理成章。人情亦不能不顾,浚生,如果你这次赌输了,我给你私下项数,你日后还我!”

  乔正天这话骤听上去还是相当得体的,骨子里仍然教浚生不是味道,令乔夕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他怎么不可以大方一点,就给浚生填了那笔数,反正如乔晖所言,极其量一千几百万。然而,他果真如此,就不是乔正天了。

  “谢谢爸爸人情,不用了!反正要付利息,不必让人老认为我们乔家人围内你虞我诈,外头的联系,我还有一点!”

  没想到此言一出,乔正天勃然大怒。

  他拍案而起:

  “你外头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人家不看你是乔某的乘龙快婿,会给你三分面光?自你踏进乔园之日始,别以为你的成功,可以摆脱乔姓的影子!年青人好高骛远,永不知恩图报!”

  乔正天火气上头,一并连乔夕都骂在里头:

  “芝麻绿豆的小事,都处理不来,还算大丈夫不成!权放在你们手上,都不得叫人信服,势必要跑来由我处理,还指望你们接我的棒?天大的笑话了。”

  自古帝王,连后继有人也不情不愿。心上脑际,只一个观念,没有他永远不行,因为论才干、谈福禄,始终自觉无人能及。

  “从今天开始,举凡有关董事局成员,以及乔家人在乔氏运用孖展买卖服务,限额由特别小组拟定,大嫂,你当召集人,把乔晖以及其余三个不是姓乔的纳入小组之内。”

  汤浚生望住我们笑,很阴险地笑问:

  “大嫂这个小组管不管乔氏把信贷限额借予那些代表乔家人做买卖的机构客户?如果要管,真叫大嫂左右为难了。”

  说毕,夺门而出。

  “乔晖,乔夕,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乔正天咆哮:

  “你们可有什么瞒着我的?”

  乔晖急得面如上色,无辞以对。

  乔夕仍然压得住:

  “杯弓蛇影,兼落井下石!孖展信贷要两个董事一同签署,我们兄弟俩会谋骗你老人家不成!”

  “你听清楚,乔夕,若稍有行差踏错,我撕你的皮!”

  从乔正天的办公室走出来,我连正眼都没有望乔晖。这个男人既不像他父亲大刀阔斧,又不像他兄弟心狠手辣,连汤浚生这等身分地位的人,都有胆量发脾气,甚而采取发泄戾气冤屈的非礼行动,而他,乔晖,永远像头摇头摆尾的狗,毫无主见,人云亦云。

  我会喜欢像乔正天、乔夕、汤浚生那样的男人吗?绝不。我知道我只是不欣赏乔晖,越来越不喜欢他。他从前种种的怯懦,我都肯看成谦厚,种种的幼稚,我都愿视作单纯。乔晖的没主见是随和、乔晖的迁就是涵养、乔晖的木讷是文静。一切一切,我都包涵下来,甘之如饴。

  如今,时移势易,情怀别向,在我眼内的乔晖,早早风云变色,今非昔比。

  我甚而最恨乔晖的循规蹈矩。他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做他的乖乖儿子,乖乖丈夫,好使旁的一总人都难于背叛。一有越轨言行,罪不在他。

  老天!对牢一个神职人员,甚而是圣人生活,正经枯燥得叫人难于喘息。

  乔晖为什么不可以像乔夕,甚而像汤浚生,只要他对我、对人讲半句歪理,有半点恶行,我就能解放自己,心安理得了。

  半夜,当乔晖熟睡之际,我站在床前看他。竟觉得乔园之内,牛鬼蛇神,最最最最阴沉狠毒者竟是我的丈夫,他以无形的枷锁把我困得动弹不得,不可离乔园半步,否则,立时间成万世罪人!

  一夜无眠。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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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回到办公室去,累得软绵绵。

  乔晖叩门求见。

  “长基,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我心想,有胆放马过来,直问我是否移情别恋了?好等我爽爽快快地点一下头,把难题解决掉。我就是太难自动开口!

  “我很担心你,这些天来,在家里没跟我说上半句话,在办公室内又六神无主。我不敢骚扰你,但我只想你知道,世界上任何东西,于我,都没有顾长基来得重要。因此我希望你明白,我极度关心;也相当忧虑。只是,你不喜欢啰嗦的人,故此我表白了心意,也就不再烦拢你,你需要休息,看医生,或找我谈,都可以!”

  乔晖在我额角上吻一下,没有等我答复,转身便走,轻轻地带上办公室的门。

  我呆住了。

  蓦然,胸口一阵翳闷,有种吐血的冲动。随手拿起书桌上的纸镇,猛力照门口掷过去!

  一干人等,包括乔晖、文若儒,甚而乔正天、乔殷以宁都阴毒得离了谱,他们全争着演正派角色,一台戏,硬是逼我一个要演歹角!他们有没有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汤浚生与董础础大概是心甘情愿挑个不讨好的角色来演,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纵声狂笑。

  不能说我完全没有选择的,是不是?我可以决定继续当乔家大少奶,当时得令,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环顾香江,能数出多少个有才有貌有德操的贵夫人?可是,午夜梦回,我自知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人,辜负了两颗早早结合于奥本尼路小楼之内的心!痛楚与悔恨将年年月月蚕食全身,教我苦不堪言!

  我又可以决定高飞远走,回到两情眷恋的小天地,哪管外头的漫天风雪,小楼春暖,一室幽芳!从此乔园之内,刻在大堂墙上,指名道姓,出了一个在三十年代,有权被捆缚着游街示众的万世罪人!

  我还不敢想像如何向与世无争、但愿平安度过此生的母亲作交代?

  谁不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只有我顾长基一步一步走进死胡同。

  时钟指向十二时。我伸手拉开窗帘,俯瞰街上,果真又泊了那部开篷的摩根。

  除非打开窗户,纵身一跳,倒卧在街上血泊之中。否则,我不愿再下楼去赴这个约。

  我惊骇,竟有如此恐怖的思想。我慌忙放下窗帘,埋头公文中苦干。

  午膳时候,我留在办公室内、反锁着门,整个人瑟缩在会客用的沙发上,浑浑噩噩,过了一小时。

  世界上最长的一小时,是无所事事,胡思乱想的一小时。

  勉强再爬起来,集中精神处理公事。

  从前在业务会议上,最怕赘气之徒,下属一两句话,我就能举一反三,老早成竹在胸,作了决策。这些天来,自知不济。细想,不便丢人现眼,于是我仍把可拖延的会议压后,只跟有关部门通电话,连我的一脸苍白无奈焦灼都收藏起来,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上上之策。

  有人叩门,随即走进来。

  我问:

  “乔雪,为什么不让我秘书通传一声就走进来?”

  我最不喜欢不懂礼仪的女孩子,失礼死人!

  “我们自己人嘛!”

  不晓得分开乔园和乔氏,罪加一等。如果我是乔氏小股东,立即出让手上股票,此机构定必前途有限。

  “我们现在办公!乔雪,你有什么话?快说!”

  “大嫂,你好意思无端端照人家头上浇冷水!我原本兴致勃勃地跑进来要告诉你,我刚刚跟若儒吃午饭回来,人家很关切地托我问候你!”

  我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你怎么会跟他一起午膳的?”

  人一冲动,必露马脚。

  对方是否看出端倪,视其聪敏度之高下而定。

  显然,乔雪其笨如牛。竟还喜孜孜地答我:

  “我们有缘呢,我正走出乔氏大厦门口,就望见若儒的车子泊在面前,我问他到哪儿去,是否约了朋友午膳?他支吾以对,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怪模样,后来我想起他可能是来约我午膳,又不便启齿,正在进退为难,我就翩然而至,就是这么简单,我跑上他的车子,一起去吃了顿愉快的午膳。”

  天下间为何有如此一厢情愿的幼稚情怀,只为旁人的姑息与纵容,二者同等罪名,乔雪和文若儒都该死!

  “你要说的话说完了?”我问。

  乔雪摊摊手:

  “大嫂,你显然情绪不好!那些烦人的公事跟岁月一般无情,会得催人老,大嫂,你千万别太认真,于己不利!应学我,除却爱情,无事上心。我今晚就跳舞去!”

  乔雪挥挥手,就走了。

  我来不及开口问她,今晚跟谁跳舞去?

  就这个问题萦绕我心,整天不得安宁。

  屡次执起电话,要打给文若儒,却半途而废。

  太可笑了,情妇管他结交女朋友,我有没有这番资格?没得屈辱自己人格。

  下班后没有回乔园去。

  我在车上打了个电话给邹善儿,对方惊喜交集。

  “乔太,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你好吗?”

  “就因为想见你,所以摇个电话来!”

  “几时呢?”声音近乎雀跃。

  “今晚晚饭,成不成?我这就来接你!”

  “好!”

  我和邹善儿坐到大酒店的餐厅去。

  对方容光焕发,顾盼生辉。

  我羡慕不已,说:

  “不同凡响,今非昔比!”

  “爱情!”邹善儿笑:“老土不老土?”

  “老土!”我也笑。

  “乔太,你很疲倦!”

  “嗯!老了!今天乔雪才暗示我老了!”

  “乔雪懂什么?这小猴儿怎么了?外间传说纷坛,说她跟个年青有为兼潇洒的医生闹恋爱!”

  天!世界多细小,要寻个老朋友出来闲聊,旨在松一口气,一样是枪林弹雨,避无可避。

  “有这么一件事吗?真替主席开心,他老人家添一个像样的家庭成员,说易不易!”

  邹善儿是个情长的人,心还是向着旧主子,我不能以私害公,表示不欣赏。

  “主席能有你这么个不忘情的好伙计,如此关怀他,是他的成就!”

  “他有很多缺点,也有极多优点,放在天平上一称,仍然是个迷人的老板,况且,他待我不薄,从来礼贤下士。”

  “大老板对女职员讲粗言秽语,还成体统吗?三教九流的人马坐不上高位去。是你念旧的好德性作怪,处处看到乔正天的光明面!”

  “我并非客气,难道还看得少暴发户的嘴脸吗?此城有些现象,成了模式。每个阶段之内,往往是最顶尖儿的人物最懂得待人接物,刚刚攀得上合格分数的人,就嚣张荒谬了。故而,初出道的大学生,以为身为知识分子便有资格不可一世,殊不知连博士、医生、律师都满街满巷,为了一份较理想的职业,争个头破血流。那起刚挤上富豪之列的新贵,分分钟对牢下属趾高声扬、尖酸刻薄。乔正天在职员面前从来谦和,一为他已是超级巨星,二为他的确有涵养。”

  我只微笑,不便说什么了。他到底是我家翁兼老板。

  真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谁会看过乔正天在乔园以至在他儿媳面前的苛刻模样。

  “告诉我,善儿,你幸福得如此出面,感觉是不是好到不得了!”

  “是。因为我曾有个惨到不得了的日子。凡事讲比较!你呢?除了忙,适应如何?”

  “不过尔尔!”我耸耸肩,怎么说呢?

  “千万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此言有如暮鼓晨钟!”

  “你真有不满?”

  我没再造声。眼前人不是其笨如牛的乔雪,半句话就能看出端倪。我见邹善儿,不过是想有个喘息的机会,却并无吐苦水的打算。

  对方看我不再滔滔不绝地接下去,立即晓得鸣金收兵,转换话题。

  善儿的确灵活如昔,更存厚道。谁说上天不公平,好人自有好报,命中之劫总会过去的。心上如此一想,倒能开怀与故人聚旧,畅谈商场各事以及女人的种种琐碎情趣。

  一顿饭很自然地拖到十点才完。

  我故意遣走了司机,以便回复自由身。

  跟邹善儿话别之后,我还在大酒店门口,不肯跳上计程车。

  为什么?因为前路茫茫,不知往哪儿去?

