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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雪

第一章 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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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曦微,“得、得”的清脆马蹄声就在跑马地地区响起来。

  那不是噪音,并不扰人清梦,却与淙淙的流水声有异曲同工之妙,很能使酣睡的人一边听,一边睡得很舒服。

  于彤搬到这区的一层小公寓之后,一住三年,不肯再搬出去,其中一个原因是她舍不得这好听的马蹄声响。

  听在于彤的耳里,教她忽尔有种远离尘嚣俗性的舒畅。在闹市中的居停能有住在荒郊的感觉,无疑是难能可贵的。

  当然,于彤之所以没有搬走,最主要还是为了方便。

  忠实一点说,是为了方便陶逸初来看她。

  陶逸初是医生,每天都要到座落于这区的医院巡视病人,于是溜过来,在公寓内逗留一两小时,是绰绰有余的。

  且陶逸初可以随时随地有借口就往这区跑,即使是半夜三更,只要一想见于彤的面,他就可以如愿。

  试过很多次,还是他妻子亲自开车把他送到医院门口的。作为一个医生的妻子,不应该不习惯丈夫有责任响应病人的呼唤,让医院随传随到。

  然后,陶逸初走进医院里,巡视一圈,再走出来,过了马路,就是于彤住的那幢大厦了。

  就像这天清晨,陶逸初在天未亮的时候睡到于彤身边来,然后又在马蹄声扬起后离床回家去。

  妻子对带看一身疲累归来的丈夫,不会有半点怀疑。主理了一项大手术,所虚耗的精力是不言而喻的,不是吗?

  陶逸初离开时,于彤还在贪睡。

  不仅是累,还为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意念,令她恋栈着极不愿意以一个清醒的头脑去取代。

  于彤从来没有闹失眠的习惯。

  太难了,职业女性每天经过起码十二小时的工作拼搏,头一沾在枕上,那怕再多烦恼,也不敌自然体能的需要,在三分钟内就睡熟了。

  她不会有失眠的痛苦,却有分明睡醒了,不愿起床的困扰。

  只要脚一沾地,就得面对现实。

  现实不是梦,是一种种残酷冷漠情状的堆积与交织。

  于彤不是不害怕、不厌烦的。

  随着那一阵阵的,似有节奏的马蹄声,于彤就要慢慢的做好心理准备,等下当她不能不挣扎着起床后,那枕边人早已回到他的老巢去,陪着妻子吃早餐了。

  昨夜,他在耳畔曾说过的什么话,最好不复记起,免惆怅。

  根本上,近这一年来,彼此说的话也少了。

  陶逸初到来,不是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就是随便呆一会,便离开了。

  就在今晨,他来了,钻进被窝去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在家里睡不牢。”

  “嗯。”于彤应着,转了一个身,背着陶逸初继续睡去。

  他的一只手搭到于彤的腰上,开始轻轻的摩挲着。

  于彤在想,应该怎么样应付他呢?

  一如以往的许他,抑或是……

  “你睡饱了吗?昨晚不是很早就上床?”他问,语气带点不满,可能嫌于彤的反应不如理想。

  当然,三年前并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的。

  于彤答:

  “我腰酸,人有点倦。”

  陶逸初问:

  “不是月事来了吧?”

  于彤忽然觉得自己寻着了答案,于是很快的答应着:

  “是的。”

  然后,她平躺,乘机甩掉了陶逸初搁在她腰上的手,再补充说:

  “这个月来早了。”

  陶逸初吁一口气,轮到他转一个身就睡去。

  两人再无话。

  于彤依旧假寐,她竭力让自己逗留在那个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状态。

  她不愿意清醒地分析,为什么自己忽然要向陶逸初撒这么一个谎话。

  事实上,她的月事不是早来了,刚相反,是姗姗然,迟迟未至。

  她这么说,只为不想再应酬他。

  对,已经到了是应酬的地步了。

  连那个争吵的过程,都已然经历过,没有什么再值得去理论、去分辨、去争取、去求证的了。

  如今他和她之间,应该只有干净俐落的行动,一是一,二是二,答应是答应,拒绝是拒绝,再不必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所以,刚才那个借口,是最爽快的,不必商榷的,不二价的。

  于彤于是仍然可以迷迷糊糊地自管睡去。

  她约莫知道在马蹄声响起来后不久,陶逸初就掀开棉被穿衣离去了。

  再不像从前,陶逸初离开于彤时,两个人要生死相分似的拥着吻着,良久,才下狠劲把对方推开,离去。

  世界上什么情、什么事,总是有不同的发展阶段。

  那个激情的阶段,似乎已成陈迹。

  本来呢,激情之后是温情,一样的难能可贵。可是,他俩未免又缺了培养温情的条件。

  只有长相厮守,在人前人后愿意彼此承担着的男女,才能怀抱着温暖温馨温热温柔的感情,过掉此生。

  与陶逸初共拥温情者,不是于彤,而应是他那有结婚证书握在手的妻子。

  于彤一直非常努力地挣扎着要让自己昏睡下去,她这番自制的本事,功效一如烈酒,有些人故意把自己灌醉,但求不醒人事地继续混日子过。

  于彤并不需要借助酒精或安眠药,她以坚强的意志竭力催逼自己睡觉,直至非起来干活不可的一刻,才霍然而起,尽量缩短静静思考的过程。

  尤其是于彤记得今儿个早上似是星期天,她是不用上班的。

  星期天无疑是那些有重重心事的职业女性在年中月中最难过的日子。

  工作日轮不到于彤过分逗留在痴梦里苦苦挣扎,不肯起来干活,那反而好。

  床头忽有铃声。

  于彤伸手要按掉闹钟。真是的,习惯成自然,一定是昨晚上床前忘了不必给这劳什子上炼。

  铃声仍然在响。

  不是闹钟,是电话。大清早谁来的电话?不会是陶逸初,他才刚刚走。

  于彤抓起来听。

  对方银铃似的爽朗声音说:

  “起床了没有?那人走了没有?我能上你家吃早餐吗?冰箱里有没有鸡蛋?”

  于彤笑起来了,一叠连声地说:

  “是刚下班吗?来吧,弄好早餐等你。”

  过往这三年,于彤总是弄好早餐等待陶逸初的。

  近来不同了。

  不要紧吧!寂寞的星期天,能有人要她起床来弄早餐就好。

  看着萧婉植狼吞虎咽的吃着那个大早餐,于彤禁不住哈哈大笑。

  萧婉植含着一口食物,问:

  “笑什么?”

  “你呀,萧医生,从大学跟你同窗到如今,死性不改。”

  “错!”萧婉植说。

  “错?怎么个错法?”

  “以前不是萧医生,现在是。我还没有到五十岁,且未必是姑婆,还有机会嫁得出去。别忘记,本城的叶议员是七十高龄才结的婚。”

  于彤仍笑,道:

  “我劝你提早十年,还能生个晚子,英国最近才有六十岁老蚌生珠的故事,且你根本就是体外受孕科的专家。”

  萧婉植跟于彤是大学同学,只是于彤主修经济,萧婉植念医科。

  “多谢你关怀,再往后十年,七、八十岁怀孕已不算新闻了。这最近,美国德州侯斯顿的医疗中心,已经成功将孕妇胚胎移植到别个不能生育的妇人子宫内,让未生儿继续生存下去。这样,就可以帮助那些不孕的人自要打胎的人手中接过生命来抚养,彼此图个皆大欢喜。这种手术我们都可以有信心处理。所以说,九十岁不死,仍健在的话,生娃娃的机会多的是。”

  说罢,两个老同学大笑起来。

  于彤跟萧婉植一向感情很好,就为萧婉植为人乐观,谁与她泡在一起,都似见一室阳光。

  这三年,于彤居于此,除了方便陶逸初,也有另一个好处,就是萧婉植跟老友聚面的机会多了。

  萧婉植是医院特设的体外受孕科主任,很多时下了班,就上于彤的公寓来小坐畅谈。倘若刚好是值夜班,就像这天,便成共进早餐的好时光了。

  跟萧婉植在一起,总是令于彤精神奕奕的,所有的哀愁都活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似。

  于彤不禁呷了一口咖啡,就对她这位老同学说:

  “我有个建议,就我们两个人同居起来算了,谁打算要下一代的,往你的中心登记,看看谁愿意捐个胚胎出来,不就可以了?”

  萧婉植在吃她的第四件烤面包,说:

  “神经病!”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你认为不可行?我们不是一直相处愉快吗?”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我有信心我仍有机会嫁出去。”萧婉植一本正经地说,笑弯了于彤的腰。

  萧婉植就是这点性格可爱,她的乐观和自信是真心诚意的。以她三十岁过外的年纪,其貌不扬,身材五短,再加学历高,收入不错,差不多集中了所有婚姻保障的条件于一身,她依然有信心明天白马王子就要到来。

  完全的不悲苦、不气馁、不失望。

  于彤一直认为萧婉植最大的幸福与财富就是她这副健康明亮的性格。

  无可置疑,这是她领有的父母留传给她的至珍至贵的遗产。

  世界上最无药可救的人是自怨自艾自叹自怜自虐自悲者。其实,谁在今天会有空有闲情有余力顾念别人的遭遇,一切的苦乐都是自行营造,自食其果的。

  要说萧婉植未曾有过生活折磨与感情委屈,怕是不可能的事,她只是掌握与控制得潇洒漂亮而已。

  萧婉植咕噜咕噜的喝掉了一大杯鲜橙汁,又调咖啡,给自己重重的下三粒糖,再加忌廉牛奶,然后才说:

  “怎么了?你跟你的那位有个结束,所以想重组生活,是这样吗?”

  萧婉植是知道于彤的情况的,但于彤相信对方并不知道那个他就是陶逸初。

  陶逸初还是通过萧婉植认识于彤的。

  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萧婉植宴请一班朋友,席散,萧婉值就对陶逸初说:

  “我这位老同学没有开车子来,劳烦你把她送一送,顺路。”

  这以后的发展,萧婉植没有被知会。

  直至于彤搬到跑马地这间公寓来,萧婉植还兴高采烈地说:

  “真棒,以后下班太累,可以上你家躺一会,或下碗面吃,暖暖肚。”

  “随时欢迎,只要他没有来的话。”

  萧婉植一听,会意了,拿手抓抓头,只应了一句话:

  “嗯,是这样的。”

  这以后,每逢她上于彤家,就必先摇电话,并且记得问:

  “他走了没有?他还在吗?”

  只此而已,萧婉植绝不会多问细节。

  于彤也没有详说。

  她们的默契还是很好,很尊重对方的。

  今天,是于彤聊起来,开了这个头,萧婉植才把问题带出来,也为她对这老同学是关心的。

  于彤仍然呷她的黑咖啡,缓缓地答:

  “怕是接近尾声的时候了,要我在三年内再问第三十次,他能不能离婚娶我,就太有种摇尾乞怜的感觉了,倒不如好来好去,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走。”

  “你真不是个好的生意人,不明白你在财经早的名气是怎么得回来的。”萧婉植说。

  “怎么忽然说这话,什么意思?”

  “当初成交时没有讲好价,要现在后补协议当然难。”

  于彤愕然。

  萧婉植又忍不住撕下半块面包,往餐碟上一抹,把剩下来的鸡蛋都涂在面包上,又往嘴里塞。

  于彤终于笑了。

  不知是为了萧婉值的那两句话,抑或是为了她的吃相。

  于彤说:

  “我是不够聪明,不肯活学活用。”

  “知错能改。”

  “你认为应该如此?”

  “不必旁的人给你推波助澜,你自己应有决断。”

  “不是公事,我处理得总是不够漂亮。”

  “拿他作股票办吧!”

  “这怎么说了?”

  “从前桓生指数一万二千多点时,银行股劲升至一百三十元一股,如今下跌至八十七元,觉得无谓每年等收少许股息活命,就干脆卖掉它,套了现另作投资。如果认定再有机会回升到一万二千点的水位,又发觉小小股息已经满足,那就别把这些股份放在心上,实行搁在保险箱内,静候它升值。自己呢,集中精神干别的事去。”

  “婉植,你可以成为商业奇才,坐到今日那个鸿隆投资副总裁的位置。”

  “可昔你不能为女人进行试管婴儿手术,否则我们易角玩玩。”

  “是的,能转变角色真好,演了三年,演得腻了,腻得要在他跟前撒起谎话来。”

  于彤想起今早陶逸初来的情景。

  “有这么严重吗?”萧婉植问。

  “有。可能有更严重的情况出现也未可料。”

  这句话其实于彤是随口答的,说了出来才发觉可能有玄机在。

  她又呆住了。脑海里别的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当她刚才在强逼自己不要醒过来时已经有的,并不清晰的念头。

  她赶紧捕捉着它,把它变成语言,以便牢记。

  于是她问萧婉植:

  “萧医生,月事要过了多久,才能验孕?”

  萧婉植这才放下手中的牛油和面包,凝视着她的老同学。

  当于彤在周一下午提早下班,往萧婉值的诊所去时,她听到萧婉植嘱咐她的护士说:

  “我跟于小姐到置地广场喝茶去,医院有要事请传呼我。”

  说罢,挽起了于彤的手就走。

  中环在白天永远是车水马龙,衣履风流,活泼生动得叫人不自觉地兴奋起来。

  走在这儿五分钟之内碰不上一个半个熟人,就会教人顿生自卑,承社会地位还远在一个标准水平之下。

  萧婉植一直下意识地轻轻撬扶着于彤的臂膀,从她的德成大厦的医务所走向置地广场。

  只不过是三五分钟的路程,包括等候交通灯号过马路的时间在内,竟也起码有四个人跟于彤打招呼。

  坐到眺望广场大重的二楼咖啡厅之后,萧婉植叮了长长的一口气,道:

  “跟你出来喝一杯咖啡,似打了一场过五关斩六将的仗。真失礼,我竟没有遇上相热的朋友或客户,跟我热情地握手甚或拥抱。”

  于彤笑:

  “别难过,这只证明本城买卖股票外汇的人比做试管婴儿手术的人多罢了。”

  萧婉植哈哈大笑,直惹旁边一桌的人瞪她一眼,害于彤慌忙向人家赔笑。

  萧婉植压低声音问:

  “又是你认识的人?”

  于彤稍稍俯身向前,以更低的声线答:

  “只是面熟而已,并不记起他们的名字来,这种情况是常有的现象,很尴尬。”

  萧婉植吃了一大口雪糕:

  “如果有一天我有你这等遭遇,城内的人口怕要激增过一千万了。”

  “体外受孕的病人真正不多吧?”

  “基本上做一次这样手术的费用可能高达十万元港币,你认为多少人会有资格光顾。”

  “担保成功吗?”

  “嘿!成功率由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不等。”

  “比进澳门赌场和拉斯维加斯还要恐怖。”

  “你不会有这么一天,放心。”萧婉植说这话时,直望着于彤。

  那眼神带着无奈与彷徨,也有一点神秘。

  于彤是冰雪聪明的,很快就接收了对方传递的讯息。况且,她早已料到几分事情的真相。

  于是于彤问:

  “报告出来了?”

  萧婉植点头。

  “不会错?”于彤问。

  “百分之一百准确。我给你做的试验不是验尿,而是验血,是丝毫不会有差错的。”

  于彤没有做声,良久,才嫣然一笑,道:

  “我们太习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了,还一直谈笑风生。”

  “哭丧着脸有用吗?”

  “就是这话了。”

  “你打算怎样?”

  于彤扬一扬眉,对讲婉植说:

  “萧医生,你只不过在三分撞之前告诉我有关我怀孕的消息,你要我立即知道怎么办吗?我不是神仙。”

  “我的病人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下一秒钟就知道如何处理了。”萧婉植回答这两句话是没有经过思考的。

  她说出口来,方知失言。

  可是,已经迟了,于彤立即答说:

  “你的病人必然是一跃而起,火速摇电话给丈夫,报告这个喜讯。”

  萧婉植慌忙道:

  “于彤,对不起,言者无心。”

  “别介意,是我敏感,弄成听者有意。”于彤摇摇头,继续说:“要说对不起的是我,婉植,突然而至的噩耗令我惊得有点不知所措,我是有点承担不了这个刺激。”

  “他应该负责。”

  “不是责任问题。”于彤说。

  “怎么可以?”

  于彤扬扬头,辛苦却有效地控制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才能好好地回答萧婉值的问题:

  “这不在我们预算的计划之内,正如你说,事先没有协议,就不受到保障。况且,这年头,医学昌明,既有体外受孕手术,也有避孕方法这回事。是吧?叫我如何去追讨责任,索取赔偿?”

  “究竟怎么会发生的?”萧婉植明知是极私人的事,但到了这番田地,也禁不住发问。

  “意外。”于彤答:“意外之所以发生,又是因为我重重的发错了脾气。”

  那一定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陶逸初摇电话到于彤的办公室来,说:

  “今儿个晚上,我上跑马地吃晚饭。”

  拋下了这句话,就挂断了线。

  于彤正要赶着主持一个业务会议才能下班。与会中人一直都不离场,就是等待着大圣银行正式宣布控制房屋按揭比例,再行讨论地产前景以至对地产股的看法。

  “消息已经发放给新闻界了。”行政助理跑进会议室来报告。

  于是大家都把个人的看法说出来,个人客户部主管仇守成说:

  “我主张减少客户的地产股持股量,我看市场一定受到这个消息影响而作负面反应。”

  机构部主管刘业桐就有点顾虑,道:

  “立即减少持股数目对大市会造成挫折,而我们手上的其它投资也会被牵累。中期业绩宣布得不好,怕会影响客户信心。”

  这就是说,出现了两派意见争持而成对峙的局面,要裁决就得看主持会议的头头意见了。

  于彤想了一想,就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本城的地产为什么跌不下来,关键只有一个。”

  她稍停,环视各人一眼,才继续说:

  “政府要厉行高地价政策,她不肯减少拍卖地皮的利润,要不断提升库房收入,房地产的成本就自然是节节上升,转卖到用家手上,当然不可能是价廉物美。我们从这个基础上出发推算,港英政府在九七之前的这两年半会不会愿意少赚土地拍卖的钱?”

  各人没有答话,太心照不宣了。

  “这就是说,港英政府不会放弃高地价政策,但英国人最擅长的政冶手腕就是在群众面前放烟幕,声东击西。在目前一般平民百姓置业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作为政府,要维持一个爱民如子的形象,总要做一点功夫,于是高息与收紧按揭双管齐下,表示已尽全力压抑地产价格罢了,这可绝对不是釜底抽薪的令居者有其屋的德政。”

  仇守成说:

  “利息越高,按揭比例越大,一般市民更会望楼兴叹,地产价格自然会滑落,所以地产股也有危机。”

  “我不同意。”于彤说:“就算稍回价格也决不是极短期内的事。第一,城内大地产商实力雄厚,他们必定联手维持局面。第二,别看轻香港人,有很多人没有能力置业是事实,但相当多人是业主身分,他们整副身家押在房产上,根本不容价钱滑落。楼格再软,没有卖家出货,自然停在某个价位不动,没有狂泻之险。第三,外来资金,包括中国,环视全球,别无太多更好选择。第四,香港的繁荣依赖中国开放,近期商业楼宇价格坚挺,证明商业楼宇大有可为,有外资外源,就是更大保障。”

  仇守成说:

  “总会有人乘机造市,消息是可供利用的。”

  于彤拍桌叫好道:

  “就是这话了,造市是不能否定的因素,问题在于如何造,是升还是降,是买还是卖,我们必须作出选择,然后押在上头。”

  于彤这么一说,室内立即鸦雀无声。

  没有人敢胡乱表态,正如走到赌场之内买大小,谁愿意在没有直接而明确的利益之下提出意见。

  于彤身为副总裁,总管个人客户部与机构投资策略,就不能推卸责任,于是她说: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认为偏是在银行宣布了这项按揭比例加重的消息之后,人人虽看淡,地产股依然会坚挺,且起码会微升。”

  这就是说,于彤并不赞成减少客户持地产股的股量。

  既是主持首脑作了总结,在座中人也就不好再持什么异议了。

  于彤礼貌地环视了会议室一周,说:

  “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看看各人无话,她就站起来表示散会。

  于彤看看手表,已经五时四十五分了,回家去还要预备晚餐。一念至陶逸初到访,心里未免有点着急。

  她快步走出会议室,不料仇守成竟跟在她背后说:

  “于总,我有一事请教。”

  “你说。”

  “你那么肯定英国人在本城拿下自己的米字旗和英皇徽章之前,会尽量找机会赚钱,那么,中国呢?他们不是得益人吗?他们会不会也跟你心目中的英国人一样占尽便宜?”

  于彤听了这番话,心上有气。

  城内总有这些受尽了奴化教育,到今天还在感情上对港英政府偏袒,以致漠视一些愚民政策,甚而事必要找自己国家的错处弱点来衬托而感心凉的人。

  于彤答:

  “没有人把你这个疑虑向港澳办公室提出过,是不是?最低限度,没有作出公开讨论,故而不适宜胡乱入罪。你怎么知道中国的态度不是宁可少赚一点,也要长远维护本城的稳定经济?”

  “你是亲中派,有你的政冶取向。”仇守成轻松地笑着说。

  “我是中国人,不懂政冶,只懂经济,只懂民生,只关注香港利益。”于彤很认真地答:“中国真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抓利益,是天长地久的一回事。这有别于快要骊歌高唱的人吧!”

  说罢了,掉头就走。

  这段后过渡期的日子就是这么难过,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以的,任何事情都要扯到中英关系上头,逼你表态,真是的。

  于彤气冲冲地回到办公室去,抓起皮包就下班去。

  在走廊上还看到脸色相当难看的仇守成。

  幸亏自己是他的上司而非他的下属,否则够受的了。

  所以说,要不受气,首先就得先争气。

  于彤在中环差不多站断了双腿,才等到有辆出租车刚好停在自己跟前,让自己从容地钻进去。

  想起了有本小说内为一个外遇的故事,那做母亲的痛斥女儿,问她为什么甘于做富豪的情妇,她咆哮着问:

  “你拿了人家什么好处,要如此委屈?”

  做女儿的答说:

  “他向我提供了全职司机服务。”

  当日阅文至此,于彤哈哈大笑得在床上不住滚动,自此成了那作家的忠实读者。

  夸大其词?

  不,全是实情。

  只要二十一岁大学毕业之后,开始在中环熬十五年咸苦。就会疲累得热切渴望一个司机。

  正如时代女性不肯拿家中的抽水马桶换一个丈夫似。

  是悲哀,是沦落,是不长进,是无奈。

  可是,是事实。

  于彤也最怕穿一身由血汗钱换回来的佐治阿曼尼套装,却要在街头耍出降龙十八掌似的跟那些浑身臭汗的男人抢街车,那感觉难受得半死。

  自古以来,娇贵的女人出门,用轿抬。

  现今,就该用汽车接。

  就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可是呢,于彤想,自己比小说中的外室还要凄凉,陶逸初并没有雇个司机,供她上班下班使用。

  到头来,还是要继续竭心尽力的在本位工作上拼搏,升职为机构的行政总裁,那就能不是办公时间,都有全职司机侍奉了。

  这个机会比依赖陶逸初还要高。

  心情是益发不好了。

  偏又遇上交通阻塞,车子停在夏悫道足足十五分钟,一动都不动。

  于彤急坏了,不自觉地埋怨说:

  “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堵得水泄不通。”

  才一说了这句话,就闯祸了。

  那出租车司机忽尔放大喉咙,厉声喝骂道:

  “不走这条路走哪条路呀,你来教教我好了!别以为有两个钱坐街车,就是权威。

  “我们这等穷苦劳动人民,跟你们这些中环上班的小姐都不过是人呀!

  “不错,你们是这条路走不通就不妨走别的一条。我们呢,处处都是死路一条,别无选择。

  “我有说错吗?九七来了,有钱人拍拍屁股不是移民加拿大便是移民澳洲,拿了护照之后不理香港,回来大说风凉话。我们这些穷措大,连移民广州都成问题,不是吗?广州房产都千多二千元一呎了。最拥护香港,最恨不得香港好的就是我们。

  “还要无端端的受这种窝袋气,算哪门子的一回事了?要不喜欢,就推开车门下车走路,别对我这等粗人噜苏;要不就别堵那么几分钟车就怨天尤人!”

  于彤几乎吓傻了。

  城内原来有这么多龌龊气,藏在各个阶层人的肚子里,一触即发,一泻千里。

  谁没有自己的樽颈地带,谁不会往一生之中误闯进死胡同内,前无去路,徒然嗟叹。

  于彤如今卡在那个当初与陶逸初共织的心结上,不也是千般难过,万种无奈吗?

  倒是粗下人活得痛快,心上有什么不舒服,借个一言不合的机会,就把脏话都说出来,甚而可以动武,来一场更大的发泄。

  但叫于彤如何把心上的一块郁闷迸发出来?

  别说是这些日子来的不畅顺,就只说今儿个下午发生的种种情事,就已令她满肚子委屈,不知如何发泄掉。

  唯一的期望是及早回到家去,把饭菜烧好,赶及与陶逸初共进烛光晚餐。好舒缓一下紧张心情。

  车子终于如蚂蚁爬行似,才到达跑马地。

  司机依然凶巴巴的说:

  “最讨厌是这个时候闯到跑马地此区来,不载你又要被告拒载,做了你这桩生意,回头还要空着车子塞一个半个小时走出跑马地,等于白做!”

  说罢,也没有把于彤载到超级市场门口,就请她下车了。

  于彤实在没办法,一连跑了两条街才到达超级市场门口,竟有点气喘的感觉。

  在冷气间生活惯了的动物,就是如此的经不起考验。

  职业女性的心脏不是用来负荷任何剧烈的体能测试,只是为了承担精神上的重重疲乏与压力而仍旧坚持正常速度的跳动的。

  于彤喘定了气,快步的钻进超级市场去,在肉食柜位上抓了两包鸡髀及牛肉。想了想,又因陶逸初不喜欢吃西餐,中式晚饭又事必要有新鲜汤水,他对罐头汤深恶痛绝,于是于彤又只好多拿了一盒鸡肝鸡肾用来做汤。时间已相当急逼,不可能熬一窝火喉足够的靓汤,只好等会买备半斤芥菜,再加一只咸蛋,泡一保汤,也顶能消热气肝火的。

  想到芥菜没法子在超级市场买到,便又匆匆的再抓几种配料,然后立即飞奔到跑马地街市去,刚刚来得及买到芥菜。

  一脚踏进小公寓内,把鞋子踢掉,赤足就跑进厨房去,火速斩瓜切菜,洗鱼分肉,干起厨艺这玩意儿来。

  于彤一边烧饭,一边觉得头脑胀痛,烧饭似乎较办公室的工作更为沉重。

  才保下了汤,便发觉忘了买姜,等下汤味就会失真了。

  原本打算砌点冬菇铺在鲤鱼上,放在饭面清蒸,最为省事。但到拿了冬菇在手,才知道冬菇要需时方可以泡软取用,想拿别的配料取代,可家中又贮不齐全。

  唯一的办法就是改蒸为煎,这就等于要多花时候了。情急之下,应该用慢火煎鱼的,但于彤调校的火路又不对了。一下把鱼放进滚热的油镂内,溅起的烫油,落在于彤的脸上手上,痛得她连镬铲也扔掉,忙用一只手背拭着脸,然后把另一只手拼命塞到嘴巴里辍吻着那被烫痛了的地方,以此为治疗的方法。

  才抵住了痛,她便重新把掉在地上的镬铲拾起来,洗净了再煎。

  一看,太迟了,那尾鲤鱼已经烧焦了一面,这一味菜要报销了。

  于彤叹口气,心想:家庭主妇不是不伟大的。

  样样职业都有专门人才,行行出状元。

  早知会如此狼狈,为什么刚才要答应陶逸初为他烧晚饭呢?

  这其中的原因倒是多元化的。

  陶逸初很怕在跑马地地区跟于彤出外吃饭,只因太容易碰上医院里的熟人之故。

  陶逸初的这个苦衷,其实是最能一针见血地伤害到于彤的感情的。

  那见不得光、露不得面的关系,被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翻开来,很有点惨不忍睹。

  已经不只一次,在出外吃饭的事上,于彤与陶逸初争执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仪态无存。

  彼此都很很很厌烦再在同一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回避,以后每逢有足够时间,陶逸初就会叫于彤在中环等他来接,开车到九龙新界,找些有风味的餐馆饭店来共度好时光。否则,陶逸初交带一句,要上公寓来吃饭,就表示他只得那一个半个小时的相聚时间,于彤只好唯命是从,尽力而为。

  若从另一个较好的角度去看整件事,于彤就会引导自己想,亲手下厨为陶逸初烧饭,是一种家庭乐,是一个女人应该尝试享有的幸福与权利。

  她记得自己跟陶逸初走在一起的初期,曾问他:

  “你的妻子有什么好处吸引着你?”

  陶逸初只笑而不答,其后经不起她的苦缠,便说:

  “她能烧一手好菜,那个鱼云羹做得尤其棒。”

  这句话叫于彤到今日都不能再吃鱼云羹,一看它端到饭桌上来,就有点口腔发酸,在下一分钟便要吐的感觉。

  于是给陶逸初烧饭也就成了一种下意识地争宠的行动。

  毕竟,二人在他们“家”中的烛光晚餐也有一定程度的吸引力,令于彤深深期盼与等待。

  经历千辛和万苦,终于赶在陶逸初到达之前,把晚饭弄好了。

  于彤才坐下来吁一口气,电话就响起来。

  “我赶不及来吃饭了,明天吧,明天我们到郊外去。”

  于彤以为自己的耳朵犯毛病,她是有那种耳水不平衡的毛病,会无端端的忽尔犯起来,就头晕身重,听不清楚声音,只想倒下来昏睡。

  这感觉又开始滋扰了。

  “什么?陶逸初,你说什么?”于彤不是在咆哮,但她的语气十分难听,这是肯定的。

  “于彤彬,请别小题大做,我们今儿个的约会只不过是个饭局。饭是天天可以吃的,家里头有重要事,我必须回去看她。”

  “什么事?”于彤冷冷地问。

  彼此僵着,没有话。

  良久,谁也没有挂断电话,两军对峙,事必要坚持下去似。

  陶逸初说:

  “我妻两星期前做了试管婴儿的手术,刚才她摇电话给我说,又见红了,失败了。她这已经是第三次的尝试,情绪很低落,故此……”

  于彤轻轻的挂断了线。

  那一桌的饭菜就空放着,整晚没有被碰触过。

  于彤不是犯耳水不平衡的毛病,但她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动弹。

  她不是个不肯讲人情、不肯论道理的人。如果陶妻忽然病了,陶逸初赶回去看望,于彤是能接受的。

  但,问题的症结是,陶妻不住地在做试管婴儿的手术,那就是说,他们夫妇俩还在挖空心思,竭尽所能地孕育属于他们的第二代。

  这种冷静地思考、细致地计划、耐心地实行的行动,比较一个男人晚晚躺在一个女人身边,而忍不住诱惑,令她怀孕,更强而有力地表示当事人对彼此的看重、需要、关怀、亲密和不可分离。

  陶逸初如此倾心倾情倾力倾志地去让自己的妻怀有他的骨肉。

  这令于彤伤心愤慨得动弹不得。

  整夜无眠,不在话下。

  当那清脆而好听的“得、得”马蹄声响起来时,于彤才稍稍睡着。

  把心神耽在睡乡里才那么几分钟,又似见陶逸初那俊朗不凡的身影在眼前闪动,把于彤吵醒了。

  她忽然怒不可遏地坐起身来,伸出手扯开床头矮柜的抽屉,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昨晚被热油烫着之处,已起了个大水泡。

  于彤伸手向抽屉一抓,把几包避孕丸紧紧握在手里,然后冲进浴室,把它们扔到抽水马桶之内。又因为避孕丸是外罩胶套的,竟浮在水面上,不肯消失。于彤火速挑了身边的一个大胶桶,装满水,使劲地倒进抽水马桶去。就因为冲力大,那几包劳什子的东西终于挣扎不过来,被扯进漩涡之中,再无法重见天日了。

  于彤这才像打了一场仗般,疲累却又松弛地跌坐到地上去。

  她记得自己就枕在抽水马桶上哭了很久。

  那次是她自踏出社会工作以来,唯一一次以借口开小差,逗留在家休息了一个上午。

  “就因为那个原因,我整个月没有吃避孕丸。”

  于彤把怀孕的意外经过,告诉了萧婉植。

  然后她补充:

  “后来,我心肠软,又原谅他了。”

  萧婉植没有立即回话,她挥手叫了侍役,示意再给自己添咖啡。

  萧婉植双手捧起咖啡,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再放下杯凝望着于彤。

  于彤双手***在头发内,托着头,很苦恼地说:

  “你不知道,我打算跟陶逸切分手的那个月内,他差不多每天从医院下了班后,都上我公寓来,并不敢跟我说话,也不敢踏进我的睡房,只坐在客厅内,枯候一小时,看我仍毫无反应,就起身走了。如是者持续了一整个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微明,他又上来,坐在客厅里,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我在睡房内听到他开门离去的声音,就冲出来,把雨伞递给他,他没有接我的雨伞,只一把将我紧紧抱住……”

  于彤没有再说下去,她连连把跟前的那杯冰水喝了几口,用以冷却心头的焦躁似。

  萧婉植叹了一口气。说:

  “你是太大意了。”

  “我知道。我简直忘记了自己原来已没有再按时吞服避孕丸。”

  “我的意思是,你忘记了一回家去就下锁,或是换过另外一把门锁。”

  萧婉植这两句话教于彤满脸涨成紫红。

  这位平日随和殷实的同学竟然如此直截了当地揭她的疮疤。

  是的,她惧怕寂寞,恋栈习惯,以致她始终认为自己离不了陶逸初是因为仍然爱他。

  这就是她最怕示人示己的疮疤。

  一个女人无论如何离不开一个男人,她就注定完蛋了。

  此外,于彤还有一个心底的小希望。

  她对萧婉植说:

  “我是无所谓惯了,只要他仍爱我,一切都可以妥协。我承认这是我最大的弱点。”

  于彤忽然冲动地握着萧婉植的手,道:

  “婉植,生而为人,在世界上营营役役地干活,不断做好自己,只不过希望多一些人对自己疼爱怜惜友善,尤其遇到一个自己钟情的男人,祈求他的一份真情挚爱,就已经觉得满意,从而愿意忍让,这有错吗?”

  萧婉植把双手覆盖着于彤的手,道:

  “对不起,于彤,请原谅我出言冲撞。”

  于彤摇头:

  “别说这样的话,我只是不想连你这么一位好朋友都失掉。”

  “你不会。”萧婉植说:“我只是为你不值。”

  于彤苦笑:

  “说得对,我这么样条件的女人,连妾都不如。”

  萧婉植立即答:

  “自苦无用,你打算怎么样?”

  “我不知道。”

  “跟陶逸初商量吧!”

  “想他要吓一大跳,我们从来未想过会有孩子。”

  “孩子是漂亮的。”萧婉植说:“你知否我们的体外受孕中心其门如市,那些不育的男女,千辛万苦,克勤克俭,就只为要做这种人工受孕手术,以克服先天性的缺陷,但成功率根本是相当低的。”

  “全球报纸刊载,六十岁高龄老妇也能受孕,你们这门科学备受推崇。”

  “那是万中无一的奇迹,否则,怎么会是新闻。一旦有奇迹出现,自然要大吹大擂,绘影绘声了。”

  “是的,陶逸初的妻就曾屡次失败,想来能怀孕真不是件容易事。”

  “对了,陶逸初怕是个十分喜欢孩子的人,所以才鼓励妻子做这人工受孕手术,那手术的前后过程是相当复杂而辛苦的。陶逸初是医生,他应该清楚,但仍然老不肯放弃,就是喜欢有下一代的表示。”萧婉植忽然兴奋起来,说:“他总不能要求你为他生儿育女,在无名无分的情况下,怕予你为难。如今,一竟是天缘巧合,可能是注定出你为陶家生子,继后香灯了。”

  这么一说,连带于彤都蓦地兴奋起来。

  她在想,陶妻所不能为陶逸初做到的事,她做到了,这本身已是一件好事。

  可是,未婚生子依然是有很多顾虑的。

  她不敢想象自己挺着大肚子上班时,会有什么难堪事发生。

  谈论谁是孩子的父亲,必然是无可避免的热门话题。

  跟着,例如仇守成之流就会涎着脸,走到自己跟前来,有意无意地说:

  “会往本城待产,抑或远远跑到美国或加拿大去为未生儿做好申请护照的准备?对,对,对,忘了于大小姐是爱国志士,怕要到北京人民医院的留产所挂号才是正办。”

  现今后过渡期内就总是有这种特异小人。既怕爱国,更怕别人爱国,万一对方因爱国而沽了光彩,他岂不落在人后。这种妒性甚重的人,又自觉滞留香港,因此也看不得人移民,总之吃不着的葡萄是酸的,于是看看左右的人,无一顺眼。

  于彤想看,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别多想了,尽快跟陶逸初商量去,说到底,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有权尽快知道这喜讯。”萧婉植说。

  于彤笑:

  “好的,萧医生,我们商量的结果是,如果真要把孩子生下来,你要为我接生。”

  萧婉植高兴地伸出手来,跟于彤一握,道:

  “很好,一言为定。你得预约我的时间,你知道在妇产与人工受孕科内,我是红员。”

  两人终于笑着碰杯,把咖啡喝个精光。

  可惜,当天晚上,就算有人拿枪指着于彤的天灵盖,逼着她,她也役法挤出一个笑容来。

  因为陶逸初一听于彤怀孕的消息,他就把双眼睁得如铜铃般大,说:

  “你是说,你怀孕了?”

  于彤还以为对方对这意外的惊喜难以置信。

  “对。”她答。

  “怎么会?”

