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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劫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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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环太子大厦那间叫水发的绸缎行,货色是越来越贵了。

  随随便便剪一幅衣料,缝件普通旗袍,就得花掉三五七千。若连他们的手工钱算在一起,就必是个五位整数。价钱决不让什么蒂苛仙奴的名牌子专美。

  当然,他们的手工实在幼细。这在流行货品大量生产的今天,更是难能可贵!只不过,现今能花得起装扮钱的太太小姐们,并不流行穿旗袍,全都义不容辞地为欧洲成衣作生招牌,也叫没法子的事了。

  不比二、三十年前,旗袍在本城的名流夜宴内,如此的叱咤风云。

  那年头,我每晚都是一袭水红色的旗袍在身,穿出个名气来。

  惟其我才十六、七岁,一张稚气的圆脸,一头乌亮毕直的头发,直盖住了浓眉,那双玲珑水秀的大眼睛,不时荡漾着毫不世故的神采,益发使我看来清纯,原应该穿件白色束腰的蓬蓬裙,一个女学生模样才配衬的,我偏偏就穿旗袍,把那发育健全的身材,落落大方地表现出来,惹得所有茶客都侧目。

  中上环出没的人,有那个不知道大同酒家四楼的容三姑娘,才出道不久,就已名闻南北行及金银证券场所了。

  很多茶客,三朝两日就得摸上大同四楼,为着看我一眼,跟我闲聊几句,也觉乐透了心。

  贺敬生就是跟朋友到大同饮茶,结识了我的。

  他曾说:“小三,我从没有见过女人穿旗袍能胜得过你,娜娜娉婷,娇柔欲滴。一望那柔若无骨似的小蛮腰,我就有种一把抱起你的冲动。”

  当然,跟我说这番话时,我已跟定了他了。否则,语气如此***,也真令我太吃惊了。

  毕竟,五十年代的人拘谨得多。

  就为着敬生喜欢我穿旗袍,从此,我就心甘情愿地穿它个生生世世了!

  大同酒家那年代替我眼务的上海裁缝周师傅,现今还在做我的生意。

  那周师傅也不知是否真心诚意,老是翘着大姆指赞我:“三姑娘,你的身材一等一,几许年轻小姐还都比不上你!”

  “一把年纪,还谈这个呢?再过多几年,就要讨媳妇了,还想不认老?”

  “不老,不老!”周师傅拼命摆动着他那剪了陆军装的白头,一叠连声地说:“谁敢说你现今已四十出头了,要任何人猜,只会想你是三十岁多一点点!”

  不是不逗我高兴的。

  做人何苦处处执着?对方是诚意也好,捧场也好,全都真真心心的受落下来,图个皆大欢喜,最是功德无量。

  我到底是欢场中混着大的人,处事接物,有我的一套。

  不然,还能好好的活至今天?

  别说几年酒家女的生活不容易撑得过,就是踏入贺家来的十多二十年,胸襟稍为拉紧一点,也会得立即积劳成疾,甚而吐血身亡。

  我一点都不夸大,单就贺敬生这次做大生日,家里头的是非就多至不可胜数,如果我斤斤计较,只苦了自己。

  敬生和我的儿子贺杰,今年都已经十六岁,正在伦敦念中学,明年就得考大学了。敬生偏还要吞吞吐吐地给我说:“小三,拜寿的那一天,你看你穿什么衣服好?”

  跟了他几十个寒暑,还不话头醒尾吗?我当然明白他之所指,于是从容地答:“看大少奶奶的主意吧!她若是决定穿中式龙凤壁金褂裙的,我也没有意见。总之,我一定挑粉红的色泽,配她的大红好了。”

  敬生舒一口气,连连拍着我的手背,说:“小三,你总是如此难得,老不让我为难。”

  不让敬生为难,其实是为了不让自己为难。

  当初金融界钜子贺大少爷、贺敬生拼命追求大同酒家的容三姑娘时,他并没有对我隐瞒,说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名。

  江湖上谁不知道贺家大少奶是上海百货业顶尖人物聂柏荣的独生女聂淑君。二人婚后,且育有二子二女。

  我既是心甘意愿地跟了贺敬生作小星,就自然要计算到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为难。

  人在江湖上,抵挡压力的最凌厉招数,不是以高招顽抗,而是放软身子,把强劲的来势悄悄容纳消弭。

  非必要时,决不硬拼,以免伤了元气,露了底牌。

  敬生拜寿,大摆筵席,聂淑君要在人前显示她正室的威势,因而老早交带丈夫,要他明令我依足中国习俗,穿侧室专用的粉红色褂裙,是意料中事。

  跟在我身边的老佣人群姐,心心不忿地说:“都已经几十岁了,还争这种无谓威风?三姑娘,你太善良了,老被人欺到脸上来而不自知。”

  果真如是,就是我的涵养功夫修成正果了。

  我不是驯善,只是无可奈何。

  正室的名位既与我无缘无份,其余的无谓闲气,争来又有什么用呢?

  再说贺杰出生时,我连贺家的门槛也没能跨得进去。现今,满城显贵都晓得有我这位贺敬生如夫人在,连银行户口与一应法律文件,我都可以用贺容壁怡这个名字,也算一场造化,不得不看成一份安慰,算了。

  或者更重要的应该是,我确知自己在贺敬生的心目中,是何等级数的人物。其余的门面风光,我岂只不劳争夺,根本应该忙不迭地拱手相让,好减低敌人对我的怨愤妒恨,有百利而无一害。

  聂淑君自贺敬生迷恋大同酒家女招待容壁怡的时候开始,就已经重重地摔了一跤,怕跟那英国首相戴卓尔夫人在八三年到北京谈论香港主权时摔的一跤雷同,举世共睹,无所遁形。这以后,她大英帝国再粉饰升平,故作大方,也无法掩饰当日的狼狈心情与失仪举止。

  输得不是不凄厉的。

  故此,这些年来,我谨记着要得些好处需回手,不便穷追猛打。跟聂淑君太相处不来,害敬生左右为难,对我和他的感情与关系都没有益处。

  惟其我忍让了,叫聂淑君不能借题发挥,侵犯我的尊严底线与已奠定的地位,也使贺敬生心怀感激,暗地里待我更千依百顺,岂不是好。

  我当然不会忘记,除自身之外,还有贺杰。他的前途,我必须照顾。

  故而,我乐得一早就上水发丝绸行的门去,剪定了一袭桃红色,起暗底桃花的名贵衣料,嘱周师傅替我缝制一件曳地的晚装旗袍,准备在贺敬生寿筵上与中国式褂裙轮流穿用。

  贺敬生今年是六十岁了。

  贺家是本城十大富豪之家,身为掌舵人,这许许多多年来,要承担的风险,要付出的心力,也真不足为外人道。

  虽未至于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地步,但高处不胜寒,有那一家豪门富户不是彷如广寒宫殿,凝聚着一股孤寂清冷,挥之不去。谁不巧意利用机会,安排飘飘仙乐,妙舞笙歌,图个一晚半晚的热闹与畅快。

  故而,替敬生庆祝六十大寿,稍事铺张,固然应该。就算要把场面弄至极尽人间富贵堂皇之能事,也不为甚。

  尤其八七年股灾,多少华资经纪遭了殃,敬生是例外。况且等到他七十岁,就已过九七,谁还能意料届时情景呢?一家人能否聚在一个地方吃顿饭,怕也不敢肯定了。故而论功行赏也好,透支欢乐也好,是很应该替他做生日的。

  贺家之所以有今日,一半是敬生的父亲贺元勋开源有功,另一半也真是敬生的本事使然。

  贺元勋的发迹,又全仗他的母亲贺沈氏,亦即是敬生的嫡亲祖母。

  家族传说沈氏女是清朝咸丰皇帝弟弟六皇爷恭亲王奕欣家臣的孙子,甚得恭亲王正福晋的宠爱,自小许婚给八旗子弟的贺氏。

  贺沈完婚之时,恭王一支的权势,已然在朝庭引退,慈禧太后为扶助她母家的势力,经年悉心栽培七皇爷奕儇一支,连帝位都要亲上加亲,交到这奕儇一系去。社会从来都是打狗还看主人面的社会,一旦靠山不稳,跟在屁股后头觅食的兵勇,就没有多少好日子过了。

  贺沈氏才身怀六甲,丈夫就在营内生事,开罪了奕儇家的谋臣管事之类,被迫害至郎当入狱,且拷打成疾,危在旦夕。

  沈氏悲痛之余,听从了亲属的劝告,慌忙收拾了些少细软,直往南方逃去,因而驻足香江。

  贺元勋就是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困境中出生的。

  为了抚孤守节,贺沈氏投靠了其时城内绝对首屈一指的英商家富克林家族,充当女佣打理家头细务,管粗工以图两母子的温饱。

  贺元勋自小聪明好学,跟在富克林家的洋少爷小姐身边,陪着耍乐,竟能使他学习到相当流畅的英语,甚得主人家的欢心。

  中学毕业后,富克林家的子女都回英国祖家去念大学。家主人有日偶然问贺沈氏:“贺妈,你儿子有什么志愿没有?可喜欢到我洋行来当份差事呢?”

  贺沈氏以此相问,贺元勋立即不假思索地答:“我希望成为股票纪经!”

  贺沈氏不以为意,只认为儿子信口开河,当然不敢转告家主人去。只为其时的那两间香港证券交易所及香港经纪协会,会员大部分是红须绿眼的洋鬼子,怎么轮得到华人去当股票经纪了。

  这又过了一段日子,贺元勋跟富克林家的少爷小姐通讯,又道达了他的志愿。终于让富克林先生知道了,他把元勋叫到跟前来问:“为什么喜欢当股票经纪?”元勋答:“因为股票经纪最有机会认识本城富豪,容易摸索发达的门径。”

  “你很想发达?”

  元勋直言不讳:“当然。”

  “我以为中国人只喜欢念书,不求财帛。”

  “对。所以中国才这么穷。”

  “元勋,你若发了达,第一件会做的是什么事?”

  “让母亲向你辞工,盖间房子供养她,颐养天年。”

  富克林先生听后微微笑,没有说什么。

  过了三两个月,他就安排了贺元勋在本城首席银行开了一个商业来往户口,向香港经纪协会发出一封推荐兼担保信,支持贺元勋申请成为会员,亦即是持牌股票经纪。

  就是如此传奇性地贺元勋成了当时宛如凤毛麟角的华人经纪之一。

  当时交易所没有会址,所有股票买卖都在现今皇后大道中邻近香港汇丰银行一带进行。

  每天开市时,一部部的人力车,把那些股票大经纪拉到市场去,就开始互相讨价还价,买卖股票。

  经纪跟客户联络,不用电话,都是亲身跑上客户的写字楼,口述行情,再鼓其如簧之舌,替客户负责买卖。反正其时的股民,全部非富则贵,都是有头有脸的商界头头,办公室集中在中环那两三个街位的大厦内。等闲市民百姓根本没资格染指股票。银行股一股就是几十元,相等于平民百姓半年的薪金。

  贺元勋是天生的金融奇才,他对股票的价位上落,全部输入自己的“电脑”内,资料立即自行归类分析,得出独特的心得,加上他英语极之灵光,又有富克林家族的撑腰引介,一旦勤奋苦干,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大经纪。

  佣金赚到一个可观数目,他就购买地皮。皇后大道中以西的一幅幅地皮,其时是荒野之区,贱价出售,差不多都尽入贺元勋的囊中。

  贺元勋的独生子敬生在香港大学文科毕业后,老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要他跟在身边学做生意。

  贺敬生元配聂淑君比他小五岁。战后,其父聂柏荣心血来潮,竟自上海分了一部分资金到香江来发展百货业。在本港地头大展拳脚,自然认识贺元勋,二人一见如故,立即撮合了一宗儿女婚姻。

  婚后翌年,聂淑君就为贺家添了第一个男孙,贺元勋看着长孙贺聪满了周岁,才撒手尘宇的。

  从此,贺氏金融与地产业,都由贺敬生一手发展了。

  这贺家的大少爷贺聪,年纪跟我差不多。家学渊源,也一心一意的克绍箕裘,现今在贺氏集团内出任董事总经理。

  敬生曾给我说:“贺聪不错是商场精英,胜在处事镇定,且心狠手辣。”

  我很记住了他的这句批评。

  贺聪的妻,也系出名门。

  这是当然的,贺聪结婚时正好是一九七二年,香港股市如火如茶之际,股海战场上,全民皆兵,只因时移势异,连厨房的女佣与街头的苦力,通通都疯狂地把一副身家押到股票上头去。

  贺氏已成本埠首屈一指的金融集团,单是囊括市场百分之二十五强的生意额,那份佣金已极可观,更逞论贺敬生自己亲自揸盘买卖,出货入货,运筹帷幄,当然更赚至盆满体满了。

  贺敬生之名与贺氏集团的威势,七十年代初期,简直震撼香江,人人趋之若惊。故而贺家挑的儿媳妇,还会差到那儿去?

  贺聪娶的是本城另外一个世家,阮云龙的十二小姐阮端芳。

  阮家是著名米商,战前发的迹,战时更叱咤风云,战后的那十年八载呢,虽不如前的显赫,然,烂船尚且有三斤钉。

  阮云龙本身一妻三妾,这十二小姐的娇贵在于嫡出。更得其母阮柳氏的宠爱,只为她最小,这其间的关键可大了。

  理由简单得很,那怕阮云龙沾花惹草,三妻九妾,那起骚娘子,野狐狸且别自以为一旦迷倒了阮家老爷,他就会从此专心一志,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绝对没有这回事呢,还不是随他本人心情意趣,遍洒雨露,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阮柳氏怀了阮家十二小姐时,比她生下阮家的大少爷还要欢欣荣耀百倍。

  这个恩宠不衰的铁证,使其余小妾,一律面目无光。

  闺房恩爱,既是无人独专,那么,论到名位上头,正室自然更光芒四射,锐不可当。

  因此,阮十二小姐端芳从小就在阮家当公主般养。

  嫁给贺聪之后,一举得男。且还陆续又生了两位少爷,使贺敬生乐不可支。

  至于聂淑君,不消说,因有我的出现与存在,下意识地更喜欢炫耀门第家风,标榜明媒正娶。尤其阮端芳是正室晚年所出,更间接地帮助聂淑君出一口乌气。于是,对这儿媳妇,绝对的恩宠有加,呵护备至。

  贺聪与阮端芳的三个儿子,比贺杰大几岁,现已分别在美国各有名大学就读,全部专攻商料。

  看见这贺阮端芳的际遇,就真不难明白,女人的幸福完全主宰在命运之神手中。

  谁一出生,就已口含银匙,谁又能一直金枝玉叶、万千爱宠地由父家转至夫家去,都是命定的,强求不得。

  敬生的次女贺敏,适上官怀文。

  上官家并不算显赫、贺敏嫁时,怀文只不过是港大毕业生,考进政府去当政务官。然,多年力争上游,官运享通、现今跟我一般年纪,已是政府内的红人,官职司完。

  上官怀文与贺敏夫妇俩合起来、正好是富贵双全的一幅牡丹图。但见他们不时出席官绅云集的晚宴,即成影视画报周刊的抢镜人物。

  若硬要挑他们的美中不足,那就是多年以来,膝下犹虚吧!

  贺敏口里总不说什么,在大家庭内出身的人,根本习惯凡有忧喜之事,最上算还是三缄其口,免得惹人闲话。

  所谓饱暖思淫欲,富贵人家,闲着的时间一多起来,就作奸犯科去,最流行的罪案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广播别人的苦与乐。要杜绝这种祸患,谈何容易?只有尽量不提供资料,所以人们没有凭藉可以小题大做。如仍有无是生非的情况发生,则是防不胜防,只叫没法子的事了。

  中国人传统的幸福家庭,一定有人传宗接代。所谓牡丹虽好,仍须绿叶扶持。贺敏与丈夫,就是光秃秃的两枝牡丹,在人们眼中,也许是比较突兀的。

  当然,贺敏的境况在一般人心目中,还要比贺家三小姐贺智来得幸福。

  富家小姐们,在婚姻上头,全都是低不成、高不就。有人要高攀,她大小姐未必青睐。轮到贺智考虑迁就,对方根本没兴趣。

  这年头,虽多耍尽手段谋求飞黄腾达之徒,也还有不少不屑裙带尊荣之士!

  事实上,做贺家的二姑爷又比较上容易适应一点,毕竟贺敏没有出来社会做事,彻头彻尾,专心一志的当家庭主妇,这个单纯的身份,总易于讨好。

  贺智不同,她自美学成之后,立即一头钻进贺氏企业去,非常投入于财经行业。

  贺敬生任主席的两间上市公司,一间是专营金融经纪业务的贺氏集团,另一间是管辖发展地产的顺兴隆。现今,后者就由贺智一把抓。年来,在商界已甚负盛名。

  一旦成了企业明星,品性自是硬朗,加上女强人的形象,通常很能吓跑有心求偶的君子,于是票梅已过,仍然待字闺中,实在跟贺智的相貌完全扯不上边。

  贺家的四个孩子虽非临风玉树,国色天香,但出身与教养,往往能营造出高雅得体的风范与气质,很自然的非同凡响。

  不是不可惜的。

  私底下,敬生和我都颇替贺智叫屈。如果她不是贺敬生之女,不是顺兴隆的副主席,我相信,她老早就有个暖洋洋的幸福小家庭了。

  大概每个人都有个暖洋洋的幸福小家庭了。

  大概每个人都有他的选择,贺智跟她姐姐一样,从未试过在人前轻轻叹息。人海江湖内,各行各业各个圈子,都尽是惊涛骇浪,不一定在欢场才易见凶险。身处其间的人,无不步步为营,小心翼翼,谁个一下疏忽了,把时间用在长嗟短叹上头,轻则表现立即落在人后,重则招致难以预测的后遗症。

  贺智明慧,一定晓得这番道理。

  女人也就是在这男女私情上老吃亏。像贺智,一旦在豪门穿梭,在企业茁壮,就得在阴阳协调一事上让步了。不比男人,像贺家的四少爷贺勇。,三头六臂,既在父亲的羽翼下长袖善舞,又于欢场中左拥右抱,顾盼生辉。成了本城数一数二,最具名望的花花公子。

  贺勇根本没打算结婚,他父亲催促他时,答说:“自盘古初开起,男人就是无女不欢,崇尚三妻四妾,乐此不疲,倒不如干脆打开婚姻的枷锁,放生蛟龙,让自己优游自在,为所欲为。”

  贺勇还嬉皮笑脸地逗聂淑君说:“妈,你已有男孙三名,大嫂既已超额完成责任,你就免了我吧!”

  任何人都拿这贺勇没办法,反正他在生意上头,把贺氏财务打理得头头是道,贺敬生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每念到聂淑君的孩子们,老早在贺氏集团内生了根,我的心就直往下沉。

  贺敬生的第二代与第三代,都在励兵秣马,磨拳擦掌,准备继承父业,在父亲的王国内争一日之长短。

  轮不到我不惊心,不动魄。总有一天,贺杰要跟他同父异母的兄姊较量。

  谁得谁失,象征着我和聂淑君权力斗争的最终胜败,无法不令人提心吊胆,虎视眈眈。

  贺杰在长途电话里跟我说:“妈,是不是一定要我回来跟爸爸拜寿呢?”

  “杰,你不想回来?”

  知子莫若母,贺杰从来最怕出席贺家的喜庆场面。我当然明白他的苦衷。

  站在一大堆聂淑君名下的亲朋戚友之中,我们母子俩是显得额外的孤伶伶的。男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正正是尴尬时期,一般情况下已不喜欢跟在父母身边出席应酬场合,更何况贺杰有如此不寻常的家庭背景。

  我并非勉强儿子之所难,每要鞭策骨肉,自已心头往往先来一阵翳痛。

  然,贺杰必须适应。我看准了在不久的将来,他就得加入贺氏集团,跟贺家的人更紧密的相处,甚而交锋。他逃避不了。

  敬生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有关遗产的分配,我也没问。

  只是有一晚,我陪着他在露台看月色,他突然握着了我的手,问:“可记得从前,我每晚都到大同酒家接你下班,二人手牵手,在海旁漫步,举头望见的那轮明月,就跟现今的这个一模一样。其实,已经过尽二十多年了。”

  我但笑不语。忆及前尘,感触大多,不谈也罢。

  敬生依然情深款款地望着我:“你觉不觉得我老了?”

  “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们不就是老夫老妻!”

  “不!你只是越来越成熟优美,认识你的那年我快四十岁,并不觉得彼此有不可接受的年龄差距,可是,如今……”

  “都一样。你别胡思乱想。”

  “你安慰我而已!总有一天,我要抛下你孤伶伶过日子,你就知道不一样了。”

  “再说这种扫兴话,就太辜负良辰美景了。”

  “我们需要正视现实。小三,你放心,纵使我遽然而逝,你下半生还是够享够长的。然,也要看你的本事及定力了。我深信你能应付得来,尤其为了贺杰,你的能量不可轻视。”

  我没有追问。

  敬生的脾气,我非常清楚,他肯说的话,不会收藏在肚子里;不肯讲的,任谁也无法使他屈服。

  自那晚,我意识到敬生一定是要我带着贺杰,在他千秋百岁以后,仍在贺家撑下去。

  我虽没把这个猜测给贺杰提起,然,在行动上,我益发要迫使他好好正视贺家五少爷的身份。

  我不容许他逃避,也不认为他需要自卑。

  从敬生带我走进贺家来的那一天,我们母子就是名正言顺的贺家人了。

  连聂淑君都已喝过我的一杯茶,好歹算把我承认了,旁人休得不尊重我和贺杰的身份。

  杰仍在长途电话里支支吾吾,老给我解释,大考在即,不愿回程。

  我咬了咬牙根,回头征询了敬生的主意,听到他说:“考试要紧,暑假才回来好了!”

  我才放过了贺杰。

  贺敬生的两头住家,其实是同在一条街上的两栋洋房,座落在薄扶林的沙宣道。

  本城富豪住在这区的不多,贺家邻近是霍家、周家与赵家。敬生之所以买下这两栋洋房,则他个人对港岛西南的特别偏爱。

  这两栋洋房,占地甚广,以每尺买入价而论,足足比市价便宜百分之三十。最难得的还是千金难买相连地。尤其敬生的环境,妻妾住在同一栋房子,朝见日晚见面,必定更多争执。若住得太远,害他两边奔跑。也是劳累。

  如今的格局最为妥当。每晚除非有业务应酬。否则敬生和我必到聂淑君的房子去吃晚饭。饭后,我陪着他散步回到我俩的房子来。

  这一夜,敬生回到家里来后,仍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小三,你来,我有件小东西送你。”

  我笑盈盈地跟着敬生,走进书房去。

  我有一个脾气,数十年如一日。对敬生的财产与生意,从不积极表达半点兴趣。连这放在家里的夹万,我都敬而远之。

  我崇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

  如今我名下的物业,有价证券、外汇、珠宝,全是敬生在这二十多年来,陆续而主动地送给我的。

  每个月贺氏集团给我一张基金投资管理的月结单,我都懒得多望两眼。

  事实上,跟着敬生的这些年,老早看惯三更穷五更富的情势。本埠的富户,风云变幻,莫测高深,我都已见怪不怪,不大动心了。

  单就是七三年股市狂泻时,又有多少人知道身为首席经纪的贺敬生,也遭遇过现金的周转不灵呢?

  那一夜,对了,敬生辗转反侧,摹然握住了我的手,竟都是冷汗。他喃喃地说:“小三,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说:“商量些什么呢?你管自拿主意便成!”

  “不。那些到底是你名下的资产,既给了你,就是你作的主,必须得你同意才能挪动。”敬生的表情痛楚:“我真没想过会输得这么惨!由七干点直跌破一千点,我仍能撑得住,反正是输掉了以前赚下来的钱罢了,谁会想到,八百点入货,仍然要出问题,再人货,再跌,直跌至三百点,差不多把一副身家押进去了,如今还落得这么个收场。”

  我没有造声。

  轻轻地吻掉了敬生脸上的泪。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唉!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真是的,谁会想到股市会有如今这百五点的收场?

  “敬生,我本来就无一物,到大同酒家去上班时,口袋里只有一块钱,那袭旗袍还是预支月薪缝制的,每夜里回家去就要立即脱下来洗净,晾起来才敢上床睡觉,兔得翌日干不了。想想,纵使你现今把曾给予我的都拿回去了,跟那时比较,我仍然拥有很多。”

  “小三!”敬生抱住我。

  我稍稍推开了敬生,温柔地望住他说:“你断不会连我那一衣橱的旗袍都拿去典当了吧?”

  “不!”敬生感动地说:“没有人穿起旗袍来,比你更好看!”

  “那好,我要旗袍,你要其他!敬生,”我非常有信心地说:“我不懂股票,但女人有第六灵感,我觉得如果仍会在现今的一百五十点跌下去,也未免太过滑稽了。”

  就是这样,我授权敬生,把他多年来赏赐我的一应资产,全部变卖,重整河山。

  就这样,我带所有的旗袍和年纪小小的贺杰,带着群姐,搬离了跑马地蓝塘道几千尺的自置物业,以八千元顶手费用,将中环坚道一层千尺的唐楼承租下来,重头整理出一个像样的家来。

  我并不觉得自己慷慨。那些年来,敬生自动给我安排资产,于我,只不过是账面上的游戏而已。我没有数股票与银纸的怪癖,也从不巡视那些散布在铜锣湾、北角与湾仔的物业,每个月的家用还是那笔数字。从跟在贺敬生后头的第一天,情况就是如此。

  财产重要,只为它能为人们带来巨大的安全感。那年,我才二十多岁了,完全没有恐惧过将来。

  十六岁出身,积十年的江湖经验,再加青春,使我的自信心强劲无比,我怕什么?

  极其量从头再起,仍有大把时间。

  有敬生在我身边,我更有恃无恐。

  当年,我决定跟敬生,只为他能保护我。

  记得出事的一晚,是这样的……

  大同酒家每层收费都不一样,四楼的茶钱最高,订房在那儿吃晚饭,写的菜式也额外昂贵。除了用料上乘之外,人们喜欢那层楼精挑的女招待。

  不是有相当姿色,绝不会被部长派到四楼来当值。

  干万别以为女招待是变相妓女,绝对没有这么一回事。

  那年代,欢场中流连踯躅的哥子公儿、阔佬大亨,全都知道要把个大同女招待追求到手,比应付杜老志舞女要艰难百倍。

  贺敬生前些时,才在批评他三儿子贺勇时说:“怎么现今你们追求电影明星,这么易如反掌,不消几个星期,代对方签一叠所谓名牌服装单,就已水到渠成。我们那个年代,别说酒楼女待招,就是杜老志、东方红等的伴舞红星,也得花掉一两年功夫,捧足了场子,才肯跟你有亲密关系。”

  贺勇闻言,俏皮地说:“现今世道,最要讲的是效率,彼此开门见山,节省时间。谁还管这种男女关系叫追求呢,谁也不求谁,各自求仁得仁,一场公平交易吧!”

  贺敬生猛地摇头,不置可否。

  我问敬生:“你看那阵子的风气更有意思?”

  “我从来不喜欢粗制滥造的任何制成品。顶尖儿的名牌衣物,仍然每个尺码一打半打的依样复制下来,分销世界各地,这有什么矜贵!只中国女人的旗袍,事必要度身订造,这才是独一无二。连男女关系都有个模式,太不是味道了!”

  我笑,这真要每人的个案不同,都迂迥曲折,才叫好呢!

  话说回来,贺敬生自从跟行家到大同酒家四楼见了我,就只那么一眼,他说,便让他记住了生生世世,从此魂牵梦索,挥之不去!

  每晚都必要到大同四楼来,坐着等我下班,送我回家去,才叫安乐。

  我对他的印象还真不差。只为在多个追求者当中,我只跟他谈话时,心上会久不久牵动一下。

  那感觉是好的。

  我喜欢他偶然的一个含情眼神,撩动起我的血脉,蠢蠢上扬。阵阵兴奋,像一股暖流,运行体内。又像温泉,自心口涌到脸上,烫得令人舒服。

  这感觉在跟别的人讲话时,从来没有试过。

  贺敬生并不漂亮,然,他轩昂,有气派,能慑得住人。

  商家汉又能有个大学学位,在那年头,倍添身份。

  我对这个还真有点虚荣感。

  物以罕为贵。在大同酒家楼头出现的,难道还少腰缠万贯的富豪?独独就少有如贺敬生般的有股读书人的气质。

  当然,敬生来接我下班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们还只是留在彼此敬慕的地步,很发乎情,止乎礼!

  这在当时,对我,更加必要。

  说到头来,我不喜欢在仍有选择的情况下,当姨太太的脚色。

  贺敬生第一晚要求送我回家,便坦白说:“我不会离婚的,太复杂,太划不来!只是我妻总不是个难缠的脚色,她是旧式女人,对我于依百顺。”

  我听完,微微笑,道了晚安,就迳自回家去。

  睡在床上,我想,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儿,既有机会出污泥而不染,何必淌这种浑水!

  从此,若即若离。

  贺敬生是必要不放过自己的追求权利,就由着他去好了。

  就是那一晚,他独个儿自斟自酌,等我下班。

  我则被冯部长派去招待一位警署内的红员:洪照祥探长以及他的一班手足。

  听他们说,只为刚破了一件棘手的奇案,于是跑到大同来庆祝。

  洪探长几杯下肚,捉住了我的手说:“漂亮的姐儿要当心,像案中那个遇害的美人儿,就是生成了观音似的面孔,招来横祸。要真是天生丽质,好歹找个有权有势的护花使者,陪在身边,以策万全。”

  说着,竟乘了几分酒意,捏着我的手不放。

  做酒家女,至多也是牺牲色相到如此地步而已。

  我初出茅芦时,遇上这种毛手毛脚的客人,还有七分惶恐。其后,经验多了,每每是嘴上虚与委蛇,回敬几句好话,手就乘势抽出来了。

  这回一样画葫芦,却不得要领。这洪探长力大如牛,紧紧的扣住了我的手不放,我只好强舒笑脸,道:“怎么洪探长把我当贼般看待呢?像狠狠地给我上了手铐似的,我还要腾出身子来替你们添酒呢?”

  洪探长依然没有放松,声如洪钟地说:“不忙不忙,今晚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只要你好好的给我坐在身边,别的功夫且不去管它。”

  洪照祥看了站于一旁的另一个女招待叫陈芷芬一眼,随即说:“芬姐,你来,替我们和你的三妹妹添酒。”

  我的面色刹那间阴睛不定,硬脾气快要使出来了。

  芬姐跟我共事三年,晓得我的脾气,把情况老早看在眼内,慌忙打圆场说:“洪探长肚子空空的灌下这么多好酒,怪不舒眼的,也是上菜的时候了,让我和小三捧些佳肴来,让你们好好品尝,今儿个晚上,冯部长特地为你们留了一条极好的苏眉呢!”

  芬姐趁势走过来,轻轻拉我的手臂。

  我还未及反应,洪照祥一手拍打在芬姐的肩膊上,将她重重的推开,芬姐不防有此一着,连连后退几步,掸到几上去,几上那个上好的花瓶就此摇摇欲坠,一晃眼,就跌到地上去,粉碎!

  “不识抬举!”洪照祥还口出狂言。

  我使出吃奶的力,挣脱了他,一把冲前扶住了芬姐。

  “你没事吧?”

  芷芬摇摇头,示意我快快引退。

  “怎么?不招呼我们了?我们的钱不是钱?”

  那洪照祥就此站起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气得不能再气了,说:“请让开,我们没有一定的责任要招呼某些客人!”

  “你敢踏出这房间半步?”洪照祥咆哮。

  “为什么不敢?”

  迫虎跳墙,我容壁怡有什么不敢?

  十五岁时在乡间,姨母迫我嫁个虽无过犯,却面目可憎的男人,我也有胆子独个儿自江门逃到深圳去,再偷渡来香港谋生。反正自出娘胎就是孤儿,我能自管自活得好好的,是我的造化,要有逃不了的祸,也叫命了。

  抢前一个箭步,我就冲出房间,下意识地直奔到贺敬生的那一桌去。

  “敬生,带我走!”

  贺敬生才拿起了外衣,洪照祥带着几个手下一齐拥上前,狠狠地看了贺敬生一眼。

  “先生贵姓?”

  “贺敬生。”

  “名字好熟。”

  “不敢当。”敬生拿身子护住我。

  “贺先生盛行?我姓洪,小名照祥,在警界任事。”

  “都是服务群众的行业,我任股票经纪。”

  “既是江湖道上人,自知些少江湖规矩吧!这位容姑娘正在招呼我们那一席酒,还未酒阑人散,她怎么就钻到别个客人的桌上去了?”

  “她有选择权。”

  “这可要问问冯部长了。”

  那冯部长跟大同几个姊妹,包括芬姐,都知已出了事了,围拢上来,候准时机,以化解这场恩怨。

  因此,冯部长慌忙站出来,不住的打恭作揖!道:“这就给小弟赏光,好好的再坐下来,让大同作东,请一瓶好酒,再唤几位姑娘侍候侍候。”

  “容三姑娘可赏这个面?”洪探长伸出手来,作了个有请的手势。

  我自别过脸去,看也不看他。

  出道以来,从没试过这么令人难堪!

  大同酒家跟我没有合同,要走就走,不见得我会饿死街头。

  初来香港,人生路不熟,站在宵箕湾那几间纱厂门口,几个星期,才获得开工三天,肚子实在饿扁了,才转到大同酒家来应征。现今地头熟了,手上也有几个月的钱粮,顶多重新到工厂排队去。

  做酒家女这种抛头露脸的工作,已是我最大的极限,平日有谁对我稍为大声大气一点的呼喝,也教我想掉头就走,别说要闹这么个不得体的笑话。

  我若然就这么屈服了,难保没有茶客以为有先例可援,得寸进尺。

  在往后的日子里,要是人们误会我畏强权,不知已委屈到何种地步去了。我岂非水洗难清,无以自辨?

  我当然屈服不得。

  贺敬生只望我一眼,心领神会,说:“我陪你回家去!”

  随即对冯部长说:“你如不满,我明天派人送支票来,小三辞职不干了。”

  “贺少,且别这般认真嘛!”冯部长抓抓头皮,不知如何是好。

  “姓贺的,你如敢带着容小三这就踏出大同半步,香港的治安如何?你好自为之。”

  贺敬生嗤之以鼻,说:“本埠乃法治之区,你的头是我的客户,不见得他像一些酒囊饭袋,狐假虎威,置市民的安全于不顾!”

  说罢,拉起我就走。

  一路上,我们都默然。

  心上突然间澄明一片。有种浓浓的被爱宠的感觉,侵袭心头,完完全全掩盖了刚才的无依与惶恐、气愤与屈辱。

  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非常清晰的出现脑海里。

  原来女人能有个自己喜欢的男人站在身边,是会矜贵百倍的。

  我稍稍望了贺敬生一眼。

  当这个男人出现后,很自然的,我不想他离去了。

  我们紧紧握着手。

  心上当然还有那一抹的阴影,同时交替着出现两个模糊的面谱,一个当然是贺敬生的妻,另一个则是……

  不提也罢。阔别经年,再重逢,怕撞面也不相识了,还有什么指望呢?

  敬生陪我走回家去。

  我住在荷里活道的一幢唐楼内,分租人家的一个尾房。

  贺敬生从没有到过我家来,每晚都陪我蹬蹬的跑上了五楼,就话别了。

  连今晚都不例外。

  经历过这场风暴,大概彼此的心情都有点东歪西倒,需要静静的自行整理一下,始日后算。

  敬生轻轻的吻在我脸颊上,说:“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我来看你!”

  我点点头。

  等待明天。

  明天终于来了,可是,敬生没有出现。

  当芬姐面无人色地跑到我家里来,向我报道敬生昨晚在回他家途中被欧打的消息时,我吓得一颗心像要从张大的嘴巴掉出来似。

  第一次见到贺聂淑君,就是在养和医院的头等病房走廊上。

  眼前黑压压的一群人,个个面如土色,紧皱着眉,都有一副要冲前来跟我算帐的表情。

  我不是不恐惧的。战栗来自心底,却是根源于贺敬生的安危吉凶,并非为求自保。

  我当然知道是自己间接地害了他的。

  “你叫容壁怡?”这是那个自称是贺敬生太太的女人,给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点点头。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哀伤都看不出来,却有一份令人惊疑不定,惴惴不安的冷漠。

  “请随我来,敬生要见你!”

  芬姐仍拖住我的手,走进了病房。

  贺敬生卧在床上,一眼见到我,下意识地移动身子,旁的人立即按住了他的肩,示意他少安毋躁。

  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扑倒在他身上去。

  论关系,我和敬生还是朋友。

  讲感情,我们没由来在旦夕之间跨进了一大步。

  如许的融和,如许的亲切!

  我只静静的站着,以眼神表达我深深的感受与关爱。

  “你平安,我就安乐了!敬生闭上了眼睛:“我怕他们瞒着我,事必要看到你,我才放得下心!”

  眼泪一下子汨汨而流。

  敬生再疲累地张开眼睛,说:“你先回家去吧!我好起来了,就会来看你,你放心!”

  我泪眼模糊,再看不清楚周围的人,是何嘴脸。

  回到家去。坐到床沿,芬姐给我绞了条湿手巾,又泡了杯热茶,让我渐渐回过气来,她才悄悄地告诉我:“贺少是难得的有情人,只他那妻子,脸色难看至死,日后怕不好相处!”

  芬姐的顾虑并不多余。

  当然,这是日后才知晓证实的事了。_当贺敬生身体康复过来后,我们便赋同居,顺理成章的事似的。

  我问敬生:“这城还是法治之区吗?”

  “法治之区,法治之国,都有很多不便张扬的处置手法。人家以黑暗手段对待我,我也投桃报李。你不必多管了。”

  “可是,我们以后安全吗?”

  “当然,已经惊动了上头,我有我的势力。总之,有我在你身旁,祸事断不会蔓延到你身上来。我阻不了的,我会全身挡在你面前,就这么简单!”

  最简单的事,从来最美丽,最令我欢喜。

  我连旗袍都从来不尚花巧,不捆边边,不扎花纽。

  敬生这么多年以来,深知我心!

  再复杂的情况,到了他手里,都被简化掉。

  自那次意外之后,真的没有什么可怕了。

  稍稍经历过生死的人,那种再世为人的感觉,令人更超脱、更洞悉世情、更挥洒自如、甚或更不顾一切。

  似乎每一想起旦夕之间,可以有人撩是斗非,惹来公案,可能有人会取你性命,又有人会拔刀相助,扭转乾坤,就觉得风险真不是一回什么事。

  年轻时,有的是豪情壮志!

  故此,再遇上七三年的股海风云,我有敬生在旁,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人既有旦夕祸福,钱财更是身外之物了。

  能保得住人,就是上上大吉。

  原来,我这种处世的思想与态度,令我和敬生的感情与关系,跨进了一大步。就为了我肯把所谓私已,悉数由敬生变卖套现,他的一盘经纪生意得以复苏。

  当然,也是命不该绝。那年头,不知怎的,敬生以我是女流之辈,或许喜欢押一些宝金,竟然一直下来代我存放了不少黄金。也因为黄金最易脱手。反而留至最后关才打算变卖,先行出售了物业,以维持手上的股票。

  如此一来,七四至七五年的黄金价格不住上扬,使敬生先穷而后通。

  直捱至七七年初,敬生拿了一块德辅道西的地皮出来,跟建筑商合作,兴建当时少有的商住大厦,竟然其门如市,一下子就已翻了身。

  这以后的三年,股市气势如虹,自不在话下了。

  敬生一直将我的功劳夸大来表扬。

  我但笑不语,心上极之安慰。

  其实大方的人是敬生,取诸于他,用诸于他,他硬要说成是我的义气,怎不教人感谢?

  或许他以此为藉口,令我名正言顺地踏进贺家的门吧!

  聂淑君再无从反对。

  因为贺敬生毫不让步地说:“股票跌至一百五十点时,我去叩聂家的门,商讨你父以一个合理的价钱,让回聂氏百货的股票,都吃了重重的闭门羹。你一家大小几时分过我的忧、解过我的患了?”

  聂淑君无话可说。

  当我恭恭敬敬地给她敬茶时,她才板起脸孔说:“不敢当。照理,是我带着一家大小给你敬茶才对。敬生说,我们还有今日,是你的功劳。也真没想过才几年功夫,你能积累到这一大笔,以救敬生燃眉之急。从此以后,我这个做姐姐的,倒要向你学习,好歹多抓些金银珠宝作后备。以前我就是笨,克勤克俭,循规蹈矩,连家用都是稳扎稳打,才没法子逞强!”

  并不需要多大的智慧才能听得明弦外之音,唯其如此,才更显得说这番话的人之心胸与气量,别说我不便多行辩驳,就算我有充分理由,我都宁愿选择随那些自暴其丑的人去吧,何必斤斤计较?

  聂淑君见我微垂着头,默默听训,并不打算得些好意须回手,只继续道:“原本贺家的亲友们都劝我,既然容得你回家来,喊我一声大少奶奶,也得依规矩,给你一个别名,好为贺家带来福气与好运!这虽是七十年代的摩登世界,仍有值得保存的老惯例。然,我看你小三这个乳名也真易上口呢,但望以后小二、小三、小四全都是你一人,再没有什么狐狸精跑上我们贺家的门来打扰就好了!我的那几个姑奶奶都说,壁怡的名字总要改掉一个,应叫壁松还合心情环境一点,我看还是作罢,一喊壁松,倒提点了自己,是迫于无奈依从,蛮激心,是不是?这以后就依旧叫你小三算了!”

  若不是敬生忍无可忍,一站起来,跑进书房去发牢骚,我看还有更多的难听话要听进耳朵去。

  事实上,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这种活受罪。

  然,我常念,有人知道的委屈,也不算委屈了。

  我的苦与乐,敬生全看到眼里,记在心上。

  我已十分十分十分地感激。

  就像今次敬生要摆六十大寿的酒,要我穿侧室传统特定颜色,敬生虽出了口,但老早明白又是一场无谓的酸风妒雨,事必要制造城里人背后的一些笑话而后已。于是敬生下意识地要为安排补偿,这是他的作风,我缘何会不知道?