  回乔园去,十万九千七百个不情不愿。

  看若儒去,一亿个不忿不甘!

  谁会想到今时今日,顾长基会弄得无家可归,认真啼笑皆非。

  我重新走回酒店的大堂,跑到电话间去,摇电话给文若儒,响了二十下,没有人接听。

  我放下电话,想想,再摇至乔园。

  接听的是三婶。

  “大少奶奶嘛!大少爷不在正屋。”

  “我不找他,四小姐回家来了吗?”

  三婶笑:“你开玩笑了,她有试过早于十二点前回家的吗?只怕座驾变了南瓜,她还要玩多两小时才爬回乔园来!”

  豪门富户的管家,说话还能引用个幽默的譬喻,这真是烂船都有三斤钉的另一面诠释。乔园的架势,如此无孔不入。

  我挂上了线。

  默默地坐在酒店大堂。

  我不知道等什么。这样坐下去是有危险的,认不得我的人,会把我看成兜搅生意的高级流莺。认得我的,更有千奇百怪的想像会加诸我身上,豪门贵妇,半夜三更,呆在大酒店作甚?

  然而,我无家可归。

  继续每十五分钟就摇电话到文家去。

  继续失望,继续悲凉,继续作践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如此的六神无主,不顾自尊了!我差点就在这大庭广众中哭出来。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来时,对方接听了:

  “喂!”

  我才一听声音,就哇的大哭起来。

  “长基吗?长基吗?什么事?你在哪儿?说,你在哪儿?”

  我像是个迷路的小孩,自顾自走了很久,睁大眼睛望向前,不停地走,迷惘、恐惧、委屈,竭力支持着。直至倒下来之前的一刻,终于寻回了亲人,于是刹那间解除紧张警报,哭出声来。

  我呜咽着把酒店名告诉了若儒。

  二十分钟后,他把我带走。

  我们把车子开到返回乔园的林荫道上。停在那个回旋处。上次逗留于此,是我协助汤浚生到医院去见他未婚妻最后一面。

  我不明白汤浚生,更没时间心神去了解他。其实,我不比他清醒,都是站在人生歧路上彷徨的人,正在肆意地胡作非为。

  我一直在若儒的车子里哭。

  若儒随我哭,直至我累了,收了声。

  我们都没有多解释,一切心照不宣。

  “不能这样子下去的,长基!”

  我不作声。

  “是我,还是他,你必须作个决定!否则……”

  “否则,你就跟乔雪走?”

  “你别孩子气,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可是今午?”

  “今午,我由十二点等你直至一时半,刚巧乔雪出现……”

  “这不是借口!”

  “如果我需要向你解释这些无聊故事,你根本不会再找我!是不是?”

  又是我的责任,我气愤得握紧拳头捶向若儒,他闪避了,反手捉住我,任情地把我的蛮横愤慨,完全融化在一吻之中。

  “长基,你既舍不得我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为什么不跟我走!乔晖如果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会不会如此反应,请细细思量!”

  问题是乔晖没有别的女人。如有,谢天谢地!

  “还有一个礼拜,我就得回英国去!”若儒说。

  “你不打算回来?”

  “我的研究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也可以三个礼拜后回来再继续工作下去,可是,长基,如此纠缠不休,你我都元气大伤。老实说,我不想再回香港来了。这次,我鼓足勇气回来找你,不欲无功而返!”

  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我预买两张赴英伦的机票!”

  “若儒,请让我多考虑一阵子吧!”

  委实是太累了,我一回乔园,跑到书房去,一头栽在沙发上,就熟睡了。

  是不是已作最后决定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这些天来,老是逗留在书房内,才比较容易入睡。

  我下意识地希望若儒给我的这个限期会拖长。

  然而,日子过得飞快,又是三天!

  公司的事忙得很,德丰企业的业务遍全球,集资上市一事,影响市场气氛,闹哄哄的,般价普遍上升。连带着乔氏各部门的同事都忙碌起来。

  我不能不打起精神,参预各种会议,且我是个保守派,老怕好景不常。股市越旺,我越觉得要防范跌市。在乔氏,我管地产生意。本土地产方面,早在今年春季以后,我就已作了放缓的种种准备,故而也不会有太大的应变需要预防。海外地产进入部署期,应付明年世界经济衰退的可能,也不至于有大变动。

  倒是乔夕的那盘生意,教乔正天和我都有所忧虑。

  我一直有预感,德丰企业上市,乔氏这总包销的角色不易当,孤注一掷地担保德丰能集资五十亿,史无前例,万一有何差池,牵连极大,整个乔氏都会连根拔起!

  可是乔夕给他老子的答复是:

  “全部分包销的合同,我们已签妥,且已派发申请股分表格!应该万无一失!”

  乔正天再三问:

  “分包销的合约真已签妥?”

  乔夕不住保证。

  至此乔正天不再追问分包销合约的情况,他转向一个众人都无法解答的问题:

  “我们跟各分包销的关系,是不是可以达到有难同当的地步?”

  怎么答?

  情况再明显不过。如果分包销食言,我们纵使可以循法律手续控告他们,又如何?万一德丰上市,无人认购,乔氏这总包销就得拿五十亿现金出来,达到德丰集资的目的。

  前年本港一间华资银行被传闻骚扰,以致挤提,但银行头头在商场内的人缘极佳。他拨了几个电话,立即出动首富,合力保驾,不但没把名下存款取走,还特意声称存放过亿至银行去作定期存款,此举一经传播,力量犹胜政府大官员的口头保证千百倍。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如果乔氏有困难,能挪动多少帮手,很成疑问。近年乔正天风头过甚,极之招妒。加上乔夕的声望浅嫩,却偏偏大权在握,我不能估计有多少支持力量。尤其人要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我在电话里告诉若儒:

  “我大概不能跟你如期起程,你先走,我待德丰上了市之后公事上头各事妥当,我才来英国会合你好吗?”

  “夜长梦多,我不放心!”

  “该是你的,一定逃不掉,是不是?”

  “是。”

  若儒乖乖地收了线。

  公事繁忙,日子因而过得飞快。

  若儒还有两天便启程。我答应晚上去帮他稍作执拾。可是会议一直至黄昏还没有散。

  我心内着急,约好了若儒到他家去,连电话都不便摇一个。

  直至晚上八时多,秘书叩会议室的门,给我一张字条:

  “文医生急电找你!请回办公室接听!”

  此时此地,真名实姓地留言,还坚持要我接听,显明是要紧事。

  我悄俏退了席,回办公室去。

  “若儒吗?对不起,我们有紧急会议……”

  “长基,请你镇静一点,听我说,乔雪刚到过我家里来……”

  “什么?”我不明所以。

  文若儒叹一口大气,再重新组织他的话,很明显地他因着急而口齿不灵:

  “是这样的,我赶在外头替聂教授买点东西,带回英国。时间上迟了一点,怕你到我家去时不得其门而入,于是,摇电话通知大厦的管理处,要是姓乔的女士到访,可以代我开了屋门,请她随便坐。谁知,来人并非你,而是乔雪。”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管理员让她走进我屋子去等我,乔雪她……她走进书房去,看到了书架上那一帧帧的相片……”

  我浑身冰冷,血像立时间在体内凝固。

  若儒还在那头说:

  “我刚回家来,跟乔雪碰个正着,她的眼光太……太悲愤!长基,我始料不及……”

  我四肢发软,慢慢放下了电话。

  早晚要让乔家知道的事实,偏挑了个最龌龊的方式与时间揭露,我觉得惊骇、委屈,不知所措。

  若儒必与我有同感。

  我们是串谋犯良知重罪的同党,故而,他声音里也有颤抖。

  整个世界在这一分钟内冷如冰山。

  整个世界又在下一分钟内如冰山雪崩,凄艳得教人震栗。

  乔雪一推门进来,像头张牙舞爪的小狮子,扑向我。

  清清脆脆地两下耳光,打得我金星乱冒。

  她掉头便走。

  我完完全全地失掉一切知觉。

  事态突然得令我难于反应,逞论应付。

  像过了一整个世纪,乔晖走进办公室来,替我拿起外套,陪着我离开乔氏,仍返乔园去。

  一路无话,一夜都无话。

  我整个人受惊过度,浑浑噩噩地过掉了一整天。

  这期间,乔园与乔氏之内,都一般如常地干活。

  我更加恐惧。

  天明明塌了下来,地上的人仍然继续操作,都成了无血无泪的机械人似的。

  这乔晖,比跟我吵闹打骂还要利害亿倍。

  我怎好算了?

  直至文若儒的电话搭进乔园来找我,才算回复半点生机:

  “长基,你可平安?”

  “若儒,你在哪儿?”

  “乔晖怎么对你?”

  “他什么也没说!”

  “乔雪呢?”

  “她?她自昨晚开始没有再出现!”

  “长基,你自由吗?平安吗?”

  “我……我还好。一切像梦。”

  “我这就来接你,我们离开这儿。”

  “不,若儒,我不走!”

  我不可以走。

  我必须交代清楚,最低限度向乔晖交代清楚,我才会踏出乔园。

  凡事都得来清去白,我其实没有犯错。乔园之内背叛乔姓者不是我,干了下流勾当、男盗女娼的亦不是我。为什么我要走?

  如此无声无色地跑掉,让举世责难;我觉得冤枉!

  我不能,此刻尤其不能!

  若儒急得乱嚷:

  “长基,你留在乔园干什么?乔正天如果知道了,他会放过你?别看乔晖那温吞水的性格,男人最看不开的事,莫此为甚!他若要对付你了,岂非束手就擒!”

  “我不走!”我重复。

  “为什么?”若儒急得近乎咆哮。

  “我不要畏罪遁逃!若儒,如果你晓得我一天活在乔园,我们都只可以发乎情,止乎礼,我为什么要走?跑到外头世界,我们要挺得起胸膛,面对人群,才能活,是不是?”

  “可是……长基,什么时候你才离开乔园呢?”

  “尽快!一经交代清楚,我就到伦敦会你!若儒!”我忍住了要流下来的眼泪:“我们的日子还长呢!”

  “我今晚启程了!”

  我点点头,若儒当然看不见。

  “你来送机吗?”

  “我不送了,你来接我机,岂不更有意义?”

  “别忘了给我电话!记着,我一回伦敦去,只会日日夜夜守在电话旁边!”

  我不会让若儒久候的,他已经等足六年了。

  乔家人要跟我耍手段,我还真不怕。

  顾长基不知道人世间的艰难为何物?什么场面我未正视过?世上活得有声有色的人,有谁不曾遭遇过兵凶战危之险?真的要我栽倒,还不是容易的事!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我照常上班下班,决不自乱阵脚。

  若儒在周五启程回英。

  我没有去送机。

  若儒抵埠后,立即摇长途电活到办公室来,第一句就是:

  “我想念你。”

  “别傻!若儒,我会照顾自己。”

  若儒再说了一声:“我在等你!”就收线了。

  我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乔晖一直不开口跟我提有关我和着儒的关系,是否就这样拉倒了?

  我肯定乔晖知道其中过节。

  乔雪忍得住不张扬,也忍不住向她的兄长哭诉。他们兄妹感情无懈可击。

  无眠的一夜,接一夜。

  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敏慧在下班前,把一份限时专送邮件放在我办公桌上,才悄然引退。

  邮件是英国送来的,我拆开,抽出了淡蓝的一张信纸,是若儒清秀整齐的字迹,写道:

  长基:

  爱你!