  “怎么不会?”

  “我以为你一直吃避孕丸。”

  “上个月我停吃了。”

  “天!”

  陶逸初在房子内来回踱步,那一脸的焦躁流泻出来,像火山熔岩,溅到于彤的身上去,立即可以灼热得置她于死地。

  陶逸初在惊闻于彤怀孕之后的这种强烈反应,是于彤始料不及的。

  她呆呆的望看他,想在这一分钟好好的看透这个眼前人。

  陶逸初说:

  “前几天,我问你是否月事提前了,你怎么答我?”

  “我答是的。”于彤说。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说谎。”

  “哪一个是谎话?指你已怀孕,还是指你的月事来了?”

  于彤忽然觉得身体发软,她无力地缓缓伸手扶着椅背,坐下来了,才回答他:

  “我怀孕是千真万确的,验了血了。”

  “把它打掉!”陶逸初说。

  “把它打掉?”于彤下意识地如此发问,然后她的耳朵开始嗡嗡嗡的作着各种回响,不断地听到陶逸初的那句话: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甚至在夜里、在清晨、在家、在路上、在办公室,于彤随时随地都听到耳畔有这个声音: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真奇怪,于彤没有跟陶逸初争执,连好好地讨论这件事也没有。

  陶逸初说了那句话之后,于彤只想了想,就响应:

  “你决定了?”

  “当然,百分之一百。”

  于彤就点了头。

  这以后,她请陶逸初早点回家去,因为她要早点休息。

  陶逸初拿起了西装外衣,搁在肩上,仍亲吻了于彤一下,说:

  “早些办妥它,迟了怕会有危险。”

  于彤笑,再度点了头。

  当房子内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才开始觉得害怕。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人就是偏偏知道人心叵测,仍要跟人密切相处。女人明知男人爱不得,却一古脑儿专志谈恋爱。其理一也。

  现今已是骑上虎背,悔之已晚。

  于彤在极度彷徨与恐惧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然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换了大门的门锁,是恩尽义绝的时候了。

  萧婉植这天晚上来找她。

  “情况如何?陶逸初是不是高兴死了?”萧婉植开门见山就问。

  “婉植,你先答我一个问题。”

  萧婉植点头。

  “你买不买股票?”

  “不买。”萧婉植毫无疑虑地答:“我是见过鬼怕黑的人,从前几次拿血汗积蓄押在股票上都节节失利,通街通巷喊好,不买白不买,岂料忽然大泻,个个头破血流;或是齐齐看淡了,反而股价日日攀升,弄得股民头大如斗。有些钱真不是我们这些升斗市民能赚的。”

  “对极了,世事人心如股市,没法子猜得中。”

  萧婉植正想开口问:这跟陶逸初的反应有关吗?她随即想到答案了。

  “于彤,别难过。”萧婉植把双手交叠,连腿都缩到沙发上去,整个人蜷伏着,很有点不知所措:“我只能叫你别难过,是不是?”

  “怎么会不难过。”于彤忽然站起来,一边在厅上踱着步,一边指手划脚地喊说:“我当了个大傻瓜,我发了一场春秋大梦,我会不难过吗?何只难过,简直伤心!”

  于彤忽然满眼含泪,冲到萧婉植跟前来,对她说:

  “借你的肩膊用一用,我想大哭一场。”

  对方还来不及作反应,于彤已经哭倒在萧婉值的怀里。

  萧婉植由着她任情地哭。她经常都指导那些新任母亲,请她们别一听到儿啼,就忙不迭地投其所好,逗他开心。

  哭在体能上对胸膛有利无害,在精神上是一种发泄情绪、舒缓压力的极有效方法。

  反正是哭不死的,就由他哭吧!

  任何一件事做腻了做够了,自然会停下来,最低限度歇一歇,再重拾旧山河。

  于是萧婉植待于彤哭饱了,才站起来为她绞了一条热毛巾。

  “请相信我,”于彤一边抽咽一边说:“我从没有为陶逸初在这件事上的反应而哭过,没有肩膊可以搁上自己的头,哭来干什么。”

  萧婉植答:

  “哭过了就好。”

  于彤连忙点头,道:

  “是的。我跟陶逸初走在一起三年,浪费了三载光阴,徒掷了千日感情,现在我也只不过伤心十天八天,不算过态吧!”

  萧婉植给于彤递了杯热茶,然后说:

  “我不担心,你是坚强的女子,会得独力去解决困难。”

  “那就是说,如今算哭完了,伤心完了,要迈开人生的另一个新阶段,首先就得决定是当未婚妈妈,还是早日了断。”

  萧婉植缓缓地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她再问:

  “你有想过吗?”

  于彤摇头,说:

  “没有认真想过。婉植,如果这孩子是我和陶逸初的爱情结晶品,就算我骤然失去陶逸初,我也会把他养下来。可是,情况并不如是,那只不过是人性肉欲需要下干出的一次出轨行动,为什么要把一个错误形体化呢?”

  萧婉植说:

  “我必须告诉你,孩子是很可爱的,他为我们带来希望,让我们知道活着有个目标。”

  于彤失笑:

  “没有孩子,难道就没有希望吗?人生的目标也不一定指望在自己亲生的下一代上头。”

  “你若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肯定你会做人工流产。”

  “我就是想通过我们的交谈,把我的思路整理出来,作个明智的抉择。”

  “现今很多未婚妈妈,社会上头见怪不怪了。”

  “你似乎在鼓励我把孩子生下来。”

  “总得要有人跟你的意见对立,才能辩论出结果来。”萧婉植说:“或者,我看得大多妇女求子而不得的痛苦与沮丧,故我总觉得怀了孕而打胎,是太残忍也太浪费的一回事,我无法投赞成一票。”

  于彤道:

  “每个人的意见与决定都是根源于本身的际遇。”

  “对,当你看到不育妇女那双渴求矜怜的眼睛时,会令你埋怨上天怎么如此的不公平,如能把埃塞俄比亚人孕育的胚胎移植过来就好。”

  于彤答:

  “让我认真地想想吧,姑勿论结果如何,我告诉你,你得履行对我的诺言,给我做有关的手术。”

  萧婉植点头,两个好朋友没有握手,只轻轻地拥抱对方一下。

  于彤这两三天的确聚精会神地去考虑孩子的去留问题。

  孩子对她至大的吸引力是从此身边会有个伴,这个伴是依赖她的,信服她的,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别人没办法可以分割他们。

  可是,除此之外,于彤一想到孩子逐渐长大,每一天见着他都会念及前尘往事的话,那是叫自己受一辈子的煎熬。

  她不作兴跟已舍弃之人还有个什么藕断丝连。

  举凡在她身边的衣饰与文件,搁着一个时期没有再用,她就干脆把它们扔掉,以便腾出空间来安置新的而对自己有建设性的事物来。

  故而,保存一份尘缘的证据,抚育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的孩子,值得吗?

  更凛然一惊的是,如果孩子是自己心爱人的骨肉,纵使对方忘情,把骨肉留在身边也算是个纪念,这她做得到。

  可是,她爱陶逸初吗?

  不,她知道这必是一场误会。

  陶逸初如果爱她,必不会竭尽所能地让妻子怀孕,而叫她把孩子打掉。两个女人在他心目中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于彤如果爱陶逸初,她绝下不了决定离开他,只会忙不迭地依足他的嘱咐去行事。

  相爱的基础必须建立于自己利益为次,对方幸福为首的思想与行动之上。

  没有稳固根基的感情,何来生活,妄谈将来。

  几乎已经可以百分之百的下定决心把胎打掉了。

  这最后催谷的一招来自直系卜司,也就是担任总裁之职的崔佑明。

  崔佑明把于彤叫进他的办公室来,立即起立相迎,握了一下手,就说:

  “于彤,你果然神采飞扬,顾盼自豪。”

  “怎么会?这个星期内的每天晚上,我都想死。”于彤笑瞇瞇地半真半假地回答。

  “千万别死。”崔佑明响应于彤的轻松话,说:“你死了我们机构要痛失英才。”

  于彤大笑,道:

  “好,那就不死好了,若要臣不死,臣偏要死的话,是为不忠,对吗?”

  “对,所以要升你职。”

  “升职?”于彤微吓一跳,如果自己升为行政总裁,那就是坐上机构内的第一把交椅。那么,崔佑明如何?

  大概崔佑明也会意了,立即解释:

  “董事局认为你对观察时局的能力很强,因而投资方针勇进而又谨慎,他们对这极为欣赏,故此认为今时今日的香港,需要你这种临危不乱的人来坐镇要位。董事局在宣布你荣升总裁之职时,也委任我为亚太区的总监。以后,香港这一区应该不劳我太大关注了,因为这儿有你。”

  原来是喜事成双,两人都升了职。

  于彤对这件事还未完全消化掉,崔佑明就说:

  “重任当前,你赶快做好各种需要的准备,去迎接你事业上的一个新的里程碑。”

  于彤忽然抬头,道:

  “崔总,多谢你提醒我,我火速去办。”

  于彤没有预约,就冲上萧婉值的诊所去。她忙对柜位的护士说:

  “请告诉萧医生,于彤来了,有要紧事找她。”

  护士点头,道:

  “等下替你通传,她正在跟一位病人诊断。”

  于彤坐在候诊室内。又听到两个护士对话:

  “萧医生说,替陶逸初太太订这个周末入院的房间。”

  “陶太太真有恒心,她这次是第几次接受体外受孕了?”

  “她说不管多少次,一直做到成功为止。”

  “佩服,佩服!”

  然后有护士叫她:

  “是于彤吗?萧医生有空了。”

  于彤才想推门进去,迎面就有个少妇走出来。

  她跟于彤打个照面,很和蔼很客气地微笑,带着一点儿大家风范和气质,这可把于彤看呆了。

  她从来不知道陶逸初的太太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也没有猜想得到她会是如此有气质的女人,心头免不了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男人原来如此的贪得无厌,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当萧婉植见着于彤时,说:

  “你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神情又有点痴呆的?”

  于彤拨拨头发,答:

  “没有什么。刚才……在外面碰上了……你的一个病人。”

  于彤这样说,萧婉植会意了:

  “对,就是她,第四次接受体外受孕手术。”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于彤既已决定下来,萧婉植就为她订好病房,让她周末晚住院,翌晨一早做流产手术。

  于彤在病房内根本睡不牢,把带来的杂志都读光了,于是百无聊赖似的步出病房,准备找护士们要另一些报纸。

  在走廊上才走了几步,顺眼向病房门外的姓名牌一望,写着“陶逸初夫人”。

  于彤倒抽一口凉气,正想掉头就走,门就开了,探头出来的那位陶太太,竟有一份惊喜,道:

  “这么巧,又是你。我也是萧医生的病人呢!”

  于彤只好微笑打招呼。

  陶太太又兴致勃勃地问:

  “你是否明天一早做手术?”

  “明天八时正。”

  “那就对了,萧医生八时为你服务,我则要候至十时。”陶太太忽然握着于彤的手道:“恭祝我们都手术成功。有了孩子实在是太好了,是吧?”

  显然地,对方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萧医生为她们做的是同一类手术。

  于彤很被对方那脸阳光似的笑貌吸引,她忽然有种暖和着自己冰冷的心的感觉。

  不能自控地,就在医院的长走廊上,跟陶太太笑语娓娓,款款而谈。

  于彤问:

  “你不怕又一次失败?”

  “不,不怕,我从不怕失败,人世间哪有这么多一举成功的事。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争取我认为值得争取的事,直至我无能为力的一天。”陶太太笑说:“不要看轻一个纯粹全职的家庭主妇,我们的坚忍魄力跟职业女性不遑多让。”

  “谁说不是呢!”于彤是由衷的佩服:“可是,不停地接受失败,是很沮丧的一回事。”

  于彤想起陶逸初急着回家去就是要安慰受创的太太。

  陶太太道:

  “一知道失败时,真是情绪低落的,任谁的劝勉也不管用。我告诉你一个对抗失败的最有效力法,就是立即投入作另一次的新挑战,直至成功为止。我早已跟萧医生说,如果有捐卵者,我也千肯万肯,只要是我丈夫的骨肉就成。”

  于彤失控地问:

  “你一定很爱你的丈夫。”

  “他也很爱我。”陶太太说话时的神情像考了第一名的小学生,实在可爱:“我们一直相爱,在我身边的所有人包括父母翁姑朋友都待我好。如此美好的人生,都不能让我们共同拥有的孩子分享,算是唯一的缺陷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会为你祷告,希望你心想事成,你也为我祷告,好吗?”

  “好。”于彤拍拍这个明媚快乐的女人的手背。

  “多谢你。”她竟合什:“多希望明天一个属于逸初的胚胎会在我子宫内孕育成长起来,我就是最快乐的女人了。”

  “你会的。”于彤说罢,就回病房去了。

  她摇电话给萧婉植,说:

  “婉植吗?问你一个专业问题,能从一个女人身上把受孕的胚胎移植到另外一个女人的子宫内吗?”

  “为什么不行?这是最新的医学成就,美国正在安排一些打算打胎的女人把胚胎捐出来,只要一个肯捐,一个肯受,他们两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

  “我看那陶逸初太太是会肯的,成全一个纯情善良女子的快乐人生,是件极好的事,是谁的骨肉退还给他就是了,现今只在乎萧医生你的意见罢了!”

  萧婉植握紧了电话,久久没有回话。

  

第二章 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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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凉如水,四周静谧。

  半山腰上的房子不多,一幢幢屹立在丛林之间,此际尤像幢幢的鬼影。

  站在房顶天台栏杆边的小玉,穿着一件薄得似贴肉的白色纺纱衣裙,那宽阔的下摆在习习晚风中,被吹得尽歪向一边,霍霍作响,像要竭力把小玉扯着,帮她飞身而下似。

  小玉双手在冒着细汗,紧握着裙摆,跟初见荣宙时一模一样。

  那天是她与戚继勋度蜜月回来的翌日,小玉就穿着这条丈夫在日本东京给她买下的白纺纱衣裙,出现在中环荣民集团大厦的地下大堂,等待与戚继勋一起出外晚膳。

  丈夫答应她,把她带往美国会所去,一边吃晚饭,一边欣赏本城的夜景。

  戚继勋千叮万嘱,要小玉不可迟到,因他知道她有迟到的习惯。

  今夜不可迟到,不是因为他不愿等她。小玉曾取笑戚继勋,说:

  “如果我不答允你的婚事,你会怎么样?”

  戚继勋傻兮兮地答道:

  “那我就等你一辈子。”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不等她的。

  只是戚继勋要她今晚准时,是为了要在下午七时之前赶及到美国会所去叫菜.美国会所有个优待“早鸟”的规矩,给提早吃晚饭的客人一个五折特价。

  戚继勋殷勤地叮嘱小玉,说:

  “五折,非同不可。能劣则省,我们不是大富人家。”

  小玉当时听着,觉得有点不是味道。戚继勋未免小家子器了一点,平白折损了小玉往美国会所享受高雅晚宴的兴致。之所以要到这种城内的名贵会所吃饭,也无非是想感染那种豪门富户生活的架势,被戚继勋如此一提,兴趣索然。

  有些话其实不必多说,心照不宣。

  难道小玉不知道戚继勋的身分与家势,他只不过是在本城首富荣必总的荣氏集团内检得一份好差事的高级打工仔罢了。

  打工仔不论高级抑或低级都是打工仔,都有打工仔的共通作风与特色,一言以蔽之,都需要量入为出,积谷防饥。

  当然,高级打工仔比低级的总是胜一筹,他们最低限度能以集团行政大员的身分,出入像美国会所这些高贵场所,争取以五折价钱得到的豪客享受。

  就算对小玉而言,无可否认,已是生活上的一大跃进了。

  如果小玉没有这就碰上荣宙的话,怕她也会自觉够幸运与幸福的了。

  当日,小玉在荣民大堂等着丈夫下班。眼看升降机门打开后,走出来的不只戚继勋一人,还有另一位年轻男士,长得高壮,眉清目秀。二人边走边谈,直来到小玉身边,才停住了脚步。

  “小玉,这是荣先生的公子荣宙。”戚继勋这么介绍。

  小玉向荣宙点头,微微笑着,用温和的眼神望着这位城内太出名的贵胄公子。

  荣宙连正眼也没有看她,招呼也不打,仍专注地对戚继勋说:

  “我忘了拿资料研究部交来的有关百利达集团的报告,烦你给我拿下来,成吗?”

  怎么不成,戚继勋立即应命,转身就钻回升降机去。

  小玉呆立着。

  她知道自己最好成为这两个男人之间的一个不劳关照的人身雕像。如果她加配表情和动静,只有自讨没趣。

  在男人的世界,在富豪的领域内,没有她的份儿。

  小玉把眼神调往别处,无目的地张望,找寻她视线的着陆点。

  她最低限度不屑再望向荣宙。

  可是,小玉分明听到对方在她身边说话:

  “你就是小玉吗?”

  她没有响应,她要听清楚究竟对方说话的对象是否自己,即使他分明的提了“小玉”两个字。

  “小玉,”他又在说话:“你的这条裙子已经过时了,现今并不流行下摆这么长这么阔。”

  小玉蓦地回过头来,凝视着荣宙。

  她几乎肯定这两句话不是荣宙应该草率地对她说的,这并不符合他俩的身分与关系,可是,他说了,只证明一点,他有心挑逗。

  那不是很久之前的事。小玉与荣宙第一次的相见,她穿着这件白纺纱衣裙,这件有着这么长这么阔的下摆衣裙。

  当时,小玉的手心在冒着细汗,她双手紧执着裙边,一如现在的模样。

  竟不知初秋的晚风可以如此清寒。

  毕竟这是高处。站在本城山顶一幢华厦的天台上,感觉应该是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

  在城内的六百万人口,起码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会有这个摘星的梦想,包括从前的那个邹小玉在内。

  可是,垫高了脚,伸长了手,也攀不到头顶的星星,在气馁艰辛之余,会一个不留神,重心一失,就会摔下去,肝脑涂地。

  小玉那件单薄的白色纺纱衣裙的确已如另一层苍白的皮肤似贴紧在她圆润的背上,浑身都已惊出一阵冷汗来。

  当日,小玉把那一大包礼物打开,看到了那件法国皮尔卡丹的套装和那张夹在礼盒上的荣宙的名片时,她真以为自己已经在伸手摘星。

  尤其当小玉把那淡桃红色的、长仅及膝的套裙穿上后,在镜前微昂着脸,就似见到头上繁星浮动,光华耀目。

  荣宙与小玉的第一次约会是在深水湾哥尔夫球场的英式典雅西餐厅内,才呷了第一口白酒,荣宙就直言不讳:

  “我们不会往这儿碰到不该碰见的人,要成为这儿的会员,一就是被球会的理事局认定是城内顶层社会人物,一就是真金白银地抬进一千二百万元作入会费。”

  自然,这番话是轻蔑的。小玉奇怪自己为什么还端坐着,她不是应该遽然而起,拂袖而行吗?荣宙并没有给自己的丈夫留下半分面子。

  可是,当荣宙约会小玉时,他已经是没把姓戚的人放在眼内了,不是吗?

  自己既决定来了,就不会走。

  她不是不知道后果的。

  她也不是不经过考虑,甚而挣扎而来的。

  这些天来,自从收到荣宙的礼物。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说了那句:

  “小玉,我要见你。”

  之后,一连几个晚上,睡在床上,强逼自己瞌上眼睛,但,就是睡不看。一旦张开眼来,高高的天花板上就贴满了星星似,一颗一颗的闪烁着,叫小玉眼花撩乱,心动神惊。

  她猛地坐起来,伸手向空中抓去,结果是落空的。

  小玉知道,躺坐在戚继勋的床上,无法摘星。

  于是,她决定来了。

  荣宙是个深具挑战性与吸引力的男士,这几乎是城内所有人都认定的。

  单是荣家的嫡长子这一点就已经无敌,加上,荣宙实在长得英俊。

  他的眉是眉,目是目,传神达意,在于眉一扬、目一睁的轻巧动静之中,教人在接收了他的讯息之后,宛如喝了一口醇酒,清甜得来带点晕眩,如此的自甘迷醉。

  荣宙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清清楚楚、干净俐落地教人知道他的身分。

  谁跟他并排在一起,都会得高下立见,无容商榷。

  当荣宙出神地凝望着小玉的脸时,小玉觉得他的一双眼睛,根本就是闪耀而晶亮的星星。

  几乎是不必推测,也毫无意外地,当晚的约会在荣家深水湾的别墅内上演最后一幕。

  荣宙在小玉身上的那番惊骇的战栗,力量大得像抖动了天上的繁星,一颗一颗的洒下来,满满的轻盖着小玉的裸体,让她浑身光华四溢,掩盖了羞愧。

  小玉最恨的是,丈夫每次得偿所愿之后就蒙头大睡,这叫她有种在施恩之后就立即被遗弃的坏感觉,太不舒服了。

  可是,荣宙连这一点都处理得很好。他跟她说话,不断的诉说他的故事。

  “小玉,你知道荣家跟戚继勋的渊源吗?”他竟这样问。

  小玉本来不认为这是个适当的时候提起戚继勋,他到底是她的丈夫。最低限度到此为止,他还是的。

  小玉忽然的想到,或者她跟戚继勋的关系应该有个结束了,又或者荣宙之所以提起来,就是为了日后的一些安排,因此她细心的静听着。

  荣宙继续说:

  “戚继勋的父亲戚大成是荣家的司机,一直都是。不过机缘巧合,他在一次绑匪企固伤害父亲时,机智地让他脱离险境,父亲从此把他视作恩人。”

  这段故事,对小玉并不陌生。当她跟戚继勋走在一起时,就曾经听过。

  荣必聪显然是个得人恩惠千年记的人,他厚待戚家父子,包括向戚继勋提供很好的教育,让他在美国大学毕业之后,就在荣民企业内当主席助理。这个天子脚下的位置无疑是不少意欲白手兴家的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戚继勋一下子就成了荣民企业内各个红员所不敢轻视的人物。

  最低限度他是在大老板身边行走的人,就算不图他在荣必聪跟前讲好说话,也别开罪了他,讨个没趣。

  荣必聪对戚氏父子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的。他在兴筑半山那座荣民府邸时,就在旁拨地筑了四层高的家仆宿舍,让戚大成带着妻儿独自占住三楼千多呎的住宅,一样的风凉水冷,舒服宽敞。

  其后戚大成夫妇相继去世了,戚继勋仍留住着,荣必聪对他说:

  “待你成家立室后,好好的以积聚下的私蓄置业,才搬出荣家吧!”

  真是为他设想得太周到了。

  故而,小玉跟戚继勃结婚后就住进这个宿舍单位内。

  对小玉来说,从何文田廉租屋邸的娘家搬到这儿来,是难以形容的架势了。现今自己家的小客厅就已是娘家一家五日全部的居住面积,她从小就未曾试过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睡房,父母老是把她和妹妹小珍塞在那张窄窄的碌架床上。小时候,她还得跟小珍挤在一起睡,留了下格床给弟弟小明。每天晚上坐在碌架床上的上格,头就贴着天花板。

  在这种环境之下,哪儿来摘星的感觉。

  出嫁前,当小玉带着弟妹来看她的新居时,小玉忽然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完完全全知道什么是吐气扬眉。

  故此,她对自己的抉择是不应有埋怨,甚至不会有犹豫的。

  直至她遇上了荣宙。

  小玉才知道山外有山、天上有天、人上有人。

  荣宙没有再把荣家与戚家的故事说下去,他只补充说:

  “我父亲是会一辈子照顾戚继勋的,他从我父亲身上得到的一切会比他应得到的多。”

  这说明了什么呢?小玉没有问,她只是在听。

  不知为什么,她在荣宙跟前很少说话,只有听他的份儿,而且是听得满心欢喜的。

  这跟戚继勋的相处就截然有别了。在丈夫跟前,差不多没有小戚发言的机会,都是由小玉吱吱喳喳的说着几车子话,然后由小戚归纳了说话的要点,予以实行。

  小玉此刻对自己的解释是,戚继勋的说话并不动听。

  荣宙伸手拿了床头柜上的手表一看,说:

  “我得回公司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吗?”小玉问。

  “对,英国的股市现在开始运作了。”

  荣宙一边穿衣服,一边拿眼盯着小玉那个倦慵地坐起身来的姿态,有一点点的迷惘,竟禁捺不住说:

  “小戚一直得着一些他够不上资格得到的好东西。”

  小玉认定这句话是对她的赞美,嫣然一笑了。

  “小玉,”荣宙忽然坐到小玉身边去:“你好好的跟着我,会有前途。”

  “会吗?”小玉带着满含惊喜的疑惑。

  “会,只要你听我的。”

  “看你怎么说吧!”

  “我说,你现在快快起来,随我离去,然后明天晚上,你跟小戚一起到大宅来参加我们招待证券界的花园晚宴。”荣宙说。

  “小戚没有告诉我,我可以出席。”

  “他会通知你,放心。”

  果然,翌晨,小玉犹在睡梦之中,丈夫的电话就挂回家里来,对她说:

  “小玉吗?你今儿个晚上有空吧?我忘了告诉你,老板有个宴会,可以携眷出席,带你去见识见识场面。”

  小玉在电话的另一端轻蔑地笑,她在笑戚继勋说话的幼稚。她邹小玉并不劳他性戚的带挈去见什么场面,日后她有很多机会。就算今晚,如果不是荣宙的关系,她赌戚继勋根本没有资格可以携眷出席。

  才这么一想,小玉心上就有点不自在。

  经过了昨天晚上,她开始对丈夫毫无愧色与歉意,反而自然地看不起他来了。

  小玉赶忙以渴求的语调答:

  “好的,我今晚跟你一同出席。”

  “小玉,穿得漂亮一点,挑我在日本送给你的那件桃红色的晚装,不是很好吗?”

  “我穿什么,你就少管了。”小玉说。

  “对,对,你穿什么都是漂亮的。”

  又一个崭新的发现,戚继勋的推崇,在小玉的感觉上,只成了一种低格调的巴结,一点儿都不讨好。

  她百无聊赖地打开了衣柜,伸手取了那件从日本买回来的桃红色晚装,放在身上,于镜前浏览了一下,就嫌弃地扔到床上去。

  老土得可以!

  今年真的已经不流行下摆宽阔的裙子了。

  可是,在日本百货公司购物时,穿在身上,那戚继勋老说好看,于是就被怂恿着买下来了。

  把自己都连累成一点品味也没有。

  才这么想,床头的电话铃声又响了。

  小玉扑过去,她希望是荣宙。

  可是,一听,她失望了,对方是把女声。

  “请问邹小姐在吗?”

  邹小姐?电话摇到姓戚的家里来找邹小姐的,会是谁?

  “我找邹小玉小姐。”

  “我是的,请问哪一位?”

  “我是莲黛,是黛丝服装的营业经理,我们预备了几件晚宴服装,请邹小姐今天下午有空来试穿,荣先生已经付了款了。”

  小玉在黛丝服装店逗留了很久,她试穿着那位营业经理莲黛为她挑选及预留的几件法国晚装,乐得飞飞的,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要她作出抉择,只挑其中一件回家穿用,实实在在太困难了。

  那位紧随着她身边服侍的莲黛,真晓得顾客心理,她一边对镜前的小玉表示极度欣赏,另一面拿手托着下巴,作一个沉思状,然后缓缓地皱起眉头来说:

  “真难!连我这个算有经验的专业人士都觉得难于取舍,你穿每一件衣服都漂亮极了。”

  小玉来不及高兴,莲黛又说:

  “嗯!简直是把衣服穿活了,像赋了灵魂似。名家的设计全要穿在对的人儿身上才有品味。邹小姐,我可否提个建议?”

  “什么建议,你请说。””

  “我看,这几件法国设计大师的力作,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算是名花得主呀,放弃任何一件也不好,只要你同意,我就把它们留下给你。”

  小玉对眼前这位莲黛的任何建议,怕都是千肯万肯的。

  从来都是那条好说话百听不厌的道理。

  某程度上的“谗臣误国”,在任何时代、任何环境、任何阶层内都会发生,无非就是人性对甜言蜜语的非理性钟爱所致。

  可是,言听计从也要力有所逮才成,小玉并没有这个经济能力,也就是说要接纳莲黛的建议从而拥有这几件美丽至令她晕眩而不忍放弃的衣服,必须口袋里的钱能支付得了。事实上,她有资格踏进黛丝来试穿衣服也是拜荣宙所赐,这是主宰于人而非取决于己,故而,她就不好一口答应对方了。

  无论如何,小玉也还有一点点的自尊心,不至于被自己的贪欲全然掩盖。

  故此,小玉立即面有难色。

  莲黛自然是看惯了眉头眼额的人,立即意会,于是对小玉说:

  “邹卞姐,我看,你先把今天晚上要穿的一套拿去,其余的就让我为你预留,你再考虑清楚才作出决定。与此同时,我会把你今天试穿晚装的情况给荣先生报告一下。”

  莲黛这样说就很为小玉留面子了,而且也暗示了会令荣宙另送几件衣服给小玉的伏线。

  这下小玉当然是满脸含笑地答应下来了。

  她忽然的想,连这做富贵人家生意的莲黛,所表现的才具与气派都是非同凡响的,自己要怎么才能摇身一变成为他们同一个等级的人就好。

  当天晚上,当小玉穿了那件艾丝卡丹的名牌晚装出席荣府园游会时,真是万众瞩目的。

  艾丝卡丹这牌子的晚装喜欢用比较鲜艳的颜色,穿在年纪轻轻的少女身上,是在活泼明亮之中更见矜贵,但如果是一把年纪的女人穿呢,效果就会相反了。

  小玉挑的这件晚装,是那种叫人一望而惊骇的彩黄色,款式一点都不复杂,一穿在身上,那玲珑浮凸的身材,就恰到好处的放在人前了。

  唯其那种色彩上与曲线上的养眼和魅力是包装在青春与矜贵的气氛之内,更令在场的一些男士们看得喉咙发干。

  园游会内有位贵夫人也是穿同一牌子的另一个款式衣服,就因为她的年纪关系,穿出来的气派就不对劲了,不但叫男士觉得啼笑皆非,连一些女宾都在窃窃私语,背后批评道:

  “胡重英夫人有五十岁了吧,怎么能穿艾丝卡丹今年那个为少女设计的系列晚装呢,过分了一点点吧!”

  “岂只五十岁,我看是望六之年了,她的长孙都已经上中学了,跟我女儿是同班同学。香江之内豪门贵妇的年龄与望族富豪的身家,大致上的数字是人人皆晓得的,怎么瞒隐得了。”

  “年纪这回事也不去说它了,今年艾丝卡丹这系列的服装,如果胸围不是坚挺而达三十四以上的水平,就别穿好了。胡童英的老伴呀,刚好是下围才有这个尺码,怎么成。”

  豪门夜宴的其中一个特色无疑就尽在这你一言我一语的评价之内。

  人们无疑是留意到邹小玉了,男士们只上心,不上嘴,女士们则相反,都有兴趣探查她是谁。到一知道小玉的身分,女士们就吁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其中有几位贵夫人的对话是这样的:

  “啊!原来是下属的老婆。这年头,连高级打工仔都有资格买几万元一件衣服给太太穿啊,真不简单。”

  “把名牌穿烂了也不是好事,我现今先就把这个艾丝卡丹的牌子嫌弃了,穿它活脱脱是贬了身分似。”

  “也别这么想嘛,他们呀,一个月不吃不喝就能省下钱来买套光鲜的衣服。可是,阁下的一件半件首饰就是打工仔一辈子不穿不用都没有资格买到明,贵贱高下还是有别呢!”

  “我们家那一位身边的高级职员就很知道分寸,带妻子在这些场合亮相,决不会叫她乱出锋头。”

  “这么诱人的面貌与身材呀,幸好已为人妇,否则又不知惹下什么孽缘了。”

  “今时今日,女人要引诱男人不会受阻于自己的已婚身分呢。你还是盯紧丈夫好。”

  “你别唬吓人!”

  总的一句话,门第与身家是地位的决定与认可,衣饰在这方面起不了什么影响作用。

  自然,这种豪门心态,小玉是不清楚的。

  她只是对四方八面而来的眼光感到兴奋,甚而骄傲。

  她认定这是她备受赞赏的表示,因此更加顾盼自豪,眉目生辉,神采飞扬。

  可是,时间一拖下来,小玉就感到有一种压力产生,令她不安,且有点尴尬。

  因为当戚继勋要在宾客之间应酬,甚至投入在商务研究的谈话中时,小玉就显得无事可为。

  她没有想过在如此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热闹场合内也会有寂寞,甚而寂寞至寒酸清冷的感觉。

  小玉尝试往贵夫人堆里站,各位女士都礼貌地跟她握手招呼,然后就继续兴高彩烈地畅谈了。

  悲凉的是小玉一句都插不了嘴。

  话题不论涉及服装、首饰、旅游、时事、政冶,以及市场趋势、经济走向等等,这起贵妇们都能娓娓道来,有她们的一个层次与水平,小玉是万万的配不上。

  其中一位夫人看小王老站着干微笑,半句也插不上嘴,于是好心肠地奉送她一个简单的话题,问:

  “戚太太,除了艾丝卡丹这牌子,你还喜欢哪一只牌子的服装呢?”

  这应该是极容易攀得上嘴的,偏就是小玉没办法做到。她苦苦思考今天下午在黛丝服装店试穿的那几件晚装是哪几只牌子,偏就是想不到,越急越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以致于期期艾艾。

  如此耽搁了,话题就被别个嘉宾的回话代替了,益发显出小玉的无知与尴尬。

  原来高处不胜寒的意思是指那些够不上资格攀上高客的人,根本是为本身的各方面应付条件不足所致。

  小玉只好走到别的一些人堆去,寻找她的运气。

  一个豪门夜宴之内,竟到真正的享受归宿原来难比登天。

  小玉心上的彷徨加重了。

  是晚宴请的是城内各个投资经纪行的东主、故而话题就集中在外汇、期指与股票之上。这种专业性的知识,小玉就更加缺乏了,也就等于更要张大嘴巴,不知如何插嘴。

  她开始慌张,也觉苦恼,因而很有点埋怨荣宙的意思。

  她不明白荣宙为什么要把她请来这种场合。

  荣宙本人呢,根本是整个宴会内的明星,围在他身边的人多得很,那种声势与热闹,几乎连在场的嘉宾都要妒忌起来。

  在这个宴会上,只有另一个人在小玉的眼中,更觉瞩目,那就是荣宙的姊姊荣宇。

  荣宇不但年轻漂亮,且贵气逼人。

  她浑身都包里在富贵荣华四个字之内,单是她颈项上配戴的那条钻石镶黑白南洋珠的颈链,就叫与她对话的人无法不感到她真有香江富家之女的架势。

  小玉就贪婪地看呆了那件首饰多于荣宇本人。

  这一晚的新鲜经验,令小玉不辨悲喜。

  以致躺在床上去时,戚继勋问她:

  “小玉,今晚玩得开心吗?”

  小王一听就生气,干脆面壁而睡,不去答他理他。

  戚继勋傻呼呼的说:

  “对不起,你怕是不喜欢这种应酬场合,累死了,是不是?”

  小玉没他这么好气,干脆拿被盖过头。

  戚继勋想一想,再说:

  “小玉,别生气,我答应以后有这种场合就不劳烦你陪伴我出席就是。”

  小玉忽然觉得极端烦厌,认为她的丈夫其笨如牛。

  “小玉,其实呀!”戚继勋还在努力讨好:“我认为你今儿个晚上非常非常漂亮,简直是全场之冠呢。”

  小玉仍没有反应。

  她内心只想丈夫停下来,不再说这种已经不会引起她意动的话。

  “小玉,你今晚穿的那件晚装太漂亮了,我想不起你是在什么时候,又在哪儿买的?”

  戚继勋这么一说,小玉是忍无可忍了,猛地坐起来咆哮:

  “你是有完没完了,老说这些无无谓谓的说话,实在太讨厌了,你再说下去,那我就到客房去睡。”

  小玉骂完了这番话,心内也有一阵震荡,因为她自知小题大做。

  为什么会如此?无非是一种她已经肯定嫌弃自己丈夫的明证。

  尤其是当她再跟荣宙见面时,所表现的那种小鸟依人似的态度,使她更加清楚自己是非离弃戚继勋而跟定荣宙不可了。

  荣宙跟她说:

  “小玉,黛丝服装店的莲黛给我挂了电话了,我已经给了她一个银码,在每件六位数字的范围之内,你随时可以拿走合你心意的服装,这个安排比较简便。”

  小玉几乎欢呼。

  “还有,你别以为我送你的服装太少,我就留意到那天晚上在众多女宾之中,你其实是最寒酸的一个。”

  小玉一听,心上活脱脱被刺痛了一下。

  “女人站在人前去,只穿件好看的衣服怎么成,多少也应有几件合理的首饰配衬,是不是?”

  小玉一头歪进荣宙的怀里去,说:

  “我不能受你这么多重礼,而无以为报。”

  “这话你是真心的?”

  “你思疑我?”小玉微吃一惊。

  “不是的。我很明白你如今跟在我身边其实不能算是一种报答的表示,因为这是我们的爱情,对不对?”

  小玉开心透了,连忙点头,道:

  “就是这个意思,爱情要跟物质分开才好,太连在一起,会褪色,会令我自卑和不安。”

  “小玉,你的这个心态无疑令我尊敬。这样吧,我有个好办法,让你报答我,对你也有很多好处。”

  “什么办法?”

  “我栽培你成为我商业上的好助手,你认为如何?”

