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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情恨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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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旭晖自美国回港之后,立即与我开始争夺金耀晖的监护权。对此,我毫不畏惧。强烈的要强、要赢、要打倒对方、要捍卫自己的念头只持续了几天,就面临挑战。

  罗本堂律师把我叫到他的面前去,很慎重地对我说:

  “有关你与金旭晖争夺金耀晖监护人一案,有了新的发展。”

  这新的发展,不言而喻。

  我很直率地答:

  “金旭晖与金耀晖并不是同母所生。”

  “可是,香港法律到目前为止是承认妾侍的地位的,金旭晖之母是合法的金耀晖家长,这一点你不可不知道。”

  “我这场官司赢不了?”

  “胜诉的机会并不高。”

  “为什么?”我冲动地咆哮,“耀晖本人一定愿意跟着我生活。”

  “金太太,请镇静一点,否则,我给你的劝告,就不能有效地帮助你分析事理。”

  我只好大口地喘气,然后慢慢镇静下来。

  罗本堂律师才继续说:

  “金太太,你先答复我几个问题。”

  “好。”我连连点头。

  “你现在有没有到外头去工作?”“有。”

  “占用你多少时间?”

  “一星期五天半。”

  “你自己有多少个孩子?”

  “三个。”

  “都要你带?”

  “我有一个佣人。”

  “她也管其他家务?”

  “当然了,我们到目前为止还不算富有,遗产才刚刚分到手,要有真金白银可用,还是以后这一两个月内之事,这你是知道的。”

  罗本堂并没有对我这个解释生多大的兴趣,他反而紧皱双眉,道:

  “金太太,作为你的代表律师,我要很坦率地以我的专业知识,说出我的意见。我并不认为你现今这个身分能赢得你小叔子的监护权。”

  “为什么?”

  “因为条件并不比人强。这儿有很多个因素。其一,金耀晖的庶母无论如何是目前金家的唯一家长,她全心全意要监管耀晖,在情在理都适合,而且她不但有身分且有时间去照顾金耀晖,何况,她有金旭晖在一旁给她撑腰。”

  “是她为金旭晖撑腰!”我气恼地说。

  “个人的恩怨不能作呈堂证供。在生活上,由金母带着两个男孩子,且年纪虽有差异,还总是易于相处,这一点法官判案时会考虑到的。不同于你的三个小娃,在与金耀晖的沟通上不见得有什么帮助,换言之,不是适合的玩伴,也不能起手足相辅相承的作用。”

  我气得一时间不能回话。

  “还有,金太太,你作为一个全职的职业女性,要打理生生意,余下来的精力时间还要分在三个自己亲生的孩子身上,我看要法官相信,你能把金耀晖照顾得好,是比较使人难以相信的事。”

  “你的意思是对方母子加起来,我就不能以长嫂当母为有利条件了?”

  “可以这么说,母亲非但在堂,且长兄为父的话,金旭晖的地位身分也可以将你取代。”

  我差一点就要哭出来,说:

  “他们是一石二鸟,这样一来,怕金家的产业就要由他们来掌握了。”

  罗本堂望了我一眼,想了想,说:

  “金太太,你现在要考虑是否放弃这场诉讼,因为你胜诉的可能性的确不高。”

  “不!我一定要跟他们争到底,输也要输得光明磊落。”

  我决意不肯让这一步。

  实在太气人了。

  对于这种毫不讲亲情,只算利益的编排委屈,我何以对金家去世的几个亲人?何以对自己的良心?

  就是为了我与金耀晖的感情,我也要决战到底。

  打官司这回事,有什么叫作是一定赢的。

  来香港这段日子,我的路也是辛辛苦苦踏出来的,现在虽仍是羊肠小径,但总有立足前进的机会与余地。如果我畏缩怕难,怎么会有今日?

  微微挺一挺胸,我对罗本堂说:

  “罗律师,我决不改变主意。”

  “你回去三思再说。”

  “已经很详细地考虑过了。”

  罗本堂没有再说话,他站了起来,表示言尽于此,要送客了。

  陪我走到他办公室门口,他跟我握手说:

  “金太太,既是你主意已决,我必尽力而为,但,我有一个忠告。在法庭上,你千万别指责对方是为了争夺控制金氏家业的权益才与你起诉讼。你必须明白,推论没有证据在法律跟前成不了事。而且你能这样指责人,反过来,你也有同样的嫌疑。”

  我想开口再申辩,罗本堂就截住我说:

  “对我,你是不用做什么解释的,我明白。”

  我微微一愕,很觉得难为情。

  第一次在人面前感到自己活脱脱一个无知妇人,婆婆妈妈,噜噜苏苏的。

  这在言语简洁、内容丰富,兼有劲力的罗本堂跟前,就真是太献丑了。

  心情益发沉重,回到家去,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回到房里去发呆。

  大女儿咏琴还忽然跑到我跟前来,两行鼻涕与热泪地大声嚎哭。

  我问:

  “怎么了?”

  “弟弟……把我的牛奶打翻了。”

  “这有什么好哭呢,不就另外叫牛嫂给你添一碗新鲜的。”

  “不,不……”咏琴不住地摆动着身体,道,“我要他赔,我要他赔……”

  怎么赔?

  很多错事做成了,就是千古恨。哭那泼泻在地上的牛奶是多余的。

  眼前的这个哭着的娃儿,她爹也做了对她娘很不起的事,教人伤透了心:往哪儿索偿去!

  咏琴不住地哭,烦得我什么似的。

  忍不住把她一拖就拖出房去,直奔厨房,把那哭得死去活来的咏琴塞回牛嫂的手里说:

  “把她好好地管教一下,别动辄就闹,害得人心更烦。”

  牛嫂看着我,有一点点像见了前所未见的怪物,掩盖不住骇异的神色。

  我并不明白她的用意,只鼓一鼓腮,掉头就走。

  在屋子的走廊上,听到有脚步声近前来,喊我:“大嫂!”

  回头一望原来是耀晖。

  “大嫂,请别生咏琴的气,你从来都是顶疼他们的。”

  耀晖这么说,我才呆住了。

  对,从没有对自己的小孩子发过脾气,这是第一次。

  凡事总会有一个开始。

  我答:

  “咏琴这孩子再胡宠下去,就很不得了。”

  “不是的,大嫂,你是为我的事而烦心,发泄到咏琴身上了是不是?”

  我望耀晖一眼,没有再讲下去。

  他是我身边所有大大小小人物之中最能看穿我心事的。

  我轻叹一声,幽幽地说:“到房里来,让我告诉你今天去见罗律师的经过。”

  于是,我把与罗本堂会面的情况,对小叔子清清楚楚地交代了。

  耀晖听罢,良久,才晓得问:

  “那怎么好呢?大嫂,我不要跟二哥及三细姐。”

  金耀晖忽尔眼眶都红起来了。

  我再忍不住,一把抱住他:

  “不会,大嫂不会放弃你,我们一定争取到底。”

  紧紧地抱住了耀晖之后,胸臆之间忽然有股温暖的气流滑过似的。

  我感觉自己温柔的胸脯紧贴在一个人身上,那种舒服感既陌生又熟悉。

  像把一份突然而至的空虚填塞起来,如此地令人满足!

  “请别离开我!”对方这样说。

  这么一句深情而简单的话,我是曾经听过的。

  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

  丈夫到香港营商,回到广州来看望我时,那重聚的一夜,相拥着说的温馨话。

  当时,我在他怀里笑道:

  “谁会离开你了?”

  金信晖说:

  “我怕你会。”

  “我怎么会?”

  “如果我做了你不喜欢的错事,你就会以离开我来惩罚我。”

  这两句话令我心里甜得发腻了。

  如果离开他是最大的惩罚,那对我是至大的荣宠了,是吧!

  有他这句话便足够了。

  女人是要面子的,于是我柔柔地说:

  “好,那你就不要做我不喜欢的错事了。”

  “不,我不会,我不会!我答应你从今天起,我只爱你一人。”

  连连几声的承诺之后,对方把我拥抱得更紧。

  我那丰满的胸脯压在金信晖宽敞的胸膛上,产生一种备受保护的畅快感。

  我多么地不愿与他分开。

  直至房门口有人轻轻地咳嗽一声,才从迷惘的回忆中转醒,我慌忙推开了小叔子。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走进来的是惜如。

  不知怎的,我竟涨红了脸,讷讷地跟她打招呼。

  也许是惜如望着我的眼神怪异得难以形容。

  可以这么说,她的整张脸都浮现着一股邪里邪气,象一个已在歧路上行走的人,忽尔寻着了个同道中人,于是做出会心微笑似的。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我有什么歪行恶念是跟她扯得上的?

  这无疑令我内心不住战栗,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开口问惜如:

  “找我什么事?”

  “金旭晖找你,有事要跟你商量。”

  “好。”我挺一挺胸,跟着惜如来到客厅。

  真奇怪,打从什么时候开始,惜如当了金旭晖的跑腿。抑或,这只是我的多疑?

  坐在客厅上的除了金旭晖之外,还有健如,以及三姨奶奶。

  后者把咏诗抱在怀内,样子还算是相当和悦的。比起金旭晖来,三姨奶奶显得安详。

  我坐了下来,问:

  “你找我有事”“对。”金旭晖说,“我们现住的地方显然不够用了,也不必住得如此狭隘,实在金家在这儿的人丁已不少。”

  我点头。他提出来更好,这屋子还是用尽了我带到香港来的积蓄才撑得住租项的。如今可以说整个金家人都在此落脚,没有人提起要分担我的负担,实在也说不过去。

  我说:

  “这也正是我打算提出来的,这屋子自顶手至租金,都由我来付……”

  话还未讲究,金旭晖就说:

  “大嫂你口袋里的钱,在未曾分到遗产之前,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句话无疑是极之气人。

  在座各人如果为住屋问题操过半点心,我无怨。实情呢,是把重担子放在我肩膊上,不管我死活。回头我让各人都有瓦遮头了,就来说这等风凉话。

  可是,我才张口要反驳,健如就说:

  “我们不必谈些表面功劳,把金家撑下去,人人有份,谁口袋里的钱不是金家的钱了,这是毋须置疑的。”

  金旭晖答:

  “话说回来,大嫂,我们打算搬。金家的遗产之中,有一幢楼在麦当奴道,一共四层,正好合用。如果你愿意留在这儿不搬的话,也是可以的,我们并不勉强你。”

  “这样子,你就不必说我们踩着的那片阶砖是由你付钱提供的了。”健如没有忘记我斥责她的每一句话,伺机报复。

  能跟他们分开来住,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时至今日,住在一块儿,朝见面晚见面都是一张张要计算自己的人的脸,太令人气馁了。

  我本想立即答允,翻心一想,问:

  “我若留住于此,那么,麦当奴道那幢房子,你们打算怎么个分住法?”

  金旭晖把眼神掉向他母亲。说:

  “妈,你来宣布你的打算好不好?”

  三姨奶奶像如梦初醒的样子,有点期期艾艾地说:

  “我看呢,是这样的。我年纪大了,上上落落不方便,故此,地下的一层,归我住吧。二楼打算给旭晖,照他说,现在的环境再回美国攻读是不适宜的,实际商场经验也是教育。

  既是决定呆下来的话,成亲是早晚的事了。成了亲,自然是要一家一住,独门户的方便,尤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金旭晖不耐烦地说:

  “你别说其他的无谓话好不好,把该交代的说完就成。”

  三姨奶奶回一回气,便道:

  “是的,我的意思是二楼归旭晖,三楼归耀晖,四楼自然是属于信晖一房的,这样子分配,大嫂,你看成不成?”

  整幢房子都是牛鬼蛇神,蛇鼠一窝,真叫人无奈。

  “大姐,”健如慌忙补充,“如果你喜欢,不妨留在这儿,我搬出去,跟大伙儿一起住。”

  那就是说,健如打算占住金信晖的一层楼了。

  本来呢,这么个分配法是颇合情理的,但想到健如搬进信晖名下的一层楼,我却仍住外头,心理上有点不舒服。再说,我住的这一层,又由谁来付租金了,仍是金家公费管我往食吗?要不,岂非公然间离,甚至实行杯葛了?

  若要我还跟健如住一起,也非所愿。

  一时间,太多问题悬而未决,不知该如何回应。

  “大嫂,你怎么说了?”金旭晖问。

  这样逼在眉睫,叫我不能不做出回应。

  我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从前在母亲身边任事。有一次,母亲病倒了,由我看守大本营,总有点战战兢兢,怕做不了主,或拿错了主意。母亲就在病榻上教我:

  “心如,做生意有一招叫拖,你不晓得回答的问题,就用此诀,先不作答作实,其后再算。这中间的空当,你就用来搜集多些资料,细心思考,自然会得出一个结果来。”

  对,就这样把事情搁起来,再算。

  于是,我说:

  “我看,三姨奶奶这个安排是合情合理的。至于我是否准备搬到麦当奴道去住,过一阵子再算吧!反正耀晖究竟跟谁生活还是未定之数,这也牵涉到我们金家如何分配住所,对不对?”

  我的这番话,教金旭晖当场变了脸色,非常的不悦而又无奈其何。

  心里禁不住一阵快意。

  对这位小叔子,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阴沉,将来跟他交手的的日子并不见得好过。

  这么一想,惜如就接腔,说:

  “大姐,你真的还在打金耀晖的主意?”

  这句话冷冷地出于方惜如之口,难听得出人意料之外。

  再看她的那副表情,邪里邪气之中还带着阴侧与鄙夷,直叫人寒到心窝里去。

  这妹子的口气与态度,离了谱了。

  我疾言厉色地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对你大姐说话的态度吗?”

  “大姐,我的那句话有何不妥?你不是心里有鬼,才借题发挥吧?”

  我气得发抖,把这一口气忍住了,总要找个机会,给方惜如开一次谈判。

  我要好好质问她几个问题。

  一、她是姓方,还是姓金?

  二、她现今吃的一口饭、穿的一身衣、上的堂课、究竟靠的是谁?

  三、健如是她亲姊姊难道我就不是了?为何厚此而薄彼?

  四、在此紧要关头,她必须表明态度,究竟中立?还是站到哪一方面去?

  与其这样子暗斗,跟这对妹子,不如来个明争,更光明磊落一些。

  一旦开战,就是上场无父子,我不再需要顾念什么亲情。

  之所以准备开口跟惜如讲得一清二楚,其实心里头还寄存一个希望。

  但愿坦诚质询的结果是良好而光明的,可以铲除一些彼此之间可能有的误会,即使错在我,也有让我解释或纠正的机会。

  才不过有两个妹子,一个已铁定是世仇,我多渴望另外一个可以紧握着我的手,予我支援。

  说到头来,是切肉不离皮。

  方健如若不是爱上了她姐夫,男女私情盖过了骨肉之爱,不至于势成水火至此。

  然而,我的一丝希望随即破灭。

  放在眼前的事实,令我惊骇至无以复加。

  这一夜,就为了金旭晖提出搬家问题,牵引出对方惜如的期许,而令我辗转反侧。

  于是,决定起床,罩上了一件毛衣,走出房门,到惜如的房间去。

  这层旧楼只有四个房间,我占用一个,通常带着咏琴睡。牛嫂与两个孪生儿占用一间。晚间咏诗与她的母亲健如合用一间睡房,四婶用帆布床睡在走廊近健如的房间,以便照应。腾下来一间小的睡房,就给惜如。小叔子耀晖则以小小工人房为卧室。

  直至三姨奶奶和旭晖回来了,就把骑楼改成一间大房,让他母子暂居。

  一屋子共十二人,也真是够拥挤的。

  时已夜深,全屋静悄悄的,跨过走廊,只有四婶那较为浓重的鼻息,算是发出了一点点声响。

  原来四婶也像孩子,有踢被子的坏习惯,一条被老早跌落在地上。

  我拾起来,轻轻地给她盖上。

  忽尔有一重感慨。

  这睡着的女人,我比她还是要幸福得多。

  最低限度,我有亲人,有儿女,也有一些家当,并不需要寄人篱下若此。

  再明争暗斗,家还是有它一定的价值的。

  况且,我看到了四婶熟睡时的那张脸,满是皱纹,嘴微微张开,有一滴半滴口水流出来,那样子是很显老的。

  我呢,还是年轻。

  年轻代表明朝有希望。

  我昂一昂头,快步走向惜如的房间,打算好好地跟她谈,或许会谈出个好结果来。

  人才站定在门口,就发觉事与愿违。

  有人已捷足先登。

  分明听到惜如在讲话,她又跟健如在我背后商议一些计算我的方法吗?

  既有前时经验,不由得我不肉跳心惊,于是很自然地站着偷听。

  惜如说:

  “你真要娶傅菁么?她一回港来,你们就结婚?”

  “我向你解释过多少次,我们要在香港立足,重振金家,一定要借助傅品强的力量,娶傅菁,是步上青云的阶梯,你就成全我吧!”

  天!是金旭晖的声音。

  “我若不成全你,容你还呆在这儿不走吗?”惜如嗔道。

  我吓得魂飞魄散。

  真以为自己是离魂造梦,不敢信以为真。

  房内一片静谧。

  我站在门外,双腿发软,再难提足离去。

  “快别这样,气死人!”惜如这样说。

  “惜如,你有很好很迷人的胸脯。”

  “是不是比傅菁好?”

  “你什么都比她好。只可惜,她有一个可以帮我、也可以帮她的父亲,你没有。非但如此,你还有一位指望要与我争一日长短的姐姐。”

  “我的姐姐不只方心如一人,健如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整个人的血液在这一分钟就凝结了。

  我甚至以为我的心跳都已无影无踪。

  实实在在的不堪刺激。

  “旭晖,你真的爱我?”

  “从第一眼见你就已钟情。”

  “可是,你仍要娶傅菁。”

  “我兄也娶了方心如,你二姐不是说,她跟金信晖一见面,心上就怦然一动,两情相牵,那种感觉你有我有,还需要其他繁文褥节、礼教名分吗?何况这儿是香港,也是新时代了,对不对?”

  “旭晖,如果我也像二姐,给你怀了孩子,你将怎么办?”

  “名正言顺是金家的骨肉,你看看金咏诗不也是遗产继承人之一?”

  “傅菁如果发现呢?”

  “我并不打算刻意隐瞒,老实说,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

  方惜如的声音是愉快的,道:

  “那么说,我可以跟你拖手走在大太阳之下,是吗?”

  见得光,对于一个女人是非常重要的。

  方健如与方惜如,均如是。

  “当然可以,只须在我与傅菁结婚后,惜如,不要沉不住气,坏了我的大事。”

  什么时候我才勉强地蹑手蹑足回到自己房里去的,真连自己都弄不清楚。

  真相已然大白。

  可以确信我在这房子内,已被孤立。

  除了要我提携的孤弱,无一是自己人,无一不是为了本身利益与身分,而必须与我对立的人。

  这份彷惶与惊恐,无以言宣。

  发现了惜如与旭晖的这重关系,就是在耀晖面前也不敢透露。不是怕他年纪小,实际上,男孩子长到十五二十时,就会骤然成熟过来。就是为此,我不好意思把男女之间的暖昧关系跟他说。

  几次话到唇边,都缩回去。脸上发烫,心上狂跳,像做错事的人是自己。

  这种感觉无疑是奇怪的。

  如果拿耀晖视如子侄,不应有这重故障。

  最低限度,我不会害羞,不会觉得难为情,不会有其他杂念联想。

  什么杂念联想呢?

  且不再去碰触它了,否则人的神绪会更浮荡、更激动、更越轨、更放肆。

  我需要冷静去应付逼在眉睫的起码两宗大事。

  争夺金耀晖的监护权在日内自有法庭的宣判。

  不过,我有信心,我不会输。

  我的诚意会令法官相信我与小叔子可以相处愉快。

  天下间不可能有太多的不公平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另一宗大事是伟特药厂的董事大伟明利先生的电报已经拍发到永隆行来,他就要访香港来了,要求与我相见。

  李元德叹一口气,把电报交到我手上去,说:

  “要不要见,你得做个主了,他下榻于半岛酒店。”

  “丑妇必须要见家翁的。是不?”我问。

  “我们这个媳妇未免丑得离了谱了。据我所知,本城的合和企业就曾向他们伟特药厂要过总代理权,都没有成功。

  合和企业是自本城开埠以来就已雄踞于此的英资大机构,他们的办事处就在德辅道中的那幢合和企业大楼之内,我们跟他们比,真是蚊与牛,无法比,毋须比。”

  我没有造声。想了一会,说:

  “见了面,生意谈不成功,遭对方嫌弃,也不过是一阵子心头的怅惘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麻烦了唐襄年,在他跟前许下了虚假的承诺,这一点,我怕需要交代。”

  李元德点点头:

  “唐襄年到底是有心照顾我们的,让他有个充足心理准备,甚至坦言我们其实还未落实感冒伤风药的总代理权益,也无不可。香港地头小,圈子窄,伟特的大伟明利先生一到,说不定在业务应酬场合转两圈,唐先生也会知道虚实。”

  要闯过的一关其实不是那美国人大伟明利,说到底,我们永隆行也是做正经正派生意的,没有刻意欺骗伟特药厂什么。若他实地巡视之后,觉得我们规模太小,缺乏信心,不予合作,也就说声再见,后会或许无期了,除了失望,根本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与负担可言。

  倒是唐襄年是本城的人,日后相处的时日很多,知道我曾在他面前撒过这样的谎话,实实在在有点难为情。

  故而当我求见了唐襄年,坐在他跟前时,的确有着腼腆,一时间言语木讷起来。

  对方呢,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望住我,等我开腔。我只好清一清喉咙,挺一挺胸脯,说:

  “唐先生,此来是向你报告,伟特药厂的董事大伟明利先生这个周末访港,我当然得跟他切实地商议总代理的事情。”

  “那好极了,我也得加盟好好招呼他吧!碰巧我这个周末在家宴客,请的朋友之中有政府医务卫生处的高官,也有商界翘楚,相信很合大伟明利的脾胃。这对于我们之间的合作,会有帮助。”

  “唐先生对我的照顾,我很感谢。只是,我觉得要补充一下上回给你报道的有关代理伟特药厂成药的事,其实,我们还有些合作的细节未谈妥,这次明利先生访港是要落实的,但仍有功败垂成的可能,我不要让唐先生白白给我做好各种联络功夫,而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自觉这番话也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了。

  总不能坦白说我曾撒谎,扬言总代理已到手吧!

  唐襄年听罢,依旧微笑着说:

  “既如是,就更要加强关系,务使这位伟特的大使对我们有好感,自然水到渠成。”

  “难得有你这句话,我可安心了,我怕的是他们对我们规模与经验仍然有疑虑。”

  这句话其实已经露出马脚,叫对方知道永隆行其实还未把总代理权取到手。

  然而,只要多一重援引力量,多一线成功希望就好,其余的面子与下台问题,都是次要的。最低限度我对唐襄年做了交代。

  我于是兴奋地说:“那么,我先约大伟明利先生在周五到永隆来商谈,周末再到府上拜会。”

  唐襄年有一阵子的踌躇,这令我惴惴不安,怕他收回相帮的援手。

  “大伟明利先生是什么时候到港呢?”唐襄年问。

  “他是星期五中午。”

  “我看还是让他休息一天,星期六我派车去酒店接他来参加我的宴会。”

  我想了想,说:

  “我怕他星期一傍晚就离港的话,可能来不及到永隆去。”

  唐襄年微微笑,他这个表情往往是在温和之中另含深意似的,我形容不出来。

  当然,以后相处下来,每逢看到他脸上浮泛这个笑意,我就会问:

  “襄年,你脑子又在钻什么念头了?”

  跟他初交手时,是无法估量对方城府的。

  “经过了周末与周日的相处,我相信周一是大局已定了,能否赶及上永隆也不是很重要的一回事。”他说。

  我有一点茫然,不明所以。

  “而且,我打算约你在本星期五晚到我家来一趟,让你熟悉一下环境,以便于招呼大伟明利,很简单的一条道理,我不要他有一种你也是初次来我家作客的印象,这会减弱了我们的紧密合伙人形象。”

  这番话,直至到周五傍晚,唐家司机开了一辆高头大马的银紫色劳斯莱斯到家门口接我去唐襄年在山顶的宅第时,我才开始慢慢领会过来。

  盘踞在山顶的唐襄年府第是一幢英式殖民地建筑物,这种建筑物,我曾在有关上海英法租界的图片内见过。沿上山的路抵达唐府之前,也曾有几间类似的建筑物分布于山腰上,听司机向我解释都是分别隶属于银行大班、英资集团头头以及政府司宪的。

  “中国人能住到山上来的不多。”司机是这样解释。

  下车之后,迎接我入内的是位穿了一件灰蓝碎花旗袍的女士,她自我介绍说:

  “我是替唐先生管家的,他们都称呼我周姑娘。”

  我点头招呼,跟在她的后头走进偌大的堂屋去。

  “唐先生在书房内还有点公事要打点,他想请你参观一下唐宅,你随我来好吗?”

  接着这位周姑娘带我穿堂入室地观看,在宅第的最低层,一共有大小客厅四间,中西式的饭厅两间,另有一间是家主人在没有客人到访时自用的小饭厅,此外就是三间小型会客室,分别作英国、法国与中国式的不同摆设。

  堂屋有楼梯直达楼上及地库,周姑娘解释道:

  “楼上一共两层,第一层有六间套房,其中两间大的由唐先生的两位公子占用,另外四间用作客房。三楼是唐襄年先生与夫人的天地,他们的睡房、自用客厅、书室等都在三楼,并有楼梯通上顶楼的天台花园。不过,这两层就不便带你去参观了,反正明晚宴客,客人也不会被招呼到楼上去。”

  原来介绍我参观宅第是为做好明晚宴客的准备。

  周姑娘也让我参观了地库,是桌球室、运动室,还有个小型的会议室,听说可以改装为电影放映室用。

  重回地面时,周姑娘领着我走出后花园,凭栏远眺,傲视香江灿烂无伦的夜景,使人有种高高在上,贵不可攀的感觉。

  “香港原来这么美丽繁荣。”我禁不住赞叹。

  有人在身边回应我:

  “将来会更美丽、更繁荣,简直指日可待。”

  我回头,看见了唐襄年。

  周姑娘己然引退。

  “觉得冷吗?”唐襄年轻轻地搭着我的肩膊问。

  就由于他的手势自然,加上脸上表情纯和,我没有觉着突兀,只答:

  “还好。”

  “进去吧!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舍不得这如梦似画的夜景。”

  “很好,我们吃饱了,身体暖和一点,再到这儿的凉亭之内喝咖啡。”唐襄年补充说,“记着美国人跟英国人一样,饭后的一杯酒或咖啡等于我们中国人的那口烟。”

  这是为了提点我明晚如何招呼大伟明利之故吧。

  晚餐设在中餐厅,摆放着的圆桌,足足可坐三十人,如今只坐我和唐襄年二人,自觉冷落,却又同时仍有相当的气派。

  “明晚我会安排你坐在我对面,充当半个主人,大伟明利与利必通银行主席法兰格尔会分坐你身旁,然后大伟明利的另一边则由医务卫生处长陪坐。”

  唐襄年一边招呼我吃饭,一边滔滔不绝、有条不紊地给我讲解明天宴会的一总安排。

  甚至乎每一位客人的身分,与大伟明利可能发生的商业关系,他都很详细地解释。

  “我相信大伟明利一定会认得法兰格尔,就算不认识,也会听过他的大名。在本港要做大生意,能赢得利必通银行做靠山,十拿九稳。”

  这我是知道的,利必通银行差不多等于香港银行。

  “故此,法兰明晚会发挥他的独有威仪与魅力。坐在他身旁的大伟应该最容易感受得到。”

  “这当然会对我们有利,是吗?”也许由于突如其来的兴奋,我竟然傻乎乎地这样发问。

  并非不能意识到唐襄年的这种刻意铺排用意安在,而是太不敢相信会有机会把颓局扭转,变为胜券在握。

  记得从前在厂州,有一次,金家老爷包下了最辉煌的广州大酒楼全厅,就为宴请从上海来的成衣业巨子周文新。

  当时,金家二姨奶奶插一句嘴问:

  “只他一个人来,就要筵开百席?”

  金家老爷白他小妾一眼,说:

  “这就叫场面,摆出来让上海佬看看,生意更易做得成。”

  场面如何辉煌,我们女流之辈没有份出席,无从知道。

  然而,场面之为用,我是记住了。

  明晚唐家宴客,那个场面是不会小的。

  唐襄年回应我说:

  “往来无白丁,这个道理中外皆明。在大伟明利留港的这几天,尽量地把手上的皇牌揭出来给他看。”

  听他这么一说,我刹地红了脸。

  手上的皇牌全属于唐襄年的。

  我有的底牌是“二仔”,其实老早已在唐襄年洞悉之中。

  他依然乐于辅助我而已。此念一生,便顿然惭愧起来,很自然地便呶着嘴不讲话。

  气氛僵住了。

  我抬眼望唐襄年,竟发觉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那眼神有着怜惜,也带着欣赏,是一种柔和与忍耐的混合,眼瞳闪动,可又有点蠢蠢欲动的气势。

  我不无骇异,心上轻微牵动。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这么看我?

  又为什么我有不安的感觉?

  女性的第六灵感使我意识到事态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峰回路转。

  我更默然。

  “到花园外头走走,好不好?”

  唐襄年这样提议了,也没有等我反应,就站起来,给我拉开椅子。

  我当然不好意思不跟着他走出去。

  或者转换另一个环境,刚才稍为紧张的气氛会慢慢舒缓下来。

  果然,在后园的小路上,我们恢复了娓娓畅谈。

  “明晚还会有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出现。”唐襄年这样说,“她会坐在我身旁,正正是大伟明利的对面。我要让这位嘉宾一颦一笑、一言一动都尽入大伟的眼帘。”

  我下意识地问:

  “什么?对方是个什么人?”

  “华南影后颜小慧。我们一班商界人的好朋友、老拍档。”

  说罢了这句话,唐襄年停下了脚步,回望我,再说:

  “小慧一直很能帮助我们商界的朋友达成一些特殊的任务。若不是为了大伟明利的莅临,其实我们明天晚宴是没有预算颜小慧会出席的。无可否认,颜小慧有她独特的东方女性魅力,对于访港的外洋骄客,肯定能起作用。”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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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微地张着嘴,不知如何回应。

  “我知道大伟明利这次来港,对你很重要,如果可以落实药品的总代理权益,将是你为永隆行建立的一个巨大的功勋,这在你妹妹以及小叔跟前,是起到威武镇压的作用的。而且我建议你,不必把总代理权益全部归纳到永隆行去。既是他们当初缺乏投资眼光,没有任何支持你的行动,就不能平白地分一杯羹,所以说,大伟明利上不上永隆行去是十分次要的问题,只要明后两天,他对我们有信心,生意就可以水到渠成。”唐襄年稍停,凝望着我说,“我赌他一定会。”

  我惊骇地张大了嘴,不禁说:

  “你知道一切?”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唐襄年仍然笑:“且我有千里眼、顺风耳,并具预言力量。相信不久的将来,你必须在金家打一场游击仗,才能突围而出,有自己掌握的世界。”

  我用手掩着嘴,不能在唐襄年面前失声惊呼起来。我是既惊且喜,难以形容。就在此刻,唐襄年伸手抓住了我的双手,缓缓地拉下来握紧,然后对我说:

  “你需要自行振作,更需要我以至我其他朋友的帮忙。”

  我觉着尴尬,事态发展越来越在意料之外,我太吃惊了,于是微微挣扎,打算抽回我的手,但唐襄年不肯放。

  这使我极度仓皇,刹那间睁眼盯着他。然后,我缓缓地说了两个字:

  “放我!”

  唐襄年没有放我。

  相反,他稍一用力,把我整个人抱到他的怀里,他的口气直喷到我脸颊上来,且以清楚的语调在我的耳畔说:

  “我会放你!请放心,我不会使用暴力,更不希罕嗟来之食。一切都要自动自觉,听其自然,才有韵味。可是,我必须言之在先,方心如,在本城,没有免费的服务与带掣。

  你需要获得,就必须付出代价。试想一想,只要在大清早醒来,好好地淋一个热水浴,把昨夜星辰忘掉,你就是一个有事业、有前途的女人。我在第一次见你面时就喜欢你,被你那种柔中带刚的女性魅力吸引着,正如我喜欢一幅地皮,当然地会利用机会争取买到,那才舒服。拥有过了,不等于要永保不失,如此而已,无人打算跟你过世,大太阳下并没有太多一辈子的事。”

  我动弹不得。

  只可以摇头。

  于是我拼命地摇头,用这个动作去拒绝接受刚才唐襄年说的这番话。

  “不必在现阶段答复我,待大伟明利离港之后,我才要答案。”唐裹年把我轻轻地放开了,继续说,“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

  我真以为这是一场恶梦。

  直至到翌日周末中午,我还是呆呆地坐在房里,追溯那在山顶唐家大宅内的一场恶梦。

  恶毒商人竟没有狰狞的面孔,也没有不堪入耳的说话,更没有残酷的暴力行动。

  然而,这的确是恶梦一场。

  如此有效地威胁着我的神经,甚至每使我回忆一遍,就能把我整个人、整个心撕裂似的,有一阵又一阵接踵而来的剧痛。

  我的生活圈子内原来除了两个幼小的孪生儿与已上小学的小咏琴之外,并没有别人。

  就为了要抚养孩子,我需要与群魔搏斗,混在他们当中讨一口公道茶饭。

  真是太令人寒心的一回事。

  不去也罢,算了。

  怎么可以为了一笔生意而坏掉了清白之身?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连听到唐襄年如此建议,都觉得浑身发毛,并不需要行动,只如是已污辱了我的身和心。

  令我震惊的是,怎么我在人前出现,会令对方联想到我有可能乐意于当变相的妓女?

  别说我们母子几人还有得住,有得穿,有得吃;就算潦倒街头,贫无立锥,我还是不会出卖自己。

  越想越惊越急越气越恼越不平。

  我的胸脯因着呼吸的急促而起伏不平,在薄薄的衬衫之内喘动,往镜前一览,忽然连自己都看呆了。

  想起那天晚上,站在走廊上,听金旭晖对方惜如说:

  “惜如,你有很好很迷人的胸脯。”

  不只惜如,我们方家三姊妹都有。

  这个无由而来的意念,使我遍体生寒,我下意识地双手环抱着自己,手臂压住了仍在微微起伏的胸脯,争回一点点温暖。

  如果金信晖在世,我会在这彷惶无主之时,飞扑到他身上去,要他紧紧地拥抱我,那就不会再觉得寒冷了。

  我需要信晖。

  或者应该说,我需要一个有强力手臂,可以一把将我抱往,予我严密安全保护的男人。

  这个男人会不会是唐襄年?

  天!

  兜了一个圈子,脑里的影象仍然是他。

  我吓得眼泪忽然汩汩而下,倒在床上哭了起来。

  直至有一对小手在我背上轻拍几下,叫:

  “妈妈,妈妈!”

  我回过神来,以手背拭了眼泪,是咏琴。

  “妈妈,你哭呢。”

  “不,不,没有事。咏琴,你找妈妈干什么?”

  “刚才细姐跟咏诗说,他们就快要搬到一间大房子去住了。咏诗听着她妈的话,都不懂,只顾大哭。细姐便唬吓她说:‘再哭下去,就留下你一个人在这儿,不让你上大宅去住。’妈,是咏诗要住大屋去吗?我们呢,我们仍住这儿还是也住大屋去?”

  我没法子回答。

  想了想,只好把女儿抱住,说:

  “不管住哪里,有妈妈在你们身边就好。”

  “妈妈,我喜欢住大屋。”

  “好,等着吧,我们会有一日住大屋的。”

  “别这样对小孩子说话,他们是会比成年人还要认真,重视诺言的兑现的。”说这两句话的人是走进房来的方健如。

  “健如,麦当奴道的那幢房子,我要搬上去,一样可以,对不对,只是我现今还未决定下来罢了。”我不服气地回应。

  “说得对。我这就是来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跟旭晖的官司打输了,律师有没有告诉你,你要付堂费兼对方的律师费,那不是一个等闲数字。这笔钱你预备好了没有?”

  “我不一定输,要预备钱的人是金旭晖。”

  “也有这个可能。只是我要提点你,信晖留给我们的现金极之有限,都是不动产的多。换言之,如果你要调度现金,不是容易的事。金旭晖可为你想过了,届时只要你签字放弃搬上麦当奴道居住,他同意在公家款项上挪动一笔现金给律师楼结账。”

  我冷笑。

  其一是方健如已经明目张胆地当了金旭晖的信差了。

  其二呢,我对她直说:

  “胜败仍是未定之数,我未必需要一笔现金支援,就算我万一败诉,亦未必没有足够的资金周转,而需要以放弃麦当奴道住宅的居住权益去换取公家拨款支持。多谢你为我操这个心。”

  “大姐,我看你是把世间的情事看得太轻易、太草率了。”健如摇摇头,似带惋惜,“大姐,本城充满危机,你明白吗?”

  我忽而站起来,精神为之一振,说:

  “一言惊醒梦中人,本城充满危机,有危才有机,相对相生,我的好妹子,把你的关心放在别的事情上吧,你大姐会照顾自己。”

  目睹着方健如负气地走离我的睡房,我决定赴今晚的约会。

  原来,金家的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想置我于无家可归之地,最低限度他们想尽办法打算一脚踢开我。

  没有这么容易吧!

  要防范他们的分明压逼与暗地计算,差不多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赶快建立自己,手上捏着一笔流动资金,他们就不能胡施毒计了。

  是无法不开源的。

  是以,今晚的唐家宴会,变得势成骑虎。

  且见一步行一步吧!

  如果大伟明利到头来仍不买我们的账,唐襄年的要求就得自动撤回。

  就算真的马到功成,一纸总代理合同唾手而得,老实讲,还是在商言商,我只跟唐襄年发生业务关系,不答应其他任何额外条件,他能奈我何吗?

  他甚而高傲得不要嗟来之食,那就是说其权在我,他一偿宿愿的机会将会等于零。

  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必临阵退缩,坏了自己的机会。

  更何苦弄得局面变成了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必须要为自己前景开辟大路,直上云霄。

  于是,我好好地把自己整顿修饰一番。

  自衣柜中翻出了久未穿用的一件月白色洒上小红点碎花的一袭丝旗袍,嘱牛嫂给我熨整齐了,又把头发好好地吹松了,薄施脂粉,然后把旗袍罩上。

  因为这阵子消瘦许多的缘故,旗袍显得宽松了,益发在一种甩甩荡荡的气氛下见着婀娜的身型,更是好看。

  在镜前自览,我忽然想,女人的丰胸盛臀,不必实斧实凿地放到男人跟前才算吸引,若隐若现,欲盖弥彰的还更具魅力。

  惜如常常罩件白色的恤衫,下穿一条束腰开篷的台面裙子,并不贴身,其实一直为她的美丽身材作了屏障。唯其如是,忽而地发现珍品,才令金旭晖如此惊叹,他说:

  “惜如,你原来有很美很迷人的胸脯。”

  意外之喜益发具震撼力。

  我终于准时到达唐襄年的宅第。

  他亲自出迎,轻轻挽了我的臂弯,说:

  “你是今晚的女主人,我们以业务伙伴的身分亮相人前,希望你对这个身分胜任愉快。”

  我相信我会,在我刚才出门前,健如和惜如刚好在客厅,她们以奇怪的眼光看我。我当时心里想,别以为方心如只是能活在金家的一个人,我有外头的,不为人知,比金家更辉煌灿烂的世界。

  由着她们姊妹俩携手合作,想尽办法将我裁抑压制吧,我自有翻身以至建立自己的方法与机缘。

  就单单为着我那两位亲爱的妹子,我都会做好今晚的女主人。

  唐襄年的财势地位远远在我预计之外,他邀请来的一班贵客,都是有名堂的。

  不但有那权倾商界的英资利必通银行主席法兰格尔,就是李元德向我提及的合和集团总裁李察维特也是宾客之一。他无疑是我们的劲敌,于是我趁了一个机会,低声问唐襄年:

  “合和曾有过想染指伟特药厂总代理的念头。”

  唐襄年望我一眼,轻拍我的肩膊说:

  “轻松点,今晚之内,无人会是你的一个阻力”也只好相信唐襄年的话了。

  幸好在广州念中学时,我最棒的科目就是英文。谁会想到有今日,需要周旋于洋鬼子之间。

  当然,料想不到的事委实太多了。

  法兰格尔说:

  “金太太的英文,字正腔圆,好得出乎人意料之外,很少见从中国大陆南下的人能有这番水准。”

  我笑着回答:

  “我原本是考上了国内有名大学的外文系继续攻读的,就因为要帮忙家里照料生意,故而放弃机会了,至今犹有憾焉。”

  李察维特一听,就插嘴:

  “你现在还有兴趣继续这未完成的心愿吗?”

