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说明
曹禺是我国现当代的戏剧大师,他的戏剧创作和戏剧论著所取得的卓越
成就,以及他对中国戏剧事业所作出的杰出贡献是举世公认的。他不但在中
国现当代戏剧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而且在国际剧坛上也享有盛
誉。为弘扬中华文化,弘扬中国现当代文学以及戏剧的优秀传统,推动中国
戏剧的发展,促进国际戏剧交流,特编辑出版《曹禺全集》。
本全集邀请曹禺研究专家田本相、刘一军任主编,邀请曹禺先生的夫人
李玉茹女士参加编辑。全集共分七卷,第一卷至第四卷为话剧剧本,第五卷
为戏剧论著,第六卷为小说、诗歌、散文、书信及其他文章,第七卷为改译、
翻译剧本和电影剧本等,并附录《曹禺年表》。各卷均按发表年月日先后编
次。
本全集所收作品,均采用最初版本或最初发表在报刊上的底本,参照其
他版本作一些必要的校订,并作一些必要的注释,最后,经曹禺先生亲自审
定。
花山文艺出版社
1995年
2月
25日
曹禺全集(6)
小说、诗歌
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九五年
今宵酒醒何处这
疲乏了么?
不,一点不。梅露出她一对酒靥。
音乐开始奏曲了,四周消失在黑暗里,眼前白幕映射出变幻的剧情,但他们
何曾注目及此。二人都似有些闪涩涩地,觉四周的空气干闷难忍,然而全以
为自己的,他——或她——在欣赏剧中优美的事迹,终于静听凄悲的弦声。
“前天的事,我十分对不起你。但我总不愿提起,我怕你着急。”梅终
于沉重地对他说了。
夏震突然地惭愧起来,他觉得自己大无主见了,他应先以话安慰梅漩的。
璇,你不要为我难过,不过自那天后,我党前途渐渐黑暗了。当天我在
叔父面前责问他,他自己也承认失礼。然而他昨天突然变卦,他居然以长辈
的口气间我怎样同你认识的。并且说些交友慎择这些话,还讲许多侮辱人的
例子给我听。我气得堵起耳朵不理他,他觉着不好意思,走出去了。所以我
到晚上才给你写几句话,或者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过你总不要气馁,
我知道你极容易失去勇气的。望你相信我,在第一天你到学院时,隐隐中觉
得我已寻着一个好朋友了。
真挚的夏震哟,感激中寻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表示。
唉,璇,我不知怎样,一见着你,我的知识地位早不知落在何处,一股
的情绪使我不知说什么好?唉,梅!
不要胡思乱想了,放下心去,我们说旁的事!她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夏
震的掌里。夏震紧紧地握住。
啊,这柔软的嫩手!
倏忽一月过去。梅漩不但未到日本,她的叔父也预备在.. B地营商,当然
野村三郎的回国念头,也是取消了。小谢与夏震常来往,于是miss梅的性格
及思想,他也明白许多。在他同梅数次长谈之下,他承认梅是一个爽直,有
感情,有判断力的女子。虽然他为夏、梅的交往未经过社会认可的正当手续,
他时常鼓励着,使他们的爱建设在巩固的地基上,不落在进锐退迅的深谷里。
他劝夏震移居.. K大学附近小村里,因为他听见梅有一次深夜似乎跟到夏的房
间里面。不过夏震居然搬入那所明亮的平房里了。并且每晨还走人林中练习
身体。这种改革,据小谢说皆是梅漩看护的手段使他如此!
然爱恋,总不是这样简单。黑胖的野村三郎一面对梅殷勤,一面与梅的
叔父有意无意地进夏震的谗言。果然,这几日梅的叔父竟数次推病不见夏震
了。
暑假一日一日地逼近,母亲望儿迅归的热情亦与日俱增。夏震三次接着
母亲的家书,他痴呆着,一时又把信掷下。只是小谢无聊地拿着信轻敲桌角,
时时计算行期。他告夏震预备.. S地见他的.. Fi- ancee。行时,梅璇亲手织一
对枕套把他带给小谢的未婚妻.. miss汪。
红满枝,绿满枝,江南的夏早已热得不堪。S的蝉噪声有些秋意,小谢
的心逐渐觉得烦躁而凄惶了。K大学的开学通知己接到,这种有魔鬼性的公
函,当然要使他离开.. Mniss汪重到日地去。然而日地的夏震呢,除在六月间
这
是第一次以曹禺的笔名发表的处女作,原载
1926年
9月天津《庸报》的《玄背》副刊第
6—10期,经多
方查找,仍暂缺第
9期。
收到他一封短信,略述外界及梅的叔父对他们的不满之外,以后竟久不得他
一些消息。小谢终以为夏震的静雅书室中充满说不尽甜蜜的爱恋,故无意执
笔,所以也不通书翰,直到近几日他始函告夏震他的行期,他暑假中与母亲
及
miss汪的欢聚,且恳切地间及梅及夏这长时期的生活。
这一次夏震的复书却收着了,是一封字迹潦草的长信。
文伟:
这是寂寂的夜半了。窗外秋雨仍在浙沥,斜雨吹进峭寒,细冷的雨丝滴湿面前的信
纸。阵阵狂枫过后,黑暗中惟闻秋叶沙沙地诉苦。室中静悄悄地,除了永不属我的瘦影,
便是凄惶的自己。天气如许,偏又如此孤寂。B地客居的光景,想江南的好友再也想不到
吧。
你不要以为我在日地寻乐,现在我几乎无时不在
Suffer-ing。昨夜我同一位姓王的
又在那些荡妇里面混一恶浊的空气充满了兴奋的肉味,惨白的死尸的蠢动也是动人心目的
哟——今晚到村南酒铺里痛饮,昏沉沉地归来,见桌上你寄来的长信。良心的不安使我无
勇气走到桌旁,因为醉眼昏花中,又以为是母亲寄来的呢!
我十分感激你对我如此关心,且尔为梅想出些周密的计划;然而此地只有感伤的回
忆。凄切的秋声,一切都俱成狂乱与烦躁,良好的热情只好付诸流水。
唉,文伟,我已失败了!
现在,的确是很简单的。她是一位
CogitaTive的女人,在她面前现出金钱的偶像与
青年的面影。然而恋爱决不能塞满女人的虚荣:这种缺陷便使她改变了往日的意旨。文伟,
不要想某国一位美丽的公主,因爱一个平民而私奔,或一个富族因拯其爱人而致死。事实
终是事实,这些话不过是说部的故事,引起骚人的逸思罢了。
雨愈落愈狂了。窗外只不住地砰訇,空气益加凄冷,只是笔端温暖起来,还是继续
写下去吧。
你走后一月中我的生活是美满的,也是凄迷的。我同她在溶溶的小河中划舟,月光
下常在麦地问散步。那里空气带着土香,黄长的麦杆暗地迎风欺凌而呼号。回视村中,红
光点点,闪烁着如远处的萤人。然而她抽噎了,她诉说野村三郎不形于色的忌妒和逼迫,
叔叔时时对她的行动的干涉,他忿激地哭求我与她一起
elope。请你想彼时的情景,满地
浮幻着月的海银光,夜半的夏风摇曳她的衣裙向我飘摇。这时一个女人倚着肩儿哭泣,哭
诉她的痛苦,轻轻吐出
elope字的颤声,这是如何的
Romantic。
大概我将要冒冒失失地与她计划怎样逃奔的故事吧。然而文伟,我很聪明,凄迷的
“:境使我不止地劝慰着她。危险的关键,只好在河面轻浮的草叶上,颤巍巍地飘入大海
里去了。
或者你要责备我吧,说我是负心儿。固然当时我不知如何把如此引人兴味的事物竟
然给糊过去,现在我,始觉得排布得体。文伟,我不是诗人,她也决不够为诗人的爱者。
读过儿篇西洋诗人小传,便觉得自己是
Shelley,是
Bawhing,在如此令人情迷的爱的过
程中,也要加上同样的材料,诚然是天大的呆子。
你不要以为呆人或哲人,固然伟大的那稣与但丁是有名的呆子。或者你心中想出,
假若我做一次呆子与这
Cogitative的女人一同
elope即便被弃了,这样深刻失恋之苦必
能把我逼成
Dowon一般的诗人。然而文伟,现在我确实地被弃了。诗未作成,酒反喝的不
少。由那些淫妇被窝中半夜踽踽归来,仰视天上凄寂的星辰,反问自己适才为何那样狂暴
兽性的搂抱摸索。凄凉与苦闷催出我心中的热泪,独自在苍茫的田野里呜咽着。哲人般的
呆子是如是的么?
心花已经枯槁了,我的思想记忆已日渐衰颓,大脑总昏沉着发痛。假前优美的幻想
早已埋入坟中,现在只有空虚落漠占领着死闷寂寥的空气。文伟,腹内的苦情道出刘心的
痛苦,让它腐败在久死的心室里,又感觉说不出的凄闷。在秋风中乱转的黄叶,终要留下
它飘零的痕迹。唉!让它留迹罢。
人类是这样险恶。床头金尽,村中放牛的牧童们也对我放出凶狠的目光;因为那辆
鲜明宽阔的汽车已不在村中土道牛吼了。夜半归来,梅的叔父竟实行他保护者的责任,遂
告我自重自己的地位同她的名誉,事后始终没能与梅谈论。诚然,都因为汽车的威风丧失
了。
事实不是如此简单,我仍然做我的呆子!从远离她的大门前瞎望着,只是人影渺无。
不过在那一夜我覩见着她。
在帝国影院屋顶跳舞场中,谐声漂亮的音乐奏舞起。一双一双紧抱着的惨白的男女,
凄乱的舞步急随着悠谐的鼓拍。红绿的酒色,淡紫的烟氛,在惨青白亮的灯光下,何处不
化成梅的飘远的细影。然而从迷乱的男女丛中姗姗地走来的不是她么,啊,她是这样带着
神秘性的女子。不过文伟,她打招呼了,在她身旁的人也同我行礼了。
“夏先生,好久不见呀!”她点头闪过,“啊,mnister夏,真是久远的很。”野
村重三郎发出他鹭鸶般叫的笑声。
眼前一阵乌黑,我突然扑在桌上,醒来只有邻座男女的调笑声在我耳旁萦绕。
翌日,我收到她一封信。她说她叔父与野材重三郎怎样压迫,怎样干涉她的行动,
说叔叔耳皮软,若能塞住野村重三郎的野心便能“恢复昔日的美快的生活”。现在她进行
的事,望我忍耐地等她,并且望我恕她昨夜对我的落漠,文伟,你说我信她么?
只解欢娱的女于哟,怎么眼光如豆般的狭小。假若你是为你日本的爱人,这有
K大
学教授名目的朋友也值得如此留恋?——梅璇,既以前月下的谈心你一片谎语,现在只要
你在我面前求恕;那么,因为你仍为惧怕触发我高做的狂情而编织些悦耳的言语,我恕看
你了。既说你自己是富贵中人,不甘于清贫的恋爱生活;那么,因为女子多爱名利的,我
也恕看你了。说我穷酸么?我回家变卖些财产,也可供给你开销一时。说我卑贱么?那么,
今后我捐弃这“吃不饱,喝不足”的教书生涯,每日在漆黑的社会中钻营,将来弄几个督
军几个总长的官职,想你的虚荣欲也能满足了。唉,只要你等待我,总有一天你知道夏震
为如何人。他给你钻石,我给你镭(Radium)珠。他不是日本野村公舞的长子?我要作世
界的伟人。唉,梅呀!
Youwouldhaveunderstoodme,hadyouwaites;Icouldh8V61ov66vou,D6WL8S,
w6118She(Dowon’spoem)。
文伟,我常是这样思念,每日希望她短札出于真诚,冀望一日门外有她的足音。然
而三星期前在街上,我又遇见她。她同那位日本绅士由金店走出,竟昂然迈入那轿式的汽
车里。——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我的心身日益萧索。长日昏噩噩地,饮酒凄闷。到荡妇
窝里,胡闹也是凄闷。终日觉得空虚落漠,不知怎样是好。
真的,我被细情萦绕得怠倦了,心怀只感到寂寥。我不复以我为夏震,以前甜美的
生活几乎完全忘记了,——不过在苍凉的夜半,月儿照在窗前。微风吹来钟声,常常把我
带到那小溪旁边。在那里我忆起她笑眯眯的小口中曾经又羞又慌地吐出,我爱你三字。远
望着黑勉勉的天际,似乎满身光华的她向我飞来。看一个流星!这个神秘的印象也化为无
形。再听荒凉的大吠声,满地的青草也应叹着发出似闷似悲沙沙沙的感慨。
秋风逐渐萧飒了。母亲两次寄来的路费,俱为那些荡妇抢去作酒资。近来无日不梦
见母亲,也无日不饮酒,终日无勇气回家。因为还有几架旧书,一些过时的洋服可换钱能
在此地逗留儿日呢?昨夜大醉,酒酣耳热之时,拿笔乱涂一阵。醒来不知写的是什么,现
抄下给你看。
朋友,举起这只满筛的酒杯,
让我们开怀痛饮;
人类本是残酷无知的蠢物,
何必如此拘谨!
且放开畅饮呀,
听我痛抑忿激的狂情。
我原是伶订的独人,亲父早死。
吾母本无他儿,唯赖孤子是存。
儿痛,母哭;
儿肥,母苦。
如今母瘦儿已壮,朝朝倚间望儿归。
——唉,朋友!
因为那
cogitative的女人哟,我始终将母爱忘记,
因为她有一对漂亮的眸子,吾母已为我抛弃。
彼时老母望儿儿不归,莹莹眼珠如水流。
然而滴不断,
如丝的春愁!
不过朋友,你莫心惊:
人间本无同情,何处见爱诚?
昨日她把头儿贴在我的心窝,
今晨却与他勇行!
——日暮凄风摇我,孤零!
西风紧,雁南归,梦里老母望儿归。
儿不归?
何处飞?
寒夜热泪垂!
朋友,便是我重返故乡啊,
怎处此凄闷的心伤!
便是再得一番喜悦啊,
依是我故样!
岂不知,朝朝老母念儿涕,
——怎奈此番心灰呀,如烟氛的凄迷!
切莫悲哀呀,朋友放下你的幽凉的弦琴,
再斟一杯热酒呀,朋友浇浇我们的愁心;
人类本是残酷无知的蠢物,
你我何必拘谨。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提明日呀。
——心凄紧。
寒渗的雨意透进窗棂。冷风细细把一丝丝酒意吹得毫无。檐外的檐漏点点滴滴,窗
内只有摇曳的孤灯,闪闪地照着我,想潇潇秋雨早已滴尽了。我记起宋人周邦彦一首妙词,
恰是如此的孤凄。
“秋阴时作,渐向瞑变,一院凄冷。体所寒岁,云深无雁影,更深入去寂静,但照
壁孤灯相映,酒过邻醒,如何消夜永?”
啊,文伟,再见吧!
震上,旧历八月二日
凄惶的中秋在失意的期望中淡淡地过去,梅的消息更是渺茫。近几时虽
有小谢时谈几句幽默(Humor),然而烦乱的夏震毫未引起往日的兴念,惟目
目凝望黯灰秋云里一群一群南飞的大雁。他的飘摇生活已不能继续下去,大
概有些学生不满意他近日来的所为吧。在晚秋的薄暮里,窗纸为风吹得呼呼
作声。室中气象逐渐阴暗,夏震的面目也灰暗无光。小谢在对面的沙发上枯
坐着,他们各自寂默不语。
“老夏,我且到底不信,梅漩不是这样人?”小谢蓦地又这样问起。
“信也如此,不信也是如此,事实是这样..自从我接着那封短信,以
后一个多月就没有得到她的消息。”
“必定有变故!miss梅不是一个无感情,无眼光,无作为的女子。”小
谢复坚决地肯定着。只是夏震仍迟钝地移动他那无神的眸子,呆凝着书架上
的绿花瓶。
“原是的,一个有法国血的女人怎能明瞭她中华祖国男子的心,况且看
护本是好医生预备的。唉,我总是这样想,理想和现实总是这样背谬着。所
以——不提了,小谢。我被这种无聊的事情闹得一天比一天疲倦,我的神经
再也不能这样无代价地牺牲了。现在我切望地见到母亲,我的心是渐渐安静。
昨夜我又梦见我的姆妈,仿佛已晓得儿子的遭遇,她抱着我哭,我投在她的
怀里大嚎,醒来还是孤孤凄凄的自己。小谢,人总有一天要回家的哟!凄凉
的日地确实不可以留了。”夏震低着头凄闷地哀诉着。
小谢不愿引起他的痛苦忧恩,又高谈他一串一串的历史上的轶事。只是
夏震又注视着帘外成圈的黄叶纷飞在灰黄的地上。
夏震明晚就要南还了,小谢依然不见。在前几天的下午与他略谈一时,
自后便到学校里也未见着他。凄迷的夏震并不感觉如何失望,爽爽快快地一
人上船尽管无牵挂些。他把几架书籍送到拍卖行,几件破衣服也舍给附近的
苦孩子们。船票也买了,一人在灰雾迷漫的薄暮中由轮船公司蹈蹈地走回。
不似秋风了,垂死的枯枝为风摇得啦啦作响,偶有一二老鸦在枯枝上幽凄,
吱呀一声向天边下去。再远便是那久居的村庄,然而为暮霭所掩埋。他的鼻
炎被风吹得酸痛!耳轮已是麻木无觉,内心的闷苦如海涛般涌起,只望流下
无尽的愁泪,得着一番恸后的快感。然而满眶的眼泪摇摇不欲下,心中的凄
凉更无限地增加,这一年来所蒙的椰榆与欺骗,益发在脑中旋转了。
“小谢,这里!”夏震望着文伟在板桥上向村里走。
“啊,我正要见你呢!”小谢回身走来。
“事情如何?”他握着夏震冰冷的手。
“明晚走,房子已经退了,船舱已看妥了。”夏震无力他说。
“房间多少号?”
“九号”
小谢索夏震一张名片,把船名码头,舱号具写在上面,告罪一声匆匆又
走了。
..
“啊,他是如此么?”然而小谢当前就到他孤凉的室中,带着一篮热腾
腾的鸡蛋,说给夏震在船上吃的。他们俩说笑一时,久又凄然,突然长凤摇
击这垂死的树枝,夏震低声唱出一曲名
SDmeday—I’llmakeyouloveme的美
国恋歌,小谢也讲了一段极缠绵的
Romance。这个故事,他在什么地方哪见
过,是叙述一个强毅的孤女,与一个青年互相爱慕,后来她的叔父侦知,希
她与另一个青年贵族定婚。她踌蹰是遵从老人的希望呢,还是逃走呢?这样
独自寻思,又不敢详告她的爱人,虽是佯与那青年决绝,只求多给时日与这
贵族交友,她无日不与恶魔来往,也无日不在窥伺。至终为侦知,这好狡的
骗子原已有妇了。她将他的恶行函告他的妇人,这贵族终归回到他的妇人那
里。小谢说得如此气动,讲到这孤女中夜怎样徘徊筹思,每次遇见她的爱人
怎样犹豫,竟不顾夏震的目光竟为之凝滞了。
彤云迷漫着天空,仰望已无一点星光。冷气中红热的面颊偶觉出冰冷的
雪水落在上面。大概正在雨霰吧。夏震在洋车上昏沉地觉着一阵颠扑。一条
灰暗的街灯,忽然满目辉煌的灯光。汽车在地上的闪影喧嚣,车轮辗地的响
声。他默想“引人思恋的
B地哟,大概我便是这样别离你了!”
舱里空气果然温暖些,一进九号的房间内,由汽管蒸发的热气使红冷的
耳轮,渐渐地烧得有些辛辣的痛感。电灯强烈地闪耀着,如鹅绒的地毯,似
乎也射出它鲜艳的光色。夏震的行李俱收拾停当了。对面的床位上也铺上雪
白的床单,淡青绣花的厚枕,细巧的梳妆盒,粉红粉扑俱整理在一堆。
“怎么,这是女人的床铺!——不对,昨天我亲眼看见是一个姓马的住。”
夏震要出门向船员交涉。“不要着急,这是我办的,事前因忙没有告诉你:
这是我的学生的,他也要到
H地,所以托你途中多多招呼她。”小谢不在意
地瞧着他。
夏震悸住了。怎么,又要同一位女学生住在一起!
“文伟,这不像话,房间就是这两个床,我同她一路要住七天七夜,里
面有许多人不方便。”
“这有什么关系!一是不要紧!我即刻带她来,回来便给你介绍。”小
谢独自微笑着走了。
房中突然静寂,夏震不知怎样是好,兀自一人在狭小的空间来复地行。
微视紫花白边的棉被,那紫色的长细的手套,嗅着从那白洁的绒枕发出的清
香,不可言传的一种奇耀与凄闷的情绪占有在他的心肺。酒气渐渐往上冲,
往事又涌在心头。然而如今,终与日地离别了,还有怎样地留恋与牵挂!他
想哭,又落不下泪,欲笑,又无乐之,只枯立窗前遥望黑暗的岸上一群一群
运货苦工提着灯笼在泥水中喧嚣。无聊中他忆起薄命的词人柳永,他的《雨
霖铃》浮泛在夏震的脑海里。
..都门怅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四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
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他有一声无一声地闷吟。念到“今宵酒醒何处?”他想明晨酒醒的时候,
怕不是这样凄迷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或者正在苍茫天涯的大海中飘游
呢!
邻船送行的人俱已陆续下船,小谢与他的学生仍然不见。他走到甲板上,
望霰雨霏微,灯火凄凄。夏回到房中独坐。汽笛吼了,起锚声,铁索碰击,
水手招呼,船便在这杂乱的嚣声中渐行。他望岸上,那黑怪物似的高楼逐渐
模糊。他多半是独自如此凄凉离开.. B 地吧!?不,夏震听见门外甬道细碎的
足音,渐移到他的面前。门开了,走进一位女子,他与夏震娴雅地微笑着,
极镇静地脱下她的大衣,露出一身紫色的衣裙。她的面颊有一对桃红的酒靥,
高秀的鼻梁,细瘦的身材,一双活动的黑眸。这不是梅的姿态?——不,梅
不似这样瘦,眼光也比她活泼些。梅、震半倚床,只让这空气奇讶地颤荡着。
“震哥,你怎么不来接我?”她凄切他说。
“梅璇,是你!你到我这里来?”夏震狂热地高呼着。
“我就要住在这里。”她微笑。
“啊,对不起,miss梅,这是谢先生的学生的。”他骤然想报复。
“震哥,我想不到,你不应当这样对待我——难道文伟还没有告诉你
么?”梅呆凝一时期期地道出。
“他说什么?”
“昨晚他把你的名片给我,他说夜里必将这件事的原委告诉你,使你安
心。上次在街上遇见你,我从金店的窗中看见你低着惨白的瘦脸在街道上散
步。当时我以为你走过去,谁知你走得这样慢,出门又恰巧碰在一处。当着
那个恶魔,我只好不顾。我看见你的面色气得发青,我知道你痛苦极了。以
后三次望见你,我总是避开去。谁知就是同文伟筹画了许多,你总是不能谅
——谅,谅解我。”她凄惶地埂咽了。
夏震疑在梦中,他恍悟昨夕小谢讲的.. romance。
“原是这样?——那位野村先生呢?”
“三天前他为他的夫人带回国去了。”
“那么叔父呢?”他想握梅的纤小的手。
“他今天晚上回.. D地,我将从车站送他回来。”
“震哥,昨晚小谢告我他要送给你一件壮美的礼物,你放在哪里?”夏
震指着彩色的玲玫的竹篮。
梅启开那只篮儿,满盛着一对一对彩色的鸡蛋,在灯光下灿烂。她露出
一对爱人的笑涡。这时,夏震闷坐在床上,望窗外烟水茫茫,神经刺激过烈,
觉苍白的荡妇又调笑在他身旁,他又听见狂放的酒友欢叫,母亲向他招手,
他又念到适才室中凄吟的寂苦。然而现在,数月苦痛重载复归空虚,如此烦
恼,如此伤悲,到底怎样呢?他心漠然了,房中又震荡出他的凄音。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
梅看他的眼泪黯然堕下来,急坐在他的身旁抚慰这凄凉的人儿。
“不要难受,我可怜的小哥哥,你就醒在爱你怀内的吧!”夏震凄然痴
视她瘦小的面盘。
曹昌脱稿于津门
诗两首
林中
晚风吹雨,点点滴滴,
正晴时,闻归雁嘹唳。
眼前黄叶复自落,
遥望,
不堪攀折,
烟柳一痕低。
“菊”、“酒”、“西风”
黄黄白白与红红,
摘取花枝共一丛。
酌酒半杯残照里,
——打头帘外舞西风!
(天津《庸报》副刊《玄背》第
13期,原载
1926年
10月
31日)
四月梢,我送剔一个美丽的行人
古城啊,古城,
这般蕴藏着怅惘,
这般郁积着伤心。
今夜凄淋的雨打着
摇曳的灯。
水泻的泥路上彳亍着一个
落漠的行人。
我仍然冒着冷雨
送你归去。
你明晨便将无踪无影。
古城啊,古城,
苍苔盖满了颓墙,
土径铺润着青茵。
今夜呜呜的湿风吹着淅沥的雨,
送你飞越溪畔,又,穿过荒林。
你便这般悄悄地离开这里,
明朝只有睡柳号着凄音。
古城啊,古城,
日后墙外不飞袅袅柳絮,
日后楼头不见纸鸢轻影。
这一夜半,
枝头的湿花滴沥着
凄伤的泪,
便飘飘地沾埋污泥,
又投入流水伴你长征。
明晨熹光斜照一堆
残颓的花,
你已无踪无影。
(原载《南开双周》[南中半月刊]第
1卷第
1期,1928年
3
月
19日)
不久长,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鸟黑的深夜隐伏,
黑矮的精灵儿恍恍,
他忽而追逐在我身后:
忽而啾啾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将冷硬硬地
睡在衰草里哟,
我的灵儿永在
深林间和你歌唱。
不久长,不久长,
莫再弹我幽咽的琴弦,
莫再空掷我将尽的晨光。
从此我将踏着黄湿的
草径躞蹀,
我要寻一室深壑暗涧
作我的墓房。
啊,我的心房是这样抽痛哟,
我的来日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无星的夜里,这个精灵轻悄悄地
吹口冷气到我的耳旁:
“嘘..嘘..嘘..
来,你来,
喝,喝,..这儿乐。
——喝,喝,你们常是不定、烦忙。”
啊,此刻我的脑是这样沉重哟,
我的来日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袅袅地,他吹我到沉死的夜邦,
我望安静的灵魂们在
水晶路上走,
我见他们眼神映现出
和蔼的灵光;
我望静默的月儿吻着
不言的鬼,
清澄的光色射在
惨白的面庞。
啊,是这样境界才使我神住哟,
我的来日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乌黑的深夜隐伏,
黑矮的精灵儿恍恍,
他忽而追逐在我身后,
忽而瞅瞅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将冷硬硬地
睡在衰草里哟,
我的灵儿永在
深林间和你歌唱!
(原载《南开双周》第
1卷第
2期,1928年
3月
28日)
南风曲
序歌
朝阳溶化了湿雾弥漫,
远山映出紫绿参半。
滟滟的流波灌溉原野田禾,
温旭的日光笼射屋顶林巅。
一
这时轻飓飘荡在深林里,
透过密密的叶隙射进条条阳辉。
树荫下茵茵的丛草托了阳光的斑点,
阳光的斑点在丛草梢头簸荡翻飞。
粗胖的村童斜倚草屋独坐,
一窝恶犬争着,
舐吸撇成八字的黑腿。
他粗糙的厚手无意地玩弄墙旁小草,
远瞭着林外无际的田禾,
眼神儿随着绿波伏起来回。
啊,这林中的草香是这般进人,
揭面露出浅笑微微。
他觉得腹内是这样饱满,
然而还似少,少了一件什么要去寻追!
怎么,满心蓄藏着轻快与甘适,
心窍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昏昧?
今朝啊,今朝的林野,
是这般静默,
恰似一湾溶溶的流波。
风习习,
草莎莎,
倦了的林儿是这般静默,
真奇怪
偏偏心儿像小鹿似的奔跃!
村童低着头沉思,
曲膝支着扶腮的臂膊。
微动的林巅,静息的云峦,
绿野是这般酣适沉默,
呆笨的村童昏昏地坐。
二
南风起了,
南风吹!
南风摇动静息的密叶,
草上的闪光波澜迂回。
顽嬉的柳絮打着草儿狂奔,
草梢的银浪却追着团絮飓飞。
南风起了,
南风吹!
风儿送来一片湿土的香味,
习习,吹!
风儿是这样新鲜!
习习,吹!
沉思的村童渐渐歪首熟睡。
南风吹,
静静悄悄,
只有一个卧犬偶尔戏吠。
其余的滚地跳扑,
他们时而四爪仰天,
时而挨倚这睡人儿的脚背。
南风吹,
静静悄悄,
林鸟在绿荫里倦睡;
南风吹,
静静悄悄,
蜻蜒儿贴着水面低飞。
南风叶
南风吹!
吹得睡灵儿出了躯窍,
吹得睡灵儿瓢飘摇摇。
飘呀飘,
摇呀摇!
飞过林际,
飘进溪水。
凉飓拂着鳞鳞的波,
轻飘的灵儿随着涡漩转徊。
轻轻地飞,
静静地飞!
轻轻地,静静地,
睡魂儿是这般迷醉!
三
飘入阴影,
飞入阳光,
荡进一片池水灏濒。
石阶上
跑着娴静的女儿在洗捣。
柳条轻拂她纷披的长发,
圆白的手腕在拧绞。
青菌映衬雪白的裸足,
唇边谩歌抑扬的村调。
“啊!这娃娃是我在那里见过,”
村童的心灵不自主地飘渺。
“这般柔媚,
这般美貌!”
他一步一步移近洗衣的石,
惧、喜、狂、羞,噤住他的口舌悄悄。
微弯的躯于倒映人池塘,
圆壮的肩胸留画水上。
波头映着一副清晰的轮廓,
波面上却找不出眼鼻的模样。
啊,微漪中模糊地,闪动着一对笑涡,
一对笑涡,是这般圆活,——啊,圆活。
真像亮滑的水泡,
恍惚在秋雨滂沱。
简柔的歌声乘风飘荡,
她低哼着迷人的村歌。
圆白的水臂重重地搓捣,
洗水滴人池塘变成纤巧的水涡。
她一捣一团淋漓的衣裳,
一捣一团的衣裳,
这便奏着歌调的节拍:
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
一击一闪圆白的手膀,
当当,无定的灵魂,圆白的手膀,
当当,迷失了——梦乡,手膀..梦乡,手膀..
四
他揉揉檬眈的睡眼,
抹去嘴角的口浆。
他是这般迷离,
闪耀的黑眼疑虑向天边遥望!
当,当,当当!
怎样依然留在耳旁?
啊?当,当,当当,
原是半山禅寺的钟响!
当,当当,当!
幻梦还是虚茫?
当,当当,当!
暗影儿终是恍恍。
愁闷锁着深黑的粗眉,
他无端地痴立呆想。
当啷,当啷!
蓦地他拿起草鞭,
乱抽吠犬呼吼;
当啷,当啷!
少刻他又凝视溪水,
默默地低头。
村童似这般颠狂,
追到田野,像是时候,像是希望。
果然,南风送来一片隐约的音声,
断断续续,在田野间回还,飘荡。
“来啊同花来
..恍恍!
不久啊..
残花..
..土冈!
从此永不随花去
且停留..且停留..
让花去,
飘飘,恍恍..
不久啊..不久啊..
..残花..土冈,
残花..土冈..”
暮色里钟声土庙的依稀,
——啊,当啷!当啷!当!
啊..残花啊..土冈..残花..土冈..
——当,当啷,当,当,当!
(原载《南开双周》第
1卷第
4期,1928年
5月
14日)
贺词
——张校长七十大庆
知道有个中国的
便知道有个南开。
这不是吹,也不是嗙,
真的,天下谁人不知,
南开有个张校长?!
不是胡吹,不要乱讲,
一提起我们的张校长,
就仿佛提到华盛顿,
或莎士比亚那个样。
虽然他并不稀罕作几任总统,
或写几部戏剧教人鼓掌,
可是他会把成千上万的小淘气儿
用人格的薰陶
与身心的教养,
造成华盛顿或不朽的写家,
把古老的中华,
变得比英美还更棒!
在天津,他把臭水坑子,
变成天下闻名的学堂,
他不慌,也不忙,
骑驴看小说——走着瞧吧!
不久,他把八里台的荒凉一片,
也变成学府,带着绿荫与荷塘。
看这股子劲儿,
哼!这真是股子劲儿!
他永不悲观,永不绝望;
天大的困难,他不皱眉头,
而慢条斯理的横打鼻梁!
就是这股劲儿,
教小日本儿恨上了他,
哼!小鬼儿们说:“有这个老头子,
我们吃天津萝卜也不消化!”
烧啊!毁啊!
小鬼儿们连烧带杀,
特别加劲儿祸害张校长的家!
他的家,他的家,
只是几条板凳,几件粗布大褂,
他们烧毁的是南开大学,
学生们是他的子女,
八里台才真是他的家!
可是他有准备,他才不怕,
你们把天津烧毁,
抹一抹鼻梁,
哼!咱老子还有昆明和沙坪坝!
什么话呢?
有一天中国,便有一天南开,
中国不会亡,南开也不会垮台!
沙坪坝,不久
又变成他的家。
也有荷塘,也有楼馆,
还有啊!红梅绿桅,
和那四时不谢的花。
人老,心可不老,
真的!可请别误会,
他并不求名,也不图利,
他只深信授教青年真对,
对,就于吧!干吧!
说句村话:
有本事不干,简直是装蒜!
胜利了,
他的雄心随着想象狂驰,
他要留着沙坪坝,
他还要重建八里台,
另外,在东北,在上海,
到处都设立南开。
南开越大,中国就越强,
这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主张,
而是大家的信念和希望!
他不吸烟,也不喝酒,
一辈子也不摸麻将和牌九,
他爱的是学生,
想念的是校友,
他的一颗永远不老的心,
只有时候听几句郝辰臣,
可永不高兴梅博士的贵妃醉酒。
张校长!
你今年七十,还小的很呢!
杜甫不是圣人,
所以才说:“人生七十古来稀!”
我们,您的学生
和您的朋友,
都相信,您还小的很呢!
起码,还并费不了多大的劲,
您还有三四十年的好运!
您的好运!也就是中国的幸福。
因为只有您不撒手南开,
中国人才能不老那么糊涂。
张校长!
今天,我们祝您健康,
祝您快乐!
在您的健康快乐中
我们好追随着,
建设起和平和幸福的新中国。
一九四六年三月九日纽约城
赠友人
雨霁山忽近,云低柳欲昏。
池塘泛新水,稚鸟出幽林。
凉飓天际起,禾浪四野平。
何当与子共,回首泪沾襟。
一九四一年
前进,英雄的中国人民
我们
英雄的
中国人民,
我们掀起了
五千年来
从未有过的
人民革命。
从来我们
不知道恐惧;
困难就不曾
压倒过我们。
我们胜利地
摧毁了
多少次
干涉革命的
敌人。
美帝国主义
你这疯狂的狗,
有谁看见,
大炮飞机
吓倒过
这样的人民!
有谁能阻挡,
我们要建设
人民的
中国——
这山岳一样的决心!
一次
一次的失败,
你还没有认清;
我们今天,
要给你
最后一次的
教训。
你诬蔑、
欺骗、
恐吓,
你白费了劲;
你的面前
站着
钢铁的巨人。
猴子的把戏,
猪一般的心,
只靠一双
血腥的手,
怎么能
毁灭
人类的文明!
朝鲜弟兄
是我们的
亲骨肉。
他们和我们一道
流过鲜血,
为着支援我们
中国人民。
那些艰难的
日子,
我们一同活过;
我们忘不了,
朝鲜人民
崇高的
友情。
如今,
被我们赶跑了的
野兽,
又在亲弟兄的土地上
蹂躏。
朝鲜弟兄,
正为着
自由、独立,
向美帝国主义
作英勇的
斗争。
我们知道,
这也正是为了
我们的
幸福和安宁。
祖国、
朋友,
我们爱同生命。
我们昼夜想着,
朝鲜的战友,
正在保卫
亚洲
和我们祖国的
和平。
半夜,我们会惊醒:
听见了,
冰天雪地
反动的监狱里
一排
一排的枪声。
天明
我们还望见
热爱我们的
弟兄,
在战火中前进。
我们听得见,
在祖国的边疆上,
野兽的飞机的
马达声音;
我们看见了,
狞恶的面孔
把着机枪,
扫射
我们和平的人民。
不允许!
我们不允许
我们自由的天空
让美国强盗们
横行!
不允许!
我们不允许
残暴的匪徒
蹂躏
朝鲜弟兄的
田野
工厂
和家庭!
看吧,
从沙漠
到海洋,
从高原
到边境,
中国战士们
愤怒的
眼睛
像烈火中的
森林;
看吧,
从沙漠
到海洋,
从高原
到边境,
潮水一样,
涌现了
千千万万
中国人民的
志愿军。
前进,
愤怒的中国人民!
我们从不
忘记
一百年来
对美帝的
仇恨。
前进,越过祖国的
边疆,
前进!
在祖国的土地上,
美帝豢养的
八百万部队,
我们
都消灭个
干净;
今天再和
朝鲜弟兄,
一同捣毁
美帝的
兽军。
前进,
向猛烈的炮火中
前进!
我们知道,
这是神圣的
斗争,
为了我们的儿女
和朝鲜的儿女,
为了我们的
母亲和
朝鲜的
母亲。
前进,英雄的
中国人民!
我们光荣地
摧毁了
多少次
干涉革命的
敌人。
祖国召唤着
我们,
钢铁的巨人,
发出
坚强的
声音:
把侵略者消灭!
祖国才得到
持久的
和平。
英雄的
中国人民,
前进!
(原载《人民日报》1950年
11月
19日)
谁活在我们心当中
——“六一”儿童节,小学生方子、元元、乃华朗诵的一首诗
三小孩子:
锣鼓响,
响堂堂。
歌声笑声遍四方。
今天“六一”儿童节,
满屋照着好阳光。
睁开眼睛喜鹊叫,
妈妈叫我快起床。
方子:
你看,那是什么?
三个孩子:
红领巾,
亮光光,
端端正正放桌上。
乃华:
拿起红领巾,
方子:
我忍不住笑,
元元:
我忍不住讲,
三个孩子:
我向妈妈说:
“我要做新中国的好儿童,
永远跟着共产党。”
方子:
我九岁,
乃华:
我九岁半,
元元:
我十岁,
三个孩子:
今天我戴上红领巾,
方子:
第一,
上课时间不说话,
一心专听老师讲。
乃华:
第二,
我对同学有礼貌,
处处做个好榜样。
元元:
第三,
劳动好,
体格壮,
功课还要样样强。
三个孩子:
光得“优”不成,
还要做“三好”学生呢!
三个孩子:
石榴花儿开,
油菜花儿黄,
昨天还是小麦种,
今天翻起一片绿麦浪。
谁下的雨?
谁吹的风?
谁活在我们心当中?
谁告诉我们,
什么是好,
什么是坏;
谁告诉我们,
什么是“白”,
什么是“红”;
谁告诉我们,
劳动才是最光荣。
谁把我们抚育大?
是亲爱的共产党!
是亲爱的毛主席!
(原载《人民日报》1961年
6月
1日)
拉紧绞索
巴拿马人民站起来了!
巴拿马人民举起铁硬的拳头,
向美国侵略者重重捶下去!
不怕你的军舰、刺刀和核武器,
不怕你在巴拿马的土地上,
埋伏下多少杀人的秘密,
愤怒的人民比任何武器更有威力:
站起来的巴拿马人民
举起树林一般的拳头,
向美国强盗重重捶下去。
杀了人的,要偿命;
欠下血债的,要用血还;
霸占了我们的土地,
要归还我们的土地。
三百米宽八十公里长的巴拿马运河,
淌满了巴拿马人民的鲜血,
运河区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欺骗、勒索、抢劫、掠夺,
吸尽我们的血汗,还剥下我们的皮,
美金像海潮般流向华尔街老板的口袋里;
你付给我们是六十年的痛苦、贫穷、死亡
和瘟疫。
今天要把六十年来的耻辱一起还给你,
还重重地给你加上一份利息;
巴拿马运河流不尽的仇恨
烧起全世界风雷滚滚的怒气!
被奴役的世界站起来了!
美国强盗!你滚回去!
滚回去!
美国的军舰、陆战队和
M.P.美。
滚回去,你的那些吓不倒人的核武器!
滚回去,你的那些流氓、老板、胖肚皮,
带走你的股票、赌场和娼妓。
还有令人呕吐的摇摆舞,
还有可口可乐广告下的垃圾──
这一切美国生活的臭空气。
别想在觉醒的人民面前花言巧语,
再玩些什么阴谋诡计。
美
国宪兵。
软的、硬的、没有你施展的。
你只有一条路:滚回去!
你占了我们的运河区,
你说我们“侵略”了你:
你屠杀了我们的骨肉,
你说“暴乱分子”是我们的子弟;
你在我们国土上拦腰一刀,血淋淋的,
你说,那是对我们“施恩行义”。
真理永远不会死亡,
巴拿马永远不会倒下去!
你后面,有千千万万巴拿马人跟着你,
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兄弟都跟着你!
你不会死,你没有倒下去!
巴拿马人民已经站起!
巴拿马人民站起来了!
我们的力量大无比,
我们后面有望不到边的
愤怒的人民和奴隶,
世界上每一块美国军事基地,
亚洲、非洲、拉丁美洲、所有的殖民地,
已经怒吼起来:美国强盗!液出去!
革命的人民都知道这道理:
帝国主义的逻辑,
是镇压、孤立!
更大的镇压,更大的孤立!
直到它全部死亡,全部消去。
被压迫的人民的逻辑:
是反抗、团结!
更大的反抗,更大的团结,
直到全部解放,全部胜利!
亲兄弟,让我们一道怒吼:
美帝国主义,滚出去!
我不能忘记被美国佬枪杀的英雄,
他望着我的那一双眼睛里的怒火;
我不能忘记宽宽的运河岸上,
渗出来巴拿马人民深红的血迹;
我不能忘记那一排排美国佬的机枪,
向手无寸铁的爱国青年射击;
我不能忘记六十年来巴拿马人民,
我的爷爷、父亲反抗美帝,前仆后继;
亲兄弟,让我们怒吼:
美国佬,滚出去!
美帝国主义霸占全世界多少土地,
每一块土地都是铁的绞索,
侵略者套上了他自己。
来吧,绞绳早已在我们手里,
来吧,拉紧绞索,巴拿马兄弟!
来吧,拉紧绞索,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兄弟!
还有你们,还有你们!正在听我们的呼唤的兄弟!
团结起来!
大家一齐拉紧绞索,
把美帝国主义高高吊起!
不断地斗争,不断地反抗,
绞死这全世界人民最凶恶的敌人,
直到它断了气,完全断了气!
(原载《人民日报》1964年
1月
21日)
我们要歌唱——敬读毛主席词二首
昨天一夜未眠,反复吟诵毛主席的光辉词章《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和《念奴娇·鸟儿问答》。我兴奋异常,如听号角,如浴春风。这两首词教
育我们,鼓舞我们,号召我们继续革命,战斗终生。
自己虽然年近古稀,现在倒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我要纵情歌唱。
天安门上,红旗飞展,
毛主席巨手指航向,
井冈星火已燎原,
旧貌变新颜。
新生事物数不尽,
万木蓓蕾初绽。
大庆、大寨惊人寰,
九天揽月、五洋捉鳖,
谁敢阻拦?
有志肯登攀。
云水翻腾,风雷震天,
毛主席巨手指航向,
东风卷狂澜,
反修、反霸,
大好形势一片。
敬读词二首,
革命斗志百倍添。
不怕险阻艰难,
任它百丈冰悬,
看!丛丛梅花红烂漫。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日
(原载《北京文艺》1976年第
2期)
胜利的奠基
我手中握着笔,
洒在纸上的,是一片泪雨,
有悲,有喜:
一九七六年啊,
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鼓起多少风风雨雨!
年初,我们失去敬爱的周总理。
巨痛压得人难以喘息;
我甚至觉得,
一部分生命也随之流去。
年中,朱德委员长也相继别离。
我止不住地抽泣,
老泪溢在满脸的皱纹里。
谁人相信啊!
等着我们的,又一声霹雳!
毛主席,是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怎能没有你!
心痛如煎,
中宵起坐,恸无语。
苍茫大地,
翻滚着层层思绪。
探问万里群峰?
答曰:
座座是毛主席的丰碑伟绩;
探问湍湍江河?
答曰:
滴滴是先辈的血汗汇集。
而今,先人已去,
江山犹存,
忠魂在望,
可曾安息?
美丽的江河阿,
温暖的土地,
可变色?可支离?
亲爱的祖国,
亲爱的红旗,
此
诗曾以《难忘的一九七六》发表于《北京文艺》
1977年第
2期,文字上略有改动。
谁来接?谁来举?
啊,思绪万千啊,万千思绪!
胸中悲而痛,
心头愤且激。
一股乌云压顶,
何时已?
一群妖怪横行,
披人皮。
人民在忧虑,
人民在盼望;
盼望领航的舵手,
盼望着又一个“遵义”。
啊!欢呼吧!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光辉的十月,
给了我无穷的生命力!
一举粉碎“四人帮”,
我们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一夜之间,
太空明朗,
人心大振。
这真是,
“多少事,从来急;..”
欢腾的北京,
欢腾的大地,
欢腾的我,
几夜眼难闭。
无比的激动,
激动无比!
我畅快地呼吸,
梦中也是欢声笑语。
斗争赢来了胜利,
我们必须乘胜追击!
“四人帮”之罪,
“四人帮”之丑,
“四人帮”之恶,
“四人帮”之低级,
怵目惊心,
累累无法数计。
大揭!大批!
声讨!怒议!
人民的烈火,
燃烧着大地。
强烈的东风,
横扫败絮。
除掉四害,
澄清玉字。
江山如画,
红旗艳丽。
战斗正未有穷期,
本斗争中,
在胜利中,
我们迎来盛大的奠基礼!
党中央,
和工农兵群众,
和各族人民在一起,
一锹一锹地挖土了,
为毛泽东主席纪念堂奠基,
为我们辉煌灿烂的明天,莫基!
啊!我手中握着笔,
洒在纸上的,
是一派洋洋喜气。
我经历了光辉的十月,
我获得了新的生命力。
我要扔掉手杖,
我要练好身体,
跟着浩浩荡荡的大军,
跟着党,
跟着真理,
拿起锤,拿起镰,
拿起枪,拿起笔,
迎着大好的春光,
去长征万里,
去参加这伟大的奠基!
啊,这胜利的奠基!
这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的奠基!
(原载《人民文学》1977年第
2期)
赠一六六中学一百二十年校庆
拼却老红一万点
换将新绿百千重
一九八四年五月一日
编钟
朝朝暮暮流长江,
融融徐徐古音长。
忽闻春风吹杨柳,
声破云天编钟扬。
两干六百年,编钟古音,不绝地下,今声闻于天,有感。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武汉
悼董行佶同志
你一生充满钻研与
理解的力量,
你的生命变成你演的
每个形象,
你从不计较什么大、小,
大角色,你演得神情昂扬;
一句话的小人物,
你也演得完美,恰当。
你的台词是流水在歌唱,
你吐字,像阳光下的泉水
那样清晰,那样透亮。
你是一匹骏马,正飞奔
在艰苦、曲折的道路上,
你突然跌倒了。
像天空
划过一道耀目的星光,
就消失了。
一闪,你飞进永恒的穹苍。
然而,你那侍一般的
风采、光亮,
是不灭的神火,
永久燃烧在我们的心上。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六日
(原载《光明日报》1985年
11月
17日)
贺唐代梨园遗址碑剪彩揭碑
梨园岂复旧梨园,
如龙如虎歌舞喧。
八十年代长胜日,
从此华夏不夜天。
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三日于西
安未央区未央宫乡大白杨村
(原载《陕西日报》1988年
6月
13日)
游汩罗江悼屈子祠
哀哀屈子心,汨罗葬忠魂。
大名垂宇宙,后继岂无人。
猛志固长在,华夏有子孙。
一九八八年七月于湖南
悼屈子
汨罗江畔呜呜声,
犹闻屈子苦行吟,
志洁莫若忧国事,
日月争光第一人。
一九八八年七月途经汨罗江
病中噩梦
病中夜半,噩梦一个连一个,醒来,耳边留着薄暮遥远的钟声。我想起
法国画家
millet的画《晚钟》,想起在田地里虔诚的农妇的祈祷是多么朴实,
多么安详。我借用钟声写下了下面的诗。
古寺的晓钟幽幽传到
我的心里。
我拿起我的秃笔,
我不能,我没有力气;
我只能祈祷。
是月夜闪着绿眼的狼
哀嚎。
是脚下湿漉漉踩着响尾蛇咝叫,
是没有脸的人把我
乱舔,
是他说:“你没有舌头,没有手。”
我恳求只要一口空气。
地狱的风吹来
天空低沉的乌云。
我不能祈祷,
我怎能祈祷。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十六日下午于北京医院
二人
一阵风,相会在梦中,
一阵雨,悄悄话儿起,
一阵凉,严霜未打先胆怯,
一阵冷,雪夜寒灯独自别。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十八日薄春于北京医院
花
花,你不要怕,
我想看你一看,
看你在微风里摇颤,
看你在春雨中无言的泪。
我决不像个顽童把你摘下,
我只想远远地把你思念。
希望有一天你结了果,
你原是我的再生,另一个我。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十八日午睡前于北京医院
冬菊
满眼冬菊故旧情,
由来静处体天心。
苦味平生长作伴,
捧来嫩绿报阳春。
久病,仇春霖校长再次探望,赠所藏朔冬之菊,红、白、紫、黄,独有
绿菊,掩映其中,恍如嫩叶,实则异种,非常花也。书谢友人作记。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十八日下午
病中偶记
一
一无所是望疏帘,
满室余晖镇日间。
忽见秃枝鸟鹊散,
空留只影对窗前。
二
岂能枯坐待文章,
落笔千言事已荒。
八旬老汉追白日,
秃枝犹敢晚来香。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北京医院
别
白花花,
紫花花,
泪水莫要流。
竹盘还有昨夜的酒,
让我再给你喝一口,
莫低头,莫弄柔软的手手。
雨水淅沥,淅沥,
心上流淌着哀愁。
白花花,
紫花花,
泪水莫要流,
莫要流。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睡前于北京医院
如果
如果大家戴着盔甲说话,
我怎能亮出我的心。
如果我的心也戴着盔甲,
火热的人怎敢与我接近。
我愿死一万次,再不愿终身
这样存有戒心。
一九八八年病中偶作
无题
一
半生寂寞半生艰,
秋色已尽惟冬寒。
回首多年匆忽过,
爆竹声里又一年。
二
一冬苦旱无雪印,
满地衰草有裂痕。
遥望江南来春雨,
绿人心里看早春。
一九八八年春节之夜于北京医院
一片绿叶
一片绿叶,在大地里深藏,
你会听见我的
欢乐的笑声,
哗哗,哗哗。
婴儿的声音在嫩牙中笑,
我没有说谎,
多么愉快的声音,
难道这不是从心里头唱。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日于北京医院
无题
风雨一生难得过
雷电齐来一闪无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日于北京医院
玻璃翠
我不需要你说我美,
不稀罕你说我好看。
我只是一朵平常的花,
浓浓的花心,淡淡的瓣儿。
你夸我是个宝,
把我举上了天。
我为你真动了心,
我是个直心眼。
半道儿你把我踩在地下,
说我就是贱。
我才明白,
你是翻了脸。
我怕你花言巧语,
更怕你说我好看。
我是个傻姑娘,
不再受你的骗。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于北京医院
附注:玻璃翠是由巴西带进来的一种极普通的小草花,生命力极强,一
年四季开着小花。
《巴金国际学术讨论会》题诗初稿
文章千古事,巴金是我师;
探索追沧海,真言若磐石;
落笔岂随感,剖心执火炬;
相识六十载,白头更坦直;
勿匆几回聚,悠悠梦寐思。
老了
你再不年轻,
你再不像朵花;
你脸上有深深的皱纹,
白丝染遍你的耳鬓。
你愁锁着眉痕,
夜半你辗转不眠。
你和我一样睡不着,
你低声叹息,怕我惊醒。
病床上的老人,
时时在你心中。
我颤抖,你惊起来,
作了什么噩梦,这样心惊?
你是绚丽的晚霞,
我是无边湖上的寒冰;
寒冷的湖面反映着你的脸,
冰下活泼泼的鱼是深情。
我们老了,都老了。
残霞照着静静的湖冰。
永远忘不了你啊,
有一天我闭上眼睛。
我们是黑夜的萤火,
星星发亮的正是我们。
一九九五年二月十八日于北京医院
散文、杂感
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九五年
杂感
将那闪电似的,奔流似的,憧憬的情趣,以及向各种现象而产生的心境,
它只有天才能为之解释,同时一般庸流复可感触得到的,蓦地把它捉到字块
里,无目的地把它写出,无意义地映在痴人的脑海里,这或是“杂感”的真
义吧?
“这个人癫头癫脑,一肚子鬼话。”我们尝对人这样批评。由这句话,
总可逆料此人不会说“人话”的,甚至所谓“人话”反根本不晓。因为人非
鬼,为人而云鬼语,则怪异可知。实在癫气十足的癫子,鬼话不能讲,人话
反而不少。果尽量感受其味格,他的话头里当发现孕含着不灭的创造性;他
的思想常变化流动,永进不息,显现他在彻底地思索面前的事物,不为一切
庸俗的利望所扰而变动他的观念。他的生活欲求极端兴旺,他的感想无在不
可施展,他所见的是正确社会的面影,因是他的“鬼话”便长泻不息。由这
出发点讲出的“鬼话”便是杂感的完成。
转到自己,假若生命力犹存在躯壳里,动脉还不止地跳跃着的时候,种
种社会的漏洞我们将不平平庸庸地让它过去。我们将避去凝固和停滞,放弃
妥协和降伏,且在疲弊困惫中要为社会夺得自由和解放吧。怀着这样同一的
思路:先觉的改造者委身于社会的战场,断然地与俗众积极地挑战;文学的
天才绚烂地造出他们的武具,以诗,剧,说部向一切因袭的心营攻击。他们
组成突进不止的冲突与反抗,形成日后一切的辉煌。然而种种,最初的动机
不过是在那服从于权威,束缚于因袭畸形社会的压制下而生的苦闷懊恼中,
显意识地或潜意识地,影响了自己的心地所发生杂乱无章的感想。那种纷复
的情趣同境地是我们生活的阴荫,它复为一切动机的原动力,形成大的小的
一些事业。
不过在我们这“礼义之邦”,这种文字却常与狗吠一般地无价值。因为
它藏着破坏,爆发,攻击同一切跳出所谓“圈子外”的危险性。我华夏民族
酷嗜和平,淡泊潇洒,一日和尚一日钟,过足烟瘾,横在热炕上晕谈一阵。
哼,我们“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是“古有明训”,有长远历史的国度
的百姓,岂能随随便便干这些没头没尾的把戏!
记得某校刊为登什么捞什子的杂感,一句不重要的话冒犯校中的某当
局,于是即时一道命令,斥以“侮辱师长”,训令那位编辑先生“下野”“回
里”(这是两件事:一面革职,一面挂牌)。同时一位职员建议停止校刊,
当时即将编辑部解散。有人说教育家(?)对于激烈的分子只有这种办法。
这个?也许吧!
不过在这刊物,请放心。同学们尽可发挥个人的意见,不顾忌地陈说自
己对于环境的不满(当然,向猥亵的社会攻击更是我们青年的精神)。只要
自己能踢开利害的计算,不伪不饰地吐露内心的不快,冷静的态度可,幽默
(humor)的亦可,我料南开当局绝对予以赞助的。因为假使所感诚为我们这
个圈内的错误,一手掩不住天下的人,这无须隐瞒,教育不是妓女,不应修
饰外面为游客看的;假若原来的思索在未写以前已是错误,那么,诚恳的教
育家应以怜悯的态度谅解这种学生并且希望他在刊物上发表,对症下药顺便
给我们以公开的商榷,讨论和指点。
1.Gentienlen的态度:——
坐车到了英中街,从马家口子这一段路洋车夫索要大洋三角。
“放屁!”坐车的先生只给车夫两个银角子。
“好,先生,你骂我,这可是法国地呀,看你的,外国兵全不带打的,
你却头一个骂我。咱们有地方说理!”雪亮的银子由车夫的手掌里滚出来,
这两个跄跄踉踉地互相拉扯到印度“站人”面前讲理。
同时一位教授在讲台上站着,他也在“大讲其理”:
“..好了,外国人有金钱有强势,犹以
Gentlemen的态度对待我们,
我们反不自量力,不以
Gentlemen的态度向他们,这不是自找苦吃么?”教
授略将末句的声音提高,听众雷一般地拍掌。
听毕这两段话,似乎感触到洋车夫同教授的语气中有同一的基调。洋车
夫的意思:这是“法国地”,外国兵全不敢打我,你能骂我么?知机的教授
说,在这白种势力权威之下,外人有金钱,有强力,还以
Gentlemen的态度
对待我们,难道我们不以
Gentlernen的态度对待人家么?他们全屈服于洋权
威下,因而他们的“主人”如何,他们亦如何(当然教授所说外人
Gentlernen
的态度,是除去万县这一类的事情的);不过毕竟教授是比洋车夫高一筹,
读过洋书总比没见过的强,此某教授能知外人是以
Gentlemen的态度对待中
国人,的确比洋车夫明白(?)些,高见,高见!
至若说这种见解是荒谬的,拙愚不敢确切断定。不过改正观念似乎洋车
夫还可教些,因为教授的博士帽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很自认为教人
者,非可随随便便为人教的。
2.“文凭同教育救国”
夹带一抄每门月考俱超过八成,回家以后父亲看见分数单,大乐,从皮
包拿出廿元的钞票奖励他的儿子。
“好孩子,将来爹爹全指你顶门立户呢。”
每次开学,校长常说“教育救国”,每次行毕业典礼,校长的临别赠言
也常是一段“教育救国”。我记得一次毕业典礼,黑压压的观众据满了礼堂,
校氏立在台上沉静地致词,毕业生俱在廊旁不安地坐候着。台上的讲员不时
的变换,候在椅上的毕业者俱不耐烦地啧啧谈话。最终才听见呼名授文凭,
于是一阵一阵地拍掌东一面,西一面地响应。一时发什么
Scholarship的奖
品,掌声似较响亮一些。这时我看见他们俱有一个白卷卷在手里,欢欣地互
相看望。他们展开自己的,又看看旁人的,轻轻露出一丝浅笑。须臾人散,
仍是一个寂静的礼堂。我是最后走出的,似乎有种苍老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
他说:
“孩子们,走吧,你们已有‘教育救国’的执照了!”
前年如此,去年如此,今年或者也如此;长此以往,将来或永远要领这
种只表出你受过教育听过救国的话的执照吧。今年或者不同,礼堂的空气或
者要显出一种新花样。
“好孩子,你毕业了,将来爹爹全望你顶立门户呢!”
3.Supp1Vanddemand
一位经济先生同我们讲供给同需要。他说需要多供给少则市价涨,需要
少而供给多则市价落。一位学生站起问上一次北京猪仔奇贵,是不是供给少
于需要的原故?先生称是。
提起这两个名词,我想起现在做太太确是一件难事。最低的限度:一则
要不缠足,二则要受教育。至于大学生同留学生的口吻犹为可惊,动不动就
是“英语精通,满身洋气”,听说要洋气非游外国不可,于是大学毕业的女
生依然落选(或者“选”字是不妥当,然据今日的情形,似乎只能屈用一次)。
大学毕业者当如此,吁嗟呼,做太太之不易也。
所以有志的女士们,鉴于旧女子的糊涂,力求平等,解放,入学校,读
洋书,做女留学生,达到竞争不失败的目标而为所崇拜人物的太太。于是在
富而美的丈夫面前获得自由,平等和解放。啊,万能的女学校,祝这里面的
学生女权发达!
上面足能阐明.. Supp1y and demend的原理,当然这比买卖猪仔有趣多了。
(原载《南中周刊》第.. 20期,1927年.. 4月.. 18日)
偶像孔子(闲说)
真实的彻底的宏伟的无宗教气味的性格和行为是断然地不可膜拜。谁何
伟人,若完全力俗众的偶像,则彼之所以为伟者的真迹,将逐为是种妥协的
莫名其妙的“绝对信仰”中的腐气所掩埋,而偶像势力的积微下,常产生一
种积极相反的潜势力;待时机一至,便爆发成为人山的裂罅,经历万千年的
偶像,立刻陷堕其中,焚成灰烬。同时如倒闭后商店的招牌,重挂起来,暗
淡无光。毁灭后的旧物,闻之已令人生厌,若再从事于彼之伟的真迹的探讨,
岂不笑为迂腐,因是许多伟性者反倒埋在许多偶像的土堆里。
诚然,偶像之前,只能膜拜,不许你抬头睹觐其面孔的。
春假中,在路上遇见昔日教我读“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的老师,八九
年没见面,先生居然留起松松白鬓,招呼之后,只好必恭必敬地陪他到茶楼
闪坐。
寒喧、问候、话别,以后我们才谈家乡的变迁。
“你总听见过一点,”老先生接续谈:“现在闹得乌烟瘴气,家居三日,
气得不能出门一步。女娃子剪头发满街跑不必讲,老太太们也扯着旗子同他
们一齐闹街。你想老人家也那样禽兽,我还卖什么老骨头,我家的麟儿每天
不在家,你的师母也迫我入什么党。哎,仁弟,一家全要成禽兽。我怎不伤
心!——我们诗书子弟,总得顾全租宗的体面,于是我一人偷偷地跑到文庙
里..”
他说到这里,低头长叹,当然老先生必效忠礼教,以死自明。死后将谋
北京内务部的褒奖的。
“仁弟,哎,一看庙内悲惨的景况,嗟此头颅,老命真不可久留了!—
—圣像打将稀烂。香案也捣成粉碎,颜回子路几位圣者更不必说,只在地上
看见一个塑金的残鼻,看着还像我们圣人当年误认为阳货的鼻。于是我扑地
三拜,恭恭敬敬地捧着那点圣迹而归。哎!仁弟,伤心惨目,有如此者!”
茶盅里的残渣,仰慕地举起吞下,激昂慷慨地重重将茶盅放在桌上。
“哎!禽兽之邦,我岂能久留呢!于是一气跑到这里来!”
老先生一句话,不说突而沉沉地哼起《桃花扇》中的《哀江南》,宛似
亡国的旧鬼。他还噙着一泡眼水,淡淡地使我体味不到是若何的情绪!
不过他痛也有——我一人在路上这样想,因为孔家的《孟子》,《论语》
是科举时代的寒士们的饭碗。都通了,使不愁帝王的脚下没有一块骨头啃,
同时帝王也因为他们能够
Appreciate那种曲解的偏颇的忠孝。一发巩固这父
传子授的特有权,而不惜以种种的荣利蛊惑之。因之数千年的孔子,也被动
的人为所利用。自科举废除,老师荣为半通的秀才,当然是痛心疾首!然而
社会因袭为偶像,权威,依然存在,每年春贵至总统犹派代表率百官跪祭,
可见虽势衰道微,尚有为中流砥柱者来维持正道。老夫子这场冤气。见了孔
孟的圣像,意识地潜意识减去(不)少,然而还觉得有一线曙光。谁知天皇
不佑,遇见这一群革命的亡八兔子贼,造反不已,复起革命,革人的命也罢
了,还要革圣人的命,以至于乾坤倒持天地郁塞,革命之声未止,夫子之希
望已绝,此先生所以叩天叹息之基者也。至于说孔子是个自动的帝国主义走
狗,这不得不加以否认。翻开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在梁漱溟氏的眼里,孔子
不止是哲学家,教育家,抑复为对生这个字而有充分了解的唯心者。日本一
个文学批评家说:文艺的批评,是以鉴赏者自己的“人性”和“体验”和生
活的内容,在备人之间,有些差别。对事物的事(理)解和见地,我以为至
少以各人的生活内容作一种鲜明的差异罢。一个孔子,两种看法:一为绝对
的功利之徒,一为纯粹阐明生的意义的伟人。这种趋势,态度,如两粒子弹
将发时的方向,却能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些(此)说的距离,诚不可以道
里计。然而起因不过是出发点方向不同而已。要之孔子不是生来作走狗来的,
也非学而做走狗者,他所训告弟子们的忠孝,在当时并不希罕,而彼所知者,
又绝非以后那些笨货口示身行的那种曲解的忠孝。他的君制以名(民)为本,
所以处处说话俱是君民并立的,不过碰见这些没良心的野心家,因为保存自
己的地位,硬把孔老先生从棺村里拖出来,追加上一付狗面具,于是孔老先
生不得不狗头狗脑来享受每年太牢的血食,坐是而在汉口游行时被打被署为
帝国主义的走狗,尤伤心者:真面孔的孔子,反而因这付狗面具而不得显露
为万世野心家的忠臣。末了,到这步田地,悲哉!
所以种种使我回想到前段的话。
在偶像之下,常潜隐着深邃的恶势,他是不许看见事物的真象的。
所以我们应当打破偶像的崇拜,和一切类似偶像的因袭无理由不合人道
的旧思想的权威。
(原载《南中周刊》第
25期,1927年
5月)
“中国人,你听着!”1
中国人,我真不佩服你!
倘若你是人,你须知睡在床上不仅是由三角形鼻子呼出酣声便了事。须
知睡眠能使你无意识地露示呓语与恶梦,放释醒时的积闷,与今日之恶浊世
界暂离。纵而你是个至愚,不得体会到这种地步,亦应知睡眠是为安息你的
全神,使你留有精力备明日的奋力。不只是闻见钟声便上眼皮与下眼皮合成
一线。——倘使你是个人哪,你应知“睡眠”还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不只
钻进臭黑污油的棉被,裹着一块肉体就了事!
倘若你还是个人,你当明晓“吃饭”“穿衣”不只是上孔装进白米,下
孔爬出黄蛇尽矣,不只是一束白棉滚成败絮罢矣!内中白饭入胃要变成养料
和热,使你脑轮油滑,转得快锐而明利;即不然,你这天生的活废物啊,棉
线盖汝身,是要增加你身上热力和抵抗,使你虽不能用思,亦可如波雨汗之
车夫卖出些笨力气!啊,假若你还有一丝人意,你将知“衣食”不仅是叫你
逍遥如棺中尸,如地下灵,衣食之于人(要记住,你这一群废物啊!)除了
“饱暖”以外,还有更悠久的意思在!
——啊,中国人,我真不佩服你!
倘若你的心仍未成槁灰,你应知人的生活非为“衣、食、住”,更非如
一般希有的“白痴”朝朝阴谋,挑拨,成群结党地满足少数人的欲壑,以至
破坏了真的“有”。你将知“衣、食、住”是供你实现真“生”之肥料。人
的生活不是猜忌,冷嘲,谋算所成,乃为光明的同情和正严的真理之调协。
汝天生之劣人,蛇为心,狼为爪,将颠倒自己的“真”,连累他人的“生”。
哎,中国人,倘若你还是个人,你应当晓得这个。
假若你是个人,你是个中国人的话(我要再抓一把斧子来劈你这贱种!)
你将知“双十”不仅听几声爆竹,吃一顿肥肉就了事,你将知“双十”写在
任何纸上都隐有血丝,你们自命为国民,何尝有一丝创国的勇气,你们只会
退缩、固执,见小利即像蝇逐矢,狗逐臭,抢去卖功,危急在前,鼠一般地
脱逃。事过,笑当事者的错误,指摘寻隙,又如鬼祟之卿卿。你们何曾对得
起“双十”,你们哪有这两个字的精神!你们笑光明磊落者为傻子,你们自
己却真是希有的白痴。——啊,却是你也来庆祝“双十”,你也自命为中国
人,你也在今日欢呼!?
啊,中国人,我为汝羞,我真不佩服你!
(原载《南中周刊》第
30期,1927年双十专号)
1题目一“中国人,细听着!”
眼前的工作
“见利不能思义!见危不能受命!一直是因为这种聪明人太多,所以抗
战中有许多大事办不起来,办起来也不彻底!”我听见有人这样大发感慨。
其实一直也是因为这种指摘,别无其他特长的牢骚朋友们太多,事情才
无从办起。第二期抗战中的工作固然繁难,在后方的人们还不需要做到“慷
慨赴义”,“见危效命”的勇敢。眼前有的平易的救国工作,譬如尽量增加
个人工作的效率,减低自己的生活标准,果若大家做到,便等于在战场上突
增了数百万军士的兵力。抗战的英雄勇士,确实值得我们讴歌赞扬,但广大
的平凡的后方工作人员也决不应该忘却。
我常想,编剧的朋友们无妨再辟一条新路,把迫切的后方各种实际问题
做题材写出同样热烈的好文章,来推动后方的工作。这才是切实地尽了我们
的责任。
(原载《国民公报·星期增刊》1939年
1月
15日)
人民在召唤着我们
我不相信只是熟读几本理论书籍以及仅仅和批评家们交换些意见便可以
展开今后的戏剧工作。新的社会虽然已经到来,我们不能不承认还有一段艰
苦的途路要跋涉。接近人民并不容易,为人民效力也可能在我们只是一句口
号,眼前仿佛不是自以为有了严肃的态度和学习的精神便可以了事。对于一
个新社会的意识需要先有克服自己的勇气作为基础。过去,我们戏剧界中潜
在着多少卑劣的商品思想、英雄主义的作风和宗派性质的惰性,但这未必真
是我们致命的伤痛。致我们命的将在我们日后万一脱不去这些旧习惯。旧思
想以及披起了新语汇的皮毛之下的种种封建行为。
我,幸运地踏进了一个伟大的时代,更幸运的是在这时代里我们握有文
化建筑中一件重要的武器,这武器是人民交与我们向旧世界作无情的斗争
的。在这斗争中,如果我们不能先克服了自己的种种缺点,我们早晚被人民
所摈弃。
无疑问的,我们的优秀的戏剧工作者,在以往的劳绩中已经表现出前所
未有的热情与成功。我们将以更光辉的行动来发扬这种进步的倾向,为着人
民在号召着我们!迫不及待地号召着我们!
(原载重庆《大公报》1949年
12月
31日)
谩谈下厂
××兄:
又有些日子没得到你的消息,正在纳闷。接着你的信,才知道你在工厂
非常忙,也十分愉快,只是恨工作也有了一段时期,还看不出成绩,想起来,
就有些困惑之感。也许你很谦虚,你放过一些已经推进一步的事实。也许你
有些急躁,或者还有一点点个人英雄主义,于是希望在比较短促的时间内,
掀起你所说的“一片文艺的热潮”。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而且十分鼓励了
我,“只有完全把自己忘却了,才能搞好工厂的文艺活动。”这个道理放在
任何一件为人民的事业上都是千真万确的。假若真做到了这一点,你会减少
一点困惑,多增一点力争取那成绩而努力的韧性。我自然赞同你的意见,无
论做什么,总应该做出优越的成绩的。
记得你在进工厂以前,曾担心自己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怕工作
搞不好,尤其怕工人同志不易接近,过了一个月的光景,有一天在炙人的日
光下,我们偶然在街上相遇,你高声把我唤住,匆匆告诉我:“我正在为他
们搞活剧,他们还喜欢我!”登时跨上车,骑向工厂去了。那时,你的额头
渗着汗珠,你的眼睛闪出喜悦的光采,仿佛脸上的筋肉都微微地在颤动。
很高兴,知道你已解决个人的顾虑。工人的明朗和真挚启发了你,使你
明了和工人成为朋友是比和你同阶级的知识分子交朋友要爽利些的。你平时
像是一个不大好开口的人,你只在眉宇间传出你的欣喜和苦恼。那天,听见
你放开喉咙叫住了我,使我吃惊的倒不在你那一声洪亮的嗓子,而是你突然
在性格上起了的变化。短短一个月,你未必能为工人的文艺做出显著的成绩,
却是工人先慷慨地教育了你:你开朗了,你自信了。你讲过要做工人的小学
生;料想得到,你们师徒之间必定是融洽的。
写文章,我们都有过一些锻炼,然而过去写了文章并不等于搞过工厂的
文艺活动。我们还需要向精通这种业务的人或者有过较长期经验的人学习,
学习有方法、有步骤地使得多数的工人能掌握这文艺的武器。“提高工人的
文化水平,增强工人的阶级觉悟。”这两句话,想是时常听说的。但只有真
做到这两点时,你才成为一个好的工厂文艺工作者,你的工作没有白费,它
与工人阶级的基本利益相结合,直接间接地帮助了生产。徒劳无功是可耻的
现象,它浪费了工人原来可以为生产用的精力和时间。我们要珍视工人的精
力和时间,像宝贵我们自己的血液一样。如果我们能经常和工人一起劳动,
真正了解他们的需要和生产中的问题,再布置工作,那会对开展工厂的文艺
活动有好处的。
如你所说,你所在的工厂里,文艺活动没有很深的基础,亟待展开。有
人抱着雄心,想立刻号召扩充剧团,准备在一年之内演出四个大戏。我怕,
这样作法不一定很切实,你最好找工会的领导干部详谈这个计划,看看这样
做是否适合现在工厂的文艺活动的要求。广泛的文艺活动当然有必要,但不
一定在多编大戏,多演大戏,更无须先轰轰烈烈,那样声势夺人。譬如联系
工厂的实际需要,多启发工人的创作欲望,出些有内容的,尖锐地反映工厂
生产问题的壁报,演出些短小精悍、鼓舞劳动热情的歌唱与戏曲等等,这或
者比喧赫的大演出更得益些。如果你厂的工人中确实拥有许多写作与演出的
人才,业余时间也还充裕,工厂领导上在全面考察后也认为可以大搞,你是
否可以再估计一下,这种做法只是文艺活动中的一种,想想哪些种形式是被
忽略的,哪些种配合起来才集中地解决了你们工厂内的特定的问题,我们要
照顾到整个的工人群众,整个的工人群众自然不仅仅是与你朝夕相处的工人
朋友们。
我不是一般地反对工厂的大型演出。既然你们工厂的文艺基础还不深
厚,那么,先普遍地鼓舞工人们热爱文化的情绪,尽量联系工人的各种组织
(譬如文化学习班等),以各色各样浅易的、有兴趣的文艺形式,供与大多
数的工人,使他们能主动地发挥文艺与生产结合的力量,是不是在你们厂里
比较更合宜呢?
我下厂的次数不多,即如上面那一点浅浮、可能不很妥当的见解,也是
在随着我们学校的辅导工作同志们下厂时,耳濡目染中得来。认真讲,我并
没有实际的辅导工作经验。所以,如你认为必要,我想介绍他们当中几位和
你谈谈,好不好?
一九五○年
(原载《人民戏剧》第
1卷第
5期)
参加果式理纪念会归来
从北京飞向莫斯科,中途歇下来第一站便是乌兰巴托——蒙古人民共和
国的首都。一位蒙古面庞的乘客走进机场,他向我们微笑点头,要和我们谈
话。我不会说蒙古话,他也不懂得中国话,我和这位热情的朋友也只好点首
示意,感觉到一腔弟兄的感情没有法子表达出来。在他向朋友们告别以后走
进机舱的时候,他笑嘻嘻地望了我们半天,忽然问:“果戈理?”我也忽然
明白了:“果戈理!”我们二人之间顿时豁然贯通了。我们虽然没有讲一句
话,却互相把各自带来的中文、蒙文的果戈理译本拿出来交换翻阅。他愉快
地浏览着《死魂灵》译本的插图,也热情地给我讲果戈理的作品在蒙古是怎
样被翻译的,我虽然不懂,但也听得出那些熟悉的人物的名字。他告诉我他
是蒙古的作家,他叫丹金色隆,一路上我们就这样成了很好的朋友。
这个简短的遭遇使我认识伟大的作品是不分国界、不分语言,并且深深
地刻在人民的心坎的。人类最宝贵的文化遗产,是我们思想情感交流的桥梁,
果戈理的伟大的现实主义和爱国主义的著作,不只是苏联人民所热爱的尊贵
的主藏,也是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走向光明、走向幸福的精神食粮。果戈
理!这个光辉的名字使我们和世界各国的作家都聚集在莫斯科。
莫斯科对我们是极亲切的地方。一下飞机我们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们所敬爱的、中国人民最爱读他的作品的老作家卡达耶夫,抱着一束鲜花
来欢迎我们。白雪还掩盖着莫斯科城外的田野,在汽车上卡达耶夫笑着说:
“春天到了,你们来的正是美丽的时候。”他指着远处一片桦树林,在暮霭
中泛成一片淡紫,他说:“这是俄罗斯小说中常描写的风景,多么好的天气,
美好的节日又来了..”
在莫斯科的春天里,我们和全苏联的人民参加了果戈理逝世百年纪念。
四月四日,在莫斯科大戏院举行了隆重的纪念大会。各国作家都有讲话,中
国作家也致词了。在这段时期里,满街都贴着关于果戈理的演讲会、纪念会
的招贴,各地车站的书铺都摆满了果戈理的作品,各公共场所都悬挂着这伟
大文豪的作品的彩画。每一个大城市的主要戏院都上演着《巡按》、《婚事》;
在首都,莫斯科艺术剧院还演出《死魂灵》。大戏院的最优秀的艺术家们演
唱着他的《索罗金镇的场集》。果戈理博物馆也在那几天里开幕,连邮票以
及火柴盒上都印着精美的果戈理的肖像和他所描写的哥萨克爱国英雄《塔拉
斯·布里巴》。
到后的第三天,我们参加了果戈理铜像揭幕的典礼。早晨还在下大雪,
到了揭幕时已雪霁天晴。仿佛全莫斯科的人民都聚集在广场里,连四面高楼
的窗口也站满了人。乐队奏起庄严美丽的苏联国歌,在诗人吉洪诺夫的主持
下,微笑着的果戈理的铜像在潮水一般的掌声中显露出来。人民是那样深深
地爱戴反抗黑暗的帝俄社会、对人类文化有伟大贡献的作家。多少劳动人民
团体的代表和男女老少捧着夺目的鲜花前来,他们把鲜花小山一样地堆满在
铜像的脚下。虽然隔一天莫斯科又飘起雪花,各国作家到果戈理的墓园致敬,
那里早已等待着许多酷爱果戈理的作品的苏联人民。
苏联人民是这样重视他们民族文化的遗产,每个戏院都排演卓越的古典
作家和苏联作家的剧本。我们看了普希金的《铲形皇后》、契河夫的《三姊
妹》、高尔基的《布雷乔夫》。这些,无论是歌剧或话剧,都充满了爱国主
义和现实主义的精神。旧社会的黑暗、悲惨与丑恶被深刻地真实地揭露出来。
观众欣赏舞台上的完美的艺术成就,同时认识到只有到了今天,在社会主义
苏联的今天,人民才获得了这样幸福的生活。所以当着我们在小戏院看维希
涅夫斯基的《难忘的一九一九》,观众几乎是以燃烧起来的热情来欢迎列宁
和斯大林的出场。剧中表现了无产阶级的战士们在伟大的苏联共产党、列宁
和斯大林的领导下,坚决地摧毁了英美帝国主义的围攻,建立起社会主义的
和平秩序,给予观众以极深刻的教育。苏联人民是真诚的国际主义者,他们
不只是珍爱自己的文化遗产,对世界上一切文化的智慧和天才的创造都看成
为人类共同的主藏。所以有人说莎士比亚的第二故乡是苏联,莎士比亚的作
品是经常在莫斯科的剧场里演出的。这次我们就看见他的《无事烦恼》受到
观众们的热烈欢迎,以至于英国的雪尔顿的《造谣学校》、法国莫利哀的《伪
君子》、伯马歇的《飞加罗的结婚》和意大利的剧作家哥尔登尼、西班牙剧
作家洛布维加的剧本都在上演。使我们更为兴奋的是我国的《白毛女》将在
五月演出;而《西厢记》(改名为《翻杯记》)的演出在反封建的意义和艺
术的成就上都赢得莫斯科观众普遍的赞美。
我们留在莫斯科的时候,美帝国主义在朝鲜和我国东北进行细菌战争的
消息已引起苏联人民极大的愤怒。全莫斯科的工厂和各地劳动人民都立刻召
集大会向全世界宣告,必须制止美帝国主义野兽般的反人道的罪行。著名的
科学家、作家、艺术家都发表了谈话,号召全世界人民为着保卫人类的正义
和尊严,必须制止战争贩子们的疯狂行动。在苏联的各国作家的宣言上也提
出同样严重的抗议。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看见热情正直的苏联人民为着这
个正义的行动掀起为和平斗争的热潮。
到了苏联,我们更体会到人是多么辉煌灿烂!人是多么高贵,多么勇敢,
多么坚强,赋有多么深的智慧,多么浓的感情,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创造力量!
所以任何人到了苏联,无论在甚么地方都会听到一种和谐的响亮的声
音。那是生活的歌唱,和平的歌唱,是永远新鲜的、美好的、欢快的歌唱,
是千千万万苏联人从巨大的和平劳动的快乐中洋溢出来的幸福的歌唱。那宏
亮的歌声是雄壮的、乐观的,灌注了多么深的对人类未来前途的情感和信心。
阳光照着你,在莫斯科大街上,昨天的积雪还闪耀着晶莹的光芒,雪后莫斯
科的天空是出奇的明朗。你昂首瞻望着克里姆林宫上那颗庄严灿烂的红垦,
这美丽的和谐的声音会从四面八方传来,使你的心浸浴在巨大的欢乐里。你
感到一切人类应该获得自由、和平与幸福,你会清清楚楚地听见从远远近近、
从无数的大城小城、工厂农庄里传来的欢腾的人的歌声,它弥漫在你的周围
像海潮、像巨浪,是无比强大的声音,它使一切好战者的刀兵的声响都必须
沉默下去。那正是刚强的苏联人民和平建设的声音,是人类生活在共产主义
时代的幸福的歌唱。
每当这伟大的声音打进我心坎的时候,我便想起我们在苏联所走过的地
方。在梯比里斯城外的萨姆哥尔川地,原来是多年荒凉的战场,现在已经布
满了绿色的水渠,美丽的水电站和一片片冒着炊烟的农庄。英雄的斯大林格
勒已经扫尽法西斯匪徒们烧杀的痕迹,多么壮丽的广场、剧院、文化宫和林
荫大道正像花朵似地建立起来,伏尔加河畔,红十月钢铁厂正以千吨万吨的
产量,倾吐着为和平建设需要的钢锭。在春光明媚的苏米湖附近,集体农庄
的茶树和葡萄已覆盖了那辽阔的田野。然而这些,从整个苏联的和平建设来
看,还只是大海中的一点一滴,是我们所看到的微小的一部分。
伟大苏联社会主义的建设使我们看到人类共同幸福的远景,使我更想起
我们可爱的祖国,为世界和平而斗争的伟大的祖国。在毛泽东胜利的旗帜下,
英雄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已经胜利地阻止了美帝国主义残暴的侵
略,多灾的淮河两岸已开始变成富饶的鱼米之乡,两岸人民获得了丰衣足食
的生活。祖国肥沃广大的土地已生长出一望无垠的农产物,经过了土地改革,
这些都是农民自己的了。全国各地的工厂正在蓬蓬勃勃地进行着爱国生产竞
赛。经过伟大的“三反”、“五反”运动,全中国的物价普遍降低,人民的
生活是更提高了,更美好了,我们是和平的力量,是全世界强大无比的和平
阵营的力量,是不可征服的力量,是永远走向胜利的幸福的前途的。
我记起在《鳄鱼》画报上苏联画家库克雷尼克赛画的一张讽刺画。画的
是坐着马车的乞乞可夫在路上遇见美帝战争贩子哈里曼,他抱着一大袋美
金,驾着吉普车迎面驰来,风尘仆仆的乞乞可夫忽然探出身来唤住那个流氓:
“喂,密司脱哈里曼,我买死魂灵,为的是把他们冒充活的;但是你买了活
的,却要把他们变成死的。”这句话真是和平战士们的有力的投枪,是全世
界人民的正义的指摘,尖锐地掷中了战争贩子们的要害。
人类的尊严和智慧必将消灭这一小撮贪婪而且失去理性的人所妄想的战
争,因为以苏联为首的全世界的和平力量,已经空前紧密地团结起来。
生的力量必然克服死的力量!
一九五二年三月
(原载《文艺报》1952年第
8期)
永远存在的力量——为苏联真理报作
我们从不能设想亲爱的导师有一天会离开我们。即使在今天,当他已和
我们永别了,中国的孩子们,还梦见克里姆林宫请来一位童话里面的医生,
治好了他的病。他老人家仍在克里姆林宫继续为全世界的和平与幸福筹划着
更美好的明天。醒来的孩子们伏在书桌上痛哭起来,中国人民一想起这无可
弥补的沉重损失,我们全国人民的悲痛,是不能用言语形容的。
我们遥想此刻在全苏联最坚强的、正直的、忠诚的兄弟们,我们每个人
恨不得有一万只手臂远远向莫斯科伸出,沉痛地拥抱着你们,紧紧地骨肉一
般地拥抱着你们。我们都是伟大的斯大林同志,亲爱的父亲培养出来的子女,
我们将更亲密地团结在一道,像巨树的根盘离不开土地,像江河必须汇入大
海。
斯大林同志的天才理论和教导给予我们无穷尽的力量。它不但正确地指
导了全世界劳动人民的革命事业,并且使我们在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下,消灭了帝国主义侵略的灾难,创造了新中国人民的幸福与和平。中国革
命的巨大胜利正是因为有了斯大林同志对我们一贯的关怀和伟大的支援。我
们今日获得的民主与自由的幸福的日子,是和斯大林同志所领导的伟大的苏
联共产党,伟大的苏联人民和政府的慷慨无私的援助,一丝一毫也分不开的。
我们永生永世不能忘记。
钢铁一般的苏联共产党是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它的战无不胜的革命理
论和为实现共产主义的斗争中所积累的丰富经验是我们一切力量的源泉。我
们完全相信苏联共产党会领导全体进步人类从胜利走向胜利;在为世界和平
事业,为共产主义事业的斗争中,它将是我们永远坚强,永远正确的舵手。
诚如三月七日《人民日报》社论中所指出的:“苏联共产党是以列宁、斯大
林的学说充分武装起来的、在各方面完全成熟了的百炼成钢的党,它过去是
我们的榜样,现在是我们的榜样,将来也是我们的榜样。”支持苏联共产党
的一切事业,学习苏联一切先进的经验,这是全中国人民一致的衷心的要求
和决心。
我们中苏两国人民的友谊团结,是永远不可磨灭的,我们将继续巩固和
发展斯大林遗留下的事业,使残暴好战的帝国主义不敢妄图侥幸,使世界和
平成为持久的现实。在以强大的苏联为首的世界和平民主阵营中,我们将与
各人民民主国家的亿万人民及全世界进步人类更紧密地团结一致。一切爱和
平爱真理的人支持我们,一切的胜利属于我们。伟大的斯大林同志,在他毕
生致力的人类解放事业的斗争中,已经把我们锻炼成为无坚不摧的强大力
量。他的崇高理想和预见,已经照耀我们前进的胜利道路。因为列宁、斯大
林遗留给我们的无尽宝藏和巨大的和平与民主的事业,正是为了团结被压迫
的阶级和被压迫的人民争取今日的幸福和明日的幸福,为着使全世界的孩子
们有无限前途,为着保卫人类最宝贵的真理和光明。
(原载《文艺报》1953年第
5期)
北京——昨日和今天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北京的初秋,暑气还没有全消,蝉在叫。窗
外白杨树迎着风飒飒地响着。抬头望,天蓝得像海,空气像洗过了一样,新
鲜、爽快。远远地,我看见两只鸽子在空中静静地飞翔。我铺好了纸,心中
充满了喜悦,我要写一写北京,这个和平的首都,全世界的眼睛注视的地方。
我不知道怎么样描写它才好。人都有这个缺点,一提到自己心上最爱的
地方或人,时常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形容。我就不知道怎样写北京才能把那
些使人不能忘掉的建筑,山水,人物,艳媚的花朵,美丽的语言,欢乐的情
绪,藏蓄在每人心头的理想,..这些千头万绪、不可言传的印象讲得清楚。
北京好比一座百宝山,无论谁来都不会空手回去,都会带一些东西回到自己
的故乡,同朋友和孩子们分享。
一提北京,谁都会想起这是一个几百年的古都,是历代的文物荟萃的地
方。任何人到了北京,总要逛一逛富丽的故宫,明媚的颐和园,琳琅满目的
琉璃厂和一些名胜古迹。甚至有人讲,北京的每一条胡同里都可以找到几百
年前美丽的建筑和装饰,一个雕窗,一个石狮子,一个门环,都是一件艺术
品。是的,北京的确是有吸引人的地方,但北京美丽的文化遗迹只有在今天
才真正地放出光彩。
我看见过解放以前,故宫的文物七零八落地被人盗走,颐和园像一座残
破的古庙,没有人给它一点注意。解放以前的北京居民每天为了一升米,空
着肚子站队,成天为生活发愁,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游逛。我看见过凛冽的
狂风里,衣不蔽体的老人追着人力车求乞。在冬天天亮的时候,朦胧中,时
常看见木排子车拉着倒毙的路尸从古老的城门出去,我还记得我从城外的清
华大学走着进城,当时没有公共汽车,也没有平整的公路。风吹过来,黄沙
漫天,树木全都隐没在灰沙里。树叶不绿,经常盖着一层土。
那时的北京充满了压迫、黑暗,正像一只衰老的骆驼,迈着悠悠的步子,
不知走向哪里去。
然而,就在那一大串痛苦的日子中,北京的人民并没有失去自己的意志。
光荣的“五四”运动使古老的北京,成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摇篮。在国
民党的统治下,在天安门前,成百成千的学生,冲破了警察的包围,高呼着
“反对饥饿!”“反对内战!”的口号。..北京人民的革命力量终究在历
史的考验中成长了起来。
每一个北京人,每一个中国人将永不忘记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个庄严
的时刻,亲爱的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上宣布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从那一
刻起,北京仿佛变成了一个充满精力的青年,整日欢快地歌唱。
北京,这是一个有悠久文化的古都,是一个有革命传统的城市。现在它
是一个朝气勃勃、气象万千的新城市,是社会主义的中国的心脏。五年的工
夫,巨大的钢铁厂、纱厂、水泥厂、煤矿,已一个一个地恢复、发展和建设
起来。柏油马路像网子一样地向外铺展。全城的下水道,古老的在翻修,新
的在安装。河湖疏浚好了,空气中尘土少了,苍翠的树木迎着阳光闪烁。新
的房屋和公共建筑盖起来了,一座一座的高楼由平地升起:剧场、百货公司、
旅馆、俱乐部、工人宿舍、工厂、医院、大学..像花朵似地在古代的建筑
当中耸立起来。如果站在北海的白塔上往下瞰望,你就看见在那一望无际的
绿树的海中,仿佛用魔杖一点,绿色的海上四面升起无数的插着红旗、正在
建筑中的高楼大厦。
谁能相信中国人民在五年内就把自己的首都打扮得这样美丽?四处都是
崭新的建筑。劳动人民己在五年短短的工夫里又盖出一半的城市来。长住在
城里的人不太觉得,短时期离开北京再回来,就会诧异是什么神仙在原来的
荒地上搬来了这样多壮丽的高楼。在东郊,有一个离家几年的青年人归来探
亲。他按照记忆中的路途寻找自己熟悉的村舍。但是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个
接一个的工厂,和一大片工人新住宅。这个青年人不服输,是他从小生长的
地方,怎么会错呢?他往返地走了二十多里路,最后还是从别人口中打听到
回家的路途。
到过往日北京的人们也许还记得西郊有一个破烂的动物园。解放的时
候,仅仅剩下十几只猴子和一只瞎了眼睛的鸵鸟,但现在已经成为养育地球
上各种珍禽异兽的世界著名的大动物园了。
北京现在是中国的首都,它也是各个国家的国际朋友经常开会的地方:
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亚澳工会代表会议,亚洲妇女代表会议,世界
民主青年联盟理事会会议..在天安门前太阳光下,经常可以听见世界各国
的语言,经常可以看见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的人们。他们是从北方的瑞典到
南方的印度尼西亚,从东边的印度到隔着一层太平洋的南美洲的朋友们。
人和人的关系改变了。过去,从人们的脸上看见的是饥饿、愁苦、惶恐、
愤怒,吃人的社会制度,使得每个人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地防备着意外的不
幸。我看见过成年的男子公然在大街上劈手抢去了一个孩子正在吃着的食
物。然而今天,眼前共同的幸福生活,和对明天更美好的生活的共同理想把
人们紧紧地团结起来。前几天,我在路上买东西,遇见一位带着孩子的西藏
妇女,从市场里买了很多东西,要跨过马路。立刻就有一个汉族青年把她扶
过街去,替她抱着孩子,把她送上车。两个人谁也不懂谁的话,那感激的妇
女就说了一句汉语:“毛主席。”两个人都开怀地笑了。“毛主席”这三个
字已成为了中国各民族幸福和团结的象征。
让我再讲一件事情吧,依旧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有一次我到工厂去,
是一个私营的铁工厂,和一个三十多岁的车工聊起闲天来。他对我讲,有一
天在工作的时候,一个邻居的孩子跑来找他,说他的妻子得了急病,要他赶
紧回去。他请了假就跑,心里慌张而焦急,几乎辨不出路的方向。待他走进
家门的时候,他看见他的妻子已经安静地睡着了,旁边坐着医生和护士,邻
居们轻轻地谈着话。原来邻居们已经把病人安顿好了。是的,这样的事情是
很多的。人与人之间那种旧日的冷漠而复杂的关系,已经被新的热烈、朴素
的关系代替了。
刚解放的时候,我们之间流行着两个字:“翻身”。这两个字的意思是
说被压迫的不受压迫了,在黑暗里的见着光明了,不平等的变成平等了,不
幸的变成幸福的了,遭受过各种痛苦压榨的人已经获得了扬眉吐气的自由日
子了。对农民说,翻身就是获得了土地;对工人说,翻身就是从奴隶变为主
人;对知识分子说,翻身就是摆脱了失业的忧愁和随时因一句话而被捕的危
险。从地狱里走到地上,又重新见到阳光的人,或者会懂得这种我们叫做“翻
身”的感情。
但在今天,“翻身感”这几个字已快被忘记了。环境和思想都变得这么
快,几乎没有人愿意多想过去的悲痛和穷困。人们现在更习惯于想将来,想
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实现自己日夜梦想的美好生活。你走到工厂里,你可以随
便找到一个工人,他会告诉你他的生产计划,和他个人的劳动在整个祖国建
设里所处的位置。在北京的街道上,我们习惯于看见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正
在向上升起的脚手架下一堆一堆地聚着建筑工人,在讨论着怎样提高工作效
率。这样亲切而严肃的讨论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随处听得见人们
在热烈地、严肃地讨论着工作计划、前途和中国人民的理想。这是我们生活
中的音乐,因为对我们,劳动已经不是一个负担,而它的果实将属于我们自
己和我们的子孙。
就在昨天,我曾经回到我的母校,风景如画的西郊清华大学。清溪草坪,
碧柳红楼,还使我依稀想起我从前的学校,但新的建筑是这样多,有些角落
我简直不能认识了。人的面孔是陌生的,我和一些学生们谈了话才发现那些
青年人的思想感情和我们读书的时候是多么不同,我们从前的愤恨、忧虑和
苦闷的情绪再也找不到了。我遇见的是一群就要毕业的学生,热烈、奋发,
充满了朝气的青年,他们是学电机、土木、水利以及各种我数不上来名称的
工业科学的。他们之中很多人的平均分数在九十分以上,他们的体格很好,
能够泅水,跳沟,作各种持久性的运动。最使我惊异的是这些人中很多不仅
会音乐、歌唱,也喜欢诗,并且能写诗。
他们骄傲地告诉我:我们的班是“先进集体”。“先进集体”在他们的
大学里是每个学生都希望以自己优秀的学习、工作和体格使他的班获得的荣
誉称号。属于这样“先进集体”班的任何一个学生,都具有确实使人羡慕的
品质和能力。我和这样的一个学生谈过话,他是学“给水”的,眼神温和而
诚挚,是一个浓眉细眼、筋音结实的年轻人。他说:
“我们学‘给水’。刚一进学校,我们都认为我们将来的工作是挖臭坑,
钻阴沟;我们一生将庸庸碌碌,没有名声,我们做的工作,人家将永世也看
不见。我们的学习情绪并不安定,而且那个时候我们有些人还怕吃苦,看不
见前途。我们进行学习志愿军的教育。我们英勇的志愿军在朝鲜的土地上,
流下血,流下汗,他们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也不想得到什么报偿,他们
一心只想保卫和平和自由。接着我们到天津去生产实习。很多劳动人民已经
搬入了新建筑的宿舍,但是旧社会还遗留一些低湿地带的房屋,阴天下雨,
泛着臭味,雨水渗进屋里。大家看到这些,都深深感到我们一定通过自己的
专业,使劳动人民永远脱离过去的恶劣环境。到钢铁厂实习时,我们更认识
了水对于工业,就和电一样的重要,水是整个国家工业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我们逐渐看见个人主义思想的丑恶,也看见了今天中国青年的豪迈的事业。
回来后,我们写了诗:
我们要带给工厂以新的血流,
我们要带给城市以甘露,
我们要使中国变成花园,
我们要把污秽从地图上抹掉!”
他们是工程师,是建设者,又是诗人。爱和平、爱自由、爱真理的人就
不能不爱这样的青年——人的花朵。我必须再引一段一个学输配电的、刚毕
业的二十一岁的青年对我说的话:“我们现在就等待着走上工作的岗位。我
真幸福,二十一岁就能参加祖国社会主义的建设。我们要到艰苦的地方去,
使艰苦的地方变成舒适美丽的地方。我们都爱北京,所以我们就要爱远离北
京的每一寸土地,因为我们爱月亮,就会爱星星;爱花朵,就会爱叶子;我
们爱北京,爱学校的环境,就要在全国建起很多无愧于北京——我们的首都
的地方。我们将来一定要做工作模范,到北京,亲眼看见毛主席愉快的笑容。”
是这样的大学生,每年从北京——这政治和文化的中心,输送到祖国的
各个角落。新鲜、热烘烘的、有力的血流,从祖国的心脏向遥远的边疆矿区
奔流。他们和建设祖国的巨大的工人队伍在一起,使荒地变成肥沃的良田,
使地下的主藏变成汽油和钢铁,使自然成为人的仆役,使人们的衣服多了颜
色,使孩子们的脸一天比一天红润起来。
北京的面貌一日比一日加速地变化。每一个到北京来的客人都可以看见
新的社会主义建设,像雨后的茵子一样,生长起来。然而这只是新的北京灿
烂的外貌,最巨大的变化是在北京人民的心里,是做一个中国人的骄傲的感
情,是无限量的爱国精神,是不可言传的为和平建设的幸福的理想。这燃烧
着的理想,使北京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发出响亮的号召,叫全国人民,
踏着雄壮巨大的步伐,跟着一道前进。
一九五四年九月
(载《我爱新北京》,北京出版社
1957年
9月版)
用文艺宣传的实际行动,来拥护宪法草案的公布
我抱着万分喜悦和骄傲的心情,阅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
这是中国人民盼望了多少年的一部伟大的宪法。凡是为革命流过血流过汗的
人,凡是知道劳动的价值,创造的神圣,爱和平,爱正义,痛恨压迫和剥削
的人,都会了解,这是一部真正民主真正平等,最能保障和发展人民的幸福
文明的生活的宪法。
实施了这个宪法,就会把国家引入繁荣幸福的社会主义社会。我们的国
家将逐步实现社会主义的工业化,对于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
也将逐步实现社会主义改造,我门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制度将更趋完美有力。
人的精神品质和社会主义觉悟,将会一天比一天地提高。作为一个中华人民
共和国的公民,获得了这样一部前途充满了人类最高理想,而又切实可行的
宪法草案,这是莫大的幸福!
这部宪法是中国人民一百年来艰苦斗争的胜利果实,同时也是工人阶级
和它的先锋队共产党数十年来领导人民革命最大的胜利。它用了最神圣最有
力量的文字,向全世界昭示,中国人民已经完全站起来了,它上面每一个条
文都是为了保证人民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完美发展。它清清楚楚地告诉了
世界,中国人民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消灭一切的剥削和贫困,为了和平,
为了自由和幸福。它也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在国家生活中,
我们是真正当家的主人。这个宪法保证了祖国的光辉前途,保证了每个人的
更幸福的明天。想起这一切,我们该是如何的欢欣喜悦啊!
文学艺术,各种创造的文化活动,只有在人民民主和社会主义的国家里,
才能受到真正的尊重和培养。这在今天的宪法草案中,又得到了一次有力的
证明。宪法规定,要鼓励、帮助“从事科学、教育、文学、艺术和其他文化
事业的公民的创造性工作”。这种规定,在今日资本主义社会里,作资本家
钱袋的奴隶的文学艺术家们,是不可能设想的。今天,中国做文艺工作的人
真幸福,得到人民这样的重视!我想起我们的古代祖先和同时代的先辈,从
屈原,杜甫,陆放翁一直到鲁迅,他们一生颠沛流离,受尽了迫害。我们却
在工人阶级的领导和马列主义的光辉照耀下,享有了千百年来,多少天才巨
匠梦寐以求,而从未得到的保障和培养。我们感激宪法草案的诞生,感激中
国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的宪法起草工作。这个宪法不只把人民要逐步建成社
会主义社会的这一共同愿望肯定下来,而且还为实现这个愿望规定了具体的
道路;不仅注意到政治、经济许多方面,而且还照顾到文化方面。把帮助、
鼓励文化创造工作列在宪法上,和第三章内其他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一
同列为一个人的神圣权利,这是资本主义国家决不可能有的真正的文明的表
现。我们是从事文学艺术创造工作的公民,有了宪法这样的保证,我们该如
何发挥文艺的巨大力量,来创造宪法的精神里所希求的伟大的社会主义的文
学艺术!
我们热烈地拥护宪法草案,我们必须以实际行动来帮助推动宪法草案的
宣传和讨论。宪法草案的公布是中国人民政治生活的一个重大事件,也就是
为工农兵服务的文艺工作者应该写的一个重大主题。我们每一个文艺工作者
有责任使宪法成为家喻户晓的,各工厂,各城市,各矿区,各农村,每一个
人都熟悉的文献。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诞生,我们文艺工作者应该
尽到一份力量。宪法里面的思想精神力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我们
如果进行深刻的学习,就必然会加深对现实生活的认识,从而丰富自己创作
的主题和题材,这样的一些主题决不会是暂时的。为了宪法宣传的光荣任务,
音乐,绘画,戏剧,诗歌,以至于建筑雕刻,都是最好的工具。新中国的文
艺工作者将运用巨大的魄力和匠心,来反映这千古未有的重大事件。我们活
在一个伟大的人民的时代,人民用宪法的保证,来促成、推进今后国家在经
济、政治、国防、文化上面的各种伟大的创造,我们就从今天公布宪法草案
的日子开始,要用文艺宣传的实际行动来热烈地拥护宪法草案。
(原载《人民文学》1954年第
7期)
我们欢呼迎接宪法草案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公布了,全中国的人民都在欢呼迎接这件前所
未有的大事情。经过多少艰苦曲折的道路,中国人民终于用自己的手和智慧
庄严地写下了这篇神圣的、伟大的宪法草案。这是我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
导下,长时期来为人民民主、和平幸福的生活而流血斗争的胜利果实,是马
克思列宁主义和中国实际情况相结合的集中表现,它用明确易解的文字,深
刻地表现出中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共同愿望,反映了国家在过渡时期
的根本要求,并且把逐步走向社会主义社会的道路,作了具体而完善的规定。
这一切都说明了人民民主专政的优越性。这部伟大的宪法草案,就是经过了
民主的讨论才产生出来的,今天还正在全国各阶层、各地区人民中展开热烈
的讨论。这是中国人民有史以来第一次发挥了最高的民主精神的集体创作,
是共产党多少年来领导人民为国家的真正的民主而斗争的辉煌成就。
今后的历史将无穷尽地证明这部宪法草案在过渡时期的正确性与完善
性。建国四年多来,我们国家在经济、政治、文化上备方面的成就,和全国
人民一天比一天幸福的生活,使我们深刻体会到:有了共产党的领导,中国
人民才有真正享受民主自由的权利的可能。这部宪法草案更保证了我们日后
的民主自由和无穷无尽的幸福生活。这是一部从中国的现实情况出发的、社
会主义类型的国家大法。它用法律保证我们通过和平的道路,消灭剥削和贫
困,建成繁荣幸福的社会主义社会。宪法草案上明确他说明了如何完成过渡
时期的总任务。有了这些,我们就更有信心、更有把握为日后美好的前途而
斗争。我们抱着无限感激和骄做的心情,逐字逐句地阅读这部宪法草案;我
们时时刻刻不能忘记,只有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这样的宪法草
案才能产生出来。
在关于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的规定中,宪法草案说明了中国人民的生
活和劳动待遇,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保障,并且日后还要不断地提高、发展。
作为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们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
示威等各种自由,国家还供给必需的物质上的便利,来保证我们享受这些自
由。我们有各种权利,我们有劳动、休息、享受教育和在年老疾病丧失劳动
能力的时候,由国家得到物质帮助的权利。这些都充分表现出,作为一个新
中国的公民是多么尊严,多么可以骄傲!这是人们在反动统治的时期,做梦
也梦不到的。更使我感觉骄傲与兴奋的,是从第一百条到一百零三条的公民
的义务这一部分,它深刻地告诉我们,作为一个新中国公民的光荣,就是首
先要完成一个中国公民神圣的义务。那就是,遵守劳动纪律,发挥劳动的热
忱,提高人民的社会公德,以一切力量保卫我们最亲爱的祖国。我们是新中
国的文艺工作者,我们不只要认真学习宪法草案,有责任广泛地进行宣传,
而且还要忠实地履行公民的神圣的义务。我们要以具体的行动,创作出各式
各样的好作品,使宪法的基本精神成为人民生活中不可分开的部分,使这部
人民的宪法成为全中国人民家喻户晓的文献,成为推动我们幸福生活的巨大
力量和永远照耀着我们前进的明灯。
(原载《文艺报》1954年
14期)
坚决实现人民的意志
中国人民当了家。五千年来,劳动人民第一次当了国家的主人。我们选
出了自己的全国人民代表,按照人民自己的意志和愿望,行使最高国家权力,
为我们管理国家。
能够用这样一双推翻了反动统治的手,选出自己愿意选的人,是最大的
幸福。能够被这样诚实、勇敢、乐观、用劳动争得了幸福与和平的人所信任,
被选为一个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那是无法衡量的光荣!翻一翻五千年
来的历史,哪一个朝代的人民能够享有这样大的权力?哪一个人能够骄做他
说“我是人民选出来的人”?
我不知道如何来表达我对选举了我的兄弟姐妹们的感激的心情,这是说
不出来的。我没有做过什么事情,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写戏的人。人民给
我这样大的光荣,是希望我诚诚恳恳、老老实实地做他们交给我的工作。儿
女对于母亲的抚养教育,不是仅仅感激两个字能够说得完的,我们只有做好
母亲交给我们做的事情。
我要把代表的工作做好。我将遵守宪法和法律,尽一切力量为人民服务,
并且主动地协助宪法、法律和国家政策的实行。我知道把代表工作做好这个
任务很不简单,我确实感觉到肩头上的责任。但我一定要努力改造自己,一
日比一日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使自己的思想感情够得上一个中华人民共和
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的思想感情!
(原载《戏剧报》1954年第
9期)
不退出,就消灭他!