  这一问,小玉彷徨了,说:

  “我什么都不懂。”

  “只要虚心学习,由我教导你就成,商业知识与技巧并不难懂。”

  “可是我没有什么学历。”

  “本城内的十大富豪,除了我父亲是大学毕业外,全没有接受过正统高等教育。”

  “我——”

  “听我说,美国有一份杂志调查,全美的富豪有百分之九十都不是工商管理硕士,这算不算是一个给你信心的证明。”

  “荣宙,你对我太好了。”

  荣宙笑,把脸抵着小玉的头,轻轻摩挲着,道:

  “那是因为你对我好的缘故。”

  小玉忽然奇怪地问:

  “荣宙,为什么会是我?”

  “什么意思?”

  “你可以有很多很多比我更优秀的女朋友。”

  “那是真的,多得像天上的繁星,很费劲地逐颗点数都数不尽数不完。”

  小玉惆怅了,她离开了荣宙的怀抱,管自拿手抱着双膝,心神有点散涣,怕有骤然而至的一阵风暴把她与荣宙的这段情缘吹散。

  荣宙一直在笑,把脸俯向她,问:

  “是生我的气了?”

  “怎么会。意料中事。”

  “小玉,你光举头看看今夜的天空,漆黑长空之中,只有很多很多的星星,却看不见月亮,是不是?”

  小玉懒懒地抬眼往上望,点了点头。

  “小玉,在认识你之前,情景正如今儿个晚上,我只能被众星环绕,因为我找不到月亮。”

  说罢,再重新把小玉拥到怀中,轻吻了她的前额,然后道:

  “小玉,你明白吗?”

  如果小玉不是被抱紧了,她会就这样晕倒在地上。

  她一辈子都未曾试过这样子闹恋爱,开心得似乎已经飞上了青天。小玉要把那些环绕着荣宙的星星,一颗颗地摘下来,扔到地上去,让整个长空只挂一轮明月就好。

  她也不自觉地傻呼呼的笑出来。

  “荣宙,你教我什么,我都会好好的去做。”

  就从这句话开始,荣宙立心把小玉悉心栽培起来,要她在股票市场内成为他的私人助理。

  荣宙的行动是相当迅速的,为了简便起见,来不及为小玉争取到当股票经纪的正式身分,他对小玉解释说:

  “要股票交易所通过批准你作为经纪很费劲,你还要考试并具备多年在经纪行工作的经验,这些官样文章就不必去管了。我看重的是把有关股票买卖运作的知识与技巧教晓你,然后由你代表我处理一些私人的股票投资。”

  “荣宙,”小玉认真地说:“你别因为要栽培我,就让我误了你的大事。我恐怕我应付不来,股票买卖这门功夫并不简单。”

  “功夫是不简单,但最重要的不是掌管交易的技巧,而是忠耿于我的心。”荣宙说:“我的个人投资要绝对保密,之所以连荣民中人都不可予闻,需要假手于外,就是通过荣氏,透过我们很多的其它商业接触,而找到的讯息与产生的抉择,就是财富的泉源,只能让最最最忠心于我的人如通,一旦外涉,后患无穷。小玉,我看重的只是你的一片心,其余皆不成问题。”

  这么一说,小玉就真是放一万个心了,对荣宙,她是誓无异志,死心塌地的了。

  于是荣宙一方面开始亲自教授小玉有关股票财经的技巧与知识,另一方面他在中区一幢商厦内为小玉开设了一间宇宙投资公司,秘书、会计、行政等一共有六、七位职员供小玉差使。

  宇宙投资公司装修得相当高雅,虽是二十呎左右的写字楼面积,却非常有它的格局和气派。

  当小玉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那张高背的办公椅子上时,她几乎不敢信以为真。

  小玉双脚往地上一踏,再微微缩起来,使了一把暗劲让办公椅不住旋转,开心得活像游乐场内坐在旋转咖啡杯内的小孩子似。

  一点也不假,分明从一大系列的玻璃窗望出去,就见到熠熠生辉的维多利亚港。

  她开始成为人上之人了吧!

  当秘书小姐叩了门,为她奉上香茶时说:

  “邹小姐,你明天要跟信裕投资公司的李大新经理吃午饭,我已经为你们预订了地方。”

  小玉喜气洋洋地问:

  “是我们方主任替我约会李先生的?”

  方秀贞是宇宙投资公司的行政与公关主任,职责是管理办公室内一切庶务以及安排小玉的社交活动,这些当然是荣宙的设计。

  秘书恭谨地答:

  “对,乃主任说等下就把李大新的资料送进来让你过目,跟他接触,你会学习到很多有关金融方面的知识,而且李先生可以介绍业内有实力的经纪给你,作为替宇宙服务的投资经理人。”

  小玉点头称善。

  她心里想,必须好好的把握这个平步青云的机会。到如今,她明白为什么荣宙坚持要她赴荣家宴请经纪的场合,就是让她感受到一无所知的压力,才会发奋图强,为自己争取一个崭新的角色,这个角色绝对是最现代化的,在本城社会内备受人们尊重甚而羡慕敬仰的。

  在不久将来的一日,当小玉再挤身于那起出席荣府之宴的嘉宾中间时,她的谈吐、风采、表现必会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一念至此,小玉的自豪感就比她上周坐在周大福珠宝店内挑选首饰更加浓重而清晰。

  她祈望有一天,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和本事支付服装店与珠宝店的账单。

  纵使这个传奇式的际遇是荣宙所赋予的,但只要她可以对荣宙的投资带来巨额利润,那么她自荣宙身上所赚的钱就受之无愧了。

  透过李大新的介绍,小玉又认识了好几位中小型经纪行的东主,看样子都对小玉巴结有加,旨在宇宙投资公司会在该经纪行开设户口。

  这跟荣宙的估计完全吻合,小玉开始在财经市场内露面之后,身旁就围绕着一班打她生意主意的人,因而她的应酬活动激增。

  当小玉在尝到这种架势之后,才真正了解富贵权势之所以迷人。

  荣宙给小玉说:

  “你选定一个专为你服务的经纪行之后,我就会把个人投资策略告诉你,由你指挥那经纪办事。千万记得,绝对不能把你背后的真实支持者暴露,在现阶段,尤其不适合。我不要有什么说话辗转传到我父亲及你丈夫耳内,引起诸多不便,以及严重妨碍我们见面的机会。”

  小玉当然会紧记。

  与荣宙相会是她认为现今最最最紧要的事,不可以自乱阵脚。

  况且,不把她背后的支持力量暴露,她尤其可以把一总的架势包揽到自己身上去,有何不好。

  人们只要知道她是个大户,不必要知道她为何手上有这么多钱投资。

  市场上自李大新身上传出的说法是,小玉的经济来源是东南亚,她是那边一个富豪在香港的代表人。

  也有另一个说法,小玉父家在战前跟日本的关系非常特殊,是透过了日商集资让小玉去主持宇宙,当投资的一把抓。

  总之,各种传言其实都只表现一个事实,小玉掌握了一笔为数可观的投资金额,这就足以令一些经纪们垂涎,以致争相巴结了。

  其中最深得小玉之心的是一家叫建成证券的经纪行。这里头有个小故事,建成证券的东主张建成的妻子袁美华是小玉娘家邻居的女儿。可以说,小玉与袁美华住在那政府廉租屋期间,是相当熟谙的。

  袁美华比小玉早出阁,张建成原是大经纪行的高级职员,其后实行自己创业,把赚下来的钱趁前几年经纪牌还在一百万元之下的牌价时,买进来自任东主闯天下。

  也是时运畅顺之故,这年头恒生指数高涨至万点价位,经纪牌价动辄是七八百万元,等于张建成身家骤增几倍,当然令袁美华的娘家甚有光彩。

  小玉记得,在她跟戚继勋走在一起之前,她父母老在自己跟前说:

  “你看,人家美华嫁得多风光。”

  直至抓着了一个戚继勋当金龟婿,说到底是本城首富荣必聪的宠臣,必会有大把世界,于是才算让父母的面子有了光彩,好歹像跟袁家打了个平手。

  如今小玉本身有一定财力,成为建成证券的大户之后,地位身分更明显地无疑提升到袁美华之上。这一点下意识地满足了小玉的虚荣心。

  就由于这种关系,令小玉决定透过建成证券进行各种金融投资。

  事实上,在商言商,在争取小玉这个潜质大户时,袁美华为了助夫一臂之力,很回娘家去,跟母亲到邹家去做了点讨好功夫,这就更令小玉觉得耀武扬威了。

  这以后荣宙的各种外汇、美股、黄金、期指,尤其是港股的投资,都暗地里指示小玉,由小玉堂而皇之的给建成证券发号司令。

  投资的数目是相当可观的,但因为小玉老是立即拿支票支付投资账目,根本不需要建成证券提供财务服务,表现了极强的实力和信誉,使张建成非常信任小玉,对这个大户变成必恭必敬,唯命是从。

  尤其有一次,通过为宇宙买入一只顺昌股票而令张建成本身获得巨利,就更加把小玉奉若神明了。

  顺昌企业是立足香港的规模庞大的汽车代理公司,专门代理欧美名车,转运亚太区各地使用。

  忽然有一天,小玉在下午二时十分于办公室内接获荣宙的电话说:

  “小玉,立即安排大量买入顺昌,只要价位在四元之内,可以无限量进货。”

  小玉已经完全可以操作透视股票买卖股位的计算机终端机,她立即按动顺昌企业那一页的资料,几乎惊叫道:

  “今日的顺昌股价只有二元九角,你要赌它上升近百分之三十吗?”

  荣宙的声音立即沉下来,说:

  “请记住,只要跟看我的嘱咐去做,毋须作任何反驳。”

  然后,他就挂上了线。

  小玉意识到事态严重,于是立即挂电话到交易所建成证券的柜位跟亲身出市的张建成说:

  “给我无限量买入顺昌,在收市前买得多少就多少。”然后她再作补充:“现今还有十五分钟,怕不会就此把股价推过四元吧!”

  “邹小姐,现在顺昌的价钱才不过是二元九角,二元九角半……”

  “你别多问,我的说话,你照做使成。我会负全责。”

  张建成立即进行。当日收市顺昌在最后十五分钟之内,因为建成的大手进货,股价升至三元三角。

  小玉再跟张建成通电话,说:

  “什么也别问,明天早上一开市,就给我扫货,直至股价到四元才停止。”

  客户的旨意,焉敢不从。张建成不但如言照做了,而且也从中取了利,把最先买入的几十万股,据为己有,即是以三元左右买入,转手买回给邹小玉,来回就赚了好几百万元,一点风险都没有。

  他这种行为当然不能说是合乎专业道德,但反正能令客户赚钱,他就认为说得过去了。

  事实上,张建成还真有点后悔,为什么自己的胆子这么小,在三元三角的价位就已经把手上的顺昌转卖回小玉的户口内。因为事隔一天,顺昌就公开宣布了一个极好的消息。

  顺昌代理的一只韩国汽车得到中国一纸为数十六亿的合约,供应给半个中国的政府单位使用。这十六亿元生意的盈利,令顺昌的股价变得偏低,若以市盈利率去衡量,即使顺昌股价劲升百分之三十,也不过是而盈率达到十至十一罢了,绝对的合理。

  更重要的讯息是,顺昌击败了其它竞争对手,而得到中国的合约,这明显地表示顺昌在大陆有利好关系,今日做了半个市场的一种汽车生意,明天会有更庞大的业务合作计划也未可料。

  这个希望是值钱的。

  在宁买当头起的情况下,顺昌股价在好消息宣布之后还一直强势不转,直炒至四元六角,才稍为缓下来。

  换言之,张建成赚的钱是够多,也可算是不够多了。

  经此一役,他不得不更重视小玉这个客了。

  她的消息是最灵通的。

  同样,小玉对荣宙更加肃然起敬。

  第一次,她自宇宙投资公司内拿到荣宙说她应得的花红,一共是二百九十八万元。

  当日,她立即坐到中环周大福珠宝店去,以一口价买了一只有证书的六卡方钻,只不过花用了她花红的半数。

  荣宙给小玉说:

  “用自己的本事给自己奖赏是否更舒畅更宽荣耀?”

  荣宙非常懂得小玉的心理。

  小玉慌忙点头。

  荣宙说:

  “放心,小玉.你将来的机会会更多。”

  小玉说:

  “恒基与长江地产在半山推出的高级住宅单位,收租率很可观。”

  荣宙说:

  “只消耐心地为我苦干半年,你名下拥有一两个这种豪宅单位是绝不成问题的。”

  他的话,从来都兑现。

  直至最近的一个晚上,荣宙跟小玉见面,他又郑重地给她说:

  “小玉,我又有一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你说好了。”

  “明天,一觉醒来,你给我拋空协通三千万股。”

  “拋空?”小玉惊叫:“那是很危险的事,拋空股票的情况从前根本是犯法的,现在容许拋空,也有两个星期限期,到时候不能补仓,那么依然会有官非。”

  荣宙脸色一沉,道:

  “你忘了我给你说过的话。”

  “没有呀!你的说话,我每一句都紧记,故而才知道在股市拋空的规矩。”

  “我不是说什么市场规矩,你要依从的只是我荣宙的规矩使成。我的话就是规矩,你别多问,烦。”

  荣宙这一夜的心情无疑是相当紧张的,只有他知道现在行的一着是险棋。

  可是,没有危险,就没有机会。

  这千载难逢的机缘,他舍不得放弃。

  荣宙太明白自己的处境与个性,这机缘骤然而至,他非抓紧不可。

  作为本城首富的独子,人人都认为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实情如何,只有荣宙心知。

  不错,如果是比中上人更高一级的生活享受,他是不缺的。但,一谈到挪动一笔资金在一些有趣或有利的投资生意上头,那就棘手了。

  去年中,荣宙与其它几个也是城内世家大族出身的朋友,特别谈得拢,彼此既是世交,又是同年纪的朋友,不知是谁发起的号召,合资办一间全城最一流的歌舞厅,格调特别高的,专做有钱子弟生意。

  每位名公子所需要负责的资金,其实只不过是三至五千万元罢了,以他们父家的身家来衡量,无异于九牛一毛,不足挂齿。

  可是,荣宙的际遇并非如此。

  他与父亲同往哥尔夫球场时,正准备开口跟荣必聪谈这件事,毕竟他在荣氏虽然是太子身分,但要动用八位数字的话,是非要荣必聪首肯不可。

  谁知道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跟荣必聪商议,就听到他跟另外一位本城富豪练重刚边打球边谈笑,荣必聪说:

  “没有哥尔夫球,日子一定过得不这么畅快。”

  “你还好,有个乖乖儿郎与你为伴,不但是你生意上的左右手,而且也必是生活上的良伴。”

  荣必聪笑道:

  “别太在年轻人跟前夸奖他,宠坏了可不成。我从小我很严格地教育他们,一步都错不得。早几天,傅老四给我说,他儿子要与朋友们开办一间什么夜总会歌舞厅之类,问我这门生意是否可为。”

  “你认为如何?”练重刚问。

  “我认为这些钱不必去赚了吧!我们别的正经生意还应接不暇,分神弄这方面的经营,我看没有什么额外好处。”

  “这也对。”练重刚说:“况且天下的钱也实在赚不完。”

  “就是这话了,年轻人做事要识分寸,懂轻重。况且,我们这班朋友的第三代最要紧学习的是什么呢?”荣必聪很具权威地问,然后自动提供答案:“他们必先学晓赚钱才去花钱,尤其不能美其名为投资做生意,实际上是去为他们的嗜好与喜爱寻找额外的方便。”

  练重刚立即答:

  “就正如贺敬生的儿子贺勇,不必投资在亏蚀中的电视台去捧明星一样,完全是得不偿失之举。你这番道理,傅老四怎么说?”

  “当然是赞成了。”

  这些话当然全听到荣宙耳里,他非常清楚,父亲绝对有弦外之音。估量是他的好朋友城内酒店业巨子傅信良的儿子傅捷,向父亲提出请求,傅老四于是征求荣必聪的意见,荣必聪如果也支持儿子,那么傅家对这项投资就会下注,否则,免问。

  城内现今掌实权的大商家,都有一个普遍情况,他们在生意上头的决定,是看重朋友,尤其是平起平坐、势力相等的朋友之意见,有甚于自己的子女亲属。

  无他,这表征着要令这班大亨财阀信服,除非有成功的实际成绩做后盾。

  他们也太清楚这含银匙而生的第二代的个性了。

  没有尝过咸苦,食爷饭,穿娘衣的名门后代,把钱银用度看得过度宽松了。

  由此可知,荣必聪是明明找机会把这番话说给儿子听,让他免开尊口,知难而退。

  结果呢,几个太子帮之中只有荣宙一人没法子不临连退缩。

  连傅捷都把荣宙拉到一边说:

  “大伙儿一团高兴的合股,只你一人改变主意,是不是荣世伯不肯答应?”

  荣宙耸耸肩,忽然省起说:

  “你父亲支持你?”

  傅捷笑:

  “凡事要他支持,我还要活不要了。他听了我的这个计划,考虑了两天,便回绝了由家族基金拿钱出来投资。我点点头说好之后,立即挪动我的私蓄加注。荣宙,经此一役,你应该知道我们也要跟女人看齐,手上有点私己家当才可以,否则,只不过是在吃顶高级的大锅饭,有什么贴身的利益与享受可言。”

  这番话,荣宙是受教且上心了。

  自那时起,他留意着每一个可以进行私帮生意的机会,为自己的自由与尊严争取更大更多的保障而努力。

  的确,世界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当荣宙立下决心留意机会时,机会就接踵而至。

  一年下来,荣宙发觉他手上的融资忽尔十倍于前,这番成绩为他带来极度的欢乐与重要的启示。

  他意识到要等分享荣氏的身家,未免太晚了。

  一于先下手为强,在天子脚下干活,竭力捞足了油水才是上算。

  自然,这种做法有一定程度上的险要冒。

  至大的灾难是被荣必聪发现他的用心与行为,一旦知悉荣宙利用他所掌握到的人际关系与特殊资料,来赚这种所谓内幕消息的钱,荣必聪必不会放过他。

  荣宙太清楚父亲的性格了。

  他有很多做人的执着援引到现代商业社会上令人难以接受,且令人费解。可是,荣必聪就是要坚持下去。

  他决不可以容忍自己身旁的人犯上背逆他言行信仰的罪行。

  荣必聪自出道以来,只抱着一个信条:仁者必昌。他毕生都取财以道,在市场法例规定与良知启迪的游戏范围内,把对方击败。

  他不出暗招,也决不伤无刃之徒,更别说是无知妇孺。

  荣宙就是清楚他父亲的品性,于是就干脆瞒他瞒到底算了。

  为了保密,他不可以张扬。物色了好一段日子,终于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之下,就检了个邹小玉,肯死心塌地,不问情由地为他卖命。

  荣宙心内冷笑,那些迷恋眷栈豪门生活的女人,若不对她们好好利用个透,真是太浪费了。

  这种当户人家子弟的专利权益,只要耍得出神入化,真可以产生无穷厚利。

  显然地,小玉是荣宙的成功试验品。

  就这一段日子,透过小玉做的买卖,赚得相当畅快。

  直至这天,机缘巧合,让荣宙唾手而得一个发大财的消息。

  荣必聪一早就把儿子荣宙叫进了主席室来,给他说:

  “你留下,给我记录等下会议的细节,只听,别多话。”

  荣必聪这么一说,就显示出等下的会议是个高度秘密的会议,别说不能让秘书予闻,就连其它一应高级职员都摒除于外,只嘱儿子随侍在侧。

  果然,过了不久,秘书把两位衣冠楚楚的一老一少引领到主席室来。

  不用介绍,荣宙一看便知道来者正是协通集团的主席胡子平与他的长子胡禧。

  事实上,协通集团的胡家跟荣家是世交。况且,协通集团从南北行全盛时代开始,由经营出入口而至近这几十年进军地产、旅游、矿业等生意,越做越大越出色。四年前上市时,公众认购超逾十多倍,气势凌人,行内人是不可能不认识胡子平的。

  照说,胡子平极其量不过是六十刚出头的人,又是春风得意之际,神情不应如此怆惶。但眼前的他,一双眼睛没精打彩,人有点像毒瘾发作的瘾君子,叫人看到会觉可怜可笑!

  真不应是协通胡子平应有的一副模样。

  荣必聪迎上去,紧握着胡子平的手,道:

  “子平兄,你别太紧张,凡事有商量。”

  显然荣必聪早已知道对方来意,于是胡子平一坐下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道:

  “荣兄,这次怕要你出手相救,我才有命。”

  “你言重了,我们从详计议。”

  “荣兄,我没有想过投资在澳洲金矿股佑利矿藏上,会如此的一败涂地。他们当初答应给我的条件好得很,也真是老猫烧须,始终不是袋鼠帮的敌手。”

  “没有转圜余地吗?”

  “先前的开采报告涉及一项严重商业罪行,根本整个是骗局,损失最大的自然是股东。你知道,早阵子协通才宣布收购了佑利百分之十二点八股权,股价还属偏高。如果这个骗局一旦披露,不但佑利股价凌厉下挫,必定连带协通企业的股价亦受影响。我上月把名下的协通股份在银行按揭所得,又进注了上海浦西一大片徐汇区的土地。按照最近中国的土地发展规定,发展商必须在购入土地后一年内兴筑,否则会被罚款,同时吊销发展权,这可真大件事了。万一协通股价疯狂下泻,银行一逼仓,那么我挪动不到发展徐淮区地皮的资金,就只好按合约规定,赔偿有关损失,包括这计划的合作伙伴损失。荣兄,我这个情况,你明白吗?”

  其实并不需要如此详尽的解释,只一句话,就是任何商业危机都是骨牌作用,牵一发可以动全身。

  荣必聪知道胡子平已立在悬崖之上,只差一步就要摔个粉身碎骨了。

  城内的商业圈真如战场,很难有长胜将军。胡子平在大顺之后,一个不留神,或多贪了一点心,就出大事了。

  这真叫荣必聪感慨。

  将心比己,他也不希望有一日会落得这个求助人前的凄凉处境。

  他只能先安慰胡子平,说:

  “事缓则圆,总有办法可想。”

  “荣兄,实不相瞒,目前能挽救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除非你给我调度资金或以担保人身分向银行说一声,他们不会逼仓,我就有时间、有办法平仓。”

  荣必聪当然知道,他一口答应下来的数目,绝对可能是牵涉到二十亿元或以上的巨大款项。就算他不用真金白银拿出来,只亮他的招牌作保,其实担子是一样的重。

  今时今日,荣必聪三个字比他的全副身家还珍贵。

  于是他说:

  “子平兄说有时间就有办法,是成竹在胸吗?”

  答案当然是荣必聪肯不肯出手相帮的关键。

  胡子平当然清楚,道:

  “我不骗你,上头已经答应支持我,因我是湖南人,肯让我投资开发湖南省公路,这是个稳赚的生意,分明是照顾我的意思。问题是要再候一段日于,让有关手续申办妥当,才能公开,一旦明朗化,就不怕协通会站不住脚。简单一句话,有数得计,在澳洲亏蚀的都可以一下子赚回来。”

  荣必聪一听,想了想,道:

  “子平兄,事关重大,你让我想想该怎样帮你,才给你一个答复,好不好?”

  “荣兄,你考虑是应该的。只是,我怕时日无多,澳洲佑利的商业罪行涉及的几位前董事已被传查,消息随时披露,如果我不先设防,我的末日就到了。”

  “放心,我知道事态严重,我尽快给你答复。”

  由始至终,荣宙与胡禧都没有答过半句嘴。

  胡禧是心情沉重,家族蒙难,人前乞援,自然不是一回好受的事,在长辈面前,当然也轮不到他插嘴。

  至于荣宙,当然是沾沾自喜,暗地里盘算,可以从这个协通企业有严重危机的讯息中获利多少。

  当胡子平父子离去之后,荣宙立即再试探他父亲的心意,说:

  “你看胡伯伯会不会过分紧张?”

  荣必聪正色道:

  “不会,胡子平如果这回不可以站得稳,他整个王国都有崩溃的危机。商场就是这么现实残酷,却又非常吸引,在乎旦夕之间,有人成王有人败寇。”

  “你会不会帮胡伯伯?”

  “那是起码二十亿元的承澹,我拿什么在手上作担保呢?”

  “爸爸,他不是说湖南公路的合资兴筑经营专利可以是颗定心丸吗?”

  “凡是涉及上头的决定,未到最终拍板的一天,都别过分地一厢情愿。难道我们还听得少谁走了谁的路子,准会发迹的那些故事吗?到头来,还是假的。”

  “那么说,爸爸,你不会去拯救胡伯伯?”

  “我们的交情只容许我帮他一两亿的周转,放在十倍大于这个数目,我是无能为力了。”

  荣宙这么一听.差点开心得笑出声来。

  他已经想到如何去赚这一大笔意外之财了。

  荣必聪当然不明白儿子的心态,他沉思了一会,对儿子说:

  “这样吧,荣宙,你且摇个电话到澳洲给我的好朋友李察里亚,问问他,胡子平的这件事是否已无转圜余地。他在澳洲的势力很大,或许有办法给胡子平缓冲一段日子,也算是对他有所帮助。荣宙,你要小心行事,千万不可外泄秘密,否则对胡家很不利。”

  荣宙立即跟荣必聪的好朋友李察里亚挂长途电话,把情况详说一遍,然后征求对方的意见。

  李察里亚很清楚地答:

  “这是相当遗憾的一回事,荣宙,但我必须坦率地告诉你,胡子平的确是穷途末路,很快就会非宣布他在澳洲的重大投资化为乌有不可。我相信大概在这一两天,就满城皆知,再瞒不住了。”

  荣宙问:

  “无法转圜?”

  “谁都有心无力,但望胡家底子厚,不怕损失掉这个投资吧。”

  荣宙当然不必把胡子平来求助一事再告诉李察里亚。他挂断了线后,高兴得管自坐在高背办公椅上旋转了几圈。

  然后他就立即嘱咐小玉为他大量拋空协通股票。

  小玉自然如常地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给张建成下达主意时,连张建成都错愕,问:

  “邹小姐,你听到什么消息?三千万股这数目很巨大呢?”

  “对呀!”小玉成竹在胸地答:“你若是吃不下的话,就别勉强,我自有办法。”

  这就是说,张建成不给她办妥,小玉就会把生意交给别的经纪行了。

  如此一来,不是损失一单半单生意的问题,而是会牵涉到日后与小玉这个客户的关系。

  难得有这么一个大户在手,怎么能轻易把她开罪了。

  况且,合作以来,每一桩买卖都是赚得他张建成笑逐颜开的。这次怕不应有例外。

  于是张建成连忙答应了。

  非但立即在市场上拋售协通股份,还一连三天,把协通股份弄得疲弱不堪。

  市场上对有人大手出货,已起揣测,风闻协通在澳洲投资全盘失利,于是人心惶惶,持股者都准备拋售。

  可是,协通的弱势只持续了四天,第五天的形势就完全的改观了。

  传媒刊登了荣必聪支持协通争取湖南省公路承办专利权的消息,并由荣必聪口中预测了这个庞大计到的盈利,协通股份就已止跌回稳。非但如此,事隔几天,湖南省正式宣布公路承办权为协通夺得,于是目前的协通股份变得过分偏低,其在澳洲的亏损跟在湖南投资的盈利相比,根本是极少数目。正在找寻投资项目的基金,一看这宣布,立即下重注抢购协通。他们要赶在别人还没有把协通的市盈利率很准确地预计出来之前,就把股份在一个相对地合理的价钱内抢回来。

  这下协通的股份就不只稳步上扬而是凌厉上升了。

  荣必聪并不知道他在最后关头伸手救了胡子平,是对儿子极大的伤害。

  荣必聪在会见了胡子平之后,心上极不安稳。说到底跟胡子平是一场朋友,见死不放,于心不忍,救呢,又未免过分承担风险。情急之下,终于想到折衷的办法。他当天晚上就联络了北京中南海内的朋友,转达他的意见,只一句话:

  “湖南省是否真的批给胡子平承办公路权?”

  结果,三天之后得着了回音,答案是肯定的,且加上鼓励话语:

  “胡子平一直是爱国企业家,值得你扶助。有什么湖南省能做的,也不妨提意见。”

  于是荣必聪老实不客气地说:

  “我先宣布支持胡子平,可能的话,湖南省尽快表态。”

  就这样,协通股票便起死回生了。

  荣必聪向中国有关当权者请示及攫取消息,乃属绝顶机密,自然是独自进行,连儿子荣宙都不知情,那才是荣宙的致命伤。

  拋空股票必须在两星期内平仓,这两个星期,荣宙度日如年。

  每天盯紧了股市动态,协通的升幅像个计时炸弹,早晚把荣宙整个人炸得粉碎。

  他浮躁得根本不愿意见小玉。

  本来,荣宙跟小玉有个默契,他不去找她的话,小玉是断不能寻荣宙寻到荣氏去的。

  总不能明目张胆到这个地步,万一走透风声,露出蛛丝马迹,让小玉的丈夫戚继勋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纯厚的男人,都不会对妻子的不忠予以哑忍,何况小玉偷情的对象是荣宙,牵涉的人情就更复杂了,荣必聪怕是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的人。

  可是,当荣宙为了要吐出到口的那块肥肉而大大呕气的这个星期,小玉也纳闷得难以形容。

  那不只是心情上的烦躁,而且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体能感觉。

  小玉的喉咙活脱脱像有一口龌龊气卡在那儿,不上不下,很是辛苦。

  小玉心想,会不会是不见荣宙多天,想念他而至心理上受到压力,以致影响生理反应了?

  尤其当张建成给她摇电话来,忧心如焚地说:

  “邹小姐,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了?我们卖出的协通股票,现今节节上升,平仓的限期快到了,怎算好?”

  “限期到不就平仓了,紧张些什么?”

  “邹小姐,那是一笔很可观的款项呀,拿不出来平仓的话,后果堪虞。”

  小玉听着,不期然也有些担心。正好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借口,摇了荣宙的直线电话。

  幸好接听的就是荣宙本人。

  “你怎么摇电话来?如果我不在办公室的话,就是秘书接听了,这多么的不方便。”

  “我们很多天没有见面了。”小玉幽幽地说。

  “有什么紧要事吗?”

  “协通股份快要……”

  “别说了,我自有分寸。还有别的事没有,有话快说,以后别再摇电话来。”

  “荣宙,我这几天人有点不舒服。”

  “那就去看医生吧!”

  “荣宙……”小玉打算说下去。

  荣宙立即截住她的话:

  “你先去冶了病,再告诉我情况吧!我明天给你电话。”

  无疑这是最有效的应付小玉的方法。只要让她知道荣宙是会找她、关心她、爱护她,那就成了。

  小玉于是心安理得地去就诊。反正,她的妇科例行检查已经是时候了。这年来,患子宫癌及乳癌的女性特别多,是非要小心不可的。

  小玉想,尤其自己是生活得越来越好,那就非要保重身体不可了。为什么从来帝王都有长生不死的梦想,就是觉得世界太美好,舍不得撒手尘寰之故。

  无疑,小玉是绝对健康的。

  “检查的结果是双重的喜讯。”小玉的妇科医生给她说:“既没有任何妇科病征,而且你已有喜了。”

  小玉没有作出响应。

  她需要几十秒的功夫去消化医生对她所说的那句话的意义。

  待小玉弄清楚是什么一回事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张着嘴巴,有着莫名的震惊。

  怎算好了?孩子决不是戚继勋的。这一点她非常清楚,戚继勋也清楚。

  就在上星期,一向脾气纯善的戚继勋,都忍不住带点烦躁地向小玉提出质问:

  “小玉,究竟为什么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玉,”戚继勋说:“自从你开始跟朋友合资做生意,成为职业女性之后,你知道你已多久没有再履行妻子的义务了吗?”

  小玉当然明白丈夫气愤的原因,便自辩道:

  “创业艰难,开山劈石之际,心无旁鹜,没有余情剩力去兼顾别的。你不但不体恤,还跟我来这无聊的一套,说不过去吧!”

  小玉在丈夫心目中依然魅力四射之际,她的强辩夺理,自圆其说是会凑效的。

  可是,这并不代表戚继勋会懵然不知,误以为小玉腹中块肉,仍是自己的骨肉。

  小玉不可以不为这个消息震惊。

  孩子百分之百是荣宙的。

  孩子是谁的,谁就应该负起养育他们母子的责任。不是吗?

  既如是,通过这层解不开、剪不断的血缘关系,反而可以牢牢地把荣宙缚住了,甚而缚他生生世世。

  一念至此,小玉微抬头,就似见有繁星浮动,终有一刻,天上星星会如彩纸般飘下来,铺满她的一身,像那些撒向新人身上的彩纸,为新娘子带来无比的幸福。

  对,新娘子的幸福,作为荣家媳妇的荣耀,忽然弥漫着小玉全身,她乐得飞飞的,几乎就要欢呼起来。

  戚继勋怎么想,管他呢,反正是要摊牌了。

  小玉等不及见荣宙面时才报道这消息,当荣宙给她摇电话时,她就对他说:

  “荣宙,我们快要为人父母了。”

  荣宙当即约小玉在老地刀会面,这种刻不容缓的约会,小玉认定是一个无比喜悦的讯号。

  她在荣宙出现之前,暗自盘算,要跟荣宙商量如何可以尽快打发掉戚继勋,是给他一笔巨额款项作补偿,还是向他施加一点压力,两者都成。

  至于说,自己正式成为荣家媳妇,怕还要过荣必聪一关,但,谁不紧张自己家族的血脉呢。相信当荣必聪知道快要抱孙子时,他的心就会软。

  就是退一万步想,在短期内进不了荣家大门,也不要紧,从今而后,荣氏父子不得不承认她就已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

  新身分与地位的建立,更有助于她在商场上的发展,那是自不待言了。

  小玉做梦也不曾想到荣宙对于整件事的处理态度和反应会如此令她震惊。

  荣宙一见了她,不是把她拥在怀中,而是一把抓紧她的臂弯,道:

  “邹小玉,你在电话内说你已怀孕的那件事,是否属实?”

  小玉微微错愕,答:

  “当然了,荣宙……”

  荣宙没有听她说下去,就截住她的说话:

  “把他立即打掉。”

  “荣宙!”小玉惊叫。

  “听清楚没有。你别以此来对我作出什么威胁,甚至要求,我都不会答应。我坦率地告诉你,我毋须求证你怀的是否我的骨肉,我跟你的关系只是在一层业务的宾主情谊之上弄得更亲密一些,如此而已。有任何超越这个范围的要求,都是你的妄想。”

  “荣宙!”小玉哑掉了。

  “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荣宙如果要传宗接代,人选多得如天上繁星,不必是你,也不会是你。邹小玉,你现在所拥有的已经比你从前拥有的多很多了。”

  小玉几乎吓呆了。

  然后荣宙再清楚地说:

  “协通的拋空股份,你不必认账,由着张建成把这笔数背起来使成。你最好买张机票到外头去小住一个时期,别回港来,别让张建成找到你。”

  “荣宙,你不打算平仓?”

  “平仓?你说什么话了。协通股价日日上扬,平仓要动用多少资产了?废话。”

  说罢了掉头就走。

  本城就是如此一个旦夕便成王,俄顷就败寇的都会。

  小玉对一切事的发展,简直措手不及。

  轮不到她喘息,张建成夫妇就像两头疯犬似闯到小玉的办公室来,声泪俱下的要求小玉把那拋空的协通股额补回来。

  张建成昂藏七尺的一个大男人,对小玉说话时是浑身颤抖的,道:

  “邹小姐,此事非同儿戏,哪怕是赔上我们夫妻的两条命,也平不了仓,必须靠你履行承诺。”

  小王尽最大的努力去压抑自己极度紧张的神经,才晓得对张建成夫妇说:

  “给我一天功夫,我自然会办妥。”

  那一天之后,小玉本人已经去了菲律宾,躲进荣家在菲律宾的一个小岛上的别墅内避锋头。

  她唯一的寄望是依足荣宙的意思行事,那么,荣宙还是会重新把她的孩子接纳下来。

  她不愿意打胎,她非要靠这个胎儿来巩固自己在荣宙心目中的地位不可。

  在岛上过了两个星期,就接到荣宙的电话,说:

  “锋头火势已过,你可以自由回港了。”

  “张建成的股票已经平仓了?”

  “你别多问,管好你自己的事。”

  “荣宙,我不能打胎,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荣宙沉默了一会,再说:

  “是你的孩子,悉随尊便。”

  “荣宙,你敢说这句话?”

  “何只敢说这句话,邹小玉,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应该到此为止了。你若有任何纠缠,我敢做任何事把你铲除在我生活范围之外,你应该明白我的确有这种能力。”

  完全是一场噩梦。

  小玉挣扎着,要快快从这场噩梦之中转醒过来。

  她呼号着,问:

  “为什么?为什么?”

  荣宙没有向她解释。其实并不需要解释,小玉在听了荣宙的电话后实时回到香港,就可以推想得到为什么荣宙到最后要甩掉她了。不只是为了她怀了身孕可能带给他的负累,而是荣宙压根儿不要再与小玉有什么关连,以免在协通股票一案上成为疑犯。

  小玉无法接受的一个震撼性的残酷现实,就是张建成携了他的妻子仰药自杀。原因不问而知是要对那拋空的股票负责。完全没有能力平仓,不只是破产,更要坐牢。身败名裂于俄顷之间的这份刺激,使他们全家萌了短见。

  小玉惊魂未定,丈夫戚继勋就铁青了脸,寻到她的办公室来质问:

  “小玉,究竟是什么回事?那张建成要负责的三千万股拋空协通,是不是你的指令?”

  小玉含糊着答:

  “别人的事你管来干么?”