  “怕已经没有机会了。况且,日中要照料生意,怎么能改为上学当学生去了。”

  “成呀!念校外课程一样可以取到学位。”

  李察维特一片热情地说,并火速从另一堆客人中抓了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朋友出来,给我介绍:

  “这位是香港大学的副校长蒲佐治教授,他会乐意给你推介。”

  于是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那蒲教授最终还是把责任义无返顾地揽上身,道:

  “金太太,只要你给我填好了申请表格,我包保伦敦少学的学士学位校外课程会收录你。”

  那无疑是最好不过的事,然而,今晚的目的还不是在于求学,而是集中火力要成功地从商。

  我们的目的物在不久之后就莅临了。

  大伟明利是个相当高个子的美国人,足有六尺三寸左右,魁语的体魄把他烘得艺高人胆大似的,年纪在四十上下,相当年轻,非常的英风飒飒,豪气逼人。

  当然,比起在场的各个嘉宾,他相当出色,却未能鹤立鸡群,这个气氛,连我都能感受到的话,他也必然不会不明白。

  这才好,令他知道置身何地,与何人交往。对他是否愿意选择我们为业务伙伴有极大的推动力。

  唐襄年和我双双迎迓,无疑,美国人性格开朗而热诚,大伟明利握着我的手说:

  “终于见到你了。”

  “欢迎你来,希望香港不会教你失望。”我说。

  “不会,香港的人和地都相当的有魅力,我只消站在这城内一阵子,就已经感受得到。”

  唐襄年让侍役给各人递过了香槟,举杯说:

  “让我们欢迎自美国来的朋友,伟特药厂的大伟明利先生!干掉这一杯,祝各位健康,并祝大伟在香港有愉快的几天!”

  才干了杯,就有人从大伟身后一把将他抱住,大伟微微吃了一惊,回头,怔了一怔,随即欢呼,跟对方紧紧地拥抱一下,然后,大伟非常兴奋地说:

  “柏力,怎么你也在这儿,见到你实实在在太高兴了。”

  我问:

  “你们认识?”

  杜柏力是今晚少有的中国籍嘉宾,据我的了解,杜柏力是杜元峰家族的长子。杜元峰的大名,我早在广州时就听说过。

  总的一句话,香港金融界的杜元峰与上海金融界的傅品强是齐名的。如今傅品强因时势南下定居香江,还是得杜元峰的协助,才在此地从头建立起威势来。

  听唐襄年的分析,现今香港的股票市场鼎足而立的是专做上海与北方客户生意的傅品强,包揽差不多全部南方包括香港本土与东南亚大客的杜元峰,以及独独为外资机构的胡鸿祖。后者是半个英国人,他其实是利必通银行附属的一间大股票行的掌舵人。

  这三名大经纪若是联手的话,整个香港工商百业的票场就由得他们操纵了。

  杜家在本城的名望可以想见。

  杜柏力听我这么一说,就哈哈大笑,道:

  “我们何只认识,简直渊源深厚。”

  说罢,还亲切地一拳捶在大伟的肩臂上,继续说:

  “问问他,我还是他的恩人呢!”

  此言一出,两人又笑作一团。

  我禁不住好奇,问: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杜柏力稍稍回气,伸手搭着大伟的肩膊,说:

  “我们是加州大学的同学,大伟比我高班,虽不同系,却同一个宿舍。当年,我们大伟明利是校内的田径运动好手,代表学校参加全国校际赛,且有机会成为国家田径选手。”

  大伟明利也志得意满地解释:

  “别看轻运动,田径项目可以是学分,而且我四年大学全仗运动成绩优异而拿到奖学金完成攻读课程的,我不像柏力,家是个取之不尽的金矿。”

  “对呀!”柏力说,“这厮拿奖学金为学校田队卖,教练规定出赛前的一个月要斋戒沐浴,静心苦练,不得接近女色,他呢,如假包换的学园内大情人一名,哪儿忍受得了这种清规,于是晚上偷偷出宿舍,全由我给他照应,包括冒签他的大名在签到簿上,半夜三更给他打开窗户让他爬回宿舍等等。”

  “好了,好了,总之我承认没有了柏力,我没有今天,因为压根儿就不能毕业。”大伟开心地说,连连跟他的老同学碰杯。

  “金太太,唐先生,”大伟高兴地说,“今晚实在高兴呀,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了老同学,我还愁着周一摇电话到杜氏证券去未必能找得着柏力,那就失之交臂了,我难得来港一次。”

  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至于有心栽的花呢,更在预算之内,开得极基茂盛。

  正当未曾入席之前的鸡尾酒会进展得热闹非凡时,正厅门前忽然一团艳光流转,令各人的目光立即转移,差一点点可以说是变得鸦雀无声,以此气氛作为对来人的敬意。

  站立在正厅当中的那个女人,美艳绝仑,风华盛世,连我这个全场唯一女宾都看傻了眼,何况是在场的男士们。

  她必然就是唐襄年巧意安排出席晚宴的那个华南影后颜小慧。

  穿一件软缎的月白纯色长裙,款式有一点点像古罗马时的后妃模样。因为料子薄而软,贴服在玲珑曲线的身材之上,生了一种奇特的好效果,活脱脱像把一个赤裸而又身段一流的女人裹在一块软缎内,放到床上去似的。太引人遐思了。

  如果有心的男士们,看到了不喉咙发干,几稀矣!

  颜小慧似乎跟各人都相当熟谙,只在走到我跟前,由唐襄年给我介绍时,她用比较生疏的语调与我交谈,说:

  “金太太,你好!唐先生提起过你,闻名不如见面。”

  几句简单应酬话,可以包涵很多意思在内。

  唐襄年怎样提起我?他在颜小慧跟前如何交代我和他的关系?又以何种方式与手段去使颜小慧答允担当今晚那种只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任务?颜小慧经此一役之后,对我会有何想法?

  一时间脑袋里都充塞着这一条条问题。

  然而,我发现了一个道理,一个非常重要,而影响着我以后处事的道理。

  有关颜小慧的一切,她如何思想,如何行动,如何言语,其实都与我无关,不必***思、花神绪去理会。

  我要关注的只是一件事,她有没有把今儿个晚上的任务做妥。

  她这个任务关连着我事业起步的成与败。

  这就是说,其余与我起不到切身关系的问题,想它们是费时失事的,多余无益。

  这个做事的概念是对的。往后,在很多场合,我仍与颜小慧有见面的机会,彼此都非常客气地招呼闲谈,根本没把开头交往的因由再记在心上。

  这几年,我公干到加拿大温哥华去,在唐人街的酒楼碰上了老早退休隐居的颜小慧,寒暄过后,一样分道扬镳,前尘旧事提都没有提起。

  人生无可避免地有着太多的牵丝拉藤,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事,能在一些人际交流上来个干净利落的处理,是最聪明的做法。

  事实上,我看得出颜小慧相当的尽责。

  今晚,她已经耍出了不着痕迹,却见功效的手腕,把大伟明利笼络得相当好,简直已到了呼之即来的境地。

  唐襄年欣悦地跟我交换了一个眼色,我心领神会。

  席大甚欢。

  表面上,宾客之间说的全是无无谓谓的社交应酬话,时而穿插无伤大雅的时事新闻与生活趣事,甚而纵横讨论的是一场球赛,但偶然在轻松言谈中的相关语,就起着相当大的商业作用。

  例如各人问起大伟明利美国经济情况以及息率走势,大伟略加分析之后,回过头来问法兰格尔:

  “看情况,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要借助香港的银行服务了,你们的利率比我们便宜,小数怕长计。”

  法兰格尔随即说:

  “倒履相迎之至。只要是唐襄年的朋友,就是利必通银行信任与争取的客户,金太太就是一例。”

  这话无疑是在大伟明利心目中给了我无限的支持。

  以法兰格尔的身分肯当众说这么一句话,并不容易。

  我想唐襄年下了一番功夫,或者他们之间有一不为外人所知的商业默契。

  当我在商场上混熟之后,证明是项揣测相当准确。

  银行与商家的合作无孔不入,正邪俱备,一言难尽。既是长期有如此亲密而利害的关系,唐襄年要法兰格尔在适当时机给我一点保证式助力,是不难做到的一回事。

  事实上,唐府之宴,目的只有一个,彼此心照。唐襄年是在努力兑现他手上的一些人际关系资产,动用他的面子去为我争取伟特药厂的总代理合约,为他本人争取一份钟情的猎物。

  我在心内重重地叹气。

  且别多想,徐图后算。

  回过头来,目睹大伟明利与医务卫生处的处长谈得头头是道,心上就是一乐。

  不用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只要让大伟确知我和唐襄年有能力与情面叫得动医务卫生处的顶级官员便成,这对他把成药交到我们手上发售,是一个信心的依傍。

  晚宴后,嘉宾们聚在一个偏厅内喝餐后酒与甜品,洋鬼子竟可以这样一杯一杯上好的白兰地灌到肚子里,站着就畅谈一整个晚上,非常乐。

  最令我放下心头大石的还是听到大伟明利与李察维特的对话。

  李对大伟说:

  “是不是伟特药厂改变了主意,回过头来考虑香港的市场了?”

  “他当然是有根据才这样发问的,年前合和集团曾经试探过伟特药厂有没有兴趣把几种最受欢迎的成药总代理权交出来经营,当时所得的答复是并不积极的,故而一直拖住了。”

  “可以这么说,”大伟呷了一口酒,“我们其实不是轻蔑香港市场,不过想将整个亚太区视为一个整体来发展。从前中国大陆与香港一脉相承,我们觉得不需要单独处理香港市场,今非昔比,自当别论了。”

  “这个想法是对的。大伟,我很坦率地告诉你,唐襄年是本城极端出色的华人企业家,我们集团跟他的关系甚好,他属意的生意,我们不会跟他抢,因为友情带动下所发挥的商业利益比拿到一两种成药的总代理权更高,这是实情。实话。”李察举一举杯,又认真地说,“而且,如果你真的打算把东南亚区与香港连成一个领域发展的话,唐襄年的集团比合和更适合。本城是英国殖民地,商业活动有文明法例保障,这非常重要。但在东南亚呢,全靠人际关系与背景强弱而定输赢,不是我们外头人容易染指的。”

  “唐襄年有这个把握?”

  “众所周知,唐家在东南亚有相当的势力,不大有人敢在老虎头上动上。把总代理权交给他们,未尝不是干净利落,实收其利的一回事。”

  “那位金太太的背景呢,你知道一点吗?”

  “唐襄年跟本城的很多个企业家均如是,有不同身分与背景的机构替他们办事,金家从前在广州很有名气,听说是唐襄年的老朋友,看来,在协助金家在本城重振声威一事上,唐家相当的不遗余力。”

  能够自一个同行同业的竞争对手口中得到这种鼓舞性的资料,实在是最具说服力。

  广东俗语所谓:“老鼠跌落天秤”,自己赞自己的话,效力就减弱得多了。

  经此一役,我晓得以后如何利用别人的口去为自己打气,成效果然没有一次令我失望。

  宴会结束时,唐襄年携了我站在门口送客。送走了最后的一位客人之后,我忽然地心慌意乱起来。

  唐襄年一直微笑地看着我,让我感觉到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很快就要任人宰割。此念一生,刚才一幕又一幕的兴奋情事都立时间褪色,代之而起的是一重又一重的不知所措,难以自处。

  我呆立在唐家大门口,仿佛等待对方发落似的。

  如果唐襄年对我说:

  “我们到里头去再谈一会吧!”

  我好不好拒绝?又以什么借口拒绝?

  重新坐到唐家大宅里去,是否真的只是继续谈生意经?

  还是要兑现那张唐襄年老早开出的交易期票?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我从颈至背,一片冰冷。

  唐襄年终于开口了,他说:

  “忙了一整夜,你累了,我嘱司机送你回家去。”

  他扬一扬手,那部银紫色的劳斯莱斯就缓缓地自可见的远处驶到大门口来,停着。

  我如释重负。

  却又有一阵子的迷茫。

  不是失望,而是……

  我形容不出来。也许是更深的一层忧虑,我面对的人一点都不简单。

  他利用手上所有去玩一场自导自演自娱的把戏,要全盘胜利,要把我折服得口服心服。

  我在上车前,忽而回头问:

  “明天要如何款待大伟明利,刚才他匆匆地向我们告别,倒忘了相问,是早上摇电话去半岛再议吗?”

  唐襄年还是笑:

  “别打扰他,已经说好了由颜小慧陪他在香港好好玩一日,周一上午,他会到我办公室来,一同谈总代理合约之事。”

  “嗯。”我茫然地应。

  上了车,不禁又从车窗伸出头来问:

  “我们的合约是十拿九稳了吧?”

  唐襄年答:

  “你担心的不是合约问题,回去吧!”

  他的道行的确比我强百倍千倍万倍。

  一言中的。

  合约不是我所要担心的问题。

  唐襄年再一次间接地提醒我,有关我要付出的代价。

  在本城,没有免费的服务与带挈。

  是否能拿到这些成药的总代理权对唐襄年整个企业王国是可有可无的,对我,才是乾坤易转的重点所在。

  然而,我豁不出去。

  这不是我始料所及的一回事。

  我从没有想过,金信晖之外我还会有别个男人,即使在他殁后,我都没有这个观念,何况是名不正言不顺,偷偷摸摸的一段雾水情缘,这将置我的身分与清白于何地?

  不成。

  一千个不成,一万个不成,一亿个不成。

  在周一我虽然一脸凛然坐在唐襄年公司的会议室内,跟大伟明利讨论总代理合约的细节问题,可是,我并没有改变我的主意。

  可以卖力,不可以卖身。

  不错,大伟明利己表达了他乐于与我们合作的意愿,但他代表伟特药厂开出的条件相当犀利。简单一句话,做他们的总代理,投资非常庞大。

  为此,我一时间语塞。从极度的兴奋变为犹疑,以致近乎木讷。

  根本不能讨价还价,因为打个折扣还价,我还是要有相当的储备与活动资金,才能做得成这单生意。

  大伟明利以为我的沉默是认为他要我包销的数目过巨,于是解释说:

  “金太太,单一种感冒伤风药给你做总代理,我们并不愿意。如果你对我们的成药品质有信心,那么这另外的几种胃药、止痛药、止疴呕的药都是十分有效的,且反正是发行销售,多些品种对你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道理我是完全明白的。既然开台食饭,越多人越好菜肴,往往是服侍一个人吃饱肚,使用开支更贵。

  然而问题在于资金的周转,我手上固然没有足够现金去满足对方提出的要求,金家肯不肯承接这单生意,犹是未知之数。

  这重难言的隐衷就不好意思出口了。

  大伟明利还好心一片地说:

  “我们愿意谋求合作,其实也着重于把整个亚太区的生意交到一个合伙人手上去处理。换言之,我们除非不给予总代理权,否则,一定是要贸易对方包起了整个亚太区来办理,而非只香港一地。实际上,品种多、销路广是作为总代理求之不得的事。”

  听他这么解释,把已到口的肥肉放弃当然是百般舍不得的事。

  于是,我只好回过头来向一直坐着没有发表意见的唐襄年说:

  “唐先生,你认为伟待药厂的条件如何?”

  唐襄年答:

  “相当合理,我毫无异议,只看你的主意。”

  然后,他摸一摸下巴,俯身上前,对大伟明利说:

  “我倒有一个要求,大伟,你回去考虑一下再答复我们不迟。”

  “请说!”

  “容许我们在本城做包装。换言之,我们不要你原装的盒,只要你的一大批药品,到了香港,我们才入进包装内,如此你就可以在价格上再降低一个百分比,事实上,包装在此地便宜得多,且需要有当地的文字作说明,对销售有帮助。”

  唐襄年果然是一个能征惯战的商界奇才,他晓得如何绕一个圈,得体地令对方减价,而同时能生出很多相对的利益。

  唐襄年还有一点厉害之处,他不需要大伟明利即时答复是起着两个作用的。

  其一不急着落实总代理权就显示出我们这一方成竹在胸,对方不答应所请,只会是他的损失,这是欲擒先纵之一法。

  其二是他分明看到我的踌躇,于是把再议的机会塞给对方,这就既可以有转寰余地,又没有露出弱点。

  看来,跟在唐襄年身边才那么几天,所见所闻所学所识实实在在丰富得难以形容。

  送走了大伟明利之后,唐襄年连连拍了两下手掌,道:

  “大功告成了!”

  “我并没有预料到作为这伟特药厂的总代理,需要投资这个我能力负担以外的数字。”

  “金信晖的遗产还没有到手吗?”唐襄年问。

  “我只占其中的三分之一,还得有一个百分比属于健如母女的。”

  每提到此事,我就觉着浓郁的委屈和耻辱,因而要回一回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除非我可以打赢官司,把小叔子的监护权取到手,那么,我控制了金家的三分之二产业,就比较容易调动资金,即使多的是不动产,也可以向银行进行按揭。”

  “胜诉的机会如何?”

  我摇头,不愿意想起罗本堂律师的忠告。

  唐襄年说:

  “先等着大伟的答复再算,他回到美国总部汇报之后,很快就会把合约寄来,你是否签下去,其时再做定议。不过,方心如,我很诚恳地告诉你,这是一个发达的大好机会,真正是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问题在你。”

  我并没有回避唐襄年的目光。

  我知道问题在我。

  “待我的官司大定了,知道了结果,再去考虑其他问题吧!”我是这样说。

  唐襄年答:

  “官司赢了输了,情况都是大同小异,你必须得到利必通银行的支持,才能做得成这单大生意。赢了,银行要求你注资的基本金额可以拿得出来。输了,你连起码的本钱也缺乏,要多筹一笔现款,如此而已。”

  我完全明白唐襄年的意思。银行如果肯支持生意金额的百分之八十已经相当理想了,其余百分之二十自然是必须的本钱。换言之,我即使有那百分之二十的本钱,也须安排其余的借贷,把握何在?无非都在唐襄年个人身上。

  要永隆行提出什么帮忙与保证,在今日是困难重重的。

  客观上,永隆行未有强劲的银行关系;主观上,太多永隆行的股东,也就是我那些直系亲属,不会愿意帮助我去创业,这是肯定的了。

  故此,问题在我。

  我肯不肯付出代价?

  不肯。

  当我走出了唐襄年的办公大楼,独自在中环的街道上踱步时,我仍是意志坚决的。

  唐襄年说只要晨早起来洗一个热水澡,忘记昨夜星辰,无人知晓,就能重新为人。这个意念是惊人的,我无法接受。

  我固然不爱唐襄年。

  他也不见得爱我。

  爱一个人,一定期望与之长相厮守。

  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份好奇、好感、刺激、娱乐、发泄。我并不甘心成为玩物,不可以,这是极之有损尊严之事。

  人没有了尊严,还怎么活得下去?

  整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吧!

  伟特药厂的一个发财梦自今天起苏醒就算了。

  满城都生机,我还会有灿烂的明天,何必急着把自己抛售?

  明天,一定会更好。

  我有这个信心。

  然而,很可惜,有时,自信与成功划不上对等符号。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一总亲人站在法庭做供时,说出来的话。

  方健如的供词说:

  “我曾经对大姐提出过重抗议,认为由一个女佣带着三个孩子是非常吃力的工作,尤其是我和大姐都要在永隆行上班,晚上还有一些非去不可的应酬,根本无法分心分神在照顾儿女上头,因而,我坚持要四婶一个人带咏诗,而大姐仍然只依赖牛嫂去照料三个小孩子及金耀晖。”

  这暗喻的恶毒还比不上我另一位妹子方惜如,她在回答律师的问题时,挖空心思去冤枉我、诬害我,那种心肠的狠绝,令我有当场吐血的冲动。

  律师问她:

  “你有没有留意方心如跟金耀晖的相处与关系?”

  方惜如答:

  “有的。他们相处得非常好。大姐跟这小叔子的相处时间甚至比她的那几个亲生儿还要多。”

  “方心如在广州是不是已经习惯跟金耀晖有亲密的相处?”律师又问。

  “不是的,我发觉大姐越来越对金耀晖关怀与爱护是这最近的事,这其中可能有一重我估计的原因在内。”

  “什么原因?你且说出来。”

  “我想大姐是在金信晖去世之后,额外地想念他,因而在金耀晖身上寻到了安慰。”

  “你可以具体一点指出你的这个体会的根据吗?”

  “我曾经亲眼看到大姐紧紧地抱住金耀晖闭上眼睛,喊出金信晖的名字,并且她说‘啊!请勿离开我!’”我气得双眼爆出血丝来,怒不可遏地要站起来,冲向前去跟方惜如拼了。

  她这个出卖人伦、出卖良心、出卖人格的婊子!

  罗本堂律师与他的助手竭力把我按下去,阻止我在法庭内做出失礼的行为。

  我哭了。

  法官宣判结果之前我已经忍不住哭了。

  任何一个法官听了她们的陈辞,再有三姨奶奶在堂,加上金旭晖准备成家立室,且照顾弟弟的承诺,我已经知道大势已去。

  只是,我从来部不会想到会被亲人迫害得那么惨。

  骨肉相残至此,所有的做人信念都已荡然无存。

  当我回到家里来,金耀晖红着眼睛走到我跟前来,喊了一声:

  “大嫂!”

  我原本要一把将他抱住好好地再大哭一场,但想了想,还是缓缓地放下了已提起来的双手,无奈地说:

  “耀晖,我输了,对不起!”

  “大嫂,请别离开我,你还能跟我们住在一块儿就好!”

  我没有回应,连连拍了耀晖的肩膊两下,只表示安慰。

  这一役的失败,不只是产业控制权的落空,不只是在金家地位凋零,不只是与耀晖感情的受磨损,且是我接受血淋淋的残酷人生的一个开始,是我对人性绝望的一份踏实刺激。

  我伤心、气馁得无以复加。

  因为,天下原来没有公理。

  连在法律之前,不一定是良知得胜,不一定是好人好报,不一定是真相大白。

  至此,我才知道要生存下去,好好地生存下去,只能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可能顾人情,不可能念亲恩,不可能凭良心。

  以后,我要如何自处了?

  是同流合污,各出奇谋,以挣扎求存求荣下去;抑或坚持吃亏吃苦,也要维持做人应有的良知与操守?

  我的确茫然。

  轮不到我慢慢地分析理解,再做决断,就在人生的善与恶的分歧路上,我的彷徨并没有遏止身旁的人对我的迫害。

  金旭晖并不认为他应当羞愧,大剌剌地站在我面前,说:

  “大嫂,我们很快就得搬家了,你要是仍住在这儿的话,我嘱永隆行每月为你交租。”

  我没有回话,不置可否。

  着实仍未自重创重败的刺激之中恢复清醒的头脑,我无法为自己的出路做出任何决定。

  每次坐到永隆行去,跟金旭晖与方健如开所谓公事会议,再轮不到我提任何意见。

  提出来也没有用,一投票,我立即败下阵来,徒添伤感与狼狈。

  就在这一天,金旭晖实斧实凿地对我说:

  “大嫂,我看你在这几天就得交出堂费与律师费,你准备好现金没有,如果周转有问题,我们就商议个交换条件……”

  我没有等他说完,就答:

  “健如给我提过,让我想想吧,如果我拿得动资金,解决了应付的打官司费用,那幢在麦当奴道的房子,我还是要住进去的。”

  “大姐,你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健如问。

  这句话我没有答。

  她是明知故问,其实,彼此心照不宣了吧!

  之所以竭力要把我屏弃,不让我搬在一起住,无非是更进一步不以我为金家的一分子。

  同样,我死不肯放弃这个权益,也是为了不要输给健如。没有能入住金家大宅,我就要另营住所之理。

  口舌之争是无谓的,必须真金白银地拿出钱来,把问题解决了。

  我到罗本堂律师楼去了一趟,计算清楚该负担的堂费与双方律师费,不禁苦笑,这笔欠款,刚好用金信晖留给我的现款,可以偿还掉。

  倾出所有,只为保住了身分,值得吗?

  连牛嫂都劝我说:

  “大少奶奶,何必争一时之气。住哪儿都一样,你还是手上捏住几个钱比较值当。”

  我重重地叹一口气,把心不定。

  小叔子耀晖自从知道监护权落在金旭晖手上之后,一直落落寡欢,当他知道我有可能不跟他们一起搬上大宅去时,惶恐失色地跑到我跟前来说:

  “大嫂,你得与我们一起搬才好。”

  我没有造声。

  “大嫂,我舍不得你。”

  我只能点头,表示我明白,并非表示我答应。

  “耀晖,大嫂还有几个孩子要照顾,必须为他们争取一些保障,不能弄得手中连个活动钱也没有,太险了。”

  “你留住在这儿就不危险了吗?如果二哥往后不替你交租,你们岂不一样彷徨。说到底,大宅是人人有份,自家的物业。”

  我听懂了,怎么连一个孩子的思路都比我清楚。

  对,以现金换回有瓦遮头是重要的。要把我一脚踢开,着实的不容易。

  于是,我狠一狠心,提存了名下的现款,结了法庭与律师楼的账。金旭晖就再没有借口,不让我搬到新居去。

  新居一共四层,原先计划是旭晖的母亲三姨奶奶住楼下,旭晖与即将新婚的夫人住二楼,三楼属耀晖所有,现今也就是旭晖的管辖范围。他把惜如放到这层去住,耀晖反而是住到三姨奶奶身边。四楼和天台是金信晖的,等于归我和健如分配。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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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家的一天,不平的事又发生了。我发觉负责搬运的苦力把我和三个孩子的东西全搬到天台上去。

  天台上另搭了间锌铁的房子,那是五十与六十年代在本城相当流行的。举凡拥有天台业权的人,都必定潜建一问木筑的或锌铁房屋,或自用,或分租给一些比较贫苦的人家,总算地尽其用。

  我就觉得不满和奇怪,抓着其中的一个苦力问:

  “喂!干么把这些家具杂物抬到天台去?要放到四楼去才对。”

  苦力瞪我一眼:

  “真是五时花六时变,刚才抬到四楼去,又嘱我们运上天台来,究竟你们主意定了没有?”

  “定了,我是金太太,当然是由我做主。”

  “一共有多少位金太太?我们都搅不清楚,总之,都是金太太吩咐我们的,听谁的?”

  苦力自肩膊上扔下了东西,把条脏毛巾往脸上一擦,没好气瞪我一眼就走了。

  我冲到四楼,刚好见着健如,揪着她问:

  “是你的主意?把我们一家几口的行李家具都搬到天台那锌铁屋去?”

  “大姐,你孩子多,天台空旷地方大,正好合用。”健如并不讳言,竟如此直率而无愧地答我。

  “嘿,你这是人讲的话?”我咆哮。

  “大姐,别栽了一次,就浑身是火。”健如得意地答,“你若再不心平气和地跟我们相处下去,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不是吗?如果你老早听我劝,不跟旭晖争夺耀晖的监护权,到今日,就不至于囊空如洗,还捞一餐闲气。既是坚决要跟大伙儿住在一起了,我们也欢迎你。但,住到这儿来还要斤斤计较的话,是逼着人跟你又打官司去了,何必呢?”

  为什么金信晖那次交通意外,不把她一起撞死了算数?

  或者死的人是我,由着金信晖活着与她双宿双栖,我还好受一点,反正不知不觉不闻不问,重新为人。

  如今,这幢金家新房子内的人,是吸血的恶魔,直逼我吐尽体内最后的一口血为止。

  我完全明白方健如的意思。也只有完全地屈服。

  金旭晖把四楼及天台分给了我这一房,再由我和健如来分,照道理是我占大份,她占小份。然而,她分明恃着有旭晖、惜如甚至三姨奶奶撑腰,硬把我逼上天台去。要跟她彻底理论,怕只有诉诸法律一条路。

  今时今日,我还怎么敢?

  人穷志短,千古不易的道理。

  别说口袋里没有这个本钱,就算再输一口闲气,对我也会不堪刺激。

  健如嘱我心平气和地跟他们相处下去,不是没有道理和深意的,因为她知道自己胜券在握。

  在那“新居”之内,我呆坐了一整晚。

  锌铁屋顶覆盖下的房子,完全没有间隔,光秃秃的大概有五、六百尺的地方,就是我们母子四人和牛嫂的栖身之所。

  牛嫂坐到我身边来,长长叹一口气问:

  “大少奶奶,我们连如厕,是不是都要走回四搂去了?”

  我拍拍***,轻声道:

  “牛嫂,以后要你辛苦了。”

  只见牛嫂竭力眨着眼睛,阻止要掉下来的眼泪。

  我感动了,一把抱住她。身边有个为同情怜悯自己而落泪的人,今日对我似是捡获一箱子的黄金。可恨的是站在自己一边的人少,站在自己敌对一方的人多。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势孤力弱,备受欺凌。

  就在搬进这大宅来的一个礼拜后,有天半夜,咏琴忽然醒了,抱着肚子喊痛,牛嫂起来说:

  “来,来,别闹别哭,带你上一次厕所就好了。”

  牛嫂领着咏琴出去,好一会才回来,哭声更盛。

  我微微着慌了,亮了房子灯,只见女儿扑到我身上来,我只悄悄地抱了她一抱,就颓然把手缩回来。

  抬头看到了牛嫂那欲哭无泪的表情,牛嫂说:

  “叩了半天的门,说咏琴要上厕所,楼下说不开就不开,细少奶奶在里头喊:

  “‘半夜三更,扰人清梦,天台多的是地方。’”听了这话,我的心开始缓缓粉碎。

  牛嫂继续说:

  “我原想带咏琴再下一层楼,就怕都是他们的人,后果不过如此,正犹疑着,咏琴就忍不住拉了。”

  咏琴一直在哭,断断续续地说:

  “妈妈,妈妈,我不是长大了吗?老师说长大了的好孩子,再不会撒尿拉屎了。”

  我无言。

  翌日,牛嫂问:

  “大少奶奶,我伯他们还有别的更离谱更厉害的招式要欺负我们。你看,昨儿个晚上就是一例,这几天,从摇电话嘱我们到楼下去吃饭,到我们踏进三姨奶奶的饭厅,他们饭己吃了一半,活脱脱我拖着咏琴几个,是叫化子来了,让他们施舍,吃他们的残羹冷饭似的。开头我以为自己敏感,看来不是了。”

  牛嫂又讷讷地问:

  “大少奶奶,我们要不要搬出去?”

  我摇头,咬了咬下唇,很坚决地说:

  “不,我决不搬出这幢房子,要搬出去的话,是他们搬,而不是我搬。”

  牛嫂微微叹息。

  “牛嫂,”我握着她的双手,“你给我做见证,今时我方心如说了这番话,是终于要实现的。”

  现在搬出去,不只是遂了他们的心意,而且没有立锥之地,更缺了保障。在此再苦,仍算有瓦遮头,这对我和三个小孩是绝对需要的。

  金旭晖他们没有预料到我舍得倾囊以能搬进这房子来,紧随着他们身后斗到底,不肯退缩,因而既气愤又无可奈何,就用尽这种种的小人动作,希望迫我忍无可忍,拂袖而去,他们就可以更为所欲为了。

  我才没有这么笨。我会一忍再忍,深信总会有一日,我的韧力无敌,反败为胜。

  我对牛嫂说:

  “去叫个木工来,在屋子旁再多搭一间小房子,放进木桶,作厕所用吧!其他的一切,你就算看在我和孩子的份上,迁就一点。”

  牛嫂点头,道:

  “连你都肯忍的话,我是没有话好说了。”

  在我苦难的日子里,牛嫂真是我的良朋忠仆,没齿难忘。

  在我的故事里,善良的人实在不多,牛嫂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几十年后,金家儿子金咏棋娶妻时,我就跟他说:

  “老实讲,我才不担心你们对我无孝心,不过,你得给你的那一位说得一清二楚,在我们家,要你们孝敬的还有一人,那就是带大你的牛嫂。”

  没有了牛嫂,当年的日子未必熬得过。

  纵使我有无比的决心,力敌群魔,力战群雄,那二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还是需要人照顾的。

  我哪儿可以腾出空闲来?

  尤其是终于盼到了伟特药品厂的合约,要面临的挑战,至大至重至惊至惧。

  不是要不要签合同的问题,是够不够得上资格签的问题。

  当然,只要我跑到唐襄年跟前去,俯首称降,一切就有生机。

  可是,一夜风流,白壁蒙尘之后,是否再有余力,无羞无愧地潇洒人前,重振声威,真是太令我没有信心的事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万劫不复时,怨准?

  我始终还是金信晖的妻,他孩子的母亲。

  再直接点说,宁许金家人负我,我也不负金家人。

  除非我真心地爱上了人,那才做别论。

  说到底,不带任何条件的赤裸情心是无罪的。

  可是,我并不爱唐襄年。

  于是,我对金旭晖和健如、惜如说了有关伟特药品厂总代理权的事。只一个目的,希望肥水不流别人田。如果永隆肯承担这单大生意,我就拱手相让。至于欠唐襄年的情,他日再以其他方式图报。

  金旭晖听后,随即给他的未来岳父傅品强摇了个电话,查问伟特的底蕴,回来就以奇异的目光望着我说:

  “大嫂,你真的拿到伟特的合约?”

  “有什么真的假的,合约就在这儿,你尽管验明正身去。”我说,“健如应该没有忘记,我曾经签发过公函给伟特,表示永隆行有意总代理他们的成药。”

  我这么一说,健如就涨红了脸,她当然不会忘记,当时还把我抢白一番,认为我多此一举。如今有了乐观的回音,无疑有点令她面目无光。

  金旭晖沉思片刻,道:

  “大嫂,让我们想清楚了,再跟你说。”

  如此的壁垒分明,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唉!还是在同一屋檐下走动的一家人。

  过了几天,金旭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内,很凝重地说:

  “大嫂,我们怎么说也是自己人,不必左遮右挡,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这伟特药厂的生意,好得令我们难以置信,单凭你签发的一封信,可以令美国最大的药厂把东南亚成药总代理权交给你,委实是奇迹。”

  “就算天下不乏奇迹,香港更多,我也很怀疑我们是否有足够能力去承担这单生意。”

  我张着嘴,原本打算解释唐襄年居中的作用,但,又有点不甘不忿,觉得金旭晖是太瞧不起我了,把唐襄年的这重关系给他说了,也是有害无益。他要信就信,不信拉倒,有哪一门生意不是赌眼光,冒风险的。

  这一迟疑,金旭晖又接着说下去:

  “既然是你独力找回来的好路数,正如惜如建议,不由我们分你这一杯羹,这番盛情,我们担当不起,也不敢领。”

  事实上,永隆行的生意正渐上轨道,我也不认为应该冒什么风险,这纸合同一签,投资额是过百万,非同小可,你知道现今好区份的二千尺房子,才售价五万元而已。

  “不过,话得说回来,有危才有机。永隆行不入股不等于你个人不可以做这笔生意。如果证明你眼光独到,才识过人,援引强劲的话,我倒劝你不要放弃。”

  我完全明白对方的用意。他们怀疑我在设个商业陷阱,让他们踩进去,摔得头破血流,大快我心。

  这叫不叫好心遇雷劈?我差点无辞以对,金旭晖微笑道:

  “大嫂,你有十足信心的话,不妨撒手干去,我知道你现金不足周转,而永隆行可以借给你。”

  我精神为之一振,问:

  “是真的?”

  “君子一言。”金旭晖道,“可是要有抵押,你知道永隆行的股份,认真来说,我只占三分之一,借钱出去,当然要保障,只是利息可以少算一点。”

  “拿什么来抵押?”

  “金家分给你的财产,即使减去健如所应有的,你还是有接近三分之一,可不少了。”

  我顿时呆住了。

  这就是说金旭晖跟我明码实价地赌一铺了。赢了,岂止不用损失名下各种股份及不动产,且,还能有妙不可言的生机。生机在于能运用要金旭晖点头首肯才挪得动的资产,放在新鲜热辣的生意上头,无疑等于套现,这要比现今跟在他屁股后头干活,百分之一百的受掣于人好得多。

  成功了,不只有钱,且还有面,这是太棒了。

  可是,输了呢?

  那就等于双手奉送了全部我在金家的产业,连住在那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锌铁屋都要双手奉还。

  我在不久前,请牛嫂做见证,我说过:

  “要搬离这幢金家大宅的人是他们,不是我。”

  金旭晖在谋臣如雨,精心思量之后向我挑战了,他当然不会安着好心,从助我一臂之力出发,压根儿,他们觉得我会输,才会打本让我输。

  我输了就等于他们赢。

  这一铺我究竟要不要赌?

  足足思量了三天三夜,仍然把握不定。

  到第四夜,我睡不牢,自乱梦中惊醒,爬起身来,打算如厕。走出屋外,再推门进那新盖的小锌铁屋,一阵秽物的腐臭味立即扑鼻而来,一定是牛嫂忘了把快要满溢的马桶清洗。

  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曾试过有这种浓重到使我随时窒息的感觉。这感觉化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把胃里头的余渣剩滓迫出口腔来。

  我呱啦一声,就吐了一地。

  重新走出天台,凭栏远望,仍见香江明丽,夜景绚烂、原本应是人上人的自己,何以落得如今的凄然境况。

  反正是素食残居,何须多所恋栈?今日他们不迫我赌这一铺,漫漫岁月,直至我儿成长,多的是阴谋机会,防不胜防,那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晚风吹送,夜凉如水,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整个人头脑焕然一新。

  金旭晖精神奕奕地跟我重上律师楼去,我把名下所有全部押给永隆行,套了现金。金额只及我名下那些不动产与永隆股份时值的百分之五十。

  “祝你好运,大嫂!”金旭晖说,“你现今是大财到手,得小心点运用,万一亏蚀了,无法偿还,你就将一无所有了。”

  我笑:

  “多谢你的提点,我会小心!当你跟傅菁小姐蜜月归来,自有好消息奉告。”

  我再强调:

  “是我的好消息。”

  金旭晖也不示弱,道:

  “但愿如此。”

  说完了这番话,我瞟了妹子惜如一眼,发现她神情怅惆,心不在焉。这是不难想象的,待嫁的姑娘不是她,迎娶媳妇的新郎却是她心上的挚爱,当然的苦不堪言。

  我忽尔地轻叹。

  惜如是值得同情的。

  其实凡是要跟别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感情时间的女人都值得同情。

  我们姊妹三人根本是同一条船上的可怜人,相煎何太急!

  待金旭晖转身走了之后,惜如开口问我:

  “你叹气,大姐?”

  “对。太多的势成骑虎,情势迫人是不是?”