烈日炎炎,怒火如焚,像沸腾的海水一样,全中国的工人、农民、志愿
军、学生、科学家和一切男女老少,个个都在游行集会,愤激抗议美英海盗
们对起义的阿拉伯兄弟们的武装侵略,决心时刻准备着付出一切来保卫中东
和世界的和平。
正义是在我们这一边。历史告诉我们:对付侵略者只有坚强的反击,才
能制止他们的暴行。
当首都一百五十万浩浩荡荡的示威队伍走到英国代办处门前的时候,每
个人都会想起不久以前,在这个不光荣的大门里,也站着那几个寥寥落落,
孤孤单单,代表英国政府的工作人员。那时为了英法合伙侵略埃及,他们同
样无精打采,战战兢兢地聆听中国人民的抗议。结果不出意外,埃及人民的
铁拳和世界人民的力量把英法侵略军打得头破血流,狼狈收兵。
悍然出兵,侵略黎巴嫩的美国,是全世界最凶恶的殖民主义者。但中国
人民记得清楚,靠了“小米和步枪”,我们就打垮了美帝国主义大力支持的
蒋介石的几百万军队,从此赶走了美帝国主义和他豢养的走狗蒋介石集团。
谁能忘记得了,在朝鲜战场上又是这个美帝侵略者的军队,被中国人民派出
的志愿军和朝鲜人民一道打得丧魂失魄,惨败而逃。美英帝国主义这一对豺
狼是既阴险,又怯弱,在团结起来的人民力量面前,他们总是阴谋搞不成。
便公开进行武装侵略。
但,凡是和他们侵略军队交手过的人民,都深信侵略者最后必然被人民
的铁拳打下去。他们开始是沸沸扬扬不可一世,结果总是灰灰溜溜,惨惨凄
凄地一败涂地。
黑漫漫,昏腾腾的殖民主义时期早已过去。阿拉伯联合共和国总统纳赛
尔说:“威胁和舰队决吓不倒我们,原子弹也决吓不倒我们。”站起来了的
英勇的阿拉伯人民,是任何武力吓不倒的。
这次美英侵略者一开始便遭到全世界人民的反对和抗议,他们陷在一个
前所未有的孤立地位。华君武同志在最近他的一张出色的漫画里画着:阿拉
伯的夜空,天际一弯新月,寂寞的海滩上瑟缩地走着全副武装的艾森豪威尔
和麦克米伦,二人孤孤单单的行军,回顾身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黑影在追
随着他们。题目是“对影成四人”。这幅漫画深刻的道破了美英帝国主义今
日的处境。
联合国内以前对美国俯首听命的国家,现在对美国侵略中东的举动也戒
惧起来,不敢追随。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十五个成员国,是美帝国主义威胁
和平的本钱,如今却在中东的问题上也出现了很大的分歧。连美英统治集团
内也存在着恐惧和不安。悲观、混乱笼罩着资本主义世界,一个美国参议员
提起侵略中东的军事冒险,惶惶诉说着:“要记住朝鲜战争,现在这又是一
个你不能打胜的战争。”正如资本主义世界的舆论指出来的,对美英帝国主
义,“这场赌博,将具有毁灭性的灾难性质。”
美英帝国主义者现在已处在进退两难的泥沼里:一面是空前孤立,一面
却又不得不挺而走险,更疯狂地在中东、利比亚、土耳其、地中海、红海和
波斯湾地区,集结兵力,扩大侵略。但黎巴嫩、约旦和广大的阿拉伯地带的
人民如火如茶的反击着美英的侵略。攻袭,狙击,爆炸,罢工,示威游行,
阿拉伯的“男人们,妇女们,儿童们”拿起一切武器,用机关枪、步枪、手
榴弹,以至于牙齿,向侵略者反击。这使登陆以后的美英海盗和他们保护的
卖国王朝都感到前途渺茫,形势险恶。请了英兵保护的约旦国玉侯赛因,依
然吓的哀求他的主子允许他逃向国外保命,并且在屋顶放了一架直升飞机,
随时准备逃跑。阿拉伯兄弟们反抗侵略的怒潮,汹涌激荡,势不可当,将淹
没一切侵略强盗们。
阿拉伯有一句谚语说得好:“当你进去以前,先想想能不能出来。”这
正说中了西方资产阶级舆论中所指的“已经陷入了悲惨境地的美国”。美国
又一个国会议员担心他说:“我们甚么时候才能由黎巴嫩退出来呢?在那里
停留的愈久,穆斯林世界对我们就愈仇恨。”阿拉伯人民的光刀,是要刺进
这些侵略者的心脏的。
美英帝国主义的侵略军是“进”还是“退”呢?
看样子,疯狂的强盗们还不打算退出,继续在中东发展侵略战争,与世
界人民为敌。但中国六亿人民将和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一道,必然给侵略
者以致命的打击。战火一旦延烧起来,那么整个帝国主义灭亡的时期就到了。
英美海盗们如果退出中东呢?他们的统治阶级中有些人早就害怕美英出
兵干涉中东将会使它们“威信扫地”。如今退出中东,自然更加“威信扫地”。
其实,美英的“威信”早已荡然无存,美英侵略中东固然使它们原形毕露,
活脱脱露出一副红了眼的殖民主义者面孔。但如果它们被世界人民的力量强
迫退出中东,他们自然还是个贪得无厌的殖民主义者。不过全世界殖民地被
压迫人民的反抗的正义火焰更将要一处处地喷发起来,美英和一切殖民者们
将仅仅剩下一副破落的殖民主义者的架子。
今天是东风压倒西风的时代,我们正处在伟大历史的转折点。资本主义
是一定要死亡的。在这次美英侵略中东的事件中,世界人民都分明知道,对
于美英武装侵略来说,“进”,便是加快帝国主义的灭亡;“退”或者“不
退”,都将加快殖民主义的消灭。
“实力政策”的美英帝国主义者们,是最不能认识“现实”的。无视和
平人民的力量,高估自己和他们的奴才们的武装威力,是美英帝国主义者一
向的如意算盘。他们的阶级本能使他们无法从屡次的失败中取得教训,他们
只有为着他们垄断资产阶级的利益向更惨的失败和死亡的深渊跳下去。
六亿中国人民将以一切力量支持为正义独立而斗争的阿拉伯兄弟们。我
们将迫使美英海盗们退出中东。不退出,就消灭他!
(原载《中国青年报》1958年
7月
30日)
我们签了名
谁都知道,原子能的发明不是用来杀人的,正如我们的祖先发明了火,
并不准备给美国南方的地主们把无告的黑人烧成焦炭。原子能变成为屠杀人
类的炸弹,变成恐吓母亲和孩子,压榨正直人民的血汗的工具,是美帝国主
义者做的事情。十年以前,美帝国主义者已经在无辜的日本孩子和母亲身上
试验过了,十年以后的今天,美国统治集团——艾森豪威尔们,又在准备着
使用原子弹来向中国、苏联和全世界,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
一个人头顶上时刻悬着利刃的威胁,是可能感到畏俱的,但全世界人民
头上盘旋着美帝国主义的原子武器的时候,我们不是畏惧而是满腔的愤怒。
今天不是昨天,和平的力量已经壮大起来。以前,美帝国主义的威胁、恐吓
和武装干涉都没有挽救他们的失败。今天,强大了的中国人民和全世界的和
平力量,就更不允许美国侵略者再向我们伸出血腥的手。我们要告诉战争贩
子们:一个人的愤怒就可以烧起燎原大火,全世界人民共同的愤怒,是比美
帝国主义者所有的什么核武器、原子武器千倍万倍地可怕的。如果一旦美国
统治集团扔下了那致命的东西,倒在地下的将不是人民这一面,而是美帝国
主义。如果它真的掀起世界大战,它所遇到的对手将是会彻底的、完全把他
们从地球上消灭干净的伟大的和平力量。玩火的必然死于火,玩弄原子武器
的必然死于原子武器!
感谢苏联人民和苏联政府,他们第一次把原子能运用在和平建设上。有
人类历史以来第一个原子能工业电力站已经在社会主义国土上放着光和热。
同时我们知道,即使在氢武器的制造上,落后的也已经不是苏联,而是美国
了。爱和平的人们并不是任人屠宰的羔羊。虽然这样,苏联政府过去和现在
都坚决主张禁止原子武器的使用,并且销毁它的储藏。因为对我们来说,保
卫世界和平是神圣的事业。
我们有力量捍卫和平,我们也有责任来制止美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
战争的发生与否并不完全取决于帝国主义的主观愿望。如果仅仅按照它的狂
想的话,第三次世界大战早就发生了。
世界和平之所以得到保卫,是因为我们每个人坚强的捍卫和平的意志在
发挥着作用。叫嚣着要用原子武器来攻击苏联、中国和朝鲜,并且阻挠我们
解放台湾的美国好战分子们,是吓不倒人的。
台湾是我们的领土。热爱和平并且坚信和平力量的新中国人民从没有想
过侵犯别人,但也决不允许任何疯狂的敌人来侵占自己的土地。幸福和平的
生活必然由于我们的解放台湾,降临到那目前正在受难的土地上。台湾的同
胞们眼巴巴地等待着我们,任何原子武器的威吓拦不住我们的决心。
历史证明,炸弹永远消灭不了人民,而是人民消灭炸弹!
我们在反对使用原子武器“告全世界人民书”上签了名。我们是以充满
了信心和骄傲的心情签下名的。
伟大的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我们相信任何反动势力没有力量把我们
再拉回到黑暗里去!
深夜了,风已停息。这是北京早春的冷冽而充满了生气的夜晚。我走到
外面,空气宁静而和平。乌黑的天空上,繁密的星星显得那样出奇的干净、
明亮。
我呼吸着自由清新的早春的夜气,我想,在这个中国的早春的深夜里,
集体衣庄土地里的冬麦正在欣欣地滋长,许多工业城的高炉正在吐出奔腾的
铁水,雪亮的纱厂正纺着雪海一般的棉纱。这是母亲正抱着爱儿酣睡的时刻,
这是毛主席正在计划着祖国建设的时刻。我充满了自信和幸福的感觉。
拿出一切力量为着和平斗争,为祖国的伟大前途斗争。在这深夜里不是
一个人这样想,无数的在工作中的人同样地思虑着。我们是以无可比拟的信
念、决心和骄傲的感觉签下名的。那信念和决心将化成巨大的力量,足以打
退敌人的任何叫嚣、威胁和进攻。
一九五五年二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朽木生出了绿芽——我所看见的清河农场
我到清河农场之前,脑子里就闪出国民党特务在解放之前的那副残醋凶
恶的面目。同时我听说,那里面除了判刑的国民党特务,还有判刑的抢匪、
恶霸、惯窃、流氓、贪污分子和各种会道门的头子。这批人,我在旧社会是
看见过的,他们是人的渣滓,像蛇一样,吸着人民的鲜血。他们不只是工人
阶级的敌人,他们是一切生产力量的敌人。但是,今天他们被改造了。是甚
么力量能够使这群生产者的死敌,变成为生产的力量。自然,准都知道,这
是共产党,是中央人民政府英明的劳动改造政策,才会使他们如此。
我记得,有一个从资本主义国家来的,并不同意我们的社会制度的国际
人士参观北京的监狱之后,他赞叹着:“这里一点看不出是一个拘押罪犯的
地方,这像是一个普通的工厂,显然是当前压倒一切的生产运动的一部分。”
这是外国人的估计。自然,说我们的监狱像工厂,在他看来,已经是很高的
赞扬。但他仅仅看到了外表,仍是一个极肤浅的观察。他看见了人在好的条
件下劳动,他没有看见这样的犯人正在慢慢地改造,成为新人。事实上,在
劳动改造政策坚决贯彻之后,我们的劳动改造机关已经成为“改造思想的医
院,培养技术的学校”。因此,稍稍注意我们的劳动改造罪犯的工作的国际
朋友,他们看了从罪犯里居然大量地教育出对社会有用的生产者的奇迹,都
忍不住赞扬说:“这是极正确的和最人道的对待罪犯的政策。”
凡是到过清河农场的人,都会感到自己像是来到了江南的鱼米之乡。绿
树成行,阻挡着自北吹来的风沙。稻田、麦地、果园、公路、畜牧场、纵横
的水渠,以及附设的一些扬水站、造纸厂、碾米厂、宿舍、医院、学校,呈
现了一片和睦的景象。水汩汩地向田里流着,沟渠里满是鱼虾和螃蟹。一队
一队的人在红旗下面老老实实地劳动着。如果事先不知道这是一个劳动改造
的地方,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一群犯过罪的人。
这批犯人,在我们工作人员辛勤的管理教育之下,开始养成了劳动习惯,
学会了各种生产技术,有的甚至在劳动生产中积极地想办法,改进了操作。
他们已经懂得如何施肥、耙地、膛地、插秧、放水、饲养猪牛。有的学会了
造纸,有的学会了驾驶拖拉机,有的甚至于创造了劳动的工具,提高生产的
效率。他们很多人学会了专门的农田技术,果树园艺,还有的学会了兽医。
很多犯人进来时目不识丁,现在这些罪犯里基本上已没有文盲了。凡是刑满
释放的人,都至少学会了一种生产技术,使他今后能够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
的新人。
对犯人的教育真是一种艰苦而复杂的工作。这批原来骑在人民头上和抢
夺人民劳动成果的罪犯,从来是鄙视、仇视劳动的。想想,对于一个杀人放
火的军统特务,买卖人口的窑棍,诈骗成性的一贯道坛主,和一些从来就是
自私自利、残狠毒辣的抢匪恶霸,讲在新社会做新人的道理,是如何的困难。
不骂人,不打人,我们的人民干部就一点一滴地在这群人身上昼夜不息地做
工作,诚恳地跟他们讲道理,使他们逐渐认识了自己过去所犯的罪恶,骑在
劳动人民头上是如何的丑恶,可耻。这些人被组织起来了,他们之间也开始
运目了批评和自我批评。在黑板报上,他们也学会了表扬认真劳动的犯人,
批评那些在合理的、人道的劳动条件下还偷懒怠工的罪犯。白天做工,晚上
学习,我们的干部为了使这群犯人学会劳动,亲自下地耐心地教他们。农场
为他们开了生产技术讲习班和政治理论的学习,我们的干部认真地执行着“惩
罚与思想改造相结合,劳动生产与政治教育相结合”的方针,这些犯人们开
始明白劳动是光荣的,剥削是可耻的,有的从思想和行动中有了立功赎罪的
表现,他们就受到了人民的欢迎,提前释放。犯人们由不会劳动到会劳动,
由仇视劳动到有了劳动习惯,由劳动效率低、质量坏,到劳动效率高、质量
好,这一段曲折复杂的过程,确实需要我们优秀的革命干部忘我地投下极大
的力量。
然而最显著的成果是这批犯人在政治思想上逐渐明白起来。他们经过了
劳动改造之后,已经不想为非作歹,开始树立新的道德观念,认识了人民民
主专政的不可动摇的力量。他们亲身体会到劳动改造政策的伟大和正确。有
一件事实可以说明劳动改造的成就,就是犯人在期满释放的时候,看着这亲
切的农场,经过自己操作的绿绿的田野、果林和草地,这充满了文化、和平、
劳动的使制己变成了新人的地方,他们就舍不得这个可爱的新场所。他们不
愿意再离开,他们要求把自己的妻儿老小也接到农场里,从此做一个新社会
的好人。今年,清河农场已经释放的犯人有六百四十二名,自愿留场的就有
四百五十二名,占释放人数的百分之七十二。这些得到自由的人被农场批准
了,做了留厂的就业人员。其余的到家以后,他们的父母妻子都惊叹地望着
这些思想有了转变,养成了劳动习惯的新人,他们说:“人民政府真是我们
的好政府,它改造了我们的丈夫、孩子,把一个不容于新社会的坏人改造成
为好人,给我们带来了真的幸福。”
清河农场在罪犯未来之前,原是一片不毛之地。清河农场建立了,这块
一望无边的荒地就成了产粮的良田,而且眼看着就成为一个风景优美、适宜
于畜牧和耕种的地方。清河农场的巨大工作不只是改造了人,而且改造了自
然。
清河农场的成就,使我深深感到共产主义的新的人道精神,它说明了伟
大的共产主义的无坚不摧的积极力量,它使朽木生出了绿芽,使社会渣滓成
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当我看见这些罪犯,不由得想起这些罪犯的过去,他们
当年如何在上饶集中营、中美合作所,或其他类似的地方,残害共产党员和
进步的革命工作者。
今天清河农场的工作,固然表现了党的政策的伟大和正确,但这种人道
主义的精神也是在严厉地镇压反革命的前提下,才能真正表现出它的积极的
意义。这样的罪犯,在未改造之前固然是反革命,但是当他在改造中或者改
造后还不能真正老老实实低头认罪、重新做人的时候,他还是反革命。
敌人只有在完全投降的时候,才能把他不再当成敌人。在今天,依然有
许多反革命分子继续同人民为敌,不甘心向人民缴械,而我们中间有不少人
却滋长一种极端危险的太平麻痹情绪。我们必须提高警惕。只有把一切暗藏
的反革命分子铲除干净,才能更好地保卫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
一九五五年六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社会主义建设者的摇篮——我所看见的中国人民大学
在完成第一年五年计划的道路上,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为了破坏和阻挠我
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对工矿企业进行了各种破坏;这些人有的是以“专
家”、“技术人员”的面貌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获得我们的信任的。最近《人
民日报》提到的某工厂的一个工程师,就是这样一个恶毒狡猾的反革命分子
——他屡次故意配错原料,制造事故,保卫部门查出来他的底细,向工厂建
议处理,但是该厂的负责同志居然不同意处理,说:“全厂就这一块宝,处
理了就影响生产。”把反革命分子当作我们人民事业的一块“宝”,这样的
厂长想必还是稀少的,中国有一句老话:“饮鸩止渴”,正适用于这类负责
同志的麻痹糊涂、缺乏警惕的行为。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却严
重地说明我们的工业建设多么迫切地需要忠实于国家、忠实于社会主义事
业、觉悟高、技术好、能解决问题的建设干部。
解放以来,绝大多数旧知识分子起来迎接革命,认识革命,参加历史上
空前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人民欢迎他们。但是同时,我们必须要有能深切
了解和领会党和政府的政策,并且有决心诚诚恳恳把它付诸实现的工农劳动
人民出身的专门人才。他们是人民的宝贝,是建设社会主义、创造人民幸福、
民主生活的重要力量。应该说,劳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地发挥着光辉和力
量。这是因为工人阶级不只是掌握了政权,并且掌握了文化与科学的缘故。
前两天,我访问了中国人民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是一所新型的正规大学,
五年来,它为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从工农干部里培养了大批的高级建
设人才。它的突出的成就,不仅表现在供给各工矿企业以阶级觉悟高、工作
能力强、有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基础的干部;不仅表现在帮助了很多高等学
校培养了大量的新的师资,编印了适合于今天建设需要的教材;而且更突出
地表现在他们创造性地学习了苏联的先进经验,并且广泛地传播开来。这个
大学是中国工农知识分子的摇篮,它所以获得这样巨大的成就,首先是因为
它的正确的教育方针。一开始,党和政府就规定了中国人民大学必须执行教
学与实际联系。苏联经验与中国实际情况相结合的方针。这就保证了中国人
民大学的教员和学生把从学习得到的苏联先进经验又创造性地使用在解决中
国工业的实际问题上。并且因为一直在系统地密切注意着中国各方面的实际
问题,他们在课室里所学的技术、知识和理论,正是和今天时时刻刻生长着
变化着的具体情况相结合的。因此,历年来,毕业的学生七千六百二十人(其
中专修科一千五百五十七人,本科四千八百九十四人,研究生一千一百六十
九人),为国家的建设和教育工作解决了很大的问题。他们首先得到工矿企
业领导上的重视,这些工矿企业的领导者们说:“人民大学的同志们,理论
修养高,看问题尖锐;他们懂得如何在企业里运用分工配合,提高生产,肯
钻研,能发现问题,而且原则性强。”
访问中,我和中国人民大学负责同志、系主任、教师、研究生、学生和
就要毕业的同学进行了谈话,参观了城内和郊区的校舍和设备,一切都告诉
我,这是一个充满阶级友爱的、处处为工农着想的大学。它为工农学习创造
种种有利的条件。教学中一直重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教育,教师和研究
生们学习苏联先进经验的过程,也就是无产阶级思想与资产阶级思想进行斗
争的过程。他们能够深入体会苏联的科学成就,是因为他们在边学边教的过
程中,提高了共产主义的觉悟。因此一切教学和工作都是以马克思列宁主义
为指导思想来进行的。教员们对工农学生也确实有真实的感情,这是一。学
校看重工农学生的学习特点,用各种补习的办法帮助一些在开始时缺乏课堂
学习的习惯和方法的、文化水平较低的学生,把文化补习教育看成培养工农
干部成为国家建设骨干的关键,这是二。领导上重视培养工农干部成为高等
学校的师资与科学工作者,这样,就贯彻了培养工农干部的方针,这是三。
在人民大学里,我遇见了多少位在祖国昨日的革命斗争中无私地献出了
自己力量的人们,他们纯朴、谦虚、热诚、踏实。他们来自祖国的各个角落。
他们经过各种不同的生活:采煤、电焊、炼钢、炼油、修铁路、造轮船、开
火车、打游击战、纺织、印刷、种地、做农村工作,受尽了过去反动势力的
压迫和苦难,在党领导的革命斗争中,他们站起来了,锻炼成钢铁一般的英
雄,成为富有创造性的劳动模范。但是他们大多数人入学以前的文化水平,
只是初小和高小的程度,有的勉强看懂《人民日报》的消息,看不懂社论;
有的仅仅知道加减乘除,分数比例就不会;多数人说不出物理变化与化学变
化的区别,“水就是水,说他是
H20简直等于听神话”。但是人民大学给他
们开了门,积极地力他们补习文化,用各种办法,使他们在短期内“开了窍”,
不只能够跟上了大学的功课,而且按照正规大学的标准,得到了优良的学习
成绩。
我见到某兵工厂的一个机械工人,一九五○年进了人民大学,今年,他
已经胜任愉快地在石油学院和人民大学的石油班教书。他的学习经过,是我
国工人自觉地要以科学武装自己的艰苦的斗争。他在苏联专家和我国教员的
辛勤培养之下,掌握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指导思想,能够独立地进行他的石
油专业的研究。他理解力强,善于联系实际,加以他在求学的时候对一般文
化科学认真钻研(他现在能够通畅地读俄文原著),他第一个讲授了过去大
学从未开过的功课——“石油企业组织与计划”。这个工人出身、由人民一
手培养出来的大学教师,得到同学们一致的欢迎。听过他的课的同学告诉我,
说他讲得有条理、明确、通俗,容易接受。他领导生产实习也有办法。大家
说他接受了人民大学教师的传统,对待工农学生热情诚恳,经常到学生的宿
舍,主动地去帮助他们,是个有求必应的老师。
另外,我又见到一个过去在唐山做过童工,后来下井在煤掌上做推车装
煤工作,受过无数压榨的工人。在解放之后,他成了优秀的共产党员,积极
参加煤矿生产,推动工作,在人民大学毕业后,他已经是一个优良的研究生。
从一个掘煤的工人到能读马克思、列宁的原著,掌握了物理、化学、地质、
钻探各种文化与技术的课程,这是一个非常艰苦而复杂的过程。他和他的同
班同学们很多被学校留下做科学研究工作。他对我讲,过去不敢梦想的事情,
现在实现了。我见他的时候,他正准备利用暑假到他童年时做过沉重的采煤
劳动,今天已经用最新式的康拜因采掘的煤矿里去参加实习,在那里,他准
备写他的第一篇关于采煤工作的科学研究论文。和他所有的同学一样,作为
一个科学工作者,他的文艺修养也是丰富的,他爱读的是《收获》、《远离
莫斯科的地方》、《母亲》、《虹》、《日日夜夜》、《保卫延安》、《顿
已斯》、《茹尔宾一家》、《暴风骤雨》等。在那样紧张的学习中,他已经
读了大量的文艺书籍。
在今年毕业的学生里,有一位工业经济系的学生,他是全国的劳动模范。
他告诉我:“解放以前,在工厂里,一听见空气压缩机转动的声音不对就高
兴,每天就盼着它坏;现在,一听机器声音不对就着急,生怕它坏了。我是
一个炼石油的老工人,解放后,党把我提升了,做领导工作,提高生产。我
记得头一天我坐在办公室里,我心里想:‘屋子还是一样,可人下一样了。’
我做了国家的主人,创造了出氧气的新纪录。今天,我又从人民大学毕了业,
党用尽了一切力量培养我们,照顾我们的家庭生活,提高我们的政治觉悟,
让我们有这样好的机会学习,为祖国服务。一个学生在人民大学学习三年,
要用七千元,国家用了这么多钱来培养我们,就是为了要我们今后在生产战
线上永远打胜仗。加紧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事业是要费力气的,但是只要我
们要,我们就能!”他是一个典型的优等生,三年的功课全是优等,体育好,
社会活动多,得到群众的拥护。像很多老的革命干部一样,阶级觉悟高,遇
见问题比学生出身的技术人员有办法。
中国人民大学的学生,因为课堂上学习的东西,也正是实际上需要而且
应用的东西,因此他们在生产实习当中,已经能够发挥作用。譬如今年人民
大学工业经济系的学生在大连的起重机厂实习,参加生产实习的教员和学
生,就在实习当中,根据苏联先进经验,帮助工人提高了生产,受到了工厂
的拥护。今年该厂三月份的生产任务,就是按照人民大学编制作业计划的方
法完成的,这生动地证明人民大学教学上突出的成绩。
中国人民大学在短短五年内的巨大成就,说明了坚决贯彻学习苏联先进
教学方法的正确性,说明了学校的领导、教学干部和工农学生对祖国和工人
阶级事业高度负责的斗争精神。中国人民大学的强壮有力的生产和发展,使
我,我想也会使全国人民感到惊奇和骄做,也使上面提到的那些缺乏革命警
惕、竟想“饮鸩止渴”的工厂领导们醒悟。有一位预科英雄模范班的同学对
我讲,“刀把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这是多么深刻的一句话!
在这朴素而充满了友爱的大学里,无论在图书馆、宿舍、教室和操场,
我遇见了多少中国著名的劳动模范、战斗英雄和在长期革命斗争中用自己血
汗赢得革命战争胜利的老干部,在那里勤勤恳恳地学习和锻炼。他们当中有
郝建秀、陆阿狗、安之荣、高玉宝、郭俊卿、杭佩兰、米国华等同志。这个
学校这样自然和谐地显出它那种特有的浓厚的政治空气、学习空气和团结友
爱的空气。看见这些活泼、精干、政治觉悟高、有革命同生产斗争经验的中
国新型的知识分子,我为祖国感到不可言传的喜悦和兴奋。
历史上,无论什么时候,中国人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光明地、有信心
地表现出他自己神话似的力量。最叫人喜逐颜开的,就是短期内在苏联人民
派来的专家们真诚无私的兄弟般的帮助之下,第一次出现了我们工人阶级自
己的专家和科学研究工作者。他们是人民的精华,是地上的盐,是中国伟大
历史的继承者,是带来社会主义生活以至于共产主义生活的无限光辉的力
量。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9月版)
美妙的声音
我喜爱听人民的广播,应该说从一九四八年我住在上海的时候起。
那时,上海的局势混乱极了,人们天天愁着早晚几变的物价。蒋帮的金
元券把人民的血汗压榨得干干净净,转眼金元券又变成了废纸。美蒋的特务、
警察在上海四处横行,光天化日之下把一群一群的无辜的爱国工人、学生绑
走。一到夜里,连续不断的抓人的警车发着恐怖的哨响呜呜地急驰过去,善
良老百姓早早地就藏在家里。昏昏蒙蒙的马路上一列一列的运货汽车向码头
上飞驰,里面运的是美钞黄金,无辜的“囚犯”,美国的军火,溃败的匪军,
和塞的满满的蒋家权贵们的贵重资产。——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人们每
天等候着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的消息。但是扭开了收音机,播送出的不是蒋
军的永不变样的无耻的谎言,就是一些令人作呕的黄色歌曲。只有到了深夜,
我们可以察觉隔壁那些神秘的邻居不会再偷听的时候,我们才爬起来,扭开
收音机,把指针扭到那熟悉的位置上,就听见一种低低的,但是亲切的声音,
清朗有力地报告着:“邯郸人民广播电台..”
天!这是我们人民解放军那面的声音!我们的苦恼、疲倦登时一扫而空,
所有的精神都被这美丽亲切的声音吸引住。尽管空气中不断搀杂着敌人的噪
声,但我仍然像喝到了甘露似的,几乎听进去每一个字。人的心明亮了,仿
佛亲眼看见祖国的东北已经全部解放,北京眼看着就要归到人民的手里,我
们的大军就要打到长江岸边。自由、幸福的人民力量,不久就要来到眼前。
在微弱的灯光下,那个热情的青年朋友望着我,滢滢的欢喜的泪光已经涌满
了他的眼眶。我们感到那只破旧的收音机忽然变成霞光四射的主箱,它清楚
地指出了中国人民的希望,报出了党和人民解放军的消息,发出来我们最喜
爱的人的声音。那时,我们想:如果中国每一个人都自由地听到这个声音该
多好,如果我们能够整天地爱听就听,尽情地吸收它给的力量该多好。
天明了,解放了,长长的黑夜终于到了尽头。我们听见伟大的领袖毛主
席在天安门上的声音,他洪亮庄严地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全
国的一切事业都在突飞猛进,人民的广播事业像雄健的骏马向前奔驰。从此
再也没有蒋帮广播的鬼叫,从早到晚听见一种明朗而愉快的声音,播送出祖
国人民在各个角落上幸福的有意义的生活。
许多广播是真实而生动的。坐在屋子里,我仿佛看到先进的模范们一个
个的出现在我眼前,他们就像平常生活中那样热情地劳动着,战斗着。纺纱、
掘煤、炼钢、修铁路,建立起来工厂、铁桥、巨大的水库和新兴的城市,这
些壮丽豪迈的事业的主人,和保卫祖国的英雄战士们一道,经常以他们的事
迹告诉我们,祖国是如何通过每一个人的辛勤的劳动和智慧向前发展的。
这个美妙的声音每天用新的养料来滋养我们,增强我们的马克思列宁主
义的世界观,加深了我们对祖国各方面的认识和情感,指导我们在各方面的
学习,甚至于许多人的身体一夭天变得结实、健康,是因为每日练广播体操
的缘故,这也和它有了直接的关系。我时常感觉人民的广播是一个活生生的
人,“他”为人民服务,“他”
. . 无昼无夜地对全国男女老幼进行巨大的文化工作。我常想,生活里
如果没有“他”,就缺少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有时我似乎亲眼看见
“他”,甚至于感觉到“他”在我耳旁轻微的呼吸。我知道我的孩子们是多
么的喜欢“他”,凡是听过“他”的声音的人是多么的喜欢“他”。
自然这是一个幻想。但有一次,在国庆节,全家的人都在收听、广播,
那播送出来的景象,真是一片壮丽、热烈的充满了爱国精神的诗篇。我的孩
子们骄傲而兴奋地告诉我这些播音的工作者们是谁,说出一连串从每日的广
播里熟悉了的名字。我惭愧起来,恍然明白,我想看到的那个“他”,不就
是这些一直老老实实、诚诚恳恳地为人民工作而从未想到露面的人吗?
我不知怎样描写出我对这声音的感情。时常觉得这几乎是无所不知,又
是无所不在。它在我静静的书房里,在孩子们睡着了的床前,在黄河的勘探
队驻扎的草原上,在玉门油矿冒出黑金子似的石油的井旁,在边疆要塞保卫
祖国的战士们的耳边,在一切热望着得到党的教育的人们的心里。
在明亮蔚蓝的天空下,我的周围是宁静而和平的,但我感觉到美妙的声
音从四面八方向我们传来,这是祖国在建设的声音,这是孩子们在学习在游
戏的声音,这是一望无边,映着天光云影的水田里,茂密的农作物欣欣滋长
着的声音。
我们伟大的祖国是一个永远不停息地演奏着无限美妙的音乐的国家。扭
开了我们的收音机,从早到晚每一个时刻不是洋溢着从祖国各方面发出的幸
福生活的音乐吗?
一九五五年九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在幸福的祖国的天空下
今天是祖国的国庆,是我们母亲的生日。她的儿女们,无论在甚么地方,
在北京,在海南岛,在赤日炎天覆盖着的丛林地带,在终年积雪的长白山头,
无论是在拉萨,是在乌鲁木齐,在上海,在鞍山,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或
者在一望无边的灿烂的戈壁滩里,散布在全中国和全世界各个城市的祖国儿
女们,都在这美丽的节日,为我们亲爱的母亲热烈地庆贺。
我们的母亲真是一天比一天年轻了,美丽了。我怎样描写我们新中国,
我们亲爱的母亲呢?我即使有一万双眼睛,一千张嘴,我也难看完、说尽祖
国今天的光彩。她的变化是这样广大,深刻,迅速,在祖国的大地上,凡是
太阳照耀过的东西,都起了巨大的变化。连千万年长眠在地下的宝藏,也被
欢乐的祖国唤醒。原煤,铁矿,黑金子似的石油,以及各种稀有的金属,都
被冒着严寒盛暑、无昼无夜辛勤工作的勇敢、聪明的勘探者们一样一样地发
现出来。
全中国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各界男女老少,紧紧团结在一起,我
们今天才知道,中国人民团结起来以后,他的创造的力量原来是如此惊人。
我们生活好了,兴致高了,每个人都感到生活是从未有过的热烘烘的新鲜,
有劲。工作、劳动对我们是幸福,是快乐,是创造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的
美妙过程。
昨日的荒山野地,今天出现了整夜通明的光海一样的工业城市。祖国的
农村变样了,数以万计的生产合作社,不只是提高了粮食的产量,并且提高
了广大农民物质和文化的生活。全国添建了无数新的工厂和企业。钢铁,石
油,水泥,重型机器,和轻工业一道,更加繁荣了祖国各地人民的生活。新
铺设的铁路,网一般地把丰产的农村和巨大的工业基地联在一起。
我们回到自己的故乡,时常惊奇地望见:数千年来没有变化的车辙、土
道,有的变成行驰着巨型卡车的公路,有的变成直通城市、港口和边疆的钢
轨。我们是多么兴奋和骄傲,看见喷着青烟、满载粮食和工业成品的火车,
沿着祖国工人自制的钢轨,穿山越岭,在肥沃的原野上奔驰。
往日有些区域不是旱就是涝的自然灾害逐渐稀少了。干旱的地方,一年
四季被新开的水渠里的流水灌溉着。往年泛滥成灾的洪流,被新建的水库拦
蓄起来,经过自己制造的水力发电机,变成了光,变成了热,变成了生产的
力量。
城市的面貌也不同了,消费的城市,变成了生产的城市,处处都井井有
条,表现出人民富足,安定,有文化的生活。长住北京的人,经常有一种节
日的欢快的感觉。每天走到街上,总看到一些新的气象,偶尔出城逛逛,便
按捺不住惊喜,发现一条一条的林荫大道的两旁又突兀地矗立起一座座的学
校、工厂、托儿所、剧场、图书馆和职工的宿舍,像童话中海神的宫殿一般,
神奇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然而这不是梦,不是幻想。这样迅速的变化,在全国大小城市甚至在荒
僻的森林和沙漠里发展着。
我们的母亲今天是如此的美丽,成千上万的国际朋友们万里迢迢地被吸
引到我们的祖国来观光。他们惊奇地瞻望了全国各处物质和文化的建设,衷
心赞美他说,中国人民现在是活在一个永久的春天里。
他门看见,到处洋溢着生命、乐观和勇敢;他们看见,在乡村或者在城
市,成年人的脸上露出青春的笑容,孩子门的脸上现出幸福的红润。他们看
见,共产党、毛主席给我们带来了和平、民主和自由,共产党、毛主席领导
我们争取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
这幸福的感觉深深藏在我们的心里,但又时时刻刻在我们日常的行动、
语言和表情中流露出来。一个模范工人告诉我:“我们富足极了,我们每个
人都继承了整个的国家。”一个七十儿岁精神健旺的老科学家庄严地告诉我,
他必须在这幸福的时代里多活几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把他的学问知识都
用在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建设事业上去。
愚昧贫困的日子过去了,我们的眼光变得锐利而远大,我们知道自己是
国家的主人。经过几十。年的流血斗争,人民的意见和愿望终于成了国家的
法律。
今天,中国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没有职位高低的区别,只有做人的勇
敢和卑怯、高贵和猥琐的区别。人的尊严开始放出黄金一样的光彩,人的声
音开始变得自由而嘹亮。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大家用全力建成一个更幸
福、更文明的社会主义社会。
在这条宽阔,但是充分可以考验人的品质的大路上,勤劳、勇敢、正直、
善良的人们受到普遍的尊重,祖国儿女们的无限创造的力量得到了空前的发
扬。在伟大、英明的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下,一个爱自由,爱和平,愿问
全世界人民友好合作的崭新的中国,终于站起来了。
如果有人间我们,力甚么今天我们大家在生活里、斗争里这样贴心地感
到幸福,回答是简单的,那就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勇敢、智慧、坚强、光彩照
人,而又永远年轻的母亲。
我们为她的繁荣富强而骄傲,为她的文明进步而欢喜。她使我们在友人
面前得到衷心的敬爱,在敌人的面前得到迫不得已的畏惧。(自然,时常也
会得到他们的野蛮而无力的憎恨、但这样的憎恨,对我们又算得什么!)
为了她,再好的赞颂都是不够的。为了爱她,仅是美丽的词句,也是不
成的。亲爱的母亲保护了我们,需要我们去保卫她;她养育了我们,我们就
要献出无穷的力量使她更加强壮。
在十月一日的今天,无论我们在祖国或全世界的甚么地方,让我们一同
向祖国的心脏,我们伟大的首都祝福吧,向我们亲爱的共产党和毛主席祝福
吧。
让我们的刚强的声音越过高山,飞过海洋,在幸福祖国的蓝的天空下,
清朗地传送:“亲爱的祖国,我们生身的母亲,我们将鼓足一切力量,迅速
地建设强大无比的社会主义中国。有了她,和平、幸福和文明将战胜一切战
争、剥削和蒙昧。”
一九五五年十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半日的“旅行”——记龙须沟、北京体育馆和百货大楼
北京——全世界最美丽的花,时时刻刻放着光彩。当我们在车间里,在
实验室里,在办公楼里,在广阔的拔掉了界石的田野里劳作的时候,我们会
感觉到四周围的环境在变化,新的事不断地涌现,新的人不断地成长。一切
都在飞快地向前奔,它不停脚、不等待任何人。只要放眼一望,一个强烈的
感觉就会抓住我们,那就是革命在进行,革命像是坐着喷气式飞机在前进。
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这感觉处处触动你,你会看见许多新鲜的、从来
没有见过的东西。时常在旧的丑恶的废墟上,突然出现一片惊人的景象。在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和一个朋友在我们的首都做了一个短短的“旅行”。
我们先到了龙须沟,这个原来是又臭又脏、堆满垃圾、拥挤不堪的地方,现
在已经是宽阔的马路,整齐清洁的住宅。过去的贫民今天不只是享受着廉价
的自来水、电灯和公家房屋,他们的孩子都穿上了整洁的衣服,脸上红扑扑
的,在住宅区里一座红瓦青砖的小学操场上做着游戏。他们见着参观的朋友
们时那样有礼貌,他们骄做地拿着自己的分数单和作文,报告他们学习的成
绩。就是这些孩子,在过去,他们整天挎着一只破篮子,在垃圾山上捡煤核、
捡烂菜叶子,为着偶然发现的一个破铁罐,就会争吵、咒骂、动起武来。现
在,这里的空气是新鲜的,过去低洼潮湿、蚊虫苍蝇滋生的地带,现在种上
了垂柳和桃花。混浊的“金鱼池”成了一片清澈的湖水。随着习习的春风,
看得见在水波里荡漾着碧绿的水藻,和迎着阳光偶然闪射点点金光的游鱼。
这里过去是小手工业者谋生的地方。他们打铁,硝皮子,染布,织袜于,
缝零活,补胶带,箍木桶,编草帽,打剪刀,以至于各种各样,说不出名堂
的工作。解放以前,他们在国民党的苛捐杂税、军警恶霸勒索之下,无昼无
夜地在饥饿线上挣扎。他们有很多人熬不过从各方面压在头上的灾难,卖掉
了借以谋生的生产工具,去拉排子车,卖苦力,最后还免不了沦落到沿街乞
讨。这些人对我讲:“咱们过去不但自己吃不饱、穿不暖,到了热天,说句
不嫌寒伧的话,连家里的老太太都只有光着脊梁。”今天,我在那里走了半
天,看不见一个穿着打补钉衣服的人,而过去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在烂布条
里长大的。这些手工业者已经组织起来了,这是多么叫人兴奋的事情。他们
每个人现在都是精神饱满,准备了充足的干劲,加入了手工业生产合作社,
有的全家都是生产合作社的社员。不过是前一月,我访问他们的时候,他们
还打着算盘,为自己那一点点盈利用心思;今天一条条街上都悬灯挂彩,锣
鼓喧天,庆祝手工业的合作化。一个六十高龄的手工业工人兴高采烈地对他
的全家讲:“孩子们,咱们都赶上了,往后子子孙孙再也不愁吃不愁穿,我
们要有文化了!”
是啊,这个地方的许多手工业者都加入了夜校,有的人甚至学会了更专
门的技术。在那里,人不只是善于工作,并且也有了自己丰富的文化生活,
他们经常可以看电影,看戏,看杂耍;到了夏天,在天坛公园里,按期放映
几乎等于是不收票价的电影。从前梦想不到的事,今天蓦地来到他们眼前。
一个小学教员兴高采烈地对我讲:“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一月十五日我
在天安门前庆祝社会主义改造胜利联欢大会上听见彭真市长宣布,我门北京
市已经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了!难道我们真的已经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了?”
是的,仅仅我们在龙须沟这一个地方所看到的变化,不已经说明我们开始进
入了灿烂幸福的社会主义社会了么?
革命迅速发展的脚步,我们处处看得见。往日“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
泥”的窄路变成了一条条的林荫大道。我们从龙须沟向南走,到了陶然亭。
陶然亭过去是一片荒芜,现在是一座幽美的公园了。那里面经常充满了儿童
的欢笑声,许多游艇插着红旗在水面上游来荡去。工人们带着自己的爱人和
孩子来这里渡着愉快的假日。这里亭台楼阁油漆得焕然一新,一座座古色古
香的牌坊点缀着长长的柳堤。这些牌坊百年来一直是矗立在旧北京狭窄的闹
市中,它们妨碍着交通,造成数不清次数的车祸,伤害了多少行人和儿童。
经过和一些“艺术至上”的保守主义者的斗争,这些碍手碍脚的老废物才搬
到了这里。它们居然也在解放后获得了新生,得到人民的喜爱。这几座牌坊
的命运说明一种深刻的感情,无论哪一方面,我们的党和政府都用尽心思,
她是多么像慈母一般地关怀人民啊!
从陶然亭往东是龙潭,龙潭附近是新建的体育馆,我不知怎么样来描写
这一块地方,因为我过去的印象,这一带是一片荒凉的乱岗坟堆。三九天里,
迎着刺骨的寒风,仅有一两个衣衫槛楼的乞丐在附近的垃圾堆里挖掘着什
么。一到春天,水塘里墨绿色的冰块解了冻,又溶化成一泓铜绿色的死水,
随着气温的上升,慢慢蒸发出一种刺鼻的臭气。死人的骸骨从朽烂的破棺木
里露出来。无论什么时候,在这个地方,极目一望,那是死亡,是穷途末路,
是永久的冬天。然而我现在看见了什么?温暖的阳光照着各种各样美丽得像
花色图案的运动场,运动员们热烈有力的叫嚷声在清新的空气中震荡着。他
们有的玩球,有的赛跑,仿佛世界都跟着他们在跳跃。周围新建起许多楼房,
那是宿舍、工人俱乐部、学校和医院。这些美丽的房屋点缀在田畔、水边和
新辟的林荫道旁。溜光的柏油马路上不断地驶行着银色的公共汽车,它们载
满了热心体育的观众。这些观众经常包括首都各行各业的人们。体育竞赛的
欣赏已经成为首都生活中的一部分。这个令人自豪的体育馆不但提高了全国
的体育水平,它也对这些千千万万热情的观众进行了新中国体育的教育。
有一个人告诉我,走进了这个体育馆,就会引起人的爱国主义的感情,
这种心情几乎每个参观过体育馆的人都有。谁能想象仅仅在八个月的时间
里,就完成了这样雄伟壮丽的建筑。全国的工人和首都的工人一道,都在支
援着这个光荣的任务,新中国的工程师从头到尾担任了整个的设计。这是一
个现代化的、包括练习馆、比赛馆和游泳馆三个巨大建筑的体育之宫。保加
利亚排球队来参观的时候,这些远方的客人,倚在练习馆楼上的栏杆上往下
一望,不由得称赞说:“这个馆简直可以踢足球!”事实就是如此,当着外
面风雪交加的时候,练习馆里灯火辉煌,温暖如春,光滑的地板像是有弹簧
似的,承住数不尽的矫健如鹰的男女青年运动员。他们个个都像鱼在水里那
样活跃自在,进行着篮球、排球、网球、羽毛球、体操和拳技等项目的练习。
球场两旁,宽宽的走廊里也进行着乒乓球和武术的练习。有修养、有丰富经
验的体育教练在场上尽心指导。馆里有许多单间隔音的练习室,俱乐部,客
厅,休息室,浴室,换衣间,弹子房。在一问放着垫子和各种各样举重器械
的房间里,我遇见了一群钢筋铁骨的青年。和他们谈过话,我才知道他们如
何从早到晚艰苦地锻炼。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祖国的体育事业争光荣。
提高祖国的体育水平,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增加力量,这是所有新中国运动
员的信念。在练习馆里我也遇见了许多朝气蓬勃的青年运动员,他们对祖国
和体育前途的信念和他们在体育上所表现的勇敢、技术、合作、智慧、爱国
主义和国际主义的精神,就是我们首都的体育馆的灵魂。这些可爱的青年给
我门这个可以引以自豪的体育馆添了无限光彩。
胜利的革命在体育事业上显出它雄伟的惊人的气派。很多国家的体育队
看了这个体育馆以后,体育馆的负责人虚心地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都说:
“提不出意见,因为这样大的建筑对我们说来,这只是个理想。”有些外国
记者说:“这样的体育馆在世界上是少有的。”有的建议说:“这样的体育
馆应该拍成电影,给全世界的人看一看。”游泳馆的水池碧清见底,大得几
乎像个小湖,多少条拉得笔直的红绳浮在水面上,新中国的游泳选手穿梭似
地,激着浪花,沿着红绳隔成的水道来口地练习。从水里忽然射出几道雪亮
的强烈的光线,把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照得清清楚楚。原来,水池里的一面白
磁砖的墙上镶嵌着玻璃窗子,里面是游泳教练用的观测室,从玻璃窗望出去,
游泳的人们正在头上浮过,人仿佛置身在水晶宫里。新中国不只是给了我们
这样好的体育馆,培养了大量优秀的运动员,它同时也把我们教育成为最好
的体育观众。当着成千上万的首都观众涌进比赛馆的时候,人们都会感觉到
自己落入一个巨大的、欢乐紧张的、人的海洋。最动人的是国际性的球赛。
随着电动记分牌的变化,人的心情像波浪似地起伏,正在比赛着的健儿们吸
住了每个人的眼睛。然而就是在最紧张的时刻,我们的观众从来没有忘记作
一个国家的主人的风度,自己的球队得胜的时候自然高兴,但是当着朋友们
抢先获分的时候,我们的观众也衷心地为他们欢呼祝贺。这是富有自信心和
国际主义精神的观众,他们不论是工人、农民、干部、学生、老人、小孩和
妇女,都是一致地向远方来的客人表示出一个好客的民族特有的慷慨和热
情。好多国家的运动员们被这种现象所感动,每次球赛完毕,中国方面无论
胜负,满场的观众总是热情地留在场上,欢呼拍手,一直把客人送走才散去。
客人们讲:“我们走遍全世界,很少看见这样爱体育,有修养的观众。”
从体育馆向西北,走到百货大楼。天已经黑了,在灯光如昼的大楼里,
挤满了城里城外和由四乡来的顾客。我们到了这里,忽然想起解放前上海的
几个萧条的百货公司,一座六七层的高楼里往往店员比顾客还多。最触目惊
心的是:货物绝大部分是美帝国主义向上海倾销的物品。但是今天在我们的
百货大楼里,从食物,布匹,服装,毛线,呢绒,乐器,钟表,收音机,教
育用品,以及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全部是我国劳动人民自己生产的。望着这
些陈列在玻璃柜里的又多又好的物品,心中不由得感觉幸福和骄傲。顾客这
样多,每天都有七八万,最多的时候达到了二十一万。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
员们时常到这里买钟表、成套的制服、被面、花布、花磁脸盆;过去销得最
畅的竹皮热水瓶如今却变成了冷货,因为丰衣足食的农民们需要更好看的五
色花漆的铁皮暖水瓶了。百货大楼和体育馆一样,应该说是来到北京的人必
须去的地方。我看见许多国际友人脸上浮着满意的笑容在挑选货品,我看见
殷勤有礼的营业员帮着来自祖国边疆的兄弟民族选择他们心爱的货品。百货
大楼不只是供给各种兄弟民族用的服装、用具、乐器、食物,并且还在各种
货品上用少数民族的文字做了标签。我们民族之间的平等团结就在商品购买
的地方也表现得这样亲切。在百货大楼里,无论如何忙、挤,人们总是那样
从容礼让,使我感觉到我们真是生活在一个有文化的大家庭里。
在营业员和顾客之间,有许多感动人的事情。货价万一多收了,营业员
有的情愿下班后不肯回家,有的连等十几天,一直等到顾客回来。货品万一
给多了,无疑问的,顾客们总是把东西送回来。在百货大楼短短的售货的历
史当中,发生这样一件小事情:一个干部从上海买了一双胶鞋,到了北京他
发现尺寸大了,就拿到百货大楼去换。他谎说是在这里买的,丢失了发票。
营业员相信了他,不但换了,还补给他一些钱。回去之后,他没有高兴几天,
愈想愈难过,终于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坦白出来,补款也寄回来
了。但是给我深刻印象的,是一个母亲向百货大楼经理表扬一个售货员的一
封信。这封信写得太好了,虽然她提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却充满了社会
主义时代的新情感。她在一个平凡的事实中看见了极不平凡的今天人和人之
间互相关心的精神。她是一个普通的机关工作人员,三个孩子的妈妈。在国
庆节前夕,她和她的爱人带着孩子们到百货大楼,想给他们添一件夹衣欢度
国庆佳节。她在童装部非常满意地挑选了两件漂亮的小上衣,付款的时候她
才发现没有布票。夫妻二人凑了一下,还差四尺布票。当天晚上不能买,明
天就是国庆节,孩子们要穿新衣服。她和售货员商量:“能不能欠下这四尺
布票,过两天送来?”这时,那女售货员和蔼他说:“布票是不能赊欠的。”
就从自己口袋里拿出四尺布票来:“我可以把自己的布票借给你们。”由于
这个售货员这样对工作负责,又乐于帮助别人,就解决了这位母亲和她的孩
子们当时非常焦急的问题。
这个幸福的母亲在她的信里是这样解释这件事的经过的:“我深深的体
会到在党和毛主席的教导下,每一个新中国的公民都具有着新的高贵的品
质,都像母亲的心一样的在爱护着孩子们,爱护着祖国新生的一代。事情好
像很小,在新社会里这也是平凡的,但就在这些小的、平凡的事情里,体现
了我国人民新的品质和无穷的力量。”
我们的新社会是多可爱!做任何一件好事情,哪怕是极细微的,都会有
人衷心地赞扬。这个售货员是可敬的,但是这样热情的表扬这个售货员的母
亲是同样可敬的。新的品质在党的关怀和培养下,是不可抑制地生长着,却
也正由于我们当中有许多善良、慷慨、容易看见社会主义积极性的人,新的
品质和人物才这样快地发展起来。
我们用了半天的工夫在北京作了一次“旅行”。从这小小的旅行里,我
深深感到生活是这样丰富,同时它又发展得这样迅速。很多东西我看的时候
是崭新的,等我把它们写出来,更新更美妙的东西又出现了。我们应该旅行,
到处看一看,如果是时间太少,我想就在北京——我们日新月异的首都,城
里城外,工厂农村,做一个半日的“旅行家”,就会给我们增添了更多的社
会主义的、乐观的感情。许多新的事物需要我们去看,去亲自体会,仅仅从
杂志上看些新事物的特写是不够的。
一九五六年二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我们撒下了和平的种籽——为苏联文学报写
从日本回到北京,已经五天了。院子里海棠树上累累的果实,已经红透
了。清晨起来,扑面是稀有的秋高气爽的气息。首都街上是一片悦人的景象,
到处招展着鲜丽的旗帜,市民们戴着鲜花正在进行全市的普选。活泼昂扬的
手风琴声随着凉爽的秋风和学生们的歌唱四下飘扬着。天安门像一只美丽的
宝石,早放的菊花已经盛开,我们的孩子正在准备国庆节的衣裳。我翻开了
报纸,我们的党正在开第八次代表大会。胜利的情感在全国各个建设的基地
上激荡着。
昨天我走在首都的林荫道上,望见我们第一次制成的解放牌的卡车在街
上奔驰,它走过的地方便腾起一片惊喜欢呼的声音。我一看见眼前这终日喜
气洋洋的生活,不由得记起在富士山下的芦之湖畔西望祖国时的情感。哦,
我的祖国,这几个月来我是多么的想念你!
一个人最难忘记的是自己的乡土,这句话在我几次国外旅行中一再地证
实着,无论向北出满州里的“国门”,或再向南过深圳的桥梁,我的目光总
恋恋不舍地凝视着身后一望无边的原野和稻田。中国的繁荣富强已经引起远
方的朋友们的喜悦和敬重;几年来中国的“和平共处,求同存异”的精神已
经使中国这名字成为全世界人民所喜闻乐道的名字。
前一阵我在印度开亚洲作家会议的筹备会,遇见许多印度知名的作家和
活动家们,他们谈起中国时那种欢欣喜悦的心情就像谈起一座最美丽的花
园。他们对于新中国的知识正如他们对新中国的感情,同样是丰富的。有一
个印度诗人问起我们黄河水利工程的进展,他所知道的情况的详尽,几乎可
以使一个有经验的工程师感到吃惊。新中国的文艺作品开始在资本主义国家
被人重视起来,尤其是在日本,鲁迅和新中国的最近的文艺作品被广泛地介
绍着,多少日本读者以如饥如渴的心情等待着更新的中国文艺作品的日译本
的出现。
然而我记得不过是七八年前,“中国”这两个字在资本主义世界里,仅
仅代表着一个黑暗、落后的国上,是一个原料和商品的市场,只可以供资本
家们压榨的最大的半殖民地。
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是空前提高了。到了日本,随处都可以看见摇着鲜
花和名片想和你恳谈的人。有一位热心和平运动的日本人,听说中国代表团
来了,他从横滨赶到长崎,从长崎追到大贩,终于在东京的一个会上碰见我,
他说:“我走了这样多的路,仅仅是为告诉你一句话,新中国的道路是我们
大家都应该走的道路。你们的友好政策深深印在我们日本人的心里。请回去
告诉中国朋友们;正直善良的日本人感谢你们对我们的慷慨和真诚的友谊。”
我们是为了参加禁止原子弹氢弹大会到日本去的。我们除了亲眼看见了
正在抬头的日本人民的巨大的和平力量,也看见美帝国主义者在日本的众多
的军事基地和扼住日本人民咽喉的沉重的枷锁。民主、和平、强盛的新中国
在日本人民心里掀起一片希望,独立自由的新中国成了全世界被压迫人民向
往的地方。许多日本国民,无论是军人、商人、政治活动家、科学家、诗人、
青年、妇女,都希望被邀请到中国来,他们从已经访问过中国的日本人的话
里明白了翻了身的中国人民怎样在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进行着史无前例的
工作。他们以吃惊的眼睛聆听着这巨人一般的邻居怎样从一个半殖民地的奴
隶变成掌握自己命运的主人。使他们更高兴的是这个站起来的巨人,是一个
正直、和善、慷慨大度、忘记了过去中日之间一切不愉快的事情的伟大邻居。
我在长崎曾经慰问过一个原子病患者的老人,那是一个夏日炎热的下
午,他盘膝坐在蚊帐下面,安静地等候着我们,医生偷偷告诉我,他的病使
他随时会死的。从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得出来他是知道我们绕了很远的道路,
跋山越海来探望他的。我永远忘记不了他那充满了悲哀和希望的目光,他见
了我们,一句话还没有说,眼泪就流下来了。我们的眼泪也落在他的干枯的
手上。他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断断续续他说:“终于看见了你们,我是幸
福的。我知道中国的朋友会来看我的。我们的孩子们一定要得到幸福自由的
日子,正如同你们一样。”说着,说着,他已泣不成声了。
这里我又想起在长崎的一个文艺座谈会上,一个作家告诉我在原子病人
的病房里,一个普遍的日本人的感觉:“当我们头上霹雷一般地落下来原子
弹的灾难和家破人亡的时候,我们望着自己周围不可言喻的惨痛景象,才突
然地想起过去日本军队在中国南京的屠杀,在华北一带实行的‘烧光、杀光、
抢光’的政策的惨无人道。但是今天中国人民还是对我们伸出手来,不但派
人来慰问正在受着灾难的我们,还捐出钱来,为我们医治原子弹遗留下来的
病痛,我们面对着你们——来自中国的人,就好像见着自己亲生的父亲一
样。”
就是这伟大的和平共处,尽一切力量维持世界和平的政策感动了每一个
日本人民的心。从中国释放回国的日本战犯经常不顾困难,来到我们的旅舍
里,当面对我们表示感谢。在东京一个三十九岁从中国释放归国的日本战犯
对我讲:“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是非常困难的,归国以后我一直找不到职业。
但是我们在中国看见了真理,我们将永不忘记这个真理,而且就在这样困难
的环境下面,我们将坚持这个真理,宣传这个真理。”说完以后,他和其他
的同伴们珍重地从怀里拿出两封厚厚的信,托我们交给在中国管理战犯的同
志们,表示他们永不忘怀的感谢。
中国人民对于和平的热爱和人民政府对和平事业的真诚的表现,日本的
旧军人亲眼看到了,并且得到了启发。日本前军人代表团参观了新中国的建
设事业以后回到日本去,在返国的途中他们讲:“中国是强大了,但是看得
出来,中国的军队完全不是为侵略,而是为了防御。”最引人深思的是这群
曾经侵略过中国的日本军人们参观了和平的新中国,在离别的时候,讲出一
句老实话:“侵略者总是肯定要失败的,不论他们武装得多么好。”
和平事业发展得十分迅速,我记得四年以前,在一九五二年的冬天,北
京开着全世界注目的亚洲和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三十七个国家的和平代
表,从太平洋的西岸来到新中国的首都。那时中华人民共和国仅仅成立了三
年,刚刚开始和平建设,中国人民已经在国际的和平事业上贡献了力量。从
那时起,倚靠了以苏联为首的备兄弟国家的支援,以及全世界爱好和平人民
的同情,我们在亚洲看见一连串的使人兴奋鼓舞的事情——朝鲜停战、和平
共处五大原则的宣告、越南和平谈判的成功。通过了文化交流和友好合作,
我们和世界上各个角落的正直善良的人民做了好朋友。就拿去年一年来讲,
北京就热烈地迎接款侍了六十多个国家来的四千位客人。在同一年里,我们
派遣出三千个中国代表在全世界三十多个国家里作了友好的访问,在国庆节
的前夕,在党的第八次代表大会上,从世界各个角落来到了五十几个国家的
共产党、工人党、劳动党和人民革命党的代表。
新中国是以苏联为首的全世界和平民主大家庭的一个成员,我们从来没
有感觉孤独过,每一个中国人都感到祖国的骄傲,但同时也感到作为一个社
会主义国家的公民的骄做,我们的一举一动,每一样建设,都是有世界上进
步力量来支持的。
写到这里,我忽然听见在北京秋天美丽的蔚蓝的天空上,传来银色机群
的响雷一般动人的声音。抬头一望,一群孩子在拍手指着:“喷气式!我们
的新飞机!”我想这些中国制造的飞机就要在十月一日天安门上空隆隆地飞
过。它们保卫我们的祖国,保卫全世界的和平事业。而这些飞机,亲爱的苏
联朋友们,正如同中国其他许多和平建设事业一样,是因为有了苏联人民惊
人的智慧和无私的兄弟般的援助才出现的。
一九五六年九月十八日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难忘的印度
我知道印度,是我还在四五岁的时候,我还不认识字。我的母亲给我讲
唐僧取经的故事,她说,西方有一个美丽的国家,那里的人好看,聪明,水
绿山青,出了许多圣贤,那个地方叫“天竺”。我大了,慢慢知道从那个地
方传来的许多美丽的雕刻、图画、诗歌、经丈和灿烂的神话故事以及印度丝
绸和节日家里燃起的檀香木氤氲的烟香,都点缀了我们的生活,使我一想起
印度,便充满了亲切的喜悦之感。
每一个中国人对印度都有这样的感觉。在中国和印度两千年悠久的历史
联系里,听不见一声战争的喊叫,来往于两国之间的是不断地求知识、求文
化、求生活繁荣的和平使节,这样美好、和谐的邻居是历史里找不到的。
如果说中印两国文化交流像恒河和长江一样下舍昼夜地长流不息,今天
这两国人民,获得了独立和自由之后,就像这两条奔泻千里的巨流,汇聚在
一个无边的欢腾的海洋里了。
周恩来总理对印度人民说:“我们可以毫无愧色他说,今天我们之间的
友好关系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这正是我们每一个人心里想说的话。
中国有一句从印度学来的比喻,“恒河沙数”,是说多得像恒河的沙粒
一样。解放后,中印两国来往的艺术家,诗人、歌唱家、舞蹈家、科学家、
讲学的教授、求知识的留学生们已经可以用上这个比喻了。
凡是到过印度的人,都不能忘记印度人民对我们的感情。当我们的飞机
从新德里蔚蓝的天空上降落在机场的时候,像海洋一般热烈的人群,欢乐的
笑声,闪亮、动人、充满了友情的眼睛,欢迎我们。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多
美丽的,如同久别重聚的亲人。花瓣洒在我们的头上,我说不出花的名字,
看不清多少双柔软的手臂给我们戴上花环。他们在我们头顶上洒了花水,额
上点着珍贵的红粉。他们把红土铺在路上,欢迎从喜马拉雅山那一面来的客
人。我们有许多种民族,印度有许多种语言,我们话不相通,可是一见面,
我们摇着头,拍着手,兴奋地歌唱起“印地秦尼巴依巴依!(印度中国是兄
弟!)..因为那支火热的歌真正唱出我们心里奔腾的感情。
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大城、小镇、农村和工厂,我们都遇见同样亲切、
热烈的语言和欢迎。印度天空上的繁星是和点缀在印度地面上众多的浮雕、
建筑、喷泉、花园、壁画、宫殿、城堡一样的美丽,但是更动人的是一个个
印度朋友的心。
我们每到一个城市,便有无数的印度朋友邀我们到他们家里住,和他们
的妻子儿女欢谈。在多次文艺晚会上,多少诗人写了动人的新诗赞颂我们的
友谊,他们诵读得那样好,如同多年的老朋友和我们谈心。印度的音乐和舞
蹈是多么迷人!从大城到小镇,音乐家、舞蹈家们像仙人一般给我门带来了
来自心底的欢喜,真是“花瓣般的手指,流星般的眼睛,倾诉着我们之间的
友谊”(诗人袁水拍的诗句)。
在印地文里,“糖”和“中国”这两个字的发音是相近的,我们的印度
朋友对我们谈笑着说:“一想起中国人,便有一种甜蜜的感觉。”中国人对
印度人也是如此。我们一想起印度朋友来,便觉得恬静,亲切,像一望无边
的智慧的湖一样。和印度朋友们谈话,就感到他们的丰富的文化修养,谈起
话来娓娓动听,我们还感到他们是那样和易可喜,每个人的眼里透露出一种
灵气。
印度人民是异常热情的。到了印度的乡村、小镇,我们更感觉出印度人
民对中国人民海一般的深情。一个到过印度的作家告诉我,有一次,他们搭
公共汽车,路过一个小镇,停留了片刻。镇上的印度人出其不意地看见了新
中国的朋友。所有的农民、小贩、修理站的职员和开起重机的工人都跑来热
情地向他们打招呼,亲切、有礼,那一刹那朴素、真诚、热情的交往,使他
们永难忘记。
中国的代表团搭火车到印度各地访问的时候,沿途大小车站都挤满了人
群。男女老少举着花环,洒着花水,唱着动人的歌曲,沿站欢迎我们。半夜
里,他们在月台上往往举着火把,持着灯火,在印度的繁星像宝石一样眨着
眼睛的天空下,等待着我们的列车。我们有时一夜经过大大小小许多这样的
车站。
有一次,大家在睡眼蒙陇中,车停了,车门有许多轻柔的手在敲着。我
们赶紧从车里跳出来,看见无数印度人的闪耀发光的大眼睛,在薄明的天空
下向我们微笑。欢迎我们的人赠送了礼物,在中国的好朋友身上抹上香料做
的膏油,在习习凉风吹来的时候,又给每位下车的客人送来一杯热腾腾的咖
啡。歌声、笑语,说不尽的欢喜的情绪,道不完的殷勤和友谊。
但是汽笛一声,突然察觉停车的几分钟已经眨眼一般闪过。我们在兴奋、
感激的情绪中,竟然忘记问:“这是印度的哪一个城镇?”便和这群火焰一
般燃着友谊的人们分开。
车开远了,只看见曦微的晨光中,一大群不相识的,但是又深深和我们
连着的人们,向我们摇着手,举着孩子们。远远,微风吹动了他们渐渐小了
的飘展的头巾和“纱丽”。我们的眼睛满蓄着泪光,我们的心已经完全留在
他们那里。尽管我们不知道这个城镇的名字,但这就是印度,就是千百万印
度人民对来自新中国的人的感情。
“起一个中国名字吧!”多少印度年轻的母亲要我们为她的婴儿留下中
国人的友谊。印度的孩童是那样可爱,他们的长睫毛、大眼睛,黑亮黑亮的
发出异常的光采。我们在许多幼儿园里,看见他们欢喜地唱着印度的儿歌,
表演着印度的舞蹈。他们使我们想起祖国的孩子们。这两种言语,服饰不同
的孩子们,都是那样喜欢远方的客人,见了客人都不由得伸出那胖胖的小手,
欢呼叫喊,如同来了自己的亲人。
在印度的时光是那样的宝贵,我们都恨不得车载斗量,把得来的知识和
智慧带回来,分给自己的亲友。印度的每一个地方都那样美丽,每一个地方
都像一个梦境。我们忘记不了斋浦尔“淡红色的城”,我们忘记不了宏伟、
壮丽的“阿旃陀”,和明净、瑰丽、诗一般的“泰吉陵”。有些地方孔雀多
得像鸡一样普遍,鹦鹉像鸽子一样飞来飞去。但使我们永远记在心里的,是
庄严、美丽的新德里。辽阔的草地,巨大的建筑,用红色砂石筑成的总统府,
融合了印度风格和现代建筑特色的国会大厦和数不尽的古迹胜地,它使人想
起我们的北京。
独立后,印度人民的建设使我们为印度骄做。巴克拉——南迦尔的灌溉
系统、马德拉斯附近的火车车厢工厂和其他巨大的建设,都使我们看了高兴。
爱和平、爱歌唱的印度人民正在近代工业化的道路上向前迈进。
这几年来,印度的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已经大量地译成中文,受到
广大的中国读者的热烈的赞誉和喜爱。印度的音乐、舞蹈和电影成了我们生
活的一部分。不只是我们的歌唱家,连大学生、儿童都会唱出一两首他们喜
欢的印度歌曲。我们的广播电台经常播送印度的音乐,这是中国人喜爱的节
目,卓越的印度舞蹈家乌黛·香卡先生和卡拉玛姐妹访问中国的时候,他们
的表演成了我们的艺术的节目。多少观众赞美他说,他们很少欣赏过这样完
美的舞蹈。
印度的电影已经深入到我国的各个角落。看印度电影成了我们的癖好。
优秀的影片像《两亩地》、《流浪者》和最近献演的《章西女皇》,加强了
我们两国人民之间的了解和友情。今年,营都的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出了印
度伟大的诗人迎梨陀娑的古典戏剧《沙恭达罗》。这部不朽的杰作使成千上
万的中国观众拜倒。
访问印度回来的中国作家、诗人写了不少优美的诗歌、散文、通讯,记
载他们对印度难忘的印象。
最近,作家严文井同志为儿童们写的印度游记《印度,我们永远不会忘
记你!》就是一本优秀的文学著作。作者用朴素、生动、优美的文笔,那样
真实、感人地写出他所看见的印度。感谢他的美丽、凝炼的文笔和真实的材
料,它使我更怀念美丽的印度。我写这篇东西,也引用了不少他的材料。
我一想起印度,就像看见映在湖水里的天空、白云,岸边的枝叶,那样
清新、明澈。我一闭上眼,就仿佛看见印度天空上的流星和印度人民心里藏
蓄着的火焰。和平、友好,是我们祖先传给我们的美德。伟大的印度人民的
光辉前途与发展是任何反动势力不能阻止的。
往昔的印度被帝国主义者称为“维多利亚皇冠的宝石”,今天,这块神
奇的宝石已经掌握在印度自己的手里。我们是多么欢喜,我们身旁有了这样
一个伟大的,对和平事业有信念和力量的邻居——印度。
想起了我们的友谊,我的心中就涌起浩瀚无边的人群的歌唱。那歌唱充
满了信心和欢喜,越过喜马拉雅山,交织成一个伟大的声音:“印地秦尼巴
依巴依!(印度中国是兄弟!)..”
我们永不停息地这样热情、真诚地歌唱下去,子子孙孙,传至万代。
一九五六年九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征服不了的
凡是到过日本的,都会感到日本的风土人情之美。我在日本将近一个月,
为了参加禁止原子弹氢弹的大会,到了很多地方,交结了很多朋友。几乎每
天住不同的旅舍,经常和不同的旅舍的主人握手道别,和车站上相送的老人,
抱着婴儿的少妇,豪爽的青年,浓情似酒的诗人、戏剧家们以及谈笑风生的
政治活动家们和科学家们作临别的谈话。这些普通的日本人确实以他们的朴
实、诚恳、幽默、智慧,使我对日本增加了情感。老实说,这次到了日本,
看见了日本人民今天所处的环境和生活,才不由得使我更感到这样一个富于
风土人情之美的日本,在今天处在一个被奴役、被压榨、受了无穷灾害的地
位上,是多么值得同情。
在日本,很少人愿意在我面前提起美帝国主义这个不愉快的题目。但是
农村里到处是美国建立的军事基地,城市里到处是美国货的广告,火车每停
一站,便可以看见美国的兵士、军官,挟着一些可怜的花枝招展的“乓乓女
郎”走上车来(乓乓女郎是一种依靠美军生活的妇女)。
无论在什么美丽的风景地区,幽雅的小城,临海的花一般的城市,到处
可以看见一座一座用铁丝网拦成的美国兵营、美军住宅和绿色的军器的仓
库。我总是在飞机上过着旅行生活的二但我每一下飞机,便有一些不愉快的
现象像针一样刺痛着我的眼睛:飞机场上一些嚼着口香糖的美军驾着汽车横
冲直撞,美国的喷气式战斗机、直升机,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飞机在机场的
跑道上移来移去。他们是这样的目中无人,使我感觉到他们把日本看成像是
脚下面的一粒灰尘。
在飞机场上,日本的临时工人沉默地工作着,大家望着这些骄做的自封
为主人的外国人,眼睛里像要说出什么,但是又低下头去。天空不断响着暴
雷一般的美国飞机声,几乎震聋人的耳朵。美国的国旗在这个美丽的国土上
傲慢地飞扬着。望着这一切,我的心胸都要爆炸。我,作为一个来到日本的
远客,我替这块土地上的主人感到不可忍受的屈辱!
平常,我们主人与客人之间很少谈起美军在日本的横行霸道这种随处都
可遇见的事实。对他们说来,这类事情因为太使人痛心了,也大普遍,反而
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而我们自从到了日本以后,心里一直充溢着对善良的
日本人民的情感,所以虽然在街上,在很多的场合里,很容易遇见这一类的
事情,也是不忍在主人面前提起。然而我也遇见过这样的场台,由于眼前事
实的触动,留在主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起来,久抑在心里的愤怒也制止不
住地在我的面前进发。痛苦积压久了,到了忍耐不住的时候,即便是计尖一
样的刺激也会使人发作的。
在一个热得喘不出气的酷夏的中午,我坐的飞机从凉爽的天空上降落在
日本南部九州岛上一个城市的郊外。对面是光秃秃的不生青草的山(这在到
处都是青山绿水的日本是很少见的)。强烈的阳光射在飞机场上的水泥地上,
映得人睁不开眼睛。又是同样的美国军队的营房,同样的正在修理着的一群
一群的美国飞机,同样奔忙着的美军的汽车,同样的美军在机场的出入口门
上斜靠着,嚼着口香糖,检查着出入的男女工人,同样的震耳欲聋的天空中
美机的声音。
忽然一架飞机远远地从天空中像一只恶乌似的翻了个跟斗,紧贴着远处
山坡上一座农民的小屋屋顶上擦飞过去。它飞去后,山坡上的草舍立刻隐隐
地冒了一点白烟。一个当地的日本朋友叫了一声:“你看!大概是屋顶塌了。”
另外一个沉重他讲:“但愿遭害的仅仅是屋顶,下面没有正在睡觉的婴孩。”
我们离着那个山坡很远。听不见房主人叫喊和屋子倒塌的声音,远远看去,
不过冒了一缕白烟而已。
在我身旁的日本朋友抑制不住地告诉我:“我不稀奇了。常常在夜里,
就是这样低飞的飞机。使一家农民连老带小,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都死在
一片房倒屋塌的瓦砾堆里。天亮的时候,远处的邻居看不见平日照例的炊烟,
才惊讶地发现几十年的邻居,一夜之间全家不见了。”
我的喉咙仿佛在冒烟。这个地方”夏天的正午,真是酷热难忍。如果在
机场的水泥道上放上一块生面饼,就会眼看着烤熟似的。一个日本小学教师
指着机场附近的一座小小的破旧的白色楼房,对我说:“你看,那座小学的
楼房每个窗户都关得紧紧的,不通一点空气,里面热得像烤炉。我们的孩子
们就在那样的课室里读书。美国飞机在头顶上闹得太凶了。为了勉强听得见
教师们的讲话的声音,只好让几岁的孩子们忍受着这样的热,把每个窗户都
关上。”
其实,不只是飞机声音在摇撼这个美丽的城市,山岩旁边的许多掘土机、
凿石机的声音,也就使人无法安居下去。身旁一个日本老工程师说:“只是
声音倒也罢了。”他指着远方山坡下面挖掘进去的一条隧道,“那是美军新
近挖好的武器仓库,你们知道里面将要放什么东西吗?那里面就要储藏从美
国运来的原子炮呢!”
“也可能有一天爆炸起来,我们全城的人都会完了的!”另一个人这样
忧虑他讲着。
然而,大家当时最忧虑的是美军在这个飞机场上的扩建问题和筑路问
题,因为这样一来,不知要征用多少家的田产、上地、房屋、菜园以及公路
边上的学校和工厂。主人们的脸上除了愤怒之外,又罩上了一层优虑的阴影,
那就是眼前和将来的生活,孩子们的牛奶和学费,日后从什么地方可以得到。
因为失去了自己成家立业的土地以后,城里也正在闹着失业的问题,另谋职
业几乎是不可能的。
美军在日本的军事基地达到六百多个。这些军事基地的土地上浸透了数
不清的日本人民的血泪,没有一个基地的建立不是充满了人间罕有的残暴和
老百姓愤怒的抵抗的故事。我听见冲绳岛的农民代表的愤怒的控诉,他的脸
上流着纵横的热泪。他提起去年美军在伊江岛的强行占地,千万个当地岛上
的农民向全副武装的美兵哀求:“拿去我们的土地就活不下去了!请你们别
收去吧!”敌人的枪弹个个上了瞠,在敌人轻蔑的眼睛前面,这不是一群养
老育幼、种植着谷实来换取生活的农民,而是一群凄惨无告、可以随便凌辱
的低等动物。
多少个像小山一样的压路机轰轰地在农民的房舍面前响着,等着号令向
这些农民用好几辈子的辛苦盖成的简陋的木舍草屋推进。不顾女人们的哭
喊,孩子们的号陶,老年人的哀求,冰凉的枪口顶在由于震惊、愤怒使得心
都止了跳动的胸口上。一个个的人睁大着眼睛,被枪口逼着离开了自己温暖
的土地和房屋。一声号令,恶梦一般的压路机向眼前的房屋冲过去。
“房屋啊!我的房屋啊!”一生辛苦,白了头发的农民在里面生儿育女,
指望着在里面送终的房屋啊,就随着万里运到日本的美国压路机的震耳的声
音,一座一座地倒下去!残酷的压路机什么都没有放过,连晒衣服的竹竿、
泥罐里的小鱼,和小孩子简陋的玩具都和门板窗根一起压成粉碎。
一个农妇的婴儿得了急病,等到妈妈匆匆忙忙把婴儿放在医院门口就赶
回来的时候,只看见孩子的父亲在一堆竹片土块的残迹上垂头立着。家,已
经没有了。
衰弱的老人家是没有气力再向这些美国占领者示威了,他们只有求看在
白发的份上得到一些怜悯。井里清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农民在美军强迫
占用他的土地的时候,慌乱得“身子也动手也动”地哀求着,央告着:
“别收去吧!我们一家七口只有这一点土地,收走了,就活不下去啦!”
年老的井里清二完全迷惑了,突然占地的事实使他震惊、痛苦。他想不
出他的这块土地为什么要被人强占去,现在只是不断地像一个年老的痴子似
地重复他的央告。
这些外国人没有做声,用一个布袋迎头就把老人装进去了。
井里清二被送到军事警察署,进行了军事审判,他们向这个老人起诉了,
起诉的理由是:“(一)侵犯了美国军事财产;(二)向居民做了危害美军
驻扎部队的煽动。”
他还被控对美军中校犯了“暴行”。他犯了什么暴行呢?他唯一的“暴
行”就是对美军不断地央告,“身子也动手也动”地不断央告!
被占了地的农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最后只有采取所谓“栅内实力农
耕”的办法。他们就在美军强占的大片的土地上,又辛辛苦苦地种上芋头和
花生。一天一天的眼泪和汗使这一片一片绿色的嫩苗生长起来,人的希望跟
着这些嫩苗也偷偷地生长起来。然而在这些农作物快成熟的时候,美国的飞
机在三十万坪的土地上撒下汽油,燃起剧烈的火焰,把方圆数十里绿油油的
庄稼和防风的松林、牧草,一起烧得干干净净。美军说,这样做是为了扫清
射击场,不阻碍他们的视线。
那些农民望着烧净了的焦黑的农田,眼泪婆娑他说:“烧完了!净光了!
我们的花生和芋头不过四寸高,我们不明白这四才高的东西怎么会挡住他们
射击大炮时候的视线?”
这些事情都是美帝在保卫“自由和民主主义”的名义下进行的。自然同
时,他们经常不断地举行丰盛的酒会、茶会和漂亮的舞会,盛情款待着日本
的主人,进行“友好”与“合作”。在日本也有所谓“日美技术合作所”的
组织,这种组织的名字叫我联想起在解放以前,蒋介石统治下,美国与国民
党特务在重庆设立的“中美技术合作所”之类杀人如麻的地方。强盗们有时
也要用“科学”、“文明”的动听的名词来遮掩自己的。
日本朋友们告诉我,美军在日本的农村里确实也散给日本孩子们一些糖
果。他们冷冷地谈着:“那些糖果里并没有什么毒物,吃了以后也是觉得甜
的。随着这些甜的糖果或类似的东西,他们想把我们对他们的仇恨变成他们
所需要的那种‘亲善’和‘友好’。”
美帝国主义的“糖果”是有各式各样的。比方说,在禁止原子弹氢弹的
群众运动在日本全国各个城市里如火如茶地展开起来的时候,每个城市有千
千万万的日本人愤怒地控诉美军的罪行,大会在各地热烈地开着,这是谁都
看见的事实。但所有拿美国津贴的报纸都沉默着,一字不提,却轻描淡写地
报道着一个美国富蠕收养了一个原子病少女的事情。这一块甜甜的“糖果”
正像美国军官在占领地偶尔对日本妇女露出的那种微笑,是并没有藏着什么
良好的意图的。
莎士比亚说:“一个人可以微笑,微笑,但他还是个恶棍。”
美国帝国主义者这个恶棍,日本人民是看透了的。冲绳全岛的八十万人
民已经觉醒起来,要保卫自己的土地。像他们对全国人士所号召的,已经形
成“民族的总抵抗”了。
今年八月,我在东京的时候,看见了十二万个在美军机构里工作的日本
工人举行着示威性的罢工。
今年十一月十日,我在人民日报上又看见一幅动人的照片,成千上万的
日本人民的庞大的队伍,头上扎着“决死”的头巾,手挽着手,结成一层铜
墙铁壁,雷一般地喊着:“决不交给美军一寸土地!”这是东京郊外砂川叮
的农民和从全国各地来的工人、农民、学生、知识分子和国会议员结成的轰
轰烈烈的队伍,他们在用鲜血和愤怒的示威来抵抗美军在东京郊外扩大原子
弹飞机机场的暴政。
两年的工夫,他们举起草席做的大旗,上面写着“不服从”三个大字,
把全国人民都叫醒了。不顾木棍、枪托、子弹、刺刀和对人身自由的威胁,
他们坚持斗争,终于在十月十四日得到了胜利——日本人民巨大的胜利,因
为美军和日本政府终于被迫放弃了征收砂川町土地的命令。
这些,证明了日本人民对美帝国主义的斗争一天比一天猛烈。正义的爱
国的情感像火一样地在全国人民的心里逐渐燃烧起来。这不过是开端而已。
美帝国主义的武力并不是什么可靠的东西,在日本,他种下什么,他就
会得到什么。日本农民辛辛苦苦在地上播种出来的青苗,美军是可以用汽油
烧光的。日本人民的房屋,美军是可以用推土机碾倒的。仿佛日本的一切都
可以由美军用武力和美丽的言同来征服,来巧取豪夺。
但是深深地藏在每一个日本人心里的、美帝国主义在这十几年来所种下
的仇恨,一旦爆发起来,将会变成一片熊熊的火海,侵略者们都会葬身在里
面的。
让这些强盗们尝一尝自己亲手种的仇恨的果实吧!
一九五六年九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汗和眼泪
我到日本,是在八月里一个极热的夏天的下午。
长崎虽然是日本南部临海的风景优美的海港,但是三面的山挡住风,海
水仿佛蒸腾出来一种闷热的水汽,初到长崎的人简直热得透不过气来。柏油
路上白热的阳光反射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走进了一个学校,从成千上万的日本人群里(这些人都是从日本各地
来到长崎开禁止原子弹氢弹大会的),挤进了一个坐得密密匝匝,成了一片
人的海的会堂里。人们流着汗,低低地交谈着。从扩大器里不断地听得见在
台上讲着的妇女一边诉说着,一边抽咽的声音。
空气非常热,人几乎要发晕,但是静极了,有时连最远的一声咳嗽都听
得见。扩大器的声音那样响亮,仿佛可以从屋子里面传到天边外的各个地方。
会场外面数不尽的白色的布篷底下,坐着流着汗的妇女、孩子、青年和老人
们。他们那样安静地谛听着会堂里台上讲话的声音,有的捧着用木片做的饭
盒和简陋的水壶,有的动也不动地拿着在日本常见的团扇。因为悲哀和痛苦
这样深地塞满了自己的胸膛,火一样的炎热都不能使人再有什么感觉。
一排长条凳上沉静地坐着那些原子弹受害者们,有的戴着黑的眼镜,有
的脸上遭受到不可想象的炙伤,半边已经不成人形。有的低着头,用手把脸
捂住。有的像是瘫痪了似的,靠在木背的椅子上。他们都没有做声,静静地
谛听发言。但是我看见在他们隔壁的一排椅子上,有一些妇女望着他们,在
低低地哭泣。一颗一颗同情的泪珠和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混在一起。
原子弹给日本人民的灾难,远远不只是限于一九四五年八月七日和九
日。美国飞机在天空扔下来的两颗原子弹惊天动地的爆炸所屠杀的和平居
民,从那一天起,已经有十一年。
死了的早已埋葬起来了,经过那次灾难还能活下去的人却尝尽了人世罕
见的折磨和痛苦。千千万万的养家活口的人死去了,他们的家属长期的悲哀
和无法填补的损失不用多说了。当时幸免于难的人们依然在十一年后受着原
子弹的放射能所招致的隐藏的威胁。有些人已经娶妻生子,藏在身内的原子
弹给的灾害终于发作起来。一种不可抗拒的白血球病使他突然地衰弱,终于
没有逃出原子弹的魔掌,离弃了妻儿,冰冷地死在床上。
这样的人我见过几个,他们还没有死,可是医生已经暗暗地告诉我,无
法抑制的原子放射所引起的病灾已经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微弱地对着我
发出悲哀的微笑,感谢中国人民对他们的慰问和给他们的慰问金,他们梦想
着和平和幸福的生活,谈着医治好以后的生活安排。在他身后站着他的年轻
的妻子,她暗暗地垂下泪来。
美国原子弹给日本人民的灾难是多种多样的。善良的日本人民的肩上承
受着多么沉重的、难以忍耐的负担哪!
许多年轻、表面上看着健康的少女坐在家里,既无法工作,也不能结婚。
因为原子弹放射所致的病和直接爆炸造成她们身体上的变形,使她们必须经
过十次以至二十次以上外科的复杂的手术。身体衰弱了,有时走一步就要喘
气,没有人欢迎她们去工作,而米粮在她们,是须要靠沉重的劳动换来的钱
来买的。自己不敢想结婚的问题,但是隔壁比她们还小得多的姑娘们有的结
了婚,生了小孩,有的经常有男朋友来找她们看电影,自己只有帮着把生活
永远埋在灶下的母亲做一些不费力的轻巧的事情。
“活着究竟为什么?”这是她们日夜想着的问题,于是多少女子得了这
种不可医治的病症以后,就索性亲手割去生活的羁绊——自杀了。
一个名叫铃木真枝的日本少女就在我们在长崎开禁止原子弹“大会的前
夕,吞下剧烈的毒药死去了。她有母亲,还有一个和她患着同样原子病症的
十分爱她的男朋友。两个人都因为身体虚弱,找不到事情,不能结婚。她想,
结了婚万一生下小孩,小孩也是活不长的。
两个人爱得像柔密欧与幽丽叶,但是横亘在他们的中间不是男女两家的
仇恨,而是十一年前美帝国主义扔下来的那一颗充满了灾害的原子弹,她怀
着伤心和绝望死去了。她说,她不相信关于原子弹故事电影中所描写的那些
勇敢的病人的事情。她认为那是文艺家的想象,真的人生对她来说是灰色的,
没有希望的。
但是不幸的可怜的铃木真枝呵,你的绝望的心情比你的死亡更激起我们
的愤怒。
仿佛在你的短短的少女的一生里,你所知道的只是美国原子弹给你的灾
害。你没有尝过欢乐,没有尝过人生的幸福,也没有机会懂得希望和信念的
力量。原子弹给你个人的压倒的灾害已经磨尽了你所有的生命的愿望,你再
也鼓不起勇气来迎接为和平的战斗,而只有战斗,毫不屈服地战斗,才能赢
得幸福,才能把人类的残酷的敌人消灭。
确实,生活在日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一个原子病的受害者。
但在日本,我也感觉到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一个邪恶残酷的敌人的面前,
“人”确实可以成为美丽、勇敢、庄严、和平的化身,蕴藏着无限的威力,
使残暴的敌人都战栗、恐惧。
麦子撒在地里会生出丰美的粮食;仇恨深深地种在每个日本人的心里,
一旦爆发出来,其结果将是残暴的敌人不能想象的。
原子弹毕竟是原子弹而已,种下的仇恨是一个能变化、能生长的东西。
我闭起眼就可以看见一个一个流着汗的日本人的脸上,两只燃烧着愤恨和决
心的眼睛。汗同眼泪交织在一起,仿佛在那个大会上,全世界人们都和我们
坐在一起,流着汗同眼泪。
那时我想,我们虽然不是日本人,但我们愿和这些受难的人们·在一起,
为他们的和平事业贡献出我们的力量。我望着台下和窗下面千千万万的日本
群众和身边的来自全世界各个角落的各种肤色的男女老少的代表,我知道,
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正燃烧着和我们一样的感情。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那不幸的自杀的日本少女铃木真枝,她会不会说
这只是一个文艺家的空洞的想象?我想不是的。和平的力量已经在日本像长
崎和广岛的土地上重生的青草一样,在日本全国,各个城市、乡村、矿山、
工厂,茁生起来,那是美国人动不动就用的汽油弹烧不尽的。我们亲眼看见
日本多少大小的城市开着声势壮大的禁止原子弹氢弹的各种大会。美帝国主
义者的眼睛虽然充满了仇视的目光,望着就在它军营旁边举行的大会,但是
它的毒恶的手已经不敢伸出来碰一碰震撼山岳的和平大会了。
我们遇见过另外一个原子病受害的日本少女。当我看见她所遭受的灾难
的时候,我是多么难过!她表面上看着和一切少女一样,但是她的声音非常
低弱,而且是哑的,像是喉咙上蒙上一层纸。她站起来,还没有说话,眼泪
便泉水一般地流下来。
忽然我发现她的喉咙上一种异样的黑洞似的东西。当她断断续续把她的
病状讲完了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现在已经不能用鼻和口呼吸了,医生为了保
全她的生命,在她的喉咙上钻了一个洞,原来她就靠喉咙下面那个异样的黑
管似的东西呼吸的,难怪每当她呼吸的时候,脸上就显出隐隐的、难以形容
的痛苦的表情。
但是她仿佛超越了一切的痛苦,给我一种坚定而又热情的印象。最后她
把眼泪抹掉,她以沉静的、温柔的声调对我们这些远方的客人们讲。
“我现在是幸福的,因为我终于看见了你们,我也看见我们日本的群众。
我知道,和平的力量已经起来了。日本人民的生活不会长久这样下去的!”
我想,这个女孩子说的就是千千万万日本人民要说的话。
一九五六年十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不能磨灭的印象
为了参加禁止原子弹氢弹的世界大会,中国代表团到了日本。这几年来,
日本和中国的交往逐渐频繁起来,这两个国家仿佛仅仅隔着一道河水,两岸
的人民早已互相招手欢呼,互通友好的声息。尽管渡口上还看不见通航的船
只,但是人民欢呼友好的声音已经使全世界爱和平的朋友们感到高兴。
往者已矣,把过去这一段中日之间不愉快的历史忘掉吧,中国人民伸出
手来,向他们的邻居和朋友表示出衷心的友好,我们的道路绝不应该是日本
帝国主义者的贪婪、阴谋和战争,而是人民的友爱、合作与和平。
我们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来到日本的。在日本,我深深感觉到日本的风
土人情之美。我看见了日本的工人、农民、教授、诗人,和一些和平运动者
们,他们都很朴实、诚恳,对中国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热情。我记得我们
参观一个工厂,工人们看见新中国的人来了,争先恐后地向我们致意,和我
们握手。他们把我们簇拥到机声隆隆的车间,突然我们的眼睛亮起来,原来
这些热情的主人们用无数的五星国旗把整个的车间插满了,每一个车床上都
挂着崭新的、美丽的五星国旗!他们露着满意的微笑,望着我们这些远来的
客人,仿佛说:“新中国的朋友,你知道我们心里是多么喜欢你。”
语言不通固然是一个障碍,但在日本,我们与主人有各种办法来互通心
意。我们可以默不作声,笔谈一两小时,主客都感到莫大的欣慰。其实不用
什么语言,也一样表达出相互的情感。我记得在九州福冈市的一个火车站上,
祖国的侨胞们举着五垦国旗欢迎我们。那时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车站上挤
满了流着汗的妇女老幼和青年学生,在火车到达的时候,奔跑着、喧嚷着。
但是等到发现了五星红旗下面的我们的时候,许多人就立刻拥上前来,向我
们鞠躬,寒暄。到过中国的人,就掏出名片来向我们致意,一再道谢在中国
他们所得到的款待。每到一个地方都是如此,无论在车站、旅舍、学校、公
园,每当我们被发现是从新中国来的,就会有人走上前来和我们热情地谈话。
我在长崎和当地的一些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戏剧工作者等开了一个
座谈会。那天有一位来自广岛的文艺界人士,和我谈起今天日本人民对中国
的感情。他叙述到过去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的种种残害,他说,“这些事情
只有等到美帝国主义扔下原子弹以后,我们看见自己周围家破人亡、血肉粉
飞的情景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过去日本军国主义者对中国人民所犯下的罪
恶是多么深。我们心中对你们的歉咎是不可言喻的。但是今天新中国却为了
和平,伸出手来向我们表示友好。你们忘记过去一切的恩仇,你们不但派了
代表到日本来看我们的受原子弹毒害的病人,并且送给我们大批的款项来为
这些人治病。这些原子病人提到这一点就热泪横流,要我对你们表示感谢。
他们说,中国人民简直是比自己的亲父兄还仁慈。”
关于今天的中国,在日本有种种传说,传说的精神都是说中国人们的生
活空前提高了,文化教育和科学都有极大的进步。关于新中国的任何书籍,
销路都非常好。青年学生和文艺界人士更爱谈中国文艺生活和文艺论战种种
问题。商人们便爱谈中国人喜欢哪种货品,哪种中国出产品是日本现在生活
最必需的东西。
我在长崎临海的一个美丽的花园里遇见了一个日本诗人和一个日本商
人,他们正激烈地辩论着:哪条道路离中国最近?那个诗人是早想到新中国
来观光的。他听说长崎离中国最近,中间只隔一道海,他就搬到长崎住了半
年,他说,他希望有一天在天朗气清,海上的雾消尽了的时候,望一望对面
的新中国的景色是如何美丽。
“不要相信他,”那商人鼓着眼睛说,“那是海市蜃楼。我是讲实际的,
货从长崎送上船去,一个昼夜就可以到上海,那是最近的路。”“不,”那
诗人畅快地微笑了,“最近的路并不在那里,而是从东京到北京。老百姓心
上的道路是早就通了的,现在就等待从东京到北京正式开航了。“日本人民
希望早日恢复和中国的正常外交关系,处处都可以听到这样的论调。甚至在
海关上等待办手续的时候,都可以听见一些小职员们抱怨着为什么还不赶快
恢复邦交。大学教授、实业家和知识分子们就更不用说了,似乎是每个人的
政见可以各不相同,但每个人从自己的生活里都感觉到必须和中国友好来
往,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多少次派到中国来观光的各种日本代表团,回国
以后都有些报道,这些报道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中国人民确确实实在和
平建设。连一个前军官代表团都在香港发言,不得不承认中国的国防和军备
完全是防御性质的。
想到中国来的日本朋友太多了。我们临行的时候,就有十二个市长来见
我们,希望我们转达他们想到中国来观光的心愿。我们上飞机的前夕,几个
“刑事”(即日本的警察)也和我们谈起观光的事情,他们说:“各种代表
团都看过北京了,我们觉得我们也应该观光一下。”
但是,最使我难忘的印象是已经从中国释放归国的日本战犯见我们的情
景。无论我们走到日本什么地方,只要有日本战犯住在那里,他们就会从几
十里路,甚至几百里路以外,三三两两地赶到旅馆里来见我们。他们每个人
都把最好的衣服穿戴起来,整整齐齐地来见我们。有时带一封感谢的信,但
多半的时候,他们并不带什么,就在客厅里坐着,等我们进来和我们见一面。
见面的时候,常常先是沉默的,慢慢谈起中国,讲起在中国受到的待遇,就
不知不觉地喉咙哑了,眼睛潮润起来。他们说,“‘人道’这两个字,只有
在新中国我们才看见,才感觉到。我们才认清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我们
才知道今天的自己应该干什么。”
有一个年老的,大约将近六十的战犯,唏嘘地对我们说:“我是一个被
重新救活的人。我得了重病,你们找了最好的大夫给我治好了。这个,你们
觉得不算什么。但从此我才懂得我该做一个有人道心肠的人,有正义感的人,
这是我在中国当战犯的时候学来的。”
上飞机以前,正落着大雨,又有两个头发斑白的日本老人坐了一夜的火
车,赶到我们住的旅舍来见我们。见到之后,才知道他们也是从中国释放归
国的战犯。他们的眼神流露出见着我们的喜悦,但是脸上笼罩着一种沉郁的
神气。他们不知不觉地谈起他们自己的生活:“很困难哪!工作是不容易找
的。我们都在亲戚朋友家暂时寄宿着,但是恐怕也住不久了。”
谈着谈着,仿佛沉闷起来。然而立刻他们又抬起头来,露出一种自信:
“可是我们仍然要坚强严肃地活下去的。我们在中国看见了你们的真理,无
论我们处在怎样困难的情况之下,我们决不能够放弃和平的道理。朋友们,
我们要活下去!”临行的时候,他们掏出两封感谢的信来,托我们转达给在
中国照顾过他们的朋友。
他们原要送我们上飞机场的,但是他们讲,怕回来的时候车钱不够,就
没有送。
他们立起来,笔挺地站着,忽然像两个沉着而热情的青年人。他们紧紧
地握住我们的手,像对多年的老朋友告别:“永不能忘记!”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埃及,我们定要支援你
这几天,每天天一亮,我就等着报纸,希望看到关于在战斗着的埃及的
任何消息。
埃及!令人振奋的伟大的埃及,你一举一动都牢牢吸引住全世界人民的
心!你在保卫自己的祖国,你在驱逐侵入自己土地上的强盗,你为全世界殖
民地的被压迫的奴隶们树立了榜样。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你将给这些残余的、
但依然猖狂的殖民主义者一个严厉的教训。
谁是正义的,谁是侵略者,已经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太阳光下。谁会胜利,
谁会失败,在我们心里,早为你——伟大的埃及,做下了定论。英勇坚强,
有如金字塔一般不可摧毁的埃及人民哪,你不是唯一的一支钢铁的军队,你
身后将有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志愿兵士,做你的有力的后盾。在你的美丽的土
地上,熊熊地燃起了烈火,我们听得见英法的飞机在你们头上轰炸的响声,
我们听得见守住塞得港的勇士们的战斗的呐喊。你们每座房屋的倒塌就像我
们自己房屋的倒塌,你们每一颗枪弹打进敌人的胸膛,就像替我们复仇一样。
埃及人民哟,我们的兄弟!你们不是孤独的。在中国每一个人都会这样
说:“不,并非我一个在支援着伟大的埃及,我们是六亿兄弟在支援着你。
在这支庞大的队伍里,不是‘我’而是‘我们’这个伟大有力的字所代表的
精神和力量,在支援着今天战斗的埃及!”
当埃及向侵略者宣布抗战的时候,消息传到了北京,那是严寒的冬天。
但从四面八方立刻汇集起来四十万北京的市民,他们愤怒地在天安门前向英
法示威,他们热烈地向远方埃及的兄弟高声呼喊:“我们定要支援你!”
那一天,四十万人涌到英国代办处的门前,四十万人一齐怒吼,他们的
声音震动天地,把那古老的帝国主义的“使馆”摇撼得像暴风雨中的一只破
船。伟大的埃及兄弟,你们在尼罗河畔,也会听得见中国人民向你们欢呼,
你们立在苏伊士运河的河口上,也会听得见我们如何热烈地摇着旗帜,向坚
强守卫着埃及的勇士们欢呼。
那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黑头发、高身材、眼神里透露出勇敢和聪明
的埃及人,我忍不住跑到他的面前将他拥抱,我对他说:“争取自由独立的
埃及兄弟,你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
“我们定要支援你!”这句话已经成了全世界人民行动的口号。我们的
大学生说:“给我武器,给我证件,派我到埃及去讨目信我,我一定打败侵
略者,凯旋归来!”我们的文艺家们就在埃及宣布抗战的那一天,便有多少
人申请,立刻到埃及去,作战地记者,把你们英勇的战绩向全世界宣布。连
我们年轻的母亲,抱着她头生的婴儿,也亲笔写了热情洋溢的信,信里说:
“为了你,亲爱的埃及兄弟,我要放下我初生的婴儿,到苏伊士河边来援助
你!”
“我们定要支援你!”这句话使伟大的苏联向英法帝国主义提出严重的
警告,这警告使帝国主义者胆战心惊,被迫宣布暂时停火。亲爱的埃及兄弟
们,消息传来,我们是多么兴奋,在炮火当中,我们看见帝国主义早晚要以
他们的炮舰政策葬埋自己。我们是多么兴奋,因为在炮人当中,我们每一个
中国人都看见一个独立而自由的埃及,已像再生的凤凰,骄傲而美丽地飞起!
我们定要支援你,亲爱的埃及兄弟!我们知道英法帝国主义并没有真正
放下武器,他们企图继续屠杀,但你们将像纳赛尔总统宣布的那样做,侵略
者不完全退出埃及的国土,他们就一定遭到耻辱和死亡。全世界的殖民主义
者,你们死了这条心吧!今天的世界不许强盗们横行,谁也不相信炮舰政策
还有什么威胁的效用!英法帝国主义者们,你们不要再想勾结伪善的美国,
用隐秘的方式再进行侵略!非洲和亚洲的人民已经团结起来,你们千变万化
也逃不出彻底失败的结局。
中国人民将永不停止对埃及的支援,一直到埃及胜利为止。我们望着远
远的一片漆黑的地中海上,满天弥漫着战云。大炮虽然暂时哑了喉咙,但随
时它会吐出残暴的杀人的火焰。在一片漆黑的地中海上,我们的声音将穿过
硝烟浓雾中的炮舰和战艇,达到埃及人民的心里。
我们定要支援你!我们将永不歇息,我们将以人力所能做到的一切,来
支援这伟大的人民争取独立。我们要向全世界宣告,用最强有力的文字向帝
国主义者宣告:不管地中海上空是如何的黑暗,不管在地中海阴暗的军舰里
如何进行着殖民主义者的战争诡计,我们将像爱自由的诗人海涅所说的,以
强大的手,从珠穆朗玛峰顶上拔下粗大的古松,蘸着中国人民心里的烈火,
用这支巨大的火笔,在地中海黑暗的天空上写下燃烧的字句:“埃及,我们
支援你!”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致一个日本姑娘的信
寿美子姑娘:
今天雪停了,屋里都是太阳,外面有些风,映在我的白色的窗帘上是摇
动着的秃枝的影子。屋子里很安静,外面远远的有孩子们在玩雪,邻居的白
雪铺满的屋顶上有一只喜鹊很有精神地站着,叫了两声就飞去了。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你,我不知道落雪的东京会是什么样子。可能这两
天在东京也落下鹅毛似的大雪了吧?我想起我们在日本和你相处的一个月,
从早到晚,为反对原子弹氢弹和为中日友好的活动而愉快地忙着。我又想起
你告诉我,我们走了以后,你又到空了的旅舍的房间里的情景,那还是三个
月以前初秋时的事情。你说,自从中国朋友们走了以后,你感到说不出的寂
寞,而“寂寞”这两个字,我记得是你经常对我们提起的。
你还是那样的感觉寂寞吗?我想着在大雪纷纷的东京的街道上,一个日
本小姑娘踽踽独行着,仿佛不知向哪一个方向走好。是回家呢?是到中国去
呢?是上学校呢?还是急急忙忙地找一个事情维持生活呢?还是继续把整个
的生命都交给这轰轰烈烈的和平工作呢?我想起在你这一个小小的日本姑娘
心中装着这么许多问题,我就忍不住一阵心酸。我记得很清楚,当我们在热
闹非凡的东京的旅舍里,听着你吐露自己的心情,那时我想,这种心情我们
也曾经有过的,因为我们很容易了解。
确实,不愉快的现象,当我们在日本各地旅行的时候是经常遇见的:飞
机场上那些傲慢的美国兵士!火车上那些带着依赖美军生活的“蹦蹦女郎”
的美国军官昂然自若的样子,和每一个城市里那些触目惊心的美国营盘和俱
乐部。感谢你的诚实和坦白,你告诉我很多关于今天日本社会的情形。其实
如果没有你讲给我们听,我们也会看见一些。谁能忘记在东京和长崎的禁止
原子弹氢弹的大会上,那些身体瘫痪了,眼睛瞎了,整个面目变了形态的原
子弹受害者的神情?我总忘记不了在那炎热的下午,他们流着眼泪控诉的声
音。我也忘记不了在原子病院里那个患了不治的白血球症的老人对我们欢迎
的微笑。你默默立在他的身旁,满脸的泪水,说不出一句话。
但是,我知道对你,这还不是最使你痛心的。我记得有一天夜里,那位
熟悉东京的热心朋友带我们去看东京的夜景,无意中我们走到那些列满了热
闹的酒店和灯光昏暗的咖啡店的小街上。多少喝醉了的都市青年!多少奇形
怪状的、倚在门前或者徘徊在街道上的男女!他们的脸上既没有欢乐,也没
有苦痛,仿佛一种漠不关心的木然的情感把他们的心灵麻痹了。立在一盏路
灯下面,是三四成群的无所事事的青年,围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谈笑。那姑娘
也和他们一样,看上去都不过是十几岁的青年,但是他们的举止神色都流露
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嘲弄的样子,仿佛他们的神经糊上了一层很厚很硬的壳,
除了眼前的吃、喝、女人以外,对一切不感觉兴趣。他们斜靠着酒店的墙边,
叼着纸烟,冷冷地望着我们。那天并没有下雨,但在那昏暗的墙角里,我看
见这些孩子们似乎都穿着黄色窄袖的雨衣,翻起袖口,没有雨衣的,就穿着
花色古怪的短衫。但他们都像过去的上海阿飞一样,穿着裤管窄得惊人的西
服裤。他们给我的印象是一群刚从好莱坞电影中跳出来的纽约街头的流氓。
你告诉我这群孩子有些是高中的学生,有的是很好的家庭的子弟,但逐渐他
们就变成了偷盗抢劫的罪犯。他们共同的有一种哲学:一切为了满足自己的
欲望。在这些人当中,没有过去的道德观念,也没有新的行为的标准。在这
些孩子们的脑子里,只有女人、斗殴、酗酒、偷盗,满足一切感官的刺激。
他们崇拜享受,崇拜能获得享受的暴力。你告诉我,这些青年就叫做“太阳
族”,仅仅在战后才出现的。
沿着那一条一条灯红酒绿、喧闹非凡的小街上,我们到处看见这一类的
青年。你记得和我们同行的那个正直的日本老人么?他一面惊讶地望着,一
面叹着气说:“我到过从前的上海的,那是各国帝国主义者都蹂躏过的地方。
今天你们的上海干净了,自由了。但是美国却把他们那些垃圾都倾倒在东京
了。”
你没有做声,但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说不出的悲痛和愤恨。当夜我们
回到旅舍,泡了一壶中国带来的清茶,几乎谈到天亮。
是的,我们了解你,从心里了解你的痛苦和悲哀。你说,“我需要温暖,
但是在我四周,只有冷漠和绝望。”当时我们确实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你。
因为从你个人所感到的那些毫无理由的压迫和痛苦,就足够使一个年纪轻的
姑娘感到沮丧,更不要说今天你亲眼看到的社会上的一些问题。负着沉重的
苦难的美子姑娘哪!我们是多么想伸出双手来安慰你。
你说,你想到中国来。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相信不久,你可以踏
上这个你向往很久的国土。你可以看到这里的青年是如何学习、劳动,正如
你说的,他们生活在温暖和自由里。但是亲爱的姑娘,你的美丽的国家里也
有无数正直、刚强、富有理想的人。我们都相信,他们的力量再加上日本全
国人民的力量,就会把温暖和自由带到日本的国土上。你的朋友说得对,“要
用自己的双手和坚强的心来为日本创造独立的民主的幸福生活,冷漠和绝望
的心情是不允许有的。”你告诉过我,你身旁有许多这样的青年,你们互相
鼓励着,督促着,走着一条艰难的但是正义的大路。当我想起你身边这一大
群朝气勃勃的青年的时候,你在我的脑子里,便不是漫天大雪里一个蹈蹭独
行的日本小姑娘的身影,而是迎着阳光,或者迎着风暴,在数不尽的雄壮的
日本青年人中,昂头前进的形象了。
美帝国主义在日本国土上扔下来的原子弹给你们造成无法形容的惨痛的
灾难,我们仅在日本三个星期,便亲眼看了不少。但是他们给日本送来的毁
灭性最大的炮弹,却是在日本一些人中流行的美国式的自私自利、冷酷无情
的思想和哲学。这种看不见的杀人的武器已经逐渐在日本社会中进行着破
坏。我在东京和那些热闹的城市里,看见无数的设着“赌博机器”的赌博场
——那种只有在美军侵入以后才出现的叫做“扒清科”的东西。一群一群昏
昏沉沉的男女老少,在“扒清科”场里,无昼无夜、专心致志地站在一架一
架的机器前面赌博。这些现象和那些描写中学生如何在讲堂上侮辱女教员一
类的美国电影,真是使任何一个清醒的人痛心的事情。然而最使人痛心的,
还是这些美国影响下的青年——“太阳族”的孩子们。美国给日本青年所带
来的灾害,将比他们扔下一百颗原子弹还要可怕。
难道人们能够允许这样的现象长期地存在下去吗?你所看见的不平的现
象当然比我要多,然而,正因为你十分知道日本的今天的灾难和苦痛,我就
更相信你必会更坚强地参加到你一直努力着的和平运动中去。在那多次群众
性的和平运动的大会里,我看见你像一只小鹿似的高兴地跑来跑去,在群众
当中,你的眼神闪出奇异的动人的光采。你仿佛完全吸取了和平的人民所给
你的力量,你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小姑娘,你干练,你热情,你善于处理事务,
有时,竟像一个年轻的组织家。难道这不是你吗?亲爱的小姑娘,我们都有
过这一类苦痛的经历,常常在艰难的环境当中,反而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战
斗的目标。当我们认清了自己是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战斗的,便突然地增加
了无限量的勇气。
我是非常喜欢你的那些可敬的朋友们,他们为和平运动奋不顾身的精
神,正是日本人民的优秀品质的表现。你能和他们经常在一起,和一群可以
引以自豪的朋友们紧紧地生活在一起,这是任何人都要羡慕你的。
我想,不久我们会在北京或东京再见着面,因为我们都相信东京和北京
很快地会有飞机往来,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会正常化。道理是很简单的,因
为你要求这样,我要求这样,大家都要求这样。
亲爱的小姑娘,我忽然想起来我或者不应该叫你小姑娘,因为你在许多
人面前已是一个大人了。但在我们的心里,你永远是一个小姑娘,因为不只
是你的年纪和我们的孩子们仿佛,在感情上你也就像我们自己的女儿一样。
阳光耀眼地照着庭中的白雪,窗外孩子们已经堆好了一个胖胖的雪人
了。她们欢笑着跑进来要我为她们点起一支烟卷,放在雪人的嘴里:“那么
雪人就呵热气了。”
看见这些脸色红扑扑的女孩子们,我更想起你来了。亲爱的姑娘,春天
的时候,到中国来吧!我和我的孩子们将到飞机场上来欢迎你。祝你
快乐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五日于北京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原子弹下的日本妇女
去年,为了开世界禁止原子弹氢弹大会,在百度高热的夏天里,我从新
德里飞到东京。在灯火辉煌的东京才知道东京的大会已经开过了。搭上火车,
赶到长崎。到长崎的时候,正是夜间十时半。夜晚的空气燥热而窒闷,无论
走到哪里,我仿佛总是置身在火炉旁边。
但是在临山靠海的长崎的市中心的公园里,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安安静
静地坐在草地上,开着和平大会。他们是为祈祷在原子弹下牺牲的亡人们的
灵魂安息而来的。人们的面色是那样悲哀而严肃,在那不十分明亮的灯光下,
我看见满脸皱纹的日本老妇人偎着膝下仅存的孙女,默默地擦着眼泪。
十二年前——在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那一个惨痛的上午,美国飞机扔下
来的原子弹的一声爆炸,立时把所有长崎市民的幸福、快乐、欢笑、美丽,
一切人认为最宝贵的东西,变成了苦海和地狱。
沿着长崎的街道,几乎没有一扇门里没有在原子弹下牺牲和损害的至亲
和朋友。安慰亡灵的夜里,每家门口都有慰灵的凄惨的灯火,那是因为家里
发生过在原子弹下招致的不幸的事情。
死了的毕竟是死了,但是他们留下来的家属却是过着凄惨、悲痛、缺少
衣食的生活。原子弹下的孤儿们有的读完了小学,就急急忙忙为了赡养不能
动转的母亲,跑到附近美国军事基地做日以继夜的小工。有的竟得了一种无
法医治的原子弹放射能所引起的重病,躺在床上,奄奄待毙。我在医院里看
见过一个小孤女,她的父母就死在八月九日的爆炸里。她却在十一年后,忽
然得了藏在她身内的原子弹放射能的遗留症。身边的亲人都死光了,一个人
在医院里,只有一个十四岁的小朋友天天来看她。她拿着我们给她的花,她
的少女的脸就像花一般的美丽,然而她将萎落,比花还要早,因为医生暗暗
地说,她的生命在原子弹放射能的侵蚀下,已经不能超过两个星期了。
这样不幸的事情太多了。我在长崎看见一个精明、正直、热情、年轻的
外科大夫。他个子不高,原来的面貌想必是很好看的,但是我见他的时候,
他的面形和身体,因为原子弹的杀伤,已经经过二十次以上的复杂的手术。
我说不出我看见他的脸的时候,我心里的感觉。我就是愤怒。我恨不得一手
挡住那一天扔下来的美国原子弹,向那扔原子弹的禽兽掷回去。人是不能这
样残酷地对待人的!