  当他打开了夹万,捧出了一个锦盒来,我就忍不住拿他开玩笑:“贺少,你生日那天,除掉要我叩头斟茶,穿粉红褂裙及衣眼之外,还有什么额外的规矩,要我遵守,才能拿你的奖品?”

  “小三,你又来刁蛮了。”

  “刁蛮?还有比我更听话的女人呢?”

  “来,别说闲话,看看我给你买了套什么首饰?”

  锦盒打开来,吓得人目瞪口呆。

  从没有见过如此通透玲珑的一双翡翠手镯,还有那只通体透明、薄如蝉翼的绿玉蝴蝶,手工之精细,教人不敢碰它一碰。诚恐碰了,它就立即飞走似。

  “喜欢吗?”敬生问。

  “你从来都不曾捐弃过我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之念头?”

  我是真有这个想法,才情不自禁地宣诸于口的。

  “小三,怎么你凡事都落落大方,不上心,不在意,偏就是在这种心意的表达上头,额外的敏感?”

  我没有答。

  突然的无辞以对。

  这么多年,我跟敬生都相敬如宾,他疼爱我有如心肝宝贝,无容置疑。我敬慕他,视为一家之主,也是千真万确的事。

  然,这就是年轻人所谓的爱情了吗?

  闲来读了不少书,启发了我的疑窦。

  四十已出头的女人,是不是老得不便作这种虚无飘渺的幻想了?

  要证明我和敬生之间是否有真情真爱,大抵最起码要拼除所有物资的供应。

  我感到最爱他的那年头,还是变卖了一切,搬到街道的那两年。

  每当群姐返乡,我把贺杰背在背上,挽了滕篮去买菜,精打细算,如何弄一餐既经济又可口的饭菜让敬生品尝时,我就最觉着自己跟他的感情了。

  可惜,敬生他翻身得太快了。

  在高度物质的享受之中,人的感情最易蒙蔽。

  他老是要我通过各种金银财帛去感受到彼此的爱!

  我从敬生的手里接过了那套宝光流转、一见倾心的翡翠玉镯与王蝴蝶,放到我床头柜的首饰箱去。

  就是如此而已。

  我当然明白敬生的好意,他是希望我在拜寿那天,穿戴名贵,亮相人前,以补救我要比聂淑君矮了一重的身份。

  香江众生,眼光雪亮,心地敏感。只消瞄一瞄谁的行头,自然知谁正风生水起,谁又穷途末路。

  我如果在敬生寿辰当日,戴上这套从未露过面的,价值连城的首饰,很自然地就代表了丈夫的恩宠有加,如此一来,我穿侧室颜色的礼服,也实在无损威仪了。然而,敬生并不明白,这种锋头是最出不得的。

  祸事缘起强出头,在贺家大喜之日,我若把敬生的一份厚礼炫耀人前,必定后祸无穷。

  贺家与聂家人多势众,势利的眼光必然会认出这套翡翠是从未亮过相的。换言之,一经落实敬生寿辰只给宠妾买首饰,而冷落了大妇那一边,七嘴八舌必讲得聂淑君加倍难堪。

  名副其实的所谓赶狗入穷巷,要聂淑君在众亲友跟前下不了台,她还会放过我?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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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一方面礼让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两寸?更加得不偿失。

  有些时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来,分明是帮我护我爱我,却适得其反,变成了害我坑我累我。总之,简单一句话,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里去,嘴上还要对敬生连声道谢。

  故此,敬生寿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来,装好了身,穿回那套经常在喜庆日沿用的粉红软缎绣花褂裙,只戴上当年我进贺家门,聂淑君送我作见面礼的一套黄金手镯与颈链,再加一只三卡拉的钻右戒指,就准备陪着敬生走过大房那边去,给自己丈夫两夫妇拜寿了。

  这是规矩,年年月月的守下来,已经麻木,也不太觉委屈了。

  当年?唉!每逢过年过节,我就感触。

  大同酒家的老姊妹陈芷芬,终归嫁给西环果摊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两男一女,一家五口必来贺家跟我拜年。

  论身家,芬姐与昌哥跟我们是云泥之别。然,人家是平起平坐的恩爱小夫妻,绝没有旁人干扰。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来,泡了茶,就得卜通一声,巴巴的跪在丈夫跟前,给他贺大少爷、大奶奶双双敬礼。

  那年头,每在夜里想到聂淑君阴侧恻地看着我,接受我的大礼,心上就翳闷痛楚。还想到贺敬生也大模斯样的坐着,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脑儿把所有首饰财帛都往他头上摔去,然后飞快地走个没影儿,离了这姓贺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数。

  现今,十多个年节都熬过去了,什么礼仪规矩也当作是一场场人生折子戏,通统是过眼云烟,计较些什么呢?

  候着敬生起床,我先给他说了声:“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问:“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里去喝那红枣莲子鸡蛋茶了!”

  “来,我不是说这些!”敬生六十岁的人,有时表情还带稚气,竟会有一点点似贺杰的神态。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来!”敬生对我扬扬手。

  待我走近他身边,他便以一个非常熟练的手势向我的腰际一揽,让我整个人的重心,跌进他的怀里去。

  跟着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欢吻在我眼皮上,屡说:“小三,你脸如满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挣扎着,诚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皱了。

  “快别来这一套!”

  “为什么呢?我今天尤其要从心所欲。”

  “一家大细在那头等着你了,且别要人家伸长脖子守候,坏了气氛。”

  “管他们呢!”

  我真想说敬生一句,都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花甲之年,还来淘气。

  说话当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谁不应迎就他一点,不去扫他的兴。

  事实上,现今一般六十岁以上的人,还一律的精壮健旺,不时的相当活泼。

  敬生并不例外。

  让他这一痴缠,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皱得象老太婆面皮似,连我的化妆都要稍稍添补,那头乌光水滑的发髻也得重新收拾,仪容才再见得体。

  裙褂交到佣人手上去熨时,群姐慌忙地走进房里来说:“三姑娘,那边打电话过来催了。”

  于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时间之内出门去。

  心想,还是那种金银壁钱的礼眼好,左接右叠,都不会弄出皱纹来,省时节力得多。

  总之,节省任何麻烦,都要讲资格。

  敬生和我踏进聂淑君的屋子里,一个偌大的客厅,早已有了万头攒动之势。

  真的,贺聂两家再加长媳阮家等的亲戚,都云集于此。

  聂淑君带领着女儿媳妇,一色的大红底金银壁线中国裙褂,迎到贺敬生的跟前来,口里说的当然都是好意头的话。只是,聂淑君的面色还是喜悦得相当勉强。

  当然,我见聂淑君宽容开朗的日子其实少之又少。

  今天虽是贺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聂淑君的难受,更看我不顺眼,因而更添不快。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也只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彻。

  满堂宾客,众目睽睽下看牢贺敬生由人陪着走进来,等于向众亲戚宣示,聂叔君掌管的天下,徒负虚名,有名无实。

  贺敬生是旦夕都跟宠妾双宿双栖。

  刚才大宅这边老催敬生早早过来,无非是希望疏一层的亲戚未曾到场,就少掉几双看着聂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后的诸多事实。

  豪门盛典,参与的人之所以如此兴奋,只为事后还有甚多资料,可供茶余饭后的逍遣。

  老实说,要我容壁抬大方到早一晚就送贺敬生到大宅这边来,我可办不到,兼舍不得。

  其他门面风光,我再吃亏,还能忍。

  最不能忍受的是要我在男欢女爱的感情上头跟别个女人分享。

  在跟贺敬生之前,我曾真地与他约法三章。

  居小无妨,名在其次。

  贫苦无惧,富贵更不伤大雅。

  只是贺敬生的身与心,绝对不能梅花间竹的穿插于我和聂淑君之间。

  外间人如何想法,我且不管。

  说得难听一点,我真不要跟敬生耳鬓厮磨之际,蓦然想起下一分钟,他又会跟别个女人我我卿卿去。

  十多年来,我豁出去的是外在,而非内心的一切。

  贺敬生当年是指天誓日的答应下来,我才跟了他的。

  当然,敬生这些年,都坚守他的承诺,从不在聂淑君房过夜。

  只曾试过一次,就是前几年,聂淑君五十一大寿,贺家并不铺张,只设家宴。那一晚,聂淑君竟当着众儿孙跟前,对贺敬生说:“今晚真高兴啊!你不就在这儿息一息,才让聪儿勇儿他们陪着你回小三那边去吧!”

  也许是乘着一点酒意,亦可能由于聂淑君少有的温言柔语,碍着儿女面份,加上是她的大喜日子,贺敬生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立即被儿媳一窝蜂似地把他簇拥着,送到聂淑君房里去。

  我孤伶伶的独个儿呆站在大厅内好一会,才晓得跟群姐走回家去。

  一整晚思前想后,感怀身世,泪如泉涌。

  很久很久未曾在脑海中出现过的一张脸,又似在眼前浮动。

  由远而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那年,我才是十三、四岁。乡间,隔壁住着一个好邻居,潘大妈跟她的儿子,我管喊他潘大哥的……

  人在失意之时,会得骤然想起别个异性来,当然更不是好事。

  自决定跟随贺敬生之后,这潘大哥的那张年轻健壮的脸谱已然谈出,甚而消失。

  纵使见着了芬姐如鱼得水的小夫妻生活,我也未曾兴起过想念家乡一切的情怀。

  只是,当贺敬生一下子睡到别个女人的身旁去。我就觉得失落失望,痛苦痛恨。

  就蓦然想到从前……

  如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我们不是为了环境艰苦,关山阻隔,那来今日的委屈与凄惶?

  流的是不甘不忿的酸泪。

  天稍稍吐出鱼肚白,贺敬生就走了回来。

  蹲在床畔,看见我哭得血红的眼睛,他整个呆住了。

  我不理他,不听他解释,不管他急得要死,对他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顾。

  婚姻之于我,既非一纸法律合同,而只是一个承诺。双方就必须一成不变地遵守个生生世世,绝无转圜与商量的余地。

  贺敬生苦苦哀求我的原由,足足有半个月,我才稍稍心软而平了气。

  自此,贺敬生守足我的规矩。

  我当然并不傻,敬生就是逗留在大宅里过那么一晚半晚,也不见得就跟聂淑君有襟枕之爱。

  就是因为我相信贺敬生不会碰他老妻一碰,就更不要在此事上头,让自己平添冤屈。

  那聂淑君并非善类。关起门来,她怎样受尽冷落,只她一人知晓。只要她沉得住气,决定自欺欺人,事必要把她和贺敬生的关系仍看成恩爱夫妻无异,无人能奈其何。

  什么便宜都可以让她占去,只这一种便宜不可。

  她的自欺却又比欺人更令我难受。

  或许我比聂淑君更残忍、更阴沉。我连她心里头要保存的一点夫妻恩爱,也容不下。

  我要贺敬生正视现实,更不让聂淑君制造假象。

  我失的被别人刻意地公诸于世,我得的也不劳遮遮掩掩。

  如果以此心态,指责我是犀利之人,我也不便否认。

  聂淑君当然是心知肚明。

  因此,敬生大寿之日,越迟亮相人前,她就越觉面目无光。

  贺家是惯行大礼的。

  也许是因为贺沈氏的家教问题。她既从小在清皇家咸丰皇帝六弟奕欣家长大,耳濡目染,纵使逃亡香江,心还是萦念往昔。自贺元勋得志,另立门户之后,贺沈氏更重行甚多封建时代崇尚的家礼,以示怀旧。

  贺元勋一则事母至孝,二则发迹后,正好以各种形态表示自己的教养与家势,因此,沿习下来的家庭礼节,虽因时代进步,而尽量简化,仍比一般家族为多为繁。

  贺敬生穿起了长衫马褂,跟他的元配在客厅上面南而坐,那股气势仍是慑人的。

  第一个向他俩敬茶道贺的人,是我。

  过尽了这许许多多年,当我由习惯而略为麻木之时,真不知敬生心里头怎么想?

  给贺敬生与聂淑君敬完茶后,贺家四宝,聪、敏、智、勇都轮流给父母贺寿。独缺了贺杰。

  站在一旁的贺敬瑜姑奶奶就给我说:“细嫂,怎么杰儿没有回来给生哥拜寿?”

  “他大考在即,敬生嘱咐让他免了。”

  “怪不得,广东人有句俗语叫‘烬仔烬心肝’,果然不差呢!生哥把杰儿当作宝贝,与众不同。”

  我只微笑,没再答腔。

  这位姑奶奶的父亲是贺元正,即贺元勋的堂兄弟,她的祖父跟贺元勋父亲是亲手足。年前敬生很用了点人事与金钱,才把她申请到香港来团叙。

  贺元正一房,本有一子一女,可是儿子早夭,都说是贺敬瑜命硬,把弟弟与父亲都克死了。

  传说归传说,敬生是念着贺家人丁单薄,这位堂妹子虽是女流之辈,总流着一半贺家人的血,好歹把她带在身边,才叫安乐。

  贺敬瑜来港时,票梅已过。敬生嘱聂淑君着点力,为这小姑子做媒。

  可借得很,做大嫂的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撮合得一头亲事,招了顺兴隆的一位伙记作东床快婿,刚过了一个年头,姑爷又得病,英年早逝,更落实了贺敬瑜命带克星的讲法。要再为她另觅归宿,就难比登天了。

  中国人头脑多少有点守旧,不愿意讨个黑寡妇回来的心理总是有的。然,问题的关健还是在于这贺姑奶奶品性尖刻阴沉,毫不容易相处。

  她跟任何人交往,三言两语下来,就有本事揭人疮疤,搬是弄非,且管自洋洋得意,实在没有人觉得她可爱。

  越是没有人敢亲近她,她越心上苦恼,嘴里更不饶人,陈陈旧因,顿成僵局。连聂淑君都怕极了这姑奶奶,而不愿意她寡居在她家,跟兄嫂共住。

  贺敬生为免家宅不宁,搬了一层小公寓给堂妹作居停。

  人的性格也真有凉薄的一面。明知贺敬瑜的拿手把戏是生安白造,搬是扯非,偏就是当受害人不是自己时,就不觉其讨厌。很有种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旁观心理。

  尤其当攻击对象正正是自己的假想敌时,会顿生一种患难真情的假象。因而小人嘴里的难听话会作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成了能起心里安慰特异功能的甜言密语,相当入耳。

  的而且确是在这种心态影响之下,聂淑君自我进了贺家门之后,跟贺敬瑜就走近了。

  也亏贺敬瑜本事,她的资料搜集功夫顶棒,再加上丰富的联想力,总能久不久就编出聂淑君喜欢听的有关我的行藏私事来,让她乐一乐。

  姑嫂二人的感情扯近了,对贺敬瑜有相当多好处。最低限度被聂淑君关照在广阔的社交圈子内,也就不愁深闺寂寞。

  当然,家用方面,一向由聂淑君向顺兴隆支取再作分配,能得到她的欢心,自然更实惠。

  人要计算人,真是防不胜防。

  对方若苦心孤诣的要将小事化大,已经无奈其何。若果深谋远虑地要无事生非,一样束手待擒。

  这十多年来,我的经验也委实是太丰富了。

  就说多年前有一次,上陆羽茶室去候着敬生来一同午膳时,在门口被一个朋友碰着了,叫我一声:“小三!”

  我回头一看,竟是大同酒家的冯部长。

  自我嫁给敬生后不久,大同酒家也改建了,旧同事除了芬姐,也只有跟冯部长是有联络。他是个难得的老实人,旗下有那个女招待寻到好归宿,他都开心。彼此碰上面,自然欢喜。于是我热烈地跟他握着手,谈了好一会。

  刚也贺杰在我身边,冯部长看杰儿长大了,开心得不得了。他第一次见他时仍在襁褓,以后我跟冯部长与芬姐见面,也没带贺杰出席,那年儿子已六岁了。贺杰正鼓起腮帮发脾气。孩子顶怕上陆羽这等中国茶室吃饭,只一味的嚷着要去吃西餐饮汽水。我是半拉半扯半哄半吓地才把杰儿带到陆羽来的。

  冯部长细问之下,立即对贺杰大献殷勤,征求我的同意,把他带到美心去嚼牛扒。

  我看,要贺杰的小屁股坐在陆羽那硬帮帮的酸枝椅子上,只有叫他活受罪,一定是两分钟不到就吵个没完没了,又惹敬生责骂,倒不如随他跟冯部长去吃顿安乐茶饮,回头我再到美心去接贺杰好了。

  敬生看贺杰没有同来,问了一句:“杰杰呢?”

  “哦!”我懒得多解释,兔得敬生又说我慈母败儿,于是不经思考,随口就撒了个谎,说:“没带他出来,他要赶中文功课。”

  敬生虽是吟洋尽大的,却项中国化。贺家的孩子,个个都有家庭教师专门补习中文及诗词歌赋。礼拜天,一家大细,全上茶楼吃点心,没有西式自助餐或汉堡包的份儿。

  我原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差点出了大事。

  当晚,敬生饭后,在园子里散步,跟聂淑君交谈了一会,再回到我这边屋子里来时,面色就不怎么好看。

  我没有问,顺其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敬生有什么烦恼,若要自己解决,问他也是白问。

  麻烦事是冲着我来的话,就等他发招好了。

  果然,敬生的脸似是越拉越长,一双浓眉皱得似乎粘结在一起。好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终于敬生开口了,问:“今日贺杰有没有上过街呢?”

  答案可大可小。

  也幸亏我机灵,意识到事态可能严重,并不即席承认,或者否认。

  我反问:

  “答案对你重要吗?为什么要问?”

  反守为攻,且试探一下对方口气,摸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徐图后算。

  我决不自行畏缩,自乱阵脚。只一贯的淡静,保持我单独在敬生面前的威仪。果然,贺敬生稍稍让了步,答:“你不是说今天中午贺杰要呆在家中赶功课,没带他到陆羽吃茶吗?”

  原来如此,可以推想出一定是有人看见贺杰走在街上,甚而碰到冯部长亲热地拖住贺杰上了西餐馆,因而出了事。

  于是,我答:“对,我是这样子对你说的。”

  “实情呢?”敬生问,并不放松。

  “实情是碰上冯部长,他没见贺杰很久了,于是把他带去美心吃东西。我随口撒个谎,免得你又噜唆,说我把儿子宠坏了。”

  贺敬生显然的如释重负,笑容再浮到脸上来,完全打算雨过天青的样子。

  我可不肯就此放过他。没由来的大兴问罪之师,发觉是一场误会之后,额首称庆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事必要寻个水落石出,这种委屈不宜胡乱容忍,否则,让敬生以为他可以随便地责难与思疑,积习成风,是非更无有已时。

  于是轮到我疾言厉色,大发雌威,道:“满意了吧?抑或要我招供,偷偷把贺杰带去见个旧情人,你才叫安乐!”

  “小三,何必小事化大,我随口问问而已,只不过听人家说,见到你在茶室门口把贺杰交给一个男人,谁知是老冯呢?”

  “岂只小事化大呢,这简直叫无事生非。你贺敬生若以为我容壁怡对你不起,也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才对。听那些三姑六婆胡言乱道,就来思疑我了!”

  我着着实实的生了十天八天气,没让敬生碰我一下。

  对敬生,必须软硬兼施。

  一味的容忍迁就,日子有功,会完全失去了贺家与影响的权力,决非好事。

  故而,一沾到重要的原则问题,我站得挺直,不容任何人侵犯我的尊严底线。贺家的人素来批评我城府极深,并非善类。聂淑君在儿女面前,直情数落我是功夫一等的狐狸精。我都不予否认。

  在贺家,当圣女还能生存?

  贺敬生终于还是赔尽了小心,才哄得我转嗔为喜。

  为了要讨好我,他替无反顾地了出卖了搬是弄非者,原来是那位闲着设正经事可为的贺敬瑜姑奶奶,当天在陆羽茶室走过,远远看到情景,快马加鞭赶回家去,给聂淑君报告而闹的事。

  那起粤语残片的诬害方式,在现实里头原来真有其事。

  幸亏我应付得宜,也可巧敬生晓得冯部长,更好彩有的是老冯过份地其貌不扬,兼年纪老迈,否则,这宗无头公案,还是有机会变成冤狱。

  谁不知道曾参杀人的故事?

  这十多年来,我就是生活在分分钟被人计算之内,老早锻炼成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性格,任何风吹草动,我都知所警惕,宁枉毋纵。只为一失足,可成千古恨。

  我何必掉以轻心,白白输一场仗给自己的仇人。

  对于贺敬瑜这种人,恨她是很不必的。

  想深一层,她也是够惨的了。

  远道而来,寄人篱下很受了一些亲友的白眼。自己又不长进,既无惊世之才,亦缺骇俗之貌。连一条命,都粗糙而不矜贵,非但没嫁得好,还年经守寡,惹来下半生的无穷孤寂与恨怨。

  要撑着活下去,且盼能活得安稳一点,唯一的本事也不过是仰承鼻息,看人眉额,出卖自己高洁的情操,做着那种猥琐逢迎的事。

  贺敬瑜若有半点聪明,我赌她午夜梦迥,必会感怀身世,凄然落泪。

  怪可怜的。

  她之所以对付我,完全是谋生的技俩。

  我对她,其实是面目模糊的一个人,我的优点缺点、长处短处,她根本不作分辨,也不付予感情。总之手起刀落,像替聂淑君执行刑法的一个刽子手。

  从事这种行业的人,有她的悲哀。

  故而刀来剑往,彼此彼此,我当然无惧。

  只不断设法避过她的荼毒便可以了,我从来都没动真气。

  像今天,敬生大喜之日,她头一句跟我说的话,就带了刺,我根本听而不闻。而刺激得我激气,还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她是老几呢?我紧张些什么?

  在我的心目中有份量,能左右我的悲喜哀乐的只有敬生与贺杰父子二人。连跟在我身边二十年的群姐,她的一凉一热,一悲一乐,我还比较上心。

  贺家四个孩子,比较识做人的是贺勇。

  每次碰面,四少爷总是喜盈盈地跟我打招呼。他比他的三位兄姊,表面上是大方得多。

  不知是不是贺勇喜欢花天酒地,故而对老父宠幸小妾,没由来的有一份认可,故而连对我的态度都轻松了。

  贺聪夫妇一向是冷漠的人。贺聪的心思一古脑儿放在生意上头,比他父亲更大男人。根本觉得妻妾女人之流,无异于家中地位较高的佣仆,负责提供较重要的服务而已。在他的心目中,最最最值得关注的,是事业与财富,决无其他。

  故而,对于我,他从未曾友善过,也从未曾馅害过。几乎可以说,没怎么看在眼内。

  只曾在最近的一次家宴,他无意中听我跟一位亲戚谈起贺杰在海外念书的情况,他才稍稍惊觉地问:“贺杰快念华中学了吗?他准备深造哪一科?商科还是科学?”

  听得出来,贺聪有点紧张。

  他当然不愿意贺杰立志从商,正所谓多个香炉多个鬼,贺氏王国内单是同根而生的几位就已有争个头崩额裂的可能。

  我虽不理会贺敬生的生意,然,不时都听他唧咕埋怨,说什么:“贺聪也太斤斤计较了,何必跟弟妹们为小小数目而争执着面红耳热?”

  就可以想像出贺聪对贺家的一盘生意与父亲的资产,均虎视眈眈,绝不好商量。

  目前,贺杰还小。长兄不把他放在眼内。

  我想贺聪倒希望贺杰将来念医科,贺家名下既没有开办医院,小弟就无法名正言顺的学成回来分一杯羹,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很能见微知著,只是不动声色,未到发作之时,一律装傻扮懵。

  每次见到这贺家大少爷,我也会不亢不卑,含笑着跟他打招呼,可不会主动地跟他攀谈,以兔自讨没趣。

  这天,贺客盈门,我跟贺聪点过头之后,也在各忙各的。

  贺敏与贺智是念过书、不乏教养的千金小姐,她们不会像贺敬瑜般,动辄对我出言不逊,坏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会学她们的母亲,周日拿黑口黑面对牢我。

  她们只是对我冷淡,相当的冷淡。

  贺敏又因为陪伴聂淑君的时间多一点,总会耳濡目染,对我的尊重,从来都适可而止。

  在贺聂淑君的天下,我到底是个卑微的脚色。

  真难怪贺杰最怕出席这种场合,无端端站到众人面前去受无形的侮辱与压力,也直叫人气馁。

  不是吗?主人身份,却备受冷落,在闹哄哄的场合要找个伴寒喧闲话,也似无从下手似的。

  一旦站到三五成群的人堆里,极其量只是一旁微笑聆听老不方便插多半句嘴,以免抢夺聂淑君或其他贺家人的锋头。

  这种无形的压力,我经年受惯了,每次再受,仍然觉得委屈。何况小小年纪,感情额外敏感与脆弱的贺杰。

  幸亏他不回来贺寿。

  午膳摆在家里,饭后亲友们凑成牌局,直玩至吃过下午茶点,才上酒楼去。

  贺敬生有午膳后小睡的习惯。

  我因为要留下来帮忙打点,没有陪敬生回到我屋子那边去。

  贺敬生这才踏出大门,就听到聂淑君对贺敏说:“你父亲把我的床看成了钉床拟。”

  贺敏没说什么,拿眼看我,眼光是利毒而鄙夷的。

  这比她母亲的那句说话,实在还要叫我难受。

  我呢,只好仍是那一招,视而不见,听若罔闻。

  其中跟聂淑君搓牌的是贺敏的家姑上官老太,还有贺聪妻子阮端芳的母亲及姨母,我管称呼她作姻姨奶奶的张柳氏。

  张柳氏的丈夫张立本是本埠有名的珠宝商,故此柳家姊妹二人每逢喜庆宴会佩戴的首饰,相当出众。

  自从贺阮两家成为姻亲以后,聂淑君跟阮柳氏又相处得来,更加喜欢到张立本那家福生金铺去购买首饰。

  今天聂淑君身上戴的那套红宝钻石颈链、耳环与戒指,就是半年前帮亲福生的货式。

  张立本太太说:“亲家奶奶,你们贺三小姐今天佩戴的那个胸针很名贵哪,是宝滋华哲的出品吧!这年头,年轻的有钱姑娘都一掷千金,捧尽名牌的场。”

  聂淑君答:“时兴而已,我就看它不上眼。贺智那胸针怕不花上半个百万吧?”

  说着这话时,她望一望身边的贺敏。贺敏点点头,表示数目说对了。

  “看,用的钻石还没到三四卡重,眉丝细眼,就算是足瓣,也不值什么大钱。五十多万买个名气与镶工,我认为不值得。”

  阮柳氏笑嘻嘻地答:“时代不同了,我们老一辈最要紧讲货真价实。镶工最无谓,一颗宝石,有色有质有彩有重量,四大条件俱全,就是无敌。”

  三个女人七嘴舌地谈论首饰,只上官太太没有插嘴,她表面仍和颜悦色,内心有没有自卑感,实不得而知。

  上官怀文虽贵为司宪,亦不外乎政府公务员一名,年薪未足百万,居屋津贴扣薪金百分之七,再毫无转弯余地的纳百分之十七的税,一年实支九个月的薪金。跟在儿子身边过活的老太太,手头再宽松,亦只能戴条顶多几万元的珍珠颈链充撑场面而已。轮不到她插嘴讨论究竟是买欧美名牌首饰好,还是实斧实凿的购买香港式的珠宝捧。

  贺敏跟她家姑一直有多少嫌隙,相信家势悬殊未尝不是其中一个因素。

  贺敏初嫁时,曾屡屡回娘家来哭诉,只听聂淑君安慰女儿说:“她算什么身份?贺敬生跟她做儿女亲家,她的面光还不够呢。容不下贺家的风光的话。我干脆招郎入舍。告诉她,政府还是向我们贺家租房子给高级公务员住呢!”

  贺敏有没有因为这种不得体的家教,回到夫家去跟上官老太更势成水火,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日子过下来,初归新抱都已经成了四十将临的老媳妇了,彼此的嫌隙,怕也不会白热化。

  人与人之间不易相处,只为不肯设身处地的为对方想一想。

  正如今日,三个女人只管自己兴致勃勃,分明的就懒得留意上官太太的沉默可能代表不悦,或是无可奈何,硬要口沫横飞地谈论珠宝,无非是肆意炫耀财富。这跟在无法丰衣足食的人跟前,研究应吃烧鹅的左脾抑或右脾,有何分别?

  我常笃信,福份是自己修来的。

  还在思考之际,又听到张立本太太对她的姊妹阮柳氏说:“上个月福生造了一套精美无比的翡翠首饰,我催你跟亲家奶奶来看,你老是不着急,就在前个星期,福生的伙记告诉我,立本把它卖给了一位好朋友了,真可惜!”

  “是吗?真有这种事吗?怎么亲家奶奶不早点通知,好让我买下来,今天派派用场。”聂淑君说,一脸惋惜。

  “是什么货式了?我们还缺翡翠首饰不成?”阮柳氏追问她妹妹。

  “就这套首饰非同凡响。现今几难得才找到纯玻璃的玉种呢,简直是翡翠之中的极品。来头大得不得了,还是慈禧太后当年送予法国驻中国的大使夫人,辗转流传到法国去,一对玉镯是原封不动完全旧的模样,宝光流转,通体澄明。至于那翡翠蝴蝶胸针,倒是从新以现代一流手工镶过的。我看过后,几天睡不好,老央立本送给我,他只是不肯。”

  我听得汗毛直竖,想想,也真可惜,这么一套应该接受众人赞叹欣赏的玉石艺术品,怕要在我那首饰箱内作长期归隐了。

  若果一旦亮相,必成众矢之的了。

  念头还没有转完,敬生便已出现。

  我朝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怎么敬生把那个放翡翠玉镯与胸针的锦盒带了过来了?

  惊魂未定,贺敬生已经笑盈盈地走过来,对我说:“你看你,今朝赶着走过来,竟忘了戴这套翡翠首饰呢,我这就给你拿来,今儿个晚上用得着了。”

  真是造物弄人,夫复何言?

  一时间脑筋转不过来,我实在无法再想到一个较好的藉口,把敬生的好意回绝,而不令他失望。

  于是,只好遵他嘱咐戴上了那套玻璃翡翠首饰。

  老实说,这以后,我连正眼也不敢望聂淑君。

  寿筵摆设在本埠的一流大酒店。

  排在礼堂前迎宾的贺氏家族,女的一色中国褂裙,男的,除敬生穿长衫马褂外,儿子女婿都穿西洋礼服,十分的够气派,直看得住在那酒店的洋客人睁大眼睛,蔚为奇观。

  到贺的客人,非富则贵。

  政府高官与政坛显要,被邀请赴宴的不少,都由上官怀文负责招呼。

  这些二姑爷的同道中人,其实有半数以上是贺敬生的客户。

  在香江干活,不论你是那一个行头的人,都有关注股票地产等金融投资的必要,否则,如何力敌高涨的物价以及眼高于顶的人群?

  股票经纪固然要靠客户的佣金作为收入,同样,立志投资者,也得仗赖经纪***血代策代行。股票市场瞬息万变,不是局中人,企图一边干老本行,一边兼顾炒股,必死无疑。

  贺敬生的投资眼光,在金融界有神射手之誉。近年几乎百发百中,连八七年全球股票大灾难,他似有预感地早早替客户出货,听他静静告诉我,自己还狠狠地抛了一个空,可见他功力之一斑。

  大手买卖的客户,如本埠的其他企业钜子,户口开在贺敬生旗下的股票行,佣金当然可观。

  至于说,这起政坛官场上的达官贵人,其实只不过是中产阶级,能有多少经济实力投资股票呢?纵使是一百几十万,在贺敬生的众多客户中,还是属于蚊型户口而已。

  率直点说,是客户求助于敬生才真。

  敬生就有个好处,他的专业操守十分了得,除非不答应替客户全权打理户口,一经他首肯,处理亿元户口与小户,都以同样心力关注,无彼此之分。

  就因为他的这个名声,更使那些希望在正职以外捞一点投资好处的人们,以能得贺敬生打理股票户口为荣为慰。

  贺敬生在所谓达官贵人跟前的地位,因此非同凡响。

  他倒是半句夸辞也不曾有过。

  反是聂淑君有意无意地在人前胡乱说话:“贺敏不是对怀文没有贡献的,携了贺敬生掌珠出席督宪府园游会,声势总能慑人。一个高位两个人争,彼此同等学历表现的话,望望后头的背景始作抉择,也是有的呢!”

  话说得出口,入得人耳,所引起的任何良莠变化,当事人都得负责。

  我看上官怀文对这对岳父母,一直以来,还是相当尊敬,真算是贺家二小姐的福份。

  贺家这个姑爷倒是个有才学才干的人,家族中,真正以平等之体对待我的,也要数他第一。

  他每逢公干到英国去,一定跟我联络一声,看有什么要带给贺杰的。

  杰儿每次在电话里头,都给我说:

  “二姐夫带我到唐人街泉章居去吃了一顿晚饭,还问了我一些功课上的问题。”

  或者说:“二姐夫给我带了个好球拍作礼物,又带我去看了一出舞台剧。”

  对于这些,我嘴里不便说什么,心里却是感激的。

  如果我有女儿,嫁给上官怀文这般才学心地的人,也真是太快慰了。

  因而,我老希望贺敏能好好珍惜这段婚姻。她说到底是敬生的亲骨肉。

  贺智因是未婚,在寿宴上并没有穿裙褂,一袭特别订来的华伦天奴晚装。红色的上衣,配淡淡的灰纱裙子,娇俏大方,兼而有之。颈项上挂了一条宝滋华哲的蓝宝钻石链,没有我的胸针与手镯抢眼,但必然有她的拥趸。

  奇怪不奇怪,拥有如此优美条件的女子,竟然年至三十,仍无人问津。

  我曾问敬生,为什么爱我?他似是说笑地答:“因为你需要我爱。”

  这是很深的一层哲理。像贺智,太有才有势有貌,摆在人前就是一副自给自足的模样。男人不能充当护花使者,成为救美的英雄,兴趣自是索然。

  我的而且确相信敬生的话,女人越本事越条件上乘,在男人心目中越减分。

  时代再进步,还是一样的男女不平等。

  夫妇二人的本事学识,若然等级齐量,对男方固然是一种压力。对女方呢,也必起不良的化学作用。

  为什么?

  道理至为简单。

  人与人之间相处得来,因为互相迁就。彼此礼让对方,除了个人修养之外,免不了牵涉到利害关系上头。谁有能力关照谁多一点,谁又需要依傍谁多一些,在足以构成迁就的客观条件。之所以伙记多要迁就老板,无非是这番苦衷。

  一旦自己照应自己的能力充足,谁还要侍候别人的面色意向活下去?长年累月的委屈,必定磨损感情。

  有相当条件的男士,身边多的是燕瘦环肥,任君选择,何必胡乱接受挑战,自招考验?

  看到贺智在寿宴上分明的艳光四射,楚楚动人,其实就更觉她孤单寂寞。

  一只美丽的蝴蝶,展翅高飞,无如一群营营役役,克勤克俭的蚂蚁,爬行在土地之上,互相照顾与呼应。

  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这些年来,自问最大的喜悦,就是备受敬生的爱宠,因而,就直觉地认定女人至大的幸福,无非建筑在阴阳协调,鹣鲽情浓之上。

  每个人都总会因着自己的遭遇,而得出一些自以为是见解和感想。

  当然,个人的理论不一定会放诸四海而皆准。

  贺智也有可能非常乐于扮演她那独立坚强的女强人角色,而视儿女私情如无睹。

  她的心高气傲是颇为流露的。这背后是否有类凄然寂寞的心,也只有她才知晓了。

  心里才这么想,就立即有事实证明。

  贺勇匆匆的跑到我跟前来,轻轻地说:“我们家的三小姐又眼高于顶地摆架子了,请她给我的一位朋友作一下伴,她原先不置可否,现今把人家请来了,她大小姐只看一眼,攀谈几句,觉得话不投机,拍拍屁股就走个没影儿。你且代我陪人家一陪,我实在忙。”

  贺勇说的是真话。在寿宴上,他的确比我忙。敬生的商场朋友,我只见过,都不相熟,话题又非我之专长。至于那些亲戚,今儿个早上午间已经打过招呼,就不劳再费心了,他们也管自成了一个小圈子,自得其乐去了。只有敬贺氏集团与顺昌隆的同事,我需要关顾而已。

  故而腾出身子来,招呼贺勇的那位朋友,也是绝对办得到的。

  贺勇把我带到一位年轻女孩子的跟前来,介绍我相识。

  很好看的一张脸,五官精致,眼耳口鼻或许拆开来不怎么样,拼凑在一张脸庞上,无疑是出色的。

  身材尤其无懈可击,肌肉匀称,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

  会不会是贺家四少奶的人材?

  我再多看她两眼,贺勇又把对方名字说出来以后,我就知道不是一回严肃的事了。

  贺勇替我们介绍过后,就忙于周旋商钜子去了。

  我平日是真的很少看电视及阅读娱乐画报,否则,一早可认出眼前玉人的庐山真面目来。

  是那位新进的电视女明星魏佩倩。

  这年头,在萤光幕出现的漂亮面孔,也真多,怎么记得了?

  我礼貌地招呼她说;“魏小姐,请坐!开席的时间是延误了一点点,你肚饿吗?”

  “不要紧,我是长期节食的。”

  真是世界难捞。不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行行都如是,总要有牺牲的代价。如今当艺员,像要十八般武艺俱全,连杂技都要应付得来,与此同时,体力劳动消耗之后,赚了钱,就连一餐可口的安乐茶饭,也不敢肆意地吃,多可怜。

  “贺太太,你呢,你也节食吧?”

  “啊,不!我是喜欢吃的人!”

  “有这么一回事,我看你顶窈窕呢!男人都是那副心肠,老要身边的女人好看,才能稍稍管得住他们的心。于是身材是非注意不可的,是吧?”

  我但笑不语。

  怪不得贺智跟这位魏小姐谈不来。

  才三两句说话的功夫就显了她的肤浅。

  在社交场合,谁不谨慎,主动地带出一些无聊是非的题,就等于露了底牌了。她是入世未深的一位小小姑娘。

  魏佩倩看我不答,便又说:“贺勇的性情像他爸爸吗?还是他的兄长贺聪更近榜一点?你看贺世伯是宠那一个儿子多一点点?”

  “都一样吧!”我只好敷衍着。

  “贺勇告诉我,你们家风其实是顶自由的,是吧?贺敬生夫妇并不对儿女诸多掣肘吧?”

  “要看是什么事情,给他们意见,总是有的。”

  我心里暗暗叹一句,不知道再下去的问题,会不会是追问我,贺家家资实在有多少了?贺敬生的遗产又如何分配?唉!

  不论她跟贺勇的关系如何关切,才在跟贺家人初相识之中,就不留余地的查家宅似,作出完全不符合身份、不协调环境的表现,是要教人看轻的。

  我进贺家门来的这些年,委屈当然是有的,但得益还是相当大的,不是指金银财帛的拥有,而是指教养。

  大家庭出身的人,总有一份凝聚于眉宇之间的高贵,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雍容不迫,这是经年累月,金马玉堂的气势感染下,见尽了世面,兼顾了人情所得来的成绩。

  不能怪豪门富户,连对小家碧玉都看不上眼,何况是欢场打滚的女子?

  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

  除非以学识补救,否则,既无家教,又欠才学,要想登上大雅之堂,成为香江之内的天潢贵胄,就真是太艰难了。

  连我都觉陪在这位魏小姐是份苦差,可见一斑。

  当然,她们这起年轻妞儿,也有本身的种种苦衷与苦处。

  辛苦经营,希望捞得个善待自己的金龟婿,也无非为着下半生着想,讨一口安乐茶饭,不再仆仆风尘,抛头露脸。相处侍候一个人,总好过看尽天下群众的脸色。喜恶是指顾间事,那份恐惧与犹疑,非同小可。

  但见群姐急步走来,说:“你怎么干坐这儿呢?老爷到处找你,说要跟你介绍自远方而来的贵客。”

  “魏小姐,我这就失陪了。”

  我欠欠身,正要告辞,魏佩倩就问:“我跟你一道儿过去,跟世伯聊聊天好吗?”

  真不知如何反应,当然,带着她走到敬生跟前去闲聊几句,也是无妨的。我完全明白她目前的处境。活像走到别种动物群中,格格不入,不无惶恐与尴尬。

  也只好由着她跟在我身边走了。

  贺敬生一看我走近,就趋前来握着我的手,快快把我带到两位男士跟前。且一叠连声地说:“小三,来来,看你还认不认得这位朋友是谁?”

  我望住那两张陌生的脸庞,以微笑打了招呼,就不断的思索。

  那位年纪较大的,怕有近五十岁的样子,头发浓密而斑白,身材高大,棕色皮肤,粗眉大目。魁梧健硕,予人一种清爽而安全的感觉。

  面相是有点熟,可是,我应该并不认识他吧?

  再看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年青人,年纪应在三十上下,模样儿跟年长的一位有点相似。最不喜欢那种眼耳口鼻挤在一起的人,未尝相交,已经产生一份局促感。眼前的俊男,眉清目秀,轮廓分明,教人看得顶舒服。

  一时间,我茫然,无法想起在那儿曾有过一面之缘?

  于是,我说:“对不起,我失觉了。”

  那年纪较大的一位笑意温驯,和颜悦色的答:“我姓潘,你可记起来了?”

  姓潘?

  一刹那,思絮如脱疆野马般飞驰至远,直回到童年时代,脑里的影象,由模糊碎乱,慢慢凑合成形,甚而逐渐变得清晰。

  会吗?会是他吗?

  天,我的心连连***,卜卜乱跳。

  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份完全意想不到的惊喜骇异,令我不知如何反应。

  实际上只几秒钟的光景,感觉上是几个世纪似的,人才鼓起勇气,呐呐地说:“是潘大哥?”

  “对,对,妹头,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将我抱住,在我脸颊上吻了两下,再捉住我的双臂,把我细细地从头打量。说:“小时候的你,跟如今还是那个模样,一点不老,我可老得多了,难怪你没把我认出来。”

  随即宽慰地哈哈大笑。

  一连串故旧重逢相认的大动作,把我吓呆了。稍稍定下心来,才立时间想到自己的环境与身份,面胀得红通通、热辣辣,慌张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贺敬生。

  敬生不住微笑,非但不愠,还一派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可仍不放心的喊了一句:“敬生!”