  “是人命,小玉,是人命呀!你知不知道张建成妻子的父母天天闹上你娘家去,要你父母偿还这笔血债,岳父岳母几乎被他们逼疯了,你自己又失踪了,只得向我求援。现今我先把他们安顿到澳门小住,待你回来再谋解决。”

  “人死了,不就什么也解决了吗?”小玉道。

  “可是他们仍然认为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呢!小玉,究竟是不是你给张建成的盘口,你总要有个交代,你究竟什么葫芦在卖什么药了?”

  “你别噜苏好不好?”

  “小玉,我非管不可,张建成的惨剧现今是无头公案,你是唯一的线索,说不定对方会寻到荣氏来找我,就要避也无从可避呀!”

  “好。”小玉点头:“你放心,就明天,我好好的交代一切。”

  小玉再摇电话给荣宙,接电话的是秘书,完完全全的给他挡架。

  小玉干脆以戚继勋太太的身分跑上荣民企业去,连护卫员与秘书都只好让她坐在主席与董事办公室的一层会客室内等候。

  正好戚继勋与荣宙都在外头开会未返,小玉只能枯坐着等待。

  不论等多久,她总要见着荣宙,拿最后一个答案。

  直候至七时,秘书小姐前来给她说:

  “刚才荣宙先生摇电话回来,知道戚太太你到来,他要跟戚先生一起开会,说今晚与戚先生再不回办公室来了,叫你别等。”

  “嗯!”是知道她邹小玉来了,才又避而不见吧!

  “我还是多等一会,他们或许会改变主意回来一转。”小玉忽然觉得不愿意离开,离了此地,她就更不知何去何从了。

  可是秘书的脸色一沉道:

  “我们是要下班了,办公室内只有主席仍在看文件。”

  小玉慌张了,急道:

  “我这就去见荣必聪先生,成吗?”

  反正已是穷途末路,只好孤注一掷,小玉忽然怀了一线生机,去敲了荣必聪的门。

  在荣必聪的办公室内,她只逗留了不足十分钟,就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了。

  脑际仍然是荣必聪那不怒而威的脸容,耳畔仍旧是他那番如暮鼓晨钟似的说话,震撼着小玉的心。

  荣必聪刚才在知道了小玉跟荣宙的关系时,这样说:

  “小玉,男人要变心正如天要下雨,是完全没有法子可以阻止的事。你跟荣宙二一人的事,其实也只是你个人的事,你有本事管得着的只是自己。可惜的是,人只能当自己去接受别人,却无法管自己去令人接受。如果你连这最基本的做人道理地想不通,我劝你别把一条生命带到世界上来,因为你不会有能力把他提携得好,教育得精,你根本是自顾不暇。”

  只荣必聪的这番话,就令小玉无法再把她的哀求伸张下去,也觉得再不必把协通的情况给荣必聪从头说起了。

  当晚小玉踏在荣氏巨宅的天台上,攀上了栏杆,仰望天际的点点繁星时,她的心忽尔的豁然开朗。

  她想明白了,荣宙不会再需要自己回到他身边去,因为她的利用价值已告一段落了。

  他与她之间的这场交易,小玉无疑是失败者,因为她一开始就缺乏全盘计划,没有拟定方向,活脱脱是打开门口做一天生意是一天的样子。她连自己究竟希冀些什么都不大了了。

  一个管不好自己的人是断没有能力管好别人的。

  这点小玉受教了。

  小玉轻轻的抚扫着小腹,说:

  “孩子,别到世上来,妈妈没有能力带好你,但别怕,我会跟你在一起,飞到天上去摘星。这么一抬头,一伸手就可以把星星摘下来给你了,也只有如此,是我有能力作出的一切交代了。”

  说罢了,小玉纵身一跳,那身白衣就在黑夜中繁星闪耀下,如一片轻盈的羽毛般飘落到地上。

第三章 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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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凝望着母亲。

  良久。

  心头难免一阵哀痛。

  眼前的这个女人如果不是生我育我的话,怕就不会觉着她可怜,只会认为她可厌了。

  我曾不只一次的跟母亲说:

  “这不是你哭哭闹闹就能解决的事。”

  我甚至苦口婆心地劝导她说:

  “你这副样子,完全不具备把父亲争回你怀抱的条件。”

  我是衷心直说的,并非故意要伤母亲的心,但,自从发现父亲有外遇之后,母亲就越来越似疯妇。

  疯在于她那经常发青光的眼神,瞪着人,尤其是瞪着父亲时,就像政治部里的审讯房内,那盏硬照着间谍头脸的强光灯,有种事必要压这对方、折腾对方、屈服对方的气势。

  疯在于她已经开始语无伦次,说着些难听至极、尖刻到绝的说话,例如,她可以在我跟前对父亲说:

  “我要给你预备些什么补品吃?上了五十岁的男人要应付狼虎之年的情妇很吃力的,是不是?这就是你现今不再打网球与羽毛球,改为打哥尔夫球的原因吧!你每早起床来是不是都觉得脚软?”

  这样的说话,出于一个名门望族、书香世代的贵夫人之口,是分外吓人的。

  连我这已经是二十六岁的男人,听进耳去都有点毛骨悚然的难堪感觉。

  母亲的疯也表现在她的装扮之上。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一眼看到她身上那件本年度法国女服名家路易芳坦尼的精心杰作,都几乎忍不住要惊呼起来。

  我真要为那位服装大师叫屈。分明是为年华双十,身段玲珑的少女设计的服饰,改由母亲那半老的徐娘来穿,是活脱脱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好例子。

  母亲尤其瘦,够不上资格暴露的胸脯被硬挤逼出来,在人前亮相,其实只在献丑。

  从前的她,当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胆敢说,在未出事之前,母亲的服饰、言语与行动都矜贵含蓄,一派大家闺秀、玉叶金枝的气势。

  如今,不懂得她身分的人会误以为她是个低三下四的货腰娘。

  不是不令人惨不忍睹的。

  我没有想过,从美国赶回来,会看到这样的一个女人。

  如此恐怖的一个女人,竟是跟我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一个人。

  我是为了父母的婚姻关系产生严重危机,才决定回港,看看有什么事我是可以做的,以固令幸福家庭恢复原状。

  真的,我一直以来都觉得再没有一家人会生活得像我们这一家般畅快与圆满了。

  父亲崔明杰是城内有数的成功企业家,现今唯一能与日本百货业匹敌的就是崔氏名下的丽晶百货连锁公司,正好是他这二十多年辛苦经营的彪炳业绩。

  母亲是城内著名世家邓宝生的第五个女儿,如假包换的系出名门。二十多年前就已留学美国。书虽念得不怎样出色,总也算是在大学里头肆过业、上过课,未曾毕业就因怀了我而跟当时也是留学的父亲结了婚,二人均算是城内珠联璧合,众口称颂的一对璧人。

  我是在亲朋戚友的欢呼与爱宠之中成长的,自然无风无浪。

  父亲与我一向相处得额外的融洽,我们总是如兄似弟的互敬互爱,说话从来不多不杂,却相当深入,总能感动着彼此的心。

  我在父亲毕业的加州大学毕业,一直留在三藩市任事。老板仍是崔明杰,我替父亲看管及发展海外业务,主要是北美的投资与地产。

  父亲从来都是得体而值得敬重的父亲。

  就是母亲这个角色,也算是中矩中规的。

  一点点母性的噜苏,并不致对我造成反感。她给我的自由度与尊重也是相当宽松的。

  母亲只会很严重地对我提出过一次要求,她说:

  “浩源,我不喜欢孙儿是混血儿。”

  如此毫无商榷余地的训令,也并没有令我打算顽抗。

  而且,作为一个母亲,她从来也不算有太多苛求。

  她的愿望也不会为我带来丝毫压力,我是压根儿对洋妞没有兴趣的。

  二十五岁以上的洋女孩,皮肤有本事松弛得像皮是皮,骨是骨,大概未到四十,就会变作一只沙皮狗似,吓坏人。

  我忽然微微吃惊,心想,难怪母亲会说难听的刻薄说话,怕我们家真有这种坏的遗传因子在血液内作祟。

  连我这在洋人世界内赢得很多商业利益的人,都在对一些洋女人作出尖酸批评,实在是应该羞愧的。

  挖人短处的专长,怕是母亲家的传统作风。我外祖父邓宝生的几房老婆,包括我那身为正宫的外祖母在内,都是很懂于这种伤人不见血的说话技巧的。

  我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回娘家,耳濡目染不少了。

  幸好有父亲的优良血统补助着,我相信还能大体上攀得上是个忠厚人。

  最低限度,稍为过分的言语也不过放在心上想想罢了。

  我虽没有向母亲解释,我是无论如何不会钟情洋女孩的。我最喜欢那种皮肤生得又细又嫩,看上去白里透红,左顾右盼都似剥壳鸡蛋的中国女孩。就因为皮肤好,实在连真实年龄也不容易教人看得出来。

  女人是要如此这般,才叫吸引,才叫做精彩。

  为此,我们一家三口一直在富裕而大致上相当融洽的情况下过了近三十年的日子,不能算不幸福的了。

  直至有一天,我自三藩市飞到温哥华的威斯那滑雪胜地度周末去,竟在一抵酒店就接到母亲的告急电话。

  她那刺耳的女高音在电话筒内尖叫。

  我差点以为我的耳膜会受不住刺激而被震破了。

  母亲要我立即启程回港。

  我急得用***进我的头发内,连连的重复做着这个动作,以便使自己稍为镇静下来。

  我向母亲详细解释,在周末度假之后,我有一连串的业务活动要参与。

  母亲先是没有响应。

  我再说:

  “妈,请别紧张,最低限度让我把公事处理完毕之后再回港来看望你。”

  母亲冷冷地说:

  “浩源,四十八小时之内我见不到你,我不排除从此跟你永别的可能。”

  “妈!”

  “我是认真的,我床头有一瓶安眠药,且我知道你父亲用的锋利剃刀放在哪儿。听人家说,把自己浸在温水内割脉,比吃安眠药还要舒服。”

  跟着惊叫的是我。

  从来没有受到这种刺激,是有点手忙脚乱的。

  我赶返崔家大宅时,母亲当然是好端端的完整人儿一个。

  没有顾虑旅游的劳累与时差的影响,这场家变的的确确很能控制着我整个人,把我的脑神经扯得再紧也没有了。

  因而我毫无倦意,就听母亲哭诉了一整夜。

  事件的过程好象很复杂,但也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报道出来。

  父亲有婚外情。

  再要描述得详细一点,就是父亲不单是置了第二头家,以一间金屋收起一个阿娇来养,且他是在谈恋爱,相当认真地谈恋爱。

  因为母亲双唇颤动地对我说:

  “浩源,你能想象你父亲疯癫到什么程度吗?他竟然对我说:

  ““我爱她,真心的爱她。”

  “然后我就问:

  ““你不爱我了?”

  “你父亲一征,道:

  ““我对她的爱是不同的。爱她令我觉得不枉此生,那就是说活着为能爱她是值得的。这种感觉我未曾有过。”

  “你说,浩源,如果你是我,听到老伴对自己说这番话,会不吓呆吗?

  “活着有这么多事要做,就只为爱她一个,这是不是太滑稽了?

  “老老实实说,我不能置信。你说呢?””

  我怎么说呢?

  只能够发问:

  “那究竟是个什么女人?”

  母亲狞笑着答:

  “那是个该剐则千刀斩万刃的女人。你别以为我说得过分,近年来多的是奇形怪状的碎尸案、烹尸案、炸尸案,统统都是情杀。与其那女人有一天会冲上门来,把我杀害,我先就找机会将之碎尸万段。”

  “妈,你别冲动,也别夸大其辞。”

  “我冲动,我夸大其辞?”母亲忽然把一叠报纸掷向我跟前道:“你是外来客,不熟谙香港新闻。细心阅报呀,震惊全城的炸尸案,凶手是愉人家丈夫的女人,被害者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就因为一直容忍着奸情,以为可以委屈求全。可是不放过的是外遇,发现丈夫稍有悔意,略有夫妻重拾旧好的心,就起杀机了,强行把人绑架了一天,才置之死地。杀掉了人还斩碎了将之扔在热油锅内炸煮一番。结果呢,我们伟大而公平的法官,根据大英帝国的法律,也只不过判囚六年,连放假在内,大概未足四年,又是没事的自由人一个,你说吃亏者是谁。”

  不是不耸人听闻的。

  连我听起来,都觉着毛骨悚然。

  尤其不要听母亲的胡言乱语。

  “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母亲问。

  “妈妈,我知道你不痛快。”

  “不只不痛快,而是痛苦。你知否你父亲准备把整件事弄得街知巷闻,一旦真是人人都晓得的事了,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带着那女人穿州过港,炫耀人前,不管我的面子往哪儿放。若真到了这个田地,我也豁出去了,挥刀把对方斩个血肉模糊,捣她个稀巴烂,我才吁得出这口怨毒之气。”

  “妈妈,你是个有教养的人,此事不要轻举妄动。”

  “嘿,有教养的人等于不住要吃亏,这可免了。我宁愿当个泼妇,为所欲为,我是决不会放过她的。”

  “妈妈,这个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母亲极不屑地说:

  “我没有见过她,听说是个本事女人。当然,不本事如何能弄到你父亲神魂颠倒。”

  “父亲有提出过要离婚吗?”

  母亲一听我这么说,立即尖叫:

  “他敢!”

  “妈,你安静点。”我不期然地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至今,才知道女人的尖叫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噪音。

  “要知道她是个怎么三头六臂的女人,你去问你父亲吧。我只知道一点,她绝不漂亮,且上了年纪,还是有儿有女的。”

  听起来,条件是太差了。

  不过,不能尽信一面之辞,母亲当然有绝大的偏见,这是很能理解的。

  就连父亲对那女人的形容,同样要把主观偏袒计算在内,如果他说自己的情人是九天玄女,那也是要起码打个六折的。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当我们父子俩无可避免地要关在书房内,谈论这桩导致我忽然回港的家变时,父亲的第一个解释是:

  “浩源,你母亲说得不错,她并不美丽,模样五官都很普通,且是结过两次婚的,有一个儿子,在英国念书。”

  然后,父亲再抬眼望我:

  “我不是慕少艾,她是个有过去,且上了年纪的女人,我们能沟通得好。”

  听了如此简短的形容,反而让我辞穷。

  我着着实实的不知如何接腔下去。

  如果父亲把他的情人大大赞赏一番,说她艳如桃李,倾国倾城的话,我可以很有信心的劝:

  “是情人眼内出西施罢了。再美丽的花蕾,明天都会凋谢。你跟母亲的婚姻才应是松柏常青的。”

  又或者父亲告诉我,对方青春少艾,活力逼人,很能抚慰他已是苍老的心。我也就有话可说:

  “年青女孩对于跟已婚男人闹婚外情是赶时髦,过一阵子,兴头减弱了,爸爸,恕我直率,怕她会厌你老!”

  可是,父亲竟然告诉我,对方是已有其儿的离婚妇人。最低限度证明两点,她没有把自己的劣势瞒骗父亲,而且父亲是在完全洞悉那些并不吸引的种种条件之下,对那女人表示好感,甚至爱意的。

  情况实在比我想象中要严肃且严重得多。

  我忽尔傻呼呼的只想到要问一个问题:

  “爸爸,你爱她?”

  “浩源,男人要把外头的艳史隐瞒,易如反掌。没有人告密,更无人要求我坦白,是我自动自觉让你母亲知悉真相的。”

  越来越玄妙,越不可思议。

  我拿眼看清楚父亲,他那头斑白的头发,不但不让他显老,而且带有很特殊的味道与风采。配合着他那副精神奕奕、顾盼自豪的脸容,更让人有种望而折服,望而倾倒的感觉。

  他与他的妻子在予人的观感上,是太有云泥之别了。

  既是我父我母,对他们的批评,我是客观的、公允的、就事论事的。

  以父亲如今里里外外极端优越的条件,要怎样的一个女人才够得上资格令他自动自觉兼且自傲地宣布这段婚外情?

  父亲看我不说话,就答:

  “我只能说,对方是个难能可贵的女人,或许,我这样说,对你是太不着边际了。而且研究她的种种吸引我的地方,其实也不是问题的重点。”

  父亲的说话是开门见山,兼一针见血。

  他说得对,哪怕他恋上了猪八戒,都是既定事实,我们要关心要处理的是善后方法。

  我于是问:

  “你打算怎么样?”

  “没有打算过。”

  这答案令我骇异。

  “浩源,我把真相告诉你母亲,是因为我情不自禁,我觉得瞒骗着你母亲,我已心有所属,情怀别向,是非常辛苦的事。之所以辛苦,是在于你母亲仍一厢情愿地认为拥有我的态度,令我觉得对不起我真心爱恋的女人。”

  我忽尔伸手截停了父亲的话:

  “爸爸。”

  我需要消化他的这番话。

  这番话比母亲的哭闹还要有力,且沉重百倍。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发挥着什么魅力才能够令一个男人以爱她为一种荣耀,愿意公诸于世?

  母亲如何会失败到这番田地?

  “对不起,”我说:“我为母亲难过。”

  “你别以为我对你母亲毫无歉疚,但那无补于事。我深爱的是另有其人。”

  “你们会不会离婚?”

  “不会。”父亲答得很爽快:“对方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她并不是要嫁我。”

  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不期然有点气愤,稍稍晦气地问: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那个女人提出要跟你结婚,你就会想办法跟母亲离婚?”

  “浩源,你站在你母亲一边说话,我是可以理解的。”

  “这就等于要我理解你为什么老站在对方一边说话一样。”

  我是真的生气了。

  不但为了天性对母亲的偏袒,而且我觉得一个男人迷恋一个女人到这田地,不自觉地被她的意愿牵着鼻子走,是可悲的。

  这可悲的现象竟发生在我一向敬重的父亲身上。

  或者更坦率一点的承认,我已开始嗅到了一股醋意。

  如果连我都有这种酸性感觉,那么母亲的种种表现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她受的刺激当然比我更甚。

  问题一直胶着,没有解决方法,也一时间不可能有。

  父亲意识到在他的婚外情一事上,我们母子是同心的,只不过母亲的表现极不得体,我则比较隐晦和含蓄。

  他几乎是没有把我劝服拉拢过来的意思,除了把事情向我交代过之外,以后绝少再在我面前提及他的那个女人。

  我亦不好意思再查根问底下去,因而别说不知那女人是何方神圣,连贵姓芳名,她的职业,也不清楚。

  我曾问母亲:

  “那女人是干什么的,女艺员、欢场中人抑或中环佳丽?”

  “你为什么不问你父亲?”

  我没有答,于是母亲再说:

  “听说是个做生意的。”

  我仍然没有接腔,母亲又说:

  “别估计过高,本城的银行主席是生意人,尖沙咀地区的夜总会公关主任与庙街的扯皮条也是生意人,不是说,职业无分贵贱?”

  我发觉母亲的说话,特别是在谈论她的情敌时,越来越刻薄越没有教养。

  可是,我是越听,反感越少。

  这表征着我已越来越站到母亲的一方面去。

  母亲固然需要家庭内的盟军,她倾力哀求我回港定居。

  就是父亲,也提出了同样的请求,他的理由是:

  “浩源,有你在我们身边作缓冲,日子比较好过,而且我需要你多照顾丽晶百货的生意,我怕要分神在别的事情上头。”

  包括照顾他的婚外情?

  这句话是心照不宣的,我还不至于能直接问得出口来,贬低我的身分。

  真想不明白世界上是不是真有这种神魂颠倒的恋爱,抑或是临老入花丛者,缺乏了正常的反应与定力。正如一些人不堪酒精刺激,微有醉意,就忽然的反常大动作起来。

  我是留在城内工作了,本城其实是个很适合年青人发展的地方。

  工作量沉重,工作质素要求高,工作目标既远且大,工作效率冠绝全球,这种种因素把在城内肆业者都推上工作热诚的高峰。

  城内多发达之人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果父母的婚姻关系不是弄僵了,我在城内干活就是无懈可击了。

  目前,他们间竭性的争吵、谩骂、冷战等等,成为良好生活上的一份讨厌的滋扰。

  我最近想出来的应付办法就是尽量避之则吉。

  把更多时间放在事业上,反而令我更精神舒畅,反正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得了的事。

  日间的时间表老是塞得满满的,连晚上都几乎应酬不绝,夜夜笙歌。

  香港的生活,只要你愿意配合,可以忙个天昏地黑,把烦忧之事葬送掉。

  就有这个好处。

  有时,为了避免早回家来,给母亲逮着了要听她吐苦水,我就干脆什么应酬都答应出席。

  不是不孝,而是日子有功,长贫难顾。

  世界上最伟大的聆听者,如果把凄凉故事听上十遍,也会忍无可忍。

  我越来越觉得我躲开整件事是合情合理的。

  这天晚上,非常的例外。

  我早知道母亲要出席一个她娘家的宴会,父亲当然也有个人的节目,我反而难得独个儿躲在家里休息,于是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看电视播映的球赛。

  球赛相当精彩,才完结了上半场,就是新闻播放的时间。

  新闻报道员在讲述那桩母亲曾提及的骇人炸尸案,受害者家属上诉,要求法庭对六年判决作出重新的裁决。结果依然是维持原判。

  电视台的记者访问了各阶层人士的反应,多觉得是轻判了。

  其中一个被访者说:

  “仁慈不是应该施予在犯罪者身上,要香港在后过渡期内与九七之后确保社会安定,应该考虑加重判刑。”

  那新闻报道员于是笑微微的说:

  “关于如何使香港的治安更纳入正轨,确保社会安宁,平稳过度,今日在一个商界的午餐会上,本城的女商家聂础楼有她的一套看法,我们且看看她怎么说。”

  然后书面一转,见到了一张年青而明丽的女性脸孔,字幕印出来是环球贸易公司董事总经理聂础楼。

  她的声音很温柔,一字一字非常清楚的说出来时,显得相当踏实而有力。

  她说:

  “传媒在过渡期内担当保卫本城安定的角色,相当重要。我们在拥护新闻自由的同时,更要强调新闻道德的必要性。

  “在于今日城内市民开始注意时事时人、政冶经济的时候,肆意把事情夸大渲染,甚至生安白做,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哗众取宠之举的新闻报道,不但不应鼓励,而且应该备受批评。

  “自由与放纵是一线之差,这一线之差往往就是本城能否在后过渡期内获得安定的因素之一。”

  画面分明已跳到别的新闻项目上去,我眼内似仍见聂础楼那盈盈浅笑、娓娓道来的模样,她的那番话重复又重复地在耳边响起来。

  这感觉竟是特别、新鲜而又快乐的。

  香港现在竟有这么勇于发言,而又言之成理的女人。

  无疑是感人的。

  翌晨起来,第一个念头钻进脑袋去,就是要找张报纸来看看,有没有刊登更详细的关于那位聂础楼的消息。

  多艰难才在报屁股的一角找到了那段关于聂础楼在商会午餐上发表议论的报道,跟电视的报道无大差异,更没有她的照片。

  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一阵难禁的失望。

  是的,我渴望知道多一点有关这女人的报道。

  母亲看我扔下了报纸,问:

  “有什么特别的新闻没有?”

  “没有。”

  “这张报纸很枯燥,城内有些传媒办得很出色,老揭露很多很多的内幕,叫人看得精神爽利。”母亲这样说,然后又呷了一口咖啡,道:“浩源,说不定有一天你父亲的这段婚外情会成为新闻。”

  “个人的生活会是引起群众兴趣的一些内幕,值得占用版面报道吗?”

  “看是哪些人吧,有些人很有群众叫座力。”

  “那是为了对当事人的兴趣,抑或事件本身有报道的价值?标准定在哪儿?”我忽尔认真起来。

  “浩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看了母亲一眼,答:

  “市场永远是供求互为牵引的,有女人爱穿皮草,才会有人杀貂射狐。城内就是人多人像你,老爱看东家长李家短的消息,于是鼓励了一些看重销路广告的报刊杂志,搜索枯肠去挖人家的私隐,甚或无中生有,创作奇闻异录,来讨好读者。我告诉你,在新闻道德的表扬上,是人人有责的。”

  母亲微张着嘴,睁圆了眼睛看我。

  完完全全一副莫名其妙的惊骇模样。

  我不满地问:

  “妈妈,你还不明白我说的话?”

  “我不是不明白你的那番话,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会紧张成这副样子,竟在这小问题上说起教来。”

  “妈,”我提高嗓子:“这不是个小问题,我是认真的。”

  “这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才奇怪。”母亲轻轻的把双手按住了耳朵,做了一个厌弃我说话太大声的模样。

  究竟我是怎么回事了?

  当然,我说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不只为了宣扬道理那么简单,还在于我醒觉到我的这番举止是受了什么影响。

  那个叫聂础楼的女人,的确有她言语上的极端魅力。

  本城昨晚收看电视的不知有多少人,怕都已被感化了。

  这个姓聂的,毫不简单。

  如果在美国,能有特异功能以的言语震撼力,她应该从政。

  聂础楼,会是个出色的政客。

  我才生了这么一个观念,就立即有机会引证我的想法是对的。

  这令我惊骇。

  就在当天下午,我在丽晶百货开会时,其中一项议程是讨论百货店外的橱窗广告位置,一般是租给供货商,让他们放置特价推销的货品;有些时慈善机构要免费借用,做宣传功夫,我们也是会肯的。问题是如果接到一些准备竞选区议员或立法局议员的人来要求租用或借用,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及政策应付。

  其中专门管辖店内摆设包括橱窗广告位的经理周志和问:

  “是否真有人来接触我们,提问过这种要求,抑或我们只是备案用?”

  机构的公关经理杨佩盈立即答:

  “是有客户问过这个问题。”

  “谁?”周志和是有点紧张的。

  “聂础楼。”杨佩盈答。

  “是她!”周志和不期然地叹喟。

  是她?

  我也禁不住忽尔抬眼望着杨佩盈,渴望她提供更多的资料。

  真的又是她吗?这么奇怪,一注意到这女人,她就开始在生活圈子内出现了。

  另一位在座的同事袁仿秋问得更为具体:

  “聂础楼以什么身分向我们提出借用橱窗广告位置?”

  听起来,好象人人都对聂础楼不陌生。

  她的名气显然是相当响亮吧!

  于是,我更额外的细意地留意着同事们的对话。

  杨佩盈答:

  “聂础楼的贸易公司代理的多只货品,诸如女装丝袜、健康内衣裤、旅行袋等等都在丽晶寄售。换言之,她是我们相当大的一个供货商。”

  “你是说她以这个身分询问情况?”

  “也不是,聂础楼说她只是代一位参加竞选区议员的朋友询问情况。”

  “哪一位参选者?”丽晶的保安部经理袁志强立即插嘴问。

  杨佩盈说:

  “聂础楼没有透露。”

  她这么一说,会议室内各人就立即纷纷议论起来。

  “不用透露,聂础楼肯支持的人必定是亲中派。”

  “对,她的政治取向越来越鲜明,那一定是我们这一区参选的郭骥。”

  “郭骥的父亲是全国人大代表,他们家一直做大陆生意。”

  “聂础楼的公司现在也取得了很多中国大陆好货式的总代理权,她更不能不帮助郭骥,有利益牵涉其中。”

  “那么,我们丽晶究竟是否应该让郭骥借用广告橱窗位置?”

  问题一提出来,更七嘴八舌的交换意见。

  我虽然身为会议主席,倒故意保持缄默,好让在座各人畅快而且通行无阻的各抒己见。

  理由之一是我从未曾经历过这种跟政治有关连性的问题,很有兴趣看看各人的反应。

  理由之二是我原来相当专注于聆听各人对聂础楼的印象和意见。

  很奇怪,言论并不见得偏向于聂础楼。

  “聂础楼很会利用关系及相当能走路子,我不认为丽晶要额外卖她什么账。”袁志强说。

  随即得到了周志和的附和,道:

  “我赞成小袁的这个说法。我们的供货商说多少有多少,顺得哥情失嫂意,总是避免得失,保持中立的好。”

  袁志强看有人为他打气,于是也就与周志和唱起双簧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制造了颇为强烈而带影响力的反对声音。

  我心内忽尔有一点点的不自在,这种不自在来自胸臆之间,很有一种为聂础楼争辩,站在她一边说说话、评评理的冲动。

  原是不吐不快的,但说话总是卡在喉咙间,不好说出来似。

  事实上,我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支持聂础楼的要求,而且同事们反对的凭借似乎是很说得过去的。

  无疑,丽晶百货的经营宗旨应该是在商言商,不能在小事上就不予留意,而变得政治化。

  故此,当公关经理杨佩盈问我:

  “崔先生,你认为如何?”

  我也不期然地答:

  “在这事上你们的经验和触觉比我强,就看着大家的意见办吧!”

  在美国一直受教育的我,不是不崇尚民主的。

  杨佩盈好象有点不高兴、不服气,但也没有再在此事上争辩下去,而把话题带到另一个属于她部门的问题上。

  “那么,我们的广告橱窗是不是就一律不批准外借了,就算连关于公益与文娱之事,也不破例,是吗?”

  我问:

  “哪些公益及文娱之事?”

  “好象我们公司相热的朋友区启添,是议员,他也是一个专为残疾儿童举办歌舞文娱活动的赞助人之一,问可否借用我们的广告橱窗放置一张宣传海报。”

  我还未及答复,袁志强又慌忙的发表意见:

  “这可不同,既是民众文娱活动,也属慈善性质,应该可以借用。我们经商也应肩负一些当然的社会责任。”

  此语一出,他的好拍档周志和又说:

  “不单如此,区傲添跟我们公司的关系很好,甚多牵涉到政府部门的麻烦事,我们解决不了,只需拨一个电话给他,都有办法为我们解决掉。这个面子就不能不给他了。”

  杨佩盈似乎有点忍无可忍,道:

  “这就不怕顺得哥情失嫂意吗?反正是外来借用的,不管它是政冶、文娱、艺术,一律谢绝就好。善举的定义也很广泛呀,为民请命,竞选议员难道又是坏事,满街满巷都批准张贴标语呢!”

  “话可不是这样说了。你是管公关的,对保护公司的形象应该有一定的认识和责任。批准了聂础楼借用,她张贴亲中派的海报,丽晶就可能会被扣上帽子。这跟让群众看到为伤残儿童举办的歌舞文娱活动,加强丽晶关心民生的形象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袁志强的口吻相当强硬。

  周志和亦随即加盟:

  “对,将来有什么需要到跟议员或有关部门打招呼的事多着呢,我们还有三年日子才到九七。”

  “最好是一人一票,看谁赞成谁反对,崔先生你认为如何?”

  袁志强既是这么问我,我也不好反对。

  一人一票的结果,当然是势孤力弱的杨佩盈败下阵来。

  杨佩盈在离开会议室时的脸色是相当难看的。

  我看在眼内,心上也有点难过,很为她的不得值而叫屈。

  为什么有这个意念呢?又是为了对聂础楼的特殊感情吗?

  茫然一惊,怎可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就有这种特异而清晰的偏袒感,不论什么事能扯得上她关系的都竟上了心?

  走出会议室时,在我旁边的公司秘书陈佑法轻声的、有意无意的说:

  “杨佩盈有点不高兴了。”

  “为了刚才的事?”我问。

  “她跟聂础楼是好朋友。”

  “嗯,是吗?”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难怪,你是外来客。”

  “是的,对本城的人与事知得很少。”

  “本城的女人不可忽视,都很厉害,像聂础楼,像杨佩盈。”

  我微笑,再没有说话。

  聂础楼怕是从今就闯进我的生活圈子里来了。

  翌日上班时,我下意识的在走进丽晶百货时,绕道到百货店门前的广告橱窗去看看。

  我们的这一系列广告橱窗,因为面对大街,非常的瞩目。平日路过的人次极盛,宣传效益比较刊登报章杂志还要见效。

  为此,我们很多的供货商都争先恐后地排队要租用我们这些橱窗广告位置。

  当我抬头看到在最显眼的广告橱窗位置上放的一张新海报,不禁愕然。

  海报设计是一个笑容可掬的男人,亲切地拖着一对残疾儿童的手,海报上的字写:

  “我们应该为这些值得照顾的儿童提供一些文娱节目。”

  我瞪着眼睛看那个大男人,不期然地觉得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浮泛全身。

  完全不知道如何解释这种没由来的不安。

  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这海报骤眼看上去并无任何不妥,且其实非常的养眼。

  或者由一个男人带着两个残疾小孩,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的气氛。

  如果是换了一个女的,情况会好得多。

  这个男人虽然是例着嘴笑,可是,那笑容还是带点做作和虚假,那是造成我不安的理由吗?

  不。

  直觉让我知道,肯定还有别的一个原因。

  对了,我再留神看清楚,这个海报男郎相当的面熟,我肯定见过他的。

  他究竟是谁?

  正在苦苦思考而没法子想出个所以然来之际,我看到杨佩盈从我身边走过。

  我慌忙把她叫住了,问:

  “你认识这个海报上的男人吗?干么如此面熟,是否在什么业务场合,我见过他了,抑或他是我们公司的职员?”

  杨佩盈把嘴角往上一提,带点不屑地说:

  “他?不是近日报刊上老有他的照片吗?就连我们丽晶都要卖他的账,怎么会不眼熟。”

  并不需要太聪明,都能感受到杨佩盈的口吻并不太友善。

  可是,我不以为忤。

  精神开始集中在杨佩盈给我的答案之内,我醒觉过来了。

  正想要跟杨佩盈讨论下去,她早就已经转身走了。

  是的,海报上的男子正正是其中一个报章上报道可能会在快将举行的区议会选举上参加竞选的一位叫区启添的男士。

  这阵子,区议会选举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推广介绍着,到处都是那些准备参选者的照片,看得人有点眼花缭乱,一时就想不起来。

  经杨佩盈这么一提,才醒悟起来。

  再细心的推敲下去,就意会到为什么杨佩盈的态度会如此冷漠与不屑。

  我心上的不安,现今是解释得来了。可是,要消除不安,唯一的办法是面对和承认错误。

  我终于敲了杨佩盈办公室的门,微笑地对她说:

  “有空吗?我可以进来跟你谈谈?”

  杨佩盈抬头望我,淡淡然道:

  “我有资格拒绝吗?你是老板。”

  我耸耸肩,有一点无奈,坐到她的面前去,说:

  “我明白你的心情和想法。是我没有把事情的真相了解清楚。以致不能作出一个英明的决定。这对你的好朋友聂础楼是不公平的。”

  “她个人倒不相干,公平竞选是群众的利益,你所见的民主背后其实是个阴谋。袁志强和周志和是区启添的助选团成员,正努力为他参选而部署,争取任何一个曝光机会,这并不是很多人知道的。”

  我奇怪地问:

  “为什么你在会议上不直截了当地把这个情况说出来?”

  “有用吗?他们是伏在区启添背后的棋子,当面指控他们,他们压根儿不会承认,我怎么找证据去?而且,身为主席的你也赞成一人一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真不知如何响应。

  一时间出现的沉默,可能代表了我的歉意。

  杨佩盈忽然倒抽一口气,道:

  “对不起,是我太没有礼貌了,只因我有着一点激动。”

  “难怪你激动。我也没有想到区启添可以借用支持残疾儿童活动来增加他的亮相曝光机会,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唉!”杨佩盈重重的叹一口气说:“政治就是这么一回事,看得通透一点,各出奇谋,也算不上什么不公平。我老认为聂础楼他们是不懂公关手段,凡事实斧实鋆、摆明车马的硬拚,哪儿敌得过攻于心计的对手。如果撇开私人感情,只从我的专业角度去看这件事,袁志强与周志和的手段和部署的确比聂础楼优胜,政治战是不适宜硬拚的。我的这个朋友,脾气太硬了,其实并不适宜从政。”

  “聂础楼对政治有兴趣?”

  “她是个民族感很浓的女人。”

  “这就不得不参与后过渡时期的政冶活动了。”

  “可以这么说,她还没有决定亲身出马,到目前为止,只在旁边帮忙着她的一派人竞选。”

  “为什么她不直接参选呢?”

  杨佩盈很认真地望了我一眼。才答:

  “她正在考虑,要各方面的条件足够了、成熟了,才会参选吧!”

  “佩盈,无论如何,我对你和聂础楼表示歉意,我应该不批准区启添的海报在我们的橱窗张贴的。”

  “已成事实,就不必再记挂在心了。”

  “有什么可以补救的,我愿意考虑。”

  “多谢你的费心,能听到你这句话,我已相当高兴。”

  我想了一想,终于鼓起勇气道:

  “你可以介绍我认识聂础楼吗?”

  “你有兴趣结识她?”

  我掩饰着一份不宜外露的私心,道:

  “我很渴望能亲自向她道歉。”

  “那可太严重了,不必太客气,我替你表达一下意思就好。”

  杨佩盈既然这样说了,我如果依然坚持要她引介的话,就未免无私显见私了。

  于是只好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站起来打算离去。

  忽然,杨佩盈叫住了我,道:

  “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六点,我约好了础楼在美国会所喝下午茶,如果你喜欢,就请一道来,多交一个朋友。”

  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

  太求之不得了。

  这天的公事似乎额外的烦人,老是做不完的,多艰难才处理掉一桌公事,开完一个会议,看看手表,还是未到下班时分。

  无可否认,我有点神不守舍。

  好不容易才涯到五时四十分,正要准备离去,赴杨佩益的约会,办公桌上的直线电话就响。

  我接听了,是母亲。

  她的语调神秘兮兮的,道:

  “浩源,你这个电话会不会有其它分机?”

  我答:

  “不会有吧!这是我的直线电话,连秘书都不会代我接听。”

  “那好,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妈妈,请你快说,我要赶着赴会。”

  “我有线索知道你父亲的那个情人是谁。”

  “是谁?”