  等你!

  若儒于英伦

  “爱你,等你”只四个字,纸短情长。

  我把信笺折好,放进手袋夹层。

  回到乔园去,用过晚膳,步回睡房中,静静地坐在梳妆台之前,守候乔晖回来。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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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晖这些天来,出奇地甚多应酬,直至接近凌晨时分,他才回家来,推门见我端坐着,微微骇异。

  多少天来,我已没有回到睡房来了。

  “有话要跟我说吗?”

  乔晖出奇地镇静,完完全全一副有备而战的模样。

  骇异的是我。

  乔晖从来不是深谋远虑的角色,我难道走了眼,看扁了乔家的人了?

  乔正天是何许人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况乔晖体内流着乔正天的血!

  “是。”

  我清清楚楚地答了一句。

  乔晖松了领带,用脚踢着一张小圆垫脚沙发,跟我面对面地坐着。

  谈判终于开始了。

  我竟有一点点的难为情,微垂着头。

  咬紧牙关,再扬起脸,迎接着乔晖的眼光,一种但然无惧、大义凛然、从容就义的眼光。

  我的天!犯得着把我踩到地下去,以我的卑微去抬举他的高洁,以我的无义去成全他的伟大!

  我完完全全地不能接受乔晖那副表情!

  “乔雪跟你谈过?”我问。

  “谈过。”

  “你为什么一直保持缄默?”

  “没有什么值得喧哗吵闹的!”

  “是怕让你父母以致乔园的人说长道短?”我旨在试探究竟有多少人已予闻底事。

  “乔园之内,除了乔雪和我,无人知道你和文若儒的关系!”

  “乔晖!”我冲动地咆哮:“我希望你弄清楚一件事,我和若儒并无你们想像的不堪的关系!我们……我们……并没有……”

  我急得说不下去,眼泪快要忍不住挤出眼眶。

  “你的意思是,你们发乎情,止乎礼!”

  乔晖竟滋油淡定地替我圆句,还轻轻地叹一口气!

  我气急败坏地问:

  “你信么?乔晖,答我,你信么?”

  乔晖用双手抱住头,突然地一份气馁涌现,教他震栗。

  他点了点头。再扬起脸来时,双眼通红。

  我蓦地有如许的不忍心,想扑过去抱住乔晖,叫他别哭。

  “长基!别流泪,问题既已存在,终究需要解决。”

  我吓一跳,原来泪流满面的竟也是自己。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乔园?”

  我愕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乔雪告诉我,文若儒书房内放置的全是旧照,很难得有如此情长义长的一个人,代替养园照顾你!”

  我想怪叫,我忍受不了,乔晖耍什么手段?故作量大,抑或根本视我如敝屣!

  我顾长基可以如此轻易地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六年恩爱夫妻,一下子就恩尽义绝得干干净净!

  我惶恐得不能自己!

  然,我要乔晖怎样?跪在自己跟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我会看得起摇尾乞怜的人?

  乔晖太清楚我的心!

  他不要在故事结束时,输得面目无光,故而强作镇定,发挥一种回光返照的从容与潇洒!

  何必在这最后关头,跟他争这表面风光?

  他势必要捏造宰相腹内可划船的假象,我也只好俯首称降,自承重罪!

  “你还没告诉我,打算什么时候到英国去?”

  “过一阵子吧!乔氏仍有很多事待办。”

  “我和你的关系既然告终,就无须再为乔氏兴亡担忧了!”

  “哦!”我明白过来了,要走快走,免得看着更觉难受。“总有些事,需要交代清楚!”

  “只有一件事,诚恳地请你帮忙,办妥了你就可以安心启程,我们两不拖欠!”

  “什么事?”

  乔晖望住我,眼内有种莫可明言的迷惘,似有哀痛。

  “我能办得到的,定必尽力!”

  “替我摆平我的秘书杜芳华!”

  “什么?”我莫明所以。

  “她一直吵嚷,要我跟你离婚,吵足三年!我都拒绝了。她当然不是乔园大少奶奶的角色。如今你走了,我的挡箭牌没有了,她不会放过我。”

  我没法子相信自己的耳朵。

  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甩甩荡荡,轻如断线纸鸢,瞬息之间,可以随风而逝。

  “长基,只消你替我串演一出戏便成。杜芳华亦非真心爱我,本城太多人存有嫁入豪门的梦想。替我送她一大笔钱,作个了断!然后,人前人后,你就可以顺理成章,怪罪于我,忍无可忍,离我而去。”

  世情变幻,如此可笑,如此不测。

  我错愕得无以复加。

  “长基,求你!最低限度为我,为乔园留一点面子!就是乔雪,也只她一人会认为我和你不相伯仲而已!”

  这才是正题呢!

  乔家长媳仿效红拂岂会是现代美谈?

  如果不是思前想后,还是乔家声望放在第一位,乔晖不至于自暴其丑。

  三年!我竟以为枕边人是个忠心汉,谁知是只吃尽塘边野味的馋嘴猫。

  唉!顾长基缘何天真若此?富家子弟学养平庸有如乔晖,会誓无返顾地忠于一个女人,香江之内,未知有也。

  我不是不觉得屈辱的。一千个日子跟别个女人分享丈夫,断断不会是件光彩兴奋的事。

  然,事出突然,我无暇慢慢细味这满杯的苦酒。一饮而尽,也只觉喉间刹那苦涩,转瞬即逝。

  我和乔晖,正如他说的,两不拖欠!还有乔园,一直待我不薄,真能以此下场,挽回翁姑体面,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终于对乔晖首肯。

  清晨,急于回到乔氏去。

  老实说,乔晖的秘书杜芳华,我是认识的。一个完全不起眼的女孩子。一般样貌的少男少女,乔氏集团之内说多少有多少,乔晖会看上她,拿她跟我比,真真笑话,莫名其妙,荒谬绝伦。

  乔晖不至于饥不择食,也许这边厢是日久生情,那边厢则是近水楼台吧。

  我把敏慧叫进来,说:

  “替我取消今日的一切约会和会议!还有,请乔晖先生的秘书杜芳华小姐到我这儿来!”

  敏慧是个好秘书。好秘书的条件之一是好奇心可以有,却不宜查根问底。

  敏慧应命而去。

  我又叫住了她:

  “你跟乔先生的秘书熟络吗?”

  “不。”答得十分爽快。

  “怎么,话不投机?你们看似年纪相若。”

  “对。年龄、身分、背景尽皆相似,且性别相同,只是思想迥异。”

  “我想多一点有关她的资料。”有备而战是应该的。

  “好高骛远的一个人,一天到晚想着自己有日能成为姜喜宝!”敏慧很不屑。

  “什么?谁是姜喜宝?”

  “名女作家亦舒笔下的人物。”

  “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一个被巨富收买下来,过穷奢极侈生活的女人。”

  我点点头,满意了,资料已然足够。

  杜芳华走进我办公室来时,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人有一份难得的气质。她并不美丽,然而一颦一笑,都洒脱,教人看得舒服。如此满不在乎的面相与动静,为何会苦缠不息,拖泥带水整整三年?

  我不是一点醋意也没有的,故而我开口就不大友善:

  “你想过为什么我请你到我办公室来吗?”

  “期之经年,苦无机会而已。”

  我小瞧对方了,现今的少女,才不过二十来岁,何止入世已深,竟还道行非凡,太惊人了。

  “你竟无惧色?”

  “何致于此?我又不犯法。今日世界,男欢女爱,尽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等闲之事,何必矫情,大惊小怪!”

  “你与乔晖是应该告一段落了。”

  我强作镇静,从没想到此女如斯张牙舞爪。

  “是你的要求,抑或是乔晖的要求?”

  “没有分别,我们是夫妻,一个共同体!”我情虚,又额外地补充一句:“最低限度,直至今天今时,仍然如此。”

  “如果乔晖三年都甩不了我,你认为今日,可以由你下令一句,我就得退避三舍?”

  “很好!你事必要无名无分地继续关系,我们无奈其何!”

  “是你无奈我何!”她竟然连一个字都不肯放松,不肯吃亏。

  我纵然不爱乔晖,亦有权盛怒。

  “口舌之争,除了伤神之外,只显学养之不足。我实在不明白乔晖的品味,缘何会高下皆宜!”

  贼喊捉贼,我又何尝大方了?

  “有气在心头,言语自然无状。你既指我无名无分,四大皆空之余,口舌上赢一仗也足以大快我心!”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沦落如此,也不是不凄凉的。

  “何苦呢?”我问。“你不是跟乔晖讲爱情吧?”

  “未得温饱,枉谈情爱!”

  “你还抱怨?”

  “为什么不?乔氏之内,我轮第几了?本港六百万人大竞赛,我排名更后。得着一份跟个人智慧能力不相称的名位与家当,我有理由抱怨,我有权利向上爬!从某方面而言,我并不比董础础逊色。她跟乔夕谈恋爱吗?当年,乔夕爱她更甚!”

  “乔晖并不爱你。”

  “乔晖不爱任何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枝利箭,虽未中要害,伤着身体任何皮肉,都会皮破血流,不是不痛楚的。

  “乔太,乔晖骗我三年,也骗你六年!”

  那六年,我真不信乔晖有任何违心之论。然而,事实摆在目前,夫复何言?

  我蓦地低头无语。

  真窝囊,我和杜芳华似换了角色来演。她才是来轰我走的。

  “怎么样?你是无辞以对了!”杜芳华看我接不上去,竟然乘机取笑我。

  “废话何用多说了!乔晖既在我跟前坦白了,我断不能坐视不理。我和他算的是一笔账,跟你算的又是另一笔!”我坐直了身子,把心一横,且把这宗事当作公事来办,自然会迎刃而解,我从无工作上的败绩。

  “杜芳华,你不是日夜盼望乔晖跟我玉帛相见吗?如今你盼着了,可惜得很,我并不如你所想像的,打算逊位让贤,甚或一拍两散。我只觉得有责任为乔晖收拾残局!”

  “你原谅乔晖?”

  “我重复,我跟他,且容秋后算帐!目前,只请你让路!”

  “不让又如何?”

  “一,从今以后,乔晖不见得再跟你纠缠下去。二,最有权利谅解他的人是我,我尚且支持他,旁人休得妄议。三,劳工署规定,解雇员工,只须补足薪金,无须解释理由。四,”我微,微笑:“乔家不怕任何人召开记者招待会,要闹上法庭,谁个财雄势大,谁就占上风!”

  我看着杜芳华色变。心上有无比的惊恐,人为了自卫,可以如此冷静,无情无义;为求自解,我竟令另一个女人如此难堪,然,势成骑虎。

  “杜小姐,还需要向你痛陈其余种种利害吗?”

  软硬兼施,我先使出上乘的硬桥硬马手段。。

  “不论你个人动机如何,乔晖当然有错。我们其实不至于绝对无情无义!你要什么条件?”

  “二百万!”她直言不讳。

  到底是个未认真经历世面的女人。千万以下都未必没有商量余地。太多呢,可不成。有钱人尤其紧张钱。

  “五折!”我答。

  既是看做商场交易,能把价钱压到最低,最为理想。

  “不愧乔家本色!”杜芳华冷笑。

  我把支票簿取出来,签好了,递给她。

  从前粤语片的情节,断断不是这样的。杜芳华那个角色只会撕掉支票,夺门而出。

  如今眼前这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接过支票,欢天喜地地放进口袋里,徐徐站起来,对着我盈盈浅笑道谢。

  在拉开我办公室的房门前,杜芳华郑重地说:

  “乔太太,你忠于乔家整六年,已经很足够了。乔晖并不值得你爱六年。今日我走了,明天另外一个我也许会回来,永无休止!纨绔子弟,有何灵气傲骨之可言?”