别人告诉我,他的遭遇要比他身体上所受的残害还要痛苦,还要悲惨。
他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他从衷心发出热情的笑声来欢迎我们,他领我们接
近各种受了原子弹残害的病人,他讲述别人的痛苦,别人的病情。他像一个
真正的日本人来迎接我们,但是更应该说像一个真正的日本人来迎接生活。
而在他的后面,却有着说不尽的沉痛的事情。
被炸了以后,所有的亲友都不理他,抛弃了他,把他看成像得了麻风病
一样。他饥饿,找不到事情,有钱的人把他当作灾祸。仅仅靠着几个爱和平
的穷朋友的帮助,他上了大学,当了医生。他以后认识了一个也患有原子病
症的少女,和她相爱了,然而当他在医院里接待我们的前一天,她——这个
也是受尽了多次手术的折磨和人生的痛苦的少女,服了剧烈的毒药,自杀了。
我在报纸上看见这个少女的遗容,那是多么温厚可喜的善良的面孔,什
么事情使她竟然撤手离开她的母亲和她同病相怜的男朋友呢?可怜的原子弹
下的日本妇女哟!本来在日本社会里妇女找职业就是困难的,如今穷困和不
可抗拒的原子能放射的病魔使她衰弱得几乎连盘子都拿不起来。而大多数日
本的妇女生下来便要终身穷困,担负过重的体力劳动,才能挣得一份粗劣的
咸菜和米饭生活。
爱情不能使她当作柴米来使用。爱情,即便是这样一个可爱的男人的爱
情,也不能使她完全忘却实际社会中的艰苦、冷酷的生活。一个得了原子弹
病的日本妇女是没有多少机会来从事养息和恢复体力的,在她短短的少女的
一生里,她的原子弹的病症治好了又坏,时好时发,根本不可能医治。她看
见和她同病的男女结了婚以后,生下的婴儿往往是活不长的。她能给他什么
呢?只有沉重的负担和不幸。
谁想象得出她死前是怎样的心情?这个善良的少女离弃了人世,一定是
抱着伤心和绝望死去的。这样一对青年爱人,当着他们的生命正像富士山的
火山口一样地喷着热情的火焰的时候,却因为十一年前美国的原子弹爆炸,
放射在他们身上所遗留下来的灾害,把青春和幸福的前途侵蚀干净了。一个
人死去了,对美帝国主义所安排给她的命运降服了。她的死亡惹起了我们的
眼泪,但是更使我们难过的是使她致死的绝望悲痛的心情。
然而这样残暴的敌人所安排的命运,人们真像羔羊一般顺从地接受下去
吗?不!一万个不!正如同那个坚强的受原子弹爆炸的日本外科大夫对我说
的:“日本人民将起来迎接世界上所有和平的力量!日本人的生活不能长期
这样下去。我们是有力量能够把残酷的代表原子弹势力的人们赶出去的。”
在他讲话的时候,在我身旁的日本妇女的目光里闪露着滢滢的泪水,那
是欢喜和信心的眼泪。我在那可爱的、充满了热情的外科大夫的身上看见的
不是一个死了自己相爱的、悲苦无告的情人,而是一个挺起胸膛,心里充满
了日本亿万人民惊天动地的正义的呼声的一个斗士。但是在他的眼里,我又
仿佛看见那个少女的微笑的发光的面容。如果她死而有知,她会完全懂得一
个真正的日本人是应该这样勇敢地、有韧性地对待一个凶恶的敌人的。
我离开长崎的时候,那个外科大夫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在人声噪杂、欢
送的朋友们挤在火车窗前的当口,他忽然对我沉重地说:“她不能来送你们,
这是无法挽回的事情。但是你们来了,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都来了,日本
人民的命运必然会从不幸扭转到幸福的道路上去的!”
一九五七年六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和平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
六十四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的《和平宣言》中有这样一段话:“今
天我们共产党人说,现在战争可以防止,和平可以维护住。我们是满怀信心
地这样说的,因为现在世界上的情况改变了,力量的对比改变了。”
这段话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的确,我们已经走到一个新的伟大的历史
转折点:战争贩子们与和平阵营的力量的对比,这些年来已经有了根本性的
改变。
一九四九年四月间,我曾随以郭沫若同志为首的中国代表团到捷克参加
第一次世界和平大会。那时候,我们个个虽然强烈地感到全世界拥护和平的
人民的力量和愿望,但是,和平的规模、气势还远没有今天这样雄厚壮大。
历史的惨痛教训和帝国主义的好战本质使世界上有些人的心里还不是十分踏
实的。许多国家刚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的血迹还未洗净,美帝国主
义又开始用军事基地、军备竞赛、原子弹讹诈来策动新的战争。假如说,那
时我们呼吁和平,母亲们的眼睛里还噙着眼泪,多少人的心情还带着大战后
痛定思痛的沉重;那么,今天我们号召全世界的人民保卫和平,是毫无恐惧
地对战争贩子们紧握着拳头的。敌人如胆敢发动战争,我们便用铁一般的拳
头打垮它。
和平,这绝不是抽象的。它后面站着以伟大的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的和
平阵营和全世界千千万万的善良人民。人类要和平,但绝不是向帝国主义者
哀求,而是用强大无比的、不可战胜的和平力量来保卫它。
我们对和平事业是怀着强烈的信心的,因为,即在第二次大战后,我们
又不止一次地经过帝国主义者策动的战争的考验。帝国主义者一次又一次地
向爱和平、自由和独立的人民发动战争,但每次失败的都是好战的帝国主义
者而不是强大的和平力量。
一九五六年,我随中国代表团到日本参加世界反原子弹氢弹大会,大家
都亲眼看见日本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代表们的炽热情绪,那真是如江翻海
涌,是好战分子们用任何力量压制不住的。一切被压迫的人民都要求解放。
今天,东风已经压倒西风,和平、正义的这一面已经拥有占全世界绝对优势
的人口和科学的、物质的力量。只要我们大家时时刻刻地提高对战争挑拨者
的阴谋的警惕,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正如《和平宣言》所指出的:“战
争可以防止,和平可以维护住。”
十二个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宣言与六十四国共产党和
工人党代表会议的《和平宣言》,是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热情洋溢的革命宣
言。它们总结了人类这一伟大的转折时期的历史发展,同时也明确指出了人
类历史的发展前途:和平与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是人类发展的必然道路。新世界必定代替旧世界,任何反动势
力都不能加以阻拦。资产阶级制造的“共产主义危机”的谰言,今天在事实
面前已经彻底破产了。
和平是与社会主义不可分割的。社会主义不要战争,它提倡与一切社会
制度不同的国家和平竞赛。列宁在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刚成功时,便宣布了和
平外交政策。世界和平运动是苏联发起和倡导的。七年来,我们的政府和人
民全心全意地以人力、物力和最大的道义上的支持来保卫世界各地的和平。
抗美援朝和中国首先倡议与执行的和平共处的五项原则,便是两个突出的例
子。七年来,我们已经有许多历史事实来证明我们的行动和保卫和平的决心
是一致的。
和平的力量在国外,是不嫌多的。在国外要争取和团结更多更广的朋友;
在国内,我们要在共产党领导下,尽一切力量建设社会主义。全世界社会主
义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的每一个胜利,便给和平增加一份力量。我国社会主
义的每一个五年计划超额完成的巨大成就,苏联飞跃的科学、文化的发展,
与苏联首先发射的人造卫星,是和平的胜利,也标志着人类将要根本消灭战
争的胜利。
十二个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宣言指出,“在目前条件
下,主要的危险是修正主义或者说右倾机会主义”。联系到这次我们国家的
反右派斗争和它的伟大的胜利,我更深地认识到:党在社会主义、在人类和
平事业中的领导的重要性。没有共产党,便没有和平,没有社会主义,也就
没有人类的前途。
全国文艺工作者都需要好好读这两个革命宣言,一读再读,仔细体会宣
言的精神,认清人类发展的前途,从中更多汲取创作的力量,更深刻地明确
创作的方向。社会主义与和平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我们的创作应该完完全
全的为中国今天伟大的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也就是,为世界和平
服务,为全人类的理想、幸福与自由服务。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我们的春天
翻开日历,今天下午三时五十分立春。似乎说,一到了这个时刻,春气
就在土地上开始露出她的眉眼。万物将要滋生,一切生物都会感到心头上降
临了一股不可言传的温暖。
其实,今年的春意来得特别早。
两月前,一个大雪纷飞之夜,我在汤山农业合作社一个小队部里明亮的
油灯下,便分明看见春天的足迹。两间土屋里坐满了人,老老少少的妇女们
围着一炉旺旺的煤火坐在炕头上,笑嘻嘻地在识字。短小精干的小队长在黑
板上写着“春天,引水,开稻地”,她们一笔一划地学着写。隔壁的墙上也
挂着黑板,几个高小毕业的青年农民正和一些老农研究珠算。静极了,雪渐
渐地洒在窗纸上,窗外偶尔听得见老饲养员王德禄正在圈里喂料,低声呵弄
着牲口。靠近墙根坐着的张兰英,甚至都听得见牲口圈里她顶喜欢的牡牛—
—
“青花”嚼料的声音。
大家从一见亮就兴高采烈地在“西湖坑”里挖肥、抬肥,把一车一车黑
金似的肥泥运到麦种正在冬眠的地里。现在夜间九点钟了,每个人——男女
老少的脸上还是红扑扑的,没有一点倦意。学习完毕,大家都要求讨论讨论
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真是春雷一声平地起,谁也不会想到这样安静的小屋
里顿时沸腾起来。讨论起挖掘农业生产的潜力,提高亩产量指标的时候,大
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谈出种植经验,找窍门,争取高额丰产。老头儿和年
轻人都竖起大拇指,“四百斤!”“四百五十斤!”“五百斤!”一个数字、
一个数字地争论着。最后大家热烈保证,说:“跨黄河,没问题!我们还要
过长江,自带路费,不要政府多为我们用一个钱!”
社会主义大辩论以后,合作社里,个个农民的干劲足,人人都看清了幸
福的社会主义道路,充满了英雄气概。
会散了,大家热热闹闹地走出来,冰冷的雪花落在热烘烘的脸上。雪已
经下了半尺厚了,人们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兴致勃勃的郝春和赶到
我身旁,大声嚷着:“老曹,你看劲头足不足!告诉你,这才是刚开头!”
这时,我忽然看见在路边上有几个青年农民,披着大棉袄,趴在梯子上,
手电筒的光在屋檐下闪来闪去,叽叽喳喳又笑又说。原来他们是乘着雪夜在
捉麻雀呢。雪落得更大了,我和郝春和迎着快意的雪花向前静静地走着,他
忽然说:
“你别瞧这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可就在这会儿,全中国的农民都在开
会,准备迎接一九五八年大丰收呢。”他笑了,接着对我说,“全社后天就
要开大渠了,你看有劲没劲!”
这时,在我周围,已不是一个严寒的冰雪之夜,眼前蓦地看见千百万盏
灯火的海洋。明亮的灯光下,全中国的农民喜气洋洋,满怀信心地正奔向丰
饶富裕的社会主义。
我深深感到春意弥漫,全中国人民的心头上都是温暖的。
亿万农民群众,已经掀起了冬令兴修农田水利的热潮,农村中每天有近
亿的人口向自然大进军。我看见大海中的一滴——汤山农业社也热火朝天地
在开渠。天气突然冷起来,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度。北风呼呼地刮着,阳光照
在马房村的开渠地带。数不尽的农民群众举着洋镐,敲碎冰冻的土块;他们
挖渠、抬土、打夯、筑堰,一个个生龙活虎,矫健如飞。冰凌冻结在人们的
眉毛和胡须上,天气真冷。但是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农民还不服老,抢着和
小伙子们一同挖土抬筐;大家都劝他下来,他眯缝着眼笑着说:“我还要为
社会主义打基础呢。”
在向大自然斗争的这群人里,还有来自镇上各行各业的人们。一时,堤
上有了缝衣站、补鞋站、医疗站、宣传站、开水站、广播站;衣服破了有人
缝,鞋破了有人补,碰伤了有医生治。这里还有许多从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和
下放干部,也在参加劳动。他们举着洋镐,和农民们一起把一大块、一大块
的冻土刨下来,神情饱满愉快。从农民那样喜爱他们的眼神里,看得出他们
已经有了一个巨大的变化。随着洋镐的起落,他们的汗水落在土地上。中国
的知识分子也和农民一道脚踏实地地迎接到了春天。
今天春意荡漾在每个人的心里。在怀仁堂的人民代表大会上,个个人的
心情舒畅。听了一九五八年国家预算的报告和国民经济的报告,大家都是说
不出的欢欣鼓舞。第一个五年计划的辉煌成就,真使人感到春色满园,气象
万千。
这是一个明媚的春天,一个不平凡的春天,一个一切都大有希望的春天,
因为我们这个伟大的大有希望的民族已经完全觉醒起来了。
一九五八年立春日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飞跃在大跃进的海洋里
现在,全国各方面的社会主义大跃进都风起云涌,奔腾而来。文学艺术
顿时呈现从来未有的活跃现象。
作家的劳动要多、快、好、省,这已成为大家的共同要求。多写,可以
促起在写作上的一股猛冲猛干的劲儿。在一个伟大的时代里,缩手缩脚,迟
迟疑疑地写东西,是不成的。我们必须放开眼界,学写一切对自己是新鲜的
东西:从前没有兴趣的“题材”,现在就应有兴趣;从来不用的“体裁”,
现在也该抓起来用。十八般武艺,尽管我们可能只有一样是专长的,但仍应
件件拿得起来,以便于在战斗的紧张的时刻里,发挥一个文艺战士的充分力
量。
多写,自然不是粗制滥造。
最近全国的文学艺术组织,戏曲、话剧、歌舞、音乐团体,在组织创作
的工作上有极大的跃进,他们提出成千上万的创作数字,这些数字是往日不
敢梦想的。有人就有些担心这些作品的质量问题。我看,先不要这样想。
今天我们要大力促进作家们写作,同时更要在群众中发掘、培养能写作
的人。认真说,全国创作的潜力远未发掘充足。举个例说,现在很多人读过
曲波同志的如龙似虎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了。我听了朋友的介绍,读了
一天一夜,兴奋得逢人便忍不住的谈个没完。但这是作者的第一部作品,在
此之前,他没有发表过文章,大家也不知道他。然而在丰富的革命生活的锻
炼中,他早已是一个成熟的作家了。
只有引出人民创作力量的巨大源泉,那波澜壮阔的作品便会汹涌而至
的。
自然,发动了多少万群众和业余作者来写作,他们的作品可能有不够成
熟的,或甚至是失败的。但是写出来了,发表了,演出了,歌唱了,它便尽
了当时当地热烈鼓舞群众的作用。
江海不捐细流,有一篇文章,就有一篇文章的力量。我们要天安门前人
民英雄纪念碑的雕刻,也要供应农民大量小幅的人物彩画。今后即将到来的
文艺大丰收,将由各方面汇涌而来,从群众和业余作者们来的创作,必然出
现鲜丽夺目的花朵。
作家更应该多写,先不要顾虑写得好坏。不要因为仅仅盘旋在提高质量
的考虑上,便写得慢、写得少。我们有时因为过分的考虑到写作的质量,反
而写不出东西来。保持并且提高写作质量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工作,但这和多
写、快写并不一定是矛盾。想到今天时代的需要,全国人民大跃进的精神,
便不由得跃跃欲试,干劲百倍。当前,要起革命文艺应该起的作用,是首先
该想到的。
好的长篇巨作自然需要,但短小精悍、泼辣有力的东西就更为今天群众
所喜欢。写出多少篇杂文、短诗、短篇小说、独幕剧、鼓书、歌词、人物特
写等等,做了文艺上鼓动性的工作,同样也是为了描写今天伟大时代的长篇
巨作,做了丰富的练习的积累。没有一个伟大的画家,在构画巨幅之前,不
做成千上万的各种素描的。多写,用各种体裁多写,会尖锐了我们的笔,磨
快了我们的思想,提高了我们的写作干劲。
精神愈用愈有,文章愈写愈精。艺高人胆大,我们要创出各种各样新的
道路来写作。关键还是在于多练、多写、多发表,勇于歌颂、勇于讽刺、勇
于迎接新时代一切可爱的事物。一句话,就是永不止息地发挥高度的政治热
情。
对创作,对深入生活,有一个时期,有些人(我也在内),很像那种非
常羡慕别人游泳的自在,而自己又怕跳进水里的人,今天,革命干劲把我们
推下去,就一头扎进水里,也就游起来了。其实,今天的革命干劲已把我们
推了两次:第一次,推动长期下乡下厂,参加劳动和基层工作;再一次,便
是今天订大计划,做大跃进,向群众立下诺言,实现规划。这两“推”都推
得好极了,把我们推进“大跃进”的海洋里,任我们飞跃自由,长风万里,
使我们不惧一切艰难,奋力直前。
作家们下去参加劳动,与群众在一起,是一件极好的事。我们参加过一
段极短时期的劳动,在严寒的冬天,和农民一起挑粪,送肥,开荒,挖渠,
浇小麦。虽然为时极短,却没有一样事情使我们能够忘记,使我们不爱。我
发现我在他们当中是多么无知、可笑,却又多么愉快、自豪。似乎每天都有
可想念的,可记载的。自然,这是极浮面的印象,今后必须长期扎根,切实
进行改造才成。然而我们已经些微体会了和人民群众在一块的感觉。那就是,
如鱼得水,一个搞创作的人才真找到了家。
“如鱼得水”,是全中国人民在今天大跃进的海洋中的飞腾、快乐的感
觉,也是全国作家今天双管齐下,又劳动,又写作,生活得热烈而自由的感
觉。
我们要响应作家协会响亮的号召:写得多,写得好,写得快,完成并且
超额完成我们订的写作计划!
一九五八年三月北京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
1958年
9月版)
六亿人民警告你
现在中国两千一百万人夜以继日地举行着历史未有的气壮山河的游行示
威。我们六亿人民决定以一切力量支持站起来了的阿拉伯兄弟们。全中国的
男女老少密切的注视着中东局势的发展,陈毅外长前天严正的警告:“中国
人民再一次警告美英侵略者,如果再不停止侵略行为,六亿中国人民和全世
界爱好和平的国家和人民绝不会袖手旁观。”这就是六亿人民强大的声音,
是我们不可动摇的意志。
多少年来,中国人民在自己的土地上起义、扑击、打垮帝国主义,终于
坚强地站起来。在这条艰苦复杂的道路上,对帝国主义的斗争,有两条最有
效的办法,一个是团结起来,另一个是战斗到底。无论帝国主义表面上摆出
多么凶恶的姿态,他们的那点看家本领,我们是彻底摸透了的。只要你用铁
一般的拳头一再打下去,他们就会夹起尾巴逃跑,美帝国主义尤其是如此。
这已经成了规律,决无例外。
在最近,千万幅反美英侵略的招贴画中,有一幅画着:在阿拉伯黑色的
土地里,突然涌出一只泰山一般的拳头,前面,两个渺小如苍蝇的美英侵略
兵,吓得丧魂失魄,抱头鼠窜。这幅画吸引了我,因为它说出阿拉伯民族运
动的真实面貌。
今天美英帝国主义者处在空前孤立的地位,这是他们的贫弱的头脑料想
不到的。这一对狐朋狗友侵略中东以后,连资本主义世界的统治阶级,也感
到大势不妙,岌岌可危。代表垄断资本的美国议员们,普遍显出“沉重而恐
慌”的神色,他们都感到“一种前途莫测的气氛”。连英国的统治者中,也
在讲着为了追随着美国,英国也“踏上没有尽头的毁灭的道路”。
中国故事里讲一个爱财欲狂的富人,走到街上,直瞪瞪地望着店铺里一
块亮晃晃的黄金,伸手就抢,立刻被大家捉住了。人们问他:“怎敢这样白
昼抢劫呢?”他答道:“我只看见金子,别的甚么也没有看见。”
在美英帝国主义的眼睛里,只有他们垄断阶级在中东的石油霸权。他们
鸵鸟似地不看苏联和世界人民雄壮的武装力量,还想沿用陈腐可笑的“炮舰
政策”来征服中东和已经站起来的阿拉伯人民。这真是利令智昏,不知进退。
无怪连反动阶级的喉舌英国《每日镜报》,对英军登陆约旦,大嚷着“盲目、
盲目、盲目”。而反动的美国《纽约邮报》也哭丧着脸说,美国干涉黎巴嫩
真是一场无底的“悲剧”了。
“悲剧”是要演下去的,美英侵略者正在张牙舞爪在土耳其、利比亚与
阿拉伯地带,集结兵力,准备扩大侵略,坚持他们白昼抢劫的计划。但人民
的“喜剧”却开始了。对这群卑鄙、怯弱、贪得无厌的海盗们,还能有一丝
一毫退让、妥协的道路吗?我们将以强力来对付强力,迫使美英强盗滚出中
东去。中东的火山,将在美英侵略者的脚下爆发,人民的尖刀将穿透海盗们
的心脏。阿拉伯的民族独立运动的火把,将点起全世界殖民地被压迫的人民
对帝国主义者的反抗和起义的怒火,这才真正是一场势不可当,不可扑灭的
正义的大火。
中国人民从来是热爱和平的,但是我们从来也不怕战争。这一点,帝国
主义者特别是美国的战争贩子们应该记得清楚。今天,世界和平已经遭受到
战争放火者的严重威胁,我们六亿人民都在时刻准备着,准备为消灭帝国主
义侵略者、保卫世界和平付出一切!
(原载《人民日报》1958年
7月
24日)
侵略者,小心你的脑袋!
六亿五千万中国人民,热烈地拥护周总理的严正声明。全国各地的人民
对美国的军事挑衅愤怒极了,大家一致说:为了解放台湾、澎湖列岛、金门
和马祖,祖国要甚么,就支援甚么,要我们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全中国
人民立刻动员一切力量,坚决保卫我们的主权和领土完整。
今天,全世界都齐声赞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的中国人民的和平建设
成就。我们正豪迈地干着一天等于二十年、移山倒海、飞跃前进的社会主义
事业。这时,美国侵略者却调派大批军舰飞机,公然要用军舰炮火来封锁我
们的沿海岛屿和金门岛群,妄想把战争加在我们头上。
好吧,全中国人民准备给杜勒斯和艾森豪威尔一个响响亮亮的耳光!
我们屡次声明,解放台湾是中国人民不可动摇的决心。天无二日,地上
没有第二个中国,凡是中国的神圣的领土,中国人民是坚决要解放的。几年
来,美国强占台湾,利用早被中国人民唾弃的蒋介石集团,干涉我们的内政,
制造台湾海峡的紧张局势。这是决不能容忍的。
社勒斯一连发了几次呓症一般的声明,威胁中国,这再一次证明了这个
臭名昭著的好战分子的卑鄙和强横。美国国会又煞有介事地授权艾森豪威
尔,用武装力量阻挠我们解放金门和马祖,真是穷凶极恶,只能说明美国国
会不过是一个强盗窝而已。
好战的美国侵略者,有两点最是惊人:一是“脸皮厚”,二是“头脑蠢”。
说它“脸皮厚”,譬如美帝国主义出兵侵略黎巴嫩,明明是为了镇压黎巴嫩
人民的正义的革命,偏把它的侵略说成是为了反对侵略。台湾等地是中国的
领土,美国是承认过的,但它侵占了台湾,今天又企图侵占金门和马祖,又
强盗一般地否认中国对这些领土的主权,反说我们解放这些岛屿,是“用武
装力量夺取新的领土”,这种强词夺理,死装正经的手段,早已是臭不可闻,
无人理睬。
说它“头脑蠢”,是指它愚顽无知,侵略成性。其实美帝国主义的军队
一直是我们手下的败卒。它屡次侵略,屡次惨败。一九四六年起,在中国大
陆上被我们一拳打得它和蒋帮军队落海而逃。一九五○年后,又在朝鲜战场
上,被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打得溃不成军。看来,现在它的“头
脑蠢”的毛病仍然未改,公然又想到我们沿海挑衅了。但今天我们的拳头比
从前又结实得多。它胆敢发动战争,中国人民必然把它消灭在台湾海峡的浪
涛里。这正如《苏维埃俄罗斯报》说,这次美帝国主义的冒险,对它自己来
说,将不是“丧失手”,而是“丧失脑袋”的问题了。
我们的正义斗争,早已获得了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和一切爱好和
平反对侵略的国家与广大人民的一致的有力支持。这是远比美国那儿颗软巴
巴的导弹核武器,具有千万倍强大的力量,因为这是正义与和平的力量,是
无可抵挡的。前两天,美帝国主义还在偷偷地研究“投降学”,算计“导弹
大大落后了”的美国,如何在大战中找到一个投降的最恰当的时机。现在这
个好战的纸老虎,又张牙舞爪地来吓唬人了。
这个屡犯错误,腐烂透顶的美帝国主义,真是百般矛盾,如今这个貌似
凶狠的侵略者,又假惺惺地想坐下来谈判一下。
久经革命锻炼的中国人民,是吓不倒也骗不了的。我们的政府,一直主
张用和平方式来解决国际一些争端,在桌上见面,自然比在战场上见面好。
然而有一点美帝国主义者要记住,无论你怎样狡猾,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
条路:一条是尊重中国的主权,老老实实地滚出去。这条路对你们有好处,
可以保全自己的脑袋。另一条路是:硬要武装干涉中国的内政,对你们说来
就只有可耻的惨败和毁灭。中国人民将奋起自卫,坚决、彻底、全部、干净
地消灭美国侵略者。
无论美帝国主义走哪条路,我们要迫使它清醒过来,要它认清强大的中
国人民的正义力量是不可侮的,两条路的结果是一样的,都必须按照中国人
民的意志和决心办事,解放台湾和一切属于我们的神圣领土。
胜利必然属于我们,失败的必是这群凶恶强横的侵略者!
(原载《人民日报》1958年
9月
8日)
把侵略者埋葬在我们的领海里
台湾历来是我国的领土,解放台湾是全中国每一个人一致的决心。我们
热烈拥护陈毅外长警告杜勒斯的严正声明。如果美帝国主义胆敢掀起大战、
扩大侵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兵。正当今天全中国人民决心用前无古人的干
劲,生产钢铁和粮食来建设和保卫祖国的时候,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这两个
侵略成性的赌徒,现在又想拿最后一次的赌注放在台湾地区,造成世界紧张
的局面,他们的前途将不止是输得干干净净,而且是连他们的性命都要葬送
在他们必败的侵略战争里。我们戏剧界的同志们,要拿起我们的武器,向全
中国人民、全世界,做好强有力的宣传。我们的斗争是正义的,在以苏联为
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援助下,在亚非和全世界爱好和平的国家和人民的同情
和支持下,我们一定要解放金门、马祖和台湾,我们一定能够取得彻底的胜
利!
(原载《剧本》1958年
10期)
伟大的文献——阅读《毛泽东同志论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
虎》
《毛泽东同志论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文献,在十月卅
一日《人民日报》上发表以后,全国人民立刻掀起热烈学习这个文献的高潮。
毛泽东同志把帝国主义和反动派比成一只纸老虎的著名论断,多少年
来,领导我们从胜利走向胜利,因为它不但解决了我们如何认识革命力量和
反动力量的问题,而且进一步地回答了中国人民如何从百年来被帝国主义侵
略、剥削、奴役的阶段,走向真正的独立、自由、人民民主的道路的问题。
今天,当美帝国主义和他的奴仆鹰犬们用核武器和“战争边缘”的政策来威
胁世界人民的时候,帝国主义者鬼叫狼嚎,凶神恶煞的样子,丝毫不能摇动
我们对他们的估计,更丝毫不能摇动我们对自己力量的信心。
一个坚强的信念在我们心里炽燃着:今后,我们要结束帝国主义及一切
反动派对我们和全世界的侵略和压迫。
因此,深刻地学习毛泽东同志这个政策文献,不但使我们看清了中国人
民的前途和责任,也看清了世界的光明前途。这是一个给人以无限信心和力
量的文献,它将指导世界人民迅速而正确地同一切帝国主义和反动派斗争,
获取完全的胜利。
美帝国主义者和垄断资本集团有一套愚蠢的哲学:“杀人的是胜利者,
被杀的是劣败者。”他们愿意人人都做如是想,人人想引颈待割,做他们实
力政策和野蛮主义的牺牲。他们希望任何国家和人民都怕残酷的新式武器,
他们以为原子弹的下面就是“死地”,只要举起核武器,全世界便由他们摆
布。他们是愚蠢的“唯武器论者”。其实,他们怕人民革命,同样也怕新武
器落在他们的头上。前美国国防部长福斯特幻觉原子弹掉下来跳楼自杀。青
天白日,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心惊肉战,躲在防空洞里办公,仅仅为了他们
庸人自扰的举行防空演习。凶狠、怯弱,却又疯狂地备战,在国内国外制造
紧张局势,是帝国主义者外强中于、垂死挣扎的必然表现。十年前,毛泽东
同志已经指出来:“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以后,代替德意日法西斯的地位而
疯狂地准备着新的世界战争、威胁全世界的美帝国主义及其在各国的走狗
们,反映了资本主义世界的极端腐败及其濒于灭亡的恐怖情绪。”
美帝国主义者的内外矛盾,层出不穷:一面经济危机扩大,财政赤字空
前,一面扩军备战,硬要用原子讹诈,在世界各地进行奴役、垄断,仿佛他
是世界的主人,他是最强有力的。今天美国大小城市的贫民区里,一群一群
的失业工人,全家老小被赶到街头;而纽约一家“狗寿”保险公司,生意兴
隆,一条资本家的狗,一年的保险费竟达到五千美元。统治者和人民之间,
划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整个社会建筑在“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剥削制度
上。为统治者服务的非美活动委员会,日日夜夜罗织、诬陷无辜的平民,用
屠杀和牢监来维持他们坐在火山口上的局面。
想起自己,看看敌人,再读一读十年前毛泽东同志指出的真理:“这个
敌人的基础是虚弱的,它的内部分崩离析,它脱离人民,它有无法解脱的经
济危机,因此,它是能够被战胜的。对于敌人力量的过高估计和对于革命力
量的估计不足,将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我们真是说不出的欢欣鼓舞。中国
人民真是幸福,有了毛泽东同志领导我们的革命。毛泽东同志一直教导我们:
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执行了这个方针,和帝国主义反
动派打交道,我们从来没有吃过亏。我们是胜利者,帝国主义和反动派是可
耻的失败者。
从一九四六年,毛泽东同志发表他的天才论断“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
都是纸老虎”的话以后,中国和全世界人民不断地获得胜利。中国人民从大
陆上消灭了美帝国主义者全力支持的蒋介石集团。在朝鲜的战争中,中国人
民和朝鲜人民一道击溃美帝国主义和它的仆役军队。十二年来,亚非两洲遍
地烽火,北非和西亚的民族,奋起斗争,纷纷树起独立自由的旗帜。埃及、
印尼甚至美国的后院——拉丁美洲以及中近东各国人民,都起来反对美帝国
主义的侵略,胜利地获得了民族独立和自由。这些巨大的历史事件,有力地
证明了十二年前毛泽东同志的预见。
人民的力量是不可能战胜的。不是人民惧怕帝国主义者,而是帝国主义
者一直惧怕人民起来革他的命。《史记》述说项羽在还没有出头的时候看见
秦始皇和他的威武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走过去,说了一句名言:“彼可取而
代也!”这句话,吓倒历代一切的统治者,因此,一有反叛,便用刀、斧、
鼎、镬以及各种残酷的刑法,来延长他们的统治。但结果,“和这反动的主
观愿望相反”,永远是残暴的统治者被推翻。腐朽的东西必然有新生的事物
来代替。“取而代之”是历史上对立统一和斗争的规律,是一条不可抗拒的
法规。
然而,对人民来说,过去的“取而代之”仅是统治者与统治者的更换,
是以暴易暴。今天,当新事物的真正的代表者是人民群众的时候,这个“取
而代之”的意义,便空前的伟大,那便是,全世界醒悟的人民要结束帝国主
义者的侵略和统治,永远消灭剥削和资本主义社会。
帝国主义的腐朽、虚弱和“打肿脸充胖子”的空架子,只能引起我们的
藐视。明明已是日落西山,气息奄奄,他还要妄想延长寿命,在世界各地建
立军事基地,调动舰队,干涉别人的内政,占据我们的台湾,用战争挑衅来
给自己打最后的强心剂。而世界上还有一些迷于帝国主义在咽气之前还在变
耍的那几套滥旧的“魔术”以为迎面扑来的真是一只老虎。如果真的悚然退
后,那便正中了这反动派的诡计阴谋,他们就会张牙舞爪,再敲诈勒索一个
时候。但,认清了这个“老虎”不过是纸扎的,我们团结起来,迎向前去,
“纸老虎”便立刻戳穿,便会加速帝国主义的死亡。
实际上经过屡次可耻的失败,美帝国主义的内部也觉出自己并不那样不
可一世,可以为所欲为,统治世界了。美国一面调来地中海舰队到台湾海峡,
用世界大战的危机来恐吓我们,一面却又在国防部里偷偷盘算着,在原子战
争爆发后,他们如何在最适当的时机缴械投降。你说,这不是非常可笑吗?
我们是热爱和平的。却谁也不能肯定美帝国主义不把战争强加在我们头
上,因为帝国主义内部是一撮战争狂人在统治着,这些强盗们是以冒险起家
的。万一他们真把战争发动起来,我们是完全不怕的。因为没有可以恐惧的
理由。正如毛泽东同志指出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出了一个社会主义
阵营,一共九亿人口。如果帝国主义者一定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可以断
定,其结果必定又要有多少亿人口转到社会主义方面,帝国主义剩下的地盘
就不多了,也有可能整个帝国主义制度全部崩溃。”
在台湾海峡挑衅之后,美帝国主义和它的奴仆们,无论在国内国外,都
陷在空前孤立的地位。整个世界的局势更是东风压倒西风,将来的世界必然
是东风的世界。在这个伟大的文献里,毛泽东同志又一次教导我们,坚决相
信和依靠人民的力量。这样才能藐视和鄙弃敌人。帝国主义者的逻辑,是“捣
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人民的逻辑,是“斗争,失败,
再斗争,再失败,直至胜利”。
今天,我们已经走到胜利的阶段,而帝国主义者正在走向灭我们文艺工
作者,应该深刻地研读毛泽东同志这个伟大的文献,但对我们更重要的,是
用文艺的武器来宣传这个文献中的无限宝藏,使这些宝藏不只是成为促进共
产主义的文学艺术的思想内容,而且通过文学形式,向正在和帝国主义及反
动派斗争着的世界人民,准确地传达这个战无不胜的伟大思想,使这些坚强
不屈的人们,获得最重要的武器。
(原载《人民文学》1958年第
12期)
欢迎日本话剧界战友
我们久已等待的,以泷泽修团长、东野英治郎和杉村春子副团长为首的
日本话剧团,终于到了北京。中国戏剧界的朋友们都感到难以形容的喜悦。
在北京和暖的春风里,大家满心欢畅,迎接来自远方的同行。那天,在首都
车站上,锣鼓,鲜花,愉快的会见,热情的握手,欢腾的歌声,比火还炽热
的友谊,洋溢着一片中日两国人民团结友好的战斗感情。在北京的林荫大道
上,我们手挽手、肩并肩地欢呼,游行。我们一道奋臂高呼:“美帝国主义
从日本滚出去,从台湾滚出去,从越南滚出去,从亚洲滚出去!”这是响彻
云霄的正义呼声!是中日两国和亚洲人民不可动摇的神圣决心!
五年前,你们在北京成功的演出,历历在目。这次,又是一次日本话剧
界的大团结、大联合,是十五个剧团组成的一支战斗队伍,代表了日本话剧
界反美爱国的进步力量。在你们的队伍里,我看见相识多年的老一辈有贡献
的艺术家们,我也看见更多有才能的年轻人,迈着坚决有力的步伐,在战斗
的道路上前进。
你们来自一个山青水绿、樱花盛开的国度,你们也来自一个风起云涌、
人民正在显示伟大力量的国度。你们的人民是勤劳勇敢的人民,是坚强智慧
的人民,是伟大的人民。无论美帝国主义在日本怎样横行霸道,无论军国主
义者怎样一意孤行,日本人民已经团结起来,展开了不屈不挠、坚决打垮一
切反动派的斗争。反对美帝核潜艇进驻日本,反对美帝在日本建立军事基地,
反对美帝扶植日本军国主义势力。一幅一幅壮丽无比的历史图画,展示出日
本人民的无穷威力。美帝国主义一定会被赶出去!一切反动势力一定会被摧
毁!
我想起一九六○年,日本话剧界积极参加日本人民反对日美“安全条约”
的正义斗争,并且用生动有力的戏剧形式,记录下这个英勇的场面。这个喷
火一般的演出:“反对日美‘安全条约’斗争的记录”,在中国各地,感动
了千千万万的观众。今天,我们又看见日本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扩大侵略越
南的战争,反对“日韩会谈”,以及粉碎日美反动派和现代修正主义对日本
文化界的侵蚀和破坏的斗争。日本话剧界的朋友们不但参加了这些斗争,并
且冲破反动派的重重阻挠,带着富有战斗精神的剧目,来到中国。这一切都
说明:
伟大的日本人民是好样的,你们——亲爱的日本话剧界的朋友们,也是
好样的。
这次日本话剧界的朋友们带来了四个优秀的话剧剧目。有现代剧《日本
的幽灵》,历史剧《郡上农民起义》,童话剧《竹子姑娘》,近代剧《除夕》。
这些剧目丰富多彩,中国观众将从中看到日本进步话剧的优异成就,中国戏
剧界也必然会从这次演出中学到许多宝贵的经验。我们相信,这次演出将获
得巨大的成功。中日文化交流是我们两国人民和两国话剧界的衷心愿望,是
任何反动派阻挡不住的。
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是并肩作战的人民,我们和你们是志同道合的朋
友。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志”: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我们有一个
共同的“道”:通过尖锐有力的戏剧武器,扩大、团结反美爱国的一切力量。
是这样的“道”和“志”,使我们能面对一切困难,而无所畏惧。
九年前,我参加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到过美丽如画的日本。那时,
日本人民已经在美帝国主义给予的重重压迫、灾难下,万众一心地行动起来。
记得我到达东京的时候,正是夭朗气清。在飞机上望见洁白的富士山,真摩
我的一位老朋友告诉我的:“像一把蓝天里倒悬的玉扇,像一顶盖满了雪的
斗笠。”我忽然想起他念给我听的一位日本诗人的诗句:
愤怒吧,富士,
要真心地愤怒,
我们民族的山呀!
如今,日本人民真是愤怒地站立起来了。我们已经看到这个巨人真正愤
怒的神色,他将一拳击倒盘踞在日本国土上的美帝国主义,一拳击倒日本军
国主义者和垄断资产阶级。愤怒的日本人民是不可抵挡的。
欢迎你,来自愤怒的日本的战友!
(原载《人民日报》1965年
4月
22日)
越南人民必胜
“越南人民必胜!”
“美国侵略者必败!”
英勇伟大的越南人民,用战斗的烈火,在全世界天空上,写出这两句熊
熊燃烧着的标语。我们引领遥望南方,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一同举手怒
吼:我们誓以全力支援你们!
“越南人民必胜!”这是英雄的越南人民十年来抗击美国强盗,愈打愈
强,战斗出来的真理。“美国侵略者必败!”是美国强盗在越南南方愈打愈
弱,在全世界都碰得头破血流,日暮途穷,已到末日的真理。
不管美帝国主义者如何叫嚣它拥有“非人的头脑所能理解的”、多么吓
人的军事力量,事实摆得很清楚,在越南南方连吃败仗的不是保卫国上的南
越人民武装,而是穷凶极恶的美国屠夫。美伪军队被消灭,军事基地被摧毁,
“战略村”被捣光,大使馆被炸掉,美国官兵被打死,“特种战争”整个垮
了台。在郁郁葱葱的南越椰林。竹丛和翠绿的田野上,到处都是美国强盗的
葬身之所,到处都飞着南越人民复仇的子弹。美国侵略者在越南南方花了数
十亿美元的庞大军费,不过使自己成了血肉横飞的活枪靶。数以十万吨计的
大量军人只有一个用场:为南越人民添了武装。
美国强盗眼看着要完蛋了,它只好加大赌注,扩大侵略战争,在越南北
方滥施轰炸。但是它又打错了主意。越南北方人民和南方的弟兄一样,都是
钢铸铁打的英雄。打得又狠又准的越南部队和民兵,把数百架强盗飞机像乌
鸦一样地击落下来。威武的北方人民:工人农民、男女老少,汇集成为愤怒
的海洋,个个都握紧了枪,投入到抗美救国的伟大战斗里。美国的所谓“非
人的头脑所能理解的”军事力量,在三千万英勇绝伦的越南人民的眼睛里,
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泡沫。
英勇爱国、义薄云霄的越南人民,他们那种翻江倒海、粉碎一切的力量
确不是侵略者的头脑所能理解的。决定战争的胜利,不是什么美国现代化的
武器,而是愤怒起来的越南人民,这一点也不是侵略者的头脑所能理解的。
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们镇压越南爱国人民,是极其残暴的:剖腹、掏肝,
挖心、穿耳,集体屠杀,焚烧村落,毒死庄稼,奸杀妇女,种种灭绝人性的
方法,他们想尽用光,连希特勒之类的法西斯匪徒都比不上他们那样凶狠恶
毒。
有着光荣的抗暴传统的越南人民,对这些野蛮的屠夫深仇极愤,立誓报
仇,定要夺回每一寸祖国土地,取得解放和统一。真是“拔刀誓天天为怒,
眼中於菟小于鼠”!在愤怒的越南人民眼里,这只残暴的老虎比一只鼠还渺
小,美帝国主义那点点武装力量早已被越南人民打得现出了纸老虎的原形。
在越南南方,在边和,在波来古,在归仁,在槟枷,在湄公河畔的丛林,
在邦美蜀的山地,在西贡的闹市,在岘港的海滩,遍地都是抗美救国的英雄,
惩罚、歼灭那些践踏着他们祖国的美国强盗。越南南方人民从赤手空拳,在
极其困难的条件下,用石雷、竹桩、弯弓、陷讲,天天消灭敌人,愈战愈勇,
壮大成为拥有现代武器的强大的人民武装。他们已经解放了四分之三的土
地,三分之二的人口。..
·气壮山河的越南人民用行动告诉全世界:美帝国主义是个纸老虎。范
文同总理说得真好:“在这个时代,无论在越南,或者在世界任何地方,美
帝国主义的衰弱和失败已经成为规律了。”
最残暴的敌人到头来总是最怯懦的敌人。美伪军士气低落,不肯卖命,
逃亡多,起义多。美国顾问逼着一营军队在丛林地带向前进攻,六十二小时
只前进了六十五公尺。美帝国主义者多次计划肃清西贡周围,派去的美伪军
却有去无还,愈肃愈不清。人民武装对他们的包围圈愈缩愈小,有的战斗离
西贡只有十几公里,人民武装已经逼到美伪的大本营——西贡的大门口。美
帝侵略军无论在越南什么地方,都是坐在弹药库上,顾问总部被炸毁,军官
大楼被轰塌,大小城市的爱国人民天天在向他们举行示威。岘港周围风声鹤
唳,草木皆兵。他们炮轰枪打,把自己的兵打死,自己的飞机扫射轰炸自己。
美帝国主义的不义之战,使他们的军队胆小如鼠,昼夜心惊肉跳,如他们自
己所说,“连一个空的火柴盒子落地也会惊跳起来。”
打不过,只好用毒气;毒气不能取得任何微小的胜利,倒引起世界舆论
的谴责。美帝国主义失道寡助,国内国外空前孤立。印尼,日本,东南亚,
非洲,欧洲,拉丁美洲的人民都起来支援越南,百万人的集会,高喊:“美
帝国主义滚出越南!”连华盛顿以及美国各大城市,美国人民都举行着反对
侵略越南的惊天动地的大示威。约翰逊政府脖子上的绞索已经被全世界人民
拉得紧紧的了。
打不过,只好运用和平骗局,兜售“无条件谈判”的陈货。但是英勇的
越南人民要解放,要统一,要美帝国主义滚出去。这骗,又骗不成。
骗不成,只好再用战争讹诈,增兵南越,轰炸北方,像一个越输越想翻
本的赌徒。但是,这套战争讹诈的把戏非但吓不倒越南人民,反而使美国参
议员忧虑重重,担心着:增兵南越,只能使他们“睡在棺材里回来”。美国
反动当局一面扩大侵略,一面是一片惊慌混乱。战争讹诈,吓不倒正义凛然
的越南人民,却吓倒了虚弱的反动派。
打,打不过;骗,骗不成;吓,吓不倒。但是,侵略成性的美帝国主义
又不甘心撤退。约翰逊政府说,美国军事基地遍布全世界,丢了一个,别的
也会摇摇欲倒。他们应了中国一句老话:“骑虎难下”,美帝国主义侵略越
南,它是爬上了虎背,下不来了。
中国人民和越南人民是亲如骨肉的兄弟,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我们有共
同的敌人——美帝国主义者。我们同恨同仇,同休戚,共患难。你们的伟大
的抗美救国事业,也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业。你们狠狠地打败了世界人民的头
号敌人——美帝国主义,这就是对亚非人民的支援,对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
民的支援,也就是对我们的巨大支援。我们定要和你们共同战斗,粉碎美帝
国主义对越南的侵略。
胜利在望,越南的解放和统一的伟大时刻不远了!
(原载《人民文学》1965年第
5期)
一心一意为革命——读王杰同志日记
王杰同志日记是伟大的革命者一生的记录,是时代英雄的辉煌诗篇,是
帮助我们戏剧工作者提高觉悟,不断改造的有力武器。
王杰同志是一九四二年生的,正是毛主席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
讲话》的那一年。从那时,到他为革命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的时刻,
不过二十三年,然而这二十二年,他过得多么充实,活得多么崇高,思索得
多么深刻,行动得多么坚决。这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的一生,是全心全意为
人民服务的共产主义者的一生,是一时一刻没有虚度的最幸福的一生。
王杰同志说:“通过毛主席著作的学习,我懂得了革命就是我的理想,
斗争才是真正的幸福。”
王杰同志日记充满了为无产阶级革命赤诚的献出一切的伟大精神。他一
丝不苟地做到了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的典范。他严格要求自己“干什么工作
都要一心一意,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埋头苦干,踏踏实实”。他读毛主席
的书,力求深刻领会毛主席著作的精神实质,老老实实地把毛主席思想贯彻
到一切行动中去。
我仔细地读了他的日记,他那沸腾的革命感情,坚定质朴的语言,纯洁
无私的思想,使我激动,使我感奋。我放不下它,读到深夜,不能入睡,在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段段活生生的英雄画图:王杰同志是怎样在滚滚奔腾的洪
水中抢救人民财产,是怎样在战友们都熟睡了的深夜为他们烤干一件件被雪
打湿了的衣服,是怎样节约一滴油、一个螺丝钉、一寸导火索,是怎样在铁
硬的坦克跑道挖雷坑苦练埋地雷的本领,是怎样在右手被沥青烧伤的时候,
仍然坚持用左手写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又是如何在政治上高标准要求自
己,在生活上低标准要求自己。
王杰同志说:“革命是永远不会满期的。”他正是这样一个永远不放下
枪杆的伟大的革命战士。他的行动光辉地解释了毛主席的教导:“我们这个
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为人民利益工作的”这句话中的“完全”
和“彻底”的意义。
革命的戏剧工作者要认真做到像王杰同志那样毫无杂念,心中只有“革
命”两个字。王杰同志是决心彻底革命,革命到底的。他一不怕苦,二不怕
死,世界上还有什么敌人,什么困难能阻挡这样的革命者前进呢?
我们是为工农兵服务的戏剧工作者,工农兵在哪里落脚,我们便应该在
哪里落脚;工农兵为社会主义建设和世界革命,在各个岗位上吃大苦、耐大
劳;我们也应该以同样行动到工农兵最需要我们去的地方,为他们服务,在
那里认真锻炼自己,条件越困难,我们越要把工作做好,越要把反映伟大的
毛泽东时代的戏写好演好。我们有许多戏剧队伍上山下乡,不分昼夜,无论
严冬酷夏,为大干三大革命的农民送去革命现代戏。他们边劳动,边演戏,
一双草鞋走遍千村万户,一根扁担挑满了全国革命戏剧工作者为人民服务的
决心。在祖国的边疆和高原,矿山和海防,乌兰牧骑式的小分队都以高度的
革命热情,革命干劲,为工农兵演出,得到工农兵群众的称赞。这些同志之
所以能与工农兵密切结合,得到群众的爱护,正因为他们心中燃烧着“革命”
这两个字。
但是今天的革命戏剧工作者的点滴成就,比起广大人民的需要,比起王
杰那种处处担当革命马前卒的精神,那种无坚不摧、勇往直前的行动,还是
沧海之一粟,远远不及的。工杰同志说:“为了党,我不怕进刀山入火海,
为了党,哪怕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一切难以忍受的我都能忍受下
去,为了党和祖国,为了人民我坚决努力到死!奋斗到死!”这是坚固如钢
铁,炽热如火焰的革命者的气概,也是今天所有王杰式英雄的气概。
王杰同志坚定的步伐是我们戏剧工作者应该走的步伐,王杰同志走向无
产阶级革命的道路是我们戏剧工作者应该紧紧跟上的道路,工杰同志为人民
服务的一生,是我们戏剧工作者应该永远学习的榜样。
社会主义革命和国际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必须经过尖锐、曲折、复杂的阶
级斗争,才会达到最后的成功。这里,坚定不移的立场,对党,对毛泽东思
想,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胜利至死不变的信念,是使我们在一切狂风暴雨,
惊涛骇浪中永不迷失方向的保证。
让我们再听听王杰同志是怎样说的:“真正的革命者就要准备在斗争的
过程中迎接万难,排除万难,不怕困难,经受住各种各样的风浪考验,哪怕
是刮起十二级台风来,也要站稳脚跟,坚定不移地前进。”在千变万化的阶
级斗争中,人民是多么敬重这样一个敢于“迎接万难”的人,“排除万难”
的人,在十二级台风中,还是站稳脚跟坚定不移地前进的人!这样的人就是
我们的好同志,就是使一切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胆战心惊
的好战士。在十二级台风面前,我们戏剧工作者也必须要经得住复杂的阶级
斗争的考验,要坚持戏剧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决不动摇。写好、
演好革命的现代戏为工农兵服务,是我们戏剧工作者的命根子。为了使工农
兵群众看好戏,为了使革命戏剧永远占住阵地,我们一定要迎接万难,排除
万难,苦练各种基本功,为不断提高革命现代戏的质量,做到思想、生活、
技巧三过硬。平时我们是不怕艰苦,不怕困难,深入工农兵群众的戏剧工作
者,一旦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胆敢把战争强加在我们头上
的时候,我们就是不怕危险、不怕牺牲的坚定的革命戏剧战士。
在王杰同志的日记中有不少篇章记下他看了革命戏剧和革命电影的感
受。看了电影《雷锋》,他写下他坚决学习雷锋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思想,
学习他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共产主义风格。
看话剧《年青的一代》,他说他要像萧继业那样,革命意志旺盛,不怕
艰难困苦,经受风吹雨打,前进在又红又专的大道上。看京剧革命现代戏《红
嫂》,他说今后一定要按毛主席的话去做,每到一处都要把群众关系搞好,
要关心群众,帮助他们解决困难。无论从电影和戏剧里,王杰同志都从英雄
人物的优秀品质得到教育。他表示要像李玉和那样为革命视死如归、要像《昆
仑山上一棵草》中的共产党员惠站长那样服从祖国需要,党叫在哪里,他就
在哪里。
他写了一段对我们戏剧工作者有深刻教育意义的话:“看一场电影,听
一次戏,我们不是学习反面人物的低级趣昧,也不是学他们的生活方式。我
们看电影听戏,要用阶级分析的方法从中找有益于我们学习的东西,认清敌
我,增强斗志。”
伟大的工杰同志从革命戏剧,革命电影吸收营养,化为他坚韧不拔的革
命精神的一部分。这更加强了我们戏剧工作者的革命责任感。我们一定要写
好革命戏,演好革命戏,使戏剧真正成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
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使戏剧真正能起到帮助群众“认清敌我,增加斗
志”的作用。王杰同志的日记使我们更加认识到,戏剧反映社会主义革命和
建设,宣传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风格,塑造和歌颂英雄人物的重要意义。
王杰同志之所以能成为伟大的革命战士,正是由于他学习毛主席著作,
切实在“用”字上下功夫,真正做到学用一致,身体力行。
他说:“要老老实实地为人民服务,当好人民的勤务员,完成党交给的
工作任务,没有别的窍门或捷径,唯一的只有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
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永远做毛主席的好战士。”这是中国人民在党和毛
主席的教导下前进的方向,行动的指针。
王杰同志为我们总结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毛主席怎样说的,我就
怎样做!”这句伟大的格言铸成了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心一意为革命
的崇高的伟大的一生。
他要做革命的“良种”,他正是革命的“良种”,这革命的“良种”撒
遍祖国壮丽的山河,使千千万万王杰,一代接一代的成长、壮大!
(原载《戏剧报》1965年第
11期)
寄给远方的同志
我亲爱的同志:
托付拂动大地的春风,我要带给你们一个最好最好的信息——我们心中
的工程毛主席纪念堂落成了!
欢呼吧!同志们,遥遥千里,我听得见你们激烈跳动的心声,看得见你
们双眸中泪水晶滢。
当我走向壮丽的天安门广场,望着宏伟的毛主席纪念堂,从那一砖一瓦,
我都仿佛看到你们的汗水在闪光,从那一花一木,我都宛如感到你们的生命
在跃动。而那温暖的春风,又似乎是从祖国的塞北江南带来了你们火热的深
情..
大渡河畔的各民族兄弟们,你们的家乡,是红军长征路过的地方,我们
的毛主席曾在那里留下了穿草鞋的脚印。而今,代替冲锋号音的是凌空飞来
的铿锵锤声,是你们攀援绝壁,一凿凿取下刚毅的花岗石,取下比红霞还要
炽热、深沉的色彩,让这彩石的虹桥飞向北京,让远隔千山万水的人们都能
踏上它去见毛主席!
延安城的英雄儿女们,在奔腾不息的延水旁,你们曾留下多少甜津津的
回忆,毛主席来河边散步,音容笑貌永远留在你们心中!而今延水长流,滋
润着大地高山,万年长青的松柏呵郁郁葱葱!你们精选了十三棵青松,象征
毛主席在陕北的十三年战斗岁月,再伴上十三壶延河的水,点点滴滴是毛主
席的恩情!你们选出最信赖的代表,把这十二棵室树献送到北京,青松披红
又挂彩,夹道的人群,送出一程又一程..
北京的贫下中农同志,你们送来了红果树。清明时节,我看到了它那如
雪的白花。你们告诉过我,它还有更美的时辰,那是在金色的秋天里,它将
结出鲜红的果实,洁白的花,鲜红的果,动人地寓意着永志的怀念和继承毛
主席遗志、建设美好的明天的赤心!
呵,我还看到一株株小小的樱花树苗,它们生长在祖国的宝岛台湾。我
苦难的同胞呵!我从这樱花上感到了你们炽热的心愿!隔着山山水水,你们
托樱花给毛主席带来了心中的话——尽管这樱花现在还小,没有绽开蓓蕾,
但是请放心吧!在祖国明媚的春天,在毛泽东思想的阳光下,它一定会开出
殷红的花朵!樱花在和风中摇曳,同胞呵,我分明听到你们的声音:我们要
回来,我们要回来,回碉祖国母亲的怀抱里!同胞们,我们相信这一天定将
来临!
呵!看到了,我还看到了毛主席故乡的红土,天山上的雪莲花种,贵州
百年的香樟木,南京市明净的雨花石..祖国各地的亲人呵,你们把最珍贵
的、最美好的礼物,都送到了这圣洁的地方。然而,最珍贵的是人民对伟大
领袖毛主席如海的深情!最美好的是人民为实现毛主席遗志而奋斗的如山的
雄心!
呵,最后,我们向纪念堂工地的同志们致敬!这伟大的工程有八亿人民
的代表在这里施工,他们是最幸福最光荣的人。当我来到这些建设者之中,
望着这日夜不息的崇高劳作,看着这心血和汗水浇灌的工程,我就感到心中
充满了不尽的幸福和光荣!还有那些义务劳动大军,从祖国的每一平方公里
土地奔来,红心突突,脚步匆匆!两鬓如霜的将军同志,边疆海防的普通士
兵,长白山林的工人师傅,云南边寨的白族弟兄,..,大庆会议的代表同志,
普及大寨县的先进典型..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如此惊天动地的伟大工程!
听吧,我们的工人同志说得好:“这个工程的特点就是一句话——毛主席的
纪念堂!”
面对着我们心中的纪念堂,我们有千声万声:毛主席呵,我们永远跟您
在一起!这是最光明的地方,在这里我们瞻仰您的遗容,缅怀您的丰功伟绩,
重温您的伟大教导,吸取无穷的力量。这是最壮丽的地方,在这里,亿万人
民的泪水已化作千钧力,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宏图,我们宣誓:把全部汗水
倾注在社会主义!这是最辉煌的地方呵,在这里我和同志们一样感到幸福呵,
因为我己托付建筑工人们,把我的一颗心镶嵌在砖石上了,和那亿万颗心紧
紧相连!一起跳动!
我们就是这样地守卫在敬爱的毛主席身边,守卫着他老人家为世界革命
和中国革命操劳后的静静的休息。当然,我们要向他老人家报告我们的喜讯。
把大庆乌黑的油花,大寨金黄的谷粒,献给他伟大的永生的思想。我们要为
实现他老人家的遗志而斗争,把“四人帮”深揭猛批,建成现代化的社会主
义强国,让胜利的捷报冲天而起,告慰九天上的英灵!
我亲爱的同志,我还有很多的话想说,要说,但是,该搁笔了,因为我
知道新的战斗正在召唤我们。那么让我们相约在落成的毛主席纪念堂前见面
吧!在那里,我们将紧紧握着手,走向我们的亲人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将
高举着他那光辉的旗帜,从纪念堂迈步,跟着党中央,向着新的胜利大步前
行..
(原载《北京日报》1977年
9月
17日)
攻关的人们
××:
你的剧本写得怎么样了?大约快定稿了吧?
你爸爸现在正参加全国自然科学学科规划会议,由于工作关系,我也来
到这个会上。所以,你写给你爸爸的三封信,都是由我念给你爸爸听的。你
爸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总是不动声色。你写的那样热情,他总是一言
不发,最后,他告诉我让我给你回封信,告诉你他现在的情况。
你爸爸真正是个科学家,他从早到晚三班开会、研究、搞规划。
每天早上,几乎是天刚亮他就起来跑步、打太极拳,简直不像一个七十
五岁的老人。有一次我参加他主讲的学术报告会,他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像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你知道,他早年在国外留学,为了爱祖国,回到
了家乡,当了教授。他说,他从来没有想到就因为这一点,“四人帮”的爪
牙就把他打成了特务,受尽了折磨。说他是“臭老九”,说他“知识越多越
反动”,好像知识也成了罪恶。他告诉我,这些不必跟你讲,讲了你会难过
的。其实,我想你早已知道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周围有许多大院子,有许多
参天的杨树,还有许多果树,像海棠、柿子、核桃、梨等等都有。现在已是
深秋了,早起有些凉,有些树的叶子已经黄了,可是有的树还开着红花。这
里离城很远,一点噪音也没有,静极了。一早起来,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束
一束的阳光,从树缝中射下来,美极了,空气也特别新鲜。许多白发苍苍的
老科学家和中、青年科学工作者,在树荫道上散步,聊天,是那样的高兴。
他们像是完全投身到向科学进军的伟大战斗中了。你知道,这场战斗,是我
们的党中央指挥的,是邓副主席亲自动手抓的,叶副主席还为科学家们写下
了《攻关》诗,这对科学家们是何等的鼓舞呵!我隐隐觉得他们的心里像有
一团炽热的火,都想在今后的二十几年里,把全部的精力献给祖国,献给全
人类,在党中央的指引下,把中国建设成为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实现毛
主席、周总理的遗愿。
他们都是全国的精华。他们当中,年长的已有八十二岁的高龄了,最小
的比你还要小两岁呢,为了参加这个科学界的盛会,他们当中有的人是带着
医生,带着氧气袋来的,甚至有人身患癌症,仍坚持来参加会议,这真叫人
感动,钦佩!中国人民是有志气的,只要领导得好,那股革命干劲,任何人
都想不到会有多大。我在他们面前非常的惭愧,可以说是个科学盲。每当看
到他们,我就想起了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说的:“社会的财富是工人、农
民和劳动知识分子自己创造的。”现在他们不臭了,而是很香。我们,包括
你,也不臭了,香起来了。你爸爸让我告诉你不要翘尾巴,对谁都不要翘尾
巴,要永远记住我们是党和毛主席培养的知识分子。
我们俩都是搞宣传的,为了迎接全国科学大会的召开,我们要把工作做
好,这是我们的责任。
信写到这里,夜已深了,透过窗帘的灯光,想必你爸爸还在研究科学,
起草规划。
听说他们这些老一辈的科学家,还搞起了竞赛呢!你爸爸表示要在他的
余年,带出十个研究生来,你应该为中国有这样的科学家而骄做,为你有这
样的爸爸而骄做。我相信,在党中央领导下,有了他们和全国人民的努力,
我们的国家一定会更加繁荣富强起来的。在今后的二十三年里,我们一定能
赶超世界科学技术的先进水平,正像毛主席说的: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
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你要把这封信一字一句地念给你妈妈听,告诉她你爸爸身体非常好,还
是那个坏毛病,不好写家信。我看这也好,让他把时间用在科学研究上去,
你妈妈也会高兴的。
昨天,我到你爸爸住的屋子里,看见书桌上有一页诗,原来这位老科学
家现在忽然变成诗人了!
年已七十五,又来征长途。不知岁月短,岂惧攻关苦!死也拼老命,必
置国强富。昼短苦夜长,分秒必争度。烈士虽暮年,老马犹识途。攻关是攻
尖,赶超绘新图。转瞬二千年,当惊世界殊。
你看我这位老朋友真有意思,连平仄都不懂,现在却兴致勃勃地吟起诗
来了。我正在看时,你爸爸进来了,他连声说:“不通,不通,实在不通。
可我实在抑制不住自己,非抒一通怀不可!你把这首诗也抄给我女儿看看
吧。”
(原载《人民日报》1977年
11月
15日)
走向春天
我在北京的街道上向前走着。冬日的晴空蓝得醉人。阳光真太好了。我
走着,我的步履是十分有力的,因为我是去参加我们北京市人民的代表大会。
我满心欢喜。但我却不能忘却那“四害”横行的日子。
人民的权力被“四人帮”凶残地剥夺了。我们不是盲人,却要作哑巴;
我们有思想,却要作傻瓜;我们有自己的意愿,却只能埋在心底!我,一个
上了年岁的文艺工作者,在那时,真是感到一种生命的枯竭。没有空气,更
没有春天。心中的郁闷是深重的。我想过,如果让人民来讲话,那么亿万人
民所共同的,就是对“四人帮”的仇恨和讨伐!但是,在那个日子里,这是
根本不可能的。
我和北京的人民,和全国的人民一起熬着,盼着,积聚着心中的愤怒,
相信这阴云是不能长久蔽日的。
我们的心愿实现了。这一年来的欢乐,说也说不完。
今天,在党中央的领导下,在我们国家飞速向前的大好形势下,我们北
京市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召开了。这是喜上加喜!“四人帮”不倒,不会有
这个北京人民的盛会!”四人帮”倒了,我们真正做了主人!
我作为一个文艺界的代表,我将欣喜不已地指点出满园的香花,观看新
创作的和曾被“四人帮”禁锢、现在又得到解放的剧目放出夺目的光彩。这
使人感到,我们挣脱了枷锁,获得解放的振奋与力量。这正是毛主席“百花
齐放”的文艺方针,又一次为我们带来了新的生命!
面对眼前的繁荣,我高兴,但我还不满足。
几天以前,在全国自然科学学科规划会议上,我见到一些老科学家。他
们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是做文艺工作的,应当写出好的作品,我们来看。
我想,这简单而诚挚的几句,岂是对我一人的托付,这是对我们所有的文艺
工作者的要求。这又岂是几位科学家的心愿,这是几亿人民所盼望的!
在我们社会主义祖国豪迈向前的步伐中,我们是不能,也不会落后的!
我们要和全国的工人、农民、解放军、知识分子一同,为实现毛主席、周总
理的遗愿,为了我们的四个现代化,而勤奋地生活、工作!我想,这就是我
为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准备好的心里话!
当“四人帮”横行时,我把自己闷在家里。现在,我在街上大步地行走,
明晃晃的城市迎着我展开它的眉目。我越走越暖,仿佛已经从冬日走到了春
天。
是啊,一个无限美好的春天来了!
(原载《北京日报》1977年
11月
26日)
为了那一天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发表了!我听了又读,读了又听,心中万分地
激动。在公报的字里行间,我仿佛已经望见了一个光明的、强盛的中国。公
报中的句句话都说到我心里,真是越读越畅快、越读越振奋。在党中央的领
导下,勤劳、智慧的中国人民,终于要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来建设我们的社会
主义祖国了!这是中国人民盼望了多少年的事啊!为了这光辉的目标,我要
献出我这条老命,我想全国人民都会把毕生的精力献给它的。
公报谈到了各个方面,又具体、又明确。党为我们都想到了;但是做,
还要靠我们全体干部和群众。我多么希望公报上所谈到的每一点都能得到真
正的贯彻实行,我觉得我们每一个党员和每一个公民都应当负起这个责任
来,这样,四个现代化就会加速实现。
我还想到我们文艺工作者,我们必须跟上这伟大的转移,也要重新学习,
投身到这个伟大的斗争中去,歌颂斗争中的工农兵和知识分子,写他们的工
作、生活、思想、感情。我们的文艺创作也必须打破迷信,扫破框框,写出
与祖国的四个现代化有益的作品,为人民所欢迎的作品,这是历史赋予我们
的任务,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希望。我们要加倍地努力。
三中全会公报给中国带来了无限的生机,无限的光明。全国人民安定团
结,民主与法制都得到切实的保障,这必将焕发出中国人民冲天的干劲,这
是一股一往无前的力量,什么人也阻挡不了的力量。
我虽年老了,但是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一定能看到四个现代化的社
会主义强国在我们手中建成。我的一切,我们的一切便都是为了那一天。
(原载《光明日报》1978年
2月
17日)
一位教师的家信
聪儿:
月光晃晃,照在你红扑扑的圆圆的脸庞上。我听着你的均匀、微带鼾声
的呼吸。你幸福地熟睡了。我看着你,想起许多许多的事情。
月色亮得像能透过一切的外表,我忽然发现你正在做梦,你梦着自己迈
起大步,走进你刚考上的大学。我看见你甜蜜蜜的傻笑,又看见你嘴上的细
髭,神气还像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其实,你已经十九岁,而且一见晨光,
就要向
XX师范学院的大门起程了。
你要走了,离开我与你妈妈的身边。上大学原是大好事。不知为何,我
却夜不成寐,感慨万端。
我轻轻起床,扭开电灯。你的妈妈还在隔壁窸窸窣窣地为你收拾什么手
中、衣服、脸盆、针线盒等等。我平时,总要责怪你的母亲太惯你,但这也
无可奈何她。这次离别大约是很久的。你是一个有壮志的孩子。此行千里迢
迢,奔赴大学读书,我希望你能在科技教育上,一心一意地做学问,不要为
家而分心。
我铺上纸,要给你写儿句话。聪儿,我平时总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而且谈话又有点小小的结巴。只有上了讲台,才会侃侃而谈,一字不差;学
生们求教我解答难题时,我也是对答如流。学生们甚至惊讶我的口才。
孩子啊!你大约不知道爸爸已经五十五岁了。你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
恐怕连你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而今天恰巧是你的生辰日子。你要走,我一
见早,天尚未亮时,就要匆匆骑车赶到我的学校,我总是第一个在学校门口,
等着开门的人。看门的“老传达”总是对我笑嘻嘻他说:“老师!您来得真
早啊!”我觉得一个老师,先学生而来备课室,是对的。这是我一生的习惯。
因此今早,我大约见不着你,只有让妈妈代表我送你出门。
你走进
XX师范学院了。你知道,我也是
XX师范学院毕业的,我还是个
优秀生呢!我和你相差三十六年,但我是你的同学,虽然又是父子。不知那
里的教授还剩下几个?你必须向一位、一位教员问一下,还记得爸爸不?要
替我问好!那些教授,如果还在,你一定要好好向他们学习,认认真真地听
他们讲课。他们是我的“启蒙”老师,因为我决心当一辈子老师,是他们对
我的辛勤培养的结果,是他们忠心耿耿,为伟大的祖国教育事业。要一代胜
过一代,培育出更好教师的决心的结果。
我当老师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我一直是和粉笔分不开的。尽管,
我上完课后,满肩、满衣、甚至满脸,都是粉笔未,我总是高高兴兴地抱着
学生的作业回家。你妈妈照例申斥我一顿,为我上上下下掸了个够,才许我
吃饭,但是我对这五颜六色的粉笔的感情是说不完、道不尽的。我当教师,
我自己非常以我的职业为骄傲。我提起我教的孩子们,只要他们略有进步,
我便絮絮叨叨地对你的妈妈,或者朋友,或者邻居,谈个没完。当然,我还
要走访他们的父母,称赞、表扬,请他们协力合作,要他们的子女“更上一
层楼”。
聪儿,不知道你还记得不?当初你上小学时,我给你买了一个铅笔盒,
装着铅笔、橡皮、铅笔刀、木尺以及花色铅笔等等。但不知出于什么感情,
我还给你买了一盒彩色粉笔,非要你带着进小学去,而且说:“你怎样用都
行。用完了,爸爸再给你买。”
那时,你很高兴,你说:“我也要当老师。”后来,几年工夫,回到家
里,你谈得最多的题目,是你的老师。常说学生们谈起某位老师如何教得好,
态度如何可亲、可敬。我改作业,实在大忙,没有时间给你补课。当你的那
位小学老师,到我们家里,为你补课时,我在一旁看着,看着,喜欢得几乎
要流下泪来。我感谢我的那位同行。他却说:“这是毛主席的教导,我这样
做,是应该的。”
这位同行走了。你忽然问我:“爸爸,你也这样吗?”我说:“当然,
是的。”你大概忘了,在一年严寒的三九,整天总是纷纷扬扬地落着大雪。
下了晚课,天已大黑,我的一个学生病了三天,没来上课,我就从学校到他
的家里探视,为他补课。到了深夜,街道上路滑人稀,你妈妈急得四处寻找,
以为我一定撞上了汽车,她几乎走了半夜,忽然灵机一动,找到这个学生的
家里,直等我补完了课,才算把我拖走。回家后,你的妈妈第一次向我吵了
嘴。她说:“天下没有比你再糊涂的人,就是为学生补课,你也要吃了晚饭
再去啊!”我这才觉得肌肠辘辘。我想起,那个学生的家长,早已为我预备
了夜宵,我道谢一声,还是补课。直到我对那个学生讲了三遍,他真听懂了,
你妈妈才把我拖走。
我们教师的生活比起有些人是很清苦的。但我们却乐此不倦。你有时学
完了课,在微小的电灯光下,看我兴孜孜地改学生的作业。你睁大眼睛,那
样有兴致地看我在本子上刺刺地写着、画着。你看哪,看哪!你的妈妈叫你:
“睡觉!快睡觉!”你都听不进去。我回顾一望,看见你的焕发光采的大眼
睛,深情地望着我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教员,我心中猜着你的美丽的愿望。
我感觉得后继有人,我是多么心满意足啊!
那时,你不只一次对我说过,你要当老师。我对你那勤劳一生的妈妈说:
“真是我们的好孩子,好孩子啊!”
但是,好景不长!后来,我们这个念头连想都不敢想了。我决不让你当
老师,而你也不再想当老师了。
“四人帮”大搞阴谋夺权,反党乱教时,我们的学校已经成了闹哄哄、
凶神恶煞的市场。那时,你也是中学生,尽管你和许多孩子一样,不是捣蛋
的孩子,但你也看到学校的情景。那时,我痛心,我痛心哪!
有一次,我定要学生进行考试。我必须说,我不能对孩子们袖手旁观。
我永远觉得我是个教师,我是党培养的教师。
但是,他们的考卷!那种答卷!我看了几张,真是无法容忍。有的孩子,
竟然把卷子揉成一团,扔在我讲台上,而且对我说了极其难听的话。这一类
事情,我今天不愿再写了。
我气愤,我悲痛!我斥责了他们。于是我成了“迫害学生的孔老二”!
我的粉笔盒被撒在地上。我终身用着的“粉笔”被踩碎了!我的心也碎了!
碎了!
我被赶出课堂,不能再去工作!
我郁闷,我想到,你小的时候,当你不认真做作业时,我曾经让你伸出
手来,打了你的手心。当时,你说我是坏爸爸。但是,聪儿,难道作父亲的
心,不是为你好吗?(当然,“打”作为一种教育的方法,总是不对的。)
我严格,这是为你好。而我,也正是用这样一种心情,来对待我的学生们,
他们为什么说我是迫害学生呢?
我回到家,看到邻居的孩子们在玩,在“上课”,小黑板,小板凳..。
我看着,看着,呆呆地发木了,我流下了眼泪。
我不再碰课本。当你询问我功课时,我也不再愿意教。
我伤心了!我想我老了,不会再走进教室了。我真正伤透了心,也不会
再面对孩子们了。我恨,恨那些毒害孩子们和迫害我、迫害教师的“四人帮”!
然而,我在屋子里,夜半对着那小小的电灯,想啊,想啊,总离不开那
些孩子们,离不开所有的孩子们。我想着:他们要成“人”,要成为祖国的
“人”,成为党和人民所需要的“人”。我怎么能让他们空着双手和头脑,
站在哺育他们的祖国和党的面前呢!?
我以为我这个“心”是永远不会被人了解,被人知道的了!
不!不!聪儿!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我们是怎样地欢喜若狂啊!
我甚至让你也举酒杯,美美地喝上一小口胜利、欢庆的酒啊!
当我走进了学校,一个学生对我鞠了一躬。我惊呆了,我喉头一热,几
乎又落下泪水。
孩子们的喧笑声、朗读声,使我觉得又年轻了许多!我一点也不老。我
是离不开孩子们的,我的生命全部给予了他们!
我面对我的孩子们,面对这一双一双清亮的眼睛,拿着我的“粉笔”,
像抱着我最爱的教育事业,我放开喉咙,一点也不结巴,流畅他讲着。我激
动,我要教我的孩子们,用尽我的心血。
聪儿,你报了师范学院而且考上了。我完全支持你!你一定要响应党中
央的号召,认真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要做一个人民教师,教育学生
学政治,学文化,爱科学、学科学,用科学,把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高速
度地建设成为一个四个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
从前,有一句话:“望子成龙”。我呢,却要“望子成师”,成为有共
产主义觉悟的好教师,成为党和人民所需要的好教师。
聪儿,我们现在是同行了,我真是高兴,高兴极了。你一定好好地干哪!
学习、学习、再学习!
爸爸
一九七八年
X月
X日
(原载《人民教育)1978年第
3期)
在新的长征的道路上
我参加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被选为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这是党
和人民给我的极大的信任和荣誉。我的感激和振奋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
回想在“四人帮”横行时期,我们这一些老的戏剧工作者被诬为“文艺
黑线”人物,把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们头上。有的被“四人帮”迫
害致死。粉碎“四人帮”,砸烂强加在我们身上的精神枷锁,现在又率领我
们开始新的长征,为在本世纪内把我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
而奋斗。
在这次代表大会上,我听了政府工作报告和关于修改宪法的报告,还参
加了发展国民经济十年规划纲要的讨论,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今年六十
八岁,如果和广西壮族自治区的代表百岁老人冉大姑相比,我应当算是年轻
的了,冉大姑一百零五岁还坚持参加农业劳动,我要学习这种精神,争取活
到二○○○年。在这二十多年中,每年每月,每分每秒,都要努力为人民写
作,歌颂工农业战线上的光辉业绩,为实现四个现代化作出贡献。
我现在正在写敬爱的周总理生前要我写的一个剧本《王昭君》,已经写
了两幕。我争取近则在儿个月内完成,晚则在本年内完成,写完这个剧本以
后,我还要写反映社会主义时期的三大革命运动的剧本。
前些日子,我参加科学规划会议,访问了一些科学工作者。科技战线有
无比生动而丰富的先进事迹,需要我们文艺工作者去反映。
新的长征开始了,我们戏剧工作者应当动员起来,力完成新的发展时期
的总任务,贡献我们的一切力量!
(原载《人民戏剧》1978年第
4期)
红杏枝头春意闹
我的眼前是一片明丽的阳光,窗外的杏花在阳光中争相吐艳。
去年秋季,落叶如金的时辰,我参加了全国自然科学规划大会。在那个
时候,我见到了、相识了无数攻关的人们。今天,在盛大的科学大会上,我
又无比兴奋地与我们时代的这些英杰们重逢了。古人曾经有这样一句诗,叫
作“红杏枝头春意闹”。这真是对我们今日的一个美妙的比喻。
在我们祖国的大气中,春意已然不是在荡漾,而是在闹着,在叫着,在
渗透着我们的周身。
如此的春意,不是大自然所能带来的。这是党中央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
帜,焕发了人民心中的光和热,使我们发烫的心,扑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战
斗中。
在全国科学大会上,华主席和邓副主席的重要讲话,方毅同志的报告,
好比一声春雷,震撼着大地,振奋人心。“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文化水
平”。何等气派,何等英明啊!亿万只手举起来了!整个民族都欢呼了:“真
好啊!这太好了!”亿万只眼睛闪耀着灿烂的光采,我们一定要完成这伟大
的历史使命。
科学技术是生产力——马克思主义历来的观点,在打倒“四人帮”后的
今天,在中国的大地上,又付之实践了。大寨人说得好,他们劳动最初是用
提篮和铁锹,后来是小炮加手车,再后来,就是大炮加推上机了。工具改革
一次,劳动效率就提高一步,使一冬干的活,赛过以往五个冬天的成果。这
些说明是再生动不过的了。科学技术的发展,对于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
是力大无穷的。人民需要科学,人民热爱科学。向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迈进,
也是不能离开科学的。而万恶的“四人帮”,他们妄想愚化我们勤劳智慧的
民族,扼杀我们祖国的文明,妄想让人民当刀耕火种的奴隶,而他们却作穷
奢极欲的奴隶主。他们不懂做工,不懂种田,更不懂科学!他们是一伙不学
无术的专搞阴谋诡计的夏辟狂。今天,这一切倒行逆施,彻底地清算了!被
他们毒化的空气,澄清了!人民被压制的力量,创造性,喷薄而出。仿佛一
霎时,我们的国家突然出现了数不清的人才,群英满堂,实在喜人。
在科学大会期间,我听到了科学界的老、中、青,各条战线的代表们热
烈的发言。有这样一种说法:“科学家是理性的化身。”其实,哪里呀!他
们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而忘我工作的热情,实在是文学家的笔都难以形容的。
应当说,他们是脚踏实地的实干家,然而他们每个人的生活,又都是一首激
情的诗章。
有多少年过古稀的老科学家,他们兢兢业业,为祖国献出了他们毕业的
精力,他们为人民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其实,他们自己正是中华民族的无价
之宝。他们为祖国赢得了荣誉,其实,他们自己就是中国的骄傲。
我曾读过介绍种棉能手吴吉昌同志事迹的通讯,我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为了周总理的嘱托”——这是多少人在遭受林彪、“四人帮”迫害时,至
死不渝的信念呀!
我还反复读了《哥德巴赫猜想》那篇文章,陈景润同志的形象,竟是那
样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在全回科学大会上,我见到了这位众人瞩目的数学
家。当他走进房间,我仿佛觉得屋里豁然一亮,并非他是什么神人,而是他
所具有的美好的内心世界对于人的感召。
他向我们大家鞠躬,称我们为“各位老师”,而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
着实是万分惭愧的。他仅有四十二岁,但是身体虚弱,面带红潮。他患着肺
病,医生让他全天休息,可是他不肯。当我们问及他的身体时,他回答说:
“我每天睡得很少,人家说我不听医生的话,但我只有这样了。我要革命加
拼命,拼命干革命,有命不革命,要命有何用!”陈景润同志是这样做的,
为了数学研究,他确是达到了忘我的境地,他为社会主义的科学事业作出了
重大的贡献,这就是红与专的统一。
我们有多少这样勤奋、坚韧的科学工作者,实在举不胜举。听着他们认
真而尽兴的发言,尽管我们不懂得那些学术性的问题,但是我感受到了发言
中的节拍,那就是要突飞猛进。我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决心,为实现四个现代
化献出余生。
我想到了一句古话:“书到用时方恨少”。由此,联想到学习之重要。
今天,党中央非常重视教育事业,重视对青少年的培养,重视培养人才。这
正是在为我们人才辈出,群星灿烂的新时代垫基铺路。
有一次,我散步,碰到一群小朋友正在读书。我走过去问:“你们在读
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在学德文。”我吃了一惊!一个十岁
模样的小姑娘问我,“爷爷,你会德文吗?”我说:“我年轻时会读的,现
在都忘记了。”她接着又问:“爷爷,学了外语,我们就可以学习外国的好
东西,是吗?”望着她稚气的小脸,我又吃了一惊。我说:“是的!”孩子
们笑了,又开始朗读起来。
听着那清脆的童声,我的心跳得急促起来,我很激动。我分明感觉到一
股股新的生命力,在祖国的大地上勃勃滋生。向前看,更光明!今天,在这
“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日子里,我要向老一辈的、中年的以及青年的科学工
作者,还有那些未来的科学家们,表达我最深的敬意。我们现在所做的,就
是建设一个新世界的伟大事业。
我要说:陈景润用他手中的笔,计算出了世界称誉的“陈氏定理”,我
也要用我手中的笔,唱出一曲曲时代的颂歌。为了四个现代化的实现,为建
设成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为了这伟大的历史使命,让我和你们一起奋斗!
(原载《人民日报》1978年
4月
13日)
新疆札记
月光如水,照耀草原。
我穿上衣服,披上皮大衣,低下头,轻轻地走出毡包。
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好的月色,赛里木湖在月下,像一只发光的银盘。虽
是八月,却寒气逼人。这是草原特有的气候,使我睡意顿消。
羊群静静的,牛马都在睡着。包里,我的维吾尔族朋友、哈萨克族朋友
和蒙古族朋友紧紧地挨着,鼾声如雷。他们累了一天。为了欢迎远方的客人,
赛马、弹琴、唱歌、跳舞。男人们宰了肥美的羊羔,妇女们点起火,咕嘟咕
嘟地煮了一锅一锅的羊肉,端出一盆一盆的马奶子酒,一堆一堆的奶油果子、
奶豆腐,一碗一碗的奶茶,招待我们。老早听说,少数民族同志热情好客;
今日见到,果真如此动人!主人、客人围坐在一起,壮实的老人坐在毡包的
中间,那是受尊重的位置,我们挨着微笑的老人坐着,因为我门是客人。当
然,也算是老人了。孩子们的脸红扑扑的,手里抓着羊肉,瞪着亮晶晶的眼
睛看着我们。整个毡包里充满了笑语,好像过着节日。
小伙子们在湖边刷马。凉风习习,一群群的马在岸边嚼着肥草,轻轻摆
动着长长的尾巴。那些青的、黄的、枣红的、黑的、菊花青的健马,周身闪
烁着光彩,像一匹匹锦缎。英俊的骑手,在重叠起伏的碧绿的山坡上,飞快
地驶过,一转眼就看不见了。
富庶的牧场,美丽的草原!同行的人们都打心眼里,想唱上一句:“我
们新疆好地方,..”
牧民们告诉我:今年牧草丰盛,牧畜增长,牛羊肥壮。他们真是无比欢
畅。他们说,要用更辛勤的劳动,更美好的生活,迎接更幸福的明天。
我想,我必须回到包里,稍睡片刻,因为明晨,我将赶路。又要坐车驶
过一片一片美丽的牧场,走访少数民族同志的多彩的毡包。他们将会热烈谈
起在党中央的领导下,他门的新的战斗、新的生活..。
该去睡了!
然而,草原的夜色,实在令人留恋!
我是在新疆的北部,离着伊宁不远了。这里是祖国的边境地区。他门时
刻在警惕着。这时正是夏夜。我仿佛听到一队队的军马,正在驰骋;守边的
战士们,睁大眼睛,盯着那群强盗。
再细听,宁静的夜,万籁无声。
我想,此时的北京正热得异常,许多人睡不着觉。但科学家们还在实验
室工作;孩子们仍在灯下读书。学校就要开学。他们正认真地演算习题,温
习功课,来迎接新的学期。笔在纸上沙沙地响着。..
我想到我的小女儿,我似乎看见她的汗水,顺着脸蛋,滴到书本上。
我想,此时此刻,在北京,在全国,夜班的工人们正在矿下,在机床旁
劳动,那里的夜,是忙碌的,沸腾的。清白的月亮,显得又高又远,..
在农村,沉甸甸的庄稼,等待着收割。渠水瀑瀑地流着,不知疲倦;干
部们在灯下开会,计划着,安排着明天的、今后的生产,他们也不知疲倦。
月亮落向天边,太阳在升起。两年来我们的人民不分昼夜地向前跃进。
展望未来,祖国前程似锦。
(原载《文汇报》1978年
10月
8日)
今日送来长相欢——热烈欢迎日本歌舞伎访华使节团
日本的歌舞伎是世界戏剧艺术皇冠上的一颗明珠,凡是看过日本歌舞伎
的人都会赞赏那卓越的演技,深厚的民族感情。歌舞伎真可以说是日本民族
的骄傲。
一九三三年我在东京时,曾看过当时歌舞伎的名优尾上菊五郎的演出,
剧名叫《义■千本樱》。故事描写樱花盛开、蒙蒙细雨中,一个美少年遇见
一位窈窕的少女,二人目光相悦,但是都没有说话。瞬息间,少女离去了,
大约从此没有见面。尾上菊五郎演那个青年,当时他已经四十丸岁了。他演
那个青年手持纸伞,在雨中彷徨眷念,惆怅不已,他的精湛的艺术,使我立
刻想起我国卓越的京剧大师杨小楼,使我想起日本隽永的徘句,使我想起我
国唐诗名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看这样的演出是极美的享受,使你充满了诗意的感情。我常像眼见尾上
菊五郎先生从花道中走出来,近在咫尺。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精
确,那样优美,那样高贵,使我至今不能忘怀。
从那时起,我便对日本戏剧的骄傲——歌舞伎有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日
本人民的灿烂文化,歌舞伎是有贡献的。
解放后,我到东京,总要看一次歌舞伎,欣赏一下日本的古典艺术。这
对我也是一种学习,扩大我的眼界,知道一衣带水的东边有这样动人的戏剧
艺术。
我曾经在一九五五年作为中国戏剧家协会的成员,接待过市川猿之助先
生及其夫人,看过他们的《劝进帐》等精彩剧目。那次歌舞伎的演出轰动了
北京和中国的各大城市,那是在中日两国缔交前中日文化交流的一次巨大成
就。
今天,应我国文化部的邀请,日本政府派来歌舞伎访华使节团。这是在
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之后,日本人民和政府送来的文化使节,我们感到十
分高兴,十分欢迎。
这次来华参加歌舞伎使节团的有日本的国宝:尾上梅幸先生和尾上松绿
先生,他们都是歌舞伎的大师。在团长林健大郎先生、今里广记先生与副团
长永山武臣先生的率领下,这个访华使节团极其精彩的演出,必然会对中日
文化交流作出重大贡献。我们能够与这些日本朋友们见面,是一件可以大书
特书的事。
人们到快乐时总想写点什么,我也不能例外。我禁不住要写几句古诗来
赞美他们。
歌舞伎艺三百年,
今日送来长相欢。
富士昆仑笑点首,
一衣带水永无间。
我是剧作家,从下会作诗,但这种心情是我的,是你的,是人民的,是
真诚的,是长久不渝的。
(原载《北京日报》1979年
1月
8日)
让中美友谊之花盛开
中美建交是一件历史性的大事,中国人民,中国文化界、戏剧界早已盼
望着这件大事迅速到来,美国人民也是如此。中美两个民族是伟大的民族,
两国人民希望互相团结起来,文化交流日益密切。
宣布中美建交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六日,我刚从上海回来。听到这个
好消息,我喜而不寐。大约所有希望这两个伟大的民族终于友好合作,不断
地交流文化艺术的人,都会这样喜悦的。
我从在南开中学读书起,便知道有一个美利坚合众国,有个华盛顿,有
个林肯,有个富兰克林,有个发明家爱迪生。我还读过美国《独立宣言》与
林肯在盖茨堡的竞选讲演。南开中学是和美国人民有密切关系的,有些老师
曾在美国学习过,我在戏剧方面的启蒙老师也是个美国留学生。后来我上清
华大学读西洋文学系,系里的老师有一部分是美国人,其中的一位,现在已
经九十多岁了,还留在中国。这位老先生我记得,很爱学生,也很爱打猎、
游泳,爱说些中国话,有美国人民那种亲切、善良、好奇的脾气,他把自己
的一辈子都贡献给了中国。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想到美国去学习戏剧,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以后我在
祖国的土地上认识了自己的人民和祖国的历史,便决心一边教书,一边写戏。
必须说,使我获得教益的西洋作家中,也有美国的剧作家,比如奥尼尔先生。
我很喜欢他的有些剧本,中国也很早就介绍过他的一些杰作。
但是在中美戏剧交流上,应该追溯到本世纪初的《黑奴吁天录》。这个
剧本原来是根据美国女作家斯托夫人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由日本剧
人改编为剧本演出过。后来,留日的中国学生又从改编的日文剧本译成中文
(也许是由小说的日译本改编为中文剧本),在东京演出。这是由中国话剧
运动的先驱春柳社演出的,当时十分轰动,我记得在欧阳予情同志家里看过
这个戏的剧照,看得出来是一个认真、严肃的演出。参加过这个演出的,还
有一位后来的弘一法师大和尚,当时名叫李叔同。六十多年前,中美之间爱
好戏剧的人们便互相介绍、互相学习了。春柳社的前辈们介绍欧美文艺到中
国的土地上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
这段历史引人深思:一,中美间的戏剧交流是从这一个进步的、富有人
民性的剧本开始的。二,这个剧本传到中国,是由美国、日本、中国的进步
文艺工作者共同付出艰辛的劳动,才搭起这座黄金桥梁。解放后,中国实验
话剧院重新演出了这个戏,改名《黑奴恨》,由已故的孙维世同志导演。这
座桥梁始终没有阻绝。
美国人民也不断介绍中国的京剧或话剧,今天,美国许多有名的大学都
设有“中国现代文学讲座”,其中话剧是一项不能缺少的课程。我看到过美
国人译的中国戏剧集,其中有《白毛女》、《战斗里成长》、《妇女代表》
等等,还简单地介绍了中国话剧的发展,是一个相当厚的集子呢。最近还出
版了论某些剧作家的专书。有些外国人好说中国和外国之间有一层神秘的“竹
幕”,其实,中美人民之间一向存在着深厚的友谊和联系,经常互相交流着
文化。
中国历来有不少学生赴美学习科学、技术和文艺、戏剧。在话剧界,前
辈的洪深同志便在美国那鲁大学从贝克教授学过戏剧,和美国著名剧作家奥
尼尔同学。以后,著名的文学家闻一多先生,大约在美国搞过话剧。还有冀
朝鼎同志也在美国搞过话剧。再有,便是张骏祥同志在那鲁大学攻戏剧,是
那个学校卓越的高材生,回国后,教导演和舞台美术,教出不少好学生。其
间还有不少人赴美学习戏剧。美国也有不少人从事中国古代与现代戏剧的研
究。
一九四六年,老舍先生和我一同到美国讲学,他讲中国的小说文学,我
便谈中国的戏剧文学,当时应该算是一件文化交流的事情。
最后,美国的亚瑟·密勒先生来中国访问。这是一位有世界声望的进步
剧作家,他的作品经常在世界各地上演,为观众所喜爱,常成为文学界讨论
的课题。这次到北京,受到了戏剧界的热烈欢迎,他和北京著名的戏剧界人
士作了广泛的交谈。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他有比较深刻的接触。他观看了郭
老的《蔡文姬》的演出,恰好那晚日本著名的演员河原崎长十郎先生也来看
戏,我作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院长,热烈欢迎了他们。演出之后,他们一
起和导演、演员们在舞台上照了像。由《黑奴吁天录》一剧开始的中、美、
日戏剧工作者的交流和友谊,六十年后又在北京的舞台上再次体现,这是非
常有意义,值得一书的。
在中美建交之后,我们祝愿中美两国的戏剧工作者将更密切地交流,彼
此学习,派出更多的戏剧代表团互相访问,让中美两国的土地上开出更茂盛,
更美好的人民友谊之花。
(原载《人民戏剧》1979年第
1期)
向台湾同胞拜年
春节到了。这个中国旧历的新年,它比元旦更喜庆、更热闹。每到这个
日子,我们就欢欢喜喜地忙碌起来。买年货,做各种好吃的东西,除夕通宵
的玩乐,大年初一还去拜年。
亲爱的台湾同胞们,我的兄弟姐妹,这时,我又想起你们。你们大概也
和这里的人们一样,忙着准备过春节吧。春节是我们中国人的节日。今年,
孩子们早已放开了爆竹,乒乓在我耳边响,这响声催着春节早些来临。你们
和我们只有一水之隔,这鞭爆声,想你们一定是听到的。
我常想,春节,这名称多美啊!春节一到,春天就要启程,春暖花开、
万物滋生的日子就不远了。
在北京,春节时还挺冷的,还要落雪呢。但是,瑞雪兆丰年,因此大家
都欢喜春节的雪花。一片银白,预兆着碧绿的禾苗,茂盛的花草。台湾的气
候怎样呢?我没有到过那里,然而,孩子们立刻说出:台湾是亚热带的气候,
四季温暖如春。那么,我想此时一定有鲜花在路边开放吧!我们的祖国是多
么辽阔,多么美丽啊!
尽管气候是如此不同,但是我们心中有一点是共同的。过春节了,人们
便都念着团圆,要和家人、亲友们团聚。
亲爱的台湾同胞,你们有亲人和朋友在我们中间。我在台湾也有一些过
去的老朋友。我们彼此已有三十年没见面了。这些老朋友还活着的话,都该
是儿孙满堂了,我们的这些后代都是从未见过面的。难道我们老友不该重逢,
后辈不该相识吗?我们实在是应该团聚哟!
历史造成的隔阂,使台湾和大陆分隔开来。一条窄窄的台湾海峡,隔断
了我们一切的联系。对于我们中华民族,这是多么大的不当去年十二月二十
六日,中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讨论通过了那篇《告台湾同胞书》,一
致举手表决时,我心中万分激动。我们中华民族有悠久的历史,有灿烂的文
化,这是我们共同的骄傲。我们祖国的前途应该由我们共同承担。我们同宗、
同族、同文化的一家人,不能长久分离!现在我们在这里伸出了双手,我想
象到,这双手必然被水湾对面另一双手紧紧握住,那便是你们,我们的台湾
的骨肉兄弟热乎乎的一双手啊!
我今年已经七十岁了,我是多么想看到大陆与台湾的分裂局面结束,看
到祖国统一。到那时,台湾的同胞们会到北京来游玩,我虽然年老,但我要
陪你们一同登长城,一同赞美祖国的大好河山。我也可以到台湾去,看一看
台湾的风光、台湾的风土人情..。那将是多么愉快、幸福的团聚啊。我作
为一个文艺工作者,还要请你们看戏,听音乐,看舞蹈。自从粉碎了“四人
帮”,我们的文艺界迎来了一个春天,文坛的百花,越开越茂盛。我个人刚
刚完成话剧《王昭君》的创作,这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生前交给我的任务。
我领会周总理的意思,是要我歌颂我国各民族的团结。我还要继续修改,也
希望能听到台湾同胞们的意见。
我看到过台湾的文艺作品,我觉得我们的文化应当交流,我们要互相接
触。我们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应当由我们创造。
中华民族是勤劳、智慧的,我们要把我们智慧的头脑,勤劳的双手,奉
献给我们伟大的祖国。我们的祖先在看着我们,我们的子孙也在看着我们。
我们应当说,我们决不辜负他们,决不辜负我们的祖先和孩子们。亲爱的台
湾同胞,话短情长,你们一定会听见的,我的骨肉兄弟!
(原载《人民日报》1979年
1月
28日)
刻苦学习加强实践
我非常高兴地看到这么多年轻的同学和成为教师的老同学在一块儿谈
心,我有点感想。我们搞戏剧的,从我们的祖父往上数,演戏这个行当是最
低下的,是被人瞧不起的。我们的父母如果知道了我们是演戏或者写戏的,
就不允许我们参加这种活动,认为辱没了祖先。我记得一个老前辈洪深先生,
他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是学磁器的。后来他对美国戏剧感兴趣。
就在耶鲁大学学戏。这件事传到他的家乡,他的乡亲、家族和父母,都认为
是不孝之极,他的叔叔对他说,你为什么做这样下贱的事情?快点回来,我
给你找点好事由,最低当个局长。但是洪深就喜欢搞戏剧和电影,终于成为
我们最早的老前辈之一,这就说明了在旧社会的戏剧工作者所处的社会地
位。在旧社会的反动统治下,演戏的要上娱乐捐。都是什么人上娱乐捐呢?
只有妓女、歌女、舞女..这样一些人才上娱乐捐,而我们演戏的人也要上
娱乐捐,就很清楚暴露了那些反动统治者是如何看待演戏这个行当的了。
现在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的政治地位翻了身,人民把我们看作
教育者,党的宣传员,是文化战线上的重要组成力量。中央戏剧学院应该说
是全中国戏剧界的最高学府,在人民面前,我们的教师、同学和干部都有了
崇高的地位,我们是幸福极了,但我们要问:这种幸福和崇高的地位是谁给
的?是人民给的,是党给的,所以我们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为人民服务。我
们生活在这样的幸福当中,我们要时刻牢记所肩负着的重担和神圣的职责:
教师们要认真、严肃地全心全意地教好学生;同学们也要认真、严肃地全心
全意地学好为人民服务的本领。我们共同创造出崭新的人民戏剧。
我们要教育同学有崇高的目的,从一切为了人民出发,在当前说来,就
是一切为了四个现代化,为了把祖国建设成为有高度文化的社会主义强国。
有这样一个崇高的目的,我们绝不能从中取巧、图名图利。我在大学读书的
时候,有各式各样的教授,有的只为了拿那几百元工资,每星期教三四节课,
下课铃一响,把笔记本一台就走,多半秒钟也不肯教;有一些学生也不好好
地听课。这样的教师与学生的关系,当然造就不出好的学生。现在学习的条
件太好了。同学们想一想,从古到今哪里有过戏剧大学?戏剧学院是随着新
中国的成立而建立的。因此,同学们应该无昼无夜地勤学苦练,做到得心应
手,学到一套本领,勤勤恳恳地为人民服务。还有一点,话剧从开始有的时
候起,就是为政治理想、为改造现实服务的。同志们了解了春柳社的历史,
就可以知道了。春柳社到现在不过七十多年,当时因为满清政府太腐败,我
们要救国、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封建主义,才建立的春柳社,才搞话
剧。现在我们是要为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强国而奋斗。如果没有这样的崇
高目的,我们还搞什么戏剧?那就是个市侩、是个被人瞧不起的人。
我想谈一点个人的切身感受。我从十五岁搞话剧,到现在有五十多年了,
我总是在戏剧创作和演出当中活动,从来没有停顿过。因此,我希望同学们
在学戏的过程中要永不间断地实践、再实践,在实践中检验学习的对不对,
适用不适用,一切戏剧学问都要在实践中检验。因此,我们应该早一点实践,
不要像过去学医那样,学了八年还不会接生,不会治好阑尾炎。我主张早一
点实践,快一点实践,而不要学了几年才实践。学了一些基本训练,练了一
定的功夫的时候,要赶快实践;在实践中增长智慧的才干,在实践中深入认
识我们的武器——戏剧艺术的力量,增加我们的勇气和信心。
中央戏剧学院给了同学们许多好的学习条件,而且还有专业教师指导,
这样的学习机会,不是任何剧院的演员或舞台美术工作者都能得到的。只有
同学们才有这样的学习条件。中央戏剧学院是有成绩的,但距离党和人民对
于我们的要求仍然差得很远。我们要永远不自满、不知足,勤学苦练,孜孜
不倦地自强不息。希望我们的教师和同学,都能树立为人民而教、为人民而
学的目标,永远做无私无畏的战士,为创造无产阶级崭新的伟大的戏剧艺术
而贡献我们的终生。
(根据在全院大会讲话记录整理)
(原载《戏剧学习》1979年第
2期)
“有朋自远方来”——欢迎英国老维克剧团来华演出
世界伟大的戏剧家最早被介绍到中国的,是莎士比亚。
今天,英国老维克剧团应我国文化部的邀请,来到中国,演出莎士比亚
的名剧《哈姆莱特》。这是中英戏剧交流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盛事。
莎士比亚的伟大与深刻是永久的。
在清代末年,中国便有林琴南与魏易翻译了查理士、兰姆姐弟改写的《莎
士比亚故事集》,题名为《吟边燕语》。译文用的是文言,已经引起了中国
知识界很大的反响。从那时起,中国人便开始认识了这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
英国戏剧家。
莎士比亚是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他的作品在当时中国为反对封建主
义“三纲五常”而奋斗的先驱者心中产生了共鸣。在中国打开多年闭关自守
的大门,向西方寻求文化革新的潮流中,莎士比亚与达尔文、赫胥黎、孟德
斯鸠、亚当斯密..一起来到了中国。
“五四”运动以后,有更多的人在研究和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译本有
各种风格与优点。田汉同志第一次用白话文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
此后,他还译了其他莎士比亚的剧本。我还看过邓以蛰教授用文言翻译的《若
邈久袅弹词》(即《罗密欧与朱丽叶》),译文相当优美。以后,曹未风、
卞之琳、方平等都是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做了大量的工作。像朱生豪,更
是把翻译莎士比亚作品作为终身事业,不幸旧社会恶劣环境迫使他死于贫
病,差六个剧本没有完成全集的翻译。
新中国成立以后,陆续整理出版莎士比亚的译本。去年,全集译文出版
了,这是一件大家期待多年的大事。今后,莎士比亚在中国的研究和介绍必
然还会有更大发展。
莎士比亚的戏剧在中国舞台上也有了多年的历史。记得我小的时候便看
过《一磅肉》(即《威尼斯商人》)的演出。那时,在教会学校中,业余剧
团演出莎士比亚的戏十分普遍,很多是用英文演的。
我在南开大学时,便在天津一个女子中学里看过我的朋友丹妮用英文演
《皆大欢喜》中的罗瑟琳,那时她才十七岁,后来成为有名的演员,比这更
早,春柳社演出过《驯悍记》;新剧公会、民鸣社等演出过《篡位夺嫂》(即
《哈姆莱特》)、《肉券》(即《威尼斯商人》)。以后,莎士比亚的戏剧
的演出更是日益广泛了。甚至连京剧、地方剧种也演出了莎士比亚的戏。京
剧《铸情》便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改编的。
川剧曾演出过《杀兄夺嫂》,沪剧演出过《铁汉娇娃》,都是《哈姆莱
特》。上海的苦干剧团还将《麦克白》改编上演,名《乱世英雄》,由黄佐
临导演。戏剧专科学校演出过《威尼斯商人》、《奥赛罗》与《哈姆莱特》。
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演出过《罗密欧与朱丽叶》。
中国的许多名导演都导演过莎士比亚的戏,应云卫导演过《威尼斯商
人》,章泯导演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焦菊隐导演过《哈姆莱特》,张骏
祥导演过《柔密欧与幽丽叶》等等。解放后,更多莎士比亚的戏在中国各地
上演,如《十二夜》、《无事生非》等等。这些演出不但得到中国观众的热
烈欢迎,中国戏剧工作者也从这位戏剧大师的作品中得到深远的教益。
今天,中国的戏剧界怀着满腔的热忱欢迎英国老维克剧团来华演出。
老维克剧团是以十九世纪的英国女皇维克多利亚的名字命名的,简称老
维克,有着悠久的历史。多少年以来,以演出莎士比亚的戏剧在国际上享有
盛名。
一九四六年,我在纽约曾看过当时老维克的名演员劳伦斯·奥利维主演
的莎士比亚的《亨利第四》,演出非常精彩,受到纽约观众的盛大欢迎与赞
扬。一九六三年,原来的老维克剧并入英国国家剧院。现在的老维克剧团原
名展望剧团,由于他们近年来在演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杰出成绩,今年被授
予老维克剧团的名称。中国有一句老话:“实至名归”,这是对他们贡献的
表彰。
《哈姆莱特》是世界戏剧中的瑰宝。许多名演员都曾经把演这个戏看作
一生艺术事业的高峰。在英国,代代都有最佳的演员扮演哈姆莱特这个角色。
十六世纪的名演员伯贝奇和莎士比亚同台演出过这个角色。以后像欧文、克
因、吉尔古特、奥利维都以演出这个角色在戏剧史上留下了盛名。
这次来华的老维克剧团,拥有不少杰出的戏剧艺术家,导演罗伯逊先生,
多年从事导演工作,在导演莎士比亚戏剧方面,尤其有出色的成就。扮演哈
姆莱特的雅各比先生,是一位富有才华的演员,曾多次获得表演奖。据说老
维克剧团有一个传统,有一本《哈姆莱特》的旧剧本,红色包皮,由历来演
哈姆莱特最好的演员代代相传,二十五年前这个剧本传给了一位前辈演员,
今年又由他亲手传给了雅各比先生。这是对准备比表演哈姆莱特的高度评
价。参加这次演出的其他演员,也都是英国当代的优秀演员。
今年,英国伦敦节日芭蕾舞团来华访问,中国上海京剧团也到英国演出,
都受到了中英两国观众的热烈赞赏。
现在英国老维克剧团演出《哈姆莱特》,又给中国带来了英国话剧艺术
的高度成就,相信一定会获得巨大的成功。作为一个话剧工作者,我尤其感
到高兴。
这是中英话剧交流的一个良好开端。我们希望今后将有更多的中英两国
话剧团体的互访演出和交流,这将大有益于两国人民的更深的了解和更亲密
的友谊。
(原载《人民日报》1979年
11月
3日)
青冢
冬日的草原白茫茫的一片,在那茫茫的白雪之上,有一座青青的小山,
上面长满着碧绿的芳草,不畏北国的严寒风霜,这座小山总是青葱葱的。
在它下面睡着中华民族的一个美丽的女儿,她的名字就叫“王昭君”。
在内蒙古,我听到过无数王昭君的美好的传说;在蒙古包里,我倾听过
马头琴大师巴杰的弹唱;王昭君在草原人民的心中,像是一位慈悲的女神,
给草原带来永不消散的春天的温暖气息。
人们说,贫苦的牧民把羊丢掉了,那么就到那青青的小山去吧,那便是
王昭君的坟墓——青冢。在那里,一定会找到丢失的羊羔,而且会比从前长
得更大了,更肥了。人们还说,有的姑娘结婚了,可是,一年、二年、三年
过去了,却没有得到孩子。她们哭泣着去找草地上最老的老人,老人摸着银
白色的长胡须告诉她们:去吧,去向那青青的小山,我们昭君娘娘睡在那里,
她会送给你们孩子的。于是姑娘们骑上马,飞奔到了昭君的青冢,在那绿草
之上,她们和衣而睡,她们做了一个梦,梦见身边的青草上开出了许许多多
芬芳的花朵。一年以后,姑娘生出了又白又胖的儿子。
真是神明啊,这汉家的女子,年轻的姑娘,她的神奇是来自人民对她的
爱戴与尊敬。她从长安到草原,从汉宫到匈奴的龙廷,不正是为了汉胡百姓
的安乐幸福吗?!人们也正是因此而长久地怀念她,赋予她那些无比优美的
传说,使她美丽的容颜更增添了动人的神采。
湖北的秭归是王昭君的故乡,那儿有清清的香溪,巫山翠峰如簇。内蒙
草原是王昭君的家乡,那里有婉蜒的黑河,缓缓流去,巍巍的阴山,葱葱郁
郁。
我喜爱这位伟大的女子王昭君,我也喜爱她的家乡,宽阔的草原。当我
来到她的青冢,站在青青的小山下,我便仿佛听到商队的驼铃,驮来汉家的
丝绸盐茶,送去胡家的乐器牛羊。我又像是听到悠悠的胡笳和清越的琵琶声,
也许是胡家的牧人伴着汉家的女儿王昭君在弹奏。
多么遗憾,我没有在冬天到草原去,所以也没有看到冬日的青冢。然而,
在我的想象里,它一定是比夏天更加青翠,更加葱茏:因为那里睡着人们想
念的汉家姑娘——王昭君,草越厚,她便睡得越暖,我希望那青草长得更加
茂盛。
(原载《旅游》1980年第
2期)
贺词——为纪念中央戏剧学院三十周年而作
今年是中央戏剧学院三十周年纪念。这确是值得庆贺的日子。
“三十而立”,中央戏剧学院已经成长起来了。
三十年来,为祖国的戏剧事业和社会主义文艺事业培养了无数人材。桃
李满天下,这是中央戏剧学院的骄傲与光荣。
三十年来,在教学中,在实践中,逐渐摸索出了一条如何培养话剧人材
的方法,在这条道路上扎实地迈出了步子。
三十年来,是大量的诚诚恳恳的,有学识,有才能,勇于负责,热爱戏
剧教育事业的同志们,靠着他们坚持不懈的奋斗,才使这个学院成为名副其
实的戏剧大学。
应该庆贺的事是很多的,是多少人付出了心血,才有今天这个可喜可贺
的“三十而立”的日子。
一九五○年建院时,我才四十岁,除欧阳予倩老院长外很多同志都很年
轻。三十年过去了,他们的头上生出了白发,他们为学院的成长献出了青春;
应该说,他们的青春在学生们身上再生了。多少取得优异成绩的青年人,在
祖国各地的戏剧舞台上焕发着光彩。
我要祝贺这些可敬的老师和优秀的学生。我要祝贺学院的干部和工作人
员。
过去,道路并不平坦;今后,也会有艰难曲折。世界上历史最长的戏剧
学院是英国“皇家戏剧学院”,它于一九○四年成立,到今年已有七十六年
了。我们的戏剧学院也会有七十六年,还会有一百年。到了一百周年纪念的
日子,尽管我是不在了,但我相信中央戏剧学院事业会更加兴旺,更加壮丽
的。
它的历史是我国日后的伟大艺术家在那里发育,成长为党,为人民攀登
戏剧艺术高峰的历史。
(原载《戏剧学习》1980年第
4期)
我们一同歌唱
我忘不了新疆,这美丽的地方。
我更忘不了新疆的人,热情的,爽朗的,为祖国和新疆的未来勤奋工作
的人们。其中当然包括着你们,我的同行,我的亲爱的新疆文艺工作者们。
前年的夏天,我和你们一同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日子。我们曾一同唱歌,
一同跳舞。至今,你们的歌声,你们的诗,你们的语言,还留在我的心底,
缭绕在我耳边。
今年,夏天又到了。我收到新疆的来信,你们将在九月份召开新疆维吾
尔自治区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我十分欣喜,我想到这将是一个多么欢
乐,充满诗意与创造性的时刻。
你们的文代会是民族团结的聚会,是歌手与英雄的聚会。
你们,各民族的诗人,艺术家们!你们是祖国的歌手,又是祖国的保卫
者。你们在祖国边疆的豪放的笑声,我在这里都听到了啊!