  他答:“没想到浩元兄跟你是老同乡,今次他父子远道自泰国来给我祝寿,竟跟你意外相逢,真是太好了。”

  潘浩元说:“直进礼堂来时,无意中看到你,就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呢,后来问清楚,名字的确叫容壁怡。我再问敬生兄,嫂夫人是不是原籍江门,果然!我太喜出望外了。我们足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呢!”

  潘浩元拉起我的手,直握着不放。

  我不好意思抽回,也有点舍不得。

  记忆一下子回了笼。

  对上的一次,他这样握着我的手时,是一个晨光曦微的早上。我跑到车站去送别这位住在我们乡间隔壁的潘大哥。车站上,他拉起我的手说:“妹头,对不起,不能照顾你了,我如果能平安出去,会写信回来给你,你保重!”

  耳畔又是潘大哥的声音。

  “来,光中,你给贺伯母握握手。”

  潘浩元把我的手转到那位年轻人、叫光中的手里。

  “贺伯母,你好。”

  “你好,光中吗?”

  “对,我小儿。”

  贺敬生说:“小三,你有这位老同乡真是光彩呢!浩元兄现今是东南亚出名的钻石大王,这些年来,一直带挈我们贺氏赚了不知多少佣金。”

  “生哥太招举我了,一直打扰你为我打理香港的金融投资,我还来不及谢你呢!”

  人生的际遇原来可以如此不测而玄妙。

  谁会想到,童年时的一位莫逆挚友,曾对他有过托负终生之念的人,如今,竟成了丈夫的大客户,又相逢于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下。

  现在男的已婚,女的已嫁,又都是有儿有女的人,生活上的宽裕富泰,更不待言。

  命运也不致于待薄我们了。

  相逢也不应是惆怅,而只是喜悦。

  我看潘浩元的想法大抵跟我的相同。更幸亏他如此磊落大方,豪情爽朗,我才得以众容。

  整个人整个心都放在跟潘浩元这番久别重逢之上,竟把身边的那位魏佩情忘了。

  当贺聪走过来跟他父亲说:“爸,妈叫我告诉你,这就得招呼宾客们入席了。”

  耳畔果然微微听到清脆悦耳的催客就座的铃声。

  我这才猛然想起来,不知应如何安置魏佩情。

  回头一望,她正廖落无依的站在一旁,一接触到我搜索的眼神,立即大喜,急步走到我跟前来,说:“细伯母!”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已对牢贺敬生微微的鞠躬,爽快地招呼一声:“恭喜贺世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跟着热烈地握着贺敬生的手,乘势而快速地站到他的身边去,干脆亲亲热热地挽起敬生的臂弯来。

  一轮镁光灯闪动,把这一切都猎入镜头。

  贺敬生分明还未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做着一连串下意识的反应。稍稍定下神来,才晓得问我:“这位小姐?”

  “四官的朋友,魏佩情小姐。”

  贺敬生应了一声,把魏佩清从头打量一下,脸上没有什么反应。

  这表情意味着两重意思,其一是敬生根本不晓得魏佩倩是电视台的艺员。其二是他对她的印象不怎么样,故而一派不置可否。

  这其中当然因为贺勇身边各式女朋友的出现,似足电视台播映的广告,此起彼落,时而重覆,时而新鲜,看得人眼花镜乱,终而致无心装载,只看成过眼云烟。其次也因为这位魏佩情的气质实在要归类到较低的层次上去。贺敬生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因而认定对方也不过是儿子那起走马看花式的女人而已,根本就无须多所关顾。

  往往最令人神往,或者应该说,最令有教养的人神往的,并非人的面孔,而是浮泛与充盈一身的那种气质,是矜贵、抑或平庸?是高雅、抑或鄙俗?至为重要。有些明星,尤其是三十年代的明星,如今走到人前,仍有那种慑人心魂的气势,仍有那叫人回首恋栈不舍的魅力。

  然,时下有此气质的艺员,问心,实在少。

  这魏佩倩更不入流。

  敬生在我耳边轻轻嘱咐:“难得浩元兄远道而来,你们又是故旧相逢,就把他父子二人交给你,好好招呼他们去。”

  我们坐的一席也算是生家席。实则上大堂正中摆了三桌盖上红台布的主家席,只为贺家亲属不少,加上了一些辈份高的表亲,都得把他们看成家族中的长辈而作出安排,三围主家席也就坐得爆满。

  中央的一桌,当然是贺敬生夫妇当主人。

  旁边两席,分别由贺聪及贺智主持。

  我带着潘浩元父子坐到贺智的一席去。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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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底里总有轻微的诚惶诚恐,只怕等下筵席之间,贺家这位三小姐有什么难看的面色使出来,令我不好过的话,看在久别的故人眼内,不知会怎么想?

  到底是作妾的人,身份一放到大庭广众的场合内,就无端的矮掉一截。就如今,寒来暑往,已经过尽了二十多个年头,心头仍有顾虑。

  真是啼嘘。

  也许是我经年承受着的种种委屈,已成心灵上的惯性滋扰吧!有时,我必须承认,未兔是杯弓蛇影,过份地敏感了些!

  贺智这天晚上在喜筵上的表现极之良好,岂只落落大方,意态悠然,且谈笑风生。一席子的家人与客,她都照应周全,竟连我也在她热诚而得体的招呼之列。

  潘浩元父子更跟贺智谈得来。

  这是顺理成章的表现,到底同是商场中人,彼此说着一种语言,甚多的心照不宣与惺惺相借,自然水乳交融,欢天喜地。

  潘洗元在贺智眼中一定是个爽朗明快,和蔼可亲的长者,从她对他的语气之中即可窥视出一份敬重与喜悦来。

  “潘伯伯把泰国形容得如许神秘兮兮,却又多姿多采,真叫人有立即跑去身历其境的冲动。”

  “这就最好不过了!潘浩元说:“我老是邀请生哥到曼谷一行,他呢,经年都推三挡四,嫌旅游劳累。如今有千金相陪,最好不过。贺智,你负责催促你父亲成行,大伙儿浩浩荡荡的,事不宜迟,就跟我一道回去,玩个三五七天才打道回府。”

  “好,好!我等下就去当说客。”

  “一言为定了,我担保你们有个极端愉快的曼谷之行。”潘浩元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一拍,天下间的至艰难之事也担戴下来似,予人一种安全感。

  对呢,就是这个动作。他从小就有这个惯性的动作了。

  记得曾有那么一次,我在乡间给表兄弟,也就是我那姨母的孩子欺负了,巴巴的坐在后门门槛上哭。潘大哥走过来问明原委,就立即一手拉起我,一手拍胸膛,说:“妹头,不怕,我跟他们论理去。”

  潘大哥那拍在他胸膛上的一记,每次都似是拍到我的胸口来似,给我无比的定力与安慰。

  “细嫂,你也得加入我们的行列啊!”潘浩元对我说话。

  我茫然,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跟我说什么。

  “是的,三姨,你一定得陪爸爸观光泰国去,不然,他老人家一定不肯成行。”

  敬生的孩子都管我叫三姨的。听贺智的语气,出奇的温婉而又有诚意,真放下心头大石。

  当然,她的语调大可以酸溜溜地说“对呀!爸爸没有了三姨陪在身边,那儿也不是味道!”

  果真是这番语气的话,也就太破坏气氛了。

  贺智总是个见惯世面的大家小姐,不至于太失风范。然,今晚的表现,却真真少了平日的冷漠与疏离,添了一份恰到好处的亲切和畅快,实在令我喜出望外。

  下一道菜,就是上翅了。

  主人家敬酒时,是我最尴尬与难为情的一刻。

  如果没有聂淑君的嘱咐与认可,我并不方便跟在敬生后头,向嘉宾敬酒。

  如此一来。看在潘浩元眼内,我在贺家的处境如何,不问而知。再荣华富贵,再夫宠有嘉,仍露出至大的遗憾与至切的哀痛来。

  怎好算呢?

  蓦然,我惊骇于自己这番感觉。

  为什么才跟潘浩元重逢不到半日,就总是惴揣不安,如此紧张和计较对方会如何看自己?

  潘浩元认为我幸福与否,这么的事关重大?值得我忧心戚戚,坐立不安吗?

  是不是心里头仍有那么一管小小的刺在,我好希望告诉他:没有了你,我依然活得顶畅快,甚至于无懈可击?

  我怕在以后的可能交往中,终有一日,潘浩元会得对我说:“妹头,老早知道你如此受苦受气,我当日再辛苦也要把你带在身边一起走!”

  不,不,不,我活得还真不错呢,我不要跟什么人走,我是贺家人,跟定了贺敬生这一生一世了。

  我回转头去,望住了敬生。

  热炽期待而忧虑的眼神,使敬生意识到,是我要同他讲什么话了。

  于是,敬生离坐走到我跟前来,轻声地问:“有什么事吗?小三!”

  “没有。”我紧紧地捉住了敬生的手,再无言语。

  敬生似是心领神会,轻轻在我手背上拍了两下,就迳自走回自己的那一席去。到敬酒的时份,只见敬生仍端坐着,没有站起身来。

  贺聪走到他身边,听他嘱咐了几句,就联同贺勇、贺敏、贺智,加上贺阮端芳与上官怀文,一起巡迥敬酒去。

  贺敬生安排了由他的儿媳子婿代表向众嘉宾致意。

  我们这一辈就一律不用亮相人前了。

  我吁了大大的一口气。

  照说,这是个得体的安排。

  而其实,敬生还只是六十岁,说老不老,自己亲自携着妻妾敬酒也是可以的。他之所以干脆当上老太爷,多少是为了免得聂淑君和我又有机会无是生非,加添嫌隙。

  豪门富户之内,就是这么一举手,一投足,每一个看似微细的动作,都是一篇教人绞尽脑汁的文章。

  那么多的人渴望成为我们的其中一员,他们可曾想过侯门其实是没有出路的木人巷,拳拳到肉,打得昏天黑地,落花流水,无有已时,而最难以为情的是死而后已,永不超生。

  散席的时候,潘浩元握紧我的手,殷殷的话别。

  与此同时,我瞥见了贺智跟潘光中,也站在远处,款款而谈。

  念头一闪而过,会不会是天赐良缘呢?

  那潘光中,看其相貌,观其风采,还真算是一等一的人材,何况家势背景,也合着贺敬生夫妇的心意了吧?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话,也真是太好了。

  不论聂淑君如何待我,我对贺家的孩子还是切切实实地付予爱心的。

  完全是为了贺敬生的原故。

  许许多多年以前,贺敬生跟我走在一起。那时,我还未算正式入贺家的门。

  贺敬生已是晚晚的逗留在我家里,自不待言。只那么一晚,我发觉敬生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我轻喊:“敬生,有什么事吗?”

  我伸手摸摸他的脸,竟觉濡湿,我吓一大跳,慌忙坐起身,扭亮了床头灯,果然敬生泪流满面。

  还未问明原委,我心就是一阵清晰的翳痛。

  “敬生,告诉我,什么事了?”

  “我担心敏敏!”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敬生竟肆意地哭出声来。哭得简直象个小孩子。

  我赶忙紧紧的抱住他,像安抚贺杰似的对他说:“快别这样,吓死人!敏敏会有什么事呢?”

  敬生呜咽道:“她出水痘,兼发高烧,热度几天都不退下来,医生说再这样子下去,人要能活,怕脑部也要受损害,小三,我好怕!我好怕!我爱敏敏!”

  “当然,当然!我知道!”我一叠连声的说,温柔地抚拍着敬生的背:“敏敏一定吉人天相,贺家的孩子都必快高长大,你别怕,别怕啊!”

  敬生还是躲在我怀内,久久才倦极而睡。

  做父母的,有那一个不疼爱自己儿女,把骨肉看成珍珠宝贝。

  我爱敬生,敬生爱他的孩子,因而我也爱他们了。

  如此的顺理成章,只为我不要看到自己所爱的人担忧牵挂、愁苦懊恼。

  贺智如果有了好的归宿,可以想像得出她父亲会有多快慰了。

  送客的队伍仍是以贺敬生为首,依次是贺聂淑君,然后由贺聪带头,长幼有序的站立,向嘉宾握别。

  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在旁边张罗,跟个别的亲友款谈几句,并没有排到送客的队伍上去。

  这种心理是怪异的,跟刚才诚恐敬生领着聂淑君去敬酒而遗忘了自己,好像有着抵触。

  其实不然。

  只要面前有道阶梯,可以帮助我下得了台,一点点的委屈,我是肯受的。不论是为着敬生安乐,抑或自己少惹闲气,总之多一事几时都不如少一事。像如今这个场面,排在送客队伍中,抑或站在附近跟各式亲友话别,看在别人眼内,也不会觉得我是备受冷落。所谓过得人,过得自己,也就算了。

  这跟全家大细去祝酒,只余我一人,跟宾客无分彼此地坐着,面子是太过不知往那儿放,是比较难以忍受的。

  只是不让我太难为,我绝对肯礼让半步。

  尤其是今早,敬生要我戴上那套价值连城的翡翠,聂淑君的面色就没有好过。免得过我都不便再明目张胆地站到她身边,将之比下去了。

  那位阮家姻奶奶与姻姨奶奶虽说是站在聂淑君一边的人,赌她们仍是会忍不住把敬生买下那只翡翠玉镯的故事讲得街知巷闻。

  聂淑君的面子一定因此事而受损,不宜再加添她的刺激了。

  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从没有羡慕过聂淑君有这起所谓走得近的朋友。

  我有我做人的原则,绝不同于他们。

  好像我对群姐与芬姐这两位知已,从来都不曾在人前说过一句半名有损她们体面的说话。我认为这才是爱护朋友的表现。

  群姐跟在我身边二十多年,这期间,单是在贺家两宅内的佣人司机间流传的是非,就多得不成话。

  阿群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办事还真有点魄力。年前她被推举当会头,各人科份月供会银若干。期间,就传出了阿群从中谋利的谣言。

  我听了呢,闷声不响,也没有把话转传给阿群知道。何心惹她伤心动怒,万一禁不住跟那几个造谣的女佣起了冲突,于是无补,徒增咎泪。更何况,总是要朝见口晚见面的同事,把关系迫到白热化,谁好过了?

  当然,我有设办法令阿群注意会银的处理,务求以婉转方式提点她将误会澄清了,彼此安乐。

  至于芬姐呢,年前她与丈夫昌哥的生意的确有过周转不灵的阶段,还是我把一笔不少的款项塞到芬姐手里,让他俩度过难关的。

  那阵子,连大同酒家旧部长老冯也问我:“是不是阿芬家的经济出了问题?”我都七情上面,落力掩饰说:“那有这样子的事,不是活得顶好的。昌哥为人踏实,不尚冒险,或许在入货营商上比较稳阵保守,人们只看见那起大手笔的老细就认定人家是风生水起,倒转来看昌哥寒酸,才生的谣言。也真是气人,是不是?”

  我并非信不过老好人老冯。唯其人直肠直肚,生怕他一时不察,遇到了大同酒家旧日的同胞,谈起了芬姐近况,会得悲天悯人地说上几句同情话,这可不得了,一经传扬,就够芬姐受了。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干里。

  若身为知己的,怎么会负责把不愉快的一总事宣传至街坊邻里?

  我希望真心待我的朋友,只会关起门来,把疑难摊开来跟我研究,商议对策,可不要大庭广众,公开讨论。

  要如是,也真匪夷所思。

  无论如何,不合我的口味。

  陪着敬生回到家里去时,己是夜深。

  平日,敬生少有迟过十点半上床睡觉的,今天是例外了。

  看得出来,敬生仍是兴致勃勃,一点疲态都没有。

  我俩躺到床上去后,敬生还滔滔不绝的告诉我,在宴席上头谁人跟他说过什么话,谁又跟谁来了。

  六十岁的人,乐起来比贺杰还显了俏皮相。

  “好了,好了,快快睡觉去,留待明天再说嘛!你怕不累死!”

  我哄得了敬生入睡,自己其实睁着眼,在黑暗中看天花板,久久不能成眠。

  今日的一切,零碎杂乱,没有编排,也不顺序地不断出现脑际。

  重覆又重覆的一幕,是我惊骇地看着潘大哥,跟他相认的一刻。也是临别时,他重重握着我的手说:“你答应要来泰国看我?”

  会吗?我会作曼谷一行?

  要是成行的话,也必有敬生在一旁的。

  难道我是愿意抛下了敬生,独个儿去探望儿时挚友不成?

  当然的不会。

  我翻了个身,拿手紧紧环抱着敬生的腰。

  很觉得有点对他不起。

  虽是一个如此轻微的、在心底掩掩映映的反叛意识,我仍然觉着不安与惭愧。二十多年来,未曾有过一丁点儿对不起敬生的感觉,只偶然有相反的情思绪念,认为敬生欠我良多。

  原来,在敬生之外,还真有另外一个男人,可以进驻我的思维。

  这是很很很很不应该的。

  过往,大概因为影像模糊,想念潘大哥的念头一瞬即逝。

  如今,重逢了,见着了,连人都曾触摸抓牢,那思念的感情在我心深处,竟蠢蠢欲动,伺机而发。

  太恐怖了。

  我慌忙地把脸埋在敬生的怀抱里,口中乱嚷:“敬生、敬生,我爱你,我爱你!”

  敬生迷糊的应着。

  翌日晨早醒来,敬生和我跑到大宅那边去吃早点。

  在餐桌上,敬生习惯阅读早报。

  他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把报纸放下来,脸色骤变,说了声:“贺勇呢?”

  聂淑君和我都抬眼看着他,有一点的不明所以。

  站在旁边的女佣答:“四官还未起床!”

  贺敬生摊开报纸,厉声苛斥说:“真是小人得志,语无伦次。”

  我瞥那报纸一眼,是娱乐版,以甚大的篇幅刊登了一幅魏佩倩挽着了贺敬生臂弯合拍的照片。还大字标题写:“魏佩倩即下嫁贺家公子。”

  那照片下则题了另一行触目的小字:“魏佩倩跟未来家翁本港亿万富豪贺敬生于其昨日之六十大寿喜宴之上。”

  也难怪敬生不高兴。这位魏小姐是太过份一点点了。怎么还未有三分颜色就赶忙上大红呢?

  贺敬生的身份与地位,不是可以胡乱被人家利用来作宣传的。

  社会始终是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的社会。

  谁跟谁站在一起,是要非常细心地考察过、编排过的。

  无可否认,这也势利。

  然,人们发愤图强,争取成就,有权只跟他们所选择的人分享。此其一。

  光彩被沾了,是一份承担。这还不打紧,日后以此为凭藉。招摇过市,传递虚假讯息,以祈从中取利,这就不简单了。此其二。

  当然还有甚多牵丝拉滕,互为援引的微妙关系,不可不防。唯其这是个尽量互相利用的世界,那一方面对另一方面完全不打算占便宜时,就有权利拒绝被利用。

  这也算是公平的。

  魏佩倩所能贡献贺家的等于零。

  刚相反,贺家之于她,是太有利益了。

  如此一来,除非当事人心甘情愿,将权益双手奉送,否则绝对可以表示不满。当事人呢?是贺敬生,其实也是贺勇。

  故而,做父亲的头一个反应,就是找首席当事人问个究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才想起曹操来,曹操立时出现。

  贺勇轻快地走到聂淑君跟前,给他母亲一个亲吻,也向父亲和我,喊了一声早晨。

  贺敬生把报纸塞到儿子手里,冷冷地说:“看看你的带挈!”

  贺勇读过了标题,留神的望望相片,竟还佻皮地说:“照片拍得不错嘛,老爸神态自若,倜傥不凡,谁会相信你已届花甲之年?难怪我跟你走在一起,很多人老以为是两兄弟。”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好话在任何时刻都是最有效的镇静剂,专治心浮的气躁。

  贺敬生原本就怒容满面的,给儿子这么一恭维,当场情绪宽松下来。

  这贺勇也真是玲珑剔透的聪明人,我才不信他看不出父亲的面色,不晓得敬生的心意,他就是先来软软的一招,化解了对方的下马威,徐图后算。

  “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敬生问。

  “娱乐记者最拿手的好戏!”

  “我的名字与照片只宜出现在财经版。”

  “没办法,失控。你老人家名气太大,太吸引读者。”贺勇的高帽子仍一顶顶的飞到敬生的头上去。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怎不答覆我的问题?”

  贺勇耸耸肩,开始吃他的早餐,且说:“没有这回事,文章里头并未有过我的发言。”

  “她代表你发言了?”敬生紧迫一步:“读到了吗?那叫魏什么的说,你们佳期将近,排在今年年底,还有,她婚后打算退出娱乐圈。”

  “勇,你怎么提都没跟我提过?”聂淑君也忍不住插口。

  贺勇对她母亲的态度,可没有逆来顺受。从来贺家孩子是敬畏他们父亲多一点点。

  贺勇不耐烦地答:“提什么?不是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亦没有这个打算。”

  “那为什么她要这样生按白造了?”

  “一厢情愿而已。”贺勇实斧实凿的答。

  “勇,你有没有误导人家呢?”聂淑君这句话还真有点厚道。

  “误导她什么?”

  “交谊既是不深,何必在父亲大喜的日子里,请了人家来做嘉宾,你也是有点失算了。”

  “妈,你太紧张了。这起娱乐圈里头混饭吃的姐儿们,就算你在马路上碰见她,跟她打个招呼,说一两句应酬话,有娱乐记者问起,她也有本事说成你当众向她求婚的。与她来往了,也就把这些宣传着数打在成本之内,就是那么简单!”

  一条被执绔子弟认为简单的道理之内,隐藏了多少欢场女子的辛酸与委屈?

  当然,她可能永远的不知不晓,蒙在鼓里。

  又或者,更可能的是她根本知之为不知,有得利用时且利用时机,努力制造对自己有利的新闻,总是她份内的责任。

  我在贺家当了二十多年的差事,不也是在其位行其政呢!

  谁不是敬业乐业,刻苦经营,才见成绩。

  每一个行业,每一个人生都有它的处境与难处。

  忽而,又瞥见了报章上刊登的另一幅相片,是最近共谐连理的一双艺人,男的宽容,女的甜笑。

  想着,这才是真正幸福的一对吧?

  齐大非偶。

  但望魏佩倩对贺勇不是认真,连对成为豪门一份子的思想都不认真,那就是她本人的上上大吉了。

  贺敬生的气似是完全平伏过来了,只认真地望住贺勇说:“你给我醒醒定定的做人,别弄出什么事来,掉尽祖宗十八代的脸!”

  “爸,你放心!”

  “我就是不放心!”敬生语音里竟有叹息之声:“我还能看你们多久呢,但望个个都好自为之,有分有寸,晓得照顾自己!我也就安乐了。”

  没由来的,我心上牵动一下,有种浓郁的不安感觉。

  这敬生也真是,教训儿子几句,也用得着如此紧张,煞有介事。才在大喜日子前后,说些令人听着惊心刺耳的话。

  贺勇倒是看他父亲的口气放松了,顿时轻快过来,拍着他父亲的肩膊,一派对老朋友的亲切态度,说:“你别多心,这世界谁不会照顾自己了?”

  贺敬生还没接上贺勇的话,聂淑君就插嘴说:“晓得照顾自己的当然大有人在,只有我才是个例外。”

  一听她的辞锋语气,再瞥她的面色一眼,就知道什么叫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十成九是冲着我而来的。

  一间房子里,其实个个都是聂淑君心上的一块肉,只有我这口眼中钉,过尽二十年时光,还是拔不掉。

  不错是生了根了。

  然,是必要久不久就生些事故出来,好有个藉口拿话戳我一戳,也叫大快聂淑君的心!

  她也不过是如此而已。

  聂淑君既然乐此不疲,我也只好逆来顺受,不以为意。

  贺敬生自然也一听就听出端倪来,于是赶快在她踏入正题时,另找话题去。

  他转过头来向女佣说:“三小姐呢!还未起床?”

  贺智跟贺勇因未成家,故而一直跟聂淑君住在大宅。

  平日,这两姊弟跟父母见面的时刻,也只有在早餐时份。

  一经踏出家门,尤其贺勇,非至披星戴月,绝不会赶回家来。

  贺智的商务应酬是不少,但有个早起的习惯。

  这早晨一直不见她下楼来,真是有点异乎寻常。

  贺敬生的确寻着了一个合适的话题,很有效地转移了聂淑君的注意力。

  女佣答道:“三小姐刚醒过来,正在梳洗。她请大少跟四官不用等她了,反正她今早不回顺昌隆去了。”

  贺敬生于是站了起来,跟贺勇说:“那我们走吧!你也跟我一道上香港银行去,伦敦银行来了个大班,我给你们介绍,以后跟他混得熟络一点,或会对我们买卖伦敦股票的生意有点好处。”

  贺勇随他父亲站起来,殷勤地从我手上接过外衣,替敬生穿上。

  敬生一谈生意,就立即滔滔不绝,神采飞扬,说:“这阵子,英国佬也真莫名其妙,那边厢,伦敦银行界积极提倡股票市场监管自由化,白纸黑字的写成报告,赞扬英国股市运作的成绩,乃受惠于这种监管不严的制度,哼,你看,一大批叫我们市场养的大官员,制定一堆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监察条例,弄得人人都鸡飞狗走。”

  贺勇答:“在英国干活的洋鬼子,多少像舞台剧演员,总有份真心诚意在,肯从正途出发,讲究演技,到底舞台剧可作终生职业。在本城混口富贵饭吃的英国佬就不同了,完全像影视界艳星,只这么几年好光景,碰到有任何可乘之机,大刀阔斧的斩下去,还用手软!”

  父子二人,认真是切向不离皮。能彼此说着同一语言,有共同志趣,更是投契与亲切。

  目送他们上了汽车后,我原可以缓步走回家去的。

  只想着刚才聂淑君阴霾满脸,语调严峻,我若连一声告辞都欠奉,就大摇大摆的打道回府,等下要听的说话,要受的闲气,只有更多。

  要来的风暴原是挡也挡不了,只望做着各种防风措施,将其破坏杀伤力减至最低限度,也就算了。

  故而,我还是走回饭厅去。

  聂淑君仍在吃粥。

  明知我回转来,可正眼也没有看我。

  我是心平气和的说:“大少奶奶今天会不会到外头走走?我等下要上邮局给杰杰寄包裹,有什么东西要我顺便买回来给你的没有?”

  “有,当然有。”

  聂淑君放下了碗筷,怔怔地望我一眼。

  “看看有没有你昨天戴出来,在从亲友面前炫耀亮相的那套首饰,也给我买一套回来好了。”

  唉,老早知道是要出事的。

  兜了千百个圈子,还是阻止不了,依旧要明枪明刀地向我挑战。

  在她,这叫忍无可忍。

  不是吗?丈夫既然没有名正言顺地跟她离婚,她就当然可以分享名下的权益。闺房恩爱与否,是暗地里的个人事。在人前还要明目张胆地给别人煞掉威风呢,实在不能哑忍。

  干错万错,其实是贺敬生的错。

  但,罪名都必须转嫁至我头上来。

  聂淑君不是不知道她言语的尖刻小家,然,要她来跟我讲涵养风度,也真是太难,太笑话了。

  已然把自己的丈夫双手奉上,还有比这种行为更大方、更不计较的没有?

  因而,其他的言行,也就真不必管了,只求把心中的那口乌气宣泄掉多少是多少。

  至于我呢,还有什么话好说?

  难道要答她:既是大少奶喜欢,我这就去把那送过来吧!

  不也太太矫揉造作,太过戏剧化了。

  况且,现今心上紧张的其实不是翡翠首饰,而是贺敬生的那份恩宠以及人前的闲气而已。

  至于宠幸与人言二者之间,究竟孰轻孰重,也不必管了。

  我有时想,贫穷人家比我们好。心里头,只那一餐粗茶淡饭至为重要。

  饿得前肚贴到后肚上去时,什么恩怨情义,面光闲气,都不是一回事了。

  人一吃饱了肚,其他问题就逐一涌现,无有已时。

  聂淑君一直不知道,最了解她的心境,甚而为难的人其实是我。

  这道理是至为显浅的,世界上最吸引自己注意力,最要明白对方虚实的,除了朋友,也还有敌人。

  我没有答聂淑君的话,正踌躇着如何下台,救星便刚刚赶至。

  贺智刚走进饭厅来,笑容满面地跟我们打招呼:“妈,三姨,早晨。”

  “早晨。”我慌忙回答:“今天我们吃皮蛋咸瘦肉粥,对你的胃口吗?”

  还可以,昨天不是有萝卜丝糕吗?我很想吃一点。”

  难得这位三小姐有此兴致,以前她总是吃什么珍馐百味也一派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谁都拿她没办法。

  “我这就去嘱咐厨房给你弄来。”

  忙不迭地把佣人的功夫揽上身,为的也是避开风头火势,不再让聂淑君在同一责难之上纠缠下去。

  走进厨房来,才给厨子吩咐妥当,正要转身走时,就跟贺智碰个正着。

  她笑微微地给我解释:“肚子实在俄,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昨儿个一早,不是有名式名样的糕饼吗?都吃光了?”

  “昨午在这儿用茶点的亲友还真不少呢,都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你有什么独独钟爱的,叫他们再弄好了。”

  “三姨,你拿手的红绿豆糕,我最爱吃。”

  “还不易,我那边还有一点点,等下群姐带过来。”

  “是你们的家乡特色吗?”贺智问,一双灵秀眼睛显示的神采是的确有诚意的。

  我答:“其实是乡间的粗糙糕饼而已,以前的穷乡僻壤,也只有把这些简单的甜品,看成了逗孩子们欢喜的上乘食物。”

  “三姨,你是江门人?”

  “对呀。”

  “还记得乡下的情景吗?”

  真奇怪,贺智完全是兴致勃勃地问。

  细想下来,我自进贺家门后,这位三小姐都不曾向我问过这么多的问题。

  “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印象相当模糊。”

  “三姨,你从没有打算过回到乡间去看望一下?你还有家人在江门吗?”

  “有。我的姨母以及几个表兄弟,仍然保持了联络。”

  真教人感慨。

  我是个自小双亲皆亡的孤儿,母亲一连生了两胎,都夭折,很艰难的把我养下,她也染病去世,故而我仍算自己排行第三。母亲弥留之际,托孤于姨母。

  也实在不能怪姨母从来不对我怎么样,把她的四儿三女加在一起,一共是八个孩子,怎么能照顾周全。

  我是粗生粗养粗大的活到十五岁。

  不知姨母是不是真以为把我早早嫁人,就是对我最大的照顾,抑或是她恨不得完了这项硬加她头上的责任。总之,她寻了户好人家,要把我送过去。

  还记得那户所谓好人家,姓陆。

  准新郎年纪少说也有四十多,老婆刚去世两年的样子,遗下了二男一女。

  娶我,当然是做继室。

  这还不打紧,我偷偷跑到陆家去,窥视过那男人的形貌与举动。之后,就立下心志,在那夜里跑。出来了。

  从那扇糊了厚纸的窗户隙缝中望进陆家的客厅里去,只见那姓陆的,把一只脚堂而皇之地竖在木凳上,另一只脚沾地,脱掉了鞋子的,只不断地摇晃,真有点像发羊吊似。

  我登时觉得呕心至极。

  活到如今四十岁的样子,我仍认为最不能忍受的男人动静就是脚尖沾在地上不住的摇摇震震,一派低三下四的恶形恶相就是如此不遗余力地表露出来,教人受不了。

  记得姨母曾冷言冷语地骂过我:“相生好一点点,好高骛远!”

  我不知道上一代的恩怨,但从小到大的际遇,我差不多可以推想以致确定,姨母跟我母亲的姊妹之情不怎么样。

  如果我像母亲,那么跟姨母的品性也就太格格不入了。

  逃到本城的经历,真正不堪回首。

  可干辛万苦都熬过去了。

  自入贺门后不久,我托群姐口江门去了一趟。

  姨母还健在,七个孩子却死掉三个,期间国族以致于家门的沧桑,且不必再提了。余下来的几个表兄表姐,都是贫无立锥之地。

  姑念着姨母也真有养育之恩,我每月均对他们定期接济。

  前年时,我还汇了一笔可观款项,在江门盖了所像样的房子,让姨母养老去。至于说,会不会回到乡间去探望她呢,可不必了!

  见着了面,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真心话,虚假客气一番则彼此都是负累。

  对姨母一家的恩惠算是报答过了,我既不希罕她言谢,更怕她不会得些好处须回手,还是噜噜苏苏,贪得无厌,那又何必把一重已经表面愈合起来的亲戚关系再便生生地拆散呢?

  故而,我对贺智的问题,是回答得清爽而肯定的。

  贺智说:“我昨天听潘光中说,他父亲和祖母都极渴望能回乡一转呢,他本人就从未到过中国,他是在曼谷出生的。”

  “哦,是吗?”原来潘大妈还健在,且已被儿子接到外头世界供养了,那敢情好。

  贺智知道有关潘家的消息,比我还多。

  “三姨,你有跟爸爸提起过潘叔叔的要求吗?”

  “什么要求了?”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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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贺智的殷勤紧张,心诚意恳,更添我的迷惘。

  “叔叔不是邀请我们到泰国去看望他们吗?”

  啊,原来如此。

  一整个早上,贺智兴致勃勃地跟我攀谈,目的无非在此?

  我抿着嘴,不敢笑出来。

  应该不是我的敏感吧?

  我也曾试过有如此情怀。

  对象也是潘家人。

  小时候,老是候在姨母身边,希望得着一些好差事,例如替姨母给潘大妈送上些什么东西之类,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都过去了!

  如今所有情爱上头的把戏,也该轮到下一代的份儿。

  我给贺智说:“昨儿个晚上回来,你爸爸也真太累了,所以,我没有跟他提起。”

  “那么,今晚有便就给他提一提吧?”

  贺智竟如此着迹地露了个猴急相。

  “好的。”我应着。

  “三姨,我看爸爸到外头去舒筋活络一下也是好的,一天到晚在大开大埋、大起大落的金融市场中伤脑筋,总得有个歇息的时间,对健康有良好影响。就是你,三姨,经年累月的陪在爸爸身边,总不见你有什么海外旅行,不也趁机去看看外头风光嘛!”

  我心里暗暗的叹息一声。真是的,商场无父子,谁都只先管了本身的利益,把亲人的处境搁在一旁。

  如果聂淑君于此刻走进来,听到贺智给我说的一番话,怕真要呕一地的血。

  我当然不是个喜欢穷追猛打、乘胜追击的人,我安慰贺智说:“你知道你爸爸最不喜欢到外头走!他老嫌候在机场与花在舟车之上的时间太多。这是他性急使然,真不是什么人有把握将他劝服的。”

  “你试试,他最听你的话。”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呢!总之,潘叔叔的盛情要是难却的话,不就由你代爸爸走这一趟。我给他说一声,且看看他的意思再说好了!”

  贺智对我的安排,显然是满意的。

  泰国是人人可去之地,然,能够打正招牌,成行得名正言顺一点,很多事会好办得多。

  我哪有不明之理。

  当晚,我趁饭后,陪敬生坐在园子里吃茶,就给他道达了这个意思。

  敬生听罢,随即答:“什么地方都不去了。要去,就贺智去吧,她也不是不惯跑码头的人,还劳我们费心呢!”

  这做父亲的,当然不明白女儿的心意。

  反正有他这句话,一切易办得多,也就算交差了。

  “这些天来,我特别觉得疲累。”

  敬生微微的叹一口气。

  “那就早点睡吧,一定是为了寿宴之事,劳累了一点。”

  人的疲倦很多时来自精神紧张。

  虽说敬生拜寿,功夫都是贺氏与顺昌隆的伙计包办,敬生还是伤了心的。

  单是那张要劳动电脑处理的宾客名单,就修改完又修改,校对完再校对。我就不知听敬生多少次埋怨,怕会请漏了该请的客人。

  真是做酒容易请酒难。

  这份担挂不是不劳心费劲的。

  我这就打算陪敬生回到睡房休息去。只是敬生拖住了我的手,示意要我坐下。

  “小三,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谈一阵。”

  “有什么要紧事呢?你这一边喊累,一边又心野了。”

  “不,是要紧事。一直盘算着找个什么时候给你讲清楚,只是没有机缘。越拖下去,心里头越不安稳,早早给你解释明白,我才叫安乐。”

  “解释什么?”我幽他一默:“你外头另有一个女人?”

  “我要是这么讲,你信不信?”

  “有什么不信?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不会发生?照说呢,你贺敬生只要心动一下,怕不立即有成营美女侍候跟前、供你使唤。”

  “就这一点不公平是不是?我和你都这么条件优厚,可是我可以三妻四妾,你可不能!”

  真难得这敬生会坦坦白白说这公道话。

  “我可不作这种奢望,多个香炉多个鬼,烦都烦死,你们男人喜欢苦中取乐,也叫做活该,同情不得。”

  “小三,我就从来都爱你这份潇洒!”

  “还真多谢你的欣赏,我原以为自己是浑身的迫不得已。”

  “这一辈子,你待我,跟我待你,也真算得上是半斤八两、真心诚意了,当然,我欠你的似乎还多一点。”

  能有敬生的这句话,应该是什么缺憾都补救过来了。

  “小三,我已尽我之所能照顾你了。如果有什么大事发生,就得看你的本事与定力。”

  “这句话,你不是已经说过多次了?”

  “对,因不放心之故,故而再认真的说一遍。”

  “有什么不放心?我从来都让你替我拿主意。”

  “总有一天,我无法代劳。”

  “我不要听这种无聊话,你也别讲,否则,我这就回屋子里不管你了。”

  “小三,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好,好,好。不讲这些,且讲生意上头的安排与时局的见解你听好不好?”我原本没有兴趣的,只是也不好太逆敬生的意思。

  他最喜爱的话题,也不外乎是生意。生意又跟时事局势有密切关系,我随侍在侧这么多年,也很有点耳熟能详了。

  敬生很认真地说:“这些年来,贺家的家底至厚,如果下一代是按部就班的营运下去,家业断不会动摇。”

  “贺聪、贺智与贺勇都算得上商业人才,也不见得几个孩子有什么不良嗜好,这些年大错总不曾出过,我原是可以放心的。”

  “最令我担挂的是你的处境。小三,说到底我都有五名亲骨肉,对他们都应该予以照顾,这并不表示我爱你就不够了。因此将来贺家家产由他们摊分,是我的心意。只是,贺杰只能占一份的话,也很容易吃亏。为此,我最近把所有名下的资产都归纳到一间就叫敬生企业的公司上头去。”

  “敬生企业的股权分为A股与B股,持股量虽然轻重有别,然,我会规定任何公司的决策,包括重大买卖,必须A及B股多数持有人答允,才可以通过。”

  “小三,你记住了。你的权力在这上头并不因贺杰名下股份的多少而比任何人差。换言之,将来贺家天下,你绝对有份作主。”

  “敬生,这真是将来的事了,我但愿永不作主。”

  “小三,有备无患,你让我讲下去,好使我安乐!”

  我没有再作声,静静地听敬生讲下去:“原本呢,权位既已移交到下一代手里,要怎样处理,我也是眼不见为净,不必多所牵挂。“然,我与我父辛苦经营多年,才打出的这片江山,总是心血与感情所在。如果有我做主的一日,贺家是不会撤离本埠的。

  “分散投资在今天今时未尝不可,但要连根拨起,决非我之所愿。故此,这几年来,董事局屡屡提出过迁册的讨论,都被我否决了。

  “时局越来越白热化,香江之内越发充塞着打算混水摸鱼的过江猛龙,不可不防。

  “小三,我一直看好这埠头,觉得它的生命力之充沛。会是世界之最。

  “祖母在此安身立命之后,也真一直承受着庇荫似,贺家跟本城同步前进,不住发迹。我是多么的渴望,贺氏产业在九七之后,依然能发扬光大。

  “生于斯,长于斯。贺氏家族始终要是香江家族才能抬得起头,傲视同侪的。今日之后,更富如是。

  “从前香港的中国人确曾有过仰承鼻息的日子,其实已经熬过去了。免得过就别巴巴的跑到陌生地方去,再从头做人家屋詹下的二等公民。你也记得把我这番话告诉杰杰去!

  “不论他将来从事任何行业,我都希望他回到此城来。”

  “放心,杰杰从来都不曾表示过要在外地长居,这孩子不知多像你,恨不得餐餐都拿起筷子吃中国菜,寄宿的日子,他还受不够?”

  “说真的,杰杰是这么多个孩子之中,性格最似我的一个。”

  敬生说着这话时,简直笑到眉梢额角上去。

  “小三,如果杰杰现在不那么小,就真的太好了。”

  “他会长大的。”

  “那是要很多年之后。”

  “一眨眼就过呢!”

  “有困难要应付时,日子就会过得慢!应付贺聪他们并不容易。”

  “你别多心。”

  “是你太不上心而已,贺聪对自己的亲生弟妹,都未必轻轻放过,何况对杰杰?这是我的另一层顾虑。”

  “敬生,你既然事必要如此认真地对我作这番分析,我也不妨给你讲出我的意见。”我稍停了一下,紧握着敬生的手,再继续说:“我不是如你所说的不上心,只是太担挂了,也着实不管用。没有做父母的不希望儿女相亲相爱,但他们成长出落成什么人,要管也管不着,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是不是?”

  我的这番话,大抵是说到敬生的心上去了,他连连的拍着我的手背,表示赞同与安慰。

  “再说,敬生。就算五个孩子之中,谁的运气好一点,手腕高强一些,以致于他可以多得利益,又有什么大相干呢?还不是你贺敬生的亲骨肉,还不是贺氏的那个王国?你何必老是耿耿于怀,为此担心!”

  我再补充:“至于杰杰,我不会让他得不到他应得的权益,只要有一个合理的基数,就可以了。如何将之发扬光大,只消尽力而为,也真要看他的本事与气数。”

  “小三!”敬生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说:“真不枉我爱你一场!如果可以的话,但愿生生世世跟你为夫妇。”

  我笑。

  “怎么,不愿意?”