  “我是自愿的。”惜如竟这么说。

  “好。”我点头,“这就更上一层楼,无悔对你日后的日子会更易过。”

  “大姐,你亦然。”

  当然了,尤其是我再没有选择,非孤军上路,背城一战不可。

  终于签了伟特药厂的合约。

  我跟他们指定的一位经理佐治汉明斯联络,研究赴运货品的细则。

  作为东南亚的总代理,是有一个定额要包销的。可是,手上的现金还不算很充裕,于是我给佐治提出了要求,头三个月,我要的货量有限,我向他解释:

  “在安排货仓与销售人手上,还需要一小段日子才能上轨道,故此最好让我分阶段去取货,第一阶段取货量少一点,循步渐进,总之到年底,我们做足包销数量,且只会超额完成。”佐治似乎不是一个刁难的人,他爽朗的声音从长途电话中传过来说:

  “行。就照你的计划进行。我们的上头对你甚有信心,请代我们向唐襄年先生问候。”

  “一定,一定。”

  挂断了线,我重重地叹一口气。

  根本没敢跟唐襄年交代这件事。

  我另以金氏企业的名义跟伟特签了合约,并没有知会他。如果今时今日,他知道我已过桥抽板,也应该明白理由安在?

  就算伟特方面发现给我的一纸合约,原来没有唐襄年的参与,也是米己成炊了,只要能做到他们理想之内的生意,我相信,他们不会管对手内部的股份情况。

  忽尔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心如铁石,无情起来。

  我怕是从这个时候起已完全进入商场的领域之内,深深感染了商场中那种为保障自己利益而顾不了其他的心态。

  唐襄年在我身上投资了他强劲的人际关系,希望赢回与我的几夕之欢。

  结果,他输了,因为他投注在一位并不肯屈服于他势力的人身上。

  我根本就未曾做过任何承诺。

  此事也给了我一个教训,在未有十足把握回报的保障之前,投资就变成投机,大有可能血本无归。

  我是全神全情全心全力,兼全资投入到这盘总代理生意之内。

  银行方面给我的支援十分有限,大利银行的贸易信贷部经理胡志光很婉转地对我说:

  “金太太,我们虽是跟永隆行有商务关系,但据我了解,这次与伟特药行的生意,纯属你个人的投资与营运,也就是说与永隆的关系不大,不能以永隆的抵押与保障覆盖到你的业务上来……”

  我没有等他把话讲完,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无非是金旭晖通知了银行,他并不给予我担保的援手。

  求人不如求己,求敌人让步怜悯,倒不如强化自己。

  我把套现的那笔款项存进大利银行去作担保,只向胡志光争取一个较优厚的利息。

  银行打开门面做生意,只要没有风险,当然不会拒绝我的理由。

  只要我营运得宜,生意开始畅顺了,跟银行有了新的营业关系,取得他们的信任,自然会放松信贷。

  任何支持都来自本身的表现与实力。

  我必须做好这盘生意。

  因为它掌握了我的命运,也掌握了我三个小孩的命运。

  如今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可信任的得力助手。我看非李元德莫属,于是我把他约到外头餐厅去密斟,将情况给他述说一遍,道:

  “元德,我需要一位有商场经验的人跟我一起打这场仗。成功的活,我会在花红上给你重酬,可以这么说,我胜券在握,因为伟特方药厂的牌子硬、货品好,在医学界已是不争的事实。”

  我以为李元德会欢天喜地地答应助我一臂之力,他一向对我十分关心,凡事都给我很多实在的意见。

  可是,我猜测错了。

  李元德一直默不造声,这就表示他有所顾虑了。

  我禁不住催促他道:

  “有什么事不妨开心见诚地讨论。”

  李元德点头,说;

  “是的。大嫂如此看重我,无疑是令我开心的,但,希望你明白,我的家累很重,除了妻子和两个小孩,最近我的亲戚都自大陆到了本城定居,依附于我,一家七口的生活费,全仗我的一份工。这就是说,大嫂,我根本缺了创业冒险的资格,太多的后顾之忧,令我只能安于现状。”

  “可是,”我急道,“你到我的新公司去,还是有月薪的,你在永隆行支多少薪金,我再加给你一个百分比。”

  李元德低头细想,没有做答。

  “怎么了,元德?”我催道,“我实实在在的要有亲信助我创业,一个女人在外头跑,有时会有些不便,你将是我的好拍档。”

  “让我想想吧,再答复你。”

  “想多久呢?时间实在紧迫,合约一生效,伟特一旦把药运过来,我就得开始营运,非做生意不可了。”

  “尽快吧,就这一两天。”

  两天后,我办公桌上放着一封李元德给我写的信。读了,心直往下沉。

  他写道:

  大嫂:

  创业维艰,你要三思而后行。

  很感谢你对我的看重与诚意,但恐贪字变成贫。有如此重家累责任的人,不能把全家的安危押在我个人的创业与发达意欲之上。

  请恕我直率,辛勤干活我不怕,只怕新公司内有很多不能预测的风险,不比永隆行的基根扎实。金旭晖固然有足够财力维护永隆行平安踏上轨道,他的靠山是傅品强,更容不了永隆行有什么三长两短,坏了他的江湖名声,这些条件是我们安贫乐业者的定心丸。

  我这么说,你不会见怪吧!

  在此,谨祝你开辟天地成功,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什么事要我办,都请嘱咐,定必为你效劳。

                  元德上

  再者:我未能离职转投你旗下,纯为家累的牵挂,这跟别的同事情况不同,请你万事小心,谋定而后动。

  李元德不像我,已到迫虎跳墙的境地,他还有选择。明显地永隆行给他的安全感大得多,他的这番选择,不能深怪。

  他的信提点了我,白手兴家真是这么困难的一回事。

  不只要贸易对手信自己,客户信自己,还要职员肯支持,是不太容易的。

  尤其是李元德信末的一句话,喻意深远。我真是连碰了两个钉子,才蓦然省悟过来的。

  为了开创新公司,总要找一些职员一同做开山劈石的功夫。除了李元德之外,永隆行里头还有几位同事日中见了我,总是笑语娓娓,很能相处得来似的。于是我就先跟其中二人麦建华与刘成提出邀请,希望他们过档到我的新公司去。

  麦、刘二人不约而同地一口答应下来,且实牙实齿地讲好了薪金,比他们原来的月薪多出了百分之二十。

  我认为这也是值得的,在出入口与代理贸易上,我的经验还未老到,要职员熟诸行工序,才容易把业务纳上轨道,且通过他们二人再聘请手下,便能把个新公司雏形搅起来了。

  如意算盘似乎是打得响的,只是没有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天晚上在三姨奶奶家的饭桌上,健如开口说:

  “大姐,你害我们永隆行每月多花了钱。”

  我莫名其妙,睁圆眼睛看她,问:

  “什么意思?”

  “就为了你挖角的缘故,我们要给刘成与麦建华两人加了很好的薪金,才把他们留住了。”

  我的脸色骤变。

  “幸好旭晖刚启程去度蜜月,否则他就要大发雷霆了。”

  我的嘴唇一直抖动,可是无辞以对,活脱脱是我做错了事,伤害了对方似的,找不到一个下台的借口。

  惜如道:

  “广东俗语有句话叫:‘黄皮树了哥,不熟不吃’。老是叫自己人吃亏,何必?”

  我立即抓住对方的这句话,气愤地说:

  “我并不知道你们姐妹俩还晓得有这么一句话。照说,是有人良心发现,我要安慰了。”

  口舌上虽占尽了上风也不管用,我是被麦、刘二人利用了,成了他们加薪的桥梁。

  人心,原来处处都是冷酷而自私的。

  以后在永隆行内见了这两个人,对方竟仍面不改容地打招呼,热诚如昔,真令我毛骨耸然。

  对比之下,还是李元德老实多了,他最低限度没有泄露我请他易阵效劳的秘密,这种操守,是非常值得赞赏的。

  单是在寻找职员一事上,我已头大如斗。

  最终只有李元德把他那自大陆南下的妹妹李元珍介绍给我,算是我开创金氏贸易公司的第一个职员。

  李元珍当然是没有营商经验,但胜在好学,很晓得纠缠着李元德,要乃兄给她恶补,这对她在领悟出入口贸易上有很大的帮助。

  李元德也一直非常用心地在幕后指导元珍,既为培训其妹,也实在为了间接助我一臂之力。

  今日李氏兄妹之所以能在金氏企业内一直站得如此稳健,备受器重,原因在此。

  我纵使是个商场上公认的犀利角色,但跟我交过手的人,都应该在心里头明白,我绝对地肯有恩报恩。

  反正,现世纪里头,恩人比仇人是少得多了,何苦还吝啬报答呢?

  人手问题还不是创业最棘手之处,最大的麻烦有两方面,都给卡住了。

  其一是代理伟特药厂的成药,不同于其他商品,只是货到了,就分发商店开始销售,在向群众客户推介之前,必须申请到政府医务处的签批,证明这类成药可以公开发售,才能营运。

  这个手续一办,已两个多月,音讯全无。

  我曾在唐襄年家认识了医务处的处长,但就是碍于唐襄年的关系,不敢直接跟他联系。老在医务处专管批准成药发售的部门纠缠催促,证明一点成效都没有。

  那些捧着铁饭碗公干的大小官员,一律“铁面无私”,半点交情也攀不上,一律公事公办,有拖没欠的老没有把批准文件发下来。我焦急如焚,一旦药品抵埠,而仍不能放到市场上发售,后果不堪预料。

  简直是束手无策,干着急。

  我曾到医务处追问过多次,对着一张张冷冷冰冰的大官脸孔,听那要理不理的口气,心内难过得似自己犯了法似的。

  为什么有些人会说,生不入官门,死不进地狱?如今信焉。

  老是有求于人的世界就是个地狱世界。

  当然,我在唐襄年家认识了那位医务处处长,可是,怎么可以叩他的门呢?一旦向他求救,等于通知了唐襄年,就算依然能瞒天过海,唐襄年得不到我已与伟特药厂合作的消息,我的自尊心仍会更进一步受创。

  我不要再依傍唐襄年的势力才去办这件事,我要凭自己的本事。

  显然,我的本事实在有限。

  医务处一拖再拖,我完全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一边急得夜不成眠,一边还要等下去。

  第二个难题,是药品快要运抵本城。仓库是一个问题,尤其是当初跟伟特的约定是以散装药丸购入,我自行在港做包装,除了装药的纸盒可以印上中文解释之外,还可以省钱。原装一盒十粒伤风丸,香港改装变成六粒,那我就可以在同一批货上多赚将近一倍。

  可是,药到后要包装,要贮存,找仓库不是很难,只不过增加成本,有点肉刺。

  在没有拿到医务处的批准之前,心理压力更大,什么支出也想省掉。

  于是想来想去,倒想出一个办法来:

  就地取材吧,家居的天台这么大,跟下面四层的楼面面积一样,足有四千多尺,我们住的那间锌铁木屋只不过几百尺,外头空地多的是,简简单单盖另一间二千尺的锌铁屋,有瓦遮头便是仓库了。

  这事想停当了,心头总算有点畅快。最低限度解了一个难题,日后不用承担租项,很一劳永逸。

  回心再想,此事要不要跟金家人交代一声呢,还是闲闲地提一提好,免得说我不尊重他们。虽说天台是分给了我们这一房住的,就应该是我做主,但人总是只看到别人的一点点不是,却看不到自己曾给予人的很大难堪。我还是小心点,在这段艰苦的创业初期,以和为贵,和能生财。

  于是,我挑了一个晚上,到楼下三姨奶奶处跟大伙儿吃饭时,我就提起:

  “三姨奶奶,这几天有些木工会在我们这处上上落落,你别吃惊,是我楼上要搭间木屋。”

  现今的三姨奶奶比以前愚钝得多,她望我一眼,问:

  “为什么盖房子,是不够住吗?”

  “不,只是未找到仓库,我代理的成药就要到了,要急着找地方贮存,兼做包装,故此先利用天台的空间。”

  健如立即停了碗筷,道:

  “看,大姐,没有待薄你,现今你知道天台地方宽敞,好办事。”

  我这妹子差点要求我跪下来,向她三呼谢恩。

  今时今日,凡事凡话,心知算了,不必反驳。

  惜如倒是慢条斯理地啖着汤,问:

  “你打算将天台变成小型工厂的话,岂不是把这层楼弄杂了,人来人往的每天到你那儿上班加工,这并不太好吧!”

  我气得什么似的,答:

  “天台不是我的地方吗?告诉你们一声是人情,由不得你们管是道理。”

  惜如看我有点气冲冲,她婉然一笑,不再言语了。

  有些人,的确欺善怕恶。

  就这样,我的小型仓库兼加工场赶在货品到港前完工了。

  真抹一把汗,过了这小小一关。

  提货之后,我跟李元珍就立即开始包装功夫。元珍确是个刻苦耐劳的女子,她把几个南下谋生的朋友都介绍来当散工,另带着一批工人,每天勤奋地把散装药丸装进我老早印备的新纸盒内,工作十分畅顺,诚是安慰。

  但愿医务处的批准文件早日发下来,就可以立即把药发到药房及各医务所倾销。

  这天是周末,李元珍与几个工人,连我和小叔子耀晖都一起坐在我们的金氏仓库内加工。忽尔,楼梯传来一阵阵嘈杂声。

  “什么事?”李元珍问。

  “让我去看看。”我说。

  才站起来,一直半掩的门就被推开了,赫然是两位穿了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位问:

  “哪一位是这儿的负责人?”

  我挺身而出,道:

  “我是。”

  警察细细打量我,再看清楚周围环境,又伸手抓起台面上的那堆药丸,回望我道:

  “你在制造假药?”

  我惊叫:

  “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说完这话,我冲动得差不多做势要冲到对方跟前去,揪起他来理论。

  “你别急,跟我回警察局去,自有你分辩的机会。”

  我既气且惊,一时语塞。

  倒是金耀晖出声了,他道:

  “不,你们不可以拉我大嫂。”

  说罢,就扑到我身上去,再翻身挡在我面前。那个动作之快之美,令我微微吃惊。

  在惊愕之中,有人肯挺身而出,为了保护我。这种情况与际遇,自丈夫殁后未曾出现过,陌生得都遗忘了女人原来可以有此权利与享受。

  我忽尔信心十足,下意识地挺挺胸,把手搭在小叔子的肩上,说:

  “我不怕,药不是假的,而是如假包换。”

  “那更好,请你跟我们回警察局去交代一下就成了。”另一位警察这么说。

  李元珍立即道:

  “金太太,我陪你一道去。”

  耀晖也说:

  “我也去。”

  “不,等下让三姨奶奶知道,不知她会怎么想。而且……”

  我没有说下去,而且还有健如、惜如,必会在旭晖跟前拉是扯非,说我惹上官司,还把耀晖连累在一起。

  我改口说:

  “而且,你要留在这儿,替大嫂照顾牛嫂和三个小的。”

  只有这样说,耀晖才肯留下来。

  他是个有责任感的男孩子,将来长大了必成大器。

  李元珍陪着我到警察局去,接受了差不多三小时的盘问,我心内气忿得难以形容,只一个问题萦绕心头,警察怎么会知道我在家中包装成药?除非有人告发。

  谁会告发?一定是知道内情的人。

  谁知道内情?除了几个帮工职员,就只有金家的人。

  金家的人,我在心内冷笑,委实是太恐怖了。

  他们打算赶尽杀绝,没有那么容易。

  我清清楚楚、理直气壮地对警察说:

  “我的药全部是正当入口,跟美国伟特药厂签了合约的,可以提出证明,而且我已向政府的医务卫生处申请批准在市面销售,绝对不是假药。”

  那位负责盘问的警官定神看我一会,道:

  “你刚才说的都有证据来证明吗?”

  “当然,合约文件全部都可以提供。”

  他点点头:

  “好,那么,明早你把有关文件的副本交来,现在就没有别的事了。你可以回去。”

  名副其实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是,我不肯走,依旧坐得挺直。

  警官怪异地望着我,重复说:

  “明天再见,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答:

  “谁告发我?”

  对方一怔。

  “我要知道你们为什么会突然到我处搜查?”

  “金太太,我们是接获了线报,说有人在制造假药,对于犯罪资料,我们一向积极搜集。”

  “谁?谁提供这些所谓犯罪资料?”

  “对不起,我们不能告诉你,对于线报,我们绝对保密。”

  其实询问是不必要的,我心知肚明。

  回到家里后,我满肚子气,路过四楼,我忍不住叩门,来开门的正是健如。她看到我,微微一愕,才喊:

  “大姐!”

  我走进去,看到惜如也坐在客厅内,便气呼呼地说:

  “是不是你们俩干的好事?”

  “大姐,你说什么?”健如答我。

  “警察来调查一事,是你们报的警。”

  健如看一眼惜如,见她没造声,就说:

  “大姐,怪人须有理,旦须有真凭实据,你凭什么说我们报警,告发你什么了?”

  “告发我包装假药。”

  “那么,你是吗?”是惜如的第一句回话。

  “当然不是。”

  “真金不怕洪炉火,你着急些什么,不见得警察能扣留你!”

  我气得不能不掉头就走。

  门在我身后关上,我冲上更高的一层去。

  回心在想,不,一定得查个水落石出。防人之心不可无,能够做出如此伤害我的事情来,就不再是亲人,而是百分之百的仇敌了。我容忍她们也太久、太多了!

  于是,决心蹲在楼梯顶,半掩着天台的铁闸,作为遮掩,一直等,希望能够在惜如走时,留意到她俩的对话。

  如此一蹲就一个多小时,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四楼的大门打开,健如送惜如出来,劈头第一句健如就说:

  “待旭晖回来,你就给他交代这两件事,其一是不再念书了,到永隆行上班,我们两人联手,力量更雄厚,其二是切切实实要旭晖履行诺言,他说过你可以生孩子,那么就停止避孕好了。别在这事上让傅菁。”

  惜如走下两级楼梯,回头望她二姐,说:

  “一天没法子替旭晖把大姐赶走,他一天不会论功行赏。”

  “别气馁,今天警察放过了她,我们还有下一步,工务局那儿,你打点了是不是?一定见效。”

  我跌坐在地上,浑身的血液凝结了似的,堵塞着我的每一根血管,心脏似乎已在缺氧的情况下停止跳动。

  形容并不夸张,受了重大打击的人会有这种本能反应。

  我的刺激不只在乎自己身受其害,面临巨祸危机,而更在于替惜如悲哀。

  为了要讨好一个不能娶自己为妻的男人,要奠定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而要千方百计生育他的孩子,也包括了甘做小人,陷害手足的丑行在内。其情之惨、其理之亏、其心之歪、其德之缺,真是叫人想到就觉得难受。女性的自尊往哪儿去了?

  不只惜如,健如其实亦复如是。

  我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被害是一种幸福。

  只为我有资格成为惜如驾驭金旭晖的条件,也只为我本身的名位际遇比她们强,我拥有的始终是她们所缺而又极之想拥有的如果信晖没有我,旭晖没有傅菁,她们的想法与做法就截然不同。

  悲哀与可怜更在于要拿下一代来作自己的特殊保障。

  小生命若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争取名位利益以至于出一口气的工具,真是在为人母。

  从这个角度看,我不忍心恨自己的两个妹妹,我甚至怜悯起她们来。

  要一个人狠得下心去陷害自己的姊妹,不是易事,可见惜如一脚踩在旭晖的感情陷阱中已不能自拔,走火入魔了。

  对她原宥与否是一回事,我要面对的还是她为我惹来的巨大麻烦。

  不只是向警察交代药品来源的问题,更糟糕的是在翌日,工务局派人来我们天台检视,他们对当时留守的李元珍说:

  “你们在这天台上建筑起加工厂来是抵触了建筑条例,我们会立即下令拆除,给了你们限期仍不拆卸的话,我们会自行动手,然后要求你们赔偿。”

  这工务局的一招就不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了,因为我们的确抵触了法例。

  捉到了告密的原凶也不管用,善后是当前最大的问题。

  我呆坐在仓房内,欲哭无泪。李元珍问:

  “怎么办?金太太。”

  我缓缓地答:

  “找人把这仓房拆掉吧。”

  “那么你们住的房子呢?”

  “那倒要留着,重新办理登记申请手续还是可以的,且把货品先全部移到我们住的那几百尺内,再另找仓房好了。”

  在那年代,建筑在大厦天台做住屋用的房子还是可以为工务局接受的。

  然而,货品塞在住处,我们一家五口,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不单是没有人会收留我们的问题,而是我寸步不敢离开这个在金家唯一的地盘。

  既知道金旭晖原来想我离开这儿,就更不能走。

  任由他的方惜如怎样出尽八宝,我宁可母子几人摊开了被铺在天台与四楼的楼梯间住宿,我也不走。

  走了,是自动放弃住食金家的权利,说实在一句,在今天,我亦没有这番资格。

  我可以挨饥抵饿,把整副身家押在成药经销之上,但,我那三个孩子呢,总得要温饱。

  这最低限度的权益和保障,不能为了一时之气而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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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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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惜如完全奈何不得。

  然而,这场硬仗,打得我人疲马倦、精神萎靡。

  三个孩子由哭声震天,到欲哭无泪,那个过程教我这做母亲的伤心欲绝。

  目睹瑟缩在楼梯间的几个活脱脱像小乞儿似的骨肉,我就恨自己,恨金信晖,恨这个世界。

  儿女们呆滞的、羞怯的、迷惘的、恐惧的眼神与表情,像一管管刺针,刺在我的心上,令我痹痛。

  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来,没有本事庇护他们,令他们安居乐业,快乐成长,而要小小心灵备受折磨,这份罪孽,应是属于金信晖和我的。现今信晖撒手不管了,责任就只搁在我的肩膊上。

  小叔子耀晖很帮忙,日间总把咏琴、咏棋、咏书等带到楼下去玩乐,反而是三姨奶奶肯包庇他们,明知健如和惜如不高兴,她是装作不知就里,容许小孩子有个宽敞的客厅做栖身之所。

  牛嫂禁耐不住冲动,红了双眼,对三姨奶奶说:

  “真不知怎样谢你了!”

  三姨奶奶拍拍牛嫂的手,道:

  “别说这见外话吧!连你这位外姓的忠仆尚且如此照顾金家的后代,何况是我。”

  “三姨奶奶,恕我做下人的说句坦率话,你来港后人更慈祥了。”

  “经历过变幻,知道人生苦短,很多事真不必争、不必气、不必恼,才不过几十年的光景,总会有起有落,有恩有怨,一切都不必过分认真,更不要赶尽杀绝。对于年轻的一辈,这重重醒觉,是教不来、说不通、讲不明的,领悟在于巨劫之后。我呢,唉,牛嫂,老早看通透了。”

  若不是有三姨奶奶与小叔子耀晖,一老一少的从中庇护,得着一些人间温暖,怕我们的精神更撑不下去了。

  李元珍在我们的仓库拆卸之后,整个星期都急于找仓房,但却徒劳无功。

  “没有合适的吗?”我问。

  “多的是,只是价钱贵得惊人。”

  我点头,一天没有得着医务处的批准,一天不敢再做更大投资。

  整盘生意就这样,快被卡死了。

  我坐在医务卫生处主理我的申请的官员跟前,差不多涕泪交流地催他们快快签批。

  对方翻阅我的档案,慢条斯理地对我说:

  “金太太,请问你最近是否被警方调查过有关制造假药的事情?”

  我的天,我急忙解释:

  “我已把有关文件呈交警署,他们并没有向我提出起诉,因为我与伟特药厂是有正式合约的。”

  “可是,金太太,伟特药厂向来有他们的包装,你运进来的却是散装,另外重新入盒发售,这么一来,药的品质有可能良莠不齐,我们不能贸然批出文件,让你在市面发售。”

  “可是,我卖的是如假包换的真正药品,你不相信,可以派人来调查验正。”

  “老实说,也只有这个方法。”

  “真金不怕洪炉火,你们尽管查。”

  “金太太,你得有心理准备,我们这一查,需时很久,如果查出来有伪做药品的成分,你会惹上官司,否则,大概六个月内会有回音给你。”

  我吓呆了。

  并非怕惹官司,而是需时六个月才查验完毕的话,我的整盘生意怕就要泡汤了。

  从医务卫生处回到了我的那个所谓家里来,坐在一大箱一大箱特效药的中间,整个人有种不如不再活下去的意识。人的欲望若是发展至此,无异于生死两难,怕是极大的悲哀了。

  “大嫂,大嫂!”

  我听到了耀晖微细的叫喊声。

  “大嫂,你在哪儿?”

  我回应:

  “我在这里!”

  耀晖跳过了那些木箱子,走到我跟前来,说:

  “大嫂,你在这儿?”

  “嗯。”

  “大嫂,你哭了?”

  “没有。”

  “医务卫生处有没有好消息?”

  “没有。”我摇头。

  “大嫂……”

  “耀晖!”

  我忽然地需要有个人跟我抱头痛哭。

  “大嫂,别哭,让我快快长大成人,不用任何人监管,我就回到你身边来帮你,大嫂,你撑着,努力地熬下去,等我!”

  这也算是绝望之中的一点安慰。

  “大嫂,二哥回来了,带了二嫂。”

  “是吗?”

  “他说要见你,叫我上来通知一声,你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到楼下去一趟。”

  我以手背揩了泪,点点头,再说:

  “你二嫂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儿?”

  “并不比惜如逊色。”

  耀晖这么一说,教我一怔。

  原来连小孩子都知道惜如的秘密。

  “我看,二嫂还是个厉害角色。”

  “那么,惜如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了。”

  “惜如是真的喜欢二哥的,是吧?”

  “我想是的。”

  “爱情是很伟大的一回事。”耀晖竟自语地说。

  他那副认真而又诚挚的表情,放在一张少男幼嫩的脸上,显得额外地叫人感动。

  我终于破涕为笑,跟着耀晖到楼下去与旭晖夫妇相见。

  我的笑容,在见到旭晖之后,宛如太阳下的雪地,很快就缓缓地变成一摊污水,滞留在原地,半点生气也没有。

  旭晖给我介绍完新婚妻子傅菁之后,还来不及细细打量这位妯娌,就听到旭晖对我说:

  “大嫂,关于警察来查验你的药品以及工务局来下令拆卸天台僭建木屋一事,我想把我们的意见,具体地跟你说一下。”

  “请说吧!”

  老早已习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你明白我们两个字的意思吗?”

  “明白的。”

  那是指金家产业的控股成员,金旭晖、金耀晖的监护人,以及金方健如。

  我是少数,一般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

  “那好,大嫂,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金家才打算在香江大展拳脚,当然不能在这个创业期受到纷扰,如果传出江湖,说我们家族成员中备受警方调查,金家的宅第是做奸犯科的大本营,那么必定影响我们的名望,减弱人们对金家的信心……”

  我再没有兴趣细细地听他像宣读圣旨似的宣布我的罪名。

  对于金旭晖与两个妹子,我已完全放弃在他们身上看到合理、公平与期望。

  我闲闲地打断了对方的话,道:

  “旭晖,长话短说吧,你有何主意?”

  我这句话,无疑是说得颇重,像伶伶俐俐地赏了对方两下耳光,收回了手,犹在得意地微笑。

  旭晖的脸青红不定,一时接不上嘴。

  倒是站在一旁的健如代他说了:

  “我们的意思是,一就是你搬出去,一就是你把这幢大楼买下来,我们搬。”

  原来已到了赶尽杀绝的田地。

  他们看透了我没有能力把这金家的物业买下来。

  我若不肯搬离的话,将来永隆行的生意有什么三长两短,就一律归咎于市场对我们金家不信任上去,让我负上黑锅,难辞其咎。

  我只能选择受人诅咒或潦倒街头的份儿。

  真是屋漏更兼逢夜雨。

  一想到药到埠后三个月还不能再接收第二批定额包销的药品,我就会一败涂地、倾家荡产时,便浑身地冰冷。还怎么有资格有能力把这金家大宅买下,怕是连如今的遮头烂瓦,也不敢轻言放弃。

  放弃的只有自己浓烈的自尊。

  与其视自尊自重如无睹,我何必厚颜求一些试图把我踩在脚底下,让我永不翻身的人。

  我宁愿向欣赏我、利用我的人俯首称臣。

  这个思想,无疑是悲哀的。

  可是,我有什么叫做对金家不起,对金信晖不忠的呢?

  神明在上,作为一个女人,到了我这个田地,还有什么路可走?

  拖男带女地潦倒街头,不见得就是尽孝,如此地抚孤守节,也就算了吧!

  金家对我的刻薄,予我的压迫,金信晖对我的不仁不义、寡情薄幸,都从明朝起,一一报复好了。

  于是,我昂起头来,说:

  “就是这句话了,是吧?”

  惜如立即说:

  “大姐,你听清楚了二姐刚才说的那番话?”

  “听清楚了,如果你不放心的话,不妨再复述一次。”我说,心上有一阵凉快的感觉。

  思想搞通之后,人竟有无比的信心,有信心自然地也潇洒起来。

  我决心赢这场仗。

  从一开始交锋,就要旗开得胜。

  “那么,大嫂,你怎么说了?”旭晖问。

  “少数服从多数,既是你们合作投了一票的建议,我只有赞同,是不是?”

  各人都稍稍呆了一阵子。

  我接着说:

  “你们开价多少?”

  竟是面面相觑,无人做答。

  明显地,他们看透了我不可能把这幢物业买下来,故而连卖价多少,也没有好好计算。

  我说:

  “让本城的测量行做个估计便成,对不对?价钱不成问题,只是你们今晚提出的要求,会不会临时变卦?我并不想在这种严肃的问题上白花精神时间。”

  “当然是一言为定,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金旭晖说。

  “那是指君子而言,对吗?”

  “大嫂……”金旭晖气得红了双颊。

  “我们总得有保证。”

  “我来做证好了,大嫂,你信任我吗?”

  说这话的人大大出乎各人意表之外,是傅菁。

  我这才看清楚傅菁,很好看的年轻少妇,五官端正之外,还罩一层难以形容的贵气,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大家大族的人,那种气派架势尽在于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

  对她这么闲闲的简单一语,竟似有千斤之力,不由得不把整个场合,整个气氛压住。

  “大嫂,”傅菁再微笑地说,“我们家是在上海金融界干活的,南移香江,一样以财经为事业本位。家父的家训是,金融界中人都是一言九鼎,从不反口覆舌的,今天我做了证,你就请放心吧!”

  对傅菁,没由来地有着一份好感。

  我答:

  “二嫂,有你这番话就好,当然信任你的,我们就一言为定。旭晖,你给我多少时间?”

  金旭晖是不能置信我的话,他答得并不心甘情愿,甚是愠气:

  “一个月吧!对你,足够时间了吗?”

  “可以了。”我点头。

  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月去筹备资金,我根本是个投诉无门的孤苦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卖自己,叩唐襄年的门,实行投降去。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并不转弯抹角,说:

  “我要见你,你说地点好了!”

  唐襄年沉默了几秒钟,才说:

  “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我?”

  “听你的。”

  “那好,到我在清水湾的别墅去吧!”

  唐襄年派车子把我直载到清水湾的尽头,真是别有洞天,靠山面海,高踞悬崖之上,一座建筑得非常雅丽精致的西班牙式小别墅。

  在这种环境下,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正正是家主人可以肆无忌惮纵情享受的好地方。

  在踏入小别墅之前,我微微觉着寒意,连连打了两个寒噤。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纵使是断头台,也得把头放进去,九死一生还算有一丝希望,奈何。

  终于见着了唐襄年。

  他笑道:

  “我等待你已经很久了!”

  我笑道:

  “在外头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要回到你身边来。”我苦笑。

  “你不是想说劫数难逃吧?”

  “是祸是福,都无从逃避的话,我只有认命了。这段日子,我很辛苦,坦白说,已到走投无路的田地。”

  “否则,也不肯来找我了。”

  “再砌辞就变得矫情了,是吗?”

  “对,我就是喜欢你的直率。”

  “直率可从朋友的友谊上享受得到,不是吗?”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双眼滚热,眼泪忍不住流泻一脸。

  我以手背拭泪,回一回气,道:

  “对不起,我莽撞,兼且失仪了。”

  “不,言之有理。你且歇一歇,喝杯饮品,我们再说话。”

  唐襄年走进他睡房一角的酒吧去,给我调校了一杯不知什么东西。反正就算砒霜也不要紧,灌下肚子里,从此一眠不起,未必不是福分。

  做人也真是太惨了。

  “你很消极。”唐襄年说。

  “何以见得?”

  “你的神情与动静,显露出来了。像今晚这种约会,如果不是视为一种生活上的轻快享受,何必要来?”

  “天!”我惊叫,把杯中物一饮而尽,“你这句话真的好比富人不知穷人饥,竟开口问挨饥抵饿的人何不食肉糜,真是令人难堪。”

  “方心如,我以为你能把一切豁出去,此来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这回事也有多种不同的情势使然,在沙漠上走得人疲马倦,饥饿得无气无力,忽尔见到一潭池水,分明知道水中有毒,也忍不住喝上两口,哪怕喝下去会肠穿肚烂,也叫做死得痛快,没有人迫着自己这么干的是不是?这种也叫心甘情愿对不对?”

  “你说得很恐怖。”门的孤苦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卖自己,叩唐襄年的门,实行投降去。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并不转弯抹角,说:

  “我要见你,你说地点好了。”

  唐襄年沉默了几秒钟,才说:

  “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我。”

  “听你的。”

  “那好,到我在清水湾的别墅去吧。”

  唐襄年派车子把我直载到清水湾的尽头,真是别有洞天,靠山面海,高踞悬崖之上,一座建筑得非常雅而精致的西班牙式小别墅。

  在这种环境下,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正正是家主人可以肆无忌惮纵情享受的好地方。

  在踏入小别墅之前,我微微觉着寒意,连连打了两个寒凛。

  不入虎穴焉得虎于?

  纵使是断头台,也得把头放进去,九死一生还算有一丝希望,奈何。

  终于见着了唐襄年。

  他笑道:

  “我等待你已经很久了!”我笑道:

  “在外头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要回到你身边来。”我苦笑。

  “你不是想说劫数难逃吧?”“是祸是福,都无从逃避的话,我只有认命了。这段日子,我很辛苦,但白说,己到走投无路的日地。”

  “否则,也不肯来找我了。”

  “再砌辞就变得矫情了,是吗。”

  “对,我就是喜欢你的直率。”

  “直率可从朋友的友谊上享受得到,不是吗?”说完这句活之后,我双眼滚热,眼泪忍不住流泻一脸。

  我以手背拭泪,回一回气,道:

  “对不起,我莽撞,兼且失仪了。”

  “不,言之有理。你且歇一歇,喝杯饮品,我们再说活。”

  唐襄年走进他睡房一角的酒吧去,给我调校了一杯木知什么东西。反正就算砒霜也不要紧,灌下肚子里,从此一眠不起,未必不是福分。

  做人也真是大惨了。

  “你很消极。”唐襄年说。

  “何以见得?”“你的神情与动静,显露出来了,像今晚这种约会,如果不是视为一种生活上的轻快享受,何必要来?”“天!”我惊叫,把杯中物一饮而尽,“你这句话真的好比富人不知穷人饥,竟开口问挨饥抵饿的人何不食肉糜,真是令人难堪。”“方心如,我以为你能把一切豁出去,此来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这回事也有多种不同的情势使然,在沙漠上走得人疲马倦,饥饿得无气无力,忽尔见到一潭池水,分明知道水中有毒,也忍不住喝上两口,哪怕喝下去会肠穿肚烂,也叫做死得痛快,没有人迫着自己这么干的是不是?这种也叫心甘·情愿对不对。”

  “你说得很恐怖。”

  “这是实情。”

  “告诉我,方心如,你并不认为跟我在一起会是良宵苦短的一种欢愉享受?”

  “在今夜,那就肯定不会了。”

  “因为你犹有牵虑,怕今夜之后,我不能为你解决所有困难?”

  “这倒不是我的忧疑。唐先生,我从未试过把心灵与肉体割离出卖,难免紧张。当然,我会跟你逐件事件商议,取得你的承诺,我才上你的床。”

  说出这番话来,我嘴里都霎时发酸,自惭形秽,苦不堪言。

  唐襄年把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搁下了杯,走到我跟前来,用手托起我的下巴,道:

  “好,你现在就告诉我,你还需要自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援助?”

  我正想做答,唐襄年就截住我的话,说:

  “不必重复你最近的遭遇,你如何被医务卫生处留难,如何遭工务局检控,如何被警察抓去盘问,如何承诺伟特药厂分批把药品运抵香港等,我已了如指掌。”

  我把那句“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咕噜一声就吞回肚子里去。

  何必多此一问,如果唐襄年没有本事清楚我的底蕴,根本就等于没本事帮我解决疑难。

  来了本城短短几年,早已看清楚这儿的牛鬼蛇神是何嘴脸,简单一句话,很多时,鬼神同道,都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扮相而已。

  到了如今这田地,也不妨实斧实凿地开天杀价,哪怕对方来个落地还钱。

  我的几根骨头,一身贱肉,三分姿色,也还要争取卖个好价钱。

  于是我说:

  “除了那些难题之外,我的小叔子金旭晖给我开了个价,要我买下现住的房产,或者由他把我的一份买起来,把我们母子几个变相地逐出金家去。”

  “开价多少?”

  “他们根本不认为我会有能力买,故而协商了交给测量行去拟定价钱。”

  “这是谁想出来的方法?”

  “我。有错吗?”

  “没有,没有。”唐襄年连忙说,“非但没有,而且是做对了。一般来说,测量行的估计都比较保守,那就是说估价与市值有个距离,这就是盈利之所在,故而金家大宅是值得买下来的。”

  “对有现金可周转的人是笔前景乐观的生意,唐先生,你将之买下来,转手租给我。”

  “不用如此费张罗,我给你安排银行贷款,首期由我借给你,你的药品出入口生意肯定一帆风顺,不会还不起这笔置业用的钱。”

  “这就是说其余我手上的困难……”

  对方没有待我说完,就道:

  “根本都不是困难。”

  “真的?”

  “真的。”

  我瞪大眼看唐襄年,惊喜交集。

  “你对我要有起码的信任,是不是?”唐襄年伸手扫抚着我的头发。

  这个轻柔的动作掀起了一室的浪漫与温馨,讲生意、谈价钱的时间已经结束,是开始行动,实行交易的时刻了。

  我闭上眼睛,自动伸手去解我旗袍的第一颗钮扣。

  有人把我的手捉住了,送到唇边去亲吻,然后又为我拭泪。

  “还没有到要流泪的时候。”

  这句我曾在千辛万苦之中对自己说过的鼓励话语,怎么会由对方讲出口来?

  我睁开眼睛,看到唐襄年那张表情复杂的脸孔,夹杂了分明的错愕、为难、怜惜、怨恨、焦躁,禁不住有轻微的震惊。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还没有到流泪的时候?”

  唐襄年放下了我的手,拿起原先他替我放在床上的外套,走到我身旁来,把外套搭在我的肩膊上,说:

  “来吧,我叫司机送你回家去。”

  “什么?”我不期然地轻喊,“唐先生,你嫌我开列的条件太苛刻了,是吗?”

  我忽然觉得有种被嫌弃的感觉,相当的不好受。

  “别疑心,答应你的,都会做到。我不是个没有信用的人。”

  他这么一说,想到曾经有过的逃避,相当于食言,反而令我惭愧。

  “可是……”

  “方心如,请明白,我今儿个晚上并没有心情,所有娱乐都必须放松尽兴才能乐到巅峰去。我不是缺少女人的男人,问题在于我想要还是不想要。待我替你做妥一切,回过头来再算今夜你欠我的账。”

  唐襄年就这样把我塞出他的别墅之外去。

  回到家里,睡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浑身的不对劲,似有一股沉闷的气运行着要冲出体外去,才得舒畅。

  脑海里不住地翻腾着刚才在唐襄年别墅的情景。

  我不是闭上了眼睛,伸手解开我旗袍上的第一粒钮扣吗?好像就看到了旗袍自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若干年前,新婚之夜,也是类似的情景。金信晖以手轻轻扫抚着我胸前绣着的龙凤吉祥图案,他问:

  “是龙凤吉祥、百年好合吗?”