  杜芳华说得并不过态。

  我环视这个跟我共度了二千个日子的办公室,一台一椅,一笔一墨,是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踏出乔氏大厦,有种豁然开朗,雨过天晴的快意。

  我以为自己会恋恋不舍,欲去还休,谁知并不如此。因为正如乔晖所言,我俩互不拖欠。于我,这是很大的解脱,迟迟未能下定决心,重拾旧欢,远走高飞,原是抱有那种宁可天下人负我,不要我负天下人的迂腐思想吧?

  都过去了。我回乔园去,收拾行装。当夜,就赴英伦去。

  候至九时多,乔晖仍然没有回家来。

  我连道别一声也不能跟他讲了。

  从杜芳华出现的那一分钟,我对乔晖,宛如一个相处经年、彼此熟悉的老朋友!

  从此天涯海角,一句话别也没有机会说,我心怅然。

  把行李放进计程车的车厢之后,我仍站在乔园的大门前,细细凝望,眼中不期然地温热。

  会不会乔晖在此时此际出现了,喊我一声:“长基,我仍爱你!”我就会扑倒在他怀里,不再离开乔园了?

  我和乔晖毕竟在此共度多少个清晨与黄昏!共看无数的日出与日落!

  我们曾经以为是今生今世!

  乔晖,乔晖,再见了!你好好保重,好好做人!

  三婶慌忙地追赶出来,叫嚷:

  “大少奶奶,你到哪儿去呢?”

  我呆了一呆,答:

  “我出门公干!”

  “怎么没有听你说起?唉!大少奶奶,辛苦你了!”

  我拍拍三婶的肩膊。

  “早些办妥事就回来。你知道奶奶尤其疼你!你不知道呀!”三婶拿嘴向正屋乔正天的睡房窗口嘟一嘟。“奶奶不见你几天也舍不得,刚刚躲在窗帘后头,看着你搬行李,管自流眼泪!”

  我赫然望上正屋二楼,家姑睡房的窗门打开,风吹动着轻纱窗帘,我望不见人,却意识到窗帘后头,有位默默垂泪的老年人。

  我差点咬破嘴唇,才把一声“妈妈再见”压了下去。

  她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乔园吗?

  是否知道原因底蕴并不要紧,她如肯定我再不会回乔园来,才最痛心。

  于我,事已至此,乔园之内,谁最痛心,也是次要的了。我终究要离开的。

  忍住了泪,我一头钻进汽车去。

  六年,过尽了这二千个日子之后,重回旧地。

  谁又想得到?

  我踏在希复机场的月台上时,恍如隔世。

  走进电话亭内,拨电话给若儒。

  电话铃声才响了一下,就有人接听。可见他真的日夜守候在电话机旁边。

  “若儒吗?”

  “长基,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希复机场!”

  对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长基,你且候在那儿,我这就来接你!”

  “不,反正已经到了。我坐地铁到芬士巴利来,你到车站去接我!”

  若儒回英后,立即搬回该区,静候时光倒流。

  坐在地铁里头,车子跟六年前朝相反方向走,同样长如一个世纪。

  曾几何时,我以为跟若儒缘尽今生。

  我想着想着,竟流一脸的泪。

  女人真是水造的,哪能憾事喜事,到头来都付诸一哭?

  我不期然又笑起来,嘴角一裂开,就尝到咸味,真是的!

  地下车缓缓慢下来,停站了,停在久违了的芬士巴利站上。

  我第一个跳下车去。

  若儒,魂牵梦萦的人,就正正站在我的面前。

  缘来之时,连这细节都像精心炮制,安排得恰到好处。

  人群在我们身边擦过。

  地车开走了。

  月台上只余我俩。

  “一切就像以前一样,长基,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也许唯一不同的是屋顶上那几窝老鼠,长得更肥更壮了!”

  我娇嗔地笑起来,躲进若儒的怀抱里。

  我们并不再住同一间房子了。在奥本尼路的另一头租了整间平房。两层高,楼下是客饭厅与厨房,楼上是三间睡房,我们把其中一间布置成若儒的书房,另一间是客房。

  电视机安装在主人房内,每晚,若儒和我都坐在床上看新闻,忽闻报导由纽约交易所带动,股票狂泻,全球无一地幸免于难,金融业内人士称之为黑色星期日。

  我忽然地极之担挂乔氏,德丰刚好在此时公开认购,全球股份跌掉一半,一定无人肯买,那岂非要总包销承担五十亿集资款项?乔氏又得面临一重难关了。

  我还是记挂着乔氏、甚而乔园、乔晖的。

  生命中一旦出现多一份情爱,永远是折磨。

  我还爱乔晖吗?

  也许凡是得不着的人和物,就倍觉可爱。

  好几天,我趁若儒跑到外头去洗车,就想摇个电话回乔氏去,找敏慧问个究竟。然而,每当伸手触着电话,就有种小偷似的猥琐感。为什么呢?在乔园,一心想着私奔英国。到了若儒身边,又老想着乔晖安好!我是人不是人了?最低限度算不得是个好女人?

  每念至此,惊出一身冷汗。

  夜深人静,当若儒累极熟睡之时,我望着天花板发呆、

  乔园之内,也有高高的天花板。

  乔晖如何了?

  乔氏要履行五十亿元德丰企业上市发行股票的总包销责任。我想着,也有一点晕眩。

  如果各分包销肯共赴时艰,也许问题不大,只恐怕有一半是乘机落井下石,又一半是有心无力。一场滔天巨祸,震撼心弦,首当其冲的必是股市和地产,金融行业之内受损者比比皆是。谁个忧柴忧米的人家还有余情剩力辅助落难的亲友?

  再说,要采取法律行动控告分包销不负责任,官司未排期审讯,乔氏就要先典当变卖,以抵消五十亿之数!

  我当然知道乔氏的活动现金有多少。

  眼光望着天花板,手是冰冷。

  乔正天是有担待的,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期望他一柱擎天,撑得住!

  乔晖,也应学习如何应变,如何安度危机了。

  曾几何时,顾长基也是孤军作战,用尽全身法宝,力挽狂澜,甚而把婚姻都赔上了,才会有今日。

  我心蓦地释然。

  若儒假期完了,要回诊所去。

  我闲着无事,打理家头细务。

  才过了几天,就有一点点的发闷。

  若儒笑我:

  “当惯了女强人,不喜欢无所事事,你为什么不到外头走走?”

  回英国的这几个星期,只在黄昏,若儒携了我在区内散步,也到那芬士巴利小公园中去,静静地坐看看松鼠。除此之外,都不愿现身人前。

  “单有我,生活并不足够!”

  若儒鼓励我。

  于是,我跟他出动,他把我放在大英博物馆门前,才开牟回诊所去。

  大英博物馆有太多太多值得钻研的学问、留恋的文化。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会视之如天上官阙。

  我绝对可以留连一整天,待若儒下班了,再来接我回家去。

  正如若儒所说,让我好好地休息一段日子,才定夺自己的生活,或继续念书,或找事做,过些时,还得携了若儒到加拿大去探望母亲。

  我相信老人家只管后生安乐,也不会过分责难的吧?我刚在飞往英伦的机上,写了一封短柬给她,说要到英国小住,一切平安,容后见面再详谈。

  自从顾家蒙难,母亲已很能照顾自己,也极端放心我。

  我在细意地观看青铜时代的器皿,中国五千年文化,源远流长,谁不敬重?

  情不自禁,唏嘘太息。

  才昂起头来,隔着玻璃橱窗,有一对眼睛望着我,紧紧地盯住我。

  我微微地战栗。谁?

  这么面熟的一个女孩子!

  灵光一闪,我当真吓一大跳,竟是杜劳华,乔晖的杜芳华!

  她怎么会在这里?

  挟巨款,且自逍遥,故而来英国游埠?

  我犯不着鬼鬼祟祟地不跟她打招呼,过去的已成过去。

  我微笑着说:

  “杜小姐,你好!”

  “你还能笑?”

  此话怎解?

  “杜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芳华呆了一呆,道:

  “你来英国多久了?”

  “为什么有此一问?”

  “乔家的事……”

  我无辞以对,刹那间有种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恐惧。

  “乔家怎样了?”

  杜芳华整个呆住了。

  “你真不知道?”

  “请告诉我!我抵达英伦约半个月,差不多是足不出户,今天,是头一次正式上街来!”

  “天!”

  杜芳华轻轻一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乔夕……死了!”

  “什么?”

  “汽车失事,我意思是说,表面上是汽车失事,在浅水湾道上,连人带车冲落山坡,车毁人亡。市场中人都传他自杀。”

  耳畔嗡嗡作响。

  “我不信!为什么自杀?乔夕自杀?”

  “一败涂地!”

  “德丰企业的总包销出了事?”这是意料中事。

  杜芳华神情落寞地点了点头:

  “无人认账,乔氏要把五十亿揽上身。”

  “支持者竟无一人?”

  杜芳华摇摇头。

  “也不至于轻生?”

  “乔夕罪不只此!”

  “什么?”

  我摇摇欲坠,委实无法承受过多的刺激。

  “可怜了乔晖!”

  “乔晖怎么样了?”

  我吓得魂不附体,声浪显然地提高了,整个中国文物馆内的人都拿眼看我。

  杜芳华紧握着我的手,把我带到角落的一张长凳子上坐下。

  “你还关心乔晖?”

  “为什么不呢?他是我的丈夫!”

  “我以为……”

  杜芳华欲言又止。

  “杜小姐……”

  “乔晖真的值得你永志不忘!”

  “乔晖怎么样了?”我急不可待。“他还好吗?”

  “乔夕累了他!”

  杜芳华深深叹息。

  “乔夕化名控制的一家公司,向乔氏借贷极巨,不但重押在港股上头,且在恒生指数期货上下重注,一个全球股灾,血本无归,还要欠亿元以上的债。”

  “他握重港股?孖展直上?”我差点吓破胆。

  再惊问:

  “可是,乔晖从来不如此放肆!”

  “乔晖坏在心肠软,乔夕的私人公司毫无抵押向乔氏借贷,开了个天文数字的孖展户口,乔晖有分签批!”

  蓦地天旋地转,我扶着杜芳华的臂弯,久久不能安定下来。

  “乔太,你镇静一点!”

  我当然知道,乔氏需要起码两位董事签名,才能批准孖展限额。他们兄弟二人一起犯上讹骗股东的商业罪行!

  太平盛世,有什么不妥当,也还有遮掩与转圜余地。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江湖上一有巨大风险,正是铲除异己的好时机,事情定必败露。

  天!乔夕畏罪自杀了,余下来,只一个乔晖担当!

  我呆呆地望住芳华,一额的冷汗。

  “乔晖,他怎好算了?”

  “乔太!”芳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欲言又止:“乔太,你信我一句真心话吧!此时此刻,求你信我!”

  我看着芳华的脸,顿转颜色,情急而尴尬:

  “乔太,你回去吧!乔氏需要你,乔晖更需要你!”

  “我,回去?”

  “是的!只有你回去了,乔氏才能有救,乔晖有你在身边,事可转圜!乔太太,请听清楚我这句话,乔晖从没有对你不起!”