  愿意是愿意的,只是要还是如今的这重身份的话,唉,那就有商榷的必要了。敬生是个聪明人,也不劳我说出口来,就已心领神会。

  “还是怪我一箭双雕?”

  “那总比一石几鸟强呢,是不是?”我乘机幽他一默。

  “小三,我决不放过你!今生如是,来世也如是,你实在太可爱!我忍受不了别人碰你一碰!”

  “谁还敢碰我呢!当年那要碰我一碰的人,给你整得掉了职位,怕是沦落江湖去了。”

  大同酒家楼头的往事,真是有惊有喜,有胜感慨。

  “说起来,那探长还是我们的媒人呢,没有他这么把你一调戏,你决不轻易躲到我身边来!”敬生笑。

  “你的谢媒方式也真够特别了,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还好说,他指使人把我揍一顿吧,我是真的受了一点苦,才载得美人归。”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之事。”

  “完全同意,到如今,享受了美满成果,不枉此生,死而无憾。”

  这敬生,完全不避忌,动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真气人。

  说了一大堆话,也真疲累,敬生很快就入睡。

  这一夜,他也真是睡得安稳。

  很多时,他在半夜里转醒过来的话,一定伸手摸摸我的脸。甚至或要跟我闲聊两句。

  敬生在生活上也很大男人的。

  他一上了床,要好好休息的话,就不准我动一动,哼一句半句,要是我睡不好,只有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数绵羊去。

  他呢,一睁大眼,就把我喊醒:“小三,陪我说说话!”

  这许许多多年过下来,我都迁就惯了他了。

  非但不怎么样,还似是一份情趣。

  这一觉,直睡至天亮。

  我骤然转醒,很觉得有点心惊肉跳,不明所以。

  仅不似是发了恶梦!

  我转转揭开了薄被,蹑手蹑足地走进睡房的小偏厅,扭亮了台上的灯,瞧墙上镜子看一眼。

  没有什么事吧?

  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且因刚睡醒了的缘故,粉脸带红,模样儿是连自己都觉着满意的。

  敬生要是比我早起的话,老是撩逗我说:“小三,我喜欢你的睡相!”

  然后就连连吻到我的脸上来。

  回头望望躺在床上的敬生,一动都不动,依然熟睡。

  正如他自己说,这些天来真是大劳累了。

  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我换好衣服,走出睡房,跟群姐碰个正着。

  “大少还未起床吗?”

  “由着他多睡一会,你打电话到大少奶那边去,说大少还未起床,咱赶不及过大宅吃早餐了。待会儿,他转醒过来,你给他装碗白米粥,加一点咸蛋与鸭肝好了。”

  敬生数十年如一日,必然在八点半就回公司去。

  群姐看看手表,随口说:“现今都差不多八点了,还不把他叫醒呢?会不会有什么头晕身热,只昏昏沉沉的睡,怎么会累成这个样子的?”

  一言惊醒梦中人。

  敬生绝少迟过七点半起床的。

  我就立即转身回房里,喊道:“敬生,要起床了,敬生。”

  没有回应。

  我坐到他的床边去,拿起他的手来摸摸,看是不是发热了?

  不,冰冷一片。

  一时间,我转念不过来,仍拿手摇动他的身体,口里急急地喊:“敬生,敬生,醒醒吧!”

  把手放到他脸上一摸,还是那冷冰冰的感觉。手指往他鼻下一探,没有了气息了。

  怎么会呢?

  我吓得站了起来。

  呆望着熟睡着的敬生。

  “啊,不!”

  我自语着。

  好一会,才晓得再扑到他身上去,疯狂地喊:“敬生,敬生,你应我一声,敬生,敬生!”

  究竟是什么人把我拉开的,我并不知道。

  我只知自己一直叫喊,一直痛哭失声,直至被黑压压的一群人带到另外的一间房。

  然后他们把我弄到床上去,慢慢地我似安静下来。

  眼前的景物更逐渐模糊不清,神智陷入了宽松状态。只依然记着敬生,对,敬生来把我带在一起,齐齐步入迷离境界。

  转醒过来时,显然已经是入夜时分,床头的那盏灯亮了。

  真奇怪,我并不躺在自己床上,细心看看周围的布置,是我家的客房呢,怎么我会睡到客房上来。

  敬生呢?

  此念一生,所有的记忆立即回笼。

  啊,不!

  我立即坐起来,喊:“敬生,敬生,我要敬生,你们把敬生还我!”

  是群姐与芬姐,一齐捉住了我的双臂。

  我再哭得死去活来。

  芬姐紧紧的抱着我,抚拍着我的背:“别哭,人死不能复生!”

  敬生真的死了?

  怎么会呢?

  昨儿个晚上,我们还恩恩爱爱的坐在园子里谈心。

  “敬生不会死,他不会。他好健康,好健康的。”

  “医生说是心脏病。他能在睡梦中去世,是他的福份了。”

  是他的福份?那只是贺敬生本人安乐的意思吧?

  可是,我呢,我以后没有了敬生,日子还怎么样过下去了?

  我爱他。

  从来没有这一刻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深爱着他,需要他。

  要我以后再看不到敬生,再不用奉侍他起居饮食,再不能夜夜让他执着我的手睡觉,我也会就此刻死去的。。

  当然,我宁愿死。

  我大声叫嚷:“不,不,让我跟敬生去!”

  “三姑娘,你别这样折磨自己嘛!”是群姐,她摇动我的手。

  “都去了的话,谁照顾杰杰了?”

  我茫然。

  这才想起了儿子来。

  “杰杰呢?”

  群姐答:“已通知他赶回来了——刚才三小姐说,杰杰明天就抵港了。”

  “现今是几时?”

  我迷糊得很。

  “你好好的给我躺下去,再慢慢说!今早你是悲痛过度,我们请来了医生,给你注射了镇静剂,你才睡上了觉。现今是晚上十时多了。”

  十时多?晚上十时多吗?

  那不正是敬生跟我每晚上床去休息的时间呢?

  现今只我一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

  又禁不住泪如泉涌。

  从前,敬生还年轻一点时,他的业务应酬更多,很多时夜归了,我就算睡在床上,也不成眠,太习惯有他在身边了。

  敬生老说,他是离不开我的,大至人生计划,要跟我商议,小至衣服鞋袜,都由我打理。

  我从没有想过,其实是我离不开敬生才是真的。

  群姐与芬姐,一直陪在房中,不肯离去。

  两个人也真累极了,老是催对方休息去,可是谁也不肯撇下我不管,只东歪西倒地斜躺在梳化上,支撑下去。

  就算我跟她俩说:“请放心,我会没事呢!”

  她们也不会肯就此离去。

  倒不如我闭上眼,装作熟睡,让她们也有稍为休息的时刻。

  当然,我是再完全睡不着了。

  一下子千头万绪,都不知该从什么地方想起。

  昨天晚上,敬生给我细细诉说的那番话,隐隐然重覆又重覆地在脑里浮现。

  敬生他一生灵敏矫捷,难道就连自己快要离开人世,也能预知了?

  就寝前他曾把我紧紧的抱了一会,轻声地说了好几句:“我爱你,我爱你,小三,我爱你!”

  那温柔而同时灼热的眼神,跟我第一晚和他在一起时,完全一样。

  都有一股无比强劲的震撼力,融化了我整个的人,整个的心。

  如今,敬生已经远去。

  正如他殷勤嘱咐,要看我的本事与定力,去照顾自己,去照顾杰杰了。

  生命中还有几多个漫漫长夜,要熬过去,才到与敬生重逢的日子?

  我都不敢再往下想。

  见到这世上我唯一的至爱杰杰时,母子俩哭作一团。

  杰杰长得最像他父亲,那浓眉秀目,是敬生的翻版。

  每每看儿子一眼,心就抽痛。

  不论如何伤心悲痛,要办的事实在多。

  我带着贺杰到大宅那边去见聂淑君。

  贺杰喊了一声:“大妈!”

  聂淑君的鼻子一酸,又流了好些泪。

  到底是几十年的夫妻,自己骨肉的亲生父亲,感情再有裂痕,仍难敌生离死别的沉痛。

  聂淑君在一夜之间,就老掉十年似。

  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贺家的儿媳子婿都齐集了,商量着要办理的后事。

  聂淑君和我都没有出什么主意,由着贺聪全权办理。

  到如今,万念俱灰,最宝贵的已然消逝,其他的也就不打紧了。

  才办完了喜事的贺家,又云集亲友,万头攒动,办着丧事去。

  不是不极尽悲哀,而又万千感慨的。

  人生的福与祸,来去自如,谁能逆料。

  贺敬生是真真正正算得上生荣死哀。

  听说贺元勋逝世时,出殡的行列排得长长,还要劳动警察开路,惹得途人围观,看着一队队仪仗的威势,没完没了的直走了半小时,依然未看到送丧的长龙龙尾。真正蔚为奇观。

  这年头,再没有这种繁文缛节。

  然,一整个殡仪馆的大礼堂都塞满花圈,祭帐是重重叠叠的封密了四边的墙,甚而无法再摆,要放到殡仪馆门外去。

  瞻仰遗容时,聂淑君嚎陶大哭。几个亲属搀扶着她,才不致于哭到地上去。

  我呢?经过这几日生不如死的折腾,才看到敬生这最后一面时,心碎得了无余剩,整个人变得麻木。

  眼泪只默默地垂下来,似是一种自然的体能反应。

  连那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像荡然无存,只剩一个躯壳,晓得随着环境的旨意,象机械人似的活动与适应着,如此而已。

  前来祭奠的人如山似海。

  只见眼前黑压压的一层又一层的人,我完全没有办法辨认得出他们是谁?

  只微微听到了有一把沉厚亲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细嫂,请别伤心,为生哥、为杰儿,你要振作!”

  然后紧紧的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有一点点痛。

  我抬眼,泪影朦胧之中,见到一个人,似是潘浩元吧!

  从前的日子,很偶然想起了乡间的潘大哥,就是这种的迷糊不清,似有还无的景像。

  只有敬生,才是最踏实,最能与我充沛满足的感觉。

  然,这种安稳,在盖棺之后,将成泡影。

  那盖棺的一刻,我的周围哭声震天。

  感觉上像天崩地裂。

  而我,早已魂离魄荡,伤心欲绝,呆立着不知何去何从。

  敬生是土葬的。

  入土为安。也只得但愿如此。

  临时临急,找一块墓地是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都是财可通神,贺家捐了百万给一间雄踞在半岛一个山头上的寺观,分到了一块福士。贺敬生的坟自此就竖立在山腹之间,长年累月的荫庇着他的子孙了。

  贺杰这一晚,走到我房里来看我。

  母子俩相对无言。

  我终于说:“杰,什么时候回英国去?”

  “看情形吧!”

  我自明他之所指,是怕我还未能自沉痛之中复元过来,放不下心。

  “杰,明天会订机票,回去吧!我会好转过来的!”

  “你会吗?”杰以忧疑的眼神看我,那么的像他的爸爸。

  “我会的。看,我不是已经开始学习适应,搬回自己的睡房来了?”

  贺杰点了点头。

  “是真的没有想过人的生命会来去会这般急促。阎王爷令三更死,誓不留人到五更。有什么办法呢?”

  “妈,你还年轻,好好的保重!”

  儿子的这句话,碧海青天夜夜心。

  想都不敢再想。

  “你爸爸像有预感似,去世前一晚跟我谈了很多他从未交代过的事。”

  “是什么呢?”

  “慢慢你会知道。总结起来只一句话,他希望你好好学成之后会回到本城来。”

  “那会是许多年以后的事。”

  “对。可是,杰!”我望住儿子,问:“你会回来吗?”

  “我会!”贺杰的答复是肯定的。

  “即使在九七之后?”

  “对。尤其在九七之后,那是我们中国人的地方了。”

  “杰,你不怕?你真正愿意冒险?”

  “谁在世上不是冒着重重风险呢?在外头,人家的国土上仰承庇荫,就不是冒险了吗?”

  孩子说这话时,好像在瞬息之间长大,而成了巨人似。

  “妈妈,人算不如天算。不必为那太不可知的将来而惶恐。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在这城内,我们是优秀民族,在别的环境内,可能坑尽英雄,何苦?”

  敬生在天之灵,今夜一定要告慰了。

  我眼眶仍是湿濡。

  “好妈妈,答应我,别哭!”

  我点点头,强忍了泪:“真没想过你爸爸会为我的生命带来这么多的喜悦,包括你在内,杰,我太安慰了!”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你也要保重!”

  “当然,妈妈,我们拉拉手,约法三章,你等我回来,只须母子一会合,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对,只几年光景,就有贺杰长伴膝下了。

  有儿女,总是个指望。

  贺杰是敬生留给我的最宝贵的遗产。

  至于敬生的其他产业分配,都详细地列明在他的遗嘱之内。

  由贺家家族律师尤亦庭负责向我们解释遗嘱的内容。

  大宅客厅内坐满了贺敬生的妻妾儿媳子婿,都是遗产的继承人。

  一如敬生在生前向我透露的,他把所有贺氏名下的生意,亦即贺氏金融集团以及顺昌隆地产的控股权,都拨人敬生企业之内。

  敬生企业顿成了母公司,分发A股及B股股权。

  A股股份共占全公司股权的百分之七十,贺聪与贺勇各占百分之二十五,贺敏与贺智各占百分之十。

  B股股份共占全公司股权的百分之三十,全部属于贺杰所有。

  遗嘱内并附有声明,贺杰在未满二十五岁之前,由其母贺容璧怡全权监管调度。

  敬生企业的AB股,在表决权上无分彼此。换言之,任何有关企业的决策,必须A股的大多数股份持有人以及B股的大多数股份持有人,同时投票赞成,方能通过。股东唯一可以做的是出售其权益,即以一纸同意书,将其在敬生企业内可作的投票权以及分取红利的权益,转让他人。

  整间敬生企业仍不曾为某一股东的出让权益,而影响到名下生意的操纵权。

  大宅的人就算联手,亦无法把贺杰踢出局外。

  此外,敬生还将他个人名下的大部份物业、土地、证券、外国债券、现金等等拨入贺氏的离岸基金之内。

  这个大本营设于海外的基金,除了在税务上使基金受惠人有得益之外,也当然的起了政局变幻的保护作用。

  基金属永久性,受惠人是贺家子孙。基金本位不能挪动,基金管理人同时是敬生企业的董事局成员,现行处理基金投资的经理人是全球闻名的赫特尔基金管理公司,总部设在纽约。

  日后如果对此家基金公司的表现有所不满的话,敬生企业董事局可以投票更换基金经理人。

  贺氏基金每年产生的利润,除有一个百分比规定用作慈善用途之外,其余由贺氏家族在生子孙摊分。规定男丁可获两份,女丁减半。

  除基金之外,敬生有两笔储存于纽约银行的现款,分别为二千万美元,指定由聂淑君和我继承。

  尤律师最后补充:“至于敬生兄在香港银行的两个保险箱,是分别跟两位嫂夫人联名开设的,则由两位分别继承,保险箱内的物品自然属于两位名下之物。”

  对于敬生的安排,我是感谢的。

  敬生企业的股份摊分上头,贺杰是个人获得最多比例馈赠的一个,他比贺聪和贺勇都多出百分之五。

  此外,敬生把决策权平分给妻妾两宅,起了互想制衡的作用,也就等于名正言顺地让我跟聂淑君平起平坐了。

  当然,在聂淑君方面,敬生也真的待她不薄,无论如何,四个孩子共占百分之七十的股权,也算是贺敬生对自己骨肉以及对发妻恩情的认可了。

  没想到,敬生在遗产分配上头,有他的精妙心思。

  他对我的偏爱以及设想的周到,竟还在我去开启了银行保险箱之后。

  平日,我连敬生放在家里头的夹万都不管不理,就更不会巴巴的去开动那在银行里的保险箱。

  他那一年要跟我合开一个银行保险箱,我给他在一应文件上签妥了名字,那就算了。

  如今,把它打开来一看,真有点吃惊。

  竟有一个以我名字开户的瑞士银行户口,里头显示的数目,比遗产上指定聂淑君和我领受的现金总额还要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倍。

  另外一个小锦盒,里头放了一颗晶光四射,灿烂夺目的钻石。打开那比利时钻石厂签发的证书一看,清清楚楚地写着:全美天皇切割面十八卡拉点二七重量。

  最令我感动的,还是保险箱里头敬生写给我的那封信:“小三吾爱,感谢你,爱你,直至我离世的一天。买给你的这颗钻石,是为表示我们的恩情有如钻石的光芒,魅力四射,也有如它的硬度,永不磨损。从娶你的第一个年头,我买了一颗一卡拉重的完美无暇的钻石,以后每一年,我都依我的经济环境,换一颗更大的,直至我无能为力的一天。”

  信上签了好多个敬生的名,每一年签一次,写下了年月日,以及新换上的钻石重量。

  只有七三年那年头,在那个签名的旁边写了一行小字:“小三,对不起,今年股票狂泄,明年我会努力,换一颗大两倍的。好吗?”

  最后的签署日期,正正是敬生大寿前的一个月。

  我呆站在银行地库的那个供保险箱客户专用的小房间内,整整的半个小时。

  流下一脸悲喜交集的眼泪。

  有人能如此天长地久地爱恋自己,此生又岂止无憾了?

  我静静祷告:敬生根本没有离开我,我俩在此刻是如此接近,心印心,连成体。

  还是陪我到银行来的贺杰等得不耐烦了,才叫银行职员轻轻敲门,问:“贺太太,你没事吧!”

  我急急拭掉了眼泪,才走出去,挽着贺杰的臂弯离去。

  贺杰只再逗留了三天,便回英国了,怕仅仅赶得及考试吧!

  母子俩在机场话别时,我一再抱住杰杰说:“杰,你跟妈讲的话可算数?”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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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挥挥手,儿子又在视程之内隐没了。

  我挺一挺胸膛,踏上归途。

  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为着上慰在天之灵,下抚幼孤而好好地活下去的。

  哀事办过了,还有头七跟尾七这些繁文缛节,都得七手八脚地到大宅那边尽礼去。

  敬生的堂妹贺敬瑜这阵子是藉着要陪伴寡嫂,而搬到大宅来暂住。

  聂淑君也难得有多一个人作伴。

  这夜,做完了最后的一堂法事。我安排车子送走了佛寺的师傅们,打算跟聂淑君告辞,就回到自己那边屋子去。

  才走近了聂淑君的睡房,我听到敬瑜姑奶奶的声音,从她大嫂的房间里传出来了。

  “你怎么不问问她,生哥跟她联名的保险箱放了些什么?说不定是好几套比那翡翠玉镯还架势的首饰。”

  “问来干什么?问了,她会对我坦白不成?”

  “且看看她怎么回应再算嘛!你看她对生哥下了二十多年的迷药,拿到跟你一式一样的财产,她会肯吗?”

  “不肯又如何?我还真觉得敬生偏心呢,分给她这么多干什么呢?年纪轻轻的一个花姑娘,难保她三朝两日掉头就改嫁去!带着贺家的钱,让外姓人着数,你说,你生哥是不是心上都迷糊透了!”

  “对呀,大嫂的顾虑极是。生哥出殡的当日,你是哭得死去活来,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动态。我那细嫂呢,木无表情,也没有哭,我看她只是差忍住了没有笑出来的模样!”

  “你是不是太夸张了?”声音是责问得带着喜悦的。

  “绝不。我还算夸大?大嫂,你是福大量大,不在意小人心吧了!生哥这么一去,她还不是重出生天,何况大财在握,怕不笑到脸上来!”

  再听不下去了。

  我飞快地跑回家去,倒在我和敬生的床上,流了一枕的泪。

  苦难的日子还是今日始吧?

  敬生,敬生,如果你深爱我,为什么把我留下来,不带我走?

  这贺氏家门,没有了你在,再待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怎么忽然会得这样想了?要有这个念头,不正正遂了这歪心人的咀咒与心意吗?

  这儿既永远是敬生的家,就是我的家了。

  唯其又是风风雨雨、是是非非,证明生活已经逐渐恢复正常。

  敬生,为你,我还是要撑下去的。

  敬生企业召开了第一次会议。

  我代表儿子贺杰参加。

  心里头是真的诚惶诚恐。

  从前敬生在世,我连贺氏企业的写字楼都很少上。

  人家是生不入官门,死不人地狱。我只觉自己是妇道人家,跟生意完全沾不上边,巴巴的跑上丈夫的工作地盘去,反而突兀了。

  那种财经企业王国的气势,也真是慑人的。

  我并不习惯。

  要说到知识方面,我不错是多年跟在敬生身边,多少听进耳里,也有记在心上的,但说到头来,还是似懂非懂,相当马虎罢了!

  绝对的是说不上能洞悉乾坤,更无缘会运筹帷幄。

  正正因为敬生要维护我们母子的权益,作了如斯安排,上贺氏办公大楼来,开这敬生企业的会议,就真有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味道。

  不是不惊心,不是不胆怯的。

  偌大的会议厅,放上长长的一张深褐色上等抽木的会议桌子,加上二十来张高背皮椅,就已经显了气势。

  墙上那一系列的董事油画像,中间的一张正正就是敬生。

  敬生那不怒而威的眼神似乎在凝视着我,给我打气似。

  于是,我缓缓的坐了下来。

  贺聪坐上了主席位置。

  其余贺敏、贺智、贺勇都已到齐,还加一位金小姐,是贺聪的秘书。

  这些天来,我并没有好好留意贺聪的面色。他一直以来,都是个难得宽容的人,自有一股吓人的气派。

  这跟他父亲不同。

  敬生其实是和颜悦色的时候多,只是他言之成理,令出如山,且又审言慎行,极有分寸,赢得各人的敬重,由敬而畏。

  贺聪是一副冷漠严峻的表情,好像分分钟都要出手伤人,心狠手棘似,教人因恐惧被受茶毒,而至惶恐失色,噤若寒蝉。

  这天,贺聪如常的面带严霜。

  他冷冷的开口说话:“爸爸的遗嘱,只好跟着办理。实际上,他把贺氏集团与顺昌隆归纳至敬生企业名下,对我们的金融和地产生意运行,并无影响。除非在座各位认为有需要更改上述两间公司的高层行政架构,始作别论。”

  在座各人都没有造声。

  贺聪再说:“爸爸去世后,我看贺氏与顺昌隆主席一职,需要填补,控股权既在贺家手上,当然由我们自行决定了,再知会公司秘书,召开股东大会,循例通过新主席的委任。”

  众人还是等贺聪说下去。

  “贺氏企业方面,我一直跟在爸爸身边任事,贺勇,你不反对就由我来出任吧?”

  “当然不!”

  贺勇答得非常爽快。

  他是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至于顺昌隆……”

  贺聪还没有讲下去,贺敏就说:“既然大哥以贺氏副主席的名位扶正,那么贺智是顺昌隆的副主席,自然应该由她出掌主席遗缺了罢!”

  贺勇但笑不语,不置可否。

  贺聪的脸色一沉,变得阴霾密布,很是难看。

  在座中人,也没有那一个看不出来了吧。

  问题胶着。

  贺智既然被姊姊提了名,自已并不表示退让,就等于接受这份推许了。

  贺聪呢,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于是说:“以前爸爸在世,都是他兼任贺氏与顺昌隆两间公司的主席,不论在生意调度、行政管理、公众形象上,都是一个整体,不但方便,而且有利于家族团结的声望。”

  跟着他说:“我们总不好让外人以为爸爸撒手尘宇,我们就立即分了家了,对吗?”

  “表面证据成立,内情仍得详议吧!”

  贺智一开腔,就言之有物。

  贺聪脸上青红不定,很发作不得。

  我心上是七上八落的卜卜乱跳。

  从没有想过什么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现今摆明为了权与位,兄妹二人就各不相让,展开争夺战。

  贺聪与贺智都不让步。

  这就要看贺勇了。

  三兄妹的眼光在等候贺勇答复时,他竟轻松地说:“都是自己人,我无所谓。且看看三姨如何说吧!”

  这一招太极要得实在高明。

  贺勇的滑头性格,原来是相当厉害的招式。

  今天,我算是领教过了。

  这迫在眉睫的考验,不得不应付。

  缺了商场经验的我,一时间真要语塞。

  顺得哥情失嫂意。

  如何可以两全其美呢?

  我望了敬生的画像一眼,求他庇佑我应对得体,且应付得宜。

  也许真是人急生智,我说:“大家说得甚是合理,要给外头人看上去以为敬生一辞世,我们就不再有商有量,弄得满城风雨,无是招非,实非大家所愿。我看稳定大局是要紧的。但,顺昌隆的实际功夫,一向由三小姐管理的,她是驾轻就熟。这期间,既要以静制动为本位,更不好令在下位的人有个不知何去何从,难于适应的负担。能不能向外宣称,由大官任主席,而又同时宣布三小姐是顺昌隆的实际执行人呢!”

  贺智立即回应:“三姨的建议是可取的。这很简单,通知公司秘书召开股东特别大会,通过贺氏集团委任贺聪为主席,贺勇为副主席。另外顺昌隆委任贺聪为非执行主席,贺智为副主席兼行政总裁。”

  我就是不懂那些行政架构名位称号与职权划分,经贺智这么一说,才发现我提的意见是行得通而且合理的。

  贺聪再无反对,面色仍然不好看。

  “还有其他要商量的事没有?我急着有约会!”贺勇频频的看表。

  “还有。”贺聪慢条斯理地说,眼光竟逗留在我面上,这以下的文章怕是冲着我而来。

  “爸爸把遗产如此分配呢,到目前为止,还真有不公平的地方?”

  鸦雀无声,都屏息以待。

  尤以我为然。

  “贺氏生意,由五兄弟继承,贺杰是袖手旁观,毫无建树的一个。我们呢,尽了心、尽了力,为他打江山,他还是占最优厚的一份红利,这说不说得过去了?”替我说话的人,一个都没有。

  我悄悄地只能拿眼角望向敬生的画像,心内轻轻叹息一声。

  “三姨,我们拿的也只不过是一份合理的薪金而已,我看,就算好伙计,为公司卖了命,也还应该分多一些红股,对不对?”

  我只好点点头,以示同意。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那么最好通过这以后每年在贺氏与顺昌隆拨归敬生企业的盈中,先抽出一个数目,分给出过力的,其余才照比例摊分。”

  我并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理,我只明白当前情势,如果我不答应下来,会群起而攻,后果未必能成什么血案,生意还是会一样营运下去的。但,何必为了些少利益,就弄得不欢而散?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总要尽量跟他们融洽相处才成。

  最低限度,我要牺牲的利润,还是他们开心见诚地问我要的。这比较在我不知不觉之时顺手牵羊,是好得多了。

  一盘生意既在他人之手,就无可奈何地有相当程度的掣肘了。

  这小小便宜就由他们占好了。

  我才表示赞同,贺聪立即对秘书说:“且记录在案。”

  贺智望我一眼,说:“我看是一年还一年的计算的好,明年的数额如何,明年才商议吧!”

  贺聪瞪着妹子,有点心心不忿地耸肩。

  会议这说结束了。

  我走出贺氏企业大楼,正要让司机载我回家去。

  汽车内的电话就响起来:“三姨吗?”

  是贺智的声音。

  “啊,是三小姐,还有事未商量妥当吗?”

  “不,在公司里头,不方便向你说声多谢!”

  “多谢什么呢?”

  “其实,为贺家尽力是理所当然的,并不应该要求额外奖赏,我对你的随和与慷慨,总要致意的。”

  这是贺家人对我最尊重的一次了。

  我自是心领神会。

  原来贺智是个品性还相当纯厚的姑娘。

  她是看她大哥那明目张胆的阴俭作风有点过份了,当场又碍着自己的身份,不便声张,因而私下给我拨了这个电话。

  说我这人是精呢还是笨呢?

  只消人家对我礼待一点,我就会得感动了。

  挂断了线之后,我当下就记住,将来有什么可以为贺智效劳的,总要尽一点绵力才好。

  返抵家门时,群姐告诉我:“有位潘先生差人送了一大盆花来,向你问好!”

  “潘先生?”

  我突然想起来了。忙问:“有名片留下来吗?”

  群姐把一封短柬交给我。

  我慌忙折阅:“细嫂,请好好保重!我后天回曼谷去了,再联络。附上泰国地址电话。现仍住于君悦酒店,有便请谋一叙。”

  我急急摇电话到酒店去,果然找着了潘浩元。

  “我能请你吃顿晚饭吗?”

  我有一点点犹疑。

  “抑或我上你家来看看你?”潘浩元再问。

  “我们这就在外头吃晚饭吧!”

  终于就在君悦酒店的餐厅见着面。

  才坐下来,潘浩元就说:“你消瘦得多了!”

  “想念敬生。”

  “这是必然的。”

  我低下头去,眼眶又觉***。

  “我们久别重逢,以为你得着个好归宿,呵护有人,正替你高兴,谁知……”我昂起头,抿着嘴,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对不起。”

  “不要紧。”我呷了一口清水,忙问:“光中呢?”

  “他有点公事要赶办,这儿子很帮得我手。”

  “恭喜你!”

  “贺杰也一表人材。”

  “还小呢。”

  “转眼就大了。”

  我感慨地说:“但愿如此吧!能把天下快快交到下一代的手中,就安乐了。”

  “你自己还年轻,好日子还是有的。”

  “心境苍老,比年纪还要磨损人。”

  “振作点!”

  “我会的,为贺杰。”

  “内子去世时,我也曾有过悲痛的时光,那些年,光中比贺杰还小。每晚回到家里去,看着他哭,我也不期然地跟着流泪。可是,翻心一想,父子二人都成了烂泥似,谁还会扶我们一把?”

  “过了多少时间,心情才稍稍痊愈过来呢?”我问,真要请教过来人。

  “大概三年吧!”

  原来潘浩元也是曾经沧海。

  上天是公平的,并不因人的财富,而定夺人要承受的悲喜哀乐。

  也许,我这个想法不对。

  能够毫无后顾之忧,专心一致地去思念所爱,也算是一场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那年头,你已发迹了?”我问。

  潘浩元摇摇头:“环境差得很,我自国内逃到香江来,为了生计,一直在大档任事,其后是跟了一班手足到泰国去的。初到贵境,以为辛苦一点,从头做起,不再跟偏门人混集了,其间还有极多的情不得已与身不由已。”

  没想到潘浩元和我走离了故乡,都曾有过一段难以言宣的挣扎过程,听他的口气,还真觉得自己的际遇算是比较幸运了。

  “我妻是泰国的华侨,姓赵,叫海莲。在我最穷途落泊的时候,她不顾家里头反对,嫁给我。光中出生后,她身体就一直荏弱,对我出生入死的偏门工作,更是担挂,于是健康每况愈下,终于一病不起……”

  我暗然。

  “她临终时,叫我答应不论如何辛苦,也别再冒风险了,为了光中的缘故,她认为我更非放下屠刀不可。我是答应了。那些时日,也有很多人不肯轻易放过我,挨了很多顿的痛打,我还是不肯屈服,正打算带光中潜回香港来,海莲的父亲寻上门了。”

  “啊!”我惊呼一声,人人的故事都似乎惊心动魄。

  “当时,我也真想不到,原来那是我生命的转折点。岳父是收到了海莲情辞恳切的一封遗书,才把我们父子寻着的。这以后,我在他的那间小小金铺内操作,学晓了做生意。把工钱一点点的积累下来,来了一个珠宝行家,到比利时去时,把我带着一起成行,我入了一点点股份,跟他做买卖钻石的生意。”

  “从此一帆风顺了。”

  “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一切都是命定的。那些年,泰国局势一直动荡不已,我看准了钻石的销售会比黄金好,果然不出所料。”

  “靠天缘巧合,也得靠你本身的奋斗。”

  “有工作满足感,是最易治疗感情的创伤的。细嫂,你其实应该考虑找份工作,好作寄托。”

  “我那有这番本事?”

  “事在人为。没有人天生是商业奇才。”

  “人浮于事呢!”

  “笑话了,贺家还缺生意呢。”

  我有一点的为难,尴尬地笑了起来。

  潘浩元随即会意,说:“如果贺氏王国太庞大,反而并非理想的容身之所的话,你或者可以考虑到我即将开业的股票经纪行来工作?”

  “我?”

  “对。这次到本城来,也是生哥给我拿的主意,他老早为我安排了,在联合交易所买了三个经纪牌,持牌人是他的老伙计宋欣荣,一直催我开业。等了这么些年,我看泰国的生意已经自行上轨道了,光中也成熟下来,父子两可以轮流在港泰两地照顾,才认真地计划开业。”

  潘浩元很诚恳地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考虑到那儿管管事,过日辰也是好的。”

  “我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是难登大雅之堂。”

  “你没有尝试过,怎么晓得是成抑或是败?反正经纪行还未开张,你慢慢的考虑。”

  “先谢谢你的好意。”

  “不谢,只想帮你,工作是很好很好的治疗创伤之金创药,万试万灵。或者,这段日子,你到外头走走,呼吸一口新鲜环境的清幽空气,应会舒畅得多。”

  “对呢,你不是说过要请贺智到泰国一游的?这阵子,她也需要出外散散心,你着光中给她摇个电话,约一约。”

  这才踏入正题,不枉这一餐了。

  “那正好,请贺智陪同你来,岂不是好?”

  “不,我还不想动,就是留在家里,面对敬生以前走动过的地方,我才安乐。”

  “不怕睹物思人?”

  “但愿魂兮归来,稍慰我心。”

  “你太抑郁,要闷出病来,我这就去跟贺智说,请她劝劝你。”

  我不知如何阻挠潘浩元这番好意。他是果然摇过电话给贺智的。

  这天晚上,在大宅吃过饭,贺智把我拉到一边去说:“三姨,潘叔叔很诚意地邀请我们到泰国去一趟。”

  “你去吧!我们早说好了,由你代表你爸爸去看望潘叔叔的。”说这话时,我心上又翳痛。

  “一起成行,岂不是好?潘叔叔说得对,他怕你伤心过度,会生出病来。”

  贺智的这番话,听得出来有相当诚意,并非为要我陪她成行。

  这些天来,我跟她的距离的确拉近了。

  “我要是去呢,你妈妈会不高兴。”

  我是情不自禁地实话实说了。

  “她有兴趣的话,大可以跟着我们一起成行。省得一天到晚跟那撩事斗非的三姑六婆在一起,事必要弄至家无宁日,才叫安乐!顶怕她以此作为精神寄托。”

  我苦笑。

  才说到关节儿头上去,那敬瑜姑奶奶就出现了。说:“细嫂,大嫂有请呢!”我应了声,随着她走进客厅去。

  “小三,我有句说话问你!”

  聂淑君的面色并不好看,一副阴恻恻,是既恼怒,又得其所哉的一副暧昧表情。

  “什么事呢?”

  “你跟那个做钻石生意的泰国男人,很熟络吗?”

  “潘浩元?”我想了想再答:“是敬生的大客户。”

  “你认识人家多久了,怎么又是鲜花,又是烛光晚餐的?敬生才过了尾七不久呢!”

  我吓那么一大跳。

  怎么我好像活在恐怖的政治阴谋里似,有人静观我的动静,又忙于通风报讯。我的自由,显然被干涉了。

  这还不打紧。

  最令我悲愤的是聂淑君的语气,活像我已经成了出墙红杏。

  这层冤屈,我怎生吞得下去?

  对我固然是侮辱,对敬生,也是太不敬了。

  “大少奶奶,请别有什么误会,潘浩元且是我的老同乡,我们从小就认识的。”

  “啊!原来是细嫂育梅竹马的老相好!”

  我恨不得撕那姑奶奶的一张乌鸦嘴!就只怕沾辱了我一对清白的手而已。

  “本来呢,世界是新潮世界。连敬生本人在生,也未必管得住你,我就更没有这番资格了,只是人言到底可畏,敬生也真待你不薄,贺家在社会上又薄有名声,你且留一留手,凡事别太张扬,让人家抓了当笑话讲!”

  我气得双眼要爆出火来,若不是此时贺智出现,挡到她母亲面前去,我怕要扑到聂淑君身上去,跟她拼了。

  忍了她二十年,在敬生弃世的今天,她更变本加厉地迫害我,我是忍无可忍了。

  “妈,你顾一顾自己的身份好不好?街头巷尾的谣言,出于拿是非做人情的八婆之口,你也好信,也好拾人牙慧的说刻薄话。刚才你的对白,过时陈旧得连电视台的长篇剧也不屑用,更不配你贺家大少奶奶的名位。”

  聂淑君让女儿这一番数落,吓得呆了一呆。

  “怪人须有理,你不问情由地听人家搬是弄非,有天弄出人命来也算稀奇!”

  “贺智,你这是指桑骂槐,还是有什么意思?我巴巴的来陪在你母亲身边……”

  贺智还未等姑奶奶说完话,就讲:“明人不做暗事,我贺智何须指桑骂槐,我指的那个一天到晚搬是扯非的人就是你。没有人要求你来跟妈妈作伴,你且现在就回你老家去,在外头你要讲谁的坏话都可以,别在这儿捣蛋!”

  “贺智,好了,你这是有完没完?”聂淑君看贺智认真起来,一边畏惧女儿的凛然正直,另一面也维护着小姑子,别教亲戚下不了台。

  “我造谁的语了?当事人还不敢否认她收过花,吃过晚饭!”

  “这就等于跟人家睡过觉是不是?”贺智勃然大怒。

  没想到在社会里头干活的职业女性,真可以如此理直气壮,百无禁忌地挑战生活上的不公平。

  我是太佩服这种勇气了。

  相形之下,我这些年的所谓涵养,显得如此的小家子气,形同助纣为虐,真是惭愧。

  “我来告诉你们,我这就跟三姨去泰国探望潘叔叔去,是爸爸生前嘱咐过的,怎么,还有什么话说?思疑我陪着庶母远道去幽会吗?简直狗口长不出象牙!”

  一说完,掉头拉着我就走。

  贺智陪我走回家去的一路上,才不胜啼嘘。

  “三小姐,害你动了气,真对不起!”

  “这年头,真是太多的小人当道。妈妈也是盲塞得不得了,她从来没有好好想过,究竟是怎么样失去爸爸的?她一直以为是你。你的出现使她败下阵来,以为没有了容璧怡,她就大可以安枕无忧,真是浅见。”

  我不知如何回答。

  进贺家的这些年,几曾听过一句半句公道话。

  如今骤然入耳,感动至深。

  贺智说:“江湖上素来横风横雨,并不因你是富贵中人,就自动减弱,我比你更习惯兵来将挡,或者可以说,我用的办法,跟你不一样。”

  与贺智走的这短短路途,宛如知已似。

  曾几何时,就和她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只靠了敬生作联系。

  如今中间人不再存在了,原以为顿成陌路,谁知却走近起来。

  人的关系与感情当真微妙。

  为此,我倒更心甘情愿地跟贺智到泰国去,认真的散心。

  当然,更希望有预期的成果。

  潘浩元父子来接我们的飞机。

  我是跟贺智一早讲定了的,不要住到潘家去。

  我还是头脑较守旧的人,尤其经过姑奶奶造谣的一役,犹有余悸,就算是我杯弓蛇影也好,自欺欺人也好,我和贺智住在酒店里头,总比较心安理得。

  况且潘家没有女主人,住了两个女宾,由两位男士招呼,想想也真不成话。

  潘浩元替我们订好了曼谷的丽晶酒店,他说,这酒店就近著名的四面佛,女人来泰国,没有不去求她保佑的。又酒店旁的那个宛如香港置地广场的高级商场,正正有一间潘家的首饰店铺,好让我们去观光。

  在酒店安顿下来后,各人约好了在大堂的咖啡厅等,喝杯果汁或是什么的,才到外头走走,再上潘家吃晚饭。

  我比贺智更快下楼来,潘浩元招呼着我。

  看清楚他,满脸的热诚兴奋,完全作好了做个好东道的准备。

  潘浩元穿了一件白色的普劳名牌棉纺衬衫,两条壮壮的手臂甩在袖子之外,现出棕褐色的皮肤,那条剪裁合度的深蓝西裤,又紧裹着两条分明是健硕而踏实的腿,很给人一种稳如泰山的健康安全感觉。

  我是最喜欢这种感觉的。

  女人是不是大都如此呢?

  抑或因为我的身份,多少象征着给人欺负与看轻似的,故而我更加需要那种备受保护的感觉了?

  潘浩元叫了饮品,继而打断我的思路:“贺智呢?”

  “她想先淋个浴再下来!”我环顾左右,看不见潘光中,因而问道:“光中呢?”

  “他去打电话。原来在酒楼订好位跟你们吃晚饭,后来,我改变主意,决定在家设宴,彼此是老朋友,这在家里头总比较舒适,谈得吃得更痛快。其实,应该到我家小住,那儿地方还宽敞的。”

  “住酒店不也一样,且方便一点。”

  潘浩元点点头,似是会意,很自然地答:“这也好,若然光中的妻在曼谷,家里有个女主人才易于款待女宾,我两父子还真不成。”

  我睁大眼睛看牢了潘浩元,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反应。

  潘浩元当然觉得我表情有点怪异,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才如梦初醒,摇摇头道:“没有,没有。只是我不知道光中已有妻室。”然后,我觉得这话也实在说得太唐突了,于是慌忙补充:“没给她带点什么礼物来,不好意思,我到底是长辈,又是初次见面。”

  “不相干,不相干,客气些什么!反正她到新加坡娘家去了,还带着我母亲一起成行!”

  “你怎么没有提及已经娶了媳妇呢?”