  说完了,就伸手解开我的第一颗钮扣。

  这以后,活脱脱是喝醉了酒,神志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之下,享受着胴体的抵死缠绵,不知人间何世。

  金信晖那张极度兴奋的脸庞在我眼前摇摇晃晃,他的欢乐完全是我的赐予。

  我就像一尊向祈福者遍洒甘霖的神祗,教信服在我裙下的不二之臣得到绝大的人间幸福,如此的权威,如此的慷慨,如此的可爱。

  然而,刚才,类似的情景出现了,我解开了第一颗钮扣……然后,对方请我把外衣搭上,让我独自回家来,孤伶伶地躺在睡榻上。

  只我一个人。

  没有怜惜,没有温馨,没有需求,没有欢乐。

  唐襄年此举,怕比将我据为己有更伤害我的自尊。

  抑或,独守空帏经年,已到了一种我想找借口去寻找发泄情欲的地步而不自知了。

  一念至此,我惊得满头大汗,霍地坐起身来,不住地喘气。

  “妈妈!”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床边响起来。

  是我把幼儿咏棋吵醒了,慌忙伸手把他抱起,紧紧地抱在怀内。

  “妈妈,妈妈,我怕!”

  “不怕,不怕!”我轻拍着孩子的背,“妈妈就在你身边,有什么好怕的。快快睡吧!听话的孩子在晚上就要做个乖乖的睡宝宝,快把眼睛闭上了,闭上了一下子便能入睡。”

  黑夜对孩子、对我,原来都有魔障,只有母子俩相偎相依,彼此扶持,才能平安直趋黎明。

  唐襄年言出必行,他派了一位得力助手,名叫黎秋生,帮助我奔走,首先在港岛西面坚尼地城的地域租到宽敞的货仓,立即继续药丸的包装功夫。

  李元珍紧张地对黎秋生说:

  “医务卫生处还要派人来查验呢,我们这就迫不及待地把包装弄好,怕又要被他们重新拆阅,岂不更麻烦,而且把包装的盒子弄坏了,损失更大。”

  黎秋生是个诚实人,并没有什么花巧手段。他以一贯认真的表情,对李元珍说:

  “你就照着我们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跑来把忧疑告诉我,我还是答她那句话:

  “你就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问:

  “你这么信任那位先生?”

  我轻叹一句:

  “除他以外,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了?”

  别无选择之中,有时会有奇迹出现。

  医务卫生处的确派人来货仓查验,负责的帮办一板一眼,实斧实凿地工作了三天。回去写了报告,批准售卖伟特药厂成药的文件在两个礼拜之内,就放到我们工厂的办公桌上。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还是那句老话:

  “我要见你。”

  “好。在哪儿?”

  “都听你的。”

  “我的办公室吧。”

  他的办公室。

  这是他指定的地点,当然只有赴会。

  彼此都正襟危坐,谈论着正经公事。

  我说:

  “多谢你的帮忙,我已经拿到了售卖伟特药厂成药的批文。”

  “很好,恭喜你。”

  “如何酬谢?”

  我是有充足准备才发问的。

  然而,似乎要失望了。

  “我入股你的金氏企业。”

  “占多少股份?”

  “你说呢,让我拥有你的百分之四十九好不好?”说这话语,唐襄年望着我的眼神完全没有商业味道,他是温文的、矜持的、礼让而且期盼的。

  他说他只愿占我的百分之四十九。

  在以后的许许多多年,我们总是拿着这句话来开玩笑。

  唐襄年很有幽默感,老是说:

  “我开错了盘口,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只占你的百分之四十九,换言之,自主权始终在你手上,叫自己吃亏。”

  我就对他说:

  “襄年,你有机会控股的,不过你是真君子,自动放弃应有的权益而已。”

  的确,在当年,唐襄年要求什么,我也只好答允。

  就这样说定了,唐襄年立即拉开了抽屉,拿出支票簿来,写下了一个银码,然后把支票递给我,说:

  “这是我入股的投资,足够你支付金家大宅的首期有余。其余的按揭手续,黎秋生会替你办。剩下来的资金,我建议你好好地运用在药品的广告与宣传之上,有些支出是不能省的。记着,没有广告催谷的消费品,好比锦衣夜行,不会有人欣赏得到,那是白穿而已。”

  唐襄年在我整个人生中起着一重非常决断性的效用,并不只在他给予我经济上的支援,更在于他对我的商业智慧之培育与灌输。

  当然,最最重要的在于感触到男人私情的另一面。

  人穷志短,财雄胆壮这两句话真是不错的。

  我回到金家大宅去,在三姨奶奶的客厅内,由我召集了金家的人开家族会议。

  我说:

  “旭晖,你熟悉哪一个律师楼可以代表你们的一方办理物业出售移交的手续?”

  金旭晖与在场人等,包括了金耀晖在内,都瞪着我,屏息以待,认为好戏正在后头。

  我没有再说话,等对方的回应。

  金旭晖于是说:

  “大嫂,是你买还是你卖?”

  “我已把订金交到代表我的罗律师事务所去,连银行都己联系好了,当然是我买。”

  健如差不多尖叫:

  “大姐,你别开什么人的玩笑,你知道测量行对这幢楼宇的估价是多少?”

  “知道,相当昂贵。当然,麦当奴道是半山区,既幽静又方便,来往中区才那一阵子功夫,单是地点已属独一无二。”

  我气定神闲地说。

  金旭晖于是答:

  “大嫂,你是说,你肯买,已经预备足够的款项了,是吧?”

  “对。”

  “你肯买是你的意思,我们是否肯卖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金旭晖,你企图食言反口?”

  “没有什么所谓食言,所谓反口,譬方说你照这个价钱买,我可以再多给一个百分比跟你抢购,对不对?”

  “金旭晖,你在欺负孤儿寡妇,太不近人情,也太伤天害理了。你要赢到什么地步才叫做满意,才会收手了?势必要把我撵出金家大门去,你才痛快,是吗?事实上,你大权早已在握,你怕什么了?”

  当时,我真的不明白金旭晖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

  其后,我当然明了,他是太看得起我了,明知我不是池中物,也怕他的幼弟一届成年就会倒转枪头,站到我的一边来,故而要先下手为强。或者,他不是寸步不放松地予我压力,我不会反击得如此着力。

  都是鸡与鸡蛋的问题。或者应该说是宿世的恩怨,金家是今生来向我讨债的一群恶鬼。

  金旭晖看到我咆哮,反而安静下来,颇慢条斯理地答:

  “大嫂,你紧张些什么,你手上既有注码,就跟我一直抢购下去,价高者得。”

  “金旭晖,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的血汗钱?”

  “大姐,”惜如开口说话,“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对了,不过是彼此商量议价的阶段,没有谁欺负谁。”

  惜如这次是棋差一着了,她静坐在一旁隔岸观火也还罢了,偏偏要加入战团,我便抓着她来骂个痛快,好泄心头之恨。

  “方惜如,你凭什么资格在这儿讲话了,告诉我,你是金家的什么人,抑或还是姓我娘家的姓?如果你要在我面前替金家人说话,先叫金旭晖给你一个半个名分。别说公道话人人有权讲,今时今日,我方心如的遭遇,叫我有权连公道话也不愿听,不要听。”

  方惜如吓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她茫然无措地望着金旭晖,眼神发出求救讯号;可惜得很,有傅菁在,金旭晖只能拒绝接收任何讯息,他连企图反驳我的话也没有勇气。

  方健如在一旁,除了挨近惜如,把手搭在她微微颤栗的肩膊以示支持之外,也显得如此地无能为力。

  我在心内冷笑,想起了金信晖的母亲,在迎娶我为金家媳妇的一日对我说:

  “大嫂,你是明媒正娶进我们金家门的,自有矜贵的身分和地位,你不可漠视。”

  太对了,这重身分就是被人踩在脚底下,也仍会闪闪发亮,触目依然。

  这番风光还真有人跟我分享,我忽然听到有人说:

  “大嫂,且别生气,我当日说好了做这件事的见证人,自当履行诺言。”

  我回望,只见傅菁微笑着对我说话。

  然后她瞪着丈夫,道:

  “旭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们不宜冒欺侮孤儿寡妇的恶险,传扬出去,一样对你的名声有影响,且我父亲也不会高兴,是不是?”

  金旭晖没有回应,正确点说,他没有反抗,不能反抗。

  既是傅菁开了口,且抬出傅品强这个招牌来,金旭晖还能说什么!

  “大嫂,价钱呢,讲好了由测量行估值,当然以此为准成交,这件事,我拿得了主意。至于成交之后,你要我们搬出的话,也得给予一个较宽松的日期。”

  我原本打算回答,搬出去与否不成问题,只要大楼之中的一层腾空出来让我这新业主有个真正的家就好。

  还没有把我这个意向说出来,傅菁便又补充:

  “找新房子对我们来说,不算困难,傅家放着的半山物业也不算少,随便装修一个单位就可以入住,但,正如大嫂你说的,是金旭晖名下的亲人,譬如三姨奶奶与耀晖,跟着我们一道搬可不费事,只是健如与惜如姑娘,就得她们费心另找住处,这可要多花时间了,相信大嫂你会体谅。”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差一点就忍不住鼓起掌来。

  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我的那两个亲爱的妹子,这次是棋逢敌手了。

  没想到傅菁的手段一流,连敲带打,就把方健如与方惜如刷出生活的范围之外。

  想她嫁进金家来后,发现肉在砧板上,面对着这四层楼的住客,心知肚明其间的关系瓜葛,也叫没法子的事。如今借势把眼中之钉拔掉,打一场不用兵卒,不费粮饷的胜仗,真是太棒了。

  我完完全全可以想象这最近的几天,方惜如会怎么样跟金旭晖算账。

  金家大宅的转让手续全交由傅菁去处理,我们很畅顺地就成交了。

  妯娌二人走出罗律师的办公室之后,我问傅菁:

  “二嫂,马己仙峡道的新居布置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人多好办事,娘家有装修公司,抽调人手给我赶一赶,不成问题。”

  我们边走边谈,相当投契。

  “待你们和三姨奶奶搬进去之后,我来探望你们。”

  “欢迎,欢迎。只是,”傅菁稍停,才说,“你知道三姨奶奶昨儿个晚上给旭晖说些什么吗?”

  “她说什么?”

  “她要搬到大屿山的佛寺静室去住,说好了只在假期才回来看望我们。”

  “嗯。”我没有答话,对于三姨奶奶的转变,我是比较明白的。既经巨劫忧患,看化世情,就真的无谓再卷入漩涡。

  目睹骨肉相残而又无能为力,徒惹伤悲!

  “听说她从前是个张牙舞爪的犀利人物,是吧?”

  我微笑,道:

  “在别人的眼中,可能我和你都是厉害角色。人,尤其是女人,要生存,且活得痛快,没有半分机警半点霸道,怕是不行的。三姨奶奶年轻时,旭晖还没有出身,自觉有太多责任,因而造就了不少的情不得已。”

  “如果三姨奶奶听到你这番话,她会感激。”

  “会吗?”我问。

  “会的。有人在人前自己如此辩护,我也会欣慰。”

  “我记着你的这番心意了。”

  “先谢谢你。我们原本就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应该守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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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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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了傅菁一眼,很觉羞愧。

  自己的妹子,一个偷自己的丈夫,一个偷别人的,这成何体统,是何世界了?

  于是不自觉地说:

  “我们方家真有对不起你们金家的地方。”

  “别这么说,如果同是受害人,你比我更凄凉。”

  “二嫂,你是个明白人。”

  “也相当厉害!”她自嘲道,“我不会像你,容忍到最后关头才反击,我一有机会就把对手逼到墙角去,让她自食其果。这一次,分明是方惜如联同方健如布下的陷阱,希望把你逼出金家去,结果,我是借力她将们摒出局外。”

  傅菁冷笑,又道:

  “你知道她们现在要搬到哪儿去?”

  “哪儿呢?”

  “北角继园台。”

  “嗯。”

  那不是差劲的地方,然而跟山顶住宅区相比,就很有分别,一眼就能分出高下来。

  金旭晖并没有把方惜如照顾得很周全,我忍不住透露了这个疑问。傅菁就说:

  “金旭晖不会为女人花费太多,这是他的个性,根本不会多花一元半分不需花用的钱。要他另营金屋,哪怕地点在筲箕湾柴湾,明知方惜如最终会就范的话,他就连让她住跑马地也觉不必,更何况山顶。”

  “你这么清楚他的为人,你们才是新婚。”

  “对他,是新婚。但,大嫂,我是从小在大家庭长大的孩子,人际关系再复杂,我都能看得通透。我父亲傅品强从上海到香港,不变其本色,一直都三妻四妾。我对自己的婚姻从没有抱厚望,天下间要找到一个情有独钟,矢誓相爱的男人,实属妄想了。毕竟,他们周围的诱惑也太多了。”

  “那么,你跟旭晖的相处……”

  “我们会相处得来,因为有互相利用的条件。旭晖很本事,他有办法争取到我父亲的信任,容他在傅品强的金融王国内占一席位,这一点,单靠我还真不行呢。”

  傅菁稍停,继续说:

  “大嫂,不怕更率直地告诉你,我母亲在傅家的妻妾上排行第二,不上不下,又只生我一个女儿,如果没能找到一个本事高强的女婿,根本难于立足。现今情势不同,父亲很器重旭晖,他们臭味相投,在商业上联手,有很多方便。”

  我们已经走在通衢大道之上,阳光从中区大厦折射下来,洒得我们一身的温热。

  傅菁满脸酡红,不无激动的模样。

  她回望我一眼,幽幽地说:

  “事实上,金旭晖是个很教人倾心的男人,这一点,我无可否认。”

  为此,只有委屈自己,容纳其他女人的存在,包括方惜如在内。

  或者,在惜如方面,情况也正好如此。

  从来,有条件的男人都比有条件的女人更为上算。

  世界上只要仍有男人,就没有男女平等这回事。

  因为男人肯放女人在生命上的第一位者少,女人情愿为自己所爱的男人奉献一切者多。

  奈何!

  那是一个艳阳天,我跟三个孩子在二楼的露台,目睹着一辆货车把健如和惜如的行李运走。

  她们姊妹俩未至于狼狈,但总难免有一份落泊,从神态上表露无遗。

  牛嫂走到我身边来,说:

  “大少奶奶,你的誓言兑现了,只有他们搬出去的份儿。”

  我点点头,没有回话。

  我以为目睹金旭晖与方健如、方惜如搬离金家,我会欢腾雀跃,大快我心,原来并不如此。

  心头有着的难堪与沉重,始料不及,难以言宣。

  或者因为我是个基本上善良的人,不单是物伤其类,且是切肉不离皮,对这种为势所逼,人在江湖的骨肉相残并不热衷,反生难堪与不忍。

  尤其是自牛嫂手上接过了母亲寄来的信件,心就更翳更重更闷更无奈。

  母亲写道:

  生活是乏善足陈。身体因营养不良,已在百病丛生,支撑着活下去,全为你弟康如犹未长成,我的责任未了。

  你的近况如何?很久未见来鸿,念甚。

  心如,只一句话,为我,你万事都承让半步,容忍一分,做母亲的,没齿难忘你的这份胸襟。

  保重吧!亲吻我的四个孙儿。

  是的,母亲提点了我,在她的心目中,不可以不把金咏诗视作骨肉至亲。

  奈何!

  如果我的两个妹子肯收手不再与我为忤的话,我决不再跟她们多计较。

  然而,世界的无情与残酷,往往在于你让人一步,对方只会进逼三步,一直战至你全军覆没,他大获全胜而后己。

  现代杀戮战场的定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共存共荣的例子委实太少了。

  整宗物业归纳到我的名下之后,我们只占住第一层,把其余的三层都出租,以租金抵销银行按揭。

  我把这个安排告诉唐襄年之后,他俯身上前,对我说:

  “心如,注意香港的物业,不会有错。尤其是改建,是赚大钱的途径。”

  他的这番话我记在心上了。

  除了要把药品代理生意营运上轨道之外,我开始留意地产。

  改建的意思是把旧的建筑物拆卸,再兴筑高楼大厦,如何去搜集物业,成了我日中的额外工作目标。

  孩子们上学,都由白牌车,即私人承包的汽车负责接送。

  白牌车司机以及麦当奴道附近的大厦看更,都跟我混熟了,我总是有意无意之间向他们透露,我有意收购残旧物业的意图。

  偶然他们知悉了附近有业主出让物业,就会立即通知我,成交之后,我总会给他们一点茶钱,图个皆大欢喜。

  因此,我无形中就建立起一个地产物业的经纪网络来。

  之所以对地产发生浓厚兴趣,除了是唐襄年的提点之外,也由于药品的总代理生意营运得离奇地畅顺,很短时间就得了厚利回报,手上有了松动的银根,除了向金旭晖赎回我抵押给他的全部属于我的金家资产外,自然就想到了投资。钟情于地产乃是因为金家在广州雄霸一方时,就是以丝绸为本位事业,其余资产都习惯放在田土上之故。

  深受了这个影响,我也就不大留意其他投资机会,只一味地在地产上头下注。

  对于我的风调雨顺,在金家之内,偷欢喜的人,怕只有傅菁与金耀晖。我完全可以想象到我的两个妹子和金旭晖的心情。

  没有人会把敌人的发达看得顺眼。

  多么可惜,他们偏偏不要把我视作亲人,却要将我列为仇敌,这是完全没有法子的事。

  记得我和唐襄年出席厂商会周年晚宴时,我坐在成业巨子庞统的身旁,他就拉开那个大嗓门说着行业内的种种趣怪事,谈到跟同行竞争,他大发牢骚说:

  “我们呀,真不必为了要证明白己大方而自暴自弃,让敌人一马,市场人人有份,胜者为王。”

  这句话,我又谨记了。

  生活上,俯抬皆是金科玉律,嘉言懿行,处事法宝,做人指南。我不会放过。

  自然,金氏企业的上轨道,令我对前景越来越具备信心,也就越发注情于工作。

  这一夜,我跟唐襄年一起与东南亚的药品包销商韦正中吃饭。饭后,唐襄年送我回家,下车前,我说:

  “要到我家来喝一杯咖啡吗?”

  唐襄年忽然转身望住我,问:

  “你这个邀请是危险的,你知道吗?”

  我没有造声,歪着头,望着车窗之外,看到皓月当空,繁星点点,这不是良辰美景吗?

  忽尔心头有一阵子的鼓动。

  我回抽一口气,道:

  “我欠你的债,什么时候清还?”

  对方没有答。

  “如果早晚要偿还的话,就宁愿早点解决掉算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有着不轻的心理压力。”

  “是不是活像被判了死罪的囚犯,宁可早一点行刑,图个大解决?”

  我赫然一惊,望住唐襄年。

  “我的形容是否过分了一点?”他说,语音平和,却更显力量。

  我不知如何作答。

  “方心如,对不起,我吓着你了,是吗?”

  “别把自己形容成一个刽子手。”

  “我觉得我是的。”

  唐襄年说罢,把头伏在软盘之上。

  我的脑袋忽尔空白,凝望住对方那黑浓之中夹杂着银白色的头发,呆了一会。

  “请相信我,”我温柔而又为难地说,“我并没有认为你是这般的残酷无情。我只不过视这场游戏是一场交易。”

  唐襄年缓缓抬起头来,说:

  “我几时都愿意达成一项互利互惠的交易,可是,方心如,你给我的感觉并非如此。你太使我惭愧了。”

  “从你接到伟特药厂的合约,开始逃避我的那个时候起,我一直静静地观察你的反应行动,看你如何去披荆斩棘,克服困境。这令我空前地骇异。”

  “方心如,我从没有遇过女人像你这么顽固,这么愚蠢,这么宁舍轻而易举的富贵,舍近图远去折磨自己,挑战自己。”

  “多谢你的夸奖,我不是最终屈服投降了吗?”

  “没有。”唐襄年看着我说,“方心如,那天晚上你来找我,活脱脱是头待罪的羔羊,像个走投无路的,迫不得己牺牲小我而成全大我的无辜者,步上祭台,奉献生命。我从不在这种情况之下向女人下手。”

  “你要怎样的女人侍奉你,你才叫高兴?”

  “交易,各得其所,而不是被逼牺牲。”

  “你要求过高了。”

  “为什么?”

  “你出的条件只足够要人的肉体,不足以连灵魂都收买掉。”

  “错了,只有你是我所遇到的一个例外,包括吾妻在内。”

  “什么?”

  “她嫁我,是为我扶了她父亲一把,使他们的家族从经济困境中逃脱出来。”

  “那是感恩图报,投桃报李。”

  “不,那是明码实价,两厢情愿。”我再无话。

  “我一直习惯这种交易方式,并不知道向你提供的一切优厚条件,还不足以令你心甘情愿地跟我在一起。方心如,”唐襄年说,“史无前例,你令我忽尔自省自悟,随而自卑,更不自觉地爱上了你。……”

  我的耳朵嗡嗡嗡地发响,再没法把对方的话听进去。

  过了好像很多个世纪之后,我听到唐襄年似乎说:

  “有爱,才有尊重。我不勉强你。”

  我的理解是:商场上,你肯买,我肯卖,交易是双方都达到目的,整体上愉快的、享受的、没有遗憾的。

  原来,唐襄年与我都是有强烈自尊的人。

  他的自尊在于有相当支出之下还要逼着自己去食嗟来之食;我的自尊在于受人恩惠之余仍不双手奉送真实的感觉与感情。

  天下的女人多得是,何苦为我一个而令自己觉得屈辱。

  唯其不占我的便宜,只予恩惠,唐襄年就能保有自尊。

  这是理智。

  至于感情,他说他爱上我。

  这就不必解释,不能解释了。

  一定有着当时已惘然的情景,令他堕入无尽的迷情深渊之中,不能自脱自拔自救。

  他说他爱上我。

  我不知如何反应,只抬眼凝望对方,有说不出口来的千言万语。

  唐襄年忽尔一把将我拥在怀内,就把我吻住了。

  我吓得手脚冰凉,甚而一寸寸地开始麻痹。

  我没有反抗。

  可是,也没有回应。

  在心底里有个轻微的呐喊之声对自己说:

  “感觉不能狡辩,你知道你是不是爱上对方。”

  当然不是的。

  不单只我无法欺骗自己,也不能隐瞒对方。

  一个有爱情的女人,不会在接受对方时表现得全身僵硬冷冻。

  那不是一种全情投入,而是一种意识抗拒。

  抗拒在于感情上不愿意接收肉体的需求。达不成灵欲之间的一份妥协,故而僵住了。

  别说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之后,不会甘心有这种待遇,若要是只寻欢作乐,就更不必受罪若此。

  唐襄年轻轻把我放开。

  我回了一口气,道:

  “对不起。”

  道歉的应该是我。

  “我明白。”唐襄年说,“所以,方心如,欠债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当我静静地等待着你顽抗到尽头,才来找我时,我就知道,其实我开始偿还欠你的债,前生的债。”

  当一个男人诚心诚意地说出这些很难很难启齿的话时,我有理由相信他爱我有多深。

  为了这个转变,我茫然、困惑、迷惘、无措,还外带半点的歉疚。

  “我会等待。”唐襄年说,“很有信心地持续等待,这次不是等你的人,是等你的心。”

  “在等待的期间呢,我们如何相处?”我竟然天真而紧张地发问。

  “就像我们现在的这番相处,是私生活上的好朋友也是公事上的好拍档。”

  “嗯。”我喟叹。

  唐襄年拿起了我的手,轻吻,然后放下。

  “请相信愿意跟我达成满意交易的女人多,盼望与我相爱相恋的女人少,因而前者随时唾手而得,后者无比矜贵。”

  唐襄年说,“回家去吧!”

  “你真的不上来喝咖啡了?”

  “见了你的晚上,不用再喝咖啡,已经会难以入睡,不能再百上加斤,自讨苦吃。”

  对方说这些话时是幽默而轻松的,却得出一个意外的效果,我觉得他的话无比苦涩。

  因而,令我难过。

  忍不住回转头,推开车门就走。

  这一夜,怕我和唐襄年都不可能睡得好了。太多的愁思杂绪,萦绕心头。

  我不能欺骗自己,的确有过会否重新恋爱的念头。

  任何异性的追求与爱慕都能强化与突出自己的优越感,产生一种催化作用,教人对之有莫可明言的好感,这份好感继而会否再变质,就因人而异了。

  唐襄年绝对不是条件差的男人。

  他的吸引力还是尽在不言之中,可以令人心领神会。

  然而,我不会爱上他。

  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只要我一想到有别个男人替代了金信晖在我心上的地位,我就觉得浑身充盈着一股翳闷痛楚,源源不息。

  金信晖不能被取代,因为我仍爱他?

  是一种赤裸的情怀犹在,原始的爱恋尚存,抑或有其他原因?

  摒弃了对金信晖的感情,等于不再在乎一段恩怨,那就是放过方健如的意思了。

  我肯吗?

  真实的答案是:不知道。对于两个妹子的仇怨,已到了难解难分,且分不清自己意愿的地步了。我的矛盾往往在于不能原谅她们,同时也没法原谅她们之上。

  无疑我仍要抓紧过去。

  唯其谨记昨日的侮辱和创痛,我才会发奋图强,争取明天。

  何况唐襄年有家有室,他肯为我跟妻子离异,我也物伤其类,不愿倒转角色来演。

  从前我的丈夫被偷,已曾怨天尤人。

  现在我去偷人的丈夫,怎么自圆其说?

  至此,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跟金信晖,怕是缘订三生,债缠九世,再脱不掉牵连瓜葛,直至永远。

  唐襄年对我的感情只可视作一服振奋精神、激励信心的灵药。为我带来的困扰,如向池中轻轻投石,并不扬波,只起了一泓涟漪。

  无疑,知道仍有一个条件如此优秀的异性对自己兴起爱念,最低限度是女人奋斗过程的强心针。

  我的生存价值被这宗浪漫的情事予以肯定。因而这些天都显得精神奕奕。

  这天,傅菁来接我下班,于黄昏时分一起到浅水湾酒店去饮下午茶。

  傅菁一坐定下来,就说:

  “你气色很好。”

  “是吗?”我笑道。

  “简直喜形于色。有值得开心的事吗?”

  “跟你见面本来就已是件喜事。”

  “我不知道敦厚的背面也有滑头。”

  “不,我是真心的。难得才有一位谈得来的知己,且是妯旮,比姊妹还要亲。”

  “那是因为你的妹妹过分地差劲而已。”

  跟傅菁相处最开心的是她爽直、坦率,但并不流于尖酸刻薄。

  她的批评都满溢诚意。

  我叹口气道:

  “你相信有报应这回事吗?”

  “信,信到十足十。”

  “我的两个妹妹一直都过得很不错。”

  “从你的角度看,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恼恨她们,她们有一点点不错的际遇,看在你眼中都觉得超乎她们所应享有的,因而成了错觉。”

  “你真有这个看法?”

  “这是一个基本上厚道的人,对待自己仇人的心理。心肠不好的话,老是诅咒与看不起敌人所拥有的一切,酸葡萄心理很重。”

  “你是心理专家?”

  “阅人多之故,傅家是个万花筒,金融界是个大染缸。”

  “那么你是哪一类人?怎样看健如和惜如?”

  “说出来,你会不相信我。”

  “不会,我信的。”

  “我会对付她们,尤其是惜如,但,我并不恨她们。”

  “是因为你根本看不起她们?”

  “可以这么说,最大的理由是我相信有报应,所有恩怨都会是现世报。故而,方惜如和方健如做了对别人不起的事,她们始终会一败涂地。”

  听了,不无战栗。

  我默然。

  还是老问题,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矛盾,对于两个妹子的感情很复杂,重重仇恨怨忽之中,隐隐然还是有一份亲情在。

  因为我老想起母亲。

  “她们会不会是情有可原?”我竟这么问出口来。

  原以为傅菁一定对我这个疑问反感,谁知不然。

  她说:

  “绝对有可能,可原宥的地方在于她们是否真心诚意奉献一份赤裸的情心予金信晖和金旭晖。”

  对,裸情无咎,赤心无罪。

  可恨的只是接受她们诚意爱恋的人,并没有尽量给予公平的处理。

  金家兄弟完全打算跷起了二郎腿,坐享齐人之乐,还把一总利害关系转嫁到这份激情之上,利用赤裸的真心去推动一连串的阴谋,以图私利,不是不令人惊心的。

  我相信傅菁会与我有同感。

  “来,我们谈一些正经事。”傅菁说。

  我笑起来道:

  “我们刚才谈的不正不经?”

  “那不是我们眼前的大业。”

  如此一句话出自一个女人之口,我叹为观止。

  “怎么,我讲得不对?”

  “不是不对,只是太先进了。”

  在那个时代,我的批评没有错。

  “不走在人前,怎么能飞黄腾达,这是我们上海傅家的家训。”傅菁说,“我父亲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要不被取代,唯有跑快一点,所以,我经常要训练自己有敏锐的触角、大胆的尝试。”

  “你在父亲身边工作,耳儒目染,一定学到很多。”

  傅菁婚后任职于傅品强的金融机构,据她给我的解释,这个安排能一石几鸟,既能得到很多商场阅历知识与资料,从而丰富自己的生活与才能,而且可以利用各种经历与关系,使金旭晖更要依靠她,于是他们的夫妻关系除添了一层保障之外,两人联手的力量,也会令傅品强日益器重,就连傅菁那一房在傅家可获的利益都容易把握落实了。

  “况且,”傅菁说道,“再过十年二十年,本城就是女人世界。”

  当时,我问她有这个看法的理由。

  她答:

  “本城毫无天然资源,只有人才和制度,两相配合,也可以混得顶不错,那就是说人才越多越好,只靠男人,已不足够,社会越进步,发展机会越大,越需要人,男人在工作的质与量上不能完全满足将来社会的需求。”

  我当时听她这么说,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无疑,傅菁才是现代术语中的女强人,她的强是自动自觉,是深谋远虑,是专心经营,是苦思设计,是刻意栽培,是立志成全的。

  这跟我有很显著的分别,我之所以强,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

  于是傅菁强得来理智、从容、决断。

  我强得来情绪化、不安、犹疑。

  这造成了我在顺境之中仍有困阻与倾倒。

  傅菁面色凝重地对我说:

  “心如,听我的话,为自己的前途好好谋算,跑前三步,以免被取代。你现在赚的钱还不够多。”

  我笑起来,道:

  “要赚多少钱才叫做够?”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钱是永远不够的,但底线是要够多,只有财雄势大才是安全的保障。你看我父亲,自上海至今日香港,依然叱咤风云,为所欲为,就是他的钱够多的缘故。”

  “怎样可以多赚些钱?”我于是问。

  “这才算是个问题。”

  “答案呢?”

  “上市。”

  “上市?”

  “对。把你的药品经销公司上市,集合群众的资金,再把生意做大。”

  “我不晓得门径。”

  “不难,我教你。”

  “好。”

  “一言为定。”

  “我要做些什么,金氏企业才可以上市?”

  “金氏的年资还浅,上市的资格规定公司要有五年历史。”

  “那我们要等?”

  “当然不等,收购一些业务半停顿状态的公司,空壳上市就可以了。此外,还有很多其他办法。”

  “你可以找到这些公司买过来?”

  “不会是太难的事,我父亲有的是门路。”

  “金旭晖知道,会不会破坏?”

  傅品强跟女婿相当亲近,有很多生意,傅品强都开始让金旭晖参与。

  “有我助阵,他不敢。”

  那倒是真的,今时不同往日,我的两个妹子教晓了我,要赢,一定需要盟军,团结就是力量。

  “那么,我要做些什么?”

  “两件事,第一是想好业务拓展计划,第二是增加公司的资产值。”

  我有一阵犹疑,并不明白其中的作用与细节。

  傅青随即向我解释:

  “你必须有一套业务发展大计,即是做好一个能增加公司盈利的计划,作为集资的目的。为了要筹钱赚更多的钱,才把公司上市,借助群众成为股东的力量,早日把理想实现。”

  “这个赚钱计划一定要对群众吸引,激起他们的信心,才能令他们有兴趣成为金氏的股东。”

  “对,上了市,不但是拿着股东的钱去做更大的生意,将来手上控着的股票,在市场上买卖,可以变很多花款。这你不妨慢慢学习。”

  我点头,兴趣越来越浓厚。

  傅菁说:

  “我并不熟悉你的行业,故而一个崭新而有效益的业务新方案,我不能代你筹策,一定要你自己动脑筋去想,再动手去做。”

  我点头,表示会意。

  “至于说增加公司资产值,这反而易办,不妨购入多一些物业,注进金氏企业之内。”傅菁说,“我在这方面可以安排,母亲和我在这些年倒有一些物业握在手上,你现住的麦当奴道房子,也可以注入金氏。”

  “我们邻居有一两幢物业出让,我早想逐一收购下来,以便改建高层大厦。”

  “这更好,也算是金氏一项拓展计划,我们就分头去进行。”

  “放心!我心目中早有金氏的拓展业务大计,正打算慢慢一步步探索进行,现在不妨赶紧构思实践。”

  “我们联手,总会有好成绩做出来给人家看。”

  这人家是谁,心知肚明。

  我忽然好奇,问:

  “现今金旭晖跟方惜如的感情与关系如何了?你不会怪我这样问吧?”

  傅菁微笑道:

  “他们是剪不断,理还乱。”

  傅菁说这句话时,在苦笑,却又相当冷静。

  “心如,你不知道他们真的在恋爱,正如我说过的,这是方惜如唯一值得原宥与同情的地方。肯定她比我更痛苦,因为我爱金旭晖决不比她多,我一向学习爱自己。”

  “惜如很可怜。”

  “对。我知道她经常跟旭晖吵架,为了要争名分地位。”

  “你怎么知道?”

  “旭晖告诉我。”

  “旭晖把他跟惜如之间的矛盾告诉你?”

  “对。你吃惊了是吗?”

  “我为惜如难过,金旭晖并不值得她爱。”

  “你说对了,如果我知道自己的隐私让对方在别人跟前公开,我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傅菁眯眯笑说着这番话。

  我忽然地心寒起来。

  方惜如真的棋逢敌手。傅菁并不是个好惹的女人,她由始至终,有备而战,且在暗地里反败为胜。

  一个最成功的妻子是管得住丈夫的人和心,其次,就是能让丈夫在自己跟前,谈论他的恋情,将他与情人的隐私与妻子讨论。

  傅菁竟做到后者,毫不简单。

  “金旭晖并不尊重女人的感情。”我说。

  “本城内多的是像金旭晖这种男人,谁叫女人不争气。”

  “是的,没有人要缚住方惜如,她可以大踏步离开金旭晖。”

  “她不但不离开,还想尽办法去缚住自己。”

  “什么意思?”

  傅菁一时回不了话,抬头望住我问:

  “你最近没有跟他们来往?”

  我摇头:

  “只是牛嫂在假日带我的几个孩子跟咏诗一起出去玩,她们说到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

  傅菁说:

  “孩子只可以缚住做母亲的,这一点方惜如还没有弄清楚。”

  我暮然省悟刚才傅菁所说的话。

  “惜如希望替旭晖生孩子?”

  “对,想得快要发疯了。”

  “你怎么知道?”

  “旭晖早几天夜里问我:

  ‘如果惜如怀了孕,你肯不肯公开承认她?’我淡淡然地答:

  ‘她已经怀孕了吗?’‘有待证实。她在这事上是很积极的。’‘嗯!让她真的为你生了孩子才研究这个问题吧!’金旭晖没有造声。

  我再问他:

  ‘你不是急于要答案吧!’‘方惜如吵得很厉害。’我笑道:

  ‘享齐人之福并不易啊,是不是?整天地吵,也很烦!’金旭晖一把揪住我的手臂,眼神流露着不甘不忿,很有点咬牙切齿地说:

  ‘你并不紧张我?’我益发笑得放肆:

  ‘要怎样紧张你?跟方惜如大打出手,誓不两立?我们这样做,你有更大的满足感?’金旭晖负气地放了手,道:

  ‘傅青,你比方惜如聪明。’‘我没有她那么柔情似水,故此,你现在兼收并蓄,已很不错了,有一点点纷扰,不要抱怨。’”我叹气:

  “惜如真的要生孩子?”

  “最低限度,她没有像我那么积极避孕。”

  我蓦然问:

  “你怎么避孕?”

  “到医生处配药。”

  我拍额,随即多想出了一个有大可为的业务拓展计划。

  我回到办公室去之后,先给李元德摇了个电话:

  “元德!”

  “是,大嫂吗?”

  “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找个时间我过来跟你见面。”

  “不用了,很简单的一件事,在电话里讲就行。”

  “大嫂,请说吧。”

  “我需要你来帮我,金氏有突破性的业务发展,我急需要一位有商务经验的人辅助我,而且要他为金氏组织一营新力军。”

  “这是件简单的事吗?”李元德语音带笑,无疑是轻快的。

  “不简单吗?明天你给永隆行递辞职信就成,到今日,你没有什么顾虑了吧?”

  从前金氏还未建立起来,李元德要为两餐一宿担心,不能不保住一份牛工,如今金氏不同往日,他回到我身边来助一臂之力,很顺理成章。

  果然,李元德很快就成为金氏成员,且还从别家贸易行邀请了几个商场老手加盟。

  在办公室内,我单独跟李元德与李元珍宣布我的构思和计划。

  “上市的功夫,我们现在就筹备。我和傅菁分工合作。”

  “你有了业务拓展的草稿?”李元德问。

  我慎重地点头:

  “对,否则不会招兵买马。”

  稍停,我凝重地看着李氏兄妹,道:

  “我的业务计划还在保密阶段,除你们二人之外,我只相信傅菁和唐襄年。绝不能传扬出去,以免多生枝节。”

  李元德兄妹点头。

  “我打算跟伟特药厂进行两项新的总代理贸易。一项是最新式的卫生巾,这是我老早就已有的设想,第二项是女性避孕丸。”

  李元珍兴奋地说:

  “能把代理权拿到手,就真是太棒了,最低限度我会是忠实的顾客。”

  “我们的目标对象是香港以至整个亚太区的女性,生意额大得不能想象。”

  “对呀!”李元珍说,“今日妇女最需要的两样东西都给你想到了。”

  “故而,要保密。”我说。

  李元德道:

  “你跟伟特药厂接触了没有?”

  “我打算亲自去一次,当面谈妥,立即签订草约,事不宜迟,靠书信电话是太慢了,而且也不容易保密。”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急于要元德你来坐镇金氏,我好放心远行。”

  “放心吧!希望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李元德这两句祝颂在不久就真的应验了。

  我把这个构想告诉唐襄年,他异常兴奋,道:

  “好计划,心如,你是真的开始走运了,前景一片光明,发展的速度令人吃惊。”

  “我在托你的鸿福!”

  “你此话是真?”

  “当然。”

  “那么,让我陪同你到美国走一趟?”

  我一时支吾了,心上有个怪怪的感觉。

  “你还是怕我?我在你身边像个计时炸弹,随时会把你炸得粉身碎骨,是这个想法吗?”