我爱你们的诗,你们的歌,你们的舞蹈,你们的小说、戏剧。祖国西北
大地上那一簇簇鲜花,开得多么艳丽,多么生动。
我和你们一起高兴地歌唱这美好的百花齐放的时代。
我感到你们的血在沸腾,你们的心在颤动,你们的手拉在一起。现在,
我把手伸出来,跟你们紧紧握住!让我们为祖国各民族的团结,为祖国的美
好的将来,创造出中华民族从未有过的伟大的文学艺术吧!
一九八○年七月十四日
(原载《新疆日报》1980年
9月
14日)
强有力的竞争者——祝贺《北京艺术》创刊
近来,文艺刊物日益增多,人民的精神生活日益丰富。据我所知,全中
国的文艺刊物,已近一千多种,这在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是没有的事。
如今,《北京艺术》创刊了。文艺新军又多了一名竞争者。
记得小时候读书,曾读过达尔文的一句名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就是说,一切生物都有它新陈代谢的过程,只有适应自然规律的强者才能
传下去。
我看,对今天的文艺刊物,不妨也这样看一看。
办得好的刊物会越来越发展,办得不好的刊物,就可能销声匿迹了。这
样说,大约是符合客观规律的。
当然,对十亿人口的中国来讲,一千余文艺刊物还是不多的,并没有到
饱和的程度。但也不是不用心力,不下功夫,不追求,不探索,不创新,就
能轻易生存下去。
因此,我希望《北京艺术》,作为一种普及艺术的刊物,要确实做到为
人们喜闻乐见,雅俗共赏。当然,更需要有一些真知灼见的精炼文章。
北京是中国的首府,“首善之区”,大有人材。我读了《北京艺术》的
“征稿启事”,看到它所包涵的内容之丰富,是很有吸引力的。我相信,办
得好,可以做到名列前茅,对爱好艺术的广大读者,展开新的天地。
别的不讲,“征稿启事”中提到的“讲事实,讲真话,讲道理,开展不
同意见的争论”,就是一件对人十分有益的事。
艺术不能说假话,就如同科学不能说假话是一样的。艺术是发自心灵的
声音。我们可以不赞同,可以非议,但是不能装腔作势,更不能口是心非。
任何真正激动人心的艺术,必然有一个“诚于中,形于外”的道理。我
想,这也是《北京艺术》遵循的标准。
要勇敢,要敢于发表十分中肯却又十分不中听的话。我们要学会点“容
忍”的态度,这绝不是“忍气吞声”,而是对于不同意见的正视与思索。只
要对艺术,对人有价值,就应该允许存在。
这里便需要有一点“费厄泼赖”的精神。“费厄泼赖”(FairPlav)一
词来自英国的绅士们,其中是包含着虚假的。但是,顾名思义,如能真正做
到一点“弗厄泼赖”,在今天还是需要的。
我还喜欢,“征稿启事”中提到的“文章短小生动,通俗易懂”。
莫测高深的文章,貌似权威的面孔,会使人望而生厌。当然,我们又反
对那种平淡如水,顺手拈来,空洞无物的东西。
我见着《北京艺术》几位年轻的编辑,他们谈了不少目前的计划和准备
刊登的文章。一股蓬蓬朝气,使我耳目一新。我盼望拿到这本刊物。我甚至
想象出,读者们面上会浮起喜悦的笑容。
我想,这不是期望,这将是事实。《北京艺术》将会在有众多刊物的文
艺园地中,成为一名强有力的竞争者。
(原载《北京艺术》1981年创刊号)
从“关关睢鸠”想起的
我小时候,老师教《诗经》,并不从“关关雄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这首诗启蒙。我的老师十分得意,挑选“父兮生我,母兮育我..”
那篇开讲。这大得父亲的欢心,到处赞扬老师得“天地之心”。似乎世界都
从“父母之恩”发展出来。男女总要结为“父母”,这样造成人类的历史。
因此,我幼时的生育知识第一课,是从《诗经》明了的。后来又是“多
福、多寿、多男子”,许多的祝辞,以及孟子讲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种种,滔滔不绝地灌输。
于是骂人也从“断子绝孙”骂起。颂老人,“子孙满堂”;贺新婚,“早
生贵子”。叨叨了下上古今几千年,延续到今天,我们就成为拥有十亿人口
的泱泱大国。
建国以来,卫生工作进步了,人民生活改善了,人的寿命大大延长。三
十年就出生了六亿人口。人口吓人地长,父母们不顾一切地生。全国老百姓
的衣、食、住、行,教育卫生、就业等等方面,因“超速度”的生育,几乎
发生“川壅而溃”的大困难。
听说一九六三——一九七○这几年,出生率更为惊人。许多忠于工作的
年轻父母,准备业务,护理孩子,照顾老人,买菜做饭,洗衣缝补上班,已
经疲惫不堪,还有多少精力顾到子女的教育培养的大问题?目前国家有困
难,很难在短期内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如果不严格控制人口的增长,人口
更加膨胀起来,那么,四化的建设,人民生活的改善,都将成为泡影。
我们老北京人见面,总是有句客气话,“您吃饭了没有?”对方答,“偏
过了!”相互询问,朝夕不止。可见“吃”是天经地义的事。孔夫子说,“民
以食为天”。自古以来,就把“吃”,看成极重要的大事。
我们虽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但可耕面积少。要供给十亿
人的口粮、工业用粮和其他方面的用粮,在目前条件下,这个负荷是相当重
的。西方朋友,叹服中国人了不起,除了要解决十亿人的“吃”的问题,还
要搞四个现代化。他们真是佩服!
幸尔我们有党的三中全会的方针、政策,农村逐渐富裕了起来。粮食产
量,都在稳步上升。党和国家特别重视控制人口的增长。计划生育、教育儿
童,已成为全国人民所关注的一件大事。
因此说计划生育,是关系我们国计民生的大问题。它涉及面积广,关系
到我们的四化建设;关系到提高整个民族的文化、科学,精神情操和物质文
明。总之,这是一门十分重要的社会科学。孩子多了,我们不能不付出极大
的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来抚育他们。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使孩子们成为有用之材,还要重视“优生”。
“计划生育”是时代赋予我们的要求,也是“君子”与“淑女”,要做父母
的时刻,应严肃想到的问题。
(原载《人生》1981年创刊号)
跳加官——《北京戏剧报》代发刊词
《北京戏剧报》创刊了。同志们要我说两句话。
这使我记起孩时看庙台戏,必须三通锣鼓闹闹台,这才开戏。台帘掀开,
跳出来一个戴着笑眯眯的面具,穿着红袍的老头儿,手持颂词的条幅,边跳
边向台下膜拜,这叫“跳加官”。大约是向看戏的人祝贺吉祥之意。
似乎这次“跳加官”要我来演。我祝贺什么呢?想了半天,“长命百岁!”
不要办几期引起了不知哪方面的麻烦,只好不办。或者虎头蛇尾,创刊号开
头热闹一阵,办到后来审顾多端,畏惠不前,终于心肌梗塞,一命呜呼。
本来要说点吉祥话,不料脱口而出,叫人丧气。其实,原不该如此说,
因为这类事情还不大见到。大约是我爱之过甚,唯恐夭折的原故吧。
今天文艺刊物确实不少,它丰富了人民的文化生活,提起大家说话的兴
头。该讲的说了不少,大家的言论,不像往日那样的贫乏、拘谨。这是“放”
的结果,是提倡“畅所欲言”的收获。然而在某种时期,在某种问题上,还
是不够“放”,不够“畅”。一来是可以发表的地方不够多,二来是过多干
涉,不听党中央三令五申的“圣贤”们,还是大有人在。
于是我们才想办个《北京戏剧报》,也来参加今天的文艺新军。
《北京戏剧报》是个小报,篇幅有限,只能登载小文章、短文章,登不
起洋洋大篇。但“短”、“小”,未见得提不出大问题;“短”、“小”不
等于说不出启发人们深远思索的真理。
因此办报的意趣有三:
一,勇于发表正确但明显的不大中听的话,即,勇于“放”。
二,积极为观众以及专业戏剧和业余戏剧工作者服务。介绍讨论舞台上
的一切,包括剧本、导演、表演、音乐、歌唱、舞美、灯光等艺术工作上的
问题。议论“好”与“差”的戏剧艺术,报道文艺界的动态。
三,喜读者之所喜,供读者之所需。喜什么呢?大约读者欢喜看真有见
地,诚实明确,痛快淋漓的文章。曲折委婉,谈言微中,在有意无意间,击
中要害的文章,读者也会喜欢的。
需要什么呢?可能读者需要增强他们欣赏、鉴别真与伪,美与丑的能力,
介绍古今中外的好戏和戏剧知识以及轶事、趣闻等等。
舞台应是给人们以“美”的享受和“美”的教育的神圣地方。观众应爱
护、尊重舞台艺术家们的劳动。剧场应有宁静、安详的艺术气氛。舞台上的
艺术家们应该有高尚的道德和情操。这一类的问题,是说不胜说的。
因此,《北京戏剧报》的内容,应该丰富多彩,“小而短”的锦绣文章
应该情文并茂,人人乐道。
我的“跳加官”太长了,该开戏了,观众是鼓掌叫好,欢声雷动,或者
索然乏味,悄悄离场?这就看下面的戏唱得如何了。
(原载《北京戏剧报》1981年
1月
14日)
想想孩子们吧!
读了《人民日报》上刊登的《四分之一和百分之一》、《孩子们到哪儿
去看戏?》两篇文章,我们很感动,也很不安。
儿童戏剧演员和儿童文学家们为了儿童,向社会大声呼吁:给孩子们一
个看戏的地方!给儿童戏剧工作者一个演戏的地方!其实,孩子们看不到戏,
儿童戏剧工作者没有演出的场所,又何止是北京一地呢?
文化部向全国发出了《关于加强少年儿童艺术工作的意见》,又成立了
少年儿童艺术委员会。现在,儿童剧场的问题,对于儿童教育工作者和戏剧
工作者来说,应该算得上火烧眉毛的事了。
几年前,我们有人看见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还凑在一起玩弹球儿,感
到十分难过。在十年大动乱的年代,百花凋零,青年人、孩子们没有一点健
康的娱乐,没有他们自己的艺术和对美的享受与追求,真是十分可怜的。现
在不同了,随着文艺、戏剧事业的发展,儿童戏剧也繁荣起来,孩子和大人
们都非常欢喜。但是,现在,就像一个打扮好了的新娘,忽然得知迎亲的花
轿不来了。
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孩子们是最有活力的,他们的全身心都在渴望、渴望着一切。他们不会
只满足于课堂的教育,或是做做游戏,看看小人书。他们需要更多、更美的
享受。
孔夫子时代,当然没有儿童剧。但是,他小时候也和小同伴扮演“俎豆
祭祀”的戏。这说明只要是孩子,便有模拟生活,类似演戏的要求,连“至
圣先师”也不免。
鲁迅先生那时候也没有“儿童剧”看,只能看看“社戏”,读读《山海
经》。但在他成为文学家之后,儿时看“社戏”的情景,还使他长久地不能
忘怀。
鲁迅有一篇文章《我们现在怎样作父亲》。他提出“五四”时代的父母,
应该“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半个
多世纪已过去,今天我们应该更认真想想了。在《上海的儿童》一文中,鲁
迅还提到:“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这个道理,是无人不知的。
然而一遇具体问题,就容易把孩子们的事情忽视掉。
西方有一位教育家把儿童比作太阳,认为一切教育措施都应围绕这个中
心旋转。我们虽不能像他那样看待这个事物,但是,儿童教育毕竟是成人教
育的基础,关系到祖国和民族的未来。而儿童戏剧又是儿童教育的一个重要
的组成部分。
说来说去,我们就是为了儿童剧场问题说话,为成千上万的小观众说话,
我们不能眼看着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停止活动,等待那不知何时才能“重建”
起来的新剧场。
据我们所知,北京很多机关“大院”,都有规模宏大、建筑华丽的礼堂,
有些利用率并不高,甚至经常闲置着。那么,能不能借给中国儿童艺术剧院
用一用,借给孩子们用一个时期呢?北京城中心地区就有质量相当高的机关
礼堂,地点也适中,如果向孩子们开放,让孩子们在那里看上一年半载的戏,
那该多好!
我们衷心希望有关的同志们能把这件事看作自己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我
们都是父母,都是爷爷、奶奶。我们对于下一代应尽的责任是不能推辞的。
为孩子们做件好事,也是为祖国的未来做好事。为什么我们不给孩子们尽可
能创造一些更好的条件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做到把最好的东西给儿童呢?
一位长期从事儿童戏剧的艺术家,最近含着眼泪,连声对我们说:“想
想孩子吧!想想孩子吧!”听到这样的话,我们心里真感到难过和不安。
在新的一年里,我们不要再让孩子们失望了!
(原载《人民日报》1981年
1月
26日)
致巴金——响应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
芾甘:
我回北京,近半年,又恢复我记不上帐的紧张生活。你劝我写点东西,
甚至多写点,但我总没有认真听进去,还在忙着我并不胜任的事。我秉性懒
散,又好热闹,把时间轻易放过去。一到深夜,我常想你的话,我知道你此
时正在写文章。你一定也很疲倦,杂事不少,劳累一天。你的永不熄灭的热
情和对读者的眷念催促你写,写你心中要说的话。
你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了。上次在沪,眼见你头发全白了,你的举止行动
有些老态。我说你必须休息,休息一阵再写。我看出你疲倦的体态。但你的
眼神依然那样沉着、倔强。你勤奋,你写作不止。你我的友情将近五十年了,
我愧疚,我没有听你多次的劝告。今天,我对你说,我要尽量爱惜自己的光
阴,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写点戏或者什么,因为我也七十一岁了。
这封信原是为响应你的号召: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我十分赞同你
这个倡议。这是为我们后代留下财富,为全国与全世界的中国文学研究者积
攒些有用的资料,也是为今后中国的文化展览做个准备。
中国老一代的文学家的手稿和资料自然应该广为搜罗、研究、珍藏起来。
目前,只有力数不多的几位杰出的作家,有专人重视。但在这些前辈作家中,
有多少知名或不甚知名的作家的文章,已经流落散失,没有个定处珍藏。好
的文学是时代的镜子,是正史不能替代的。好的文学帮助人民扩大眼界、丰
富思想、提高修养;帮助我们有个正确的真、善、美的观点,使文学批评也
能找到出处和根据。
解放后,出现不少成熟的作家。尤其是近几年,有才能、有思想、爱人
民、爱祖国的青年作家更是不少。读了他们的文章,我常想起曹雪芹。我总
相信,今天的中国的文学家们是受了时代的磨练与滋养的。他们幸运,他们
不会再遭受曹雪芹的命运,不再遭受折磨、压迫、困苦、夭折的命运,不至
于如曹雪芹那样不幸,连一部完整的《红楼梦》都没有写成。
前年我在瑞士日内瓦,参观了一个很奇怪的收藏馆。那是一座异常坚固
而美丽的地下建筑。在那里我亲眼看到卢梭的手稿,伏尔泰的手稿,歌德的
《浮士德》的手稿,还有席勒、拜伦、萧伯纳、托尔斯泰、契诃夫的手稿..
时间匆匆,我所看到的仅仅是文豪们手稿的极微少的一部分。但是,我惊异、
激动,同时又有着一种深深的亲切之感。
馆长告诉我,这个收藏馆是由一位收藏家用他一生的精力和财富建立起
来的,想到这位先生和他所完成的这样一个成就,我为我们在这方面的空缺,
万分感慨。
几次出国都感到外国人搜集研究中国作家的资料,比我们还要认真。
现在美国的文科大学,都开了中国当代文学课,中国现代文学已开始被
世界所认识,我们也应为人们提供资料。
建立一个“中国现代文学馆”,实在是一项值得我们用心去做的事。它
会增强我们的民族自豪感,让我们更加地认识自己。这也将是祖国的一个荣
誉。
不知说得当否。
帝甘,最后我还是那句老话,你要千万保重身体,爱护自己,为着可以
多留下些好东西。
问全家人好!
家宝
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二日
(原载《人民日报》1981年.. 4月.. 2日)
曹禺全集今日复何日共此好时光——贺日本话剧访华演出团
这些天,暮春洋洋,万物生辉,日本话剧访华演出团在北京演出了日本
名剧《华冈青洲之妻》与《文那啊,从树上下来吧!》,著名艺术家们以其
卓越的才能、功力,动人的深情和光彩照人的演出,感动了北京的观众和戏
剧界同行。
剧团领导人千田是也和杉村春子两位先生是日本话剧界的卓著功勋的老
前辈,是中国人民尊敬的老朋友。见着这两位老朋友,我想起往日多次诚恳
的交谈,忆起我们相互会心的微笑,我们是心心相印的。
听说这次访华演出团中,有许多老一辈的演员,更有不少出类拔萃的青
年演员。他们中许多是对中国知道不多或第一次访问中国的青年演员。我想,
两位先生大约是想把自己对中国的深厚感情,多年从事中日友好的事业,移
交给这些纯朴、可爱的青年们,把中日戏剧家们传统的友谊,传给我们的下
一代吧?我们见面问起,果然如此。
从这两部名剧,我们得到许多启发。这两出戏在日本已经演了三百多场,
获得了文学奖。我十分喜欢有吉佐和子写的《华冈青洲之妻》,这个戏写十
八世纪的一位名医华冈青洲,为试验应用在外科手术上的麻醉药“通仙散”,
全家都帮助他在科学上的不断试验。母亲于继和他的妻子加惠,争着首次在
自己身上作试验。试验成功了,但华冈青洲之妻加惠的眼睛瞎了。这一对婆
媳的自我牺牲代表了日本人民为科学献身的精神。这个戏又是一出深刻剖析
心理的戏。剧中婆媳之间微妙、阴暗的斗争和封建社会窒息的空气,笼罩着
全剧,写得好,演得好。从写作到演出,表现出日本话剧界的进步传统与精
美的写实主义的艺术。它自然、精细,赋有意味深长的生活气氛。杉村春子
演得非常洗练、朴素、严谨。她清晰、优美的台词和精致、准确的动作,来
自她几十年苦练的功夫。她沉浸在她的人物里。剧中所有的人物都演得十分
出色,自然、真切。日本话剧卓越的演员们有这样大的魅力,我不觉得我在
看戏,我仿佛也在华冈青洲的家庭里生活着。杉村春子把婆婆的心灵深处,
毫不保留地显露出来。名导演戌井市郎先生导演这出戏,深而细,不雕琢,
台上洁静如水,古色古香,随着主要人物的发展,流出通畅的节奏感,这个
戏情韵悠长,使人一唱三叹。
必须提到的是剧作家有吉佐和子,她是日本当代有才华的女作家。她写
了很多小说和剧本。这是她的写作生活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部剧作。这出戏,
味浓意远,写了历史,也写了诗,给人的印象是深刻的。
我十分喜爱根据老作家水上勉先生著名长篇小说改编的童话剧《文那
啊,从树上下来吧!》这个戏里蕴蓄深刻的人生哲理,鼓励人们要努力生活
下去,乐观地活下去。文那这只可爱的青蛙,总在向往广阔的神秘世界,它
终于爬上了高高柯树的顶端。然而,那上面并不安全,是老鹰临时存放食物
的地方。文那对弱肉强食的恐怖世界有了亲身体验。勇敢的文那,充满了对
前途的信心,救了自己,也救出被小学生捉去准备作解剖实验用的青蛙伙伴
们。只有坚强的信心、智慧与勇敢,才能战胜一切,才能战胜鹰、蛇一类贪
狠的强食者。
年轻的导演筱崎光正先生在导演这出戏时,大胆想象,用几块三角形道
具做布景,变幻多端;用明快的音乐,用自然的舞蹈,用孩子们喜爱的歌唱,
用生动的模拟动作,用各种美妙、多姿的造型,甚至用了滑冰的舞蹈,使青
年演员发挥所长。全剧节奏流畅,一气呵成,相当别致,台上、台下是一片
春光,这个童话剧受到了极热烈的欢迎,不只是因为这些青年演员生动的表
演,舞蹈与歌唱的美妙,基本功练得深;更因为导演在构思时注意到它的群
众性。他们准备在任何广场、操场、讲台或较大的空地随时上演。因此,他
们走向工厂、学校、农村和边远地带,给日本人民带来了对生活的热爱,充
满了快乐与信心。
日本话剧访华演出团,将要在南京、上海陆续公演。他们受到欢迎,不
只是因为他们带来了中日友好的深切情感,也因为他们代表了日本话剧界的
精湛、高超而又能普及的艺术,这种美丽而丰满的艺术是与千田是也与杉村
春子和一切在日本的话剧前辈的多年培育、耕耘分不开的。我和这两位日本
老朋友相见多次了,这次在洋洋暮春的北京见面,相顾而笑。我不禁改动一
首杜甫的七绝,来歌颂我们的兴致与友情:
正是北京好风景,
春花时节又逢君。
中国戏剧家协会决定授予千田是也和杉村春子二位先生为中国戏剧家协
会“荣誉会员”的称号。这样,两位日本戏剧界极有威望的耆宿,也成了我
们中国戏剧界的老前辈了。你们赢得的,是中国人民对日本人民的更深、更
厚的友情;你们赢得的,是中国戏剧界对日本戏剧界的更深、更厚的友情。
(原载《人民日报
1981年
4用
21日)
舞蹈大家——崔美善
唐朝有位神奇的舞蹈家公孙大娘,杜甫看完她的舞蹈说:“观者如山色
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今天中国的舞蹈家可谓盛极一时,崔美善是当今的一位“公孙大娘”。
崔美善的舞姿,变幻矫健,流旋飘逸,摇曳有致。
多年来,我看过她的《长鼓舞》,直使我“夺气”。如今,她和她的编
舞李仁顺,创造多少绚丽的妙舞。她们新近合作的《东方的微笑》,那是崔
美善从敦煌壁画中悟得的神妙启示,恬静,明慧,充满了熙熙春光,是她又
一琅瑰杰作。她的《喜悦》及《丰收曲》也有新发展。近来,她的艺术日臻
美妙,更超绝了。
解放后,崔美善最早介绍印度舞,获得成功。她现在又把埃及舞和日本
樱花舞跳得非常优美。崔美善舞遍各大洲,她的声名流四方,吸引了各国观
众。世界专家赞颂她集东方美于一身,刚健、温柔,既奔放,又含蓄,是新
中国的一位舞蹈大家,又是通过艺术传达友谊的使者,是社会主义中国舞蹈
艺术的骄傲。
我十分喜爱崔美善的舞蹈风度,波澜壮阔,神采扬扬,这是我们时代的
精神。
杜甫说草圣张旭看了公孙大娘的舞蹈,“豪荡感激”,从此草书长进。
艺术是有灵光的,可传神,可鼓气,可八面生风,可激发人的创造灵感。我
愿崔美善与一切中国杰出的舞蹈家都赋有这样的神奇。
(原载《人民日报》1981年
9用
14日)
我的一生始终接受着党的教育
我的一生中,从青年时代起,就接受了共产党的影响。一九二七年有两
件事我毕生难忘。一是中学时代,我的一位班长叫郭中鉴,是全班最好的一
个同学,待人热情,乐于助人,功课也最好,后被军阀逮捕,在法庭上义不
受侮,把镣铐打在法官的头上,后来被杀害。事后才知道他是共产党员。另
一件就是《北京晨报》头版上生动地刊载了李大刽同志英勇就义的情景。这
两个人使我第一次认识到世界上有这样崇高情操的人,为宣传真理而下惜牺
牲,这些人是共产党员。
后来,我参加一个短期训练班,听了后来成为著名报人的王芸生先生和
其他老师讲工人斗争发展史,讲马克思主义学说。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革命理
论。当时不甚了了,但思想上是受了影响的。虽然王先生并不是共产党员。
在清华大学学习时,胡乔木、蒋南翔等都是先后同学。在共产党人的组
织与鼓动下,学校里爱国学生运动蓬勃兴起。这一时期我投入了抗日宣传活
动,参加短期学生军。
大学毕业以后,我到当时的国立剧校教书。杨帆同志当时公开名义是张
道藩的秘书,其实他是中共地下党员。是他第一次告诉我什么叫阶级,什么
叫社会主义。他还对我说,我会唱一支歌,很好听,唱给你听听吧。这支歌
就是《国际歌》。
抗战时期,随国立剧专到重庆。党通过很多关系来教育我。那时我当教
务长,学生们办读书会,好多很用功的学生常到我家来搞活动,他们都是党
员,介绍我读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后来,他们告诉我是地下党的两位负
责人叫他们来做我的工作的。
抗战中,一方面国民党实在太腐败,而一些共产党人给我的印象实在深
刻,所以我写了《蜕变》。剧中我写了个好官梁专员,“文化大革命”中一
些不明真相的青年说我美化了国民党。他们哪里知道,这个人物我是以徐特
立同志为模特儿写成的。
写《北京人》和《蜕变》时,我每写一部分,都由一个同学拿去给当地
的地下党县委书记看。这是后来他们对我说的。这说明党时刻在关心我,包
括我的创作在内。
当然,我直接正面受党的教育最多的是周恩来同志。周恩来同志要我看
《新民主主义论》及其他革命的进步的文章。他不断对我讲解党在抗战期间
的方针、政策。
最近王苹同志告诉我,宋之的同志与我合作写抗战剧本《全民总动员》,
也是周恩来同志的指示。
我说这些情况,是说明党是如何长期地细致地在领导我,做我的工作,
要把我引上一条正路。我的生活道路,我的进步,乃至我的创作生涯都有着
党的影响。
我过去想过,现在更加强烈地感觉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今天,
我们没有共产党,四个现代化在中国也不能实现。
关于加强和改善党对文艺的领导,我只说一点意见,就是要经常性地开
展正常的文艺批评,要发扬实事求是的精神。有错可以批评,但不可一棍子
打死,要允许反批评。文艺批评,既不要抬轿子,也不要打棍子。
(原载《人民戏剧》1981年第
7期)
纪念北京人艺建院三十周年
三十年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长起来,他一直跟党、跟人民、跟社会
主义祖国同命运、共甘苦。他在春风化雨中度过华丽的青春,吐出态浓意远
的花枝。他也经历过各种运动,踏过艰难困苦的道路。
如今,他成年了,他像是一个神态质朴、文采风流的壮年,他矢志要把
中国的话剧推向一个较高、较深的境界。
有人说,北京人艺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意思是说,此处人才多,
有抱负的人多,有成就的人也多,我仅同意一半。因为,我深知北京人艺在
人才上还是一个参差不齐,高下不一的团体。这个剧院尽管有不少文化修养
较高、艺术成就有相当水平的演员和舞台美术工作者,但这个剧院也有一些
在培育与实践中逐渐成长的人。至于,体制问题,更高的戏剧道德问题,更
浓烈的艺术研究空气问题,剧目与演出不够理想的问题,我不想在此一一赘
述。
我们是有不少缺点的。我们心里有许多“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远未
实现。它使我们懊恼,使我们焦虑。但北京人艺究竟在三十年中(其实,在
林彪、“四人帮”的专政下,话剧在全国禁演足足十年),出现过不少比较
好,甚至于很好的剧目演出,造就相当多的艺术人才,养成了一种北京人艺
的风格,培养起一批爱着北京人艺演出的观众,有了一定国内与国际的声誉。
原因在什么地方呢?
我想,最重要的还是一个团结问题解决得较好。团结是一个艰难细致的
工作。北京人艺的成员之间有一种空气。在关键问题出现的时刻,在公和私
交战的时刻,他们左思右想,只有抱成一团,才能发展中国的话剧艺术,才
有自己终生为戏剧艺术效命的条件。在这一点上,他们是自豪的。无论经过
多少惊风骇浪,他们的思想和感情,终究希望北京人艺成为一座话剧丰碑的
大剧院。
其二,北京人艺的艺术研究空气比较活跃,受到重视。在艺术面前,人
与人之间,是无私的,他们互相琢磨,互相尊重,谈心里话。此外,剧院给
他们以提高文化修养的机会,使他们提高了欣赏水平,培养了文学、历史、
绘画、音乐、舞蹈、写作以及美学等多方面的知识,具有了鉴别各种艺术中
“美”和“丑”的能力。我们几位出色的导演、演员和舞美艺术家,都能写
出一笔有风格的好字,画出好画,作出好文章。他们的表演艺术、舞台美术
和灯光艺术,都不庸俗;他们的舞台艺术创作,使观众感到真实、亲切、从
容自然。我以为这和他们平时孜孜不息、提高文化修养,有莫大的关系。
许多人说,北京人艺有自己的艺术风格。有人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也
说不清楚,我只能提出造就这一风格的某些原因。
我们很幸运。有中国许多杰出的戏剧前辈在支持、帮助我们。他们把不
朽的剧作交给我们上演。郭沫若、田汉、夏衍、老舍、丁西林的剧作,使我
们的剧院不断出现灿烂辉煌的演出。我们也有无数中、青年剧作家,他们的
优秀剧本,展现了时代的风貌。这些出色的作品,使北京人艺的思想感情经
常和时代的脉搏合拍,共同唱出时代的强音: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
我们也不能忘记外国杰出戏剧大师的作品对我们的滋养。这些大师用一生的
精力,锐利的目光,探索真理,给人类以智慧和美感,使我们更丰富地认识
了“爱”与“恨”,高尚与庸俗的真实感情。我们演出了莎士比亚、莫里哀、
奥斯特洛夫斯基、契河夫、高尔基和西方各国的著名作品。
在北京人艺的发展史里,必须提起两个应该长久被我们记住的名字:焦
菊隐和赵起扬。前者是北京人艺的总导演,后者是北京人艺的组织者和创办
者之一。
焦菊隐以他半生的精力,研究、实验中国戏曲和中国话剧的意象与内在
的美感。他创办中华戏曲专科学校,造就了许多京剧杰出的人才。他在法国
潜思冥想,研究中国戏曲与话剧的异同和内在的联系。
他在北京人艺尽心致力于中国话剧民族化的创造,奠定了现实主义创作
方法的基础。他创造了赋有诗情画意、洋溢着中国民族情调的话剧。他是北
京人艺风格的探索者,也是创始者。
他不断思索与实践,专心致意地琢磨构思,沉迷于他所理想的戏剧境界。
他精心揣摸,着意推敲,不放过任何能说明戏剧核心思想的光色、画面、音
乐与情调,不忽略意义精微的台词和动作,他在舞台上纵横挥洒,创造出既
符合作家的意图又丰富作家想象的意境。他的导演工作,精微确切。常常是
经过无数昼夜,终于得心应手,立下“意根”,画出枝叶,放出一片明丽的
朝花。
他的一切创造,都立足于中国文化丰沃的土地上。他为北京人艺不断开
拓新的艺术境界。北京人艺的演员们在他想象联翩的导演过程中,得到耐人
寻味、生动的启发。有时,如急风骤雨,掀动起排演场上的创作激流,有时,
在寂静如空的沉默中,冒出两三句精到入微的妥帖言语,桃起演员的创造心
情。他的话如春雨落花,自自然然飘落在演员的颖悟中。
然而,自始至终,焦菊隐总以演员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为根据,从不允
许虚伪、表面的形体动作,他随时启发演员对角色的真实感情,校正演员的
创作路标,引导演员对人物广泛深刻的探寻。演员从毫无收获的苦恼到偶有
所得的欢快,两种心情反复交替的过程中,最后摸着了角色的真谛,焦菊隐
才肯定这个角色性格的基调。
焦菊隐的导演,特别表现在他不拘一格、决不停留在已有成就的创造精
神上。在艺术道路上,焦菊隐不断地探索、追求、创造,从不因袭自己,不
抄走过的旧路,总在开拓新的天地。
他故去了,死于“四人帮”的残酷折磨之下。我们追思他锲而不舍的钻
研精神。我们怀念他对话剧艺术的理想和对北京人艺所有演员和艺术工作者
的深情。我凝神追思,总觉得焦菊隐的灵魂仍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今天北
京人艺的风格,仍然继承他的创造精神,一天天向前发展。
一个戏剧团体,如果只是一群艺术家们整日沉浸于他们的艺术活动,那
么这个剧团必将逐渐走向纷乱。因此,一个戏剧团体必须有一个精明强干的
组织者,一个真正的戏剧内行,他能从千百个心引出一条艺术理想的轨道,
把各种纷坛复杂的矛盾,顺理成章,一一解决。人事的纠纷、经费的调派、
人才的选求、剧院的规划、剧本的挑选..这一切都需要一个组织者。他要
有理想,有能力,有德行,有胸襟,有精力,全心全力扑在话剧事业上的无
私精神。没有这样一个组织者,一个好剧院是办不成的。北京人艺幸运地遇
到这样一位组织者。他叫老赵。
整个剧院,上上下下,都亲呢地叫他的名字。北京人艺的升腾发展,就
是他领着大家干起来的。他和群众一道,用了将近三十年的工夫,踏出这样
一段扎实而丰富的历程。他经过多少艰难险阻,他不怕逆境,也不满足于顺
境。他能接受好的意见,也能驳斥不正确的意见,使人心服口服。
有人讲:“我情愿带一师人冲锋陷阵,也不愿带十个艺术家演半个好戏。”
艺术家是创造者,是善感的,是有激情的,他们有不同的意见:合理的与不
合理的,为公的与为私的。老赵能排难解纷,鉴别是非,讲道理,说服群众。
他有严密贴切的“指挥”能力。我所以用“指挥”两字,因为戏剧艺术
是集体的艺术,从排练到演出的全过程,也如同打一次战役那样紧张,那样
拼命,那样需要配合默契,那样需要以公克私,服从整个的布局。这中间,
就显出老赵的“指挥”作用。
我常看见他耐下性子,听着无尽无休的诉说和对他直接的指责。我忘不
了他凝神静听的神色,有条不紊的解答。他有时也激动起来,面红耳赤,但
从不在这时感情用事做出决定。当他集思广益,明辨是非之后,他是敢于做
出重大决定的。他不怕任何流言蜚语,不怕别人的误解,他是一个“顶得住”
的人。
在北京人艺前进的道路上,老赵仿佛作着一篇难写的文章。但他得心应
手,挥洒自如,在他酣畅的笔墨下,他写的多么出色啊!
我不能忘记北京人艺的大门口,经常在深夜和天明,等待买票的观众。
他们对人艺的戏,是喜爱的。但也随时给我们批评。他们经常携带全家老小
来看我们的戏,评论什么是好的,美的;什么是坏的,丑的。我们经常收到
他们许多信件,那是滋养我们的“鲜奶与蜜汁”,其中有激情的赞赏,也有
指出缺点与错误的良言。我们离不开这样可爱的观众。他们是人民,是先生,
是鼓励我们、监督我们前进的好友。
关于这个剧院的各种机构与设施,什么艺委会、行政处等等,我想读者
是不大耐心听的。然而有一点,必须指出,我们的艺术家和行政人员确实是
配合得很好。行政工作者和剧场所有工作人员,以及全体工人同志们有许多
是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在剧院尽了半生精力的好干部、好工人,他们为戏
剧艺术的创造,充分发挥他们各自的作用。
在这里我确实再想提到几位卓越的演员和导演。但是纸短话多,我只好
忍心不再作宣传了。好在人们将在舞台上看到他们的艺术,他们的艺术究竟
到了如何的境界,只有作为观众的你们,才能作出最公允的评价。
如同任何中国文艺事业一样,北京人艺的成长,时时刻刻依靠党的领导,
政府的支持,人们常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想起我们剧院的
工作,我们要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话剧的前途,也没有北京人民艺术
剧院。”
解放前,什么时候有过三十年历史的剧院?如今,这样历史长久的剧院,
各大城市都有了。三十年来,敬爱的周恩来同志,和多少革命的领导者,对
北京人艺不断的关怀与培养。恩来同志关心北京人艺,甚至关心到演员的台
词和动作,整个演出的优点和缺点。他亲自探望演员的宿舍,关怀他们的生
活。尤其重要的是,他要求我们不断对工农兵的文化生活作出贡献,经常下
去演戏。永远不能忘记人民是我们的父母。要使观众知道,一切真善美的道
理,增强我们对人民的社会责任感。
说起北京人艺,我像是从山谷涌出的清泉,沿着溪涧,瀑瀑浪花,有说
不完的话要讲。
然而应该打住了,我已感到,我像《哈姆雷特》剧中的宰相波格涅斯,
叨叨地使人厌烦了。
我是爱这个剧院的。因为我和一些老同志在这个剧院的天地里,翻滚了
三十年。我爱那些既有德行又有才能的好演员、好导演和那些多才多艺的可
爱的舞台艺术工作者们。我爱剧院里有各种各样性格的工人们。我和他们说
笑、谈天、诉苦恼,也不知有多少回了。戏演完了,人散了,我甚至爱那空
空的舞台。微弱的灯光照着硕大无比的空间,留恋不舍。是否人生如梦,是
否我在思索我这一生究竟为什么活着呢?不!我完全没有这样想过。我感到
北京人艺是培养多少戏剧新人的园地,是锻炼多少人物的舞台,他是初春的
雪水,夏日的莲花,秋天的黄菊,冬天的霜雪。他贡献给人民以娱乐和教育,
人民给予我们滋养与恩情。
眼前正是祖国大干四化的美好时光,我们和一切中国人一样,要振兴中
华,提高社会的道德风尚,促进社会主义祖国人民的文化修养。我们将永远
以青山不老、流水不息的精神,为祖国效劳,为人民效劳!此志不变,此心
不变!
在这个剧院里,我是院长,但也不过是个院长,没尽多少力量。我的剧
本在这个剧院的舞台上演出过,我感到光荣。但这是小事。在三十周年纪念
日中,我感触最深的是,我一半的生命与这个剧院紧紧连在一起,我们相信
我们这个剧院将与祖国长存。
但更引人入胜的,是我们将来还有许多高山险水要闯过;还有许多困难
要克服。这是我们引以自豪的幸福。前途远征,需要勇气、智慧与韧性。这
是我们战胜困难的力量。
想到这样大好的前程,我写了这一篇序。
(本文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三十周年纪念册》一书的序言,标题为编
者所加。)
(原载《戏剧论丛》1982年第
2辑)
三访日本
我们中国戏剧家代表团,是应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等单位的邀请,来到日
本进行访问的。
只要想起日本,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往日的春雨迷蒙的日本海岸;在古城
的窄道上摇曳着酒旗的酒楼;金黄色的草地上奈良的驯鹿;一座座碧绿的岛
屿,像在雾里,又像在梦中..
今天,日本真的又在我们眼前了。一下飞机,我们就发现,这是一个微
笑的,目光闪烁的、热情的天地,我们的手紧紧地、一遍一遍地握着。我们
的心沉醉在真挚的友情中。
对于前来欢迎我们的朋友们,对于今天这个盛大的聚会,对井上靖先生、
千田是也先生的讲话,我们说不出的感动。我只能说,让我们把这一切深深
地、永远地留在心里。
朋友们,我们是最近几年来日本访问的第三个中国戏剧家代表团。一九
八○年于伶先生曾率领一个代表团到这里来过。临行前,他要我代表他在这
里说一声,他们忘不了日本朋友的热情款待,忘不了在日本度过的美好的日
子。那么,就让我代表他,同时,也代表我们代表团的每一个人,感谢你们,
深深地感谢。
我曾到过日本三次。一九三三年,我在大学就要毕业,放春假时,来到
这里。那时我才二十三岁,一句日语也不会讲,但是像我一样年轻的日本大
学生们,跟我用笔,用半通不通的文字,开怀畅谈,交谈得十分热烈。我想
起那满目浓艳的樱花,好像一片片彩云,真不知那些脚踏木屐、穿着裙子式
的学生装的同学们,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工作?他们会不会还记得我?当
然,我们都老了,可是在我的脑海里,他们永远那么年轻。
第二次到日本是一九五六年的夏天,我四十六岁,十几天的访问仿佛一
瞬。我遇见了千田是也、杉村春子、龙泽修、木下顺二、山本安英各位先生,
结识了许许多多话剧界的朋友。我流着汗同朋友们相逢,我们含着惜别的眼
泪惜别。惜别,这两个字我是真正领会了的。我在徘优座看了他们的演出之
后,到台上祝贺,想不到他们赠送给我一个巨大的花束,我几乎无法抱得起
来。我知道当时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还用这么多钱为我买花,花是美的,
但人的心更美,人与人之间的友情是珍贵的,这是无法用金钱计算的。
我忽然想到,真是巧。我三次访问日本,正是从青年到中年,又进入了
老年。而时间也是如此安排:青年来日本,正是春天;壮年来日本的时候,
正是夏天;这一次访问,又恰恰是深秋了。
我和我的许多朋友,面上都添了皱纹,头上也添了白发。但是,现在使
我高兴的是,我又认识了许多壮年、青年的朋友。
中国称朋友有这样一句者话,叫做“世交”或者叫“通家之好”。就是
说,这种亲密无间的友情,如同家与家都相通了。
我想,我们正是这样的好朋友。
通常,老一辈操劳一生,常常是为了给子孙留下遗产。我们留给他们的
一份最好的遗产,就是中日人民的友谊,中日人民文化交流的事业。这是我
们的祖先开始时克服了多少困难、阻碍,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为此,我们付
出了心血。
今天这个欢乐的聚会,正是经过这样的努力才获得的。所以我借主人的
酒杯,为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事业,为促进文明、促进文化交流,为了在座
的老一代、中年一代、青年一代,把这一崇高美好的理想传下去,干杯!
(原载《光明日报》1982年
11月
3日)
学而优则“美”——在北京市戏曲表演艺术讲习班结业式上的讲话
搞戏曲艺术的人要懂得什么叫做“美”。
任何艺术都好讲“美”。我感觉,美,不仅在于说话说得怎么样,画画
画得怎么样,文字写得怎么样,演得怎么样,舞得怎么样,唱得怎么样。艺
术上的美还有一个,就是立身为人之道,如何在社会中成为一个美的艺术家。
各位同志应该不只是天天练基本功,讲四功五法,在日常行为上也有一
个美的问题;应该一辈子代表着“美”。不仅是我们的艺术,而且包括我们
的道德。
这包括:一,同行间不嫉妒别人;二,要尊重别人的劳动,尊重其他和
你合作的人;配角、龙套、文武场,使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美的艺术参加者。
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责任:在舞台上表现出美来,用“美”字美化人们的精神。
人民是欢迎这样的艺术家的。
刚才杨硫氓同志讲到,这次讲习班理论与实践并重,这一点很重要。大
家都有丰富的舞台实践,但只有懂得理论知识,才能把戏曲艺术发展起来。
如果只是平平淡淡地演下去,老先生教的一字不差地学,父传子,子传孙,
这样下去,任何戏曲都是没有前途的。
中青年演员除了继承以外,还要创造新的艺术形象,即歌、舞和内在的
感情与思想。如果不发展,再好的天资也没有用。
北昆一位同志说,演员知识要渊博。同志们,你们不再是个“唱戏的”,
而是有文化有修养的艺术家。大家都是著名演员,但甘心屈尊为“学员”。
两个月中,十八次听课,表现了对知识的渴求,这是一个好现象。
今后你们都会遇到各种困难。李玉茹讲过一件事:她十几岁时和金少山
合演《霸王别姬》,落了个倒好,回到后台大哭起来了。金少山拍着她肩膀
说:“姑娘!我们唱戏的哪有不跌跤的。我们就在倒好声中才长得大呀!”
他说:“明天咱们还唱这出!”同志们今后“跌跤”,不是不可能的。要互
相体贴,互相帮助,互相尊重,好好合作。
假如我是一个青年演员,我希望接着再上这样的讲习班,希望这样的班
继续办下去。
孔夫子说“学而优则仕”,我希望同志们学而优则“美”。
(原载《戏剧电影报》1984年
6月
17日)
天然生出的花枝
陈若曦是我认识的一位台湾的著名女作家。她是地道的土生土长的台湾
人。祖父三代都是木工,母亲这一边世世是农民。说是劳动人民的女儿,是
名符其实的。我不是为她写传记,说明她是“红五类”、“出身好”。现在
祖国上下正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那些张口闭口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
阶段”“打倒一切”“炮轰、火烧”的显赫人物早已销声匿迹,有的且高呼
“推进四化是终生理想”了。
我这样提起陈若喷,因为她也曾经受过祖国那一段灾难的日子,在这方
面她和我的情感是相通的;同时,也因为我偶然读了一些记载,说到她出身
贫困,仅由于艰苦奋斗,成为台大英文系的高材生,又得到美国约翰·霍布
金大学的硕士学位。这使我对她更多了一层亲切与钦佩。她研究美国三位文
学大师:福克纳、斯但贝克与海明威;深探他们的全部著作。其实,尽管她
自称“无聊才读书”,她却是非常用功,在浩莽的欧美经典文学与现代文学
的烟海中潜心游览过,她还是国外的华裔作家的知心人,有许多熟稔的文学
挚友,而且是他们著作的热心钻研的读者。
如今陈若曦写了不少的好小说。地方、风情、人物,只要她见过,用心
观察过的,在她笔下便是一幅朴实、真切、生动的图画。她的语言简练,主
张“言之有物”,在简练中赋有深厚的情感。在她的散文中流泻出一片嬉笑
甚至嘲弄,但也不时露出字里行间的无声的悲痛。看得出来,陈若曦是个豁
达的人,乐观、聪慧的人。文字在她笔下仿佛是一群奔马,驰骋在人生的草
原上,不可自止。这似乎又与她小说中那朴厚、沉着的风格大不相同。我想
到,人是多么复杂,多么丰富,有什么能束缚住一颗有才能、有生活感触的
秀美的心灵呢!
很早,我就听到陈若曦的名字。
1980年,应周文中先生主持的美中文化交流组织之约,我与英若诚同志
赴美国访问。由纽约出发,经过许多大城市,见到了许多台湾作家,与他们
交谈甚欢,但又总因时间仓促,不得畅叙。然而终于见到了他们,这些我海
外的同行,在我是寸·分值得纪念的事情。
最使我高兴的,是在旧金山见到陈若曦。她是柏克莱大学中国研究中心
的研究员。她遵嘱来接我,当时她的汽车恰恰撞坏了,真不知她是如何来到
飞机场的。我看见一位圆圆脸,衣着朴素,一双眼睛透着热情与明慧的中年
妇女,和我中学时的老同学、好朋友林登,站在那里迎接我。林登已经两鬓
斑白了,身材仍像当年那样比我高出一头,戴着一副黄色的眼镜,简直是一
个气字不凡的绅士。而陈若曦梳着北京人所说的娃娃头,额发整整齐齐,看
上去像是个中学的学生。
一见面她话不多,只管提着我们的行李。我真是担心,因为她不像有力
气的人,却提着我那装满各地赠送的书籍的沉重的箱子上了车。林登算得上
是富有的人,他与
Eva,他的夫人请我们,还有陈若啥在半岛的海湾边一座
高入云霄的华人大饭店吃饭。我确实有些吓住了,这顿晚宴实在太讲究,席
间还有许多的新朋友。碧澄澄的夜晚,天海一色。世界像是浮动在一望无边
的穹苍中;灯火如星斗般在海水中闪烁着,不断有飞机蓝闪闪的灯光从眼前
掠过去,我感到自己已成了天上的宾客。我发现陈若曦是一个谈笑自若的人,
她引我说出了许多往事,甚至许多过去在台上演戏出丑的事,我也讲得十分
得意。
后来,我的日程大都是陈若曦在安排。我每到一个地方讲话,都是她开
车送我。等我出来时,她已在等候,然后又开车送我到另一个地方。她车开
得很熟练,用北京话说叫作“开得溜”,但她的车我不敢恭维。那是一个小
小的黑色的甲虫车。在热闹的街道,在一片崭新的车队中,她真是落落大方
地如同开着一辆豪华的“卡的拉克”。我并不是想坐
Cadillac,可我总怕在
美国那车飞如箭的大道上,这只可爱的“甲壳虫”会突然不听主人的驾驭,
向左或向右闯去,或是停住不动了,那该怎么办呢?事实证明这实在是把人
之忧。我总是安安稳稳地从这里到那里,由陈若曦陪伴着会见了许多朋友。
特别是有一次,在一个华文书店,她介绍我认识了许芥星先生。与这位头发
斑白,蓄着山羊胡子,和蔼,学识十分丰富的老先生交谈,我十分快乐。听
说他能写一手好字,做很抒情的文章,而且旧诗词也作得好。当他为我的讲
话作翻译时,听着他娓娓动听的语音,选字用词的精彩生动,我由不得地赞
美他。其实赞美是很俗气的,而且显得虚假,但我这个人有话就存不住,而
说得不妥当之后又十分难受。还是许芥星先生一两句谦逊、平和的话,使我
安下心来。
有一天下午,陈若曦告诉我说约好几位台湾作家在她家夜谈。我去了。
她的家亦或是她的书房不算大,摆设简单,跟她的人一样,一眼就看见她的
心,朴朴实实,毫不装饰,却令人十分喜爱。书桌上摆满了吃的东西,丰富
极了。客人们自由地在沙发上、椅子上、地上坐着;那顿饭吃得痛快,谈得
也痛快。白先勇、水晶、李欧梵,还有许多朋友,我们一起谈到深夜。英若
诚至少喝了一瓶威司忌。别人也不含糊。那一晚是我在美国最愉快舒适的时
光,就像在家里一样。告别时我真替陈若曦为难,那一大堆杯盏,谁帮她洗
呢?她的两个宝贝儿子都在大学里,她的丈夫段教授,远在几千里外的
Miami。想到陈若喷要看稿子,写文章,又要洗盘子,不由感到作一个女作家
的不容易。
陈若曦又是一个十分好客的女主人,多少从国内到
Berkeley来的人,都
到她家中作过客。萧乾,毕朔望,以及在她家打过尖、住过的朋友,都说在
她的家中最能体会到“他乡遇故知”的情怀。
一九六六年,陈若喷与她的丈夫段教授因思念祖国,回到乡土。恰值“文
化大革命”开始。他们时而北京,时而南京,时而西北,跑了许多城市。她
目睹了那时横行于中国土地上的“法西斯”。多少知识分子、贤人义士、革
命前辈,以至无辜百姓,或遭残害,或株连家小;他们夫妇怀着一腔热望,
回来报效祖国,而碰上了“文化大革命”!他们的痛苦与失望是可想而知的。
后来他们回到加拿大;又定居在旧金山的柏克莱。
今年六川司的一天,和我相识多年的吕正操同志突然来到我家里。一推
门就大声叫道:“曹禹,你知道陈若喷又来了么?她现在正在福建探亲,你
打个电报,快请她到北京来。”我并不知陈若曦已在福建,但听说她来了,
很是高兴。吕正操畅谈陈若曦最近写的一本妙书《无聊才读书》,他说:“写
得好极了,尤其是她描写你,真是活灵活现,就是你这个人,一点不错。”
他哈哈大笑起来。走的时候他把《无聊才读书》留给了我,并且告诉我:“陈
若曦到北京来了,我要请她。”
巧得很,吕正操同志刚走,电话铃响,是陈若曦的声音,她从北京饭店
打来的,说要见我,不是我去就是她来。我告诉了她吕正操要请她吃饭,不
知她是否晓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她说:“请他到我这里吃饭,一块儿聊
聊,不好么?他的电话号是什么?”我告诉了她。
不久,陈若曦又来了电话:“和他定了,他约我们,你,你的夫人,与
英若诚明天在钓鱼台午餐。”
翌日,我们到了钓鱼台,老实话说我从来没有在这个高贵的国宾馆吃过
饭。果然,进门便风光非凡,不尽的山石、游廊、涓涓清溪,鱼在水中荡漾,
小桥流水,琼花碧草,真是人间天堂。一座精致的小楼藏在密密的林荫中。
我们被引到一所宽阔的大厅里。正在谈天的时候,钓鱼台的经理请我们参观
这个地方。
乘一辆小巧玲珑、如同轿子似的车子,我们大转了一番。这里有着大多
大多的古董,珍品,中国传统艺术、工艺的精粹,令人目不暇接。在元首下
榻的小客厅里,绣缎沙发的靠背和扶手上,都铺了一块块白色的纱罩,直来
直去的陈若曦忽然说:“这样美丽讲究的沙发为什么要放这些东西,我们接
待元首,难道还怕客人弄脏了我们的沙发么?”这个意见自有她的道理。后
来我想,她大约不了解,这些细纱的白色织物,在中国人的眼里已成了一种
装饰品了。但我喜欢陈若曦想到就说出来,说心里话的品质。
我请陈若曦到我家吃饺子。还请了老朋友吴祖光和《文艺报》的吴泰昌。
他们都是说笑话的能手,所以回想起那一顿饭,真是笑声不绝。陈若唆吃的
有滋有味,对我家的各种素菜也很欣赏。我不由想到在美国,在柏克莱她家
的那一晚,想起我的那些朋友们。后来,陈若曦告诉了我,许芥星老先生已
经逝去了。我听了很难过,他是因为暴雨冲倒了房屋,而埋在了泥沙里。哲
入不寿,可爱的人也不会常存。
在陈若曦走后,我读了她的小说《尹县长》。为什么如此晚才读到这篇
小说呢。一则因为《尹县长》在海外早已轰动,所以我知道这是一本写“文
化大革命”中残害与被残害的人和事,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我听过,也见过
太多了,我已无心再找来这本书,去温这一场恶梦。再则十一届三中全会之
后,祖国真是日新月异地在变,各种新鲜的事和人挤满了我的脑子,又顾不
上读《尹县长》这篇小说了。
我翻开这本书,不长,也就是个短篇吧。我读了两遍,并且让我的女儿
也读,因为在看了这篇小说之后,我很想和人谈谈它。果然,我们的感受那
么相同。这篇小说写得真实、深沉,读后叫人悲从中来,又叫人思索。寥寥
几笔,便画出西北的一九六六年,那悲哀、沉闷的小城景色。尹县长是一个
国民党军官,由于地下党所作的工作,他起义了,使陕南三个县不费一枪一
弹地插上了红旗。他是个行伍中人,解放以后让他当了一个县长,但大约只
是个不大管事的县长,似乎只是挂名,为体现党的政策。“文化大革命”来
了,他被说成是潜藏的阶级敌人,他不能理解,最后,造反派为了树立威风,
扩大影响,为了“革命需要”就把他枪毙了。临死前他只知喊着两句话:“毛
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小说是从“我”的视角写的,一个外乡人,一个
与尹县长毫无关系,而只见过那么几面的人;然而,恰恰是他对尹县长那无
声的、难言的同情与悲痛,才更加真切,深刻。我自然是经受了这场“革命”,
我的女儿也是当年的“狗崽子”,我至今记得她每天从学校回家的那副神情。
我诅咒这场“革命”带来的那种难以理解的残酷的人性。那种世道不能再来
了。
陈若曦的作品使我悟得她对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很深。她的著作似乎是
中国土地上植根、又灌溉了西洋文学的养料的一棵棵茁壮的绿树。毕竟是中
国作家笔下的风土人情,她写得深切、细致,遣字用词严谨,但又运用了许
多闻得出中国土香的生动的文字。她不摆作家架子,是天然生出的花枝,被
风吹动着,不求绚丽夺目,却自然地引人入胜;引人感叹、惆怅与思索。她
确是代表台湾文学,应该说中国文学的优秀的作家。
《收获》登载了《尹县长》,要我写篇东西,谈谈作者和作品。我可以
自称是陈若曦作品的热爱者,我始终认为《尹县长》是她无数作品中成熟、
完美的一篇。
现在“伤痕文学”已经写得不多了。我读过不少这类的小说和戏剧。有
的写得很出色,很感人。《尹县长》似是“伤痕文学”中最早的一篇。其中
有悲痛,有愤慨,有嘲讽,但我以为最重要的是作者那一腔忧国忧民的热忱。
有不少“伤痕文学”我读后不久便忘记了。但是《尹县长》我想我是永远不
会忘记的。
一九八五年七月三十一日
又记:她的散文集《无聊才读书》,我一气读完了。这是一本有性情的
好文章。有的使我流眼泪,有的使我不禁笑出声来。其中的两篇特别吸引我。
《我的儿子的妈妈》这一篇充满了自我嘲弄的诙谐;《许芥昱的麻婆豆腐》,
乍一读,她似用笔欢欢喜喜地描出来一幅许老先生的图画,然而末尾几句,
当陈若曦惊慌地跑去,在被暴雨冲塌半边的楼房中,寻找埋在石堆中的许老
先生夫妇,那深沉的哀伤与友情使我难过异常。我像是和她一同去到那里,
要再望望这样可爱、可敬的老人。
陈若曦来信,说她不久又来北京。到时候我要请她送我这本集子。因为,
真是怪事,我正拿着《无聊才读书》,到书房中站了站,找另一本书,一转
眼,像是什么神秘的力把这本散文集突然摄去了。这种事我以前也常常发生,
正在读着的书不见了,过了两天,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但这次全家
为我上上下下寻觅了三天,终于不翼而飞,大约是什么神仙拿去读,再也不
还了。
(原载《收获》1985年第
5期)
台湾,我心往神追的地方
今年十月二十五日,是光复台湾四十周年的好日子。这一天,我们都记
在心里,都在纪念它。因为四十年前的这一夭,我们经过长期的奋战,把日
本侵略者赶出了中国的这片领土,台湾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中。从一八九五年
“马关条约”之后,我们的台湾同胞在日本军国主义的统治下,过了五十年
的痛苦和屈辱的日日夜夜。因此,十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对于我们是这样地
珍贵。在这个不能忘怀的日子里,我有一个心愿,我愿有一天,海峡两岸的
同胞能一起纪念这个好日子,庆祝我们共同的胜利,把我们的欢喜和泪水献
给我们唯一的母亲——中华祖国。
让我借这个机会,作为一个大陆的知识分子,一个文艺工作者,向我在
台湾的同胞、同乡、同学讲几句话。我们分别得太久了,我们之间的想念一
天比一天悠长,也一天比一天迫切。这想念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想念,
而是分离的同胞手足的油然而生的怀恋,也是儿女对母亲,母亲对儿女的深
情。
哺育了我们祖先的土地,正在哺育着我们。中国伟大而悠久的文化长河,
正在我们的心上流着。我们是一块土地上的世代子孙,我们是一个源头的文
化的继承人。我们都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多么美丽的人哪!
台湾,是我没有去过的地方,也是我最想去的地方。那里有我的故旧,
有我几时的南开同学和清华大学的许多老同学、老学长,还有我的多少同行。
在图书馆里,在新华书店,我看到了你们的作品。我拿来细细地读过,我喜
爱那浓郁的乡土气息,喜爱那细致的动情的对生活的描绘,喜爱那一个个活
生生的人物,从中我学到了很多,也牵动了多少思念与感叹。多么想把心里
想到的和你们说一说,就像是朋友和邻居那样随意地交谈,谈谈我们对艺术
创作的心得体会,谈谈我们各自的文章,也谈谈我们的生活。我真希望有一
天我们能自由来往了,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我还在想,如果时机还不成
熟,那么,至少我们艺术同行们可以往来,可以交流。我们是在同一条文化
长河中向前的人,我们应当一起划桨,一起领略河上无限美好的风光。我愿
意去台湾探望你们,也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到来。在北京、在上海、在西湖、
在黄山、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有无数的人在等待欢迎你们。这是我们
都在期待着的日子。
据说我写的那些很不成样子的东西,在台湾也有读者。那么,就请你们,
我的台湾的作家朋友,代我谢谢这些读者。那个时候,我年纪还轻,写的东
酉有些不成熟。现在我盼望有一天能亲耳听到台湾读者的意见。如果有夸赞,
我会非常高兴;如果是批评,我会认真思索。
最后,我祝愿我的大陆与台湾的同行们创作出更多优秀的文艺作品,力
维护和平与美好的生活,为我们祖国灿烂的文化增添新的光彩。
(原载《人民政协报》1985年
11月
8日)
劲可鼓不可泄
今天首都戏剧界在这里欢度一九八六年元宵佳节,老熟人见面,大家都
很高兴。借这个机会,我先给大家拜个晚年,祝同志们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
意,祝我们的戏剧事业兴旺发达,我这么说,不光是说个吉利话,因为这确
确实实是我的心里话。
虽说大家都是老熟入,又都在北京工作,但是平时都很忙,见面的机会
也不多。这么多戏剧界老明友们欢聚一堂,一年也就这么一回,总得说上几
句。
今年刚开头,眼下据我知道,已经出现了好苗头,我想今年的成绩留在
明年这个时候说。现在,还得说说去年。去年是“牛年”,依我看,在“牛
年”里大家确实是使出了牛劲,我们的许多同志是有老黄牛精神的。目前我
们国家穷,拿不出那么多的文化事业经费,具体到我们戏剧界,恐怕就更算
得上是一个“困难户”了。我们的钱有限,条件不是那么好,但是就像过去
说的那样:我们吃的是草,而挤出来的是牛奶。同志们确实像老黄牛那样,
为我们心爱的戏剧事业辛勤地耕耘着。
从全国来看,大家是动起来了,就是说大家已经把对戏剧事业现状的焦
虑和担忧变成了实际行动。我算了算,去年全国戏剧界召开创作会、笔会、
学术研究会,以及举行各种形式的会演、调演、戏剧节等等,是这些年来最
多的,成效也是最大的。我本人也参加了两三次活动,通过参加这些活动,
我是信心百倍,对戏剧的前途我是非常乐观的。
去年年底,文化部搞了全国戏曲调演,这次调演很成功,是对戏曲改革
的一次大检阅。听说有些剧团因为没有选上他们的戏,有点不服气。我看“不
服气”这三个字就好,有点“不服气”的精神,才能出好戏,才能有发展。
大家都要有点上进心,我们的事办起来就红火了。对去年的有些剧目,大家
也有争议。我看有争议是正常的,争一争,议一议,事情就明白了。只要不
是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毒草,都可以通过文艺批评的办法来解决问题。无论
如何,我们还是要按“百花齐放,百家争呜”的原则去办。这个经,过去念,
现在念,将来也还要念下去;不念这个经,文艺的事情就办不好,就会出偏
差。
最后,我还想讲的一句话就是去年我们使出了牛劲,今年可千万不要松
劲!不要松劲!!我要给这句话多打上几个惊叹号!希望大家在心里也多打
几个惊叹号!去年的势头不错,今年要继续下去。下坡容易,上坡难。我们
写剧本讲究铺垫,去年铺垫得不错,今年非来个“高潮”不行。要不然,可
对不起去年的努力。我衷心希望,明年春节我们再聚会的时候,应该是庆丰
收,而不是作检讨。今天请同志们来喝这杯清茶也不是白喝的。喝完茶,过
完了节,大家就得像猛虎下山那样干起来,干出点样子来,于出个丰收年来!
再次祝同志们新春愉快。谢谢大家。
(原载《戏剧报》1986年第
4期)
中国需要这样的普及
世界文学,浩若烟海,即使能读一生的书,也仅是沧海一粟。
常盼得一良师,开一书目,指导我读书,使我读了书能明白人性是如何
复杂,人生是如何奇妙。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有伟大的人在注视,用他们的
心灵在感受,用他们的那支笔在写..因此,读书是件幸福的事。
然而,书目并没有开出,只好遇书就读,有时激动得放不下手,但有时
也因太长、太深,终于没有读完。小时一些书草草读过,后来连故事都记不
清了,倒是记得有一本《龙文鞭影》四字一句,就是一桩小事,引我追逐下
去,探个究竟。后偶见《山海经》,其中图画,教我想象,觉得那神话传说,
既是有趣儿,又令人神往。
求知总是从简易,从形象,从兴趣起。“看图识字”是个好方法,看图
认识世界文学,也是一条途径。
《世界文学名著连环画丛书》,正是这样一部由引人兴趣,到引入深读
原著的好书。
这部书以世界文学发展史为线索,精选了各国享有世界声誉作家的代表
著作生动的图画,精炼的文字,把世界名著的文学性、艺术性、知识性融合
在一起。在它的内容介绍中有两句话:“你想在短时间内博览世界文学名著
吗?你想尽快提高自己的外国文学修养吗?”我想,这套连环画丛书,是可
以满足人们这样美好的愿望的。
中国需要普及世界文学名著,在这部书的编辑计划中,也包括中国的文
学名著。我想,我可以代表孩子们,青年人,所有的人们。为这部书的出版
由衷地高兴,并且说,我们会一本一本地读下去。
(原载《文学报》1986年
6月
5日)
永远做一个很好的南开人
1
首先,感谢我的母校一一南开中学的各位师长,各位同学,各位学友,
给我这样热诚的欢迎。
刚才这位同学叫我爷爷,我确实惶恐。是啊,我的确是个爷爷,我有孙
子,但是从我的思想看,我不是个爷爷,还是很幼稚的。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从我的愿望来说,我希望我是刚入学的那个样子。我很小,十
三岁就进了南开中学,十五岁加入南开新剧团。所以,我希望你们叫我一声
同学,我就更高兴一点。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还是没有法子挽回的。我永
远忘记不了南开中学,怎么这样讲呢?在我中学时代,它使我真正睁开了眼
睛看世界,并且知道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这很难,这是一件很难的事
情。一个人能看清楚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哪件事情是是的,哪件事情
是非的,很不容易。我的感觉,在小的时候就打了基础,而不是到了大学,
到了研究院才打基础,就是说在中小学就打基础。而我是在南开中学打的基
础。那时是六年制,我先上的是初二,病了一年,也是读了六年,我毫不后
悔。在病中,许多很好的同学、老师来看我,来教育我,帮助我。南开中学
的生活十分丰富,不只是在课堂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课余活动。我学的是理
科,我喜欢化学,那时很想在化学上学点东西。甚至我也喜欢数学,那时高
中已经有了近代的几何数学了。恰恰有几位好老师,张彭春先生,他是张伯
菩校长的弟弟,对我有很深很深的教育。每年都教我演戏,他告诉我如何演
戏,告诉我戏有如何的好处,告诉我从戏里你知道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情。我
一生都有这样的感觉,人这个东西,是非常复杂的,又是非常主贵的。人啊,
又是极应该把他搞清楚的。无论是做学问、做什么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
也看不明白,这终究是一个很大的遗憾,老师们就是这样教的,告诉你如何
懂得人,如何做一个好人。
还有,张伯苓老校长经常讲两个字,一个字是“公”啊!当然他不是讲
马列主义,但是他的意思,无非是叫我们为人民服务。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
上,就像陶铸讲的“心底无私天自宽”!一个人没有私心,世界都变得更宽
广了,人也勇敢了,有智慧了,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尽管我们批判了种种
“左”的东西,但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还要永远放在心里。老校长
讲的第二个字是”能”啊!“能”就是能力、知识啊。如何得到知识,如何
获得能力,有了知识,有了能力,就能促进社会,就能使国家又富又强,使
整个社会文明起来。在座的同学,责任是很重的,你们生活在一个最伟大最
幸福的时代,前面是宽广的道路,我希望大家都沿着这条大道前进!
最后,我想起两首诗,曹操的一首诗讲“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怎么
讲?山越高越好,水越深越好。这个意思用今天的话来说,无论是求学、做
事、搞发明、搞研究,是越好越好!再有,就是还要看得远一点。唐朝的诗
人有两句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南开中学是个非常好的学
校,也可以说是手屈一指的学校。刚才这位小的女学友对我说,“我们要成
为一个更好的南开人”。南开人这三个字,我听了是很骄傲很自豪的。自豪
倒不仅仅因为这里出了周总理,是因为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学友都将成为为社
会主义服务的英才。你们必然一个比一个更好地出现在祖国的各条战线上。
1 986年
10月
6日在天津南开中学的讲话。
我将因为你们使伟大的祖国立足世界强国之林而感到自豪和骄做!
感谢小学友的讲话,非常感谢校长给我的这样一个勋章。我是不配的。
但是我觉得是我的母校给的,母校给的东西是永远不能辞掉的。
大家相信我,相信我一颗赤诚的心。我七十五岁了,我还要活下去!不
是糊糊涂涂活下去,而是要坚强地活下去!要做一些工作,要做一些有益于
人民的工作,永远做一个很好的南开人!
谢谢!
(原载《曹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88年
8月版)
应该记住
十年在一生中不是个短时间,但,十年前的那些印象却仿佛昨天的事情。
然而,有时我又有另一种感觉,感到那一切已经十分遥远。或许,这是我的
一种潜在的愿望,那些苦难的日子远远地离去吧。
十年前的那天,我的小女儿很晚回到家里,她一进门,径直走到我床前。
她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异样,目光闪闪,声音也有些颤抖,她说:“爸爸,
咱们有救啦!”她告诉了我“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
我不信,我也不敢信;我怕,怕这不是真的,还伯很多很多..,我记
得,那一夜我久久地在街上走,我看到每一个窗口,整座整座的楼都亮着灯,
就像过年时一样。我走着,然而感到难以支持而站住了,我觉得我的心脏的
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从未有过的巨大!人生、历史、中国以及我自己的生
命,在那时都化成了一个字眼!我不知我的声音有多大,或者究竟出没出声,
我喊道:“天哪!”
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入,他们是不可能明白的,那种深重的、
顽强的绝望,把人抓得有多么紧。
后来,我又听到第二个、第三个人告诉我。虽然仍然是关着门,压低了
声音才敢说的,可是我终于已经有了相信的勇气和力量。我相信我是从大地
狱里逃出来的。
十年之后,当我回想那些日子,没想到,我自己竟产生了一丝的陌生感。
我说得出那些情景,说得出我的心情,可是我却无法再那样真切地体验到了。
我想,这也许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的国家变化太大了,时时处处,我都
能感到一道道光明照亮一条条的道路。新路还在不断地开辟,而前面就是希
望。二是,我想,人总是会遗忘的。
但,想到这一点,我并不轻松,反而有些忧虑。如果连我都可能淡忘,
都不能永久清醒地记住那一切意味着什么的话,那是可悲而又可怕的事情。
我读到我的朋友巴金写的一篇文章一《“文革”博物馆》,对他的建议
我举双手支持。
我想,今天是光明的,明天会更加美好。为了这代价高昂的今天与明天,
该记住的就要永远记住。
(原载《戏剧电影报》1986年第
40期)
祝你们幸福
女人生下了我,养育了我,又终身陪伴我。她给我以生命,给我以幸福。
她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妻子,是我的朋友,抚慰我,劝解我,鼓励我,使我
奋发向前,使人类繁衍福昌。从人类懂得了用火,到今天把宇宙当作文明无
限发展的空间,都充满了女人的力量。
妇女是开创一切的母亲,无论是物质的或精神的宝藏。我心中饱含感激
之情。而这个真理长久不被理会。
在人类生长的大地上,有多少杰出的女性,值得我们赞美。拜伦所崇拜
的“如火海一般炽热的萨福”,是“崇高”的诗的楷模,是与史诗之父荷马
媲美的女诗人。现代科学的开拓者居里夫人,她为人类发现了钋与镭,她顽
强无私的品格的光辉,一直照耀着做人的道路。而她又是多么善良,充满爱
情的丈夫的伴侣,是以她无比智慧的心灵教导儿女,像她一佯为人类献身的
母亲。
中国神话中的女娲,她用五色石补天,治平洪水,杀死猛兽,人类才得
以生息。多么神美而又震动人心的女神。她是中国妇女的象征。古往今来,
中华民族有多少勇敢、坚韧、受尽苦难,创造出宝贵财富的女人。我无法一
个个说出她们的名字,我想她们正是生活中的女娲。
我写过一些剧本,我的剧本中也有一些女性。她们是在历史的黑暗深渊
中挣扎的人,是封建的巨石下压着的人。也许,有人会认为那样的年代己成
陈迹,妇女的解放正是今天的现实。我想不完全是这样。几千年来形成的旧
势力,人们心理上的旧意识,就像没有除根的野草,割去了还会滋生。而真
正的解放,要靠妇女们自己。身体的枷锁尚未完全解除,精神的力量正待成
长。认识自身的价值,发挥自己的才能,自信、自尊、自立,这应当是我们
伟大时代女性的形象。
我以最大的诚心祝愿《中外妇女》杂志,唤醒、促进妇女各方面的进步。
在新的一年,以丰富的思想,敏锐的洞察力,深厚的情感,广阔的视野,参
与人类文明的创造。
我借《中外妇女》的一页,再说一句话,女同胞,我祝愿你们幸福,你
们是最有这权利的。
(原载《中外妇女》1987年第
1期)
祝愿
我们正赶上一个伟大的时代。
今后的戏剧工作大有可为,目前各种戏剧都出现了好剧本、好演出。因
为我们被理解,被真正的重视。我们说出自己心里要说的话,说出人们要说
的真心话,创造出人类喜爱的戏。我们称得起这个荣耀的名称——中国戏剧
工作者。
屈原说:“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这两句话应该是我们作为
戏剧工作者的座右铭。
我们今后的作品与演出必然是有格调、有生活、有思想的创作与演出。
当然,这都应归功于宽松与和谐的空气。我们从心里感到这个可珍贵的
和谐。我只想再说一句:看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
(原载《戏剧报》1987年第
1期)
我希望..
平时,我除了写文章,每天还被各种各样的事纠缠着,偶尔看些电视,
倒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解脱与享受。“新闻联播”我现在基本上是每天必看,
还经常看一些专题片。最近吸引我的是“话说运河”节目,这部系列片的画
面、解说都很有魅力,充满了历史感与浓郁的地方特色,让人回味无穷。
在我的印象里,在把电视作为教育工具、娱乐工具上,中国确实是很用
了一番苦心的,和以前相比,有了很大进步,但总的看来,中国的电视屏幕
略显单一,没有呈现出那种电视应有的丰富多彩的景观。它所面临的最大问
题是:关卡重重,管得大严。
电视在我国普遍发展才几年,像个刚成长的孩子,却有许多婆婆、公公,
许多爸爸、妈妈、叔叔、婶婶管着,关怀备至,像是爱得不得了,怎么吃、
怎么喝、怎么走路、怎么睡觉,什么时候要来点维他命,什么时候要注入些
肾上腺激素,都有人教着,这孩子能受得了吗?也许,这是为孩子着想,为
孩子好,但关键是许多人不知这孩子的身体状况如何?到底需要些什么?
电视的路子现在谁也没法明确说出会向哪个方向发展。毫无疑问,它所
具有的优势使它的前途不可限量,它的道路更在不断地实践与探索中,而不
是在许多嘈叨、管教中成长。
所以,电视界现在应大力提倡“宽松、和谐”,从而使自己的优势得以
充分发挥出来。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往港台、西方靠拢,他们电视中好的东西我们可以
吸收,但他们的糟粕绝对不能要。中国电视不会走那条路子,有些心术不正
的人即使想搞那些,中国的广大观众也不会答应。如今正是大治之年,绝非
乱世,大可不必担心“开放”会导致资本主义化,所以在整个电视界氛围上,
还是宽松些好。
电视剧我看得不多。《寻找回来的世界》我觉得不错。至于《新星》,
外界谈得已经很多了。它的内容总体上看是一种开放与封闭的奇妙结合,而
它在社会上激起的戏剧性反响一一先是热热闹闹一片赞扬,转而又是沸沸扬
扬一阵批评一一也颇让人思索。如果把《新星》及其社会反映当作一个独立
的整体放到历史大背景上,它倒恰恰折射了我们这个过渡时期的特色。
《济公》似乎很受欢迎,但我就我个人来说并不喜欢。我觉得,这部片
子幽默也好,滑稽也好,但不能搞得庸俗、油滑,缺少深度,迎合一些人的
低级趣味,像当年拍《火烧红莲寺》一样,而不像是八十年代的中国拍出来
的。现在大街上连三岁小孩都唱着“南无阿弥陀佛”,我不认为是件好事。
目前的电视剧,艺术上受舞台的影响大重了。日本
NHK电视台的负责人
曾经问过我:电视剧今后是靠电影这条路子走,还是靠话剧的路子走?
我以为电视剧靠电影不行,靠话剧更不行。电视剧要走自己的路。各国
有各国自己的道路,在中国,它有一条基本规律:就是要合乎中国自己的民
情、习惯以及国家发展的需要。如果立足于这点,那它将会走出自己的道路,
达到自己的理想境界。
(原载《大众电视》1987年第
1期)
妇女颂
“妈妈!”这个声音,这个字多美,多动人的心。谁没有妈妈?有了妈
妈,才有我们。妈妈是温暖,是慈爱,是智慧,是创造一切的动力。说一句
傻话,妈妈从来不是男人。有生以来,妈妈是女人,伟大的女人。而我们常
常忘记妈妈,妻子,以及许多充满情感、聪慧与博大精神的女人,忘记她们
坚韧、顽强地做着所谓平凡的事,侍奉老的,教养小的,抚爱我们,赐予我
们以温情。她们受尽苦难和悲哀,她们牺牲了自己,全心全意支持她们所爱
的人的事业。
皇天后土啊,我们的妈妈!我们心中最崇敬最疼爱的妇女!看看
SOS儿
童村吧。SOS村的妇女们起誓把终身奉献给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们,做他们
终身亲亲热热的妈妈。她们是人的榜样。SOS是呼救的信号,她们在
SOS村
里用女人的爱,用女人的崇高智慧,向人类、向世界呼吁和平,呼吁永久的
幸福。为了世界无依无靠的孤儿们,她们用整个生命灿烂烂他说明这个真理。
“妇女”,这两个只能用擎天大笔才写得出的光辉四射的字!妇女就是给,
给,不断地给予,给予我们最深厚的赤诚和爱。她们多么崇高。她们从不认
为自己是施舍,她们从不认为自己是世上的给予者,献身者,从不想到自己
是自古到今人类的恩人。她们只是奉献自己的一切,为人类,为文明,为创
造。
妇女们就是美,美得像梦!她们是我们最美丽的梦中人。她们温柔,像
蓝天下的湖水;她们深沉热烈,像探不透的燃着烈火的土地:她们坚强,她
们是从不知屈服的水晶一般透明的灵魂。
看!她们的眼睛多么明亮,是圆圆的明月,是银河中无数的星星。在她
们怀抱里孕育着多少英雄。一切文明的开拓者,一切高贵的英雄身上流的,
都是妇女心上的热血。妇女是神圣的。
历史见证:最柔软,最坚韧,最谦和,又承受不可形容的痛苦,非人性
的折磨,一切最野蛮、最原始的酷刑的,是妇女。
然而妇女确实又是一切智慧、意志与道德的化身。妇女生下人,保护了
人,而入却不懂得怎样保护妇女,保护这些数不尽的做我们母亲的妇女。
今天全世界的妇女要求解放,她们要求解放自己,原是为了毫无保留地
奉献自己。但是愚昧无知的人们,从来不知感恩的败类,玩弄着看得见与看
不见的铁锁铰链,捆缚着,煎熬着她们,扼杀我们的母亲和伴侣及朋友。
我们向全世界大声疾呼:妇女是几万年来文明的创造者,妇女还是将来
充满了真知与理想天地的创造者和保护者。
妇女们,全世界的妇女们,不要以为我们今天已经完全解脱了身上心上
的镣铐了,我们要彻底粉碎捆缚我们身心的枷锁,要认识自身的价值,发挥
自己的才能,自信、自立、自尊,要使一切人听见而且遵从妇女们的心声:
要创造和平,文明,幸福,充满信念与爱的光明世界。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三日
纪念三八妇女节
(原载《光明日报》1987年
3月
7日)
象征
这次“理想杯”大学生电视剧展播,受到广大观众的欢迎,是成功的。
大学生创作电视剧,目的是让社会知道大学生,大学生也进一步知道社
会。大学生们年轻,前途无量,但前面的路上会有许多烦恼、困难、磨折。
从来人生没有一直平坦的路。从另一个角度说,一直平坦的路也是没有意义
和意思的。我们总是在不断地斗争和得胜中得到快乐、满足,共同取得人类
的进步。自我的斗争,与邪恶的斗争,与种种不平的、落后的现象的斗争,
还有与自然的斗争,总之,大学生们将踏上一条漫长但是充满了战斗的快乐
的道路。
然而,大学生将遇到一个人生的大问题,那就是要有理想。活着而无理
想,那是很痛苦的。有崇高的理想,也有卑下的理想。只为自我而活,这样
的理想不会给人带来光明,那是一条通往阴暗地域的狭路。
大学生电视剧的“理想杯”是个象征。象征着我们中国的大学生是有崇
高理想的,是把自己和祖国、和人民连在一起的。
但有理想,也就有幻灭的问题。如果在今后人生的道路上失去了理想,
陷入失望、绝望,甚至堕落之中,这是十分悲惨的事情。这样的人是软弱的
人,也必定是无所作为的人。我相信,这不会是你们。人生是短促的,理想
是永久的,苏东坡有两句诗:
一点浩然气,
快哉万里风。
中国的大学生,愿你们心中充满浩然正气,乘万里长风向前。
(原载《北京日报》1987年
7月
15日)
必须提高警惕此
《戏剧评论》虽然创刊时间不长,但这个杂志很有意义。一个戏剧评论
家,要深深知道一个戏,不但要指出它的缺点,让后人避免,同时还要知道
它的优点,供后人参考。要做到这些是很不容易的。
刚才胡沙同志讲到要在百花齐放中,坚持现实主义,这是非常正确的。
鲁迅先生的《阿
Q正传》就是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但我们也并不排斥其他主
义。最近看了几部纪念“七七事变”的片子,觉得非常好,那是现实主义的。
这几部片子给我的感触很多。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侵华战争,使我们失去了
几千万人,损失五百多亿美金。我们应该明白一个真理,就是说国家弱,必
然被人欺负,国家非强不可,非富不可,这是我最深的感受。现在有的日本
帝国主义分子妄想重温旧梦,这对于我们来说,当然是坏事,但也未尝不是
好事。那就是说,它可以促进全国人民统一起来,团结起来,更加发奋图强。
中国人民觉醒了,再不是睡着的狮子了。
昨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眠。我感觉既沉痛又十分兴奋,八十年代的中
国开始走向富强,开始在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上走,这是十分幸福的。
但是我也担心,我曾在人大常委会上谈过一散文、杂感段话,认为帝国主义
分子和它的思想的散播,是不容忽视的。纳粹分子是死不觉悟的。尤其最近
一段时期,例如教科书问题,参拜侵略中国的法西斯战犯在内的靖国神社问
题,光华寮问题等,一小撮纳粹分子狂妄到了极点。这些事情是不可轻视的。
昨天我读了一篇文章,名字是《炮声与锤声》。此文认为帝国主义分子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本事了,五十年前它用大炮发动侵略战争,现在不过用
锤子去砸周总理纪念诗碑。换句话说就是帝国主义的力量是有限的。我认为
这个评论是不合适的,道理就是它太低估了日本帝国主义分子的力量。我的
感觉则是炮声有可能就到,当然我这样说是指着某些现象与潜在的力量。我
们只应有所警惕。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反对中国和日本友好。中华民族和日本民族都是伟
大的民族,只要有正确的领导,两国人民团结起来,世界和平就有了保障。
但是日本一旦被纳粹分子领导,日本人民会遭殃,世界人民要遭殃,这是一
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现在日本要使自己成为一个军事大国,我们决不可等闲
视之。
我们国家正在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一方面我们需要日本的一些先
进的科学技术,但是同时我们必须要提高警惕。我相信我们的党和政府是有
准备的。而日本却恰恰以为我们需要他们,到处卡我们。最近甚至于出言不
逊,攻击我们的领导。所以,一方面我们必须采用发达国家的先进技术,使
我们国家富强起来,同时要有所准备。中国现在已经不是五十年前的中国了。
“庆父不死,鲁难未己。”日本帝国主义思想不消灭,中国东边的外患就不
能解除。
最后谈一谈中国的歌剧问题。我最近看了中国歌剧舞剧院演出的《原
野》。以中国的内容与体裁,用西方的美声唱法,洋为中用,搞出一个歌剧。
这可能是解放以来少见的如此严肃、认真采用欧洲优秀的传统歌剧形式与发
声法,这也是“引进”。我们一定要发展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族歌剧。
此
文原系在“曹禺剧作研讨会”上的发言,现加上新标题。
当初花很大力气用中国民族的唱法搞歌剧,出现了《洪湖赤卫队》等优秀剧
目,成绩很大。后来断了,现在我们也应当研究,继续发扬。究竟哪个方法
好?或齐矢并进?这要一段时间的实践才能决定。
最后感谢《戏剧评论》编辑部,感谢各位专家、学者的光临。
(原载《戏剧评论》1987年第
4期)
阳光下的孩子
天天等看报,等党的“十三大”的各种消息。这几天春风吹绿了我们的
世界,党的政治报告以及重大的人员选定,使我们心花怒放。
我们正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就明确了党的理论与政策。我们决心
永不中断进行政治和经济体制的改革,坚决促进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人
民的声音将准确无误地传入党的心里。要继续反对不正之风,对于各种违法
的行为,党和人民都不会轻轻饶过。
人民衷心欢迎这样的原则:党政分开!党员要纯正自己的党风,党要管
党,今后不再纠缠于各级行政机构、事务中,尤其不可再耗费心机在个人的
“权”与“利”之间打算盘,甚至破坏今天急如星火的各方面的建设。各级
党要专心管大政方针,严格执行,监督党的各项政策的实施。更重要的是真
正取得人民群众的信任与拥护。
我们十分兴奋,“十三大”选举充分体现了民主。中央政治局尤其是政
治局常委入选是人心所向,他们向年轻化又迈进了一大步。领导班子有充足
的改革精神,是干练的,是当之无愧的。
中央委员会选举出全国人民向往的最适当的书记处人选,他们将担负起
全国各方面重大改革与建设更实际的计划与决策。仅从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
讲,我们预见将会出现空前的进步与繁荣。我们是一群戏剧工作者、文化工
作者,我们对前途充满信心,我们将得到更多的重视,得到正确的、实事求
是的、充分发挥我们创造精神的领导。
我们戏剧要努力反映伟大的改革的时代,跟上时代的步伐。我们要满怀
热情地投入改革的洪流之中,成为促进改革的歌手和鼓手。我们要千方百计
解放艺术生产力,把戏剧界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振作精神,加强团结,
大胆探索和革新,开拓戏剧创作视野和题材领域,为振兴戏剧事业和繁荣戏
剧创作而大显身手吧!
党的“十三大”是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的继续与发展。我们要建设有中
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遵循党的基本路线,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
原则,坚持改革开放。我们应当看到前途必然有相当多的困难,但任何困难
都不能阻碍祖国前进。我们正赶上有史以来最光明时代的开始。为幸福的祖
国战斗已经来临,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好像是一个在阳光下的孩子。
(原载《剧本》1987年第
11期)
三十年前的稿纸
前一阵子,北京的天气热得如蒸笼,这些天转凉了,秋天的白云淡淡的,
斜抹过窗上,我在早晨,听着汽车声、机器的轰响、人的声音和鸟的鸣啭,
我想到了《收获》,想到了小林的电话,在电话中,她说,《收获》已经三
十岁了。
正是在这样一个沸沸腾腾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怡人的季节,我所如此熟
悉和热爱的《收获》,它进入了而立之年。它已是一个美丽,挺拔,而且坚
强的人了。那么多的读者对它的喜爱,反射出它的光彩。想到这些,我高兴,
为今天《收获》杂志的编辑同志们,也为我的老朋友巴金和靳以。
想到他们,我又不由地感到歉疚。三十几年来,我竟没有为《收获》写
过些东西。不是不想写,可以说就是今天,我也满心想望能写出一篇像样的
东西寄给这个有声望的杂志。然而,确实,近三十年我写不出什么,只是搞
出几个戏,我忘了登在什么地方。我不是想贬低自己的劳动,我只是对自己
感到不满意。这样的不满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像是个恶梦,始终缠绕
着我。我苦恼、悲伤,这伤口始终是新鲜的,无法愈合的,时时使我感到疼
痛。当我从《收获》以及其他的地方读到好的作品,好的文章时,我为那些
幸福的人而高兴,他们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和才华,这是一个写作者的胜利。
我不成了吗?我常想。
我对《收获》是一往情深的。我一直觉得,要写东西给《收获》就要对
得起巴金、靳以,对得起读者们。五十年前,在《文学季刊》上发表了我写
的第一个剧本《雷雨》。我总感觉《收获》就是《文学季刊》的继续。曾经,
有一天,我在抽屉里发现了几页《收获》的稿纸,大约是五几年的吧,这几
页纸经历了“文革”的浩劫,居然幸存下来。经过了风吹日晒,时间的侵蚀,
纸已泛黄,有的地方似是秋雨打进窗棂,落在上面,留下了水迹。我伸出手
去拿那稿纸,它们已变得十分脆了。于是,我又轻轻地小心地把它们放回原
处。让那几页《收获》的稿纸留在那儿,留在我的抽屉里,也留在心上。
这空白的稿纸,是我的歉疚,也是我的感情。有一天,我想我要在那纸
上写满字,写出自己满意的文章。我会把它送给我的朋友巴金,让他看,就
像我们年轻时那样。
我们老了。是老了。而《收获》正是青年。
一九八七年秋天
(原载《收获》1987年第
6期)
骏马雄鹰
《剧本》创刊三十五周年了。
本想说几句吉利话歌颂它,但半年来,颂人、颂事、颂不相知的作者或
文章,不像样的吉庆话说多了,有愧于心,不如说些实在的。
一位老编辑说:《剧本》的投槁堆积如山,昼读夜思,选出一个好剧本,
像密编的筛盘,淘出一粒黄金,心中喜悦,是道不出的。而后又与作者反复
商讨、修改,有时还出些不一定对的“点子”;终于刊登出来了,编辑简直
比作者还兴奋。
如果这剧本演出了,受到观众的赞许,爬山涉水,一定要去看。与作者
共欢喜。
他说:三十五年来,中国最好的剧本,没有一个漏过编辑的眼,刊载的
都是过硬的好戏。这话,我相信。《剧本》的编辑们有良心,作者用尽心血
写出的剧稿,从不肯当作废纸扔进纸篓里。
但是也不完全相信,剧本的知音很难作。一个出色的剧本有时乍看,和
泥土的颜色差不多;有时又古怪得吓人,惊世骇俗,然而它确是和氏之璧。
编辑不但要有渊博的学识,锐利的目光,还要有承得起各种压力的肩膀,不
怕惹是生非,才能识别它,勇于发表它。
据说在这个杂志登过的剧本,老话说,就是登了龙门。远处的当事者、
团体以及亲友们便另眼相看,着实长了身价。
这当然是中听的话。
然而南宋诗人林和靖也说过一句“器满则盈,人满则丧”。这倒是更中
用的。
目前形势一片大好,如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以任骏马飞奔驰骋;满耳强劲
的豪风,正宜雄鹰上下搏击,祝三十五岁的《剧本》如骏马,如雄鹰,持久
不懈,光明正等待你们。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一日下午
(原载《剧本》1987年第
12期)
水木清华
写《雷雨》,大约从我十九岁在天津南开大学时动了这个心思。我已经
演了几年话剧,同时改编戏,导演戏。接触不少中国和外国的好戏,虽然开
拓了我的眼界,丰富了一些舞台实践和作剧经验,但我的心像在一片渺无人
烟的沙漠里,豪雨狂落几阵,都立刻渗透干尽,又干亢懊闷起来,我不知怎
样往前迈出艰难的步子。
我开始日夜摸索,醒着和梦着,像是眺望时有时无的幻影。好长的时光
啊!猛孤丁地眼前居然从石岩缝里生出一棵葱绿的嫩芽——我要写戏。
我觉得这是我一生的道路。在我个人光怪陆离的境遇中,我看见过、听
到过多少使我思考的人物和世态。无法无天的魔鬼使我愤怒,满腹冤仇的不
幸者使我同情,使我流下痛心的眼泪。我有无数的人像要刻画,不少罪状要
诉说。我才明白我正浮沉在无边惨痛的人海里,我要攀上高山之巅,仔仔细
细地望穿、判断这些叫作“人”的东西是美是丑,究竟有怎样复杂的个性和
灵魂。
从下种结成果实,大约有五年,这段写作的时光是在我的母校——永远
使我怀念的清华大学度过的。我写了许多种人物的小传,其数量远不止《雷
雨》中的八个人。记不清修改了多少遍,这些残篇断简堆满了床下,到了一
九三二年,我在清华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这部戏才成了一个比较成形的样子。
我怀念清华大学的图书馆,时常在我怎么想都是一片糊涂账的时候,感
谢一位姓金的管理员,允许我进书库随意浏览看不尽的书籍和画册。我逐渐
把人物的性格和语言的特有风味揣摩清楚,我感谢“水木清华”这美妙无比
的大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在想到头痛欲裂的时刻,我走出图书馆才觉出春风、
杨柳、浅溪、白石、水波上浮荡的黄嘴雏鸭,感到韶华青春,自由的气息迎
面而来。奇怪,有时写得太舒畅了,又要跑出图书馆,爬上不远的土坡,在
清凉的绿草上躺着,呆望着蓝天白云,一回头又张望着暮霜中忽紫忽青忽而
粉红的远山石塔,在迷雾中消失。我像个在比赛前的运动员,那样的兴奋,
从清晨钻进图书馆,坐在杂志室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一直写到夜晚十时闭馆
的时刻,才怏怏走出。夏风吹拂柳条刷刷地抚摸着我的脸,酷暑的蝉声那噪
个不停,我一点觉不出,人像是沉浸在《雷雨》里。我奔到体育馆草地上的
喷泉,喝足了玉泉山引来的泉水,才觉察这一天没有喝水。
终于在暑期毕业前写成了。我心中充满了劳作的幸福。我并不想发表。
完成了五年的计划便是最大的奖励。我没有料到后来居然巴金同志读了,发
表在一九三四年的《文学季刊》上。
写《雷雨》的这段历程是艰苦的,可也充分享受了创作的愉快。
(原载《曹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88年
8月版)
我是潜江人
多少年来,我像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走过不少地方,没有一处使我
感到这是我的故乡,是我的父母之邦。我像是一只南来北往的飞鸟,山山水
水,高山平原,我认识许多人,听过许多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声音,但没有一
处使我感到如此亲切,如此动心。像“潜江人”这三个字,使我从心里觉得
温暖明亮。人问我:“你贵处哪里?”我答“潜江”。我从来没有到过潜江,
但是,近八十年了,我认为我是潜江人,这种贴心的情感不知怎样造成的。
我爱潜江,这不是模模糊糊的两个字,像是其中有血与肉的联系,大约是从
我婴孩时,父母的声音笑貌、我吃的家乡带来的食物,或者家庭中那种潜江
空气,使我从小到大感觉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潜江人。“月是故乡明”,我
真觉得潜江的月亮会比哪个地方的都圆,都亮。这种乡土的情感也许有点偏
执,但我认为中国人的爱国思想有一个原因是从乡土来的。一出国门,人家
问我,先生从何处来,我便答:我是中国人。
我病了一年多,一天也不能出医院,这次潜江开一个这样隆重的会,我
确实不能参加。我只感到,我工作一生,成绩不多,不能令人满意,只有因
潜江故乡人的深情才办得这样光彩。老实说,我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不值得
我的众多老乡和许多朋友如此看重的。我打心里感谢潜江父老,家乡的领导
和各位专家学者。我是十分感谢的。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一日
于北京医院
附注:该文是曹禺为“曹禺著作陈列馆”落成典礼所写。
(原载《光明日报》1989年
11月)
我的祝贺——为纪念中央戏剧学院四十周年作
中央戏剧学院建院四十周年,这是个十分值得庆贺的日子。
我住医院两年,每次有戏剧学院的同志来医院看望我,我就感到一阵新
鲜的青春的气息,离我近了。我仿佛看见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美丽的面孔,
像花儿一样开放着,还有哺育着花朵的园丁,我们学院的老师们..。我会
想起往日的种种情景。
记得往年,学生开学和毕业时,我都到学校去讲几句话。我会把自己内
心的感受、憧憬向同学们说出来,于是我便觉得自己的生命在延续,一切都
充满了希望。常常,只要是学院排出的戏,或者是小品,我都非常爱看,因
为每一次都能切实地看到艺术之花是怎样地在一个人的心里成熟,完美起
来。这真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欣喜。每次看完演出,我又要讲话,往往因为兴
奋而讲得太多太长..所有这些,都是令我怀念的时光。
现在我因为身体有病不能参加学院四十周年的院庆。但是我的心,我的
情感是到了学院的,到了我们新建的现代化的小剧场,到了四面被楼围着的
小操场,到了我四十来岁时就建造起来的老灰楼..
我要说,我热爱中央戏剧学院,我为它感到骄傲。在我们祖国的首都—
—北京,在北京的棉花胡同里的这块地方,曾经和正在升起一颗颗明亮的星,
在中国戏剧舞台上闪光。我,我们,戏剧学院的全体教职员工,都因此而被
照亮。
我衷心地庆贺中央戏剧学院四十周年院庆。
(原载《人民日报》1990年
10月
23日)
雪松
天气好极了。
这些日子天上忽风忽雨,继而沉闷阴霾的面孔一直不散,我的周围的人
总是不声不响,仿佛要为我办最后的告别。我回忆我这一辈子,都感染这种
阴郁的调子。
其实,我这个人是极为欢乐的,我笑起来总是开怀畅笑,有时一连串讲
起往事,也是找最愉快的事情讲。因为痛苦煎熬的感觉太重了,扣住全身,
像一口巨钟,我吐不出一口气来,我真要纵身举起这口钟,再不能惶惑下去,
沉闷下去。
像在梦中,我突然有了挟东山、超北海的力量,一蹬一抬,就把这不能
用数量计算的沉重的巨钟抛在大海洋里。比任何霹雳都震耳的一声巨响,激
起的浪涛,像千百条鲸鱼喷出的冲天水柱那样光亮、辉煌、灿烂。自从盘古
开天地,哪一个能见过如此使人震惧,使人生出无限希望、无限光明的境界
啊!一切先知在混沌世界中说出的什么极乐世界不正是如此么?
我惊醒了。睁开眼,窗外满是阳光,仿佛梦里治好我的病,我周身情爽。
卧了三年,吃药、打针,一天多少次,有人说这是不能治好的病。然而我却
好了。我告诉我的老伴:一定要起来,天气好极了,阳光洒满了世界。
她推我出了楼,我感觉我不是坐在轮椅上,而是轻捷、美妙地步出这个
楼。我想笑,甚至想笑出声来。我沐浴在阳光里。
我坐在雪松下一条长长的旧条凳上。雪松铺满了一层层白雪,细细的松
针,洒满了雪珠。亮光在松针上颤抖。一阵细细的凉风吹来,落在我颈上是
凉凉的雪粒。我多么喜爱这洁净纯朴的白雪。雪化开我的郁热,散发我的沉
闷。我忘记了三年来的病痛,我要在雪地上走出我的脚印。我要用我心头的
热来偎暖那些已经逝去的朋友们,使我心痛的亲人们,难道白天我也在做梦
吗?
静极了,远远有两个孩子跳跃着走出院门,后面跟着一个母亲似的女人。
我的老伴默默凝视她们。远处有铁锤砸下木桩的声音,清脆、响亮。
眼前有一朵花,这自然不是老伴,因为她同我一样都上了年纪了。这朵
花是美的,真美,一点也不假。它亭亭王立,细看看,不是孤单单的一个,
而是六七朵,每朵五瓣,浓紫色的花心,花瓣渐渐化淡,成为青莲色的了。
它微微摇漾,使人心醉。它不香,却很好看,很经看。这花是老伴从泥土地
里挖来,放在走廊的花盆里,为了陪伴我,也为了陪伴她。
它深入我的心,以朴实美丽的魂魄,浮动在我眼前。就是它,我知道它
的本性,不俟凋落又一朵新花开出来。它花开长达六七个月,几乎经常地这
样怒放,不吝惜自己的色彩。它在土地上大片大片地生长着。她有个名儿,
叫“玻璃翠”。
我在雪松下面揣摩这个花,希望想出一个更美或有点曲折、有点雅气的
名字。想了多时,什么名字都不如它原来的名儿“玻璃翠”好。我才明白,
我是多么俗气。这“玻璃翠”是那么潇洒、自得,对任何欺凌,任何风吹雨
打都不伯,带着多深沉的土性儿啊!
这平凡而又神仙般的花,却使我想起“爱丽儿”(Ariel),莎士比亚的
《暴风雨》中,那个缥缈的精灵,压在松树的裂缝里熬过十二年痛苦的岁月,
被老人普罗斯彼罗(Prospero)解脱出来。这个温柔善良的精灵,无所不能,
滚火,降水,腾云驾雾,凡是老主人的吩咐她立刻办到。刹那间使暴风雨中
的海船猛然烧起弥天大火,船上的人们落在汹涌的波涛里呼号救命。可一眨
眼她却把王子、篡位者、水手们吹灰似地全搬到岛上。衣服不沾一滴水,比
住日更新更整洁,个个都在柔软的沙滩上香香地睡着了。她来去无影,一呼
便至,一动便成,为善良的老主人解决了恩怨,为老主人的小女儿米兰达
(Miranda)安排婚姻。
我认为莎士比亚笔下的精灵们,以爱丽儿最可爱,最像人。爱丽儿为主
人效忠,施展百般千般的能耐,待功德圆满,她向主人要求,实现以前立下
的诺言——恢复她原来的自己。老人慨然应允。爱丽儿重新回到她自己的天
地。这与我们的孙悟空大不一样,他保唐三藏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终于到了西天,后来在一片慈祥、圣洁的氰氢里,他成了正果,被封为“斗
战胜佛”,慈眉善目地坐在那里,不再想花果山,不再想原来的猴身。这与
爱丽儿的终身的向往,就不同了。
我坐在雪松下长凳上沉思。
雪松,据说是在喜马拉雅山高在三千公尺的云雾中生长,那里是一片白
茫茫的森林;移植到这里依然生气旺盛,冬耐寒,夏耐热。在酷暑中,这里
的雪松遮挡逼人的火热,铺下一片阴凉。我就在它的树荫下,享受绿色的安
宁,思绪静静流动。
在这三年的病痛里,我回忆起平生所遇见的许多人,这些人我与老伴儿
谈起来,有时不禁很难过。他们就像眼前的雪松一样,或者说,他们就是雪
松。这雪松,劲直高昂,不屈不狂,经得住世情的冷热,平实而奋发,充溢
不懈不止的生命。
雪松,是我在梦寐中不能忘记的精诚。
写到这里,我收到巴金的复信,他说:
..我只有继续写作,工作使我疲劳,但也使我精神振奋。我一天就靠动脑筋才活
下去。我不曾做到完全搁笔,就得讲真话,还要写文章,而且还要得罪人。..
小林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这次都见到你,还给我带来你的近照。他们说你身体好多了。
我羡慕他们,你和他们谈得多高兴。小林要你为《收获》写篇短文,我看你一定办得到。
几百字到两千字,都可以,分几天写,不必放在心上,也不要勉强,更不要紧张。文章能
写成,可以加强你的信心。
你说得多实在啊,我的老哥哥!你又在推动我,激励我,又体贴我,我
管不住地流下眼泪。
清晨小林从上海打来电话:“万叔叔你的稿子写了吗?能不能国庆前发
稿?”
我终于写了这篇东西,散文么?随笔么?都不大像。我给老伴看,她高
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拍起手来,笑着说:“多年不见你拿笔了,居然这么快写
出这篇文章来。”她急急忙忙地找出信封、邮票,她是个急性子的人。“就
发了吧?”她仿佛觉得这不是文章,是个小小的生命,“哎呀,连个名儿还
没给他起呢!”