  我很有点混沌,神志迷糊,要很慢很慢才能思考、分析。

  “过去的事,我并不打算追究,甚而放在心上!”

  “不,乔太,事情的真相,你并不知道!”

  “真相?”

  “对。你看轻了乔晖。全世界的人瞧不起他也还罢了,只你一人不能待薄他。也许他在所有的公事上都得过且过,然,在爱你的上头,半点不含糊。自乔雪向他哭诉,落实了你多月来心神恍惚的理由之后,乔晖的痛苦,在乔氏之内,只我一人知道,在乔园抚慰他的,也只有乔正天夫人而已。”

  家姑?她知晓一切,还在我离开乔园的一天,凄然垂泪?

  “你一直跟其他人一样,认为乔晖老土,是不是?也许是吧。他用了个最原始、最陈旧、最老土的方法去成全你!他知道你把持不定,对乔家那份浓不可破的恩情挥之不去;对传统道德的桎梏,无法突围。他不希望你委屈、难堪、左右为难下去,况且他自知错帮了乔夕一事,早晚会被揭发,他越发希望你早早离开乔园,万一乔氏有难,他太知道你的性格了!于是他诚恳地跟我谈条件,由我去串演一出帮你心安理得地离开乔园的戏!”

  整个人如被扔至万丈深渊,周围黑墨墨、冷冰冰、孤独、无助、凄凉!

  “我是个最适合的人选!乔晖并不爱我,他爱的人只有一个。那天,乔晖喝醉了,跟我说:作为乔正天的儿子,生活上他已得着太多,何必斤斤计较,何必争权夺利,何不得过且过,何不事事忍让?他要珍惜、要维护的只是顾长基一人,这六年,乔晖自言得着额外的恩赐,如今你要回去了,就让你回去吧!……”

  说着,流下泪来的是芳华,而不是我。

  我太错愕了。

  “信我,乔太太!”

  “杜小姐,那天,你台辞演技都一流!”

  “是的!”杜芳华低下头去:“因为我确是个贪财的女人,那一百万元,是乔晖给我的报酬,如今仍安全地放在我名下的户口里。你听过姜喜宝的故事吗?我现今报读了伦敦大学,暑假后便开学。”

  “杜小姐,你跟乔晖有没有真的亲密在一起过?”我问了个一般情况下不应该问、也不得体的问题,可是,我忍不住。

  “乔太大,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上有谁?请恕我直言的鲁莽,你离开乔园之前,口口声声不但承有过,是最令人伤心的,实则你心上太渴望有一个成全自己的方式出现,才会如此轻易相信我和乔晖的故事,精神与肉体孰轻孰重,明慧如你,竟也轻重倒置,乔晖的情操并不比你低!”

  我突然地自惭形秽。

  “乔太太,我重复,乔晖并不爱我,他只爱你一人!一个女人没有比如此被爱更幸福了!”芳华轻轻叹息:“如果乔家无此巨变,我又不偏偏在今时今日遇上了你,这个谜,永远不会揭破!请不要怪乔晖想出了个粤语残片的桥段,去表达他对你的关爱。太阳底下何来新鲜事?还不都是旧酒新瓶,更改包装而已。”

  乔晖为什么不爱杜芳华,她光明磊落,气度逼人,我之于她,何其渺小!

  那个小说中的姜喜宝,一定不是掘金娘子,自有真性真情在。

  我必须买一本叫《喜宝》的小说,伴我归航。

  英航之上的十多小时,我果真把亦舒小姐所写的这本现代小说名著念毕了。

  谁说世上没有姜喜宝呢?

  杜芳华只不过是其中一人。

  她的故事一定也会精彩绝伦,灵慧若此的女子,匹配一个美丽的故事,乔晖会否占她生命中的一席位?

  那是她的故事,我毋庸深究了。

  至于我的生命篇章,又一次地改写。

  这次的再分离,若儒和我都没有流泪。

  哭不出来的沉痛,更辛苦!

  我们谈了一整夜,炉火仍是红艳艳,决不比六年之前逊色。

  外头又必是星光灿烂。

  待至黎明。再一次,若儒送我踏上归程。

  希复机场月台上,再无难舍难分的拥抱,我望着若儒远去。

  此别将成永诀!

  再无奇迹会把我俩连系在一起了。

  要问我,现今没有任何一个欲望比较但愿航机就此失事更炽热。

  当然,机上并非只我一人。人就是为了不能牺牲别人的安全与幸福,就只好牺牲自己。

  顾长基,命生不长,何其多难,要再摧残我至何地步,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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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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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江景色,又入眼帘。

  重返乔园,如梦如真!

  白屋巍峨,门庭冷落。

  我伸手叩门。

  良久。

  门开处,先见一头稀疏白发,始见颤巍巍地抬起的一张落寞无依的脸。

  我嚷:

  “三婶!”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吗?你怎么回来得如此迟了?”

  我拥着三婶,久不能言。

  得意之时,乔园之内,每一个角落都闪闪生光。

  如今败落,真是,别有一番破旧残萎的景象!

  “奶奶呢?”我问。

  “整天伴在老爷身边。”

  “老爷身体不适了?”

  三婶呱的一声哭了出来。弄得我慌了手脚,立即三步变作两步,飞奔跑至乔正天的睡房,推门进去。

  家姑坐在床沿的沙发椅上,瞪着眼看我,不辨悲喜。一脸的皱纹,横七竖八,纵横交错。我不知家姑原来已老!

  床上躺着熟睡的乔正天。手上仍插着很多管子,床都改装了,成了病床。

  我走上前去,差点跪倒在家姑跟前。她伸手扶住了我。

  “妈!”

  “别说了,长基,你回来就好,我不是造梦?”

  “不!妈,我回到你身边来了!”

  殷以宁紧握着我的手。

  “爸爸病了?”

  “病得好重!一连串的刺激,他都苦撑着,直至乔夕出事,他就再撑不下去了。他一向心脏弱,心肌易于抽筋!”

  “为什么不送他到医院?”

  “他吩咐过,死也得在乔园!”

  什么叫晴天霹雳?什么叫情何以堪?

  此时此际,再深切不过地体会了。

  这种绝望的、不忿的哀伤与委屈,竟然似曾相识。

  我真欲冷笑。才不过六年光景,又是一场时势浩劫,把一些人踢出局去。六年前是我父亲,六年后是我家翁。

  何其不幸,我竟以有经验之身,再尝苦果。

  床上的乔正天,一动也不动。往昔的叱咤风云,一去不返,留着献世的只是名存实亡的残躯。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是一份不甘不忿的情绪支持着乔正天,不肯咽最后的一口气!

  我伸手抚摸他的手,轻声地喊:“爸爸!爸爸!我是长基,长基回来了!”蓦地,乔正大的手震动,紧握着我,我吓一大跳,叫:“妈,爸爸醒了!”才喊了这一声,乔正天的手又软弱无力地垂下来,我慌忙地摇动他:“爸爸,爸爸,长基回来了!”

  家姑把我拖开:“正天不会醒,那只是他偶然的反应!医生说,他要长期调养。”

  天,乔家的下场会如此吗?

  “见了乔晖没有?”家姑拖着我的手,走出露台。

  我摇头。

  “他要高兴得不成话了?”

  一句话,顿使婆媳二人,一脸是泪。

  “妈,我走的那一天,你知道吗?”

  殷以宁点点头。

  “你在楼上看我?”心如刀割。

  “不只我,还有乔晖。”

  “对你不起了!”

  “别说这话!回来了,就是一家人。乔晖爱你,我们都爱你。”

  我伏在家姑身上哭。

  为什么都爱我了?

  能够恨我的话,我还好过。

  “乔晖或已恨我了?”

  “怎会如此想呢?长基,他如果把对你的心思与紧张放在事业上头,也断不会有今天了。对乔晖而言,乔园兴衰,还不及长基幸福更重要!”

  “那是以前的情怀,今非昔比了。”我惭愧。

  决心回来,只为尽乔园媳妇的责任,并无奢求再作乔晖之妻,回头已是百年身,我哪来这番资格?

  “长基,你知道乔枫并非我所出?”

  我睁着泪眼,不明所以。

  “没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会嫁给乔正天?都以为是珠联璧合父母之命而结的婚。其实,我有充分的自由选择。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双方父母安排我们在一个舞会上相见。正天穿一套奶自麻纱的西装,系枣红领带,走到我跟前来,微微地一鞠躬,再抬眼望着我,就那一刻,于我,竟是生生世世。我是为爱他而嫁他的。这句话,三十五年以来,从不出我之口,只为无人相问。正天跟乔枫的母亲轰轰烈烈地相恋了,我只默默伤心,静静期盼。终于为了正天父亲那年代所坚持的家风,被逼离弃了乔枫母女。是我把小女儿抱回来的,因为正天想念骨肉。他思念骨肉,也正正为他深爱乔枫的母亲。”

  殷以宁倚在栏杆上,放眼前望:

  “每当看到正天扭着乔枫疼惜,眼内的那份恒久常新的柔情蜜意,我就痛心!然而,仍不会比离开正天更使我痛苦,这是肯定的。”

  盛夏竟如深秋,一园的萧索。

  “乔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好孩子,他当如我!”

  心如刀割,我无辞以对。

  备受深深爱宠,是幸还是不幸?我心早如泪眼,迷糊不清。

  “乔晖在园子里,你去见见他吧!”

  乔园仍然壮丽。一大片的青青绿草,展视眼前,香江之内,不可多得。

  乔晖不在园子里。

  我信步走至园子另一头那幢宴客用的平房,推开了落地玻璃窗,脚旁有一二只小麻雀,轻轻地跃进大客厅去,屋顶垂下来的古罗马式水晶吊灯,依然无恙,孤寂地守望着,盼那原本一年起码一次的华筵盛宴,好使出浑身解数,熠熠生辉。这一回,它肯定要盼望好一大段日子了。

  乔晖独个儿坐在雕梁旁边,默然垂首。看着活泼泼的麻雀,在他身边跳跃。

  我走上前去,蹲下,看他。

  “晖!”

  乔晖抬眼看我,神情的呆滞,教我惊痛莫名。

  “晖。”

  我们相视良久。

  “原谅我!”

  眼泪夺眶而出。

  乔晖把我拥在怀中。

  我不住地抽咽。乔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

  “别哭,长基,快快别哭!”

  我惭愧至死。

  我在乔晖跟前,好比小小麻雀之于这座楼房,微不足道。

  过往,太多太多的自以为是。

  人面临抉择,可以把别人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前者,乔园之内,唯乔晖母子而已。

  乔晖没有问我为什么回来。

  我们互相扶持着走出宴客的堂屋,在园子内漫步,直至黄昏日落。

  除了没有提起乔夕之外,我们谈了很多。

  例如乔氏如今经济与信贷状况,香港在黑色星期日的全球股灾之后的前景展望等,也谈了汤浚生。

  “他仍在乔氏吗?”

  “摇曳蝉声过别枝,他是个有办法之人,上周已被卫利逊英资集团委为亚太区投资副总裁。当然,也搬出乔园了。”

  “乔枫呢?”

  “她曾有过很伤心的时刻,此时也许在自疗创伤之中。妹妹当然有惜,然,我想她是爱浚生的。”我没有问汤浚生与董础础的关系有否披露,偌大的乔园难道不应有一份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的故事其实并不比他们的更见光彩。

  杜芳华说得对:

  “精神与肉体,孰轻孰重?缘何人总会轻重倒置!”