  “不,不是。”我否认,表面地否认。

  “放心,炸弹的信管早被你拔掉了,只要你把持着信管,不重新装配进去,只是虚有其表而已,不会有杀伤力。”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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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管是真情挚爱,如果我一天不爱上唐襄年,他一天不会发挥威力。

  这他已经不只一次地表示清楚,我没有理由再生疑。

  否则,就是我太小家子气了。

  于是我道:

  “好,我们结伴而行。”

  事实上,有他陪同到伟特药厂去,更易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伟侍药厂总部在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侯斯顿。

  六十年代初期的侯斯顿并不是个发达的城市,但好几种著名工业都扎根于此。

  唐襄年和我只不过逗留了几天,就已经取得伟特药厂同意,把最新出产的避孕药及女性卫生巾的东南亚专利经营权交到我们手上。实际上,过去两三年我们的合作的确是愉快的。单是我们初期取到的伤风感冒特效药,在销售数量上每季均超额完成。

  唐襄年半开玩笑地说:

  “由女性去销售这两种女性专用物品,成绩会更好,现身说法,感同身受,一定更能打动人心,控制市场。”

  不是言之无理的。

  我们先跟伟特签了草约,这是唐襄年的意见:

  “在草约内,我们在一个限期内可以依照已定下来的总代理条件跟他们正式签约,这就彼此都有更多时间考虑合作的细节问题,而又不会从中杀出了一个程咬金来坏事了。”

  他想得真周到,现阶段,我们当然不好透露有催谷业务,作为上市计划一部分的这个秘密,否则伟特知道我们要利用他们的合约在市场上集资,只会乘机提高条件。

  我们先签草约做实了,回香港去就算泄露秘密、伟特也不至于有变。

  故而,我们此行是相当有成绩。

  在回港去的前一天,刚好是周末,偷得浮生半日闲,唐襄年邀我去看侯斯顿的地皮,便宜得难以置信。

  我们站在一大片原野之上,极目尽是青葱,心情开朗舒适得难以形容。

  我忽然兴奋得叫嚷且跳跃起来:

  “天!如果在这儿建间房子,退休于此多好。”唐襄年笑:

  “你这是梦话。”

  “什么?”

  “痴人说梦之想。”

  我嗔道:

  “今日我有这个经济能力,这的土地那么便宜,二十万元一个山头。”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是需要与否的问题。”唐襄年说,“你的王国不会在这些荒山野岭,你是在乎入世的事,存入世的心。”

  “我不会出世,不可出世?”

  “女人要出世,就得看破感情,或者有一个人值得你为他长期归隐。你,二者都不是。”

  我默然。

  缓步走在草原上,我用脚尖轻轻地踢起了泥土,带半点发泄的意识,道:

  “就算我有一天愿意与人长居于此,这人也不易找。”

  谁不是入世的俗物?谁又是出世的超人?

  “或者我们肤浅得连这出世入世的问题都没资格谈,何况实行?”

  “心如,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太多事一说出玄机来,你就能想得很深很远。”

  “故而值得你栽培?”

  “对,且值得我爱。”

  他仍没有放过叩我心扉的机会。

  其实,相处几十年之后的今日,唐襄年都没有放过跟我玩这种感情的捉迷藏游戏。

  只是到世纪末的现在,我们年已花甲之时,就会把事件变成幽默笑话,像我现今娶儿媳妇了,唐襄年还来开我的玩笑:

  “等你等得头发都花白了,连儿子都成家立室,怎么还对你如此念念不忘?”

  “嘿!”我拍额笑道,“你还来这一套呢,我吃不消了!”

  得不着的人与物,一定是稀世奇珍,如此而已。

  无疑,在这几十年的奋斗日子里,唐襄年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不只在事业上扶掖我,在感情上,他给我的无形支持至大。

  当一个女人知道她随时有男人需要她、承担她、负责她、爱宠她时,她才会有勇气对己对人说:

  “我可以独个儿活得好好的。”

  这种情况,我心知肚明,只是不好道破,以免节外生枝。

  当年对于德克萨斯州的原野有着极大的好感。

  我忽然下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在临走前,我重托了伟特药厂给我介绍一间叫威廉标尔的地产管理公司,为我物色更价廉物美的一大片地皮,买下来。

  连唐襄年都问:

  “买下来干什么?”

  “纪念。”

  “纪念?”

  “对,我的事业与幸运始于伟特药厂,我希望在这儿拥有土地,没有想过要用它来做什么发展,那是以后的事了。”

  “女人真奇怪,为了感情,多用了很多钱。”唐襄年笑我。

  “男人不奇怪吗?明知没有感情,也花钱去买笑。”需要的和看重的不同而已。

  到美国去,真的有如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不论生活节奏和环境都比香港缓慢。

  临下飞机时,唐襄年问:

  “有没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我笑:

  “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你回去才知道可能不是夸大,而是近傍。”

  唐襄年说的无疑是笑话,却偏偏言中了。

  我回到家去,走进大门,情景叫我吓得目定口呆。

  怎么可能?

  我整个人愣在那儿,不懂反应。

  是过分的出人意表,过分的惊喜交集。

  直至母亲冲到面前,把我抱紧,口中乱嚷:

  “心如,心如,我的好女儿!”

  “娘!”我哇的一声竟哭出声来。

  母女俩抱头大哭。

  好一会,旁的人才把我们分开,让我们坐定下来。

  这旁的人,正是我的两个妹子健如和惜如。

  “别这样,一家重聚是件欢喜事。”健如这样说。

  惜如从牛嫂手中接过了湿毛巾,分别递给我和母亲擦脸。

  “好好歇一歇,再说话吧!”惜如说。

  “可是,”我仍有点呜咽,“娘,为什么你一下子就能出来了?”

  “过程由我来讲吧!”健如是看我和母亲都因为哭得一塌糊涂,心神精力还未恢复过来,于是便省得母亲说话,让她好好地歇息着。

  “家乡的情势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些是旭晖从金家留穗的家人通讯中得知的。他跟惜如提起娘跟康如来,惜如便促请旭晖给他们想办法,到底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门路,很花了一笔钱,就托人把娘和康如带到香港边境来,过了境,才打电话叫我们火速去接。旭晖为了安全起见,又伯我们姊妹几人担心,故此一直暗地里办这件事。连从边境接娘到市区,他都花了心思,借上了岳父傅品强的游艇,招呼了一班本城的达官贵人,包括警务署的副署长在内,玩个痛快,才大伙儿坐着游艇把娘和康如一起带到市区来,待百分之一百安全抵埠了,才送回家来见我们。”

  “娘!”我再次感动地抱住母亲。

  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讪讪地望着我,没敢招呼,我问:

  “是康如?”

  对方点点头,才晓得扑过来跟我抱紧。

  一晃眼,离乡已是十年,幼弟已经长成。

  十年人事的确几番新了。

  真的太不辨悲喜。

  如今母女、姊弟异地重逢,要感激的原是曾对自己逼害过的人,这番滋味可又似倒翻五味瓶,复杂之余,还是苦的多!

  “怎么我没有想过要设尽办法把娘你接出香港来呢?”

  当晚,我跑到母亲的睡房去,跟她细谈心事,不无自责。

  “心如,别难过。反正我们一家团聚了就好,谁出了力有什么相干呢!”

  我默然,不晓得如何解释。

  母亲是个聪明人,她一看我面有难色,就道:

  “心如,你的苦衷,我是看得出来的,这几年来,也真难为你了。”

  “娘,别这样说,一切都是命定的。”

  “健如和惜如确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可是,她俩都是顶苦的,这一点,你未必知道。”

  我抬眼看着母亲,问:

  “你出来的这几天,她们给你说些什么了?”

  “你刚到美国公干,她们不敢把我就这样留在你家,我在继园台住了好几天,那儿你没有去过吧?”

  我摇摇头。

  这就表示母亲已经知道我们三姊妹现今不大来往。连旭晖的家我也只到过一两次,尤其是三姨奶奶住进大屿山,加上不知不觉耀晖也考上大学,寄宿去了,我要见傅菁,机会多的是。且实在怕与旭晖碰头,看到了他好眉好貌好人好者的模样,却有副歪心肠,心里就气。

  “健如拉着我讲了一整夜的话,她说跟信晖是真心相爱的,就知道对不起你,可也是控制不来的事……”

  “娘,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说的是实在话:人际是非一生,就很难辨清个黑白来。健如与我的恩怨,不只是牵系在金信晖一人身上。

  我承认一开头,我是气不过来而对付她的,但自从名正言顺地承认了她是金家的一分子之后,如果她好好地跟我相处,总还是血浓于水,时间一过了,怨总会冲淡,更何况彼此争夺的对象根本已不在世,应该减少了龙争虎斗的压力,没有必要苦苦相逼下去。

  然而,实在的情况并不如此。方健如好像恨我比我恨她更理所当然,对付我的方法更狠绝更彻底。

  我弄不清楚我还做了些什么事,令她在金信晖殁后要如此地与我为忤。

  都是信晖的寡妇是不是?都有信晖的孩子要带大对不对?不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这叫我怎么跟母亲讲我的感受,谈我的际遇?

  算了。

  很多积怨之所以免提,不是忘记,不是宽恕,不是放过,而是重新提起,只有更伤心,更劳累,更费事。

  “惜如的情况,我就更无话可说了。她并不似健如,跟我开心见诚地吐苦水,她只向我交代一句话。”母亲说。

  “什么话?”

  “她说:‘娘,我真的没办法,打从我第一次跟金旭晖见面,我就爱上他。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情事,承受所有的人生苦难,担当全部的责备责任。’”我轻叹。

  “心如,我记不起来了,惜如见到金旭晖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吧?”

  “是缘订三生。”

  “也是债缠九世。金家的男人,无疑是来向我们姓方的讨债的。”

  夜已深沉,母亲的这句话,令人遍体生寒,牙关打颤。

  太恐怖了。

  “惜如既然如此坦白,我还能怎么说?”

  “多么可惜!”我苦笑,“如果惜如爱上了一个不跟我做对的人,那会多好,我今日起码多一个好帮手。”

  “爱情是盲目的。”不附带任何交换条件的赤裸情怀尤然。

  方惜如像日本的神风特击队,上头一有训令,便义无返顾地冲入敌营,宁可一拍两散,全不计较自己也要粉身碎骨。

  我还有什么话好讲的。

  “心如,我们母女姊弟重逢了,总算是件喜事,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我捉住母亲的手,道:

  “娘,不用求,甚至不用讲,我理解,我明白你的心意。”

  母亲把我的手放到脸颊上去,慈祥地说:

  “那么,你会答应?”

  “我会。”我清清楚楚地回答。

  “对,我忘了你己为人母,很容易将人比己。”

  谁说不是呢?每当我看到自己的孩子为了争玩具而大打出手,争个头破血流,我就激气。老教他们切肉不离皮,手足之情,弥足珍贵。

  有一天,听到咏琴在欺负咏书,她道:

  “你是你,我是我,你别动我的洋娃娃,否则我宰了你。”

  我就立即把咏琴拉过身边来训斥一顿:

  “有好的东西,妹妹又是喜欢的,你应该主动与她分享才对,怎么会凶成这副样子了,如此自私就不是个好姐姐了,知道吗?做姐姐的有礼让、提携弟妹的责任,我的这番话,你给我记往了才好,否则,我可要赏你一顿打。”

  真是似是而非的做人处事道理。

  做姐姐的,凡事忍让弟妹,当然总有个限度。这条底线,无疑健如和惜如老早已经冲破了。

  可是,我怎么跟母亲争辩?怎么为自己辩护?

  如果易地而处,将来有日,咏琴与咏书有类同的事情发生,我这做母亲的会不会知不可为而为,奢望她们能尽忘前事,执手言和呢?

  答案是:一定会。

  既如是,我怎么能不看透母亲的心事?

  原以为母女俩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着面了,如今劫后重逢,她向我提出什么心愿要求,我不答应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于心不忍。

  更何况,仇人原是恩人。

  金旭晖是在方惜如的哀求下把母弟接出香港来的。

  我还能在此情此景之下坚持什么仇怨呢?

  于是,我让母亲跟健如和惜如商量,搬回麦当奴道跟我们一起毗邻而居。

  刚好我新近买进了紧贴着我住的那幢房子的两幢房子,就让健如和惜如分别搬进其中两个单位去。这总比恢复旧时模样好,省了彼此的尴尬。

  母亲自然是最快乐的,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说:

  “心如,你知否我曾在年前赌誓,如果上天让我跟你们重聚,目睹几个女儿重修旧好,我宁愿减寿十年,骤然而卒,仍是无憾。”

  我笑着拍拍母亲的手:

  “你的誓言应验也不打紧,你原就是长命百岁的。”

  母女俩笑作一团。

  看到自己能为母亲带来欢乐,实实在在地感动。

  吞掉什么龌龊气其实在今时今日已不打紧,我总算吐气扬眉了。

  一个处在顺境之中的人,也容易胸襟宽广,自己得到的已经不少,就不必为一点点缺憾而再争执,再不肯放过。

  加上,惜如的表现令我骇异。

  她竟在搬进新居的翌日,跑到我身边来,说:

  “大姐,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你照顾我,我很感谢。只是如果旭晖都沾你的光,这就说不过去了,他到底是有经济能力的人,所以不像我,非得依靠人不可。所以,我跟他说过了,我现住的一层楼,他还是照样把租金交给大姐。只不过,继园台的租金比这区便宜,如果要向旭晖多要家用,我有点为难,请大姐你通融。”

  惜如虽然尽量地说得不亢不卑,但一份可见的委屈潜藏在辞藻之内,是隐然可见的。

  我心恻恻然有着极多的不忍。

  说到底是我们方家的女儿,于是我答:

  “不必斤斤计较小数目了,健如也占住了另外一个单位,难道我就跟她要房租不成?”

  “旭晖也会觉得难为情。”

  “他把母亲接出来了,我们几姊弟还未感谢他呢。”

  “大姐你是大人大量。”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客气话。”

  “娘听了一定很高兴。”

  “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就好。”

  “大姐,我真心地多谢你。”

  “惜如,”我忽然心动又心软,“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自己也要回味。依靠什么人都假,把握经济独立了,才叫做安全。你也得好好地为前途想一想。”

  惜如道:

  “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到永隆行去做事好些日子了,只是学的与赚的不多。”

  “为什么呢?”

  “自从旭晖结婚之后,永隆行成了变相的傅品强附属公司,很多生意还是要听傅家的指令,那么一来,在人情人面上,就没有法子安插我在其中任事,只能在永隆行担任个闲职,你说能赚多少,能学多少了?”

  这情况倒是真有其事的。

  我细想,这妹子也真是自讨苦吃了。

  跟惜如的这段谈话,其实我是上了心的,只是一时间没有再做任何打算。

  直到母亲给我说:

  “心如,昨天惜如好开心。”

  “为什么呢?”

  “她说你跟她谈了半天的话,对她很关怀。”

  “唉!惜如本来是个聪明人,跟了金旭晖,如今不上不下,人前人后闪闪缩缩的,真不知如何了局。何况,旭晖的妻子不是个坏人,却又不好应付,这样下去,她的亏是吃定了,且会吃得大。”

  “你做大姐的就搀扶她一把吧!”

  “我不能代替金旭晖。”

  “也不是这么说,譬如把惜如带到金氏去,远比永隆行有前途。惜如说到底是个英文中学的毕业生,能帮你很多忙。将来你的生意做大了,单是李氏兄妹两个心腹也是不足够的。”

  我还在沉思考虑,母亲又再加上一句:“有你在身边,总不会有人敢对惜如怎么样了。”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虚荣必被虚荣误。

  在我的前半生,我是承受得太多教训了。

  当时,我就下了决心,对母亲说:

  “好吧!就让惜如到金氏来帮我,实在我也要加添人手。”

  对于接收以至栽培降将,是一份荣耀,一份威风,很难加以抵抗拒绝。

  方惜如开始在金氏上班,她也真是个有办法的人,令各同事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只除了李元德,对她好像还有一点戒心倒是看得出来。

  我就曾坦率地对惜如说:

  “你跟李元德相处得怎么样?”

  “他对我的印象不过尔尔,但李先生是个极能干的人,且心是向着你的,只这两点就相当可靠,我会设法令他接受我,不要你为了维护我而损失一点李先生的心。”

  无疑,这番话是相当动听,很容易受落的。

  而且,起了一重催比作用,令我对惜如开始信任。事实上,我交给她的公事,没有一件她不是给我快快办妥,工作成绩出人意表地好。

  我在生意上的很多细节与零碎杂事,方惜如都揽在身上,处理得头头是道,有时我顾及不到的,她都给我补救或补充过来。

  母亲看到我们姊妹的相处有转机,她几乎开心得不敢信以为真。

  安排了康如入学之后,母亲日中也是顶空闲的,便含饴弄孙为乐。

  孩子们下课了,都聚在我家里来,让外婆给他们讲故事,弄点心。

  有一天,不知为什么竟生了很大的事故,就为了母亲在孩子们面前讲了一句令健如刺心的话,健如发了很大很大的脾气。

  我回到家里来时,已是乱糟糟的一片,母亲与健如的面色固然不好看,孩子们又都哭作一团。

  我把牛嫂拉到一边,问:

  “到底什么事?”

  牛嫂苦笑,摊摊手道:

  “真是很莫名其妙的事。”

  “究竟什么事?”

  “奶奶正逗着几个孩子吃下午茶点,健如姑娘提早下班了,也就到这儿来,边看杂志边看着孩子们耍乐。”

  “那不是好么?”

  “本来就是好好的。是咏棋闯的祸吧!他们几个孩子演白雪公主的故事,咏书与咏诗都抢着那个角色来演。”

  “奶奶看他们起了争执,便替孩子们出主意,编派咏诗和咏书先后演公主,咏棋就反对,说:

  ‘婆婆,你这个导演当得不好,咏诗与咏书根本是两个不同的样子,怎么都能当公主了?’才这么说了,健如姑娘听到,就摔下报纸,揪起咏棋,骂道:

  ‘你胡说些什么?她们俩是姊妹,模样儿不是有点像吗?为什么都不能当公主。’咏棋还是不晓得看风头火势,道:‘她们是不像,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说她们不像姊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噼啪一声,健如姑娘忍不住掌了咏棋一巴掌。”

  奶奶在一旁看不过眼,就骂健如姑娘道:

  ‘你是否发神经病了,无端端地打起孩子来,等下你大姐回来,怎么交代好?别说孩子没有犯错,就算错了,也得由做母亲的亲自处理。几艰难才弄好了你们的关系,别为了你的牛脾气便破坏无余。’

  “就因为奶奶这样训斥了健如姑娘一顿,她恼羞成怒起来,尖叫道:

  ‘好,要打要罚就都打在罚在自己的亲生儿身上好了,我有权把咏诗打死。’话才说完,就抓支鸡毛扫疯了似的打在咏诗的屁股与小腿之上。咏书吓得哭起来,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

  牛嫂叙述完了事件的始末,也觉得啼笑皆非。完全是无事化小,小事化大,莫名其妙。

  我对牛嫂说:

  “把孩子带到房里去,洗把脸就没事了。这儿我来处理。”

  我走到母亲跟前去,握着她的手道:

  “娘,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是我担心你生气。”

  “我生什么气呢,小孩子的事有什么大不了,就是打他们几下都是平常事。”

  “心如,你就是这点胸襟好。”

  “成了,成了,你别再担心什么了。”

  母亲以手托额,眉仍然皱着。

  我问:

  “什么事了?”

  “我有点不舒服,觉得头在胀痛。”

  “我陪你回房去休息吧!”

  真是犯不着的,为了孩子们的小事,而弄得名副其实地头痛起来,老人家的毛病尤其会借故跑出来滋扰。

  母亲摆摆手说:

  “我进去躺躺就好。”

  说罢便管自回睡房去。

  客厅内只余我和健如二人,她还是气鼓鼓的。我于是说:

  “为了孩子不听话,你生这么大的气。”

  我这么一说,健如立即忸怩地难为情起来。

  她那涨红了双颊的表情,还有一份娇憨俏丽,无疑,健如是位我见犹怜的少妇。

  这么年轻就守寡。

  看到她,似见自己。

  事实上,她比我更凄凉,她其实是不必为信晖守下去的。

  就为了丈夫殁后所得的一个名分以及一少部分家业,而要她熬一世的苦,值得吗?

  傅菁说过,惜如之所以情有可原,是为她对金旭晖的真诚相爱。

  同样道理应该引用到健如身上,即使她赤裸的感情是赋予在我的丈夫身上。

  为此,我对她的心不期然地又再度放宽了。“健如,这又何必呢,你自己故意生气,连母亲都惹得不快。”

  “大姐,母亲的心目中几时都只有你,没有我。”

  “你这话是不对的,可惜你只生咏诗一个,不然,你会明白做母亲的不会偏心。”

  “大姐,”健如吁长长的一口气,“你并不知你有多幸福,有多少人如此深深地爱着你,包括母亲在内。”

  “她是我们的母亲,不是吗?”

  健如低下头去,道:

  “你真有莫可明言的一份魅力,我无话可说。”

  说罢,方健如站起来就走了。

  当我把这天发生的情事,跟小叔子耀晖在浅水湾酒店茶聚见面偶然复述时,他很留心地听,连其中一些细节,他都问得很清楚。

  “耀晖,你这么有兴趣知道这些家庭琐事?”

  “只要有关你和你一家的事,我都是关心的。”

  “谢谢你。”

  我看着耀晖,忽然地失声笑出来。

  “大嫂,你笑什么?”

  “笑你,也笑我。”

  “笑我?”

  “对。怎么我竟没有留意到你原来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高?”耀晖骇异地说。

  “不是吗?看,我只及你的肩膊。”

  “大嫂,你知道我就快大学毕业了。”

  “时间过得太快,难以置情。我之所以笑你,是你的语气忽然老成起来,这可以解释,可是,我呢,我多么愚蠢,竟没有注意到你已经长大成人了。”

  “大嫂,我寄宿,难得回家一次。回到家,亦不一定见到你,甚而不一定见到人,二哥二嫂很少在家。”

  耀晖忽然笑起来,现出了他那两排乳白色的贝齿,很好看。

  我赫然发现他笑起来,那么地像他大哥。

  那个笑容,我无法忘记,就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个明媚的下午,信晖带着我到广州的爱群酒店吃下午茶,他就是这样子对着我露齿而笑。

  当年轻时,我自觉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耀晖说:

  “以前大伙儿往在一起,初来香港时,我们不是塞在一层唐楼内吗?老觉得侄儿侄女们吵嚷不休,难得清静,如今是清静了,却很想念他们,恨不得孩子们都环绕到身边来吵个痛快。”

  我还是沉醉在回忆当中,金信晖也曾对我说过类同的话,他说:

  “咏琴在身边真是吵个没完没了,可是,要我们只生她这么一个,我可又不肯,心如,我们要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地生下来。”

  我忍不住笑了。

  “大嫂,你也觉得好笑是吗?”

  “嗯!”我才自迷糊之中回醒过来,慌忙应:“是的,是的。”

  “大嫂,我看健如说的话,你应该细味。”

  “什么话?”

  “她说你是个幸福人,的确你有你的魅力,因而人人都宠你。她这么说当然地包括大哥在内。”

  我愕然,没想到耀晖会对我说这些话。

  “健如仍有一点不甘不忿,因而仍存着妒忌心罢了。”

  耀晖忽然答:

  “多希望我能快些到二十八岁。”

  “为什么呢?”

  “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有些事很想做,现在却不能做。”

  说这话时,耀晖握紧拳头,很蠢蠢欲动的一副猴急模样,又逗得我笑了。

  “对的。”我说,“到你二十八岁,就能自立了,老爷的遗嘱是这样写的。”

  “不明白为什么偏我一人要等到二十八岁才可以给予独立自立权。连二哥部没有这个规定。”

  “我倒是明白的,你大哥曾经对我说过,老爷认为他百年归老之际,奶奶的年纪也已相当了,不能处处关顾指点你,故而还是由着你长到二十八岁,人成熟了才掌握自己的产业比较好。

  “旭晖不同,老爷以为二姨奶奶会一直眷顾指导他。”

  “是爹没有想过二哥那种人,他比任何金家的人都早点成熟。”

  “是的。”我点头,“怎么样,毕业试快到了,你得加油。”

  “我会。大嫂,”耀晖说,“我还未跟二哥提起毕业后的打算,先跟你请示了。我已经申请了到美国加州留学,考的是以前大哥就读的一间。”

  “那多好!”我情不自禁地说,“不过,总要跟你二哥商量吧!他是你正式的监护人。”

  “他没有不赞成的,看样子,他恨不得我永远不再回到香港来,能在外国落地生根就最好。”

  “为什么这么想?”我即时作问。

  耀晖没有即时作答。

  唯其如此,我立即心领神会了。

  耀晖素来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小就已开始了解人情,洞悉人心。他当然明白金旭晖把持他,只为要夺权。

  如果我的生意不是营运妥善,很赚了点钱,老早把金家的股份赎回来,他可不用忌惮这三弟,如今仍是天下三分之势,能掌握耀晖那一份产业代理权,于他是绝对有好处的。

  如果耀晖在外国长居,把产业的管理权仍交在旭晖手上,他会很开心。

  对于这重关系,耀晖虽没有说出来,我可是领悟得到的。

  他说:

  “大嫂,我会记住,只要有能力,我会站回你的一边去。”

  我拍拍他的手:

  “多谢你。今日我还算托赖,可以有很好的生活,余下来要照顾的心愿无非是孩子们的成长与你的成家立业而已。”

  比起那段跟金旭晖争夺耀晖监护权的日子,我现在是富裕舒泰得多了。

  “人一旦自身有了安全感,心就放宽了,之所以会有争斗,很多时是因为走投无路。”

  我才这么说,耀晖就问我:

  “大嫂,当年要争夺我的监护权,是单纯为了你山穷水尽之故?”

  我看到耀晖那副怪怪的、近乎欲哭无泪的表情,有点骇异,急忙答:

  “别傻,当然也为我不放心就这样子把你交到旭晖手上去,他这么有机心的一个人,怕他会不全心全意照顾你。”

  耀晖吁一口气,恢复了轻松的表情。

  我本来想再加一句,问耀晖怎么忘了当年的情景了?

  我就曾抱拥着他,说过舍不得他的话。

  但,才瞟他一眼,我就立即把己到唇边的话硬生生地吞回肚子去。

  耀晖已经成长为一个年轻的男人了,我如果说话稍为草率,就有轻薄浪荡的嫌疑,要不得呢。

  这么一想,我的脸竟滚烫起来。

  耀晖仍然定睛看着我,令我忽尔有了要逃避的冲动,慌忙垂下头去。

  他果然是已成长了,有能力令一个成熟的女人尴尬,同时令我兴起了一点点的胡思乱想。

  我赶忙抓住另外一个活题,把气氛调校到正轨上去。

  当前的急务于我是应该如何尽心尽力把金氏企业发扬光大,其他的都不必细想。

  事业的成绩与工作的劳累帮助我在精神上以及肉体上都得到绝好的寄托。

  我认为我已不再需要爱情,更可以有能力抵拒午夜梦回时觉着的空虚。

  或者,直接一点承认,名利权欲开始霸占了我整个人与整个心,再加上那一段金家的仇怨,已经全然将我全副精力吸引着,牵制着,再没有别的严肃大事会乱我的神智了。

  我已安心做一个有事业、有仇恨的人。

  大概不会比一些有爱情、有友谊的人幸福。

  然而,最低限度我毫不孤寂,更非无事可为。

  眼前上市的大计,就令我忙个不亦乐乎。且从形形式式的新鲜的事物中学习到各种新知识。

  我们获得了傅品强的支持,他答应为金氏企业的上市尽力。

  傅菁说:

  “父亲要跟你见面。”

  第一次去拜会这位证券巨子,不免有点战兢。

  唐襄年鼓励我说:

  “傅品强是个相当有性格的人物,值得你去认识。”

  “绝顶成功人物当然易见性情。”我说。

  “你的这句话似乎有点不服气。”

  “可以这么说,因为有条件,自然容易坚持自己的原则与成见,这已经是性格的表现。”

  “由此可以推论,在穷途末路之中仍见性情的话,就额外地可珍可贵与可爱了。”

  “唐襄年,你别老是言之有物,拿我来开玩笑。”我不知是嗔是怨。

  “别生气,预祝你跟傅品强会谈顺利。”

  唐襄年形容得并不夸大,傅品强面圆眼大,表情不怒而威,庄严之中又见祥和,很有大户人家的气派,这一点,金家的人因为出身富户,阅历深之故,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要说句良心话,傅品强比唐襄年更像个财阀,更觉得他架势。

  看到他的动静,不难想象当年上海的显赫,曾活在其中的人都别有一番风采似的。

  傅品强的语调祥和,踏实而不客套,他没有给我说什么应酬话,差不多一开腔就说:

  “傅菁对你很有信心,她详细地把你的创业过程以及现今金氏企业的状况给我报告了,尤其是你最近拿到了伟特药厂一张长期而优异至极的独家总代理会约,业务前景可观,集资的可信可靠程度提高了,上市成功的机会就大。”

  “傅先生,金氏还未足五年的历史,我们是否要买一间空壳公司以新股集资了?”

  “不一定,公司历史不是个阻碍上市的大问题,金氏企业的另一个大股东不是唐裹年吗,他的公司年资已经足够,有他来压阵,再加上你这三年多的辉煌业绩以及未来新业务计划的吸引,应该有足够理由向交易所及证监处申请括免丑年历史的规定了,这个我们证券公司以总包销商的身分会替你争取。”

  “多谢。”

  我心里想,要致谢的人还有一个,唐襄年又无形中帮了我一个大忙。世界真是势力援引与钱找钱的世界,“问题是时势并不特别看好,要上市的话,得从速办理。”

  傅品强这么一提,我就明白他之所指。

  中国大陆的政局往往牵制着香港的命运。大陆有什么风吹草动,香港的反应极力敏感。

  这几年,大陆间歇性地传出一些消息,处处使股市大起大落过不知多少次。其中地产股最被波及,反而是我做的那门生意,不大受时局影响。人患了伤风感冒,总要吃药治病,越是不景气,越要省钱节俭的话,就只有越光顾成药,小病就更不会动辄上医务所找医生调理了。

  我把这个观念告诉傅品强,他听后微笑答说:

  “这倒是很好的宣传论点,我们在上市活动中,会安排这些有利于金氏企业的消息散播到市场上去,让股民增加投资的信心。只是,”傅品强补充说,“在一般市道放缓的情况下,那些日常必需品的生意尤有可为,但若在经济凌厉滑落的风潮之中,则任何集资行动都不会有热烈的反应。”

  “爸爸,你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故而我额外小心而已。”傅菁这样说等于点出了父亲的过分敏感。

  傅品强看女儿一眼,道:

  “你自小在香港及外国留学,不会有我的那番感受。”

  “傅先生教诲的是,那么,我们目下应如何进行?”我问。

  “赶快行事吧!我们将替你申办所有申请上市的手续,你则跟进与伟特的新合约,以便我们可以在招股条件中列明。当然,你必须尽快要伟特落实,把草约签成合约。同时,把改建现住四层房子与旁的两幢物业为新型住宅大厦的计划部署妥当。我们要全速进行。”

  “多谢你的栽培。”

  “客气话可不用多说了,我们经常都很有把握险中求胜。只一点非常重要,你必须答允。”

  “什么事?”

  “所宣布的各项资料,尤其吸引股民投资的资料,必须百分之一百正确,否则,牵累很大,那时谁都帮不了你。”

  “放心!我们不会虚报任何资料,都是有凭有据的。”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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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说停当之后,就准够我忙个头昏脑涨,单是会计师核数师到公司来核点数目就已需时,这方面的打点幸得李元德关顾,日常的业务营运又有李元珍会同两三位够经验的同事负责,倒算是从容的。只有跟伟特药厂的跟进功夫以及加添新品种的预备工作,都非交到方惜如的手上去打理不可。

  她是出奇地能干。如期把整个宣传推广以至于存仓营运大计写好,呈交给我,待我过目认可后立即雷厉进行。

  我也不禁在母亲面前夸她说:

  “惜如办事能力强,竟在我意料之外。”

  母亲关心地说:

  “她能助你一臂之力就好。”

  “我看她比健如还能干,因为她心细。”

  “对,这种人做事少有漏洞。”母亲忽然像心血来潮般停止讲话,然后又多喊了我一声:“心如……”

  “什么?”

  “不过,细心的人也有她的深谋远虑,只要是以辅助你为出发点,对付别人就好。”

  这句话我是能领会的。于是我说:

  “今时今日,惜如只有向着我了,这点你不必担心。”

  我怕是踌躇满志,因而低估了惜如的破坏能力。

  故而,当惜如给我报道,伟待那方面同意根据草约签订正式合同,只需加多一些补充性条款,征求我的意见让她去处理时,我一口就答应了,说:

  “把加入的补充条款给我看,就成了。”

  “这个当然,其间的联系与商议功夫就免去你的麻烦,由我去办,反正你有其他的事要忙。”

  果然,事隔两个星期,惜如就把新的合约放到我跟前去,并且解释道:

  “其实现在正式签署的合约跟草约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伟特方面强调信用的保障问题。”

  “什么信用的保障?合作以来,我们的账目来往甚是清楚。”

  “不是指我们的信用,而是指伟特的。他们药厂出产的卫生用品与药物,是经过很多年的市场考验以及美国权威的医学部门验证的,每一处的总代理必须有责任好好推销,达到包销数量之外,最重要是保证他们的商誉不受损害。

  如果我们在推广上、宣传上以及营运上出错或不小心,而令他们的产品给市场留下一个恶劣印象,则一定要总代理赔偿。”

  我不禁分辩起来:

  “伟特的伤风感冒药不是在我们管运下销得很好吗?

  怎可能影响什么商誉?”

  “他们也一再强调,这只是公文形式要做出保障,其实伟特是相信我们的。”

  “这个保障的方式与要求如何?有说明吗?”

  “有,为了表达我们会尽心尽力去做,故而伟特提出了如果商誉受损,则代理合约取消,且要赔偿他们在亚太区三年的营业额纯利。”

  我变色道:

  “这未免太苛刻了。”

  惜如想想,摇头:

  “大姐,我不赞成,伟特此举,我看只不过是为向董事局做交代而已,实际上我们代理他的产品,怎么有理由蓄意去破坏他的商誉?这种无形的利益与保障是不妨答应的。”

  我想道理也是对的,相处相交以来,不觉得伟特刁难,反而认为他们相当的通情达理。加上上市的条款要做实交给证监处及交易所,也是事不宜迟了。

  既是不会发生的事,就不必顾虑太多了。

  我于是答允了惜如,让她去安排正式签约。

  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傅品强助手陆志云的电话,说要火速来见我,商议要事。

  才一见面,陆志云就迫不及待地说:

  “金太太,你要跟伟特签的业务新拓展合约,怎么会有一条确保他们在本地市场内商誉的条款呢?”

  “不会发生的事,我们用不着担心吧!难道我们会倒自己的台?”

  “可是啊!有这条款在里头,公开让股民知道的话,他们就有忧虑,认为合约有机会随时被取消且还要赔偿巨额款项,对这支股票的兴趣就会大减了。”

  我微微吓一跳,问:

  “那如何是好?”我也心慌起来了,道:“得看傅先生有何意见,或者我跟傅菁商量一下。”

  陆志云立即说:

  “我来见你就是代表傅先生了,而且上市一事,由我专责跟交易所联系,把有关资料向他们申报,招股书的内容也是由我统筹办理的,傅小姐对这方面的功夫也不熟悉。”

  对方既是如此表态了,我就只好慌忙说:

  “陆先生的意见可否说出来供我参考?”

  “倒不是我的意见,这么严重的一回事,还是得依照傅先生的意见,他临行之前曾嘱咐过应该如何处理,我此来就是把他的建议告诉你。”

  “傅先生有远行吗?”

  “对,他到美国去,先到西岸,然后再到德州。”

  “我才从德州回来,那儿的地皮很便宜。”

  “你有买进来吗?”

  “有,实在有点不买白不买的感觉,就这样买下来了。”

  “金太太可能鸿运当头,我听傅先生推测,这德州的潜质会在七十年代发挥得很好,你是慧眼识英雄了。”

  “过誉了,女人只凭直觉与个人善恶去做投资,其实要不得。”

  “发达之人往往就是凭灵感的。傅先生一直在我身边说,你是有灵气,兼有冲劲的难得人才。”

  商场大忌是听到好听的活,信以为真,肯让它产生催化作用,一如给自己灌下醇酒,喝至微酸或甚至大醉,看事物就不准确,思路就不清晰了。

  陆志云跟我谈下去,无疑是越来越投契,他的话是越来越入耳了。他说:

  “话说回来,傅先生认为不妨把伟特药厂的这一项要求押后签署,总之不要在上市的资料内披露,以免多生枝节,不肯定的因素比坏资料更有害。”

  这个道理是不难明白的,坏消息传出了,市场中人有了心理准备,做足功夫防御,反而不会有预测不来的亏损发生。不肯定的因素可以导致不可测量的损失,更令投资者担忧,惴惴不安,更是却步不前。

  单是把伟特药厂与金氏签署的合约内容披露,是无懈可击的。时局越混乱,就越怕添丁,女人更非吃避孕丸不可。至于卫生巾这日用品,不消说,任何时候都需要品质越好,越令女性减少烦躁,这点我有切身经验,可做保证。

  越想越觉得傅品强的建议有理由,问题是怎样去进行。我皱着眉毛说:

  “我们跟伟特的合约已经定稿了,怎么能请他修改,抽起那条保障条款呢,没有了那条款,他们不会肯签,也有点像我们出尔反尔的,不大能说得过去。”

  陆志云说:

  “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只需由你出面,请他们以补充合约的方式叙述那条款在里头便可以了,这样给予伟特的保障是没有改变的,正式合约内没有显示这个条款,我们拿着它交给交易所与证监署有关部门,就不必披露这份资料了。”

  这倒是个可行的方法。

  至于说如何进行,我就得跟惜如去商议。

  她一时就稍稍变了面色,道:

  “大姐,这事不好办。”

  “为什么?”

  “合约已经拟定,只差盖章签名,连双方的律师都已经过目认可了,现在要改动,得花一番张罗。而且,我人微言轻,他们怎么会听我的?”

  我立即说:

  “怎么会是听你的?应该是我的意见才对,你就试着办吧,事关重大呢。”

  惜如咬一下嘴唇,毅然道:

  “只要是大姐嘱咐,我没有不尽力的,只担心他们诸多留难。这样吧!请大姐发一封公函,把你坚持要在合约中抽起保障条款,放入另一份补充合约之内,希望伟特答应照办。我拿着你的信好有凭借办事。”

  这是合理的要求,于是便嘱惜如起草了信稿,让我签发。

  惜如的办事能力倒相当高强,才几天功夫就照我的意思办妥了。

  我无法不夸她,她就微微笑地说:

  “功劳不能归于我,我只是传递你的主意,是伟特赏你的面子而已。”

  这妹子真是比以前改变得多了,我对她渐渐生起好感来。看上去,她总是不要占我便宜,叨我光彩,凡事实心实力地去办。连现住的房屋,她都坚持每月交来租项,要我签收租金。

  这也好,凡事均真,两不拖欠,相处会更持久。

  上市的事似乎相当顺利。

  大概忙足了三个月,金氏整盘数已经核算妥当,所有应办的申报手续亦已办妥。上市的程序到了最后的阶段,已经把招股书印好,广发分包销的经纪,再传到股民手中。

  反应相当热烈,傅菁兴奋得不得了。

  她跑来跟我说:

  “整件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不能在金氏上市的一天在香港目睹其盛。”

  我问:

  “为什么?你有远行?”