  “是丽晶公司内的人,俗语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那些女人白瞪着眼看了老板荣华富贵,于是就下手了,近水楼台,多的是机会。”

  “妈妈,你这么紧张对方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不直接向父亲查问。”

  “问他?他肯直说吗?他不怕我吵上门去。”

  “妈妈,你不至于是那种女人。”

  我的这句话显然有效了,母亲立即答:

  “当然我有我的身分,不会乱来,可是,我要能证实是谁,好生对付。若逼到最后关头,我就不再顾虑其它了。要真是丽晶里头的职员,我可不让他们朝夕相对。”

  “那究竟是谁?”

  “有迹象显示,是那个姓杨的公关小姐。”

  “杨佩盈?”我尖叫。

  “你认得她?”

  “当然,她是这儿的高级职员。”

  “什么?做公关的也算高级职员?对了,我可忘记尖沙咀大富豪之流的夜总会,那些公关主任旗下都有成营兵丁供她指挥,不能不算是高级职员了。”

  “你的消息从何而来?”

  “四方八面。我的女友们都说,在几次工余时间,看到了你父亲在一些会所,跟那个姓杨的女人出双入对。不会是次次都为了公事吧!”

  我没有回话。

  因为我知道父亲跟杨佩盈不会有什么公事需要一起处理。父亲身为集团主席,除了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发放新闻稿,或市场上有什么重要消息,他有需要追查,才会找杨佩盈去。

  反而是我主理丽晶百货的业务营运,倒是跟杨佩盈有接触的机会。

  这就是说,父亲如果被发现跟杨佩盈在工余时间走在一起,那真是有点怪异的。

  但,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时候,不适宜助约为虐,怕是母亲过分冲动和敏感,会容易冤枉好人。

  我对杨佩盈的印象相当不错,并不期望她是介入我们家庭中的一个不受欢迎的女人。

  此念一生,我也不期然打了个寒噤。连我都对杨佩盈有好印象,那么,父亲也可能有同感。况且,办公室恋爱已成时尚,只为太多接触机会,且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母亲看我没有反应,便道:

  “浩源,你要帮我。”

  “怎样帮?”

  “总之站在我的一边来对付你父亲的情妇,就这么简单。”

  “这已经很不简单了。”我叹一口气说:“妈妈,就这样吧!我约了同事,得现在赴会了。”

  “谁?你约了谁?”母亲忽然紧张起来,道:“是不是蜜运了?”

  “妈妈,你太敏感了,我约的正是那位姓杨的,放心,我不打算在私人感情方面跟父亲争一日之长短。”

  “浩源,你在开我的玩笑。”

  我笑着挂断了线,随她喜欢怎样想吧!

  在美国会所见到杨佩盈时,心上不期然地有一份尴尬,几乎忘了此来的目的,是为了结识聂础楼。

  介绍过后坐下来,面对着聂础楼,刚才分散了的精神重新汇聚过来,我细意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聂础楼的真人比电视荧幕上的她更为年轻,穿着那套暗杏色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款式而只有线条的阿曼尼西服,把她整个人烘托得清秀脱俗。她显然是把一头长发盘了一只堕马髻在脑后,这么一个古典的发型,出乎意料之外地叫她非但不显老,反而更能在青春的气质之中觉得端庄。

  这么的一个女人从政,在一人一票的制度下,胜出的机会很高。

  我们很快就把谈话扯到选举上去。

  “我此来是向你专诚道歉的。”我对聂础楼说。

  “你太客气了,佩盈已把情况告诉了我。其实,你没有处理错误,这次我可得着了一个教训,真需要一些掩眼法,弄一些借口,制造一下烟幕,才能达到某个目的。我们的政治对手的手段比我们高强,这是个公平竞争的世界,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

  聂础楼说这番话时相当的温柔,听在我耳朵内额外的舒服。

  “有什么补偿功夫是我们有能力做的,请告诉我们。”我很有诚意地说。

  “只要你在这后过渡期内做中国人该做的事,那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忙了,我们这一派人的政治思想与路向不过如是。”

  “现今走出来说是要为香港服务的各党各派,几乎没有人会傻到否认自己是中国人。”我答。

  聂础楼正色道:

  “心里想当然并不济事,要实实在在的相信中国会善待香港和相信香港人有能力治理好香港才成。”

  杨佩盈插嘴道:

  “所以,任何保留英国人政治势力和引进美国政治支缓的行动和思想,我们都不敢苟同。你在美国长大,可能不太能接受这个想法,是吗?有人老以为把香港交托在外国人手上,恋栈不舍,那才是香港的前途。这真是错误的。”

  我还未及回答,就看到有一个使我极端瞩目的人物走进美国会所的大门口。

  我微吃一惊,把要说的话都止住了。

  杨佩盈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她的脸色也是稍稍一变,不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她就先站了起来。道:

  “主席来了,也许是找我的,因为今天有段关于市场传出我们要批发认股权证的消息,他颇为紧张,需要我去调查一下。”

  “有这样的一个谣传吗?”我问。

  “有的。你们先在这儿聊聊天,我等下就回来。”

  说罢了,阳佩盈就箭也似的冲出去,看得见她把父亲扯到一边去,耳语一会,就扯着他离去。

  “佩盈是个相当有责任感的好职员。”聂础楼说。

  “是的。”我只能这样答,心上在不断思考母亲给我说过的话。

  会不会真是她?父亲分明的来找她了,是真为了公事,抑或……

  “崔先生,你在想什么?”聂础楼温柔地发问。

  她真不像个性刚强的职业女性,一个刚中带柔的女人原来自有一番吸引。

  我赶忙掩饰道:

  “我在想刚才佩盈提及的那个市场传言。”

  “佩盈会搜集更多的资料供你们研究,她办事非常妥当。”

  “你对这位女朋友相当赞赏。”

  “是的。你不同意吗?尤其是孤家寡人一个,带着两个孩子干活的女人,更值得处处维护与表扬。”

  “佩盈是两子之母吗?”

  “看不出来吧,她并不显老。”

  “这年头的女人,都不显老,佩盈还像是个二一十岁未到的小姐。”我的确有着惊骇,母亲曾说过父亲的那个女人已为人母。

  越来越多条件吻合父亲那个情人的身分。

  这的确令我不安。

  显然地,我并不是一个很晓得掩饰自己情绪的人。或者事态比较突然,也偏向于情感化,我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作全然理性的处理。

  说得坦率一点,面对一件棘手的公事,我还可能镇静得多。

  现今这份浮于表面的忧疑,在一个初相识的,而且精明的女人面前,是失礼的。

  只能赶快找话题接腔下去,道:

  “这年头,难以逆料的事很多。”

  聂础楼笑:

  “对,能够这么想最好,不至于会随时大吃一惊。”

  我没想到对方如此有幽默感。

  于是开始跟她天南地北的论尽时事商情,发觉她的魅力与迷人之处,远远超越了我本来已相当乐观的想象。

  就以百货业为例,她提供给我的市场资料,尤其是有关大陆市场的资料,就非常的配合时宜。

  “大陆百货业市场存在着的主要困难起码有两种,其一是无法接纳高档次用品,国家还在逐步富强当中,而非普遍富有,市民的消费能力还是薄弱的。加上,时髦品味也要时间培养,这方面国内与海外还有相当的距离。”

  我一直像个听话的学生,相当投入的聆听聂础楼的分析。

  她说话的内容是实在的,语调却一直保持轻松温柔,这点令我不无惊骇。谁说职业女性就总少了妩媚,最低限度,聂础楼是个例外。

  她继续说:

  “其二是市场承接力往往跟百货业的存货量脱节,这就造成颇严重的仓货积压,现金周转更形拮据。”

  我说:

  “丽晶百货有到内地重点城市发展的计划,然则你的忠告是什么?”

  “中国是个很具吸引力、潜质极佳的市场,但需要给它一点时间,让它的种种进步成为一种气候,才令我们更有利更舒服,对它,是急躁不来的。”

  然后,聂础楼很郑重地加了以下的一句话:

  “不是不祈望香港有民主,可是那要有一个过程,要耐心的逐步地成熟成长。”

  我没有说话,静待她说下去。

  我预计她会把不同的政治理想,贬个一钱不值。

  可是,我显然估计错误。

  聂础楼把话题集中在她个人对时事对商政的看法与见解,半句批评别党别人的说话也没有。

  我于是忍不住问她对别的政论商论有何看法。

  聂础楼响应我几个字:

  “尊重思想与信仰自由。”

  然后侍役就走过来,对她说:

  “聂小姐,是你的电话。”

  聂础楼歉意地笑笑,就去接听她的电话。

  我一时失神了,无可否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聂础楼对我的吸引力,已经盖过了刚才因为父亲与杨佩盈所生的疑惧。

  直至聂础楼回来,再提起她的好朋友,说:

  “是佩盈的电话,她大概是要处理那市场传言,说不回来了。”

  我随即答道:

  “那么,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吃晚饭好吗?”

  聂础楼向我报以一个非常和蔼的笑意,道:

  “好。可是,改天吧!我今晚已经有约。”

  连一个拒绝都传递得似一阵拂脸的春风,令人舒服。

  就在这一秒钟,我坦白地告诉自己:崔浩源,你是有谈恋爱的迹象了。

  这个诚实的自我招认,叫我兴奋了一整晚,辗转反侧。翌晨在吃早餐时,母亲一眼就看得出我是睡眠不足。

  她问:

  “为什么?不会是为了我的事烦心而睡不宁吧?”

  母亲如果不这么说,我大概已记不起杨佩盈跟父亲的轇轕来。

  我连忙问:

  “爸爸呢?他不吃早餐?”

  “早溜出去了,还陪我们吃早餐。”

  “嗯。”

  “浩源,究竟是那姓杨的不是?”

  “妈,我不知道。”我呷了一口咖啡,很认真地答。

  “你没给我调查,甚至留意,你并不关心你的母亲。别说我不言之在先,我听回来的消息,对方不是个等闲简单之辈,她的手段非常,将来你名下的那份崔家产业,一分为二,大权旁落时,你别跑到我跟前来抱怨。”

  我本想答一句:

  “妈妈,你放心好了,我不会。”

  然而,无谓火上加油,加深对方的不快。

  于是道:

  “妈妈,给我一点时间,要成事有结果总得有个过程。”

  说罢了,不禁又吃了一惊。我那口吻是仿效谁的了?

  母亲当然不以为然,她总算满意地点头。

  回到办公室去,第一件事我就按动了对讲机,找着了公司秘书陈佑法,

  “是不是我们有发认股权证的计划?”

  对方稍沉默一会,带点茫然地问:

  “你在问我?”

  “不是问你,问谁?”我有点啼笑皆非。

  “我的意思是,如果主席连你都没有说,他更不会把计划说给我听。”

  这倒应是合理的情况。这就是说公司没有这个计划,那么,我继续问:

  “市场的有关谣言何来?”

  “什么谣言,我着实听不到。”

  我按熄了对讲机,心直往下沉。

  昨天杨佩盈跟我说的是借口,她是约会了父亲,一时间难以在我面前交代,故而忙中捏造了一个故事。

  不,不对,约我到美国会所介绍我认识聂础楼的是杨佩盈,她怎么可能同时把父亲约去,多生枝节。

  那么昨天的情况怎样解释?我是否需要一个实情的答案?

  是的。

  追寻真相的其中一个有效方法就是约见聂础楼,向她查问真相。她不是杨佩盈的好朋友吗?女性的闺中好友一般是无所不谈的,包括对方的感情问题在内。

  我有一个直觉,聂础楼会跟我说这件事。然后通过彼此在这件事上的意见,我和她的感情会有更进一步发展。

  这个推论并不是过分的,其实若我也站在父亲一边,同情他和杨佩盈的恋爱的话,相信就更能跟聂础楼谈得来了。

  天!我微吃一惊,真应自愧形秽。就为了对一位异性产生了特殊的好感,希冀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非但置母亲的疑难于不顾,且还多少有点计划着把她出卖的意思。真是不近人情,尤其不近人子之情了吧!

  可是,我实在无法禁止自己那个约会聂础楼的渴望,只可以盼望她向我提供的答案是:据她所知,杨佩盈并非我父亲的情妇。

  这个愿望成了我约会聂础楼的动机。

  跟她到山顶餐厅去吃饭的那个晚上是月夜。

  还有几天就是中秋。

  月亮从满天漆黑中意不及待地耀武扬威。有点像漂亮的女人明知自己正在颠倒众生,于是得意地盈盈浅笑,瞪着明亮的眼睛,看那为她着迷的男生窘态。

  是的,眼前的聂础楼就像头顶上的明月,一般的照亮着我眼中的世界。

  终有一天迎风把月,得偿所愿,那会有多美妙。

  晚餐吃过了,尽是东拉西扯地谈些江湖趣事,我怕是因为有点情虚意怯,反而话不多,都由聂础楼来主持局面。

  事实上,单是听她说话,就是享受,耳朵像接收一首很温柔的乐曲。

  我忍不住冒昧地赞美说:

  “听你说话,真不能想象你是企业界中人。”

  “什么意思?”聂础楼这样一问,就醒觉过来了:“你有空请到我办公室来坐坐,保证你一小时之内,就会看到我的真面目。”

  她说这话时,我正呷着一口餐后酒,差点呛倒了,回不过气来。

  “你的真正面目是不是很恐怖?”我笑问。

  “总之不会破坏你对职业女性的印象,一坐在办公椅上绝对没有柔情似水那回事,那是职业要求。”她很认真的说:“不信?告诉你,就在上个月,一方面收到美国百货公司追问圣诞用品出货寄运的日子,另一方面接到东莞工厂的品质控制部部长报告,整批货不合规格,征询我的意见。”

  “于是你大发雷霆?”我说。

  “不,没有,发脾气解决不了金额七千多万的损失。我立即飞到美国去跟买家商议,抵达纽约后,翌晨醒过来,收到东莞工厂秘书由她当地时间下午一时所发的电传,请我立即在两小时内作出提示,以便厂长安排工人的班次,否则的话,即使买家照单全收,货品也怕赶不起。这一回,我光火了,电话接回东莞,把她撤回香港,冷藏,等她自动请辞。”

  我吐一吐舌头,故意的装了一个惊讶的怪表情,然后大家都笑起来。

  大事可以临危不乱,可是在这些小事上也要备受骚扰,真不是容易吃得消的。那秘书连时差的观念也没有,叫人不气愤的话,又怎么说了。

  “女人跑在社会上头干活不容易。就拿这件事来看,若是男上司给了这秘书一个惩罚,理所当然。女老板呢,不得了,必定被视作厉害。”

  “别把全部精神时间放在事业上,那会令你轻松得多。最低限度,我见你的这两次,你都很好很愉快。”

  “或者是为了我要竭力给你一个好印象的缘故。”

  这句话无疑分量极重,我稍一定神,才能把它消化掉,跟看有一点点的喜形于色,道:

  “你真的做到了,所以我才在你百忙中再约会你,因为有信心我们会谈得来,以致于你可能帮我解答一个疑问。”

  “乐于效劳。你尽管说好了。”

  “并不是关于业务的。”我说。

  “也一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放心。”

  “你跟杨佩盈是好朋友?”

  “对,我们有很多渊源,臂如说我们是小学、中学及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曾经在同一段时间服务过大昌银行。我们的交情又是两代的。”

  我并没有注意到对方最后的一句话,只管一古脑儿的问下去:

  “我需要对她多一些了解,她是不是有孩子?两个?丈夫呢?”

  “孩子都在英国念初中,她的丈夫年前死于一次交通意外。”

  “嗯。怎么可能保养得如此年青,看上去像未婚小姐。”

  “保养得不好,并不能增加同情分,是不是?”

  这句话是苦涩的,我正不知如何作答,聂础楼继续说:

  “你对职员下属十分关心,还是杨佩盈是个例外?”

  对方问这问题时,眼神带笑,那表情定鼓励也是赞赏。我微吃一惊,这种误会可闹不得,于是慌忙解释:

  “她不错是相当吸引人的女性,可是,我的意思是,怎么说下去呢……”我忽尔觉得有点难于启齿。

  我说了这句开场白后便停下来,聂础楼就扬起眉来接下去,说:

  “说得对,除了她是个曾有过去的女人,且是两子之母外,作为一个女性,佩盈几乎无懈可击。”

  我觉得误会似乎是加深了一点,于是争取表白的机会,说:

  “我可能因为紧张,有一点点的辞不达意,或说话兜了个圈子,令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我其实有经验。”

  “经验?”

  “对。浩源,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当然可以。”

  “那么,在我跟你建立友谊之初,交往以诚,我把我的经验告诉你。就在两年前,你今天所说的话,差不多一模一样的听进杨佩盈的耳朵里。她当年的角色,是你要我来演吗?”

  “谁跟她说这样的话,是我父亲不是?”我承认我冲动了,并未细嚼对方的话,就这样说出口来了。

  聂础楼道:

  “是我们衷心表态的时候了,你父亲一直担心,你不会接受这个事实。我总是认为,要取得别人的支持与谅解,最有效的机缘是他本人也有类同的遭遇和感受,这才是不用解释的最透彻解释。”

  听到这里,我的脑筋开始转不过来,思路好象在某个地方卡住了,通不过去,只能瞪大眼睛盯着聂础楼,期待她把说话下去,让我有更多的线索。

  “你还有什么话想我转达佩盈吗?我都可以代劳。”聂础楼问。

  “我其实不是打算质问她,我只是奇怪,她是真的跟我父亲走在一起吗?”

  “什么?”聂础楼的嗓子提高了,几乎像惊叫。

  连她那个骇异的表情在内,是我从没有见过的。

  “浩源,你以为你父亲……”

  “佩盈是不是他的情妇呢?”我终于直接地把问题提出来了,然后松了一口气。

  “天!如果是,你会怎么样?”聂础楼大大的叹气:“大兴问罪之师?”

  “我不会,可是,我母亲会。事情发展下去,我保证不了她不闹事。”

  “对,这是她专有的特权。这一点谁都明白。”

  “闹出事来,你不同情杨佩盈?”

  “她不需要我的同情。”聂础楼想一想,再说:“我的意思是她不会闹出事来。”

  “不要低估了我的母亲。”

  “从来不敢低估了她,可是,佩盈不是她要对付的目标,因为她不是你父亲的情妇。”

  “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

  我如释重负,说:

  “那还好一点,最低限度不会往丽晶的范围内闹事。”更不会影响我和聂础楼的感情。

  “对不起,我刚才误会了你的意思。”聂础楼幽幽地说。

  “你以为我对佩盈有特别的好感?”

  “是我心理上起的推波助澜作用使然。”

  聂础楼抬头从窗口望出去:

  “月圆时节,总多韵事,我误会了。或者,也是我下意识地太渴望你可以站在我们一边所至。如果你跟佩盈……”

  她无法把话说下去了,忽尔她看看腕表,随即拿起了手袋,说:

  “是我告辞的时候了。”

  “刚才你说的话,我并没有弄明白……”

  “你很快就会明白。送我出去,好吗?”

  我们走到山顶餐厅的门口,聂础楼回转身来给我说:

  “人与人之间总要经过接触才能有真实的观感,我仍希望我留给你的不是一个坏印象,再见了。”

  聂础楼走过马路,奔向一部线条极美的新款平治,一头钻进去,汽车就绝尘而去。在它擦过我身边的那一剎那,我看到了车牌号码。

  那是个前些时以三百零八十万元拍卖出来的幸运车号:一九九七。

  买主姓崔。

  是父亲的座驾。

  我孤零零的呆站着,良久,才晓得抬头望向长空,心口相问:

  “抱月者谁?是不是只要是姓崔的就好?”

 

第四章 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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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简直是锦天盖地的倾盆而下,只一整夜的功夫,就把整个温哥华铺成一片白。

  这是一个罕有的现象,加拿大的西岸从来不会如此多雪。

  本年度的冬天是有点反常的。

  反常已是各地的一个普遍征兆似。例如多伦多,经济低潮的持续期已经超逾了社会经济循环的常规,迟迟未见起色。美国东西两岸的地产在克林顿政府竭尽全力催谷之下,依然如一潭死水;罗雀比华利山那些明星歌星的巨宅,价格跌幅达百分之六十。尖锐的地产观察家继续以郑重而负责的态度发表意见,认为美国地产仍未见底,买家天下将跨越九五年。

  至于东南亚,也是反常的。

  新加坡的房地产在两年内升幅达百分之二百五十强,还是静悄悄的,不惹人触目的,且升势不住。

  香港呢,更不消说了,股票劲升过万点。别说顶着全世界最贵租项的酒楼茶馆天天客满,座无虚席,就是那一大撮充塞在中环与尖沙咀的珠宝首饰店都其门如市,客似云来。如果宝石以单一香港市场而论供求价值的话,升幅是绝对惊人的。

  香港的繁荣还在于传媒界的发达,天天翻阅报章,都看到不知凡几的全版中国地产广告,这些地产广告收入属报刊的非经常性收益,额外有效地刺激着是年的总体业绩。

  事实上,国内重点城市优质地产的一手市场依然是如日中天。为什么?大量外资涌入内地发展,有人就必须有地有房产供应,于是收租回报率全在百分之十五至二十五之间浮动,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高息回报,五年后物业就已回本,往哪儿找如此优秀的投资?人人心里有数,五年后哪怕有什么改变,反正从第六年起,房产就是免费的,有何顾虑之可言。

  这些太平洋两岸的兴衰,多多少少是在人们的正常预测之外。

  至于温哥华,也有反常的好现象。在整个北美洲不景气之中,它的房产还能站得住脚,近这十年,未曾见过有如此令温哥华有特异光彩的事。无他,全仗港台移民的福荫。

  无可否认,温哥华的反常是可喜可贺可趁可贵的。

  只除了天气上的反常,令人有些微骇异与不安。

  这个冬天,是比以前冷多了。

  可是,有什么要紧呢?

  当外头大风大雨时,只要陶杰把室内的暖气调整到华氏七十多八十度,就是温暖如春了。

  甚至陶杰的妻子和儿女要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时节游泳,也是绝无问题的,因为移民到此之时,陶杰的妻子伍婉琪早有先见之明,对丈夫说:

  “杰,我们还是挑间有室内游泳池的房子好。你想,这温哥华的夏日不长,游泳池白放在花园外头用不着,才是浪费。”

  陶杰没有积极反对,因为他不大想扫伍婉琪的兴。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以他的家势,住在一间有室内泳池的房子,似乎是夸张了一点点。

  不过,当陶杰跟那房产经纪商量之后,他心上的些微不安,就一扫而空了。

  房产经纪阿祖很认真地对陶杰说:

  “温哥华的房子要有室内游泳池之设的并不多,因为要负担的电费相当惊人。如果真要有此设备的话,就只好自行加建,要先花用一笔为数不少的建筑费,很划不来。”

  陶杰皱皱眉头,觉得阿祖说得有理。

  他虽是个提早退休的公务员,但手上那笔退休金再加上经年的积蓄和投资,也有三千多万元港币之数,财产相当可观了。可是,坐食山崩,任谁都知道来此只能花,不能赚,如果过分奢华地生活,还是吃不消的。

  于是,他随意地问阿祖:

  “建筑一个室内游泳池需要多少钱?”

  “很贵。”阿祖不加思索,重复声明,然后再说:“大概要起码十万加币,如果讲究一点的话,就要多花五至六万。”

  陶杰随即放下心头大石,再问:

  “那么每月要增加的电费大概多少?”

  “也得一千元加币左右吧!”

  陶杰点头,他仔细地计算了一下,单是自己资产内的股票利息每年便有五至六十万元港币,正好是那个游泳池的建筑费,要支付实在绰绰有余。至于每月一千加币的额外电费,老实说,也不算什么一回事。

  尤其是陶杰初到加境时,满脑子依然是港式生活计算法,六千港元一顿饭在香港很平常吧,每月吃一两顿,完全在能力可应付之列。来了温哥华,一上酒楼,吓一大跳,供四位用的龙虾海鲜午餐只不过售三十六元加币,问题还在于要每个月找一大班朋友聚合吃饭,可能不如在港时容易。这就是说,养个室内泳池在家内,是不为过甚的。

  况且,伍婉琪在枕畔跟他细语时,就喜孜孜地说:

  “广东俗语所谓“人一世物一世”,有机会享受一下从前没有法子享受的,才不枉此生。”

  更何况,拥有个人室内泳池在香港肯定是超级富豪式家居,他们这一辈子呆在香港的话,想都不敢想。现今这种超值享受,放着不用的话,不是不可惜的。

  于是,陶杰的新居花园上加筑了一个相当得体的室内游泳池。

  落成后一连几个月,伍婉琪奔波劳碌地摇电话给在温哥华以至大温哥华的相识朋友,邀约他们来家里打牌吃饭、举行园游会、唱卡拉OK等等,弄得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闹哄哄的,天天在过年过节似,无非是为炫耀那个室内游泳池。

  伍婉琪又拍了大量的家居生活照片,除室内泳池外,连那个主人房的大浴室、地库内的音乐影视播映室以及桑拿浴室,全都用广角镜拍摄好了,然后分批寄给在香港的亲朋戚友。

  得着回信时,更是眉飞色舞,因都是些羡慕赞美的说话,真把伍婉琪捧了上青天。

  住下来两年之后,陶杰夫妇的心情不错是有改变,开始发觉要维持这么一个现代化的豪华家居,虽不是力有不逮,但也相当花费的。

  花费的不只在于金钱,还在于精力心思。

  譬如说,伍婉琪已经没有太大兴致去为了家居的为人赞赏,而费劲邀请各方亲友到家里来作客。摇电话邀约已是一番功夫,上超级市场买备食物又是另一番张罗。钟点女佣又是个顶靠不住的上了年纪的新移民,她跟同住的儿媳妇合不来的那些日子,就勤些往陶家走动。否则,一个电话摇来,管你满屋是客,她要不来上班,也无奈其何,于是只有把伍婉琪忙坏了,同时扮演女主人与女佣人的角色,要演得好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客人耍乐了一整天,拍拍屁股走个没影儿之后,整间房子像战后废墟。

  翌日回复旧观,又再重新部署派对,周而复始,日子有功之后,真是有点吃不消了。

  可是,不这样子安排,把日子弄得忙碌一点,生活变得热闹一些,又怎么过下去呢?

  没办法,也只有跟着这样的路子走,稍为不如前积极就是了。

  当外头漫天风雪时,看到自己的一子一女陶秀与陶富仍能与高采烈地在室内游泳池内耍乐运动,倒也算是陶杰夫妇心头一份最确定最宁静的安慰。

  谁不是给自己说是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而移民的?

  现在到底算兑现了。

  每逢有从香港来的朋友,他们都热烈地招呼。伍婉琪将目前自己之所有加以炫耀的意识比陶杰浓郁一点。

  直至这漫天风雪的一日,陶杰的一位老同袍方志琛途经温哥华,转飞美国,来与他们相叙,就是一场很大的杀风景之事。

  陶杰冒着雪,开车到机场把方志琛接到了。

  他热情地拍着方志琛的肩膊,说:

  “老朋友,你别跟我客气,这两天就住在我家。我们家的客房是个套房,有私家浴室,非常的方便。”

  方志琛豪爽地答说:

  “老朋友当然不用客气,妻子没跟我出来走动,等于身边没带自动洗衣机,倒不如住进酒店去,要茶要水,要洗要烫,全部一应俱全,不必烦己烦人。而且,温哥华的酒店也真是便宜得不住白不住似。”

  说罢了,方志琛哈哈大笑,然后又补充:

  “来你家看望嫂夫人,再看看陶富两姊弟长得多高了,那倒是急不及待的。”

  陶杰当然只有表示欢迎。

  伍婉琪是相当喜客的,这自不在话下。

  看方志琛的样子,是完全没有兴趣去逛什么名胜了,伍婉琪曾建议过要在早饭后开车把方志琛带到外头走走,方志琛只是说:

  “再美的地方都去过了,这年头,连欧洲都赖得去了,难得见到陶杰一次,我们哥儿俩藉外头狂风冒雪,更有情趣围炉煮酒,谈个痛快。”

  其实陶杰也宁可跟方志琛细谈别后情况,那些温哥华的名胜,一个暑假他就当响导三五七次,厌烦得透顶了。

  无他,从前在香港,有朋自远方来,也没有人要求他带到太平山顶抑或海洋公园。人在香港,对无谓应酬自动挂上免战牌,自己忙碌,别人也理解你忙碌,于是不会产生责任和要求。

  来到温哥华,情势大变。有亲友到访,不开车陪人家到处走走,别说对方会见怪,自己闲着没事不招呼朋友,也自觉说不过去。

  于是一当上这种免费导游,就脱不了身了。

  陶杰想起来,方志琛的年纪跟自己是差不多了,于是问:

  “志琛,你比我小不了多少吧?”

  “对。明年初就提早退休了,急不及待。”

  陶杰也感染到对方的一份兴奋似,急问:

  “退休后会来这儿吗?”

  “不。来这儿干什么呢?”此语才出,就自觉有点不对劲,于是连忙补充说:“我不比你老兄家底厚,可以安享太平,还想趁这些年好好发展一下事业。”

  陶杰问:

  “你不是打算退休了?”

  “退掉了政府这份工,才更有出路。我们这种政务官出身的,熬到今时今日,在政府架构内坐上高位了,人际关系与行政路子还是不少的,就不难在商界另有出路了。之所以提早退休,就是为自己的第二个事业生命铺路,越迟越多竞争。”

  “找到了合适的出路没有?”

  “说定了,我将加盟合盛集团担任他们一间附属公司的行政总裁之职,待遇相当不错。最主要是能涉猎商界,横面可以认识很多不同行业的知识与途径;纵则贯彻中国版图南北,都是发展范围。你说挑战性与潜质是不是说有多大就有多大。再说,”方志琛正想说下去,又摇了摇头,道:“其实不讲你也明白,这阵子当官额外的难,比你退休时更难。”

  陶杰也摇摇头,问:

  “是不是主子难以侍候?”

  “恼羞成怒,这是一个可能性。最后的光辉,就如回光反照,话就额外多,此其二。政策有善有不善,不善者要经自己手推行,于心何思,此其三。”

  方志琛咕噜咕噜地把啤酒灌下肚去,很有点借酒消愁的味道。

  然后再继续说:

  “还有其四、其五、其六,总之苦处一萝萝。一言以蔽之,英国政府最着紧的一着棋子是要大事尽皆直通车,可是这车上的人全是他们的亲信方可。我问问你,万一道直通车通行了,简直是要做卧底神探,非但不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反而是食碗面反碗底,这种压力怎么受得了。”

  方志琛说起来,就是一番感慨。

  陶杰当然会意是怎么一回事,他仍未退休前,就已经感受到那些回归压力。

  那年头,怕在政府部门内专职管职工福利,当然必须站在公务员的一边争取利益,那些福利权益若是跨越九七的,固然要竭心尽志地维护,就连一些盼望港英政府能在撤走前履行的义务,也要列为关顾之列,于是问题就复杂化了。

  陶杰官位不低,但说到底顶头上司是洋鬼子,洋鬼子的顶头上司当然也是洋人,再往上看,就是英国唐宁街十号的事。

  上司和老板什么时候都是威风八面的,他顺境时可以恩沐下属,谈笑风生;一旦有棘手问题出现,立即拉长马脸,首当其冲的就是属下职员,这几乎已成定规。

  先看背景,中英关系阴晴不定。英国人对付殖民地是老手,一向从心所欲,稳操胜券。唯独今回有者猫烧须的危险,无他,香港不是印度,背后拥有一个人口最多与潜力最大的祖国,于是乎,以英国过去的经验与预测,放在今日的中国身上,就得不着预期的灵验了。

  别的不说,最主流的彭定康政策,说他是一意孤行也好,骑虎难下也罢,总之,坚持下来的后果,就是中国名正言顺地取消直通车,实行另起炉灶。

  这主流冲击还未发展到今日这个结果的一年多前,陶杰已饱受鸟气与刺激。他在外头多锋头,在自己部门多威武是一回事,一关上办公室的门,秘书接来洋上司的电话,虽不至于要站起来接听,但也只好唯唯诺诺的答应着,稍为同事争取利益,立即被对方喷得一脸是屁。

  别怪这洋上司不好惹,只因洋上司的洋上司更不好惹,此其一。

  也不能把责任放在那洋上司身上,因为他还要受着自己祖国政治局势的制肘,香港问题处理不善,将必定成为政敌攻击,以致逼令下台的借口。压力不是不大的,此其二。

  说到最尽头,对香港这殖民地的处理应该是英国国策,在这种国家作风的大前提下,不得不沿着一贯路子走下去,此其三。

  于是层层都有政冶压力,最惨还是每层主管都未必知道自己顶头上司的确切心意,因为在英国唐宁街的政策都不住求变以自保,也不会泄露动向,于是乎下达到陶杰这阶层时,就变成了摸不到任何底牌,有一日人做一日事。

  上头的喜怒哀乐,说变就变,又经常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制造舆论风波,调控市场反应,以从中谋取暴利。

  凡此种种复杂难缠的政治关系一发生,就分分钟是预备好了功课,也会挨骂。

  临离开政府前,陶杰的精神比较轻松了,在一个应酬场合,说了一句稍稍对机场问题中立客观的批评,翌日就被召上中环总部,洋上司疾言厉色地说:

  “你虽则是行将退休,但一日住在政府宿舍之内,总应该体恤一下我们的困难,没有建设性,反而易生误会,教人拿着做舆论与话题的说话,最好少说几句。有什么需要你们同心合力帮忙催谷时,就不妨公开多说几句话。”

  陶杰离开洋上司办公室,走在中环通衢大道上时,几乎吐血。

  他想,香港这战后的繁荣安定,英国人固然功不可没,但也的的确确靠中国人的本事。

  就一个政府之内,别说他们已爬上高位的官员,就是其它都属社会精英。当年大学里跑前几名的才辛辛苦苦过五关斩六将地考进政府机构,接受政务官的培养而成长。

  没有最强劲的华人政府公务员,香港哪来今天的成绩。

  他陶杰只不过说一两句中肯的说话,不算食碗面反碗底吧,也要受这场闲气,太岂有此理了。

  然则,血浓于水,这条数又怎样计了?

  总之,激心劳气。

  早早一走了之,最为上算。

  当时是带着这种解脱心情移民去的。

  故此,现今故友相逢,别后苦水,一吐完全明白过来。

  共事过的多年朋友,就有这种沟通融洽的畅快和方便。

  陶杰真是太享受与方志琛的谈话了。

  方志琛的感受当然也属类同,来陶杰家,真是宾至如归。

  越谈越兴奋越不见外,也就在言语上少了很多顾忌与防范。

  当方志琛留在陶杰家吃饭时,他的胃口特盛,忙于赞美伍婉琪厨艺的精湛。

  伍婉琪乐不可支,道:

  “我看你们俩谈得难舍难分,也就别到外头餐馆去吃饭了,不然,这近年温哥华开设了很多间餐厅饭馆,质素挺不错,应该试试。”

  方志琛笑着,不经意地说:

  “陶杰应该知道,我们这些高级公务员没有什么特别好处,在香港就是有机会吃到最上好的菜,人们抢着邀请,为他们充撑场面也好,为建立人际关系也好,甚至也有为谈得来的缘故。总之,天天酒筵,夜夜笙歌,不是会所酒店,就是福记,吃得个个胆酤醇高涨而后已。我难得吃一顿清简的小酒菜。”

  陶杰不住点头。

  在和应之中,他心头不免惆怅,活脱脱像是有点思念从前那种繁华生活的神绪。

  从前分明是怕死了那些川流不息,永无休止的香港应酬,如今,怎么却在回味?

  天下间总是用惯了,见多了就腻的那条道理。

  方志琛还一边大口大口的吃,一边道:

  “再说,温哥华的中国菜做得很不错,但以外形来说,就欠了细致精巧,花款与材料也就跟香港的一流食肆望尘莫及了。”

  方志琛这么一说,令陶杰的兴致更有点索然。

  于是慌忙转换话题,陶杰说:

  “这最近香港有什么新花边新闻?”

  还未待陶杰答复,伍婉琪便道:

  “边吃饭边谈话,最好别讲政冶新闻,有碍消化。”

  “啊!”方志琛有点茫然,道:“我又不读娱乐新闻,不知道明星秘闻,无可奉告。至于说炸尸案、烧尸案之类……”

  伍婉琪立即阻止他,道:

  “好了,好了,说这些新闻更吃不下咽,而且都是报章刊登过的,我们全都清楚了,没有新鲜感。”

  “有什么企业政界明星的小道新闻,你或许会知道一二呢?”陶杰这样提点他。

  果然,一经指点,方志琛就想起来了,道:

  “有一则小新闻,西报爆出关于城内一位顶尖儿的亲英女强人在英国南部购置了一幢别墅。”

  “那也算是新闻?”伍婉琪问。

  “引来很多非议呀,有说她肯定贪污才有这么多钱,又有说她出手奢侈,与朴实形象不相符。”

  方志琛不知是要卖一下关子,还是他的确需要呷一口汤,才再开腔:

  “这还不是此单新闻的精彩之处。”

  “精彩在什么地方呢?”陶杰问。

  “在于有些传媒想把事情弄大,最好弄得满城风雨,成为城中话题,对销路有好影响。于是有张报刊找着了女强人的死对头,问他对此事的意见,预计必定是落井下石的情况居多,谁知不然,那死对头很认真地说:

  ““我虽跟她的政见作风言论一律不同,但也要说句公道话,对她在英国置业产生的这些谣传,是完全没有理性的推论。她那英国的巨型别墅,虽说是有十房五厕,占地以亩计,但总值港币九百万元,这个数字对于在本城内工作了这么多年,而且正处在高位上的她,绝对是绰绰有余。九百万港元只可以买到北角半山楼龄在三十年以上的千多呎公寓,银行极其量按揭百分之四十至五十,要动用的资金还多。反观英国,房产可供二十五年,首期无非百分之三十,怎么能指她是奢华用度呢?”