  既已圆了谎,我便大着胆子,埋怨了这潘浩元一句。

  早知道是使君有妇,我就不用巴巴的携了贺智来此一行。

  一念贺智,心就冷却一半。

  等会儿她知道了真相,失望怕犹在我之上。

  很难得这位富家小姐纤尊降贵的跑来跟潘光中亲近,结果落得如是收场,也真令人惆怅。

  虽道是连我都装作不知有重点关键在,贺智的自尊仍是受损的。

  在人前出了丑,固然加倍凄凉。

  关起门来摔重重的一跤呢,依然是痛的。

  潘浩元听我这么说,竟还哈哈大笑,道:“我都没有机会跟你提起,我何只已经娶媳,且已有孙儿呢,今年都已经六岁了。可惜如今跟了他母亲去看望外公外婆,否则让你见见,包保你喜欢!”潘浩元越说越兴奋:“这孙儿不像父亲,像祖父。简直跟我儿时一个模式烘出来似,我跟你从小认识,你来评评看,最公道。”

  我心内重重的叹气。

  贺智走下来了,换上了一身轻便的服装,那头齐肩的棕发,大概是洗过未干透缘故,拿橡筋松松地束起来,整张姣好的脸大大方方地呈现人前,更添一份明快。我们等齐了,就上道去。

  潘家的车子先在市中心兜了一圈,潘浩元很热心地介绍名胜。我因心内有所牵挂,注意力集中在潘光中与贺智二人身上,竟没有装载什么曼谷风貌。

  甚至车子停在潘家家门,我还混混噩噩的不晓得已抵目的地。

  “到了呢!”潘浩元提我,且打开了车门,伸手扶我下车。

  是一幢相当新疑摩登的大厦,大堂入口处全铺上乳白色的云石,四周是几根黑色白花云石的圆柱,电梯以镀金支住镶嵌着茶色玻璃,完全一派金碧辉煌的气势。潘家在大厦顶楼一层复式的单位内。

  电梯门才一打开,就知道是婢仆如云的富豪之家。

  低下的一层是大厅、小偏厅、书房、饭厅,足有四干多尺,最吸引的是那个宽阔的露台,站出去,鸟瞰着整个曼谷市。

  本城的夜景虽无香江的气势,然,能够高高的站在所有人的头上,傲视各人的作息,可仍旧是相当可观的一回事。

  大厦并非临海而筑,却正正对着河道。

  潘浩元说:“这是曼谷首间可以停泊游艇的大厦,随时可以弃车坐船,一样四通八达。”

  楼上是六间豪华睡房。再有另一道通往天台的楼梯,原来更上一层楼就是一个装修得极具园亭风貌的人工园子,并不比我家的后园逊色。

  谁能成为这儿的女主人,怕也是一重福份。

  可惜,作客而来的两位女宾都无缘问鼎了。

  侍候我们吃晚饭的佣人,数目比主人与客人加在一起还多。

  当然,这儿工资便宜。人力成了贫富极端悬殊的社会内的商品,其实是悲哀。在香江,没有太多人是认真的贫困。

  据市场调查,住在廉租屋屯内的居民,购买力至高。走在一个屋屯停车场内,竟泊有相当多的名车。

  香港人赚钱的机会与能力实为东南亚之冠,只要解决了居住问题,人人口袋都相当宽松,因而有资格待价而沽,无须贱价出售劳力。跟泰国,是太有分别了。

  饭后,真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潘浩元跟我坐到天台花园去乘凉,却不见潘光中与贺智走来加入我们的行列。

  女佣给我们摆上了各式鲜果时,我乘机问:“贺智他们呢?”

  女佣答:“跟少爷在书房里听音乐。”

  潘浩元立即乐不可支地说:“光中要找到知音人了,我那媳妇对音乐与文艺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心砰然一动,脸色抹下来,不置可否。

  潘光中究竟有没有把自己的实况给贺智说明白了。

  故意隐瞒,抑或误导,都罪加一等。

  像从前,贺敬生从第一天开始,就摆明车马,可从没有瞒过我什么。

  是我自愿上钩的,也叫没法子的事了。

  当然,其时贺敬生的身份,实在家传户晓,要瞒也瞒不住。否则,他可能也不会如此坦白。

  迫至走投无路才豁出去,这不能叫做坦诚和大方,或许,我的心是太偏着敬生一点了。

  女人就有这个毛病,一旦喜欢谁了,就会得为对方找藉口,根本都不劳男的做什么功夫,一切水到渠成,且言之成理。

  无他,只一句话,情投意合之下,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冷了?”潘浩无问。

  “一点点,人有点累,就会觉得额外清冷。”

  “要不要下楼去?”

  “好啊,也是告辞的时候了。”

  “不多坐一会?”对方是有点恋恋不舍。

  “我们还有多天勾留呢!”

  我觉得有快快带走贺智的需要。今儿个晚上,是要找机会告诉贺智,潘光中早已有妻并有子。

  那潘光中坚持要代表他父亲送我们口酒店去,我也不便推搪,就由得他算了。一路上,三个人都不多话。

  其实,以我的观察,光中是个相当文静而沉默的人。见了他多次,话都不多,不像父亲,健谈爽朗。

  这种阴沉的性格,真不可不防。

  翻心一想,在内叹了一口气。只为他是有妇之夫,在我的跟前少了一重可利用的条件,我就如此自以为是把罪名编派到他头上去,也真是冤枉的吧!

  贺智和我,分别回酒店房间休息。

  我们的房间毗邻,中间有一道自由上锁或开启的门。

  浴罢,披上了睡袍,轻叩那扇门,想到贺智房去跟她聊聊天。

  没有人回应。

  中间那扇门原来没有上锁,我推门进去,边喊:“三小姐!三小姐!”

  整间睡房与浴室空空如也。

  贺智的手袋还抛在床上,明显地,她没有走远,定是在酒店的什么地方留连吧?

  独个儿吗?我孤疑着。

  躺到床上去,想了一会,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翌日,四人仍是结伴去游了各式佛寺。

  潘光中的表现越来越令我不满,他总是陪着贺智走,两个人谈得摇头摆脑,不知多投契。

  贺智是不是一步步走进深渊去了?

  回头出了事了,我如何向贺家的人交代?甚至,我如何向敬生交代?

  不由得微微惊出一额冷汗。

  原来并不太热衷到那座四面佛园去向她求些什么的。敬生都已去世,世上既无灵丹妙药可以起死回生,其余的一切,对我又何足挂齿?

  然,为了贺家的下一代,我还是恳恳切切地向四面佛许了愿。

  “保佑香江,保佑贺家的下一代,让敬生的基业得以一直在香江发扬光大,请赐予我无比坚忍毅力,且为完成我这个愿望,尽我的责任。”

  贺智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她却比我还诚心地拜佛,在佛园的四面,跪踌了好一会,才离去。

  步出佛国,只觉她一脸的红光,真是容光焕发,信心十足。

  不知贺智的心愿,有没有把这分朋捣蛋的潘光中撵出视程之内。

  再下一天,潘浩元领着我们前去参观潘家庞大的宝石加工厂。

  最兴致勃勃的是贺智。这女儿跟她父亲最相似的地方是一旦接触到任何生意,就活像是蜜蜂见蜜糖似,赖在那儿恋恋不舍。

  但愿贺智恋栈的是事,而不是人吧!

  这个理想一下子就落空了。

  一连四晚,每晚回到房里去不久,贺智就必定走个没影儿。

  这一夜,我不知是好奇心使然,抑或是真的挂心贺智,看她仍不在房里之后,我便跑到酒店楼下去找她。

  各个餐馆、酒店花园、大堂都走遍了,仍不见贺智的踪影。

  最后走过二楼那间有轻快悠扬乐音传出来的酒吧,我探头进去,只见座位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位客人,小小的一个舞池内,却有一对男女,相偎相依地扭在一起,完全陶醉于乐音之中。

  我呆站着,直至确切认出那是我熟悉的一对时,才晓突然觉得尴尬,慌慌忙忙走回睡房去。

  一夜没有睡好。

  有点像大难临头的感觉。

  贺智这几天,人是比在香港时活泼得多了,每个早上见她,都是那一身的轻快,让他看去很年轻,一点都不像三十岁。

  是恋爱了,唉。

  我呢,刚刚相反,既急且恼,不知所措,分明的骤然憔悴下去。连潘浩元都能看出端倪来。

  逗留在泰国最后的一夜,我什么地方都懒得去,实在没有心情。

  贺智还是好兴致,这是当然的了。

  我也不好说她什么,只管由着她跟潘光中逍遥去。

  到底是最后的一夜。

  但愿从此是个结束,而非一个开始。

  潘浩元来酒店找我,是必要陪我吃晚餐。

  他凝视我良久,问:“你有心事?”

  “可以这样说,谁没有呢?”

  “对。”

  彼此维持了一阵子的沉默。

  很多时,静谧能代表很多说话。

  不知我们心里头想的是不是有雷同之处。

  “你要保重身体!”潘浩元说,并且认真地加上一句:“我会挂心的。”

  我点点头。

  听了这话,不是不开心,不是不感谢。

  然,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令自己都几乎要冷笑。

  确曾有过需要对方挂心的日子,那时刻,潘浩元在那里?

  完全的音讯全无。

  黑暗之中,我永远是自己挣扎,摸索着,寻找出路。

  谁曾试过好好的拖我一把?

  有的话,就只是贺敬生。

  而他,也不过是在一个最适当的时机,乘着我抵受困苦的韧力已经摩损至最稀薄的时候,扶我一把,让我额外感受到有人庇荫的轻松,因而一头栽进他的怀抱去罢了。

  听过一句俗语说:“好命医生医病尾”吗?

  正正是如此。

  其后敬生待我的确好,那才是我的真正幸运。

  如今的贺智会不会也是力守孤城,已是人疲马倦得到了一个极限,有人突然极力进攻,于是把心一横,摔下武器,撤销自卫,扯白旗投降去了。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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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做人真难!

  做女人尤其难。

  这眼前的男人,如认为一句讲地久别重逢之后的安慰话,可以令我感激流涕的话,也未免是太小瞧我了!

  因而,我对潘浩元的关怀,竟突然的起了淡漠感觉,连一句多谢都欠奉。

  “小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你是开朗的,完全的心无城府,大有种天掉下来当被盖的气概。”

  “对。可惜的是,一张张被盖在身上,久而久之,发觉把整个人都压扁了,还能优哉游哉?”

  “敬生一直把你照顾得很好,是吧?”

  “是,他是已尽全力,且属超额完成使命。”

  “为什么他不离婚呢?”

  一句话正中要害,这是敬生和我的死门,他竟敢对之挑战,令我异常震惊且稍稍愤怒。

  潘浩元看得出我的脸色骤变,歉疚地说:“对不起,我失言了!”

  话已说出口来,道歉不能弥补我所受的损害。

  要我像舵鸟般,一遇事,就慌忙把头缩进沙堆里,益见其丑。

  我于是挺一挺胸,担戴下来:“人生届无憾焉?要得了名份而丧失其他一切,并非我之所愿。敬生有他对家族声望的承担。为我牺牲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是宁可人负你。不可你负人的主义吗?”

  “可以这么说。”

  “你爱敬生比你自己以的多,多很多。”

  潘浩元说这话时,牢牢的看着我,有一份极大的怜惜。

  我微微的颤抖。

  有点象个犯了事的小孩,以为人家不察觉,拿了件糕饼在手,谁知人家一转头,把他追到墙角去,还笑哈哈地伸出手来,把手上的糕饼取走。

  我宁可被人清脆的赏两记耳光,好过如此对待。

  真的,为什么潘浩元要证明敬生并不如此爱我,最低限度,他爱我不及我爱他深,故此,才下不了决心,跟聂淑君离婚,让我白白委屈一世?

  我宁可他明言,不必如此扭横折曲,九曲十三弯的褒奖我的忠贞,其实是揭我的疮疤。

  无可否认,二十年来,为自己也为敬生,我不断的自圆其说。

  世界上没有结不成与离不了的婚。

  牺牲当然会有,有人连皇位都可以不要,何况其他。

  绝少人愿意爽爽快快的计算清楚欠债,双手奉呈发妻,还我自由。

  比较上,会有多些人肯日后的种种好处,长期向受委屈的一方摊还,敬生就是这一类。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得过且过,天公地道地只享受他的既得利益,将自己应该支付的,减至最少。

  我的际遇不算最上乘,亦不算最低等,如此而已。

  在潘浩元税利的眼光与细心的分析下,我还是微微的矮了一截。

  他只差点没有说出口来:“如果贺敬生能把你娶了,这才叫我无话可说。”

  潘浩元现今有资格说这话,只为他是孤家寡人。

  否则,他敢挑战何人?

  “人们都说,我们泰国的四面佛很灵,陪着你们去进香时,我差点也要跪倒下来许一个心愿。可惜,我想不通,如果我心愿能偿,自己是安乐,对方呢?不知是福份抑或遗憾,因而,我打住了。”

  潘浩元再说:“我只希望你安乐、幸福就好。”

  “我会的。敬生他会保佑我。”

  “他已成为你的护身符?以后也如此吗?”

  我毫不考虑地说:“对,但愿此生此世也如此。”

  有敬生在心头,百毒不侵。

  回到睡房去后,循例睡不好,半夜里还辗转反侧。

  我并不打算深究原因,睡不着就睡不着吧!

  我蓦地起床,走到那通往贺智房间的门前,伸手推门。

  门竟是上了锁的。

  贺智已经回来熟睡了吗?

  一切已成过去了吧!

  我被起睡袍,走出睡房,转至回廊,站立在那儿,俯望着那个设在地下的人工小园圃。仍有人在独奏钢琴。

  竟在此刻,琴音婉转,沿着那棵刻意种在园圃内的参天巨木,直传送到楼上知音的人耳朵里,遥远而别致,清晰得醉人。

  我伏在那走廊栏杆上,良久,不忍离去。

  才回转头来,差不多跟一个人打个照面。

  他分明自贺智的房间走出来,在这个时份。

  “贺伯母,还未休息?”潘光中微微一愕之后,跟我打招呼。

  我还能怎么样?

  原来今夜不是结束,才是一个开始。

  所有过去的事,总带一点悔意。

  历史不可能无悔。

  我和贺智在机场跟潘家父子握别。

  潘浩元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大概过两三个星期的样子,香港的那间经纪行就可以开业了。”

  我点点头。

  没有刻意地迥避潘光中的眼光。他也落落大方地吻在我的脸上,说再见。

  行的是西礼,潘浩元说,他儿子在美国受大学教育,果然。

  贺智在跟潘光中挥手之后,有一点点的落漠。她没有刻意的遮掩,故而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走进航空公司的头等贵宾厅里,贺智让我坐下来,她去为我泡了杯咖啡。

  “你需要提提神了,整夜的没有好睡!”贺智竟这样对我说。

  我愕然。

  “多谢你为我担心。”她说得实在诚恳。

  一下子,我无辞以对。

  喝掉了那杯咖啡,提起精神,我才说了压在心头的一句话:“你知道光中……”

  “知道。”

  “他告诉你的。”

  “是。”

  “这几天。”

  “不,我们来泰国之前。”

  “哦!”我茫然。

  “是心甘情愿的自投罗网,光中无罪。”

  又一个一式一样的版本。

  男人只要有女人爱上,一定着数。

  女人被男人爱着呢?只有教她更加吃苦。

  这是条什么道理了?

  必是千古以来,最深奥的道理。

  “以后怎么样呢?”我问。

  “没有认真想过。”

  “值得吗?”

  “三姨,你是过来人,你说呢?”

  我说不出意见来。

  心内太多感情与理智,混混噩噩地堆塞纠缠在一起,我需要整理,才能讲得出个头绪来。

  贵宾厅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一男一女,男的还怀抱着一个小女孩,二人的态度无可否认是亲呢的,好一个不折不扣的幸福家庭模样。

  我一看在眼内,手足冰冷,可幸还来得及立刻坐到贺智身边去,好能背向着门口,避过了可能发生的尴尬。

  贺智看见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点莫名其妙,于是回转身来,看那男女一眼。赶快学足我的反应,管自低下头喝咖啡去。

  “天!”贺智脸色煞白。

  我当然明白她如今的压力与心态。

  如果有一日,她与潘光中给人撞个正着,情景怕就是此时模样。

  而被我们懂个正着的人,贺智尤其不能寄以同情,付以支持。否则,她如何对得起亲姐姐了。

  是不幸中之不幸,当我们站起来上飞机去时,上官怀文跟那女人和小孩,都没有同行。

  贵宾候机室内有飞往不同目的地的乘室。

  航机上,我们一致的沉默。

  大多突如其来的冲击,使人承受得迷迷糊糊,一时间麻木了。

  回到了家,我们才间接地知道贺家二姑爷上官怀文到英国去公干两星期,贺敏当然的没有同行。

  贺杰于几天后在长途电话里给我报道近况时,我忍不住问他:“二姐夫有来看你吗?”

  “有。我们一起吃饭,还聊了一个晚上。他下星期下才回港。”

  “杰,你二姐夫是单独跟你吃晚饭吗?”

  对方默然。

  这其实已经等于予我答案。

  “妈,这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我明白儿子的意思。

  “那就好。你好好保重,照顾自己。”

  “我会。”

  “妈!”贺杰又叫我。

  “什么事?”

  “二姐夫待我很好,他是个好人。我意思是他有他的种种难处,只是男人不便言宣了。”

  挂断了线。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连贺杰,这么个还未成长的孩子,都站到那些男人的一边去。

  盘古初开,还只有一个亚当和一个夏娃呢!

  怎么搅到今日,老是非闹出个一男拖几女来不可了。

  女人要革命?

  真是天大的笑话。

  单是看得透这重关系,同性之间不去为异性而自相残杀,斗个你死我活,才有男女平等的机会。

  贺杰说的话,也真令人感慨。

  男人的苦衷,在心里头,没有宣诸于口。就显得额外高贵,份外的值得原宥了吗?

  只为女人的苦,张扬开来了,得以发泄了,就要扣除同情分数吗?

  男人是好男人,他的移情别恋,就变得情有可原。

  女人要是好女人的话,是不是她在感情上抒发的自由度,就可以被接纳下来?不能细想下去,否则,更加气死人。

  聂淑君对我的态度,并不因共同目标的消失,而有所改进。

  我跟贺智稍稍走得近了,令她更起了些微的不安。此外,一定是多年来惯性与我为敌,一下子很难改变观点与情绪。

  每逢我到大宅那边去给她打招呼,比以前更多一点闲气好受。

  很明显地,从前敬生在我身边,不看僧面看佛面,聂淑君有过态之处,敬生也没有好颜色给她看。

  如今,我是赤条条的站在太太阳下,没有人给我遮挡保护,冷箭从四方八面飞来的话,总有回避不了,而使我皮破血流的。

  这阵子,聂淑君的心情尤其不佳。

  贺勇闹了件可大可小的笑话。叫聂淑君和贺家人也真真啼笑皆非。

  就是那位魏佩情小姐,怕是跟贺勇摊牌不成功,拿这贺勇没办法。一下子老羞成怒,无法下得了台,无从向各方亲友影迷交代她何以当不成贺家的四少奶奶,于是她放了流言,说贺勇要跟她结婚,跟老父力争,声明宁愿脱离父子关系,也要娶得美人归。于是贺敬生一怒之下,心脏病复发逝世。

  这么一来,贺勇与魏佩倩于心有愧,他们的一段情也就只好暂时冷却下来了。好害厉的一招金蝉脱壳,如此交代,当然不掉她魏大小姐的面子。

  最低限度补偿了高攀不成豪门富户的难堪。

  就为此,贺敬生的虽然离去世,就无端端的加上一层冤屈的色彩。带着这个被不孝儿孙激死的恶名而逝,更教生者无奈。

  事实当然并不如此。

  谁会想到世界现实得连死人也要被利用来作宣传,以保护自己。

  聂淑君在儿子面前才嘀咕几句,贺勇就走个没影儿,根本不理她。

  于是一口乌气又吐到我身边来。

  那天把我叫过去跟她和来娘家小坐的贺敏喝下午茶。就有意无意的说:“小三,那个魏佩倩是你要贺勇请到敬生的寿宴来的是吧!”

  “那儿的话呢?我那晚才是第一次跟她碰头。”

  “不是说,你帮着敬生核对公司电脑部交来的嘉宾名单吗?负责增添与删减?”

  “是有这回事,宾客的姓名其实都是贺家各人交到电脑部去,我并没有对他们的提名作过什么改动,甚而建议!”

  “我看你那天晚上是招呼得太热情了,不然,也不会让她有机可乘,留下了这么的一个笑话。”

  “是四官吩咐,我才给她招呼的。”我真的有气在心头,不便发作而已。

  “啊,是这样子的?那我想歪了,我以为物以类聚,欢场人说着欢场话,额外亲切,因而对你的胃口了。”

  “大少奶奶叫我过来,就为要问这件事。”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这动静分明是一种抗议。

  聂淑君要视为对她的不敬,也真叫没法子的事了。

  “怎么,今时不同往日,遗产到了手了,连态度和语气都硬朗起来!敬生尸骨都未寒呢!”

  我叫嚷:“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敏冷冷地说:“三姨,你调低声浪好不好!当年爸爸并没有因你的原故而遗弃了妈,她在贺家自有一定的权威与地位,你需要尊重。”

  我当场的哑掉了。

  我的儿子呢?我唯一的依傍也只不过是贺杰,他如今不在我身边,于是我就给人家欺负了。

  泪水立即泪泪而下。

  站在一旁的敬瑜姑奶奶看着有人为她们撑腰,怕不会再发生前次丢脸的事了,便更趾高气扬地乘胜追击!

  “细嫂,别怪我也来说你了,大嫂才闲闲的说两句话,就开罪了你了,也请多多包涵。用得着先扬恶声,后洒热泪,教人看见,似是我们屈了你呢。大嫂如果要指责你,老早就怪你好无端端为生哥做大寿,让他像享尽寿缘福份似,果然虽然逝世。她难道不是未亡人,只你一个才是呢,有埋怨过你半句话没有?”

  我是忍无可忍的跑回家去,倒在床上哭了整整一个钟头。

  群姐一直陪着我,浇了条湿毛巾,让我擦把脸,喝一杯热茶,稍稍平平气。

  “三姑娘,我跟在你身边二十多年了,杰官也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这番话是真搁在心里头太久,是必要说了才畅快!”

  群姐干脆坐到我身边来说:“三姑娘,时代不同了。你太过份地将自己收藏在贺家,如果你肯到外头走一圈,你就知道自己跟社会有多脱节。”

  群姐重重的叹一口气:“过去的那时代应随大少爷而去呢。“记得从前,你在大同酒家做事的那年头,人还是***的、开朗的、朝气勃勃的,那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英气,无非是你接触到活生生的社会与人群,培养得来。“这些年,大少把你当金丝雀般养,锦衣玉食之余,你见到的至大困难,也只不过是另一个同样的渐被社会淘汰的小圈子中人的嘴脸,你应付着她们,以一种落伍的方式应付着她们。就算能熬得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三姑娘,你还年轻很年轻,是走出去见见世面的时候了。大少爷并不需要你在此陪葬!”

  我惊骇得泪水都刹那间在眼眶内凝住,继而干枯掉。

  怎么一个女佣,还比我看得深切,讲得透撤?

  是正如她所说的,她到底有份与外头世界有所接触的工作,纵使是粗下的工作,也令她的头脑开放,留意到世界的新转变,接受到群众的新思想。

  她毫不留情地将我这许许多多年的自以为是,赖以为生的一套做人处事法则推翻了。

  就只是一个奉待着我的女佣而已。

  我在惘然不知所措之余,求证于贺智。

  她再次证实阿群的说话。

  “没想到群姐有这番体会。如她能多读书的话,真会是一个成功的职业女性。三姨,你是应该走出社会来,好好的接受另一方面的历练。”

  “我已经四十。”

  “闻名香江的几个大财阀,他们发迹时都在半百之年。”

  “女流之辈而已。”

  “难怪你甘于作妾。”

  这句话如在平日听,我会觉得自卑,更有可能以为对方有意凌辱。

  然,说在贺智口里,我没有这份顾虑。

  她没有交代跟潘光中的关系,我也不便多问。然,我相信她不是个甘于作妾的人,最低限度不是我作了二十多年的这种“妾”吧。

  “三小姐,我学识浅薄。”

  “也不见得。你平日不是跟在爸爸身边,对好些财经知识耳濡目染?我注意到,你还是个爱念书籍杂志的人。吸收学识的途径,也不外如是吧!”

  “毫无经验,不知从何着手。”

  “永远不开始,经验不会从天而降。”

  “从那儿开始。”

  “贺氏。要不然,顺昌隆。”

  “我怕。”

  “你怕大哥?”贺智也不无顾虑,于是说:“从小做到大,也是一理通百理明。这几夫潘光中要到本城来。他们潘氏的经纪行叫富华的要开业了,你就在那儿学起岂不是好。”

  潘浩元正正也是这样子跟我提过。

  我沉吟不语。

  仍有相当的迟疑与忧虑。

  要一个演定了一种角色的人忽然之间转换戏份,是很胆战心惊的挑战。

  我不认为我可以立即答允。

  贺智既提起潘光中,我倒是可以毫不顾忌地表示我的关怀。

  “光中他对你还好吗?”

  一提及儿女私情,再强的女人都会变色。贺智的表情由肯定、刚耿而变作迷惘、婉转。

  轻轻地,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我点点头。

  好到什么程度呢?会不会好到肯切切实实陪伴贺智一辈子?好到肯抛弃妻弃子了?

  我突然的想,其实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正的好,应该是有足够资格爱她时才好向她表示。

  是不是对男人要求太过了?

  男人,尤其不是圣人!

  贺智有一点点歉疚的模样,又加了几句话,以报答我的关怀:“这阵子,因为生意关系,他和他父亲要轮流着来香港,我们见面的时间是比较多了,也方便得多。他的妻儿仍留泰国,不会来。”

  “这不是解决办法。”

  我冲口而出,已追悔不来。

  “目前的进度也只有如此。”

  “光中是个好男人吧?”我想起了贺杰的说话,说到头来,为一个好男人稍作牺牲与委屈,总值得为一个坏男人,是吧?

  上官怀文不错是个好人。

  “最低限度,光中适合我。三姨,”贺智望住我的眼神流露出凄然的无奈:“这年头,要找个除了不能离婚,而其他各方面都跟自己配上的男人,实实在在的太难了。”

  唉,真是惆怅。

  自那次跟聂淑君起了冲突之后,我跟她,尤其是贺敏见面的次数锐减了。

  每逢初一、十五,还是要回大宅去敬礼祖先,也留下来吃顿饭,这倒是无可避免的。

  这些家庭聚会,从前敬生在世,全家都会到齐。

  现在呢,贺聪与贺勇固然经常托辞事忙,懒得跟妇女们厮混,就是贺智,说到底是有正经事务在身的人,空闲时间不多。我就知道,潘光中如在本城的话,贺智就更分身之术了。

  这一阵子,潘光中父子都在城内,为了富华经纪行的享而忙。

  潘氏家族在香港股票场上一直是大客户,潘浩元多年以来,都透过贺敬生,代他买卖股票黄金。他们每月要支付的经纪佣金,已足够开设一间小型经纪行而有余,若多加几个泰国豪门的生意,就已经完全可以成立一间中型经纪行来了。

  以前,贺敬生在世,潘浩元一则对敬生信任,不好破坏多年良好的宾主关系,二则一动不如一静,潘氏也志不在那些经纪佣金。

  倒是贺敬生向老朋友提了几次说:“浩元,你应该趁经纪牌照价格低廉时,买一个两个自立门户,何必使冤枉钱!”

  贺敬生就是生性大方,非但绝对不贪图小便宜,且屡屡站在朋友的利益上着想。

  他之所以名重江湖,其来有自。

  潘浩元是投桃报李。且,那阵子潘光中也不过刚刚学成回国,初涉商场,既是起步阶段,能兼顾的事务不多,潘浩元不便分身到香港来发展,所以对敬生的建议,一直不置可否。

  八六年四会合一而成香港联合交易所,股市并未兴盛,加上移民潮,经纪牌照一度低落至港币六万元的价位,贺敬生就又劝潘浩元:“买来押一押也值得,并不需要即时开业。”

  就是如此这般,潘浩元出的资金,贺敬生作的一切安排,配合法定购买经纪牌照的条件,顺利完成买卖,迄今才正式开业。

  出面跟潘浩元掌管富华经纪行的正是跟随贺敬生左右多年的老伙计来欣荣。

  真是无巧不成话,宋欣荣原本已退休,跟在儿女身边到加拿大去打算长居。谁知到了彼邦,完全的不能适应。习惯每分每秒都风起云涌的生活,相形之下,连多伦多都变得水静河飞,宋欣荣怎么习惯?敬生去世,他特意飞回来奔丧,跟潘浩元谈起来,一拍即合,便留港主理富华生意,一边也带潘光中入行了。

  潘浩元每在城内,差不多每天都摇电话来跟我闲谈数语。

  也有请我到外头走走、吃顿饭之类。

  我总是推,连跟他在电话里头谈话,很多时都慌慌张张的。

  有个女佣、花王或司机一走过,我就脸色一变,甚或听到电话里一有杂音,我就忙着挂断它算了。

  实在怕。

  自从被聂淑君指责我收过鲜花、吃过烛光晚餐之后,回到家里头顿觉鬼影幢幢。

  除了群姐是完全信得过之外,其余各佣仆,谁是牛鬼蛇神,真不得而知。

  等下一不小心,又被奸人所害。

  就是多受一场闲气,对我,也是激心刺肺,怒火中烧的。

  最惨还是我再苦恼,再激动,都只会默默地独个儿吞,并不发泄,这样子,更易积劳成疾。

  当然,如果贺杰已成长,我就是郁结得生了癌了,也无所谓,苦在杰儿犹需照顾,就只好凡事小心,免得过别招是惹非,害惨了自己的精神和健康。

  如此这般,我倒是真的害怕潘浩元的电话。

  越是怕了,越是心慌意乱。

  每日就总像心中有件事,非待他的电话接来了,快快闲聊几句,挂断了线,心上才觉安稳。

  情况有时严重到我根本在未收听到他的电话之前,不敢胡乱上街去。别是等下他把口讯留给他人,又要张扬出去,说是姓潘的男人,找上门来了。

  真难。

  敬生去世后,整个生活都沉闷下来。

  从前,老是要一早就爬起身来,打点他的衣服,或到大宅去吃早餐,或在家弄点粥面,就算有佣仆,我还是要在旁关照,很有点事做。不时,又会陪敬生上马会或到其他会所去饮杯茶,才送他上班。

  这下来,我上美容院去做做头发,到银行或邮局去一趟,便是午饭时间,敬生除非跟生客见面,否则多把我带在身边。

  这些年,下午三点半一收市,敬生便要跟我到文华或置地去钦下午茶,稍稍舒缓一下他的紧张情绪。然后,陪着他去几个酒会,就是晚饭时间。

  若是晚间有隆重应酬,黄昏时的准备功夫就更教我忙乱。

  一夜的时光转瞬便在灯红酒绿之中度过。

  有一个伴,时光的打发是最容易的。

  现今呢,几点起床也无所谓。有时转醒过来,赖在床上,甚至想,永远起不了床又如何?天下间不见得有多少个人会伤心呢?

  心就直往下沉,益发在床上白白虚耗光阴。

  打扮自己就更谈不上了,连午饭,我都很马虎的在家里胡乱吃过就算。都不打算见什么人,亦无人可见,费神在装修自己上头,未免更易生惘怅。

  有时下午实在闷得慌,着司机开车送我去芬姐西环的生果摊铺上坐。

  她是热情招呼,又是茶又是水果的扰攘一番,那几个伙记就像舞台上的跑龙套,在我们身边团团转,问长问短,什么都要芬姐拿主意。

  看得出来,她是忙碌的人,我也就不好意思搁在那儿不走。

  从前,我的身份是贺敬生如夫人,香江之内的所有大小出色场合,都有我的份儿,因有敬生份儿之故。

  现今,一应酒会晚宴,人家巴巴的来招呼个寡妇干什么叫呢?既非亲友故旧,又没有生意援引,于是门庭冷落,深院寂静,永无休止地一夜又一夜的过。

  没有了床头的那叠书房内的彩色电视机,我就更难捱了。

  不是我醉心酬酢,实在百无聊而已。

  刻板呆滞的生活,把整个人都蛀蚀得发霉发烂似,真有点寒心。

  于是,可以这么说,日中最有生气,令我的神经稍微有刺激的,竟然是潘浩元的电话。

  想着,也不觉震惊。

  正呆呆的坐在房中那高背梳化上,看着金鱼缸里的锦鲤出神,身旁的电话铃声就响起来,我的心也随之而加速跳运。

  “是三姨吗?”

  不是潘浩元,是贺智。

  “今儿个晚上,我把潘叔叔与潘光中都带到你家来吃晚饭好吗?还有,我且叫光中也把欣荣叔请一请,看能否大伙儿叙一叙。”

  “啊!是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有哇!跟潘叔叔谈起,他说一直叫你出来走动走动,吃顿饭,你总是不情不愿,这样子是要郁出病的,故此,我们来陪陪你。”

  “怎么不上大宅那边去呢?我也可以过去……”

  “三姨!”贺智截我的话。

  她的语气是嗔怨,我当即明白过来了。

  这是为关心我,也为贺智的方便。

  “好,让我准备准备,喜欢吃些什么菜呢?”

  “随随便便的晚饭就可以了,光中说,他还未试过家乡菜!”

  “家乡菜是粗菜而已,怎么款客?”我答。

  “他还少吃了珍馐百味吗?且都不算是客。”

  贺智说这话时,声音甜得有点腻上咙喉似。

  唉,什么女强人,一沾情爱,还不是那副样子。

  也真亏贺智这个安排,我立即精神抖擞地忙足一整日。

  整间房子都有了生气似。

  我还赶着去买了满屋的鲜花回来。

  菜原本是由厨子动手做的,我也因着贺智那番话,便亲自下了厨,做了两个地道家乡菜式,不管是不是正牌货,反正从前在乡下是常吃的。

  薰了一脸的油烟,又忙着回房里去泡浴洗头,从新穿好旗袍,挽好了发髻,门铃就已经响起来了。

  自敬生亡故以来,数这晚最热闹。

  一行四人,连宋欣荣都来了。

  “细嫂!”宋欣荣冲前来跟我握手,他一直对我很尊重,因是尊重敬生的原故,这我是知道的。

  “荣叔!”我喜孜孜地,一直跟孩子一般称呼他。

  从前贺杰小时,他父亲就是宠他,若是在暑假寒假,吃过早点,就把小儿子带上贺氏办公大楼,由着他在公司内胡乱转来转去,杰儿最爱转到荣叔身边。

  宋欣荣就是跟他有缘份,老是抱着贺杰在膝上,两只手还是忙乱地拿着电话,跟在交易所出市的职员联系,气氛紧张得不得了,总要拔直咙喉的喊:“四元五角入汇丰,十万股!”

  “三元七,沽,置地二十万股!覆盆覆盆!”

  杰杰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非常的习惯,绝对不骚扰荣叔。坐得累了,无聊时,喊荣叔一声,宋欣荣就摸出一颗瑞士糖来,塞到杰儿短短肥肥的小手上,他便又静静地把玩一会,才往嘴里送。

  贺氏的同僚都爱贺杰,常说:“杰杰出来的那一天,必然是开红盆。”

  都不知是真是假,敬生就是信以为真,老跟宋欣荣讲,这小儿子脚头好!又要把杰杰拜宋欣荣做干爹。

  宋欣荣总是推,有日还特意向我解释说:“细嫂,生哥的好意我心领,其实我顶疼爱杰杰,只是不想高攀,反正心里头当他是儿子一般爱护就可以了,不尚形式。细嫂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难处,谅解我的小家子气。”

  我当然心领神会。

  虽说是跟在敬生身边出身的老伙计,他本人的家当,亦已不差了,仍是无法跟贺家匹敌,差得太远了,无端攀上谊亲,别人不说什么,宋欣荣心里头也不好过。其次,爱杰杰爱得如此出面了,有时已难免要看大宅那边人的面色。还实斧实凿地认上谊亲,就更不好说话。

  我于是趁便时跟敬生解释过,才将此事搁置。

  事实上,宋欣荣一直都对贺杰关心,对我也相当的友善。

  他很紧张的打量我说:“听元哥一直说你这一阵子瘦多了,我还以为他形容夸张,怎么真的落了型,憔悴太甚了!细嫂,你要保重。”

  “荣叔,你坐。也没有什么,敬生不在了,我就是不惯,过一阵子就好。”

  “你跟贺聪是差不多年纪,抑或比他还小呢?现今看起来,像他的母亲!”宋欣荣惋惜地喊。

  “论辈份身份,他的确是我儿子呢!”我倒无所谓,是老是颓,认了就是认了。

  “依我看,贺伯母若是打扮打扮,我看要年轻得像贺智。”

  潘光中说完这话,望住贺智,一股情意自眼神飘送出来,搅得贺智登时粉脸飞红。

  恋爱的人,岂只神采飞扬,还真年青活泼。

  我看贺智就真真突然青春得多,这跟衣着与打扮无关。

  曾几何时,我望贺敬生一眼,或是敬生望我一眼,也还是贺智如今的那个模样,心上卜卜乱跳,通体热血沸腾,不知多兴奋、多舒服!

  我是过来人,有什么看不出来。

  贺智喜孜孜的走到我身边来:“我陪你去买几套西服好不好,别一天到晚的穿旗袍,还有,把头发剪短了,人就会精神清爽得多,别老是这种古古老老的发髻。”

  我只是笑。心里头想,这还怎么得了?敬生才刚去世,我就扮起年轻相貌来了,惹人闲话。

  贺智真聪明,鉴貌辨色,她就知道我的顾忌。于是摆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且扯了宋欣荣来主持公道,说:“荣叔,你算是长辈呢,来评评理,这个年头,三姨还是活在象牙塔里,老是船头慌鬼船尾惊贼,弄得自己整个人褪了颜色似,真叫人为她不值。”

  宋欣荣看着我,语重深详地说:“细嫂,贺智的说话顶对。今时的确不同往日。旧时呢,人言可畏。今日呢,人人都只顾自保。旁的人把你捧上天也不管用,你自己有多少实惠才最重要。细嫂,要是你还这样子活下去,如何捱得到贺杰成人长进,自立门户呢?”

  这最后的几句话,叫我异常的心动。

  是真要好好考虑,从详计议的。

  总不能一天到晚孵在这房子里头,跟外界断了音讯似,将来怎么把江山交到儿子手上去呢?连江湖上黑白正邪都无法分析给下一代,未免敷衍塞责了。

  社会上头,谁家子弟不是由父兄带着出身的?贺杰如果有日要碰得焦头烂额才得着一些经验与教训,我又舍得吗?

  到那时候,做母亲的,站在一旁干着急,才惊觉自己没有本事,那就悔之已晚了。

  晚饭在温暖而愉快的气氛之中渡过。

  我一直留意到潘浩元吃得很多,却说得很少。

  这也未尝不好。

  饭后,宋欣荣要赶着走,连水果也不吃。

  “加拿大的儿媳托朋友带了件毛衣回来送我,我好歹到酒店去会一会,也是礼貌。这就失陪了。”

  “我嘱司机送你一程。”

  我亲自陪荣叔走出大门。

  上车前,他又握着我的手:“细嫂,真的今非昔比。从前有生哥,你可以安枕无忧,现今贺氏内半个心腹都没有,贺智到底是女孩儿家,将来有差池,只得她一把声主持公道也不成气候。你好歹要出来走走,不学多、也学少,别是被人家欺到头上去,也蒙然不知。“细嫂,宁可自己心知,放人一马,好过被受蒙蔽,死得冤枉。贺杰要靠你,就这几年光景要捱一捱罢了。“元哥是个老实正直的人,他提过,希望你到富华去行走,反正说话的只有元哥和我二人,人事顶简单,你就出来,看成上课也好,上班也好,当消闲也无所谓,一举可以几得,何必闷在家。“你不替自己拿定主意,只管什么人笑话的话,现今再行不通了。”

  来欣荣拍拍我的手,才上车去。心思慎密的宋欣荣也如此说,就的确要注意了。

  我走回小偏厅去时,只得潘浩元一人。

  心里又不期然地***着,游目四顾,坐立不安。

  “他们呢?光中与贺智呢?”我慌慌张张的问,甚而不见了群姐。

  “是不是一定要找他们回来,你才安心?”潘浩元竟这样问。

  我呆了一呆,若拿手往脸上一放,一定是烫热的。

  我解释:“不是切开了一盆水果吗?他们吃了没有?”

  潘浩元没有答我,只静静地睁着眼,看我在厅上团团转。

  有点像斗兽场观众席上的皇侯贵宾胃,非常冷血而尊贵地望住场内那只将要作困兽斗的动物,心慌意乱地来往踱步,准备在下一分钟就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肉搏厮杀。

  我的不得体与张惶,完全被对方看在眼内,心头更多焦躁。

  “你坐下来!”潘浩元说,语音平定,且具权威性。

  “坐下来,我给你说几句话。”

  从前,敬生也是以这副类同的语调对我,我就总好像着了魔似,乖乖的如言照办。

  如今,我也真的坐了下来,面对着潘浩元。

  “敬生去世后,你适应得并不好。”他说。

  怎么适应呢?

  要我改嫁才叫适应得好吗?

  念头飞快掠过心上,随即满头冷汗,只一忽儿功夫,那真丝旗袍就紧紧的贴在背上,只为汗出如浆之故。

  我未免太离谱、太孟浪,怎么会想出这个念头来?

  羞愧得两腮发热发烫,浑身僵直。

  “这样子孤怜伶的过日子,是要令你胡思乱想的。”潘浩元竟说了这两句话。“关心你,爱护你的人,只想你生活过得正常健康有建设性有前途,如此而已。”潘浩元恳切地望住我。

  “我的一番心意,你如果觉得并不单纯,并不可取,甚而并不可靠,我不怪你,我明白。但你身边对你好的人,无一个不直接或间接地向你介绍了一条你应走的道路。那些人包括宋欣荣、贺智、群姐、甚至潘光中、芬姐。他们是毫无机心,不求回报的希望你幸福,并有所成,你应该相信他们。”

  我呆住了。

  潘浩元这么说,就等于指责我好多心,以为他一直对我的关怀是别有用意的。我真有这样想过吗?

  是不是我作贼心虚?

  抑或作贼心虚的是另有其人?

  我看了潘浩元一眼,那健康的肤色上抹了一阵红光。

  他其实也正在看我。

  这叫不叫心照不宣呢?