  “浚生正式提出分居了?”我问。

  乔晖点头:

  “我原以为乔枫会大吵大嚷,然,她没有。她接受了,昨天签妥分居纸,自乔园巨变之后,每个人都在变。”

  乔晖又告诉我,搬离乔园的还有董础础。她和乔夕的女儿,现今由祖母殷以宁负起照顾责任,实际带这小女孩的是三婶。

  这个当然了!谁还会指望她在乔园为乔夕守一生一世。

  乔晖不说,我不敢提起乔雪。

  她当然不是真爱若儒。若儒说过的,乔雪爱天外来客。可是,人只会为争夺失败而益发自觉失掉心头所爱。

  乔雪对我,只会有恨。像她心醉于玩具店橱窗内之洋囡囡,一天到晚哭嚷要弄到手,终而发觉隔壁女孩老早抱住个一式一样的,就老羞成怒,成了世仇。

  黄昏日落,乔园景致,尤其雅丽。

  记得乔雪携了若儒要来看乔园的黄昏,那天,一园的淡金……乔雪手上摘了花,在她老父面前捣晃……

  不可再回顾了,前面要走的路还长。

  乔晖和我坐在园子内,仍不愿回屋里去。

  我们似从未试过如此多话。乔氏与乔园之外,竞还谈了很多很多旁的事情。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夫妇竟能闲话家常。

  “史青与许秀之还在乔氏吗?”

  才那先后一个月,早已人面全非,差不多连乔园的看更都换了人似的。

  “许秀之跟郭滔订婚了。史青有点意兴阑珊,听说她要辞职,打算远走他方。”

  好事会不会一齐来,还未经历过,我只知道兵败如山倒,人总会祸不单行,谁个江湖上挣扎的人有过例外?

  “晖,明天我回乔氏去了,好不好?”

  乔氏再不堪,仍应有一定的尊严,无人应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如今乔晖是当家人了。

  乔晖没有答我。

  良久。

  “爸爸未必会好过来,就算康复,也须一段非常长的时期。”

  乔晖用脚踢着草地,鞋头沾了点泥上。

  “我的案件明年就会成定局。商业罪案调查科刚刚提出了正式起诉……”

  “晖,官司有输有赢。”我厉声截他的话。

  “我会认罪!”

  “为什么?”

  “因为我的确有罪。”

  “你只不过要帮乔夕。你并没有参加赌博。”

  “我帮人也不能稍存侥幸之心,我要为自负与草莽而付出代价,不单是我,且是整个乔氏家族。”

  “不,你不会坐牢。”

  我扑到乔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

  “别傻,我会出来的!那不会是终生监禁。”

  乔晖为我拭泪。

  “可是,长基,我不要你回乔氏去。一次重整乾坤,已经教你的心老掉十年,不能再一次要你力挽狂澜。”乔晖笑:“英雄与美人均不许人间见自头,长基,你老不得!”

  我不会老,现今我再年青不过!

  “退休的人才易显老,肉搏沙场的兵将,除了死,只有生,生就只会精力过人,青春常驻。”

  “你何必受苦!今非昔比,顾氏垮台,仍有乔氏!如今,你有谁?”

  “我有经验。”

  乔晖轻叹。

  “晖,我也有你!从前我不曾有你,六年,我都在孤军作战,你说得好,今非昔比,我如今有你!”

  夕阳余晖,照得见乔园之内,我俩俪影双双。

  翌日,我就跟乔晖回乔氏去。

  消息立即传开,乔氏长媳,顾长基返回乔氏坐镇,重整河山。

  敏慧走进我的办公室来报到时,泪盈于睫。极力地眨着眼,把要掉下来的泪水往回吞。

  好秘书的条件之一,就是可以伤心,但不能随意在上司跟前掉眼泪。

  敏慧当然明白。

  我立即拟好了一张业务上的联系名单,逐一给他们摇电话。其中半数接电话的秘书,在问明来者何人之后,就告诉我,他们的老板在开会,或不在本城。一天过后,没有回我电话的,我就拿笔在名单上删掉。

  老实说,只半数的人避而不谈,情况并不比我想像中的恶劣。多年以前,顾氏有难,顾长基还没有宣布嫁给乔晖前,我打十个求助的电话,有九个没有回应。

  战场上最要分清敌我。自己的援引支持力量必须予以正确估计。

  那些在风头火势之时,连电话都懒得接听者,他日我东山再起时,自然会得把责任推卸到秘书身上,说不知道乔氏曾予联系。

  这当然是太不得体的笑话了。因为有心人,不劳我登门求助,也会自动雪中送炭。

  今早,敏慧引进办公室来的人,就令我吃惊:

  “浚生?”

  “大嫂,你好!”

  “请坐!”

  “报载你回乔氏主持大局。”

  “尽力而为而已。”

  “我佩服!”

  浚生和我都是生意上头能征惯战的人,不愿多花时间,老不踏入正题。

  “大嫂,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我愕然。

  “乔家对我是一回事,大嫂待我又是另一回事。”

  世间何只有雪中送炭,还有知恩图报。真真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浚生,德丰企业分包销有哪些是你相熟的?”

  说话再明显不过,当时德丰上市,乔夕意气风发,没有对浚生的势力与功劳认可,是难为情的。如果乔夕还在,这句话就不好出口了,这年头,谁愿意当钟无艳了?然而,死者已矣……

  “我给他们说去,总有几家会赏光,认回名下分包销的数目的!”

  能够分担五十亿之数,是最直接挽救乔氏危机之法。

  台头的对讲机传来秘书的声音:

  “乔太,伟信基金的麦展堂先生回你电话!”

  浚生站起来,我示意他仍可留下,不但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而且让浚生耳闻我应付分包销的态度,让他传扬到市场上去,正合我意。

  我因而没有拿起电话筒接听,只按了对讲掣,让浚生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麦先生,你好!我是顾长基!”

  “乔太赶回香港来坐镇了,真是市场的大喜讯!”

  我斩钉截铁地答:

  “多谢,多谢!这也就是说乔氏可以获得伟信的支持了?”

  对方立即有所支吾:

  “且看着办吧!乔太,你是明白人,当然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随即答:

  “对,故而更要守望相助。我们仰仗伟信的支持,由来已久,绝对绝对不希望有任何情不得已,而破坏关系,更不想因着乔氏的走投无路,而要背城一战,害得同业友好们声名落魄。麦先生,我们必须同舟共济!”

  我这番话,是最明显不过的了。如果分包销不肩承责任,认领他们分内的德丰股分,势必要乔氏独力承担,我必定循法律途径起诉,誓无返顾!

  “乔太是个智勇双全的人,决不会做损人而不利己之事。这是伟信一直对你另眼相看的原因。”

  “麦先生过誉了,俗语有云:有头发者,谁愿当瘌痢!乔氏被逼欠债,也只好委屈一些行家,让乔氏也当债权人了。谁不知道这种无谓官司一打,说不定就是经年,我纵然不可以立时解决头寸问题,也赢得大把转圜时间。更望有友好肯赌乔氏胜诉,先行出手相救!”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

  我看到浚生展露笑容,向我竖起他的大拇指。

  “乔太,真叫我左右为难呢,伟信基金这次跟客户押在港股上头的损失不少,还要明知故犯地承担一批德丰新股,如何向客户交代了,真是横死竖死,干脆撒手不管!”

  我心内冷笑,这姓麦的竟向我撒野了。

  兵来将挡,硬招硬接,誓不低头。

  “麦先生是金融业的老行专,自然知道伟信的信誉价值连城。承担德丰新股怎能叫明知故犯,应是履行诺言之举!举世基金客户都会明白如今情非得已,必会谅解无疑。反而是食言丧约,弄出官司一场,会令客户不安,心想不知日后,官司牵连多大,倒不如早谋后路,伟信岂非更得不偿失!”

  “乔太果然名不虚传!”

  “一字般浅显,我们无须为了别人的钱财,害到自己的信誉上头。钱可以大把机会赚回来,信誉如青春,一去不复返!”

  “好,不再骚扰乔太了,伟信认购德丰股票,你嘱商人银行的职员跟我们计清楚好了!”

  “麦先生,多谢帮忙,改天再行面谢了!”

  麦展堂挂断了线。我长长吁一口气:

  “所有的分包销都能如此爽快就好了!”

  汤浚生答:

  “你压得住!”

  “自己人何必说恭维话!”

  “是实情,也给你鼓励。你是不是对所有意图置身事外的分包销都采取这个应付态度呢?”。

  “是!兵临城下之际,对于逃兵,一律格杀勿论!他们只有一条路,跟我顾长基一起赌这一铺!”

  商场如战场,上场尚且无父子,怎能怪你不仁时我不义?

  “浚生,劳烦你,请代传消息!”

  也只有满城风雨,草木皆兵,乔氏才能浑水摸鱼,得出一线生机。

  “大嫂,请放心。乔家有你,就不应该落得个穷途末路的收场。”

  “乔晖是很好的人!”我真心维护他。自今日始,我和乔晖,再难分你我。

  “乔晖好福气!这是江湖上认同之事。”

  这敢情好。但望上天长佑乔晖。

  汤浚生请辞,我们都没有提起乔枫,更没有提起董础础。

  我相信,这两个女人之于汤浚生,只不过是桥梁。他心中所爱,自是另有其人。

  我送浚生至乔氏大门,他重重地握住我的手:

  “乔氏到底命不该绝,大嫂,你努力!代问候乔晖。”

  “谢谢!”

  “大嫂……”浚生显然地欲言又止。

  “浚生,跟我保持联络。”

  我微笑着挥挥手,走进升降机去。

  不欲浚生在忍无可忍之情况下,问一些我不能违心又不便作答的问题。

  过去的必须让他过去。

  我没有回自己办公室,到三十三楼去,探访史青和许秀之。

  我先叩史青的门。

  “乔太!”史青笑着站起来,欢迎我。

  “来看你!”

  我环视她的办公室,整整齐齐,不见丝毫凌乱。如果打算离开的职员,应已开始执拾细软。

  “史青,什么时候启程?”我开门见山。

  “哦!你是说我移民一事?”

  我点点头。

  “香港不见得如此不堪,此城是福地,往往有惊无险,我看还可以多呆几年吧!”

  我茫然,轻轻地问,诚恐触着史青痛楚之处:

  “那么说,你还愿意留在乔氏吗?”

  “为什么不呢?乔太,你一回来,就示意不要我了?”

  史青爽快地继续说:

  “我才不要让许秀之这妮子占尽风光。你知她已经情场得意了,还在事业上向她让步,成何体统了!”

  真心真意地哈哈大笑的竞还不只史青一人,身后蓦地出现了许秀之。

  “史青你好,乔太才回来,你立即在我背后放冷箭!”

  “所以你适宜穿露背装,这是新进专栏作家凤仪的名句,人在江湖上,举凡免不了的事,无谓逃避。飞刀飞剑齐来,只有弄脏衣服,划不来!”

  我看着眼前两名谈笑风生、视江湖风波如春风细雨的爱将,有说不出的感谢与感慨。

  我握着二人的手,真挚他说:

  “乔氏如今更要靠好伙计了!”