  “你说好笑不好笑,连敌人都不好意思不客观地说良心话,这女强人才抢回一点光彩。的确,九百万元在英国买别墅的资格,在香港有不少人拥有,问题是谁会跟去买罢了。”

  至此,陶杰就再不说些什么了。

  由着伍婉琪跟方志琛继续东拉西扯的谈,他自管在沉思。

  陶杰下意识地觉得有些问题,随着方志琛的到来而产生。

  这些问题的轮廓是已存在了,只是还带着模糊,并不清楚。

  这就是说,值得他去探索思考了。

  是夜,方志琛留在陶家直至吃了宵夜才走。实际上,晚饭后刚好女儿陶秀带着几位男女同学回家来玩,一经介绍,就都围在方志琛身边,跟他顶谈得拢。

  反而是陶杰夫妇被冷落下来。

  就连陶杰开车送方志琛回酒店时,陶秀也好象依依不舍地跟着坐上汽车,陪这位方叔叔一程。

  放下了方志琛,在回家的路上,陶杰忍不住问:

  “你们一班朋友扯着方叔叔谈些什么?顶投契的。”

  “对呀!谈我们的出路和前景。”

  陶秀一脸兴奋地答,脸上似乎犹有无尽的快意。

  这令陶杰有点为奇:

  “秀秀,你这个年纪谈前途,还没有开始上大学呢?”

  “爸爸,”陶秀惊叫:“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小呢!”

  “怎么小?已经近十六岁了,今年暑假上大学,三年之后就毕业,毕业前一年就得决定去向,现在先搜集资料与意见,不是很应该的事吗?”

  “可是,”陶杰忽然有点酸溜溜的滋味,道:“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跟我说起过?”

  “你?”陶秀说。

  这个单字真是太具刺激性了。

  陶杰登时像被人掴了两巴掌似,在金星乱冒之时,不禁冲口而出,问:

  “为什么不是我?”

  陶秀还理直气壮地答:

  “你不是退休了吗?怎么还有市场上最新鲜的资料呢?”

  陶杰简直哑掉了。

  然后,陶秀还说:

  “况且,你躲在加拿大,顶多看几张香港报纸,读几本香港杂志,在讯息上是隔山打牛,抓不准的。谁不知道传媒都有他们的背景,有他们的角色,等于各自说着他们需说的话,要知道准确的市场消息和体会市场趋向,是要有亲身经验的。”

  陶杰一方面讶异于女儿的成熟成长,另一方面,她的理性分析为自己带来太大的震撼。

  他一时无语。

  车子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过了一会,陶杰才再问:

  “你要这么多香港的新鲜消息干什么?不是人在加拿大吗?”

  陶秀微侧着头,望了她父亲一眼:

  “爸爸,我是要回香港去的,一毕业就回去,留在这儿干什么呢?这阵子加拿大的机构裁员还不够多吗?多伦多的经济萧条到人都开始涌到西岸来,无非也是在亚洲移民的生活缝隙内找就业机会。我们上的经济课程,老师都说,下世纪是亚太区的天下,东方人的世界,要我们密切注意,还留在这洋鬼子的退休胜地讨一口辛苦饭吃,何必?我班上的洋同学都羡慕我们可以回香港去发展呢!”

  陶杰没有响应。

  陶秀感觉到气氛僵住了,就又自动打圆场,道:

  “爸爸,你别生闷气。父母老说是为了我们下一代才移民的,这其实不是不对的。现今要到海外去接受高等教育,的确很昂贵,以移民身分在本地念书,是省得多了。这番苦心,我是明白的,但毕业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实,爸爸啊,我跟你坦白说一句话好不好?”

  “好,你说。”

  “除非你真是觉得自己是七老八十,动弹不得了,否则,也不应该把人塞在这个城内,无事可为下去,人也会发霉的。你看,方叔叔多么的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爸爸,你绝对可以跟他一模一样。”

  那就是暗示如今的陶杰跟方志琛在神情风采上是有一定的距离了。

  当晚,陶杰瞌睡前洗面漱口的时间特别长,因为他一直逗留在洗手间,对着那面镜子发呆。

  脑子里不停想着女儿的那些话。陶杰不是不受刺激的。

  他细心地照着镜子,除了觉得自己比从前胖了之外,其实还是那副眼耳口鼻等。为什么在女儿的眼中有如此不同的感觉呢?

  是不是一个男人一旦离开了工作的岗位,无权无势无名无位在手,就立即现了一副寒酸相呢?

  不会吧!陶木想,他最低限度并不贫困。

  在加拿大,能有六百万加元资产的人绝对是小富翁,每天他的资产自动升值以及所得到的利息,绝对比一间当地银行行政总裁在扣除税项后拿到手的薪金为高。

  他何须自卑。

  陶秀之所以把方志琛看得如此出色,一半是为了新鲜感,尤其是妙龄少女,总有一些生活上的懂憬。际此西方人士都垂涎东方市场的时期,来了一个香港贵客,自然对他额外的看重。自己呢,是陶秀早晚见着的亲人,就未必晓得宝贵欣赏了。

  这根本就是人之常情,紧张些什么呢!

  是这样向自己解释了,陶杰才安心走出浴室,躺到床上去休息。

  伍婉琪似乎已经睡着了,她静静的闭着眼,平卧着。

  陶杰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句:

  “婉琪,我们好不好回香港去度假,看看香港如何了?”

  “嗯!”

  伍婉琪自喉咙发出声音来,随即转了个身,含糊地说:

  “明早再说吧!”

  明早,他们夫妇俩醒过来,就带着陶秀与陶富姊弟,开车到酒店去接方志琛喝早茶。

  这家茶楼设在一个温哥华东区的巨型购物商场内,也真是生意兴隆。购物商场内静悄悄的仍未启市,一大班中国人就已拖男带女的上茶楼。开始吃个痛快。

  方志琛坐下来,忽然一拍大腿道:

  “在这儿买间房子也顶化算,大概花值三百万港币,就很象样了,比在中国内陆买优质房屋还便宜。”

  伍婉琪急忙和应,道:

  “对呀!首期只放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地区好的还很容易租得出去。”

  方志琛答:

  “租出去可不必了,反正来来去去的租金也不过是千多元加币,就由得它当别墅用,一年当中,来这儿度假一两个星期,也真写意。这儿的人就是轻松,全无压力感,跟香港是太有分别了。我们在香港那种争先恐后,分秒必争的气氛下过活,正如广东俗语所谓“吊颈也要透一口气”,在温哥华真是又平又静。”

  陶富立即说:

  “对呀,方叔叔,来这儿做个“色魔”最舒服呀!”

  方志心吓一大跳,麻忙问:

  “什么“色魔”,你们这儿有“色魔”出现?早一阵子香港屯门的色魔,闹得满城风雨。”

  陶秀说:

  “小弟说的“色魔”不同于你指的“色魔”,这儿有很多人大把闲钱,放到银行内干收利息,日中生活就是在这些MALL逛逛,上上茶楼,有用无用之物买一大堆来打发日子。MALL与“魔”同音,故此就把这些人叫做“息MAL L”。”

  陶富因为年纪才十二岁,说话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他指着父亲陶杰,说:

  “爸爸也是一名“色魔”呢!”

  然后管自哈哈大笑。

  这还不是令陶杰最难为情的,说到底童言无忌,他的取笑不含恶意。

  只是当陶杰接触到陶秀的那种微带轻蔑的眼神,他的心就凉了。

  一个即将加入社会行列奋斗的年青人,会如此的不把自己看在眼内,即使他是她的父亲。

  更令陶不难受的是,他同时看到方志琛一脸的尴尬,这副表情就等于落实了陶杰如今身分的不被重视。

  方志琛是为他感到狼狈。

  那么,他自己应如何处理这个场面呢?真是干睁着眼,一点办法都没有。

  幸好恰于此时,伍婉琪碰上了另外一堆朋友,跟他们热烈地打招呼,气氛才扭转过来,恢复正常。

  方志琛只来温哥华两天,就回香港去了。

  送机时,只得方志琛和陶杰二人。

  方志琛重重的握别陶杰,说:

  “多谢招呼,这两天很愉快。”

  “有机会再来。”陶杰说。

  方志琛点点头,然后用手搭在陶杰的肩膊上,凝视他良久,才道:

  “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陶杰答:

  “我们是老朋友,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前些时,人们老是说为了孩子才移的民。时移世易,这几年,情势不同了。请相信我,香港有大把世界,为了孩子,更为了自己,你得好好的想一下回流问题。这儿太过鸟语花香,会阴干人的志气。”

  “多谢你,老琛。”

  “先回去探探路,自作道理,反正只是十多小时的飞机。”

  是的,方志琛的到访,无疑在陶杰平静的生活上投下一个炸弹,爆开了一些潜藏在陶杰心底里的种种问题。

  当他决定回香港度假时,举家欢腾。

  伍婉琪并不知悉陶杰的心事,她只是觉得大雪纷飞的日子着实不怎么好过,整天重复那些节目,委实闷坏了,能够回香港转一圈,是很不错的。

  况且,移民之后,未曾回过去,似乎有太多话不是靠传真与长途电话就能表达得淋漓尽致的。

  至于陶秀和陶富,一听有机会跟他们阔别了的小朋友叙面,当然是兴奋的。

  于是就在一个仍然飘着白雪的早上,陶杰带着他的家小乘飞机向南方飞去。

  航机像识途老马,准时抵达香港。

  陶家下榻于太古城的一家酒店,日租逾千元,已经是打了折扣的。

  伍婉琪忽然的觉得有点肉刺,跟丈夫说:

  “还是搬到亲戚家去住,省一点。”

  陶杰皱了皱眉,道:

  “算了吧,省得麻烦人家。这年头,从香港到外国旅行的人都住到酒店,倒是我们从外头走回来的人,显得寒寒酸酸的,也真说不过去。”

  “怕什么,省下的钱还可以添置很多东西带回加拿大去。住在这儿,认真一阔三大,打一个电话都有起码费用,洗衣服又另外算钱。别说我不言之在先,坐食山崩。”

  陶杰由着伍婉琪发牢骚,仍然没有搬离酒店的意思。

  不但是为了怕骚扰别人,主要也是他跟妻子在做人处事上,有很大的一个不同点。

  伍婉琪是宁可占亲戚朋友的一点便宜,然后把钱省下来,买几件名牌首饰与服装回加拿大去炫耀。他呢,宁可日常住得舒服自由一些,根本就不劳在这些物质上叼什么光彩。他对伍婉琪的这个做法不但在心上反感,而且在行动上实施反对的。

  陶杰把精神放在研究重新回港来发展一事上,首先找到的自然是方志琛等一班旧日的同事。

  陶杰的回航令方志琛相当兴奋,答应着为他在市场上放声气,其实以陶杰这种资深的政务官身分,要在城内大企业找事做,不是很困难的一回事。

  才在香港逗留了一个星期,陶杰就有两份高职,听从他的选择。

  一份在协和房地产有限公司驻中国的分公司任总经理,另一份则在信昌企业辖下的玩具厂当行政总裁,专职管辖在大陆经营的玩具制造厂。

  两分工作的头衔与待遇都相去不远,只是协和房地产有限公司提供的高级职员房屋津贴比信昌优胜,后者每月只补贴一万元,在今时今日,只能在杏花邸之类水平的屋邸租到房子,连太古城与康怡等中上住宅区,最小的六百呎单位都要过万元月租不可。倒是协和名下在北角有些楼宇,大概一千呎左右一个单位,可以安排他入住,这反而干脆实惠得多。

  陶杰是偏向于投效协和的。

  在他未作出最后决定之前,有关方面建议他到中国大陆去视察一遍,因为他的工作地域与时间都是以中国省分居多。

  陶杰于是把他的这个计划告诉了伍婉琪,并把她带到广州、东莞、新会、顺德等地去。

  伍婉琪对丈夫突然兴致勃勃地要计划回流,先保持了缄默,没有发表她的意见。

  她似乎乖乖的跟在丈夫身边,到中国大陆去了一个星期。陶秀和陶富则被安顿到她的一位老同学曹锦珊家里住,碰巧曹锦珊也有一对和陶氏姊弟年龄相仿的子女,那就有伴了。

  一个星期的行程结束后,陶杰夫妇俩似乎都已下定了决心,对前途再作出一个新的选择。

  这一晚是他们留在香港的最后一夜,曹锦珊在家为他们饯行,把一班旧同学都叫到家里来畅叙。

  曹锦珊的家居在薄扶林,几年前以四百多万元买下的二十多呎公寓,现时值一千四百万元。

  地方的确宽敞,最难得还有个天台,让孩子们可以在那儿烧烤。

  几个女同学围拢起来,七嘴八舌的就合力游说伍婉琪,道:

  “只有你一个人跑到加拿大去,叫我们一班旧同学团叙时总有遗憾,还是回来吧!”

  “可不是吗?两年前你移民时,老劝你别把般含道的房子卖掉,现今回来就可不费周章了。”

  “好几个高级公务员退休了,都在企业界混出个名堂来,认真是工照打,高薪照支,有什么不好?”

  伍婉琪没有太强烈的响应,认真一点说,她并没有表态。

  直至再回到温哥华,一脚踏入家门,脱掉了沾满雪花的小靴时,她才大大的吁了一口气,跌坐在火炉前的梳化上。

  “是累了?”陶杰问。

  “不是累,是解脱、解放。”

  “什么?”陶杰奇怪地望了妻子一眼。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伍婉琪问。

  “不。你不喜欢香港?”

  “是的。”伍婉琪答。

  “为什么?”

  “没有喜欢的资格。”

  “婉琪,你说什么笑话?”

  “你以为是笑话吗?我是认填的。”

  “可是,婉琪,我已决定回加拿大来收拾一切,返港去投效协和了。你一直知道我这个意向,你没有提出过反对。”

  “可我也不曾表示过我赞成。”然后伍婉琪再补充:“当然,这也不是笑话,我是认真的。”

  “我不明白,你别兜圈子说话,回香港去有什么不好?喜欢香港也要什么资格吗?”

  “当然了。”伍婉琪提高了嗓子响应。

  她这个反应无疑是强烈得令陶杰微微吃惊。

  伍婉琪却整个人重新站起来,站到丈夫的面前去,说:

  “你要我不兜圈子,坦率说出我的感觉,可以呀!你听着,以我们这种身家的人,现在回香港去重建家园,就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夹心阶层了。不是吗?

  “陶杰,你心里难道没有一条数?单是把我们从前在香港住屋的水准讨回来,就要一千五百万,去掉你身家的一半,何必?”

  陶杰没有待妻子说完,就拿话塞她:

  “有这个必要吗?协和有房屋供应。”

  “对呀!英皇道一千呎的公寓,走下来就是地铁站,方便至极,对不对?”伍婉琪近乎咆哮:“拿这样的居住环境来换这儿有室内游泳池,户外有网球场的花园洋房,在于我们这个年已半百的时刻,图个什么呢?”

  陶杰心中有气:

  “老搁在这儿,冬天是雪,夏天是雨,你就不闷?”

  “闷不过跟你跑上大陆的那几天,整天无所事事,白天逛街,简直没气氛,那些友谊商店几乎连洋游客都不愿光顾了,到处是参差不齐的旧房子,脏脏腻腻的。晚上跟那些大陆人碰杯喝酒,言不及义的瞎应酬,这叫做打交道,建关系,真真吓死人!以后再有这种场合,认真恕我失陪。”

  “婉琪,请别这样子说话,对祖国心存轻蔑是说不过去的。”

  “是吗?那么,就原谅我不识抬举好了。不错,中国日益富强,有目共睹,但我没有能耐在她的这个转型蜕变期中成为一分子,我已被西方文明宠坏了。别的都不去说它,只是一走进那些乌灯黑火的大陆公寓内,我就心里发毛。整个气氛都不对劲,仍然是跟外国的生活质素有太大太大的距离,要我陪着你老往中国大陆公干,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伍婉琪是有点越说越气,继续道:“你呀!竭力巴结的那个什么单位领导层,他们的几位所谓夫人,团团围着我说:

  ““香港人真没有像你这样俭朴,这一身服装比我们穿的还老实,真难得呀!”

  “我的天!她们穿那种利源东西街都几乎不屑卖的彩色平价花裙子的人,怎么晓得我穿的是佐治阿曼尼的招牌货式。俭朴?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一件上衣够买她几个人几年的衣饰。若要日中跟这种女人打交道,太太吃不消了。我们根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可是,我们都是中国人。”陶杰忽然理直气壮地说。

  “好了!”伍婉琪举起手来,道:“别跟我来这一套,你真要发表一篇美丽动人的演辞,是找错对象了。陶杰,你若坚持回港工作,不妨考虑从政,香港人需要你激发起他们的民族感爱国心,但休想感动我。”

  “婉琪,我们别把话题带到老远去,请转我说一句真心话。”

  “你说。”

  伍婉琪叫丈夫说出他心里的话语,可是,陶杰又忽尔说不出话来。

  他讷讷的似有很大的为难。过了好一阵子,才倒抽一口气,勇敢地挺一挺胸膛,对妻子说:

  “我希望有事业的第二春。”

  伍婉琪凝望着丈夫。

  半晌,她爆出笑声来,如雷般响亮。

  “为什么这样笑我?”陶杰显然不高兴。

  “你看看自己那副样子,像是告诉妻子,你是在闹婚外情似。”

  这就是暗示陶杰的事业第二春是一个暧昧的行动,并不被人拥戴和支持。

  伍婉琪甚至对丈夫说:

  “你的这个年纪去寻求事业的第二春,无异于临老入花丛。有朝一日,我告诉你,我也有第二个春天时,你可别觉得惊奇。男人五十过外可以重振雄风,事业有另一番天地,女人一样能发挥魅力。”

  伍婉琪说话的神情定不屑的,语调是尖刻的,态度是狂傲的。

  “我并不知道你会是这种心态。”陶杰说。

  “对,因为你挑战我的生活和我现今的所有。”

  陶杰太不服气对方这样说了,高声道:

  “你并不为我着想。”

  “为你着想才不要回去,从前说到底是高官,千人敬奉,万人拥戴,出入有司机,住三千呎的洋房。现今回去,全部生活享受打五折,我不觉得你受得了。”

  “人在奋斗的历程上不能要求太多的享受。”

  伍婉琪冷笑,道:

  “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年纪不该在四十以上。”

  “国家领导人高龄者众,事业依然如日中天。”

  “十二亿人口之中有几个是领导层?轮到你吗?”

  “我们在针锋相对。”

  “应该说我们都在据理力争。可惜的是,你这道理跟我的不同。”

  “那就只有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陶杰并没有觉察到他的这句话令伍婉琪一征,心上猛力地***一下。

  她真的没有想到丈夫在这个年纪还有如此一个事业第二春的憧憬。

  为了实现这个美丽的幻想,他开始置她的感觉与意见于不顾。

  伍婉琪想,记得自己在未移民之前,在港的女朋友就不断提点她,说:

  “你呀,得看牢你的陶杰,高官厚禄,不知能吸引多少初出道的女娃。现今的女孩子很现实,晓得生活不只是爱情,年纪轻轻的就立心要把自己那些上司追求到手者众,无他,坐享其成。这些女孩子呀,才不管别人的家庭齐全幸福。还有,男人一样有更年期,最爱证明自己还是能对异性超一定的吸引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重拾信心,觉得有人需要,对他们很重要。所以,小心看管。”

  伍婉琪不至于如影随形地看牢陶杰,但,也不是不受朋友影响,亦相当留意丈夫的行动。

  这些年都过去了,夫妇俩携了儿女到加拿大打算开始享受晚年,就下意识地对丈夫的看管松懈了。

  反正是朝见日晚见面,能有什么变动。

  她没有想过男人五十的外鹜之心,不一定发泄到男女关系上。

  她丈夫在做的绮丽梦想,是在事业上重振雄风,以此来确定他仍是受社会欢迎的想法。

  伍婉琪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曾经作过别的女人在争取陶杰上,一较高下的心理准备。

  她很有把握她会赢。

  主要是因为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再加两个亲骨肉,就令她站于不败之地。

  可是,她没有想过对手会是陶杰的事业第二春。

  这令她措手不及。

  在不知如何自处的惶恐中,她悔气地选择了放弃。

  就让陶杰去做他的春秋大梦好了。

  梦醒了,自然会回到自己身边来。

  正如那些临老入花丛的人,贪慕少艾,当然有一阵子的身不由己的迷恋,一旦钱财被骗光了,就会蓦然惊醒过来,匍匐在地上求老伴收留。

  伍婉琪苦笑,一转身就回房间里去。

  实情的确是在陶杰回香港转了一圈后,夫妇二人处于冷战状态。

  明显地,彼此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

  非但没有妥协的意愿,而且还各自邀请盟军,加强自己一方的实力。

  不消说,陶杰一手就把女儿抓着,要她的支持。

  这日,他特地的开车去接女儿下课,然后跟她一起到四季酒店的咖啡厅去喝下午茶。

  陶秀看着父亲一直陪她吃芝士蛋糕,却没有说话,便忍不住问:

  “你这一阵子有心事?”

  陶杰苦笑:

  “都说有个女儿比儿子好,就是为了女孩子家心细。”

  “爸爸,你别夸奖我,陶富是继后香灯的人。”

  陶杰忍不住笑起来:

  “你的语气像你祖母。”

  “爸爸,究竟有什么事?为了你的前途?”

  “嗯,你说,我该不该回香港去?”

  “这不是一个问题。”

  “什么意思?”

  “你问错了问题了。”

  “为什么?”

  “你应该问自己该不该移民到这里来。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根本就不存在回航与否的困扰。”

  陶不定睛看陶秀,发现她比她实际年龄成熟得多,十六岁的女孩子,在她学校是一连两年蝉联的优异生,自然有相当分量。

  陶杰在惊骇之余,的确安慰。

  是的,应该斧底抽薪,问题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说迎刃而解。

  陶秀已帮助他寻求到一个答案。

  “陶秀,你会支持我回香港吗?”

  “会。不单嘴上说,还会以实际行动来表态。大学毕业时,刚好九七,你在香港等我,我回来与你并肩作战。”

  “你母亲呢?如果她坚持有异议呢?”

  “那要看母亲是否一个传统女性,如果是,你尽管放心回香港去,浪子再孟浪再颓废再有错误,回头还是金不换银不换,你就别怕了。”

  陶杰找的这个盟军真不错。

  可是,伍婉琪也是势均力敌。

  她跟儿子一边上超级市场,一边给陶富说:

  “等下我把车子开过来,你把东西提上车。”

  “行。”

  “陶富,你真乖,以后妈就要靠你了。”

  陶富望着他母亲发笑,其实只是开心的表示,但伍婉琪就有了误会,道:

  “妈妈是认真的,并不是打算跟你说笑话。你爸爸要扔下我们回香港去了。”

  陶富问:

  “我们也跟他回去,成吗?”

  “成,可是,你要想清楚你是否需要回去。”

  陶富想了一想,道:

  “我有点怕。”

  “怕什么?”

  “旧同学见了面,我们已经不能谈功课了。”陶富结结巴巴的说:“我喜欢这儿的老师与课程。香港的同学考试都考得皮黄骨瘦的,不吓人吗?”

  “对,是吓人的。考试是过五关斩六将,之后还是有困死在城,分分钟有被人取代的忧虑,活得太累了,不好。”

  这番话,陶富似懂非懂,只是,他会得想,还是在加拿大生活畅快,他再不喜欢香港那些街道,塞满人车,令他觉得不舒服。

  要他附和母亲实在不难,单想到同学们一有空就来他家的游泳池与网球场耍乐,就是威风八面。

  在香港时,要迁就着那些富家同学的时间,才由他们带到那些会所打球去,太烦。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忽然想到了,对他母亲肯定地说:

  “我不要回去,我在这儿成绩优异。”

  伍婉琪立即附和,的确,儿子在这儿比在香港长进,在香港,陶富从来没有在班上考进十名之内,在此,他是品学兼优。

  好了,大事似乎已决定下来了。

  就是无可转圜地各走各路。

  陶杰原本没有这么快就要回港,但协和来了个传真,说在北京的楼宇要在半年后开卖,他们急于要陶杰决定是否履新。

  陶杰是太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离开温哥华的一天,还在下大雪。

  是伍婉琪开的车,女人开车尤其小心翼翼,车子像在一片茫茫的灰白色中爬行。

  两个儿女坐在后厢,却缄默着没有说话。

  快要到机场时,陶杰才把话题想到了,以打破僵局。他对妻子说:

  “有空带孩子去威斯那滑雪呀,全世界各地的游客远道而来,也无非为威斯那滑雪胜地吸引,我们开一小时车就能到达,不是很好吗?错过不得。”

  伍婉琪道:

  “真难得,你还知道温哥华的好处。”

  这个酸话就很刺耳了,陶杰不再做声。

  把行李托运之后,是吻别的时刻了,他拥抱着陶秀说:

  “秀秀,我等你回来。”

  然后拍拍陶富的头,问:

  “你若不听话,我回来揍你一顿。”

  陶富吐吐舌头。

  然后陶杰在伍婉琪脸上吻一下,说:

  “再见,我到捗给你电话。”

  “好。”

  没有难舍难离的拥吻,也没有肝肠寸断的惜别,就如此各走一个极端,生分了。

  再会何时,夫妇二人都没有说。

  的确,陶杰在一抵捗后就给妻子摇电话。

  在以后的几个月,几乎是隔一天就通一次电话,且有简单的传真,互通消息。

  彼此都没有觉得生活上失去了对方有些什么不方便,最主要是大家都忙。

  伍婉琪在丈夫走后,非常积极的参加社团活动,让自己的时间表填得满满的。

  她有一个最终目的,就是要表示给丈夫看,在温哥华也能把日子过得热闹而有意义。

  人生只不过几十个寒暑,且是七十古来稀,她不要把余下的岁月仍在争名逐利、惊涛骇浪中度过。

  她对目前的所有,已很满意。

  不打算缺一点什么生活享受,但也不打算进注一点什么生活压力,这只有在温哥华才能做得到。

  至于陶杰,他是压根儿忙不过来。

  在香港担当了协和的新职,工作比在政府当高官时要辛苦百倍。

  他完全不明白妻子为何会厌弃这种一千呎的公寓,对他来说,有事业的男人,住处只要能放得下一张床就成。

  当然,床上最好能放个女人。

  天!这个想法一开始就是个危险的讯号。

  陶杰惊觉了,唯其惊觉了,益发危险。

  这种心理上的催化作用可又不是他所能体会到的。

  就活像一个喝热酒的人,酒精慢慢蒸发,使一个人由微熏而至醉倒,有一个必然过程。

  这个过程的长短全看外在环境因素而定。

  陶杰没想过自己会经历这个过程,且过程会这么短。

  他为了业务,不断上广州,甚而飞北京。

  春节之后的京城,仍是一片白。

  雪不是飘下来,而是泼水似的泼下来覆盖了一地。

  陶杰自朝内大街的地盆回到酒店去,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在北京雇请的助理尤美丽,忽然对他说:

  “绕道到天安门让你看看铺上白雪的故宫是什么个样子,好不好?”

  陶杰点头。问:

  “不耽误你的时间?”

  尤美丽笑道:

  “不会,我家里没有人,回去还是闲着。”

  陶杰没有答话,他瞥了这助理一眼,忽然在想,尤美丽不比自己的女儿大多少,大概年长不过十年八载吧。可是,都一般的活泼可人,直率坦诚。

  陶杰和她下了车,尤美丽又建议:

  “进故宫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了,到旁的文化宫走一圈,看雪更好。”

  陶杰点头,就随着她走进那有一大片园林的文化宫去,树身树哑都铺满了白雪,足印在雪地上一个一个清晰的留下,教人联想到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的意境。

  不知是否真有灵犀互通这回事,陶杰才这么想,就见尤美丽活泼地急步走前去,叫喊:

  “看,看,有人堆了个雪人,多有趣。”

  跟着回头对陶杰说:

  “多可惜,没带相机在手,只能把情景记在心上。有那么一天,你回加拿大去了,请记得北京也有雪,也有弄云的游客,也有赏雪的故人。”

  这么说了,她双手捧起了一小堆雪,又无意识地让它从手上泻下。

  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但由尤美丽这么一个娇柔温软的女子在雪地上重复做了几遍,映入陶不眼帘,就觉得她真的美丽。尤其美丽的人、事、情、景都可能一瞬即逝,要立即捕捉,不宜错过。

  这一夜,陶杰裸着上身,半趴在床上抽烟。

  不能否认,多月来在商场上的拼搏叫他疲累而不自知不自觉,直到了今夜,体能宣泄完毕所得到的一阵快意,令他有效地回复精神。

  甚而在重新清醒的状态下,他想起家来。

  他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把烟屁股塞进烟灰缸里,然后摇了加拿大的电话。

  响了一会,才有人接听,是陶富快乐而急促的声音,说:

  “是爸爸吗?”

  “对。”陶杰说:“你母亲呢?”

  “她刚出门了。”陶富答。

  “这么早?”

  “对,妈妈每天都早出晚归,顶忙的。”

  “温哥华有雪吗?”

  “有,多的是,今年反常呢!”

  “那么,你得叫你妈妈开车时小心些,路上滑。”

  “不怕,她不开车,李叔叔每天管接管送。”

  “李叔叔?”陶不问:“谁?哪一位李叔叔?”

  “我也不知是哪一位,这近日才出现,妈妈管我喊他李叔叔。”

  “嗯!”陶杰说:“陶富……”

  “什么?”

  “没什么了。”

  才这样说了,浴室的门打开了。尤美丽用毛巾擦着头发,道:

  “我用完卫生间了,你可以入内。”

  陶杰对儿子说:

  “再见了。”

  就挂断了线。

  尤美丽问:

  “是挂给加拿大的家人吗?”

  “对。”

  “他们可好?”

  “好。”

  “这么个严冬,他们在做什么呢?”

  陶杰想了想,伸手把尤美丽拥到怀中去,道:

  “怕是跟我们一样,也在弄雪。”

第五章 捕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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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过下班时分了。

  夏惜真因没有人约黄昏后,依然在办公室内完全投入她的工作。一份股东大会召开后的工作检讨报告放在她台前要她审阅。

  每年年中法律及公司秘书部最辛苦就是这一阵子。忙得翻天覆地之后,自应论功行赏。

  秘书程小琪的声音从对讲机传过来,说:

  “夏小姐,刚才霍太来电话,问你今天晚上是否有空,她想约你搓牌。”

  夏惜真立即反问:

  “小琪,你怎样回答她?”

  程小琪的声音是轻松而愉悦的,她答:

  “我查看过你的日记簿,你这一连几晚都没有约会。我看公司的股东周年大会已于昨天开过了,你也应该歇一歇,今儿个晚上轻松耍乐去。”

  夏惜真问:

  “这就是说,你已代我答应了霍太的邀约。”

  对讲机内没有实时传来声音,程小琪有点尴尬,听夏惜真的语调,就知道有点不对劲。

  程小琪跟在这女上司身边已三年了,很能知道对方的眉头眼额。然,也未必百发百中,因为夏惜真的脾气不是容易猜测的。

  程小琪讷讷地说:

  “是的,夏小姐,我看霍太是你的熟朋友……”

  还未听完小琪的解释,夏惜真便截了她的话:

  “我并不打算赴她的约。”

  “可是,我已告诉霍太,你今儿个晚上有空。”

  “那么,就请告诉她,我今晚没有约会,也不等于要赴她的约。”

  “这……”

  “此事也教训你,不要自以为是。世界是瞬息万变的,尤其是人情与人际关系。”

  说罢,夏惜真按熄了对讲机,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前去。

  透过那一大片茶色的玻璃,望出窗外,原来竟下着雨,把个明丽的香江,罩在一片朦胧中。不过,很快就会万家灯火,飞跃在沉沉黑夜,即使在细雨之中,仍能撩动着人的心。太多人仍愿意在默默苦干营生了一整天之后,不管天气如何,拖着疲累至极的身躯,展开征歌逐色、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各式夜生活。

  她,夏惜真,纵使在日间如何威风八面,叱侘风云,到了晚上,还是肯定要寂寞的。

  夏惜真的矛盾也正在此。

  她不甘寂寞,不愿寂寞。

  同时,她又宁可寂寞。

  与其跟一些不值得来往的无聊人等应酬,以排遣时间,倒不如寂寞至死算了。

  夏惜真很明白,她的这副硬脾气,什么时候都害惨了自己。

  每个人都必须为个性与言行付出肯定的代价。其间的苦衷,可又不足为外人道。

  夏惜真想了一想,也就深深地叹一口气,也许连跟在身边多年的秘书小琪,都会以为她不可理谕,动辄在发她的老姑婆脾气。

  就像今晚的事情,小琪原是一片好心的为夏惜真安排节目,谁知竟碰了一鼻子灰。

  夏惜真不晓得如何向小琪解释前因后果,就算要说,也实实在在不知从何说起。

  霍义的太太常日虹是夏惜真的熟朋友。在她未加入信德集团,主理法律与秘书部之前,夏惜填服务于建新企业,跟常日虹是很多年前的同事,渊缘不是不深厚的。

  小祺其实是个好秘书,她对夏惜真几个来往得较密的熟朋友都瞭如此掌,一直都应付自如。今天的意外,不能怪小琪,她跟本不知道这最近发生的几桩事,如何的令夏惜真心灰意冷。

  才不过是上个月的事,韵姿时装店来电话通知,有一批冬装已经运抵本城,为夏惜真留了几套。

  夏惜真正为股东周年大会忙得头大如斗,也懒得去试穿新衣,只嘱咐小琪把信用卡号码转告服装店,然后请对方把新衣服送到办公室就可以了。

  两天之后,夏惜真跟本忘了这件事。直至少琪说,韵姿的经理冯太来电话,坚持要跟夏惜真交代一件要紧事,她才记起,名店还未把新衣服送上门来。

  “夏小姐,真的对不起,要阻你的宝贵时间。是这样的,霍太跟一两位女友刚到店里来,左挑右拣还是不满意,却偏偏看中我们顸留给你的两套套装……”

  夏惜真习惯处事明朗快捷,还未等对方说完,就轻快地答说:

  “不相干,不相干,就让霍太拿去好了,我们是熟朋友嘛!”

  “是的,是的。”冯太一叠连声地应着,分明是意犹未尽,仍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

  夏惜真是个眉精眼企的人,立即问:

  “还有未解决的问题?”

  那冯太先行干笑几声,大概是为掩饰窘态,才答:

  “是这样的,霍太只把衣服拿走,并没有签信用卡或填写支票。”

  夏惜真觉得对方有点太紧张了,于是说:

  “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不是已经把信用卡的号码告诉了你们吗?请你把账算到我的户口上去就成了。”

  冯太喜过望,一叠连声地说:

  “对的,对的,这就是说夏小姐认这笔账。”

  当然了,夏惜真认为不该如此小题大做。她年中送给好朋友的各款衣服鞋袜,不知凡几。那两套套装,充其量也不过是过万元而已,难得朋友喜欢,更难得自己负担得起,拿去穿就是了。

  夏惜真的个性是异常豪爽而又慷慨的。

  她五岁开始,就有孟尝之风。差不多每天放学后,都带同小朋友回家去吃茶点。睡房的门永远打开,所有玩具都陈列出来,任君选择。小同学最喜欢到夏惜买家玩,只为绝少有空手而回的。

  真是三岁定八十,长大后,夏惜真豪迈如故。相热的老朋友到夏惜真的香闺来,经常老实不客气的,拉开衣橱,打开鞋柜,试穿试戴,有如踏进名店去的气氛,唯一的不同是毫无压力可言。不合用的,下次请早;合用的话,夏惜真微笑着,差点还多加一个恭谨的鞠躬。多谢对方赏面,收受礼物。

  在家里头欢宴女友一次,散席时,少了一两双新皮鞋,缺了两三套衣裙,真是等闲事。

  跟夏惜真从小到大一起相处的一位老同学单仿如,就不断嘀咕:

  “惜真,你太阔绰,划不来。”

  “为什么呢?漂亮的对象制作出来,在市面销售,无非是希望获得真正识货欣赏的人拿去享受罢了。谁用,又有何相干呢?”

  “不是人人都值得馈赠,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她们每月的薪金跟你不相伯仲,这种便宜就算占了,心上记住了,也还可以。可惜,我赌她们不会。”

  “天。”夏惜真拍拍头,连这么一个自己花用得起的小数目都斤斤计较,自寻烦恼,还要活不要活呢!恼人的烦恼还不够多吗?

  况且,友谊万岁,多难得才有机会逗朋友开心,怎么能动辄就想到感恩上头去。

  单仿如是个会计师,也许闹的是职业病,她是习惯了小心翼翼,铢锱必计的。在这问题上,单仿如的确无法跟夏惜真取得协调。

  夏惜真曾尝试领受这老同学的好意,笑着说:

  “得了,得了,总之但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于愿足矣。”

  单仿如依旧嗤之以鼻,骂道:

  “老天真!肯定你事与愿违。时代已经进步到就算你敬人一丈,人家都不会还以半寸了。你还活在梦中!”

  不幸言中,单仿如在这人情的测量上头有若生神仙。

  霍常日虹在拿了夏惜真那两套新衣之后两个星期,夏惜真的一个小表妹何燕湘登门求见。

  还未开声说话,漂亮的何燕湘就宽容至极地笑,露出了一排白皑皑的贝齿,再加上两个小梨涡,弄得夏惜真心神开朗,皆自陶醉。

  夏惜真想,青春无敌,就像小表妹,现今快大学毕业,浑身都富弹力,整个人都充满朝气,前途如花似锦,无可限量。跟这种小妮子走在一起,才叫做享受。自己这种三十开外年纪的女人,再有韵味,再具姿色,也仿似美丽迷人的花都,太多人有过到此一游的经历,还怎么会稀罕。

  忽然这样子想远了,思想兜回来,刚好听到何燕湘甜得发腻的声音说:

  “好表姐,请帮个忙,为我推销一叠慈善奖券,是大学学生会筹款,既可以行善,又能助我勇夺筹款冠军,光光彩彩地出一次劲锋头。”

  夏惜真笑,就是喜欢何燕湘这种老实而坦率的性格,这也是新一代崇尚自然,完全不做作、不掩饰的处世待人态度,直接、简洁、讲求效率,令对方无比畅快。大概当他们这起年轻人坐到高位上去时,世界必然更明快便捷,更得心应手了。

  夏惜真说:

  “善举充塞社会,不一定要挑你的那一个予以支持,然而,帮助你从心所欲,倒是责无旁贷的。你要多少捐款?”