  “你的决定,我将永远尊重,绝不会以我的意愿为依归的,请放心。诚意地希望你跟在宋欣荣身边工作,因为这对你是好事,我其实并不常在富华,根本也不常常在本埠。”

  话已说得相当露骨而明显了。

  我只能答:“各人的好意,我非但心领,且会实实际际的筹算去。”

  回到睡房去卸装,脱下了那袭旗袍,把发髻打散下来,在镜前站着。

  身体还是如此的光洁粉白,肌肉依然是英挺在嫩滑的皮肤之内。

  我伸手抚触着双肩、手臂,甚而沿胸膊,直下至腰际。

  我宽松地叹一口气,感觉仍是滑不溜手。

  当然才不过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今朝的人比黄花瘦,还落得一份凄迷的楚楚可怜,只怕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后。会把人整个都磨损得枯黄干瘪,神颓志丧。

  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下去。

  躺在锦被之上,那种贴身的软棉棉感觉。益发令我想起

  了私情欲念,因而更念敬生。

  不能再在潘浩元那番说话上钻牛角尖,由他怎样想当然吧,我必须谨记自己是贺家人,昨天是,今夜是。明朝亦是。

  除了敬生,不可能再有别的人,此生也不作此想了。

  然,总要把心神安顿,把体能虚耗,别是如此空荡荡的干折靡自己下去,以致于忽然间苍老,更令人惆怅。

  贺智要陪我添置新装,我竟有一番兴奋,对她说:“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从乡下走出来,工厂工打不下去,便上大同酒家求职,那照顾我的同乡老表,就借我一套她最得体的衫裤穿在身上见工去。其后,还是预支头一个月的薪金,去缝了件旗袍,当成制服穿。那种感觉,现今跑回来了!”

  贺智笑:“包保把你打扮得比那一次更满意。”

  我以前很少逛名店,跟在贺智后头走,声势还是响亮的。

  店员殷勤招呼,贺小姐前贺小姐后的,简直当她是宝。

  贺智低声地对我说:“看,这就是外头世界,认钱不认人,我每月负责她们大量佣金,故而对我鞠躬尽瘁。等下你大手笔的买上几套,立即升价十倍。”

  年轻女店员原本只着意招呼贺智,其后看我是试穿一套,买一套的样子,便忙不迭的围绕在我身旁,服侍得非常妥贴。

  那些时款套装也真是方便,差不多每一套穿到我身上来都好看,舍不得放弃。最难得的是整个人都变得年青,这感觉竟如此有效地影响着我,是始料不及的。

  以往不是一直嚷,老了老了,好似一点都不在乎。

  其实不然。

  贺智也买了两套,其中一套黑色镶米白缎领的套装,贺智喜欢极了,就是那尺码太窄,腰身反而显得臃肿,坏了贺智甚是适中的身裁,诚是美中不足。

  我说:“大一号就理想了。”

  店员立即说:“请等一等。”

  只钻到里头去一转眼的功夫就把另外一套大一码的西服取出来:“贺小姐,这一套合你的心意了。只是要待明天才能送上你办公室去。”

  贺智点点头:“不相干,你们肯定别是穿用过的就成了。”

  “贺小姐请放心,我们有专业道德。”

  我忍不住插口:“怎不现在就一起包起来拿走呢?”

  贺智把我拉到一旁,低声道:“他们要多赚一笔。”

  然后,贺智细细的向我解释,这等名店也做一些娱乐或欢场中人的生意,电影电视艺员小姐们有空踱至名店,选定几套贵价货,然后把冤大头带来,签了信用咭了,服装才转一个圈,就自动送回店里来,物归原主,名店回佣百分之五十,衣服再重新安然无恙地卖出去。小姐呢是要现钞多于名牌服装,名店呢,多一条财路。“刚才那一件定是什么人订下来,等有人认头找了数,再卖给我。”

  贺智笑道:“我跟贺勇就不知多少次一齐为同一袭眼装付过钱!”

  从前的社会风气和道德标准真不是这样的。

  别看轻我们酒家女。客人要多打赏小账,千多万谢,那是全层楼同事有份摊分的正当收人。

  至于说,个别客人送礼物,我们还真不轻易肯收。收礼是真要对对方有好感,且是赏他面子,认定友谊的表示。

  且收了人家的礼物了,就一定用。譬如说我认识了敬生有成年的日子,才肯收他一件衣料,还立即缝制了,穿出来,让敬生看,以示谢意。

  怎么现在江湖行走的女人,真的面不改容、大小通杀。完全不怕流言、不顾面子,更不谈骨气了?

  才出来买几件衣服,就上了新的一课。

  外头的新人情、新道理,还真是大把大把的有得我慢慢学,好好学呢!

  签完了信用咭,贺智看看表,对我说:“有个会议等着我去主持,迟不得。你先到发廊去,我给那发型师补个电话,招呼一声,他自会给你剪个好看的发型。”我其实心上是十五十六,多买几套服装替换无所谓,要更改发型,真有太多诚惶诚恐,贺智这么一说,我乘机退缩下来,说:“那就改天吧!你忙你的。”

  “三姨,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这发髻怎么配时款西服?”

  “我这就把头发束上去,用个发夹夹好了,不梳髻,不就成了!”

  正扰攘之间,竟见走进来一位贵夫人。

  我很自然的喊了一声:“大嫂!”

  是贺聪的妻。

  贺阮瑞芳跟我平日的关系不怎么样。

  她看上是个淡淡漠漠、喜怒不大形于色的人。

  常碍着了聂淑君和她母亲阮柳氏的身份和关系,我当然的不指望阮端芳会对我额外的友善。

  因而,我们一直的保持了距离。

  然,想深一层,我对阮端芳的印象还不是太差的。

  只为有一次,一位表亲摸上门来,向聂淑君求借。

  这种事对贺家来说呢,也是司空见惯了。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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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实在在的,敬生年中就预定了一笔钱,无可避免的用在接济亲朋戚友上头。敬生还自定一个规矩,凡是第一次开口求借的,除非数目太离谱,否则必定帮忙,然,下不为例。坚持旧债未还,新债免问。

  我呢,心就比较软,事必问明问白借款的理由,如果觉得其情可悯,境况堪怜的话,总是帮的。

  聂淑君却是赌心情,碰巧对方说的话对她的胃口,而那天她又是心朗气清,神采飞扬的话,手笔还是可观的。否则一毛不拔。

  这天,来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聂家那边的人,并非贺氏一支,对方说是儿子赴洋深造,希望能多借几千元,让儿子多个松动钱傍身。只因苦学生现今不一定能名正言顺地在彼邦找到帮补用学费的散工,各国的移民局今出如山,发觉学生谋事,严重的要递界出境。

  亲戚总觉得儿子人地生疏,一到步就要慌慌张张地找工作,太令她担心了,于是求助于聂淑君,讲好待儿子安定下来,一切就绪,也未必需要动用那笔钱,就立即归还。

  一定是碰着聂淑君心情不怎么样,于是拉下了面孔,说:“拿我的钱去安顿你儿子的心,怎么成话呢?又不是没得穿没得吃了,这个忙叫人家怎么帮?我的心也多不安稳呢,谁帮我?”

  就是如此毫无转圜地回绝人家了。

  那亲戚是垂头丧气的走,还是我送她到大门口去的。

  我心上真有点难过,几千元是个小数目,真想就掏出来帮她一帮,可又不敢,回头让聂淑君知晓其事,那还得了,怕吵得连天都要塌下来。

  目送着亲戚离去,连一句“好走”都卡在咙喉说不出来。

  心想,要编个动人的故事才借到钱呢,其实不难。人家既是实话实说了,又有谁不是在养儿育女呢?将心比已,自知其中苦心,何必连举手之劳也省掉?

  正在愁闷之际,只见阮端芳促促忙忙的赶出大门来,见了我就问:“走了呢?”

  “嗯,刚出门!”

  “三姨,这儿五千元,你替我拿去送给她,或仍在外头等公共汽车。赶出去,会追得上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想再开口询问,阮端芳就说:“快去,快去,我并不知道她住那里?”

  于是我赶出去,果然在家门转角处的巴士站看见了亲戚,叫住了她,把五千块钱塞进她手里时,对方含泪。

  “细婶!”她是如此的称呼我:“我一定还你!”

  “不,不,是聪少奶奶的钱,你别挂在心上,只管叫孩子好好的念书。”

  她连忙点着头,才上了公共汽车去。

  我回到大宅来,寻了个适当机会,向阮端芳回报。

  她看旁边没有什么人,就给我说:“昨晚读了三毛的一篇短篇,她自己的亲自经历,差点没帮上一位值得相帮的老实人,白白因自己多疑而害人家很受了一点苦。写得实在好,我感动了,今日看见那亲戚,恻然。”

  那是惟一的一次,阮端芳跟我讲这么多话。

  她在贺家,地位也是超然的。

  翁姑对她好,丈夫大权在握、娘家架势,膝下有男丁、自己样貌学识都相当,这样子的人物,是绝对有权选择朋友。

  她要是跟我保持君子之交,我也实在不敢高攀。

  这次在名店碰上面,原以为打过招呼,也是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过各的独木桥。没想到阮端芳和颜悦色地一直跟我和贺智攀谈。

  贺智急急着手表:“大嫂,我先走一步,有会议!”

  走了两步,回头仍嘱咐我:“三姨,你记得去剪发,我秘书已给你预留了时间。”

  “三小姐,三小姐……”我还想挣扎,贺智已一溜烟地跑掉了。

  阮端芳问我:“是到贺智惯去的那家发廊吗?”

  我点点头,立即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发髻,有一点尴尬。

  “我正要去做头发,陪你一道走。你不晓得在那儿吧?”

  我摇摇头,也只好跟她成行。

  那发型师把我头发放下来,拿把剪刀在手,正审量着要如何替我落发时,我紧紧的闭上眼睛。

  心情复杂至极。

  当然是心痛,青丝一把,还真陪伴我经年了。

  又有点难为情。人家剃了三千烦恼,为着出世。我呢,刚相反,临老学吹打,现今才来整装上阵,实行积极入世,闯荡江湖去。

  阮端芳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一定是看到我那不安的表情,伸手过来拍着我的手背,以示鼓励。

  我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走出发廊时,我一脸绯红,直情有点像偷偷做了件见不得光的事似。

  大太阳一晒下来,我慌忙的用手扯着发脚,要立即把头发拉长下来似,宁可拔苗助长。

  “三姨,你这新发型实在好看!”阮端芳说。

  车子还未开到,我真的急于跳上车,回家去躲一躲,很不愿见人,很见不得人似。

  偏就是司机不知往那儿跑了。

  “三姨,我请你去饮杯咖啡,定一定神,你会习惯下来的。”

  我当然不好推却。

  对贺家人,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服从感。

  不论他们待我如何,就连聂淑君在内,我一直都心甘情愿地讨好。

  人家说,作妾的人有两种极端心理,一种是恨不得权倾天下,唯我独尊,将另一头赶尽杀绝,好高枕无忧。另一种是巴巴的奴颜卑膝,刻意逢还,但求相安无事,共存共劳。

  我看来就算不是后者,亦相去不远了。

  心态是显然因为长期受不正常的关系影响,而有点奇特,以致脱离正轨的。

  坐到咖啡室去,我仍有点紧张。

  双重的原因,一为那新剪的发型,实在令我不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牢我,虎视眈眈。二为坐在对面的不知是敌是友,对方出奇的和蔼亲切,使我有点无从适应,受宠若惊。

  “听说三姨打算到外头去做事?”

  消息实在传得快。

  肯定屋子里头有内鬼,专责通风报讯,防不胜防。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承认不是,否认更不是。

  还是未习惯这身份的转移。

  仅是大家庭内时有的是非应对,我会得应付。

  所谓熟能生巧。

  正踌躇间,阮端芳就说:“真要恭喜你,绝对是好事。”

  我愕然,不敢信以为真。

  我那搜索的眼神,已表露了心迹,对方也是看惯眉头眼额的人,立即反应:“我是真心的。”

  “多谢,多谢,我只恐怕力不从心。”我连忙回答。

  “辛苦点也值得,将来你会知道。”

  阮端芳的神色非常严谨庄重,半点虚伪轻浮也没有。

  我感动,更多的是骇异。

  “敬生不在了,实在精神无寄,故而连三小姐都鼓励我到外头学点专业知识。”我解释着,不忘抬贺智出来押阵,显然仍是心虚。

  “现今是要做独立的女性才好,家里再有钱也不管用。没有本事,终归是要吃亏的,被人看不起的。”

  阮端芳为什么如此的有感而发,实在想不透。

  以她的际遇,还会吃亏,还要被人看不起的话,真有太多人要刎颈自尽了。

  这话自不便宣诸于口。

  茶叙终于在不错的气氛之下结束。

  奇怪的是,我觉得不是阮端芳陪我松驰神经,而是我令她好好的畅所欲言一阵子。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多心。

  到富华经纪行去学习的当天,我穿上了西服,整个人裹在深宝石蓝与白色里头,原本是相当素净的,竟然连自己看上去,都觉得年轻得多。

  群姐开心得一直笑着送我上车。

  就差没有开口讲:“三姑娘,从此但愿你焕然一新,一帆风顺。”

  其他几个女佣与花王都跑出来,特意的看我一看。

  坐上车子去后,心想,大宅在今日之内就已洞悉我穿什么牌子的衣饰、几点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不好把那一屋子的佣仆换掉,专访菲籍女佣,省得多事。

  念头才一转,我就决定把这些是非豁出去了。

  人要计算人,有的是办法,莫说我换佣工,就算我搬离大宅,到深山野领独居,也不管用。

  我理直气壮,品行端方,又何必做着些无私显见私的行动。

  我应该记住了贺智痛骂贺敬瑜的说话:“我何须指桑骂槐?明人不做暗事,我骂的人正正是你!”

  成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每一天都得要求自己有一个新进步,有一重新体验。这第一天,我回头遥望站在家门的佣仆,我知道什么是真金不怕红炉火,笑傲江湖,百毒不侵。

  宋欣荣给我说:“很多女士闲们来无事可为,都上股票行炒股票,日子有功,她们识的还真不少。你就拿自己的股票投资作试验品,作为学习。”

  联合交易所开业时,股票经纪牌照最低试过六万元一个,在贺敬生的安排下,一口气替潘氏买了三个。

  如今,富华经纪行在交易所内有三个电脑终端机可供使用。宋欣荣也就指定一个出市代表,专职为我服务。

  换言之,我坐在富华经纪行内,学习如何指令出市代表买卖股票。

  看上去,是简单至极的一回事。

  就是那些坐在金鱼缸内的炒家,也一样在间接控制出市代表作买卖。他们把自己的意愿转告经纪,通知市场内的代表操作交易,如此而已。

  我呢,直接坐在经纪行的交易大堂内,对牢几个专用的电脑终端机,台头接有直通交易所内出市代表的电话,随时指令买卖。

  宋欣荣说:“揸盘经纪最捧的是知道何时出货、何时入货,又如何出货、如何入货,通通易学难精,必须小心观察时势,留意市场消息,再下来,就要看你是否性近,有股票买卖的敏感度,以及胆识!”

  单是听这种分析,已经觉得头大如斗。

  真不知至何年何月何日才登彼岸?

  倒有一样最实惠的得益,一天的时间很快就打发掉。回到家里来,已是日落西山。

  人更是疲累,胃口却很好。饭后还得额外留意财经新闻,斜卧在床上翻一翻金融杂志,又得摇电话回公司,听一听伦敦股市开市的蓝筹价位,就这样忙了一阵子就颓然入睡了。

  竟然会无梦,一觉直到天明。

  这才发觉,过去那半年的日子,实在寝食难安。

  吃得固然少,夜里,总是辗转反侧,很艰难的睡着了。又似看见敬生出现在大同酒家的楼头,急急的拖着我走,才走到街角,一大班人涌出来,向着敬生拳打脚踢,吓得我尖叫,醒过来,一身是汗。

  各种怪形怪状的梦,只一个后果,都是把我跟敬生生分了。

  又曾梦到自己老远跑到伦敦去,在那黯无天日的地下铁钻来钻会,几经艰辛,才到了那个要下车,走出地面来的终站,往贺杰的那间学校叩门去。对方严峻的目光在大门后闪动,阴恻恻的答:“这儿没有中国学生,更没有贺杰。”

  然后大门就关上了。

  我拼命的捶打大门,大声喊:“还我的儿子,还我的杰杰来!”

  哭着哭着就醒了,果然一脸是泪。

  慌忙的抓起电话就直摇伦敦去,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方便接电话的时间,事必要找到贺杰。

  杰杰在那一头接听我的电话时,每有埋怨的语调:“妈,怎么呢?这个时候硬要我听电话?”

  “杰,你还在那学院里好好念书吗?”

  “为什么不呢?”

  “杰,妈想念你。你放假回来看看我好吗?”

  “妈,你忘了我这一连几个长假要到法国去学法文。”

  “啊!是的,我忘了。杰杰。”

  “妈,别担心我,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成。”

  电话挂断了。

  仍是午夜。

  我已无法入睡。

  现今呢,我不期然地笑了起来,在经纪行才不过短短两三个月的样子,虽不致于改为梦见市场内的风起云涌,股票大上大落,然,已能无梦、安稳直睡至天明。既然梦里也并不能有一家团叙,夫妇重圆,又何必要梦?

  我相当的安于现状,且视为一项生活上进步。

  今早,直忙到中午收市,才稍稍静下心来。

  这些天,外头盛传百达利企业有被澳洲帮建邦集团收购的消息,收购价突破性地创高峰,于是在它带动之下,各股也连起几个价位。

  我问宋欣荣:“澳洲帮信得过?”

  “很难预测。他们有银行支持,银根不成问题的话,真正能收购成功也未可料。”

  收购成功抑或失败,固然是百达利股价的指标,同时也会影响大市短期向好或回落。

  要赌这一铺就真要考心思和眼光。

  我手上的股票买卖,虽全是个人的资产,但成败的关健其实表示我在这行业上头的成熟程度,这比现金的得失,对我还更有意义。

  午膳时候,我没有外出,专心翻查着这几天的买卖记录。

  不错,百达利企业连升多个价位,已经在外传收购的相差两个价位上落。换言之,就算收购属实,的而且确以三元八角承购,现今买下去,也只不过每股赚两毛钱而已。再说,这两个价位占股份的百份比实在细,大量本钱押下去,赢些少,划不来。

  且审视建邦集团的股价已在这一两天回稳,会不会是见好即收,对收购也不抱绝对乐观的态度呢?

  得出了这个分析与存疑之后,使我更决定下午一开市,就以热线电话接给出市代表,说:“三元八角,尽沽百达利五十万股。照价再沽建邦……”

  我甚至连手上的二三线股都乘势沽出。

  这些日子来,我天天对牢大利是的画面观察,发觉二三线股总是爱趁市场消息炒高炒低,不及蓝筹的稳定。

  这些天来,大市被百达利带动指数上扬,无非是二三线股在旁摇旗呐喊所致。既然已到了赢得满意的水平,就一并计数。

  我记得敬生曾说过,他做股票很少在同时一只股票上沽出一半,留一半。因为如果眼光准确,值得买入一股,就等于值得买入一百万股,总之量财入货。同样道理,沽出十股是错误决定的话,沽出一股也不对。故此,他不作兴打保险章,老是尽情搜购,又是尽情沽出。

  市场的承接力在下午开市半小时之后已慢慢露出疲态,可见有人跟我的想法相同。

  眼看大利是画面,那百达利的一页,每有挂牌买入,立即有人挂牌卖出,货源不绝,即是看淡。

  直至收市,已跌至三元一角。

  明早我若以三元二角重故百达利,已赢了五角一股,比较等待收购时,只多赚两毫好得多。

  心情由一轮紧张而变为轻松,还未及跟家欣荣说些什么,就有富华专管资料调查的同事跑进交易大堂来给我们说:“建邦宣布收购百达利计划告吹。”

  根本无须研究原因,结果决定成败。

  明天股市一定大泻。

  宋欣荣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膊:“细嫂,你今天战绩标炳!”

  “纯粹幸运而已。”

  “能这么说,是更上一层楼了。你大概具有天份。”

  我笑。

  刚有电话接进来给我。

  “好吗?我刚回香港来了!”

  是潘浩元。

  “你好。啊,这么快,你就回来了。”

  “已经两个多月。”

  我完全不觉得。

  有过一个时期,潘浩元留在本城,跟宋欣荣筹备经纪行开业,每天都给我一个电话慰问。那段日子,电话成了一日里头的生机与寄托。

  没有听他的电话好一段日子了,大约就在每天到这儿来上班开始吧。

  不经不觉,原来已有两个多月,感觉尤似昨日。

  “你开心吗?”对方问。

  我并不能算开心,然,也许不再伤心了。

  开心的日子会过得飞快,不伤心的日子呢也不难过就是。

  最低限度,我已不用每天抱着不辨惊喜的心情去等候潘浩元的电话,以致感情上无端敏感起来,是一大进步。

  “我能请你吃顿晚饭吗?”

  我答得异常爽快:“应该我请你。”

  “股票场上,你大有斩获。”

  “不是,借了你的学堂会读书,总应该交学费。”

  “的确是好学生。”

  我们约在跑马地的雅谷餐厅吃晚饭。

  我比潘浩元还要早到,领班把他带到我跟前来的时候,他愣在那儿,人家替他拉开了椅子,他也不敢坐下。

  “请坐!”我笑着欠欠身招呼他。

  “我不知道容璧怡有位妹妹,你是小四!”

  “如此恭维,愧不敢当。”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此言非虚。”

  “总不如你,长春树,十年如一日那才叫好。”

  “我们都好,真是太开心了,叫一瓶美酒庆祝,赞成否?”

  “赞成。”

  我们终于碰杯。

  以前曾有的尴尬,似乎不异而飞。

  颇难解释。

  是为了我以一个新的角度去审视和处理我们的关系与相处吗?

  正如潘浩元呷了一口酒之后说:“你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写意大方慷慨起来了。不只是发型服装上的转变,是工作吧?”

  会这么神奇吗?

  我只知道这段日子,我学会脚踏实地,实事求是,我不作兴胡思乱想,实在也不大有多余的心思精力与时间。

  于是,生活上没有了杯弓蛇影,疑云疑雨。我只知道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前,我也算是个得体人,但跟现在是有点分别的。

  二者之间,前者出于无可奈何,刻意修养;后者,是根本的心无城府,态然处之。

  “浩元,我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潘浩元看住我,等我提出问题来。

  “我这样子骚扰你,总不成话。”

  “何必客气?”

  “不,总应该在商言商。”

  “好,我喜欢你的这句话。你认为如何?”

  “我们合作好不好?我买富华经纪行的股权。”

  “富华的经纪牌三个,生哥以最低价为我购入,现今已涨至十多倍,要以新价卖给你,我如何做得出?”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不必拖泥带水。”

  潘浩元定睛的望住我。

  “且,现今富华也有甚多港泰两地的大客,已是一间中型经纪行,以我们的财力,组织起信贷部门来,做的生意会更大。”

  “客路是你供应的多,难道就不是我沾了你的光了?就算你认为不适宜双手把已成型的生意割爱个百分比给我,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反而是价钱呢,我们都无须狷介!”

  “好极了!一言为定,我让出百分之五十的股权。很多生意人一定手上有控股权才肯跟人合作。我呢,其实不大习惯有贸易伙伴,总是独资的多,一谈合作,就非有商有量的朋友不可。故而彼此平起平坐,最理想,你认为如何?”

  “多谢成全!”

  欣荣对这个新安排十分赞成,他对潘浩元和我说。

  “再过多两年,我可以真正退休,告老归田了。反正到时,你们已足够资格申请为持牌人了。就是细嫂,真没想到她潜质如此优厚,活脱脱是生哥年轻时的翻板,豪气更似他。将来别说在富华能揸盘,坐到贺氏交易大堂上运筹帷幄也会绰绰有余。”

  宋欣荣是偏心话,可也令我乐了好一阵子。

  尤其贺杰在电话里头,很快慰地说:“妈,你的声音额外好听。”

  “杰,别逗你老娘开心,是有求于我不是?”

  “不,不,妈妈,你从未有过幽默感的,怎么现今能跟我讲笑话?”

  “你要肯回港来探望你老娘一次,还会发觉我能打筋斗呢!齐天大圣般学齐十八般武艺,逗你笑个饱,这叫老来从子。”

  贺杰笑得回不过气来。

  晚上,总还是寂静的。

  书就是看得多了,心上仍会有一丝的清冷在。

  我当然没有忘记敬生。

  惟其有他在心上,才深深感受到自己的责任。

  我摸索出来的路线,相信对贺杰的将来有用,对我也好。

  现今似是太平盛世,然,谁知几时会横风扑面?

  我不敢忘记宋欣荣曾对我说过的那番话。

  贺家仍是复杂、难缠的。

  谁个大家族不是了?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在这时刻,会不会是贺杰?

  我抓起来听。

  对方的声音极端微弱。

  会不会是贺智?

  我最关心她,总是防着她跟潘光中这样子苦苦纠缠下去,会闹出事来。

  我只听到对方似在喊我:“三姨!”

  我实在有点慌乱,只得对牢电话嚷:“我是三姨,你在那儿呢?告诉三姨,我这就来看你!”

  我越是急急叫嚷,越是听不清楚对方的声音。

  “你大声一点,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对方分明已气若游丝,只断断续续的说:“三姨……我就在车上……你家附近……三姨……”

  “喂,喂,是三小姐不是?是三小姐……”

  对方已经挂断了线。

  我并不知道贺智汽车内的电话号码。

  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好硬着头皮,摇了个电话过大宅,问接听电话的女佣:“三小姐在家吗?”

  “三小姐还未回来,是细奶奶?有什么事吗?”

  “刚有人留了口讯找我,我以为是三小姐。”

  “或许她在外头给你电话吧!”

  完全不得要领。

  心乱如麻。

  早晚要出的事,如今就在眼前了。

  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可能是贺敏。

  上官怀文的秘密如果抖了出来的话,贺敏的反应,也是难以预计的。

  然,就算是贺敏出了事,亦不会找我。

  我跟她有嫌隙。

  一定是贺智无疑。

  如何是好呢?

  我在睡房内转来转去。

  头开始胀痛。

  都是那潘光中害的事。

  没有身份资格去爱女人就别胡乱示意,这种人罪该万死,连贺敬生在内。

  我忽然恼怒了。

  现今,如果敬生在世,看了贺智的情况,他会怎么想?

  他的女儿才是女儿,人家的女儿就不是了。谁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谁又比谁更尊贵了?干么如此不顾后果的为一已之私,害人终生。

  假爱情为藉口,贺敬生要找我容璧怡忍受的委屈还算少了?

  敬生自知如此轻薄,应该全生儿子。

  如今算不算报应了。

  我气愤至极。

  一把抓起电话来,摇到潘家去。

  这阵子潘浩元已在山顶买了幢公寓,作为父子二人来香港时的居停。

  电话响了好一阵,才有人接听。是潘浩元。

  “光中在不在?”我怒气冲冲。

  “我这才回到家里来,看样子,他还未回来。”

  “请你肯定,看清楚他是在家还是不在?”我并不放松。

  “你请等一等。”

  电话在里仍传来潘浩元的声音,问佣人潘光中回家了没有?

  然后,潘浩元才对我说:“他还未回家来。有什么急事吗?”

  “当然急。”我差不多哭出来了。

  “究竟什么事,要不要我马上来?”

  挂断了线,才十五分钟的功夫,潘浩元就来到我家。

  时已近午夜。

  我完全没有想过要避嫌。

  一颗心只在那神秘兮兮的电话以及贺智身上。

  我把情况告诉了潘浩元。

  他明显地比我镇定。

  “我们现在就去找一找!”潘浩元建议。

  “到那儿去找呢?”

  “她不是说就在你家附近?走,事不宜迟。”

  潘浩元让我上了他的车。

  我们开始在美丽湾与碧瑶湾一带的沿海小山路搜索。

  “浩元,要真弄出人命来,怎好算?”

  我实在太怕了。

  潘浩元一手开车,另一手伸过来握着了我的手。

  一阵温热自他的手心传过来,我浑身有微微异样的感觉。“有纸巾吗?”我问。

  潘浩元放开我,伸手往旁边取过纸巾盒。

  我把它抱在怀来,让两只手再没有腾出空来。

  就在不远的转弯角处,停了一部汽车。

  我们驶近。

  我说:“那不是贺智的车!”

  贺智的座驾是部白色的平治跑车。

  这部是深色的宝马。

  潘浩元说:“让我下车去看看,也许她开另一部车吧!”

  潘浩元下了车,弯着身子望向车厢内,然后急急挥手叫我过去。

  我跑前去一望。

  天!天!

  吓得什么似。

  “怎么会是她?”

  阮端芳。

  人已经昏迷似地仰坐在司机位上。

  面色完全苍白。

  “来,让我们摇电话报警。”潘浩元说。

  “不,浩元,事有跷蹊,家丑更不能外传。我们先送大嫂回我家去,成不成?”

  潘浩元想了想,再俯身去探了探阮端芳的额,摸了摸她的手。

  我在旁轻喊:“聪少奶奶,我是三姨,三姨来了。”

  阮端芳微微张着嘴,想竭力说什么,不一下又紧闭着嘴唇。

  “看样子没有大碍。”潘浩元说:“你开我的车子回家去,我开她的。”

  我点了头。

  回家的路上,我管自迷惘。

  究竟是什么悲恸不已的事,教阮端芳如此深受刺激,以致于……

  我不晓得想下去。

  我以为她差不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原来不是吗?

  全都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而已。

  因为人学晓了如何自舐创伤,自怜悲痛,自救危难。

  我让潘浩元把阮端芳的汽车泊到车房去。

  潘浩元抱了阮端芳到我睡房。

  “我已用汽车电话通知了陈医生来看她,是我的好朋友,这一阵子就到了。”

  “浩元,你到大门口守候好不好,免得过别吵醒下人。”

  潘浩元下了楼。

  我坐在床沿,迷惘地看着阮端芳。

  那张白得像张纸的脸,依然写上太多不应有的愁苦的表情。

  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像有很多苦衷,死忍着,不要泄露。

  双目也合起来,两条浓密的、修剪得甚好的眉毛且皱在一起,完完全全表现出心上那打不开的结似。

  我提起了她的手,轻轻的抚慰着,心里说:“醒来吧,醒来吧,再大不了的痛苦事,仍是会过去的。”

  敬生不是已经去世近一年了?当初有过生不如死的日子,现今,不也是好好的活了下来。

  不再开心不要紧,不再伤心已是大幸。

  睡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潘浩元推门进来,带了位陈医生。

  我跟陈医生打招呼,然后站到潘浩元身边去,看着陈医生替阮端芳把脉诊治。陈医生示意潘浩元上前去,帮手搀扶了阮端芳进浴室。

  看样子,他们不愿意我跟着进去。

  也不过过了一阵子功夫,阮端芳被他们重放到我的床上,已能微微蠕动。

  我立即走过去,阮端芳睁开眼,望我,又再闭上了眼。

  “聪少奶奶,我是三姨,你在我家,很平安!你放心!”

  阮端芳竟能点点头,神智似乎已经清醒了一点点。

  陈医生又替她打了一针,嘱咐我们;“让她睡去,睡醒了就没有事了。刚才大概吞多了几粒安眠药,又灌了些酒,药份不多,没有大碍的,放心。”

  潘浩元送走了陈医生,再回到房里来。

  “就让她睡在你家一晚好鸣?要不要跟贺聪联络一下?”

  “贺聪这阵子根本不在香港,且……”

  我当然有顾虑。

  若是阮端芳愿意家里头的人知道,也不会摇电话给我。

  分明是走投无路,投诉无门的样子。我又怎么能未得当事人意愿,就将她送出去了?

  我这么一迟疑,潘浩元也明白过来。

  正踌躇之际,门铃声竟响了起来。

  我吓得张着嘴:“谁?贺家的人?”

  “别慌张!你且看看,可能是光中,我出门时留了口讯,请他赶来你家。”

  我急忙走下楼去,刚赶得及喝止了女佣开门:“让我开门便成,是找我的。你回屋里去睡,这儿没有你的事。”

  女佣望我一眼,低着头走回她的房间去。

  我开了大门。

  吁一口气,果然是潘光中,还有贺智。

  “三姨!”

  我示意她别张声,立即把他们带到睡房去。

  贺智睁大眼,瞪着床上的阮端芳,久久说不出话来。

  潘浩元把儿子叫出露台。

  我也细细地把过程告诉贺智。

  只有相对无言。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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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头时慌乱至极,以为出事的人是你,对不起!”我对贺智说。

  “我该说多谢!”贺智紧握我的手说:“现今我知道将来有难,要来敲谁的门。”

  “快快别这么说,贺家的孩子无灾无难。”

  贺智笑道:“三姨,你一回到贺家来,神情语气,所作所为完全像上个世纪的人,不知老多少!”

  我愕然。

  潘浩元父子进来。浩元说:“我们先走了,明天再联络。”

  光中拍拍贺智的肩膊,问:“你要不要回家去?”

  “我还是留在这儿吧!”

  送走了潘家父子,仍回到睡房来。

  我把被铺放到那张长梳化上,给贺智说:“你来躺一躺,不然,明天怎么有精神上班?”

  “你不也一样”我都差点忘了自己已成职业女性,有工可返。

  贺智说得对,我一回到贺家来,整个人的行为心态都似改不过来。

  二者的冲击不能缓和的话,有一日要害自己伤神的。

  “难得跟你谈心。”贺智说,像个乖乖的女儿、也像个多年的老朋友。

  “你跟光中打算怎样?”她既如此说,我也就不怕直接问。

  “他的妻已知道有我。”

  “反应呢?”

  “当然吵,吵得利害。一天到晚抱着儿子要生要死。”贺智叹一口气。“怎么我和你这种女人就没有一条大妇命,角色要是到转来演,天下太平得多。”

  贺智看牢我,很认真地说:“不是吗?两情相悦,才值得长相厮守。一方既已移情别恋,留他在身边有啥子好处?公司里头的职员有了异心,立即请他另谋高就,免得阻碍进展,何况是配偶。”

  “对。连真金白银的做生意,对方要抵赖,要推卸责任,要食言侮约,将追讨他还债的时间用在重新打天下上头,可能得益更多。这两天,我才跟你欣荣叔把个客户的一笔欠帐看成枯帐,在帐簿上撤除算数。早化此打算,还能有扣税的利益,幸运的,将来他良心发现,跑回来清还,皆大欢喜,没坏掉情谊关系,若从此一走了之。江湖上是他抬不起头做人,不是我们没面子见他。”

  “真的,三姨,现今跟你一提起生意。你的态度完全现代化。”

  “别来取笑我!”

  “我是认真的。三姨,正想跟你商量,我把我的投资户口自贺氏挪动到富华去,由你和欣荣叔代我打理。”

  “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

  还没有待我解释,贺智就说:“三姨,在商言商。现今富华是打开门口做正经生意的。不偷也不抢。至于说,做客户的,不也绝对有权变心?谁个贸易对手最合心水,服务水准至高,就挑他了,有什么叫不可以?”

  我轻轻叹一口气,不辨悲喜。

  “老实说,我不致于完全偏心于你。贺氏真的今非昔比,爸爸在世时,客似云来,如今交到大哥手上,他的功夫手腕与人缘,全跟爸爸相去千万里。二哥呢,只管自己贴身利益,贺氏业务,他不知有没有放一半心进去。从前贺氏的股票生意占市场比例百分之二十五强,我赌明年,起码下跌至百分之五,你说,成何体统了?”

  贺智越说越气愤,瞥了床上的阮端芳一眼:“看,连私事都弄成这个样子,是人不是人?”

  “你看,是贺聪他,有另外一头住家?”我惊问。

  莫非真的虎父无犬子。

  “他才不会。”贺智说。

  “我看你大哥也很注情事业的样子,大概不讲什么儿女私情!”

  “不讲儿女私情,不等于不花夫酒地。三姨,你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浅,没有听过贺家大少爷的规矩,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上多三个月,且跟贺勇最大的分别是,贺勇喜欢借小明星出锋头,乐孜孜的去当名公子。贺聪不肯花这个钱,要平又要靓,名气最好等于零,免张扬。他的宣传预算全用以栽培自己成财经巨擘上头。”

  “都不像敬生。”我感慨。

  “说得对。爸爸其实不是个用情不专的人,他几时花天酒地过?”

  原来贺智什么都知道。

  “贺家三个男孩子,只有杰杰最像爸爸,三姨,这是你修来的福份。女人的幸福不能靠表面看,你瞧大嫂,就知道一二。大哥家里头,阮端芳只不过是菲佣领班而已。孩子生下来了,她的责任就已完成,可以告老归田!”

  我摇头叹息,不知如何答腔。

  “妈对大嫂好,也只不过是从比较的角度看上去而已。她娘家呢,怕问题比贺家要多百倍。”

  谁说不是呢!多个香炉多只鬼。

  我们贺家,两房妻妾五个孩子,都已乱纷纷。阮云龙妻妾如云,进了门的与未正式承认的一大堆,孩子共十二个,天天似第三次世界大战,烦都烦死。

  真难为了阮端芳。

  翌晨,贺智回大宅去梳洗之后,我作了个决定。

  把群姐叫到小偏厅上,我说:“阿群,通通给现今那班下人补贴三个月的工资,请他们立即走,我要换掉班底。”

  群姐喜形于色:“早就应该如此了,都不知道谁是人谁是鬼,连我买那只股票都会知得一清二楚。可是,不致于急到要他们立即散班吧,何必贴补这么多钱!”我没有时间解释,只道:“你且照着办,叫他们立即离去,一个不留。然后,去跟你那班姊妹说一说,看那位有空档,权且过来帮一帮,再另外雇用一批了。”

  “这倒不用担心,大少爷不在,你又整天上铺头,这儿的功夫一点都不紧,我自会编排。不过,三姑娘,劳工署也只不过规定贴补一个月的工钱而已,他们又不算是高级职员。”

  我没她好气:“事不宜迟了,你等下就明白。叫各人毫无心理准备的就掉了工,没有多个余钱在手总是慌乱的,也替人家着想。”

  群姐应命而去。

  没办法不这样安排,等下传出去,阮端芳出了事,真可大可小。

  惨在喜欢拉是扯非的人根本常常不分敌我,谣言是不讲白不讲,只消半刻钟功地,就街知巷闻,且会歪曲事实,夸大其辞。

  要是一传十,十传百,怕不传说阮端芳自杀,那还怎么得了。

  姑勿论她是否有此意图,也别管那贺聪是不是狠心狗肺,贺家的名声一定要保住。

  我守在阮端芳的床边,直至她微微转醒过来。

  我轻喊:“大嫂!”

  “哦!三姨,三姨!”她抱紧了我的手,喊着,立即眼泪汪汪。

  “你息着,在我家很安全!”

  “有没有人知道?”

  我摇摇头。“放心!我连下人都通通辞退,这儿只有群姐和我!”

  “三姨,多谢你,我以为我死了。”

  “年纪轻轻的,别说这种傻话。你还有三个孩子在海外念书,你责任未完呢!”

  “我对他们不起!”

  跟着阮端芳就嚎淘大哭。

  看样子,事有跷蹊,不只是贺聪花天酒地所致。

  我先让她哭个够,哭出来了,委屈去掉一半,才好说话。

  冲了杯热茶,又绞了条热毛巾予她,我终于让阮端芳稍稍安定下来。

  “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我,羞于启齿,错得很多。”

  “快别自责过甚,这世上谁永远没有行差踏错?”

  “贺聪他待我不好,不等于我应该以牙还牙。”

  事已至此。我只好鼓励她把事件讲出来,始能解结。

  我说:“贺聪是有责任的,你连名带姓的给了一个男人,他应该令你生活安乐,精神畅快。”

  “他没有,他没有。从来都没有。我只是贺家最见得人的一个花瓶。在外头,好看好用,百般炫耀。回到家里,他没对我拳打脚踢也只因为他不屑。”

  闻言惊心,好可怜的阮端芳。

  如果我没有记错,他俩年纪轻轻就结了婚,为了上一代的意愿。

  “我痛苦、孤寂、难过。因而有人乘虚而人……”

  那就真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

  “他,原来并不是个好人!”说着这话时,阮端芳浑身打战。

  我不期然地抱住她。

  一副荏弱的血肉之躯,能承担多少风雨。

  “别怕,别怕!”

  “三姨,我真的害怕。我以为在茫茫人海中,有一盏小明灯,肯照亮我的心,原来,不是的。他扶了我一把,就要我付出代价。三姨,三姨,怎好算了?”

  我呆住。

  “我实在没有那个钱。娘家里头,人人但求自保也来不及,这些年,阮家也不过是名大于实,何况我是外嫁女,母亲的仇家也还不少,让人家知道了,只添了残害我们的事实。贺家呢……。我拍拍端芳的肩膊,不劳她说,我完全明白。“三姨,我一点私蓄也没有。”阮端芳苦笑,看她勉强扯动着面上的肌肉,尤其不忍。“是不是好笑了?阮云龙的十二小姐,贺敬生的长媳,人家以为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错,自嫁进贺家来,穿金戴银,不愁衣食,可是贺聪多一个余钱也不过我手,他曾说;‘女人是不能喂饱的’……”

  我惊骇。

  有点觉得天旋地转。

  实在是太呕心了。

  如此无情无义,完全冷血的说话可以出诸于一些男人之口。

  “三姨,我连那一套套的首饰都放到与贺聪联名的保险箱内,我怎么敢拿去变卖?”

  “那人,他要多少了?”我问。

  “一千万。”

  “真的会开价。”我悲愤。

  “我拿不出一干万来,他就要等明天贺聪回港来,把我和他的丑闻告诉贺聪去。”

  这个人一定曾经对牢阮端芳指天誓日,说爱得她要生要死。咳!

  男人,可以如此的恐怖。

  外头骄阳灿烂,天下的人谁敢说半句阮端芳不是至幸福的女人?

  我的心抽痛。

  因此我感激贺敬生。

  他完全可以像贺聪对待妻子般待我。

  我甚而感激潘浩元。

  不得不暗暗承认,他也绝对有能力偷窃我寂寞的心。

  无须学这个无赖般劫财劫色,他只需要把弄着一颗原以为得到归宿的心,得意地冷笑数声,我就能死一万次。

  怎么能怪阮端芳?