  她们二人点点头。

  我们干脆坐下来,开了个多钟头的会。

  史青将调至证券部,收拾残局。许秀之兼管海外与本地房产。

  乔氏当前的急务,是要先止血。故许秀之会安排将海外地产出售。价格会比预期偏低,接手对象不能是港客,只能向海外集团兜售。因为全球大跌市之后,很多本地买家不是头破血流,就是内伤甚重,资金周转尤不见太大松动。更重要的是不欲张扬其事,以为乔氏已乱阵脚,更欲救无从。许秀之处事之淡静与细腻,我相信能有满意的成绩。

  史青责任更重,她必须联络个人与机构客户,使乔氏的佣金收入固定下来,虽然港股市场成交锐减,但稳住了大局,引导基本客户作各类金融工具的投资,仍能以一定的收入平衡集团起码的开支。

  人事上我必须重新部署。一定得用精兵制,那些对乔氏已起离心,向外扬言我们危在旦夕,其实旨在骑牛找马的职员,一律请他们速速另谋高就,这包括我们的宋董事在内。与其留下来,影响军心,我宁愿他跑到外头去指天誓日,造乔氏的谣,市场中自有明眼人在。

  有人叩办公室的房门,敏慧笑盈盈他说:

  “你这几天来,不是在头痛要找个在后勤部门一把抓的好角色,有人来应征呢!”

  话还未完,出现的竞是邹善儿!

  我张着嘴,喜不能言。

  “乔太,可否覆水重收?许秀之打电话来,嘱我急急应征,否则如今人浮于事,一迟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善儿!”我紧握着她的手:“多谢你来看我,只是乔氏今非昔比!”

  “只有更好!乔太,请勿气馁。这份工我要定了!太具挑战性。虽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巧妇是齐天大圣,变变变,何用忧柴与忧米?从前开源,现今节流,一样刺激。况且,看看我邹善儿重出江沏,是各方真真赏我的面,还是一直只买当红机构的账!又现今嘛,谁不晓得做锦上添花式的公共关系与行政,我好歹试试如何令乔氏职员众志成城,同时引导公众雪中送炭……”

  邹善儿没停没了,说个没完。我差不多笑得呛死。

  “好了好了,你是是再胜任不过的人选了。只是,善儿,你未婚夫那儿?……”

  “管他呢!实不相瞒,跟自己人打工,原来也不是没有压力的,做得成功与否都不会革职查办,又都会循例加薪分花红,你说,有什么味道?我要掌权,每天晚上在睡房内就可呼风唤雨,还劳天天上班了?”

  史青、许秀之、邹善儿,满门女将。现今的女人都比男人更似男人,工作能力如是、志气如是,连风采量度都如是。其实个个人都伸出援手,助我一臂,可都大方得不让我有半分难过。

  江湖上女性的成熟与进步,可喜可贺。

  我想起了乔雪。

  这些天来,我们都没有见着,固然因为我早出晚归,辛苦经营,也因为互相故意地避着。

  总得寻个机会,见见雪雪了,丑妇终须见家翁。

  我信步走至三十五楼。那是综合企业的部门。

  我站在乔雪的办公室门口,不知应否进去。

  房门敞开着,我稍一迟疑,就听见雪雪近乎凄厉的咆哮声:

  “为什么?为什么不再登我的诗画了,也不向我交代一声?……我摇了十万九千七个电话给杨公公,都没有回我一个……喂……喂……喂!”

  对方明显地收了线。

  雪雪伏在书桌上狂哭不止。

  我静静地走过去,抱住了她。

  “大嫂,大嫂!”

  这么一个从来不知道世情为何物的少女,一下子要承受接踵而至的考验与压力,是很难很难接受的。

  如今,我之于雪雪是大海中的一块浮木,苦海内的一盏明灯。人在绝望之中,只会抓住愿意相帮的人,稍事歇息。

  “大嫂,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怎么不公平呢?当时雪雪能有这么个专栏,也是对另外一总在诗画上有才气的人不公平呢!太多人忙于买权势的账了!

  我当然不能在此时此刻去给雪雪解释这番道理。

  我只能给她说:

  “雪雪,快快别哭!你要吐气扬眉,就得听我讲!”

  我替小姑子拭泪。

  “要你的诗画重新刊登在这本有名的周刊之上,其实并不难。只要乔氏将它收购,也只要你真材实料。你明白大嫂的话吗?”

  雪雪似懂非懂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我,这孩子是美丽的。

  “我们现今还未能办得到。所以必须分头努力,大嫂和你合作好不好?我巩固乔氏,给我三年,我答应把那姓杨的杂志社收购下来,把利欲熏心的人都驱逐出门。你也得努力三年,好好求学进修!”

  “我?”

  “对。乔氏需要固本墙元,有后继的精英,才会有真正的希望。雪雪,你必须再进修。”

  “原来就申请了到法国去念书的,可是,现今的环境……”

  “乔家供你留学,还是绰绰有余。”

  “是我不愿意在这风雨飘摇之际,离开乔氏。”

  “现今乔氏没有你能做、能帮的事。”

  “我回乔园去陪妈妈。”

  “雪雪,时间要运用得宜,你长依膝下的日子还是有的。”

  “大嫂,你答应,我学成回来,你就能收购杨氏?这些日子来,我们乔家受了好多委屈。”

  她受的还算多吗?

  “我答应。”

  “大嫂,他们都说,你回来就好了。”雪雪稍停:“大嫂,我不再气愤了,我们言归于好!”

  乔雪台头的对讲机响起来,秘书小姐说:

  “乔小姐!一号电话线是新时代集团陈建国先生的助理找你!”

  乔雪一脸喜悦,正要接听。我忙问她:

  “陈建国的助理找你什么事?”

  “新时代有意购买乔氏名下的戏院与酒楼,大哥说急要现金周转,他们定是来探盘的。”

  我一手按住电话,吩咐乔雪:

  “告诉陈先生的助理,我改变主意,并不出售任何戏院与酒楼,除非他出高价,否则没商量!”

  “大嫂?”

  “照我的话去办,乔氏周转毫无问题,另外放消息,我们加入争夺宝星戏院的出让,只要价钱合适,乔氏会买进来!因为我看好香港人的人心,越是三更穷,二更富,大风大浪,越会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娱乐性行业大有可为!”

  乔雪于是战战兢兢地按了对讲机:

  “约翰,你好!对不起,我刚在开会。”

  “乔小姐,阻你宝贵时间。”

  “不要紧,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了,开会只是形式,现今大嫂回来了,她说一不二,既然她已决定以合理价钱争购宝星戏院,我们的争辩也无补于事。”

  “乔太有意于宝星戏院?”

  “不单你奇怪,乔氏各人都反对。这个非常时期,地产固然跌个头破血流,还会有谁兴致勃勃看电影去?况且,众人皆知,乔氏正面临巨艰,我真不知道大嫂哪儿去挪动资金?”

  我忍住笑,轻轻拍着乔雪的肩膊,以示鼓励。到底是乔家血肉,有慧根在。

  “这么说,市场内风闻乔氏要出让戏院、酒楼,只是传言。”

  “也不尽然,但大嫂订的价钱很高。她看好,有什么办法?”

  “乔太心目中的价钱要多少?”

  “你老板有诚意的话,直接找她谈嘛!我只收到训令,不打算轻易谈综合企业的交易。”

  “这好,我覆陈先生去。”

  “约翰,别说我不言之在先,我大嫂近日脾气欠佳,她声明谁给的价钱不比……”

  我在纸条上速写一个百分比。

  “不比现今市面的盘口高出百分之三十,她决不考虑。”

  对方挂断线后,乔雪一脸通红,满头大汗。

  “傻孩子,你表现得很好。”

  “大嫂,为什么呢?你真的看好?”

  我摇头:

  “绝不!”

  “可是……”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情虚出货,只有被人压价,商场并非善堂。现今市场上人人都以为鸿鹄将至,乔氏会割价求售。我偏要他们猜不透。否则传至满城皆知乔氏急售物业生意,更难找共赴时艰的人。这盘沙蟹,要看谁的定力够。他要真是慑于我营造的气势,忍无可忍而开声还我一个价,我就会拱手相让。雪雪,有些百货公司大减价,是把货品牌价升高了,再割价求售。记住,只有买错,少有卖错!”

  “大嫂,让我好好跟你学习吧!”

  “三年之后,你再拜师。我们刚才讲好的话,你要算数。”

  “好!大嫂,都听你的。”

  我笑笑,拍着雪雪的头:

  “下班了,我们这就回乔园去。”

  车子上,雪雪像个倦极了的小女孩,偎依在我肩膊上。

  但望乔雪快快成长。

  “大嫂,我可以尽快启程吗?”

  “几月开学?”

  “还有半个月!”

  “早晚要去的,就随你喜欢吧!你最好给妈妈说一声。”

  “你肯了,她没有不答应的。乔氏与乔园都是你当家了。”

  我轻轻叹一口气。

  乔雪没有听到,因为汽车电话刚刚在响。

  我接听了。

  是史青:

  “乔太,天大的奇迹。几个分包销的私人大客,包括罗承坤,都肯如数负责。”

  “你的功劳。”我当然喜不自胜。

  “当然不是的!我并非谦虚,只是他们声言是给张逊风面子。没想到张老的势力,没有因为他仍在狱中而完全作废。到底人们都是跟红顶白的,张老虽然在服刑,他的一双儿女和一班手下已扭转乾坤,香港人是善忘的,只看到现今的逊风集团起死回生,各人便又争相买账了!”

  我听呆了。

  史青问:

  “乔太,乔家跟张逊风有亲密关系?”

  我迷糊地应了史青,车已抵乔园。

  步入这屋,觉着几分温暖。

  人世间多是无情,也不尽然。

  每一下班,必先走到乔正天房里去看望翁姑。

  乔枫也在。

  她轻轻喊了一声:

  “大嫂!”

  家姑说乔家巨变以来,一夜之间成长的是乔枫。

  她从前话最多,最尖刻,如今,都是静静的,不亢不卑,陪在父母跟前,也学习跟下人相处,一反常态,很能跟三婶有商有量,帮着把乔园打理出纹路来。

  “医生来过了吗?”我问。

  乔枫点头。

  “有什么话说?”

  殷以宁摇摇头:

  “还是那老样子。时好时坏。”

  “妈,别担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如果正天可以醒一醒,告诉他,大嫂回来了,他可能康复得快一点。”

  千斤重担,都压在我肩膊之上。

  不知是苦、是甜?

  乔枫轻声地对我说:

  “大嫂,有两件事跟你商量。”

  “好。”

  我拖着乔枫的手,走至小偏厅,在沙发上坐下来。

  曾几何时,这儿坐满了乔家的儿媳,争领乔殷以宁光芒万丈的钻饰……

  今朝富贵,明天贫寒。如今败落,他日发迹?

  人生变幻何其锐不可当!

  “大嫂,乔园需要节流。我和三婶商量着,大家都搬到正屋来,陪着爸妈住,也图个热闹。至于东南西北四屋,都锁起来,省了人手水电杂费。又我们家的菲佣,都遣散了,好不好。一则可省下工钱,二则她们不懂本土方言,不会流传坊间,更添乔园声誉上的折损。不知大嫂是否赞成?”

  我听着,眼眶一阵温热。

  乔枫却仍气定神闲,有条不紊。像个有经验的管家妇,诉说着她分内之事。

  磨难就是成长。

  我不住点头称善:

  “好,好。我都赞成。”

  “那我就请三婶替你们收拾,搬过来了。”乔枫想了想,又说,“妈曾提过,她的首饰好不好拿出来变卖?当时,没有人作主!大嫂,你看呢?”