  “悉随尊便。你尊重我,我尊重你,世界上没有勉强得来的善事。每叠奖券一百大元,你大小姐是女强人,要掏一大叠“金牛”出来予我,或只是“红底”乙张,我一样感激。”

  “会说话的人是有福的。”夏惜真掏了支票簿出来,写下了一张五位数字的万元支票,先在小表妹跟前摇晃,说:

  “足够你荣登慈善小姐的宝座而有余了吧!”

  何燕湘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夏惜真立即阻止,说:

  “慢着,再过多三五十年,才完成另外两个鞠躬好了。”

  “表姐,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你少迷信。”

  “别在得到好处之后,就板起脸孔来教训长辈,还有什么要求,快说快说,我还有十万九十七件公事等着办。”

  “来来去去也是那桩事,有没有知心好友,给我说两句提携的好话,让我登门推销奖券去?”

  夏惜真想了一想,给了何燕湘两个名字,最后又多加了常日虹一名,并且郑重地说:

  “你且用我的名字去招摇吧,但千万别要人家太多馈赠。你答应我,要懂得适可而止。”

  “有没有规定银码?”

  “两百元起,五百元止,不可过分骚扰。她们是我多年相交的好朋友,怕她们太卖账,我于心不忍。”

  结果呢,夏惜真完全估计错误。三天之后,何燕湘在电话里很认真的对她说:

  “好表姐,叫你丢脸的人决不是我。你的大名打动了其中两位善长仁翁的芳心,各捐一百大元。另外的那位霍常日虹女士,给我非常认真的说:

  ““你表姐这个脾性真是要改的,直肠直肚,动辄就以为人家跟她一般心意,这怎么得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我给你支持。””

  夏惜真听罢报告,心头掠过一阵凉意,没有做声。

  本来嘛,购买这些慈善奖券真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应酬与否都无伤大雅。然而,动用了自己的情面与名字,连那一百几十都讨不到,难免太伤自尊心。

  夏惜真完全不敢将心头这口烦闷与不解的苦水,向单仿如倾吐。

  她怕对方塞自己一句“咎由自取”。

  几天过后,秘书程小琪跑进来,向夏惜真报告完公事之后,就说:

  “刚才霍太来电话留下口讯给你,说她要四张水妮演唱会的票子,拿到了就通知一声,或请信差送过去。”

  夏惜真点了点头,示意知道此事,也没吩咐什么,就让小琪引退了。

  一定是霍常日虹追得急,程小琪没法子应付,于是把她的电话搭进来给夏惜真。

  “惜真,你那秘书怎么稿的?叫她提你,我要拿四张水妮演唱会的票子,完完全全的石沉大海,她忘了告诉你?”

  “没有。”夏惜真答说:“只是我不是水妮。”

  “你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不只我一人。”

  “拿四张票子去捧她的场,连这个人情你也没有资格取到手,这算什么朋友。”

  “有便宜可占才算得上朋友吗?”

  “我们不是白占什么便宜的,会得代她宣传,口碑很重要。”

  夏惜真在心内苦笑,红透半边天的歌星需要不住送赠券请人家赏面,抑或歌迷需要扑飞看表演呢?

  “买票子捧场吧!水妮会感谢每一位认真地掏出真金白银来听演唱会的观众。”

  “你的这番说话,真是食米不知价,现今演唱会的票子二百元一张,要安排一晚节目,动辄一千元不翼而飞。能劣则省。”

  夏惜真很想响应一句:现今的服装、鞋子也顶贵,何只动辄千元呢!然则,这条数又怎样计了?

  过得了人,过得了自己。唉!

  终于,夏惜真什么话也没说,轻轻地挂断了电话线。

  在来往的朋友名单中,又一个要报销了。

  夏惜真这一晚的情绪是极端低落的。

  尤其是霍常日虹的电话,令她忆起了这个至为伤感的心路历程。

  为什么人家事必要把自己的大方与慷慨磨损至白骨嶙峋,了无余剩,才肯收手,非逼得人心灰意冷,鸣金收兵而后已?

  相识满天下,莫道知己有几人。能够好好地经常维持门面相处者,都不多见。

  很多人或许可以对自己装聋扮哑,有本事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继续往还,以图日中有个伴。

  夏惜真从来不是这块料子。

  否则,也不至于孤苦至今了。

  曾经有过多少次,跟她走在一起的男人,都肯谈婚论嫁。然而,夏惜真三思之后,悄然引退。

  无他,夏惜真对形形式式的感情都执着、坚持,不肯轻率,不敢草莽,不要马虎。

  她需要找到一个真正值得自己敬慕的男人,心甘情愿为他烧饭洗衣,才肯嫁。如果单单为了在下班后,有个人长期陪吃饭,晚上枕畔有均匀的鼻息以增加安全感,那可不必了。

  单仿如结婚之后,说了几句令夏惜真不寒而栗的话:

  “嫁后至大的成就,便是每逢晚上与周末,都不用颠来扑去的找朋友吃饭搓牌。一旦落了空,便整夜整日的觉得孤苦伶仃,不是味道。虽然两个人困在屋子里没有对话,但心上也有种没由来的、稳定的平静。”

  听罢这嫁后宣言,夏惜真有几晚睡不好。

  找一个让自己可以由敬而生爱的男人,在这年头,说有多难就有多难。

  社会栽培了女性的事业,却折损了女性的婚姻。因为男人们都心生错觉假象,一厢情愿地实行他们心目中的男女平等。将所有家庭责任,不论是经济负担,抑或体力劳动,统统搁起码一半分量在女性的肩膊上。

  他们以为她们背得起?

  夏惜真是个骄傲的女人,她并不轻易让一个男人把她养起。然而,她也自负得不认为要分担一个男人对女人应付的所有责任是项荣耀。

  她宁愿忍受寂寞。

  当工作繁忙时,夏惜真的烦恼的确比较少,因为她投入工作,热爱事业,精神与体力都有寄托。

  但像今晚,公事告一段落,再没有开夜工的必要,烦恼立即出现。

  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像常日虹这种缺亦无妨的朋友,跟她见面只会徙惹伤感。像单仿如呢,算是可以来往的,但又怎好意思骚扰人家。

  几次拨动了电话号码,最终还是提不起勇气给对方说:

  “仿如,出来吃顿饭如何?”

  此言一出,等于披露寂寞。对方越谅解,自己就越难堪。

  做事硬朗的女人,做人反而脆弱。

  夏惜真再无神绪逗留在办公室内没事找事做,她挽起了公文包就走。

  难得的准时下班,还可以凑一凑中环的黄昏热闹。

  就在走过小巴站时,她看到了一位女同事方铭芬,挽了几大袋东西在手,肩侧背弯的苦苦追赶小巴,结果还是额满见遗,气馁地把那些超级市场的胶袋放到地上,稍稍喘一口气。

  一眼瞥见了夏惜真信步走过来,方铭芬有点难为情地涨红了脸。彼此打过招呼后,方铭芬不期然地解释:

  “菲佣约满回老家去,这阵子忙个半死。下班后还要买菜烧饭,真要命。”

  夏惜真随意地答:

  “为什么不干脆在外头吃了饭才回家去?”

  “外子不喜欢酒楼的味精,且他还要追看电视节目。又怕孩子们心野,因在家里看管他们饭后温习,才比较放心。”

  夏惜真点点头,道别了。

  她一边走在路上,一边想,像方铭芬的这种生活好吗?有一个喜欢在家吃饭看电视的丈夫和几个要自己像看贼般看牢的孩子,是莫名的喜悦吗?

  夏惜真茫然。

  出租车上落的地方,聚集了极多人。尤其天仍洒下细雨,街上就更觉混乱。这情景对夏惜真颇为新鲜,只为她很少在这个时候下班。晚至八时左右,中环是不难截到街车的。

  分明一辆出租车停在自己身边,左右两旁会得霎时间跳出几名大汉,夺宝似地飞扑上前,强行拉开车门,就坐上去。一连串快速的动作,把夏惜真吓得发呆。

  怎么这个都会连乘搭一辆街车都像打仗似?

  夏惜真苦笑。

  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连抢搭街车都如此无能为力。

  她一直站在那儿整整二十分钟,完全的不得要领。对于有心承让的人,一般的待遇都是吃亏到底,无人会付予援手和同情的。

  雨下得不密也不大,然而,儿过这一句钟有多的时间,夏惜真的头发已开始湿濡。也就是说她有了一点狼狈。

  好几辆红彤彤的出租车开走之后,剎地在夏惜真跟前停下来的是一辆奶白色的平治。

  “上车吧!”车门打开来,司机歪着头跟夏惜真说话。

  天降福星!

  夏惜真火速钻上车去,坐定之后才晓得道谢。

  “中环的下班时分原来如此乱纷纷。”夏惜真说。

  尤其是下雨天。

  “你很久未曾试过在这个时分下班吧?”归浚华问。

  对方既是同事,当然知道夏惜真的工作习惯。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或者是眼高手低之故。”

  “不,你的勤奋是有目共睹的,且公司秘书及法律部的功夫顶多。”

  “多不过你的计算机部门吧,且也不见得你是个懒散人。”

  归浚华是计算机部主管,信德集团是本城数一数二的财务基金机构,全盘电脑化的成绩在行内早已起着带头作用,傲视同侪。

  “你这番话,我要看成是赞美之辞了。”

  “实至名归呢!”夏惜真倒是诚意的。

  “谢谢,请你吃顿晚饭以报知遇之恩如何?相请不如偶遇。”

  夏惜真绝少跟集团内的男同事有私交,平日在办公室内有说有笑、有商有量是另外一回事,下了班就各散东西,不尚往还。

  如今坐在人家的车子里头,多少有点受人恩惠之感,要把人家的拳拳盛意推却,有点觉着难为情。

  尤有甚者,夏惜真是个一说假话,就会浑身忸怩不安、面红耳赤的人。

  她之所以要把霍常日虹擦出生活圈子之外,也无非是没有本事再对这曾付予深情的朋友,说假话,处以委蛇。

  如今她是没法子可以胡乱编做一个自己今晚已然有约的借口,推却对方的邀请。

  于是,夏惜真想了一想,就答应下来。

  反正回家去,独个儿也是闲得慌。

  书是偷闲看,才最有味道;音乐也是在忙中听来,始倍觉怡情的。自己躲在阁楼,也不过是在千呎的公寓内踱来踱去,过日辰而已。

  想不到归浚华会途长路远的,把夏惜真带到浅水湾餐厅去。

  一坐下来,叫了酒菜,归浚华就问:

  “可喜欢这儿?”

  “我们这个日暮途穷的政府,最厉害的招数就是假借尊重民意,实行自把自为。有不少人受了感染,有样学样。如果我现在说这餐厅不好,是否你就肯移师他往?”

  一场同事,他们是太习惯善意的针锋相对了。

  “我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话,也真是东施效颦了。夕阳政府不会有机会让民意得到响应,提出意见尚可以,付诸实行就休想了。”

  “那我们还是安于此吧!”

  “无论如何,在这儿曾经有过一个美丽而浪漫的爱情故事!”归浚华竟然这么说。

  说话像一支利箭,直射夏惜真的心。

  什么意思了?

  夏惜真立即坐直身子,管住自己,千万不要在眉梢眼角之间,浮泛起一些令人误解的表情。切要,切要!

  归浚华仍然落落大方的说:

  “我想你是个喜欢阅读的人,我意思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你一定念过。”

  迫不得已,夏惜真只好嫣然一笑,当作响应。

  叫她说什么好呢?难道对方在暗示自己是白流苏,最终可以得成正果?

  想到哪儿去了?夏惜真心头一惊,立即找一些门面话来冲淡尴尬的气氛。

  “这阵子中英关系外弛内张,投资气候极难揣测,年底我们的花红未必理想了。”

  “你又没有家室,无非是赚钱买花戴,实在不用紧张。要担心的是我这种人而已。”

  “你太客气。”

  “不,我说的是真心话。太太没有做事,现今孩子的日常用度又不比成年人逊色。”才说了这两句话,归浚华就立即住口:“对不起,吃一顿饭就要听我发噜苏,即使没有破坏了你的心情,抢俗了气氛,我也自觉不得体。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什么,这都是人人皆有的难题。”

  “男人就没有资格提出来。”归浚华竟这么说。

  “你是有心成全男女平等,还是兜一个圈子,显示男人的优越感?”

  “优越感由责任感而来,这个要请你明白。我如果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就不能自负,不配骄傲了。一时间控制不住,吐一些不值得吐的苦水,我惭愧。”

  夏惜真不晓得回答了,她觉得对力的谈吐,极为吸引,唯其如此。才引起自己一阵接住一阵的心惊胆跳。

  “你的那块牛扒,是否熟了一点?”归浚华问。

  “啊,不!我这人吃牛扒是广东俗语所谓的“不熟不吃”。”

  归浚华开怀地大笑,然后望住了夏惜真,说:

  “你原来可以如此幽默。”

  “怎么,我是在一反常态吗?”

  “跟写字楼里的夏小姐完全是两回事。你的高跟鞋踩到哪里,便都鸦雀无声,埋头苦干,夏小姐工作起来岂是闹着玩的。”

  当下,归浚华很自然地模仿夏惜真那个拉长了脸的肃穆表情,古怪得不像话,连夏惜真忍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多谢,多谢,到今天我才真正照到一面明亮的镜子,知道自己的庐山真面貌,原来如此吓人。”

  “那极其量是你的表面。”

  往下的一句话,应该是:

  “我知道你内心并不如此。”

  如果对方说出口来,那就是太尴尬,也太孟浪了。

  就算如今隐晦地有此意思在,都教夏惜真情不自禁地瞟了对方一眼。

  不望犹可,这一望,竟发现归浚华的眼神有一剎那的关注与深情在。

  “要明白一个人,了解一个人,可能穷毕生之力,也未必能达到目的。不知多少结婚二十载的夫妇闹离异,只为一朝醒来,发觉枕边人岂只并非吾爱,更是个无法捉摸的陌生者。”

  夏惜真听了这番话,私下揣度,跟那句“我太太不了解我”比较起来,是算表达得大方得体含蓄而又具感染力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全是旧的瓶,新的酒。

  夏惜真开始惊觉,有些微坐立不安。

  闲闲的一顿饭,是绝对可以吃出一个祸来的。

  充塞着整个大都会的怕尽是那些不求天长地久,但愿曾经拥有的男女关系。

  一间大机构内,少说也有百分之十的人,在刻意求助,制造浪漫,催谷爱情,以平衡紧张的生活,以滋润各样人生。

  夏惜真见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一个敏感的人?”

  归浚华看着对方沉默了好一会,于是有此一问,也真不愧是个聪明人。

  “对工作,是的。”夏惜真答。忽然之间像个回复知觉的人,连说一句半句话都非常小心谨慎。

  当然,夏惜真明白做事敏感,是伶俐;待人敏感,是多疑。这二者不但有分别,且有高下之分。

  尤有甚者,年轻女孩呢,做人多是大情大性而不分好歹的;年纪大的人呢,岂可同日而语。

  一念至此,夏惜真心灵翳痛。

  不过是几句闲话,就惹来一场惊慌与感慨,也只有老姑婆的脾气才会如此吧!

  “我们开开心心的吃一顿饭吧,别多想。”归浚华小心建议,差不多是等于轻轻地揭起了夏惜真的疮疤,分明知道她心里头曾有过一个涉及男女私情的杂念,且作观望憧憬。

  成年人每天每夜都是在玩着形形式式的勾心斗角的游戏。

  人人都在作某程度上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之角逐战。

  夏惜真突然间有点气愤。对方真是高手一名,虚晃了一招,就叫自己差些儿下不了台。

  她赌他根本就渴望今晚能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只是不动声色。

  夏惜真当然不会相信以自己的色相品貌,不能有一夕的风流,以慰寂寞至干枯的心。

  她歪起心肠来,忽然间想把这游戏玩得彻底一点,于是用极其老土的方式作出试探:

  “你今晚出来吃饭,太太不会责怪你吗?”

  对付恒古常新的男女私情,不必过分思考新鲜法门。

  这么一句话正正是广东俗语所谓的“贼佬试沙保”,就算得着个不理想的结果,也无伤大雅。否则,此言一出,差不多就等于大开中门了。

  果然不出所料,归浚华提供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太太的精神与时间并不完全寄托在我身上。”

  得了!

  要适可而止,但求彼此半斤八两的话,就应该在此打住,免生日后更大的狼狈与尴尬。

  否则,往下去的发展,是太顺理成章了。

  良宵苦短,有心人更应珍惜分秒。

  夏惜真释心细想,整个人就在下一分钟气馁下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最新诠释是,对方是自己“朝见口晚见面”的同事,办公室内的浪漫史往往是事业山埃,不可不防。

  拿自己目前用惯用热的饭碗来交换另一只新饭碗,尚有值得考虑的地方。何况,断了口粮,却没有长期饭票予以支持,是否冒险得过了分了?

  一刻风流千载恨,最划不来的莫如是以肯定的资产投资在前景不明朗的事务上头。

  不管眼前人是如许的倜傥不凡,连眼神都潜藏着一份属于知识分子的、含蓄的多情,还是要抵安得住引诱才好。

  怕只怕短时期疗治寂寞之后,有一大段日子,在办公室内会得相见时难别亦难,那就太凄惶了。

  还是老话,一个年纪相当的女人,小事都能引起她重重叠叠的顾虑。

  夏惜真知道自己没有胆量闯这一关。她只好替自己,也替对方打圆场,说:

  “是的,现今的贤内助益发难当了,动辄要看牢孩子的起居与功课,整个人、整个心都得投入在家庭内,完全是另一番难能可贵的事业。”

  这番漂亮的话,非但堵塞了归浚华已然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的心,更截住了夏惜真曾有过的一阵子外骛的遐想。

  她原本是可以选择说:

  “怎么这样出色的丈夫,也舍得搁在一旁不管呢,不怕危险?”

  这就是对彼此再进一步的鼓励了。

  毕竟夏惜真是个谨慎的人。

  岁月不但磨损豪情,年代也逼使人们作出不同的言行反应。

  当今的中年女性,谁不是站在道德沦亡与否的歧路上,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夏惜真年轻十岁,如果夏惜真是西方人,如果夏惜真不是在事业上涯出头来,她早就已挽起了这个叫归浚华的男士,作一夕之欢去了。

  夏惜真想,回望再上一辈的女人,也比自己幸福得多。最低限度她们没有太多诱惑、太多考验、太多挑战。

  妇女等闲不会拋头露面,应酬应对应付这一起野心勃勃的异性,是很少有的机会。

  夏惜真既已收手,归浚华就立即响应:

  “谢谢你赏面吃这顿晚饭,夜了,待我送你回去。”

  车子在浅水湾道上奔驰时,夏惜真心乱如麻。

  她想到冷冰冰的一张床,正等待着收容自己,直至天光大白,其间的历程是凄苦与无奈得不足为局外人道。

  当车子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厦前时,还有一个最后机会,只要夏惜真对归浚华说:

  “长夜正盛,到我家喝一杯咖啡如何?”

  故事就可以立即改写了。

  这个思想是极具诱惑的。

  或者办公室的生活太枯燥无味,零点刺激也未尝不好。

  单是最低限度能证明夏惜真除了在工作上头有充分魅力之外,还有另外抚媚娇柔、教异性想入非非的一面。

  怕那姓归的太太会找到公司来算帐?过虑了吧!人要面,树要皮。对方也丢不起这个脸。况且,不是说但愿曾经拥有,并非天长地久吗?现代家庭主妇大概已做足心理准备,让枕边良人偶然在外头曾经拥有了。

  试一试被男人拥抱着的感受,无论如何是好的,是不枉此生的。

  才这么一想,夏惜真就看着归浚华紧握着轪盘的手。

  心头微微的***,令她满脸通红。体内立时间有千万亿只小蚂蚁在血液中爬动,难受得令她昏昏然,要迷失知觉般。

  如果要快速成事,其实只消伸手过去,紧握着对方的,就可以了。

  在浅水湾道上似已走了半个世纪。

  夏惜真痛恨自己怎么会搬到司徒拔道来,她需要更长的车程,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去挣扎、去定夺。

  她还没有想到自己被强而有力的臂弯紧紧环抱着之后的下一步会是什么时,那劳什子车子就已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厦门口了。

  那句请上楼用茶的话,是说还是不说?

  人,是留还是走?

  行动,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千百万个问号盘踞在脑海里,叫她头昏脑胀,摇摇欲坠。

  终于归浚华开口说话:

  “你疲累了,赶快回家休息吧,改天我们再聚。”

  他起身,转过她那边,打开车门,让她下车。

  随即把汽车开走。

  或者,归浚华也是在挣扎边缘,所以快刀斩乱麻,急促来个了断,免夜长梦多,万劫不复。

  雨仍下着,夏惜真明知有雨,她还下意识地在归浚华车子开走时,向外疾走几步,站在大厦门外。

  雨似乎比以前下得急了,夏惜真双手合起来,承接了一些雨水,然后再以湿濡的双手往脸上擦,一阵清凉的感觉,教她整个人轻快起来。

  夏惜真挺一挺胸膛,回头就走进大厦去,她自觉仍有力量去应付漫漫长夜。

  以下的两个是远在二十年前写成的短篇小说,如今看来,羞愧得很,不论文风思维都与我八九年开始积极从事写作之后的作品截然不同。

  之所以收录在本书内,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使我曾写过的短篇有一个整体亮相的机会,前后期作品成为一本小合集,对我很有意义。其二是有些读者与朋友喜欢我的近作,对旧模样也有兴趣一看,图个一笑,也是好的,故而也收在本书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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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相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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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漫天风雪,威斯康辛的陌生地。

  Olivia Newton-John的“If You Love Me,Let Me Know”仍在录音机里播送出来,荡逸在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你爱我,让我知道……如果你不,让我走……”

  壁上的时钟,显示着中国同学音乐晚会快要结束了。

  我仍旧站在窗前,呆望窗外。白雪,无声地、轻柔柔地洒满一地。

  “凤姿,”昨晚,为杰和我从图书馆走向巴士站时,他那半恳求、半失望的眼睛一直望着我。“你真不能答应明天来参加中国同学音乐晚会么?”

  “我很抱歉。”

  巴士从对街转过来,停在我们面前,几十个座位只有几个没空着。可不是,谁不趁寒假回家走一趟。就是留下来的本地学生,也犯不着一定要在华氏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往外跑,只有我们(也许只该说我,为杰不是因为我,大概也宁愿躲在家里看书),这些家在十万八千里路外,又不得不尽快在生活费用光之前,把论文写好的中国留学生,才不能不冒着夜深雪重,冷得满脸发痛的往图书馆里钻。

  “你不是说过喜欢听人弹结他吗?”为杰还未放弃对我游说。

  是的,我喜欢听人弹结他,从我十岁开始,就喜欢听人弹结他。

  “我知道明晚自己的表演不会精采到哪儿去。”为杰微微垂着头,眼睛看着鼻子说:“但,我的确是诚心诚意,认认真真的学了一整年结他。”

  那声音低沉得似乎只预算让他自己听到。但,已足够使我的心蓦地浓缩抽搐起来。我别过头去,满眼是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静悄悄、冷清清、寂寂寞寞的景物,像我十五年来的心境。

  “别误会,我不是勉强你。”为杰以为我的沉默意味着不悦。

  “没有,为杰,你知道,什么人都勉强不了我。”我显然带点歉疚,很自然的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两下。

  “那么,你是考虑改变心意了?”没想到一个这样细微的安慰举动,也能使他再雀跃起来。

  “没有。”我慢慢戴上手套,车子快到家门了。“你也该知道,我不轻易改变心意,有时,甚至自己想改变也不能呢!”这回是我的声音低回得只有自己听到,刚放宽的心又收紧起来。

  为杰望着我,默默无言,永远是那张沉郁而满怀心事的脸。自我认识他以来,两道不夸张的浓眉,总是黏结在一起,难得的分开几分钟,又聚拢回去。这也许是我该负的责任。

  本来,初认识他时,为杰方方正正的脸庞上,洋溢着的是年青人应有的光彩,嘴角总带半点笑意。一双适中的眼睛,透视出定量的自信与满足,这是自然而肯定的——家境富裕的医科留学生,有的是可见的光明前途,有的是痴痴地跟在背后的漂亮女孩子。如果他没有遇上我或遇上我而在动情,他应该是幸福愉快的。可惜,上天不知是专爱作弄人,抑或是有意显示公平,似乎并没有轻易放过为杰的打算,正如没有准备放过我,甚至在遥远一方的霈一样。

  能怪我吗?是我的不是吗?每当我欲为此自疚一点儿时,总会立即联想到自己来。迢迢千里,独个儿飘飘泊泊的留在异邦,为的是那见鬼的博士名衔吗?我能不冷笑?

  我站起来,伸手拉了拉叫停站的绳子。

  “好好弹你的结他,我相信你会赢得很多掌声的。”我最低限度还是应该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反正明晚的掌声大抵不会属于我的。”他苦笑一下:“这学期新来的一位艺术系教授,也要参加我们的音乐会,听说他的结他棒极了。”

  “是吗?”我不经心的应着。巴士再转一个弯,便是我家门口了。

  “你没听过同学说起他吗?人师得很,锋头也蛮劲,名字叫什么傅若文的。”

  车子猛地转了一个弯,我双脚一软,差点没跌扑到为杰的身上去。下了车,脚踏在地上时,软绵绵、轻飘飘的,满脑子白茫茫一片,像这儿的雪。

  漫天风雪,陌生地,又一夜。

  “如果你爱我,让我知道……”

  壁上的时钟是九时多了。

  我拉开衣橱,伸手取下一件米白色的裙子,换上了,再披上我那唯一的半旧深蓝色大衣,拿起母亲最近织好寄来的红羊毛领巾。母亲的手工多精细,就跟机器打出来的没两样。红色的冷领巾,她心里的我,还总是逗留在孩童时代,没有小女孩不爱红色,我又岂能例外。

  那年,我十岁。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在小巷上此起彼落的响着。我从起床后一直躲在房里,折好在三大值抽屉里的衣服都给我从上而下,自底至面的翻弄出来,穿穿这件,试试那套,总还不能使我完全满意。

  “孩子,你比十八岁的姑娘还难侍候了。看,扔了满床满地的衣服,还没选上一件。”妈妈站在房门笑着埋怨我,“反正我们不是要上哪儿特别的地方,只到隔壁傅家贺贺年便回来,随便一点儿成了。”

  我没好气的瞥了妈妈一眼。爸爸不是整天在赞她聪慧会看人心,怎么就连自己女儿的心意也不知道一点点?

  “你不如就穿那红袄子吧!”妈妈有点不耐烦地给我出主意了,“你皮肤嫩白,配红色的蛮好看。”

  结果我真的穿了一身红色到傅家去。

  花红懊子,配红裤子,脚上踏白袜,穿进过年前爸爸买给我的红鞋儿,再加上摇晃在脑后的两条辫,辫上的红色蝴蝶结,活泼得像真要飞离我的松辫。

  傅家,大清早便堆满了一屋子的叔叔婶婶、姑姑舅舅、堂兄堂姊、表弟表妹,十分热闹。妈妈说我们早把傅家当作自己人看待,远亲不如近邻;从爸妈结婚不久,我们便和傅家当了好邻居。

  傅婶娘一见我,照例把我拥在怀里,亲亲我的脸,还是那使我百听不厌,越听越有味的老话:

  “多可爱的小宝贝,又甜又逗人开心,看将来谁个哥儿有本领讨了做老婆,谁家婆子积福聚了作媳妇。”

  我脸上热烘烘,怪舒服的,不禁看了坐在一角的傅若文一眼。

  深蓝色的长裤,仆仆实实的配件白衬衣,没打领带,即使在大年初一的今天,依然一派满不在乎,爱理不理的神态。他根本没注意我,或是任何人的出现、存在。只抚弄着自己心爱的结他,琴音婉转,轻轻地,不经不意,不疾不徐,从他指缝中溜溢出来。如果我有根魔术棒,可以任意把自己变成什么的话,我大抵会毫无考虑的把自己变成他怀里的结他。

  “若文,别只顾一天到晚玩结他,这么多小朋友来了,总该带他们到后园去玩玩。”傅婶娘扬起声,从客厅的另一角吩咐儿子。

  看他把额前的一绺垂下的头发往后摔,站直了身子,一对修长的腿配合着适中的腰和宽阔的胸膛。十四岁的他,那份显明的英挺俊拔,夹杂着眉宇间的灵秀气质,开始晓得如何咄咄逼人了。他,左手挽着结他,右手插进裤袋里,走前两步,就从我的身旁擦过,正眼也没有望我一下。

  “走,我们打球去。”他对站在门旁,满手糖果的男孩们说,从不改那有力的、决定性的语气。

  “她们怎么办?”显然其中一个男孩子还想到要照顾一下那些同来的女伴。

  “她们?”傅若文的眼光这才第一次认真地接触到站在他周围的女孩子,最后把眼光停落在我身上。顿时间,我感到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收缩、紧张。本该大大方方地抬起脸来迎接他的目光,却反而死盯在脚上那对新鞋子,双手不知往何处放,无奈地搬着弄着短懊子的衣角。

  “随便。”声音很冷,冷得我不期然的打了个寒噤,头扬起来时,只看到他成熟而修长的背影。

  “别走!外面冷,该套上你的风褛。”傅婶娘扔下一屋子客人,赶忙把一件红色的风褛送到儿子手上去。

  “红的!”傅若文微微提起嘴角,出现那一贯的、带黑不屑的微笑,“俗!”随即把风褛掷还给他妈妈。

  垂首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我呆在那儿不知有多久。

  我呆在这儿不知有多久。深蓝色的长西裤,沉实的白衬衣,没有打领带;手中的结他,指缝中飘溜出来的抑扬乐音,一脸不屑一顾、漫不经心的老表情,额前轻垂的几绺倔强的散发——十五年,他,不改的模样;我,没变的心。

  我呆在这儿不知有多久。

  一阵狂热诚恳的掌声把我从迷惘的回忆中唤醒。台上的他,站起来,修长的腿更美,紧紧里在剪裁适度的裤管里,显得有力、踏实而又稳健。微一欠身,嘴角又掀起那永远教人忘不掉的谦恭,却带半点狂傲的微笑。他还是左手提结他,右手插进裤袋里,走下舞台。

  音乐会在成功的压轴表演后结束了,观众鱼贯离去,都在我身旁擦过,不期然投下个莫名其妙的目光。这才使我意识到自己如呆鸡般站在礼堂门口,带着满脸的兴奋、激动,却又踌躇、落寞的矛盾表情,一眼的失神、惶恐与紧张。

  十五年,我等的是这一天?我冒冒失失的一定要往美国来,为的是这一刻?我手心冒汗,背上阵阵发冷,我把围紧在颈项上的红色羊毛领巾围得更紧。

  该走了,心想,却恨透了那双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脚。我简直又恨、又急,本就不该把我带到这儿来,为什么还是要在音乐会结束前急着跑来?跑来了,怎么又跑不回去?呆在家里不是很好吗?反正论文等着我去做……真是活见鬼的。谁会比我更清楚,我不像他们,出国是为那顶炫目又够阔气的博士帽,我从来没有黄金梦,也不喜欢循着大众爱走的路走,我……可恨的该不是两条腿,而是我这不中用、早熟而不易忘情的脑袋,我恨得用手搥着头,搥着,搥着,竟没有注意到黑压压的一群人就停在我跟前来。

  “没想到你来了。”是为杰兴奋的声音,“怎么?你头痛了?”

  “啊!没有。”我极力镇静,因为我看到人群中有那双穿了深蓝裤子的修长的腿。

  “要是为杰知道你今天晚上来,刚才应该弹得更出色。”那该是华珍的声音。

  我仍然微低着头,双手托额,只消头一扬,十五年魂牵梦萦的一张脸就可映入眼帘了。

  “嘘!少废话。我的结他怎么也比不上傅教授的。”

  心想,他回报的应该是那个不在乎的笑意。

  “凤姿,你们还未认识吧?”

  这该是个多大的笑话。

  “让我们来介绍。”

  介绍?介绍?应该怎么介绍?这个是隔壁穿了一身俗红色衣服,拖着两条土气辫子的丑小鸭;这位是不改俊朗英挺,心高气傲,眼里没有旁人的年青教授。

  “这位是……”

  多不争气的嘴巴,为什么不就大大方方的说,我们原就认识的,然后报上一个甜甜的、友善的,甚至乎迷人的微笑。成长后的恬静娴雅,修养得来的雍容气度,往哪儿跑了?干么在他面前,总是彻头彻尾的一名土包子,笨丫头?

  “不用介绍了,我想我们是认识的。”是那个声音,像来自遥远家乡,依稀难办,却又始于如音的震透心弦。

  我缓缓的、勇敢的抬直了眼,正视着他。再不是梦里迷糊的影像,再不是那褪了颜色,始于保存在我抽屉底的儿时旧照。眼前的,是活生生,真实到可以触摸抓牢的一个血肉之躯。

  “你们早认识了吗?”显然,同学们有的是微微惊骇。

  “是的,早就认识了。”我竭力聚敛心神,使自己的声音如常平静,不能再放过一个表现风度的机会,“你好,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来。”我淡然一笑。这一笑,有多苦!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他用手指把额前的那绺散发摆到后面去,现出好看的额,再跟着秀气的眉毛往上一扬,像要让我看清楚那阔别经年的眸子,深遽的明眸,比清溪还净,比晴天还朗。

  “你,比小时候变得多了,我差点没有把你认出来,要不是他们提起你的名字……”

  这回是我微微提起嘴角,有意无意的显露着我那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他的话语,我的笑意同样是那么讽刺。难道在你心目中,我永远是土头土脑,只会抿着嘴,瑟瑟缩缩站在后园墙角,或躲在街头柳树底看你打球的乡下姑娘?当我焕然一新,把猪尾辫、长马尾,变成了微鬈的垂肩秀发;脱去了火艳的红裳,穿上淡雅的米白衣裙,衬托出醉人的一个笑靥时,你就差点没把我认出来了?要不是为了我的名字,我那个平凡而带点俗气的名字……

(二)

  零度以下的天气,走在回家的路上。真不明白我怎会早了一个站下车。一双手直在手套里发抖,阵阵寒意透过沉重的雪靴涌上脚心。

  今夜无雪,路旁积着一堆堆灰暗的、骯脏的泥沙盐雪,相隔丈来远的一支支孤寂的路灯,勉强地散发出一度度残弱凄惶的灯光,冷得真没意景,也最易使人心直往下沉。我不怕严冬,只要冷得有景致;正如我不惧人生有蹂躏,只要苦得有意义。

  十五年无处倾诉的衷曲,无法斗量的挚爱,无人与共的幽情,何尝不是折磨。然而,我总还觉得踏实,心里始于有个寄托。只懂吃甜的,岂是食家?只有坦途,算什么人生?十五年,在我的生命中还能有多少个十五年?我不知道。我只肯定在往后的不论多少个十五年里,我还是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一起尝。只愿欢乐时别忘形高歌,悲苦时休灰心惆怅便好。

  我没见他两个多星期了。我知道他常到图书馆的地库,常出没于艺术系大楼,我就绝迹于这两度热门地方。他知道我惯常到学生的合作社午膳,我偏跑到麦当奴食店去。

  虽说是不怕涩,我还只愿默默地躲在自我的天地里承受,正如这十多年来一样,又何必一定要在那比清溪还净,比晴天更期的眸子里抖擞。

  我承认自己有多矛盾,还记得赴美前,霈紧握着我的手,不置信却又无可奈何的问我:

  “难道你远涉重洋,跨山越岭,为的只是看他一眼?悠长的岁月不能使一个人什么也没变,更何况……”

  更何况我未必找到他,也不知如何去找他。纵使找着了,又如何?我们之间没有金玉的盟誓;纵使有,又如何?像他这样的人,得着他的女孩子除了感恩,难道还能自私吗?但,当时,我还是对霈的问题认认真真的点了头,然后说一声再见。

  咬了咬下唇,别过年迈的父母,头也不回地走了。踏长云,过山岳,人海茫茫,插着美国旗的土地有多广,我的心志有多坚,就只为寻着他一见?三年时光流逝,今天,我寻着了,跟着就是躲着、避着。谁说人生不是奈何与矛盾的交织。此际此时,还能要我如何?难道还奢望他背着妻儿为我营上金屋一所?我们之间没有金玉的盟誓,纵使有,又如何?又如何?