  “他叫什么名字,如何联络?”我问。

  只有一天时间。

  “区展雄。”她把电话写了给我。

  “三姨?”阮端芳看我的眼神,忧怨惊惶,像正待法庭宣判结果的死囚人。

  “放心,你给我在这儿好好休息一天,日落之前,我把好消息带回来给你。”

  “可是……他并非善男信女。”

  谁又是了?

  赶狗入穷巷,定必反噬。

  我安慰阮端芳:“你昨晚晓得摇电话来,三姨自然有办法,当今之世,谁有本事动贺家人的歪主意了?”

  我穿戴停当,出门去之前,慎重嘱咐群姐,要她给聪少奶奶热点清爽的稀饭,又说:“除了三小姐外,别让任何人进屋里来。若大小两位潘先生来电话找,说我自会跟他们联络。”

  我自己开车到浅水湾酒店餐厅去见区展雄。

  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

  好眉好貌生沙虱。

  有什么话好说了?

  开门见山,无所谓扭横折曲,白客气。

  “你要的那个价,贺家付得起。”我看牢他,并不畏缩。

  “那就好极了。闻名不如见面,贺敬生如夫人果然冷艳动人,且举止明快。”

  “也头脑清醒,并不轻易受骗。”

  甜言密语三千箩,我有得出卖。

  眼前人脸上刹那飞红,他遇到对手了。

  竟以为鸿运当头、鸿鹄将至,我们贺家买一送一,他简直异想天开,荒谬绝伦。

  我气定神闲地,望住区展雄说:“拿得出来与值得支付,完全是两回事,想你明白。”

  对方吸一口气,大敌当前,他也打醒十二分精神应付,说:“贺家声望何只此数!”

  “说得对。你知不知道贺敬生的资产究竟有多少?单是敬生企业名下的股权时值,就是几十倍于你现今要的那个数,你开价是不是太低了,全副身家过户到你名下去好不好?”

  区展雄呆住了。

  “江湖道上,盗亦有道,是不是?因而你只要一个自己满意的数目!”

  “贺太太深知我心!”

  “交易是双方面的,过得了人过得了自己,天公地道。三百万,这是我还的价。”

  区展雄笑:“出手太低了,贺家人怎么好像在女人街买内衣裤似,讨价还价?”

  简直狗口长不出象牙。

  “你开天杀价,我落地还钱,天经地义。”

  “差太远了,八折还可以,否则,免问。”

  “那么请便。”

  贺敬生是本埠金融界玩沙蟹玩得最棒的一个。

  自大同酒家时代开始,我就看他耍这游戏耍得出神入化。

  名师门下出高徒,要吓我还真不易。

  这一铺,我跟他赌定了。

  区展雄果然没有去意,只道:“贺太太,是贺家的钱,用在贺家的事上,你何苦如此紧张。抖出去,真不是闹着玩的。”

  “说得对,你尽管告诉贺聪去,秘密一拆穿,就不值钱,包你一个子儿也到不了手。阮端芳遭遇如何,根本就跟你毫不相干,你为了害她而损失三百万,算是一条什么数?”

  “贺太太,除我之后,我的一班手足也要餐安乐茶饭!”

  我拍案而起,厉声骂道:“姓区的,只一个数目,你要还是不要?”

  我用手按着餐桌,把脸略俯向他。

  双目炯炯有神,一脸不怒而威,再阴声低气地跟他说:“你有兄弟,真捧!江湖行走的人,谁没有了!别告诉我,你对我的出身毫不知情,欢场中人的手腕高下,你心中有数。贺敬生和我从小吓到大,当年,他为我被围欧得差点没命,一个翻身,对方落得个什么收场,怎不叫你那班兄弟查查去!”

  “贺太太,贺太太,且少安无躁。”

  我慢慢的坐下来,打开手袋,取出支票簿,写好支票。

  在区展雄接转前,我说:“拿了这笔钱,立即消失,永远不要被我见到你。本城所有传媒,若有直接间接影射此事,一样唯你是问。请记住,你还有七百万在我手上,如有食言,贪得无厌,本城有甚多人愿意领你和你那班兄弟的这笔遗产。”区展雄接过了支票,脸还青红不定,还不敢忘了向我打恭作揖,始行引退。

  我叫住了他:“还有,以后站在人前,别一只狗似的,起码嘴里放干净一点。贺氏金马玉堂的家势,家人是不上女人街买内衣裤的,我们走进通中环的任何一间珠宝店去,全部都三折还价,水到渠成。”

  回到家里来,我差不多是有梯扶梯,有墙扶墙的才到睡房去,实实在在累得一塌糊涂。

  推门进去,只见贺智紧紧抱住阮端芳,其实一房子内三个女人脸青唇白。

  “摆平了。”

  说完这话,我差点要昏倒在床上。

  刚才荷枪实弹似地跟那姓区的大拼,实在惊险百出。

  不是不怕他把整件事公诸于世,更不是不怕一个一千万元后还有无数个一千万,当然更不怕他的那班手足。

  然,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看到那姓区临走的表情,他露了底了,我赢定这一场仗,才敢回来交差。

  “三姨……”阮端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三姨,我们感谢你!”贺智代她说了。

  “都是一家人,是不是?”

  两人忙着点头。

  “也许贺聪回来,我应该向他提出离婚。”阮端芳说,微垂着头,明显的惭愧。

  “这不是第一步。”贺智说。“你没有对大哥不起,只不过,拼过平手而已。”

  阮端芳抬起头,望住了贺智,又转而望向我。

  我点头,拍着端芳的手背。

  “大嫂,人贵自立,要脱苦海,你要改变生活方式。重新计划未来。”贺智说。

  “对了,不要倚赖贺聪,甚至无须仰仗贺家,靠你自己。”

  我鼓励阮端芳。

  她以胡疑的眼光望着我和贺智,却渐渐闪出希望的光芒。

  “我能吗?”

  “大嫂,到顺昌隆来,跟在我身边学习,你在各方面都需耍历行储蓄了。”贺智连忙跟我站在同一阵线上。

  “对,我实在大贫乏了。”

  世界上贫乏的人也真多,阮端芳知道自己有所欠缺,就已非最贫乏之一种人了。

  像贺敬瑜,甚至是聂淑君,她们将整个生命集中在某一两个人身上与某一个范围的事情之内,从其中找寻归宿与寄托,才真真寒酸而狭隘。

  我当然是她们所针对的那极少数人其中之一大热门。有时,对我言行起居的关注之甚,真使我大吃一惊。

  这天正正是每月初一,我们贺家女眷都回到大宅去吃晚饭,贺聪与贺勇例行缺席。

  阮端芳跟聂淑君说:“贺聪兄弟不回来吃晚饭了,在外面有应酬。不用等。”于是一桌子都坐满女人。

  “这年头要稳定生意大局还真艰难,大嫂,你还真算好福份,生哥过世之后,两个儿子撑得住。”贺敬瑜说。

  “有人比我好福份,我的两个儿子打定江山,让别人坐享其成。”

  一言一语的唱双簧,又习以为常的扯开序幕。

  我看得到贺智想发作,一脸的不以为然。赶快拿眼示意,叫她别当作一口事。贺智不理,一转头,望住她母亲说:“妈,难得一家人聚齐了吃一顿饭,少讲这种影射弹劾别人的废话成不成?”

  聂淑君还未回答,贺敏就开声说:“贺智,你要妈开门见山的实话实说是不是?只怕会听得你脸红耳赤,义愤填胸也未可料。你是否受得起刺激?”

  “那你直说好了,天大的是非,我都听过,不见得会吓破胆。”

  “贺氏最近的生意难做,你可是知道的!有人在爸爸还未做第一次生意之前,就忙不迭地另起炉灶,连得力伙记兼大客户都一并罗致自己门下。哟,我倒忘了,连你贺三小姐的投资户口都转移了阵地,你说,是不是生意艰难!”

  我得住,只低头吃饭。

  贺智放下碗筷:“事情不是你们想像中的难堪,怎么你不去比较一下贺氏生意下跌的百分比是不是就是富华生意的全部,才好指责别人呢?怪人需有理。”

  “贺智,你是行走江湖的人吧!形象这回事可大可小,你不是不知道的!”贺敏说:“外间人看我们贺家,好像就快要把一半身家搬到潘家去似,有很多人无谓两面得失,于是另觅出路,何必夹在中间,万一沙尘滚滚,杀错良民!”

  贺智一听到涉及潘家,下意识有点尴尬,没有再灵牙利齿的接下去。

  迟疑了好一阵,她才说:“二姐闭门家里坐,得的商场消息还不少呢,只怕鱼目混珍珠,不辨真假!”

  “三妹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贺敏刻薄鄙夷地笑:“近诸者赤,近墨者黑,你别说我这做姊姊的不提醒你,这儿多人在坐都听住了,我算尽过我的责任了。”

  贺敬瑜看贺智被贺敏这一说,弄得腼腆地粉脸飞红,一时间静默下来,她怎会错过大好时机,立即打蛇随棍上说:“贺敏你也太小瞧了你妹子了,说到底是世家出的身,再不学好,也不致于明目张胆,半夜三更的把个情人带到家里来。”

  这可是太严重的指责了,我一时也忘形,问:“姑奶奶这是讲谁?”

  聂淑君立即答:“小三,你别又说什么人在指桑骂槐,我可是实话实说的人,正要问你,为什么顷夕之间,把一屋子的佣仆都辞退了。你睡房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人与事了?那位姓潘的车子停在你家外头大半夜,人才鬼鬼崇崇地在天亮之前离去,竟又为了什么事了?日间跟姘头合伙明目张胆抢贺氏生意,晚上干脆在敬生故居闹个天翻地覆,花月总留痕,你以为能瞒天过海,也太异想天开了!”

  阮端芳吓得张着嘴,脸上肌肉不住颤动。

  贺智拍案而起,怒容满面,大喊一声:“妈!你住嘴!”

  我也慌忙站起来,止住了贺智的话:“三小姐,不必为我讲话。”

  贺智望住我,也回望阮端芳,只见她脸色早已发白,惊得一眶眼泪凝住,分明满溢,仍不敢掉下来。样子实在太可怜、太可怜了。

  我缓缓而坚定地说:“大宅和我那边,从前只为敬生的原故而有牵连,如今,显然的是各家自扫门前雪较为清楚稳当。我有什么行差踏错的话,我自会承担后果。如果大少奶奶认为将你所见所闻所揣测的,肆意传扬出去,对贺家的家声没有影响,而又能遂你心头的快意,无人能阻止你。这以后,大宅的门槛森严,你若认为我无须到此的话,就请怒我疏于问候了。”

  我对贺智和阮端芳抛下了一个眼色,让她们心领神会就好。

  我拉开了椅子,头也不回,理直气壮,心朗神清地走离大宅。

  出了大门,回头一看这巍峨白屋,只轻轻地叹一口气,心里说:“敬生,请恕我再无能为力了。”

  俄顷,我直觉满身疲累,十多年来的积怨,宛如山洪暴发,汹涌泛滥,把整个人都淹没。

  我的的确确已经受够,如还不奋身脱离险境,即遭没顶。

  再从新挣扎为人,必须改头换面,以新的心情、态度、宗旨、怀抱,面对世界。

  没有敬生在旁对我搀扶,我只能靠自己。

  敬生的存与殁,决定了我的身份,绝不是我要离敬生而去。而只是我不再依附敬生站在人前,改为把他放于我心深处。

  也不是我如何慷慨伟大,予阮端芳成全。

  那关系贺家荣辱的一件事,又何必半途而废。

  聂淑君跟她同心连气的贺家人,根本是日以继夜、无时或缺地寻找机会,誓要将我拥出贺家门外。

  看她们如此的尽心竭志、不遗余力、辛苦经营,就算今次达不到目的,以后漫长岁月,还愁缺少机会?

  我何不趁早给他们一个迁就算了。

  知我者谅我。

  敬生在天之灵,一定知我。

  回家的路上,是独行。

  然,我不怕。

  我重覆又重覆地鼓励自己,从前是敬生拖住我的手,如今是敬生抚慰我的心。漫漫长夜之后,必有黎明。

  晨光灿烂,又是早起,精神奕奕地工作之时了。

  富华经纪行的生意真的日益兴盛。

  无可否认,有相当多的是贺氏的旧客,并不为什么,就为宋欣荣揸盘,他们有信心。

  我笑说:“荣叔,你何只是宝刀未老,再战江湖,简直是凛凛雄风,叫行家闻风丧胆,你何时大手出货入货,都成触目目标!”

  小型经纪每天对牢大利是画面,总要搜索市场内一些大经纪的买卖动向,以定自己的方针行止。

  炒卖股票,很多时像捉迷藏游戏,总要乘人不备,或买或炒,若等到一旦成风,就已短了盈利。

  故而每间经纪行的揸盘经纪,等于是成盘生意的灵魂。

  他何只权操客户投资之生与死,就是经纪行本身的买卖,也在他手上。

  敬生之所以名重江湖,就是他多年来掌握的股票交易,有如龙飞凤舞,得心应手,且他仁厚忠实。

  宋欣荣听到我对他的推许,竟然感慨:“说什么,我的功夫还及不上生哥一成。他是这一行的绝无仅有的天才。我敢说,我学得到他的,只是那份忠直而已。”

  宋欣荣压低声浪,说:“贺聪何只功夫差得远,就是他那副德性令人吃惊,不择手段的引诱各式客户买卖股票,一有风吹草动,根本就不顾人家生死,先行照顾自己荷包。人客越是全权信任他,他越是黄皮树了哥。拿着客户的股票去做买卖,先蚀人家的,却先赚自已的。一旦有任何风浪,面不改容的斩人家的仓,完全想都不想,当初是怎样甜言密语引人家以子展开户的!”

  宋欣荣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

  并不言过其辞。奸猾股票经纪,只要凡人盘出货,都给客户报高讲低一个价位,就已经是将自己的利益建筑在别人的吃亏之上了。

  贺敬生从来一言九鼎,自己对自己讲好,这一手是替谁入的货,赢蚀就由那个户口全盘负责,绝对均真。

  他要交代的不只是客户,而是良心。

  别以为江湖上有永恒得逞的瞒天过海功夫。人们的眼睛终究会因为吃了亏而变得更雪亮。

  对贺敬生尊重,自然会不值贺聪这种经营所为。

  故而贺敬生死后,贺氏生意大不如前,这是主因。

  “我之所以不甘寂寞,重操故业,仍不肯回贺氏去,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宋欣荣说:“我们股票经纪为什么老被人家看成捞家似,无他,就是因为有害群之马。且贺聪对老臣子都不予厚待,既是摆明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何必替他卖命。”我拍着宋欣荣的手,一时间无辞以对。

  并不喜欢在别人批评贺家人时,忙不迭地加一把劲,推波助澜,落井下石。

  宋欣荣继续说:“细嫂,倒是你心肠品性跟生哥一样,难怪你们合得来。就是这几个月来,看你的功夫也真吓一大跳,小瞧不得呢,简直是武林异数。你若不怪我大言不惭,我就敢拍心口,你再多跟在我身边学艺,过一段日子,就是贺敬生再生了。”

  我开心地拿手指指自己的胸堂,半开玩笑地说:“我本身资质其实不好,也许敬生真在心上帮你一齐指点我。”

  跟着我再认真地重覆一句;“也是真的,敬生长存我心,未曾离开过。”

  宋欣荣听我这么一说,蓦地把我拉到一边去,把声音再调低说:“细嫂,我完全信得过你对生哥的情义,我这才敢直言了,外头已经谣言四起,把你和潘浩元的关系讲得天花乱坠。”

  “荣叔。”我当然觉得委屈,在自己人跟前,也就禁不住露了怨怼:“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释才好。”

  “细嫂,我向你提起了,并非要问你取什么解释,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要诸多解释的心就随他去好了。老实说,就算生哥在天之灵怪我,我也是凭良心说话,你年纪轻轻的,要再觅归宿,当真天经地义的事。潘浩元人品事业,都配得上你。故而,你们若走在一起呢,关爱你们的人,应该替你们高兴。若只是高义隆情的老朋友,我们也绝对支持你。只是,细嫂……”

  宋欣荣有一点欲言又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才再继续讲下去:“这年头,奸人当道,很多小白脸与拆白党行走江湖,专事引诱深闺寂寞的豪门怨妇,你千万要小心。别的江湖传闻,我完全置若罔闻,但听说,你跟一些来往不得的年青人在公众场所起过冲突,是有这种事没有?细嫂,你万万不能掉心轻心。”

  我真是听呆了。

  很欲哭无泪。

  大太阳底下,真是何来秘密?

  我在浅水湾酒店餐厅内跟那姓区的开谈判,竟然成了江湖新闻。

  怎么想得到呢?

  就连面对的这位老实人,我也不能作出交代和解释。

  “荣叔,你千万安心,我不是个作贱自己的女人,人呢,不敢说有三分灵慧,但总是十分小心的。”

  “有你这几句话,我就安心了。人家怎么说,你也别被骚扰才好。一旦涉足江湖,就必有这种无聊是非,讲的人其实不上心,拿来消遣、平衡一下日中商场内的紧张情绪而已。这城有个好处,人们既善忘,市场的新闻又源源不绝,谁都不会专注到谁的身上去。还有,只要当事人站得硬,谣言会得往回走。”

  宋欣荣真是个老好人。

  他还笑嘻嘻地说:“且怒我说句孟浪的不正经话了。细嫂,你如今真要成为近日金融市场内的新鲜女强人了。女强人嘛,除却本事能干之外,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罗曼史,才叫人神往。这些日子来,外头很多客户,转来光顾我们,都暗地里跟我说,富华是贺敬生如夫人有股份的是不是?很有点慕名而至的味道。”

  宋欣荣摇摇头,叹息一声:“那个行头不讲点名气,真是笑话了!”

  也可以说,那个行头的女人不需要作某一程度上的牺牲色相了?

  难怪从前的父母,老是不大情愿女儿往外做事,做什么也属于抛头露脸。好看的女人,站在花生档做多一个半个钱生意,都只为那些男人们色迷迷地瞧多几眼,为着眼睛吃冰淇淋而自愿多光顾。

  女人从来都是养在深闺,才能讲专利。

  现时代,潮流是个个女人赶紧站到人前去,实情虽是才学本事有价,有时些微无可避免的色相仍然能起着相当作用,也真叫没法子的事。

  就在这最近,我已经以富华经纪的合伙人身份跟各种客户见面应酬了。

  事实上,我们也很挑,总是做大户的生意多。

  这天跟一位做制衣厂做得风生水起的大老板冯坤吃午饭,就不免有点啼笑毕非。

  “叫你贺太太是好像太见外了,市场上有人称呼你三姑娘,我就从众了,好不好?”

  我微笑点头。

  口头上把贺敬生撇开,也并不等于我的身份有了转移。

  “这年头是真女人本事过男人了,我看各行各业都有这个趋势。”

  也未尝不对,连的士司机与码头苦力,都有女人充任,是逞强?未必,我看是迫不得已居多。

  跟暂面相识的人当然不方便谈感慨,故而我人答:“承你们男士相让罢了。”

  “不,不,不,也是有真功夫使出来,有目共睹。就以三姑娘在市场内气势如虹,不是不令人叹为观止的。否则我也不会把投资户口开到富华上去。”

  “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依我看,三姑娘的实力和本事还不只于在金融投资上头,干别的行业,一样会挥洒自如,得心应手的,可有兴趣在地产上头发展?我手上有幅沙田地皮,很愿意跟你合作。”

  “我们顺昌隆也是专注在地产上头的,或者我请他们跟冯先生联络。”

  “你们贺氏不也一直在做金融生意,三姑娘仍另起炉灶,跟老潘合作得如鱼得水,怎么不可以考虑也跟我携手同行呢?”

  我极力控制着不发脾气。

  市面上一旦有了贺容璧怡会移情别恋的谣言,某些男人的头一个反应,就以为自己可以分一杯羹。

  莫说我仍心如止水,就算万一有日愿意接受第二春,还不会有这姓冯的份儿。并不见得有多少人有资格有本事取贺敬生之位而代之。

  类似冯坤这种人,我已并非第一次见和第一次应付了。

  我于是说:“贺氏由贺聪与贺勇兄弟执掌,我见少识浅,只想寻个小地盆慢慢学习,故而在富华行走。冯先生的地产事业是大生意,当然要以顺昌隆的经验才仅仅攀得上。”

  “既如是,我们仍约一个时间晚饭,好好的商议大计。三姑娘也在顺昌隆作得了主。”

  “冯先生太抬举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只不过是顺昌隆的股东,股东跟董事的身份到底有别,是不是?冯先生请跟贺智联络,这些天来,连贺聪的太太阮端芳都到顺昌隆工作,或者我请她给你摇个电话,上你办公室去拜候拜候。”

  跟客户吃一顿业务式午膳还可以,免得过就不必作晚饭应酬,说到底,气氛并不一样的。

  我已领教过江湖传闻的威力,真可以无事化小,小事变大。何必在有选择的情况之下予人口实。

  当然,我决非对谣言退避三舍,问题在于麻烦惹上身是值还是不值?

  为这个叫冯坤的人,当然的不值。

  为潘浩元呢,我还真有理直气壮的胸襟予以支持。不必为人言而妄自牺牲一个好朋友的约会。

  星期天早上,我答应跟潘浩元去粉岭打高尔夫球。

  我并不认识运动,从前,贺敬生不崇尚这些玩意儿。故此我无缘接触。

  近日,潘浩元跟我说:“一天到晚搁在冷气办公室内会使人的红血球不活跃,皮黄骨瘦的,对中年人的健康尤其有坏影响,你应该尝试运动。”

  我信任潘浩元。

  每次看到他那亮得发光似的古铜色皮肤,我心就微微牵动。

  跟贺敬生那白净温文的模样相比,无可否认,潘浩元有他另一种神采。

  事实上,星期天也是最难过的日子,连电视节目都好像不怎么丰富,群姐又放假,只我一个孤伶伶的在家,更添寂寞,更易胡思乱想。

  跑到外头来晒晒太阳,吸一口新鲜空气,最怡人、最畅快。

  当然,高尔夫球会是本埠豪富集散地,我跟潘浩元这一出现,可能引起的传言更加不迳而走。

  然,以为躲起来,好事之徒就会得放过自己,就未免天真了。

  就算今日贺容璧怡要为亡夫卢墓三年,也会有人认定我是挑块偏僻之地好会情夫去。

  人要不信任人,正如天要下雨一样,都是没法子之事。

  还不是那老话,只看麻烦惹来是否值得。惹下了麻烦之后又如何处理,那才更重要。

  我并不介意为潘浩元而添些少烦恼,事实上,回避友情,也太过得不偿失。

  一直跟着潘浩元,踏在如茵的青草地上,晨光曦微,暖和而不酷热,那么的恰到好处,实在舒服。

  潘浩元边走边向我解释高尔夫球的种种,我对任何新鲜事物,开头的吸收力总是薄弱的,自信心又不强,教我什么也是似懂非懂,然后,突然有那么一天,就开了窍似的,完全挥晒自如。

  想着,也不禁笑了起来,跟浩元说:“从前敬生教我跳舞,他说像推一个大雪柜,教得他心灰意冷,宣布要放弃之时,我就像着了魔似,轻盈得一如小鸟,满场飞。敬生只张着嘴巴,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好笑不好笑?”

  “你大概是把资料先贮存在脑里,积聚到一定份量,才发挥作用。像你对金融业的领悟与发挥,看似是奇迹,实际上是其来有自。”

  潘浩元顿一顿,再说:“你是个慢热的人。”

  说这话时,他传注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什么。

  放眼前望,只见满目青葱,一派祥和。

  这高尔夫球会是本城富贵的其中一个表徽。入会的资格,一就是六百万元真金白银入会费,一就是富有与高贵的身份地位。

  名望与财富,讲的都是积累。

  感情,其实都是一样。

  我和敬生的关系与深情,乃穷半生时间,点滴累积而成。

  要凌驾其上,取而代之,谈何容易。

  潘浩元看我不造声,说:“我其实不应该乱说话,你很难得肯答应出来走走。”

  我不要他疑心,因此说:“没有,你没有。出来走走也正是求之不得。只怕走在你身边,添了负累。”

  我是真心诚意的。

  外头的谣言,若能惹出苦恼来,也不只我一人承担。

  并不能凡事都只看到自己的困难,而认定对方应份相陪。

  潘浩元自明我之所指,竟爽朗的哈哈大笑:“绝对不算负累,对我而言,那是一个最美丽最美丽的误会,但愿成真。”

  他是一时间禁耐不住兴奋,把如此一句露骨说话讲出来了。

  我只能装作听不见。

  潘浩元豪迈的笑声,像他打出的球,气势如虹地跨山越岭而去。

  究竟他要对准目标,打多少棍才能人洞,那真要看他的本事了。

  回到家里,只见贺智来了,卷伏在小偏厅的梳化上,呆呆的想心事。

  一见了我,就喊一声:“三姨!”

  竟然眼有泪光。

  我坐近她,握住她的手。

  女儿虽一般的较儿子更让父母烦心的事,然,有个有事会得跑回来跟你商量,或甚至哭诉的女儿,感觉上总是亲切的。

  贺杰就是一个例子,这孩子可以整个月不摇个电话回家来给我的。

  自贺智跟我走近之后,还真是让我的母性得以好好宣泄。

  “跟潘光中闹别扭?”我问,还会有别的什么烦恼事没有?

  “我跟他一刀两断了好不好?”贺智问。

  要真有心断绝关系,怎会跑到人前去问意见呢?

  还不是仍有剪不断,理还乱的阶段。

  “你要真舍得,也无所谓。”我故意整她。

  “三姨,”贺智嚷道:“你都不为我着想。”

  “我怎么不为你着想呢?是站到你这一边去,才希望你狠得下心离他而去。”

  “你是说光中人不好?”

  “人好有什么用?不见得这埠头全是坏人,问题在于其人对你有何建设性,你是聪明女,还要我指点不成?”

  “可是,三姨,你是过来人嘛,我听你的。”

  “时代不同,环境不同,不能再以我的行为作准。你若要

  拿我的说话,稍平一平心中的不忿,又有何难?为你自己的心上人,作多少牺牲,吞多少委屈,有那个女人不愿意?可是,这又是否公平了?”

  “我就是这么想,我爱光中原来比他爱我多。”

  “世界难有半斤八两的感情关系,只要不差太远,也就要算了。”

  “三姨,你这是叫我屈就下去。”

  “唉,真为难,我都不知如何教你!”

  事实的确如此。摆明车马,关系要如此拖泥带水下去,贺智就得吃一辈子的亏。然,劝她离开潘光中呢,以后漫漫人生路上,是否有缘再遇上一人!谁能料?

  枕冷襟寒,精神无寄,也是太凄凉了,叫她怎生好过?

  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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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吧!给光中认真地说一说,他也应该拿定主意,声音两边走,对谁都不公平。”

  “我跟他说了,每次拉下脸来讨论这事,他就说我爱他不够,说我不明白他的苦衷与处境,又说我猴急,不肯等一等,让他想办法去。怎么想呢?要有心解决问题,总有办法的,困难得过香港主权争夺战?中央大国都是好好坐下来就得出了个结论了。一味的要人家等,等到几时?九七还有个期,我就没有,气人不气人!我这就翻了脸,躲到你这儿来!”

  不能说贺智不对。

  “究竟问题在那儿了?”

  “舍不得孩子,此其一。那一边要的瞻养费可能数目很大,光中身边根本没有现钱,财政大权仍在他父亲手上,此其二。”

  第一个难题,是人之常情。

  至于第二个呢,潘浩元犹在盛年,他要不帮儿子一帮,实在没法可想。

  群姐在这个时候走进来,说:“三小姐,小潘先生来找你。”

  “快去见他,寻上门来了!”我说。

  “群姐,请你跟他说,我已经死掉了!”

  “三小姐,快快别说这种话!”

  “真的,心死跟人死有什么分别?”

  “那就去见他一见,把话说清楚,既已寻到我这儿来,他是有悔意的。”

  “话已经讲尽了,他占的便宜还少呢!他这等人材打着灯笼没处找,难道我的就不是了?”贺智不服说。

  “三小姐这话说得也是!”群姐慌忙附和。“就恕我多言,是他那太太搅的鬼是不是?小潘先生倒是个真心诚意的样子呢。”

  “群姐,你亲眼见的,我老爹也是真心诚意了十多年二十年!”

  “三小姐,我给你去求支签去。”

  “对,顺道给我打打小人,那潘光中是十月初四生的。”

  贺智越说越生气,别过脸去,决意不出去见潘光中。

  我看也只好由我上阵,趁机认真的跟他商量一下。

  客厅上的潘光中一脸尴尬,汕讪地叫了我一声:“贺伯母!”

  “贺智不肯见你。”我开门见山。

  “是有点小误会。”

  “光中,不能怪贺智,她为你添的烦恼可真不少。”

  “我为她,也一样!”

  这倒不能不同意。

  “那么,寻个法子解决掉。”我说。

  “暂时问题胶着。我妻不肯谈条件。”

  “是你无心,还是她当真无意?”

  潘光中略呆了一呆。

  “光中,时代不同,要在今日,你贺伯伯在世,我也未必再肯屈居次席,对三方面都不好。贺智忍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对你极好的表示。你若再犹疑不决,到她立下心意远去时,就挽回不了,你回去想清楚。”

  “是,贺伯母。”

  “且,光中,也应付予你妻应得的自由机会,扭在一起蹂躏青春,培养自己往死胡同里钻,日子有功,积习难返,更悔之已晚。”

  聂淑君就是一例,在她身上,其实有极多的不能自己,甚是可怜。

  贺智这些天来,就干脆搬到我家来小住。

  上班去时,嘱咐秘书不接潘光中的电话,下班之后,由群姐挡驾。

  我想,由着他们冷静一阵子也是好的。

  贺敬生当年是被宠坏了,自始至终,我顶多嘴里埋怨,并未采取过实际的威胁行动。

  男人的耳朵都装上开关,对女人的说话尤其不时应用。

  这天,我便落得如此收场。我正在富华忙个不亦乐乎,台湾帮正对港股虎视眈眈。

  在宝岛上一轮风起云涌,大有斩获的人,都开始谋算转移阵地,炒到这东方之珠来。

  市场上多了支生力军,表面上无疑是好。然,举凡这种过江龙,也要小心应付。一来,他们的进军,使股市不能再以常理揣度,很伤脑筋。二来,外头的赌客意图赚本地人的钱,究竟逐鹿中原,鹿死谁手?风险是绝对肯定的。

  秘书小姐忽而走进交易大堂来,给我说。

  “有位贺勇先生到来拜侯你,他说还有十五分钟才收市,就请你别急,收了市才接见他不迟,他会等。”

  贺勇来找我,总有点奇怪。

  然,他既是如此说了,我也无谓分心,处理完公事,再去见他。

  “三姨!”贺勇礼貌地站起来,给我打招呼。

  自那次大是非之后,我已没有再到大宅那边去,故而见贺勇的机会更少。

  他像他父亲,光洁白净、玉树临风。

  把身家放进条件之内,难怪他有资格玩个翻天覆地。

  “你好!有一阵子没见你了!”

  我向来都跟贺勇没有冲突,他是个晓做人的人。

  “三姨,实话实说,我有事来跟你商量。商场中人谈公事,如无必要,总不尚扭横折曲,费时失事。“请说。”

  “富华跟贺氏可不可以合作?”

  “如何合作?”

  “现今你们的客户可真不少,财务上头应该大有可为,可是,据我所知,你们仍相当保守。我想,或者由我这方面负责向他们贷款,这阵子台湾帮炒风极炽,正好利用时机,鼓励多做买卖。”

  “这事是不是你跟贺聪的主意?”

  “不,大哥不知道我来找你。我也有能力调动资金,这你是知道的。”

  “也许,你要怪我处事老土了,实际上,富华对客户也有信贷眼务,只是我们不主张子展额太大,并非本身资金有问题,而是赞成投资应该有预算,量入为出。”

  “江湖上正传出三姨是不可轻视的女中丈夫,怎么仍有妇人之仁?愿赌应该服输!”

  “也不能如此说,紧闭门窗以防盗贼,家家有责。从前你父亲也抱这个宗旨。”

  “他老人家是太保守,否则,贺氏更雄霸天下。”

  我不便跟贺勇办驳下去,市场上的豪门富户,不是每户都是积善之家,表面看来,都是叱咤风云,风生水起,其实有多少家的第二代,若不是嫖赌饮吹,各适其式,就是兄弟姊妹反目成仇。

  如今,贺家虽有缺憾,总体仍算是好的,怕也是祖上积德所致。

  贺勇就是这番性格,利字当头,他眼中没有谁不可以跟他合作商议,他绝对不如他大姐贺敏,坚持站到母亲一边去,现今偶然在中环天桥上碰上了,她也横行直过,没拿正眼看我。

  “三姨,大生意谈不拢,那么小生意呢?希望你考虑。我有时不方便在贺氏明买明卖,就请你代劳,是否可以了?”

  要连这种交易上头的掩眼法都不跟他做,也就是太过份了。

  大经纪行出货,很多时要分给各中小型经纪进行,也是常有的事。

  我答应了。

  “三姨,你会成功的。”贺勇翘起在大拇指赞:“难得的做事有宗旨,做人有分寸。唯一可惜的是在某些原则上过份执着。”

  也许,贺勇对我的批评极是。

  固执原则要付出代价,必然。

  我只笑而不语。

  贺勇说:“看情况,要你答应出让敬生企业的股权,无疑缘本求鱼,大哥一定枉费心机!”

  “什么?”我吓一大跳。“你大哥有这么个预算吗?”

  “本来价高者得,我绝无异议。只是,三姨,你少安无躁,任何有关贺氏与顺昌隆的股权变动,不获你的同意,也不能转让。”

  “为什么会打起敬生企业的主意上头?”

  “人望高处,外头世界实在好赚。三姨,本城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同等资金与心力,为什么不往别的安全之城发展去?你当然会留心到现今温哥华、多伦多、西雅图、三藩市以致于悉尼,有多少香港豪富之家在部署发展,只我们姓贺的缚手缚脚,万一有大风大浪,我们是缚在一起死的一家人,这遂了祖宗的心愿了?”“请别这样说。”

  “三姨,这是事实。我并不隐瞒你,别说大哥在作打算,我也要放声气,谁愿意出我一个合理的价钱,我立即出让敬生企业的权益。我有权不看好香港,是不是?”

  是。

  我无词以对,心上的沉重,亦难以言宣。

  人人都打算打退堂鼓的话,本城分明有希望,也会变得前途暗淡。

  这完全是鸡与鸡蛋的问题。

  也好比股市,一个大户出货。股价还站得稳,个个大户都看淡,陆逐的挑战市场承接力,股价越下挫,越人心惶惶,就是这样,险干掉整个市场。

  不是不心惊动魄的。

  我把疑虑放在心上,也悄悄嘱咐宋欣荣:“请留意贺家兄弟近日的动向。”

  敬生遗言,我仍谨记心上。

  断不能让敬生企业有什么变动。

  这天回家稍晚,只为交收一直缺人。市道稍旺,就间间经纪行都忙得七手八脚,香港已经是金融中心,独独缺了个股票中央交收系统,也实是大笑话的事了。行内人心知肚明,若不是把持者私心过重,拿这么一件正经大事当成政治游戏,官商拉锯,老想英资权操生死,把毕资经纪撵出局外去,集体交收老早就已成立。

  当然,这其中只让当政府走狗的人检便宜。复杂的情况且不去说他了,唯其越在筹划阶段。掌权人高薪厚禄加作威作福,名与利都在拖延政策内得以持续。至于负担直接支出以及承受间接遗害的,只不过是股票经纪罢了,可怜!

  看那些报纸报导,以及时间市场人士嗟怨,集体交收自一九八八年至八九年度耗资八千万元,工作成绩差强人意。这还不算是股票经纪最欲哭无泪之事?

  场竟有传闻,将来一旦统一中央交收,只让英资及大经纪成为会员,垄断制专度利,其他华资中小型经纪则要仰承鼻息。才能有生意可做。

  这算不算是个大笑话了?

  利用我们的钱去打定日后的江山,让洋鬼子在主权移交之后,霸住个金融地盘做站脚处,使人人应该有份的交收制度成为一撮人的专利,企图仍赚个盘满钵满。事实真相不必深究。只最近站出来做事的一班华资经纪,也晓也团结一致,先行堵塞了这个传言的可能性。早一阵子,报章报导了交易所要肯定将来集团交收的会员,亦即是全部开业经纪,无分彼此,这才算有了生意营运下去的保障。

  香江不想要奇迹不再,香港人不可能不团结地为自己的行业尽一分力量;人人都只顾检财,然后高飞远逸,并不需要候至九七,香江都已可能一蹶不振。

  我坐到汽车上去时,头往后一枕,人累得不成话。

  工作一整天,就像把全身体力虚耗掉似,非好好睡一觉,不能复原过来。

  也就有这个好处,晚上只会渴睡,不再胡思乱想去。

  还没有回家,汽车电话便响起来。

  是群姐,相当急躁。

  “三姑娘,你快回来,我应付不了!”

  “什么事?”

  “二小姐在闹事。”

  贺敏?

  真奇怪,我还有什么事不予以迁就的?

  怎么事必要不让我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才踏进家门,就听到贺敏在客厅的哭叫声。

  我跑进去一看,一地的乱糟糟,差不多能抓起来摔到地上去的,都让贺敏破坏掉了。

  人像个疯妇,头披发散,两眼布红丝,完全一副落难相。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问你,问你作的好事!”贺敏拔直喉咙喊。

  “二小姐,我不明所指。”

  “装蒜!你现今开心了,把我丢脸的事传扬得街知巷闻,对我报复过来了。”我实在莫名其妙。

  “二小姐,我跟你并无仇怨,你的指责真有商权必要!”

  “不是吗?不是吗?不是你在市场散布怀文有了外遇的消息?让家传户晓,只我一个人蒙在鼓里,直至今天今时。”贺敏眼泪泪泪而下。

  实情是她不提起这件事来,我根本都已把在候机室碰到二姑爷的情况忘得一千二净。

  “为什么是我?”我问。

  对方愕然,然后答:“不是你,还有别个?我向怀文的母亲投诉,她只冷冷地对我说:‘你们贺家人不是早就知道这事了吗?’我问过妈,她并不知情!”

  “因而你就想起我来了?认定了我老早就知道这回事,甚至穿针引线,鼓励上官怀文了也享齐人之福,这一阵子东窗事发,又是我要负的责任了?”

  “不是你,还有谁?”

  “如果你要跟你母亲有样学样,事必要把一总不如意事的发生,寻我作罪魁祸首的话,今天已经闹得够了,你就请回吧!”我非常的冷静。

  事实上,我整个人都疲倦。

  “你敢赶我走?”贺敏的语调分明因我的态度而变得畏缩。

  这世界真有欺善怕恶的一回事。

  如果在以前,我怕是慌忙的向贺敏不住解释,她就越发会得把所有怨毒之气,喷到我身上来,不把这幢房子铲为平地才怪。

  “她是这儿的屋主,自有当然的权利。二姐,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

  不知什么时候,贺智跟阮端芳走进来。

  “你们联合一致对付我,现今,竟没有一个帮我同情我,都觉得我罪有应得了,是不是?贺智,连你都在内,只为你也跟有妇之夫走在一起,走着容小三的旧路上去,看我这种大妇的角色不顺眼。”

  “二姐,你不可理喻!”贺智气得暴跳如雷。

  贺敏干脆跌坐在梳化上,放声狂哭。

  阮端芳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轻轻的抚拍着:“贺敏,这儿的几个人当中,算我最有资格讲句公道话了,是不是?”

  阮端芳叹了一口气:“人人都自私,都恨不得为自己的行为找藉口,为自己的际遇寻发泄。人生根本谅薄如此,并不能深怪,反倒是稍稍

  肯让步,容忍,自重,自爱的人额外值得人尊敬。这些年来,贺家人当中,有谁认真地肯为家族的前途声望甚而是个别的幸福想多一想,除出了三姨,我找不出别个人来!

  “如果你认为贺智是心里头有鬼,才物以类聚的话,那么我呢?“男人做了对不起女人的事,女人还要去寻同性折磨发泄,以此平衡不幸,事实上,是不公平之上更加不公平!”

  贺智说:“二姐,在这大半年之前,我和三姨就亲眼碰见过姐夫和他的女朋友,我们半句都未曾说过,如果要报复你的尖刻,会如此的守口如瓶?并不需要站到人前去出面宣扬,只要跟群姐站在厨房或走廊之间,轻轻讲几句,我担保三天之内,整个贺氏与顺昌隆由上至下都与闻此事。谁个布下天罗地网,一网打尽所有是非,你心知肚明,会等到今朝今时?”

  贺敏只管哭,越哭越不能自己。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她已有了孩子……她有孩子……我没有……”

  真是太可怜,太可怜的一回事了。

  贺智终于搀扶着她姐姐到里头去洗把脸,让她先息一息再算。

  我跟阮端芳到小偏厅去坐,由着佣人收拾。

  阮端芳说:“原以为买些咸味回来你这儿,大伙儿吃顿晚饭,一天工作完毕,最紧要是饱肚,其次是睡觉。如今给贺敏这么一搅,谁都没有胃口了!”

  说得也太对了。

  “三姨,你这儿成了妇女避难所,贺家的女人都由大宅转移到这边来了。将来说不定,初一十五的家宴要开到这屋子里来。”

  我都不敢去想了。

  将来的事,多么遥远。

  我心里叹息。

  只能顾目前。

  “怎么二姑爷的事会闹出来了?都已是好几年的事,总能瞒得住!”

  不是吗?看样子,上官怀文已跟那一位走上三四年,他手抱的小女孩起码两岁。

  “二姑爷向贺敏直接提出离婚,是她自己受不了刺激,既回娘家哭诉,又在她的所谓朋友跟前埋怨,才弄得街知巷闻。还是顺昌隆的同事把经过给我说的。”

  “好好的平安过日子,为什么一下要异军突起?”

  “另一头不肯再这样子鬼鬼崇崇过日子,她有了选择,一就是移民他往,另寻新生活去,一就是上官怀文离婚娶她,图个名正言顺。”

  “这女人是出来社会做事的人?”