“就叫他雪松吧。”我说。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八日于北京医院
(原载《收获》1991年第
6期)
美丽的种子——《小女人》序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我的老伴玉茹。假若我再年轻些,又不生病,我想我
是能够把她写出来的。
她很不精明,不擅周旋,很愣,也很呆气。尽管她已这把年纪,为人处
事仍有时像个孩子那么天真。也许正由于我俩都有些呆气,才能这样相处亲
密无间的。
有一阵子,她偷偷摸摸离开我身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问她在做什
么?她总是笑而不答。
过了些时候,她举着一沓子稿纸送到我面前说:“你看看吧,我写的小
说。”我惊讶地望着一叠稿子,不料她还有这样的勇气。心想她能写写也好,
可以减少些她内心的孤寂,我知道,写作在她来说是多么困难啊!但我总是
给她鼓劲说:“写吧,写得不错,继续写吧。”
我生病住在医院里,玉茹因工作回上海去了,她来信告诉我,她的小说
有希望在《新民晚报》上发表了。我既为她高兴,又觉得不大可能。可不久,
真的在《新民晚报》上连载了。
这些连载初次映在我眼前,我正躺在病床上。我十分兴奋,忘了自己患
病的苦恼,每天盼望着早点拿到《新民晚报》。
这样,一天天地读下去,兴趣益发浓了,其中人物故事很吸引我。到了
书中关节处,我猜想下面该有什么转折,总该奇峰突起了吧?不料作者写得
平易亲切,不动声色,然而真实动人。人物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这才是
玉茹的文章,诚恳真实,像她的为人。
玉茹告诉我,上海人认为不是唱京戏的李玉茹写的,而是一个同名者。
我担心,夫妻关系密切,免不了偏爱、主观。我问过她的朋友和看过的
人,他们都说确实不错,很感动人。我恨不得再多问一些人,肯定一下。
我早就希望这小说能出单行本,但因种种原由,耽搁了许多年。现在有
机会出版了,我是喜出望外的。
这是玉茹写的第一本书,然而她已有些年纪了。
《小女人》原名“品子”,它不是迟开的花朵,这粒美丽的种子,种在
肥沃的土地里,日后还要生长出更鲜美的花。
我祝贺玉茹,更感谢那些用尽精力和智慧的朋友们,如王致远诸位,使
《小女人》得以和读者见面。
(原载《新民晚报》1995年
1月
21日)
回忆与纪念
一九七七年至一九九○年
永远铭记毛主席的教导
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我们永别了!在这极其悲痛的时刻,回忆我几次见到
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形象像青天一样永远不老,天天看得见,
时时铭刻在心上。
我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是在一九四五年。那时候毛主席为了中国革命和中
国人民的利益,为了团结和教育广大群众,揭穿蒋介石假和平真内战的阴谋,
来到了重庆。毛主席的到来,使整个山城为之沸腾,使整个国民党统治区的
人民看到了光明和希望。那时候,我也是喜不胜喜,同时又担忧不止。喜的
是我亲眼看到毛主席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气魄和胆略,采取的这一伟大行
动,受到全中国各界人民的欢呼,真是使人无比崇敬。忧的是看到蒋介石一
贯卑鄙无耻,什么流氓手段都使得出来,使毛主席此次重庆之行,潜在极大
风险。然而转念想到毛主席如此置个人安危于不顾,更加感动不就在这个又
喜又忧,心中激动难平的时候,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了我们。
我们来到毛主席当时所在的上清寺的一座二层楼房。一路在街上看到许
多便衣特务,在门内又看到楼的四周站满了持枪的国民党宪兵。这一切,更
使人替毛主席的安全担心,同时想到毛主席在这种环境下,在百忙之中,还
关心我们这些在国民党统治区工作的文化工作者,请我门到他这里来,真是
更想快快见到我们无比崇敬的领袖毛泽东主席。
那天,我是最幸福的人——坐在毛主席的身边。毛主席的精神好极了,
爽朗的笑着,和我们一一握手。我看到毛主席这般雄伟的气概,一股振奋之
感充溢周身,心中说不出的高兴。毛主席对我说,你正年轻,要好好工作,
好好为人民服务。毛主席的谆谆教诲,多少年来,我一直一字未忘地记在心
里。毛主席还请我们到延安去,他说,你们可以到那里去看看,就是吃的差
一点,吃小米饭,没有白面,要受点苦。毛主席正是在给我们指路哪!让我
们走向人民!走向革命!走到工农兵群众之中去,刻苦改造自己。
见到伟大导师毛主席,听到了毛主席的亲切教导,对于我这样一个当时
还没走上革命道路的人,真像是拨亮了心上的一盏灯啊!
正是靠这盏灯引路,使我能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的开国大典上,在天
安门城楼又一次幸福地见到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那时我站在离毛主席几步远的地方,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毛主席庄严地
向全国、全世界宣告:
“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毛主席亲手按了电钮,五星红旗冉冉升起,高高飘扬。在经过美蒋反动派压
迫统治的黑暗岁月,今天,仰望着鲜红鲜红的五星红旗,我觉得自己是新生
了!腰杆挺起来了!那会儿,真是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话:毛主席万岁!万万
岁!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毛主席,也就没有我的今日。我要听
毛主席的话,好好为人民服务。
以后我又曾几次幸福地见到过毛主席。尤其激动人心的是,一九六六年,
我陪同亚非作家在武汉,看到毛主席畅游万里长江。当时我无比激动,和外
国朋友一起向着毛主席高呼万岁!心中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毛主席他老人
家红光满面,向我们频频挥手致意。“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毛
主席的伟大形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每一次见到毛主席,我都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身上充满了力量。毛主
席给予我们的教导、鼓舞,是说不完、道不尽的。
现在,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离开我们了。在长青的灌木丛中,毛主席
慈颜安卧。回想一次次幸福的会见,瞻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遗容,热泪难收。
是毛主席给我指引了光明大道,教我懂得了一些革命道理,使我这样一
个知识分子能够加入中国共产党,走上革命的道路。毛主席的恩情我永远铭
刻在心。
我决心化悲痛为力量。我一定要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
东思想,刻苦改造世界观。我一定要永远铭记毛主席的谆谆教导,好好为人
民服务。
(原载《人民戏剧》1976年第
5期)
亲切的关怀巨大的鞭策
周总理关心我们。我们因此感到无比幸福。这种幸福伴随着我们度过了
多少日日夜夜。
我们忘不了每一年的春节。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我们北京话剧团的所
有同志,聚在一起。屋中洋溢着盎然的春天气息,每个人的脸因兴奋而红通
通的。时钟已打过夜十一点、十二点,但是,没有一个人舍得离去。大家都
在等,等着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来临。年复一年,多少个春节,他从来未让我
们失望过。哪怕已过午夜,他也会赶来看望我们。
我们知道,他不光是到我们这一处。春节之夜,他总要到很多地方看望
群众。而我们这里往往是他最后一个地点。所以大伙总是扶老携幼,阖家等
候着。
当总理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顿时觉得满屋都变得更加亮堂,总理亲
切地和我们谈话,谈过去一年的工作,谈新的一年的任务。他关心我们每个
人的生活、工作,还抱起我们的孩子们说笑,并且一起合影。尤其让我们高
兴的是,他和我们一起吃剧院自己做的糖葫芦。望着周总理慈祥的面容,听
着周总理爽朗的笑声,大家都觉得周身充溢了新的生命力,我自己也觉得是
年轻了好几岁。
最后,周总理总是提议和我们一起唱歌。他最爱唱的是《东方红》、《大
海航行靠舵手》、《南泥湾》,还有《洪湖水,浪打浪》。他亲自指挥,器
宇轩昂,激越有力!而大家也因和总理一起唱歌,声音格外地宏亮。连我这
个五音不全的人,也禁不住跟着放声唱起来。
敬爱的周总理所过的团圆年,从不是和家人,而是和人民群众一起过的。
总理心中装着多少革命大事呀!可他却不忘关心我们这些文艺工作者。
他经常来看我们演戏,演出之后,总是召集一些同志谈话。他常常对我们说,
要到工厂、农村去,把戏送到老百姓家里。他时刻在用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
线武装我们的头脑。有一次,谈话之后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总理忽然提出
要去看我们的宿舍。大伙听了别提多么激动了。最使人感动的是,周总理步
行从首都剧场到史家胡同——我们剧团的宿舍。同志们簇拥着他,边走边说,
就像一家人簇拥着自己亲爱的长辈。
总理到了史家胡同,进到我们的宿舍。有的小学员早已进入梦乡了。当
他们睁开眼睛,一下看到敬爱的周总理站在床前,而且知道这并不是做梦,
而是真的时候,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幸福啊!总理和我们讲,你们的条件很好,
要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才对。
总理就是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们,从生活到思想。他的一言一行时
刻都在激励我们向前迈进。
那是在一九五四年。周总理看了我写的一个戏之后,他对我说:你头脑
里有没有资产阶级思想啊,不会没有吧!你作个检查,讲的时候通知我,我
来听。后来我按照总理的指示作了检查。但当时我想,总理太忙了,自己这
样一个小小创作人员检查思想,怎么好请他来,占用他宝贵的时间呢?总理
没有听到我的检查。这件事是我终生内疚、后悔的。
敬爱的周总理,不仅关心我国文艺工作者,同时也关心一些外国的文艺
工作者。
一九五八年时,日本的一些戏剧工作者来华访问。其中有个小姑娘叫真
山美保。当时,周总理在中山公园招待过他们,亲切地和他们一一谈话。周
总理逝世后,日本新制作座又来到中国,真山美保是团长。在招待会上,她
谈起周总理在她头一次来华时同她的谈话。现在他们这个剧团之所以经常下
到工厂、乡间,为广大群众演出,也正是按照当初周总理讲话去做的。她说,
没想到这次来,竟然再也看不到周总理了。说到这里,她流下了眼泪。
是啊,我们准能想象到永远失去了周总理呢?!
今天,总理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这一年中,我们饱尝了无比的悲痛,
也经历了巨大的喜悦。周总理虽然闭上了眼睛,但是毛主席亲自开创的,总
理为之奋斗毕生的无产阶级革命大业,已经后继有人了!“四人帮”被粉碎
了,人民大众心情无比畅快,大家自然而然地想到敬爱的周总理,他老人家
的骨灰在祖国江河大地中蕴育着的生机,此时定会勃勃滋长起来。
今天,在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一周年之际,我要向他老人家保证:在党中
央领导下,我要将自己的余年;好好为人民做点事情。
(原载《人民戏剧》1977年第
1期)
我们心中的周总理
敬爱的周总理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周年了。
今天,正当我们举国上下,万众一心,在为实现周总理在四届人大提出
的、“把我国建成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而流血、流汗,苦干、大干,努
力奋斗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敬爱的周总理还活着,和我们在一起。三百六十
天里,这一深切的信念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敬爱的周总理啊!你没有逝世,你不过是闭上眼睛,略略休息我认识敬
爱的周总理,是在一九四○年白色恐怖下的重庆。那一天,浓雾经常笼罩着
山城,忽然晴朗起来。“周先生请你来作客。”想一想吧,听到这个消息,
真是喜从天降。那是在重庆的一个地方,在一间简朴的房子里,我见到了他。
他那炯炯的目光,仿佛整个屋宇洋溢着无限的生气;他的亲切的态度,使我
像见到自己的父兄一般。
话刚谈了几句,刺耳的呜呜的警报声响了起来,山上已经高高挂起两个
黑色竹编球笼。周总理从容不迫地领我和他到一个山脊上。这时,日本鬼子
的飞机已经向山城飞来,投下黑色的炸弹。一声巨响,一股股浓烟腾空而起。
面对眼前的屠杀,我胸中郁闷悲愤得说不出话来。我望着总理,总理的脸色
是严峻的、无畏的。他指着狂轰滥炸的地方,怒斥日本帝国主义的凶狂,说,
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一致抗日,不能像国民党蒋介石反动集团真反共,假
抗日,当时我很有感触,尽管国民党统治的重庆,没有一声高射炮的回击,
听任敌机肆意轰炸,可是总理的话像万炮齐鸣,向日本帝国主义猛轰。
从那天起,总理的光辉形象,在我的心里生了根。
后来,我们常被邀请到八路军办事处,多半是为了聆听中共代表如何与
国民党反动派斗争,揭露蒋介石背信弃义的丑恶嘴脸。那时,八路军办事处
搬到曾家岩。那里上下,左右,前后都是国民党特务,总理的一举一动经常
被那些特务注视着,但总理视他们如鼠免,大无畏地与他们斗争。总理看我
们生活很清苦,常常饿肚子,便邀请我们到曾家岩去吃便饭。总理看我们身
上的衣裳单薄,就送给我们一块延安纺织的灰色粗呢,而他自己的穿着也并
不比我们厚些。总理虽然很忙,可他从未停止对文化工作者的关怀。
总理对我们的关怀,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衣食住行,而更深刻的是于我
们思想与品德。《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以后,总理多次对我们
谈到这一光辉著作,并教导我们文艺工作者一定要树立为人民服务的思想。
建国不久,我们负责一次宴会的组织工作,由于缺乏经验,客人来后,
足足有半个小时,才就座。总理也静静地等待了半个小时。会后,他把我和
另一个负责同志找去,问及此事。我回答:“这件事不是我办的。”总理一
听,严厉地说:革命工作分什么你我,出了问题应当大家承当,大家负责任。
这句话确是一针见血,当时我觉得羞愧,事后却越想越亮堂。总理的批评,
使我觉得自己要好好改造。对革命工作不能有一丝马虎,更不可以推脱责任。
另一次是全国现代戏会演之际,总理在看演出之前,和全国一百多位文
艺工作者谈话,他真是谦虚、谨慎,亲切而平易近人。他对我们每个人的姓
名,性格,思想都摸得十分清楚。当时,我坐在总理身边,有一位领导进来,
我连忙起身让座,总理忽然问我:“你这是于什么?”我很不好意思,便说:
“领导嘛!”总理立刻不客气地向我指出:“这就叫庸俗,你还是旧啊!”
是啊,总理对我的教诲是多么中肯,对我们的关怀真是胜过亲人。他总是以
毛泽东文艺思想不断地教育我们,使我们遵循毛主席文艺思想的航向前进。
记得,在一九五四年以后,在全国进行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后,我写了一
个反映旧知识分子的崇美、亲美、媚美、恐美的思想意识形态,并对此作了
一些批判的剧本。他看了演出后,对我们谈起那个政委(指一位从抗美援朝
前线回来,一只眼睛因手术中受了污染而失去视力时,那位政委对那个负责
医治手术,却出了错误而非常难过的年轻的医务工作者说:你不要因为这次
医疗事故而那样难过,以致于丧失工作的勇气。我失去了一只眼睛,我还有
另一只眼睛来为人民服务。只要你能从这次事故在我身上吸取教训,用来日
后为人民服务,我失去了这只眼睛,也是值得的——大意如此),写得比较
好。总理说,听了那位政委的话,很受感动。
当我们正在进行学习毛主席《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的运动时,总
理问及我院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进行的如何?同时对我提出,“你脑子里有没
有资产阶级思想啊?我看,还是有的。你做一个检查。通知我,我来听。”
后来,我做了检查,当然做得不好。但是当时因为想到周总理日理万机,工
作太忙,不要因为我个人的检查而占据他的珍贵的时间,终于没有通知他。
今天,我再也不能听到他对我的批评和教诲,这是我终身内疚,遗憾终身的
事情!
以后,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后,我一次偶然地遇见了敬爱的周总理。
我提起那个关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剧本,我没有把那个反面人物写成为一
个右派,这是一个错误。总理说:你不能这样地看问题。要实事求是。那时
正在进行抗美援朝运动,还没有搞反右运动,你怎么能预先写出那样一个右
派人物呢?你们写东西,要历史唯物地看问题。还是实事求是才好。总理又
给我上了一次课。
我是一个戏剧工作者,从旧社会出来,确实带了不少的旧东西,但当我
每进一小步,总理便充分肯定;有了错误,便率直而痛快地指出,使我在革
命的航道上有所遵循。作为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周总理,我所了解
的,仅仅是沧海一粟。我还想再提一件小事。
平日总理常到首都剧场看戏,每次几乎都是我陪着他,总理看戏,只要
两个座位,他自己坐一个,我在旁边坐一个,周围都是群众。起初,总理在
场灯未暗时进来,群众都起立鼓掌,欢呼。总理看到这样做,不便于开幕。
以后,便改在场灯暗下之后进来,让大家能看好戏,总理是多么爱接近群众,
又多么关心舞台戏剧工作者的工作!总理总是很高兴作为一个普通观众来看
戏,和群众联系在一起!相比之下,反革命“四人帮”,他们每走一步,都
要前呼后拥,对广大人民群众,他们怕得要死。他们若敢置身于人民的海洋
之中,八亿人民每人吐一口唾沫,就把他们淹没了。
我们的总理走到哪里,那里的人群便成了一片深情真挚的海洋。
我从心里爱我们的总理。
“四人帮”陷害总理的罪行,使全国人民与世界革命人民怒火万丈,我
们必须对“四人帮”进行追究,斗争到底。
周总理对我们革命人民与无产阶级以及全世界无产阶级和革命人民的阶
级深情,使我们永世难忘,我们必须用革命行动来报答他的阶级深情。
总理逝世不久,我们接待来自日本的戏剧工作者们,其中包括“新制作
座”的戏剧工作者。这个剧团的负责人真山美保在我们举办的招待会上致答
辞,提起了总理。她说前次来北京,见到了总理。周总理对日本戏剧家们,
谈到从事戏剧,一定要为人民服务,要到工厂、到农村中演戏,为他们服务。
她觉得这次来京再不能与周总理会面,报答周总理对戏剧工作者的关怀。这
使她和她一道来的日本戏剧工作者,都是极为悲恸的事情!
敬爱的周总理啊,你没有逝世,你不过是闭上眼睛,略略休息总理的一
生不谋私利,廉洁奉公,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热爱,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
无限忠诚。他是我们做人的楷模。
他的伟大的革命精神,像苍天一样,万古常存。
(原载《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第四集,北京师范大学编,1977年
2月)
献给周总理的八十诞辰
三月五日,是敬爱的周总理八十诞辰。他生前,我们不知道他的生日,
即使知道,他也不允许给他祝寿;今天,他不在了,我们可以向他老人家祝
寿了。在这个时候,我想说:总理,我们的好总理,你活了八十岁了,你的
寿命是没有止境的,你是一位永远活着的人。
此刻,春风与你相伴,你奔忙在祖国的大地之上。工人在想着你,农民
在想着你,..;在这大好的春天,你该不是要来了吧!从工厂的大门走来,
从绿油油的田野上走来..碧空里,一架银色的飞机远去,我竟觉得,那是
你又去出国访问了。这样的痴想,是如此地真切,..
我常常独自地这样想,有人说,这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也许是这样
吧!但是孩子们说,他们也有这样的感觉。我们伟大的周总理啊!我们永远
忘不了的周总理啊!
我认识周总理将近四十年了!这四十年里,和周总理的每一次见面,谈
话,都是我人生道路上光华的时刻。每次回想起来,就像有一团火,炽热着
我的心。
当年,白色恐怖的重庆,有两座煌煌火城,那就是红岩村和曾家岩。我
就是被吸引,被温暖的人。
我终生不忘那一天——“周先生请你去作客”。
到了曾家岩,我由人领着走进一间简朴的屋子,迎面碰上总理炯炯的目
光。国统区是阴沉的,但周先生所在的地方却阳光明丽。话谈到一半,防空
警报响了!总理让我和他一起上山。当我们登上山顶时,日本帝国主义的飞
机已经向山城扔下了许多炸弹,一股股浓烟腾起,面对这样的屠杀,我郁闷
他说不出话。我望着总理。总理的面容忿慨而严峻。他指着火光起处,痛斥
日本帝国主义的凶残,告诉我中华儿女必须团结一心,奋起抗日。虽然在当
时的重庆,听不到反击的炮声,但是总理的话使我坚强,给我力量。我相信
共产党是坚决要抗战到底的!从那时起,我靠近了党。
见过周先生,总想再见他,总想常见他。而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也总是在
繁忙中抽出时间和我们谈话,教诲我们。那个时候,只要是去曾家岩,走起
路就脚下生风。心里头也畅亮极了。一踏进曾家岩的小门,就觉得把国民党
陪都的污浊都撇在了外面,在这里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一眼看到周总理亲
切的微笑,阳光就照进了心中。那时,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很穷的。有时
吃不饱肚子。周总理知道了,邀我们到曾家岩和他一起吃饭,重庆的冬天,
十分阴冷,周总理看我穿着单薄,送给我一块延安纺的灰色粗呢,让我缝衣
御寒。
后来,我向总理提出想到延安,想离开国统区的丑恶和阴暗。周总理谆
谆善诱,要我留下。他说:这里需要人,国统区也一样有重要的工作要做。
后来,我逐渐看清了,笔就是一种用来战斗的武器,我应当握着它,为祖国、
为人民、为无产阶级而写。这也正是周总理所希望于我的,也是我要终身来
作的。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我到了北京,这使我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周总
理。
周总理十分关心文艺界,他常常到首都剧场看戏,每次我都被通知来陪
他。总理看戏总是买票,从不马虎。多少回啊,我看到人们忽然发现周总理
竟坐在他们身旁,那惊喜万分的目光,饱含着深厚的感情和敬意。总理热爱
人民,他在任何场合,都尽可能地和群众打成一片。他的心是和人民息息相
通的。
总理熟悉文艺界,对艺术十分在行。他认真地看戏,并且对剧本、对表
演,甚至细到台词,都提出自己的意见。他曾说:演员的台词一定要让观众
听清。演员表演应是:眼中无人,心中有人。谈到创作,他说,要深入生活。
应当是长期积累,偶然得之。只要他不忙,他时常在看戏之后就到后台看一
看,和演员亲切地谈话。有一次演出结束后,总理又到了后台,那已是十一
点多了!他问起同志们的生活、工作、学习,最后问道:你们住在哪儿?当
他听说北京人艺的宿舍离剧场不远。他就说,走,我们去看看!就在灯市口
那条马路上,五月的风迎面拂来,芬芳而温和。街上已经没有人了,敬爱的
周总理和演员们一起走着,当他看到灯下一位清洁工人正在打扫马路,他立
刻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说:同志,你辛苦了,多么好的总理啊,他对每
一位为社会主义祖国辛勤劳动的人,都怀着极深厚的感情。
总理来到史家胡同人艺的宿舍,学员们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总理站在床
头,揉了揉眼睛,再揉揉眼睛,他们才相信这是真的。周总理对我们说:你
们在城市太舒服了,应当下去,到工厂、农村,为工农兵演出,和他们打成
一片。周总理就是这样地时时刻刻用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来教育我们。
那是在一九五四年,周总理看了我写的一个戏之后,在和演员谈话时,
他对我说:“你头脑里有没有资产阶级思想呀,不会没有吧?你要检查检查,
检查的时候通知我,我来听!”我按照周总理的指示,作了检查。但是,当
时我想,周总理那么忙,我个人作检查,怎么好占用他宝贵的时间呢!思来
想去,没有通知他!周总理没有听到我的检查,当时,如果周总理听了我的
检查,一定会帮助、教育我,指导我迈进一步。这件事使我后悔终生。
总理的关怀和教育是说不尽的,他对人的批评尖锐、同时又很中肯!
有一次总理和我谈到我写的一个剧本《明朗的天》,当时我想到剧中的
一个反面人物,应当把他写成右派。总理立即指出,反右斗争那时还没有开
始,作者应当实事求是。
每一次见到敬爱的周总理,我都从心里感到欢畅。我为能时常听到他的
话,得到他的教诲而感到幸福。
“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再也没见到他,我是多么想念他,多么挂念他
啊!
一九七三年,我失去了伴侣。一天,忽然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来到我
家,她告诉我:总理让我来看看你。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激动得老泪纵横;
她还告诉我,总理想给我安排一点社会工作,使我分散一下思想,帮助我振
奋精神。总理啊,你那么忙,可还记挂着我。事后我给总理写了一封信,向
他表示,我愿意用自己的余年为党多作工作!那时候周总理已经病了,而且,
“四人帮”也在凶残地迫害他。他和邓大姐让秘书给我回了信,教诲我要好
好学马列,读毛主席的书,保重身体!
一九七五年,在四届人大的主席台上,我终于看见了总理!他向我们,
向全国人民作了政府工作报告,那是我最后一次远远地望见他。一望见他那
熟悉的身影,我的眼睛模糊不清了,并不是因为眼睛昏花,而是被泪水遮盖
了。我是多么地想走上前去,挨近地看看他,问候他的身体,对他说上几句
话啊!..
周总理离开我们已经两年多了!两年里我们的祖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当他八十寿辰的时候,我们可以尽情地向他报喜了,我们的祖国前进了!我
们的人民意气风发,我们的党愈加坚强!
敬爱的周总理,你活着,在我们的心中活着吧!你会和我们一起看到祖
国美好的前景,你会和我们的子孙后代一起看到共产主义的壮丽未来。
而我们,曾经亲身受到过你的“耳提面命”的人,永远是幸福的。
(原载《北京文艺》1978年第
3期)
郭老给予我们的教育
郭老逝世了。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正在演出他的历史剧《蔡文姬》,晚上我到首都剧场
去了,我实在禁不住要去看看。去看什么呢?郭老是不可能在那里看戏了。
他已经与我们长辞了。然而当大幕庄严地拉开后,我渐渐觉得他没有死,他
的生命还在舞台上,他还在我们中间。
郭老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关系是很深的。一方面他是戏剧界的大师与
领导者,另一方面他的新作常由北京人艺演出。他的剧本的演出陶冶了北京
人艺的风格,培养了演员和戏剧工作者。
我曾和北京入艺的同志到他家里去,请他为我们写剧本。他总是慨然应
允。一次我们准备排他过去的剧本,他听到后,不大赞同,接着他便爽快他
说:我给你们写一个吧!我们真是喜不自禁。有时他留我们在他家中吃饭,
往往餐中就想出了题目。《武则天》、《蔡文姬》都是应我们的请求写的。
郭老写戏常常在几天里一气呵成。这样的气派在写戏的大剧作家中是罕见
的。然而,我相信他的腹稿是多的,我们远远望尘莫及。用一句专业的话说,
他的底子实在是太厚了。郭老博学强记,文采洋溢,他的戏大气磅礴,热情
奔涌,富有浓厚的革命浪漫主义色彩,同时不失其思想的深刻。在科学上他
是冷静的,在文学上他是热烈的。他是以他胸中的情感,用笔蘸着心头的热
血在写。
郭老为人热情,但是又十分谦逊。每次他把剧本交给我们时,他总是说,
剧本交到你们手里,你们可以改动,而我们有时为着方便演出,少许地动了
一下时,他总是欣然同意。
郭老曾到我们剧院诵读他的剧本!我们永远也忘却不了,他那激情与风
采。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跌宕有致..郭老真是一位少见的巨人,一位真正
渊博的人。
“文化大革命”以前,郭老看过我们演出《蔡文姬》,他非常激动,一
边看一边流下了眼泪。他对我说过:《蔡文姬》是我用心血写出的,因为蔡
文姬就是我。
当时,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也看了《蔡文姬》,看后还对演出作了指示,
提了意见。有时回去后还要打来电话,把想到的问题告诉我们!《蔡文姬》
最后一场文姬穿大红色的袍子,就是总理的意见。这不仅是总理对北京人艺
的关怀,同时,也是总理对郭老的尊重与关切。
不久前,郭老在广播中又一次听到了当年《蔡文姬》演出的录音,他涕
泪滂沱,喜从中来,他是为他个人而喜吗?不!他是看到祖国的文艺事业的
美好前景,而他的作品又在为党、为人民服务了。
《蔡文姬》重新上演后,我们一直盼望着郭老能来看,他没有来,我们
又希望于立群同志代他来看,也因病没有来。我们听说郭老住院了,大家心
中担忧着,同时盼他早日好转。当电视台准备录像时,同志们很高兴,因为
这样,郭老便能在医院中看到《蔡文姬》的演出了。在录像过程中,郭老的
秘书王廷芳同志来过电话,问什么时候能够录完映出?大伙更加努力地工作
着,为着让郭老早一天看到,并且希望他能满意。然而,晚了。郭老于一九
七八年六月十二日离开了我们!《蔡文姬》在六月十七日晚上播出,郭老没
有能看到,这是多么沉重的一件憾事。但是人民群众看到了《蔡文姬》,郭
老如果没有逝世,一定会因此而欣喜的。
郭老逝世的噩耗传来,剧院的同志们演出前在后台开了一个小型的追悼
会,寄托哀思,然后振奋精神走上舞台。我在侧幕旁看着演出,我非常激动,
郭老把他的心血留给了我们,我们必须珍惜,保持和发扬起来。
郭老病逝不久,我们曾用郭老的字合成“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几个字,
得到了郭老的首肯,现在我们用金丝楠木,刻上了这一郭老的题字。郭老一
生题过许多字,这大约是他最后一幅。他是在鼓励我们,期望我们,让我们
为繁荣社会主义的文艺,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加倍地工作,我们懂得郭老的
心愿,我们会努力去做的。
安息吧!卓越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郭沫若同志!
(原载《人民戏剧》1978年第
7期)
怀念老舍先生
我和老舍先生都是经过旧中国的灾难与痛苦的人。他比我年纪大,是我
的前辈。我们都属“狗”,他比我大一轮,比我早生十二年。
他出身贫寒,当过教师,也当过教授。在我从南开中学毕业后,我才知
道他也在那个中学教过书。因此,从过去老人的眼光看,老告虽未亲身教过
我,但我也应该认他为“老师”的。
我认识老舍是在抗战中的重庆。国民党不抗战,却偏偏有一个“中华全
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记得我们便是在那个“协会”认识的。他很穷,居无
定处。有时在张家花园那个“协会”住一阵,有时便在《新蜀报》报馆中的
一间简陋的房间住下。无论酷暑寒冬,他总是在那个不大能见到阳光的小房
间里,一天一天埋头著作。
夏天的重庆是个大火炉,热得人无处藏身。没有风,没有树,到了夜间,
屋内的床席、桌椅似乎都烫手。但老舍先生,除了偶尔会客、开会外,就在
这样的环境中,日夜地写,写,..,用他的心血写出各种体裁的作品。
他是一位正义感很深的人,嫉恶如仇。对那些例行逆施,横征暴敛,不
抗日,专吸人民膏血的国民党反动派,他是决不相容的。但他对一贫如洗、
剥削者视为卑下的苦艺人,却待若宾友。我记得有一位艺名“山药蛋”、唱
滑稽大鼓的老艺人,老舍先生虽是两袖清风,却总在这位老艺人最困苦的时
候,拿出自己的稿费周济他;并且经常为这位受苦受难的艺人写大鼓词,甚
至为他的家事排难解纷。当他受国民党特务欺凌时,老舍便挺身而出,仗义
直言,敢说敢老舍慷慨好客。即在那毫无出路的重庆山城中,如若来了一位
远方的友人,他必盛宴款待。而那餐宴的费用是他典当或变卖了自己的衣物
得来的。他好喝几杯黄酒,酒量不大,但酒酣之后,便引吭高歌,声动四壁。
老舍在重庆时,敬爱的周总理常请他到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便饭,我也
在坐。周总理(有时王若飞同志也在)总是对我们分析形势,愤慨地谈起蒋
介石、国民党军队,不抵抗日寇,却天天打内战,反共、反人民;又细细地
给我们讲中国共产党在解放区抗日救国的事实。使我们终于明了革命的正义
事业,只有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在领导着,共产党是中国的希望。以后老舍还
随一些人到延安去考察,这使他更确信中国共产党是唯一能救中国的、爱人
民的、正确的党。
一九三六年,老舍在青岛写了他著名的长篇小说《骆驼样子》。他是老
北京,对北京底层的人们是熟悉的,并寄予说不完的同情。骆驼样子的命运,
正是旧社会典型的劳动人民一生的命运。
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那时老舍在美国讲
学。周总理对我说:你写封信请老舍回来吧,新中国有许多新事可以写。我
遵照周总理的指示写了信,老舍立即整装返回祖国。从此,他用全副精力大
写社会主义祖国的新人新事。他也开始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从此他
的著作如喷泉,如瀑布,如倒悬的黄河,无昼无夜地在他的笔下奔泻出来。
他不但写得多,而且各种各样的体裁都写。新旧体诗歌、小说、戏剧、曲艺、
相声,以至为人写新内容的春联。每次政治运动,他都积极响应,用他生动
的笔,写出许多有益于人民、有益于革命的好文章。
他工旧体裁的诗,精书法。一般来说,有求必应。因此他的诗与书法到
处流传。北海的“仿膳饭庄”的“仿膳”二字,便是他的手笔。
他爱收集美好的水墨与扇面。我有时访他(多半在下午,上午他是不会
客的),他总是从他的小书房里欣然走出来,给我一杯浓郁的花茶,谈得高
兴时,便拿出几幅他引为得意的字画给我欣赏。我虽然不懂字画,但也因为
他那样欣喜,感到愉快。
他好花,尤其爱养菊花。到了秋天,他的小庭院里便摆满了斑斓夺目的
菊花。这是他和他的夫人胡絮青同志共同培育的。宋朝有个周敦颐,写了一
篇短短的散文说:“菊,花之隐逸者也。”而老舍先生从来不是“隐士”,
他是喜欢和朋友们同乐的。因此,当他的菊花成群成山,亭亭玉立、欣欣怒
放的时候,他必然请许多朋友来家中赏菊。有时还在家中便餐饮酒,那时,
我也喜欢喝上两杯。几杯黄酒到了肚里,竟颓然醉倒在桌下,四坐笑声朗朗,
朋友们是那样欢悦。
老舍先生很豪放,但也谦逊。他经常赞扬郭者学问的渊博,也称赞赵树
理的文章写得纯朴、扎实,没有废话。对其他人的一些优点,也从不吝惜他
的誉美之词。
他平易近人,常有各样的客人到他的家中拜访。他为了写作,也常常深
入到人民中间去,不怕吃苦、不怕艰难。他自奉俭朴、步行街巷,从来以一
个普通劳动者自居,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名人”架子。解放后,他
的第一个作品话剧《龙须沟》,洋溢着对党、对人民热烈的情感,他淋漓尽
致地写出了新、旧社会两重天,写出旧社会的黑暗与新社会的温暖。他把这
个剧本交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演。由焦菊隐同志导演,许多北京人艺的话
剧艺术家,于是之、叶子、郑榕、杨宝琮..都参加了演出。周总理几次看
过这个戏,并请毛主席看了,主席也称赞这个戏。北京市人民政府颁给了老
舍“人民艺术家”的称号,这是作家在新中国空前的荣誉。
有这样一句话:“著作等身”,那就是说一个作家的著作摞起来,有他
的身量那样高。老舍先生是二十年代的老作家,自从他执笔以来,所写的文
章,约有数千万言,不只是“著作等身”了。但他从不自满,总在精益求精,
一部一部的作品从他的笔下涌出。必须说,老舍是一位非常勤奋,从未停笔
的老作家,他的这种精神是值得我们永远学习的。
老舍先生喜欢儿童。我记得一九六二年,我带我六岁的女儿小欢子和老
舍同车从广州向北沿海滨驶行,他偶尔看到我的小女儿作的一首儿歌,他非
常欣赏。一路上便向孩子大讲他即兴编出的许多童话,小万欢听得入了迷,
又是拍手,又是大笑。临别时,孩子简直不愿离开这位有趣的老人。
他谈起话来娓娓动听,一段一段的小故事,如山中的泉水,流着,涓涓
不绝,令人兴奋,令人神往..
我一想起老舍先生这些可仰慕的性格,我便止不住怀念这位可敬可爱的
老人。
他将永远在人民的心里被纪念着。
(选自在北京市文联第三届理事会第二次扩大会议上的发言)
(原载《北京日报》1978年
10月
8日)
我们尊敬的老舍先生——纪念老舍先生八十诞辰
纪念老舍先生,我有说不完的话。
在我读大学的时候,便读了他的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
我是一个紧紧跟着他的作品的读者,几乎他每发表一篇作品,我便热心地读。
他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他运用北京话的本领,更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然
而,最重要的是他文章中表现出来的对祖国、对人民的热爱,对腐败的旧社
会的愤幢,和对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的深厚感情。
老舍先生首先是一个热情的爱国主义者,祖国人民的苦难和他一生的活
动,包括写作、讲演、题词等各种社会活动都是息息相关的。抗日战争中,
我记得他在重庆主持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工作,编杂志。他是那样认真,
成天为抗敌运动紧张地工作。他自己穷得分文不名,还要支持那两三间破烂
的会址,招待许多左派文人。他自己也和大家挤在一间屋子里住,总是精神
勃勃、高谈阔论。他还对一些与他持不同观点的人尽量作统战工作,因此,
不但我们这些后辈佩服他,八路军办事处也十分赞许他的作法。这些作法无
疑问是受了党的、敬爱的周总理的指导的。
周总理对他是很关怀的,经常请他到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吃便饭,我也
在陪座。老舍先生常侃侃而谈。周总理很了解他,总是语重心长地和他谈起
国家大事,老舍先生一直点头称是,事后总对我说:“又听到了一次很有意
义的指导。”
我还记得在重庆时,大家曾为老舍先生的四十寿辰举行过一次隆重的庆
祝会,地下党和各派各界的许多人都出席了。会上陈列了他多年来的全部著
作,那时他已是著作等身了。当时在重庆的朋友们都很穷,组织这样盛大的
庆祝会是不容易的,由此可见党和群众对他作为一个爱国的、民主的、进步
的作家的高度评价。
他一直是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周总理的。我常听他热情推崇毛主
席的诗词,不断念起周总理对他的关切。当他的大儿子出国去学习时,他说:
“只有党,才能培养我这样一个穷文人的儿子出国去深造。”他说这话是骄
傲的,是感激的,他衷心感激党给予他的孩子这样的好机会,我记得我入党
的时候,接到许多朋友的贺信,最早的一封,就是老舍先生。他经常说:“我
无党无派,但我有一派。就是‘歌德派”歌共产党之德的派。”因此,他解
放以后写的东西多得叫人难以相信,除了二十三个剧本外,还有许多文章、
诗歌、曲艺、相声、文艺评论、春联等等,此外,他还仔细修改了许多业余
作者的文章。他还创造了一个新剧种,用北京群众喜闻乐见的曲牌组成的一
种戏,叫作“曲剧”。这个剧种的第一个戏叫《柳树井》,就是他写的。这
个剧种至今还在上演,为观众所热烈欢迎。
老舍先生是满族人,他对满族有深厚的感情。我记得和他同在美国游历
时,他对我津津乐道他的幼年朋友罗常培先生。罗先生也是满族人,一位非
常和蔼可亲的学者,那时在美国大学里任音韵学教授。老舍先生对罗先生的
学问和平易近人的作风,赞扬备至。但他不是一个狭隘民族主义者。他确实
作了不少民族团结的工作,团结了许多满族朋友,书画古琴家傅雪斋先生便
是其一。
应该说,老舍先生还是一个国际主义者,他为祖国、为党做了不少国际
统战工作。抗战期间,他用中华全国文艺抗敌协会的名义接待了美国的斯诺、
史沫特莱,英国的奥文、伊修伍特、厄特莱,日本的绿川英子等朋友,使他
们对抗战中的左翼活动有所认识,而这些客人应该说是张道藩们所反对接待
的。
老舍先生在美国的时候,是经常和斯诺先生来往的。解放以后,斯诺每
来中国,必访问他,他必请斯诺吃儿顿北京饭,家常饭,谈谈心。大约他在
日本的朋友也是不少的,我记得他常常带领作家代表团到日本去,他的名声
在日本是妇孺皆知的,不仅在日本,他是个有世界声誉的作家,研究他的作
品的专家,各国都有。有许多外国朋友曾访问过他。他告诉我,他家里总是
买了许多外国人喜爱的小玩意,每次外国朋友到他家访问,他总要赠送一点
东西作纪念,他说:“这是一点心意。”这都是他的国际主义精神,他了解
外国朋友的思想感情,确实力党作了很好的国际统战工作。
老舍先生在民族节操方面,在敌人和反动官僚、特务面前,大义凛然,
没有一点奴颜媚骨。然而对人民和受苦的朋友们,我从来没见过他有一点架
子或屈尊俯就的气息。在重庆时,我常见到他和当时被看作地位低下的穷艺
人交朋友,帮他们写鼓词,帮他们解放生活上的困难。他对这些穷苦的人们
有浓厚的感情。
我想,这是因为他出身于贫苦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满族旗兵,八国
联军侵入北京时,在巷战中被侵略军打死;他的老母靠着缝洗挣点钱,把他
抚养到大,没过过好日子。老舍先生是在贫困的压迫下成长起来的。他在贫
苦的劳动人民中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人物。他爱的是正直、有血性的人,也同
情那些善良无告的人。因此,我们经常在他的笔下看见中国旧社会的那些形
形色色的好人与坏人,而好人总是受压迫的,如《龙须沟》里的程疯子,《茶
馆》里的康顺子等。他一生写了无数的人物、性格,如《骆驼样子》里的祥
子、虎妞、刘四爷,《我这一辈子》中到处乞怜、悲惨死去的老警察,都栩
栩如生。他对人生的视野是宽阔的,而我读文学的经验告诉我,世界上甚至
有一些文学巨匠,可能精通于某一个阶层的人物,但不能像老舍先生这样写
出生活中更多种多样的人物。他作品中的语言更有特色,没有一句华丽的辞
藻,但是感动人心,其深厚美妙,常常是不可言传的。
老舍先生在他盛名之下,一点也不骄傲,他为人民艺术剧院写了不少剧
本,每一个剧本在排练之前,他都亲自为演员们朗读,他的朗读艺术总是引
起导演和演员们的赞美。但每次读完,他必然诚恳地要求大家提意见。大家
提了意见,他立刻修改,过了两天,他欢欢喜喜地又拿着新稿来了,还是那
样谦逊地要求大家提意见,如《春华秋实》,他改了十几遍,据他的夫人胡
絮青同志讲,全部废稿有几十万字,真是惊人哪!
老舍先生从不称自己是“作家”,他好称自己是“写家”,我理解这是
他的谦虚,意思是他只是写东西,而他的作品不一定如何了不起。但我们看,
他的作品有些将是永垂不朽的。他的作品中的“幽默”是今天中国任何作家
所没有的。美国的马克·吐温以其“幽默”在美国和国际上享有那么崇高的
地位,那么我们的老舍先生也是可以媲美的。老舍先生一生的文章著作在千
千万万的群众心中,自然有他的丰碑;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有他的地位的。
我认为,我们应该出老舍先生的全集,这是我经常认真考虑的一个严肃的建
议。因为我们不应该轻率地衡量和取舍他的作品,应该留给历史和后世去评
价。
我还希望有人用饱满的热情来写老舍先生的传记。这确是一件艰巨的工
作,但是应该作的。他的一生代表着“五四”前后,那种为民主,为科学,
力光明的中国而奋斗的知识分子。“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破灭了他一生所
渴望,并为之奋斗的理想,将他迫害致死,但这位文学巨匠始终寄托多么大
的热情于党,于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他始终是怀抱理想的。
他非常爱儿童,爱别人的孩子,爱自己的孩子。我常常听到他高兴地谈
自己的孩子如何肯求上进,他是引他们为骄傲的,我现在还仿佛看得见他那
种含蓄的得意的笑容。老舍先生离开我们,今天我每次看到他的孩子们,确
实力他高兴,因为他们确实像他所希望的那样,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勤勤恳恳
为祖国工作,作了不少好事。
我一边写着这篇文章,一边想着老舍先生一生的为人,不禁流下眼泪。
他的榜样激励着我,我要学习他的勤奋,学习他的斗争精神。他为了祖国,
为了他的理想,不曾放过一分光阴,如何纪念他的八十诞辰,正在于如何跟
随他的后尘,为建立起强盛的社会主义中国做到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原载《人民日报》1979年
2月
9日)
戏剧工作者的良师益友——怀念田汉同志
田汉同志是我国戏剧界的老前辈,是进步的话剧事业的先驱者之一。早
在二十年代,他就开始写戏。当我还是个对戏剧所知不多的青年的时候,他
已经写出了不少的长短剧本,可以说是继“春柳社”之后的一个十分重要的
戏剧家。他热情洋溢,文采惊人,一扫当时话剧界的沉闷空气,写了关于知
识分子的出路,关于爱国抗日以及关于各种主题的剧本。他建立了“南国社”,
集聚了许多话剧和艺术人才。他的声誉遍全国,对青年和知识分子影响尤其
大,他的剧本唤起我们走上革命的道路。我是他的后辈,那时还没有见过他,
但我对他景仰已久,因为他确实力我们这些在三十年代开始写戏的人开拓了
一条道路。
我早已非常钦佩他的才华与他的勇往直前的气概。他交游遍天下,但他
首先以一个革命者要求自己,熟悉他的人也首先把他看作革命者。我记得我
初认识田汉同志约在一九三六年,在南京。那时他已很出名了,许多进步的
青年都愿意去拜访他,连日本、美国的朋友也知道他。一位美国那鲁大学的
戏剧教授亚力山大·迪安先生就曾经慕名来访,那次我担任田汉同志的英语
翻译。畅谈了一阵,离开他家之后,这位教授带着惊慌的神色对我说:“田
汉是一个共产党!”从这句指责可以看出,田汉同志是毫不隐讳他的观点的。
而那时他以爱国文化人的身份刚从国民党的监狱里被保释出来,当时,正是
白色恐怖非常猖獗的时候。
我喜欢田汉同志的豪爽与坦荡。在南京初识他时,我就感觉他家的大门
总是敞开的,“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他待人接物像一团火,许多中
年人、青年人都围绕在他身边,形成一个进步戏剧界的中心。他总是议论风
生,豪迈不羁,在他面前每个人都感到欢快,有些生活困难的朋友们就把他
的家当自己的家。他从三十年代起,就团结了许多进步人士。从那时起一直
到后来,朋友们背后总称呼他为“田老大”。这是大家对他的爱称和敬称,
他确实够得上我们的老前辈,戏剧界的领袖人物。
我一直不大懂“罗曼谛克”(Romantic)是什么意思,如果说这是指敢
于打破守旧的东西的一个形容词,那么我觉得田汉同志就相当“罗曼谛克”
了。当时我觉得他充满了要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的精神。今天我重新
来看他,那他就不仅是富于反抗精神而已,他确是一位符合人民的要求的、
革命的戏剧家。
抗战爆发后,田汉同志在周总理领导下,率领着一群青年,成立了许多
演剧队和孩子剧团,作了大量的抗日救亡宣传工作,自己也写了许多诗歌与
剧本,包括话剧、京戏与各种地方戏曲。他的影响所及,使国民党统治区的
进步戏剧人士都公认他为勇敢的领导者。他走遍了祖国的西南各地,在党的
领导下,吹响了革命的号角。
建国以后,党让他领导全国的戏剧工作。他作了大量的戏曲改革工作,
团结了各剧种的戏剧工作者,当了众望所归的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我们对
他的领导是心悦诚服的。他从来说到做到,他深入工农兵的生活。他经常与
老艺人来往、谈心。他深知老艺人在旧社会所受的疾苦和新老戏剧工作者的
问题和困难,给他们以各种帮助。这些戏剧工作者如果还活着的话,是会感
激他对他们的无私的帮助和爱护的。
建国的时候,他五十一岁,正是精力饱满,革命和人生经验都到了成熟
时期。他还是足迹遍天下,到处有求必应,诗歌与剧本如涌泉、如瀑布,达
到了他创作的高潮。他写了许多作品,其中有些是十分成功的,如京剧《谢
瑶环》、《白蛇传》,话剧《文成公主》与不朽的杰作《关汉卿》。我仅仅
提了这几个;我漏了许多。但仅就这几个剧本谈,我们也不能不佩服这位戏
剧界老前辈的勤奋和他敢想、敢说、敢做的革命精神。他所做的许多事情都
是我们应当给以充分肯定的。
在此,我想特别提出《关汉卿》,这是田汉同志最好的剧本之一。这虽
然是个历史剧,但其中表现了作者对人民的热爱和刚正不呵的革命精神。关
汉卿在他的笔下是一位光彩夺目的大戏剧家,为穷苦人说话,热爱人民,不
畏元皇朝的赃官暴吏的压迫,最后和他所爱的演员朱帘秀被迫去到南方。我
感到这个剧本凝聚了田汉同志一生的经验和感情,田汉同志当然写了许多好
剧本,但《关汉卿》是他众多的好剧本中的瑰宝。
田汉同志对新旧体诗都很擅长,许多胎炙人口的电影歌曲的歌词都是他
写的。他写诗不作滥调,都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声音。他又是一个很认真的学
者,经常晚上阅读浩翰的书籍,不断充实他的修养。他无论写诗或写剧本,
用的典故都有出处,态度从来是严肃的。老舍先生曾对我说:“田汉同志的
侍是我们无法比的,他是个真正的诗人。”
我还想谈谈他奖掖后进的事迹。他直接培育出来的戏剧人材本来就不
少,我是属于他的后一代的,但他对我的写作也很关切。一九六一年我为写
《王昭君》到内蒙古去,搜集材料。他见到新闻影片中我在草原上骑马的镜
头,便十分赞许。有一天下午,他忽然来到我家,送给我他在宣纸上写好的
一首七绝,题目叫《青冢》:
一鞭大漠马如飞,
青冢黄沙带笔归。
为教全华团结好,
再抛心力写明妃。明
他说了一句:“给你!”便笑呵呵地飘然而去。这首诗我当时就装婊起
来,挂在墙上,以激励自己把《王昭君》写出来。从他的这首诗,可以看出
一位长者如何爱护他的后辈。
可惜在林彪、“四人帮”统治时期,这幅字被破坏了。田汉同志本人受
“四人帮”的诬陷和残酷迫害,以七十岁高龄含冤而死!
我想起田汉同志的一生;他光明磊落的胸怀和灿烂多姿的著作燃烧着我
的心。我们全体戏剧界的同志将永远纪念这位为革命而生,为革命而死的“田
老大”,我们戏剧界的先驱和前辈,田汉同志。
(原载《人民戏剧》1979年第
4期)
明
妃即王昭君。晋朝因避晋武帝司马昭的名讳,史了改称王昭君为明妃。
忆菊隐——《焦菊隐戏剧论文集》序
这些天,我时常怀念焦菊隐先生。我想到他一生的业绩,也想到他工作
的态度。前几个月我遇见他的两个女儿——世宏、世安。她们生得那样像菊
隐先生,更使我想起她们的父亲。
我和菊隐先生不算是深交,但也不能说认识得很浅。我读他写的诗时,
还是一个十几岁的青年,他大约已经从燕京大学毕业了。好像他的诗登在《晨
报》副刊上。我感觉他的名字很别致,我想“菊”大概是代表了“菊部”,
就是戏曲的统称。我猜想他大约在很早的时候,便对戏曲很有兴趣,因此才
起了这样一个笔名。果然,以后他为戏剧事业尽了一生的精力。在中国的话
剧事业中,我和他合作了多年。
在林彪、“四人帮”猖狂的时期,我和他同住一间“牛棚”。十几个人
同挤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潮湿,不见阳光,身下垫着稻草和自己家里送来
的一些被褥。我终日不听见他说话。即使到晚上九时以后,大家都叹了一口
气:“这一天算是过去了!”尽量欢谈一会儿,他也不参加。有时他自己补
衣服,针脚之好,连妇女都比不上。夏秋之际,他就赶紧自己缝棉被。地铺
本来很小,他总整整齐齐地铺好,又规规矩矩地收起来,他洗涤衣服,在我
们关“牛棚”的人中是最干净的。我曾问他:“你怎么洗得那样干净?”他
回答说:“用力地洗,多洗几遍,就行了。”这句话我感到含义很深。确实
他无论做什么都很严肃认真,尤其是他所从事的戏剧事业。
菊隐先生真可谓博览群书。他读书既博,而且研究事物很深。他藏书极
多,一屋子一屋子都整整齐齐地装满了他心爱的书,中外都有,有些书是好
版本。许多人,包括我在内,有时为了一些比较隐僻的问题去请教他,他总
能给予令人满意的答复,而且可以立刻从书中找出他所依据的原文给你看,
哪些话在某页某行,使你不但折服他知识的渊博,也惊叹他记忆的精确。一
般来说,他真是问不倒,驳不倒,是一个活的百科全书。
但是在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下,他确实被制服了。各种难以胜
任的劳动加在他身上。回到“牛棚”后,他流一身汗,气喘吁吁地坐在地铺
上,一句话也不说。
有人曾说他这个人相当“冷”,我回顾一下,他并不是这样。经常有些
陌生的人来向他请教戏剧方面的问题,他总是非常热心而且细致的解答,从
不厌倦。他的女儿才三四岁的时候,我见过他自己一面读书,一面哄她睡觉,
吃饭,那样的父爱是很少见的。后来我们一同在“牛棚”,一个冬日,他的
小儿子——世宁,独自来看他。他望着儿子,帮他理衣服、擦脸,不知从哪
里掏出一个玩具,又掏出几张邮票给他。到了时间,小儿子叫了一声“爸爸”,
就走了。他于是又沉默地坐着。他那时心脏病很厉害,他曾给我看他的腿,
一按一个坑,久不恢复。但他还得于很重的劳动,并且不断写检查,听说有
数十万字。
菊隐先生不愧是一个杰出的导演。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他任北京人
民艺术剧院的总导演。他导演了许多好戏,融合了西洋和民族传统的戏剧艺
术的精华。因此,他导演的戏都十分耐人寻味,有它独特的风格。无论中外,
凡看过他的戏的人,都被他卓越的手法和严肃精神所吸引。他有他的理论和
实践,可以说是自成一个学派的。在解放前,他办了中华戏曲学校,造就了
许多京剧人才。他的学生有不少是今天著名的京剧演员。他有一段时间确实
朝夕寝馈干京剧艺术,后来他又留学巴黎,得了文学博士的学位。他的学问
不仅在于理论上,也在实践上。有一天清晨我曾见他从首都剧场出来。我问
他为何这样早来,他说他忙了一夜的灯光。人们告诉我,焦先生常常亲自爬
到舞台高处去安排灯光,一定要达到他所要求的诗的境界。又如布景,他总
是改了又改,有时甚至改几十遍,对舞台美术专家们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
他的这些学问应该有许多专门家为他著述,保存下来,使后人能够继承它,
发展它。
因此我觉得《焦菊隐戏剧论文集》的编辑出版,在戏剧界这是一件重大
的事情。我们还应该陆续收集他每一个著名的演出的导演场记,如《龙须沟》、
《茶馆》、《蔡文姬》等等,一本一本地整理好印出。这是活的导演艺术,
其中不止表现出他的学识,也表现出他对生活和社会的知识。
他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担任导演的二十多年中,培养了许多好演员,也
培养了一些好导演。我觉得他从前所下的功夫,不论在西洋戏剧或民族戏曲
的研究上,都是为解放后他的话剧导演作了充分的准备。他一生的修养和造
诣,在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百花园中,开出了最艳丽夺目的奇葩。他的艺术需
要后人一点一滴地挖掘出来,发扬光大,对这一点我们一点也不应忽视。
他终于被林彪、“四人帮”残酷迫害,含恨而死,没有能全部完成他的
抱负。尤其使我不能忘记的,是他以六十多岁的高龄,还被召去到山地进行
“拉练”,使他的病一天天加重。一个卓越有才能的戏剧艺术家这样死去,
使我们这些幸而活着的人们一想起来,便万分痛心。他这十几年的光阴被“四
人帮”夺去,而这十几年是他本可以用来创造多少精神财富的光阴呵!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
(原载《艺术世界》1979年第
1辑)
郭老活在我们的心里
郭老逝世了。
我的心极其沉重、悲痛。我想,这种感情也许只有我及和我同辈的上年
岁的人才有。而像我的孩子们那样年轻人的心,大约是不可能感受得这样地
深切。因为,在我们这些人一生的路途上,郭老是撒过种子的。他浇灌过,
滋养过;并且结出了果子。
郭老是我景仰的人。不论我认识他之前或之后,他都是我的老师。而像
我这样的学生,是干千万万个的。
我在十几岁的时候,读了他的《女神》。我被震动了。《凤凰涅槃》仿
佛把我从迷蒙中唤醒一般。我强烈地感觉到,活着要进步,要更新,要奋力
去打碎四周的黑暗。我吟诵着这些侍,心中拜下了他这位老师。是他启迪了
我。当时,我还是一个少年,从郭老的诗文中,我感觉到文学的力量,我领
悟到文人的笔可以去刺破沉沉黑夜。我第一次想到效仿这位伟大的诗人,以
笔为生,用笔开拓生命的大路。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一直是郭老主办的《创造季刊》的热心读者。当时,
这个刊物在反动势力猖撅的北方,很难弄到;弄到后便欣喜万状。在那些进
步的革命文章中,我找到了反抗和叛逆的勇气。我懂得了当时的社会是不能
与之共存的,否则只有被吞噬、死去。
我真正认识郭老是一九四○年左右,在重庆。国民党的陪都一片腐恶,
真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我们这些倾向进步的文化界人士,心中痛苦
得很,郁闷得很。重庆天官府郭老的家,他那简洁朴素的屋子,常常是我们
聚首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说真话,可以骂国民党反动派,骂特务,可
以痛快一番,更重要的是可以得到郭老的教益,这是我们所珍贵的。
郭者的心是属于党的。这是他生命的炽点。这也成为我们生活的楷模。
他对毛主席、周总理真诚地热爱。当时八路军办事处就在重庆,敬爱的周总
理在那里,郭老无比信赖、敬仰周总理,事事同周总理求教、商议,以至文
章诗稿都要请周总理指正。周总理懂得他,尊敬他,给他以真挚的友情,这
革命的情义温暖了郭老的心,为他生命的炽点加了热。
当时郭老所主持的第三厅被国民党反动派攻击为共产党在国民党里面的
“租界”。郭老奔走,讲演,写作,在一片阴霾中,他成为我们党在国统区
的一面进步的旗帜,招展着,呼唤着,聚集着各方各界的人们,团结抗日!
国民党恨他入骨,想迫害他而又不敢下手。因为他的名字不光是写在报
纸上,写在书面上,而是写在了千千万万人的心上。
郭老为人谦逊,同时又那么热烈、坦白。凡是朋友,他总是来者不拒。
他在重庆的家很少清静,我有时也被留在他家吃饭,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娓娓
的言谈。那时候郭老和我所谈的具体内容我记不大清了,但是他的正气和风
采,我闭上眼睛便能看到。我更忘不了他诵读自己所作的诗章时的情景,他
的声音慷慨激昂,抑扬顿挫..郭老真是一位少见的巨人,一位真正渊博的
人。
我深知郭老学识之广博,但是我一直只知他是一位侍人,而不知他还是
戏剧家。一九四二年在重庆,我第一次看他所写的戏《屈原》的上演。真是
一声雷霆,劈向国民党魔怪的嘴脸。我兴奋不已,振奋不已,重庆的群众也
同样感到意气酣畅。但是同时,我们却担心着郭老的生命安全。可他是全然
不顾的。他骂了蒋介石,骂得那样痛快,那样淋漓,又那般巧妙!郭老是一
个诗人,外表文雅沉静,而他的心是一团多么炽烈的火啊!
“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
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
身炸裂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
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
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这挟着雷电的诗句,正
是这位无畏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的心声。
新中国的诞生使郭老更加焕发,更加勤奋了。他身兼数职,对革命有利
就去做。他的声望飞出疆土,他的成就是世界瞩目的。
郭老博大精深的学问,有许多虽我所不懂的,如科学、史学、考古学、
甲骨文..,有的是我能懂的,那就是戏剧。郭老一生写了很多剧本,有的
演出了,有的没有上演,他的剧本都有自己的风格,那便是豪放、热烈,富
有浓厚的革命浪漫主义色彩。他的戏饱含着丰富的情感,正如他多情的诗,
也正如他热情的人。郭老把诗和戏揉成了一体,别开了生面。
文化革命前,我们曾到郭老家向他求教,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索取剧本。
每次郭老慨然应允,并且在短时间内把剧本给了我们。郭老写戏被称之“神
迅”,确实如此。有时,他几天就写出一个剧本。这样的神迅,并非是“神”
的作用,用我们创作人员的话说,他的底子太厚了!他的文学修养,他的文
采,以及他对历史的研究,都不愧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大师!然而,他绝不失
治学的严谨。记得有一次他请我到他家去,那时他正准备写《郑成功》,在
他那里,我看到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得满满的,全部是有关郑
成功的各种资料。他作学问一丝不苟,不是用笔墨,用的是他的心血。
我听到郭老逝世的消息时,北京人艺正在上演他的历史剧《蔡文姬》。
晚上,我到剧场去了,我是禁不住地要去看一看。记得过去他曾看过我们演
出《蔡文姬》,他非常激动,他一边看一边流泪。他对我说:“蔡文姬是我
用心血写出的,蔡文姬就是我。”不久前他在广播中又一次听到了当年《蔡
文姬》演出的录音,他老泪滂沦,喜从中来。他是为他个人而喜吗?不!他
是看到了祖国的文艺事业的前景而喜,他终于又能力祖国、为人民、为党服
务了!
在“四人帮”横行时,郭老的著作是被禁的。江青那一伙不会种田,不
会作工,不学无术的野心家,他们哪里懂得郭老,又哪里容得了这样的巨人。
他们无视郭老,摧残郭老,真正是恶毒已极!
如果不是“四人帮”的迫害,郭老会不止活八十六岁,而是九十六岁,
一百零六岁,看到我们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实现!我想,这一定是他衷心向往
的。万恶的“四人帮”,害死了我们多少好同志啊!
打倒“四人帮”,解放了人民,也解放了郭老。他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
做。在他逝世前不久,他还带病参加了全国科学大会。党的领导关怀他,劝
他去休息,那时多少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这是中国人民的幸福啊!
郭老八十六岁了,中国有句古话,“人过七十古来稀”,但是我仍然深
深地感到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是多么需
要他,实现四个现代化又是多么需要他!我们的青年人需要如此博学的前辈
指引,我们国家的大厦需要这样杰出的人才支撑!
但是他去了!他辞别了我们!然而他留下了他的一颗心,《科学的春天》、
《衷心的祝愿》这两篇文章是献给他终生所献身的事业——科学与艺术的,
也是献给我们这些还活着的和后来的人的。他嘱咐我们努力地奋斗!
在《衷心地祝愿》一文中,郭老说他自己是文艺界的一个老兵,其实,
他是个“元帅”。正如真正的元帅会打仗,他驰骋于他工作的领域,为我们
树立了一个无产阶级学者和作家的崇高形象。今天,我相信,在党中央领导
下,祖国蒸蒸日上,人民生气勃勃,郭老永远和我们在一起,鼓舞我们前进!
我们敬爱的老师、卓越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郭沫若同志,你安息吧!
(原载《光明日报》1978年
6月
20日)
沉痛的追悼
郭老逝世了。
几天来,我向他的遗体告别了,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见到了他的夫人和
子女们,我多少次地流下了眼泪,至今我每每想起他,便是止不住地悲从中
来,老泪盈眶,孩子们不大理解我,她们劝我不要过于哀痛,伤了身体。但
是,我又怎么能不悲不痛呢,在孩子们眼里,郭老是国家的领导人,科学院
院长,中外闻名的大学者、大诗人。在我心里,郭老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是
我人生路途上的一位引导者,我的启蒙老师。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买到一本郭老的《女神》,我兴奋地读了,一霎
时我觉得自己的胸襟开阔起来,鼓满了热情和希望。当时我们中华民族充满
耻辱,亡国论者也大有人在,仿佛一切都在无望、毁灭之中。郭老飞笔如椽,
刺破浓浓的黑暗,《凤凰涅槃》一诗中,凤凰在死之中得到新生,而新的凤
凰又是那样美妙,光芒四射,这不是我们新的中国吗?中国也是要新生的。
我惊喜中国有这样伟大的诗人,我感到幸运,在那个时候,我就曾想到,旧
时的传说天上有主持文运的星宿文曲星,郭老就是那颗文曲星,他放着光辉。
今天看来,那光是红色的,革命的光辉。
从那时起,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也见不到他,但是我却时时留意他的行
踪。
北伐开始时,我还在南开中学读书,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我不了解
共产党,更不懂共产主义。但是我知道北伐军是一支新的革命的军队,“打
倒列强,除军阀!”我听说我们崇敬的郭老参加了北代军。之后看到他腰挎
着手枪,穿着军装的照片,我非常兴奋。我盼望北伐军胜利打到北方,而我
也能见到我的老师了,我经常读郭老主办的《创造季刊》,从中受到许多革
命者的启发和教育,我是多么想见到郭老呀!
后来,郭老到日本去,在那里他在对殷墟甲骨文的研究方面获得了极高
的声誉,日本人敬佩他,我更感到自豪,他确是祖国的骄傲,祖国的珍宝。
七七事变后,我在报纸上看到郭老从日本返回祖国,参加抗日。我激动
万分。国民党反动派想拉他,利用他,但是不为所动!他的心属于共产党的,
他热爱毛主席,热爱党中央。
在重庆,我终于见到了我的老师。在他的天官府的家中,我多少次受到
他的教益。他的家经常是宾客满堂,想见他的人很多,而他又是从来不拒绝
朋友与后辈的。我还曾多次听过郭老的讲演。他的正气和风采至今仍在脑海
之中。他为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终日奔忙,工作,他把他的生命像火炬一
样地点燃着,聚集了各方各界的人们,为人们照亮通向革命的路。
那时郭老知道我们大多很贫困,便时常留我们在他家里吃饭,他热情但
白,待我们似亲切的父兄;他博学多才,思想纵横驰骋,他是我们尊敬的老
师;而他又那样地正气凛然,挺身在前,他又是我们景仰的革命者。
一九四二年左右,听说郭老要写《屈原》,我们的心都激动起来,热切
地期待着这一声雷鸣!郭老用了十天工夫写出了剧本,很快就排出来。我去
看过《屈原》的排练,演员们一个个都热血沸腾,连旁观者也是同样。大家
都觉得这是一场战斗。我还感到空气中孕育着风暴,国民党不是傻瓜,他们
会在剧中看到他们魔鬼的嘴脸,他们也许要围剿..
果真啊,《屈原》的演出,如霹雳落到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头上。革命民
众无不拍手称快。国民党反动派恨得切齿,但又无法下手,因为他们抓不到
把柄。《屈原》震动了国统区,这是一个胜利。郭老用他的笔对国民党、蒋
介石打了一个胜仗!
当时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在重庆,他与郭老有着深厚的革命情谊!郭老无
限地热爱这位伟大的人,他时时向周总理求教商议。周总理尊敬郭老,懂得
郭老,把革命的重任一桩桩交给他。而郭老不辜负周总理的信任,把终生献
给了祖国的科学文化事业。
解放后,郭老更忙了。他是博大精深的学者,他的学问有许多是我所不
懂的,如科学、史学、考古..,他的成就是世界瞩目的。但同时他仍在写
戏。他的戏大气磅礴、热情奔涌。他写戏往往在几天之内一气呵成,这样的
气派在写戏的巨人中是罕见的!然而,我相信他的腹稿之多又是任何人追不
上的!他博闻强记,文采洋溢。在科学上他是冷静的,在文学上他是热烈的。
他是用笔蘸着他胸中的激情和心头的血液在写。
我曾和北京人艺的同志们到他家里去,请他为我们写剧本,每次他都慨
然应允。有一次我们准备排他过去写的剧本,他听到后,不大赞同。他爽快
他说:我给你们写一个吧。有时他留我们在他家中吃饭,往往餐中就想出了
题目。《武则天》《蔡文姬》都是应我们的请求写的。他把剧本交给我们时,
他说,剧本交到你们手中,你们就可以改动。而我们有时为着方便演出少许
地动了一下时,他总是欣然同意。郭老为人之平和谦逊,使我们感动,也教
育我们。
在北戴河疗养时,我经常见到郭老。我常去看他,有时他也散步到我住
的地方。我曾问他:甲骨文好学不好学。他笑了,说,好学,如若用心钻,
三四个月便可以了。在他面前我常感到自己是个小学生,甚至像孩子。而他
对于后来者又是非常关切的。记得有一次,天气不好,五六级的大风。我忽
然心血来潮,想下海去试一试。海浪如小山般涌着,我游了一段,一回头,
忽然发现岸上有一个人在拼命地挥着手,大声地呼喊..我不知道他有什么
事,但我还是游回岸边。我这才看清那便是郭老,大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襟,
他面色激动,责备我说:你为什么这样轻率,在这种天气下海是很容易丧生
的,你不应该这样做。当时我感动极了,我是多么感激他的关怀。
我看到过郭老游泳,我永远也难以忘怀。他仰卧海面,仿佛随着海浪一
体,他仰望着蓝天白云,大气与阳光都吸进他的胸中,那时他已是七十高龄,
却是那样地安康。
文化革命十年我没能见到郭老。当我听到“四人帮”迫害他时,我悲愤
异常!这样的巨人尽被那帮小人所欺,我痛苦极了。郭老的书被他们禁了,
郭老的名字被他们骂过,但是在我心里,郭老仍是我的师长,他的业绩是抹
不掉的,我深信这一点。
打倒“四人帮”,解放了我们,整个中国拨乱反正。郭老又是我们的郭
老了。他坚决拥护党中央,他写诗、写文章,痛斥“四人帮”,欢呼祖国科
学的春天,文艺的春天。我们深受鼓舞。我又见到了郭老,在宣传工作会议
上,他坐着推车来了,我急忙上前问候他老人家的身体!我问郭老还记得我
吗?他笑着点点头:怎么不记得?记得,记得。
今年三月间我去看望过郭老。他同我谈起曹雪芹,告诉我最近在一个人
家发现了一个曹雪芹用过的书匮,他说这对研究曹雪芹大有益处。我没到他
家之前,曾听说郭老身体情况不大好,甚为担心!见到他仍能这样地谈古论
今,我很感欣慰,向他告辞时,我再三祝他多多保重。
没想到这竟是最后的一面。
郭老逝世了!正如所有伟大的人物,死仿佛在表面上征服了他们,其实
是他们终于征服了死。郭老也是如此,他的研究,他的成就,他的著作,继
续着他的生命,在人民之中活着,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作贡献。
我想郭老是希望他后继有人的。我们要努力奋斗,请郭老放心吧!
(原载《人民文学》1978年第
7期)
怀念赵丹同志
在人大开会期间,大家都忙。好不容易找到张瑞芳同志,我说:“咱们
一定要看看赵丹,听说不大好了!”瑞芳早已着急要去,说:“现在病房拒
绝探望,医院进不去!”
瑞芳机灵,路子多,只有情她再想办法,尽快探视赵丹。
九月十二日的半夜,电话铃响,我听到瑞芳的声音,说明天下午四时在
北京医院门口,她托人在门前等着,可以一同进去。听她的语气,她的心里
一定也是沉重的。
翌日,下午又有会,必须参加。我坐在门旁边,讲完意见溜走。赶到医
院,瑞芳已进去。我在医院暗淡的雨道里追上她。宽宽的甬道上,寂静无人。
忙找到赵丹的病房,他的门上悬着“严禁会客”的木牌。我们在门前倏然停
下来,不知进门后,他已变成什么样儿。
我们轻轻敲开门。阿丹躺在病床上,左边挂着输液瓶,两个青年人立在
床前望着他。没有看见黄宗英同志,她日夜服侍,这时出门不知办什么事去
了。
阿丹似乎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我记起一年前在和平宾馆里遇见他。他的身体极好,脸似乎团团的了,
穿一身漂亮洒脱的西装,从楼上跑进饭厅,笑呵呵地招呼我,浑身的精力鼓
得要爆出来。他要了一大碗面,一口气囫囵地扒拉下肚。吃完就走,就要赶
到电视台跟日本电影演员会面欢谈。他一阵风去了!像是个生气勃勃的二十
几岁的小伙子!
现在,一脸胡茬子,清癯的面庞黑黑的。虽然瘦多了,两颊凹下去了,
但气色还好,神态安详,不像病得那样重。
我们轻轻挨着他的床沿,他忽然睁开眼。一看出我和瑞芳,他紧紧抓住
我们的手:“你们来了!”他哪像个病人?他顿时笑了起来,谈这问那,滔
滔不绝他说下去。我们告诉他两个大会开得非常好,发言淋漓痛快,民主空
气极活跃。他说都在报纸上看到了。他很高兴,说着话,甚至想举手比划。
“不要动!你在输液!”
“不要紧。”他说。但是身边的护士长还是按住他。
“阿丹,你气色很好。等你出了院,再见面时,一定要给我一幅你的画!”
我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说。记得瑞芳曾当着他对我讲过:“你说他画得好比夸
他演得好,他要快乐得多!”
“一定!一定!我正要开展览会,你看哪幅满意,你就拿那幅去。”他
大笑起来。
他不肯谈他的病,我们也不肯问他的病。见着老朋友,赵丹仍是很开心
的。他提起一九三七年为了业余电影演员剧团要演《原野》,如何与我初次
会面:抗战初,如何在宜昌江岸巧遇,又在那个江城一个破旧漏雨的剧场里,
我们一同演抗战戏;如何在重庆街头上见着我,拉我到他山顶小屋里看他画
画。
病房中,只见他兴高采烈地谈笑风生。平时,我们见面常常互相笑谑;
这次,我就在他身边犯傻。瑞芳找话说了一阵,其实,不知有多少心里话想
说出来安慰他,但还是没有说够,终于被护士长催出去。
临行,赵丹定要和我们一个一个地握手。我心里难过极了。
出了门,悄悄问他女婿:究竟他的病怎么样?他低声讲:“没有什么希
望。”我不知赵丹是否自己知道病的真情?大概他是晓得的,不然,他不会
这样惜别。
我以为他至少还有半年的生命,也许三四年还能拖下去,甚至希望忽然
有一种奇药,使他起了床,又走到摄影机前,演出几部经典性的影片。
十月八日,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他的文章《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
望》。那是他在病床上的呐喊,呼吼,争论,劝说,诉告,甚至是祈求!他
对文艺发展前途的热烈盼望,点燃起每个人心中的火焰。他指出文艺道路上
的一些问题,急待解决。
赵丹生前,许多领导人到医院去探望他,迭次嘱咐医院用最大的医疗力
量来挽救他的生命。党和政府是需要人才的,殷切希望延长艺术家的生命。
但艺术家的生命之所以值得人民如此珍视,是因为在他活着的有限时间
里,他能有机会充分运用他的艺术才能为人民服务的。
后汉伏波将军马援说过“马革裹尸”这样的话:“男儿要当死于边野,
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耶!”这才是“死得其所”。我
有一种谬论:战士应死在战场上,作家应死在书桌上,演员应死在舞台上,
伟大喜剧作家与演员莫里哀是死在舞台上的。引伸说,一个真正的人,应该
为人民用尽自己的才智、专长和精力,再离开人间。不然,他总会感到遗憾,
浪费了有限的生命。
赵丹从未浪费自己的光阴。他多年从事于戏剧电影事业的贡献,无须再
提了。十年浩劫后,听说他确想仍为电影艺术大显身手,施展他的才能。
使我感到痛心的是,赵丹的“壮志未酬身先死”,疾病夺走了他的生命。
我读了赵丹的短文后,不知为什么联想起诸葛亮的《后出师表》。赵丹
死前念念不忘文艺的兴衰,深恐来日不易。我觉得他对党的事业忠诚、热爱,
直言不讳,表现出他的坦荡胸襟。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是我们应
该学习的精神。
如今,党正在努力克服困难,铲除阻力。我们的文艺事业,正在改革与
前进中。文学,尤其是小说,出现了不少好作品。而赵丹以其经验与才华,
终未竟其志,离开了我们,这是何等巨大的损失!
有位朋友和我说,中国好像是在汹涌大浪中一条巨大无比的船只,负荷
很重,现在要在风浪中转大弯;要稳、要谨慎、要有个较长的过程。但是,
“谨慎”不等于不需要大刀阔斧;“稳重”不等于缓慢和容忍。治理中国这
样的大国是困难的,治理经过十年浩劫后的中国尤其难。我们需要的是自上
而下的团结与决心。全国正在为四化而努力,人民日夜盼望富强的新时期早
日到来。
赵丹同志的遗文,虽然仅囿于文艺,但他的心肠和用意是深远的,广阔
的。
赵丹同志真是一位人民的艺术家。
(原载《文汇报》1980年
10月
15日)
向茅盾先生学习
崇高的灵魂去了。伟大的心,停止了跳动。中国革命文学大师,中国新
文学运动的先驱者,茅盾先生离开了我们。
连日来,心情沉重,不只是悲痛,更多的是悔憾。我这一生,有许多机
会,接触多少伟大的心灵,在同一个时代,在同一块祖国的土地上,我却没
有去亲近他们,这实在是说不出的悔憾!
四十几年前,我的老友巴金告诉我,已和鲁迅先生约好了见面的日子,
这是我渴望已久的。当时,鲁迅先生已经病得很重,但还是答应见我。第二
天上午八时,我到了景云里鲁迅先生家中,他却在清晨去世了。他躺在简朴
的床上,再也不能和我说话了。
这次,在茅盾先生去世前,我赶到医院探望,他已借助氧气艰难地呼吸
着。我默默地站在床边,茅盾先生的儿子韦韬告诉我:早晨醒来过,情况似
有好转,我想茅盾先生也许会好起来吧?韦韬要把他唤醒,我来不及阻止,
茅盾先生已睁开眼睛。我听见他微弱的声音:“曹禺..谢谢。”中间他说
了些什么,却实在听不出。我看看他那苍白清瘦的面容,慢慢又阖上了眼。
我想着,他会好起来的。我回家打电话给几位同志,告诉他们韦韬说的话,
使这些同志们放心。没想到这竟然是我和茅盾先生最后的一次见面。
在重庆时,我和茅盾先生有过多次接触。大家忙着抗日救亡运动,我没
有单独和先生长谈过。解放后,见面的机会多起来了。但我觉得他是前一辈
的作家,共同的经历和话头不多吧?又怕打扰他,我错过许多求教益的机会。
茅盾先生早在“五四”运动前夕,就开始了文学活动。“五四”以后,
更为中国新文学运动,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的业绩,不仅在中国,在世界
文学史上同样是不朽的。
鲁迅先生的《呐喊》、《彷徨》,我经常用心地阅读。茅盾先生的《春
蚕》、《子夜》、《林家铺子》,我也经常用心地阅读。两位文学大师都是
我们这些后辈的启蒙者。
茅盾先生的多年写作生涯,为我们留下浩若烟海、精湛完美的文学遗产,
永远激励着我们广大文学工作者,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在茅盾先生生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他身体虽然很不好,但他一直没有辍
笔。我在《新文学史料》中,不断地看到他的洋洋万言的《回忆录》。听说
他哮喘得很厉害,不能起床,只能坐十几分钟,最多半个小时。他终日躺在
床上,不停地追溯着过去,叫韦韬和儿媳陈小曼四处找资料,或托人到外地
去找。他用放大镜,仔细翻阅成堆成堆的资料;想到一些,看到一些,就从
床上支撑起来,扶桌一字一字地写着。他以极审慎、严肃的态度,为我们留
下了珍贵的新文学运动的史料。先生襟怀坦荡,对党、对人民赤诚炽热,数
十年如一日,为祖国文学事业奋斗一生。我深深崇敬先生。他永远是我们这
些后辈学习的榜样,激励我们为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而奋斗。
(原载《文汇报》1981年
4月
12日)
“我的心向着你们”——悼念茅盾同志
最近一个时期,常常听到茅盾先生的身体时好时坏。一会儿听说他住院
了,过些时候,又听说他出院了。然而在《新文学史料》中,不断看到洋洋
万言的《回忆录》,总以为他的健康还可以维持下去,我还有机会去看他。
那晚,在剧场看戏,遇见了周扬同志,他告诉我,茅盾先生的健康情况
很不好,一直在昏迷不醒,许多老病都复发了。这一夜,我十分不安。
第二天,我忙到北京医院看望。茅盾先生闭着眼睛,似乎睡着。床边立
着氧气罐,他的儿子韦韬同志告诉我,他已是整日整夜地吸氧了。医生说似
乎有好转,或有延长一段时间的可能。也许这是不得已安慰的言语吧?我觉
得这也可能有些根据。多少人在外边诚心地盼望茅盾先生早出院,继续写完
他的《回忆录》。又有多少读者根本不知先生病在垂危,以为他仍然是健康
的,正不断写出文章来滋育培养祖国的后代。我默默在床边望着。我只想不
要惊动先生,但韦韬一定要唤醒茅盾先生。我急忙阻拦,没有来得及,茅盾
先生已经睁开眼睛。我赶快上前,还没等我唤出声,就听见茅盾先生微弱的
声音:“曹禺,..”下面他还在说,但我实在听不清,只有最后两个字,
我听出了,他说:“谢谢!”
我告诉韦韬,我是在茅盾先生熏陶下的后辈,我来探望先生,同时也代
表有多少人想来而没有能来的,先生精神好点时,请一定告诉他。告别时,
茅盾先生已经又慢慢地沉睡了,他的脸苍白着回来后,我立即给几个朋友通
了电话,把这个好转的消息告诉他们,叫他们放心一些。
第二天,我正在写稿子,得到消息,茅盾先生故去了。
他离开我们了。我再也写不下去什么。
下午开学习会,周扬同志把不幸的消息告诉大家。他谈着谈着,眼里涌
出不尽的泪水。他说不下去了,只好请贺敬之同志来读茅盾先生致党中央的
遗书。
我和同志们沉默着,流下热泪。
散会后,我重又想看到他,虽然他昨天就已不在了。但,我还是要去看
他。
史群吉同志劝我说,他一定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没有听,依旧到了北京
医院,又走到
119病室。房间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那张床上空荡荡的,
铺着雪白的床单。不在了,是不在了。连韦韬也不在了。并非是人去楼空之
感,而是深切地感到一个可亲可敬的灵魂去了。
伟大的人并不是常能遇见的,但我的祖国在我生时,却出现不少千古人
物,有的就在一个城中,有的和我近在咫尺。我常以为早晚总能相会长谈,
我竟失去和他们接近的许多机会。
对茅盾先生,我不知有多少次想探望他,甚至想和先生长谈几次。我知
道他平易近人,也很健谈。然而,大约我总觉得他是前一辈的作家,共同的
经历和话头不多吧,我没有决心闯过我自己设的难关,没有单独访问他。我
羞涩,我见生朋友和师辈常发怵,怕给他添麻烦,终于未能和先生畅叙几次。
现在他故去了,我悲痛,还深感对不起茅盾先生,因为我竟然忘记他是乐于
见友朋的,从不把自己当作大人物看。我错过了求教的机会。
一九三七年,大公报举办文艺奖,其中有《日出》。大公报副刊主编萧
乾办了一版副刊专为介绍《日出》,巴金、靳以、杨刚、荒煤、朱光潜等朋
友都写了文章。那充满最恳切的鼓励的头一篇文章,是茅盾先生写的。尽管
那时,我还没有与茅盾先生相识。
我一点不了解他的为人,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热情洋溢。
在长沙时,曾经得到他一封信,约我为刊物写文章。当时忙于搞抗日宣
传,还要教书,匆匆之中竟没顾上及时复信。至今想起都很抱愧。而那封笔
迹秀劲的来信,也流失了。
在重庆的一段日子,常常能与茅盾先生见面,他是中华全国抗敌作家协
会的主席。每次见他,听他谈话都那样娓娓动听,教益是不能忘怀的。
一九四六年,我去国外讲学之前,非常想见总理一面。但总理那时已不
在重庆。我给八路军办事处打电话,找吴老、董老,都不在家。后来,我便
找了茅盾先生。他约我到他家里吃饭。茅盾先生平时自奉甚俭,当时,他的
生活也不宽裕。他的爱人孔德沚同志,却亲自力我准备了一顿极其丰富的饭
菜。饭间,我请教茅盾先生几个问题。记得他亲切、从容地指出两点:一定
要把中国的实际情况告诉世界;再有,便是要讲讲文学的社会意义。后来,
在国外的一年里,我确是这样做了。
我解放后的作品,茅盾先生也都看过。对《胆剑篇》,他还作过十分中
肯的分析。他真挚的关心,使我感激。
在四届文代会上,我见到他,那次真是下了决心,当面请他为我写一幅
字。很快,我就收到了。他的字苍劲方正。我立即送到荣宝斋裱好,今天,
这成了多么珍贵的手迹。
近日,我重读了茅盾先生的《回忆录》。他终生那样严肃精深地追求共
产主义理想。他勤奋一生,持重、公允。他的文章言论都充溢着坚定的信念
和力量,我深深地崇敬他。
茅盾先生故去了,老一辈的遗爱在哪里呢?我想,是在我们心中无限的
怀念。我怀念茅盾先生,这绝不仅是悲痛,更是奋发。
我仍然听得到茅盾先生在病床上的声音,“曹禺..谢谢。”中间他说
的是什么呢?我没有能听见。但我觉得,那是他还在像过去那样亲切勉励着
我这个后生。
(原载《中国青年报》1981年
4月
16日)
天地共存
茅盾同志离开我们已半个多月了。这些天,在悲切的怀念中,又仔细读
先生在病中写的《回忆录》。我痛感我们失去了一位多么严肃、坚定,又多
么慈祥、真诚的文学前辈。
茅盾同志学识渊博,治学严谨,通晓中外古今的文学和思想。他是祖国
革命文学园圃中的一位勤勤恳恳的耕耘者。他诲人不倦,平易近人,像长江
流水,默默地流入支流、沟渠,灌溉、滋润文学园地的幼苗,使我们这些后
辈,一代一代地茁壮成长,结下累累果实。
数十年如一日,从未辍笔,勤奋、扎实地工作着,为党的文学事业,作
出卓越的贡献,直到他停止呼吸。“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这就是茅盾同志的真实画像。但他从未表露自己,从不以大人物自居。他是
伟大的!
茅盾同志,一直关怀着青年的成长。早在“五四”运动以前,他自己也
不过二十岁出头,就参加编辑《教育杂志》、《学生杂志》。在《学生杂志》
上,写了两篇社论,他号召学生“翻然觉悟,革心洗肠,投袂而起”。他说:
“鸣呼!浩浩黄胄,其果有振兴之日那?....社会,其果有革新之望那?会
当于今日之学生觇之。”茅盾同志早年为改造社会,振兴中华,胸怀远大的
理想和抱负。他对学生提出了三点希望,“革新思想”、“创造文明”和“奋
斗主义”。那时他就对青年寄予无限希望。
坚决服从党的领导,他从不顾个人安危,在暴风骤雨的险恶时期,他一
身充溢着饱满的革命正气,星夜奋战,为共产主义理想而拼死斗争。无论革
命处于低潮或高潮,他总是忠贞不渝,持重,顽强,埋头工作。这种崇高的
品德与情操,是我们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必须学习的光辉楷模。
茅盾同志浩瀚的文学著作,早已被世界称为划时代的伟大作品,反映了
中国大时代的动态,生动绘出黎明前的旧中国社会,歌颂为新中国而流血奋
战的革命力量,深刻地塑造出无数的新的与旧的人物典型。他的文学业绩,
使我们懂得了创业的艰难,要狠狠鞭答旧社会的黑暗势力,光明在斗争中才
能到来。
我们永远不能忘记他对学文学的后辈,循循善诱,谆谆教导的无限热诚。
我最近在《萌芽》杂志读到他在一九五六年《给初学写作者的信》,那种耐
心的态度,恳切的言语,像父亲对子女一般的殷切的希望和嘱咐,要求青年
博览群书,指出应该看些什么,为他们仔细计算,花多少业余时间读这些书
籍,处处都使我益发崇敬这位革命前辈。
茅盾同志,谦虚谨慎,严于律己,对自己终生追求的共产主义理想和党
的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有人死了与草木同朽,有人死了与天地共存。
卓越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茅盾同志是与天地共存的。
(原载《解放日报》1981年
4月
26日)
我很想念老舍先生
老舍先生是我的文学前辈,他很谦虚,说我是他的朋友。我们经过抗日
战争与解放战争,又生活到社会主义时代,我们相处可以说是相当亲切。
他回到北平,知道房子不好找,他邀我住他家的一个小跨院儿,这样可
以朝夕见面。我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作家,尽管他热爱朋友,每天一定
要写多少文章,这个习惯是不能废的。
我怕打扰他,不敢应承。但我却失去一个好机会。他的家是一个群众之
家、文艺之家、国际友人之家。下午,许多可爱的人来找他,如果我和他住
在一个门里,我可以结识很多朋友。老舍先生博学多能,见闻广、认识深,
我也可以不断向他请教。
但我们还是经常往来,一等巴金、赵树理和不常见的老朋友们来北京,
他必然请我们到他家里谈天、喝酒。他的夫人胡絜青十分好客,总是准备很
丰盛的道地北京味儿的菜,我们边喝边谈。我见了熟人、老朋友,容易多喝。
老舍从不吝借,总拿出最好的绍兴老酒,我有时喝得酪叮大醉,一次,居然
溜到桌子底下。大家兴致高,老舍先生也唱起他拿手京戏《秦琼卖马》,赵
树理大唱他的上党梆子。那时真是快乐之极,再没想到今天会纪念他的八十
五岁的诞辰。
老舍先生是世界闻名的作家。他的著作,有些是不朽的,译成各国文字,
为祖国争得了荣誉,是祖国的文学宝贵遗产,目前已经是各国学者争相研究
的大题目了。
我很尊敬老舍先生。解放前,我们曾经应美国国务院的邀请,到美国访
问、讲学。许多大学、文学家、记者和好客的美国朋友们举行酒会、宴会欢
迎我们。那时他的杰作《骆驼祥子》是美国的畅销书,他到处受欢迎,尤其
是他谈吐幽默,十分俏皮,赢得许多美国朋友的鼓掌。他走到哪里,笑声就
跟到哪里。
但老舍先生也有不幽默的时候。
有一次,我们到美国新墨西哥州作客,女主人请来了很多客人,十分殷
勤。她忽然问起老舍:“现在美国如何可以帮助中国?”那时,正是美国军
队在中国横行霸道,存心要杀中国人的时候;老舍先生说:“你们政府帮助
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撤军回国。”他语惊四座,神色严肃,再不说话。
他的幽默不见了。这个时候,我看见的,是一个高大的中国人,一个高大的
中国作家。
在美国,我们一天到晚要讲英文,真是别扭。到了晚上,终于回到旅馆
的房间里。我们二人洗个澡,痛痛快快地用咱们北京话大聊一阵,大笑一阵,
对白天所见的一些看不惯的事情,甚至也大骂一阵,真是打心眼儿里感到畅
快无比。用自己祖国的语言谈话,总使我们想到祖国的一切,想沏碗酽酽的
北京的花茶喝,以至于后悔没带一点中国的咸菜来嚼嚼。当然,更想到那时
的祖国是多么困苦,我们都想回去。
北平一解放,周恩来同志叫我写信请老舍先生回来。他立刻回国。从此,
他日夜不停地写作;不少好的作品,在他的手笔下长江大河似的涌流出来。
他写过各种体裁的作品,更写了不少表现新中国、新社会的话剧。他的《龙
须沟》就告诉全世界,中国老百姓翻身了,残酷害人的旧北京变成了爱护人
民的新北京,这是多么巨大而又动人的变化。他的《茶馆》,用五十年的历
史变迁,概括几个时代的人民的苦难。世界的评论,说“《茶馆》是中国的
史诗剧”。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茶馆》,在欧洲一些国家和日本各地的演
出,受到外国观众极其热烈的欢迎,他使外国人认识中国的面貌。他的笔从
来是为人民服务的。他是第一个被称为“人民艺术家”的作家,对于这个称
号,老舍先生是当之无愧的。
作品总说明写作的人。老舍先生坚强,勤奋,爱国,爱老百姓,爱社会
主义。他正直、慷慨、热诚、精细、工作负责,十分喜爱帮助青年作家。他
经历几个时代,熟悉各种人物、世情,诗文书法,艺术鉴赏都达到了很高的
境界。
我想念他,常常是感到人见不着了,才开始真正认识一个人。我说不出
如何赞美老舍先生的话。他的作品已经是不朽了。我很想念老舍先生,尤其
在纪念他八十五岁诞辰的时候,他却不在我的身边。
其实,他是可以为祖国写出更多的好作品的。
(原载《人民文学》1984年第
4期)
洪深九十周年诞辰谈洪深——洪深先生是话剧界功绩极大,卓有成就的
老前辈
我非常敬重洪深先生,他是我国话剧界功绩极大,卓有成就的老前辈之
一。
洪深先生是反帝反封建的英勇斗士。三十年代初,他的代表作《农村三
部曲》问世,他是左联极其出色的戏剧家,洪深先生在上海因抗议放映侮华
电影而大闹大光明影戏院事件曾轰动一时,我是在报上看到这个消息的,我
深深为洪先生的爱国主义精神所感动,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个学者,又是个
英雄。
洪深先生是全才,他既是剧作家,又是导演和演员。在洪深先生领导的
复旦剧社,他曾亲自在《西哈诺》中扮演西哈诺,这个角色要求演员有灵活
的形体,在戏中,要会跳舞,会击剑,足见洪先生真是了不起。他为人平易,
性格开朗,但导起戏来很严肃,对演员的进度有严格的要求。
洪深先生对我国的戏剧教育事业贡献也很大。在我国,戏剧作为一门课
程,在复旦这样著名的高等学府讲授,是从洪先生开始的。他在复旦大学教
出了很多学生,其中最杰出的是著名戏剧家马彦祥、著名导演艺术家朱端钧。
抗战期间,洪先生和我都在江安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教书,他备课极认真,没
有一堂课不做充分准备的,他英文非常好,习惯用英文打字机备课,学生们
都非常喜欢听他的课。
我在南开中学演戏时,就知道洪深先生对戏剧很有研究。当时非常想看
到他写的东西,但苦于北方不容易见到南方的出版物,所以只找到一本《少
奶奶的扇子》。这是他根据英国剧作家王尔德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改
编的。此前,我曾看过该剧其他译本,感到翻译得洁屈聱牙,读着很费劲。
洪深先生改编得极成功,不仅台词便于演员上口,而且地名人名、风俗、心
理、习惯等都充分中国化了。他改得那样人情入理,完全是中国味道。我读
了很多遍,从中学到了不少写戏的方法(当然这不是唯一的方法),如何使
戏剧吸引观众的方法。印象尤深的是一把扇子反复运用七次,使整出戏活了
起来。《少奶奶的扇子》一九二三年由戏剧协社演出,洪深先生亲自导演,
演出轰动了上海。西洋话剧在中国第一次正规演出,是一九二一年春汪仲贤
和夏氏兄弟等演出的《华伦夫人的职业》(肖伯纳早期的社会问题剧)。戏
很好,演出也严肃,但是在上海演了几天就演不下去了,这对当时介绍西洋
戏剧无疑是个很沉重的打击。洪深先生通过《少奶奶的扇子》演出的成功实
践,生动地(不是纯理论的,也不是仅仅翻译几部作品)把现代话剧介绍到
中国来,初步奠定了中国话剧艺术的基础,功劳非常之大。洪深先生对中外
文化交流起了很大作用,他第一个把西方导表演艺术引进中国,他第一个在
中国舞台上介绍了法国大戏剧家罗斯丹的《西哈诺》,他是中国介绍西方戏
剧的重要桥梁之一。
(原载《戏剧报》1984年第
12期)
从夏衍那里学到了什么——在纪念夏衍同志从事文学创作六十五周年暨
戏剧与电影创作五十五周年座谈会上的发言
刚才我听了许多同志谈起夏衍同志各方面的情况、他的许多了不起的地
方。大家都是直接受夏衍同志的引导、教诲的,我也受到夏衍同志的教诲。
但比起其他一些同志,我与夏衍同志接触不多,应该说是间接地受到他的教
诲。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戏剧工作者,作为一个学生,我从他那里学到什
么、得到什么影响呢?
我最早读过他早期的作品,就是《包身工》。我出身于旧军阀、旧官僚
家庭,对劳动人民知道得很少。这个作品,可以说是最早的报告文学,也可
以说是经典性的报告文学。它启发了我对劳动人民的真实认识。从这个作品
中,我看出了作者的热情、作者的悲愤、作者的反抗精神。我这才比较明白
半殖民地最底层劳动者真正的痛苦;我这才明白,我们应该如何向帝国主义、
资本主义反抗和斗争。从《包身工》中,我才知道要写一部东西,必须经过
自己周密的调查、研究。它的每一个字都是不能动的,因为那都是事实。
第二个就是他那部了不起的戏剧作品《上海屋檐下》。我第一次看,是
在重庆国泰电影院,是应云卫先生导演的。第二次看是解放后,在中国青年
艺术剧院,由金山同志导演的。在国泰电影院看《上海屋檐下》,我看了三
遍,我觉得这是一部充满了思想与艺术魅力的大作品。第一遍看时,我总想
起了高尔基的《底层》。这是一个很表面的印象,说明我那时候的认识很不
成熟,现在看来这是不恰当的。因为夏衍同志在《上海屋檐下》里写了一个
真正的革命者的形象,而《底层》里只写了一群社会渣滓。这个戏刻画的是
革命者,革命者热情、诚恳、无私。他把妻子女儿放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他在个人生活中的品格也是高尚的。当我看完了第三遍以后,我从心底里感
到这个戏是一曲多么悲壮的革命颂歌。看完戏,人们的心在颤抖着,那个“李
陵碑”,那个在“小天津”横暴下被迫卖身的妓女,那个小学教员家庭的描
写,作者把黑暗的旧社会揭露得极其深刻。那是一个黑暗笼罩一切、乌云遮
满了的世界。然而在乌云的空隙当中,透出一线阳光,叫人振作起来。这个
戏是催人前进的号角,它告诉人民,这个黑暗的社会必然打倒。所以说这是
个悲壮的颂歌,它在黑暗中歌颂无限光明的前途。这是《上海屋檐下》给我,
我想,也是给大多数人的感觉。革命者肩负着个人的种种灾难,也为中国人
民的将来奋斗,为共产主义的使命奋斗。他入了狱,妻子以为他死了,嫁给
了革命者的友人。这像旧社会的一些文人描写妇女的薄情吗?不是的。它触
及了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妇女问题。这正是几千年来旧社会妇女没有经
济地位、不能独立的悲哀和痛苦。即使是嫁给革命者的妇女,她身上所受的
压迫也在所难免。正是在这种无可奈何中,她才改嫁的。因为她必须改嫁,
才能维持生活,来抚养革命者留下的孩子。因此它更深刻、更显示出中国妇
女身上背负的重担。旧社会说“一女不事二男”,这是封建道德。作者通过
革命的角度来看她,这个女人始终忠于革命者,没有忘记当革命者的前夫。
当革命者出狱后,见到她和孩子的那一段戏,是多么富有人性,多么动人的
描写!它刻画出革命者最崇高的内心。父亲与女儿见面了,那个小孩不认识
生父,她的简单、可爱、天真的活动人极了。这个初次见着自己的女儿的人,
既是慈爱的父亲,又是充满父女深情的革命者。他不能毁灭已经存在的,可
以说“团圆”“美好”的家庭。他对前妻是眷恋的,前妻对他也有无限的旧
情。但他们中间隔着一堵墙:一个无辜的革命者的好朋友、还有一个极可爱
的革命者的孩子。就在这个地方,我看出这才叫做“矛盾”,这才叫做“戏
剧性”;在这样平淡的生活中写出强烈的戏剧性来。革命者最后毅然地离开
了他们,走上了自己的革命道路。这是何等的壮美呀!这是一场所谓“悲剧”,
但是这是令人灵魂升华的悲剧,它洗干净人的自私、人的狭窄。它是叫人心
胸突然宽阔起来的人生喜剧。只有为人民为革命而抛弃自己的一切个人苦恼
的人才会这样写,他的主角才会这样的结束:他走上革命道路,奔向更需要
勇敢、毅力、对革命效忠的前途。这个前途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是火与
血的道路。他会再人狱,他会为革命、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前途死去。
这样的革命者会在生死关头上犹豫吗?他会背叛自己对真理的信念吗?
不,不会的。他是钢铁炼成的人,他充满了对人的理解、对人的感情,他是
无所畏惧的。但是偏偏有这样一种谬论,说出狱的革命者必然背叛革命。这
是污蔑!不能因为革命队伍中有少数懦夫,由于他们背叛,而糟蹋了大多数
有脊梁骨的革命者!这是为许多事实所证明的。
有人说夏衍同志是“中国的契诃夫”,我觉得这话不准确。我不习惯听
那种喜用外国某某名人来恭维中国的作者,称他为“中国的契诃夫”或“中
国的奥尼尔”等等的提法。如果要比较,夏衍比契诃夫更接近人生,更接近
人性的描写,因为他有革命的现实主义的精神,他更真实,同时也确信共产
主义的将来,他要引起他的观众走上这条理想的光辉照耀着的道路。因为夏
衍同志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坚定的、勇敢的革命者。而契诃夫不过是沙俄时代
一个有正义感的作家,他看到那个社会要衰亡,他憧憬未来,希望光明,但
他不知道光明怎么到来,他也不知道需要多少革命者怎样勇敢地、无私地牺
牲自己,才能获得人民的时代。
夏衍同志写这个戏,不写革命者如何在特务的刑讯室里怎样被酷刑折磨
还坚持不屈。他抛弃这类写法。他把革命者内心感情写得更深。一个革命者
奔向革命时,也并不是一块没有性情、没有个性的“钢铁”,他自己不可能
毫无准备,没有对革命的思索与信念就能跳进革命的熔炉里去的。革命者是
最有感情的人,他对亿万受压迫的劳动人民有感情。在夏衍同志的剧作里,
我没有见一句口号,没有一点概念的东西,我没有看见一个“革命者”挥动
着红旗,对人群叫喊:“你们跟我前进吧!前面是希望,是光明,你们跟我
跳出旧社会的火坑吧!”夏衍就是夏衍。他是在黑暗的人生中,从社会科学
的真理中取得真理的火焰,走上革命道路的。因此,他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剧
作家。他的心里充满了圣洁的情感,他在冷静中饱含着热情,在热情中保持
必须正视人生的冷静。因此,他的戏总是深刻的含蓄,是现实提炼出来的精
华,是催促人民觉醒的呐喊。但是他决不作出一丝为革命“呐喊”的样子,
决不做虚张声势的文学家。他有洞察革命道路和各种人生世态的犀利的目
光。他的戏为我们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就是真实地、简练地、有力地为
革命而写戏,力争取光明而写戏。正如他写过的《包身工》,他的戏剧都像
《包身工》那样富有感情,那样激动人心,那样深刻地告诉我们要打倒黑暗
的统治者,争取人民成为世界的主人,他的戏启发人走向革命,他一生的道
路是我们这些后辈文艺工作者应该深刻认识、深刻理解的革命道路。
我们崇敬这样一位有卓越成就的文学家、戏剧家、电影剧作家、文艺界
的领导!我们应该学习他一生没有浪费一寸光阴,学习他为人民而活着、为
革命斗争着。他经常说出自己心里话,他是敢于讲真话的人。他爱护后代,
抚养过无数后生,帮助他们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艺术道路。他的年龄不能
限制他无限的生命力,他举着火把为着我们这一代——老年的、中年的、青
年的文艺工作者照路。
我想再谈两点。一点就是他对朋友的热爱。我只想举一点说明,他曾经
写过《于伶小论》,他怎样评论于伶呢?他引了一段于伶同志的话作为结论:
“为了戏剧,为了自己爱定了的演剧艺术,我愿意而且决定了出生入死出死
人生地把生命赌在这受难的尤其是孤岛受难的戏剧运动里面,我将无计毁
誉,无论成败,但求尽我心、竭我力,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合作的志同道合
者,对得起戏剧家的本份与良心。”这些话放在我们夏衍同志的身上,也是
十分恰当的。
此外,我想谈一件小事情,就是关于《赛金花》。大家对《赛金花》的
各种看法,不提了。但我很不平。我曾经看过夏衍同志写的《(赛金花)余
谈》,他反对对于《赛金花》剧本的各种不尽事实的污蔑。说:“她虽则有
可咎的理由,可是在和她同一时代、同一事件里面不去责备读书明理、执掌
国柄的人物,而一味的要求一个市井妓女去维持民族的尊严,也不能不说是
一桩可笑的举动。”这话说得太对了!怎么能说赛金花能代表中华民族呢?
再糊涂的人,不应该也不能这样看夏衍同志写的《赛金花》!我忽然想起莫
泊桑的一个很有名的小说《羊脂球》,“羊脂球”也是一个妓女的绰号。当
许多贵族老爷、太太、商人没东西吃的时候,羊脂球带了一大包东西让给大
家吃。大家吃得高兴,直说羊脂球怎么怎么好。到了一个关卡,普鲁士的军
官不准他们通过。这些贵族者爷们力劝羊脂球去跟这个普鲁士军官睡觉,而
羊脂球是绝对不愿意的。但是为了大家,她听了大家的话。等到第二天,这
个普鲁士军官放行了,大家突然绷着脸,瞧不起她这个妓女。大家想想,这
些过去骂赛金花的人比那些贵族老爷又相差多少呢?我是看过《赛金花》在
南京演出的。在那一场有一个读书人在公堂之上摇头晃脑跪着念古文的时
候,忽然张道藩拿起痰盂扔到台上,大发雷霆说:“怎么这样演呢?”他这
样一闹剧场就乱了,戏没法演下去了。但是第二天,人民还是要求继续演。
我认为《赛金花》这部作品的重要性,就是在于讽刺、责骂那些不抵抗主义
者,那些对外国人、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叩头主义者,不抵抗的掌握国柄的人
物。《赛金花》被一些人咒骂过,但我觉得今天是我们重新认识《赛金花》
的时候了。
我讲得太多了,用了太多时间。我非常感谢我的老前辈八十五岁的夏衍
同志,感谢您给我许多教导,直接的、间接的教导。尤其是我从您的剧本里,
您的为人里,学了不少东西。非常感谢。
我与大家一样祝您健康长寿!祝您活到一百岁时,还有无限的生命力量!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八日
(原载《剧本》1985年第
9期)
这样的戏剧艺术家——纪念焦菊隐诞辰八十周年、逝世十周年
焦菊隐同志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今天,纪念他诞辰八十周年、逝世十
周年,真是感慨万端,简直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年,我每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见着数十年来的艺术同行和同事,
便不由地怀念这位博学多能、才气纵横的朋友。我常想,如果现在他活在我
们中间,活在排练场和舞台上,我们会多么高兴,看到他那令人景仰的、不
可替代的光彩,心中一定会为我们能从事的戏剧事业感到自豪。
菊隐先生使我十分想念的缘故是多方面的。
首先,他是我真正感受到彼此心灵相通的戏剧艺术家,一位杰出的导演。
他说过“写戏,就是写人。写人,就是写性格。”而“表现性格,就是表现
思想。”
这两句话多么简练,包含了多么丰富的内容。应该说,他道透了戏剧艺
术的精髓。
因此,无论郭沫若的《蔡文姬》、田汉的《关汉卿》、夏衍的《一年间》
与老舍的《茶馆》,经过他深刻的挖掘,艺术的洗练,以他独到的导演构思,
把作者的心灵,思想与情感,天然般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一个个血肉丰满的
人物,活了起来,使我们真的认识了他们,理解了他们,被这个人的世界深
深吸引,沉思默想,不能忘怀。
我们常说,没有好剧本和好演员,就没有好戏。现在,我愈发明白了,
没有一位才能与思想都攀上高峰的导演,好剧本与好演员的本领也是枉然。
焦菊隐先生是剧本与演员的桥梁,他既是一座美伦美矣、精心建造的大桥,
又是一条天然与清新的河流。
舞台仿佛是一汪水塘,剧本仿佛是水,而演员又像水中的鱼。他的劳动
使这一切交溶在一起。
有许多演员、舞台美术工作者,他们也像我一样地怀念焦先生。因为,
二十多年来他们与焦先生共同创造了多少部好戏。正是在这种创造中,他们
成熟了。有些已经成为出色的戏剧艺术家。他们从焦先生那里得到的启发,
得到的教益与灵感,就像火种被点燃,一星星、一点点,已经燃成了美丽的
火焰。
焦先生一直主张“启发演员的主动性”,他的办法很多。我有时想起来
就感到后悔,没有好好地、细心地看他排戏。我相信,那是一种艺术、修养
与作风的陶冶,人们可以从中体会到再创作的艰辛与享受。值得欣慰的是,
有多少人看他排戏已经数不清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留下焦先生天才
的火花。
听说排《关汉卿》的时候,有一个演员用了鼻烟壶做道具,焦先生看到
了。据他所知,鼻烟壶是明朝才传到中国来的,元朝不会有。然而他还怕不
准确,一直问到历史研究所的专家。他们回答说:“现在的资料还不能证明
元朝已经有了鼻烟壶。”于是焦先生说:“那就不用这个道具吧。”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道具,由此可以想到焦先生对艺术认真严格的态度。
这实在值得我们学习。
焦先生年轻时办了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培育出许多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
家。为了更透彻地了解民族戏曲的内容与形式,他不但研究“唐、宋、金的
大曲”,还向各位京剧界老先生请教。而且拜了一位当时大家都十分推崇的
老前辈、精通昆曲的曹心家先生和专工小生的冯蕙林先生作者师。使全校师
生惊讶的是,他每日也和学生一样压腿、吊嗓。他并不是想成一位名演员,
而是在用身心去琢磨祖国的民族艺术传统。
因此,他很早就主张话剧要继承我国民族的表演形式。在郭沫若的《虎
符》的演出中,他实践了他的设想,同时也显示出他卓越的才能。但在《虎
符》上演之后,他却这样谦虚他说:“如果说,过去的戏都没有传统的表演
风格,那就太武断了。我个人以为,我国话剧演出,有的戏在民族形式上更
突出些,有的戏虽已具有了民族风格而不易使人察觉。”经过多少年的追求、
体验、创造,他写了《关于话剧吸取戏曲表演手法问题》的论文。文章的价
值与作用已经越来越被今天的人们所理解了。
我在谈焦菊隐先生,然而我对导演艺术却是外行,对于他所创造的导演
艺术流派,也是耳濡目染,讲不出个道道。但是我相信一句话:“心有灵犀
一点通。”这样说,我并不是指我自己,而是指每一个致力于戏剧艺术创作
的人,每一个热爱戏剧艺术的观众。焦先生的影响在人们的心里,他的声誉
已经传遍了国内外。
昨夜醒来,想到焦先生,是那个沉默的,几乎不说话的上了年纪的人。
那时他和我都在“牛棚”,铺挨着铺。现在,他已经离去十年了。但是我知
道,我不会忘记他。我还知道,大家都会记住他。他的生命不会完结,永远
被戏剧艺术的熠熠光辉照亮。
(原载《北京日报》1985年
12月
14日)
伯钊同志,你永远在我们中间
最近我心脏病经常发作,又忙于开会,只听说伯钊同志正处抢救之际。
厚生同志怕我过分激动,告诉我,医院不许探望,要等医生通知,才能去。
两天过去了。四月十七日晚间才告我伯刽同志已经逝世了。我被这突然消息
惊呆了,我怎么也不相信,她会离开我们。我要奔赴医院,因为正开着剧代
会,被阻止了。我在开会,但伯钊同志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我的眼前:雪白的
头发,红通通的面庞,精神抖擞、就像她依然同我们坐在一起讨论。
我不相信她会去世。伯钊同志讲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她腰杆笔挺,从不
知疲倦。年龄对她,好像永远不留下痕迹。她总是朝气蓬勃,保存着一颗对
党、对人民的赤子之心。她的心扉永远敞亮着,毫无隐讳。不管别人爱听不
爱听,她从来不说一句违心的话。她是非分明,勇于说出自己的意见。伯钊
同志性格顽强,为党的利益、为党的正确路线,坚持不懈地与错误路线斗争。
这样一个好同志是不会死的。她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她为
我们树立一个如何为革命与文艺工作的光辉榜样。她是不会死去的。
一九四八年底,我和许多文艺界的朋友,由上海绕香港、烟台转到北平,
我首先接触的老红军,老战士,解放区的老文艺工作者,就是李伯钊同志。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穿着一件旧的棉军装,束着皮腰带,戴着军帽,笑容
满面地和我握手,谈起工作,滔滔不绝,洋溢着满腔热情。她身穿那身洗得
退了颜色的旧军装,十分干净。人不高,但挺拔、矫健。我心里说,她就是
三过草地的革命战士啊!