  “都是旭晖害的。他原本答应陪父亲到美国去公干,临时又说另有一个商务计划要他亲自处理,去不了。父亲人已到彼邦去,老在那儿催促他。你知,父亲不懂英文,我们跟在他身边公干是当他的翻译,现在缺了旭晖,很多公事进行起来都不方便,旭晖就嘱我走一趟。”

  “你去吧!只要你对旭晖放得下心。”我是实话实说了。“父亲与丈夫之间,我几时都选择前者。只要拥有前者,才能保有后者,我何能轻重倒置?”

  说起来轻松,听进耳去,再细味心头,苦不堪言。

  我只好安慰她:

  “不要紧,你去吧!现在认购成绩理想,你的功劳少不了,最后关头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有什么难题发生,你找不到我商量对策,别忘了去跟唐襄年说。”

  是的,唐襄年几天前才问过我:

  “有什么事你不明白不确定的,你就跟我商议。”

  我笑说:

  “没有了你压阵,根本上不了市,你的帮忙已经够多了,不必再担心,其他进行上的细节我会处理,有困难我也有办法解决。”

  “对,我不能小瞧今日的方心如。”

  “你又来调笑我了。”

  “是真心话,对你,我从不虚伪。”

  “好,值得我赏你一顿好吃的,这个周末,你来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烧几味好菜。”

  “我是没有口福呢!”唐襄年说,“后天就得要到欧洲走一趟,办点公事,顺道休息几天,舒筋活络一下。”

  我笑:

  “跟太太同去?”

  “那就不叫做休息了。”

  唐襄年说这话时,还俏皮地向着我笑。

  我当然会意,似乎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转化到无所不谈、剖心双向的老朋友阶段了。

  我问:

  “公私两方面都有买卖交易,是吧?”

  “对。方心如,你不是要我隐瞒真相,指天誓日地向你保证,除你之外,我不会再有别个女人吧?那是不正常与不真确的,我不希望跟你来这一套。”

  “多谢你,是要坦率,才是尊重。”

  “就是这话。”唐襄年说,“待你有日觉得可以爱上我了,我会考虑改邪归正,誓无异志。”

  我笑:

  “为什么不可以先行斋戒沐浴,行善施舍,才求神庇佑?”

  “如果做齐牺牲,仍然不是我佛慈悲矜怜,给我显灵显圣,我岂不更吃哑巴亏了?”

  说罢,我们两人大笑。

  的确是鸡与鸡蛋的问题。

  我并不责怪唐襄年,他是我这一段人生过程中接触到的最坦白、最真实、最诚恳的朋友。

  他有足够的条件虚伪、瞒骗,可是,他没有。

  不但是尊重我,应该说他也尊重自己。

  需要撒谎砌辞掩饰的人,等于承认他有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情事。

  唐襄年认为他所有的行为在他的意念上都是光明磊落、理直气壮的,或者应该说,他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他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且有信心能肩承所有后果,故而他不必闪缩、隐瞒,不用投鼠忌器,更不会慌张鬼祟。

  这才是对自己至大的尊重。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个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对唐襄年说:

  “我希望有一天会说服自己爱上你。”

  “但愿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轻轻地吻在我的额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与女人的分别在于他们可以灵欲分家,我们女人总是为了要坚持灵欲合并而牺牲很多福乐,幸而无怨。

  周末的那顿饭,我依然亲自下厨。这是近年来少有的举动,宴请唐襄年只不过是顺便表达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于替小叔子耀晖饯行。

  他要赴洋深造去了。

  原来学期还没有开始的,他想早一点到美国去旅游,散散心。应付那学位考试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每一个勤奋的学生过了大考的一关,怕都是精力透支。

  康如如果跟耀晖一样,书念得棒就好。

  他还有一大段日子才能追赶得上香港的教育程度呢。

  本来有志者事竟成,耀晖和惜如初来香港时,英文程度差太远,也是相当吃力的,不都是熬出成绩来了。

  惜如根本很聪明,若不是跟旭晖发生了暧昧的恋情,她怕比耀晖更能在学业上显示成绩。

  毕竟女孩儿家念到中学毕业,在那个时代也算是可以了。

  男孩子呢,可不能不加把劲,多累积学历经验,将来勇闯天下。

  故而,对康如的期望热炽,为耀晖的成绩兴奋,不禁起了一展厨艺的兴头来。

  母亲还笑我说:

  “你几时开始未曾入过厨了?”

  这句话真问得好。不知是不是在初为人妇时,才下过厨为丈夫弄过一些小食,至今,回首已多年了。

  不愉快的过往不必再追寻。我集中精神弄好了一顿可口的晚饭,把一家人吃得开透了心。

  连健如非等闲不肯开口赞我的,都破了例说:

  “大姐原来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人。”

  惜如只在一旁微笑,没有说什么,却一派志得意满,得其所哉的表情。

  康如从来都不多话,更是个男孩子之故,只以行动表示他对我厨艺的支持,把一碟碟菜吃得光光的,碟子能作镜子用,他还把碗举起来,对牛嫂说:

  “请替我多添一碗饭。”

  这么一说,满桌子的人都笑起来了。

  尤其是母亲。

  她对儿子说:

  “你只能吃有什么用呢,书要念得如耀晖般棒,才够醒目。”

  康如只是低头拼命吃,仍不造声。”

  一旦处于尴尬年龄的男孩子,总是这副比女孩子还要害羞的模样。

  再过几年吧,怕他完全如眼前的耀晖一样,开始有种男性日趋成熟的光芒,再加那一身青春与自信的气息,就会如母亲所说的相当醒目了。

  相信耀晖留学回来之后,就更似他的兄长信晖。

  这么一个念头,究竟是悲是喜,是单纯抑是复杂,是盼望还是无奈,是有目的或是无机心?

  我弄不清楚。

  只一甩自己的那头短发,把视线掉到坐在饭桌一边的几个孩子身上去。

  这四个信晖的孩子长得跟我初嫁进金家去时的耀晖和康如般大了,时光荏苒,真真令人惊骇。

  大女儿咏琴长得像她父亲,一对孪生儿咏棋与咏书,看来好笑,竟是我的翻版,那圆大而闪烁光芒的双眼流露出的神采,尤其跟我一般模样。

  我暗自欢喜,看他们的神态,犹如照镜子,叫我多么地自傲自满,原来当我志得意满时,是如此令人看得舒服的。

  简直不愿意掉开眼光往他处望。

  盯得小咏书托起腮帮,奇怪地回望我,一张苹果脸上打上很明显的大问号。

  我不自禁地笑起来了,慌忙把一只剥了皮的苹果切开四片,分给孩子吃。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咏诗时,我微微地怔住了。

  想起前些时曾有过的小小家庭纠纷来,这下细看咏诗,倒觉得咏棋是童言无忌,说出了真话。咏诗长得并不像她的哥哥姊姊,直接点说,她也长得不像她的爸爸妈妈。

  她像另一个模式,当然是一个不算难看的模式。

  再认真打量她,可以说她脸庞的下半部比较跟健如相似。但一双眼睛,分明不是属于方家,也不是属于金家的。

  金咏诗原来是单眼皮的小孩。

  这个发现有点新鲜。

  想是为了这个原因,咏棋才触怒了健如。

  我大概明白她的心理,健如不要自己的孩子被我的孩子比了下去。

  也许正因为咏诗是父母的另一个混合种,出了另一个不大像金信晖样貌的模式,故而健如就生气了。

  她这样子是长期地辛苦了自己。

  当然,我不会有什么反应,以免又闹出事来。

  从今晚的祥和融洽,一家畅聚,我益发珍惜家和万事兴这句话。

  过去的算了吧!

  好不好就连健如跟我的怨恨都一笔勾销?

  余下来要生气的对象就只金信晖一个人好了。

  为了要泄这口污气,我不必出手伤人,只要我活得更漂亮更成功更幸福,就已经是对金信晖最透彻的报仇了。

  这证明没有了他,我依然潇洒,仍旧开心。

  甚而我可以解放自己,重新再恋爱。

  可以有许许多多不比金信晖差,且会比他更棒的对象,供我选择。

  这包括唐襄年在内。

  我是越想越远越兴奋越沉醉了。

  “大嫂!”

  有人叫我。

  我回头看到是耀晖,他站在我跟前,如此的昂藏七尺,英俊挺拔,令我微微地吃了一惊。

  是为了发现他的长相出奇地标致,抑或是我想得太入神?竟没有留意他骤然叫了我响亮的一声。

  “我要走了。”他说。

  “这么早就回去了吗?”我问。

  “约了同学去喝咖啡。”

  “嗯!”我有一阵难禁的冲动,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耀晖看着我,缓缓地答:

  “都有。”

  “嗯。”

  “他们也要给我送行。”

  “是的。我送你吧,这阵子外头不一定有计程车。”

  “好,劳烦你了,大嫂。”

  耀晖竟这么客气。不知是不是刚长大的男孩都会这般温温文文、怯怯讷讷的,尤其是在异性面前,不管那异性跟他的关系如何。

  我把车子开出来,让耀晖坐上去。

  “大嫂,”当他扣好了安全带之后就说,“你现今完全像一个大都会的时代女性。”

  我笑了:

  “会开车子就等于是时代女性了?”

  耀晖没有回答。

  我刁难取笑了他,他的脸就红起来了。

  不知怎的,我竟然朝这个方向,把话说下去:

  “耀晖,你喜欢时代女性吗?”

  他还没有回答,我就立即做出补充,说:

  “我的意思是,将来你择偶了,会选择那些能干摩登的职业女性,抑或是只管理家务,带孩子的传统女人?”

  “那就是问,我会选择从前在广州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是吗?”

  刚好汽车要在交通灯号前煞住了。

  是黄灯,可是,我没有冲过去。

  我晓得开车这摩登玩意儿,可是我仍然小心翼翼,相当保守,极之传统,一切按最安全的交通规则办事。

  耀晖继续说:

  “我这个比方打得贴切吗?”

  我笑:

  “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耀晖想了一想,再抬起头来,眼望前方,道:

  “我没有选择。”

  是没有想过做出选择,还是不想选择?抑或根本到目前为止没有遇上值得他选择的对象?

  如果是后者,今夜与他的见的女同学们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对象了。

  我竟这么关心起耀晖的对象来。

  可是,我没有再在他的那句含糊而又另有蹊跷的答案上再做功夫,追寻下去。

  答案与我无关,为什么要破釜沉舟,势必翻出真相?

  “你会勤力写信回来给我们吗?”我问。

  那个时候,没有传真机,甚至不会动辄摇长途电话与拍发电报。

  “会的,你放心。”

  “那就好,在外一切要小心,没有人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不过,长大了的男孩子应该晓得照应自己。”

  耀晖微笑:

  “不管长大与否,总之没有人照顾自己的话,一定能适应生活下去。”

  “你在说晦气的话,因为这些年,我们都疏忽了你。”

  耀晖转头望我,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表达我其实渴望有人照顾,不管何时何刻何地,有人关心我、爱护我、需要我,总是很好的感觉。”

  我没有回答,只静静地听。

  “只有一段日子,我有这种很好的感觉,那就是父母去世之后,我跟着你在大宅过的时光,是我最开心的。”

  “别这么说。”我把车子停到耀晖要到的大酒店门前,“你开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你这么肯定吗?”

  “对,因为你还年轻,有青春就有希望。”

  “大嫂,你也是。”

  “所以,我们会有更好更开心的日子过。”

  “但愿这些好日子会如以前一样,一起过。”

  那“一起过”三个字说得很轻。

  耀晖还等不及我反应,就已经推开车门走出去了。

  我呆在车厢内,一直目送耀晖走进酒店内,直至隐没。

  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去时,竟发觉手指僵硬,不能如常地弯曲抓紧软盘。

  那是因为我极度紧张所造成的反应。

  我不能接受这个由小叔子传递过来的讯息。

  我怕想其中的隐喻。

  要我面对这个感情的漩涡,我会遍体生寒,不住发抖,然后越往问题的中心想,越令我热血沸腾,身体这么地一寒一热交煎着,开始产生痹痛麻木,整个人一寸一寸地变得僵硬。

  这个过程,我从没有经验过。

  我要吓死了。

  不单是骇异于耀晖的言语,以及他那份自态度与神情中表露的感情,更骇异于我的回应。

  我的回应?我做了什么回应了?

  耀晖看不到我的回应,可是,我看到自己。

  如果只将他视作年轻人一种感情出路与发泄来处理,我用不着惊慌到这个程度。

  我可以一笑置之。

  我可以正视他,晓以大义。

  我可以知之为不知,少管少理。

  我可以决定从此跟他少来少往。

  然而,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如上的选择,我害怕,因为自知有可能投向耀晖的怀抱。

  一念及此,我像一匹被吓着的马,仰头惊叫,然后一踩油门,让汽车像撒开四蹄似的向前狂奔。

  金耀晖太像金信晖,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已与他相依为命。我现今可以确切地抓着一个复活的丈夫,重新生活。

  这个选择,是如许地诱人而浪漫。

  所有世间的陷阱,在人踩进去之前都是美丽动人得可以。

  于是人们明知是陷阱,都会心甘情愿地不予躲避。

  回到家里去,我躺在床上,细细地喘着气。

  我告诉自己,我想念信晖。

  他离我而去,已有经年。

  未曾在午夜梦回时,乘着清风,回来爱抚过我的灵魂与肉体。

  他从来对我都是狠心的。

  由着我日间胼手胝足,夜里枕冷襟寒,以肉体的疲累去抗衡精神的空虚,不得已每夜都昏然沉睡,偶然醒来,无奈地叹一口气,再睡。

  现在,耀晖临别前的凡句话,唤醒了我。

  他教我知道除了拼搏、求生之外,还有其他。

  这其他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依然有着震慑性的威力。

  我有我的渴求与饥谨,在于心灵深处。

  信晖,请你回来。

  我翻了个身,紧紧地拥着软枕,浑身哆嗦,我挣扎着,一个只能孤寂地在床上蠕动的躯体,原来是如此虚弱的。

  我需要信晖。

  抑或我需要的是可以代替信晖的人。

  那人不是唐襄年。

  那人可能是金耀晖。

  金耀晖?

  不,不可能,他只是个孩子。

  我闭上了眼睛,只看到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乖乖地站在我跟前,然后拥抱着我,喊:

  “大嫂,大嫂,你疼我。”

  他是我的小叔。

  我是他的大嫂。

  这才是我们的真正关系。

  我应该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

  一下子坐了起来,我使尽浑身的劲力,左右开弓,一个一个巴掌地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不停地打、打、打,打到我开始眼花缭乱,依然继续打、打、打……

  直至到嘴角渗出了咸味。

  我以手背试下一道血痕,才缓缓地停了手。

  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错的人不是耀晖。

  年轻人会有很多不成熟的、幼稚的、幻梦式的感情错觉。

  他是无罪的。

  只有接受他,甚而企图接受他的我,才应该自惭形秽。

  尤其是,我怕爱的是金信晖,利用的是金耀晖。因思念信晖,要重新占有信晖的欲望高涨,我才需要金耀晖的出现与填补,这不是赤裸的、无条件的、至高无上的挚爱,而只是情欲的波涛忽尔汹涌,我不要没顶,于是抓紧了身旁的一块浮木,助我重出生天。我难过自责得急躁起来,以至汗流浃背。

  今夜或可以拼死力地熬过去。

  可是,还有未来的那许许多多日子,怎么在这种刹那而至,似是纠缠不去的精神压力下过活了?

  我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等待明天吧,或许明天一见阳光,黑暗引退,人的头脑清醒,不敢再如夜里放胆做违心亏心之事就好。

  又或者明天,迎着晨光,变得机灵,会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很多心魔魅影都只会在幽暗中活动。

  我告诉自己,先行努力睡觉,睡醒了,一切就会从头做起。

  睡吧!

  睡醒之后,通常都是一个崭新的局面。

  我这个想法的确没有错。

  一连串的惊涛骇浪开始在翌日翻打过来,吓得我魂飞魄散,应接不暇。

  我的难题被另一个更大的难题取代了。

  金氏刚好配股完毕,即将上市,一切进展顺利,我竟收到了伟特药厂的紧急投诉,说市场上有不利于他们名声的传言,说我们刚推出的避孕药无效,害人家怀了孕。

  我立即摇长途电话到美国去跟大伟明利了解详情。大伟在电话里用很郑重的口吻对我说:

  “我们刚为此事召开过高层会议,就算你不摇电话来,我也会跟你联系,决定坦率地把事件的始末给你诉说,听你的解释。”

  大伟的口气并不好,这我是感觉到的。

  我答:

  “合作的基础在乎坦诚相向,原本就应该百无禁忌,打开天窗说亮话。”

  “此事对我们的影响可大可小,我们曾有过暗地里调查真相的意思,后来想着已有一段愉快的合作过往,对你是有信心的,故此最后还是相当一致地决定,完听你的解释,再议决行动。”

  大伟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我的解释令他们不满意,依然会采取行动应付。

  我真是既急且气,可又不能随意发作,于是说:

  “大伟,相信我,任何难题误会,只要我知道了,必会提供并确保一个令你们满意的答案。”

  “这正是我们的期望。”大伟的语调稍梢平和了,“是这样的,我们收到了一封告密的函件,说你部署了一个计划,当金氏企业一上市之后,就安排一位购用过我们避孕丸的妇女公开指证,我们的药品失灵,她怀孕了,要求金氏及伟特赔偿。”

  “天!”我笑起来,“这么一封荒谬的告密函件,你们如此紧张。”

  “你觉得荒谬?”

  “你难道认为有半分真实吗?我是你的总代理,我安排这个陷阱损害你的名誉,对我有什么好处?弄得没有人买避孕丸,我做少了生意,于我何益?”

  大伟答:

  “金氏如果是私营公司,你的这番话就合情合理。可是,金氏上市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你若行使苦肉计,令金氏的股份因这个丑闻而急剧下泻,那你就可以高价集资,然后牺牲股民的投资,再在低价位把金氏股份重新在市场搜集。过一段日子,当人们的记忆淡忘之后,股价渐渐提升,你就无端赚了一大笔了。况且,金氏的业务范围不只卖一种避孕丸,先用这产品造成低潮,再以另一种花款为别种产品制造高潮,价格的升与降都在你手上了。那时,牺牲的只是伟特的名誉。”

  我哑掉了。

  的确,如果我真是如此深谋远虑的话,表面上生意额有所损耗,实质上从股市中赚回更大笔钱,就一次的高卖低买,就已盆满钵满。

  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察到股市的威力,或应该说体会到金融市场的凶险。

  只听,已经惊得一额冷汗。

  我无疑是冤枉的。

  于是我说:

  “大伟,我连想也不曾如此想过。”

  “如何证明?”

  我当然无法证明,只好说:

  “那就但凭你们对我的信任了。那封告密信可能是谣言,或者是一些人的恶作剧。有些人闲着无聊,打电话告诉赶级市场,他已在某种饮品中放了毒药,不也害得人鸡毛鸭血?”

  “会有人害你吗?”大伟问。

  “我不知道。”

  “殃及池鱼的话,我们的损失就很惨重。”

  “我只能尽量彻查究竟,希望没有如此冤案发生。”

  “我代表董事局向你声明,在我们承认与你一直合作愉快之同时,我们要你确切知道,如果有这种影响我们声誉的事情发生,不管是你在害人抑或被害,总之,我们一定会履行补充合约的条款,宣布跟金氏解约,并且追讨赔偿,且还会公开这事,以示我们的清白。”

  我无话可说,那补充合约是我签的。

  然后,大伟又说:

  “你妹妹方惜如小姐真是个公道人,且她的观察力与敏感度相当强,活脱脱有预感会有这种危机似的。我们原本也没有想过要加一条这种确保我们声誉的条约在合约内,只是她提出来,说这样做是表示衷诚合作的表现。幸亏如此。”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意识到有不测的巨祸。

  方惜如为什么主动地给予对方如此周密的保障?

  而且,她在我面前并不是这般交代,她说是伟特药厂坚持要在合约中多加这个保障条款,才肯签约。

  事情必有蹊跷。

  我已无暇多想,只好说:

  “请你把收到的告密信复印给我,让我赶快调查,给你答案。”

  伟特药厂用空邮特快把告密信转寄给我。

  这等待的几天,真是寝食难安。

  刚好金氏于这个时候挂牌上市,我勉强在当日到交易所去,循他们的惯例把金氏的名牌挂在股价牌上,就算礼成。也没有心情多做应酬,匆匆就离开交易所了。

  初上市的股分都是红盆的多,股价在这几天已跳升了几个价位。

  之所以金氏企业能够逆流而上,只为新上市,股民与经纪的投机欲特强,希望短线获利,加上我们的业务是以成药为主,时局总不至于影响生意额。

  可是,我完全没有兴奋的心情。

  如果告密的事没有解决,或在日内真有影响伟特声望的事件发生,伟特采取赔偿行动,金氏的股价就会狂泻,这可不是我的愿望,因为我手上的股份也就凌厉贬值,还会影响市场人士对我的信心,也太对股东不起了。

  那封告密信到手之后,我都不知该如何展开调查。最亲近而又在身边可商量的人,只有李元德与李元珍兄妹,连最有办法的唐襄年和傅菁也不在港,真是倒尽了八辈子的霉,祸不单行。

  “元德,从哪儿着手查?”

  李元德听完了整个过程,沉思片刻,然后说:“你不会怪我直言?”

  “到这个生死关头,我不把你视作自己人的话,根本不会与你们商议。”

  “我只恐怕你看走了眼,误把敌人当自己人。”

  我一听,会意了。问:

  “你指问题在惜如身上?”

  李元德说:

  “她是唯一的漏洞,若不从她身上调查起,我们是正如俗语所谓的老鼠拉龟,简直无从着手。”

  我沉默,带一点震惊。

  太害怕调查不出真相,想不出办法来防范,更害怕知道问题出在方惜如身上。这种言归于好之后的被出卖,感觉会坏到难以想象。

  李元德又说:

  “坦白讲,我自始至终没有信任过方惜如。”

  “为什么?是你听到什么消息?”

  “不,凭直觉。”李元德说,“她对金旭晖那种义无返顾、毫无保留的死心塌地,会幻变成一种难以估量的破坏力量。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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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杞人忧天,她在感情上的病入膏肓,会令她行为失常,金旭晖若叫她杀人,她也会操刀。这种例子在社会上不是没有过的。”

  我浑身的血像凝固了似的。

  再难堪,我都要面对现实。

  于是我找了个机会,把惜如叫进房里来。

  惜如神态相当淡定,她瞟我一眼说:

  “大姐,你的面色比我还差。”

  我答:

  “是的,有一点点担心公事。”

  我看惜如会不会有什么话说,以便我可以寻找到线索。

  可是,她没有造声,分明是等待我先发问。

  已是十万火急,如箭在弦,于是我说:

  “伟特药厂通知我,他们有一层顾虑,因为他们收到了一封不知何人给他们寄发的告密信,对我们有一些误解。”

  我说完了就把信递到惜如跟前去,我想看看惜如看那信件的表情,好捕捉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惜如接过了信,也不看,就放在桌上。

  我奇怪地问:

  “惜如,你没有兴趣研究一下信的内容?”

  “不必了,信我已经看过。”

  “什么?”我吃惊,“这种告密信广发出去了?”

  “不,到目前为止,只发给伟特。”

  “你怎么知道?”

  “信是金旭晖写的,我当然知道。”

  我咆哮:

  “惜如!”

  “你不用紧张,真相已经大白,你要听始末因由,好好地坐下来,我讲给你听。”

  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跌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看我的这个妹子。

  惜如说:

  “旭晖和我从来都是最佳拍档,我们部署好了,在采取行动之前,就先警告伟特,让伟特警告你,然后我们才通知你,何时公开购用了伟特避孕丸,服食了,不见效的恶果。”

  “什么人服用了会失灵?”“我。”惜如说。

  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我”字,犹如五雷轰顶,震耳欲聋。

  “不可能是你。你吃了避孕丸吗?”

  “没有,实际上是买了回来,每天把一粒冲进抽水马桶去。我一直渴望怀孕,怎么会吃这劳什子的鬼东西?”

  “为什么?惜如,为什么这样?”我的声音差不多是哭出来了。

  “因为这样可以替金旭晖泄掉一口气,而且到你穷途末路时,只得贱价出让金家永隆行的股权。大姐,记住你不可以卖给别人,金老爷的遗嘱规定只能先让给金家人,况且,既非上市股份,谁会斥资买小数股权受制于人?你别无选择。”

  我冷笑,道:

  “你想疯了,我不会穷途末路。”

  “你会,大姐,你会。”

  “我不信。”

  “你听我把计划讲完,你就知道你会了。”

  “大姐,我已经怀孕了,只要我向伟特提出,说我有购买避孕丸的证明,我对伟特的控告就会成立。他们不但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布局,而且我的身分曾令他们完全相信,是你故意要我这样做,去破坏伟特名誉,造低股价,我若公开此事,连公众都会相信我,因为以正途估计,作为一个男人的无名无分的女人,不可能不积极避孕。”

  我恨得咬牙切齿道:

  “以正途估计,无人会想象到世间上有你这么狼心狗肺,肆意贱踏手足之情的人。”

  “商场情场均如战场,并无父子。”

  逼虎跳墙,我也得狠起心来,挺一挺胸说:

  “你尽管做假见证去,极其量你毁了伟特的声誉,我负责赔偿。正如你们写给伟特的信,我损失的钱,未必不可从市场内赚回来。若一旦把这丑闻公开的话,股市狂泻,我就趁低吸纳,再伺机把股价提高。丑闻掩盖得了,那么,依旧有伟特的合约在手,生意长远做下去,未尝不会把损失捞回来。”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怕什么了?

  我是越讲越有信心,道:

  “告诉你,方惜如,今时不同往日,你和金旭晖要我全军覆没,可不容易。”

  “若从削弱你的金钱力量上着手,我们知道你是今非昔比,不容易对付。况且,你身边有唐襄年,你有本事,有魅力臣服他。”惜如不屑地说,“可是,如果涉及到商业罪行的话,可不是任何人救得了你。”

  “你说什么?”我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我犯了什么法纪?”

  “故意隐瞒公司资料,瞒骗股民,以不正当手段集资。”

  “你疯了。”

  “还没有呢!大姐,你镇静点回忆一下,是你亲自写了信给伟特药厂,要求把那保障条款自原本合约中抽出来,另立补充合约,然后以以原本合约呈交证监处与交易所,一切公开的上市资料内都没育这条款,股民是在不知道这种赔偿的危险成分存在的情况下投资的,现今闹出事来,股价下挫,你的责任可大了,蓄意造市的罪名一旦成立,是刑事罪,大姐呀,要坐牢的。”我恼怒得头部胀痛欲裂,眼前好像有一团火,熏得我想掉出泪水来。

  如果我现今手里有利刀一把,那才是最大的不幸,我可以断言,我必会就这样冲过去,对准惜如,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至今方相信人在某个情况之下是真会起杀机的。

  惜如滋油淡定地说:

  “大姐,你现今是势成骑虎,就是你宰了我也救不了你。”

  “为什么?方惜如,我们本是同根而生。”

  方惜如一听,眉一扬,额上现了青筋,道:

  “同根而生,却有不同际遇,从小父亲尊重你,母亲溺爱你,长大了名正言顺嫁进豪门,生儿育女,我和健如的条件比你差吗?怎么却处处给你比了下去,人们总是厚待你有甚于我们,你拥有的,我们苦苦挣扎却不曾到手,这公平吗?”

  嫉妒的破坏力量可以毁掉整个地球,这原来不是夸大的形容。

  惜如继续说:

  “我爱金旭晖,我有责任辅助他,令他快乐。只要我显示本领,帮旭晖把天下打回来,他不必靠傅菁,我就能叫她滚蛋。”

  故而,她要不遗余力地去对付我。

  “方惜如,你现今要求什么?”

  “很简单,如果要平息这场风波,变成是子虚乌有的事,除非你把名下的金家产业与股权拿出来,以一个我们认为可以的价钱出让给旭晖,否则,你洗干净屁股坐牢去吧!”

  惜如说话的态度并不嚣张,还是一向的那副淡淡然、不经心的嘴脸。可是,在我眼中,似见蛇蝎,毒气熏天的笼罩着我,要把我消灭于无形。

  “大姐,”惜如还嫌刺激我不够,她仍在说话,“你曾有过相当幸运的日子,分明已经把金家的产权股份抵押给金旭晖,套现去营运你的成药生意,最终还是给你赎回去了。可是,人无一世运,大姐,请你原谅,我要为快出生的孩子打算,旭晖答应过,把你手里的金家遗产拿到手的话,全数拨归我孩子的名下去。”

  “惜如,”我忽然地心灰意冷,“不要赶尽杀绝,会有报应的。如果你是准备有后代的话,更应节制你的歪心恶行。”

  “大姐,你原来不只是商业奇才,还能讲道说教呢。”

  我没被她气得吐一地血真是最大的奇迹。

  完全的无计可施。

  绝对的肉在砧板上。

  我跟李元德和李元珍相对无言,束手无策。

  “催傅菁回来吧!”我说。

  李元德叹一口气:

  “大嫂,你的毛病是太容易信任人,这是商场大忌。我告诉你,日后还有很长的崎岖人生道路要走,你要成功,必须对谁都抱怀疑态度。”

  李元珍有点不服气地问:

  “包括我们兄妹在内吗?”

  李元德叹口气,肯定地说:

  “应该有这种心理准备。”

  “不。”李元珍抗议,“我不会出卖大嫂。”

  “不要给别人和自己做保人,今天我们的利益一致,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一定会站在一起,明天,当彼此的利益有冲突时,不敢担保自己一成不变。”

  “你把人心看得太恐怖。”李元珍答。

  “过十年,你就知道谁在讲真话。”李元德拍拍他妹妹的肩膊。

  不用十年,我已完全接受了李元德的意见。

  人心不恐怖,那才是假。

  李元德再解释:

  “大嫂,我不是说,傅菁不可信,但她跟金旭晖到底是夫妻,我们不可期望在你跟金旭晖正面冲突的战役中,她会亲疏不分,倒转枪头去戮丈夫来帮你。这就不可不防了,况且,她跟父亲傅品强有远行,其中是否一项刻意的部署,傅家父女有否参与这项计划,抑或知道内里乾坤,而只好选择置身事外,也不能拿得准。我们不能再依赖傅菁能帮什么忙。”

  李元德的分析是十分准确的。很多时,我们一辈子不会看到事件的真相,也未必需要追寻。譬方说,傅品强的手下陆志云是否受了金旭晖的指使,刻意与惜如配合,误导我去安排与伟特药厂的补充合约,我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现今最重要是抓紧了可行的方法去令自己安全。

  我只好发出求救讯号,促请唐襄年赶快回程。

  深夜,我坐在客厅内,并没有亮灯。

  内心满是黑暗,跟外在环境完全的两相配合。

  我重新地自嫁给金信晖的日子起,回忆一次。

  自行检讨,我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会弄到今日的狼狈不堪,一败涂地。

  不敢想象一个女人,被控犯了法,抓到牢狱内过铁窗生涯是如何悲惨的一回事。

  错在哪儿?

  错在我幼稚天真。

  错在我忽视了人性虚弱的事实。

  错在我对亲情有过分的期许。

  错在我稍有微成,就心里撤防。轻率大意。

  错在我误以为人生会有一劳永逸,一旦舒畅即行歇息,而不晓得生命其实是无止境的挣扎。

  错在我不明白对付敌人,不可以仁慈,不能只防御,而不进攻,必须杀他个寸草不留,置其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才能换取自己的长久安稳。

  错在以为人会投桃报李,不知道人会贪得无厌。

  总的一句后,错在我对人生有太多的憧憬,对人性有太高的期望。

  我轻叹。

  原来,错在自己。

  “心如!”

  有人叫我。

  我看到母亲从长走廊走过来,缓缓地坐到客厅的另一边沙发上去。

  “是娘吗?”我定下神来,这样问。

  “心如,”的确是母亲的声音,“你整个人憔悴不堪。”

  “是的。”我直认不讳。

  “我听说了一部分的故事,你能把全部实情告诉我吗?”

  “娘,不必了。”

  “是惜如连累了你?”“娘,你要知道真相的话,我就告诉你,连累这两个字在我和惜如的仇怨上用不着,连累一个人是无心的,并无恶意的。她之于我,是蓄意陷害。”

  “心如……”母亲的声音发抖,带点苍凉。

  “娘,如果事情发展下去,方惜如不让步,我也不会怕。

  她要帮金旭晖争夺我手上的金家产权,是不会达到目的的。”我冷笑,“拥有金家产业的股权是身分的象征,这对惜如很重要,对我也一样。她不择手段地去巩固自己是金家人的身分与地位,包括了一步又一步地残害我、压迫我在内。我就更不会投降,更不会屈服了。”

  “方惜如太看轻我,她以为我有今日是幸运。其实幸运只是成功者的谦虚之辞,世界上哪来不劳而获的幸运,每个人的成绩都曾付起码相等的代价。”

  “我不再会忍让,我亦不会再后退,极其量跟她一拍两散。”

  “心如,请听我说……”

  “娘,如果你仍对我说那番兄弟如手足的话,你免了吧!

  若不是为了孝顺你而重新容纳方健如与方惜如,我不会有今日。”

  我咬紧了牙关,狠一狠心道:

  “老实说,她叫我洗干净屁股坐牢去,我就在这方面成全她。当我在狱中,想到她仍不能是金家承认的一分子时,我会笑。”

  “方惜如要拥有金氏家族的产业,简直是妄想。她跟我同样天真幼稚,我的天真在于信任她,她的幼稚在于信任金旭晖。

  “娘,告诉你那可爱的小女儿吧,我敢赌,穷她的一生,当金旭晖的打手奴隶是可以的,要在人前被尊称为金旭晖的夫人,诚属妄想。

  “我清醒了,可是,方惜如不。”

  母亲没有说话,在阴暗中,她好似支撑着椅子,艰辛地站起来。

  我忽然问:

  “娘,为什么?”

  母亲站定下来,等我把话说下去。

  “为什么要把健如和惜如生下来?为什么?”

  母亲没有答我。

  我开始把声浪提高,再问:

  “答我,娘,答我,为什么?”

  “心如,我的头有点胀痛。”

  母亲这样说,然后她回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长廊。

  她不作答。

  她回避责任。

  她放下了火种,烧毁了一切,然后置身事外。

  积怒积怨使我渐渐忘形,我咆哮:

  “为什么不答我?你无话以对吗?是不是?你也于心有愧了,对不对?”

  我开始泪流满脸,一边伸手抓着身旁的东西就乱扔。

  最终我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到香港来?为什么要我跟她们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作认姊妹?为什么总是拿我开刀,将我杀戮?为什么老是我……”

  母亲已然隐没于长走廊的尽头。

  她可能听不到我的投诉与发泄,或者最准确的说法,是她永远都不愿听,不要听。

  这一夜之后,母亲遽然死去。

  翌日,我从人声鼎沸中被吵醒。

  牛嫂跑进我的睡房来,气急败坏地说:

  “大少奶奶,不好了,奶奶没有醒过来。”

  我一骨碌跳下床,冲到母亲的房间去。

  她好端端地仍睡在床上,闭上了眼。

  我的那对孪生儿女咏书与咏棋,一人捉住母亲的一只手,轻轻地摇撼着她,口里还轻轻松松地喊:

  “婆婆,婆婆,起床了,起床吃早餐,我们要上学去了。”

  平日,总是做外祖母的陪着孙儿吃过早点,送他们到门口去,交给司机带上学的。

  今天,孩子们的外祖母再不肯起来了。

  我缓缓地走上前去,跪在床前,拥着母亲微凉的身体,哭起来:

  “娘,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挑我?这最后一次还是要我承担对你不起的重责?为什么?娘,答我,答我。”

  母亲下葬了。

  医生在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心脏衰竭。

  在丧礼上,我们三姊妹再加康如,眼泪只在眼眶内一直打滚,竭力忍住了没有掉下来。

  除了康如,因为是男孩子,有泪不轻弹之外,我们三姊妹也许都自知没有这份资格,在人前表示哀痛。

  母亲生前我们不尽孝,死后才流的愧悔之泪,最没有意义。

  怕母亲在天之灵,都会嫌弃我们的眼泪。

  尤其是我。

  没有人知道一些在黑夜里进行过的丑行,可是当事人应该一清二楚。

  穷我的余生,都不能再想起母亲临终前一晚,我在客厅内给她谈过的那些话。否则,我会自疚自责得痛不欲生。

  急性心脏衰竭的病因是由于长期忧虑,再加突如其来的刺激所致。

  我当负的责任最大。

  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在大太阳下继续苦战肉搏下去。

  谁都不会因为一阵子的悲哀与怆痛就自愿功亏一篑。

  方惜如与金旭晖自然不会放过我。

  金旭晖甚至把支票放到我跟前来,笑道:

  “数目虽小,可保平安,自然升值。”

  我没有看支票一眼,就撕了个粉碎,回答他:

  “金信晖留给我的财产,今生今世也不卖。”

  惜如变了颜色道:

  “你与金信晖的今生今世,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冷笑:

  “惜如,口舌之争是很不必的,把你的精力与才智再纠集起来,以别种方式去攫取你心头的胜利与安慰吧!说实在话,你如今的处境是连方健如都不如。赶快在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之前,令金旭晖给你其他的保障,不必在我身上打主意了。你永不会成功的。”

  我根本不劳再看他们的反应,转身就走。

  主意己决,誓不言悔。

  可是,唐襄年回来后,获悉一切,他起了大大的恐慌,紧张地四处奔走调查,然后对我说:

  “心如,这不是闹着玩的一回事,更非斗负气的时刻。此事弄大了,你前途毁于一旦。”

  “金家的产业不能卖,那是金信晖遗留给我的。”

  “不卖也不等于就这样让他们陷害了而不想办法逃出生天。心如,别说坐牢是可怖的事,你一犯了官司,打击了商场中人对你的信心,要翻身就难比登天了。一个人的名誉比生命还要珍贵。在狱中的困苦可能不难克服,但判罪的原因可以导致你万劫不复,此生休矣,就是你的儿女将来也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干活,那岂是上算?”

  我那一阵子的匹夫之勇,被唐襄年这么一说,立即荡然无存。

  我虚弱而忧伤地望着唐襄年,问了一句很没有志气,显示了山穷水尽的话:

  “我怎好算了?”

  唐襄年说:

  “听着,现今只有一个办法把对方的阴谋完全化解。”

  我紧张得双掌紧握,像以待罪之身聆听判辞。

  唐襄年道:

  “赶快向交易所与证监处申请,提出全面性的收购。”

  “为什么?”

  “以高价把小股东的股份收回来,就证明你没有亏待他们,欺骗的罪名无法成立,即使方惜如走出来,证明伟特药厂的避孕药无效,伟特跟你解约,要你赔偿,损失的人只你一个。只要保得住信用,不给人们有半点怀疑你的忠信,花掉的钱才有机会赚回来。”

  信誉是青山,留得它在,不怕没有将来。

  “我们要筹组一个天文数字?”我说。

  “不至于吧!”

  “对我来说,肯定是的。”

  “心如,请放心……”

  我截了他的话:

  “襄年,我知道你打算照顾我,可是,我不可以无条件接受。”

  “又是自尊的问题?”

  “欠你的不能不还。襄年,老实说,我已穷途末路,没有你的财力支持,根本不可以做这种全面性收购,况且,时局不好,这么一收购了,等于在市场放货抛售的时刻倒行逆施,我翻身之日更是遥遥无期。所以,我要有准备,不可能一直拖欠,心里没有一个底。”

  “好,你说,你要一个怎样的底线?”

  “按揭。”我说,“按人还是按物业资产,包括金家的产业在内,由你选择。”

  唐襄年凝望着我。

  “襄年,我等你的答复。”

  “按揭的方式为什么不可以由你来定?”