  “别教老人家更难过。首饰古董,非至最后关头,一件也不卖。我们还能撑得住。明天,乔氏就会拟定重组计划。这个时刻,哪一个家族垮了台,也不是好事,很多人会愿意守望相助,不欲冒唇亡齿寒之险!只要有喘息的转圜余地,我们不愁不能东山再起。你陪妈的时间多一点,有便于向她解释,教她宽心。”

  如今乔氏存亡,也不是几千万的首饰可以解决得了。其他用度来个适中的调节,我赞成。到底是家族兴衰,人人有责。但触动到老人家的私己,更伤她的心,就可免则免了。

  “大嫂,你撑得好苦啊!”

  我拍拍乔枫的肩膊。

  “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枫枫,你已帮了好多!”

  “能让我到乔氏去学习吗?”

  我愕然。

  “你有这个兴致?”

  “觉得有此需要。”

  “乔家并未至于贫寒若此。”

  “贫寒的人是我。大嫂,从小我就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我怕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所以我实在都要设法子平息心头的疑虑,用蛮横的手段去证实我在乔园的地位,以至我存在的价值。我错得很多。故此,我希望有机会循正途成长。大嫂,你成全我!”

  我把乔枫拥在怀里,泪如雨下。这阵子,也真哭得太多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因而造就了他的故事。

  人生根本如此。

  乔雪跑进小偏厅来,蹲到我们跟前来,说:

  “我跟妈说好了,她让我早早启程。我好想快快离开香港,再不受窝囊气!”

  乔枫抚着乔雪的头发。

  姊妹俩成长各异,但愿他日都有所成。

  我们搬到正屋来了。

  乔晖在我的安排下,一直为他的官司奔波劳碌,跟律师与大律师频频商议。

  我负责重组乔氏,自然非常非常的吃力,单是周旋于银行家与德丰企业的主脑之间去谈化干戈为玉帛的条件,就得打醒十二个精神!每天都人疲马倦,才回到乔园来。

  我们的睡房在正屋二楼走廊的尽头。

  乔晖自我回乔园以来,从没有跟我同房而睡。

  每晚,人累得差不多是爬着上床的。我也不曾认真地想过,应该如何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

  也许,我在逃避着正视这个难题。我何其自卑,觉得一身伧俗,再配乔晖不起。我不是不惶恐委屈的。

  乔晖是断断不会主动地来叩我的房门了。

  杜芳华说得对,乔晖的情操并不比我低。

  生命中两个爱我的男人,都有如此品德,顾长基夫复何求?

  今晚,我提早下班赶回乔园,只为送乔雪的飞机。一则想跟小姑子再相处多一会,对她,有种挥不去的亲情在。二则我们现今绝少在夜间用司机了,免得要付超时工作的工资。要充撑的场面支出还有很多,能省的都省了。我决定自己开车送乔雪到机场。

  乔雪这傻孩子,在乔正天的床前大声哭得像个婴儿,可惜乔正天茫无所知。她又抱住了妈妈好一会,老不肯放手。乔枫和三婶都陪着流了一脸的泪。

  乔雪一踏上汽车,从我手中接过了几张纸巾,拭干了泪,就立即像个没事人一样了。

  也好,看得开的人是有福的。

  “大嫂,请你代我给大哥一个大大的热吻;好好地抱他一抱,我等不及他回乔园来说再见了。”

  “你大哥今晚要跟英国来的一位御用大律师晚饭,也许谈出个头绪来了。”

  单是这笔律师费,已甚可观了。

  “我不信大哥会坐牢。他是好人!”

  我点点头:

  “不,他不会的。”

  “大嫂,你现在爱大哥了吗?你回来了,就代表你还是爱大哥的,是不是?”

  我没有答。

  前面有交通红灯,我把车煞住了。

  “大嫂,你怪我多嘴了?”

  “不!”

  “那么……”

  “我是爱你大哥的!”

  汽车再继续前进。

  “你还爱不爱文若儒呢?对不起,我不应提他……”

  “没关系!”

  “大嫂,我现今要到法国去了,老想跟你切切实实他说一句对不起,我当时无权大兴问罪之师!后来,我明白了。”

  “雪雪,没关系的,你别挂心。”

  “让我说下去,说出来我舒服得多。”

  我总不能说,我不要听,听了,我心上不舒服。

  “你猜是什么教我明白过来的?是大哥,后来还有妈妈。他们说,爱情不是我想像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是吗?

  “大嫂,你是个很吸引的女人,他们都爱你,母亲说,因为你懂什么是爱!”

  不,我不。

  我迷糊了:

  “大嫂,你知道我先到英国去一个星期,才转飞往法国。?”

  “知道。”

  我应着。

  车子就到机场了。

  我们把行李交给机场的运货职员。

  我扳着雪雪的肩膊,让自己看清楚她:好年青的一张脸。

  “好好念书!你知道我们有个三年之约!”

  “我一定会成功的!一念到把那姓杨的驱逐出出版社,我就眉飞色舞!”

  我并不反对以磨砺自己、争取成就作为报仇雪恨的方式,事件中无人受伤就好。

  我敢说当乔氏有能力收购姓杨的杂志社、而雪雪又学成之时,我们都不屑再重提旧事了。

  现今,我且不动声色。

  “大嫂,我到了英国……”

  “记得打电话回来给妈妈!你会得照顾自己了。再见,我不去泊车了,你这就上机去吧!”

  我抱住雪雪吻了一下,就钻进汽车去了。

  雪雪大声叫嚷:

  “回乔园去,记得代我给大哥一个大大的热吻,好好抱他一抱!”

  甫抵家门,已是夜深。

  楼下书房的门关上了,门缝处透着灯光。

  乔晖自我回来后,一直住在书房。

  我登楼返回睡房,换了睡衣,躺在床上。

  天花板还是高高在上。

  乔园如是,奥本尼路的小楼如是。

  我当然是喜欢高高的天花板的,不会有种天要塌下来的压缩感,我喜欢舒畅、明快、安宁的气氛。

  其实,我并不是个天塌下来都能撑得住的女人。我喜欢怠懒、耍乐、备受保护、一头栽进自己爱恋的人怀抱中,享受无比的温馨,其余的世情俗务,都不必多所理会。

  我因而也爱光明磊落的人。

  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来,竟是邹善儿:

  “睡了吗?骚扰你了,刚来过电话,说你去送乔雪的飞机,我才敢再在这个时候摇电话来找你!”

  “没关系。你跟韦尔律师他们联络过,有什么建议呢?”

  邹善儿负责照顾乔晖官司,井向我报告进展情况。乔晖在此事上头压力太大,实在需要我们为他安排,他才去跟律师们沟通合作。

  “乔太,你真要想想办法。”善儿的语气凝重:“我跟接办此案的几位律师谈过,他们都认为乔晖志气消沉,他根本打算认罪!”

  我没造声。

  “乔太,大家都明白乔晖的心情。一个好人,偶然因外来情势以及人性软弱而做了不应该做的事,他自己有自咎心理,宁愿受到惩罚,这是可以理解的。然,人谁无过,天下间哪有头上有光圈的人,过去的错必须由它过去,不必以将来的幸福,无止境地予以补偿,这样并不公平!何况,现代人嘛,谁都会接纳人生的每一章,都有始有终。我们需要明白,昨天的一章已完结,明日绝对是全新的另外一页。”

  我好感谢邹善儿,她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信手拈来,解了我们夫妇心上千千之结。

  “善儿,律师还有说别的什么挽救办法吗?”

  “乔晖与乔夕没有肯定抵押就借出去的款项,必须立即归还乔氏,填了这笔数,最低限度证明没有存心欺骗乔氏股东。”

  “善儿,你明天给律师们商量,乔夕那化名公司并非全无抵押品,顾家门下的海外物业,全部在我口头同意下作押,只是手续未及办理。你且看看这个办法能否有帮助?无论如何,你同时转告许秀之,将多伦多与温哥华的顾家房产尽快套现,还给乔氏!”

  “乔太,你要先征求顾老太同意吗?”

  “我会向她老人家交代!”

  顾家今日尚余产业,还是我和乔晖的一份力量。当年为救顾家而让我俩成婚,今日,好应为我俩的同偕白首而尽力回报。

  我深信父亲在天之灵,与远在他乡的慈母,断无异议。

  邹善儿再三叮嘱:

  “乔太,你的嘱咐,我照办,可你还得好好鼓励乔晖、令他为明天奋斗。人人都明白,错的只是乔夕,主席把他管得太严,他又过分急功近利,渴望自寻外快,才说服了乔晖帮这个忙。天地良心,乔晖罪不至坐牢。官司未必输,如果判了罪,刑期可能三年呢!”

  “谢谢你为我们打气。”

  “乔雪临走,有交托什么吗?”

  “啊!”我蓦地想起:“对、对,雪雪托我办一件事,我这就去履行诺言了,再见!”

  我放下电话。下了床,走近窗前,果见疏星明月,照得满园明丽。

  总有那么一天,我和乔晖会站在大太阳下,跟一园的宾客有说有笑。

  我和乔晖当然都是光明磊落的人。有瑕疵的人生,算不了什么。

  答应乔雪要做的事,我相信我会胜任愉快。

  我走出房门,摸黑到楼下去。

  书房还亮着灯,从地下门缝处透出一线柔顺的光。

  乔晖等了多少个晚上,我会推门进去。

  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再轻轻地开门时,天色已是微明。

  乔晖睡得好熟。他有多少个日子未曾如此畅酣地睡去了。

  我换好了衣服,开了乔园的大门,迎着清晨的阳光,

  一路开车回乔氏大厦去。

  中环仍是水静河飞。

  我泊好了汽车,步至大堂前,护卫员将一份早报交给我,说了一声早晨好。

  升降机把我带至三十八楼。

  从今天起,乔氏重组,我改用了乔正夭的办公室。

  推开双木柚门,触眼就是原本放置乔正天油画像的地方,改挂了我的相片。其下放了一大盆几可乱真的绣球花。

  邹善儿的功夫,一向如此周到。她从不会忘记我的嘱咐。

  我缓缓地坐到乔正天的办公椅上。

  翻开报纸,首读财经版。

  大字标题:

  乔氏重组,乔顾长基出任代主席。要员名单内,女多于男,尽是财经新秀。

  我深深地叹一口气。

  乔家好比杨家将,男的病的病,死的死,要坐牢的怕也逃不掉,于是,一门忠烈,尽是女英豪。

  乔晖,我为你撑上三年,代你坐此高位,但望你早早回朝,我好把江山还你!

  山河一定无恙,乔晖你千万要保重!

  我随手翻到娱乐版。

  多么熟悉的一张脸!

  董础础。

  依然浓眉杏目,楚楚可人。

  竟有本事掩盖所有的创伤与憔悴!江湖卖艺,谁独不然?

  标题是:

  豪门贵妇,重出江湖!

  桐油缸还是要装桐油的。

  乔家的两位媳妇,这么巧,各领风骚地出尽了风头。

  然,风头背后,有多少凄凉?不必细数了。

  各人的命运,竟是如此的不同。

  乔园之内的人物,乔正天、殷以宁、乔晖、乔夕、乔枫、乔雪、汤浚生、董础础、以至于文若儒和我,一张张脸在我脑海内翻腾。一张叠着一张地出现、引退、出现、引退!

  我伸手拉开窗帘,俯望街上。

  静静的街道,汽车极其稀疏。

  当然,再看不到那部开篷的白色摩根。

  我从手袋中取出了那张粉蓝的信笺,重读了一遍:

  长基:

    爱你!

    等你!

          若儒于 英伦

  我把信笺放在乔氏企业主席的专用小夹万中。

  我想最低限度会好好地存放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