我比伯钊同志只大一岁,但在革命征途上,她是我的大姐。在政治上、
生活上,她对我关心备至。她在任何人面前,从不摆老革命家的架子。尤其
是正当她写从来没有人写过的歌剧《长征》时,她多次找我讨论,要我提意
见,我说:“我没有革命经验。”她却说:“你有写作经验!”她不停地间
我剧本结构,歌词的准确性等等。我很难为情,她十分严肃地说:“你在剧
本结构上,词句上,是有办法的!”她简直不像在瑞金当过高尔基戏剧学校
校长,曾经留学苏联,又写过很多剧本、革命歌曲,又是中央苏维埃政府教
育部艺术局局长。她真是虚怀若谷,博大谦逊啊!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原是伯钊同志创建的,是综合性的剧院,有歌剧、
舞剧、话剧、舞蹈、创作,还有许多其他传统戏曲剧种。后来党调我兼人民
艺术剧院工作,专搞话剧;伯钊同志就任中央戏剧学院党委书记和副院长。
我记得专事话剧的北京人艺再次建院的时候,吴晗、廖沫沙同志都来了,伯
钊同志特地赶来祝贺,谆谆教导,抑制不住地流下惜别的眼泪。她是从心里
深深爱着这些从事革命活剧的艺术家啊。回顾这段历史,我们决不能忘记北
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成长。有伯钊同志的心血,不能忘记北京人艺的奠基者李
伯钊同志。今天在悼念伯钊同志的时刻,抚今追昔,我怎么也不相信伯钊同
志竟会离开我们。她没有离开我们。她的正直、热情,她对党的事业的忠诚,
永远温暖着我们,激励着我们。
在十年内乱时期,伯钊同志受尽了摧残。有一次我们一起被批斗,她跪
在那里,足足有三个小时。我颤巍巍地弯腰低首,但心里却想着身边跪着的
她。她仍然直挺挺的。我的心在颤抖,我为她受的种种折磨与摧残痛苦地颤
抖。她的共产主义信念,毫不动摇,她仍在坚持锻炼身体,满怀信心地度过
那一段令人难以忍受的苦难岁月。
终于,“四人帮”被粉碎了,乌云过去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我
们重新见到阳光。我们都被折磨得患了这样或者那样的疾病。伯钊同志在枪
林弹雨的岁月中闯过来了,在与张国焘残酷斗争中斗争过来了,在十年浩劫
中挺过来了。她为了今天和明天,仍在奋斗着。她又与病魔搏斗着,虽然她
患了脑血栓,偏瘫了,凭着她顽强的意志,她又站起来了。她在争分夺秒地
工作着,并写出了革命史剧《北上》,为我们后代子孙留下了伟大的革命史
诗。
多少人劝阻她要节劳,保重身体,她听不进去,在她头脑里,只有“时
间!时间啊!”对她来说,时间比生命更重要。她拼命想把失去的时间和积
压的工作抢回来,她多想再有一些工作的时间!然而..
我一直相信她会比我活得更长些,因为她坚强、乐观,没有想到,伯钊
同志走在我前面了。
在悼念伯钊同志的时刻,我更要以伯钊同志为榜样,争分夺秒,尽自己
所能,再多为党、为人民做一些有益的工作。哪怕明天死去,今天也应做一
点一滴的工作。
我永远不相信伯刽同志离开了我们,伯钊同志永远在我们中间。
(原载《人民日报》1985年
4月
28日)
在夏衍的目光里
今天,大家在这里纪念夏衍同志从事革命文艺工作五十五周年,这对夏
衍同志来说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参加今天这个活动,对于我们大家来说,也
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夏衍同志的生命中,有五十五年是和革命文艺工作联系
在一起的,他的成就代表了一代知识分子在党的领导下走过的艰苦历程,开
创的光辉业绩。半个多世纪以来,夏衍同志和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同呼吸、
共患难,他是老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又是新一代文艺工作者的榜样。
因此,今天也是我们在座每一个同志的喜庆的日子。
夏衍同志博学多才,能力是多方面的。他在文艺领域中涉猎很广,是一
位创作的实践家,同时又是革命文艺事业的组织者,他一直担负着许多社会
工作。我不能一一列举他都是哪些方面的专家,一时也说不清他有哪些职务。
因为在我心里,这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但是,有一点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夏衍同志是一个真正的人,是中国当代一位了不起的革命文化人。这一点,
不是加在他身上众多的职务和头衔告诉我的,而是从我年轻的时候开始,直
到如今毫奎之年,认识了他近半个世纪以来得出的认识,这是经过漫长的岁
月积累起来的认识,因此是一个可靠的认识。
夏衍同志一生坎坷,艰苦卓绝。在青年时代,他走过的路是崎岖、曲折
的。起初他是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他崇信过富国强兵、个人奋斗的主张。
但是,当他接触了马克思主义,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进步团体之后,即勇敢
地进行自我解剖,他解剖得那样深刻、彻底,他说:“我是以‘启蒙者’自
居,而不知道‘蒙,着的正是自己。”从此他走上更彻底的革命的路,在一
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许多人离开了革命的时刻,毅然入了党。从那时起,
他用他的笔,用他的生命,呼喊、战斗,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停歇过。
最初,我是从《包身工》这篇报告文学上认识夏衍同志的。是《包身工》
使我了解了半殖民地最底层劳动者的苦难。《包身工》不仅对我,而且对我
这一辈中的许多人,是最初的阶级压迫教育。而现在,我又从我的孩子们中
学的课本上,看到了这篇文章,这真使我感慨万端。我相信,这篇文章,以
及夏衍同志写的许多揭露那个社会的悲愤之作,唤起人们觉醒的革命之作,
会一代一代传下去,成为一种历史的教育,使我们的子孙后代都不要忘记,
我们中国有过那样一个最黑暗的年代。
抗战时期,我在重庆曾多次接触过夏衍同志。那时,他的共产党员的身
份几乎是公开的。他在国民党特务的眼皮下面写戏、办报,和国民党政府的
“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政策,进行面对面的斗争。同时他在周恩来同志的
指挥下,四处奔走,团结了一大批进步的文化人,大造抗战舆论。当时,我
真为他担心,对他的胆量,对他坦然自若、一往无前的勇气,我们是十分钦
佩的。
一九四八年,全国解放前夕,我从香港返回内地之际,去看望夏衍同志。
那时他正在编《华商报》,每日写文章抨击时政。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
一间非常狭小、阴暗、潮湿,又破旧不堪的地下室里埋头写文章。他看上去
很憔悴,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为着即将到来的胜利,为着争取时
间,向即将倾覆但仍负隅顽抗的反动派,多掷去几只匕首,他没日没夜地工
作着,几乎无暇顾及其他。我被他火一样的革命热情深深感动。
五十五年来夏衍同志写了数不清的文章,创作了一大批有持久生命力的
好作品。我比较熟悉的是他写的话剧。老实说,我自己是搞活剧的,我看别
人的戏就比较生疏一点。但我从年轻时就爱读夏衍同志的剧本。直到现在,
还是一拿起就不忍释卷。昨天晚上,我还在读他的《法西斯细菌》,他的许
多剧本我读了几十年,愈发读出了味道,悟出了夏公笔下的许多道理。我觉
得夏衍同志的戏,很像他的为人。夏衍同志严肃、认真,不说假话。他笔下
的人物、情节,朴素、真实,平易中显现出隽永的境界,淡泊中渗透出炽烈
的感情。他的戏表面上看去火气不大,但骨子里的劲道很足,这是一种根深
的功力。在看他的戏时,我总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你是随着他的国光在审视
着这个复杂而奇妙的世界。有时,我在这目光里,看见了愤怒的火;有时,
在这目光里,看见轻蔑的一瞥;有时,在这目光里,看见同情的泪。当然,
他有时也会把他的爱,他的追求,分给他心爱的角色,他的品格的力量照亮
他所爱的角色,使他们光彩照人,熠熠生辉。
我常想,以后要是有人让我讲课,我要好好讲一讲夏衍同志的戏;要是
让我写有关当代话剧创作的文章,我也要好好谈一谈夏衍同志的剧本。因为
夏衍同志的戏剧创作,实在是我们民族后剧的一份十分宝贵的财富。但是,
要做这一切之前,先要好好学一学夏衍同志这个人。只有真正能够理解他,
真正感受到他的胸怀,才能更深刻地了解他的作品。
我衷心感激五十五年来夏衍同志为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的人民,贡献出
了他的一切。并且衷心希望来日在庆祝他六十周年,以至七十周年从事文艺
工作的活动中,还能和夏衍同志坐在一起,再谈一谈我的感想!
(原载《戏剧报》1986年第
1期〕
贺佐临
一位杰出的戏剧艺术家,是很难用语言来赞美他的成就的。好比说“美
人如花”,比喻好看的人,难道花就能说出一个人的美么不可能的。我们的
佐临同志虽然已经八十岁了,但我看他却是一位真正的美人。我不想用花儿、
草儿,青松啊、大树啊,来形容他,但在我心里确实敬重他,爱惜他,甚至
于想和他长长地、一天两天地谈个痛快。但他是个寡言的人,不善于讲话,
甚至不愿意讲话。因此我们有时相对半天,他的话像黄金一样贵重,一个字
一个字他讲出来,仿佛生怕我把他的话抢走了,从此再不还给他。
我想起鲁迅的《故事新编》里,孔子第二次见老子的情形。老子发了一
段言,孔子恭而敬之地等他再讲下去,老子却不作声了。“大家都从此没有
话,好像两段呆木头。”我当然不是孔子。佐临是西洋文学、西洋戏剧专家,
他年轻时熟读四书五经,很知道一些杂学,但他不可能变为两干多年前的老
子。
然而,他在心里却很有点老子的意味。他的戏剧艺术创造很深刻,很有
味道,有时是十分不一般的,他确是中国戏剧界的“老子之一。但佐临从来
没有“老子天下第一”的神气。他很可爱,有时我常感到他有点天真。他清
亮的像一泓水,虽然不扬波,甚至没有春水的波纹。但他心里有时会涌起暴
风巨浪,那就是他的深厚的对人,对人情,对乙本,对祖国的感情。
我感到他什么都要钻透,学问扎实。马克思主义的书他也是真正地读了
的,同时,他是忠诚的爱国主义者。抗日战争的炮声一响,他和他的妻子丹
尼就立刻从英国回到祖国。在四川江安一个小县里,为了抗日,为了给学生
以戏剧的武器,过着清苦的日子。他们在英国剑桥大学深深研究了莎士比亚,
又在圣丹尼伦敦戏剧学馆都毕了业。以他们所长,回来为祖国服务。这样的
爱国知识分子当然很多,黄佐临和他的妻子丹尼,就是两位永不忘记自己身
上流着中国人的热血的品格可敬的人。
今天纪念佐临从事戏剧活动五十周年,纪念他上百个戏剧与电影的艺术
创造。我却想起解放前我在上海,他在苦干剧团的时候,他培养了许多大演
员,出色的艺术家,甚至是音乐的创作方面,他都下了功夫。说“桃李满天
下”那是一句套话,但许多朋友都会说他们真是得过佐临面对面的教诲,听
到他慢吞吞的讲话,受到他突然灵感爆发也手舞足蹈的指点的。
我不常和佐临见面。我在上海时,本来可以常找佐临聊天。我们是多年
老友,但见了面,仿佛只是两块木头相对坐着,虽然心里是安慰的,高兴的,
似乎也可不必多见面了。
我早就知道佐临是戏剧大师布莱希特的研究者、实践者。布莱希特的剧
本《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就是他导演,他的夫人丹尼主演的。这也许是
布莱希特的戏第一次在中国的演出。记得当时上座不佳。但如今,布莱希特
在中国已经为人民接受了。这里面有佐临的心血。今天日本千田是也先生率
领“日本布莱希特戏剧研究者访华团”来到上海。我想,佐临这回要讲话了,
上海的布莱希特专家都要讲话了。这是纪念佐临五十周年戏剧活动的一个很
好的节目。
说到底,佐临是中国一位十分杰出的导演。他的巨大成就还是导演中国
的好戏和中国的好电影。他的导演实践和写作是我们今天要研究的,要称赞
和讨论的。
他像中国许多可敬可亲的老人一样,他很谦虚,爱中年人,爱青年人,
他亲切地引导他们,让青年人说话,说个痛快,从不以老者自居。这是他值
得钦佩的优点之一。
这次我来上海之前就猜想,纪念活动将不只有学术讨论,还可能有佐临
排过的戏的片段,以及能够表现佐临这位八十老翁的创作精神的各种活动。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据说在保定那个地方有一块石头,凡是来看的人,都要
用手摸摸它,大约是它能带来福气吧。因此,那块石头亮得像水晶一样。有
学问的人说这是两千多年前燕国与赵国交界地的界石,人们把它摸得大多、
也太久了。我担心,有一天它会从地面上消失,被摸没了,我把这问题问了
当地人。他们说,不怕,这块石头在地下埋的极深。这是一块巨石,挖不到
底的。我想佐临大约就像是这样一块石头。人们不断地摸他,时间也不断地
磨他,但他的生命力像石头一样,扎根于深深的泥土,顽强坚固。他每天仍
然驾着他的机动车,快似风云地四处奔忙。或者去排戏,或者去开会,或者
去找他认为可谈的同行与朋友们。
佐临与他的老伴丹尼都是我的老朋友。今天我来这里开会是很高兴的。
我把最想说的一句话放在最后,祝我的老朋友佐临和丹尼健康长寿。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三十日于上海
(原载《戏剧报》1987年第
1期)
在“张庚戏剧理论研究”会上的发言
在三十年代,张庚同志就已经在革命队伍里冲锋陷阵了,我对他是久仰
其名的。解放后在中央戏剧学院和他同事时才有幸和他相见。我感到他踏实、
诚恳、热诚,说话有根据,不做随风倒的人。他有自己的独立思考的立足点。
一个人活着最大的道理不仅仅是“食、色、性也”,重要的是人能思考,尤
其作为一个现在的革命知识分子,首先的问题就是能思考,并以他的思考结
果来影响其他的人。
张庚同志的《话剧民族化与旧剧现代化》提出了一个根本的观点,它不
是闭门造车、或者拿来别人的观点,他确确实实有根据才提出这样一个见解。
这个见解影响了多少人,影响了多少戏剧理论家,他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
是真正在世界上有影响的中国戏曲通史,是拿得出去的。王国维写出《宋元
戏曲史》是了不起的,《中国戏曲通史》同样是为中国添光彩的。外国人也
研究中国戏曲,但他们总有些隔靴搔痒,有时钻得很厉害,常常钻到牛角尖
中去,而不能从中国的全局来估计哪一个作家,哪一个时代的潮流,哪一个
时代的精神。我们的《中国戏曲通史》做到了这一点。我觉得这是一个划时
代的作品。我从前看了一些戏,也读了一点中国的戏曲,但实际上都是非常
零散的,等到从头到尾看了《通史》才知道中国戏曲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
这么一部大书,没有一个主编,没有一个真正的观点,再有一大堆人搞,也
很难完成它。看过这部书后,一方面认识张庚同志深一些,一方面又很感激
他,张庚同志为祖国作了很大的贡献。
张庚同志可以说是“天下桃李,悉出公门”,他培养了很多优秀的人才。
现在他又带了博士生。戏曲博士,从古到今还没有过呢,恐怕是从张庚同志
起头吧。他所带的博士生,并不一定要崇拜他,只有导师有博大的胸怀,才
能培养这样的学生。张庚同志虽然资格老,但他的精神年轻,唯其如此,才
使他所培养的人才敢于说出自己独立的见解,而这些见解未必完全是“张庚
派”的,这一点是张庚同志最为叫我佩服的。他希望学术研究一代比一代好,
而不是自称“老子天下第一”,因此就会有“天下第一”的人才出自他的门
下。
我这个人最怕理论,尤其怕见到大块大块的理论书。但有些理论家不同,
他理论根深,而文章写得好,叫你爱看,耐看,耐咀嚼,张庚同志的文章就
具有这样的味道。现在吸收外国的东西,我是赞同的。由于有很多新的看法,
必然需要很多的理论,我们今天可以用一些自造的名词来表达思想,但是不
可以滥造,滥造到一种不可以理解的地步。有些东西不仅我们看不懂,一般
的大学生也未见得看得懂。在文风上我们应该向张庚这样的理论家学习。
张庚同志不是空头理论家,而是懂得戏的。也知道舞台是什么,观众是
什么,演员是什么。他懂得戏剧的实际活动是什么。理论家就怕空头理论,
在那里大肆炫耀自己的文采,而不顾实际的戏剧现实是什么,这样的理论家
是可怕的。张庚同志有着深厚的实际经验,同时又是一个非常用功的人,他
了解戏剧的现状,他写的文章,我感到有很实实在在的东西给我们,这一点
我是非常佩服的。
张庚同志一贯诚诚恳恳,扎扎实实。但他不是不讲是非的,他是敢讲真
话的人,同时又有博大的胸怀,能够倾听、接受别人的不同意见,是一个了
不起的杰出的理论家和教育家。
(原载《戏剧评论》1987年第
2期)
张庚的道德文章
我虽然是在建国以后在中央戏剧学院才和张庚同志一起工作的,但我对
他是久仰其名的。我认为张庚同志的道德文章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三十年代,张庚就战斗在左翼戏剧战线上。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
张庚同志组织蚁社流动演剧队沿长江西上,进行抗日宣传,后来根据党组织
的安排,到了延安,担任鲁迅艺术学院戏剧系主任,讲授戏剧概论和话剧运
动史,并给学员排戏。一九四二年以后,张庚同志积极参加了秧歌剧运动。
解放战争时期,他在东北担任鲁艺文工团第四团团长,一面参加战争和土改,
一面组织同学们为群众演戏。在三年时间里走遍了大半个东北,也播下了许
多革命戏剧的种子。一九四九年第一届全国文代会以后,张庚同志任中央戏
剧学院副院长兼歌剧系主任(这就是我和他一起工作的时期)。后来在一九
五三年他又根据党的工作需要,调到中国戏曲研究院任副院长,以后又兼任
中国戏曲学院院长、《戏剧报》主编。十年动乱之后,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
院长。从五十年代到现在,他为新中国的戏曲研究事业做了大量的开创性、
奠基性的工作。
张庚同志不仅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戏剧理论家,并且还是一位戏剧活动
家、教育家。这几个方面是联系在一起的,他写文章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或
者吓唬别人,而是从实际的需要出发去做学问。他的理论很深,又让人喜欢
看,读了得到实际的益处。另一方面,他又不是一个盲目的实践家,他努力
地学习马列主义,不断地总结实践经验,使之上升为理论,再用以指导实践,
这显示了他的理论家的品格。半个多世纪他写了上百万字的文章和著作,许
多观点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今天读来仍给人以启发。
张庚同志在上海时主要搞活剧,在延安和东北主要搞秧歌剧,解放初期
重点搞歌剧,后来则重点研究戏曲。他在这几个方面都有理论的建树,同时
形成了张庚理论的又一个特点:视野开阔,眼光远大,不断吸收新的思想,
重视各种艺术门类的交流和联系。他在一九三九年写的《话剧民族化和旧剧
现代化》提出了一个根本的观点,这个见解影响了很多人,这个观点对于中
国戏剧的发展确实是非常重要的。话剧这个形式原来是外国的,要它适应中
国观众的需要,就必须使它民族化。戏曲是我们民族的古老的艺术,但它要
适应今天的时代,就必须使它现代化。建国以来很长时间我们就是努力做这
两方面的工作。因为时代在不断前进,民族传统也在不断向前发展,因此民
族化和现代化是不可分割的,这也是我们今后长期的任务。当然,说话剧要
民族比和戏曲要现代化不是说都要搞成一个佯子,民族化和现代化也都是要
百花齐放的。
张庚同志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热爱我们民族的宝贵的传统。早在三
十年代,他就注意到文化遗产和民间艺术中存在着精华,认为革命的文艺不
能离开民族传统的滋养。到延安和解放以后他的这个思想又有了新的发展,
他的著名的“剧诗”说就是在这种热爱民族艺术的基础上形成的。西方也把
..
戏剧叫做剧诗。但张庚同志的剧诗说主要是总结了我国戏曲艺术的规律和我
.....
们民族的美学观,强调主客观的统一,体验和表现的统一。由于他的理论是
建立在民族传统的基础之上,所以就比较扎实,并有自己的特色。邓小平同
志提出要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意义是很深远的。建设我们民族的
戏剧艺术是提高民族自信心、自豪感,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一个重要组
成部分。有的同志认为重视传统就意味着保守,这是不对的,张庚同志重视
传统,但并不保守。他不断研究国内外艺术创作的实际,总结新鲜经验,因
而他的理论充满活力,起着推动民族戏剧向前发展的作用。
我想大家会同意我这样的看法:张庚同志对我们民族戏剧是有大功的。
这功劳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个是著书,一个是育人。除了他的《戏剧艺术
引论》、《戏曲艺术论》等著作外,还有他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与郭
汉城同志共同主编)、《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和正在编的《中国戏
曲志》、《中国戏曲概论》(与郭汉诚同志共同主编)和《当代中国的戏曲》
等。
《中国戏曲通史》在工国维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发展,是为我们
中国添光彩的。它从中国的全局来估价某一个作家,某一个时代的潮流、创
..
作现象,外国的研究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我读了这本书,对张庚同志也认
识得更深一些。
其他几部著作也都是宏大的工程。《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汇集
了己有的和最新的戏曲学研究成果,全面、系统地介绍了中国戏曲艺术特色
及其发展规律。它的出版,填补了学术领域的一项空白,引起了国内外的关
注。《中国戏曲志》采用方志体裁记述各民族戏曲的历史和现状,搜集整理
优秀的戏曲遗产,总结建国后的科研成果,这一前所未有的创举,不但为今
人提供戏曲发展的经验,也为后人留下一部主贵的信史。《当代中国的戏曲》
记述建国以来戏曲工作的成就,总结经验教训,为国内外广大读者提供一套
系统地了解当代中国戏曲的教材。《中国戏曲概论》论述了戏曲艺术的基本
规律及其各个门类的特点和相互关系,是多年来戏曲基础理论研究的一次比
较集中的体现。这些项目多数是张庚同志提出来的,又是在张庚同志的组织
领导下,根据张庚同志的理论思想写作的。没有像张庚同志这样一位主编来
主持,要完成这些宏大的工程是很难的。
第二个方面,张庚同志培养了许多优秀人才,真可以说“桃李满天下”。
张庚同志热心戏剧教育,他的教育思想也是切台中国实际的。三十年代他在
上海参加过工人夜校活动,在延安和东北培养革命戏剧运动需要的干部,解
放后培养本科生,并办演员讲习会。编剧讲习班、理论迸修班等。从六十年
代起又带研究生,都是既着眼于目前戏剧工作的急需,又着眼于戏剧事业的
长远发展。他的许多学生目前已是各地、各方面的骨干,为戏剧事业发挥着
力量。张庚同志最叫我佩服的还在于他的博大的胸怀,他不要求他的学生都
同意他的见解,他希望学术研究一代比一代好,而不是自称“老子天下第一”。
正因为这样才会有优秀的人才出自他的门下。
参加这次讨论会的,有很多张庚同志的老朋友,有关心我们戏剧事业的
领导同志,有许多奋发有为的中青年理论工作者,他们中间有些是张庚同志
的高足。虽然人数不多,但却是一次难得的盛会。希望大家能对张庚同志学
术思想、理论成就进行深入的讨论,使这次会议成为一次有丰硕成果的会议。
我祝愿张庚同志老当益壮,在学术上取得更大的成就。祝愿戏剧理论更加繁
荣发展。
(原载《戏剧报》1988年第
2期)
六十年来——巴金文学创作生涯六十年展览感言
昨夜便惦记一早起来和方子去看芾甘的六十年创作生涯展览。没想到,
在宽敞宁静的展厅里,我望见了那么多青年人,那一张张沉思的严肃的脸,
使我心中感到温暖,早秋的阳光铺满了地上。
一进门,我望着巴金温和可亲的面容,望了许久,脑子里有多少事情闪
过。我的好多朋友告诉过我,他们是读了巴金的书才参加革命的,才义无反
顾地冲破封建思想与情感的锁链。他的那颗心从那时候起就照亮着人们的
路。我尤其喜爱他晚年在沉痛的深思中写出的《随想录》。在十年动乱中他
受了无可言诉的折磨,他的身体和心都伤了。他的文章使我愤怒,使我禁不
住流下眼泪,也使我清醒。我看到他在暮年,在病床上,在他的小书桌前,
用解剖刀一点点地剖析自己,对一切都不留情。他想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
他的希望又是什么?我想,答案是再明白不过的。一颗赤诚的心,从年轻的
时候,到八十二岁的今天,从未变过。
我忆起初见他时,是由靳以作的介绍。那时的我是个清华的学生,很渴
望见他。见到他后,他和我一样还是大学生的模样,很亲近人。开始说话不
多,却使人感到衷心的信任。后来常见面了,他们住在北海三座门一个简易
的小院,我进城常注他们那里。他的四川口音很浓,又说得快,我与他谈话,
时常不得要领,便由他去了。现在我老了,变聋了,每次见面,两人多是静
坐。我倒是觉得他比从前爱说一些,但我还是听不大见。他便用力讲,重复
一两遍,实在听不清,就只有任由它去了。然而我从他的文章中,感受到他
的热情、他的勇气和从前一样。我明白他、热爱他。我羡慕那些不耳聋,又
听得懂四川话的朋友,可以和他好好地谈谈天,多么快乐。
这次展览,使我最惊喜的是看见了从未看到的许多照片。芾甘的第一个
老师,教他读唐诗,为他讲故事的慈爱的母亲。他才四岁,立在母亲的膝旁。
还见了他的大哥,启发他写了《家》中觉新的人。还有一张我多年前常见的
蕴珍的照片,使我念起那么多往事。她和善亲切的大眼睛,她的爽挚天真的
夭性,忽然一见这张照片,我都记起来了。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一生勇
敢地依偎着巴金,无论在任何时候,她都献出了她自己。我每读已金忆萧珊
的两篇文章,就读不下去,泪水模糊了眼睛。这次站在她的照片前,我想着
她的生与死,我真正感到芾甘的无限的坚强。在她死后,他无畏地正视那残
酷的人生遭遇,写出他的一片真心。这是中国人、中国的作家应有的精神。
巴金目前的衰弱的体力似乎不能再写文章了。他曾经说,我要搁笔了。
然而,我觉得巴金活一天,他的笔总是搁不下的。
他的心是火,是爱,是恨,是真诚的是非感。这些就不允许他搁笔。
(原载《人民日报》1987年
11目
18日)
不朽的事业伟大的人生——贺《金乃千的艺术生活》出版
我住院期间常常在挂念一个人,就是金乃千同志。金乃千是一个非常热
情的艺术家。他多才多艺——能写诗,会画画,能朗诵,能写很多好文章,
当然,最好的是他的表演。他演的毛主席、屈原我看过,是非常富有创造力
的表演,他的造诣根深。
在金乃千参加首次建立中山站南极考察队之前,曾到医院来看我,让我
写几个字给他,我就写了几个字,我觉得,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为了
人类的和平事业,为了祖国的科学事业,他表现了奉献精神,奉献了自己的
全身。当时,我想他回来以后我再仔细听他讲讲他们在南极的种种经历和活
动。
后来,我不断听到他的消息,他在南极做了许许多多令人敬佩的、勇敢
的事情。他不畏艰险,不怕死,不伯累,经常以自己的乐观精神感染大家,
使大家更乐观地生活。同时,他也跟南极人,跟那许多了不起的南极同志学
习,所以他的艺术家的品质也跟着提高了。一个人活着,尤其是一位艺术家,
活着要有干劲,活着要有童心,这是个很可贵的品质。他写了很多很多的诗,
我也看了,有些诗写得真好,鼓励人上进、乐观,而且深深地藏着一种爱祖
国、爱真理的精神,这也是我们所有的中国的艺术家、戏剧家都应该向他学
习的。
原来我想,等他回来可以做报告的,没想到这样一个可爱的人会病倒,
不幸去世,为了科学事业献身。我听了之后很难过,我真想不到这么一个可
爱的人,一个有更大前途的人会死去。这真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
真是一个为科学事业、为艺术事业而献身的壮士啊。可以做楷模来学习的壮
士。所以他不止是艺术家,还是一个爱祖国、爱人类和平事业的人。
我记得金乃千死后,他的夫人唐爱梅副教授曾让我写几个字,我想不出
来很合适的字,就写了“不朽的事业,伟大的人生!”这十个字,也可以说
是金乃千的精神沉浸在这十个字中。金乃千参加了各种艺术活动,又参加了
南极考察的伟大实践,是不朽的。一个人可以忘记自己的各种艺术前途,把
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人类的科学实践,这难道不是不朽的吗?不是伟大吗?所
以我觉得一个人哪,完全做到了“人”这个字很难。艺术家最主要的是先做
个真正的“人”。因为人生很短,你可以活一百岁,糊里糊涂地一百年过去
了;也可以只活五十岁、三十岁,却奉献了自己极其伟大的精神,奉献给自
己的同胞、自己的祖国,甚至于全世界的人类,这就是“人”。所以我们觉
得金乃千的一生是值得我们羡慕的,他值得我们敬重,值得我们学习,而他
更主要的一部分是他的艺术生活,因为他的一辈子都过的是艺术家的生活,
而且是个很好、很深刻、巨热情、很有贡献的艺术家。因此,当这本书——
《金乃千的艺术生活》,由他的夫人唐爱梅副教授还有他的学生王鹏搏同志
一块儿编辑出版之后,我非常高兴。这本书把金乃千生前的事迹,把他所写
的文稿、日记、诗篇集中起来,把他在南极的惊涛骇浪、冰天雪地中写的诗
歌,还有雕刻都记录下来,印发出版了给大家看,我非常高兴!唐爱梅和王
鹏搏他们一片童心,一片欢乐的气氛,还是一往直前的奋斗精神,我真是太
高兴了,高兴的不只是这本书的出版,而是我看到他的爱人、学生都有这样
可敬、可爱、这样无私的精神,按照他的脚步贡献出了自己的力量,这一点
也是应该学习的。
话是说不完的,因为金乃千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想还是把哀悼他的话
说一说:“不朽的人生,伟大的事业!”或者:“伟大的人生,不朽的事业!”
金乃千同志永垂不朽!
(原载《文艺报》1990年
8月
4日)
翰老寿终人未去,永在征途最高峰——在缅怀阳翰笠同志座谈会上的书
面发言
怀着沉痛的心情,我们缅怀敬爱的阳翰笙同志。
不久之前我读翰老的诗稿,有一首写于一九八五年春节的七绝,题曰《春
节家宴》,算来,那年翰老已是八十三岁高龄,但他并不以为老。诗中写道:
“人生八十岂云老,欲上征途更险峰。”文如其人,诗言其志。这十四个字
真是字字千钧,如雷贯耳,不仅是翰老一生人品和心志的写照,也可以使所
有的读者,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也进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弃座而起,为之一振!
我不禁在心底为翰老喝彩:他是不曾老的,也是不会老的!虽然八年以后的
今天他终于不幸病逝,但我们仍然相信,他是不曾老、不会老,也是不会离
我们而去的。无论是过去的九十年,还是以后的九十年、九百年,他的形象、
他的业绩、他的功德、他的精神都将永远不老,永远健在,永远在我们革命
征途的最险峰处,闪烁着他不朽的光辉和价值,给人们以鼓舞和力量。
阳翰笙同志一直是我十分敬重的前辈之一,他不仅以其许多优秀的戏
剧、电影、文学作品使我受到教益和影响;也以他毕生投身于中国革命工作
的累累政绩使我感佩木已。应该说,翰老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剧作家,
也是一位卓越的政治家、社会活动家,德高望重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战士和中
国新文艺运动与文艺界的领导人。他把革命工作和文艺创作结合的那么好,
那么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相辅相成,既是实干家,又是领导者;既是一员
干将,又是一位帅才,这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这也正是翰老之所以是翰老
之所在。其中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体会、研究、总结的道理与经验。
翰签同志的为人,也与他的为文、执政一样,朴实无华,真诚执著。他
于国于民可谓功德无量,却从不炫耀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水中砥柱,
山上青松。我与翰老直接交往并不很多,但每次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
从不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位领导,而是一个贴心知己的朋友,觉得分外的亲
切与自在。正因为如此,翰老就更受到大家的尊重与爱戴,成为我们党联系、
团结广大文艺工作者的纽带和桥梁。恰如他的另一首诗里所写:“相识满天
下,知音世不稀。”他的气度、胸怀乃至言谈举止也都为大家所称道,成为
学习效仿的典范。
所以我说,像翰老这样的人,是不会老的,是不会离我们而去的。让我
步翰老原诗的韵脚为我的发言命题:翰老寿终人未去,永在征途最高峰。
翰老的英名将永与历史同在。
(原载《剧本》1993年第
7期)
书信
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九四年
致作霖、培林作(1949年
6月
9日)
作霖、培林:
许久未通音讯。我到了北平十一天,就参加和平代表团,去了两个月匆
匆忙忙在苏联捷克转了一趟,回到北平是五月二十五日,正是上海解放的那
一天,一直是惦念着你们,不知在战争期间你们在上海是如何过的,我希望
你们没有受到什么惊吓。
我和柯灵收到你们的电报相当迟了,大约因为那地址不十分对的缘故。
我们两个住在北京饭店,本想立即复电,又念二三个字说不明白,不如写信
的好。
文华公司现在照常进行否?如何进行?我料想,刚一解放,沪上电影界
还未见得十分明了现在的文艺要求,或者还不急于拍片。于玲兄想已见到,
他自然会有些说明。我们在北平看到东北影片公司出品《桥》,一部钢铁工
人积极完成任务支援前线的影片。(思想性很高,东西也很结实,除了微小
的技术毛病,是一部很成熟的作品。)如果中国影片将来须一律走向在工农
生活中找题材,材料自然异常丰富。但民营的电影事业可能要经过一度整理
和准备时期。民营电影过去通常以小市民为对象,编剧、导演、演员对工农
生活均不熟悉,恐怕都非下功大体验一下不可,实地生活一下不可。解放区
演戏有一不可及的特点,即“真实”(自然,先将思想内容的正确这一点放
下不谈)。看了他们的戏、电影,不能不承认每个演员、编剧、导演,都是
未在工作之前先在生活体验这一面作了根深的调查和研究。这一点我们上海
的朋友们固然也注意到了,相形之下解放区的剧艺可着实多了。所以如果民
营电影也要完成以工农为对象,上海弄电影的朋友必须从思想上生活上都要
重新学习一下才成。现在有两种看法,有人主张,不必顾到都市观众,小市
民在全国比例大小,该以工农为主,也就是完全写工农,工农尤其是工人,
是今日革命的主要力量。又有一种说法,只要立场正确,有了立场,就应该
连都市的小市民也一起被教育。前一种意见可以宋之的兄为代表,后一种意
见则以茅盾先生为代表。
现在民营电影应该走哪一条路呢?这是我们应该切实考虑的问题。文华
电影公司的日后发展有待这个问题的确切的解答。到现在为止,这个都市中
的文艺、戏剧、电影的种种问题还没有剖析明白,却是在蕴酿着,大家都在
想,在研究怎样具体解决这些与解放大城市俱来的小市民观众读者的问题。
我料想,在六月二十五日的文学艺术代表大会上可能有一个解答,至少在各
种报告中我们可以明白一个方向。对这个问题,我们也可以出来,要求大家
作一个讨论,把这个问题弄清楚,把大家的意思集中起来,成一个可以遵守
的意见。
这个文艺代表大会很重要,重要之点,在我们更能深刻地了解今日的方
向。你们催促我和柯灵返沪,我们也想回来,就是现在为了这些事情一时不
能走,大约至早要在此会开毕才能开口说离北平。同时我和柯灵以为作霖应
该来北平一趟。百闻不如一见,在中国整个大解放,一切要变成新的时候,
不到这力量的源泉所在地,是不容易接触到基本问题、根本的精神。现在各
解放区的好戏(包括各种民间戏、歌、舞——都是经过改造的)要在北平示
作
霖,即黄佐临,培林即桑弧。此文原载于上海文华公司
1949年
8月的《文华影讯》。
范表演一个月。这会给我们很大的启发。我说这话没有夸张。今日的情况,
不认明今日艺术方向,那么日后的摄制可能生些问题,不如今日大家下功夫
学习一下好。
文华公司也是很被看重的电影公司之一。文艺代表大会筹备会正考虑邀
请文华公司的主持人。总之,能来便来,为着团结,为着了解与学习,为着
建设一个新的电影戏剧艺术文化都有来的必要。
祝
健康!
家宝上
六月九日
致巴金(××××年×月.. 11日)
老巴:
读了你的《怀念萧珊》的文章,我痛哭不止,再也想不到她是这样凄凉、
孤独地死去。她受了这许多罪,她为你受了这许多痛苦,你也为她受尽人世
间想不到的苦痛。我想不出你在暮年,会遭受这种不可形容的煎熬、苦难。
我也想不出萧珊那样坚强,那样深切地爱疼你。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又是
你真正的好朋友、好妻子。一个女人会那样伟大,她就在我们一闭眼就看得
见的地方。你说,她临终时,她的眼睛“很大,很美,很亮”,她最后一句
话是“找李先生”,而不是“找医生”。我从心里看见了,也听见了。从前
我只觉得她天真、坦白,热情、爽直,我没有看到她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妇女!
我读你的《怀念萧珊》的悼文,一连好几个夜晚,我的泪水从眼角流下
去,流到耳朵里。我觉得你是幸运的,我仿佛又到上海看见你桌上放着她的
相片,而她又像望着你,那样深情地望着你。
我看见她时,她似乎是一个中学生,我现在才明白她那时便是那样深情
地望着你,而我和靳以都觉得她是个小孩子,可见知人是如何地难啊!
以后,她逐渐地成熟了,但她的眼睛,确如你说的“很大,很美,很亮”,
看出她心地总是那样明亮的。
正因你我是好朋友,你又是我的老哥哥,萧珊之死,我的心是说不出的
痛刺。你说,你若永远闭上眼,你的骨灰将要跟她的骨灰搀和在一起。一想
你这句话,我以后要非常之孤独、寂寞,我将什么都不想。在这人世上,我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你教我写些东西,我一定听话,但如若你永远闭上眼睛,我就不知道怎
样过下去,还谈什么写东西?我的老哥哥,我的老巴,你懂不懂我这些幼稚
的话哟!我想,我要死在你的前面,让痛苦留给你,这是多么自私,又多么
幼稚的想法,哪像一个七十岁的人说的!
我们是将近五十年的朋友,我愈老愈糊涂,你是巨大的人,你会明白我
的心。我简直不知说了些什么,又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乱讲的,老巴,原谅
我吧!
接了你的信,隔了多少天,我没有一点心情回复你。现在才写这么几个
字,但是没有说的,还有很多很多,老巴,你会懂的,懂的。
老巴,我从未写过旧诗,读了你的前一封信,我不知不觉地写了几句:
死去原知万事空,(你当然知道,我偷了陆游绝笔首句。有时我心情忽然这样!)
忍看山河代代穷!
从今再不事杂琐!
拼将残勇赋春风!
真想照你劝我的,拼命再干一下。为社会主义祖国多写点东西。但心思
如麻;我不是你,你沉得住气;我却是一个既冲动又浮浅的人。听罗荪讲,
你本月二十日将来京,见面,我有多少话对你讲,但也许又沉默下去!
家宝
十一日
致巴金(1978年×月×日)
芾甘:
收到你的信,又高兴,又熨帖。你安慰我,叫我不要为最近没有给《收
获》写东西而着急,我感谢极了。奇怪,我总怕你为这件事生我的气。未得
你信之前,我甚至有些着急,现在,释然了。
尤其因为你说,你没有什么病,只是“疲劳”,并将保重身体,而且希
望活到九十岁,我多爱听你的这句话!你是心宽而又乐观的人,活到九十高
龄,你一定做到的。但是必定要结结实实,还能写点文章。我记得萧伯纳过
了九十还写东西,我想善于保重身体,劳逸结合,很重要。我们肩上有许多
事,压得成天忙,而忙不出个道理来。我最近也颇明白这点。“事半功倍”,
真不知如何做到。
我也感觉到“可以工作的时间不多了”,因此,也是着急,但偏有些不
必要于的事情,压在头上,而且推不掉。使我觉得工作一天,无效率可言,
真是浪费!
我们需要“休息”,这样“工作”才有效一些,但现在总是一件事接一
件事,使你手忙脚乱,每天像走马灯,转来转去,还在原地,没有前进一点。
我是个蠢材,要非常多的时间搞成一件事才稍如意。写东西更是如此。
还有,“深入生活”与“生活要下去”,在我己是相当吃力了,但是连
这样的机会都不可得。这不是领导不给机会的问题,是我自身存在的问题。
我不愿走马看花,那样,毫无益处。只是开开眼界,使心胸开阔些而已。但
有时稍稍离开原来的地方,遇见的“任务”比在家时还要多,你说怎么办?!
提笔即来篇东西,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的事情!
此外,还有病的问题,体力问题。接触工农兵,一时谈不到。也许真养
好病才能“下去”。而时间,时间真是不多了!读书时,遇到这句“时不我
与”,如今才明白这句话怎样使人疼心!
因此,我羡慕年轻人,他们有精力,脑子也好使,年轻人浪费青春,真
可惜极了。
不谈这些了。总之,怪自己,不会安排时间,责任心不强,种种,种种,
将来还要遇见麻烦。
你来京,如上次我们这两个老家伙,闲逛东风市场,买几根冰棒,随吃
随逛,不知所云地乱谈,那真值得留恋。我看不必游山逛水,那已经是不可
多得的“休息”了。
你叫我写些“回忆录”,我也感困难。回忆录要写得自然、真实,写出
一些真东西,让人读了觉得有益。我说“有益”是广义的,能让人读了,感
到“休息”,觉得“有趣”,这就很不容易了。我是古板人,人见了便要皱
眉头的人,你想,能写出“回忆录”来么?我颇想再写一两个新剧本,如果
可能,那就用来送给《收获》吧!自然,如果能够写出一些像样的东西,也
将交与《收获》的。最近,早已允许的一些“文债”,仍未还清。大约,只
有挤时间,“见缝插针”才行!
我经常想念你,就同我怀念过去一些美好的往事一样。其实,见面也没
有多少话说。但总想和你见面,以至于想一同游山逛水。也许,这终于是梦
想。
问小孩子们好,祝身体健康!
家宝
一九七八年
致巴金(1981年7月21日)
芾甘:
早应给你写信,只因发现胆结石,肚子痛等,又加上不得不办的事,便
耽误下来。
罗苏病见好,我已托首都医院院长及其他熟朋友换一个较好的房。医生
仔细告我,他的病和我一样,都须开刀取石,只因他已发作,所以考虑手术,
但最后还要斟酌,因他己七十,又在盛暑,恐开刀后愈合难,周玉屏朝夕陪
伴,甚辛苦。但现在的床位,光线好(不西晒),时有凉风吹来,铺上凉席,
已比上次见他好多了。他已能吃饭。而且跟我谈话有力。
汝龙家我去了一次,确实挤,也热。我由市委方面想法换房,但不得其
门而入。找了人,都不是“刀口”上的,顺嘴答应,我看无用。只能再找到
那个关键人物,才有用处。真觉对不起他。
关于你提议建立现代文学资料馆,筹备组已成立,作协副秘书长李枫为
组长,专办此事。据说李枫诚恳、负责,是可托的。你放心,大家都会催促
速办。现在又是房子问题。如用得上我,我想李枫会告诉我的。
你的《探索集》,我读到深夜,每篇都说到人的心坎上。你说真话,大
家爱听。现在说真话的人较少。谎话连篇,一片胡言的东西较多。我们是爱
国的,爱人民、爱社会主义的。但为何不许讲几句良心语言。我信,国家会
进步,人民会逐渐敢讲话。但无所不知,又无所不管的“首长”们甚多。有
人说中国新生一种人叫“知道分子”,不仅限于“首长”们。这种人一切都
懂,一切“真理”都在他身上。自作聪明,有了权,便刚愎自用。..谈多
了,气死人!但人还应该有“气”。有人告我,你身体仍弱。但我相信你心
中的“正气”可以使你长寿!使你健壮起来,你要活到九十岁,一百岁!相
信我!这也是科学真理。
家宝
一九八一年七月
二十一日
致巴金(1981年11月14日)
芾甘:
这几天,十分惦念你,你伤腿,吃了苦头,今后还要卧床一阵,时间长
短,要看你是否能静下心来,完全养息。
我总觉得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来写作,你虽然老了,但精神不老,生命
力强,你完全可以战胜这场小小的灾难。
井上靖谈起你来,说你看他时,正落雪,那种静适、温和的情境,我可
以想象。他的窗外有个小小的天井似的花园。有竹、有石,有一些常绿的植
物,也许有一汪清水。我记不清楚,和他谈话间,偶尔望望,那小而细嫩的
窗外的“山水”,很像一幅画。日本朋友一般讲,懂得生活,善于安排。这
位老作家确是很忙,但也有幽闲自得的时间,能够写出大量好作品。
他比你的身体强多了。我看见他,就想到你。为什么,你不能有那样健
壮的体质!你比他大不了多少,也许你受的折磨多,看起来比他衰老,但讲
写作的一往无前的劲头,你们是一样的。
临别日本朋友的前夜,在一个名叫“老爷爷”的小酒店,大家畅饮畅谈,
嗤笑声中,井上靖与千田是也坐在我对面(是一种火车座),大家都很高兴。
井上靖安静地拿一只有托座的玻璃酒杯,品着威斯忌,总在微笑,和善、诚
挚,当时,我又想到你。为什么你不能坐在我们当中,一同举着杯酒,有一
句没一句地谈心呢?
赴日前,你说可以在那里休息,大约戏剧团体和作家们访问不一样,我
们从一早忙到深夜,连干了十四天。这一次,我确感到日本人的节奏太快,
有点像新干线、像地下铁道站里的人群,你追我赶,为了抢时间却使人忘记
时间,我仿佛做一夜许多美丽动人、彩色的梦,一晃就过了十四天。
我看见水上勉,他写了个好戏《越后■■■■亲不知》。讲一个年轻的
艺伎嫁了个憨厚的农民,想从此成为和顺的妻子,但终于为恶汉强奸,为众
人讥笑,被丈夫掐死的悲剧。东京的“文化座”演出,写得好,演得好,我
很受感动。我读他的小说《越前竹偶》,写得真实,强烈,写竹工与艺伎的
相恋,而又终于为恶人所破坏的惨史,乡土气味浓,也十分动人。
我看现在日本的小说、戏剧的水平相当高,有的似已达到世界的品级。
他们真用心,真不惜时间与精神。他们的健康、体质很好。
回国后,我与玉茹都累得不能多行动,腰腿以及全身都痛。大概还是有
点年纪的结果。
托罗荪带给一点纪念品和北京的获苓饼与粉丝(据说上海没有),有一
对日本孩子人形,希望它们能陪伴你养病,和端端一起玩。伞给小林,日本
的圆珠笔给小祝,一支.. parker圆珠笔给小棠。
我很想多谈谈日本的戏与寺院种种,及在静冈的富士山风光,给你解闷,
我怕你看累了。
还是不写吧。
我很想见你,陪陪你。目前只好在北京开会。
万幸的,是你未碰伤脑子,没有影响心脏。玉茹和我都请你,希望你一
定静下心来治疗。你写作的时间,有的是!只稍微等一等。
家宝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四日
致巴金(1981年11月19日)
芾甘:
昨晚在一次宴会上遇见萧乾,他说小林给他信,要一点音乐录音带给你
听。我回家,找出一些录音带,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可惜一盒舒伯特的,
很好听,找不到,大约是欢子放到什么地方了。
玉茹今晨即飞沪,托她带给你。
你最近如何?能否休息?不久罗荪回来,可以知道一些病情经过。很想
念你,十分怀念你,我的老巴!一定下决心养好病,借此,也可以真正休息
一下。
家宝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九日晨
致巴金(1981年11月20日)
芾甘:
从玉茹来信,得知你伤在大腿上部,不是股骨,也动了手术,且用钢钉
固住。我看这样治疗方案是好的。吴蔚然大夫说,这种固定方法可以起速效,
一个月后,便可以翻身。现在不能动转,其苦可知。我只怕你得褥疮,然既
有特别护理与高明的大夫,他们总应想出办法,使你不致得皮肤病痛。
前次,我在北京医院开肚皮,刚作完手术,当夜便由护士两小时一翻身,
痛得不堪。其用意倒不在防生褥疮,而在使腹内气排泄(即“屁”也),使
伤口愈合快。你伤在腿且又牵引,只好不动。大约动亦痛,不动亦痛,反正
病人不好过。只有一句话,必须记牢:吃得苦中苦,便为翻身人。平日常说
“翻身”毫不在话下,现在才明白,作一个伤了腿的病人,翻身之难,难于
上青天。只有平心静气,听大夫们处置。预料,你虽年近八十,也会好得快。
华侨代表庄希泉九十余岁老寿翁,也折骨,在病院用了钢钉固定法,不久行
动如常。前信举例颇多,今不赘叙,以免唠叨。
这两天,看了俞振飞的《太白醉酒》,此老八十一岁,仍有当年豪气,
饰李太白,颇有神韵,唱、作、念都不显得老态,可见年龄似重要,也不重
要。
方子与玉茹通电话,她说已探望你,告我你现在情况很好,心情也不坏。
总算这场祸灾又有了高照的福星,我现在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神经,稍有什
么异常的现象,就能使我往不好处想,而且往往固执,必须另有一种与我所
感到的异常现象正相反的“吉相”发生,我才放下心来。大约小时听神秘鬼
怪故事太多了,到了老年,又回转反应在我的头脑里。
正是深夜,四周寂静,却耳鸣不止,仿佛耳旁有个发电机在轰鸣。想起
你静卧病床,不许翻动,正在受苦,我就像在你床边,看着你,你似乎在微
笑,用沉默忍受着一天一天的不许动转的折磨。我忽然又像成了一个还不会
说话,甚至不会走路的婴儿,缚在摇篮里,被一个大手举起,一来一往地忽
上忽下地摆动着、起伏着,我不能哭,还不知道怎么才是哭,只会呻吟,小
猫儿似地哼哼。我恐惧,仿佛又不是什么恐惧,感到莫名其妙的空虚,因为
连恐惧、喜悦、痛苦都没有了。这是什么人呢?是我么?抑或不是我么?
难道我变成古代的哲人,我变成了庄子了么?这是今天的意识流么?我
一点不知道。我不是虚无派,不是颓废派,更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什么、什
么,我只是个老人,一个毫无知识的老人。我只是想活下去,而且要认真活
下去;为我的祖国、人民、社会,也许要加上我个人的家庭、子孙活下去,
并且要真正做一点有益的事情,对整个的“人”做点事情。啊,老朋友,我
在病床上的老巴!
交李信请代转。
家宝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致巴金(1982年12月11日)
芾甘:
想不到我也进了医院,是否能即刻出院飞来看你,不得而知。我只是非
常想念你,想和你谈谈话,握握手。真不料我们已经老了,住了医院,想见
面,却不能见。病都有一点,都因为一个缘故——老。不然我们会坐在一处,
东拉西扯,比这样“窝”在狭狭的空间里,要快活得多。
昨日罗荪来,才知道冰心又跌了一跤,和我住在一层楼里。看了她老人
家,八十二岁,精神旺盛,还是谈笑风生,今天又在.. X光照像室遇见她,她
照跌伤处,我照喉咙。仿佛喉内生一红疙瘩,每咽水、吃饭,必有点痛,医
生问我最近被鱼刺刺着没有?我连个鱼影儿也没有见。总之,咽口唾沫也痛。
怪,什么事都会发生。日后,吸一口新鲜空气也要病,会不会?那大概就差
不多人是很不幸的动物,因为他有敏锐的感觉。但正因如此,才产生宇宙间
罕有的事物,美的人和美的诗和艺术。有时,我想自然赐与我的种种够多了。
我应感谢母亲给我以生命,尤其是我,我的母亲生了我三天,便因产褥热死
去,她才十九岁。我对她没有一点印象,只觉得一切做母亲的都可怜,都伟
大,不可形容的美。美得让人心痛。
我爱“人”,但时常我也憎恶“人”,人性是多么复杂啊!对你说这样
的傻话,只说明我多么无知!芾甘,你是真理解人的,你的著作解释这一点。
到现在,我却不憧什么叫做人?大约多学一点哲学就好了。我总是不爱读书,
不是做任何什么研究,寻求什么,探讨什么?
不谈这些谈话。听说你已能适应病房生活,并且你还很有口味,喜欢吃。
这是再好没有的现象。求生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力量,生命不但要求存在,
而且要求延续下去。为什么世界会生殖那么多“活”与“死”的东西?也许
因为活就是一切。
再谈下去便更荒诞无稽了!
让我歇一下,我有点疲乏,明天有精神,再谈点有趣的事,为你解闷。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日夜)
睡了一夜,并不安稳,时醒时梦,仿佛我又回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在树
林里一个人游来走去。当然有树木、有花,有阳光从树梢里透下来,甚至听
见各种好听的鸟鸣,还闻见一片青草的香。我高兴,居然要唱,躺在好大好
大一片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几乎要笑起来。因为一只蜜蜂总追着我,在
我耳边嗡嗡。我想跟它说话,它确是振着金色的翅膀,就在我眼前飞来飞去,
非常友好。没什么话可说的,就唱一支歌吧。我正要高声唱出世上一支最美
的歌,忽然我怎样用力,甚至于嘶喊,也没有声音,只感到痛,不知什么地
方痛,就醒了。原来真是喉咙痛,牙痛,当然并不厉害。隐隐作痛,居然把
我场好梦打断了。以后又睡了,因为我吃了安眠药,但还是有梦,只梦见一
些杂乱无章的东西,糊糊涂涂地睡到天亮。芾甘,你曾梦过有颜色的梦么?
我昨夜的梦都是彩色的,比最好的电影好得多,因为我身在其中。
不再扯了,好好养息吧!
家宝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一日北京医院
致巴金(1983年1月5日)
芾甘:
许久没有给你写信了。王茹来京我方才知道,你在医院受了多大的苦。
她仔细地告诉我,你整天仰卧,脚高高抬起,也不能动,一日多次须由鸿生、
小林、国揉、小弥扶起为你揉背。你夜三时便醒,每天探访的朋友也多,你
的胃口不如病前了。你默默地承受着伤病的折磨,你已经是快八十的老人!
在我心中,你和“八十”这个数字总像联不到一处。你总像是从前还是
在壮年的神态,只有想起去年夏天到你家里,看到你走步蹒跚的样子,我才
觉得你老了一些。你一头白发,并不使我感到你老,即便现在,你也不老。
你的永不停止的思想,你的真实,尖锐,有分量的文章,也从不使你在读者
(尤其在我心中)面前显出一点老态。人是可以永远年轻的,芾甘,你便是
那样的人!
只是你受苦了,我知道,你是承受得起的,大约最难挨的是不能动笔,
你有那样多的话,却写不出来,你又是不习惯于口述的。听说,你每天还活
动活动手指,这很重要。准备起床后,把积压许久的思想、情感痛痛快快地
写在纸上。多少人等待读你的文章,病后,又执笔写的文章。
入院前,在那个长篇小说发奖大会上,我与沙汀同座。他提起你宽厚,
提起你在编辑刊物、在出版事业中,扶植起多少人。如今许多老一辈的人也
是在你日夜读稿、校稿时发现出的作家。那时大家都年轻,也不觉得这有什
么了不起。回顾一下,一个孜孜不息的称职的编辑,可以推动文学事业,可
以使金子不会埋没在沙里。我们想到靳以,他的编辑的功劳,发现扶掖许多
新起的作家也是不可埋没的。
昨晚,医生告诉我活体检验的结果。没有癌细胞,只是轻度发炎。于是
放下包袱,忽然感到又演了一场滑稽剧。当时我觉得不会如所想的严重,但
总觉得是个负担!
好了,我可以看你来了!我想,后天或大后天就出院。牙齿还没有弄好,
再等十天左右,我就在上海看见你。那时,你的腿已经可以放在床上,至少
可以略微活动一点了吧。
你告小祝给我电话,我们通了话。那时还没有诊断结果。现在我可以确
定来沪,小祝安排得好。我可以在上海过春节,我可以和你一同过大年夜了。
也许医院不许可,但这样想想,也是快活的。
在医院里,尽看许多受苦的病人,有人几乎全无知觉,完全不动、不说,
吃也要从鼻管灌下去,见人也不认识,但要活着,活着,活——要活,而且
要活下去,真是不可战胜的力量!
家宝
一九八三年一月五日
致巴金(1984年11月18日)
芾甘:
过两天就是你的八十寿辰了。我一直是想给你写一封长信,说说我们这
几十年的友情,叙叙你这些年给我多少诚心、真实的帮助与鼓励,不是赞美
你,也不须说是感激你。这些话对你这样一颗善良、伟大的心,显得多么无
力、苍白。
因为多少祖国的、世界的读者,已用最好、最赤诚的语言,称颂你,感
谢你,你用你的心血,点点滴滴,一年一年地写出的各种作品,感动了成千
上万的善良的人。他们——就是世界上这些数不尽的读者,由于你的勇敢、
坦白、诚实、智慧和热情,改善了世界,正在为日后光明的世界铺路。
你一生写作为“人”,为一个真称得起“人”这个庄严而雄伟的名称的
“人”。
我爱你,尊敬你,正像许多你的读者一样。但也有一种不同的地方,你
不止介绍我进了文艺界,你时常对我说出一个伟大的朋友的真话,你当面批
评我,有时又督促我。你的朋友,或者说,热爱你的朋友遍四海,我不过是
其中的一个,我引为终身幸运的,是我遇见你、认识你、知道你,当然仅仅
是你心中海一般的对人生的了解极小的一部分,我已是一个在心灵上,十分
富裕的人了。
在你家里,我常不期而至,胡谈胡说,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总是家
长里短地谈一些东南西北的话,你总是耐心地听。在我心中总是你温和微笑
的脸和一头白发,使我忘记不了的,每次去看你,你行动那样不灵活,你总
是送到门口,你的妹妹和孩子也一齐送到门口,我是那样感动,我自觉,我
似乎成了你家中的一员。你确实是把我当成一个兄弟那样的人看,我也感到
你就是我的兄长一般的朋友。
每次见你,看到你很健康,我是多么高兴啊!我耳聋,一谈总要你提高
声音用力讲,而时常我还是听不清楚、听不见。我真是不安,看见你费劲谈
话,面色都有些涨红了。
今天,未亮时就起来。走到另一个房间里,不知不觉拿起《巴金散文选》,
一个小座灯照着我和你的书,家人都在酣睡,空气很柔和、很静寂,仿佛你
我正在谈话。我翻书里六十二页的《自白书》,那是你在一九三四年七月的
北平写的;还翻读六十三页的《繁星》,那是你在一九三五年一月在横滨写
的。
这两篇短文却异常打动我。我沉默地望着室内的暗暗角落,想起过去许
多往事。回忆刚刚见面的你,那时的你我是多么年轻!《繁星》有一段话:
“普照大地的繁星看见了这一切,明白了这一切。它们是永远不会坠落的。”
这句话使我联想了许多,也想起今天这样一个明亮的好时代。
我以为“永远不会坠落的”是中外古今许多巨匠所写的“人”,其中当
然也包括你写的。
打开窗幔,窗外竟是落了一夜的大雪,映得屋顶通亮。心里真是明朗,
愉快,瑞雪兆丰年。这场好雪也预示我的兄长和朋友,老巴,在你八十寿辰
之后,将写出对世界人民幸福的未来,对子孙后代有影响的大作品。
你是不会衰弱的老人,是永远对自己、对人民说真实话的老人!
我和家中大人、孩子们向你祝贺!祝你长久地保持着跳腾不息的生命力,
活得更加硬硬朗朗的!
请代问家里所有老人、孩子们好。
家宝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八日清晨
致田农(1985年10月2日)
田农同志:
朝鲜之行您给我的印象至深。您九月一日信,今始读到,复信甚迟,请
谅鉴为感。
梨园研究会约为荣誉会长,实力惭愧,既是尊意,仍应同意。
敬请
撰安
曹禺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日北京
致李尤白(1987年
1月
10日)
李尤白同志:
遵嘱写好“唐代梨园遗址”诸字奉上,不知可用否?匆匆顺颂。春节吉
祥如意
曹禺
一九八七年元月十日
致李尤白(1988年2月22日)
尤白同志:
得书迟。承邀请参加五月廿日学会成立函,不胜荣幸。如无病,定当如期
来陕,余事已告陈刚同志,他即复函,兹不赘述。匆匆敬请。大安
曹禺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二日
函
中提“五月廿日学会成立”,是原来确定的日子,后因故推迟到六月十三日成
致巴金(1990年5月5日)
芾甘:
从你给我复一封长信后,有半年我没有回信。原因是少见的疲乏,看来,
我出院的希望只是幻想,说不定今生再见你是不可能的。心里乱糟糟的,时
常想念你,我的兄长;想念我们曾在一起欢聚的情景,想起靳以。读了散文
集中一位萧似写的纪念萧珊的文章,我又念起许多见着萧珊的场合,重庆的
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武康路的你的家,甚至想第一次我和靳以在兆丰公园
见着十几岁的萧珊的笑脸,笑个不停的少女声音。
我念起那篇文章描写她去世的状况,小林喊:“姆妈!姆妈!”的哭声;
小棠一直诧异为什么妈妈不来看也在病中的小棠,我不知为何那样酸楚,我
不敢再看第二遍,而经常那样想细细再读一遍。
我觉得许多往事使人流泪,使人高兴,使人那样渴望它再现。
大约我这一生快走到尽头;回顾这一辈子,可想的事情不多,闪失确是
不少。自己想算算总帐,我欠人,欠这个世界的太多,太多了!
芾甘,你永远燃烧着热情的火,你是对一切世界的丑的、坏的事物永远
反抗的灵魂,因此全世界有正义感的人对你总抱着崇敬的热情的感情。
真希望,你一点不感到累,你是总在战斗着的人。
我又写不动了,衷心祝你一家都好,你的身体硬朗起来!
家宝
一九九○年五月五日
致巴金(1990年10月3日)
芾甘:
三个多月,也许半年我没有写信给你。我几乎天天想念,每天总是说明
天写吧。身体不成,又想写比较尽心的信,只有推,推到明天,今日复明日,
到今天才能拿起举重铁杠一样的笔。
我多想念你,仿佛八十岁的人思念八十六岁的老人几乎不可能那样想,
事实确是如此。不能给你写几个字,就像犯罪一样。
我想起王茹最近看你时,你第一句话就是“家宝近来好么?”我听下去,
想起你的眼神,你一头白雪,你终身侍我的情份,我几乎像女人似的要流下
眼泪。芾甘,你现在好么?
我的女婿带来你写的全集七本(还有未出版的,没有见到),我又收到
你译文选十本。你一生的勤劳、辛苦,你对人类真挚的感情,对学问严肃深
刻的探讨,使我觉得我是多么幸运,认识你这样一位伟大的朋友,永远像火
一样待我、待一切人。我回忆你多年给我的帮助、支持,我忆起一位最善良、
最忠实于生活,最爱你的萧珊,我眼里浮起一片潮湿,我想起以后到你家里,
总缺少的一位,永远见不着的一位,我想哭,大哭。尽管全世界的读者献给
你许多光荣,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老人坐在客厅里,只是他一个,只是他
一个。
我在病房有两年了,经常有人来看,尤其是这两天,热热闹闹里,我感
到孤单,做人的孤单。因此,我想念你,你这位永远诚心诚意的兄长和朋友。
济生来信说,你很想煊煊,也想着我。我能和煊煊,你的孙女,一样放
在你心里,我感到你是多么宽厚。你的心容纳世界的一切,包括六十年来的
我,你的小朋友。
我怀念北平的三道门,你住的简陋的房子。那时,我仅仅是一个不知天
高地厚的无名大学生,是你在那里读了《雷雨》的稿件,放在抽屉里近一年
的稿子,是你看见这个青年还有可为,促使发表这个剧本。你把我介绍进了
文艺界,以后每部稿子,都由你看稿、发表,这件事我说了多少遍,然而我
说不完,还要说。因为识马不容易,识人更难。现在我八十了,提起这初出
茅庐的事,我感动不已。我觉得我有些太唠叨了。
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一定!希望你活到一百岁。这不是希望,是能做到,
必然做到的事。
问济生好,问小林、鸿生、端端好。问我的小说家小棠好。
玉茹托问候。
家宝
一九九○年十月三日
问九姑妈好。芾甘:
写了信,玉茹说字太乱,她抄一遍,连原信寄上。
家宝
致巴金(1991年7月7日)
芾甘:
又有许久没给你复信了,其实每天催自己动笔,总是疲乏,推迟下去。
这样在医院,我快住三年了。
我想见你,希望有一天到上海,在你的书房和你对坐闲谈。
没想到你从西湖回来,得了感冒引发了气管炎,又进华东医院。这次住
了十六天,返家后还要不时到医院打针。现在是否想吃东西了?
你把我们这两个老头子见面的希望寄托在明年,你是坚强的!你的希望
就会实现,我们会见面的。
老托尔斯泰坟上的草花使你又读起这位伟大作家的文章,不朽的作品,
使我们的生命也丰富起来。你的《巴金文选》经常陪伴着我,这本小书是精
华的精华,我从中吸取生命,使我少苦恼,少一些折磨自己。水于田不知何
许人,他编造这本小册子,确实用了大功夫。我相信很多读者和我同样感动。
尤其是书中许多照片,你的住房的正厅(那是多么使我怀念的地方)书房,
和你的书桌上的照片。
我常追忆我这一生见过你的许多情景,我记忆力不好,一些细节全部忘
却,但你是使我永远忆念的一位师友,你的朴素真实,常在我面前指点着我,
告诉我人应该怎样活着。我曾经想要好好地读你的传,写你的传的人一定很
多,我希望能得到一本比较好的传陪伴着我,就如我们见面一样。不能多写
了。问全家人好!玉茹嘱我代笔问候。
家宝
一九九一年七月七日北京医院
致巴金(1991年7月12日)
芾甘:
连日多地暴雨,洪水成灾,上海北京也大雨不止,户外阴天,想到你在
上海身体如何,正想写信,还是无力。
午饭后,睡着了。仿佛一个小女孩叫我到你家里吃饭,我看她十分好玩,
问她:“你是巴老的第几代?”“走吧!”她拉着我的手,快活地叫着跑着。
“第三代!”到一间相当大的饭厅,你已坐在大圆桌旁,连续有人来坐。你
吃饭很好,鱼特别吃得多,我说:“老巴,你身体真不错啊!”你笑呵呵地
应着,眼神是那样慈祥!..
我就醒了。
我梦许多旧事,这次确确实实感到我来到你身边,真实地看见你,你很
好,没有一点病,完全不是坐在书房的那个你。
我把这个梦告诉玉茹。
我写信给你,告诉你,我想你身体一定很好,精神也好,我想你也为国
内这次大水灾着急。这次水灾,实在太大,万分令人着急!
家宝
一九九一年七月十二日
致巴金(1992年2月10日)
芾甘:
又是春节,多么想念你!
在报上常见到你,只是听不见你的声音,看不见你平时见着我露出温暖
的笑容。我更想到上海去。我希望能离开氧气,在春天与玉茹到你家看望你。
因此,我有生命的欲望,我想练习走路,起立自由,到街头走走、自由。
会有这样一天,在你面前立着一个矮矮的小老头,精神极了,像室外的
麻雀一样,一跳一跃地走来走去,而且像夜莺那样兴奋地对你歌唱。
你的周围是春的周围,你的世界是有蜜蜂、有花的世界,你在不停地工
作,你在为我们积蓄一切最好的东西。
我在你写的东西里,深深吸着生命之氧气。寄你一张剪报,一张我与玉
茹的照片。
家宝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日
致巴金(1992年4月27日)
芾甘:
读了你的信,到现在已有一个多月。
我想念你,经常想念你。每次来了客人,从上海来,看了你,你总问他
们“家宝现在怎么样了?”我是多高兴!再读你四月十二日信,你说你的病
情并不比我好多少,“一动就疲劳”,就这,确实是我整天感到的。你说“一
定要活下去!”‘更多时候是乐观”。你鼓励了我,我虽然时时好乱想,听
了你的话,终于要动脑筋,尽量使自己活起来。
我练习走走路,我居然看了遍《战争与和平》,伟大的作家,永不朽的
人物,我在《收获》上看你的文章要学者托尔斯泰,你讲得好,工作得好,
越者越要努力写出东西来,为了读者,为了爱你的那些人,那些朋友。
今天我才开始听你的话,写了儿十个字,已经感到疲乏。从前那种行笔
如流的精神早已消逝了。”
但我必须听你的话,每天动动脑筋,写几十个字,坚持下去,就是你鼓
励我的话,我就有了“信心”了。
我看错了信,方子说你的信是九一年的,方子又为我找到九二年的信,
我真是发昏了。
原来,你最近给我的信是九二年二月十六日的信,今天是四月二十六日,
那就两个月没复信,原谅我吧,原谅我,一定。
我八十二,你八十八,加在一起,有一百七十岁,我们还在不断通信,
这是多大的幸福。
芾甘,你使我感到幸福,你是我的真朋友!!老朋友!
家宝
一九九二四月二十六日
玉茹与方子都在我身旁,母女二人都问你好,问全家人好,李小林好!
致巴金(992年7月12日)
芾甘:
收到你六月二十日信,今天已七月十二日,将近一个月,迟不能复,一
是我也感到写信困难,二是我秉性好拖,今日复明日,一直拖到今天,才能
执笔。
你写字那样困难,你的信是你一个字、一笔、一笔极困难写的,而你写
了两页,我又难过,又感激。仿佛不用说客套话了,但我心里,当我看到你
这样艰苦的字迹,我真感激。
上次,你又吐又泻三个小时,居然第二天好了,未进医院,真是天保佑!
你想见晅晅之情,祖孙的骨肉情战胜了疾病。晅晅,这个八岁的小孙女,一
定可爱极了,三年在美,回来探亲,仅一个月,是少了点,她能说四川话么!
还是跟你用外国话讲话,抱着你,亲你,一定是个高个子吧?如果可能,给
我一张你们祖孙二人的合影,或者全家的合影吧。
齐敏来,告我你的一些近况,似乎你又弱了些,然还是很精神。我觉得
有朋友来看你,望望你,谈谈,对病体有好处。当然不能太多,更不能多得
使你感到吃力。你的债确实多,只巴金这两个字,你的著作,便使多少人要
来看你。
我对齐敏说,你还有更长的时间活下去,多活,多多活,活到“双轮花
甲”,这个盼望不是全不可能的。你确实要保重,多保重。
前天,凤子自上海来,告诉我,你身体好,精神也好。
我的最小的女儿万欢从印尼来京,专来看我。住了两星期回去了。临别,
我还是难过,以为每次看我,又要离别,还不如不回来的好。她说:“我还
要来,再来看你的。”人老了,常有这种感伤情绪,还是看不开啊!
齐敏说,不久上海将出版另一种巴金像集,有三百多张,你可能较满意,
他说一出来,就会寄给我。
我成天地疲乏,走几步就累,需要吸氧,我每日整夜吸氧气,只这种治
疗已使我难于离开医院。远行是很难的。因此,我常想我们何时能再见一面,
似是一个大问题了,但愿天助人愿,我还是能回上海,我们能见面谈谈话,
即使不能畅谈,默然对坐也是极大快事。
我在电视中露面,是鼓足了劲,在那里做出精神饱满的样子,许多朋友
以为我好多了。我自己知道,整个还是不行的,我相信你信中的话,精神良
好,可以使身体变得好一点,我最近也有这种感受。就是乐观一些,快活一
些,自己鼓舞起来,似乎病体较好,人也有些体力,气足了一些,当然以后
还是累的。
我每天傍晚,坐轮椅,到医院大门前和玉茹观望来往行人。男女老少,
衣服款式,幼儿跳跃过去。母亲怀抱婴儿,夫妻三口,乘一辆自行车。还有
外国倒爷(北京常有洋人买卖货物、衣服等等,来往出入中国,获利颇丰)
走来走去。问全家好!
家宝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二日下午
致巴金(1992年12月16日)
芾甘:
九月读到你的信,现在十一月十五日了,还没有作复。你知道我,不会
生我的气。我懒,又多心,给你写一封信,要真下功夫,不然,我会显得多
可笑。我这一生,不好复信,总因为字难看,我得罪多少朋友。老年了,人
是孤单的,朋友少,甚至可以说就是你一个。天下人都是你的朋友,你的读
者,你有多少敬爱你的友人,相识与不相识的,都要把心交给你。这因为你
一生交心给你的朋友和读者,我每读你的文章,我就感到我的心中,有你的
心在跳动。我想许多人都如此感。
今天得玉茹电话,她看了你,说你身体现在好起来。我真是高兴!九月
间你总感到疲劳。说除脑子清醒外,一切都不行,我很难过,你说你大概活
过九十,我看断然比九十要多得多,我为你粗估,百岁老人不成问题,如果
照顾、自己当心得好,你将是中国由古至今文人中最长生命的人,你将活到
一百一十岁。到那时,你的全集当然每个朋友都到了手,你也许又有今“随
想录”,这才是你的真顶峰。你不再疲劳,生命虽然灿烂,生命也太累人。
也许你从来不感觉活着累得慌,你总是活得很从容,很自然。我不然,有如
一块小山在心头压着,吃力极了。
邓大姐去了,我没有写出什么,只是难过,你写出你的情感,我读了,
很感动。在冰心发表的文章,在你给我的信里,我觉得你是真正的,你是第
一个说一句简单而重要的话“她是一个高尚的人”。
《人民日报》的编辑硬是删去你的文章的一句,这多么令人气愤!不尊
重别人的劳动,一意孤行,这真是有权人的专利,现在都是如此。
上半信,是三个月前写的,如今已是十二月了。快到一九九三年。
马少弥带来《巴金对你说》,我看了,其实是读了好几遍,我们全家人
都看了,玉茹和我非常喜欢。书内有些人故去了,我很难过。这本书使读者
和你更近了,更理解你了,多少朋友围绕着你,那些在上海的朋友,有这样
宝贵的机会,我真羡慕他们。
玉茹由上海看了你归来,她说,你精神很好,比从前好得多。少弥来,
也说你身体好多了,看来,你休息得好,保养得好。你的生命力更强了,我
多么安慰。你要多活些年,你长长地活下去,是所有读者的愿望。
我觉得你会有好文章要写,不仅仅是写你的全集的序。先不要把自己下
个句点。
奇怪,我的健康也好一些,当然依旧疲乏,但有时能走几十步路。
我在报上看见你和夏衍老人在杭州,二人都坐轮椅上,享受杭州风光,
真是羡慕万分。我大约不能如此想,医生从不说我何时能出院,我已不再问
他们了。
你在饭桌上写信的照片在我的玻璃板下,我天天看见你,何时真能到上
海看你,就不得而知了。
我正在写个短篇小说,这是遵从你的嘱咐,何时真写得出,也不可知。
“六十岁学吹鼓手”本是笑话,如今八十岁学写小说,你想,其困难,其可
笑,可想而知。但我仍坚持,有一点写一点,写一段是一段,总得把它写完。
应该写好了,请你改。我怕太丑了,太不像样,就拿不出去了。我很想念你,
虽有《巴金对你说》在手边,但还不如真正见到你。多保重!多保重!问全
家人好。玉茹问你和全家人好。
家宝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六日
致巴金(1993年3月30日)
芾甘:
有半年,没有信。我上次给你一封信,以后就没写信。我时常想到你,
总怕你病了,你现在究竟如何?是在家中,还是在医院?报纸上见不到你的
消息,又没有自上海来的朋友,可以问问。
确实有些耐不下;有点着急了。
我参加了几次政协的会,坐轮椅去的。回医院,就赶紧吸氧气,又疲乏
极了。
大家都在记挂你,说你有病,不能来。其实没有病,你也不会来的。
八十九岁的老人,这样颠簸,也是不行,何况想见你的人多,一时拥挤
而来,你也吃不消。
你比我只大六岁,我感觉你比我大的很多,我虽八十三,在你面前,还
是“小朋友”,我确实像个“小把戏”,现在神魂时而颠倒,耳更聋了,甚
至对面谈话都听不见。
如果你没有病,给我写几个字,好安心。
但如你太累,或者写不下去,我将设法另探消息,好知道你的近况。
我真想念你,芾甘!
家宝
一九九三年三月三十日
致巴金(1994年12月1日)
芾甘:
前两天陈刚送来你在医院卧床的照片,我便时时刻刻想给你写信,我一
时写不动,直到此时才拿起笔来。在我眼前是你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样子,
不能动,不能翻身,这太苦了,太受罪了。这样躺卧还要一段时间,你只好
忍耐下去。确实把老人家折磨得够难受了。盼望还能想出别的好办法,使你
在病中稍稍舒适点,这只有靠医生想法子了。
你身边有小林、小棠、济生等照顾,总是尽可能的力量,使你过得好一
些。
吴殿熙送来你和蕴珍的“家书”,我正在读,我边读边怀念往日你的神
态,你的勤劳,你的热诚待朋友的情感,还有小林、小棠的种种,更使我回
念不止的是蕴珍,你的至亲的伴侣。这部“家书”使任何读者感觉到巴金的
心灵,这对后人以及现代人有极大的帮助与鼓励。我们都需要读这本书,尤
其是我,很感谢你,送我这本书,谢谢小棠代你签名。我一切尚好,日后再
写信给你。祝
一切顺利
家宝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一日下午
电影剧本
一九四八年
艳阳天
人物表
阴兆时律师——即“阴魂不散”。
阴堇修——他的侄女,新闻记者。
阴太太——阴兆时的妻。
魏卓平——惠仁孤儿院院长。
马弼卿——即“马屁精”。
周秉望——医生,阴堇修的朋友。
金焕吾——富商。
杨大——金焕吾的亲信。
姚“三错”——阴家楼上的妇人。
“员外”——姚三错的丈夫。
翘翘——孤儿,女,五岁。
小牛牛——孤儿,男,五岁。
小眼睛——孤儿,女,六岁。
老熊——三轮车夫。
胡驼子——金焕吾的保镖。
保姆。
杨大的同伙们。
三轮车夫们。
孤儿们。
殡仪馆的人们。
送纸钱孝衣的人们。
第一本
“律师就管到我头上来啦!”
秋天的深夜,某大城住宅区一条寂静的马路,路旁树叶未脱,交织着黑黝黝的树影,稀疏街灯
的灯光冷漠地洒在路中,两旁的楼房多半都隐翳在黑暗里。这时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从昏漾滚的路口
拐出一辆三轮车,车子空空的没有乘客,也看不见踏车的人,在这冷落僻静的路上像一个荒诞的魅影
诡怪地
向前移动。缓缓地在靠近一座铁门前的街灯下,车子紧贴人行道停住,车夫老熊(一个憨厚老实而有
血性的年青人)坐在脚踏板上,车座上放着两小捆木柴。他勾着头向车下探望了一下,站起身把围在
脖子上的旧毛衣扔在车上,蹲着收拾脱落了的车链。
他很快地就把链条搭好,刚要站起来,忽然一只粗大的手掌拍在他的肩上,他惊恐地回头。看
见戴着黑毡帽的胡驼子(富商金焕吾的保镖)向他狰狞地盯视。
胡(伸出手几乎碰着老熊的脸,奸笑)巧啦!
熊(想不到,望望道旁铁门)驼子,你住这儿?
胡(没搭理他)钱呢?
熊(从腰带上打开一个旧皮包给他看,空空的。)
胡(抓住熊的肩)那一半你还不给!(伸手要摸家伙。)
熊(也迅速从车上抽出一根木柴,气势汹汹瞪着他。)
一个苍哑的声音(低促地)驼子别吵!
胡(回头望)。
〔树叶遮住路灯,昏暗的铁栏门口巴着一张丑老头的脸。
丑老头(森严地)别吵!老爷还在这儿会客呢。
胡(转过头,对老熊)滚,明天早晨说,(使劲推了一把车子)推走!
熊(咬紧牙,放回柴棍,骑上车踏走。)
〔树影下,胡驼子在铁门前的人行道上来回巡行,他抬头向上望,停住脚步。
〔铁门里的大楼也黑漆漆的,只有二楼角落上的一扇窗子由窗帘缝射出一道灯光。
〔二楼角上这间屋子,是富商金焕吾接见熟朋友和亲信的个客厅,陈设相当考究,深色暗花墙
壁,厚重的丝绒窗帘低垂着,除了屋中间一套皮沙发,靠窗放的书桌,以及几把椅子之外,都
是些红木紫檀家具,雕花的半圆桌,条台矮桌等。近门旁一个大落地收音机,靠收音机的墙上
挂着一个大时钟。长沙发后面立着一个红木镶彩色寿山石楼台人物的屏风。地毯几乎铺满了全
屋,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声音,壁炉架上放着几件铜器,其他台子上也都放着一些古董和花瓶。
墙上挂着的也是和屏风的花色一样的红木挂屏。屋子当中的电灯没有捻开,只有站灯台灯和门
边的壁灯开着,放出不耀眼的光,因此,上半截屋顶和角落都是暗暗的。
〔沙发前矮案上有香烟烟具和三杯盖碗茶。
(金焕吾——一个富商,曾经在敌伪时期任过要职,胜利后就隐姓埋名做着大规模的囤货生意,
手下还有一些当年的亲信爪牙,那邪恶的潜势力多少还有一部分存在,不过改变了方式,依然
时常施展他们的余威。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中等身材,有点胖,厚厚的眼皮下垂着,形
成一对三角眼,掩藏着冷峻的目光。穿长袍西装裤,脚上尖头皮鞋擦得光可鉴人。他靠在单人
沙发里,两只脚架在一只棉凳上。
〔杨大——金焕吾的亲信,根底粗野,不学无术,生性暴戾冷酷,配合着他的武断和狠辣,显
出办某些事务既能干又迅速,因此得到金焕吾的赏识与信任。瘦高个儿,长脸。黑黑的细眉毛,
压着一双突出的金鱼眼,看起来又呆板,态度骄横。穿长袍。他坐在暗处一张椅子上。
〔马弼卿——外号“马屁精”三十二三岁一个穷书生出身,为人苛薄狭小,没有品格,贫困潦
倒更驱使他走上无聊卑下的道路,善拍捧,各处攒混,最近由杨大介绍给金焕吾办事。天生一
副俏薄瘦小的外形,黄黄的眼珠时常是飘浮不定的,他穿着一件有些败色的绸夹袍,孤零零地
正襟危坐在那张大皮沙发当中,显得渺小萎缩。
〔收音饥正放着苏州弹词,声音很低。
金(金焕吾简称,从沙发上坐直,清了清嗓子,两脚从棉凳放到地上,移一移姿势像要说话的样
子。)
马(马弼卿简称,注视着金,欠起身来,又望望杨大。)
杨(杨大简称,端坐不动,绷着脸,向前直望着。)
马(又坐正。)
金(望望收音机,有点不耐烦)。关上。
马(立刻要站起过去关。)
杨(同时,慢腾腾地走过去关上。)
马(见杨去关,自己又坐下,望望金。)
〔钟声滴达,马和杨大沉着地望着金焕吾。
〔电话铃声。
〔随着电话铃声,我们看见一间铅皮顶破敞的货棚里,层层叠叠堆放了一捆一捆的纱包和木货
箱,棚顶木架上压着两盏铁罩电灯,只开着一盏。灯光昏黄,在货与货之间空隙的墙壁上安着
一架老式的电话,电话下靠墙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有一张货单和一支铅笔。
〔棚中站着两个衣着考究,商人模样,带点流氓气的男人,一个穿着式样时髦笔挺的西装,一
个穿中装,皮鞋。
〔穿中装的男人正站在小桌前,两手支在桌沿上看着货单。穿西装的男人在打电话。中装男人
看着西装男人打电话。
西装男人(恭谨地)是金先生吗?是,货都弄妥了,这个地方恐怕是不能久搁,
最好早——哦——哦——就等您找着放货的地方。——
〔小客厅里。
金(站在写字台边接电话))是啊,嗯,正在讲,就在这几天,嗯,
(挂上电话坐回沙发上向杨)杨大!那孤儿院确实地点好?
杨(站在收音机前)不惹眼,四周围都是些小家小户的。
马(热衷地)并且靠码头又近。
金(很快地瞥了马一眼,又对杨)那么我们无论如何把这孤儿院买下来,(低沉地)
用什么方法都成。
杨是。(决断地)能在三天以内最好。
马(谗媚)是。那院长倒是好说话。
杨(冷酷地)他不好说话也得成。
马是啊!不好说话也得成,(殷勤地)您放心,这事好办,(又看看杨)就是那
个姓阴的捣蛋,专门多管闲事。
金(抬身拿烟)哪个姓阴的?
马(连忙过来从身上摸出洋火。)
金(已经拿过几上的自来火,点着了烟。)
马他是个律师。
金(不经意地擦亮了自来火,又弄熄丢在几上)律师就管到我头上来啦。
马(赔笑)就是啊!
〔钟敲一下。
马(同时回头望钟。)
金(打一个呵欠。)
杨(望马一眼,马回望一下)金先生,我们走了吧?
金(点点头)好,你们走吧。
〔马拿起身边沙发上的帽子,抢在杨前,向金鞠躬。
〔金微微欠身,他们转身走了两步,马不觉回头向金深深鞠躬,金点点头,他回身向门走。
金(欠起身来)啊!马先生,还没有请教你台甫。
马(赶过来)马,马弼卿,(又弯腰)金先生您多栽培。(向后退,杨立门前开门,二
人望金。)
金(皱眉沉思。)
〔马退,杨随在后面轻轻把门关上。
〔他们退出客厅门外,马弼卿满脸感激知遇的表情,杨大冷冷地望着他,摆首示意下楼。
马(对杨低声赞叹)真是个人物啊!
杨(低声轻蔑地)走吧。
马(还沉浸在方才的情景里。走了两步忽然回身)哎呀。
杨(低声)什么?
马(急急)帽子,我的帽子。
杨(从马手上抢过帽子给他盖在头上。)
马(赧然)谢谢,谢谢。
杨(睨视,由身上掏出皮包,取出一张本票,递给马),喏,这是金先生给你的。
马(喜出望外,犹疑着接下来)啊!我的祖宗爹!两千——
杨(倨傲地)万!
马(将本票珍重地收在怀里。)
〔马杨二人下楼走到院中,黑幽幽的只有铁门外的路灯隔着树叶投进一点光影。
杨(低沉地)马屁精,明天到孤儿院谈房子,别又叫“阴魂不散”给坏了事。
马(得意忘形)“阴魂不散?”哼,瞧我的。
〔丑老头骼朗一声拉开铁门上的小门,马先逡巡走出,杨大随
第二本
“跟咱们这位青年学学。”
我们逐渐望见一幅一幅的远景:——
清晨,秋高气爽,晴空如洗,耀目的阳光照在一片犬齿交错的街道上。栉次鳞比的矮屋顶,
像海滩上的贝壳散乱地排列着。
又是一条卑陋的街巷,老旧的屋子,纷乱破烂,旁边散布着歪歪倒倒的棚户居处。
一家棚户的门前,三个三轮车夫围着胡驼子,谛听他说话。胡驼子提着一块猪肉和一只装
满钞票的线网。他们面上显出焦的而紧张,身后放着三辆空三轮车,老熊坐在三轮车座上,盯
视胡驼子,身边站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胡(狞恶地瞥了老熊一眼,转向其他的三轮车夫))你们的牌照都有了,老子不是白替
你们跑路的,别人的牌照钱都早给了,(指指)现在就剩下你们这四个不
漂亮。
三轮车大甲(鬓角斑白,望望身边的车夫,温和地))不,不是不给,我们实在是..
胡(逼近伸手)拿钱吧。
三轮车夫甲(又望了他们一眼,踌躇一下,掏出一束钞票,笑着说)少交一点成不成。
胡(没有理他,一手抢过来钞票,转向三轮车夫乙)你呢?(匆勿一数,把钞票放在线
袋内。)
三轮车夫乙(从身后取来一搭钞票,递给他,恶声恶气)点点数。
胡(点着数,同时对三轮车夫丙追讨)嗯?
三轮车夫丙(由三轮车椅垫下摸出一叠钞票)看清楚,三十万。
〔胡驼子接下钱,放入线网,走向老熊。老熊端坐不动,等待他走来,抱着孩子的妇人不安地
紧紧靠近老熊。
胡(对熊)怎么样?
熊(倏地立起)怎么样?
胡(挺起胸)你说怎么样吧?
〔熊正要和他争论,那妇人连忙插在他们中间。
妇人(把钱塞在胡的手里)胡大爷,您老人家走吧?
熊(棱了妇人一眼,愤愤不语。)
胡(把钱一数,放在线袋内)妈的,尽是些烂票子。(回头,一条野狗伸出舌头,贪婪地
望着他手上的猪肉)你也想吃老子的肉。(一脚踢开野狗,那狗嗥的一声跑走。他回首
狞望着老熊他们笑说)下次有买卖再来找我。
〔胡洋洋自得地走开,他们围拢来,望着胡的背影,脸上罩满了疑虑。
二轮车夫甲(喟叹)钱算给清了。
三轮车夫乙(詈骂)戳娘的。
三轮车夫丙得了,拉生意去吧。
〔乙丙二人骑上车愤愤然踏走。
熊(不理他们,对甲)我看不大对。咱们找位先生家问问,别再上他的当,走,张大伯。
三轮车夫甲找谁呀?
熊(指着)不远,就在前面,阴律师家!
〔他们的视线越过一片矮屋顶远远望见一根竖着的旗杆,杆上国旗在微风里飘扬。
〔渐近,仰望飘扬的国旗衬着清晨晴朗的天空和一片白云,我们听见一声儿童嘻笑奔跑的喧哗
声。镜头下移,旗杆柱石的周围是一片操场,孩子们正在高兴地游戏。
〔大门边有一个“惠仁孤儿院”的木牌,进门是一条石板路,向左一拐便是操场,操场后是一
所简单而整洁的二层楼房,一个工友摇着铃走出,又由台阶下来,转进侧面小道,向屋后走去。
〔翘翘——一个活泼可爱的五岁的小女孩,头顶翘着两条小辫,她正对着稀疏的竹篱孔眼向隔
壁的庭院好奇地窥视。
〔竹篱只有半人高,那面是一家小小的庭院,院中有两三棵洋槐树,栽着一点疏落的花草,穿
过竹篱还可以望见那屋子的半个走廊。
〔从庭院这边望见翘翘的小圆脸巴在竹篱上,乌黑的眼珠一溜一溜地闪烁着欣喜和顽皮,她要
忍而又忍不住地进出断续吃吃的低笑,脸上是高兴又怕被人看见的神气。
〔由她的视线望过去,我们看见:
〔律师阴兆时——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外表似瘦弱实际很结实,一副和善而有点幽
默的脸。他轻财仗义,专好为人打抱不平,对穷苦无告的人们尽力加以援助,对不合理的事尽
可能地加以阻拦,因此多少人感激他,也有更多的人厌恶他恨他。这些人总是称他为“阴魂不
散”的。他乐天达观,也有一点玩世不恭,落拓不羁。他做律师的收入很少,甚至于有时不够
温饱,因为大部分都是在尽义务,所以多年来一直是穷困,日常生活是非常俭朴的。
〔他不修边幅,不注意整洁,对一切琐事都漫不经心,最喜欢孩子和朋友。现在他穿着旧法兰
绒西装裤,厚布短夹袄,蹲在院中练太极拳。
〔他慢悠悠地运着气,两只手臂划着舒展的圆圈,垂着眼皮,眼归心,心归太极,玩味着清晨
的气息。
〔阳光照着他的脸,煞有介事地把垂着的眼皮渐渐闭起,专心地打着拳。
〔竹篱那边传来了一阵悦耳的钟声。
〔他睁开眼,眼中闪着乐大的神采,习惯地停止了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用黑丝线捻成绳子
系着的旧怀表,斜着眼向上谛听悠扬的钟声。
〔孤儿院操场里,钟架上的小钟在摇摆着。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表盖,对准时间放回口袋。又缓缓地伸出双臂,左右转动,轻松得近于舞
蹈起来。
〔近耳处,听见一串孩子的咯咯的笑声,他依然继续他的动作。
〔笑声更响亮了,他眼珠一转,由眼角望出去,不自觉地停留在一种天女散花的姿态。
〔从竹篱隙孔里望见翘翘,分开两条小腿,握着两个小拳头向前伸着,也在一本正经地学打太
极拳。她后面一群孤儿们正向课室奔跑。
〔阴兆时不动声色地瞟了她一眼,还是沉心静气,很“优美”地打他那“阴”式的太极拳。一
个金鸡独立,再放下脚缓缓地蹲下去,两手向天一举,眼随手掌,双手落地;一个鸭子扑水,
又慢腾腾地站起来,结束了他的太极。他转过身,一只手慢慢伸入口袋里掏出一个月饼,眨着
眼,故意做出一副捉弄人的神气,慢腾腾地向前探,像老鹰预备扑食。
〔翘翘望见他的模样,忘记了学太极拳,只张着一双小手臂,又惊又笑地向后退。
〔我们听见小狗吠叫。
〔翘翘张大了小嘴,断断续续地咯儿咯儿地笑,她弯腰拾起小石头做出要打的样子。
〔小狗忽然咆哮起来。
〔翘翘吓得几乎要扔下石头,但还是笑着。
〔近竹篱,阴伏在地上信信然装着小狗跳跃,忽然狂吠一声,他扑上去。
〔翘翘大叫,扔下石头就跑。
阴(阴兆时简称,立刻站直,摇着月饼笑嚷)翘翘月饼,吃月饼。
(见翘翘已经跑了,就把月饼向嘴里放。)
一个少女的声音(笑责地)叔叔。
阴(回头,把月饼从嘴边放下。)
〔阴堇修——阴兆时的侄女,做新闻记者还不久,今年刚满廿岁,简单,纯真,聪颖,自负,
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知后悔,四五岁时父母相继故去,就跟了叔叔婶婶,他们爱她像自
己女儿,珍视她,娇纵她,把她当男孩子教养。从来没受过委屈,受不得委屈,甚至看见别人
受委屈她都不好过。天性淳厚,和蔼亲人,豪爽处颇像她叔叔。她健康活泼,生得不顶漂亮,
但是一双黑而伶俐的大眼睛含蕴着天真、勇敢、任性和逗人喜爱的稚气——轻盈地跑下台阶。
堇(阴堇修简称,笑嘻嘻地伸手)月饼给我!
阴(顺从地笑嘻嘻把月饼递给她。)
堇(接下,靠着竹篱向那边叫)翘翘!翘翘!
〔翘翘羞涩地咬着指头,踟躇一下,蹑蹀着走近竹篱。
堇(伏在竹篱上,递出月饼。)拿着,翘翘!
〔翘翘憨望着,不好意思接。
堇(探身,把翘翘放在嘴上的手指轻轻移下来,月饼塞在她小手掌里)乖孩子,快上班去,待会我
从报馆回来带糖糖给你吃。
翘(忘记了不好意思举起月饼)阴姑姑,分不分给小眼睛跟小牛牛他们吃呀?
堇(粲然)对,乖翘翘!
阴(霎霎眼,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月饼。)
堇(没料到)叔叔!
阴(有点忸怩地傻笑,探身把月饼放在翘翘另一只手上,指点着)这块你一个人吃,这块给小眼睛
跟小牛牛分。(拍拍她的小屁股)走喽。
〔翘翘高兴地跑了。
一个老人的声音(慈蔼地)慢点跑,摔着!
〔阴、堇,抬头望。
翘(止步)院长。(两只小手举着月饼,匆匆点头式的鞠了一躬,依然地跑着进了课室。)
〔魏卓平——五十多岁,惠仁孤儿院院长,饱经风霜的老人,瘦小,面貌生得慈祥,清俊,但
较实际年龄还显得苍老,透过远视镜,一双昏翳的老眼看来微感凄苍怅惘而又很温柔。是一个
古道心肠的好好先生,没有足够的坚强,遇事主张委曲求全。经历了人生的千山万水使他对一
切更萎缩冷漠。他和阴兆时各方面都显然绝对地不同,但他们都是多少年来最知己的好朋友。
他穿着半旧而整洁的中山装,站在课室外走廊上,举着一个葫芦瓢,笑眯眯地望着翘翘。
魏(魏卓平简称——点点头,爱怜地)慢点,翘翘;(自语)这孩子,(回头对阴和堇开
玩笑地)你们爷儿俩真会惯我的孩子们。
〔隔着竹篱、阴、堇二人站在那里。
堇(亲热地)魏伯伯,他们真好玩!
魏(笑嘻嘻)那我都送给你好不?我正愁着没办法呢。
阴(扶着竹篱)别愁啦!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你花浇完啦?
魏哎!(放下瓢)浇完啦!(搓搓手掌)你拳打过啦?(从瓢里捧出水洗洗手。)
阴打过喽!(摸摸肚子)过来陪我喝碗稀饭吧!
魏(撩起衣下襟擦擦手)今天早晨不来喽!
阴那就晚上见。
魏晚上见。
阴(手不在意地伸进口袋)咦!又一块。
堇(瞪着月饼!)您..
阴(掰了一半给她,自己留半块,向嘴里放。)
堇(莫奈他何)哎呀!您还没有漱口呢。
阴吃了再漱,保存元气。(月饼一下进了嘴。)
堇(笑)叔叔!
阴(吃着月饼)干嘛?
堇(忽然想起,顺势)叔叔,又有一件事我..
阴(早已猜到)你又给我惹上事啦!是吧?(故作严重)今天早上你婶婶可还在
唠叨你好管闲事来着!
堇(伶俐地)这次可不是我,人家都知道您好——(眼珠一转)好打抱不平。
阴(翻翻眼)谁说的?我没那么大气性。
堇这一带三轮车夫,昨天报馆派我去访问过他们。(有点畏怯,又似乎是惯例)
叔叔,我可又叫他们来了啊!
阴(有点没料到)你这孩子!(虚张声势)你婶婶要是知道喽——
(忽然)你婶儿呢?
堇婶婶买菜去啦!大概还没回来吧。(不觉朝屋后望望。)
阴(敏捷地)走!快到后门去拦住他们,别又叫你婶儿看见他们进来。(抬头。)
〔阴太太——阴兆时的妻子,三十多岁,有一点平庸的胖胖的妇人,胆子小,没有主意,但是
她有一副好心肠好脾气和爽直的性情,勤俭吃苦,终年为这个简单的家忙碌着,这时她正站在
窗前。
太(阴太太简称,笑着)你们还不进来吃稀饭?
〔阴迅速地做了一个鬼脸,叔侄二人都没料到,互递一下眼色,笑着进屋。
〔阴家书房与卧室连着的一大间,里头毗连卧室的是阴兆时的书房,走廊头的落地玻璃门关断
了,挂上帘子,前面放着书桌,桌前一把转椅,桌上挤满了书报杂志笔墨砚,沿墙放着书架,
书柜,窗洞上端架起隔板摆着书籍杂物和一叠叠用绳子扎好的书报纸,书架前有小方桌,靠背
椅,日本式蓝■炭盆里插着一些纸卷,画轴和油纸雨伞。壁炉架上摆着阴兆时平时搜集的各种
瓶儿罐儿小泥人等。墙角有一米缸和两个泡菜坛,满屋拥挤却收拾得很整齐。外头算是客厅和
吃饭的地方,摆着旧的长沙发,圆桌,帆布躺椅,矮桌等,前面两个落地玻璃门通走廊,旁一
门通过道,后面一门通厨房。
阴(一跨进门)太太,今天早上好啊!
堇(跟着乖觉地)婶婶,您今天起来得真早呀!
太你们爷儿俩今天哪来这么多礼貌?
阴(预备漱口)你菜买回来啦?
太买回来了。(莫奈何地)一进厨房,你的主顾们都来啦!
堇(色喜,天真地)那一定是老熊,叔叔!那个三轮车夫,我昨天访问过他。
阴(意含申斥)堇修!(对太太体贴地)太太,我去叫他们走!
堇(热心忽略了一切)请他们到书房来。
太我的小姐,你叫我收拾收拾这屋子吧,你们这叔侄两个呀!..
〔阴微笑着走向厨房。
〔厨房里老熊和三轮车夫甲站在通后院门口,三轮车夫甲靠门框站着,老熊背朝里,脸对院子。
〔一位穿破旧衣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低着头坐在灶这个板凳上。
〔一个穿粗蓝布对襟短衣裤,满头满身锯未灰,跛了一只脚,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学徒,站在门
后近墙角处。
〔四个人都沉默地等待着。
〔小学徒叹了一口气,侧身低着头倚在墙壁上。
〔阴兆时进来站在门口石阶上。
阴(口气中有请他们走的意思)对不起你们诸位。——
熊(返身。)
三轮车夭甲(转身注视阴。)
老妇人(抬起头用手掌擦抹一下模糊的老眼。)
小学徒(站直,又退到墙角。)
熊(上前)阴律师。
老妇人(老态龙钟地站起来)救苦救难的阴律师。
小学徒(委屈地哭起来。)
阴(再也鼓不起勇气请他们走路)你,你们说吧。
〔书房里面堇修和阴太太在收拾屋子。
堇(匆匆擦一下桌子,丢下抹布就要向厨房走)我去看看去。
太(弯腰把灰扫在簸箕里,站直)堇修!
堇(站住望着阴太太。)
太不是我好唠叨,做好事我哪有不愿意的,你叔叔好帮人忙,我看着也高
兴(向厨房走)就是现在这个年月,好人真做不起了。
堇(一面听着一面从阴太太手中拿过簸箕。)
〔二人走到书房门前,阴太太推开门。
太(惊讶)咦?
堇
〔厨房里空空地不见人影,后门开着,灶上的水壶滚开了,壶盖被热气顶着一掀一掀的。
〔马路旁一家小木匠铺门前围着十几个人看热闹。
〔阴向木匠铺掌柜的呵责。掌柜的是个大身量,平头,一对小眼睛,大酒糟鼻子,小学徒胆怯
地挤在老熊和三轮车夫甲中间。老妇人也站在一旁同情地望着小学徒。
阴(指着掌柜的鼻子)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学徒不是能随便打的,你以后再要
拿皮鞭子抽他,一两天不给他饭吃。——
掌柜(小毡帽拿在手上,惶恐地抵赖)阴,阴先生,我,我实在没有,我实在是..
阴(狠狠地)我就不饶你!(回头对小学徒)以后他再对你怎么样,尽管找我。(对
掌柜)你也听着。(掌拒眨着小眼睛望着他向后一闪。他返身对老熊),走,咱们。(排
开围观的众人。)
〔众人笑。
〔一家破烂的木头房子,门前用旧木料拼凑着搭出一节屋檐。屋檐底下堆着一个单薄的行李卷,
小破箱子,竹架床,个板凳,四周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的缺口粗碗竹筷子,香烟筒,洋铁罐等
碎东西,老妇人在地上一边擦泪一边捡着,向一只破篮子里放。老熊和三轮车夫甲背影站在屋
檐前,屋门半掩着。
〔阴兆时一下子推开半掩的门,拉着二房东出来。二房东瘦小个子,穿着长衫,是个小生意人。
二房东 (甩开阴,一脸乖张的怪样)不成,不成,说什么也不成!(手一叉腰,厌恶地
望着老妇人。)
〔老妇人停住,畏惧地望望他。
阴(抑压着)你看看这老太太孤苦伶仃多可怜。
二房东(刻薄地)可怜的人多啦!
阴(发怒)你放明白,按照现在的法律,不经过法院你就这样赶房客是犯法
的。(指挥老熊,坚决地)搬进去!
〔老熊和三轮车夫甲搬起东西。
二房东(拦门一站)两个月房钱。
老妇人(站起)阴律师!
阴(摸日袋,掏出钱)拿去!(一伸手扔给二房东。)
〔二房东急急忙忙贪婪地数钱。
〔三轮车夫甲搬东西进屋。
阴(对老妇人)他以后要再这样赶你,找我来。
老妇人(感激,涕零)你积德,真谢谢,真谢谢!
阴(摸出表看)哟!(对老熊)你们的事明天我再替你们办。
〔阴家厨房里堇修和阴太太站在桌前摘豆芽。
太(叹口气)他的脾气是改不了的,嘴上说不管闲事不管闲事,你看他哪次
肯不管过。
堇(微笑)像叔叔这样的人才难得呢。
太(也笑着)是难得呀,所以叫我碰上啦。
〔阴悄悄地跨进门来,看见太太背向着他,就垫起脚想溜进书房。
堇(管不住小声)叔叔!
太(回过头笑着)咦!回来啦。
阴(故作闲适地向书房走)嗯!出去溜达溜达,吸吸新鲜空气。
(一溜进了书房。)
〔孤儿院。
〔杨大和马屁精在孤儿院屋前四面张望。
马(步上走廊,得意地指点)你看,这是不是摆货的好地方?
杨(冷冷地点点头)不错。
校役(从屋中走出)院长不在家。
杨(愣他一眼)不在家我们等他回来。
〔阴家书房里。
〔阴太太把茶壶放在桌上同时递给阴一把热手巾。
阴(擦着脸)嗯!
〔阴太太看看他们走开。
魏(考虑)你说怎么办。
阴(热手巾擦在后面脖子上的感觉舒服地)嗯?啊!
魏我是卖呢?还是不卖呢?
阴(把毛巾放在桌上)随便你。(顺手在小方桌上拿起一把剪子剪着指甲。)
堇(站在窗前望着孤儿院)奇怪,马屁精也跟着那个姓杨的来了。
魏(不安)所以我觉得奇怪呀!老弟这件事应该仔细地斟酌斟酌。杨大这帮
人不要真是看中了我这所房子,存心一定要买,而我呢,又必须顾虑到,
顾虑到——
阴这些没父没母的孩子们。
魏(连连应声)是啊!是啊!卖了呢,这些孤儿送到哪里去?不卖给他们呢..
(忧虑地)你说这些人会不会跟我倒麻烦,惹出什么别的事情来,同时,
现在孤儿院的经费也实在是困难。——
堇(爽快地)魏伯伯,孤儿院是您一个人辛辛苦苦创办的。自己的房子,自
己的经费,卖不卖是您自己的主权,由不得他们。(走过去添稀饭)天下没
有逼人卖房子的道理。
阴(丢下筷子)对呀!魏大哥听听,跟咱们这位青年学学。
魏(又连连答应)是呀!是呀!可是不卖呢..(满怀犹疑)我就怕得罪了他们。
(赧然)你知道,我一生就怕得罪人。我怕上次你替我写的那封回掉他们
的信已经得罪了他们。(皱着眉为难地)这件事,我总觉得应该三思而行,
嗯,三思。
阴(微笑)老大哥,我跟你讲,一恩而不再思的是个草包,再思过了,还三
思四思的,就是个废物。(兴高采烈灌下一口凉茶)来,老大哥,咱们吃早饭
吧。肚子饿喽!(走到饭桌前。)
〔堇修为他添一碗稀饭。
阴(眄视碟中几粒黄豆和眼前那碗清汤淡水的稀饭,由不得自己奚落起来)这个饭是个“心
理学”,吃了它不饱,不吃又饿的慌。(端起稀饭对魏)来碗吧。
魏(坐下摇摇头。)
堇(又端了一碗稀饭,放在魏的面前。)
阴(在碗内挑了挑,放下筷子。)
堇怎么?