  “对你不公平。”我说,“你是债权人,有权选择我的一切。”

  我没有说出口来的是,也许我在下意识地逃避,我不要负那个甘心出卖自己的罪名,我不要名目张胆地变心,背叛金信晖。

  而实情是,熬了这十多年日子,我已经很累很够很厌很烦很无奈了。

  或者我已不介意有人向我稍稍施加压力,把我解脱出来,让我有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去抒泄情欲,突破桎梏。

  金信晖,这个无情无义,不负责任的家伙,他曾留给我什么?

  只有一笔沉重无比的心债。

  我真不必再尽忠存义,固守坚贞下去了吧?

  然而,唐襄年没有中我的计。

  很快,代表他的律师把草拟的按揭合约交到我的跟前来,为了获得他财政上的支持,让我有能力向金氏企业的股东提出全面性高价收购,我把名下的所有的资产,包括金家股权、金氏股份,一切物业部抵押给唐襄年。

  只除了侯斯顿的那块地皮是例外。

  这是他的选择。他要钱而不要人。

  文件最后的一页,夹了一个信封,我抽出了里面的一张字条,是唐襄年的字迹,只三个字。

  “我爱你。”

  我笑。

  苦笑。

  是真的爱我?是因爱我而要求灵欲一致,宁缺毋滥,抑或我个人并没有我的整副身家来得吸引?

  我是成熟了。

  因为我学晓了怀疑我身边的所有人。我知道要分析每一个正面与负面的可能性,而不选择一个令自己心安的可能去相信。

  而且,我更知道有很多事不必寻根究底去找答案,既来之则安之,接受它,尽量地把自己手上所拥有的变大变多。

  成熟其实也代表悲哀。竟连对说爱我的人,也要生疑。

  金氏企业一宣布以高出市价百分之五十的价钱提出公开收购之后,金融业内的人纷纷揣测,引起哄动。他们都估量着我们有重大的业务计划在手,秘而不宣。

  没有人会知悉真相。

  现今即使小股东不答应出让手上的股票,我既做了这个公开收购的行动,也已能证明我的清白了。

  金旭晖与方惜如若再站到人前去诬告我,只不过是两个小丑闹出来的一个大笑话罢了。

  每念到此,我就觉得花出去的资金不是白花了。也认识到金钱是排除万难的一服灵丹妙药。有了钱,再配合智谋与胸襟,才能所向无敌。

  他们也太低估了我了,金旭晖与方惜如做梦也没有想过我会肯如此大手笔地放弃巨额资产,也不肯让他们得到对比下的一点便宜。

  人要活着,是要争一口气。

  没有这一口气,而拥有其他,都是白说的。

  伟特药厂听到了这个公开收购的消息,大伟摇电话给我,语音喜悦,道:

  “唐先生推荐得对,你是个绝对可信任与合作的人。这次你向投资在你身上的人,包括我们,所表示的诚意与慷慨,我们会记住。纵使市面上再有不利于我们合作的谣言,我们也愿意与你携手共同解决。”

  唐襄年说得对,很多收入与支出,不能只看表面。

  经此一役,我相信伟持与我的合作关系在日后会更巩固,业务会发展得很好。

  目前要处理的是方惜如。

  我嘱咐李元德:

  “通知我的代表律师,在报纸上登一段广告,说方惜如离开金氏机构,此后华洋业务,概与我们无关。”

  李元德一向对方惜如的印象不好,这一次,却没有兴奋地接下这个指命。

  “你有别的意见吗?”我问。

  “点到即止,不宜过态吧!”

  我冷笑:

  “跟方惜如的手段与心肠比较,我今日的举止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元德,你没有教我狠心决绝,是我自重重困苦中领悟出来的。你去办吧!”

  李元德没有做声,领命而去。

  李元德之所以几十年受我重用,每想起来,是因为他的确是个有分有寸的人。

  方惜如捡拾好她所有的文件杂物,准备离开金氏。

  我特意地走过她身旁,语音平和地说:

  “你的金旭晖有没有派车子来接你了。战败国对于被释的俘虏一般都有重劫之后相逢,仿如隔世的感觉。不是不值得你高兴的。”

  “大姐,你先别太开心,以本伤人所引致的损失比你预计中可能要高很多倍。时局日差,股市随时大崩溃。”

  “多谢你关心,我损失多少事小,别让你得逞事大。惜如,请记着我几时都欢迎你在金家有一个明朗的、见得人的地位,可是,别在你老姐头上动土,你赢不了,只会吃不了兜着走,而让你在金旭晖心上的分量大打折扣,在傅菁跟前更矮一截了。”

  方惜如整张脸涨红,身子开始因为激动而摇摇欲坠。

  “你保重,现今唯一能赢傅菁的就是你怀了金旭晖的孩子,是吧?”我说。

  方惜如的面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红,细汗成了一条线地自额角流下来。她的脸部肌肉开始扭曲,渐渐变得丑陋。

  或者在我的眼中,方惜如根本是个极端丑陋的女人。

  多看她一眼,也令人呕心。

  我转过脸去,打算走开。

  “大姐!”方惜如叫住了我,“大姐,救我!”

  救她?

  我回转身来,觉着事态有点不寻常,方惜如的面色变得死灰,汗出如浆,似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拼命抗拒与挣扎,那双撑着书桌的手颤抖得差不多支持不住似的。

  我下意识地趋前去,问:

  “你怎么了?”

  “我……我肚子痛,很痛,请叫医生。”

  我火速嘱咐几个同事先把方惜如扶着,然后找到了李元珍,分工合作,一方面通知救伤车,一方面把电后接到永隆行去,将情况告诉金旭晖。

  救伤车把惜如立即载到医院急诊室去,我很自然地带同了李元珍跟在身边。

  医院的登记手续由我办理。

  对方问:

  “你是病人亲属?”

  我答:

  “对,我是她姊姊。”

  回答了这句话,我浑身的哆嗦,有难以言宣的感慨与激动。

  我问当值的医护人员:

  “请问我妹妹的情况怎么样?她是怀了孕的。”

  有位护士答我:

  “你别心急,现在已经在急诊室替她急救了,刚才医生的推断,可能是宫外孕。”

  天!我的心像被吊在悬崖之上,随时在下一分钟就会绳索折断,掉下深渊去似的。

  陷害自己的仇人正在她个人荣辱存亡的关头上挣扎,我作为旁观者,应该怎么样反应?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迷惘。

  人生的祸福难以预料到这个地步,叫人怎么说呢!

  我下意识地默默祷告:

  “娘,你在天之灵保佑惜如。”

  我是真心的。

  过了一阵子,金旭晖赶到了。

  无疑,他是忧虑的。

  我们无言而焦急地坐在等候室内,数着时间一秒又一秒地很慢很慢很慢爬行着过。

  竟忘了通知健如。

  才把李元珍支使了去给健如摇电话,医生就走进来问我们:

  “谁是病人方惜如的亲人?”

  我和金旭晖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说:

  “方惜如被证实是宫外孕,发现得太迟了……”

  “医生,”我冲上前去,满眼是泪,“救她,求求你,救她!”

  “你别紧张,是要救她的。”医生说,“我们要把她的子宫切除,需要亲人的签字认可。”

  我吁长长的一口气,回转头来惶恐地望住了金旭晖。

  “旭晖,你要拿主意。”

  金旭晖问医生:

  “不把子宫切除的话,生命会有危险吗?”

  “我们确实没有这个把握。”医生答。

  金旭晖低下头说:

  “我们并没有选择,保存病人的生命要紧。”

  “你们是她的亲属?”医生问,“刚才是谁签字进院的?”

  我答:

  “是我,我是她姐姐。”

  医生看金旭晖一眼,问:

  “病人有没有结婚?”

  我摇头:

  “没有。”

  “那么,请这位太太办一下授权医院切除病人子宫的手续吧,希望可以争取到她的平安,事不宜迟了。”

  我签字的手一直在颤抖。

  完全知道这项手术对方惜如的重大影响。

  很可怜很可怜的惜如,这将是她毕生的遗憾。

  手术是成功的,医生在两个钟头之后对我们这样交代。

  然后,方健如赶到医院,知悉一切,她疯了似的冲到我面前来,不由分说,连连清脆地赏了我两巴掌:

  “你好狠心,你签字切除方惜如的子宫。你知道什么是她的最大期望吗?为什么?因为你要彻底报仇,方惜如要斗垮你的避孕药,所以你乘机报复。”

  我回望金旭晖一眼,他没有表情,没有反应。

  当然了,他为什么要替我辩护?何不把心头的悲痛与不甘,一股脑儿地加在我身上去。否则,我也赢得太多了。

  李元珍厉色叫嚷:“你疯了,不把子宫切除,方惜如就活不过来了,你知道吗?”

  我赶快拿手按住了李元珍,轻声地说:

  “我们走吧。”

  走出了医院,迎着红艳艳的阳光,我重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犹在天朗气清的初秋。

  就在这一刻,我忽尔原谅了健如与惜如,且同情金旭晖。

  承受现世报应的滋味绝对绝对的难受。

  他们在惨败之中,寻求一点发泄,就随他们去吧!

  健如的两记耳光打醒了我,重拾做人的信念。

  只要我基本上凭良知做事,还是能好好地活下去,等候更漂亮的日子来临。

  当然,黎明前必有黑暗。

  中国大陆上的文化大革命令香港人心惶惶,再下来时局不定,使股市糜烂,甚而一撅不振。

  所有抵押给唐襄年的资产其实一再贬值,只是债权人没有埋怨,没有施加丝毫压力,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只能辛苦经营金氏,所有的盈利仅足以应付欠债的利息。

  这已经比其他如一潭死水的行业幸运得多了。

  人际关系方面,跟市面的景况一样恶劣,有一点点像寂静的街头,寥落清冷,而又随时会有个刻意地破坏安宁的炸弹引爆似的。

  我跟傅菁的来往,已不如以往的热烈。

  彼此都起了戒心。

  我弄不清楚在伟特事件之中,她所扮演的角色。我也不敢肯定我有没有被出卖,傅菁背弃我的程度究竟有多少。

  傅菁那一方面,在金旭晖已经与我公然为敌时,她格外地与我亲热,也是很说不过去的。

  当她仍然拥有那个金旭晖之妻的身分时,有一个底线是要界定的。

  这情况,我很能理解。

  唐襄年方面,心理上一直混淆不清,不知是不是有点因为他没有乘我之危,陷我于“不义”,从而引致有点不安与自卑,因而与他少见了,还是因为觉得对他欠负日多,已濒临不胜负荷的境地?那就相见不如不见了。

  他不时还是提着那句话:

  “只要你肯嫁我,我去办妥离婚手续,不惜工本地恢复自由身。”

  我总是笑着回答:

  “你现今还不算是自由身吗,还不如继续花天酒地,左拥右抱来得潇洒。”

  唐襄年扬扬眉,答:

  “也未尝无理,而且到不了手的人,永远维持魅力。有缺憾的人生才会更感到自己在享受其他乐趣。”

  于是,我和他见面也是很少。

  方健如与方惜如没有跟我主动来往,可仍然住在我名下及抵押给了唐襄年的房子里。

  唐襄年曾说:

  “没想到方惜如的那次意外,大彻大悟的人是你。我佩服你现在的胸襟。”

  对于两个妹子,我不再仇恨。

  她们的凄苦,只有做女人的才会心知。

  我根本不敢想象方惜如的日子怎么过,终生不育对她不只是切断了控制金旭晖的凭借,更无与他讨价还价的能力,而且是上天惩罚她的明证。

  没有比这更令她感到羞愧的了。活脱脱是在脸上刺了罪名,永远洗不脱。

  自建牢宠关进自己的心,我相信方惜如一辈子痛悔莫及。

  可恨的只有一个人,这人是金旭晖。

  我意识到他与我之间还要一决雌雄。

  我静候着决战之日的来临。

  最能放开怀抱,畅谈生活的人竟是长居佛寺的三姨奶奶。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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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每个礼拜,她回到市区来看望儿媳时,都上我家逗着我的孩子玩乐一个下午。

  一个经历过大时代转逆而变更人生价值与个性的人,与她的接触,显得额外地有意思。

  三姨奶奶的祥和予我很大的平安感觉。

  她最近才对我说:

  “耀晖经常有信寄回来给我,他要我问候你。”

  我支吾地应:

  “嗯,”实情是我跟耀晖没有积极的书信来往,彼此都有点莫名的恐惧。他离港前的表态,他和我都不会忘记。

  “他念书的成绩很好,硕士毕业了的这些日子,一边在美国工作,一边深造,这孩子顶会计划将来。”

  “他不打算回来吗?”我问。

  “信里没有提,男儿志在四方,他似乎喜欢异邦的生活。”

  “耀晖今年几岁了?”

  “大概有二十四、五岁了吧。”三姨奶奶问,“怎么呢?”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实情当然不是随便问问,而是另外有所打算与准备。

  金耀晖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直接管治他名下的财产了。

  那时金家的天下三分,是何局面呢?

  金旭晖会怎么样应付我和金耀晖?

  金耀晖又会不会因为与我的微妙感情而在他大权在握时做出些什么行动来?

  人情与事理总是错综复杂,缠绕难清。

  六十年代最紧张的阶段终于成为过去了。

  香港这块福地,又发挥了神秘而稀奇的威力,创造出另一番新气象。

  一踏进七十年代,股市就开始攀升,牛市复现,人心振奋。

  市面的萧条渐渐隐退,人们对过去几年于投资上所经历的损失与惨痛,已忘个一干二净。

  谁都在厉兵秣马,横刀上阵,再战江湖。

  只有我没有这番资格。

  年前方惜如陷害我,伟特药厂的一役使我负债累累。

  家庭经济真是只得表面风光而已。

  唐襄年安慰我说:

  “心如,是你翻身的时候了。”

  “本钱呢,哪儿找去?”

  “总有办法的。”

  “我不再向你借。”

  “一件脏两件亦脏,大丈夫不拘泥小节,英雄莫问出处,你要想得通才好。”

  我没有出声。

  细品他的话,不无道理。

  只要看准时机,我会好好地赌一铺。

  人生根本是大赌一场,这其中有着一盘一盘不同注码的赌局,如此地避无可避。

  唐襄年给我建议:

  “心如,你现住的那座楼房,应该是改建的时候了。”

  我也正有这个想法。

  股市复苏,就会带动地产兴旺,趁此时机,我应该在地产上头动脑筋。

  于是开始通知住客收楼,而且把旁边的大厦单位还未纳入金氏企业名下的勾出来,分给李元德去调查业主,设法承购下来。

  我跟唐襄年协议了,这个改建计划我们是合伙人,如何去筹组收购单位的本钱,我再想办法好了。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当我励精图治之际,收到了伟特药厂的一个令我兴奋之极的消息,大伟摇电话过来说:

  “你在侯斯顿的地皮,有人出高价购买。”

  “为什么?”

  “因为地皮的不远处发掘到石油。”

  “天!”

  “恭喜你!这无疑是喜讯。”

  “那我不卖!”我贪婪地说。

  大伟哈哈大笑:

  “你当然可以不卖。然而,我先要向你解释,纵使你的地皮下发现丰富的石油,开采权也是属于美国政府的,他们会补给你地价,既如是,现今不知地下究竟有无宝藏之际,能以一个绝好的价钱卖,岂容放过?”

  “买家为什么要买?”

  “附近是石油开发区的话,他们计划在你的那块土地上发展成一个商住中心,必可图利。”

  “好,我考虑。”

  当代表我管辖那块地皮的伟特药厂行政部寄来买卖草约后,我实在无法抗拒那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收购银码。

  李元珍说:

  “大嫂,不要卖,既有人肯出这么好的价钱,必定物有所值。”

  我细心地考虑之后,并没有接受李元珍的意见。

  终于,我签了地皮买卖的合约。

  因为世界上只有买错,没有卖错货品这回事。不会卖错的原因是在乎套现之后的金钱运用是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譬方说,我利用了手头的这笔钱,去进行改建麦当奴道的大厦,能赚回来的钱比守株待兔强。

  况且我的根始终在香港。

  这个信念与抉择,自七十年代起,经历了二十多年不变,使我成为巨富。

  当时的决定也有些迷信的成分在内,侯斯顿是我的运气所在,在其上进行的交易,无往而不利。

  我相信当初为了一份直觉与特殊感情把侯斯顿的地皮买下来,就是为了成为我今日资金周转的救星。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苦难,我体会到一条人生大道理。

  大顺之后必有大逆,大逆之后也有大顺。

  风水一定轮流转。

  遭受到这几年的挫折,翻身之日应已在望。

  问题是真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时,如何控制局面,在大顺之中迎接甚至制造小逆,以祈保住江山。

  我当然累积了经验,有我的法宝了。

  我把要飞往侯斯顿成交的消息分别告诉唐襄年、傅菁与三姨奶奶。

  唐襄年的反应最好,他喜形于色道:

  “心如,你从历练中精灵起来了,这才是值得恭喜的地方。人的运来福至,要把握着才会有大成就。”

  他是绝对赞成我把投资重点放在香港的。

  我们若不是坚持这个观念,八十年代香港多少富豪走资海外,都在九十年代计算得失时吓一大跳,只有我和唐家死守香港阵地,且早早决定商业进军内陆的抉择,证明是聪明的。

  至于傅菁,她的语调有点不置可否。

  我说:

  “你并不以为是明智之举?”

  她连忙否认,道:

  “不,不。请原谅这阵子我是有点私人的小难题,令我分了心,较难集中精神在分析商务之上。心如,我只能衷心地祝福你。”

  很多时,朋友不便在大事情上给什么意见,以免承担责任,也是有的。

  我当然不必理会傅菁说的是否是借口。

  至于三姨奶奶,我原本只是让她知道会有远行,请她有空便多来看望孩子们,并没有预计过她会有什么特殊反应。

  谁知她一听,立即说:

  “那就事有凑巧了,我刚收到耀晖的信,他说刚要到侯斯顿去小住几个星期。”

  “是吗?”我有点茫然。

  “通知他,你也会到那儿去好不好?”

  我没有理由说不好。

  这就是说我一定得跟金耀晖见面了。

  他留学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很少往来。

  逢年过节,总是有贺唁问候,草草几字报平安就算了。

  我是适逢金氏上市之后的巨大变易,多年的心血一下子付诸流水,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始能赎回河山,心情无疑是恶劣的,再加上母亲的逝世,与亲妹子一连串的矛盾呈白热化,处处都折损自己的志气英气,对人生与待人就变得有点吊儿郎当,疲累不堪。

  何况小叔子耀晖跟我的微妙感情已然浮到表面上去,要跟他热切地往还,总要心里有个底,知道如何对策才成。

  可是,我茫然无措,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这象征着一个非常严重的讯息,我是没有完全杜绝接受金耀晖的可能。否则,心内清明,又怕什么仍以长嫂身分,持续多年相依为命,互相照顾的情分,与他往来,关顾他的前途,问候他的生活呢!

  这个把心不定的情怀是凌乱、是纷扰、是困惑、是忧伤,甚而是难受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问题束之高阁,不去想,不去碰触、不去处理。

  祈望有一天无端端地难题会迎刃而解。

  或者金耀晖多年在美国,已经交了知心女友,很快成家立室。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情丝错系,只不过是很多少男的一般人生过程经历,不足为虑。他日成长后再回头看,不禁莞尔。

  又或者金耀晖见过世面,在外头海阔天空的世界闯过了,阅人多起来,就知道可爱可亲的女人委实到处都是,一个方心如真不是一回事。

  更有可能是我过分地敏感,金耀晖对我的爱敬是并不越轨的。我之所以会想入非非,是因为对他的确有异样的情怀在。那就好好地警惕自己,督促自己,管辖自己,不可以轻率下去就是了。

  故而,我怕做鱼雁常通之举。

  在信内所交流的感情很多时比真人会面还要深入。

  谁在文字上会轻易流露自己的弱点?谁又会在书信内起无谓的争执?笔下易有浓情,字里行间更易传情递意。

  我不敢冒此恶险。

  金耀晖呢,他究竟为什么没有多写信回来给我,真可能有起码十个以上的解释。

  男孩子懒写信是很普遍的现象。

  在信内表达什么也是一项为难。

  表达得不好,白纸黑字地落在别人手上,后果可大可小。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他有兴趣的人与物,现在可以不用心意。

  人,几时都有变心的权利。

  谁跟谁又有契约了?即便有,又如何?金信晖与金旭晖都是现成例子。

  又或者,金耀晖对我千丝万缕的柔情犹在,不知如何表达,越缠越深,不晓得再去处理。

  会是这最后的一个可能性吗?

  我愿意这样吗?

  自从三姨奶奶向我透露了金耀晖的行踪之后,我一直在思考关于他、关于我、关于我和他的问题。

  德州之行于是变得忧心戚戚,茫茫然,如履薄水,如临深渊。

  再坦率地承认,我是有点患得患失,既惊且喜。

  不一定是为了情欲的渴求,而是多年的孤寡,我怕已经到了寂寞难耐的最困难时刻,希望有机会重新尝受心灵牵动的念头蠢蠢欲动,压抑不了。

  我一直为此失眠多个晚上,辗转反侧到天明。

  十多年的守寡,十多年来不住思念着曾经深爱的历程,可忆可追,而不可即又不可再现的爱恋,实在是无比辛苦的。

  这些年都勉强熬得过去,只为经济、事业起落跌荡太大,占用我太多的精力与时间,我毫无选择。

  一旦生活复归平静,我就想到自己,以及自己的切身需要以及将来。

  将来?

  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还有将来吗?

  真是太可笑了。

  夜里一旦睡不好,早上醒来头就有半边发痛。

  我听说过清朝的慈禧太后,二十六岁守寡,以后就常患偏头痛,也是为了夜不成眠,空虚难填以至于精神压力太大所致吧。

  真不敢再想下去。

  飞机抵达侯斯顿后,伟特药厂派了专人,与负责我地皮管理的经纪威廉标尔一起来接,把我安顿在城内的希尔顿酒店内,让我好好休息,再约明天到律师楼去成交买卖。

  威廉说:

  “金太太,你的那幅土地卖价破了我们的每亩土地最高出售记录,可喜可贺。”

  “谢谢你的照顾。”

  “交易后的钱你打算如何处理?我可以跟律师行代为安排。”

  “全数转回香港我的户口。”

  “金太太,你不打算再在美国投资?我有很多价廉物美的地产,可以让你挑选。”

  “迟一些再算吧,我们是香港人,根在香港。”

  “现在香港股市欣欣向荣,一片灿烂,是很舍不得放弃这机会的。”

  “市道好固然不放弃,就算市道坏,我的主意都是要坚守下去,只要香港不陆沉,我门就有翻身机会,屡试不爽。”

  威廉没办法说服我,他大概只能赚一次买卖的佣金而已。

  我抵达酒店后,先泡了个热水浴,推却了威廉的饭约,打算先好好睡一觉再行打算。

  床头放着的电话簿,有金耀晖在此城的电话。

  我呆视着,久久没有采取行动。

  一下子跳上床,我给自己重复又重复说:

  “先睡吧.睡醒了再说。”

  凡有悬而未决的难题横在眼前,我就有个老催自己赶快睡觉的习惯。

  希望一觉醒来,精神奕奕,会想到好办法,或者难题已经迎刃而解。

  睡觉是逃避的一种表现。

  正如有些人,想不通难题,干脆自杀。

  只是长眠抑或小睡的分别而已。

  意识形态实在相差无几。

  我把被盖好,才闭上了眼睛,就有人叩门。

  我大声问:

  “谁?”

  对方答:

  “是酒店侍役。”

  我没好气,只好起来,打开房门。

  见不到人面,只见一大蓬的康乃馨,白色,夹了青绿的很多很多嫩草细叶,清新美丽得令人目眩心跳。

  “太太,有人送来给你的花。”

  侍役把花交到我手里去,才微笑着引退。

  半辈子过掉了,我从来没有收过花。

  有些人说,没有收过花的女人不能算是女人。

  我前半生原来真正没有做过女人。

  收到鲜花一束的感觉简单清晰,我只觉得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把夹在花堆之中的名片拿在手上,细看。

  并不是伟特药厂的董事局,是一个署名叫耀晖的人。

  字条写着:

  “我从很小时就开始希望能给你送花,今天我的希望到底实现了。有缘千里能相会,有缘无缘,得看你肯不肯摇这个电话号码。”

  没有半秒钟的考虑,我跳到床头去,抓起了电话就摇过去。

  是耀晖接听的电话。我说:

  “有缘无缘,看你肯不肯这就来这儿见我。”

  金耀晖来了。

  他站在房门口时,我凝望着他,禁不住有一阵子的晕眩,我差一点点就冲口而出,喊他信晖。

  阔别几年,完全洗脱了大男孩那番稚气的金耀晖,比他离开香港时更英伟更俊朗更倜傥更不群。他站着,就有种傲然屹立,不亢不卑的气氛。

  再不是小男生,而是大丈夫。

  他已经有气派了。

  耀晖没有称呼我,见了我,只呆一呆,就冲上前来紧紧地把我抱住。

  他小时候,每当有难题,或是我有委屈,我们叔嫂就紧紧地抱着,团结便是力量,只要对方的体温传送,就觉人间不是冷酷,总有人站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打气。

  如今,感觉雷同,但不一样。

  我不能控制自己,感觉到起伏的胸脯紧贴在一个成熟而壮大的男人胸膛上,像一只倦极小休的船弯进了海湾之内,已抵目的,不再启航。

  我们没有很快地分开,比一个拥抱应享有的时间长了一倍。

  然后,金耀晖放开我,他那凝视我脸庞的眼神像很多很多年前,金信晖初次约会我去舞会,当夜送我回家,跟我说再见时一样。

  那眼神清楚地告诉我,我们会发展下去,一定会,果然……

  今日,我在金耀晖的瞳眸深处捕捉到往昔曾有过的讯息,这令我遍体酥软,差一点点就要重新跌在金耀晖的怀抱里。

  “终于能见到你。”他说。

  “为什么不呢?”

  “我以为你不肯见我了?”

  “我有这么表示过么?”

  “今日,天从人愿。”

  也是天时地利人和。

  重重劫难,挥军杀敌,血战沙场,幸而不死的战士,退下来,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享受人生。

  因为他见过失败,目睹死亡,亲历劫数,他知道一有喘息的机会,就不必放过。

  战云必定随时再起,人生的斗争无有己时。

  说不定,下一次,就血染征袍,再回不来了。

  我为金家,已是筋疲力竭,情至义尽。

  金家为我呢,竟是不择手段,唯恐我不败下阵来。

  我还不解放自己的话,谁又会可怜我了。

  心理的屏障因为压抑已久的感情骤然爆发而被推倒,我意欲振翅高飞。

  当金耀晖与我在酒店那法国式露天餐厅内共进晚餐,喝掉了一瓶上好的红酒之后,我见到的他,既熟谙又依稀难认。

  我一再提醒自己,他是耀晖而非信晖。是耀晖应该更好,因为信晖曾背弃背叛过,他有方健如,他不只有我。

  “为什么不回香港去?”我问。

  “还未准备好。”耀晖答。

  “今后呢?”

  “看这几天的情况而定。”

  我笑,装作没听懂他的话。

  心上果然有着那种早已远离我而变得陌生,却又是梦寐以求的牵动。

  我需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这个感觉令我知道自己仍可以成为一个有血有肉,不只有痛苦有困难也有幸福的女人。那是重要的。

  “你来侯斯顿多久?”我又问。

  “十天至两个礼拜。”

  “干什么?”

  “度假兼看朋友。”

  “你有朋友在这儿?”

  “对,她的家人也在此。”

  “探访与她的家人有关系吗?”

  “我有要紧事需要请教云妮的父亲。”

  “嗯!”我没有问下去了。

  云妮,肯定是一个好听的女孩子名字。

  “这些年,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耀晖说。

  “你也是。”我答,“你在加州读完硕士学位之后考进了芝加哥一间金融机构任职是吗?”

  “对。芝加哥在美国其实是个仅次于纽约的金融重镇,这儿的期货交易相当活跃。我专心在这儿学习,获益良多。”

  “你若回香港去,很快就能英雄有用武之地。”

  “你是说我年届二十八岁之时,可以接管产业?”

  “你已经留意到自己的权利了。”

  “有人提我。”

  “金旭晖?”我说。

  “对。”

  “他怎么说?”

  “他问我是否打算回港去接管。”

  “你的答案呢?”

  “这几天就应该有个决定。”说这句话时,金耀晖的脸上掠过一阵的迷惘,看不出是疑虑抑或忧伤,“我在等云妮父亲给我的意见。”

  “啊,是吗?他的意见举足轻重?”

  “是的。”金耀晖说。

  “有机会让我认识你的朋友。”

  “看看吧!如果我觉得适合。”

  我没有作答。

  情况似乎不难估量。

  那云妮是金耀晖身边的一个重要人物,他们的前景维系在云妮的父亲身上,老人家要做出一些影响性的决定。

  可是,如果有云妮在,那么,我的角色又是什么?

  很自然的,金耀晖不会认为我和他需要涉及将来。

  缺乏前景,并不等于需要放弃现在。

  就是这样,金耀晖在他心上安顿了我和云妮。

  两个不同背景的女人,与他有迥异的感情关系,却同时提供给他一致的利益与享乐。

  难怪,都是金家的兄弟,思想与行为如此地同出一辙。

  我苦笑。

  金耀晖伸手过来,紧紧地握着了我的,说:

  “你想得太多了,很多时,有很多事,轮不到我们多想,就是绞尽了脑汁,也不会想得出个真相与所以然来,一切随缘就好。”

  这番话,我接受。

  “你今天才下飞机,怕是累了,明天吧,明天你去交易完那笔地皮买卖,我开车子来接你,到处逛逛。”

  就这样说定了。

  翌日到指定的律师楼去,正式签署买卖合约。我顺带提出了个小要求。

  卖出的是几百亩土地,我要求为我保留十亩,作为将来自用。

  我说:

  “侯斯顿从来都给我带来好运,我打算建筑一个小庄园,有空时来此度假,也看看伟特的好朋友。”

  买方毫无异议,顺利成交了。

  下午,金耀晖来接我。

  他见着我的一身打扮时,很呆了一呆。

  我一直是穿旗袍或是套装的女人,看来是老成的。只今天,我刻意地以轻松的装束亮相。

  穿一条牛仔裤,外罩一件白底碎花的恤衫,平底懒佬鞋,小白短袜。

  一个中年女人做这样的打扮还是有青春气息的。

  或者我祈望以此拉近我和金耀晖的距离,跟那素未谋面的云妮一见高下。

  全都是恋爱的象征。

  我竟坦然地、无愧地、放肆地享受着。

  环境造就了我现在的身分,我似是一个逃兵。

  对于一个金家寡妇的压力是遗留在香港的,没有带在身边,因此我百无禁忌。

  无疑,走在人前的我们,是相当配衬的一对。

  “十多年前,我俩处在两个年龄分界领域之内,十多岁的男孩跟二十多岁的少妇是有重大的表面与内心距离。可是,现在不。

  我知道我在享受着人们的错觉。

  太久没有试过在人前出现时被认为是有主的名花,这种身分有它的矜贵。

  “你打算到哪儿去?”金耀晖问。

  “你带我到哪儿去都成。”

  “好。我们走。”

  金耀晖很自然地就拖起我的手,双双奔跑过马路,上了他租来的汽车。

  我忽然问:

  “到我刚出卖的那半个山头去看看好不好?”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看来干什么?”

  “不,我仍有十亩土地,留为己用。”我望了金耀晖一眼,道,“我打算建筑一座小庄园,度假用。”

  “侯斯顿的确是个好地方。”他这样答,对我的预算表示赞同。

  是不是一个隐喻?如果我们在自己的社会内不能好好地相聚,这儿的庄园会是个好地方。

  我忽然害羞起来,低下头去。

  沿途都没有再讲话。

  为什么要是金耀晖?

  如果我真是熬不下去了,不甘心为金信晖守一辈子的忠贞,也不一定挑金耀晖。

  为什么不可以是唐襄年?

  甚至直率而猥琐地想,可以是大伟明利或是威廉标尔。

  他们这种习惯视男女关系如握手招呼般简单的民族,是欢迎春梦无痕,浪漫无悔。

  除非我爱金耀晖。

  我爱他吗?

  抑或他只不过是配合了所有条件,迎合我在这特定时间之内特殊心态的一个理想人选,故而我觉得应该就是他金家之内,自从信晖殁后,我一直孤军作战,经年下来,人疲马倦,惊心动魄还不是最难受的事,我自觉最大最大的不甘在于我在家族之内找不到一个半个亲人肯为爱我而两肋插刀,誓无异志。这令我自惭自愧自卑自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今稍事歇息,偶然回首,独见耀晖,真个是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就是他了的感觉令我浑身松软,精神充沛。

  唐襄年不是金家人,他没有给我带来这份特殊的、不可言宣、不可解释的荣耀感。

  跟了唐襄年,只不过像金家之内的一个无人矜怜的女人,被扔在外头世界,靠一点幸运,给别人捡起来照顾似的。

  我太不甘心了。

  而且,我心内有个声音开始说:“如果要背叛信晖,给他最彻底的报复,是挑他的弟弟。”

  是这样吗?

  我的自我剖析究竟有几分真?

  车子在我沉思中停了下来。

  我们走下车去。踩在山坡脚下的一片青葱得似有仙踪处处的草原之上,刚才烦躁的情绪以及无由的忧虑,都像被清泉过滤,洗涮一空。

  “就在这块土地上么?”金耀晖问。

  阳光洒在他的头上,为他整个人镶上了金边。

  金家的男人永远在成熟的时候显得金光灿烂、炫目耀眼。

  阳光之下,草原之上的金耀晖跟在广州珠江河畔、爱群饭店内的金信晖真是半斤八两。

  我缓缓地点头,道:

  “就在这块土地之上,建成我的庄园。”

  “建我们的庄园,金家的庄园,可以吗?”

  金耀晖忽然把我的腰一抱,将我夺进怀里,吻住了。

  头顶应该是烈日,而不是星星。

  可是,我见到的分明是晓星残月。

  很是奇怪。

  我发觉自己仍在金耀晖的怀抱之中。

  我问:

  “什么时候我们回到酒店来了?”

  “好一会了。”

  “我以为我们仍在草原之上。”

  “你在草原上奔跑了一整天,然后就这样躺下来,一直睡,直至黄昏日落,我把你带回来。”

  “我没有醒过?”

  多么的不能置信。

  这十几年来,夜里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声音,我都会立即惊醒,然后睁着眼,提高警惕,活像一只猫,被吓过之后,会耸起背,拔直毛,分分钟在备战状态。

  可是,今天,竟不同了。我的精神一放松,全豁出去了,就昏睡。

  “如果你再不转醒的话,”金耀晖说,“我会吻醒你。”

  脸上一阵滚烫,我浑身的毛孔都扩张开来,一种难以解释的自然体能反应,令我准备迎接另一个新生。

  我准备好了吗?

  昏睡整天之后,还是要醒过来,面对现实。

  “耀晖,为什么是我?”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已经是你。”

  “我并不知道。”

  “现在知道就好。”

  “我们要考虑得很清楚。”我说。

  “对,我已静心考虑超过十年,主意已决。你呢?”

  金耀晖用手轻轻扫抚着我在两鬓的碎发,它们老是不服贴的。

  “不知道。”

  “不知道是否能爱我?”金耀晖答,“我可以等,等你考虑清楚。那庄园并不需要急于建造,罗马亦非一天建成。只是……”

  金耀晖忽然止住了话,他的面色微微泛白。

  我问:

  “只是什么?”

  “如果我等不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怎么会等不来?”

  “天有不测风云。”

  “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把我葬在你的庄园之上。”

  我慌忙把手按住他嘴唇,道:

  “你的话吓死人。”

  金耀晖忙说:

  “对不起,意图浪漫,怎知得出了个反效果。”

  我禁不住笑起来。

  耀晖说:

  “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就发觉你笑起来特别的好看,最怕你流眼泪,所以,不论有什么事发生,请别哭。”

  “你的要求可不少。”

  “我是个贪婪的男人。”

  “还有别的要求吗?”

  “有。”

  “说吧!”我已闭上眼睛。

  “最后的一个请求。”他说。

  “嗯。”

  “请真心诚意地答复我。”

  “好。”

  “如果有一日,你发觉大哥为爱你吃过很大的苦头,曾做过很大的牺牲,你怎么样?”

  我笑,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答我?”

  我睁开眼睛来,很有点骇异。金耀晖望着我的神情异常紧张,这令人太费解了。

  问题有这么严重吗?

  我说:

  “金信晖会为我挨过挣扎过?笑话了。”

  “如果是真的话……”

  “如果是真……”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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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果真静默下来思索。

  重新闭上了眼睛,我果然见到的是金信晖。

  他向我招手,对我说:

  “心如,请相信,为你,我有过无尽的心灵创伤,为你,我曾流过多少愧悔之泪,请你原谅,我心中所爱依然是你。”

  我喊:“晖!”

  我忽尔睁大眼睛,望住了一脸忧疑的金耀晖,自觉福至心灵,于是答:

  “你要听真话?”

  “对,我要听。”

  “如果金信晖为爱我而受过苦难,是我所不知道的,但愿上天保佑我此生此世为他坚守忠贞,誓无异志。”我笑,“可是他不会。极其量他把方健如拥在怀里的那一刹那,曾想起我,有一瞬即逝的歉疚而已。那不算吃苦头,不算牺牲,不见诚意,不表爱重。”

  我说完这话,把手攀上金耀晖的肩膊上。

  他捉住了我的双臂,重复我的话语,道:

  “对,若是只有一下子的愧悔而不需付出代价,不采取行动,那是无意义的。”

  金耀晖忽尔用一种独特怪异得难以形容的眼神看我。

  看得我浑身不舒服。对了,他那表情有一点点像听到了什么生离死别的悲痛消息,决绝地要话别似的。

  “你刚才答复我的话是百分之一百可靠的,我看到你眼有泪光。”金耀晖说。

  然后他把我搭在他肩膊上的双手平放在我胸前,再轻轻地吻在我的脸颊上。

  “我已问完我最后的一个问题了,你好好地休息,渴睡的人仍可再睡。明早我来跟你吃早餐。”

  “耀晖!”我喊。

  未至于惊叫,但骇异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今晚的结局吗?

  未免令人太失望与出乎意表了。

  我整晚地没有睡好。

  是为了日间忘形贪睡得过了分,抑或是恐惧油然而生,怕是被无端地作弄感情,出卖自尊?

  金耀晖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了?

  有些人引诱着女人去买一件漂亮衣服,讲成了价钱,可以交易的时刻,却告诉她没有适合身材的尺码。那份屈辱是会令人气炸肺的。

  金耀晖现今的行止较此差劲一万一亿倍。

  翌晨,他果然践约而来,可是,跟我共进早餐的多了一个人。

  云妮,一个青春美丽活泼的中国姑娘。

  她那一身蜜色的皮肤叫人见着她,在室内也似见阳光。

  显然的,云妮比耀晖还小。

  在年龄上,他俩是般配的。

  连我都在这么想。

  一顿早餐吃得最没趣的当然是我。活脱脱一个不相干的外头人硬插在他俩中间,不协调得自己都觉着狼狈。

  金耀晖与云妮呢,一直从容地说着话。话题都绕在工作上头。对,他们是金融机构内的同事,这次云妮从芝加哥来侯斯顿是为看望住在此城的家人,而金耀晖是特别为陪着她来见云妮的父亲的。

  如此明朗化的关系,我还需要什么解释呢?

  怎么我渴求情欲发泄,决意背叛金信晖的意志强烈得令自己脑筋不清醒到这个地步了?