  “刷”的一声,一辆汽车煞地停在我身旁,差点没有把沐浴在沉思中的我吓个胆碎。头一抬,触着了刚把头伸出车窗外的他。架了眼镜的,稍为显得老成,但总还算是个使人近乎难以置信的年青教授。那挺直的鼻梁承托着眼镜的重量,益发觉得笔挺、有力。醉人的笑意荡漾在嘴角唇间,衬托起清亮的嗓子,教我顿时呆住了好一阵。

  “要上车来吗?”他重复着问话。

  “不,谢谢了。还只有一会便到家门。”我的笑容定是僵硬得像冷凝在冰雪底下。

  “外面很冷。”他好象没听到我的答复,把车门打开了。

  我那双永远不会跟自己合作的脚,很快地便踏进汽车里。

  原只是两分钟的行车路程,在我的感觉上像两个世纪,尤其是谁也没开口说话,车厢内的空气不觉得比车外温暖多少。

  “最近很忙吗?十多天没有碰上你。”本来是关怀的问候,但经过他的嘴,永远显得那般随意、无奈和不经心。

  “还是老模样。”我笑笑,眼角触到他优美的侧面轮廓。

  “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是忙碌的。”他把车子停在我家门前,回过头来,摔去额前那绺松散散的头发。

  我无言。从心底绽出了多年来少有的微笑,真真挚挚的甜笑。

  “你小时候真不是现在这样子。”他定神的、毫无回避的、任情的在我脸上浏览,“那时,你眼睛很小,瞇缝起来,很难看,而且总难得笑一笑。”

  “就像天要塌下来的紧绷着脸,是吧?”我的笑意更浓。

  “你不怪我这样无礼的肆意批评?”

  “那是对现在的我的恭维。”

  “为什么到美国来?”

  好狠的一个问题。我的笑意隐埋了。他那深沉的眼神像穿透眼镜玻璃般要穿透我心深处。要我向他撒谎,我不忍;要我从实招来,又教我如何启齿,何必在今天、今时。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拿起了放在膝上的书簿。

  “你不请我到尾于里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那么,明天中午我在学生会的合作社和你午膳。”

  看看他把车子开走后,回到屋里来,过我那惯常的、无眠的夜。

(三)

  学生会的饭堂座落在湖边,每年五月到十月,楼下露天的座位,准不愁空着,纵不是午饭的时刻,也可以清茶一杯,或是咖啡一壶,坐在那儿,仰蓝天,浴和风,对碧湖,看泛舟。何处不是美景,举目尽是闲情。严冬,桌椅就只得萧条孤寂的躺着,带了满身白雪。谁不往屋子里钻?三文冶夹杂雪片,算什么味道?热汤挣扎在寒风中,送到肚子里时,好难受的半凉不冷的滋味。

  二楼饭堂的靠窗角落是我午膳的小天地。几幅中古时代欧洲帝王的暗色油彩画像挂在镶墙的木板上,衬托着天花板垂下来黑铁色的旧款吊灯,这儿有它的韵味。热腾腾的汤端到自己跟前,才啜了一口,对面椅子上也就不出所料地给人坐了下去。那一口汤,滚流在脾胃之间,溢出一股柔然暖流,温热热的从小肠直冒上胸际,再凝聚脸庞。

  “你快要瘦得剩下一把骨头了,每天都只一小碗汤,难道除了它,你不能吃些什么其它的?”少见他眉峰相聚。

  “像你吃得这么丰富,”我瞧瞧放在他面前的托盆,托盆上有一碟烧牛肉伴薯泥,杂色的蔬菜沙律。加上一片厚厚的朱古力奶油蛋糕,旁边是一杯加了奶的咖啡,“还不见得长上一身肉。”

  那正要往嘴里送的沙律停在半空,骨碌碌的眼珠儿瞟了我一下,满含善意的懊恼。

  “我只想证明体重与食量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不一定有关连。”我吃吃笑,像打了一场胜仗。

  “你小时候嘴笨得很,捞捞叨叨好半天都不知所谓。没想到大了,一张嘴比锋刃还利。”

  “你没想到的事情可多着……”

  “真的吗?可否请教?”一点不含糊,嘴角一提,笑得醉人,笑得狡猾。看着我征了一下,他便学着我轻咬下唇。双眼一眨,散发出熠熠光芒,织成一度无形天网,岂容带着隐情的我轻易逸去。

  头一垂,我一口气喝下剩在碗里的蕃茄汤,好酸,真是自侮失言。

  再度微抬眼,无语,四日交投,谁也没逃避。窗外,萧瑟的寒风卷白雪;室内,满目生辉,意态柔然。

  “我没有打扰你们吧!”留了一头差点儿齐肩长发的佐良,捧着一大杯可乐,把邻座的一张椅子挪过来,就坐在我们中间。

  “没有。”我收回凝注的目光,收回奔驰浮荡的心神,“我正好用过午膳,你来跟傅教授聊聊天。”我正要站起来告辞,佐良一手搭在我肩膊上,把我按下去。

  “慢慢来,我来找的是你。”他慢条斯理,有气没气的说,又啜了一口可乐。

  我扭动一下,坐直了身子,趁势把他逗留在我肩上过久的手轻摔下去。

  “华珍对我们说,你看完剧本,退了回来,说怎么样也不能替我们演出这出中国同学会的贺岁“名剧”!我们都很失望,希望你重新考虑。”佐良是中国同学会的会长,他很卖力,但不一定讨好。

  “华珍不是给你说了,我无论如何也得辞谢你们的盛意。”

  “为的是什么?”

  “剧本跟演员的问题!”

  “那才怪。多有意义的剧本,道出我们这一代的心声,外国留学生盼望早日学成回去中国人的社会服务,字字真情,句句激昂……”他演说式的昂着头,挺起胸,差点没喷了若文满托盆的口沫,“至于演员方面……”

  “我还有下午的课要赶着去呀。”我站起来把大衣穿上。

  “别跟我们闹弩扭,好吗?找演员很难,找好的演员更难,像你这般美,又是一根眉毛儿都能演戏的更少……”佐良不遗余力地鼓其如簧之舌。

  “如果你一定要演出这出话剧,我相信还有很多女同学会欣赏你这篇台辞。”我围上领巾,撇下佐良张大了的嘴巴,和若文一脸的敬佩与疑惑,头也不回的走出饭堂。

(四)

  开学后的四个星期,天气突然反常的回暖,柔和阳光取替劲疾的寒风,不用穿笨拙“拍克”的学生们都显然变得轻盈潇洒了。

  竟想不到的可爱二月天。

  由突然的意外相逢,变作相见曾如不见,再发展到这些天来似是无意的密密聚首,还只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光景,心头却承受着从未有过的悲喜跌宕,迷离扑朔。

  我们又一次的在湖边堤岸碰上,他手里拿着炭笔和画簿,我怀中是厚厚的一叠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惯常的,我走下两步石阶,坐到最低的一层。把书翻开,平放在膝上,吸引我的却是含笑远山,一列列隐现的平湖对岸,怀情的是凄疏秃树,一排排伴在两旁。湖平如镜,照得见稀洛的三五个溜冰小孩,穿红着绿,点缀了过分苍凉的白雪。

  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挺起胸膛,我重重吸了一口仍嫌寒冷的空气,浑身清新可喜。回头望正在堤边聚神描画的他,那深深的眸子,岂只比春天,比碧海,纵然是旭日初升,抑或夕阳西下,映成天边五彩云霞,投映在清明透澈的镜湖之上,怕仍要给比了下来。

  “别动!”他看我回转头,不由轻喊。

  “画我吗?”

  “嗯!”

  “我脸圆,侧面难看死了,别画成吗?”

  “一定要美的东西才可以上我的画簿?”他放下笔,走到我身旁坐下,“美的界线如何定?实质能占多少分量?我想最主要看欣赏人的标准尺度,是吗?”

  “你看来不只是个艺术家。”

  “告诉我,女孩子们都这么紧张美丑吗?”

  “是男孩子太紧张女孩子的美丑之过。”

  “何必一定要为人而活。”

  “毋须一定要为人而活,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恒古常理,无可厚非吧!”

  “你也不能例外?”

  “别把我看得这么不平凡。”

  “不见你这么多年,你不是出落得与众不同了吗?”脸上两度男性的优美弧线随着笑意呈现。

  我怠倦地缓缓站起来,他把手伸过来拉住了我。

  “告诉我,为什么不答应他们演那出话剧?”

  “我不会演得好。”

  “我相信你的演技。”

  “何以见得?”

  “观察。加上,有灵黠的大眼睛,应该懂得演戏。”

  “缺乏真挚情感的交流,空有秀慧的眼睛。”

  “这话怎讲?”

  “你难道还不懂艺术吗?他们好高昂的志气,好伟大的心灵,出国为的是充实自己,学到了西洋文化,便赶紧回去为中国人服务,造福社会,效力人群。私底下,毕业证书还未拿到,急着的却是多方设法,用尽手段,哪怕是跟没感情,却有居留证的人谈婚论嫁,抑或是一年又一年的念下去,脑海里不是学海无涯,原是蹉跎岁月,直到把一张美国永久居留证拿到手。口里念着人材不应外流,写方字的该回去写方字的台辞,心里直为随时可至的时局变迁而发抖。你想,跟他们一起演那出戏,成功是对自己的讽刺,失败是意料中事,何苦。”

  “我能不能说你与众不同?”

  “哪里,还不是个庸俗人,不能超脱自在的平常人。”

  “难得的知己知彼,可能只差有点偏激。”

  “我无意为自己的缺点辩护,我只是尽可能不唱高调,对严肃的事物,更不想放松。”

  “包括爱情?”

  我,放眼前望,山远天高,归鸟翱翔,想着故园,红叶,黄花,秋意,千里行客。回转头来,眼前故人,眉峰紧紧,无语,含情瞳眸,含情相觑,一片苍凉,周遭静谧。

(五)

  窗前吊兰,柔垂着苍翠新枝,两旁伴着几盆非洲紫罗兰,绿油油的厚叶中央绽放出嫩紫微红,细瓣重聚的小花,细致可爱。满屋芬芳,一室皆春,小阁楼像从未有过如此郁郁苍苍,生气勃勃,哪怕是一时错觉,还是值得珍惜。

  炖好了冬菇鸡汤,捧出了青菜牛肉,简单的家庭小菜,好一个小妻子的模样,心底漾开柔情,脑际展呈幻想。一顿晚饭在轻柔的灯光下,和着娓娓音乐与笑语中用毕。茶香扑鼻,我们相对。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傅太太,只偶然给我说说小儿子的顽皮相;我也没问他能逗留多久,直到他欠身告辞。

  “我送你。”

  “要吗?车子就停在门前。”

  我把衣柜拉开,素色一片,明显地挂着一件红裳。

  “你也有红色的衣服?”

  “我从小就爱穿红的,记不起来了吗?”我赌气地咬咬下唇,“俗,是吗?”

  他双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扳向他,脸儿瞧脸儿,迷惘。

  “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穿红的?”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

  “我看了你的诗。”

  我的诗?

  “自君之出矣,浓抹成淡妆,思君如檐滴,日夜泪成行。”

  我的诗?我的诗?怪道夹在书中的诗笺掉得无影无踪。

  眼眶一阵温热,我强忍着要流下来的泪水,气派凛然,无所逃避的望向那瞳眸深处。双臂一阵疼痛,他蓦地把我握住,紧紧拥在怀里。

  “为什么不能让我早点知道?”低沉的声音发自喉间,绞痛了我的心。

  为什么不能让你早点知道?这该是个天大的笑话。

  十五年前那一天,你走,没有道别,一声不响的就跟着你父母举家迁美。十月初凉的天气,天才泛着鱼肚白,横伸到窗前的树枝轻敲着玻璃窗,逼卜逼卜,跟竖立在墙角的古老大钟配合着,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敲痛我的心。躲在被窝里哭***半边枕头的我,知道分分秒秒接近分离。披衣下床,伏在窗前看你离去。红了的枫叶满山,新浴在初升旭日中,映入红了的眼帘。寂寞小巷,阶旁杨柳,枝枝叶叶尽是离情,对户檐前燕子,开始振翅高飞。眼看着你提了心爱的结他,踏着轻松的脚步,离家门,绕杨柳,出小巷,远去,远去。留下门前草凄凄伴我满脸悲惶失意。多少回金风枫枫,多少次燕子翱翔,飞云过尽,归鸿无信,我们与你家失去联络。

  五年后,我们搬家了,我还是偶然回去,踯躅于儿时一起玩耍的小巷,徘徊在你我旧居的门前。屋后小溪,流水淙淙,似说着人生聚散无常,何须怅惘!何须凄惶!过尽悠悠十五载,今天你来问我怎么不能让你早知道。我要不能纵声狂笑,就只能惘然悲伤!

  “你教我如何表达?如何?”他轻轻放开了我,瞳眸无奈,无奈……

  “为什么?”胸臆中一阵难仰的激动,我紧握双拳,手心冒汗,意气激昂,“答复我,为什么要在今天……”

  又是那无言浅笑。

  “因为我美?”我目不转睛的逼望着他,“因为我聪明,有智能?因为……”我开始半崩溃地冲到他面前,疯狂的摇撼他的手,“说啊!说啊!”

  “因为你是你。”

  没有了忘形,没有了奔放,我有如瑟缩在战壕中战败待俘的士卒,浑身冰冷,血液开始在体内凝固,声音从抖着的双唇微弱地扩散出来:“你早就认识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吗?不是吗?”

  “从前我知道你,如今,我才认识你。”

  我无力颓然地跌坐在梳化上,泪像崩堤的瀑布,毫无保留地一泻千里。

  “别哭,凤姿,别哭。”他紧紧地重新把我拥在怀里,让我埋首在他的小腹上,“别哭啊!你教我如何?”

  教你如何?又教我如何?让我哭尽年来的寂寞、凄苦,哭出今天的欣愉、慰安。

  “我不甘啊,不甘啊!”我抽咽着。

  “你在怪我?你能怪一个当时什么也不知不觉,只懂打球和玩结他的小男孩吗?”他的手轻轻地、温柔地在我头上轻捏,“如果哭了令你舒服些,你哭好了。”

  泪慢慢的流,流出我的不甘与无奈,流出我的坚忍与挚爱。他在我身旁坐下,手仍放在我头上轻轻按摩,良久良久,哭声隐没,房内回复了平静,只隐隐约约徘徊着微弱的抽咽声,我把手握着了他的。

  “你的头在痛了。”

  “嗯!你怎么知道?”

  “我哭过。”

  我骇异的望着他,心里一阵刺痛。

  “这可能对我们两人都是讽刺。一个曾经是我喜欢的女孩子离我而去,所以……”

  “啊!”心里的刺痛实在了,加重了。

  “所以别把我看得过高。”他苦笑。

  “没有。”我肯定的摇摇头,“就像你说过的,不一定是全美的才能上你的画簿,那要看欣赏的人的尺度。”

  “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你是你。”

  “凤姿……”

  “从前我知道有你,也认识了你。”

  “凤姿……”

  故园,枫树扶疏,燕子回翱,穷巷,小溪,儿时同伴笑脸;异邦,明月,白雪,瞳眸无奈,长相忆。我俩从前没有金玉盟。

(六)

  我踌躇,不知是否应该叩门。门,分明是虚掩着,静静的,无声无息的。半晌,我轻轻推门进去,不大的一间办公室,触眼就是斜靠椅背而睡的他。晚上十时多了,累了要睡,应该早回家去。

  我静静垂注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默默的秀气点缀着压翠眉峰,眼帘覆盖的瞳眸,隐埋多少深情,挺直鼻梁下向嘴角两旁展开的柔和弧线,像我俩——调协、平稳、深挚,却永不相聚,两页薄薄的略带润红的唇,微微张开,还在呢喃诉念吗?

  睡得好酣好酣的一张脸,谁能说他是个年近三十的父亲。那一脸的坦然、纯情,还是个大孩子,十五年前在柳荫屋檐下打球的大孩子。我差点按捺不住要把他吻醒过来。何必?好梦难寻,惊扰了它,只惹来梦醒的惆怅与握别的凄凉。我那么不忍就此离去,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站着凝视了一会又一会,这张教我心折了十五年的脸,何日再相见?又一个十五年?也许,但愿我们永不相见。

  我垂首苦笑,咧开的嘴角尝到挂下来的泪的微微咸味,触到地面上一页浅蓝诗笺,拾起来,零乱的我的字迹,哀美的顾琼的词:

  “永夜拋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火相寻?怨孤裘?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我闭了闭眼睛,把诗笺折好,放回大衣的口袋里。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相忆深。乏力的脚步,踏沉了我的心,踏碎了我的梦。那夜在我家门阶前,我告诉了他我将离去。

  “你恨我了,你要停止爱我了。”他那么稚气,那么纯真。

  “要恨的早就该恨了,可以停止的也会停止下来,还会待到今天?”

  “原谅我的自私。我从来未有过梦,如此美丽的梦,我……不想醒来。”

  “放心,你一直拥有着,以往,现在,直到将来。”

  我们手牵着手。

  “我……是否得着太冬,而回报过少?”

  “够了,我要得着的都已得着了,不是吗?”

  “还好,你自负得可爱。”

  “难得在你跟前,我还可以有自负的时刻。”

  细细凝望,他吻在我的脸颊上。

  “尝试去爱我以外的人。”

  “我但愿我可以爱上两个男人。”

  “正如我希望只爱一个女人一样么?”

  白雪轻柔,留下我步步清楚的足印。陌生地,漫大风雪,这最后的一夜。

(七)

  一飞冲天的是坐在飞机上的我。

  打开手袋,取出信笺,我写上了这封信。

  “霈:

    抱歉,很久没回你的信。没有什么值得动笔的。你问我,孟姜女可

  好?生活和心情如何?正如你所说,茫茫人海,何处寻觅。孟姜女除了

  依然故我,怀着一片永不灰心的诚信以外,生活还是平淡得无以寄笔。

  你问我,美国如何?我更无辞以对,有的话,早在初抵异邦时已给你报

  道过了。热情、单纯、年轻和富有,不错是有令人欣赏的地方,只可惜

  我才情有限,不懂如何运用生花妙笔去重复描写美国的这些长处。兼

  且,红番帐幕怎比明清遗迹,更遑论悠悠四千载文化。我无意轻蔑,更

  非存心毁谤。说实在的,寄人篱下的我,哪来这份心情,这番资格。

    毕竟,今天我到底执笔了。为的是孟姜女觅到了万喜良,故事算有

  一个段落。

    犹记得我出国时,机场握别,你真个把我握得好痛,也许为的是想

  唤醒我这个痴迷愚憨的人。你硬了心肠骂我:

   “你这疯子,你以为现在还可以当孟姜女?纵使你寻着万喜良,只白

  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让你陪着殉葬!”

    霈,你可知你说这话时有多狠,我还是掉头走了。

    三年,时光荏苒,想不到一个偶然,我们见着了。你推测得对,他

  已婚,兼且有子。但,我紧记着,我们没有金玉的盟誓,他有充分自由

  和权利去爱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正如我有充分自由和权利去爱他一

  样。业这一总横竖在我们面前的可笑可悲的事实,不可能使我门忘情,

  不可能转变成痛恨,只平添着淡淡的愁哀与默默的无奈。

   我曾梦想过当他的妻子,与他共组一个明月,好花,属于我俩的小

  天地,养一两个像我又像他的小孩。私心里,更重要的只是希望彼此赤

  诚相爱。婚姻原属制度,夫妻本是形式。制度与形式的形成与可贵,在

  于无变爱心的维系,我尊重源远流长的礼制,却不能为了得不著名义的

  保障,而屈辱年来自我的感情,那才真是舍本逐末,轻重倒置。

    重聚后,我们突破了桎梏,感悟出真情。我爱他,因为他是他;他

  敬我,为的我是我。挚爱发于胸臆,敬重出自肺腑;无妄想虚荣,无滥

  用情欲。我们的故事不是电影中的“魂断蓝桥”,有踏实璀璨的爱情。

  更非“罗密欧与失丽叶”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抵死缠绵。要说的话,只

  如Francois Truffaut导演的一出Juleset Jim。爱,无由无故,淡淡而

  来,含真、着实。好比茫茫沙丘中的一颗小沙粒,渺小,不为人知,甚

  或不值一提,但却能与天地长存。

    霈,相信你看到这里,已经想象出我写封信的最终目的了。

    我给你的最后答复,还是正如三年前给你的一样,只有比那时更坚

  稳、更确切。不要等我回来,纵使你等着我回来,我还只是个永恒心有

  所属的人。

    人生价值因人而异,我没有炫目的黄金梦,没有成名的狂想曲,只

  有他紧紧怀抱着我的一刻,只有他那句“你怎能怪一个当时只管打球和玩

  结他的小男孩”,孟姜女千年以前能为一点妇道,从容殉夫。千年后的今

  天,如果我还有半点点灵慧,一如你对我的恭维,我能不为那一刻,那一

  语而坚守终生吗?别以为我疯狂,不切实际。刚相反,我只抓紧慢长人

  生中难得的美好片段,多少人的生命能比我的更有付托?当然,如果你

  仿以为我是疯子,那就毋须再为我婉惜。倘若你仍相信我明慧如昔,那

  更毋须替我难过。自己选定的路自己走,光明黑暗,欢乐悲苦,全都默

  默款尝。

    信写在飞赴英国途中,当在抵伦敦后寄出。我决然离美,为的是我

  满心充足,为的是让他重过平静幸福的家庭生活。我知道,再留下去,

  只有玷污了一段纯情,影响了一头婚姻。我走得潇洒,我走得畅快。抵

  英后,再给你报道我的新生活,相信我,我会活得快乐的。

    末了,我不想以要求你忘掉我作结,要忘掉一个人、一段情,谈何

  容易。似乎忘不了的始终无可奈何,我身在其中,岂能不律己而律人。

  想着你上次寄来给我的你的新作:

    “人生不如意,遇事辄书空。屈子悲谗害,宣尼叹道穷。浮名实魑

  魅,闲乐抵王公。泛擢长歌去,沧波万里风。”

    顿觉满心欢朗,你能够开怀大度若此,情爱私心能影响你前程多

  少?也好减我对你的担挂与歉疚。我才真比不上你,浮沉于世途俗浪当

  中,不能超脱自解,想来凤姿二字,岂是凤凰之姿,原是天地间平凡一

  鸟而已。

                            凤姿”

  窗外,不再是柔美白雪,却是轻轻白云,蓝天无际,白云凝聚、扩散、凝聚、扩散……怀着给霈的信,踏在米字旗的国土上。伦敦的雾,雾里的“希复”机场,机场内闹烘烘的人群,人群中,平凡的我。

                  写于一九七四年十月

                  美国威斯康辛州

 

第七章 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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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纽约,上午八时多一点。

  霍子明恨死了这大城市的地底火车。

  霍子明还未到三十岁,走过的埠头却不少。最低限度小时候念书念过的五大名都,英国的伦敦、日本的东京、法国的巴黎、美国的纽约和中国的上海,他就曾到过四处,不消说,只有中国的上海他没有到过。每逢想到这里,子明总会用他那只写得一手好方字的右手,抓抓乌亮亮的头发,有点莫名其妙与无可奈何。

  单说去过的四个名城,数来数去,还是要数纽约的地底火车最脏、最讨人厌。没有道理由着大部分车窗给人家涂得乱七八糟也不打理的。上班下班的时候,坐车的人活像罐头沙甸鱼般就自不在话下。最难受的还是万一站的位置欠佳,直把你一头一脸压向车窗玻璃处,那种劣等油漆的味道夹杂着阵阵汗臭和口气,老天,准昏得你死去活来。

  霍子明在人前是出名的斯文靓仔,加上高贵大家庭出的身,叫他养成平日不讲粗言埋语的习惯,但也会禁不住暗地里骂一句:

  “他妈的纽约地底火车!”

  这不能怪他,每天要由曼赫顿区来往皇后区凡两次之多,这段路程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好不容易才挤出地底火车,走向地面,吸一吸世界金融贸易权威地带——纽约华尔街的空气,霍子明有一种自豪感,因为被公司派到这儿来工作,不是一件简单事。今天的霍子明虽是华尔街银行内的无名小卒,谁知道明天的霍子明会不会成为金融银行业臣子。每当想到这些,霍子明的工作效率就特别高,埋头埋脑地工作,甚至可以忘掉午膳时间。

  但今天他一定得记住在下午十二时四十五分到证券交易所门口等一位旅游至美国来的有趣人物。说起来,这个人物在霍子明印象中已迹近模糊,这也难怪,中学时候的同学,单说中学毕业至今已逾十年,何况这位同学早在中二时就转了学校。还好霍子明对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无论如何也容易记得一点,否则就算昨天听到她的电话,说是来到纽约了,他也可以茫然不知是谁。

  霍子明平日很守时,这是他天赋的优良本性,但对女孩子的约会,循例要迟五分钟。据他自己的解释,女孩子通常迟到十分钟以上是等闲事,要他等多过五分钟,似乎是一种可惜与委屈。说真的,霍子明有足够的条件自负,先不用说他年轻,能干,富有,单看他那双浓密眉毛下时刻闪烁着信心光芒的眼睛,和那个挂在嘴角唇边的斯文儒雅的笑意,相信愿意等候他超过半小时的大不乏人,要霍子明等上五分钟实在很够了。

  霍子明手腕上那薄薄的康斯丹顿金表,刚好过了十二时五十分,他便来到证券交易所门口了。触眼就是一个苗条的身影,踏着轻捷的步伐朝着他迎面而来。

  “子明,你好。”水葱儿似的手伸过来,让霍子明握着,柔若无骨。

  “对不起,我迟到了。”霍子明心想,杜懿翎变得很美,把她从头打量,一种水秀的清丽,浓浓的将她里着,美得有资格让自己等上半个小时。

  “要带老同学到哪儿去吃午饭?”一句亲切而大方的说话,陪上个浅浅的笑意,教子明思考了上分钟,才决定得去处。

  华尔街距离纽约的“中国城”并不远,叫了部出租车,子明把杜懿翎带到唐人街一家四川的小馆子去。

  “不怕吃辣的吧?”子明看着对方一张白里透红,吹弹欲破的粉脸,心里有点后悔,似乎不该带她来吃这么刺激性的食物。

  “不怕,我不容易长暗疮的。”她拿起筷子,轻盈的伸出去捡起了一颗盐爆花生,送进嘴里。

  “会来纽约多久?”

  “几天,然后到华盛顿去。”她又呷了一口茶,薄薄的红唇上沾上一层湿润,更觉性感。“我外子在华盛顿等我,他有个业务上的应酬,要我陪伴出席。”

  “哦!你结婚了?”子明突然有点婉惜的骇异。

  “结婚两年了。”她的声线很平淡、很轻,幽幽的听得叫人怪舒服。子明禁不住有点羡慕娶了这个女人的那个男人。

  “你……有太太没有?”

  “没有。”他答得很爽快。

  “不要太挑剔。”

  “我?怎么会?”子明有点无可奈何的扬扬眉,他的眉毛浓浓密密,少许的一动也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活力。

  “当然,那要讲缘分。”她垂下了眼皮。奇怪,没有涂眼盖膏的,居然会有那么深邃的眼线。

  当杜懿翎再度抬起眼来时,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浮动着薄薄的一层感慨,直感染得子明也浑然忘掉应该把浏览在她脸上的视线收回来。

  “不要让菜冷了!”

  他们边吃边谈,话题涉猎之广,令子明满意得有点震惊。子明最怕蠢女人,婆婆妈妈的胡扯,简直费时失事。杜懿翎不单只不是个蠢女人,她的智能和聪敏,在在都通过她的言语表露无遗,怎么会连谈到他自己的本行生意,她也能应对得头头是道。听她分析英国工党执政的时势,香港政冶和经济间的微妙关系,欧洲各国的文化状况,真使子明越听越有味道,这个女人就是不简单。

  一顿午饭在极端愉快和融洽的气氛中用完。杜懿翎要到第五街买衣服,还是她用出租车先把子明送回华尔街去的。

  这一天下午,子明完全提不起劲工作,他托着头,一直在想,想想他中三那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的午饭吃了近个半小时,回来后又发白日梦,恋爱了?”坐在他对面的美国女同事珍纳在向他调笑。

  珍纳有一般美国女孩子拥有的亲切和热情,她浓眉大眼,高挺的鼻子,分明的轮廓,再添上一脸AVON的化妆品,艳!还忘了形容她一身健美诱人的身裁。那件恤衫,钮子扣得很低,有意无意的让你看到深深的***,让你去想像她值得引以为傲的一对丰满乳房……

  “缘分还没有来。”子明对珍纳笑笑,心里就只管想着今晚跟杜懿翎的约会。当然,子明知道他自己决不会跟结了婚的女人闹恋爱,但他觉得自己跟杜懿翎在一起,总有一种惺惺相惜、等级齐量的满足感。

  下午五时,霍子明离开华尔街。

  下午六时多,他已经换上了一套Pierre cardin的蓝色西装,杏白色的衬衣,没打领带,却结上了一块红黄色碎花的真丝颈巾,再披上在英国购买的燕子牌浅银灰色大衣,一身的英挺俊拔、潇潇洒洒的走出家门去。

  下班后不用再受地底火车的气,从车房中开出那部爸妈送的生日礼物——淡绿色的林肯,直驶向纽约希尔顿酒店。

  房门开处,杜懿翎已经穿扮妥当,一件月白色的丝绸中国旗袍,细致地捆了边的,在襟头锈上两朵黄色的小雏菊。她的头发不长,可还要拢到后面去,毫无保留的把姣好清灵的脸蛋显露出来。

  “进来坐坐。”她招呼着子明坐下。

  房间很雅致清洁,地方可不大,价钱一定昂贵,应该不会少过五十元美金一天。子明心里想:杜懿栩嫁了个什么样的丈夫?在他印象中,这位女同学以前的家境不像很富有的。

  “要喝些什么?”

  “不用了。”子明看看手表,“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吧?”

  “那我们走好了。”

  杜懿翎拿起了搭在床头的一件“蓝色影子”明裘,子明慌忙走上前去帮她穿上。轻裘锦服,冰肌玉骨,真个相得益彰。子明顺手给她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袋,却看到一个用锈红色皮造的相架镶着的两张有趣照片,他不期然地拿在手里看。

  “还认得你自己来吗?”杜懿翎嫣然一笑,默默地望了子明一眼。“看,你就站在柏文的旁边。”

  子明细看着,原来其中一张照片是他们中三的全体照。子明怎么会认不出自己来。那年才不过十五岁,浑身的俊朗挺拔,潇洒自如,早已是鹤立鸡群,傲视同侪。回心一想,为什么杜懿翎这么怀旧?十多年了,还要把这样一张陈年旧照带在身边,中三时的一群同窗,果真值得如此珍惜?就子明本身而言,除了像柏文这一两个交情特别深厚,或者是当年班中真个出类拔萃的,还能记得一二之外,其余的只怕在街上碰个正着,亦不能叫出名字来了。杜懿翎会如此长情,抑或是其中有什么风流人物,让她好久好久也忘不掉……子明抬眼望清楚这面前的故人,但见她那对深邃而若有所思的眸子,罩上一层烟雾似的,迷离若梦。

  子明顿时间几乎要听到自己的心跳,他肯定自己的眼神一定流露着一份颇为狼狈的兴奋。子明只得挺挺胸膛,倒抽一口气,把自己的浮荡心神平定下来,再瞥向另一张照片赶快找话题去。

  “这位是……”另外一张照片里,他看到一位矮矮胖胖、六十开外的绅士型男士,亲切地搂着杜懿翎合照。“你爸爸?”

  “我总是替祖林叫屈。”当他们用完晚饭,坐在餐厅一角喝甜酒时,杜懿翎才轻描淡写的答复子明刚才的问题。“我跟他在一起时,不相识的人总爱把我们认作两父女。我和祖林结婚时,人家也以为是我爸爸把我带进教堂去。”

  子明正在呷着餐后酒,顿时间,都呛进他的喉咙里。他竭力的忍耐着,用餐巾掩着嘴,不让自己咳出来,可也无法掩饰已涨红了的脸。

  杜懿翎是轻松如昔的坐在那里,在烛光下,精明有致的眼睛,犹如迷迷蒙蒙,平添一份落寞无奇、飘飘袅袅的情意。

  子明看得一口就干掉自己的杯子。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子明直觉地感到原来她还不过是个拜金主义者,不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为何还能挥洒自如若此?

  “你喜欢跳舞吗?”杜懿翎把眼光移到舞池上,正有几对男女,踏着有节拍的舞步,亲切而其风采地跳着华尔滋。

  “不,我很少跳舞的。”子明很迅速的回答。心里明显的对眼前这个女人起了芥蒂,曾经是使自己剎那倾心的,却可以在霎时间罩上一层俗气,千万则让自己成为她排遣寂寞的工具之一。“走了一整天,你会不会很累?我送你回去吧!”

  “嗯,也好。不过……子明。”杜懿翎凝望着他,“好不好先把我载到洛克菲勒中心走一圈?”

  子明没有办法反对。诚然,在几乎否定了杜懿翎的高尚人格之后,他感到彼此之间有着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但他总得维持自己一贯的风度。

  当他们到达洛克菲勒中心广场时,时间不早了,可还有不少行人,团团围绕着黄金色的纪念像,大概希望今晚能做个黄金梦。

  他们倚着栏杆,久久没有说话。

  “要回去了吗?”子明有点莫名的不耐烦。“我怕入夜了你会冷。”

  “不,子明,难得今天我见到你。”她的说话似乎有点唐突,可是语音还是淡淡的,保持着一股磁性的定力。“我必须把握着这个机会。”

  子明错愕地望着她。

  “我不想这么早回去,十多年了,我一向睡得很少。”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梦。睡觉只成了维持生命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完全没有享受可言。”她柔美的望着他,眼波很清很媚。“你奇怪?自从中三那年我离开了母校,我就一直过着无歌、无诗、也无梦的日子。”

  子明感到一阵阵的寒意,宛似被遗弃在扑朔迷离的五里雾中。他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打从心底里冷出来。

  “子明,如果你爱了一个人十多年,一旦有机会让他知道,你会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这种经验。”子明在心里诅咒自己,从来没试过应对得这样没意思。“也许你应该……告诉他的。”

  “我很傻,放在心里十多年的一大堆话,日夜希望在重逢的时候对他说。可是,见面了,就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谈别的却谈得起劲,唉!”她幽幽地叹一口气,声音放得更轻、更柔、更清晰。“我很后悔。难道真要等到六七十岁了,不再感到什么是女人的矜持时,才拿着手仗,一拐一拐的跑去叩他办公室的门,告诉他:

  “自从中三那一年,我一直没法子忘记你。”

  “人生是什么?是一千个抑或一万个无可奈何?我那么不愿意只能爱一次,偏就是只让我爱一次。”

  “那么……”子明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在战抖着,他的心在怦怦乱跳,眼看着那对水灵灵的含情眸子,要把他引进一个什么样的感觉的感情陷阱里。

  “你丈夫……”

  “我一定得嫁祖林。”她把薄薄的嘴唇一提,出现一个惨淡无奈的微笑。

  “他是一个只需要人陪伴而无需要我去爱的男人。我没有多余的情爱,只有一具无靠的躯体,这不是很公平吗?况且,怎么可以叫我这样一个不中用的女人去承受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沉重负担,我既不能摆脱感情的羁绊,最低限度我希望在生活上无牵无挂。”

  子明把手从大衣口袋里伸出来,考虑了一下,就扳在杜懿翎的肩膊上,让她瞧着他。水柔柔的眼睛蒙上一层泪雾,一脸的秀丽,再加上一份寥落无依的清冷,好令人遐思,好惹人怜爱。

  子明忽然间觉得如果再想着那张曾令自己反感的老夫少妻照片是何等多余与愚昧。现在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清纯可喜,昼夜希望能活在梦中,有诗有春风的日子里的小人儿。为什么不让他在中三时就知道?

  “子明,我应该让他知道吗?”

  “当然该让他知道。为什么不?总不会为他带来痛苦,极其量是迟来的春天要平添一点点惆怅,加上七分的喜悦,也还是值得有余。”

  “我提不起勇气。”她垂下了头,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孩。“好不好有机会你就让他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人一直保存着他从学校后出给我摘过的那朵蒲公英?”

  “好的。”不错,子明念中学时最喜欢跑到学校后出去玩。可是,他不断的思考着,曾几何时自己给她采了一朵蒲公英?那儿长有蒲公英吗?

  “你不问问他是谁?”

  “他是谁?”子明机械化的重复着。

  “袁柏文。”

  “袁柏文?”子明吓得缩回了搭在懿翎肩膊上的手。

  他脑袋白茫茫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恢复知觉。

  袁柏文,杜懿翎一心一意爱的是他?想的是他?袁柏文是子明的好朋友,他之所以跟袁柏文合得来,完全是因为袁柏文有一份愚憨的真诚,和从小就对子明五体投地的敬佩。不论在才、貌、家势上,子明比袁柏文高出不知多少倍。现在要子明去形容袁柏文,也真叫他为难。总之,他长了一张非常平凡的脸,一对不大的单眼皮眼睛,不高的鼻子,略厚的嘴唇,个子不高,皮肤扎扎实实的。随便在街上拉一个中国男人,也能有三分像他。

  袁柏文算是很勤力读书,用以补救他的不足天分,成绩总还能维持中庸。待人接物,温和不失,属于不会开罪人,也不会叫人记得的那一种。中学毕业后,袁柏文嫁到加拿大的姐姐把他申请去了,就在多伦多工作,熬到今天大概可以有资格维持一个中等小家庭。

  到了这个时候,杜懿翎就告诉他自己爱着这么个袁柏文十多年?

  “我在多伦多逗留过两天,见着他,可总提不起勇气。袁柏文告诉我,他过些时会来纽约看你,你们是好朋友嘛!”

  当然,子明和佰文是好朋友。

  当子明踏着油门,把车子驶向希尔顿酒店时,脑子里一片浑噩,他竭力在思考中三时的袁柏文和杜懿翎,甚至乎自己……子明有点啼笑皆非。

  车子停在希尔顿酒店门口。

  “明天还有时间跟我吃午饭吗?”子明把头伸出车窗外问。

  “看看吧!我再给你电话。”杜懿翎回头向他笑笑。“明早我还得去Tiffany买点小首饰。”

                   写于一九七五年初夏美国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