阴(摇摇头)这个稀饭得罪了我,我吃它不下。(一摸口袋,掏出一把铁蚕豆,顺手一
粒扔进了嘴。)
魏(一肚皮心思)你说,杨大这个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
阴我怎么知道?(忽然把蚕豆递出去)来一颗铁蚕豆吧!
魏(苦笑)我咬它不动。(依然哭丧着脸,怯生生地)那么,对他们..对他们怎
么交涉呢?
堇(有些不耐)哎呀,我的魏伯伯,您真是——
阴(扔下蚕豆,立起,站在魏的面前,也有点不耐烦)你要卖,老大哥,你就见他们,
自己去。不卖,我替你请他们走路。
魏(沉思半晌,点点头)嗯,不卖。
堇(兴奋地走过去推着阴)叔叔去。
阴(欣然拍拍魏肩)这才对啦。(立刻转身走出。)
魏(忽又立起)哎,(赶到门前见阴己去,回头见堇对他笑着,他只得也勉强地笑了笑。)
〔移时,在惠仁孤儿院院长办公室里。
〔阴兆时坐在办公桌前,马屁精和杨大坐在前面两张椅于上。
马说了这半天,怎么样,我的阴大哥?
阴(望着窗外孩子们玩,把稳地)还是那句话。(顺手拿起铅笔在桌上乱画着。)
马(从旁吹嘘)价钱不算少?
杨(急欲促成其事)再高也可以商量。
马(紧逼)说成就订合同。
阴(皱皱眉摇头)还是那句话。
马(随口)孤儿院以后的房子——
杨(会意,百般将就地)我们可以替你找。
阴(依然低头乱画)用不着,还是那句话。
杨(极力忍耐,故做轻松地)哎,你帮帮忙,这笔办事费我不会少的。
阴(勃然拍桌)什么?(一顿,又不在意地)还是那句话。
马(料到,没奈何盯着他)还是不卖?
阴嗯。
杨(改容)你说不卖不卖你凭的什么?
阴(平和而肯定地)孤儿院法律顾问。
杨(暴躁)那么我找院长。
阴院长不在家。
杨我找管事的。
阴没有。
杨(气极,不屑地)这件事我没那么大工夫跟你谈。(对马)走!我们找院长。
阴没用,我全权代表。
杨(不理他,拉马)走!
阴(突然站起拦他)慢着,杨先生。
杨(以为有望,也猛然停住)啊!
马(也觉得有苗头了,望着阴谗笑)嘿!..
阴我们的孩子们正愁没饭吃。杨大爷,你是有钱人,我很想..
(掸掸他身上的灰尘,从呢大衣上拈了一根细毛毛)拔你一毛,救救我们这些没父没
母的孩子们,哎,何如呢?(把笔递在他面前)你捐多少?
杨(料不到,暴发)我捐,我捐个屁!
阴(把笔一丢,严正地)那么就请你以后少来,别再打我们这些穷孩子的主意,
请。
〔阴推他们出门。
〔杨想反身进门殴辱阴。
马(劝阻)得了,得了!
杨妈的,他是什么东西,大爷这辈子没受过这种气。
〔阴望见自己书房窗前站着堇修和魏院长,欢快地挥挥手。
〔堇修在那边压着嗓子问:“怎么样叔叔?”
阴(做一个太极拳的姿势得意地)推出去了。
〔杨又推开门进来,马抢站在他前面劝阻,有些尴尬。
杨(指着)阴魂不散,你小心,别当你杨大爷好惹的,咱们早晚见!
阴(淡漠)寒舍就在隔壁,随时恭候。(从容地)鄙人要回府了,(灵机一动,一
脚跨上窗棂)再见。
杨(气极语塞,切齿地瞪着他。)
马(扳杨转身,劝解)杨大爷,杨大爷,(挤弄一下眼色)忍着,忍着。
〔杨被推出门。
马(匆匆走近阴,低头)阴大哥,对不起。(小声鄙夷地)这个人没读过书,粗人,
大人不见小人怪。(一面逞逞回头向门口望)今天晚上在你楼上员外家,小弟
陪你搓搓麻将消消气。(匆速地一比)十六圈。
阴(十分开怀)二十四圈。
马(耸肩谗笑)好,三十二圈。(迫不及待窜出门去。)
阴(调侃)那么来吧,你个马屁精。
〔他一脚迈出去,不留神踩个空,从窗台上摔下来,几只空花盆也落下摔碎。
堇(立在窗前笑)叔叔!
魏(迈到窗前,惊笑)兆时!
〔阴家楼上窗外。
〔员外——阴家楼上的男主人,四十多岁,家中有点产业,自己过去也做过一阵子生意,规规
矩矩地弄了点钱,现在就像老太爷一般养老了,一个无才无能的好人,胆小,怕老婆,“员外”
这个外号已经成为他正式的名称。小个子,秃顶,平时总是笑眯眯地一脸和气。这时他正从楼
窗上探出头来。
员(员外简称,慢腾腾地从窗子探出他那光亮的秃头,大嚷)阴三爷!
阴(爬起来,好兴致地也大声嚷)哎,员外!
〔姚三错——员外的太太,三十多岁,一个头脑简单胸无点墨的妇人,心直口快,粗俗而俏皮,
生得不算难看,因此特别喜欢修饰,对大夫管得严,骂得凶,但夫妻二人却是很恩爱的。
错(姚三错简称——先闻声后见人,扑到员外半个背上,挤开他,探出头来大惊小怪地)怎么啦!
阴(摸着屁股)三错,今天晚上你阴三爷可要赢你的金条啦。
错(心花怒放,嫣然一笑。)
第三本
“人们不去争是非,是非就没有了。”
一家老旧而讲究的酒馆——下午一时左右。马屁精和杨大对坐在一张靠角落的桌边。酒馆
内稀稀落落只有一两桌酒客。
杨(杯酒下肚,兜地把酒杯向桌上重重一掼,拍桌子)吹吹,你他妈的就会吹,房子呢?
(摸起一个腌鸭蛋)我恨不得一下子——(一把捏碎,泄愤地)把你捏成个稀巴烂,
给你“走个样”,(眉眼悍横,站起来),姓马的!
马(汗流浃背,小心翼翼地跟着站起来)杨大爷,别急别急,有办法,那院长——
杨那院长怎么样?
马(侧过脸略略犹疑。)
杨(厉声)说呀。(坐下。)
马(心一横转过来,慢慢坐下!)嗯!我说我说——(杨棱着眼全神贯注地听着。)
〔移时,杨大脸上怒气已经消逝,逐渐露出喜色,呷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
杨(狞笑,兴味无穷地)嗯!院长那个老家伙从前还有这么一段。
(又拍一下桌子,打了一个饱嗝,身子向后一仰,粗鲁地)不,马屁精你有点苗头。
马(受宠得意,乖黠地)我说完,您去办。您替金先生买这个房子,您是买主,
您做那黑脸的。
杨(翻脸)你做那白脸?——不成,你去把他叫来。
马(难色)我?——不大好吧?
杨(霍地站起)马屁精,你现在还他妈的清高?
马(不觉跟着站起)不,不,我去,我去。
杨去,我在金先生家里等着你。
〔二小时后,在金焕吾的小客厅里魏院长孤零无依地坐在大沙发上,杨大坐在书桌边椅上,马
屁精站在一旁。
杨(横眉恶目,对魏)你还有什么话说?
魏(出神)我,我没想到,我一辈子没做错过什么。
杨你还没有做错什么!你在敌伪时期做过事,当过保长,听清楚,那你就
是——
马(低声,笑眯眯地)汉奸!(从背后递出证据。)
杨(举起)证据都在这儿,(逼上前)要活着,要体面,就照我说的办,不然
魏院长——
马别气,别气,杨大哥,(对魏)天地良心,杨先生给您的买价真不少,并
且孤儿院以后的房子——
杨(眼一棱)我保替你找到。
马您看,这样里外见光,都好说话。您在敌伪时期那段事鬼也没个知道,
连老阴都不晓得,他就是想多事他也——
杨(啐了一口)呸!那个姓阴的,你少跟他来往。
马(摇唇鼓舌,一旁助着声势)对,根本就别来往。(魏立起向前走两步。)
杨(厉声呵斥)听见了没有?
〔魏畏缩着,望了他们发愣。
马(忤视)杨先生问你听见没有?
魏(惊惧不安颤抖地)听见了。
杨(暮然一句)好,限你三天。
魏(昏惑)三天?
杨你大后天搬家。
魏搬家?
马(扬声)搬家。
〔魏院长又颓然坐下。
马大大后天杨先生就接房子。
杨(从桌上拿起草约)那么,现在签字。
马(取笔)一切其他的手续,杨先生以后给你办好。
杨(敲着桌子不耐)怎么样?喂?
马(把笔塞在魏的手里,拍拍他的肩)哎!魏院长!
杨(阴沉沉地)喂?
魏(哑默。)
杨(恚怒,低声)你难道要我们真对你过下去?
马(冷森森)院长不签,那就算了。
杨(悻悻然)也好,(把魏手中的笔一抽夺过去。)
魏(瞿然立起,痛苦地)我签,我签。
〔移时,在客厅门边,马替院长拿着呢帽。魏依然笼罩在痛苦的情境里,余悸未定,神情恍惚,
踌躇不安地立于门侧,杨大打开门送他。
杨好了,请回去吧。跟我们你吃不了亏。(冷语逼人)记着,你要是翻了,没
有你的日子过。
〔院长屏息窘昼地走出门。
〔马送院长到楼梯边。
马(假情假意)魏大哥,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逼到这儿了。您可千万别
见我的怪。(故做慨叹)哎,我们读书人——
魏(饮愤。低首不语。)
〔院长与马走至楼梯拐弯处,金焕吾转上楼梯,三人相遇。
马(立刻恭谨地深深鞠躬,谦卑地)金先生!
金(冷冷望他一眼,低头走过。)
魏(不期然抬头,匆遽间望金一眼,容色揪然一震。)
〔当晚九时,在阴家楼上姚三错房中,纱罩的电灯拉低。刺目的灯光下,阴兆时,马屁精,员
外和姚三错,四个人正在打麻将,桌角两端各放一茶几,上放茶杯,香烟和一点糖果瓜子。
错(熟练地摆着自己的牌,抽了一张打出。)
员(颤科着腿)吃。(停止颠腿,拿进牌,两腿一张一合,改颠抖为摇摆。)
阴(摸一张牌,要打下)马屁精,给你一个吃。(啪一声把牌打出。)
马(口中咂的一声)来得个好,阴大哥总是你照应我。(打出一张。)谁要。
员碰。(打出一张。)
错(嗑着瓜子,吐出瓜子皮拍手)碰!阴魂不散,你瞧还是我们家员外好。(高兴,
不假思索抽了一张打出。)
马(一手抢过那张牌)你可来了,我的爹!(举着牌在人眼前一晃!)碰!(沾沾自喜地
摊下了牌。)
阴慢着,(慢吞吞地把马面前那张牌取过来)我也碰。(把自己一副十儿翻的大牌摊了下来。)
〔三人愕然。
员(睁大了眼,看阴放下的牌)好家伙!(慢腾腾放下香烟,一副一副数点着)平平般般,
断断缺缺,连副连副,独听嵌五,无字无花无百搭。(环视一笑。)
马(掏出手帕擦汗,看了一眼阴的牌,对三错)又打错啦,三错。人家三副筒子落了
地,(探头看三错牌指点着)你留这么一副滥对子不拆,把个五筒打出去。全
中国哪有你这样打牌的。
错(推开牌,哗啦地把牌乱洗一阵)我要这样打,你管,你管!
员算了,算了,这是阴三爷打的好,知道我们奶奶扣不住牌,算准了这张
五筒要出来的。(喜孜孜地两腿摇得更起劲。)
错(笑啐)去你的!
阴(洗牌,一面望着他们。)
马(甜嘴蜜舌)阴大哥,我就佩服你,说聪明有聪明,说学问有学问,什么都
有个研究,连打牌都打得神出鬼没。
错(指他,有意味地)马屁精!
阴少恭维几句吧。
错(给钱)给你,阴魂不散。
阴(满腹牢骚)对了,阴魂不散,讲文,文不能“等因奉此”;讲武,武不能
向右看齐。这辈子这点冤气就化成了我这阴魂不散。(把“庄子”递给马。)
哼,陪你们打牌!
错赢糊涂啦,你连庄!(把“庄子”从马手上夺回交给他。)
〔堇修推门迸。
堇叔叔,魏伯伯来了。
阴(不介意地)告诉他我在打牌。
堇他说他有事。
阴等我打完了下去。
堇(走近阴,附耳低语。)
阴(睁大眼。忽对马狠狠地看一眼,站起)对不起,我不打啦。
错阴三爷。
马(立起)阴大哥!
〔阴没理,夺门而出。
错那么大小姐替你叔叔打吧。
堇我不会。
马(赶到堇修面前)大小姐。
堇(厌恶地瞥了马一眼,勿勿出门。)
员(面面相觑。)
错
马(不安)怪!院长这时候来于什么?(略一沉吟轻轻跟出。)
〔阴家院中,阴魏二人对坐在两把旧藤椅上,靠近走廊。阴太太站在走廊上,石台上摆了一个
很小的石磨,她在推着大米粉和芝麻,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停下休息听他们谈话。
〔堇修站在阴的旁边,倚着走廊的木栏,注意听着他们,不断地望着魏。
阴(对魏,略含责难的口气)老魏,你这是怎么回事?
魏(沉吟)我——我想了半天,我——我还是卖给他们了。
阴(愣了半晌,冷冷地)好!房子反正是你的,我管也是多余的,不过——
魏(羞惭,窘困地)我,我是特意来告诉你,我也是没法子。
阴(忍不住,忽然愤愤地连问)你怎么会没法子,没法子,难道马屁精那个混帐
东西他对你..
魏(心惊地)他——
〔马出房门悄悄向他们走来。
马(趋步上前,先声夺人,故做从容之态)魏院长!
阴(僧恶,依然对魏追问)嗯,他怎么样?
魏(见马,错愕遑遑)没什么。
堇(眄睨马,故意)马先生,院长的孤儿院卖给姓杨的啦?
马(惊讶之色)真的吗?好快呀。
阴(悻悻)哼!
马奇怪,连我都不告诉。
堇(蔑视地)你真不知道?
马(诡辩)我可以对天赌咒。(望魏)魏院长在面前,这件事有没有我的份儿?
堇真的没有?
马(夸张)大小姐,活天冤枉。(威吓)魏院长,你凭良心说。——
魏(慑息旁视。)
阴(轻蔑)马屁精少表白吧。(望魏,平静而严肃)大哥,如果你真是上了当,告
诉我,别害怕,我替你争过来。我先间你一下,(指马)他真不在内?
马(满脸委屈,对魏,语意双关)您得说老实话,我可顾交情的。
堇魏伯伯!
魏(拘忌,望着重修似乎回答她一个人)她是不在内。
马(松口气。)
阴(疑信参半)那么那个姓杨的?
魏(戒惧)他,就是他买了我的房子,我卖了。
堇(休戚相关)那些孩子们怎么办?
魏杨先生说可以替我们找新房子给孩子们住,(渐露舒展之色)说是比这个地
方还讲究。(有点欣怿地对阴)老弟,明天你陪我一同去看成么?
阴(淡淡地)我明天有事。
堇(不悦)叔叔。
魏(畏怯地)去吧。
阴(不置可否)嗯。
堇(爽朗)魏伯伯,我陪您去。
魏(走到阴前,昏惫而惭沮地)老弟,一错再错,也由着我错吧。
(依依然)堇修,大后天我们要搬啦。
堇(没料到这样快)啊!
阴(悄然,站起来)什么,连这些孩子们也就要——
魏(隐恻)只好搬走啦。
堇(情急)那么翘翘。
魏我可以随时送她来看你们。
〔孤儿院钟声,他们不约而同都朝竹篱那面望。
〔孤儿院楼上,几个窗口射出来的灯光渐次熄灭,钟声。
〔孤儿们的一间宿舍里一排简单的小铁床,孩子们已经都睡下,有的侧身,有的平卧。屋中两
盏电灯熄了一盏,一半暗下来。
〔在靠墙头的两张床上,一张睡着小牛牛和小眼睛,一张睡着翘翘。小牛牛小眼睛已经闭上眼,
钟声慢下来。
〔钟声慢悠悠的,翘翘在被窝里屈着腿,弓着背,摇来摇去,脸斜贴在枕头上,笑眯眯地细声
唱着:“妈妈坐在摇篮边,把摇篮摇啊,我的小宝宝,妈妈坐在摇篮边..”忽然眼睛转向房
门方向,望见什么,赶快顽皮地把身子向下一扑,爬睡下去,闭上眼睛,眼皮一翕一翕的,脚
尖对脚尖,两个小脚心露在被外。钟声只剩下余音,灯熄了,房中暗下来。
〔在阴家院子里。
魏(听着钟声停止了)不早啦,我回去啦。
阴好吧。(站起来。)
〔大家望着魏,他点点头俯首走出。
〔大门口巷子里停着一个馄饨担子,担子一头的柴人正烧得啪僻地响,卖馄饨的人敲着梆子来
回走着。
马(双手插在袖内冷冷站在一旁看魏出去,走上前笑着)阴大哥,再来两圈吧。
阴滚,我不打啦。
〔楼上三错房。
〔三错站在牌桌边,员外坐着,无聊地拿牌摆着玩。
错(望着牌,忿忿然)以后我再也不找阴魂不散打牌啦。碰见了鬼,刚刚把我
的牌瘾勾起来,他又发开疯啦。
员(心不在焉地摆着牌)怪谁呀。
错(顺手把桌上一个空洋人盒使劲胡橹到地上。)怪你?今天是你拉的他,不是我。
员(把站成一队的牌一拨,都顺序地倒下去,很满意地)可以后三缺一,你可别再叫我
找他。
错(用腿把屁股后的凳子一推,气愤地)不找他!不找他!(一手叉腰)员外你个死鬼,
你还气我呢。(迁怒)我真是生错了地方,嫁错了人,——
员(猜测地摸一张牌,兜地一翻,涎皮涎脸)还打错了牌。
错(又气又无可奈何)员外,你个死东西,你个死鬼,(抓把牌向员外扔。)
员(笑着用手挡)别吵,别吵!你听阴魂不散!(侧耳向下听。)
〔二人倾听,三错怒容已消。
〔下面阴家书房里。
阴(怏怏不乐,一直合着眼空主地拍着渔鼓。)
太(给阴倒茶,温和地)喝杯茶吧,兆时,别生气啦。
阴(瞟了地一眼,又拍着渔鼓。)
太(坐在一旁,拿起针线)人家不把你当朋友,你又何苦强拉着人家做朋友啊。
阴(有点嫌她絮叨,故意放开喉咙大唱)“是非只为多开口..”
太(停下针线)对呀!
阴“烦恼皆因强出头。”(又轻轻拍渔鼓。)
太(开始絮聒)就是说啦,一个人还是少管闲事好。多管闲事,就是烦恼。这
个世界哪个不“各人自扫门前雪”?谁管过“他家的瓦上霜”啊!——
阴(蓦然停止,瞠眼望她)妇人之见!你是妇人之见,我对你没话说。我的夫人
(拍了一下渔鼓,)我的太太。(又拍一下渔鼓。忽然心血来潮,大叫)堇修!
太(低声)别叫她,周先生来了。
阴(不顾)堇修!
太别叫她,叫你别叫她,他们俩在院子坐着呢。
〔院子里。
〔周秉望——一个年轻的医生,老成持重,有点书呆子气,在冷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热情——和
重修二人在院子里谈话,堇修坐在走廊边石阶上,周站在她面前,一脚放在走廊石台上。
阴的声音堇修。
堇(应声)啊!(回头)什么呀?
周(微笑着)你进去看看。
堇(站起来对周)等会儿,我就来。
阴的声音堇修。
〔堇修走进书房。
堇什么事叔叔?
阴(十分严重似地)我要问问你,(略顿)我知道你会说什么。(忽然向外又嚷)喂,
周先生。
堇(纳闷)什么事呀,您叫他,(望望婶婶。)
阴(依然很严正地)我要问问他。
太你要问他什么?兆时,你在发疯是吧?
阴(绷着脸)你请他进来!
堇(浅笑)他,他不好意思的。
阴(一本正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堇他说这么晚还到这儿来(有点含羞)看我。
太(体贴)人家周先生难得从医院偷出这么点工夫,晚上跑来看看堇修,你
问人家什么呀!
堇(有点尴尬地望着阴。)
阴(看看堇修,走到门前对院中)周先生,请你进来。
〔周秉望进来。
阴周先生。
周(腼腆地)阴先生。
阴(还是绷着脸)好,我问你一句,你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是非没有?
周(老老实实地)按照我们学科学的人看来,看事简单,我们觉得(讷讷然)是
有是非的。
阴(连连拍周肩,高兴)对呀,这个世界是有是非的。(严正地)可是是非不是轻
易有的。(着重)人们不去争个是非,是非就没有了!(突然完结。他若无事
然)对不起周先生,我,我就要问你这句话。
太(啼笑皆非)你真神经。
阴(点点头)那么你们两位可以——(有点不好意思)在外面..看看月亮。
堇(爽朗地欣然微笑)不,叔叔,我们看够了。
阴(忽然兴高采烈用)那么你们两位听我来一段道情如何?(拿起渔鼓就拍)这是
我在四川学来的。(心旷神恰)我是个乐天派,我爱个吃,爱个唱,(顽皮
地瞟了太太一眼)爱管个闲事,(顾盼自得)我爱看一对青年人在我眼前快快
活活的。你们听(韵味无穷地唱起来)“常言道千里姻缘一线牵,英雄自古
美人怜”,(轻快地拍渔鼓,非常自我欣赏)“且忘却了忧愁忘却那苦,看那青
山点点,艳阳晴天,风和日暖,双燕儿也在蹁跹。”(高兴地乱拍一阵,倏
然停止,望着堇修)唱的不错呀!(对周)怎么样?
堇(衷心地)好。(望周。)
周(憨直地点点头)嗯!还好。
阴(睁大了眼)还好?(摇摇头)我真是对科学家弹琴。(弯身放渔鼓)夫人,今儿
这段真是点艺术吧,(转头)我的知音(发现太太不在,目询堇修)咦?
堇(笑着)婶婶到厨房去了。
〔阴太太端着大锅热腾腾的烫饭,跨出厨房门。
阴(一见烫饭就又开心了)夫人,我的烫饭,来,来,来。
堇(对周)秉望,这是我们家的老规矩,到晚上总是一锅烫饭。
阴(对他们)来,吃。嗯,好吃得很,科学家你尝尝。
周(搓搓手,也发生兴趣)我今天夜班,正饿了。
太(笑呵呵地)好,饿了就吃。
堇(接过放在桌上)来,大家围着吃,快点。
阴来,(推周近桌,掀开锅盖,深深一闻)嗯!我的贤妻!
第四本
“我大概是有点多管闲事。”
阴家的庭院里,早上,满院的好阳光,晾衣绳上晒了几床棉被,阴太太正用藤拍在拍打着。
竹篱那边传来孤儿院孩子们鳍戏欢叫的声音。阴兆时手中拿着帽子和手杖正预备出门,听
见孩子们的欢叫,禁不住走到竹篱边去望,望着望着他也好心情地跟着小声哼唱起来。
钟声响了,孩子们开始跳跳蹦蹦一窝蜂向课室跑。
大(举着藤拍)兆时。
阴(正望着跑远了的孩子们助兴地大叫)跑跑跑,跳跳跳,(听见太太叫回头,口中仍数着)
一二一。——
太(也笑着)你多咱才老啊。
阴(走过来一面笑着)嘿嘿,(戴上帽子接着又取下来朝太太一挥)回头见,太太。(向
大门走。)
〔堇修从书房里叫着跑出,一面穿着大衣。
堇叔叔,叔叔,等我。
阴(站住)干什么,要到报馆去?
堇(跑到阴面前)咦!您都忘了?
阴(恍然记起)哦,陪魏伯伯去看房子。
堇(故意地)我知道您是不管的。
阴(一愣)我?(忽然)你魏伯伯真糊涂,自然我要管!
太(翻晒着被,喟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阴(指指太太)你呀,最好少管闲事。(摇着手杖就走。)
太(不由得一愣)我少管闲事?
〔移时一条安静的马路上,阴和魏二人俯首默默地走路。
阴(忽然停住又是气恼又是疑虑的神色,凝视着魏)你这么吞吞吐吐地究竟是怎么回
事?
魏(又低下头,无精打采,绝望地)你叫我说什么好呢。
阴(不耐地)那么你——(抑压下去又慢慢地走,默望着前面,半晌)我们这么多年的
交情,难道你不相信我喜欢交个真朋友?
魏(ɑɑ地跟着)我知道。(伺望着他的眼色。)
阴(一直是望着前面,突然情急,愤慨地)我是个要朋友的人,除了贪官污吏我不交,
囤货的强盗我不交。——
魏(也有些激动,插入)别急,我说。
阴(一鼓作气)卖国的汉好,——(顿然停步转身)好,你说吧。
魏(惭沮)我!
阴(追问)什么。
魏(窘蹙)没有什么,我就是想卖房子。
阴(不相信地)这是实话?
魏(低声)嗯!
阴卖给姓杨的那个流氓。
魏(痛苦)嗯,有钱就卖。
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绝望而感慨地)我大概是有点多管闲事。
魏(难过,畏怯地抬头)再见吧,我还有事呢。
阴(惨然微笑,点点头。)
〔阴,魏二人默默地分手。
〔阴面色沉郁,缓缓走过铁栏旁,他用力把手杖向铁栏上一击手杖截然两断。
第五本
“再见孩子们。”
阴卧室。
阴兆时坐在方桌前藤椅里,戴着老光眼镜,两手捧了一本厚书,两脚交叠着放在桌上。他
沉静地阅读,翻过一页,身子移动一下,又接下去看。
同时,在堇修卧室里,床边椅子上放着一个掀开盖的箱子,堇修正收拾东西,阴太太坐在
床沿上帮着向里放。
太(泪汪汪地用手指抹抹眼,向箱子里放东西)我还是旧脑筋,一个女孩子家最好别
做事,做事也不要出门在外的。
堇(望望婶婶,依依地)报馆派我去有什么法子。
太(感叹)哎!扶养孩子真没意思,说走就走。
堇(安慰着)婶婶您真是!我去也不过三个月。(一件东西落在地上,顺手拾起看看,
丢在箱子里。)
太三个月你还觉得短呢?你五岁就跟着我什么时候离开过。(索性不收拾了,
掉下泪来。)
堇(也有些凄然,丢下东西,走到阴太太身边,笑着)哎呀婶婶,您看您,我又不是出
嫁呢。
太(破涕为笑)出嫁我倒喜欢喽。(笑着)出嫁,出嫁,嘴上就说,现在这些姑
娘家可还有点分寸喽。(一半逼着她)去吧,去吧,快给你周先生打电话去
叫他跟医院告个假,好送你上车。
堇(笑着从床上拿起一件衣服,转身向箱里放)你别操心,他跟我一道去。
太(出乎意料)他也去?
堇他去找朋友。
太(莫名其妙)找朋友?(一顿,恍然明了,霎霎眼,笑眯眯地)哦,好,好,好,那
倒好,那就有人照应啦。
堇(看看表)我看叔叔去。(放下东西。)
〔堇修出去。
太(站起,关上箱盖,忽然想起嚷着)堇修,你钱够吗?
堇的声音(在门外)够,婶婶!
〔阴太太在口袋里掏出一叠钱,用一个小手帕包好,打开箱盖放在衣服底下。
〔卧室里阴还在看书未动。
〔堇修入。
堇(轻轻走到阴背后)叔叔。
阴(从书上移开眼睛,没回头)嗯?
堇(站到他旁边)还在看书?
阴嗯。
堇(温和地)我要上车啦叔叔。
阴(取下眼镜,把书合上,低下头)你非去不可吗?
堇(悄悄望着他,惜别地)嗯!三个月以后我就回来,叔叔!
阴(抬头把书放在桌上,站起,怅然)走吧,你们都走吧。(走到窗前。)
堇(深挚)叔叔。(跟过去。)
阴(转头)啊?(又回头望着窗外。)
〔他望着竹篱那边孤儿院操场上堆了一堆行李,课室用具,以及孩子们的小铁床等什物。
堇(站在阴旁边,也望着窗外,仿佛哄孩子一般,勉强做着高兴的口气)叔叔,他们的新房
子我看见过,挺好,挺舒服,比现在的房子还讲究的多呢。
阴(淡淡地)哦。
堇(亲切地)今天早晨翘翘带着小牛牛跟小眼睛来啦,您看见没有?
阴看见了。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吗?
堇收拾好啦。(拉着他)叔叔咱们出去看看这些孩子们,送他们走。
阴(索然望着窗外)不,你一个人去吧。
堇(忧虑,关切地)怎么,叔叔,干嘛叔叔?
阴(摇摇头)我不想去。(返身。)
〔阴太太一手拉着小牛牛和小眼睛。翘翘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保姆,从过道门进,走到书
房。
太(站在卧室门口好兴致地)兆时,你还不出来!你看他们来给你辞行来啦。
〔堇修立刻跑出来要抱翘翘。
翘(向着卧室兴冲冲,亲热地)我们就要上车了,阴爷爷!
〔阴也快步走出。
小牛牛(甩开阴太太手,上前跟着说)阴爷爷,上车啦。
小眼睛(也甩开手,抢着说又不好意思地)阴爷爷,小牛牛说,小翘翘说——
小牛牛(自告奋勇,要说,也不好意思起来)不,小眼睛说,小翘翘说——
阴(莫名其妙地注视着他们。)
太(喜爱地)说,说什么呀?
〔两个孩子望着翘翘。
翘翘(仰望着阴)阴爷爷,是他们说,小牛牛说,小眼睛说——(怕羞地低下头,
左右摇动着身子。)
太(笑)他们想跟你要月饼吃!
〔三个孩子腼腆地一齐把脸贴到保姆身上,扯着保姆的衣裳。
保姆(笑着推着孩子)你们哪!叫阴爷爷惯的比有爹有妈的孩子还没规矩。
阴(完全忘记方才不悦的心情,和大家一齐大笑,忽然绷起脸,一派正经地两手伸人口袋里摸。)
〔小牛牛、小眼睛怯怯地把脸转过来,不知不觉先后把食指放在嘴上,翘翘还扯着保姆的衣裳
也不觉期待地望着阴。
阴(对望着瞪了大眼的孩子们,自己也感觉失望似的,慢慢抽出两只空手,很惭愧地不忍举示,偷
偷耷拉下来,忽然兴高采烈)走,咱们去买,咱们今天一个人一盒!
堇(高兴地)走!
孩子们(欢叫)阴爷爷,阴爷爷,阴爷爷!(围上去。)
太(也高兴地附和着)走!
〔阴抱着翘翘,阴太太抱着小眼睛,堇修抱着小牛牛,保姆跟在后面,大家都笑嘻嘻地先后走
出。
〔一刻钟后在离孤儿院大门不远的路上。
〔阴兆时,阴太太,茧修,周秉望四人向孩子们招手。一大卡车孩子们正开走,一个保姆在车
上照顾着。
孩子们(招着手大声)再见,再见,再见!
〔阴家大门前,约莫十分钟以后。夕阳欲下。
〔堇修和周秉望坐在三轮车上向家门招手。
〔阴和太太站在大门前,太太擦着泪,阴不停地挥手。
阴(扶着太太肩)进去吧,回家吧。
第六本
“四十而不惑。”
两个多月后,黄昏,在老熊住的棚户前。十凡个三轮车夫有的穿着破棉袄,有的穿破西装
上身,或破毛衣,有的披着车上的旧毛毯,散落坐立。远远望见老熊走来。大家围着老熊询问。
三轮车夫甲乙(先后发问,其余的人都期待地望着老熊)找着没有?
熊(摇头,快快地)还是没找着。
(大家失望地低下头,叹气与诟骂声四起。
乙(气愤愤地)胡驼子这黑心东西躲到哪儿去了。
熊(挥挥手)大伙儿先别吵!(大家止声),你们车上的照会全是假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是啊?可不都是假的。
熊你们也都交给胡驼子钱啦?
大家(愤愤地乱点着头)嗯。——给了!——他拿去了。
熊(沉着)好,这两天大家分头找。(扬扬手)你们过来!
〔大家围拢上来,老熊对他们低声谈话。
〔这时胡驼子就在隔邻棚户的后门口;一个一脸粗劣脂粉的女人偷偷地送他出门。他向前街窥听。
〔三轮车夫们群情激昂的声音:“打死胡驼子!打死那个狗杂种!”
〔胡驼子偷偷溜走。
〔阴家庭院中。
〔天色灰濛濛的,树上叶子脱尽,只剩下枯枝,西北风吹过,带来初冬的寒意。枯黄的树叶伴
着一阵阵的风落到地上,懒洋洋地打着旋滚停留在阶前,一次又一次的,阶前积满了许多落叶。
垃圾箱上半张破报纸也乘风扑跌到铁丝网上,挂在上面。
一扇旧百叶窗“砰”地关上了,再吹开,又关上。
〔阴兆时穿着粗毛呢西裤,薄棉袄,围着围巾,仍在原来的地方打着太极拳。
〔他神情悄然,面容略显憔悴,闭着眼,懒慢地运动着手臂。一个弹腿,迎面一阵冷风扑到身
上,侵人的寒气使他微微打了一个冷噤。他睁开眼,把围巾围紧,不经心地仰头一望。
〔黯淡的灰云笼罩着天空,树干的枯枝急剧地摇摆。
〔两个月前低矮的竹篱如今改为密匝匝的铁丝网,原来操场上并排的秋千,一架上面的绳板拖
在地上,一架就剩下两根长短不齐的绳子空吊着。压板只留一个空架子呆呆地站着,旁边斜倾
着两个残破的装货用的空木箱。靠近滑梯边一大堆碎砖,一个空的大油桶触目地横在地上。操
场成了一片烂泥地,绕着一圈圈大卡车的轮印。
〔空的钟架还竖在那里,架上靠着几根木料。
〔他忧郁地望望,似乎不愿意再看,又低下头,慢慢打下去。忽然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又仿佛
看见钟影依稀在他眼前摇来摆去,轻快的钟声那样辽远,若有若无地在空中隐约震荡。他有点
迷惘地不觉掏出怀表,但又若有所失地把怀表放回袋内,又接着打拳。两臂只划了半个圈子就
颓然垂下。又一阵风扑来,他挺起胸,两手插入裤袋,迎风屹立,望着操场出神。右手在裤袋
里心不在焉地玩弄着。
阴(忽然摸出一把钥匙)太太!(走了两步,笑着嚷)!太太!钥匙找着啦,在我裤
子口袋里。(举着钥匙向屋走)太太!太太!(屋中没有反应)夫人,贤妻!(无
人应声,他一面嚷着推开书房门,走进,打起兴致高兴地)家里的!老婆!孩子妈!(还
是没有反应,更大声,用上海口音)阴家嫂嫂!(忽然一愣,低声)太太!
〔阴太太在米缸旁边小板凳上坐着,不动,也不出声。
阴(关切,疑虑地)太太!你——
〔阴太太望着米缸,叹了口气,立起。
〔阴顺手掀开米缸的盖子望了一下,叉轻轻盖上。
太太(苦笑)想得到吗?住这么大的房子,会愁没米吃,(俯首走进卧室)。
〔阴忽然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翻找。
阴(翻了一阵,回头)我抽屉里的钱呢?
太太声(埋怨地)你忘了,昨天晚上你不是送给老熊啦。
阴(嗒然)哦。(双手摸摸口袋,又抽出来)今天什么日子?
太太声(硬板板地)我不知道。
阴(有点怫然)你还不把钥匙拿去。
〔在卧室里太太坐在床边补着袜子。
太太(勉强答应)干什么?
阴的声音(烦躁地)开柜看看。
太太(丢下袜子,喂泣)里面哪里还有钱?暖,这是什么日子,(忿愤)什么日子!
(倒在床上。)
〔书房里
阴(靠在书桌头沙发上,烦闷地翻着一本旧黄历,翻完合上)什么日子,弥陀佛过生的日
子。
太太的声音(仿佛突然从床上坐起。)什么日子?
阴(站起来,把黄历丢在书桌上。)阿弥陀佛过生的日子。
太太声音(欣然叫)兆时!兆时!
阴(回头望望卧房)什么呀?
〔阴太太由卧室门进。
太兆时,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阴(没想到)啊?
太你忘了?你怎么得了啊,你的生日跟弥陀佛的生日是一天!
阴(不屑)哼,生日。
太(望着他,一面心里在计算,突然)啊呀,今天是你四十岁的整寿啊!
阴(一惊)四十,我四十啦?
〔数小时后,中午十二时许,书房外间饭桌上摆着两碟小菜,半瓶酒和两碗阳春面。
〔阴太太在斟酒,阴站在走廊门前向外漠望。
太(回头望望,放下酒瓶)兆时!(走向阴)干嘛呀!
阴(沉默地)嗯?
〔风吹着几片黄叶打在玻璃门上。
〔阴太太也悄然沉默下来,二人一同向窗外望着。
阴(怅怅地)四十岁的人喽!
太(望着外面凝神)现在还有谁来,帮了这么许多人,我们没有一个朋友。
阴(听若无闻)嗯。
太连魏院长都不来啦。
阴(感叹万端)哼,“四十而不惑”,从今天起我该不惑了吧,可是在这个世
界呀,(摇摇头,苦笑)我“疑惑”得很。(望着前面,清泪盈眶,不觉把手放在太
太肩上。)
〔我们从窗外望进去,太太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满脸惊喜的神色,又仿佛不大相信地问着阴,
阴也惊疑地探望注视。两个人的目光在大门前停住,太太猛然叫起来,推开阴,开门跑出。
太(站在走廊上,惊喜交集))堇修!
阴(喜极,木立在开了的门前。)
〔堇修推开大门,手里提着一些小包裹奔进。
〔周秉望提着行李也快步跟进来。
〔门口停着一辆三轮车。
堇(欢忭地叫着)婶婶!我们居然赶上给叔叔拜生啦。(抬头望见阴,喜悦而亲热地)
叔叔!
〔阴走出门。
阴(泪光滢滢)我的孩子,你回家来了!
〔从走廊的玻璃门外望进去,阴很舒适地靠在一个旧沙发上,前面有个小矮桌,桌上放着重修
带回的土产粮食。旁边燃着一个小炭炉。他容光焕发,堇修站在他面前,兴高采烈,指指划划
他说着。周秉望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微笑地望着重修。阴太太弯着腰正从小炭炉上提起开水壶
向小方桌上的茶壶里一面沏茶,一面听着笑。
〔屋内一一他们结束了谈笑,大家脸上还带着笑容。
堇(忽然看看表)啊呀,不早啦,我得到报馆报到去啦。
周(站起)对了,我也该回医院看看,我们顺路。
阴(站起伸个懒腰)待会到我这儿来吃晚饭。
周好。我先雇三轮车去。
〔周提着他的箱子走出。
太(赶到门前向外叫)回头早点来啊。
堇(穿上大衣,走到门前。)
太(拉拉她的大衣)扣好!你也早点回来。
堇嗯,(忽然返身)最近魏伯伯常来吧?
阴你走以后——
太一直没来。
堇(望着阴,懂事地)哦。(又想起)对了,待会我会走孤儿院过,我进去看看。
太(望了阴一眼,对茎)干什么?
堇看看翘翘她们。
阴(向卧室走,感叹)哎,谁知道这些孩子们又怎么样了。
堇(望望阴,一面迈出门)我走了。阿。(走出去了。)
〔我们依次看见以下的画面。
〔当初孤儿院的屋子,现在的货栈。一只大手把货栈的门“砰”地关上,接着倏地贴上一张封
条。
〔一辆六轮大卡车的车轮在泥路上急驶而过。
〔丰轮拐了一个弯,水泥四溅,夏然而止。
〔人行道上杨大猛然惊惶地抬头。
一个人厉声下来!
〔杨大脸色大变,惶遽地扭头便走。
〔卡车后身下半截,吊着小梯,一双穿着警装长统皮靴的脚,一步迈进我们的眼帘。
一个人的声音下来!
〔一双穿着西装裤的腿由小梯上迟疑地步下,接着另一双穿长袍的腿抖擞地伸出,..。
〔在金焕吾的小客厅里。
〔金焕吾的背影。
金(突然返身,骂声)你这办的是什么事情?
杨(惶恐地低下头。)
金(愤愤急语)货查封了,人抓去了,世上居然有你们这种废物!
(立起徘徊,取下帽子扔在桌上。)
〔同时在客厅门外。
〔马屁精窃立门外,屏息觑听。
金的声音那个姓马的说,说孤儿院僻静僻静,不会惹眼..
〔马惶惶然。
金的声音才买下这屋子。(叱咤呵斥)真是一群饭桶糊涂蛋。
〔小客厅内。
金(背着手走了两步,又立定,侧面对杨)究竟是谁露的风声,谁告的密。那个马,
马。──
杨(悄悄松一口气,抬头望着金,赶快提醒)马屁精。
〔小客厅门外。
〔马神色一震,瞪着两眼,慑息注听。
金的声音他靠得住吗?
〔马益发惶恐,紧张。
杨的声音我,我现在不敢说。
〔马愣了一下,皱着眉,心里打起主意。
〔小客厅内。
金(怒气难遏)真是混蛋!(坐到沙发里)他在哪里?
杨(站起)我带他来了——
〔小客厅门外。
杨的声音向门而来在楼下。
〔马惶速地蹑手蹑足,转身要向楼下走。
金的声音叫他上来
〔马快步跑下。
〔二十分钟以后,仍旧在小客厅里。
〔金焕吾坐在沙发里,马屁精卑躬局促地坐在椅子上,杨大站在一旁。
金(对马,冷冷地)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
马(巧言诋毁)您想,一来他跟杨大爷有仇,怀恨在心,二来卖孤儿院他没落
着佣钱,三来他现在穷的要喝稀饭,告密就有一票奖金——
杨(插嘴)金先生,我看是像他。
马(得意)并且我今天到过他家里,他跟我说,他说他要搬家,顶个好房子
阔一下啦。您想——
〔电话铃响。
金(接电话,紧张地)哦?哦?哦!我,——哦,我就来。(放下电话,不动。)
马(殷勤,走过来,侍立金旁,沾沾自喜,丑表功地)您想,他哪来这笔钱?
杨(浮嚣,逼上一步)对呀!他哪来的这笔钱?
金(拿起帽子,望望他们,一半是自语,愤愤地)哼!这个人真是阴魂不散!(向门走。)
第七本
“我发现了一个真理。”
阴兆时潜心伏在窗前小书桌上办稿。
堇修坐在方桌边椅子上。
堇(大衣还未脱,两手插在口袋里,望着阴,恳求着)叔叔,您听听可不可以?
阴(没有抬头,随意地)你讲下去吧,我在听呢。
堇我到孤儿院的新房子去,没找着他们,也没有看见魏伯伯。
阴(有一点不耐烦,淡漠地)知道,你说过了。
堇(不在意,依然说下去)我问看房子的人,他说孤儿院早搬了。
阴(一面思付着文稿,一面不经心地)嗯,嗯。
堇(站起取下围巾扔在椅子上,走到书桌边着急)您听呀!
阴我是在听哪。(稍稍抬一抬头。)
堇后来我就问他搬到什么地方,他说——
〔阴不觉又伏下写稿。
堇他说,(看阴又写,更急)您在写什么呀?(凑上去看。)
阴我写状子。
堇别写了,(一手蒙住稿子,想拿过去。)
阴(推开她的手,正色)不,堇修,(沉重地)今天我忽然觉得有好收入的案子也
该接一两个办办了,替有钱人打打官司,也并不算罪过。
堇(有点奇怪)叔叔,您怎么啦,您现在怎么会忽然的——
阴(无可奈何,把笔放下,向椅背一靠)好,你说吧。
堇(依然有些奇怪)叔叔您——
阴(打断她的追问)那么后来呢?
堇(惊异之色渐消)后来,(慢慢回到原题)后来我就照着他说的地方找去,我一
进门。——(以下是无声的画面。)
画面——杂在贫民窟中一个破败狭窄的小院子。院内杂草青苔,碎砖烂瓦,荒芜零
落。一部分土墙颓倒,缺口处望见隔壁穷苦人家的大杂院。墙四周围也都是些棚户破板屋。
贴墙两间筒陋的瓦房,长方的正房和小小的厢房。正房破落的屋檐前,小细柱子上贴着一
张写着“惠仁孤儿院”的纸条,上面一道道被雨淋过的痕迹。院中凄惨阴暗,不见阳光,
堇修窥探着走进院门,疑惑地四面张望。
堇修的声音(凄切地)那个地方真惨,又脏又破,挤在一家小院子里,四周
都是些最苦的人家,我找院长,院长不在,——
〔卧室内——阴立起,走到床边坐下,斜身靠在一叠被上。
堇(跟上一步)叔叔,您听啊!
阴(两手压在脑后)你说吧。
堇(面对床,倚在桌沿上,说下去)听说院长病了,我找到他住的屋子。——(以下
又是无声画面。)
画面——厢房里,房间小,光线昏暗,破纸窗上嵌着一块小小的玻璃,露进一点光,
窗侧是一架简单的双层木架床,下层被褥散乱,上层堆着行李卷和几只皮箱,窗前一张小
小的旧书桌,桌上有茶壶,热水瓶,笔砚,书籍等。靠桌一张小茶几,放着脸盆,漱口盅,
肥皂盒,手中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桌前一把破藤椅,床头一张旧藤躺椅,魏卓平拥被躺在
上面,面容黄瘦,惟悸不堪。他正拿着一碗药在喝。重修轻轻推开门,呆立在门前,愕然
望着他。魏抬头看见她,惊喜交集。堇修快步上前怜悯地望着,他拉着堇修的手落下泪来。
堇修的声音推开门进去,他靠在躺椅上正在喝药。他看见我很高兴,拉着
我的手,眼泪都流下来了。
〔卧室内。
堇(满眼的同情)他说今天是您的生日,早上就想来,可是实在没有力气。他
说晚上一定要来的。
阴(侧过脸去。)
堇后来我就问他怎么会搬到这个地方?他告诉我那个好房子只住了一个星
期,就叫杨大他们逼着搬到这个破地方。钱没有,保姆们走光,因为卖
房子的钱杨大到今天还不给。
阴(眼望着屋顶)哦,那些孩子们呢?
堇(恻隐地)孩子们是走不了的,我看见了他们。进了门,一股子臭气,那
些孩子们我都不认识了!..(以下又是无声画面。)
画面——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墙上只开着两个小窗,窗纸有些脱落了,风一阵阵吹
迸。靠墙摆着两张破铁床。潮湿的地上有儿堆用稻草铺着的地铺。光线更阴暗,看不清什
么,隐约感到孩子们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悄悄地一声不响。屋尽头的墙角,稻草铺上,
靠墙坐着一个孩子。堇修痛苦惊异地呆在房中间注视,忽然快步走向墙头处,扑到地铺上
摇着孩子,口中仿佛叫着翘翘,低下头哀哀饮位。
堇修的声音(情见乎辞)他们望着我,我望着他们,翘翘找不着,也看不见小牛
牛,小眼睛。好容易在墙角上看见一个孩子像是翘翘,我走近一看(顿
了一下,忽然呜咽)翘翘,翘翘,——
〔卧室内。
堇(流下泪)翘翘瞎啦!(用手背擦泪。)
阴(惊愕)啊!(坐起。)
堇(擦着泪)不知为什么,魏伯伯那么怕杨大跟马屁精。马屁精进了孤儿院
克扣着钱,不给孩子们吃喝。(气愤)孩子们得了麻疹,两个多月没有医
生看,翘翘第一个就瞎了。
阴(霍地站起,一声不响,走到窗前。)
堇(焦的地)现在孩子们一个招一个,我叫秉望去看,秉望说还有三个,眼
睛也靠不住了。
阴(又踱到桌边。)
堇(低着头目光随着阴的脚步。)其余的有的在床上,有的睡在地上,没有一个还
有一点从前的样子。
〔阴屹立沉思。
〔周秉望进屋站在门前。
周茎修,翘翘我抱回来了,在书房里。
〔阴立刻返身跑出。
〔阴家书房。
〔翘翘孤零零地坐在屋子当中门框边凳子上。
阴(由卧室跑出突然停住)翘翘!
翘(两眼包扎着,听见声音立刻亲热地)阴爷爷!(两手伸出,高兴地要跳下凳子,一脚踩空,
摔在地上。)
阴(赶紧跑去,扶着翘翘,声音有些呜咽)翘翘,我的好孩子!
〔周秉望和堇修围着翘翘。
翘(小手摸着刚才摔着的后脑勺,撅着小嘴)我又来了,阴爷爷。
〔阴立起,堇修蹲下紧紧抱着翘翘,眼泪禁不住籁簇落下。
〔阴家书房外过道里的电话旁边。
〔阴在打电话,堇修手上拿着自己和阴的大衣。
〔阴太太站在旁边很担心地望着阴。
阴好,我马上就来。(放下耳机。)
堇杨大怎么说?
阴(不屑地笑)哼!他说他正在欢迎我去呢。走,咱们。(从堇修手腕上取过自己的
大衣,对太太点点头。)
〔阴,堇修二人走出。
〔半小时后,金焕吾小客厅——胡驼子和两个大汉站在靠门旁边,马、杨二人站立屋中。
马(对杨)金先生回公馆去啦,这个事你没有问问他,(顿了顿)不大好吧!
杨(刚愎自用,指挥两人藏在屏风后)你甭管。(对胡驼子)驼子,叫他进来。
〔胡驼子下。
马(畏惧地)你,你要怎么样?
杨(面色深沉)没什么,给他点威风瞧瞧!(朝屏风)喂,派人到阴家去啦?
汉子一(从屏风探出身子,点点头,谛听)像是来啦!(又缩到屏风后。)
马(胆怯)我觉得我还是不见他的好——(说着就向另一门溜出。)
杨(冷冷地)随便你。
〔阴推门进。
阴(点点头,淡淡地)杨先生好久不见。
杨(逆目而视)你认识我吗?
阴(鄙夷地)当然认识。
杨(骄横)好,我叫你认识认识!(一口吐沫啐在他脸上。)
阴(愤极,要还手。)
〔屏风微动。
〔阴回头。
〔两个汉子从屏风后面昂然走出,侧目视阴。
阴(抑压下去,从容不迫地从曰袋里摸出手帕,擦着脸,笑着说)你预备的真周到。
杨还有周到的呢。(向阴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下耳光。〕
阴(气极)你!(要上前。)
〔两个汉子一步逼上来拉着阴的两臂。
杨(切齿地)我看你阴魂散不散!(又是噼啪两个耳光打在阴脸上,对汉子)送他出门。
〔两个汉子盯视阴。
〔阴压下一腔愤怒走向门,两个汉子跟在后面。
〔金家铁门外,天色渐见昏暗,大铁门紧紧地关着,气象森然。
〔堇修焦虑不安地在门前徘徊。
〔傍晚的冷风一阵阵吹着,她把大衣裹紧,理着吹乱了的头发,站在门前向里探望,她仿佛看
见了里面有人走出,定晴注视。
〔铁门里阴兆时沉着脸向门前走,身后随着两个汉子。走到门前,两个汉子打开门,盯了阴一
眼,阴走出,铁门沉缓地拉严,重甸甸地关紧,闩上铁闩。
〔堇修忧形子色,不宁地望着他。
〔阴面色铁青,一声不响立在门前。
堇(朝铁门望了望,回头对阴疑虑地)叔叔!
阴(咬紧嘴唇,望着前面不答。)
堇(焦的)怎么回事,叔叔?
阴(不语,转身就走。)
堇(跟上去追问)叔叔,他们怎么样?
阴(望他一眼,微微顿一下。)
堇(感到严重)他们对您怎么啦?
〔阴忽然又加紧脚步,埋头向前疾走,茧修也沉默地紧随在他身后。
〔阴家门前小巷里阴和堇修两人依然同样的步伐走到门前。
〔堇修更不安地望着阴轻轻推开大门。
堇(惊叫)啊!——
〔庭院里许多杂物扔在地上,被褥枕头沾了污泥,断了腿的茶几,拆了扶手的转椅,扯烂了的
藤椅,摔碎了的热水瓶,茶壶等散布阶前。庭中间书籍纸张、报纸,紊乱不堪地摊着,风吹纸
片四处移动飞舞,书页也吹得乱翻。
〔阴太太坐在扣在地下的木盆上低位。
〔阴和堇修站在门里呆望。
太(回头看见,立刻站起,走向他们)兆时!兆时!(又忍不住抽咽。)
堇(阴走近太太身边,扶着她)婶婶,这是怎么啦?
阴(已明白了一半。)
太(对堇修)你看这怎么了!这怎么了啊!——
堇(望望阴。)
阴(走到书籍前,愤意地望望,抬头对太太)是怎么回事?
太(噎咽着)是,是,是叫人砸了。
〔阴和堇修望着阴太太。
太你们一走就来了人,说找阴律师。我说你不在家,他们把我一推,就一
哄进来,见东西就砸。我嚷准,谁不应,等我报了警察,他们已经走了。
(望堇修)你看这怎么办。(对阴)这怎么办?
堇(听完,半晌,忽然)我去打听去!(气愤)看看这是谁!(返身。)
阴(回头)不用了。
太(疲惫地坐到一块石头上又欷歔起来)你看,得罪人有什么好处啊!(用袖子擦泪)
有什么好处!
堇(靠近阴太太身边安慰)婶婶,婶婶,别——
阴(烦恼,忍不住大声)不要哭了!——
太(吃一惊,停止抽咽,放下袖子愣住。)
阴(又望望地上的东西,拍拍阴太太肩默默进屋。)
〔暮色中阴太太坐着不动,堇修站在她背后,两人疑惑的目光望着阴进屋。
〔阴推开门进屋。屋中寂静,薄暮昏暗中,一片零乱。一面回头四顾,向里走,他弯下腰,把
挡在脚边的镜框拾起,放在饭桌上,又一举步,碰着桌腿边地上横着的渔鼓,筒板压在底下。
他拾起渔鼓和筒板,用手拂拭一下,缓步走到书桌前。他谩不经心地坐到桌沿上,随手打了两
下筒板,沉思着轻轻抱起渔鼓,忽然地他眼睛射出愤怒的光。
〔庭院中堇修和阴太大两人走近阶前。
太(忧虑)他是怎么回事?
堇(低声)我不知道,问他他不说。
〔骤然从屋内传出激昂的渔鼓声,充满了深沉的愤感。
〔堇修和阴太太二人惊愕地相望走上台阶,悄悄推开门进去。
〔昏暗里,阴兆时高踞在书桌上,急雨似地拍着渔鼓。
〔阴太太开了灯,屋中顿显明亮。
〔阴紧闭着嘴凛然望着前面。
〔两个女人站在房中望着阴。”
〔渔鼓越发急促高亢,声震屋字,塞满了空间。
〔两个女人迟疑着走近阴,屏息望着他,他倏地停住,把渔鼓和简板顺手放在桌上,低下头,
不自觉地摸了摸感觉人辣辣的面颊。
〔阴太太望着他的脸注视,才看出他脸上的掌痕。
太(望着他川匕时!(痛惜)你挨了打了!
阴(依然望着前面不语。)
堇啊!(上前近看也痛惜地)叔叔,是谁?
太(情急)谁?
阴(不动声色)他们。
太(料到)杨大?(愣住。——半晌。)
堇(激动)这是什么世界,好人还有活路没有!当好人有什么好处?我们一
辈子当好人,管闲事,帮人忙,什么苦都吃过,可是今天,(语不成声)..
今天,..(忽然愤慨)好人就是无能,懦弱,羞耻!羞耻!羞耻!(饮位。)
〔阴端坐不动,听着,慢慢立起,沉重地走到茧修面前。
阴(也激动地)当好人不是羞耻,是好人受了压迫才是羞耻!(走了两步,又返身)
嗯,好人受了压迫也不是羞耻,是一次再次地受压迫,自己还不感觉是
受了压迫才是羞耻!(快步走开,更兴奋,又停住)不对,不对,这都不算是
羞耻,是我们这群好人一次再次地受了压迫,(转身对茎修,目光如炬)还不
起来争个是非,跟这群王八蛋争个你死我活。(断然加重语气)才是羞耻!
(他昂然望着她们。)
〔阴太太和堇修想不到他这样激奋起来,睁大了眼望着他。
阴(忽然露出笑容。)
堇(也不觉染上笑意)您笑什么?
阴(微笑)我发现了一个真理。
堇(眼中闪着泪光,仰望看阴,充满了赞美和崇敬。)
阴(故意揶榆地拉长了脏调)太太,这个闲事咱们不管了吧?
太(出入意外地瞪着眼,握着胖拳头,进出)什么?这个仇我们非报不可!
〔有人敲门声。
堇(不觉紧张)叔叔!
太(担心)别是他们又来了。
堇(机警地)我从后门出去,报告警察。
阴(镇静地)用不着,(指指外面)开门。
堇(疑问)开门?
太(望着阴)开?
阴(点点头。)
魏的声音(在院子里)在家吗?
太(望望他们,低声)谁呀!
〔魏卓平推门进来,手上提着一包生日礼物。
魏堇修,你们大门没闩上,我就一直进来了!(看见屋中景象,吃一惊,对阴太太)
这是怎么了?
阴(走过来,亲切地)老魏。
魏(望着阴有些惭作)
阴(伸出手)老魏。
魏(走近他)兆时!(握着阴的手,落下泪来)居然我又见着你。
〔堇修感动地望着他们。
太(也有点凄然)魏大哥。
魏(放开手)大嫂(四顾,讶异)兆时飞这是怎么,出了什么事了?
堇是杨大,——
太他们把我们的家都砸了。
魏(怒形于色,管不住地)他们是汉好!
太(一惊)什么?
堇(同时)汉奸?
太汉奸?
魏(一鼓作气他说下去)后面是金焕吾隐名埋姓做着囤货的生意。我受够了他们
的欺侮。
阴(容光焕发,抓住魏)汉奸?你说这后面就是金焕吾?敌伪时期那个金焕吾?
魏(被阴的神情摄服住,迷恫地望着他)就,就是他。
阴(狂喜,忘情地抱了太太)我的大太,好!好!好!
〔同时,在金焕吾的小客厅里似乎正是阴兆时嚷“好!好!好!”的回声一般,我们跟着听见:
金(对杨大咆哮)混蛋!混蛋!混蛋!我告诉过你,现在不是当初,不到不得
已的时候不能用这一手。
杨(阴惊的面色,强辩)我看他也不敢。——
金(怒极,顺手抓起一把茶壶,用力朝杨摔去。)
〔激紧有力的音响随着茶壶摔碎声骤起。
〔乐声倏然静止。
〔阴家书房里,深夜一时许。
〔房中静悄悄的。阴兆时伏在桌上专心书写。风从破了半块的玻璃窗吹进来,他把手举到嘴边
呵着暖。
〔在他背后卧房门慢慢打开。太太双手拿着一件旧皮大衣。重修一手拿着一个有盖子的大洋瓷
碗,装满开水,一手拿着半盒糖食。二人悄悄走到他身后。
〔阴太太把大衣轻轻地盖在他背上。堇修将糖食盒放在桌上,一碗开水放在他手边。
〔阴抬头,和蔼地看着堇修,又望望阴太太。
〔她们对他微微一笑。
太你真地要告金焕吾?
阴嗯。
堇什么时候?
阴状子写好了,明天。(又低下头写。)
〔他又低下头写。
〔堇修和阴太太走出房门。
〔阴停笔读着,一面伸手拿起大洋瓷碗,焐了悟手,掀开盖子,一片热腾腾的白气冒上来,漫
遮了他的脸。
〔清晨六时许堇修和阴大太二人和衣横睡在床上,下半身盖着一床被,她们是太疲乏了。
〔屋子里还有些晦暗,晨光曦微,渐渐浸入窗棂。
〔阴慢慢推开房门,手里拿着一束稿纸,看见她们睡了,蹑足走到床前,拉过一床毯子给她们
轻轻盖上,仔细塞好被角,爱惜地看看她们,又悄悄走出。
〔他轻轻关好卧室的门,脚步轻快地走到书桌前面,翻看着他一夜的成绩。一阵晨风由破窗吹
进来,他打了一个寒噤,抬头探望帘外
〔枯树梢浴在朝阳里,一只小雀吱吱地叫着在枯枝上跳跃。
〔他把稿子丢在桌上,满怀喜悦,走过去打开走廊的玻璃门。一道和煦的阳光斜射在天花板上。他迎
着晨光,站在门前,愉快地吸着清冽的气息。
第八本
“我们胜诉了!”
〔十天以后,晚几时许,阴家大门前小巷里。四周冷清清的,隐约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半
晌,一片寂静。
〔在街灯暗影下悄悄露出胡驼子狰狞可怖的脸。他转头向阴家大门里张望。
〔阴家院子里黑漆漆的,楼上员外家的两个窗口灯光通亮。下面阴家屋子的门窗上掩着帘帷,
从帘缝里露出一点灯光。
〔胡驼子回身挥挥手,从黑暗里跟着走出两个人影。他们趋步荡过阴家大门。
〔阴家楼上员外家,此时房中电灯明光,牌桌已经摆好,姚三错站在桌边,手里捧着牌盒子。
〔员外靠在沙发上,无可奈何地望着她。
错(打开盒盖,把牌倒在桌上,侧首向身后示意)你还不去叫他?
员(绵羊似地望她一眼,顺手把旁边的小人书拿起翻着。)
错(空牌盒向桌上重重地一掼,回过头,不耐烦地)去呀你。
员(埋头看个人书)我不想去,(一页页更翻的起劲。)
错(到他面前,一把抢过小人书)你把我的小人书放下,你去找阴魂不散去。
员(莫奈她何)奶奶!人家前几天家才叫人砸啦。
错(理直气壮)那牌不能不打呀。
员(懒洋洋地)平时三缺一,今天四缺二,就是找上来也是白搭。
错(一扭身走开,任性)我不管,反正你给我拉人来。
员(哭丧着脸)我的奶奶,我不舒服!
错你不舒服?(转身)我还不舒服呢。(逼到他面前)员外,我跟你说,我真是
嫁..
员(笑嘻嘻地)嫁错了人。
错(一赌气,跑到床上,拉床被,蒙头便睡。)
员(望望她,束手无策)好,好,好,我去,我去。(走出。)
〔员外站在楼梯旁,扶着扶手,迟疑着不想下楼。半晌,他抬头向房门望望,苦着脸,死阳活
气地,双手插入袖筒里唏唏缩缩,一步一步向下走。
〔他走下最后一层楼梯,又踯躅了一下,悄悄走到阴家书房门前,轻轻叩一下门。里面没有声
音。他皱皱眉,才又举起手,刚要再敲,..
〔过道门开,周秉望推门匆匆走入,手上拿着一卷报纸。
〔员外向周秉望勉强一笑,点点头。周也随意招呼一下,走向堇修房,敲敲门。
堇修的声音进来。
〔房中堇修伏在桌上写东西。
周(推门入)堇修。
堇(回头笑笑)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周(走到桌边)你还在写文章?
堇嗯。
周(把报纸递给她)你看,今天晚报又登出详细的消息。
堇(一面接下报,抬头望着他)怎么样?
周(点头称赞)好。
堇(得意)我写的。
周(喜爱地)是吗?真好!(指指报,兴趣盎然)你看还有一篇社评。
堇(没想到)哦?(站起)走,咱们给叔叔看去。
〔房门有人轻轻叩了两下。
堇(望着门)谁呀?
〔门慢慢的开了一个半,员外勾着腰探进头。
员(眯着小眼睛,讷讷地)阴家大小姐,你打,打牌不打?
堇(望着他,有点啼笑皆非)我?
周(瞪他一眼,直腔直调)对不起。(大手放在他的秃头上,毫不在意,机械地把他塞出门外。)
〔员外就顺势乖乖地缩回。周打开门,让出堇修,自己随后走出。
〔员外呆磕磕地望着发愣。
〔卧室里,阴兆时坐在椅子上洗脚。他脸上神气很严肃,戴着眼镜在看报纸。阴太太提着水壶,
向地下的盆子里加热水。
阴(看着报,两脚提起)够了,够了。
〔阴太太笑笑走开。
〔堇修同周秉望穿过书房走进卧室。
堇(欣然)叔叔您看。(把报纸递给阴。)
阴(向周点点头,把手里的报纸丢在地上,接过堇修递过的报纸着。)
太(走过来,十分关心)什么呀,堇修?
堇(微微弯着腰,在报上指点)这儿,这儿,(回头对阴太太)大报上都登出金焕吾
他们全体被捕的消息,并且有了社论提到这件事。(又弯着腰看报)叔叔,
叔叔,你看。(又回头对阴太太)现在报上有了叔叔的名字了。
阴(不做声,专心看报。)
太(伏在阴背后看报,高兴地)这下好啦。
阴(看完报,放下,望望他们。)
周(热诚)阴先生,这是您的大胜利。
阴(沉着地)你们慢点欢喜,路还长呢,杨大漏了网。
周(同时一惊)。啊?
堇
阴我刚从法院探听了回来,杨大走了狗运,逮捕的时候,他不在。
堇(失望)他跑啦?
〔有人轻轻叩书房门。
堇(回头大声)谁呀?
〔阴向门望。
〔员外推开卧室半掩的门又探进头。
员(一眼瞥见阴,嗫嚅着)今天阴律师,您,您打牌不打?我们楼上..
周(走去)对不起。(对着他的秃头,又把大手伸出。)
〔员外头一仰,小眼一翻,乖觉地自动缩回去。周把门关上。
阴明天法院第一次开庭。(穿好袜子套上鞋)我出庭,你魏伯伯也要去做证人
的。
〔庭院里魏卓平匆勿由院门人,快步走上台阶,急促地敲门,魏开门,开门。
太太的声音谁呀?
魏我,兆时在家吗?
〔阴太太开门,魏走进,顺手关上门。
太(看他那慌张的神气,惊异)魏大哥!他在家。
魏(气咻咻地,取下帽子,对阴太太)我有事跟他商量商量。
阴的声音哪一位?
太(回头)是魏大哥。
〔阴从卧室走出,后随堇修和周。
阴(笑着迎上来)欢迎,欢迎,我正要跟你谈谈。
魏(不安地)我,我有点事。
阴(笑着爽快地)说吧。
魏(呐呐)我想我们两人谈谈。(取下帽子。)
阴(望望他)好。(对堇修他们)你们先进去。
〔三人也疑惑地望望魏,走进卧室。
魏(低声)你已经告了他了?
阴(点点头。)
魏(紧张)法院已经给了我传票,你叫我做证人?
阴 (点点头,将他手中帽子取过来放在桌上。)
魏(急煎煎地)我对你说过。不要把这件事情声张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一帮人,(不觉轻轻跺一下脚)不是好惹的。
阴(镇定地)别急,别急,说清楚你是什么意思。
魏(面有难色)我实在对不起,我(躲闪)我,我实在不能当证人。
阴(望着他。)
魏(从身上掏出一把小手枪和一封信)你看,我刚刚收到的。
阴(看信。)
魏(伺望阴)你看,他们预备跟你跟我大周旋一下。(抖抖索索地)你看这手枪
里连子弹都有。(慌张地)我要走了,你要看见马屁精,千万别说我找过
你。(神情恳切)兆时,我觉得你也最好不要出庭。(戴上帽子,匆匆地)我走
啦。
阴别走。
魏(恳求)你让我走吧,我现在确实有点怕。(拔步就走。)
〔魏头也不回,匆匆走出门去。
〔移时堇修和周站在桌旁。堇修拿着手枪仔细看。周走过来堇把手枪递给他,他也细看。
堇(抑压着气愤,平淡地)来吧,我们看看这个世界还有是非没有。
阴(低声)这件事千万别告诉你婶婶,省得她害怕。
堇(点点头)我知道。
周〔感到情势的紧张,义不容辞,沉肃地)今天我想不回去啦。
堇(坦然)为什么,何必呢?
〔魏又在走廊上急急敲书房门。
魏的声音(急骤)开门,开门。
〔堇修去开门,魏一步迈入。
魏(神色惶惶,一面向里走,一面说)外面大门开着,你们还不关上!(看他们都不动,
着急)关上,关上。
阴(看见魏惊慌的神气只好对周)请你去关上。
〔周看了魏一眼,走出去。
堇(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魏伯伯,(倒杯茶递给他)喝点茶。
魏(不坐,紧张地)我,我刚一出门就看见有人。
堇(看看阴,不十分相信)不会吧?
魏是有,他们跟着我,我就回来了。
堇(转身向外走)我去看看去。
魏(要拦他)不要看,不要看,小心。
〔堇修已出去。
阴(安静地)老大哥,坐下。
魏(忧容满面)今天晚上我住你这儿。
阴好,正好。明天我们早上一块到法庭。
魏(恳求)不,兆时,今天早上马屁精对我说过,叫我不要去,去不得,我
是去不得的。
阴(凝视他)你为什么这么怕他们?
〔堇修缓步进屋。
堇(沉着)叔叔,是有人。
魏你看,你看。
阴(依然正色盯着魏)你还没答复我的问题。
魏(心悸)什么?
阴你为什么这么怕他们?
魏(忐忑)我,我..
〔重重的关大门声。
魏(惊魂不定)啊!
〔半晌。
〔周推门走进,一脸愠怒。
阴(立起,严肃地)你坐下,我要问你。(正言厉色)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怕他们?
你有什么短处在他们手里?你难道不知道我人挨了打,家叫人砸了,惹
出这么多事情,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你们孤儿院!为的是那些无父无母
的孩子们!为的也就是你。(愤切)你怕,你怕,你现在就知道怕!躲躲
藏藏,不知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爆发)今天我要跟(拍桌)你翻了脸,
我要你说,你说,你说,我要你说,你过去做了些什么!
魏(窘迫惭愧)兆时,我,我。
阴(沉重)要不然就是你根本没把我当做真朋友,(愤愤不能自持)你从头到尾
瞒着我,你跟他们串通在一起..
魏(情急)不,不,不,我,我说。
阴(厉声)你说。
魏(痛苦地)我,我也是一个..
堇(思过半,惊异地低声)汉奸!
周(没有料到,望魏。)
阴(注视。)
魏(苦笑)所谓的汉奸吧。他们拿住了我这个短,恐吓我,要挟我。
阴(抑压下惊异,沉隐地)卓平,你究竟是怎么一个(略顿,不忍直说)汉奸?
魏(面有愧色,低头)我在那时候,当过,当过保长!
阴(微笑)一个保长!
魏(恳切)天地良心,我确实是被逼才做的,我没做过一件亏心的事。可是,
马屁精他们就这样的欺侮我!占了我的房子,害了我的孤儿们,(落泪)
累了我的朋友,弄得我现在像个孤鬼。兆时,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
(大哭。)
阴(恻然,正要安慰他。)
〔有人敲门声。
马的声音阴律师在家吗?
魏(慌张立起)马屁精他来了,兆时,把他支走吧。(急切)把他支走,千万别
叫他知道我在此地,我来找你。
马的声音(有点不耐)阴律师在家吗?
阴(高声)在家。(对堇修)你去开门。
魏(焦虑)兆时!
〔堇修、周二人走出。
阴我正要见见他。
魏(惊弓之鸟)兆时,他是来找我的,一定又有什么事情啦。我现在看见他就
怕。我看我躲一躲,要不,想法把他支到别处去。兆时,你答应我。
阴(沉着脸)好。(向门走。)
魏(拉着他)你小心,别吃他的亏,他是个笑面虎,(管不住)你挨打是他害的
你,他那天喝醉了,得起意来,跟我说的。
阴(沉默地点点头,走出。)
〔过道里,马屁精衣着考究,不见往日的寒伧,眉宇间有点骄慢。
马(笑着)大小姐,好久没见啦。(四处用眼一扫)还是那个老样儿,真是到老
朋友这儿就像到了家似的。(随意地)魏伯伯在这儿吗?
周(瞪着他。)
堇(冷冷地)不在。
马(还是随意地)咦!他刚才跟我说他要到这儿来的吗。(拔步就向书房门走。)
〔堇修刚要上前拦,阴走出来。
阴(端立门前。)
马(亲昵地)阴三爷!
〔员外从楼上咚咚地跑下来。
员(兴勿匆地)马屁精,我听着就是你,稀客,稀客,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四缺二,我们二奶奶正等着你们二位打牌呢。
马(望望阴的郁暗的脸,强笑着)好,好,好,怎么样,阴大哥?(若无事然)嘿!
嘿!我是进门就打牌。
阴(盯着他。)
员来吧,阴三爷。
阴(决定)好。
〔三人上楼。
〔书房里堇修在窗前窥望,魏站在她身后。
魏(忧容满面,拿询问的目光对着堇修。)
堇(看看魏,又向窗外望。)
〔大门前,二三人影拖长在地上,一个个缓缓踱过去。
〔胡驼子又从黑暗中返立路灯下,凶恶的目光闪闪对着阴家窗子。
堇(回过头)没有走,像是又多了几个人。
魏(颓然坐下,忽又站起来,拿起帽子向厨房走。)
周(从厨房走入)您不用去啦,后面也有人。
〔楼上员外家阴兆时,马屁精,姚三错,员外,四个人正围桌打牌。
〔员外拥在一床花格毛毯里,打着哆嗦。
〔三错一脸懊恼,输多了钱,正没好气。
错(对员外)抓牌呀你。
员(哆哆嗦嗦摸了一张牌。)
错(望望马,望望阴,又瞪了员外一眼,忽然感慨地)没法子,我呀一辈子就爱打个牌,
我们员外呀,就爱打个摆子。
马(正偷偷瞟着阴,听见三错的话,笑了一声,一面带笑咳嗽。)
阴(敲着牌,目不转睛地望着马,随意打出一张牌。)
错(望了阴一眼)阴魂不散,钱都叫你赢去啦,你怎么还绷着脸像阎王爷似的。
阴你没看见我头上有一股子冤气?
马(谄笑)您还冤?我们三个人都是送款委员,今儿个小弟我专心给您阴大
哥开心来的。碰。
阴(瞪着他)你发了财了吧?
马(莫知所以)没有,没有,我哪儿来的财气呀。
阴(冷冷地望着他)看你这个脸可像。你看你这眉毛多清多淡,像把没毛的刷
子,送到当铺里押,起码是五根金条。再加上你这根鼻子,一共就是十
根,(使劲打出一张牌。)
马(赧然)您多夸奖,多夸奖。吃。
阴(抓一张牌)可你眼前就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灾星。
马(变色)啊。
阴(盯着他不放松)杨大的事犯了案啦。
马(开始惊慌失措,却故做镇静)我知道,我知道。(摸牌。)
错这儿,这儿,你摸错了牌啦。
阴(对马,一直是用平稳的声调)你最近没看见他?
马(连忙)没有,没有,(鄙夷地)我怎么跟他来往。
阴我倒是跟他来往过。
员(毛毯包得更紧,咬着牙,莫名其妙地呆望他们。)
错(大声)开杠!
阴前两天我去找他。
错(高兴地拍掌)又开杠!
阴进门我就挨了两个耳光。
〔三错与员外也感到奇怪了,停牌不打,员外益发抖得厉害。
马(躲避阴的眼光强笑)那怎么会!
阴(仿佛很和蔼地)你知道是谁打的我?
马(畏怯,低声)杨大?
阴(摇摇头)不是,还有比杨大更可恶的东西!(拿起筹码向马脸上一扔,立起,接着
噼啪两个耳光打在马脸上。)
马(猛地没有提防,昏惑)阴大哥!
〔此时在阴家大门前小巷里。老熊刚收车路过这儿,他闲闲搭搭地坐在脚踏车上懒详洋地踏过
来,忽然若有所见,下车站定注视。
〔昏暗的街灯下,胡驼子把脸缩在大衣领子里,露出一对凶恶的眼睛,身后隐约伺立几个汉于。
〔老熊倏地跳上车,折回来路,急踏而去。
〔马屁精拖着围巾和大衣从楼梯上一面回头,一面向下跑。
〔三错在楼梯上边大声劝着,员外也裹着毛毯惊慌地站在三错三身后,哆哆嗦嗦扶着他的肩膀。
员(同声)得啦!得啦!阴大爷:算啦!算啦!
阴(跟下,气咻咻地)我就打你,打你,打你这个王八蛋!
马(一言不发,打开门跑出。)
〔阴太太,堇修和周从书房勿匆走出,魏在里面很快地把门关上,留了一条缝向外张望。
太(惊惶)兆时,兆时你又怎么了,你发疯啦!
阴(微笑)没怎么,我打一条狗。
〔堇修和周二人得意地相望一眼。
阴(走到门前,一手推开门兴奋地)别再躲着啦,明天我们一同到法院。
魏(惊惑)法院?
〔次日晨八时许,法院里旁听席上陆陆续续坐满了人,辩护律师和记者们都已就席,法官们还
未升庭。旁听的人群中大都在谈着今天要审的案子。
〔同时,阴家庭院里,阴兆时,堇修,魏卓平三人步下走廊站在院中。
堇已经不早了,快走吧。(正欲开大门。)
阴(忽然想起)哦,手枪没带。(要返身进屋。)
堇这儿呢。(从大衣袋内掏出手枪递给阴)子弹也在里头。
魏(愕然)这是干什么?
阴这是给法官看他们恐吓你的证据。(向大门走,对魏)你看!
〔他们望出去。
〔一个八九岁的小学生,提着书包从门前经过,一边高兴地唱着“我是一个小鼓手..”
阴(轻快)大太阳下面,这还有什么事情?别怕,走吧。
〔他们出了大门。
堇(看看腕上的表)又去了五分钟,快走。
〔堇修与魏走在前面,阴随后。
〔胡驼子正在墙边窥伺着,看见他们,就向另外两个流氓招手跟上去。
堇(感到后面有人,低声)人来了。
〔魏胆怯回头。
阴(对堇修)慢点走。
〔魏意欲走开。
堇(拉着他的衣袖,急促地)别再想回去了。
〔魏低头急走,堇修放慢脚步靠近阴。
〔此时法院正在开庭,五位法官入座。正中是审判长,衣蓝边黑袍,左右是两位陪审推事,公
案两端是衣紫边黑袍的首席检察官,和衣黑边黑袍的书记官。人声顿时停止。法官嚷着“起立”,
大家站起,坐下。全庭只听见起坐时的声音,空气肃静庄严。
〔同时,小街上,阴,堇修和魏,三人仍埋头急走,胡驼子等尾随在后。一条小石子路横在前
面,沿路一带污水河沟。阴等走到小街尽头墙角处正欲拐弯,河沟边电线杆下站着儿个流氓迎
上他们,阻住去路。他们返身走,胡驼子与流氓等会合紧紧跟上,走了不几步。
胡(上前寻衅地拉着堇修的围巾。)
堇(猛地返身厉声)干什么?
〔阴抢上护住堇修,被胡驼子一拳打倒。
堇(气极,冲到胡面前)你们讲理不讲理?
阴(爬起来,拉过堇修)走,讲理不在此地。
〔镜头,闪入法庭,人们注视法官。
审判长提被告金焕吾。
〔庭后角一个门被打开,金焕吾低头走出,大家回顾。
〔镜头闪入路上。我们只看见阴,堇修和魏三人急走的脚步。胡驼子与众流氓的脚步跟随着。
堇的声音(小声)不早了。
阴的声音(急促地)快,还赶的上。
〔三人脚步加快。
流氓甲的声音(脚步稍落后,低声)驼子,该动手了吧?
胡的声音别急,到地方动手。
〔镜头闪入法庭。金焕吾垂着双臂站在被告栏里,满脸阴霾。
〔镜头闪入路上,阴,堇修和魏经过一条满是破落门户的小街,快到与大路衔接处。
阴(望望前面)到了大路了。
〔流氓等慢慢跟在后面,一个个窥视着他们。
胡(环视身边流氓)是地方了,来吧。
流氓甲(一步窜上,在魏肩上重重一拍)喂,滚开。
魏(回头,大吃一惊)兆时,兆时!
堇(情急)叔叔,手枪。(手伸入袋内。)
阴(厉声)别动这个,动这个就不用到法院了。
〔他们赶忙走,但左右去路都被另一批流氓所阻挡。他们正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胡(大嚷)动手吧。
〔忽然由马路右方传来一片喧嚷声,大家不由得都回头望。
〔远远大批三轮车向他们急踏而来。
堇(看清楚,喜极大嚷)是老熊!
胡(听见一愣。)
〔镜头闪入法庭。庭上有人不时回头朝入口的门望。
审判长请俭察官陈述起诉意旨。
检索官(立起)被告金焕吾..
〔镜头闪入路上。我们看见大批三轮丰的车轮飞快地滚过
〔三轮车由远而近。
熊(越过其余的车子大嚷)胡驼子,我们找你来了。
胡(惊慌中回顾众流氓,示意向阴动手)打,快打!
〔流氓等一拥而上,流氓甲乙将堇修和魏推开,二人被推踉跄跌入人行道上。
〔老熊跳下车冲进去解救阴。
〔流氓乙举起一根木棍要向阴打,阴已跌倒地上。
堇(惊叫)叔叔!(欲上前,魏拉住她。)
〔三轮车夫们骑着车子冲上去。
熊(混乱中打倒胡驼子,一把拉起阴)你们快走吧。
〔镜头闪入法庭。
审判长(高声)传原告阴兆时,证人魏卓平。
〔原告栏与证人栏都空着。
〔镜头闪入路上。一边是阴,堇修和魏向前跑。魏渐落后,堇修拉着他同跑。
〔一边是众流氓急奔,老熊等追赶。
〔镜头闪入法庭,原告栏,证人栏依然空着,人们焦灼地等待着。
〔镜头闪入路上。我们先只见阴,堇修和魏三人的脚步跑着,镜头渐向上移看到全身。愤急交
迫使得他们木然没有一点表情。
〔另一边,在十字路口上,众流氓纷纷散去,只剩下胡驼子慌张而吃力地拐弯跑上人行道。三
轮车夫们弃车徒步追,老熊冲上人行道,与胡驼子二人距离已近。
〔镜头闪入法庭。审判长见阴与魏久候不到,转头与推事商量,他们抬头看钟。
〔时钟正指八点五十九分。
〔被告栏里,金焕吾双手扶在栏边,望着原告人空栏,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镜头闪入法庭门前路上,阴,魏和堇修三人脚步渐渐慢下来。
阴(喘着)到了,怕已经晚了。
〔此时法庭里,人们都显出失望的神色。
审判长本案告发人同证人没有到,改期再讯。
阴的声音(大声)审判长!
〔人们回头望,阴,堇修和魏急急步入。
〔金焕吾看见他们,脸色一沉。
阴(在门前站定)审判长,阴兆时报到。
〔阴,魏二人分别走上原告栏与证人栏。
阴(喘息未定,向审判长鞠躬)审判长,(掏出手绢擦着满脸的汗水,转身对金,正色地)金
焕吾先生,法庭以外还有你许多狐群狗党,法庭之内就有你无数的敌
人。(向法官)审判长,我可以用多少事实来证明,过去现在这位金焕吾
先生和他的徒子徒孙们所做的种种罪恶。我要控诉他们!不,不是我,
是眼前在旁听席上多少不曾开口的被害者,大家要凭看法庭的公正和尊
严控诉他们!
〔乐声骤起,由低沉森严逐渐转为凄厉洪亮。
〔紧随着乐声闪出以下的画面:
〔画面渐显。我们看见一副粗巨的铁链落在金焕吾面前荡来荡去。金愀然变容睁大了恐怖的眼
望着,慢慢低下头。
〔画面叠化入。链在摆动。金焕吾旁边出现了杨大狰狞恼怒的脸。
〔画面渐隐。
〔乐声严肃,沉重而急切。
〔画面渐显。
〔春雨绵绵,天色灰暗,阴兆时撑着一把油纸伞,提起裤脚,走过泥泞的石子路,站在人行道
边,向远远的三轮车招手,三轮车走近他。
阴(手一指,匆匆地)到法院。
〔乐声不停。
〔画面叠化入。
〔酷夏烈日蒸人,阴兆时挥着芭蕉扇,站在一个冷饮摊前喝酸梅汤。员外从后面走来,一手拍
在他背上,阴回头,员外似乎是问他到哪里去。
阴到法院!
〔乐声不停。
〔画面叠化入。
〔阴家庭院里,一片黄叶寂静地落在大门前地上,阴兆时穿着夹大衣,轻悄悄地打开门。阴太
太赶出来似乎问他到哪里去。
阴(对太太)到法院。
〔乐声不停。
〔画面叠化入。
〔漫天风雪,阴兆时顶着风埋头前进。路上只有一二行人,迎面
走来一个女子,低着头,从他身边擦过,阴站住回头,看出是堇
修,走过去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堇修一惊抬头。
阴(拉她一同走)到法院。
〔乐声不停,渐趋森然。
(画面叠化入。
〔阴卧室里黑黝黝的,床前一盏台灯用布遮上。阴忽然从浓睡中跃起。
阴(惊慌,低声)到法院!
〔乐声中忽然一片杀气,混乱错杂。
〔昏黑中从远远近近各个角落发出无数阴兆时的声音逐渐宏亮地嚷着:
“到法院,到法院,到法院,到法院!”
(乐声突然静止,岑寂无声。
〔画面渐显。
〔无天无地,冷落空洞,灰濛濛一片。
(金焕吾,杨大远远出现,金在前面,杨在后紧跟着,两人仿佛足未着地似地缓缓向前走进。
(冷寂中,金杨二人慢慢低下头来向前步行,渐走渐近,几乎到了我们的眼前。
〔暮地他们脸前一扇粗重的铁栏门碰嘟一声关上。
〔二人猛然抬头,脸上露出恐怖与绝望。
〔乐声轻快欢愉。
〔杨柳树的嫩枝条抽出新芽,在和煦的春风里摆动。
〔法院开庭,五位法官入座。法警嚷“起立!”“坐下!”
〔在旁听席的第一排坐着魏卓平,堇修,阴太太,姚三错和员外。
〔阴兆时站在原告栏。
〔金焕吾,杨大立于被告栏。
审判长(宣读判决文)金焕吾等汉奸一案宣告判决。(立起)金焕吾,通谋敌国,
反抗本国,处无期徒刑。
〔金焕吾愀然变容。
(堇修高兴地拉着阴太太的手,魏和员外全神贯注地听着,三错拍了一下手,员外用手臂碰碰
她,她立刻放下手,旁听的人们高兴但又抑压着,寂静无声。
审判长裭夺公权终身,全部财产除酌留家属生活必需费用外,均予没收。
杨大兴通谋敌国反抗本国,处有期徒刑十二年,裭夺公权十四年,全部
财产除酌留家属生活必需费用外均予没收。
〔杨大怒目垂视。
〔退庭。
〔人们欢呼。
〔阴一面向外走一面向听众中的许多熟人点头招呼。记者们
跟着他。
〔堇修等被挤得无法走近。
魏(挤上前拉着阴的手)兆时!
阴(望着他)民庭也宣了判,孤儿院发还。
魏(喜极不知如何表示)发还!
〔堇修等走过来,他们刚要说话,记者们已将阴包围起来。
记者阴先生,对于这次的判决您有什么感想?
阴(微笑)我没有什么感想,我就是快活,快活,快活!
第九本
“嗯,不远了。”
〔当晚八时许,在一条小街和黑巷的转角处,巷口电线杆子上街灯昏黄,魏坐在电杆旁一块石
头上气呼呼的直喘。
〔堇修和周二人漫步低语,走到小巷口。
魏(向他们叫)堇修!
〔二人赶上去。
堇(不见阴,关心地)叔叔呢?
魏(还喘呼呼地)我追不上,(指黑巷)他一个人直跑。
堇(着急)他喝醉啦,怎么能一个人走啊!(望着黑巷)这么黑!
(向周)快点,(跑着)叔叔,叔叔!
周(跑过堇修前)阴先生,阴先生!
〔小巷里,黑漆漆地没有一点光亮,只衬着夜晚的天空模糊地看得出一堵高墙的边缘。
〔阴喝得醉醺醺地,沿着墙根下,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向前迈着方步。忽然他撩开西装衣襟,手
一扬,做着挥马鞭的姿势,飘然疾走。
阴(放声大唱)“一马离了啊——”
〔高墙上,离他两三步距离,露出一个人影,慢慢站起来,举起一块大石头等待着。
阴(声调悠扬)“西凉——”
〔墙上人用力将石头狠狠向他身上一砸,即行隐去。
〔阴一声未响,踣倒地下。
堇(从后面追上来)叔叔,叔叔!(突然止步。)
〔堇修,周二人跑近前,堇修蹲下,周也蹲下抱住他上半身。二人仔细一看,地上一个摊血和
一块石头。
〔一小时后,卧室里。阴兆时头上扎着白纱布,闭着眼,仿佛有点昏沉沉的,靠在一叠被褥枕
头上。周弯着腰,站在床边细心地摸他的脉搏,魏忧虑地坐在床边上,望着阴太太一脸泪痕,
立在床头盯望着他。堇修在阴太太身后正把一碗水交替倒着弄凉了,递给阴太太。阴太太弯腰
把水轻轻送到他嘴边。
阴(眼睛微微张开一下,摇摇头低声)不喝。
〔阴太太一阵心酸,走开坐到桌前椅子上,转身流泪。
〔堇修回头同情地望望阴太太,又焦虑地看着周,等候他的诊断。
〔门把扭动,员外轻轻推开门,探望一下,踮着脚轻悄悄地走进。三错蹑手蹑足跟在后面。
〔阴大太看见他们,默默地站起来。
〔员外忧形于色,走到床前,对阴望了半天,又回头望望大家。三错随在他身后也是一技忧愁。
员(对阴太太低声)这会儿怎么样?
太(摇摇头擦泪。)
〔周摸完脉,把阴的手小心地放进被里,走到一旁。魏立刻站起跟过去。
堇(望着周低声)怎么样?(走近周)不危险了吧?
周(有点难色,低声)现在还难说。
〔茎修回头望望阴,忍不住低泣。
〔阴太太又掉泪,三错,员外,望着阴太太,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三错扶着阴太大的手臂,
也擦着泪。
太(望着他们)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阴家大门前小巷口,一个傻傻的老人,驾着一辆殡仪馆的尸车,高踞在车座上,日中衔着旱
烟袋。一匹瘦弱的白马拖着车拐进巷子,寂寞的巷内响着石子路上的马蹄声,车子缓缓朝阴家
大门走去。
老人(注意望望路旁的门牌,知道前面就是了,把烟袋从嘴里拔出,顺手在座沿上敲敲。)
〔卧室内。员外和三错站在阴太太面前,摇头叹气。周沉思着,堇修擦着泪走到阴太太身边。
〔魏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落下泪来。
阴(忽然伸出手)哼!
〔大家回头,阴大太赶快过去。
阴(无力地)渴得很。
〔堇修递碗水给阴太太,阴太太拿给阴喝。
阴(喝了口水)刚才喝多啦。
〔堇修上前扶着阴太太,二人脸上微露欣慰。
〔魏不动,擦着泪,眼睛盯望着他。
员(走到床过)阴先生!
阴(霎霎眼低弱地)又三缺一啦?
员(点头安慰他)啊,啊,就等您好了打牌啦。
错(站在员外旁,温和地)是啊,阴先生!
阴(微微一笑)哼,阴先生这次怕真要“阴魂不散”啦。(闭上眼)。
〔阴太太哭。
〔忽然有人乱敲大门高声嚷:“阴太太在吗?”
〔大家听见一愣。
阴(睁开眼)有人找你?
〔阴太太慌张走出。
〔阴书房门外过道。
〔阴太大打开门,老者带着两三个人一涌而进。
〔堇修走出书房门。
太你们找谁的?
老者我们是殡仪馆抬尸首来的。
太抬尸首?
堇(惊叫)啊?
〔周,三错,员外匆匆走出书房门。
老者(愣头愣脑)嗯,抬尸首来了。
〔周顺手关上房门。
〔卧室内。
阴(手臂撑着身子,半坐着谛听,对魏)你听!(指指自己)抬我来啦!(一跃而起。)
魏(着急拦他)干什么,干什么?(拦不住。)
阴(光着袜底,在屋中乱找。)
魏(急切跟着他)什么,什么呀,你要什么呀?(扶他。)
〔阴一把抓起凳子上放的筒板。
阴(回头)他们要我死啊,我偏不死!(甩开魏,愤怒地踱进书房,摇摇晃晃,一直走向
通过道的门。魏在后面追着喊,“老弟!老弟!”)
〔过道上。
老者你们有电话来。
〔过道门推开,又有四五个人拥进,提着许多纸钱,香烛,寿衣和孝衣。
送纸钱人(冒冒失失)您这儿办丧事?
老者你看!
〔阴忽然推开书房门,迈入过道。魏跟在他身后。
太兆时!
堇(想不到,同声)叔叔!
周阴先生!
阴(目光向来人等一扫)尸首来了!(举起筒板闷头就打。)
堇(同时)叔叔!
周阴先生!
老者(慌张失措,闪躲着)哎呀,弄错了!
太兆时!兆时
魏(同时急叫)!兆时!
阴(不理他们,向来人等,噼啪乱打。)
错(一声不响,顺手抓起一根拖把,对准他们,没头没脑地乱扫。)
众人(闪躲,乱嚷)哎,哎,别打人别打人!
〔众人挤着叫着向门外拥出。
〔卧室内。
阴(站在床前,兴奋地)哼!我偏不死!我偏不死!(有些不支,阴太太和魏赶忙扶住他。)
〔卧室,翌晨八时。
〔窗子上洒满了阳光,阴躺在床上宁静地闭着眼。阴太太轻轻地替他加上一床毯子。
〔魏坐在桌前椅子上翻看一本中医书。堇修把窗子打开一点,放进新鲜空气。三人脸上都有点
睡眠不足疲惫的神气。
〔窗外屋檐下一只麻雀吱吱叫着,跳来跳去,又飞了。
〔周轻轻推开门,他们回头,周赶快走到床前。
周(细心地摸脉,露出喜色,轻声对他们)奇怪,他真地好些了。
〔惊蛰过,春雷鸣,雨后田野旱一片清新,微风吹动碧油油的禾浪,池塘里涨满了水,一群鸭
子自在地悠游。树枝上隔夜的雨水在温暖的朝阳里闪着光。
〔半个多月后清晨丸时,书房内。
〔阴兆时靠在沙发里,腿上盖着毯子,面容较前稍显丰腴,头上的伤处只贴着一小方白纱布,
他露着恬愉的微笑,慢慢地拍着渔鼓。旁边小矮桌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
〔孤儿院的钟声又响了,他停止渔鼓谛听着。
〔孩子们在唱歌,他抱着渔鼓站起来,光着袜底轻轻走到窗前瞭望。
〔厨房里。
〔阴太太正在洗着菜。
太(愉快声音)兆时,兆时,你在干什么呢?
〔书房内。
阴我在躺着呢!(立刻又拍着渔鼓。)
太太的声音兆时。
〔阴又轻轻走回沙发。
〔阴太太端了一碗豆浆走进。
太(温和地)这才对了,一个人弹着唱着,伤就好了。
阴(放下渔鼓)太太,我已经好了,你看。(他站起要走。)
太(赶快放下豆浆,要扶他)别乱起来走路,你给我靠着,打你的渔鼓,唱你的
道情,再养几天。这回我再也不许你多管闲事了。
堇的声音(在院子里嚷)叔叔!
阴(面露喜色抬头朝外望。)
〔堇修与魏卓平进来。
魏(提着一包点心,走近阴,关心地望着他)兆时,今天怎么样?
阴看吗,(又站起来)完全好了。(挺起胸做出强壮的样子。)
太(又过去按他坐下,像对一个顽皮的孩子)坐下!(转对魏)翘翘她们都好吧。
魏(高兴地)都好都好,(把一张支票交给阴太太)这又是一笔捐款,报馆替你们
收下的。
堇叔叔,你看多少读者关心您,他们都希望您快好,好了以后您再继续—..
—
太堇修!你别又鼓动他啦!
魏(笑嘻嘻地)不会,不会。
太我该做饭去了。(对堇修)别叫你叔叔乱动。(对魏)魏大哥今天在我们这
吃饭啊!
魏好。
〔阴太太走出。
堇叔叔您真地完全好了吗?(把桌子上豆浆递给阴。)
阴(喝两日豆浆)我偷偷下地走了好几天了。(喝完豆浆把碗交给堇修。)
堇(接下碗盯着他)有精神吗?
阴(翻翻眼)我什么时候没精神过?
堇(小声)叔叔,我告诉您一件实在气人的事。
魏(笑责)你又来了。
阴(非常感觉兴趣的)你说。
〔厨房里
〔阴太太忙着做菜。
堇(蹲在阴腿边,兴奋他说着)您看这气人不?
阴(谛听着点点头。)
魏躺着吧!
阴(忽然把毯于掀开)走。
堇(惊讶起立)走?远得很哪!
阴(站起)咱们就走。
魏(上前要拦他)兆时你——
阴(把渔鼓向他手里一塞)拍!(按他坐下。)
魏(不由他不接。)
阴(从地下一推书里翻出鞋,提在手里)走!
魏(看着他也忍不住要笑。)
堇(也笑着又有点担心)好吗?
阴(腿一扬,精神抖擞,对魏)怎么样?还年青吧?(对堇修)咱们轻轻的(指着通过
道门)从这边。
〔阴和堇修二人向门走。
魏(站起)兆——
太太声音兆时你在干什么呢?豆浆喝了吧?
阴(高声)喝了,我在打渔鼓呢!(对魏做拍渔鼓势。)
魏(不觉地又坐下望着他们,老老实实拍起渔鼓。)
〔堇修和阴二人走出门。
〔堇修和阴二人在大门前。
堇(伸手一让)叔叔请!
阴小姐请!
〔二人同时走出大门。
〔周走过阴家大门。
阴(好心情地)咦,周先生。
周(惊讶高兴地)阴先生,您怎么都出来啦?
阴(一本正经地)我有事。
堇(对周眨眨眼)你不跟我们一块去吗?
周(举起医药皮包)我要到孤儿院给孩子们检查身体。
阴也好,等着,等我的头再打破了好找你。
周(恍然,笑笑,向他们挥挥手)再见!
阴
堇再见!(挥着手走。)
〔厨房里。
〔阴太太在淘米。
〔渔鼓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阴太太带着很愉快的样子。
〔书房里。
〔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照着魏。他端坐在沙发上,索性痛痛快快,起劲打着渔鼓。
〔阴和堇修二人在旷野大路上向前走,堇修脚步逐渐慢下来。
阴(望望她)累了吗?
堇(又提起精神爽快地)不累,您呢?
阴我?走!
〔二人向前走。
〔阴和堇修二人又走了一程,堇修停住。
堇(望阴)快到了吧?
阴(举手遮住日光,向前眺望。)
〔碧蓝的天空,无垠的旷野,宽畅的黄土路上高高低低起伏着一些小土岗。天边上飘着白云,
远远地平线上隐约望得见一点树影。大地洒满了阳光。
阴(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却点头笑嘻嘻地)嗯,不远了。
〔二人并肩举步。
〔隐约的乐声逐渐宏亮,亢奋快乐,渐渐充满了整个的空间。
〔堇修愉快地随着乐声哼唱,眉眼间洋溢着朝气,阴兆时昂着头满脸兴奋和严肃,二人大步向
前迈进。
(上海文化生活出版杜
1948年
5月版)
日出
曹禺万方改编
乡村的黎明,田野灰蒙蒙的,雾像水纹般波动着,飘荡着。两个人的身
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陈白露,还是少女的模样,站在一座小小的坟前。她的身旁站着诗人。
他曾经是她的伴侣,但是现在,两个人的脚边都放着各自的简单的行李。
坟上竖了一块木牌——爱儿小露之墓。
诗人沉浸在哀伤的逻想之中,然而,这并不能抑制住他对生命的渴念和
热情,这是从他那仰视远天的双眸中能够看得出的。
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的陈白露。在她那母亲的眼睛里,泪水已经干枯了。
此刻,这双眼睛凝神地望着坟上的一株小草,一颗露珠儿压得它微微摇摆
着..,像泪水一样沉重的露珠反射着东方白色的天光;终于,它悄悄地滚
落了,消失在黝黑的泥土之中。
诗人垂下头。
诗人内心的声音:“够了,白露,够了,不要再缠在一起了。”
陈白露慢慢地抬起眼睛。
陈白露的声音:“是啊,小露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她颤抖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双周岁孩子穿的小鞋,用一只手举着,
送到诗人面前。
诗人挥了挥手。
诗人的声音:“不,过去的,忘记吧,不要再想了。”
陈白露的双眼霎时蒙上了一层泪翳。
诗人移开视线。他弯下腰,拿起了手提箱。
陈白露:(不由地)不,别走..
诗人转过身,痛苦地对她看着。
诗人:你,还想干什么呢?
陈白露:(嘴角弯起一丝苦笑)你不要误会,我只想要一本你写的诗。
诗人很快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小书,递给陈白露,那本小书的封面上印着
——《日出》。
日出之前,诗人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走着。天边云峰峥峰。一线朝霞划
破一道云隙,那金色的长箭般的光辉,射中了诗人的眼睛。
诗人惊喜地站住了。紧接着,他像孩子一样,撒开腿跑起来。太阳!太
阳升起来了!
他那自由自在的奔跑的身影,溶进了眩目的霞光。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
在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的远方,一列火车吃力地开过来。陈白露提着箱子
朝着那个方向走着,她孤零零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了。
一个个像炮口一样粗大的聚光灯,耀得人睁不开眼,头戴贝雷帽的导演
脖子上挂着哨子,紧张地指挥着。
导演:左边.. 5号灯!5号灯再向当中照!
高高的竹梯上,照明工人用力地扭转着灯架:一束强烈的光,对准了一
个婀娜多姿的少女的背影。她衣饰华丽、乌发垂散着,低头坐在“花园”的
石凳上。
这是在摄影棚里。灯光圈外围着一堆黑幢幢的人影。“嘟”的一声,导
演吹响了哨子,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导演:(大喊一声)卡姆拉!
机器哒哒地响起来。少女的身旁斜站着一个穿了西装的中年人,此刻,
他热情膨胀得似要爆炸。
中年人:(用那颤抖的嗓音)妹妹,我爱你。
少女回眸一笑,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摄影机,刹那间,那张美丽而
娇媚的脸庞变得这样近,这样清晰。这正是陈白露。
她不再是那个忧伤无助的少女了,她是一个决定了自己命运的女人,同
时,又是一个焕发着迷人光彩的女人。
陈白露:(半痴半醉的眼神望着那中年的求爱者)你爱我?你爱我什么?
爱我哪一点儿?
中年人:(愣头愣脑地)我爱!我爱,我就是爱!
陈白露停顿。她的眼神觑向导演,导演给她做了个手势,叫她打求爱者
的耳光;不料陈白露忽然冲着求爱者的脸蛋上,十分俏皮地拧了一下,笑起
来。
导演:(跳起来大喊)卡特!(他跑到陈白露面前)陈小姐,灵感,伟
大的灵感,烟士披里纯!①这一拧,一笑,就值一千美金,我服帖。
陈白露:该什么了?
导演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往下说戏,李石清拨开人群,急匆匆地走到导演
身边。他很瘦很小,一对小眼睛十分有神。
李石清:(凑近导演,低声地)潘四爷潘经理,在等她义演,陈小姐的
节目早就该上场了。
导演显出有些尴尬,他与李石清对视了一眼,然后转向陈白露。
导演:陈小姐,你今天的戏不拍了。
陈白露神气地走出光圈,一群崇拜者们围了上来。
李石清:(赶上前一步)在下李石清,潘四爷的秘书。潘四爷叫我接您
来了,二三百人都在等着您。
陈白露:(不介意)知道,你忙什么。
李石清:(更郑重地)您不明白,连金八爷都来了。
这句话使那群吵吵嚷嚷的崇拜者们突然沉默了。不知是震惊,是羡慕,
还是害怕,他们让开一条路。
陈白露径自走出人群。
会贤俱乐部的大厅里。台上,一个魔术师变着乏味的把戏,支撑着场面。
几乎没有人在看他。
台下闹哄哄地挤满了人,互相交谈着,不时地回头向门口张望。
门口过道里,潘经理笑着迎接陈白露。他头发已经斑白,肚子也挺出来
了,然而毕竟,气派是有的。尤其在陈白露面前,更是既气派又年轻。
潘月亭:你呀,可真难请。再不要拍什么电影啦,快,都等着你哪。
陈白露微笑着,向潘月亭伸出手。
她走进大厅,一眼望过满厅的男男女女,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她。有人鼓
起掌来,有人向她叫好,她姿势优美地扬起手,招呼着,带着迷人的梦一般
① “烟上披里纯”是英语
inspiration的译音,意渭“灵感”。梁启超译为“烟土披里纯”。
的神态,走向大厅中的一桌荣誉座。
坐在这里的都是些显要的人,洋行买办,银行巨头,公司经理..其中
还有金八的秘书丁先生。他是个小胖子,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正稳稳地坐在
圈椅里。
潘月亭红光满面,向这桌客人介绍陈白露。忽然,他看到一张奇大的圈
椅是空的。
潘月亭:(疑惑地望着丁秘书)金八先生呢?
丁秘书显然赏识陈白露的光彩,抬眼瞄着她。
丁秘书:(慢吞吞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陈小姐,我们金八先生还
有要事,不能恭候,走了。
潘月亭:(向陈白露)这位是鼎鼎大名的丁先生,金八爷出色的军师。
陈白露睃望他一眼,就大模大样地坐在金八的那张空了的圈椅上。
陈白露:(对丁秘书一笑)有您这样一位白白胖胖的金财神(伸出手,
轻轻拍着丁秘书的肩膀),大家看,看我这一摇,就哗哗地滚出金镑、美钞、
大洋钱!
丁胖子冰冷的面孔,顿时溶化成滚圆滚圆的汤团笑脸。
这时,从另一张桌边站起来张乔治,美国留学生,博士,财政部的科长。
张乔治:露露,快上台唱吧!
许许多多的声音都跟着喊起来:“露露,露露,唱啊!”
轰然奏起响亮急促的鼓声,随后是琴声、弦音,伴着人们的呼喊,仿佛
有一阵风吹着她,陈白露像只蝴蝶似的,飘上台去。
她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她的嗓音很低,那样浓郁,使人心醉。歌声开
始时是感伤的、多情的,逐渐变得欢悦、热烈,越唱越响亮。突然,如急雨
落下的鼓点,随着加了弱音器的小号,高昂快速地奏起来,陈白露跳起了“踢
跶”舞。
她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使人们疯狂了。空气炽热到极点。
重鼓猛停,陈白露向着台下微微弯腰。她的额上沁出几粒细小的快意的
汗珠儿。
欢叫声四起:“露露,好!”“Encore!”“再来一个!”..
陈白露:(撩起遮住脸庞的长发〕不唱了,不想唱了。
不肯罢休的人们更加声嘶力竭地喊着。
陈白露,(忽然举起手)静一下,..先生们,女士们,太太老爷们,
少爷小姐们,请为河南受苦的灾民慷慨解囊捐款,请你们慈悲慈悲吧。
话音未落,几位花枝招展的名门贵户的小姐,端着四周插满花朵的大花
篮,托着一盘盘香烟、香水、别针,各色讲究的手帕..,从台口走了出来。
一个个脸上露出得意与娇气,随着陈白露从台上走下。
后面,跟着一位西装笔挺的青年办事员,拿着小本和笔。
乐声大作。陈白露一路微笑:“谢谢您!”“您费心!”“破费了!”
一张张的钞票投进了花篮中。
人群中有人高喊:“白露小姐,请您过来,我们少爷要买您的东西!”
陈白露走过去,一位衣着讲究的翩翩少年摇晃着三百元钞票,贪婪地盯
视着陈白露。
翩翩少年:白露,送我一瓶你的香水吧。
陈白露从铺着金纸的盘里,取出一瓶装璜精美的香水,放在他手中,把
钞票接过来,放进花篮。
翩翩少年:(凑近一步)白露,把香水洒在我身上行么?
陈白露:回家找你太太去洒。
大家哄笑。陈白露又向前走去。
忽然那个青年办事员高呼一声:“齐家大公子,义捐八百元!”
随手记下数字。
那位瘦而高的齐大公子,目光在众人头顶上炫耀地扫过。在他的身边站
着富豪的孤孀,丰腴的顾八奶奶。
只见她笑眼一眯,走到陈白露面前,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块漂亮的手帕,
打开,里面是一叠钞票。
顾八奶奶:(十分爱昵地望着陈白露)我最亲爱的露露,亲亲热热地叫
我一声姐姐,说,姐姐!
陈白露笑着,娇嘀嘀地连叫了两声。立刻,顾八奶奶气魄地把手绢一抖,
钞票纷纷地落在花篮里。
办事员:(高声)顾八奶奶义捐一千元,陈小姐代表河南灾民,向热心
慈善事业的顾八奶奶致谢啦!