  我恼恨自己,咬着牙,牙齿之间发出的吱吱摩擦之声听到耳里,极为响亮,像旱天的雷。

  巨大的生活压力逼疯了自己了。

  或者我应该设法跟金耀晖好好地谈一次。

  解释清楚心内的疑团,是争取以后好好平安相处的唯一分法。

  我喊:

  “耀晖!”

  “是的,大嫂!”他应。

  这是两天以来,他第一次喊我大嫂,证明现今一切已恢复常态。

  我是他如假包换的长嫂,彼此的关系亦只此而已。

  “有什么事吗?”

  “我明天就离开此城回港了。”我这样说,还有下一句话,本来应该是:“我有些话今天找个时间要跟你说。”

  可是,还没有说出口来,耀晖已经答:

  “好,这儿的事办齐了就回去吧,孩子们会想念你。”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云妮说:

  “明天我们一起去送大嫂的飞机。”

  云妮开心地答:

  “好哇!”

  金耀晖那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功夫耍得出神入化。

  为什么要如此地戏弄我?

  在此刻,还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我的几个小孩来,叫我惭愧。

  我忍不住了,多留此地一天都是委屈,我干脆就在当天下午提早回香港去。

  临行时,我想都没有想过要通知金耀晖。

  整天的功夫才飞回香港,一进门就觉得家里嘈杂不堪。

  咏棋飞也似的从走廊跑到客厅来,口中乱喊:

  “姐姐别打我!”

  “别打你?你休想逃得掉,没问我就拿了我的球拍去用,你懂不懂规矩?非打死你不可。”是咏琴的声音。

  她就拿着一块网球板追着她的小弟,直奔出客厅来,绕着沙发,一个逃,一个追,叽呱大叫。

  “你给我站着,否则,我跳过来打你。”咏琴厉声呵斥她的弟弟。

  “妈妈救我!”小弟一见我回来就喊。

  才这么一喊,只见咏琴扑过去,咏棋不由分说地就踩在沙发上,要跌扑到我身上来。

  咏琴向咏棋挥动球拍,被她小弟一闪而过,球拍误打在茶几的花瓶之上,就这样被打个粉碎。

  我呵道:

  “给我静下来。”

  姊弟俩被我这么一呵,停了脚步,微微吃了一惊。

  我忽然有气在心头,不由分说,一个箭步上前,夺了咏琴手上的网球拍,下死劲地僻僻啪啪一连几下打在女儿的屁股与大腿上,痛得她眼泪直淌出来。

  轮到儿子直挺挺地站着,吓得不敢动,我走过去,疯了似的打在他的小腿之上,咏棋哇哇大叫,直跳脚,喊:

  “妈妈,别打别打,我好痛!”

  我开始不能节制,手起板落,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的痛是指越打越痛快,越痛快越打,周而复始,停不了手。

  直至有人上前扯动我的衣角,喊:

  “妈妈,你这样子要打死咏棋了。”

  口头一看,是咏书。

  我拿球板指着她鼻尖说:

  “你别管我,你敢造声,我连你都打个稀巴烂。这是个什么家庭?一回来,乱七八糟,近二十岁的女儿,跟十几岁的弟弟怄什么气,要得动粗了?不打醒你们,还是不是你们的母亲?”

  咏书瞪着眼,并不逃避。她从小就是个有勇气据理力争的孩子。她说:

  “妈,可是,你从来不打我们。”

  是吗?我从来没有打过我的孩子吗?怎么现在竟狠心忘形地打起他们来了?

  我看着咏琴与咏棋姊弟那副痛哭流涕的表情,再见到小弟腿上己现了红肿,我的震惊不下于屋里的任何人。

  只不过是孩子们为了一些什么小小争执而闹事,我就借题发挥把他们打得如此厉害,好发泄!

  没有比这种行为更值得羞愧。

  一个为了偷情失败的母亲,将一口冤屈气发泄到儿女身上,是恐怖得不近人情了。

  我摔下了球拍,把自己密关在房间里一日一夜。

  直至有叩门声,有个声音在房门口叫:

  “少奶奶,请开门。”

  是牛嫂。

  我把房门打开之后,竟见到牛嫂领着三个孩子走进房来。

  牛嫂说:

  “快向妈妈道歉,你们母亲独个儿撑着这家,把你们供养成人,绝不容易,外头风大雨大,她顶得蛮辛苦,很多时有冤无路诉,你们仍不孝顺的话,就是太对她不起了。没有了丈夫的女人还带一群不长进的孩子,那真是太惨了。”

  孩子们围在我身边,垂着头,齐声道:

  “妈妈,对不起!”

  我的眼泪如泉涌出来,说不出内心的委屈与痛苦。

  这么一哭,孩子们也哭了,连牛嫂都落了泪。

  彼此这样肆无忌惮地尽情哭了一场,好像团结起来一致行动,把各人心底所有的委屈,都趁着这一哭宣泄掉。

  回到办公室去上班之后,第一个接获的消息是由金旭晖直接传来的,他派了傅菁来向我报道永隆行的新计划。

  傅菁简单而清楚地说:

  “趁现在市旺,永隆行要上市。你不反对吧?”

  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呢,别说是要反对也反对不来,控股权根本在金旭晖手上,就是从纯商业角度看,老实讲,七十年代初的那个股市,最贴切的形容是不上市白不上市,谁不是烂船三斤钉就当足十倍二十倍价值来卖。人人都掏光口袋里的所有放到市场去集资,趁机赚它一大笔。

  股市牛气十足,全民炒卖,坊间实在找不到有什么人不谈“股”论“金”,人人争先恐后,先下手为强,事实又一直证明,逢买必升,赚得个个眉舒眼笑,心花怒放之后,正经正常生意压根儿没有人再有心装载。股票风靡人心,尽量撩动人的贪欲和好逸恶劳的天性,已经是昭彰跋扈的了。

  说出来真是笑话,都不知有多少打工一族,情迷股海,被老板苛责几句,立即拍拍屁股辞职就走,坐到股票行俗称金鱼缸的买卖中心去,实行全职炒股票,赚得比原本的工资还要多几倍。

  连贩夫走卒,都被疯狂的股市宠惯了,钱来得容易,就开始挥霍无度。相信很多香港市民在若干年之后都不会忘记,当时好多茶饭酒馆,老听到股票炒家一屁股坐下来,就大言不惭地嘱咐侍役说:

  “光来碗鱼翅嗽嗽口好了。”

  在这种气氛与情势下,尤其作为商场中人,就算不是同流合污,也很难不随波逐流,来个众人皆醉我独醒,为此,我更没何理由反对利用市场为自己的荷包集资。”

  唯其股价推高,我才更能把欠负唐襄年的债及早还清。

  事实上,金氏企业在这阵牛气冲天的股票狂潮上,升幅已经极为凌厉。我打算一旦平了唐氏的债项,就卖出其中一部分股权套现,再放到其他投资之上。

  这些年,我细心观察到所有金融投资,都必然有盛极必衰的现象,不宜死缠烂打到底。正如人生战役,赢到一个限度就要放手,不必赶尽杀绝。

  我对我的两个妹子就是这个心理。

  实际上,对人稍存宽厚,是令自己心安的。

  唐襄年对永隆行上市一事,赞成之余提了我一句:

  “金旭晖并非善类,这些年,他在傅品强身上学到了不少股市营运法宝,要一两招绝技出来,让你有亏损,从而增加他的利益,削弱你的实力,是有可能的事,你不可不防。”

  当然要防,但也有可能防不胜防。

  尤其是永隆行在上市时,金旭晖如虎添翼,他平白多添了一个好助手。

  金耀晖决定归航。

  他回来后,三姨奶奶出面摇电话给我说:

  “大伙儿吃顿饭为耀晖接风好不好?”

  我从来没有这样子小家子气过,忍不住心中那重积恨的压力,我口气相当倔强,道:

  “不必了,二对一的场面只是一番虚伪应酬,何必?”

  三姨奶奶问:

  “耀晖果真开罪了你?”

  天!我惊骇,听她的口气,是已经在别处听到了我和金耀晖不和的消息。

  谁会有这番资格透露?除了耀晖本人之外,不应有其他人知道虚实。

  我的脸赤红,忙问:

  “耀晖告诉你什么?你可不要只听一面之辞。”

  三姨奶奶道:

  “我听他对旭晖说,在侯斯顿见到了你,你那块地皮原本是说好了跟他合买的,现今赚了钱了,就决定独吞,故而跟你吵了一场。”

  三姨奶奶叹气:

  “真难说,一到了利害关头,关系就变,除非大伙儿都受到迫害,才会团结,才能看透世情,不再争执。”

  我无言以对。

  金耀晖采用这个故事做借口,公开我跟他有了心病的这回事,也未尝不好。

  有了侯斯顿一役,我再要被迫与他在人前好好相处,也是一重为难与压力,算了,现今不来不往,落得干净。

  故而当傅菁向我求证我是否跟金耀晖交恶时,我无疑是七情上面,毫不讳言地说:

  “一般都是罗生门故事,要求证哪一方面对或错,可不必了。金耀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听吧,总之他们金家两兄弟现在是结伴成群,跟我不相干了。”

  傅菁说:

  “小时候,耀晖不是这副样子的。”

  我冷笑:

  “长大了,会变。”

  “他如今在永隆行跟旭晖一起做事。我父亲见过他,觉得他这几年在芝加哥的历练很深,很有金融业的天分,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我没有造声,忽然觉得对金耀晖的厌恶比金旭晖尤甚。

  永隆行上市后不久,有一个颇反常的现象,股价节节下挫。

  我觉得奇怪,问李元珍:

  “有没有留意到永隆行的股价,金氏兄弟怎么搞的,不是说都是商业奇才吗?”

  李元珍耸耸肩,道:

  “不知道为什么,市场老有人放出永隆行的股份,买家有多少,卖家就有多少,股债如何不低。”

  股市是供求问题,既有源源不绝的货源,自然无法矜贵起来,价就贱了。

  这也等于自照镜子,若不是打算自动奉献,不会让金耀晖如此地看轻,不予尊重。

  一想,就恼羞成怒,恨之入骨。

  我嘱咐李元珍:

  “去调查一下为什么股市上有大手出货。”

  李元珍点头,相信她会办妥此事。

  我倒没有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永隆行的股价之上,因为正为另外一个计划的遇上困难,差下多要气炸了肺。

  就为了要把现住麦当奴道的房子拆卸,连同旁的楼宇上改建多层高级住宅,已筹备经年。一心以为部署妥当了,却最后又栽在我那好妹子方健如手上去。

  李元珍气冲冲地来向我报告:

  “方健如不肯搬出她现住的那个单位。”

  我觉得好笑,道:

  “你说什么话?那房子是我名下物业,让她白住的,她能不搬?”

  “就是因为她没有交租,没有租约,是你让她住,让金信晖的女儿金咏诗居住的,她认为这是她的权益,不可剥夺。”

  找暴跳起来,骂道:

  “赶她走!是我容忍得过了分,她又故态复萌了。”

  “方健如已经声明,她准备打官司。”

  我气得发抖。

  “好,”我说,“就打官司吧!看看法庭是不是要判我非照顾她和金信晖生的孩子不可。”

  李元珍让我回一回气,才说:

  “可是,方健如提出过另外一个建议,她说要她搬可办不到了,除非你改建后让她分一杯羹。”

  “她想疯了,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她不搬的话,我们白买了那些单位,改建不成,损失很大。这事你要三思,打官司不一定赢,她一口咬定你有言在先,她现住的单位是动用金信晖的财产买的,就审死官了。

  而且……”李元珍想了一想,“我知道法律上有一种以行为作为合约证据的,这么多年你一毛钱不收,让她住在那儿,同是妹妹,方惜如却有交租的收据是说不通的。”

  这故事叫做好人难做,教训就是千万不要做好人。健如和惜如在陷害我的合作上习惯得像吸鸦片似的,上了瘾了。

  我对李元珍说:

  “要我投资冒风险,她白坐在那儿分享成绩,我是不会肯的。要不,我反过来卖给她,让她去改建,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我说的不是负气话,从商这么些年,我学得精乖了,何必两虎相争?我白押了巨资在这凡幢楼房之上,变成了收极低租项的投资物业,是划不来的。

  若能以一个有利可图的价钱卖给任何人,没有不肯的道理。这对象买家在我跟前不需要面孔,只要有真金白银,是不是方健如不要紧,反正以事论事,在商言商。

  李元珍转达了消息之后不久,就传来方健如的答复,她肯承让。

  在律师楼做买卖合约时,方健如喜形于色,对我说:

  “大姐,我不见得在商场上的表现就不如你,一定会改建得美仑美奂。”

  “难得你有这种兴趣与本事。”

  “本事我有,可也得有人支持。没想到金耀晖是最赞成我此举的人。”

  我忍不住急问:

  “他支持你?”

  “对呀!何必瞒你,我哪有这么多的现金去把这几幢房子都买下来。你不是也曾为了要经营成药生意而把永隆行以及金家产业抵押给金旭晖以换取现金周转吗?我也把我名下的金信晖产业放在耀晖名下作抵押,他答应我的条件极好,而且我们是同一道上人,更不会有什么险可冒了。”

  我差一点点就吐血。

  如果我现在被证实生癌的话,真是有迹可寻,有因可究的。

  多少年来,金家与方家部没有出过一个半个待我稍稍厚道的人。

  怎么我做人失败到这个田地?

  唐襄年听后安慰我:

  “你的失败在乎你屡败屡战,而且越战越勇,继而成功之故。”

  道理既深刻又浅显。妒恨成仇的个案,充塞人间。

  只得把唐襄年的话作为鼓励,才能活下去。

  李元珍调查了消息,回来告诉我:

  “永隆行在上市前以为可以拿到崂山矿泉水的全球代理权,此事在最近告吹了。金旭晖仍然竭力保密,可是我的消息非常正确,否则,不会这几天大市继续攀升,只有永隆的股价滑落,你卖不卖?”

  “不卖。那是我的命,跌到底都不卖。”

  “为什么这么笨,你想想,现今永隆行有异于前,从前不是上市公司,卖了股份可能无法再买回来,现在随时价钱对了胃口就可成交,当然地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一再跌下去怎好算?傅品强的股票行也在暗中替金旭晖放货。”

  李元珍这番话很见效,我是心动了。打算赶快卖一些股票。她的意见,于我是有分量的,因为我很信任她。

  李元珍说过,她永远不会出卖我。

  可是我随即记得李元德曾说过:

  “当利益不一致时,谁都不敢担保自己的偏向与操守。”

  最好还是要抱存疑的态度,思疑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于是,在我决定有动之前,我决定多搜集有用资料,把傅菁约出来探听她的口气可能是好事。

  傅菁听了我的问题,足足沉默了整分钟。

  然后她说:

  “心如,如果我是你,就会考虑自己是不是一定会坚守名下的金家资产不放,若如是,一动不如一静了。”

  “可是,股价跌得我的心直往下沉,现今卖出了,将来再买回来是一样的。”

  傅菁叹一口气,没造声。

  “李元珍极力怂恿我卖,她说市场消息还是认为永隆行会跌破底价。”

  傅菁说:

  “现在问题是你信我还是信李元珍了?”

  然后,她又吁口气,再做补充:

  “心如,先听我讲一段小故事,你再做道理。”

  “许多年前,伟特药厂事件,我和父亲都不在港,也就是说,在你最需要朋友给你一些意见时,我选择远离。老实说,那是刻意地置身事外之举。因为我知悉金旭晖的阴谋,说到底我们是生活在一起的人,不易有什么秘密,也因为他仍是我丈夫,我没有勇气大义灭亲,为了拯救你而令他功亏一篑,折衷的办法我只能逃避。”

  “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告诉我?”

  “我一直希望有一个机缘,我可以为我的自私道歉。现今怕是机缘到了。”傅菁握着我的手,紧张而带点兴奋地说:

  “心如,我告诉你,我决定离婚了。”

  我目定口呆,一时反应不了,好一会才问:

  “是因为忍受不了金旭晖?”

  “不,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伴侣。前些时我说有点私事分了心,就是这个缘故。他很好,待我很好。这已经足够了,是吧?”

  我点头。忘记不了前尘旧爱,原只为没有更好的代替,这是真理。

  “故而,心如,我很快跟金家就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临别我以一个局外人身分给你的忠告有两个,其一是,不要卖永隆股票,静观其变。李元珍的话有她的个人理由在,你小心。”

  我默然。

  在傅菁未讲这个身分转移的消息之前,我对她的信任程度未必比对李元珍高,现在改观了。

  的确,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之所以清是因为没有切身瓜葛牵制。

  我问:

  “第二个忠告呢?”

  “不要为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守一辈子寡,青春有限,别做茧自缚,我有过迷糊的一段日子,现在清醒了,我相信从今之后会更幸福。”

  “一定会。”我以双手握着她的手,“何况你已迅速地建立了自己,相信今日的你不需要金旭晖,也能得到父亲的信任,说到底切肉不离皮,血浓于水。”

  “谢谢你,心如,我们仍是好朋友?”

  “为什么不是呢?”我笑。

  傅菁有缺点,也有过不曾站在我身边的时候,但,她是真人,坦诚是很高分数的。

  我终于听傅菁的劝告,没有把手上的永隆股票抛售。

  傅菁跟金旭晖离婚的消息终于传出市面。

  我想,惜如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她当金家二少奶奶的美梦快可实现了吧。

  从真心爱恋一个男人、忠于自己感情选择的角度着,她值得我为鼓掌。

  然而,平地一声雷,另一个吓人的消息传出来。

  这天我翻开报纸,不能置信地看到头条新闻:

  “永隆行主席金旭晖被检控以假消息造市,保释候审。”

  我赶忙摇电话给唐襄年,问:

  “襄年,你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

  “永隆行根本以低价取得了山东矿泉水与各式饮料啤酒的全球总代理合约,这个消息一传出去,股价必然大幅上扬,金旭晖故意压住这个好消息不放,反过来制造坏消息,拼命把手持的股份放到市场上卖,造低股价,希望股东做恐惧性抛售,他使一边放一边趁低吸纳,才蓦然宣布好消息,等于剥夺了股东盈利。”

  “天!”我叫嚷,“李元珍一直叫我把永隆出让。”

  “留意李元珍,她这阵子在市场上老做着这怂恿功夫,其中受了些金旭晖的利益也说不定。”

  我一额的冷汗。

  李元珍那句:“大嫂,我永远不会出卖你。”言犹在耳。

  这以后整个两个礼拜,连我都以股东身分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查问,叫我随时准备做证人。

  静下来一想,金耀晖呢,他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了?

  我飞也似的到大屿山去找三姨奶奶。

  佛堂清静地,香烟袅袅,令人俗气顿减,凡心不重,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地方。

  坐在会客厅等三姨奶奶出来相见时,我已心平气和了不少。

  三姨奶奶听罢了来意,满眼是泪。

  我说:

  “你老人家不必太担心,或者会逢凶化吉。”

  “旭晖没有孩子,恶行就只能报应在他身上。”三姨奶奶竟然这么说,“大嫂,过去几年他做过什么事,你知我知他也心知,现在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时候了。我这个作为母亲的,长斋礼佛也为他补不过罪咎来,就只好他自行参透,或者经历过本身的磨难,会有一番领悟,反而是好。”

  我默然。

  太多的感慨,满满地塞在胸臆之间,无法释然。

  “大嫂,有件事,趁你来,要向你交代。”三姨奶奶说。

  “什么事?”

  三姨奶奶从一个手提布袋中拿出了一个小木盒,放在台面,这个木盒那么地似曾相识,我是见过的吧。

  三姨奶奶打开了木盒,从其中取出了一本日记簿,以及一封以洒金纸写成的信,递给我。

  “耀晖临走前嘱我千万亲自交到你手中。”

  “他走了?”

  “对,回美国侯斯顿去了,他也留给了你一封信,请你在读完这本信晖的日记簿,以及他的信后,再看耀晖的留言。”

  三姨奶奶边说边拍拍我的手道,“你静心慢慢地看,我去关照厨房弄些好斋菜来,早一点吃过晚饭,才好回去了。”

  我抚触着那叠洒金笺的手是颤抖的,把信张开来,果然见到信晖清秀的字迹,仿如隔世了。

  心如:

  心血来潮,我觉得势必要写下这封信给你。

  我不敢肯定会不会有一日需要向你剖白及解释这一切,只希望噩梦会很快很快过去,此函顿成废纸,永不用传递到你手中。

  自从健如给我下了最后通碟要回广州去待产之后,我的心一直没有安稳过,直至我决定写下了这封信,连同我的日记存放到保险箱内,留给耀晖保存,我才算办妥了一件可以稍令我安心的大事,恢复较正常的情绪去生活和工作。

  我重复,但愿此信永不与你相见。然而,万一我有不测,或事态演变到不可控制的局面,我祈望耀晖能有一日送到你跟前。

  求你看罢它。

  我嘱咐耀晖,他若开启了这个我留给他的小木盒,必须等到他二十八岁才好将我的日记及这封信转交给你。悠悠经年过尽之后,再检视前尘,可能就不再那么悲哀难过,我能争取到你的原宥与谅解的机会就高得多了。

  心如,如果我今天说,我爱你,而且只爱你一个,你会相信我吗?

  事实上,的确如此。

  我得向你坦诚,我曾是个背叛过你的丈夫。相信不劳我多叙说,你也能想象在广州的那些日子,健如和我有些难以再描述出来的微妙感情在,如果一定要解释,我想她对我是前生的孽债,她是真挚、是忘我、是专一、是赤裸的情怀。我的感情之于她呢,很惭愧,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如此动人的少女的一阵子迷惑与情欲而已。

  健如为爱我,付出很多,甚至不求回报,这是事实。她甚而全副精力,处心积虑,安排与我共同生活在香港。远离妻子,而又经常面对健如的柔情蜜意,何其羞愧,我实在控制不了被拨动的情怀与情欲,尤其在许多许多个挣扎之夜以后,我终于背负了你。

  一时的冲动令我不时地愧悔,痛责自己意志的软弱,憎恨自己对不起你们俩,我开始竭尽我的力量去远离健如,这是我觉得唯一能补救的方法,错误必须停止下来。

  尤其是那天,我带了你到爱群饭店去吃茶,整个下午静坐你的对面,使我的心不住地牵动,我深深体会到我真心爱恋的是谁。

  父母遽然逝世,你对我的委婉无怨,对金家的忠贞无变,更教我感动至深。

  我经常对自己说:

  “金信晖,有了心如,今生何憾?”

  母亲死前的话也给我很大的警惕与启发,我不要你和健如一辈子有一段有遗憾的爱情,对不起健如的地方,只好来生再报。

  我在料理完父母丧事之后,回港处理业务之前,上了一次父母的新坟,祈求他们庇佑我有勇气面对已造成的过错,不要再错下去。

  我深信爱你的力量会令我接受重大的考验和挑战。

  故而,我回到香港夫后,向健如提出了要分手,结束我们不正常的关系,那是非常可悲可怖的场面,健如疯了似的哭得死去活来。

  那段日子,曾试过几次,我的心肠又软下来,可是,一把健如抱住,我就浑身发抖,思念的仍然是你,始终是你。

  一个男人的心原来有那么恐怖,一变了就不回头。我对健如已无法再接受。只是没有想象到她的反应会有那么强烈,她由哀怨哭诉恳求我收回成命,到一反常态,做出了威胁,她对我说:

  “金信晖,你令大姐再度怀孕,如果你不对我也做出同样公平的对待,我会跑出去,怀了别人的孩子,再把责任带回来,加在你的身上,你有本事就回家去向方心如解释,我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敢否认在我怀孕之前没有跟我走在一起。”

  心如,有一些错是毕生不能犯的。

  可是,我犯了。

  我悔恨得太迟。

  我的确不愿意再跟健如在一起,因为我不爱她。

  健如终于言出必行,怀了一个男人的血脉,那个男人不是我。

  对她,我没有谴责,不能谴责,因为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每一想到健如爱我之疯狂与深刻,我甚而不忍心戳破她的阴谋,立即向你交代此事。说到头来,我对此有不能抹煞的责任。的确,错的是我。

  我只有惶恐不安至极,神经被拉扯到一个不能再不舒缓挽救的地步,否则我一定会崩溃。

  最低限度,在健如坚持要回广州去待产,以金信晖的“亲生骨肉”为威胁之际,我与下这封信,算是透了一口既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污气。

  我如果认为我的确在健如跟前应该辞穷羞愧的话,其实,我更没有资格乞求你的原谅。

  然而.心如.请相信我,为了重新表示对你的坚贞与忠心耿耿,我付出过,我痛苦过。

  只为我发现我只能爱你一人。

  我没有这份胆识跑到你跟前去述说我这番心底话,只祈望有一日我需要你明白真相时,有人会为我传递讯息。

  夜深了,这个周末就要送健如的车,她要回广州去。房内竟无信纸,随手拿了这叠洒金纸作笺。快过新年了,所以家里很多处都要重新糊上洒金纸,但望过年时,我可以回广州的家来,拥着你。

                 原谅我,深爱着你的信晖

  我不能置信地把这叠酒金笺重读了三遍。

  然后用颤巍巍的手,翻动着满是丈夫笔迹的日记。

  其中一段,描述了他和方健如的对话:

  健如像疯子似的,完全失去理智地冲上前,揪着我的衣襟说:

  “金信晖,你答我,你答我,为什么始乱终弃,你并不爱方心如,否则你不会要我。”

  叫我怎么回答?心绞痛得宁愿在下一分钟就速死。

  健如还是不放过我,一直摇撼我,道:

  “你答我,你给我说方心如不值得你爱。她平凡庸愚俗套,你不会爱她,你不会。”

  我忍不住健如这般侮辱心如,我咆哮道:

  “不,不管怎么样,我爱心如,我爱她,你听见了吗?我己答复了你,我爱她。”

  健如连连后退,她双眼发出一片血红的色彩,嘴唇颤抖,然后,她重新冲上来,身子软弱地蹲下来,抱住了我的大腿,哭泣,不能遏止地哭泣:

  “信晖,好,好,你爱心如,这我知道,可是你也爱我,是不是?

  信晖,原本就是这样的,我答应,让我跟心如一辈子爱着你,请不要只爱心如一个。”

  我气愤得挣脱开健如的纠缠,由着她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我选择远离……

  我没有把日记再看下去。

  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是一页又一页交织着赤裸恋情的血泪史,不用阅毕,早已泪流满脸,肝肠寸断。

  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解释了方健如恨我入骨的原因。

  这么些年,只有她守着这个秘密,那种只有自己知道彻底失败,没有被爱的痛苦,把她折磨得再不如常人。

  我在感动感激于金信晖的真情挚爱之余,全心全意地,毫无保留地原谅我的妹子。

  我以手背拭泪,忽尔想起了要念金耀晖给我的信,慌忙打开来,信是这样写的:

  心如:

  我终于能理直气壮地叫喊你的名字,于心底,一遍又一遍。

  请原谅我老早禁耐不住好奇,读了大哥写给你的信及他的日记。

  秘密我早已知晓。

  大哥其实写下字条,他请我在他有什么不测时,保存书记到我二十八岁,再凭我的智慧去为他做个明智的决定,是否应该把秘密告诉你。

  心如,在过去这些年,我不知多少次打算把这些遗书遗物烧毁。我自私地想,如果你恨大哥的话,或者你就不会为他坚守忠贞下去,而总有一天选择我去代替。

  这个奢望一直令我惭愧,也令我兴奋。

  年前,我跟你道别到美国来,没想到那种分离的感觉难受得教我控制不了自己而流露心意。过后,我后悔了,不敢再执起笔来跟你通信,因为我害怕失败,害怕由你宣布我的期望与理想是幻梦一场。

  直至在侯斯顿相见。

  其实,相见不如不见。

  如果我不是适巧在那个时期,发现身体不适,初部检查证明是肝癌,我不会有这么大的勇气,重新站在你跟前接受挑战。

  多少次我告诉自己,如果生命有限,更要尽快寻找一个重要的答案,究竟心如会爱我吗?

  这对我比能否活下去更重要。

  活着苦恋,有何意义?

  到侯斯顿去,是为了同事云妮的父亲是侯斯顿医务中心的癌症专家。我要让他做详细检查,定夺生存的希望究竟有多少。

  在极度的患得患失之中见到了你,就忍不住要向你坦诚,更忍不住在最后的关头,寻求一个更重要、更有意义的真实答案。

  我必须让你知道大哥并没有背叛你,他曾为了要做一个忠诚的丈夫,一个真心爱着你的男人,而付出过很多很多的挣扎与难堪,甚而有可能连他的生命也因此断送。

  我自问良心,不能隐瞒你和大哥之间的一段纯情,否则总有一天真相大白时,目睹你的愧悔,会是我最不能忍受的痛苦。

  于是我狠下心寻找答案。

  记得吗?当你说出了答案时,我对你说: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因为你眼有泪光。”

                       心如,祝福你!

  请相信要离开你,假装不需要你,对我来说,需要有很大的忍耐。

  可是,我做到了,因为我爱你,跟大哥一样,真心地爱你,只有深爱一个人,才能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去做不愿意做的事。

  对你的爱慕并不需要再详加解释了,只要你从广州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开始回顾细味,就不难体会到我的心路历程。我们都是彷惶孤苦路上的两个人,互相倚傍,彼此支持,一直把困苦日子熬过去。目睹你坚强的意志与惊人的魄力,我无法不敬重这么一个女人。感受到我能在你身边发挥保护安慰你的作用,更使我有无与伦比的英雄感。结集这些因素,还不爱上你的话,真是太荒谬了。

  心如,对你,赤裸的情怀原来牵系三生。请你原谅,也请你相信。

  我之所以最后决定返回香港,是因为云妮的父亲很难过地表示,我的肝癌已至末期。

  既是生命有限,我要处理的事还很多。

  于是我回香港来,办理自金旭晖手上取回金家产业之合法手续,为了免除他的疑虑,你对我的误解与气愤,恰好是理想的掩护手段与借口,我决意从中帮助你,维护你。

  旭晖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他为了要独吞那些因好消息而高涨的价位,立心瞒骗小股东,甚而重金买通了你身边的李元珍。

  伺机游说你出卖手上的股权,然后实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幸而,天佑吉人,没想到傅菁会提点了你。

  我积累了几年的金融行业经验,在金旭晖刻意放货时,边卖边入,己然暗中吸纳了他一半以上的永隆股份,他还以为有我助阵,就会不失控股地位,显然他没有想过,真正的黄雀是我。

  在我去世前,连我的一份产业在内,已为你收集了足以长期控制金家永隆的资产。

  连健如的一份,都已纳入我手中。方健如的商业才具较你相去太远了,她对市道过分乐观,并不知道这个股市高潮早晚会过去的。过去时一定严重影响地产,她一旦买入麦当奴道的多幢物业,届时发展不成,还不了钱给我,她名下的金家产业就要物归原主了。

  心如,我肯定牛市已和我的生命一样,接近尾声了。

  当然,牛市过去若干时期之后总会再来,我却不会了。

  你保重吧,请好好照顾自己。

  我的遗产分给我的几个侄儿侄女。

  至于金旭晖,他在商场上陷害的人不只你一个,如今被揭穿了阴谋而落网,谁都帮不了他了。

  怕他平生的福气只凝聚在方惜如无条件地爱他的赤裸之心上。

  心如,在侯斯顿临别时,你答应过我两件事,会实践吗?

  请别来看望我,让你看到卧病的我,会是最令我不快的。

  能目睹你安稳生活,事事成功,解了心中多年的千千之结,我总算可以无憾而终了。

  容许我写上大哥曾写过给你的一句话。

                   原谅我,深爱你的耀晖

  三姨奶奶陪着我吃了一堂斋饭,我才下山去。

  已然日落,一片红霞染满了半个长空,美丽得令人痛恨黑夜的即将来临。

  我终于实行了我对耀晖的承诺。

  把他的遗体葬在侯斯顿我那十亩土地的金家庄园之上。

  我也没有流泪,因为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他曾抚摸着我的脸说:

  “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就发觉你笑起来特别好看,最怕你流眼泪,所以,不论有什么事发生,请别哭。”

  我不会哭,事实上,世间最大的沉痛与悲哀并非是流泻一脸苦泪就能表达出来的。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耀晖的心,我知之甚深,那才是对他至大的尊重与安慰。

  我前半生的故事结束了。

  在没有流泪的情况下落幕,借以使信晖与耀晖告慰。

  金旭晖终于被判入狱两年。

  我没有去探望过他,甚而这以后我都没有刻意跟他来往。

  这并不代表我仍记恨。

  事实上,自从七十年代初叶我借着股票翻了身,一直本着以香港为根据地的意念,怀抱着信晖给我的挚爱与耀晖予我的信心,还有唐襄年的友谊和辅助,我已稳步而成本城的巨富。

  一切的顺境与金旭晖的潦倒是个强烈的对比,有什么比原谅他更使结局完美?

  跟不是对手的人再论高下,是大大辜负兼侮辱了自己的江湖地位与智慧。

  耀晖说得对,金旭晖一生不至于会一无所有,他将永远拥有方惜如对他的一份赤诚挚爱。

  近这十多年,我也没有见过方惜如。只曾有一次,当我的座驾自麦当奴道那幢自建的顶级华厦驶出来时,我望见对面马路有一位很上了年纪的妇人,是相当面熟的,汽车在她身旁擦过,我再回望,是方惜如无疑。

  她怎么会如此地显老?

  我立即从倒后镜中看自己,还是丰容盛貌,富态雍容,看上去跟方惜如是差太远了。

  期望她心境是开朗的,到底,她得偿夙愿,跟在金旭晖身边过她的下半世。

  她的这个结局可能比方健如棒。

  人的苦乐不可以表面论定。

  我一直把方健如照顾得很好,她是绝对地衣食无忧。

  自从七三年股市崩围,地产不振,她双手送回麦当奴道的几幢房子给我进行改建之后,我依然在新厦落成时把其中一个单位给她带着咏诗居住。

  金咏诗所获得的教育与享受,跟她的三位异父异母兄姊完全没有两样。

  我相信穷她的一生,也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

  一场战争结束了,赢的一方未必需要歌舞升平,张扬战绩,那才是真正的和平。

  为金信晖和我的那三个孩子积福,也应对健如和咏诗留有余地。

  事实上,金咏诗是慧质天生,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但肯定的是她遗传了方健如的明丽豪迈,而没有她的疯狂。

  在今日,金家四个孩子,最能帮助我发展业务的反而是勤奋而又有商业天分的金咏诗。

  在很多件我特别给予她负责的商务职责上,她都表现得相当出色。我是由衷地赞美这个孩子,的确是可造之材。

  有时我不禁想,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会遗传了如此优异的质素。

  咏诗的那双单眼皮令我经常敏感地注意那些有同类型眼睛的男士来,下意识地去探索这个我绝对有可能一辈子不会知晓的秘密。

  无疑,我对咏诗是器重的,但,现实经验深刻我心,我已不可能不对任何人加以防范,绝对不会再犯年轻时的毛病。

  大方慨慷要有个限度。万一方健如误以为今时今日她所得到的安稳是她应该得的,又无事兴波,怂恿女儿争夺金家的大权,掀起又一场家族风暴,那可不是我能容忍的。

  但望方健如心里有数,发觉不是金信晖的亲生儿,依然以金家人的正式身分在家族事业内举足轻重,稍稍满足了她的遗憾,不再生事,平安过掉这一生就好。

  别说这金咏诗到底是健如的女儿,就连曾出卖过我的李元珍,我都不动声色地继续让她留在身边办事。这其中是因为李元珍可以功过相抵,李元德又一直忠心耿耿,也得给他几分薄面。说到尽头一句话,李元珍应该心里有数,不是很多事情可以走过我的耳目,我的不追究是宽容而不是愚怯,她好自为之,戴罪立功就算了。

  我的几个亲生儿呢,以咏琴给我的烦恼最多。名门千金可能有的问题,这家伙完全不缺,不论在工作表现与恋爱上都老是毛病丛生,弄得一塌糊涂,经常地害我生气。可是,翻心一想,什么也是命定的,女人如果命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要管也管不了。

  咏书倒是个最得我心的孩子,她美丽聪明勇敢纯直。

  可惜,她不喜欢从商,念了个博士学位之后,在二十世纪末的今日这个后过渡期内,竟立志从政,说是要为香港尽忠出力。这就令我担心了。

  政治这门游戏,比什么都难缠、黑暗。咏书的性格尤其不适合政坛。而且她年纪轻轻的,有大把经济势力作为后盾,就怕她容易被人利用。

  我已严重地警告过她说:

  “我不反对你为本城繁荣安定而努力,但请你记住,有国才有家。别头脑简单,中了计去帮红须绿眼的洋鬼子在这最后几年还把香港抬上国际政治舞台去,乘机引狼入室,用国际干预来牵制中国。我出生在那个‘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年代,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你从政的话,若假借民主为名,去损害民族自尊,有伤国家利益与香港安定的事,我警告你,上场无父子,我一样对付你。”

  咏书习惯性地睁圆她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

  “妈妈,你怎么如此偏激,既说八国联军的时代已成过去,仇外一样的不可取。”

  我立即截了她的话:

  “你是中国人不是?你今天能穿金戴银,呼风唤雨是不是?告诉你,这全是对国家有信心所致,六十年代暴动,七十年代股灾,八十年代宣布主权回归,我通通把香港的产业守住,还誓无返顾地竭力加注码,才有今日。八个字你给我谨记:血浓于水,饮水思源。其他的解释,都是废话。”

  咏书没有言语,她的眼神漂亮而迷茫。

  由着她思考去,总之有什么行差踏错,我才来对付她。

  经历了这么多年而屹立不倒的我,当然有我的专横与霸气,一言堂也代表着很多很深的真理。

  至于金家唯一的男丁金咏棋,怎么说这个儿子好呢?

  人根本是俊美的,才华就不过尔尔了,诚然,小心栽培,刻意教育,只要有耐性的话,铁柱也可磨成针。最麻烦是他对其妻顶爱重,几乎言听计从。这就令我有一点点的心不安了。

  今日摆下盛宴娶回来的一个儿媳妇,会不会又与我起另一场惊涛骇浪的豪门斗争?不得而知。

  戴这条绿宝石钻石颈链的人,一如中国武氏王朝则天皇帝发的珍珠凤钗。我如果发觉女儿或是儿媳有什么不规不矩,不如我意,不遂我心,我就把“明天会更好”相赠,看她能不能如我般斗赢命运,转危为安,翻身再战,大定天下。

  还有我的不弟康如,讲起来也自要相信“庸人福厚”这四个字。他从小就是平凡之辈,长大了,也安心过平凡生活。康如往美国侯斯顿念完学位之后,很喜欢外国生活,干脆在该城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找了一份银行职位,安居乐业。我把那十亩土地让他管理,他全家住到金氏庄园上去。也唯有他经常上儿时玩伴金耀晖的坟了。想来,这是父母在天之灵的庇佑,让方家的儿子生活过得最是祥和与优悠。

  若再讲我儿我女的金家第二代故事,那怕又是另外的一本长篇小说了。

  我站起来,拿手拢一拢我的头发,整一整晚装,镜前花甲开外的人,依然有我的魅力。

  我的好朋友唐襄年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心如,你毕生的魅力不但在于事业,更在于你未曾争取强求而获得的情爱,这是世人所不会知道的。”

  襄年指的是他对我的感情。他并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真谛真义表现于三个男人的行为思想之上。

  到今日,我已成为一个灰色地带的人物,非全善全恶,有我不可否认的天生人性弱点与后天祸患培养而成的高强自卫本能。可是,我可以自慰的是,我未曾耍过手段,只以真性真情真我去赢得三颗赤裸的情心。

  裸情,不一定有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