  “嗯,也是政府里头的高级公务员。”

  “真的有志气。是要有了坏的不去,好的不来的勇敢,才会有新生。”我感慨。

  “不是人人都有如此胆识,都是安于现状的多。”

  我慌忙省起阮端芳的情景来,说:“你也已有绝大的进步了。”

  “未臻至善,依然惭愧!”

  “不能一步登天,连我比你们大几年的人,还是在学着做人阶段。”

  贺智走进来,大大的呼一口气:“哭得昏迷似,我让她在我房里睡去,三姨,你不反对?”

  “怎么会反对?”我笑。

  这一夜,贺智说要睡到我房间来,我说了好,淋浴之后,一直坐在床上,等她开口跟我商量。

  “三姨,你不累?”

  “当然累的。”

  “那还不睡去?”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

  “我这儿多的是睡房,不见得贺敏睡了一间,你就要到我这里来歇息!”我笑。

  “我不知该怎么样开口,怕你责怪!”

  “你说好了。”

  “三姨,我跟贺勇,如果都出卖敬生企业的股权予外头人,你会不会难过?”

  “会。绝对。”我看住贺智,不无惊骇:“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不愿意守下去?”

  贺智终于说:“我要一笔现金周转。光中跟他的妻交代过了,对方开出个惊人数字。”

  贺智苦笑:“潘光中的妻竟说:‘这潘家不肯支付这单赡养费,贺家有的是钱,她若要人,总得有个法。’三姨,我无奈其何!”

  真凄凉,现今要嫁女,竟要出这么一大笔奇形怪状的嫁妆!

  然,我还是觉得:“她肯开价,总算终于有转圜的余地了!”

  贺智兴奋地说:“三姨,你也赞成?”

  “总不成全部由女家出这个钱!”

  “光中不敢跟他父亲要,事实上,他手里的现金不多,潘家在泰国与香港的产业和生意,全部都是拨归离岸公司与基金管辖。”

  富贵中人,不愁穿金戴银,一旦要挪动到大笔现金,还有相当程度上的困难。财阀如贺敬生,甚至潘浩元,都把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放到稳如泰山的现代理财架购上头去,无非是为了要自保江山世代不移,满足他们皇朝不绝的自私心。

  男人口袋里的钱,用在女人以及儿女身上的比例,其实远远比用于自己身上少,少得多。

  贺智也未兔太委屈了。虽说她就算卖掉了敬生企业的权益,也还有父亲的离岸基金照顾一生一世,然,声望上就未免太过折损了。

  “市场上有人愿意买你的那份权益吗?”

  “凡物必有买家,只看价钱若干而已。”

  这话也说得对。

  贺智要嫁,未必无人要娶。问题旨在是不是配得起她。

  我问贺智敬生企业的股权,能卖多少?

  她说的那个价钱,吓我那么一跳。我说:“若以市场盈利率看,只等于三,这是贱卖!”

  贺智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道:“贱卖敬生企业的股份,尤胜贱卖自己!”

  真是太可怜了。

  这叫双重的没法子之事。

  其中一重苦衷,正正是女人情到浓时,无计可施。

  另一重呢,在商言商,收购敬生企业的部份股权,只能看成一盘生意营运的投资,主权不在自己之手,亦永无机会可以将全盘贺氏企业与顺昌隆转售以谋暴利的机会。贺家人把生意做得好,利润便高一点,做得不如理想呢,收益自然下降。除非投资额少,使每年的利益在对比下变得极为可观,否则谁会买这种股权?

  贺敬生当初的用意,也正正是以此控制家族事业不落于外姓人之手。

  就算持A股的贺聪、贺敏、贺智与贺勇齐齐出让权益,只要我不点头,情况依然故我。

  真的,只有贱价出让,才可以有买主。

  我只能安慰贺智:“股权是你的,某程度上你爸爸已付予你自由,你作主好了,谁也不能怪你!”

  心中,我已有数。

  翌日,贺敏仍未起床,我跟贺智就已分头上班去。

  才踏进办公室,上官怀文已在。

  “对不起,大清早就来骚扰你!”他说。

  “没关系,我正打算摇个电话给你,免你挂心,贺敏昨晚在我家住,她妹妹陪着。”

  “骚扰了你,不知何以重谢。事实上,早就应该前来道谢了,那次在曼谷机场碰面后,一直未能鼓起勇气来致意。”

  原来上官怀文根本看见我们。

  江湖上,大家都习惯知之为不知,免去甚多的尴尬。

  正如上官怀文所说:“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无非都是放在心上去。”

  我问:“真是非要离婚不可?”

  “我已经占了两家的便宜多年,更不愿意女儿流离失所,得不着名与份。”

  “是必要舍弃贺敏吗?”

  我只轻轻的说着,上官怀文就异常惊骇的望着我。

  “我有说错什么吗?”我问。

  “没有,没有,只是……”

  “你奇怪我站到贺敏一边去,是吧?为什么不呢?她是我的亲人,而我又并不认识你的那位朋友!这年头,并没有什么大义灭亲之事。”

  “贺敏一直对你并不怎么样!”

  “我和她其实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往自己的亲人旁边站。我跟她母亲比较,当然应该是她母亲更值得她支持。”

  “你竟不怪她?”

  “不正已怎能正人。”

  “可是,女儿的母亲,不愿意再跟我持续这种关系下去。”

  上官怀文这么说,无疑是问我,以我一直作妾的身份,难道就不同情他的女朋友了。

  我说:“你的那位朋友实在也做得对。你只能二者择一。二姑爷,你肯听我一句话,我就直说了。”

  “请说吧。”

  “如果你尊重所爱,身边的确只应有一个女人,心上是否跟你行动上的选择一致,反而可当别论。二者择一呢,贺敏比你那位朋友更需要你。“请别误会,以为我赞成劫富济贫。为了女人刚强,把持得住,就义无反顾地把苦难往她身上放,是很没有道理的一回事。“我的意思只在于两个女人当中,谁离开了你,更有前途,那就请你成全她而已。“换言之,若这个安排,顺理成章的同时使留在你身边的人更幸福,那就更是两全其美了。”

  我只以常理推测,上官怀文的女朋友是职业女性,既是她提出要多年的伴侣作出最后抉择,怕已经决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备。她的前景,必比贺敏更光明。贺敏呢,除去怀文,她还有什么?

  当然,我也偏私。

  人往往晓得为自己的亲人寻求漂亮的藉口。

  倒转来,我若是为贺智说项,情况就不一样。

  这天晚上,我特意约了潘浩元去皇朝会所的西餐厅吃晚饭。

  皇朝会所的确金碧辉煌、美仑美矣,极具皇朝风范。

  西餐厅一般比较清静,不及唐餐厅那么其门如市,客似云来。

  我特意的约了潘浩光在那儿吃晚饭,只为有事跟他商议。

  吃咖啡的时候,他问:“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我笑:“你并不以为我会请你吃一顿好的?”

  “你还真未到有此突破的阶段!”

  话里有刺。

  我装作听不见。

  “我们两亲家也该碰碰头,坐下来讲一讲儿女的事!”

  “你可知,你自己成了贺家的英雄。”

  “还差得远。”

  “虽不中不远已,只差着未替聂淑君和自己都寻个归宿而已。”

  我脸上刹地发烫。

  如此明目张胆,叫人避无可避,真的难以为情。

  “浩元,我打算谈些正经事。”

  “洗耳恭听。”

  “你媳妇开天杀价。”我直截地说。

  “贺智也落地还钱。”

  这成什么世界了?有几分条件的男人竟成抢手货,比有姿色的女人还炙手可热。

  无他,一般而言,男人已没有非卿不娶这回事。他们完全可以心里头一个,手里头另外一个或几个。

  越是好条件的女人呢,越是坚持宁缺毋滥。奈何!

  “你这做父亲的袖手旁观。”

  “本来就应该如此,”潘浩元定睛看我:“自己的事都顾不了,还要理会后生的瓜葛吗?”

  “长辈有长辈的义务。”

  “我们越来越少权利,这你是知道的。”

  我真的没他这么好气。

  潘浩元说:“我不行使家长的威权,从中阻挠,已是他们的万幸。”

  “你想过反对?”我惊问。

  “曾作此想。”

  “为什么?你不喜欢贺智?”

  “喜欢她的人是我儿子。我只疼爱孙儿。谁个叫我们骨肉分离,我都不高兴。”

  啊,原来如此!

  男人再不同,也无非是他们的外观与面貌而已,心里头对财产,以致亲情的处理都一式一样。

  潘浩元看上去是开朗、豪迈、爽快、甚至新潮,然,一讲到儿孙和产业,跟敬生完全没两样。

  “孩子永远姓潘,走不掉。”我安慰地。

  “他还小,跟母亲,或者他日有了后父,又有异父兄弟妹妹,影响不知是好是坏,且跟我们也生疏了。”

  “故而,你并不喜欢贺智与光中成其好事。”

  “也反对不来,只是要我贴钱买难受,做不到。”

  “完全的不大方。”

  潘浩元看我不高兴,也没有再讲下去,倒是建议:“到这儿上一层的花园去走一走?”

  也轮不到我出意见,他已站起来,我只得跟在他后儿走。

  这皇朝会所最顶一层是泳池与网球场,以及一大片花园。

  可能是装修还未完竣,并没有人游泳打球。

  泳池的水淡蓝,池底的亮光透上来,更见澄明清澈,可不像我的心,乱成一片似。

  “你要我怎么样?”

  潘浩元突然止了步,望住我问。

  那眼神分明的已灼热,有一种你只要说,我这就做去的无奈与从容。

  一时间,我低下头,并不晓得答。

  “贺智是真心爱光中的,她甚至已打算贱卖敬生企业,套现以把现款交给你媳,换光中的自由。”

  “为什么光中比我幸运得多?”

  “因而,你不要去帮他?”我不期望地接口,有一点点的不忿。

  “也许你说得对。面对着有人从心所愿,就算亲如父子,我都妒忌。他既有如此本事,就不用我手相帮。”

  “做事总得公道一点,全部由女家头负担,不成话吧!”

  “这年头呀,不得了!”潘浩无怪叫:“两个做家长的,在讨论如何安排儿女的赡养费。”

  “我也不是打算叫你全部承担,只是决不容贺智的股权落在外姓人的手,我想,由你出面,把她手上拥有的敬生企业权益收卖过来,让她拿现金敷衍你媳妇。”

  “实则呢?”

  “你要是不肯帮忙,当然由我负责此数。如此一来,则贺智与光中觉得他们二人都作出同等努力,对将来的关系会更有利。”

  潘浩元突然的扳住了我双肩,热切的眼神再不留余地的烧到我脸上来。

  “我实在不能由着一个已去世的人霸占着你!”

  毫无准备的,慌乱之中,潘浩元地吻住了我。

  他强壮而健硕的身躯似把我包围着,一种备受爱宠与荫庇的感觉立即弥漫我的全身。

  那种舒畅与兴奋,如此新鲜,又复似曾相识。

  无可否认,我不是单纯为了不知所措而至不作反抗。

  我那么的恋恋不舍于这份作为一个女人的好感受。

  这些日子以来,自敬生亡故,我就独力支撑局面,辛劳疲累得不再像个女人了。

  敬生?

  想起了他,突然有如五雷轰顶,心胆俱裂。

  我使劲地推开了潘浩元。

  完全没法回忆起是怎样的抱头鼠窜回家来。

  伏在床上,我仍连连喘息。

  脑里重覆又重覆着刚才浩元吻我的画面。

  一种不安、不甘、不忿、不快,像一条小虫,咀嚼着我每一根神经,令我浑身的不痛快。

  我哭出来,透透切切的哭出来。

  我为人人,人人可为我。

  今夜的折磨,谁会来看我一看?扶我一把?

  没有,没有。

  从来都没有。

  所有的考验与磨难,都由我一人顶着过。

  有人叩门,由轻轻一下两下而至急促。

  我怕得拥着那床锦被,不住打战。

  是潘浩元追着寻上门来了。

  啊!敬生救我,敬生救我!

  “三姑娘,什么事?什么事?三姑娘,你开开门,我是阿群!”

  门声依然响亮。

  我把头藏在被褥之内,一边打颤,一边流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似是睡去了。

  竟见着敬生,在前头走着。

  我追上去,浑身热血沸腾。

  “敬生,敬生。等我一等。”

  对方突然止住了脚步,回转身来,面目模糊,抓住了我双臂,说:“我们生生世世为夫妻,我不放过你,小三,我决不放过你!”

  我高叫:“贺杰,贺杰,快来看看你妈!”

  “三姑娘,三姑娘,你醒着,你醒着呀!”

  我悠然张开眼睛,竟见满屋的人,阿群、贺智、贺敏,还有阮端芳。

  我梦呓般说:“怎么都到齐了?我不怕,连聂淑君来,我都不怕,我没有做对敬生不起的事,我没有,真的,我没有。”

  我哭着哭着,又似沉沉昏睡过去。

  醒来时,只见贺智坐在床边,贺敏坐在离床较远的梳化上。

  我的头还有点重。

  贺智说:“三姨,你醒过来了!吓死人,突然的发高烧,好容易医生给你打了针,退去热度,人又累极了昏睡两日!”

  贺敏也走过来,汕讪地说:“三姨,你要喝杯水吗?”

  我点点头。

  接过了贺敏手上的水,咕噜咕噜的一连喝了几口。

  人清醒了一些。

  “饿吗?”贺敏问:“我去叫群姐给你弄点粥,好吗?”

  我又点点头。

  我望了望贺智,这才想起什么来似的:“你潘叔叔跟你说了没有?”

  贺智点头:“谢谢你,三姨。”

  “叫光中打铁趁热,就办妥手续去。还有,”我试图坐起身子来:“赶快生个孩子,你潘叔叔想孩子想得什么似,也别让他为了你的事,膝下虚浮浮的没有个小孩子吵闹。”

  “三姨,如你是我的亲妈妈,那会多好!”

  “傻孩子,不都一样吗?”

  “连二姐都这么说。”

  “你二姐……”

  “上官怀文的女朋友决定移民了,讲好了孩子跟父亲。”

  “那么,你二姐……”

  “只因你病了,她跟我商量着,决定抱女儿回家去,二姐一于视为已出。”

  我呼了一口气。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行千年。

  若我再多睡两三天,只怕贺杰已经娶妻生子。

  “三姨,”贺敏走进来,坐到我床头去:“好像一下子我们都大团圆结果了,谁来好好的照顾你!”

  就为这话说得再敬诚没有,且又出自多年结怨,一朝和好的贺敏口中,更令我感慨。

  心中的秘密,没敢给谁说去。

  我是病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撑着仍是虚弱的身体回到富华去。

  宋欣荣说:“你身体不好,就别这么快跑出来,我一个人还撑得住。”

  我知道光中已回泰国办离婚手续,可是潘浩元呢?我问:“只得你一人吗?”

  “光中老早说要回曼谷一转,我以为元哥会留下来谁知事有凑巧,你这一头才病倒了,他就有急事要回泰国去。”

  我没有造声。

  “我呀,只有学着元哥那惯手势,一拍胸膛,承担下来!”

  宋欣荣哈哈大笑,大力的拍了一下胸口说:“果然,一直风调雨顺,你要休息的话,尽量放开怀抱休息去!”

  “我还好,反正独自躲在家里头,也会闯出病来。”

  “对,元哥临走有件要事交带下来,叫我告诉你,贺智手上的敬生企业股权,他以你定下来的以市价盈利率百分之十认购,元哥说就看成是给贺智的见面礼。却声明要由你保管直至贺智为他生下第一个男孙为止。”

  我呆住了,真是不辨悲喜,啼笑皆非。

  微微低下头,自然领会一切。

  这算是对新媳妇最彻底的承认,其中当然有为了我的原故。

  “元哥还叫我告诉你,贺勇已决定把敬生企业股权出售与上市的联帮集团,除非有比联帮出得更高价钱的人向他收购。细嫂,那边的人,都没把生哥的心血放在心上。贺智呢,还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这贺勇就是见利忘义,一心想着套了现,就不用缚手缚脚,可以随心所欲,大展鸿图,听说他要投资电视台,唉,每年亏蚀的钱,足够他包起后宫三干佳丽而有余!”

  宋欣荣原来有如此幽默感。

  “还有,贺聪看样子是早晚要出事的。”

  “为什么?”

  “他押在台湾股市上头的筹码太重,跟他联成一线的地下线的地下钱庄已有不稳现象,万一支持不住,他就得身败名裂。他能有多少钱在手支援,你知我知,生哥的离岸基金不能挪动本金!”

  豪富的下一代,在去世的父亲设计下来的五指山下,即使本事有如齐天大圣。也无计可施。

  我重重的叹一口气对,对宋欣荣说;“荣叔,你出面先跟联帮集团讲,请他们承让半步,贺勇手上的敬生企业我要定了,我无论如何不会让贺氏的股权分散在外人手里。如果我们来个拉锯战,把价钱抢高了,也无非是贺勇得益。他拿了钱只管往亏本生意上头押下去,不也是冤枉。“荣叔,你跟联帮集团的顶爷有交情,就代我说项去。算是赏贺敬生一个薄面,商场上有来有往,这个情我贺容璧怡一定谨记,且会有日酬还。”

  “细嫂,你算是以市价盈利率三来计算,贺勇的那一份,仍是个可观数字,你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贺勇这种浪荡子,要他回头觉岸,是必要欲擒先纵,他把名下的股权套了现了,三两年间花个精光,穷途末路之时,才最易醒觉前非。娱乐圈子内最见人情,起跌至大,就由着他去。损失了这笔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免得他一直说以为自己郁郁不得志,一有机会大展拳脚,就必胜无疑。”

  “细嫂,那是真金白银,你的私蓄。”

  “不,是敬生的,就用在他的儿子身上好了。”

  我心里最疼爱的虽然是贺杰,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贺敬生有五名儿女。

  每念至此,我苦笑,是真生成了妾侍命不是?

  才想起贺杰,就见一位英俊的、面熟的年青人推开我办公室的门走进来。彼此都定晴看看对方好一会,才晓得惊喜交集,互相拥抱着,“杰,你怎么会一声不响地回到香港来?”

  我叫嚷,看看儿子,比上一年要高出整整一个头,分明的将我比了下去,人越发出落得健硕。

  很好看的一位年青人。

  教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谁说女大十八变?儿子也是呢。

  “二家姐、二姐夫打电话来说你病,要我回来看你。你不是好好的。而且妈妈,你要吓死我了,怎么忽然之间变得如此年轻,像三十不到的模样,只像我姐姐,都不似我妈妈了!”

  “你别胡乱说话,逗老妈开心!”

  “真的。我最恨你穿旗袍,梳发髻,无端端老掉十年不只。”

  “你爸爸说我那打扮最好看。”

  “当然,因为爸爸绝顶聪明。”“这话怎解?”

  “他恨不得用把金锁将你锁在笼内,只供他一人享用。既不能如此,就骗你打扮得土头土脑,古老保守,减低你的魅力!他才安全。”

  “别这样冤枉你爸爸!”

  “我冤枉他?好妈妈,我是男人,且我是贺敬生的儿子呢!”

  “真是!”

  “好妈妈!”贺杰拉住我的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看个仔细:“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人追求你了?”

  我脸上发烫,紧张得不得了。

  “杰,你是听到过什么谣言?”

  “谣言?关于你的?没有哇!妈,你怎么紧张成这副样子?谣言止于智者,你儿子是有智慧的。”

  “曾参杀人。”

  “妈,没有粉红色谣言的不是漂亮女人!你介意些什么?”

  “我是贺家人。”

  “贺家能给予你多少荣誉?还不如今天自创的名誉来得响亮?”

  “可是,我爱你爸爸。”

  “他也爱你。若他死而有知,他定知道你为他,为贺家各人所做的事。谣言尚且止于智者,何况是鬼神?你要交代的人极其量也不过是已去世的父亲而已。”

  我完全没想到儿子会对我说这一番话。

  “来,妈妈。我请你到置地去饮下午茶,你能不能为我而偷懒半天?”

  当然可以了。

  我挽住贺杰,畅游中环,无比的荣耀与痛快。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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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群姐忙得七手八脚,她最宝贝的杰倌回家来,就活像要把天下间最美味的菜肴都弄个齐全,放到他跟前去才安乐。

  我是很久没有到大宅去了,想了想,仍要贺杰过去给聂淑君打声招呼,说到底是贺杰的长辈。

  贺杰倒无所谓,欢天喜地的跟他三家姐过去小坐。

  这孩子是长大了,从前小时候,他顶怕上大宅,见了聂淑君的亲戚,像老鼠见猫,怕得老躲到我身后去。

  就是早一年的光景,他站在贺家大家庭之内,还是难得从容,沉默拘谨得可以。

  现今,竟完全不同了。

  我但觉得他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全部磊落光明,大方得体。

  是在我成长的时候,贺杰长成了。

  群姐跟我一直在厨房里忙。

  自从把一班旧女佣辞退后,换上了两名菲佣,另一位是群姐的表侄女,全在群姐带领之下,操作得头头是道。

  阿群根本不懂英语,倒跟菲佣沟通得顶好。

  常常听她操那种半桶水的广东英语,就惹得我大笑。

  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时代不同了,轮不到你不用菲佣!”

  阿群还说:“三姑娘,你看,杰倌长得多英俊,就快便成家立室了。你这阵子,还有什么担挂呢?是要为自己的幸福想一想了。”

  “阿群,别乱说话!”

  “怕什么?雇用菲佣就是这一度无懈可击,鸡同鸭讲,她们根本听不明白,那来搬是弄非!”

  我没有答她。

  “三姑娘,我说的是真心话,这年头,谁不为自己设想了?你且开心见诚问问杰倌的意思,我看他跟我的意思还差不多!”群姐又说:“这阵子,那大潘先生怎么不见来看你了?”

  “啊呀!”不知怎的,手上的小刀竟然砌到指头上去,血流如注。

  群姐吓得什么似的,拉了我倒小偏厅去,忙着拿出急救药来,替我止了血,包扎妥当。

  “好了,好了,你给我在这儿息一息,别进厨房来。”

  我也就信步走至园子去,坐在那张从前敬生最爱坐的椅子上。

  曾几何时,我跟敬生二人在此共渡多少辰昏。

  怎么就这样说去就去,只剩下我一人了?

  这一年,勤劳工作,就只为怕孤清,怕相思难耐。

  敬生说过生生世世为夫妇,这话有什么不好?只要他别这样把我抛下了不管就成。

  人性有多软弱。

  当年,我不是一样承担风雨,疲累难当之时,就不顾一切的往敬生怀里躲。

  万一有那么一天,我在撑不住江湖风险,会不会也对潘浩元投降了。想起他,心上总是连连牵动,是为了怕?还是为了其他什么原因?我都不敢再深究下去。

  远眺落日,已在西边慢慢隐没,无尽的黑夜即将来临,会不会又是无眠的一夜?

  要多少个长夜过尽了,才是骄阳重现之时?

  有细细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来。

  “杰吗?”

  “妈妈,你怎么知道是我?”贺杰蹲在我跟前去。

  “因为我在想你,只有你才是母亲心中的骄阳。”

  “不,妈,这思想并不正确。你知道,我不能永远陪伴你左右。”

  “对。”我点头,怅然。“年轻人有你们的世界。”

  “妈,你也是年轻人,真的,振作起来!”

  “我还不够振作吗?自厨房走出厅堂,再走出街上,竟上股票市场上去了!”我苦笑。

  “可是你仍把灵魂锁在贺家。”

  “我是贺家人。”

  “你也是你自己。”

  我不想跟贺杰再在这问题上纠缠下去,他令我远离他父亲,加重了我的纷乱,更难受。

  “你见了你的大妈了?”我问。

  “对。”

  “她还好吗?”

  “你仍关心她?其实,你和她真算老姊妹了,大家的生活仍有对方的影子,只以不同的感情与方式表达。”

  “她又说我坏话了?真的积习难返。”我叹口气。

  “你道大妈说什么呢?”

  “她说什么?”

  “她说:‘杰,就在今天下午,你家看到你母亲非常亲热的扭着个年纪比她小大约十年有多的男人,在中环穿街过巷,还公然在置地广场的露天茶座吃下午茶,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

  “你怎么答她呢?”

  “我说:‘大妈,你说得太对了,像我这么一个年纪青青的大男孩,倒喜欢年纪大一点的成熟女人,我跟吾母的品味是刚刚相反的!’”

  母子俩笑作一团。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好。

  我当然的想念敬生。

  可惜,除他以外,浩元仍间竭性的出现,滋扰着我。

  从来,他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从前是迷糊的,到敬生去世后,他便开始慢慢清晰。

  真怕有一日,敬生的影象引退,他就越发变得显眼鲜明。

  这种乘人之危的恶棍,坏了我的清静、让人恨得咬啐银牙了。

  醒来,头还有点痛。

  想起贺杰在家,立即梳洗,冲下楼去。

  只见杰儿已在餐厅内,哈哈大笑。反而是群姐铁青着脸的走开了。

  “什么事?你又作弄群姐!”

  杰杰从小就恶作剧,恃着阿群对他如珠如宝,总爱开她玩笑。

  “群姐问我什么时候娶媳妇了,我就沉下脸来,说如今这年头,都不流行娶媳妇了。群姐答:‘都同居?’我说:‘对,同性而居。’她就急得眼泪都标出来,走开了!”

  “杰杰,你这是何必呢,她老人家并不懂幽默,回头害她一天到晚跑完车公庙、又上黄大仙,为你又打小人又祝福的,忙个半死!”

  “妈,你不怕!”

  “我怕什么?”

  “怕娶不到媳妇,生不了孙儿!”

  “怕有什么用?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要认为什么样的生活写意,我能拿你怎么办?你不好好为自己打算,也没有人管得着你,是不是?”

  “妈妈,你记着,这是你自己说的话。你若不好好为自己打算,我也无奈其何!”

  这贺杰!

  我原本要陪贺杰上街去逛逛的,只是宋欣荣急召我国办公室去,想是有要事磋商了。

  我一坐定下来,宋欣荣就说:“细嫂,话还刚刚说了,就出事了。”

  “什么事?”我心上牵挂着的竟是潘浩元:“不是浩元在泰国……”

  “不,不是元哥,是贺聪。”

  “他怎么了?”

  “台湾股市下泻,押在台湾地下钱庄的资本全部付诸东流,那钱庄已被政府明令冻结资产,当事人原想挟带私逃,又被抓回来。”

  “贺聪有关连?”

  “他赌这一铺是太重了,通行皆知,怕要跟尾清还的债项还真不少,他有没有利用在贺氏的职权,而令公司蒙受什么损失,就不得而知了!”

  我沉默。

  “细嫂,我看你得跟贺智她商量一下。”

  我点头。

  就在此时,贺智的电话打来了。

  “三姨吗?”

  贺智说顺昌隆在她管治下还是稳阵的,只怕她大哥把仓内的股票押送银行。

  我问:“这怎么可以?”

  “为了调动头寸,他只要有本事串通银行的信贷部,还是可以有转弯余地的,只是如此一来,非常危险。若果银行追仓,钱还不出来,整间贺氏名誉扫地,大哥还可能犯法的。”

  我吓得连连冷颤。

  “大嫂说,大哥昨天一整晚未曾回过家来。这不是他的习惯,电话接到贺氏去,秘书说主席嘱咐,任何电话都不接听。”

  “找贺勇?”

  “他说他毫不知情,更无能为力。这贺勇完全的不成器,把敬生企业的权益不知卖了给谁,拿着一小撮钱,要跟人去投资电视台,气死人!”

  现今再不是分辩的时候,我嘱贺智一有贺聪的消息就通知我。

  这天,贺氏集团的股价节节受挫,电脑大利是画面上,一有贺氏挂入盘,就立即供应不绝。价位疲弱至极。

  市场根本就是绝对消息灵通与敏感的市场,如何会不乘机造市?

  且传出贺氏集团的领导人投资错误,牵连可大可小,投资者当然不愿意冒险。我看着贺氏的股价疲弱无力,直跌至最新低点,有沮丧得像一堆烂泥似。

  想着敬生在世,最艰难的市道,他名下控制的贺氏与顺昌隆都维持在合理的水平,从没有成为跌幅最劲的股票,他要维持股东的利益与信心。

  敬生说:“人家是对我贺敬生有信心了,才买我的股票。”

  故而大市惹然回落,敬生自己也会得尽力托市。

  托市救亡。

  我立时间坐直腰肢,抓起直接交易所出市代表的电话;说:“贺氏集团,任何价位,给我扫货。”

  虽已进人电脑买卖时代,然,市场上若有大手买卖,则经纪仍然可以通知交易所大堂经理,得到他许可之后,在交易大堂之中央扩音器内传出无限量购入某只股票的消息,场中的经纪就会飞身扑出,把手上持有而又要出售的该股票卖给买家。我的一声令下,交易所的大堂在几分钟之后立即起了哄。

  贺氏股位渐渐回升,只不过比上日跌了两位价位。

  我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细嫂!”连宋欣荣都满额是汗:“刚才你在忙,我不敢骚扰,是贺智来的电话,请你回大宅一转,贺家人都到齐了,要召开紧急会议。”

  “好。”我点点头。“贺杰呢?”

  “贺智说,他在家,已经把他也叫过大宅去了!”

  巍峨白屋,仍屹立我的跟前。

  走进去之前,我默默祷告:“敬生,保佑我,能以爱还爱,酬还你的恩与义。”

  大客厅内,雅雀无声。

  贺家的人,竟没有一个缺席。

  聂淑君之外,有贺敬瑜、贺聪、贺敏、贺智、贺勇、贺杰、阮端芳,甚而上官怀文。

  我坐了下来,正正对着聂淑君。

  谁也不打算开口讲话似。

  终于还是聂淑君开口说话:“小三,我们想跟你商量,将贺氏集团与顺昌隆两间公司的控股权出售?”

  我没有答,等她向我解释下去。

  “换言之,依敬生的遗嘱,要取得敬生企业持AB股的绝大多数股东同意,才能出售股权。我们这一边是已经在你来之前开过家庭会议,全部都同意了。只差贺勇的那一份,他的股权刚转移,中间人并未透露买家,无法跟他联络,至于贺智的权益既在潘家手上,也算自己人,可以讲说话。说到头来,贺聪与贺敏两人加起来,已算半数了,只差你那边的首肯。”

  不知有多久未曾看见过聂淑君如此语音平和,态度温婉了。

  唉,世界是山水有相逢的世界,何必迫有太甚?

  如果聂淑君能如此想,就可稍减她今日的尴尬了。

  我答:“敬生的遗嘱之所以要如此订立,其实有一层深意,在座各人理应心知肚明,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基业转至他人之手,更不欲贺家连根拔起,转移阵地。”这当然是实话。

  贺聪有面色煞白。

  贺敏、贺智与阮端芳难过得眼有泪光,或低下了头,或巴巴的望住我,期待我的心意转移。

  贺勇呢,木无表情,不置可否。唉,这孩子,总得要摔上一交,他才知痛,才知改。

  “三姨,三姨,”贺聪出言维艰,连连地喊了两声,仍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你不同意,贺敏和我只得出让在敬生企业的权益,一定给人压价,以贺勇的情况为例,也只不过是一亿左右的数,实在的不足够解我目前的困难。所以,请你帮这个忙。”

  我问贺敏:“你已同意支持贺聪?”

  她点头。

  “就算只出售你名下的敬生企业权益,分明的吃亏,亦在所不计?”

  贺敏眼泪直流,说:“我总不忍心看着大哥闹出官司来,又令贺氏蒙难。”

  此话一出,连聂淑君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小三,算是我一家人求求你!我的私已都拿出来给聪儿,只是并不足够,杰,你代大妈向你妈妈讨个人情。”

  贺杰望住我,以他的眼神说话,都站到他们的一边去。

  坐在贺杰身旁的上官怀文,拿眼看着我,竟也有甚多的期盼。

  “三姨,”贺智走到我跟前来:“此事可大可小,我知道我们没有资格求你,可是……”

  连贺智都垂下头去,流一脸的眼泪。

  “对不起,三姨,他们再错,也还是我的家人。”

  阮端芳一直泣不成声:“三姨,你既救了我一次,就多救我这一次吧。”

  全都算有情有义,大难临头,都肯顾全大局,敬生在天之灵,应安慰了。

  我转头望向贺勇,问:“你呢,你的意见如何?”

  贺勇说:“九七将至,趁机套现,做生意有更多的转圜余地,可能更好。”

  我说:“不,我不同意。”

  这么一句简单的说话像是宣判了贺聪的死刑似,全家属都陪着他,脸如土色。

  “敬生的遗志务必继承,贺氏的离岸基金,足以使他的世代子孙,不论于何地居停,都可以过安乐日了,其余的生意必须要以香江为基地,这是敬生的心意,他说过以前插上米字旗,贺家尚且发扬光大,将来是在自己的国土上头,怎可以临阵退缩,如果真有不测的时局,就算是我们贺家为对国族的信心与支持,而作出的捐献,为我们身为中国人的尊严作出的一点表示好了,我并不赞同要出让敬生的心血。”客厅里的气氛完全死寂。

  金融风暴如此利害,久不久就席卷过来,毫不留情地残害一些家族。

  如果我不帮这个忙,贺家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想起七六年股市大崩围,敬生问我:“小三,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我答说:“商量些什么呢,我跟你时,根本就身无长物,都是你给了我的,不就由你拿主意好了。”

  就是这样,我授权敬生把我名下的私已通通变卖,支持他翻了身。

  为了这个缘故,贺敬生坚持要我名正言顺地进贺家的门。

  我斟茶叩头给大妇时,聂淑君说:“不敢当,我应该带着一班儿女给你敬茶才是,没有你的帮忙,我们还要两餐不继了。我这人就是没办法,早知道太平盛世,耍手段从丈夫口袋里捏多一些金银财帛了,好等急时有得献殷勤就好。”

  还是敬生忍无可忍,发起脾气来掉头就走,聂淑君才喝了我那杯茶的。

  十多二十年了。

  我把私已再拿出来救贺家一次,在于贺敬生不在世之时。

  正如敬生说过的:“小三,给了你的就是你全权作的主了。”

  会不会又是那番话?又是良心作狗肺?

  敬生当年受惠,感激至殁。可是,聂淑君他们会吗?

  真要人感激才去做好事,也就免了,徒添失望而已。

  从前为的是敬生,如今为的也是敬生。

  我站起来。

  望住了贺聪,叹一口气,问:“你欠多少债?”

  贺聪腼腆而麻木地答:“六亿。”

  “那么,就算把你母亲的私已加上你跟贺敏名下的权益出让,仍不敷此数。”

  “除非有人愿意以市价盈利率三十来承让吧!”贺聪苦涩的笑,隐隐然也有泪光。我闲闲地答:“你爸爸的基业,在我心目中价值连城,又岂只此数。”

  贺智、贺聪、贺勇、甚至而阮端芳等与上官怀文都抬起头来,以惊疑的目光看我。

  “贺聪,你请有关银行派个代表明天上我办公室来,我给他交代清楚。”

  “贺勇,买卖货品,出价多少因人而定,你套现的那笔钱若放到电视台去投资,已经太多,我并没有偏袒你大哥。”

  我没有理会众人的错愕表情,他们需要时间冷静,才能消化我之所言,我仍要继续嘱咐下去:“贺智,照会公关部一声,明天召开记者招待会,你们也请出席。我看,市场有谣传贺氏集团不稳,对贺家家族声望不利,今天顺昌隆的股价之所以坚挺,还是你的功夫压得住。我会请有关银行代表列席,证明贺氏财政绝对健全,敬生企业的股权转移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自敬生亡故,这一夜,我睡得甚为安稳。

  翌晨早起,实在还有甚多事要办。

  我先跟债权银行的代表接触了,给他们提出担保,我说:“瑞士银行的存款拨回填数,绝无问题。我以六亿之数买进敬生企业A股的其余股权,还真是物有所值呢。”对方一看我拿出了证明,立即说:“有贺太太一句话,就好办事。”

  “那么劳驾你也出席我们的记者招待会了!”

  “理所当然。”对方答应着。

  记者招待会上,看得出来,贺氏各人都有一点点的强颜欢笑,到底是在滔天巨浪之后,犹有余悸。

  贺聪尤其脸色阴睛不定,羞愧而又难为情。

  也但望如此,无知耻之心,永不会好转过来。

  至于贺勇,他到昨天才知道股权卖了给我,自己的一副急功近利猴急相,露了形了,自然有极为的不自在。

  这二世祖吃的苦头还未够,且看他怎样把钱冤枉地花个精光,一穷二白之时,才回头党岸。

  当然,没有人不担心贺氏集团的重组。

  敬生企业的股权,AB两股,百分之一百已在我手上,对于贺氏集团与顺昌隆的行政调度,我有理所当然的控制权了。

  要留谁任事,要撵谁出局?权操在我。

  而高高在上者,表面上,只有我一人。

  他们未心会想我,我心上仍有贺敬生在。

  他始终是贺家的主宰。

  其余什么人的闲话,不必去理他。

  我只记住曾对敬生说的话:“我本来就身无长物的是不是?有你爱我,还不够吗?”

  记者招待会上,人山人海。

  我坐了在主席位置上,让贺聪、贺敏、贺智、贺勇、阮端芳以及银行代表,分坐两旁。贺杰则坐到记者席上去,让他看看场面,增加经验。

  我坐了下来,很温文而又缓慢地说:“谢谢各位今天抽空到贺氏来,要宣布的事,其实极为简单。贺氏集团与顺昌隆都是极其财政健全与运作正常的两家上市公司。贺氏家族的控股公司敬生企业的股权,不错在近期有些少变动,也无非是配合贺敬生先生的遗产分配而已。事实上,绝对不影响贺氏集团与顺昌隆两间机构的行政,人事上无一变动,经营的宗旨,仍秉承贺敬生先生的遗愿,以香港为永久基地,发展金融地产企业,言而有信,忠诚服务,与本港共存共荣。”

  记者招待会持续了半小时始完。

  贺家人都随我走进主席室来。

  我默默的望住挂在墙上的敬生的遗像,心上一下子激动,满眼尽泪。

  “三姨!”贺敏与贺智都走近我身边来。

  我拍着她们的肩膊,再转过身来,望住贺聪与贺勇。

  兄弟二人,面上的表情甚是复杂,都垂手而立。

  贺聪终于走到我跟前,含糊地说了一声:“多谢!”

  我答:“多谢你父亲,这是他给你的第一个机会,也将是最后的一个。”

  贺家各人均黯然。

  且不必管他们心里想些什么。

  我倒抽一口气,再郑重地说:“江山是你们祖父以及父亲打下来的,你们兄弟俩从此给我打醒十二个精神好好干下去,过去的错也就算了,再有任何差池的话,取代你们的仍是贺家人,别小瞧了贺智,甚至端芳与贺敏,将来更有贺杰。”

  走出贺氏集团,阳光晒下来,我有一阵的晕眩。

  贺杰一直追出来,说:“妈妈,我有要紧话跟你说!”

  “什么!”我急不及待的吸一口新鲜空气。

  慢慢的跟儿子在天桥上踱着步。

  “妈妈,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实在太好了,我为你的胸襟而鼓掌。”

  我把手圈在儿子的臂弯内,整个人的重心都倚仗着他。

  “可是,妈妈。这次我回来,正想告诉你,我已决定投考医学院了。”

  “什么?”

  “妈妈,我对财经并没有兴趣。”

  站在通街大道上,我紧张的眼儿子说话,不管旁人注目:“你不是答应过我,一定如你父亲所愿,回到香港来?”

  “对,我一定会,妈妈,回到香港来悬壶济世,不也是言而有信?爸爸也没说我非继承贺氏的生意不可。”

  我茫然。

  儿子扶着我,喜孜孜地说:“且,好妈妈,你帮我看管着这副身家岂不是好,我看你简直天才横溢,假以时日,声望尤在父亲之上。”

  “杰!”我又停住了脚步:“你令我失望!”

  “妈妈,对不起!”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以作补偿?”

  “你说,你说。”

  “你总不成样样都忤逆母亲,是不是?”

  “是。”

  “那么,将来你娶个你真心喜爱的好女孩,且不要三心两意。妈妈保险箱里头有一颗全美巨钻,只能送给一位媳妇!”

  “妈妈,言而有信,是我们金融世家的家训是不是?”

  “是。”

  “那么,凡事呢,只能量力而为而已。我答应你,我将来绝对会娶个自己喜爱的好女孩,至于说,会不会变心,嘻嘻!”

  贺杰滑头地笑。“世事变幻无常,何能逆料,我只能量力而为,是不是,好妈妈?”

  “你真是贺敬生的儿子!”

  “谁说不是了?妈妈,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照顾你自己,为你自己打算,你为贺家、为下一代、为逝去的父亲,已经打算太多,应该轮到你自己。”

  我没有答。

  不经不觉已走到富华经纪行的大厦来。

  电梯门一开,里头冲出来的人,刚跟我打个照面。

  彼此都一愕。

  是潘浩元。

  他回港来了。

  还是他先开口。

  “在曼谷时听到了有关贺氏的种种谣言,赶回来,荣叔说,你已经漂亮的处理妥当了。”

  我答:“有惊无险。”

  贺杰亲热地跟潘浩元打招呼,问我:“现今还是称潘叔叔,是不是?”

  我睑一红,有点不高兴,连忙说:“当然,不然,还称呼什么呢?”

  贺杰抓抓头,说:“不是说三家姐就要嫁至潘家去吗?那我是要改称潘叔叔做姻伯伯的!”

  潘浩元拍着贺杰的肩膊,说:“杰杰真有礼数。还要留在香港几天吧,让姻伯伯带你去打高尔夫球。”

  “好极了!”贺杰直情欢喜。

  “今儿个晚上,我请你和妈妈,三家姐吃饭,回头在富华见。”

  儿子快乐地陪我走进电梯。

  门一关上,他就立即问:“我刚才的要求如何?”

  我笑:“言而有信是我们金融世家的家训,凡事呢,量力而为而已,世事变幻无常,何能逆料,我只能答应尽力,是不是?”

  贺杰一把将我抱住,大力地吻在我脸颊上,切切实实地让我甜到心上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