顾八奶奶:等等!
她摘下耳朵上的钻石耳环,又投到篮子里,然后,用得意而脾睨的目光
瞥了齐家大公子一眼。
一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他喝醉了,嘴角上挂着嘲讽
的笑。
年轻人:(直直地望着陈白露的眼睛)白露小姐,亲我一下,你能不能
“义捐”?
所有的人都哗然了。
陈白露望着离得这样近的那张脸,他的眼睛里市满血丝,然而却是冰冷
的。
忽然她笑了,微微点点头。
陈白露:(突兀而又响亮地)行,可以。
有人大喊起来:“那好,亲一下,五百!”又一些人:“六百!七百!
八百!”..此起彼落。
年轻人的苍白的脸上显出迷惆的神情。
头发斑白的六十多岁的刘善人,色迷迷地把食指一翘:一千银元!
人们被震住了,大厅里静下来。
陈白露:(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谢谢你,刘善人,您好慷慨!
刘善人掏出皮夹,数出十张一百元的钞票。有人接了过去,然后,他掏
出手绢擦了擦嘴。
刘善人:一亲香泽,死而无憾!(刚要向陈白露探身。)
潘月亭:(突然喊出)一千五!是我的!
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喧嚣。潘月亭走到陈白露面前,拿起她的一只手,弯
下身,轻轻地一吻。
掌声、笑声、叫声,一张张狂热的面孔。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陈白露回过头张望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那
年轻人的脸在人群里一闪,看不见了。
在大厅的一角,丁秘书坐在那儿,呷着酒。青年办事员走到他身边,毕
恭毕敬地弯下身。
办事员:(压低声音)给金八爷留多少?
丁秘书:(伸出厚实的手掌,食指、拇指分开)八成。
陈白露回到了属于她的房间——亨德大饭店最舒适豪华的一套。
她的嘴角仍挂着笑容,由于兴奋,她在房间里随意地走来走去。她听见
了自己轻柔的纱裙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这是多么叫人快意的声音。
她洗完了澡,她那年轻的脸更加新鲜了。她坐到宽大的梳妆台前,一下
下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爱这瀑布般的黑色的长发,她爱镜子里这张吐露
着花一样芬芳的脸,她爱她自己——她默默地欣赏着。
忽然,她想起什么,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向餐厅要了一杯加冰的苏
格兰威斯忌。然后,她悠闲地点起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她吐出一口烟,眯
起眼睛,细细地注视着那变幻无穷的烟雾。她哼起了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一种牵动人心的难言的情感。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她..刘
烟雾遮住了她的眼睛,一切都暗淡了。
陈白露的歌声臭然而止。她垂下头,在一瞬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哀伤
的少女的影子。
这时,房门轻轻地推开了,茶房王福升端着酒走进来。他有点奇怪地看
了看默然不动的陈白露。
王福升:小姐,您的酒。
陈白露仍然没有动,王福升走近两步。
王福升:小姐,潘经理来了,在四号等您呢,陈小姐..
陈白露惊醒似的,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望着。
繁华的街道。路边的法国梧桐的枝叶已经开始变黄。风吹过,一两片干
枯的叶子飘然落下。
崭新的雪弗莱汽车在街上飞驰。人力车、有轨电车、排子车、卡车都被
甩在后面。
坐在司机旁边的是陈白露,穿着淡雅却质地极贵重的衣裳。她把车窗打
开,秋风吹起她蓬松的长发和围巾。长长的白绸巾呼啦啦地在坐在后座上的
顾八奶奶与胡四眼前飞舞。
顾八奶奶:受不了,露露,关上吧。
陈白露:吹吹,痛快!活着要点空气。
顾八奶奶:没法子,白露,一个胡四,一个你,我爱不是,恨不是的。
她说着瞟了一眼胡四。胡四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坐在那儿,高鼻梁,
刘
半农词,赵元传曲,歌名《叫我如何不想她》。
削薄的嘴唇,头发梳得光光的,嘴边两条极细的小胡子,此刻,他用他那一
对经常做着“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回看了一下顾八奶奶,顾八奶奶没有
原由的,然而又不由地噗哧笑了。
陈白露:(对司机)停车。
汽车猛然在路边煞住。
顾八奶奶:(忙问)干什么?
陈白露:下去到公园走走。
顾八奶奶:我的小白露,刚才好好地你答应我一块儿到照像馆的。
陈白露:我不想去了。
顾八奶奶:我的小婆婆秧子!您就将就点儿吧,咱们送完胡四,就去照
像,下一段该唱哪段就唱哪段,都由你。(对司机)到大丰银行。
汽车停在大丰银行门口。陈白露下车。她拾起一片落叶,向着太阳举起
来,树叶发出金黄色的光,她笑了。
顾八奶奶;(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呀,露露。
叶子落在地上,被顾八奶奶的皮鞋碾碎。
大丰银行的办公厅里,办事员们忙碌着,许多户头在柜台等候。
顾八奶奶拉着陈白露,后面跟着胡四走进来。大厅里的人目光都被他们
所吸引。一些职员站起来向顾八奶奶点头、鞠躬。由一个办事员引路;推开
一间办公室的门:李石清正坐在桌前,研究裁减人员的名单,算着帐。
顾八奶奶:李秘书!
李石清:(连忙站起身)八奶奶,稀客,哎呀,连陈小姐都光临了。快
请坐,可惜潘经理出门拜客去了。
顾八奶奶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便条,“啪”的一下放在桌上。
顾八奶奶:四爷不在也一样。
李石清:(拿起一看,满面笑容)潘经理早就吩咐下来了。八奶奶您真
周到,还来个便条,(转向陈白露)陈小姐您请坐,您这一来,这办公室像
点了十万支电灯,闪的我都睁不开眼,您满身都是——
陈白露:电力、魔力。
李石清:(笑得更厉害)白露小姐就会找我的口头语。
胡四突然开口了。
胡四:你把我搁在哪儿呀?
李石清立刻又朝向胡四,依然是一脸的笑。
李石清:您在银行的事儿早安排好了,先坐,歇歇。
这时,录事黄省三穿一件退了色的布罩袍走进屋。
黄省三:(低着头,局促地)李秘书,这是您要的紧急抄件。
李石清:好,放这儿吧。
黄省三放下抄件,他微微抬起眼睑,碰上了胡四漠然的直瞪着他的目光,
他赶忙垂下头,向门口走去。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李石清的声音。
李石清:黄省三。
黄省三站住。
李石清:下了班,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黄省三急骤地回过身,脸色惶恐,他怔怔地望着李石清冷冰冰的面孔,
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敢开口。
陈白露注视着黄省三,注视着他的嘴唇无声地哆嗦了一下,注视着他慢
慢地转过身,消瘦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她的目光移向桌子,在桌上摆着的
裁减人员名单上,她看见了黄省三的名字。
胡四突然笑起来,他拉了拉李石清的袖子。
胡四:嘿,前两天在牌桌上看见你媳妇啦!长得真不赖。
下午四五点钟,在旅馆陈白露的客厅里,光线暗淡,由窗外高楼的缝隙
间,射进一道微弱的夕阳。
一盏亮得耀眼的立灯,纱罩下,一桌“麻将”稀里哗啦搓得正响。
牌桌边顺序坐着精明阔绰的刘小姐,张乔治,顾八奶奶和一位面容秀气,
温良的妇人,李石清的太太。她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几乎没有怎么修饰,
眉字间透着一丝忧戚与不安。
牌桌的四角,都放着红木茶几。上面摆着刚端上来的热腾腾的小笼汤包、
细瓷小碗的鸡丝面、清香翠绿的龙井茶,以及专为张乔治与刘小姐喝的咖啡、
牛奶、苏格兰威斯忌酒和苏打水。
灯光照着四个人不同的神色。刘小姐伸出雪白的手,摸了一张牌,看也
不看地打出去,一张“八万”。
张乔治一边摸牌,一边意味深长地盯着这位富翁的女儿刘安妮。
张乔治:(意在言外)安妮,你呀,真紧哪,我一点都吃不着你。
刘安妮:(眼一翻)你说什么?
张乔治:我说你手真紧,麻将打得真精。
他打出一张“一万”,顺势用手拉住刘安妮的手臂。
张乔治:你的手真比“白板”还白,比奶油还嫩。(伸着头颈,笑着要
吻她的手。)
刘安妮:(缩回手,似怒非怒地)讨厌,打牌!
坐在顾八奶奶身后的胡四,凑在顾八奶奶耳边唧唧哝哝,不知说了些什
么。
顾八奶奶:(美在心里)你也讨厌,就你没规矩。瞧瞧人家(睃了一眼
刘小姐和张乔治),人家多有情分,多么文明。
胡四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掏出粉盒,对着小镜子,用粉扑脸,又把
粉盒搁进衣袋,朝着李太太一笑。李太太赶紧低下头。
隔壁的卧室里,陈白露从一堆照片中拿起一张顾八奶奶的戏装像,是“游
龙戏凤”的李凤姐,叉着腰,举着一个盘子,戏装紧紧地裹着她那小鲸鱼似
的身躯。那扮正德皇帝的正是陈白露。又是一张:陈白露微微蜜着眉坐着,
身后站着顾八奶奶,打扮成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持文明杖,扶着陈白露的肩,
神气活现。
陈白露:(吐了口气)这叫什么东西!
正想把照片撕了,坐在她身边的潘月亭一把抓住她的手。
潘月亭:可别撕,别再任性了,我的小丫头。这位八奶奶,你替我要好
好敷衍。
陈白露:(淡淡一笑,扭过头来)你用她存的钱干什么啦?
潘月亭:(拍了拍她的手)咳,有了我的,不就有你的了!
他拉陈白露站起来。
潘月亭:我的小露露,你去看看他们,谢谢你啦!
陈白露走迸客厅,窗外天已黑了,壁灯映着嵌镶着绯红缎子的墙板。
她慢慢踱到牌桌旁。这圈牌已剩下不多的几摞,正是紧张的时刻。屋里
没有一点声音。
陈白露转了一圈,在李太太身后站注。
陈白露:(轻声)李太太,小心点儿。
顾八奶奶:(十分兴奋)白露,你可不兴插嘴,叫李太太自己打。
李太太,你抓牌呀。
李太太伸手摸了一张牌,是“二饼”,她愣愣地看着。
顾八奶奶:(催促)李太太,打呀!
胡四:是个母鸡总得下蛋,别磨烦了。
张乔治:(抑扬顿挫,像朗诵诗一般)李夫人,请不要浪费这黄金一般
的时间。
刘安妮用冷冷的而又神秘的眼神斜望着李太太。
李太太盯着手里的牌一动不动。
顾八奶奶的声音:打呀,李太太,你倒是打呀!
“叭”的一声,李太太手里的那张“二饼”落在桌面上。
李太太恍惚地四下看了看。
顾八奶奶:(拍手大叫)谢天谢地,我可开胡了!
她把牌往桌上一亮,抓过那张“二饼”嵌在自己的牌里。
顾八奶奶:(乐不可支地)平胡!
这时,刘安妮的脸上露出尖刻而又得意的笑容。
刘安妮:(十分冷静)慢着。
她把自己手中的牌亮出来,接着伸手取过顾八奶奶牌中的“二饼”和自
己手上的一张“二饼”摆在一起。
刘安妮:单调二饼。
张乔治:(大叫起来)满贯,清一色,满了!
忽然,只见顾八奶奶把牌一推。
顾八奶奶:李太太,哪有这种打牌法!人家饼子落地两副了,你,你怎
么还打“饼子”!
李太太:(怯生生地)对,对不起,我原不会打..
顾八奶奶“哼”了一声,白眼狠狠乜斜着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李太太。
陈白露:(忽然变了颜色,冷笑了两声)八奶奶,你有钱,可李太太还
有气呢!李太太,我来替你打。
大家一下僵住了。李太太急忙站起来,从皮包里取出一小卷钞票,陈白
露拦住她,把钱又寒回皮包里。
陈白露:李太太,李石清先生来了,请你说句话,这儿你就不用管了。
他不顾牌桌上另外三个人的脸色,扶着李太太向门口走了两步。
陈白露:问李先生好。
李太太感激地点点头,走出门去。
陈白露猛地回过身,集然一笑。
陈白露:对不起,耽误了你们黄金一般的时间。(兴致十足的样子)看
我的!
门外的走廊里,李太太四面环顾,并没有李石清的影子。她似乎明白了,
回头望了望刚刚走出的那扇门,然后低着头,匆匆走去。
当铺里,昏晴、清冷。那黑黢黢高高的柜台上,一双手递上来一个包袱,
李石清仰着脸,望着柜台后面一张发青的面孔,两只镜片闪着白光。
包袱打开了,里边是一件八成新的皮大氅。
李石清:(低声地)掌柜的,没穿过几回。
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是冰一般的。
享柜的:当多少?
李石清:(望着那双镜片后的无神的眼珠)一百五吧。
没有回答,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立刻把包袱皮重又包起来,推到柜台边上。
李石清:(愣了一下)那您给个数。
堂柜的:八十。
说完扭过头去。镜片不再向李石清闪烁了。一阵使人感到喘不出气来的
沉寂。
李石清默默地把包袱拿下来,向着门口走了几步..苍白的阳光猛地照
到他脸上,他用手遮住额头。远远的,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向这边走来,手
里拿着的一个铜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小孩儿的脸那样瘦,那样蜡
黄。
李石清忽然回过身,重又走向柜台。
李石清:(阴沉地)您写吧。
大衣被抖开了。
掌柜的:(高声地)写!慑绒筒,水獭领,礼服呢大擎一件。虫蛀鼠咬,
光板无毛。八十元。
柜台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响起了算盘僻啪的声音和撕纸的声音,接着,
一叠钱和一张当票摆在柜台上。
李石清伸手拿了钱和当票,他没有数,也不想去数,转身就走。
掌拒的:慢走,您的东西。
车石清回过头,掌柜的用手指挑起那张包袱皮,晃了晃。李石清一把抓
过来,塞进口袋里。
在当铺门口,李石清和那个抱着铜盘的男孩迎面碰上。小孩急忙把自己
瘦小的身体贴在门上,李石清匆匆地走了出去。
车石清走在街上。在一个小铺门口,他站住买了一包香烟。他点起一根,
狠狠地吸了一口,由于大猛,甚至呛得咳嗽起来。
这时,马路对面的一个门洞里,忽然闪出一个人,黄省三。他那一直穿
在身上的长衫已经破了,脸色愈发地灰黄。但是,由于看见了李石清,那双
本来暗淡、呆滞的眼睛里,似乎闪出一线光亮。他愣了一下,接着,不顾一
切地跑过马路。
黄省三喘着,在李石清身后站住了。
黄省三:(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情倏地回过身,当他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黄省三,心中刚才积蓄起
的无处发泄的怨气,像是忽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李石清:(狠狠地)你,又是你!
黄省三:(简直不知怎样开口)是,是我。我,我又要,求您啦。
李石清:我跟你是亲戚?是朋友?还是我欠你的?
黄省三:(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
李石清:那你给我走!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李石清说完就径自走开了。黄省三急急地追着。
黄省三:李先生,李先生,我在银行里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您知
道,左扣右扣,一个月,我实际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现在您辞了我,不要
我干了,您叫我到哪儿去?我能到哪儿去?!
李石清:(斜了他一眼)银行又不是给你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吃上银行
啦,笑话。
黄省三:我,我知道银行待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他喘了口气)可
是..您是没瞅见我家里那一堆活蹦乱跳的孩子,..我实在,实在是没路
走啦,李先生。
李石清:(连头也没回)那怨谁?
黄省三的眼睛突然间盈满了泪水。他默默地跟在后面。
黄省三:(自语般地)怨谁呢?怨谁呢?我整天写,从早到晚地写,我
抬不起头,喘不出一口气地写。五年哪,五年的工夫,我不是白白拿你们的
钱,我是拿命换的呀!
他忽然跑了两步,抓住李石清的袖子。
黄省三:(悲声)李先生,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我跪下求你!
说着,他的双腿弯曲了,就要跪倒在地上。李石清一把拉住他。
李石清:(压低嗓音,厉声地)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黄旨三被吓住了,呆呆地望着李石清凶狠的面孔。
路上,一些行人停下来,表情各异地观望着。在不远的地方,出现那个
怀抱铜盘的男孩,他睁着一双成人似的痛苦的眼睛,望着父亲的背影。一滴
泪水沿着面颊滚落下来。
李石清悻悻地四下扫了一眼,转身穿过马路。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瞅着黄省三,扯着他,压迫着他。
隔着一条马路,黄省三继续跟着李石清走着,走着。他并没有看见,在
他身后隔了一段距离,他那小小的儿子,抹着眼泪尾随着他。
马路渐渐热闹起来。路边,首饰店、肉食店、玩具店栉比鳞次,李石清
大步地走着,黄省三几乎跟不上了,他逐渐跑起来,越跑越快。在一个路口,
他突然地穿过马路,一辆飞奔的人力车差点撞上他。
男孩儿:(尖声地)爸爸!
车夫大声地骂起来。然而黄省三没有听见,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有
一个念头,只有一条路。终于,他又追上了李石清。
黄省三:李先生。
李石清回过头,他看见黄省三淌着冷汗的脸。
李石清:(可怜他,但又厌恶地)你老跟着我有什么用!
黄省三:李先生,您行行好,求您再跟潘经理说说,只求他老人家再让
我回去,就是再累,累死我,也心甘情愿。
李石清:经理!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儿。
他冷冷地盯着黄省三,黄肯三低下头。
黄省三:(嗫嚅)可你们,你们要那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
李石清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站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过了一会儿。
李石清:(目光看着别处)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用手指着路上的一辆人力车,拉车的小伙子啪哒啪哒地跑着。
黄省三:(明白了,但失望地)我,我拉不动。(咳嗽起来)您知道我
有病,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转过身,慢慢走着)那,你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李石
清: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还有一条路,这条路最容易、最痛快。
黄省三紧跟在他身边,瞪大了眼睛。
李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一字一句地)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
他盯住黄省三,看见黄省三的嘴哺哺地动了动。
李石清:对,你猜得对。
黄省三:您说,您说,要我去——
他站住了,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你大声说出来,怕什么!愉: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
可以从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惧怕地)李先生,您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李石清:(爆发出一股怒气)好啦!我知道你了,叫你要饭,你要顾脸;
叫你拉洋车,你没气力;叫你偷,你又胆小,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
德,你这个废物,根本不配养一堆孩子!我告诉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黄省三: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猛地伸出手臂向上一指。
他们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楼下面。笔直的楼顶直插青天。
黄省三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发花,那巨大的建筑仿佛立刻就要倒下
来。他听见了李石清凑在他耳边的语声。
李石清:(声音)你一层一层地爬上去,爬到顶高的一层,你迈过栏杆,
站在边上,然后你只要再向外多走一步..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以至消失了。只剩下黄省三,他那双儒
弱的恐惧的、像千千万万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的惨然的眼睛。
后来,他伸出手掩住了双目。
一个孩子的声音:爸爸!爸爸!
黄省三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拼命忍庄眼泪)爸爸,回家吧,妈妈还等着你呢。
黄省三像是没有听懂似的,直愣愣地望着。
儿子:(害怕了)爸爸,你说话呀!
黄省三慢慢地抬起手,抹掉儿子眼里的泪水,他看见了那个一直抱在儿
子怀里的铜盘。
黄省三:怎么?
儿子:(垂下头,悄声地)他们不当。
李石清家里,李太太坐在床边,她的怀里搂着四儿,其他三个孩子也围
着她趴在一张大床上。应该说这是一间陋室,屋里的一切都显出主人好体面,
但又掩饰不住寒酸的味道,连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显得大小太紧了,然而,
此刻的李太太脸上闪着一种慈爱的光辉。她不再是牌桌上的那个压抑而张惶
的女人了。她是一位母亲,四个可爱孩子的母亲。
李太太掰着小儿子的手指,仔细地看着。
李太太:看,这是斗,这是簸箕。
孩子们的头都围拢起来:“妈妈,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李太太:(逐个看着孩子的小手,喃喃地)一个,两个,三个..
(她笑了)哟,我的小四子有六个斗哪。
小儿子兴奋的目光闪闪。女儿连忙举伸出自己的手。
女儿:(把手举到妈妈面前)妈,你看我有几个斗?
李太太:(拿着女儿的手,一边看一边念叨起来)一斗穷,二斗富,三
斗四斗开当铺。
孩子们嘻嘻地笑开了。
这时,李石清推开门,走进来。他的神色疲惫、阴郁,但是孩子们看见
了他,一齐扑上来:“爸爸,爸爸!”李石清答应着,举起手中拿着的四根
糖葫芦。
夜晚,孩子都睡着了。李太太坐在桌边缝着小四的衣服,李石清捧着一
杯热茶,坐在她对面发呆。他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李太太:(抬起头,轻声地)冷么?
李石清没有动。
李太太:(忽然想起)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看了她一眼。李太太盯视着他,急切地。
李太太:怎么,你是不是又把皮大衣当了,啊?
李石清:(突然地)你嚷嚷什么!
面对丈夫阴沉的脸,李太太委屈地低下头。
李石清:(咳了一声,缓和地)今天你牌打得怎么样?
李太太听见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李石清:你怎么不说话,输了?赢了?
李太太仍然没有回答。
李石清:你哑巴了吗?我问你话呢!
李太太:(终于抬起头)石清,我不想再去了。
李石清:你又输了?
李太太望着他。
李石清:我给你的一百块钱都输了吗?
李太太还是望着他。
李石清:(气了)你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不去打牌,你偏要我
去打,我听你的话,陪着那帮有钱的人打大牌,我心里急,我怕输..
李石清: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真不见世面。
李太太抽泣了。
李石清:(更加气)哭!你就会哭!哭顶什么!顶个屁!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取出一叠钱。
李太太:(害怕地)不,你别再给我钱了,我不要钱。
李石清:你说什么?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那不是我们玩的地方,那些人..
她不想说下去,但是李石清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李石清:你用不着说,我比你清楚,那帮东西!
李太太:那你干吗还非要我去呢?拿着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你想
想,小英儿要上学,小四身体又弱,芳儿连件像样的过冬的衣服都没有..
李石清:不要再说了,我难道不知道咱们穷,我心里就不难过。
我恨,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爹,生来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
现在,我四十多的人,成天的弯腰、鞠躬,一个个地奉承,一个个地拉拢,
一个个地巴结,我,李石清,一个男子汉!
李太太:(心疼地)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
面受了许多委屈..
李石清:(打断她)我不难过。(他猛地站起来,困兽似的在屋里走了
几步,睁着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睛)我才不难过!我要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拼,
我要狠狠地出口气,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决不讲一点人情,决不可怜人,
决不..
他突然停住了,对着床上的孩子望去。
床上,四个孩子睡得正香,发出均匀的无忧无虑小小的鼾声。
李石清深深地透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柔和了,他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和
李太太两个人,默默地长久地望着。
响起了舞厅的音乐声。
在昏暗中,挤集着许多人。起先除了人们闪烁的眼睛,因为笑而露出的
发亮的牙齿和一张张白的异样的脸,什么也看不清楚;接着,逐渐看清了周
围的一切;这是各色各样的人在舞厅里如痴如狂的跳着。
乐队一曲接着一曲。女人的衣裙在幽暗中飘荡,旋转,整个舞厅仿佛就
是一个巨大的旋涡。
在人群中,一束强烈的光突然照在一个人身上,那是陈白露。
她的头发正扬起来,像一个光环,罩着她那亢奋的忘却一切的脸。
她的眼睛时而烁烁发光,时而充满了迷离的神色。她消失在阴暗处,一
会又舞进了虹光中,多少双眼睛在跟随着她。
她意识到这一切,她笑了,头微微昂起。潘月亭更加紧地搂住她的腰肢,
凑到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她放声大笑起来。
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坐着一个男人,一个青年,他也在注视着陈白露,
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然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混杂着震惊、痛苦、
失望、同情,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然而又像是..
晃动着的肩、背、头颈,在他眼前飘过去。
..那是一个十分稚气的小姑娘,坐在一棵大树下。绿色的浓荫,绿色
的田野,绿色的雾一般的空气。一缕笛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少年的方
达生坐在她的对面,闭着眼睛,轻轻地吹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照在竹均——还是小女孩时的陈白露的脸上,就像
是她的眼睛在调皮地一明一暗地闪着。
挂在树枝上的两个书包,微微地摇来摇去..
掌声。音乐停止了。舞厅里灯光通亮,如若白昼。
陈白露脸色绊红,笑着向这边走来。一路上,有人请她喝酒;有的女人
抱住她亲吻;她随意地拍了拍一个者头的脸蛋儿,向远一些的桌子递着飞吻。
她终于走到方达生面前。方达生慢慢地站起来。
陈白露:(依然笑着)你好客气呀,坐吧。
方达生没有坐。
陈白露:我让你坐下。
方达生坐下来。他不说话,只是久久地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陈白露瞟了他一眼,慢慢地拿起一杯酒,向着方达生举起。
陈白露:你还要这样细细地看我很久吗?
说着她把酒一饮而尽。
陈白露:(有心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这地方怎么
样?好玩吗?
方达生:(闷声地)好,好玩。
陈白露:那你为什么不玩玩。
方达生:你知道,我不会跳舞。
陈白露:(“叭”地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站起身,走到方达生面
前)我来教你跳,我可是这地方跳得最好的一个。
方达生:(忙下迭地摆手)不,不,千万不能。
望着他那副尴尬的样子,陈白露忍不住笑出声。
张乔治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
张乔治:哟,露露,这么亲热,让我想想,我们见过面,陈白露:(好
笑地)见过?
张乔治:当然见过。
他费力地思索着。方达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张乔治:(恍然大悟的样子,高声地)啊!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们
同船一块从欧洲回来的。(用力握着方达生的手,非常热烈)啊,好极了,
好极了,请坐。
方达生:(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陈白露)竹均,这是..
张乔治:竹均?不,不不,老朋友,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
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他亲呢地把手搭在陈白露的肩上)嗯,是我所
最崇拜的红人!
方达生忽然站起来,望着陈白露。
方达生:(断然地)竹均,我想出去透透空气。
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黑幢幢的大楼,只有很少几扇窗户里
透出灯光,像一只只孤独的眼睛。咖啡馆的老板娘关掉了一盏盏灯,唱机也
停了。但街头,生意仍然在进行。
两个女人站在一条巷子口拉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说话。卖乌豆、肥卤鸡和
糖墩的小贩,各自拖着粗哑了的声音,悠悠地喊着。一个卖辣萝卜的,嗓音
清脆,叫声:“小刘庄的萝卜,不辣管换..”
陈白露和方达生从昏暗的马路上走了过来,此刻,陈白露的心情似乎是
欢悦的。她大口地吞咽着冰凉的空气,不时地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闪烁着星
光的深秋的夜空。
陈白露:(情不自禁地)多美啊,你看,你看见了吗?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星星!好久没有看到过星星啦,多有意思!(忽然地)你记得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星星。
方达生:记得。(回忆起来用阳寸候,晚上,常常是..
陈白露:(并没有在听方达生,她的眼里显出一种梦幻的神色,耳语一
般地)夜,并不,并不可怕,因为,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两颗美丽的星..
方达生:你在说什么?
陈白露:(仿佛被惊醒)哦,没什么,一个人曾经对我这么说。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是个诗人。
方达生沉默了,悄悄地注视着陈白露若有所思的侧影。像是要摆脱掉什
么,陈白露将长发一甩。
陈白露:(转向方达生)你饿吗?
方达生:(诧异)饿?干什么?
陈白露:(带着突如其来的兴致,拉住方达生的胳膊)走,咱们吃碗馄
饨去。
他们已经坐在一个简陋的小店里。看得出,这里绝不是陈白露该来的地
方。又挤又脏的屋里,那些车夫、小贩,穿着寒酸的人,因为她的到来都显
出隐隐的不安。
陈白露满不在乎地坐在一条木板凳上,伙计有些紧张地站在她面前。
伙计:您,您想吃点什么?我们这儿,只有馄饨,煎饼果子。
陈白露:就来两碗馄饨吧。
馄饨端上来了,陈白露也不怕烫,立刻就吃起来。
方达生默默地看着她。陈白露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陈白露:吃呀,好吃极了。
方达生依然看着她。陈白露吃完了自己的一碗。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吃?
方达生:我不饿。
陈白露:(认真地)真的?
方达生笑了。
陈白露:那我替你吃吧,我可饿了。(她调皮地一笑)小时候,我记得
有一次我一连吃了四碗哪。
陈白露端起方达生的那碗馄饨。
方达生:是么?(脸上露出愉快的颜色)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这会
儿,还像从前的你。
陈白露愣愣地对着方达生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睛,默默地吃着。
他们走在一条狭窄的街上。四周更加昏暗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石头的
路面上清晰孤寂地响着。
陈白露:(轻轻叹了一口气)达生,我从前真的有过那么一个时期,是
一个快活的孩子吗?
她并不期待回答,一个人继续向前走。
方达生看着她的背影,他的面孔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了;然而,他终于鼓
足了勇气,他跑了几步,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陈白露被拉得扭过身来。
方达生:(激动地)竹均,跟我走吧,只要你肯跟我走,就可以像从前
一样快活、自由..
陈白露直直地盯视着他,有一瞬间,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层泪光,但转
瞬即逝了。她微微地笑了笑,那微笑流露出无言的悲哀。
陈白露:自由?哪里有自由!(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呀。
方达生:(看着她的眼睛,随后低下了头)我说的是真心话。
陈白露:你那么老远跑到这儿来,难道是为了这个吗?
方达生:(喃喃)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我请他替我代一段课,我..
(他猛地抬起头)我就是为了来看你,来找你的。
陈白露:(停顿片刻)现在,你认为这值得么?
方达生:不,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我来
了,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
陈白露:(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我现在不愿跟你多辩,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傻,不过我还是要做
一次请求,我希望你跟我走。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最好在二十四小时以内
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白露:(做出惊吓的样子)二十四小时!天哪,要是到了你的期限,
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怎么样?
方达主:那——那我就离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
微笑从陈白露唇边隐去——她看见了方达生的脸上那真挚的苦闷的神
情,她被他的这种神情感动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他的脸颊。
但是,突然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意识到了这个习惯的动作意味了些什
么,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脸色变了。
陈白露:(恢复了她那玩世不恭的语气)那么,好,你先等我问你一句
话。
方达生:(怀着希望)什么?
陈白露:(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没有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
方达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陈白露:(索性更彻底地)咦,你不要这样看我!我要人养活我。
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
服,我要玩,我要花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你难道不明白?!
方达生:(冷酷地)竹均,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个读过书的人,还是个
书香门第的小姐!
陈白露:你知道么?我还是个社交明星,演过电影,当过红舞女呢。
方达生:(望着她,不知说什么)你变了,你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失望?
方达生:(痛苦地)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
的女人。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信我心里最
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一钱不值。我来了,看见你一个单身的女人,住在旅馆
里,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陈白露也突然火了。
陈白露:(咄咄逼人地)你怎么敢说我堕落!你怎么敢当面说对我失望!
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顿住了,片刻)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嗫嚅)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
爱我,我也是。现在..现在我看你这个样子,你真不知我心里头..
他不想再说下去。
陈白露:(略带嘲讽地)你心里头?
方达生:对了,“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在心里活着。可
是你,(他看了看陈白露)你倒像是很得意的?
陈白露:(冲口而出)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不靠亲戚,不靠
朋友,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到了现在,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得
意!
方达生:你以为你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吃吃一笑)可怜,你这个书呆子,你知道什么叫名誉!
我这儿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银行家、实业家,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
是名誉的,那我弄来的钱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可你这样的做法——
陈白露:我怎么样!我爱钱,我想法子弄钱,可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
抢到自己的碗里,我没有挖空心思骗过人,害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情
愿维持的。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人最可怜的义务,我享受
着女人应该享受的权利。
方达生:(望着陈白露明灼灼的眼睛)难道你就不需要一点真正的感情,
真正的爱?!
陈白露:(略带酸辛)爱,什么是爱情?(她看了方达生一眼,疲倦地
微微笑了笑)你真是个孩子。
她向前走去,他们不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翻腾的思绪之中。
陈白露把皮大衣更紧地裹在身上。忽然,她站住了。
方达生抬起头。
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些披着报纸麻袋的人,瑟瑟地紧靠着墙根,
挤在一起。在黑暗中,如同一片鬼影。
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生命正渐渐让位给死亡。
方达生呆住了,他向前走了两步。陈白露突然厌恶地扭转身,要走开。
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陈小姐!”
陈白露不由回过头,茫然地四下看着,就从那群“鬼影”中,走出一个
人,或者说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他摇晃着,在陈白露面前站住了。
那个人:(嘴唇微微地动了动)陈、陈小姐。
陈白露惊愕地看着这张可怕的脸,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那个曾经在
募捐会上,走到她面前,说“亲你一下”的年轻人。现在,在这张脸上已经
难以分辨年龄了。
那个人:(索性无赖地)白露,给点儿吧,我这儿给你跪下了。
他“扑咚”跪在地上。
陈白露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恶心,慌张地打开皮包,掏出两张票子,
扔在地上。
那人一把抓过钱,连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几乎
就在路边,一个小铺子还亮着灯,他冲了进去。
在小铺里,颤抖的手把钱递过去,于是,一个人往那几乎已是透明的胳
膊上扎了一针。一针劣等的吗啡。立刻,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忘记了。
马路上,那些身上披着报纸与麻袋,一刻也忍受不下去的人,把陈白露
围住了,伸出一只只瘦得叫人害怕的手,疯子般地:“小姐,太太!给点儿,
给两个吧!”
陈白露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方达生。
正在这时,一辆汽车揿着喇叭,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在很近的地方猛然
刹住。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
刹那间,“鬼影”消失了。就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大街空荡黑暗,
只有陈白露和方达生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中间。
车灯照在他们身上。车夫打开车门走下来。
车夫:陈小姐,潘经理让我来接您回去。
陈白露走上旅馆的楼梯,方达生跟在后面。她走在门廊里,向自己的房
间走去。
茶房王福升在她身后出现,紧追了两步。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叠帐单)陈小姐!
陈白露:(站住)干什么?
王福升:您的帐单。
陈白露:(蹙起眉毛)您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一眼方达生,躬了躬身子。
王福升:是,小姐。是潘四爷让我把帐条交给你,他老人家已经把帐都
还了。
陈白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话,伸手接过那叠帐条。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还有什么事?
王福升:您屋里来了不少客,呆了一晚上了。
陈白露:谁?
王福升:顾八奶奶、刘小姐、胡四爷..
陈白露:(一摆手)行了,知道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
陈白露:现在几点?
王福升:已经两点来钟了。
陈白露:(自语地)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王福升:(向陈白露的房间溜了一眼)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
是玩的,谁肯走?
陈白露:(突然笑了笑)是哇,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她扭身向房间走去,在快到门口时。
方达生:竹均,我不想进去了。
陈白露站住,缓缓回过头。
陈白露:怎么,你要走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
陈白露:(拿过车票,原来是两张)你真的买了两张——哦,连卧铺都
有了。(笑了一下)你想的真周到。
她把车票撕成两半,扔在地下。
方达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白露默默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车票。片刻,她抬起头——一个盛装的
美丽的女人,孤单地站在旅馆的走廊上,目光中含着恳求。
陈白露:(轻声地)别走,住两天,陪陪我。
房间的门突然敞开了。满屋的人大声嘻笑着,站在门口的顾八奶奶一眼
看见了陈白露。
顾八奶奶:(乐得声音都走调了)露露,宝贝儿,乐死我了,我受、受
不了了,哎哟..
刘小姐:(也看见了陈白露)白露,快,快来。顾八奶奶要和胡四唱《坐
楼杀惜》呢!
胡四:(烟容满面,一脸油光,拿着一块手绢,扭扭捏捏地走了两步)
台步要轻,眼神要活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
一阵哄笑,喝彩。
大丰银行的走廊里,经理室的门打开了。潘月亭彬彬有礼地陪着一个高
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走出来,向大门口走去。
李石清趁机溜进了经理室。
他紧张地在一张钢制的大办公桌上略翻了一下,瞥见当中的抽屉上挂着
钥匙。他立刻拉开了抽屉。里面放着一份机密的房产抵押的合同。他飞快地
读着,额头上青筋突突。
传来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砰”地关上抽屉,呆立在那儿。
潘月亭走了进来。他先是诧异,接着,立刻发现抽屉上的钥匙在晃动着。
他的眼睛顿时喷出火来。
面对潘月亭残忍的目光,李石清本能地想躲避,想逃走,但,他咬住牙,
没有动,正视着潘月亭的眼睛。
突然,潘月亭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平和了。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雪茄,
李石清掏出火柴力他点烟;接连两恨火柴,划亮即灭了。潘月亭拿出打火机
自己把烟点燃。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指着一张沙发。
潘月亭:请坐。
李石清不动。
潘月亭:(平静地)你很关心银行的大事。
李石清:(硬逼出话来)我是真心实意地为经理效劳。
潘月亭:哦?
李石清:(索性)现在银行把最后一大片房地产抵押给友华公司,有了
现款,又立刻宣布盖大丰大楼。
潘月亭:怎么样?
李石清:石清打心眼儿里佩服经理的气魄。前几天市面上风传银行的准
备金不足,现在过去了,很少有人提款了。
潘月亭:石清,你聪明,也能干,真有点几天下怕地不怕的劲头李石清:
(紧接)石清还有一张嘴,对不该说的事,就是哑巴。
潘月亭:(眉毛一挑)好!痛快。银行刘襄理要调动,你立刻补上,做
我的襄理。
李石清突然向潘月亭蹲身请安。
李石清:士为知己者死。经理,您放心吧。
银行的大门里。李石清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职员忙从衣架上取下皮大衣
为他穿上。
李石清:有事儿,打电话到交易所。
职员点头,然后打开大门。
外面正下着雨。石阶上,司机撑着伞迎上来,扶他上车。
车门“砰”地关上,汽车疾驶而去,消失在雨雾里。
像眼泪一般凄冷的秋雨,滴落在朦胧的玻璃窗上。
从窗子里透进来的昏暗的街灯,照着黄省三瘦削的面颊。他在睡梦中痛
苦地叹息了一声。
门轻轻地响了一下,被人打开,又关上了。黄省三猛地惊醒。他坐起来,
看着那扇破旧不堪的屋门,又望望墙上挂着的那副对联——“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字很清秀,这是他许多年前写的了。接着,他的目光移到一
张大床上。黑暗中,三个孩子挤在一起睡着;在他们旁边,本来应该是妻子
睡着的地方,却空了。
黄省三怔怔地望着那空了半边的床,一种不祥的可怕的感觉袭上来,他
扑向窗子,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他模糊地看见,楼下的马路边停着两辆
人力车,一个打着伞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待着。
黄省三惊恐地睁大眼睛,似乎也在等待。
终于,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包走了出来,打着伞的男人迎了上去,接过她
的包,扶着她向人力车走过去。当女人正要跨上车时,突然,她回过头;黄
省三看见了妻子的脸,她痛苦的目光最后一次望着自己家的小窗。
屋门“砰”地推开了,黄省三跌跌撞撞地跑下狭小的吱呀作响的楼梯,
绊倒了,又不顾一切地爬起来..
他冲进雨中。
黄省三:(嘶声喊叫)淑芬,你回来,你不能走,不能哇..
黄省三追着、喊着,人力车越走越远,在雨中消失的那样快。
黄省三站住了,下再跑也不再走了,他的脸像是死了的人那样,呆滞,
只有雨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流下来。
突然,他跌坐在路边,绝望地嚎哭起来。
小屋里,那空着一半的床上,放着一副玉石的手镯,发出冷森森的光泽,
下面压着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
女人的暗哑的声音:“我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是我唯一的东西,原谅吧。”
女人的啜泣声,黄省三的哭声,被雨声吞没,渐渐消失了。
黎明前,在亨德饭店的一个房间,方达生睁着清醒的眼睛躺在床上。他
看着低压在头上的昏暗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一切
都仿佛埋在坟墓里。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一种声音..,方达生欠起身,谛听
着。那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是石硪落在地上的声音,是木夯砸在地上的声
音,是打夯的工人们用低沉的嗓音发出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声音。
方达生坐起来,他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城市仍在沉睡,曙光还没有升起,但是,在远处朦胧的灰色的阴
影里,一些人影在活动着,夯声就从那里传来。
方达生呆呆地靠着窗户站着,出神地凝望着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劳动着的
人们。随着那沉重而有节拍的声音,东方的天空微微露出一点白光。
陈白露从梦中惊醒,她猛地坐了起来,恍惚地四下看着。她明白了,这
是在旅馆里,窗外,建筑物在黎明的光影里透出深蓝色的轮廓。
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重又倒下去。夯声隐隐传来,时断时续。
这时,从门边的柜子后面悄悄爬出一个人,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移向
问口。
陈白露听见了窸窣声。
陈白露:(低声)谁?(没有回应,吓得不敢动)谁?是谁?(还见不
答应。她大声地)干什么的?!
人影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很细小的声音:我..
陈白露跳起来,揿亮了墙上的开关。室内通亮。在她面前立着一个瘦弱
胆怯的小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两根小辫垂在胸前,穿着一身十分肥
大的蓝绸衣裤,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陈白露。
陈白露:(望着这可怜样的孩子,松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这么一个小
东西。
小东西:(惶恐地)是,小姐。
寒冷和惊吓使小东西止不住微微发抖,她手提着裤子,一点点向后蹒跚,
不小心踩在裤管上,几乎跌倒。
陈白露:(一时忍不住笑一一却故意绷起脸)啊,干嘛跑到我这来偷东
西,啊?
小东西:我没有偷东西。
陈白露:(指着)那你这衣服是谁的?
小东西:(低头看一下衣服)我,我妈妈的。
陈白露:谁是你妈妈?
小东西:(呆呆地撩开眼前的头发)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陈白露:(忖度地)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小东西:我妈妈,他们把我带来的。
陈白露:(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们带你到这儿干什么?
小东西:(低头不作声)..
陈白露:你说,这儿不要紧的。
小东西:(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要我..要我跟一个黑胖子..
小东西猛然用手捂住脸。陈白露望着她,突然颤抖了一下,像怕冷似的
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她默默地在房子里走了几步,站住,点燃一支烟。
小东西慢慢垂下手,站在那儿,看着陈白露,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小东西:小姐,求求..
陈白露急忙走过去,拉她的手。
小东西:(痛楚地)啊!
陈白露:你怎么啦,小东西:(眼泪流下来)痛。
陈白露撩开她的袖口。
陈白露:夭!
小东西:他们堵住我的嘴,掐我,拿..拿烟钎子扎我。他们怕我跑,
不给我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陈白露;你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小东西:妈妈睡着了。
陈白露: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
小东西:我怕,门口有人,会抓住我。
陈白露:可是在这儿,他们很容易找着你的。
小东西:(恐惧地)不,不,不..
她突然跑过去,把灯熄灭了,然后缩在一个角落里。
外面天光已慢慢升起,传来一两声吱吱的雀噪。
陈白露看着那蜷缩在阴影中的小小的身体。她走到窗前,把厚厚的窗帘
拉紧,屋里重又黑暗起来。然后,她走到小东西身边,蹲陈白露:别怕,现
在不用伯了,告诉我,你妈妈呢?
小东西:在楼上。
陈白露:不,我是说你的亲妈妈,生你的妈妈,昏暗中,小东西的眼睛
闲着泪光。
小东西:她,她早死了。
陈白露:父亲呢?
小东西:前个月死的..他正在砸夯,我眼瞅着一个铁桩子掉下来,把
他砸死了。
小东西抽泣起来。这时,外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小东西赶忙用手
堵住自己的嘴,不敢出气。
陈白露站起身,走过去,打开卧室的门。
王福升拿着扫帚和抹布,站在客厅里。
王福升:哟,小姐,您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陈白露:(拢了扰长长的黑发,走进客厅)福升,你去拿点吃的来,再
给我拿杯咖啡。
王福升:是,小姐,您要吃点儿什么?
陈白露:随便吧,点心、牛奶..
敞开的卧室的门,从里面一点点地被推上。王福升立刻注意到了,他瞟
了瞟;陈白露回过头。
陈白露:(一笑,随便地)不要紧,是茶房。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小东西的脸,随即不见了。
王福升:咦,小姐,哪来的这么个丫头?
陈白露:你不用管。
王福升:是。(要出门,但又站住,转回身)小姐,我劝您少管闲事。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外面有人找她。
陈白露:谁?
王福升:一帮地痞,都是吃卖命饭的。
陈白露怔了一下,继而冷冷一笑。
陈白露:哼,谁管他们是吃什么饭的。
王福升:(立刻赔着笑)小姐,我是说,这帮人不好惹。
陈白露:我就不信。把一个孩子打成这样,闹急了,我可以告他们。
王福升:(隐隐的鄙夷)告他们,告谁呀!他们跟地面上的人都有来往,
怎么告?就是这官司打赢了,这点仇您可跟他们结下了!
陈白露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抬眼盯着王福升。
陈白露:那依你,把这个孩子给他们送去?
王福升:(故意犹豫)这事儿难,您看着办。不过,我听说,这孩子打
了金八爷一巴掌,金八爷火了。
陈白露:(没料到)金八!..怎么单单碰上这么个阎王。
王福升:您想想,金八爷。大财神,又是钱,又是势,还有洋人撑腰,
那一帮家伙都是他手下的..
陈白露不听王福升说下去,她跑进卧室。小东西正躲在门后。
陈白露:(望着小东西亮晶晶的流露出天真和哀求的眼睛)你,你是打
了金八!
小东西:你是说那黑胖子?嗯,他要跟我——我躲不开,急了,就把他
打了。
陈白露:(兴奋得自语)打得好!打得好,打得痛快!
王福升赶过来,站在门口。
王福升:小姐,这件事,我可先说下,没有我在内。您要大发慈悲,管
这个孩子,这可是您一个人的事。过一会,他们要问到我,..
陈白露:(干脆地)你说你没看见!
王福升:(望着小东西,不安地)没看见?可是..
陈白露:出了事,由我担戴。
王福升:(巴不得这句话)好,好,由您担戴,上有电灯,下有地板,
这可是您自个儿说的。
陈白露:(点头)嗯,自然,我说一句算一句。你去拿点心吧。
王福升没有再说话,转过身,用不出声的脚步走出门去。
陈白露快步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
天色大亮。一辆汽车疾速地开来,在旅馆问前停住。潘月亭从汽车里下
来,走进旅馆。
在走廊里,王福升殷勤地迎上前去。
走廊的尽头,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匆匆闪过。
陈白露的房间。一缕阳光照在小东西的脸上。这会儿,她闭着眼睛,躺
在沙发上,恐惧、痛苦、紧张,使她精疲力竭;她终于睡着了。在睡眠中,
她显得愈发小了,脸上的线条像孩子一样纤细、柔和。
在屋子的另一头,陈白露默默地坐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小东西熟睡的
脸庞。
忽然,一双手捂住陈白露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几乎叫出声。原来,是
潘月亭站在她身后,正俯身,凑近她的脸。
潘月亭:白露,你坐在这儿,简直像个天使。
陈白露:(闪开,口快地)你这样偷偷摸摸的,简直像个贼。
潘月亭:(笑了)我可是接到你的电话就来了,(低声)我知道你想我
了。
陈白露:(睨视着他,蓦然地笑起来)嗯,我想你,给我办一件事。
潘月亭:(故意皱起眉头)又是办事,你见着我就没有别的可说。
陈白露:你想听什么?我叫你一声爸爸好不好?
潘月亭:白露..
陈自露:(不等他说什么)哦,我的爸爸,我真喜欢你,你是我的爸爸,
老爸爸,最可爱的老爸爸!你看,你来看我这儿有一个小东西。(拉着潘月
亭的手,向小东西走过去)
潘月亭:(无可奈何地)好了好了,你呀,专门好管这些闲事。
陈白露:(停住)怎么,你知道了?
潘月亭:福升跟我说了。
陈白露:你管不管?
潘月亭:(低头看了看睡着的小东西)就是她吗?
陈白露:你看她多小,多可怜,她..
潘月亭:得了,我都知道,反正总是那么一套。
陈白露:(作出要挟的样子)月亭,你管,还是不管!
潘月亭:说吧,要我干什么?
陈白露:我要你把他们找来,跟他们说,这小东西我认她干女儿了。
潘月亭:这帮人,他们都认识我,叫他们放手,还不难。
陈白露:好,月亭,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潘月亭:(高兴起来)自从我认识你,你第一次说谢谢我。
陈白露:(揶揄地)因为你第一次当好人。
潘月亭:你又挖苦我。(朝陈白露一笑)
他走到客厅,陈白露跟在后边,潘月亭正要开门出去。
陈白露:(突然想起〕可是月亭,你当然知道这个小东西是金八看上的。
潘月亭:什么(缩回手)这是金八看上的人?
陈白露:福升没有告诉你,潘月亭:没有,没有,你看你,差点儿做个
错事。
潘月亭退回来。
陈白露:怎么,月亭,你改主意了?
潘月亭:白露,你不知道,金八这个家伙,背景很复杂,不大讲面子。
再说,为了这么个乡下孩子..
陈白露:那么,你不管了?
门上响起了几下重重的敲击声。陈白露一惊,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向潘月
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短暂的静寂。潘月亭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又是几声门响。
卧室里,小东西在睡梦中颤抖了一下。
陈白露突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她俯在门上听了听,——粗声粗气的对话:
“是这个门么?”“八成没错儿!”“敲,再敲!”
她回过头,发现潘月亭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陈白露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她毅然打开门。
黑三带着几个打手立在门外。
陈白露:你们是干什么来啦?
黑三:(不理睬,对后面的人)进来,你们都进来!
陈白露:(突然声色俱厉)站住!都进来?谁叫你们都进来!你们吃什
么长大的?你们要是蛮不讲理,这个码头不讲理的祖宗在这儿呢!(黑三们
呆住了,陈白露笑)你们是搜私货么?我这间屋子里有五百两烟土,(指着
卧室,又转而指着左面小客厅的门)那间屋子里有八十杆手枪!你们说,要
什么吧,这点东西总够你们大家玩的吧!
她目光的的地从门口的人脸上扫过。
黑三:(尴尬地笑着)您这生的是哪一门子气?我们没事也不会到这儿
来打搅。我们跑丢了一个孩子,一个刚混事由的。我们到这儿来也是看看,
怕她藏在什么地方,回头吓着您。
陈白露:哦,(恍然地)你们这一帮子赶到这儿来,是为了找一个小姑
娘呀。
黑三:(狡猾地)那么说,您是看见她了。
陈白露:对不起,我没看见。
黑三:(悠着)可是您瞧,刚才有人像是看见她进这屋了。
陈白露:进我的屋子来了!那我可说在头里,我这儿要是丢了东西,你
们可得包赔。
黑三:您别打哈哈。我们说不定都是一家子的人,您也帮个忙,您跟金
八爷..
陈白露:金八爷,哦,你们也是金八爷的朋友。
黑三:(笑)够不上朋友,常给他老人家办点小事儿。
陈白露:那就对了,金八爷刚才告诉我,叫你们滚开。
里三:刚才?
陈白露:(索性做到底)八爷就在这儿!
黑三:(疑惑)在这儿?(停顿,看出她说谎)那我们得见见,我们得
把这件事禀告禀告他。(向门口的人)你们说,对不对?
打手们:对,我们得见见八爷。
陈白露:不成,八爷说不愿见人。
黑三:他不能不见见我们,我得见见。
陈白露:不成,你不能见。
黑三:不能见,我也得见!
向小东西睡着的屋门走去。陈白露忽然跑向左面小客厅的门。
她站在门口,不顾一切地死死盯视着黑三。
黑三:(向陈白露走来)哦,八奶奶又要跟我们打哈哈啦!
他越走越近,慢悠悠地狞笑着。
陈白露:你大概要找死!(高声、急不可待地)八爷!八爷!您出来,
教训教训这帮混帐东西!
小客厅的门开了,潘月亭披着一件睡衣走出。
潘月亭:(低声、平静地)白露,吵什么,八爷睡觉了。(望着黑三)
咦,黑三,是你?
黑三:(想不到)哦,四爷,您老人家也在这儿。
潘月亭:我跟八爷到这儿来歇歇腿,抽口烟,你这是要干什么?
黑三:(喃喃)怎么,八爷是这儿,呃,在这儿睡觉了?
潘月亭:你要进来谈谈么?我烧一口烟,叫金八起来陪陪你。
黑三:(赔着笑)潘四爷,您别跟我们开心,您看我们也是有公事..
潘月亭:好极了,你们要有事,那就请你给我滚蛋,少在这儿废话!
黑三:是,潘四爷,您别生这么大的气。(忽然对身后的人)你们看什
么,你们这些混蛋还不滚,他妈的这些死人!(转过笑脸)没法子,这一群
人!回头,潘四爷,八爷醒了,您千万别说我们到这儿来过。小姐,刚才的
事,您——是我该死!(打自己的嘴巴)该死!该死!
陈白露:好好,快滚吧!
黑三:(谄媚地)您出气了吧,好,我们走了。
黑三们退出去,门关上了。
陈白露默默地看了看潘月亭。
潘月亭:(嘘了一口长气)我第一次做这么个荒唐事!
陈白露: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痛快事儿!
突然间,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止不住,潘月亭看着她,简直不知该怎
么办才好。
轻轻的敲门声。
潘月亭:有人敲门。
陈白露不理,依然纵声大笑。门推开了,方达生走进来。
方达生:(有些奇怪地看着这样无比快活的陈白露)竹均,什么事儿这
么高兴?
陈白露并不回答,而是一把拉住方达生的手,“咚”地打开卧室的门。
小东西猛的惊醒了。睁着一双天真的、惊奇的,还未醒过来的眼睛,望
着面前的陈白露和方达生。
陈白露:(欢悦地)哦,你醒啦,可算醒啦!
她满心欢喜地望望小东西,又望望方达生。
陈白露:这是我的干女儿,她叫小东西。(解下自己头上的红缎带,给
小东西扎在辫子上)你看,她多美!
小东西害羞地低下头。
一个清冽的下午,天空湛蓝,阳光明媚。
在租界的法国公园里,陈白露和方达生坐在长椅上。草坪早已枯黄了,
树枝光秃秃的,几片发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作响。
不远处,是儿童的游乐场。
方达生:多好啊,这里。
陈白露:(同样畅快地)是啊,总算找到一块清静的地方。(她把头向
后一仰)真舒服啊!
方达生:在我那里,就更好了。你知道吗?冬天的田野,一片白,和天
都溶在一起了。你会感到一个人,是多么自由。
陈白露眯起眼睛望春天空。
陈白露:是啊,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方达生望着休浴在冬日阳光中的陈白露宁静的侧影。
方达生:竹均,你真美,这个时候,你才美。
陈白露睁开眼睛,面对方达生凝视的目光,她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
方达生仍然目不转睛地向陈白露望着。
方达生:(恳切地)跟我走,竹均,到乡下去..把小东西也带去,她
可以在那里读书。
陈白露突然站起来。
陈白露:来,咱们去荡秋千吧!
游乐场,秋千在风中微微摇晃。
陈白露一边笑着,一边站了上去。她两手抓住绳子,用力地一下一下地
荡起来。秋千越荡越高。
方达生仰头望着。
陈白露散开的长发随风飞扬。
背景上,远处的教堂的尖顶在阳光下闪烁。响起了钟声:当、当、当..
钟声越来越响。
方达生的喊声:“小东西!小东西!..”
陈白露从门外走进自己的房间。她看见,窗于打开着,方达生探身在窗
外,向下面张望。
陈白露:达生!
方达生:(猛地回过头)竹均,你刚才上楼来看见小东西了吗?
陈白露:她不是在屋里吗?
方达生:不,这儿没她,你来,快来!
陈白露跑向窗子。
方达生:(指着远处)你看,你看那边。
陈白露:哪儿?什么?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方达生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无力地垂下来。
方达生:看不见了!他们把小东西带走了。
陈白露:(不相信地看着方达生)你说什么!
方达生:真的,我看见的,两三个男人夹着她,一晃就没有了。
陈白露转身飞快地跑进卧室。卧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又跑到另一间屋
子,同样是空的。她在房间里寻找,然而没有任何痕迹,就像小东西从来没
有存在过似的。
她瘫软地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望着地板,一滴愤怒的泪水,无声地流下
来。
方达生:(走到她身边,蹲下,震动地)怎么,你哭了?
陈白露没有说一句话,狠狠地抹去了那一滴挂在腮边的眼泪。
..一辆汽车停在报馆门口,陈白露从车里面下来,匆匆地走进报馆。
..方达生穿过一条破旧的小街,他不断地四下观望着。
..陈白露从一家事务所里走出来,面色疲惫而阴沉。
..两个妖冶的女人从一座小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向方达生招手。方达
生厌恶地扭过头,走开了。
..在一个街口,方达生远远地看见了陈白露的身影,他飞快地向她跑
去。陈白露默默地注视着他。方达生在她面前站住了,沮丧地垂下头。
陈白露和方达生无言地并肩走着。
天空阴暗。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在嘈杂的街道上,在偌大的灰色的城市
里,显得那么渺小。
夜晚,约莫十二点钟了。
主和下处的大门口。贴着“南国生就美佳人,北地天然红胭脂”的对联。
中门框上是“桃源佳境”的横幅。门前两三个女人指指点点,挤眉弄眼。她
们身后墙上的乌光红油纸,上面歪歪地涂了四行字:“赶早×角,住客×元,
拉铺×角,随便×角。”
沿街,有哼一两段二簧的漂泊汉,有唱曲的姑娘,有租唱话匣子的,卖
花生、栗子、热茶鸡蛋的..在这条胡同里,充满了各种喧嚣、叫卖、女人
诟骂、打情卖笑的声浪。
一个唱“数来宝”的乞丐,打着“七块板”,边走边唱着:
嘿!紧板打,慢板量,
眼前来到美人堂,
美人堂前一副对,
能人提笔写得详..
宝和下处院里一个小屋门口。门上挂着满染黑污的对联:“貌比西施重
出世,容似貂蝉又临凡”;上面横挂着“千金一笑”。在门上还悬着一个镜
框,嵌着“花翠喜”三个字。
翠喜,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满脸涂着粉,前额故意掐出一排花瓣似的
紫痕,站在门口,招呼着离去的客人。
翠喜:(扬起声音)明儿见,胖子!你明儿个一定来“回头”啊!..
传来胖子和他朋友的嬉笑声。
竹板提提挞挞一阵响,乞丐走过来。
乞丐:(用本来的苍老的声音)掌班的,老板们,可怜可怜我瞎子吧。
翠喜:去,去去,别在这门口吵殃子!(她把嘴上叼着的烟头扔到地上)
去,给你个烟卷头抽。
乞丐立刻捡起烟头。
翠喜:咦,这年头改良啦,瞎子看见烟头就伸手。
乞丐:我一个眼儿瞎,回见,大老板。
乞丐转过身,向别处去了,竹板又响起来:
一步两步连三步,
多要卖菜少卖铺,
黑脸的喝茶白脸的住
..
翠喜回到屋里。这是一间狭小阴黑的屋子。她走到铁炉前,拿起坐在炉
子上的水壶,看了看火。
进来一个小矮子,提着一小桶煤,他把煤放在门边,走到方桌前,拿起
桌上的角票数了数,然后,翻着白眼看看翠喜。
翠喜:你看嘛?小顺子。
小顺子:(有些结巴)这是那胖..胖..胖子给的。
翠喜:你嫌少?人家留着洋钱置坟地呢。
小顺子:(摇摇头)都..都交柜么?
翠喜:不都交柜,掌班的印子钱一天就一块,你给?
小顺子:可你..你吃嘛?
翠喜:还用着吃,天天喝西北风就饱了。(低头愣神,忽然想起什么,
向小屋走去。在小屋门旁挂着一面又小又破的镜子,她停住照了一下)不成
了,人过时喽。
翠喜走进小屋。床上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旁边一个小姑娘脸朝墙挤
在一边。
翠喜:小翠,你还不起来,你再不听话,(小姑娘没有动)咳,这死心
眼儿的孩子!(她拿起一件破棉袄,盖在小姑娘身上,一边念叨着)我跟你
说,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里搭住这三天,也是咱们姐妹们的缘分..
小姑娘慢慢地回过身,这是小东西,然而,已经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她
的脸消瘦、阴沉、木然,目光冰冷。
翠喜:(继续说着)我不是跟你妹妹瞎“白货”,我从前在班子的时候
也是数一数二的红唱手,白花花的千儿八百的洋钱也见过;可是“人老珠黄
不值钱”,岁数大了点,熬不出来,落到这个地方..
我告诉你,亲妹子,你到了这个地方来了,你不用打算再讲脸。
小东西抬起眼睛看了看翠喜。
翠喜:哼,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色催的?有钱的大爷们玩够子,取了
乐了,走了,可是谁心里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
哪个小的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都是人,谁生就这么贱骨头,愿
意吃这碗老虎嘴里的饭..
她埋下头,像是要落泪。已经坐起来的小东西掏出手绢。
小东西:(把手绢递到翠喜面前)你..你擦擦。
翠喜:(一仰脸,睁着一双干枯的、微肿的眼睛)我没有哭,我好些年
都没有眼泪了。(她嘘了一口气)我是老了,早晚替家里大的小的累死了,
用芦席一卷,往野地一埋就完事。
说完,她挽起床上的孩子,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孩子使劲地吸吮着。
小东西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
翠喜:(替小东西撩起额前的头发)妹子,你年轻,还有的是指望,熬
几年,看上个本分人,从了良,养个胖小子就快活一辈子。
小东西垂下头,一阵沉寂。
小东西:(悄声地)黑三快来了吧。
她抬起眼睑,眼中含着惧怕。
翠喜:(劝慰)不怕的。你擦擦胭脂,抹个粉儿,一会儿挂上个客,今
儿格就算过去了。(小东西不动)去,快去呀,要不,黑三来小东西的眼睛
因痛苦而睁大了。她抬起来,慢慢地走到外屋。
站在小镜子前面。
隔壁一个女人随着二胡唱起一支淫荡的小曲:
叫声小亲亲哪。
眼瞅着到五更,
五更打过哥哥就起身哪!..
小东西往脸上抹了一点胭脂,然后,她呆呆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忽然,她扑到桌子上,无声地抽咽起来。
一个尖锐的声音:“前边,请这边走,腾屋子。”
小顺子掀开门帘走进屋。小东西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
小顺子:有客,点着名找你的。(向小屋)三姑娘,有客来了,招呼你
们姐儿俩。(又回头对小东西)别哭了,快收拾收拾,要是能住下,你就能
早点睡了。
小顺子从外面掀开帘子,让进来胡四,后面跟着王福升。胡四穿着皮大
衣,高领碎花灰缎皮袍,花丝袜子,黑缎鞋,一副风流滞洒的模样。王福升
也是兴高采烈,油光满面的,一件旧羊皮袍子,下面露着号衣底襟。
胡四进门后四面望望,拿出手帕掩住鼻子。
王福升:怎么啦?
胡四:这屋子好大味。(轻轻坐在凳子角上。)
王福升:(用手在桌子上一抹)瞧衣服。
胡四:(忙站起,掸大氅)他妈的,这缺德地方。
王福升:(油嘴滑舌的)四爷,我可把您送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得赶紧
回去。
胡四:(一把拉住他)不,不成,你得陪着我。
王福升:我的爷爷,您叫我陪您到这儿来,这可是没人知道,回头顾八
奶奶..
胡四:提她干嘛。(脸上没一丝表情地)老妖精!
王福升赶紧扭过头,憋不住笑了。
翠喜和小东西从小屋里走出来。
翠喜:(非常老练地)侍候哪位?
胡四上下打量着两个人。小顺子放下茶壶,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瓜子,打
开,放在方桌上的一个铁盘里。
胡四:(指着自己)我。
翠喜:我这妹子呢?
胡四:(指自己)也是我。
翠喜:(笑嘻嘻地)这合适么?
王福升:这有什么不合适。
小东西抬起头,她认出了王福升,目光仇恨地一闪。
翠喜:(对胡四)二爷贵姓?
胡四:胡,胡四。
翠喜:胡四爷,(指王福升〕四爷,您引见引见。
胡四:这是王八爷。
翠喜:(举起瓜子),四爷,八爷。四爷您不宽宽衣。
胡四:不,我怕凉。
翠喜:(向小东西)你这么愣着干嘛,(对胡四)四爷,您得多包涵点,
这孩子是个“雏”,刚混事由没几天。
王福升,(替胡四)没有说的。(转身对小东西)你认识不认识我?
小东西:(切齿)磨成灰,我也认识你。
王福升:(高了兴)喝,这丫头在这儿两天,嘴头子就学这么硬胡四:
(拉起小东西的手)我得瞧瞧你..,这孩子真是头是头,脑是脑,穿几样
好衣服,叫我胡四带她到马场俱乐部走走,这码头不出三天她准行开了。
王福升:那“赶子”好,可您问她有这么大福气么?
胡四:(忽然冲小东西)是你把金八爷打了么?
小东西低下头,一语不发。
翠喜:四爷跟你说话啦,傻丫头。
小东西石头似地立在那儿。
王福升:瞧瞧,这块木头。
胡四:(点着烟卷)奇怪,这么一点小东西怎么敢把金八打了?
王福升:要不庄稼人一辈子没出息呢?你想,金八爷看上她,这不是运
气来了?哪一样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他妈的!(回过头对小东西,伸出手指
着她)可你爸爸是银行大经理,还是开个大金矿?
(对翠喜)大洋钱来了她向外推,你说,这不是邪行!
翠喜:咳,“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都是罡着。
王福升:(对小东西越看越气)妈的,我要有这么一个女儿,把那么一
个活财神都打走了,我就宰了她,活吃了她。
突然间,小东西跑到王福升面前,打了他两个嘴巴。
王福升:(捂住脸)你,你要干嘛?
翠喜:(拉着小东西)你发疯了。
小东西:(浑身发抖)我好容易逃出来,你又把我扔到黑三手里。
黑三,穿着皮袍,满面胡须,瞪着凶恶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出现在门口。
寂静。
黑三:(很和气地向小东西招手)过来,过来呀!
小东西望了望房里每个人的脸,慢慢地走过去。
黑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您受惊,四爷,这孩子有点不懂规矩。
他猛挥手,打了小东西一个耳光!小东西吸着气,倒退了几步。
翠喜:(急忙走上前)这是怎么说的?这孩子的脾气也是大“格涩”。
八爷,真是怪过意不去的。您刚才没有撞破哪儿?
胡四:(格格一笑)连金八爷都劈啪两耳刮子,王八爷挨这两下子,算
什么?
翠喜:(赶紧拉过小东西,站到胡四面前)快,还不快谢四爷。这是碰
着四爷,好说话的,要是碰着个恶主儿,还不连窑子都砸了。
胡四嘻嘻哈哈地点头。
黑三:(盯视着小东西,阴沉地)这回便宜了你,好好侍候四爷,叫声
四爷!
小东西:四爷。
黑三:跟八爷赔不是。
小东西望着王福升。
黑三:说,说下次不敢了,王八爷。
小东西:下次不敢,王八爷。
王福升:(干巴巴的)没的说,没的说。
黑三:给四爷倒杯茶。
王福升:得了,四爷,我看您也该回旅馆了。
翠喜:谁说的?(对王福升)去去去,你看你这个忙劲!谁也不许走。
王福升:(向胡四)您这身新衣服也该在客人们面前显派显派!
胡四:(忽然想起来,很高兴地)这身衣服我穿着不错吧。
翠喜:赶子,可着这大地界,也找不出另一身来。
胡四:(不由地又开始搔首弄姿,掸掸衣服,自得地)我看也差不离。
这时,小东西已斟好茶,向着胡四送上来。
王福升:(好笑着,狠狠地)哟,小心点儿,别烫着手,小姐。
小东西低着头,走到胡四面前,眼泪汪汪的。
王福升:四爷,您瞧,小翠跟您飞眼儿呢。
胡四:(乐了)是么。(想拧小东西的脸蛋)
小东西摹地抬起头,没想到胡四这样近靠着她,茶碗碰着胡四的手,茶
水溅湿他的衣服。
小东西:啊!
胡四:你看!
黑三:(大吼)妈的,你看你!
小东西吓了一跳,失手,一碗紊整个倒在胡四的新衣服上。
胡四:(急青了脸)你奶奶的,这个不是人揍的孩子!
黑三跳到小东西面前,举手要打。
王福升:黑三,人家衣服要紧。
翠喜赶紧拿了一块手中,和福升一起擦衣服,黑三看着他们。
胡四:(恼怒)去,去去,别擦了!(将衣服凑在灯光下看看)哼,这
一身新衣服算毁了。妈的,(对王福升)走,走走,(忽然跑到小东西面前)
你这贱骨头,我——(仿佛要动手,但他却一下子从口袋里取出一束钞票)
你瞧见这个么?大爷有的是钱,可就凭你这德性,(向黑三)一个子也不值。
(抽出一张)把这个拿给三姑娘盘子,(又拿出一张)这个给外边。
黑三:谢谢您。
胡四:走,回旅馆。
他扬长而去,福升后面随着。
翠喜:(送到门外)明儿来呀,四爷,明儿来回头呀!
她立刻回到屋里。
黑三野兽似地盯着小东西。
黑三:(低低地)过来,你跟我到这屋子来!
小东西不动。
翠喜:(抱住小东西)黑三,你别打她。
黑三:你少管!
翠喜:(哀求)这孩子再挨不得打了。
黑三:(上前,一手推倒她)去你个妹子的!
翠喜叫了一声。黑三拉着小东西进了小屋,砰地把门关上。
翠喜:(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她跳起来,扑过去)开门,黑三,我的
孩子在里面,开门!
里面不应,只有黑三喘着气的咒骂声、毒打声。
翠喜:(乱打着门)开门!开门!你要吓着我的孩子!我的儿子!
孩子开始哭起来。
翠喜不顾一切地喊着,擂着门。
旅馆里,顾八奶奶坐在沙发上,向陈白露愤愤然地诉说着。
顾八奶奶:哼,我才明白,男人真是没良心。你待他怎么好。也是枉然。
陈白露:(淡淡地)怎么,胡四跟你怎么样了?
顾八奶奶:(长叹一声)准知他怎么样!这两天就没见着他的影子,我
待他的情分可真不薄,你看,他一不高兴,就几天下管我。(忽然地)露露,
你给我倒点儿水,我..
顾八奶奶从手提包里取药。陈白露递给她一杯水。
顾八奶奶:(吞下药,捂着胸口)我的心痛。一想起胡四这个没良心的
东西,我的心又痛起来了。
陈白露:你真是天下最多情的女人。
顾八奶奶:所以我顶悲剧、顶痛苦、顶热烈、顶没法于办。嗳,爱情,
从前我不懂,现在我才真明白了。
陈白露:(抬起眼睛,瞟着她)哦?
顾八奶奶:(十分自负地)我告诉你,爱情是你甘心情愿地拿出钱来叫
他花。他怎么胡花,你也不心疼。
陈自露:(一笑)怪不得常听人说爱情是要有代价的。
顾八奶奶:那是一点也不错的,白露,我们是好姐妹,你在四爷面前替
我给他说说,在电影公司再给他找个事。他嫌银行的事儿钱少,没意思;我
也想过啦,他当明星,准红!你看他哪点儿不像个电影明星,身材、相貌、
鼻子..
这时,张乔治推门走进来。
张乔治:(满腔热情)Hello!我一猜你们就一定在这儿。走过去紧紧拉
住两个女人的手)Hello、Hello,哦,密司顾,(上下打量)你真是越来越
漂亮了。
顾八奶奶眉飞色舞正想说话,他又转向陈白露。
张乔治:Ohmy,我的小露露,mydear。
顾八奶奶:博士,你别老这么叽哩叭啦地翻洋话好不好?
张乔治:Oh,SQrry,Sorry,完全对不起。我简直不习惯说中国话了。
顾八奶奶:博士,这两天你没跟胡四一起玩么?
张乔治:胡四?前两天我在俱乐部又看见他拉着那条狗,走来走去。
顾八奶奶:这个没良心的,他情愿拉一条狗,也不带着我。
张乔治:怎么,你们又闹了?那他在门口干什么?
顾八奶奶:什么,他在门口?
张乔治:奇怪,你不知道?
顾八奶奶:亏你还是个出洋念过书的人,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张乔治:念了书,不见得就算得出顾八奶奶想见胡四呀。
顾八奶奶:(美美的一笑)好了,我不跟你们说了,我要走了。
(快步走到门口)古得拜,拜——拜!
门突然打开了,胡四站在门口。
顾八奶奶一看见他,先是想乐,忽然又噔噔地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
扭过身去。胡四还是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又换了一套衣服,更“标
致”了。他看了一眼作出生气状的顾八奶奶,径自走到镜子前。
胡四:(对着镜子照着,整了整领带,漫不经心,慢吞吞地)我可开了
眼啦,那个小东西,真有股邪行劲儿!
顾八奶奶:(憋不住)谁?你说什么小东西?
胡四:金八爷都没玩成的那个。
陈白露猝然口过头。
木梆一声一声地响过去。
一个声音:(低声地叫出花名,因为客人们都睡了)宝兰、金桂、海棠、
小翠..
屋里,小顺子把灯熄灭,从抽屉里拿出洋蜡头点上,小东西缓缓地走进
来。
小顺子:怎么样,挂上了么?
小东西摇摇头。
小顺子:(叹了一口气)那你一个人..先睡吧。
小东西:(看了他一眼)..
小顺子:(安慰地)去..去他的,..先别,别想它。
老远忽然传来翠喜的哭嚷声:“你打吧,你打吧!你今天要不打死我,
你不是你爸爸揍的!”
小东西:谁?谁在打她?
小顺子:她,她男人。三姑娘也是苦命!..
翠喜哭哭啼啼地走进门。
小顺子:怎么,瘸子又让你回去?
翠喜:(还嚷着)回去,我今天就跟你回去!回去咱们就散,这日子有
什么过头!
小东西愣愣地望着她。翠喜从小屋里抱出孩子。
小东西:你走了?
翠喜:(抽噎地)嗯,妹、妹子,刚才那个住客,你..你挂上了么?
小东西:..
翠喜:(一手摸着小东西的脸,一字一噎地)苦..苦命的孩子,也..
也好,你今天一个人在我这个床睡吧,半夜里冷,多盖点被..落到这个地
方..病了..就更没人疼、疼了。
小东西望着她那哭肿了的扭歪的脸,忍不住,猛地抱着翠喜呜咽起来。
翠喜:(心酸地掉下泪)妹子,你,你别哭,我明儿..一大早,我..
就来看你。
小东西拼命抹去眼泪。
翠喜:我走了。
小东西点点头。
小顺子:我也歇去了。(对小东西)睡吧。
小东西:嗯。
翠喜和小顺子都走了。
外面一个人的声音:“落灯啦,落灯啦!”
小东西坐在桌前,睁着大眼睛,木然地望着摇曳的烛光。
..一片阳光。阳光下石硪腾空而起,有力地落在地上。一个高大的汉
子回过头来,黝黑的脸上,汗珠闪烁着铅灰色的光泽。他咧开嘴笑了,目光
中流露出怜爱、温情,..
父亲的脸渐渐模糊了。
摇曳的烛光。小东西孤零零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灰色的拂晓。清冷的街上几乎还没有人,远远的,在巷子的尽头,几个
人影围成一团。从那里传来哭声。
那是在宝和下处的门口,一张席子卷着一具尸体,翠喜怀里抱着她的孩
子,嘶哑地哭着。
翠喜:苦命的..妹子,你,你死的屈啊,你不该..死!
小顺子站在一边,低垂着头,看不见他的脸,他手上拿着的一根扯断了
的绳子,在冷风中飘飘悠悠。几个脸色惨白的女人,悲哀地在严寒里瑟缩着。
忽然,围着的人无声地闪开了一道缝,就在很近的地方,陈白露和方达
生站住了。
翠喜:(什么也没看见,她的眼泪滴落在卷起的席子上)妹子,再苦也
得、得活着,你怎么..走了这条道啊,妹子..
方达生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脸因震惊和痛苦而扭歪了。在他身后是陈
白露,她的眼睛显得那么大,充满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迷惆、恍饱和震惊。从
卷着的席子里露出一根小辫,上面还扎着那条红缎带..陈白露突然用一只
手捂住眼睛。
翠喜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满面的泪水,她发现了面前这个穿貂皮大衣的
女人。她看着她。
陈白露的手顺着脸颊一点点垂下来,她也看见了翠喜。
一个年轻的美貌的女人和一个受尽欺凌、蹂躏而憔悴衰老的女人,就这
样默默地,彼此对视着。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一点点掩盖了小东西的尸体,掩盖了这个
世界。
公园里,还是在那条长椅上,方达生和陈白露坐在那儿,头上和身上落
满了一层雪花。他们谁也没说话,像两个陌生人似地坐着。过了很久。
方达生:(喃喃地)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陈白露一动也不动。
方达主:(猛然转向她,声音暗哑地)我问你,为什么允许金八他们这
么一群禽兽活着?!
陈白露:(终于抬起眼睛,她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地)我告诉你,不
是我们允许不允许金八他们活着,而是金八允许不允许我们活着!
说完她慢慢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去。雪地上,留下她的一行足迹。
空荡荡的游乐场,落满了雪的秋千一动不动。
窗外,雪还在下着。陈白露站在窗前,她穿着黑丝绒旗袍。屋里没有一
丝动静。
一扇门打开了,立刻传出人们打牌的喧笑声。有人在叫:“露露!露露!”
陈白露不回答,依然那样站着。
张乔治从里面走出来,一面向里边的人说。
张乔治;不,不,我就来,你看我来请她。
他的领带散着,背心的扣子敞开着,兴高采烈地向陈白露走过去。
张乔治:(似灵感附了体,站住)哦,我的小露露。
陈白露看着窗外,不动。张乔治走到她的侧面。
张乔治:你真美,今天你简直太美了!(吟诗一般)美,美极了!
你穿得这么忧郁,这么诱惑!
从窗子里可以看到,旅馆的大门口走出一个人,提着一只箱子,那是方
达生。他走下台阶,走上马路。有一瞬间,他似乎想停下来,抬起头,但他
没有,他沿着街道走去了。
张乔治的声音一直在继续着:“露露,你真会用香水,闻起来(一声长
长的“嗯”)这么清淡,而又这么幽远!我一闻着那香水的香味,Oh,no!
你的美丽的身体所发出的那种清香,就叫我想到当初我在巴黎的时候,(飘
飘然、神往地)那巴黎的夜晚,夜晚的巴黎!”
方达生的身影渐渐地远了,终于消失在雪雾中。
张乔治:露露,你为什么不笑?露露!
陈白露仁立不动的黑色的背影。
一片黑暗。红色的小蜡烛一支支地燃着,跳动着,映出了陈白露朦胧的
脸。
烛光。陈白露的声音:“这光,多美,多亮,..”
潘月亭的脸在她旁边出现了。
潘月亭:吹灭它!快,吹呀!
陈白露:为什么要吹灭它呢?
潘月亭:(笑着)吹灭了,让大家吃啊!
陈白露:(冷笑一下)好!我吹灭它!让大家吃!
她一口气把蛋糕上的蜡烛吹灭。满厅灯光大亮,乐队奏起响亮欢快的音
乐。男男女女们,围着一张张又圆又大的餐桌,个个举起酒杯,喧笑哄闹着
向陈白露身边挤过来。
“恭喜你,我的白露,干一杯!”
“永远发亮的明星,我们干杯!”
“美丽的小寿星,喝我这一杯!”“干吧!露露。”
陈白露谁也不推让,一杯杯地喝下去。
潘月亭:(为陈白露拦着)白露,你要喝醉了。
顾八奶奶:不行,潘四爷,白露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家里还有一场。(对
陈白露)你八姐还要为你做寿哪!
张乔治:我们都去,为了露露!
报社的于总编挤上来,身后跟着一个照像的。
于总编:白露,我的报纸已经把你选做今年的“爱情皇后”,来,为皇
后的二十二岁生日拍一张。
镁光灯“扑”地一闪,一个茶房喊着:“李襄理到!”
李石清神气活现地走进来,他的气派与从前大不相同,马褂换了坎肩,
头发也亮光光地梳着。
张乔治:(故意夸张地)喝,李襄理怎么才来?
李石清:(不由得卖弄)抱歉,我刚从丁秘书那儿来,马上还要去交易
所。
他瞟了潘月亭一眼,但从潘月亭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李石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陈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小小的心意。
陈白露:李太太没来么?
李石清:家里实在有事,她让我替她向陈小姐道喜。
他说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金子的麻花手镯。
顾八奶奶不由地撇了撇嘴,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张乔治趴到胡四耳边
不知说了什么,胡四突然哈哈干笑了两声。
陈白露:(伸手接过盒子)大破费了,谢谢,替我谢谢李太太。
她转过身,指了指桌子中央的极大的奶油蛋糕。
陈白露:吃,吃吧。(她忽然面向大厅,高声地)吃!都来吃呀!
一片喧闹声。
她拿起一把银亮的刀子,把蛋糕切开。镁光灯闪闪发亮。
西下的夕阳发射着绊红的余辉,在短暂的冬日的黄昏,映照着城市的暗
影,映照着一条铅灰色的大河和河面上一座黑色的大桥。
一个像幽灵一样的人影从桥上走过,在人群里穿行。
他走着,一直走着,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也记不得他这是到哪儿去。
一双深陷的黑洞般的眼窝里,两只冰冷呆滞的眼睛,叫人不寒而栗。还可以
认得出,这是黄省三。
终于,他衰弱地靠在了一根电线杆上。不远处,饭店的霓虹灯在他的脸
上一黄一绿地闪着。
饭店门口,穿着大褂的茶房,脸上堆着献媚的笑,毕恭毕敬地站立一旁。
陈白露微微地依在潘月亭的肩上,从大门里走出来。
现在,她的脸上泛起红晕,眼睛闪闪发亮,像通常喝多了酒的人那样,
莫名其妙地笑着。李石清跟在他们的身后。当茶房不断地弯腰鞠躬时,他的
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得意之情。
突然,一只瘦骨鳞峋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他一扭头,看见黄省三目光的
的地立在眼前。
黄省三:(朝着李石清)经理,潘经理,您行行好!
李石清:(愣了一下)什么经理,你疯啦!
黄首三:不,我没疯,您行行好,告诉他们我没疯!
潘月亭回过头来。
潘月亭:这个人是谁?
李石清:原来是大丰的录事,早被裁了。
潘月亭:他要干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黄省三突然双膝跪下,抱住潘月亭的腿。
黄省三:法官,我自己买的鸦片烟,买的红糖掺上,叫孩子们喝的,我
亲手把他们毒死的!我没钱再买鸦片了,法官!你们不能放我,我亲手毒死
了人,毒死了我的孩子!您杀死我呀,杀死我!
李石清像惊醒一般,扑上去把他拉开。
黄省三:(忽然樱樱地像一个女人哭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
(他抬起头,对李石清)潘经理,人不能这么待人啊,不能这么待人啊!..
李石清绝望地推了他一把。黄省三侧在陈白露的脚边,他连忙磕着头。
黄省三:潘太太,求求你,让我死吧,我没疯,没疯呀!
陈白露呆住了,微笑仍然挂在嘴边,但,这是一种惊惧而又僵死的笑。
她恍懈地打开皮包,把手伸进去,她想像平日那样地施舍一些..可是几乎
就在同时,她“叭”地把皮包关上了,冲进等在路边的汽车里。
汽车轰地开起来,黄省三的嘶喊和他扑俯在地的身影,被甩在后面。
汽车里,陈白露倚在角落里,头低垂在胸前。潘月亭轻轻托起她的脸。
她看着他,没有反应,没有表情。
潘月亭:露露,怎么,又难过了?
陈白露闭上眼睛。车窗外响着街上的喧嚣。她听见了潘月亭凑在她耳边
说:“我的小露露,你看看。”
陈白露双目紧闭的脸。
潘月亭的声音:“睁开眼吧,乖乖,你看这是什么?”
陈白露睁开眼睛,她看见潘月亭把一只发出幽蓝光彩的“火油”钻戒,
套在她的手指上。
潘月亭:这是我今天特别给你挑的生日礼。喜欢么?
陈白露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颗美丽的钻石。
潘月亭:(兴高采烈的声音)行市,我真看对了,沾你的福气,我赚了
一票大的。我真的有钱了。我现在什么都不伯了。
陈白露垂下手,目光移向车窗外。
潘月亭:别不理我,我的小露露,现在你要什么就有什么。明天,我一
定把小东西给你活蹦乱跳地弄回来,好不好?你说呀!
陈白露:(没有回头)好。
顾八奶奶的中不中西不西的老式客厅里,正墙喜桌上高烧着一对又粗又
长的红蜡烛。烛光闪闪。已经燃去一小半了。
墙上悬着一个鲜花扎成的大“寿”字。顾八奶奶和陈白露合拍的像片,
放得大大的,嵌在一个红木的大镜框里。
疲乏的乐队有一阵没一阵地奏着。
穿过螺钢镶嵌的瓶状木窗,望见一群客人在另外一问客厅里打麻将、掷
骰子、打扑克。仆人们穿梭一般端着茶点,来回侍候。
潘月亭醇醇然地靠在大沙发上。顾八奶奶、胡四、刘小姐,以及一些男
女们,也都已不再跳舞。只有张乔治,他虽然已经醉了,但仍然摇晃着身子,
笑嘻嘻地走到陈白露面前。
张乔治:(拉住陈白露的手,一边用脚跺着地板)露露,来,跳啊!
陈白露喝了大多的酒。此刻,她的眼睛半睁半合,脸上现出那种痴醉的、
虚幻的神态。她胡乱地摇了摇头。
陈白露:不,不,我跳不动,我老了。
张乔治:(格格地笑起来)我的小猫咪,你才刚刚生下来呢。(他晃动
着。转过身去)各位男士女士们听着!我们的皇后,现在要为我们跳个
Tap
—dancing,美国最时髦的“踢跳舞!”我来做她的舞伴!
乐队!乐队!
于是,乐队骤然乱糟糟地大响特响。
张乔治握住陈白露的手,把快要倒下去的陈白露拉了起来;他用手紧紧
搂着她的腰,硬拽着她跳。
陈白露:放开我!
她看着张乔治,眼里射出厌恶而又愤怒的光。
陈白露:(大喊)你这个洒了巴黎香水的洋狗!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客人、侍仆们从窗口、壁门缝隙惊望着。
胡四忽然凑上去。
胡四:爱情皇后,我,该够格吧!
陈白露挥起手,像是要打胡四耳光;胡四灵巧地一闪。
陈白露:(指着他)你这个兔子!找你的母猫叫春去吧!
顾八奶奶站起身,又惊又怕地喊着。
顾八奶奶:这是怎么啦?
潘月亭:(对顾八奶奶解释着)她喝醉了,不认识人了。
陈白露的目光从人的脸上滑过,朝向屋顶。
陈白露:(茫然地)哪里有人哪!哪里有人哪!
她低声地嘶喊着,抽泣起来。
顾八奶奶:算了,算了,让你的老爸爸,你的老头陪你回去吧。
潘月亭:(挽住陈白露的胳膊)我陪你回去,回去吧。
陈自露:(试图挣脱着,大声呜咽,最后成了一种歇斯底里)我要回去!
回家去,回家!
潘月亭:不哭了,不哭了,走。
陈白露倚着潘月亭的肩膀,恸哭着,向门口走去。
旅馆,陈白露房间的客厅里,李石清异常兴奋地来回踱步。潘月亭从卧
室走出来。
潘月亭:(冷冷地)你来这儿有事么?
李石清:有事商量。
潘月亭:(坐下,对李石清,不耐烦地)你说吧!
李石清:(凑到潘月亭跟前)月亭,(他不大自然地顿了一下)经理,
你知道市面上怎么回事么?
潘月亭:(故意地)不大清楚,你说说看。
李石清:(压低声音)我这是从一个极秘密的渠道打听出来的。
谣言说金八故意放空气,好向外甩,完全是大家神经过敏,假的。这一
次买进,我们算拿准了,我粗租一算,说不定有三四十万的赚头。
王福升这时推门走了进来。
王福升:李襄理,您太太打过电话来,说您的少爷病了,催襄理赶快回
去。
李石清:(简直不屑于听这些琐事)我知道,知道了。(继续向潘月亭)
我跟你说,要是这个看涨的消息越看越真,客户们再忍痛补迸,跟着一抢,
不出十天,再赚个十万、二十万不成问题。
潘月亭:(叫住正要退出的王福升)福升,你去看看陈小姐有什么事。
王福升:是。
王福升走进卧室。
李石清:(既得意又激动)我告诉您,这个行市要大涨特涨,我提议..
潘月亭:(并不看他,打断)你的太太不是催你回家么?
李石清:不要管她,先不管她。我提议,明天还是可以买,吃不了亏的!
就这么决定吧,这一次成功了,我主张,以后行里再也不冒这样的险,留点
信用。不过这一次,我们就破釜沉舟干它一下。
卧室里,王福升正轻轻拉上华丽的窗帘。
陈白露在床上呻吟了一声。
陈白露:(喃喃地)回家,回家了..
王福升注意地听着,他犹豫了一下,轻轻走到床前。
王福升:(试探地轻声问)小姐,您刚才说什么?
陈白露用手支起身体,四下看了看。
陈白露:(又扑倒在床上)玩够了,该回家了!
王福升:(惊奇)您,有家?
陈白露:(看着他)..
王福升:您,真有这意思?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赶紧)小姐,您要是真想回家,那您在这儿欠的那些帐,您
得——
陈白露:(慢慢转过脸去)对了,我还欠了许多债。(自语地)不过这
些年,我难道还没有还清?
客厅里,潘月亭吐出一口烟。
潘月亭:石清,你还是回家看看吧,你的儿子不是病了吗?
李石清:(眨眨眼睛)您何必老提这个?
潘月亭:(用眼梢睃了一下李石清)我看你太高兴了。
李石清:不错,这次事我帮您做得相当漂亮。我的确高兴。
潘月亭:(微微一笑)对不起,我忘了你早已经是襄理了。
李石清:(感到了潘月亭话里有刺儿)经理,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潘月亭:(不露声色)李襄理,现在我手里这点公债是一笔钱了吧!
李石清:自然。
潘月亭:这一点赚头已经足够还金八的款子了吧?
李石清:(小心奉迎地)当然,还大大地富余。
潘月亭:准备金也有了吧?
李石清:是的,有。
潘月亭:好极了!石清,你想现在我还怕不怕有人跟我捣乱?
李石清:(含混地)我不大明白经理的话。
潘月亭:也许有人说不定要去说,我把银行房产都抵押出去了,或者
说..(他停住,眯起眼睛望着李石清)
卧室。
王福升:(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一边望着陈白露)小姐,您刚还了八百,
又欠了两千,这样花法,一辈子也是还不清的。您看,这些帐单,(从口袋
往外拿)这一共是..
陈白露:(纵身坐起)不用拿,不用拿,我不要看。
王福升:(无奈地)可是人家说您明天下午是非还清不可了,我一个劲
儿跟他们说好话..
陈白露:谁叫你跟他们说好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己没求过他们,
要你去求!
王福升:我说小姐..
陈白露:(愈发烦躁地)我知道,知道了!钱!钱!钱!为什么你老拿
钱来逼我,你滚!
王福升垂手立在一边。
客厅。
李石清:(强自镇静着)经理,您一定知道,圣人说,小不忍,则乱大
谋。
潘月亭:(冷酷地)我是很忍了一阵子,你也许还不知道,行里的同人
背后骂我是个老糊涂,瞎了眼,叫一个不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极力压制自己)我希望经理说话无妨客气一点,字眼上可以
略微斟酌斟酌再用。
潘月亭:我很斟酌,很留神。
李石清:(勉强一笑)好了,这些名词字眼儿都无关紧要,头等货、三
等货,都是这么一说,差别倒是有限。不过,经理,我们都是多年在外做事
的人,我想,大事小事,最低该讲点信用。
潘月亭:(一阵大笑)你也要谈信用!信用我不是不讲,可是我想,我
活了这么大年纪,我明白跟哪一类人可以讲信用。
李石清:那么,经理对我是不打算讲信用了?
潘月亭:这句话真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说的。
潘月亭将雪前捻灭,掸掉落在袖子上的一点烟灰。
潘月亭:你的汽车在门口等你,坐汽车回家是很快的。(由身上取出一
个封套)李先生,这是你的薪水清单。襄理薪水一月是二百七十元。这个月,
会计告诉我你预支了二百五十元,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我照付一个月全
薪,这是剩下的二十元,请你点一点。不过,你今天的汽车帐,行里是不能
再给你付了。
李石清睁着一双愤怒得呆住了的眼睛,瞪视着播月亭;他伸手接过钱。
潘月亭:(站起来)好,我不陪你了。你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儿来玩玩,
你叫我月亭也可以,称兄道弟,跟我“你呀我呀”他说话也可以,现在我们
是平等了。再见。
他转身走进小客厅,把门关上了。
李石清,手中紧握着那两张钞票。
李石清:二十块钱!(牙齿格格作响)二十块钱!
一阵残酷的绝望和仇恨攫住了他。他面部歪曲,如同一只负伤的野兽扑
倒在沙发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电话铃响了,突兀而刺耳。
李石清缓缓地抬起头,他望着电话,脸上的神情由恍惚变得激动起来,
似乎有什么预感,他猛地冲过去,抓起耳机。
李石清:..哦,是报馆于先生,我是石清,潘经理不在,有事您告诉
我吧。哦..哦,什么,消息不好?..金八的人露出来的?
..您有封信已经叫人送来了,好!好极了!
他“砰”地扔下电话,转身冲出门去。
在走廊上,他撞上一个女人;他全然不顾,正要跑开,那女人叫住他。
李太太:石清,石清!你上哪儿去?
李石清:(看见了李太太,激动使他有些语无伦次)你?!啊,好,在
他的手中“簌簌”地抖着。
他目光狂乱地抬起头,随即,猛地转身撞开饭店的玻璃大门。
李石清在大厅里飞跑。他奔上楼梯;他绊了一下,立刻又不顾一切地向
上冲去。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陈白露房间的门被“咯”地推开了。潘月亭正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他
看见李石清。
潘月亭:哦,你还没有走么?
李石清站在那儿,喘着,渐渐地,他冷静下来。
李石清:(缓步走进屋,稳稳地)是,经理,我心里者惦念着您行里的
公事,所以总不想回去。
潘月亭:(十分厌恶地)你又来做什么!
李石清:自然是公债的事。经理,(他举起手里的信)这是于总编给您
的信。
潘月亭:(恼怒)你怎么能把我的信拆开!
李石清:(笑起来)不拆开,我怎么知道是喜信,好给您报喜呢。
他把信捋捋平,递给潘月亭。潘月亭似乎觉出了里面的溪跷,一把抓过
信,读着..
李石清:(在一边,慢吞吞地)这件事,我实在是想不到,不会这么巧,
不会来得这么合适。
潘月亭:(看完信,脸色大变)我,我不相信,这是假的!
他扑向电话。李石清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他。
潘月亭:喂,报社吗?我姓潘,潘月亭,我找于先生!什么,刚走?
你知道上哪儿去了?混蛋,你怎么不问一声!
李石清的面上浮起满意的微笑。
潘月亭:(又拨了号码)你是会贤俱乐部吗?我找丁先生,就是金八爷
的私人秘书!他回家了!怎么会这时候回家!现在不过才,(看看自己的手
表)..
李石情:不过才早晨五点多钟,快天亮了。
潘月亭看了他一眼,再拨电话,这一回耳机里“嘟嘟”地响着,却没有
人接。
李石清:(狡黠地)经理,其实公债要跌个一毛两毛的,也没什么大不
了的。您看没看信上说要跌多少?
潘月亭扔下话筒,从桌上拿起信,李石清走过来在后面指点着。
李石清:不,在这一张!
信纸上的字:“..此消息已传布市面,明日行市定当一落千丈,此事
由金八在后操纵,决无扳回的可能。”
潘月亭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头,电话铃骤然响起。潘月亭全身一抖。
李石清过去拿起话筒。
李石清:你哪儿,哦,是您呀,丁先生。
潘月亭恐惧地盯视着。
李石清:什么?明白了,金八爷早上就要提款!好,我一定告诉他..
潘月亭冲上去,抢过话筒。
潘月亭:我和金八明明说好再缓几天!他不能不讲信用。喂!
喂!
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潘月亭挥起手把电话打到地上。
李石清:经理,现在该我们俩谈谈了。
潘月亭:(暴怒)谈什么!
李石清:不谈什么,三等货要看看头等货现在怎么样了。
潘月亭:(咬着牙)你小心,你这样说话,你要小心。
李石清:我不用小心,我家没有一个大钱,我口袋里尽是当票,我用不
着小心!我没有到了手的钱,又叫人家抢走,我没有多少万还不清的债..
潘月亭:(向前走了一步)不要再说了。
李石清:(豁出来了)我要说,我要痛痛快快地说,我叫一个流氓耍了,
我只是穷;你叫一个更大的流氓耍了,他要你的命!天一亮,我就要亲眼看
你的行付不出款来,看着那些十块八块的穷户头,骂你、咒你,他们要宰了
你,活吃了你!
潘月亭:我先宰了你再说。
他双手掐住李石清的头颈,死命地摇晃。
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陈白露站立在门口。
李石清:(挣扎)你杀了我吧!宰了我吧,可是金八不会饶了你陈白露
看着这两个厮打着的发了疯的男人。李石清已面色发青。
陈白露:(大叫了一声)不要打了!
潘月亭浑身一震,手慢慢地松开了。他回过身,看了陈白露一眼,什么
都没有说,默默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李石清摇晃着,站了起来。他向陈白露望着。半晌。
李石清:(无比的蔑视)你这个娼妓!
陈白露的脸抽搐了一下。她向后退了两步,靠墙站住。
陈白露:(望着李石清,悲哀地一笑)真对不起,你太太来电话了,说、
说你的儿子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惊呆的脸,泪水涌流出来。
陈白露独自站在淡紫纱罩的立灯下。灯光照着她。她抬起手臂,让手臂
顺着脸颊滑过,不知怎么,她又重复了这个动作。
她内心的声音:“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
蓝蓝的天空,阳光照在河面上,冰已经在溶化,波光粼粼。
陈白露坐在河边,微风吹动她的头发,水下浮游着一群小鱼秧子;她用
手轻轻在水中拨弄着,小鱼从手指间游了过去。一片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去
年的枯叶,和几片碎冰,从水面上飘过。
陈白露的声音:“我是水?——是鱼?——是树叶?——还是风?——
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
陈白露走进花店,到处摆满了美丽的鲜花,杜鹃花、山茶花、君子兰、
康乃馨,陈白露朝着一片火红的玫瑰花走过去..
团团簇簇的玫瑰,在空荡而华丽的屋子里,悄悄地开放着。
夜。陈白露躺在花丛旁的地毯上,她空虚的目光朝向屋顶,在她的身边,
满是撕碎的花瓣。一个声音:“竹均,竹均!”
她倏地坐起来,出入意料地,方达生正站在门口望着她。
陈白露:(站起身,仿佛不敢相信)达生,是你么?
方达生:(点点头)..
陈白露:你,没有走?
方达生:(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彼此相视着,最后,还是方达生移开了视线。
方达生:(走到陈白露身边,望着玫瑰花)多好看的花!谁送的?
陈白露:(心中无限的寂寞)没有谁,我自己送我自己的。
方达生又一次盯住陈白露的脸。
方达生:(不由地)竹均,我还是想来看看你,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为
什么要跟他们混!(陈白露转过身去)..你不要再瞒我了,你心里痛苦!
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是欺骗不了自己。
陈白露的背影,一声叹息:你要我干什么呢?
方达生:你应该离开这儿,你应该结婚。
沉寂。
陈白露:(微微摇了摇头)结婚..我试过。
方达主:(没有想到)和谁?
陈白露:那个人有点像你。
方达生:像我?
陈白露:嗯,像你,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哦。
陈白露:因为,他是一个诗人。(她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追想地)那
个人哪..他思想起来很聪明,做起事就很冲动。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
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
陈白露沉浸在回忆的遐想中。
方达生:(犹豫)你,爱他——
陈白露:(突然之间好像变得非常快乐)嗯,我爱他,他要我跟他结婚,
我就跟他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他说,你应该生个小
孩,我就为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日子。他最
喜欢看日出,每天早上天一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太阳。他真像个小孩子,
那么天真!那么高兴!有时乐得在我面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
黑暗就会过去,他永远是那么乐观,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望的。
方达生:以后呢?
陈白露:(依然微笑着)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怎么?
陈白露:(仿佛刚刚清醒过来)啊,你不懂,你不懂新鲜的渐渐会不新
鲜了..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
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
哪一天天塌了,等死..
方达生:(探询地)是不是因为你们的想法根本不一样?
陈白露:也许是吧。反正后来那根捆着我们的绳子断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孩子死了。
方达生: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嗯,他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现在他在哪里?
陈白露:不知道。
方达生:他有一天也许会回来看你。
陈白露: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很高兴。(低头,悲
伤地)他早把我忘记了。
方达生: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肯定)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你喜欢这两句话么: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你
喜欢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她)..
陈白露:这是他写的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突然地)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过了一会儿)是的。
她看着方达生。
方达生:谢谢你,竹均,你是个爽快人。
他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
陈白露:你就走吗!回去了吗?
方达生:我不打算回去了。我要留下来。
陈白露,(惊讶地)你要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达生: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在你这儿的那些天,也使我想
了许多,也许..我想为小东西那样的人做点什么,(他向窗外望了望,一
个昏黑的世界)我想,会有许多事可做的。
陈白露深深地对他看着,似乎要把他的样子印在脑子里。突然,她走到
玫瑰花丛前,折下一支。
陈白露:拿着,送给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我..
方达生接过那朵玫瑰。
门被小心地开了一条缝,随即,王福升闪了进来。
王福升:(脸上堆满了笑)陈小姐。
陈白露:干什么?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大叠帐单)您的帐单。
陈白露:(像曾经那样,蹙起眉)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方达生一眼,躬了躬身子,只是比那一次在走廊时,腰弯得
更低,目光也更恭顺了。
王福升:是,小姐。(他停顿了一下,把那一大叠帐条轻轻放在桌子上)
是这么回事儿,金八爷已经替您把帐都还了..
陈白露:(猛然一惊)金八?!
王福升:(谄谀地)金八爷他老人家让我把这大摞帐单交给您。
陈白露:(像挨了一个耳光似的,全身一颤)金八!
她的眼里在刹那间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她向方达生望去,方达生痛苦地
扭过头,手里的花不觉掉在地上。
渐渐,陈白露的脸僵硬起来,变得那么冰冷,那么冷酷。
陈白露:(低声地〕你出去。
王福升站在那儿,一时没有动。
陈白露:(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
王福升扭身,朝外走。
陈白露:(猝然转向方达生,提高嗓音)你!你也出去!
方达生抬起低垂的头,在极度的失望中,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向前走了
一步,仿佛想要说什么..
陈白露:(爆炸似地)出去!走!我让你走!
方达生:(看着她,忽然,怜恤地一笑)好,我走了..竹均,再见。
他走出门去,王福升紧跟在后面,陈白露冲过去,把门“砰”地关上。
她扑向桌子,疯子般地抓起那叠帐条,狠命地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
纸屑飘落下来。
最后,她徒劳地用手攥着剩下的一点纸片,揉着。手指因用力太狠而失
去了血色,直至痉挛。
陈白露两手无力地垂下,木木地站在那儿。
陈白露穿上她最心爱的一身雪白的衣裙,毫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精
心地梳妆打扮。
陈白露:(端详着镜子里的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个女人,凄然地,生
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
她慢慢伸出手,拿起放在台子上的药瓶——鲁米那,她仔细地看了看,
然后打开盖子,倒出药片,把空瓶丢在地上。
陈白露内心的声音:“这——么——年——轻,这——么——美——.. ”
她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这是一声极其优伤的绝望的叹息。
眼泪悄然地流下来,她端起茶杯,背过脸,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随后,她站起来,走到问口,把门锁住。仿佛胸际有些疼痛、窒塞,她
轻轻地捶着胸,从桌上拿起那本《日出》,在沙发上睡下,她打开书页,无
声地读着。
天空浩渺,那样清,那样白。
路边传来砸夯人的歌声。
领头的:(唱)颠儿颠儿走来个小姑娘啊,
(合)嗐唷!
一双大眼儿明又亮啊,
(合)嗐唷!
在城市街道的尽头,陈白露提着箱子从远处走来。她还是那个少女的模
样,清秀、纯真,刚刚进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面看着。
领头的:(唱)提着箱子上学堂啊,
(合)嗐唷!
还是急急忙忙看新郎啊?
(合)嗐唷!
砸夯的工人们冲着她笑起来,陈白露连忙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夯声继续着..
陈白露躺在沙发上,手里的书已经掉在地上。她闭着眼睛,生命渐渐从
她的身体离去了。
窗帘的缝隙间,射进一道淡红色的曙光,照着她雪白的衣裙..
隐隐的夯声。
一望无际的田野,无边云峰峥嵘。太阳从云隙间射出金色的长箭般的光
辉。
诗人惊喜的脸。
他奔跑起来,那自由自在的身影,溶进了炫目的霞光。
清晨,街上冷冷清清。
从亨德饭店后面的一个小而窄的侧门里,走出两个汉子。他们抬着一副
木板,上面放着陈白露的尸体。一缕被划破了的衣裙拖在地上。她仿佛只是
睡着了,她的脸依然那样年轻,那样美。只有嘴角边流出一条细细的短短的
血痕——是愤怒?是悔恨?还是忘却一切的、不可言传的神秘?
路边,一两个行人停下来,向那远远的女人的尸体望了望,又继续走路
了。
夯声骤起。
阳光灿烂地照耀着。蓝天澄澈。
石蛾高高地腾向天空,又沉重地落到地上。一个高大壮实的黝黑的小伙
子,领头高声唱道:
日出东来哟!
满天的大红来吧!
工人们齐声台着:“嗐唷,嗐唷..”
石硪一下下地砸下来,汗水“唰唰”地震落在土地上。
领头的小伙子:(唱)住下砸来吧,
咱们弟兄!
工人们:(合)嗐唷,咱们弟兄!
一浪浪低沉有力的夯歌与石硪砸地闷雷似的巨响,震动大地。
路边,密匝匝地站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他们瞧着,听着,嘻嘻地笑个
不停。
方达生站在孩子们中间,他凝神望去。他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目光坚
定..
一盘盘石硪劈空而起,一条条粗大的绳子绷得笔直,连接工人们粗壮的
手臂,一下一下,细小的石子粉碎了,土地变得那样坚实。
工人们那一张张生机勃勃的黝黑的脸膛朝向太阳,汗珠反射着太阳的光
辉。
石硪飞起来,中间的领头的小伙子酣畅地笑着,托着石硪。
领头的小伙子:(唱)往下砸来吧:
咱们弟兄!
石硪砸下来,随着工人们有力地喊着“嗐唷,咱们弟兄!”深深地落在
土里。
那高亢、洪亮的声音是一个大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
溢溢地充满了世界。
于沪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二日二稿
后记
应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邀约,我与万方改编《日出》为电影剧本,我想在
这里说几句话。
多少年来,《日出》这个剧本,我总以为是一九三五年写的。最近问了
巴金同志,才知是一九三六年写的。那年六月在巴金、靳以主编的《文季月
刊》上,刊登第一幕。每月一幕,连续刊载了四个月。每到月半,靳以便来
信催稿,像写连续小说一样,接到信便日夜赶写。写一幕登一幕,后来居然
成为一本整戏。
当时写得很顺畅,不感到如何困难。动笔之前,有一个简略的大纲,心
中早已酝酿着几个熟悉的人物。这些人物,在上的横暴荒淫,在下的受尽压
榨,许多残酷的事实使我思索,使我愤怒,使我觉得必须打倒这个恶鬼当道
的旧社会。我年轻,确实不懂革命的道理。我无能为力,只有写戏暴露它,
公之于众,抨击它。我只想砸碎这个腐烂的人间,劳苦人才有出路。
那时,我不明白那种人吃人的社会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必然产物,我
只痛苦地感觉到这座箍得人透不出气的人间地狱,必须粉碎。在《日出》剧
本的跋中,我引用一句古文“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我诅咒旧世界,像
要嘶喊出血来。我发誓,情愿随这座牢狱的灭亡,自己与之共埋葬,不愿这
个暗无天日的世界继续存在。
写《日出》之前,最早从心里发作的话是:“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
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睡”就是长睡不起,这个“我
们”,出自陈白露口中,指的是那鬼域社会的操纵者和他们的殉葬人。我想,
如果有这一天,像太阳升起似的,新的社会出现了,我将是如何狂喜,如何
拥抱它,如何珍视它、保卫它!
新中国终于站起来了。人民不再受压迫,人民在搏斗中,取到幸福的现
在和将来。这个胜利,是千百万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战斗得来的,是无数先烈
为坚持真理流血牺牲得来的。我爱今天的中国,爱明日的中国,真诚地相信
祖国有更光明的前途。
然而过去的苦日子是不能忘记的。认识了,理解了往日惨痛的历史,使
我们更有决心为今天的好日子奋发图强,为来日的美好河山战斗不止。
因此,把这个剧本改编成电影,使更多的观众,尤其是青年,看一看过
去被践踏的劳苦人民,过着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是一件应该做
的事。
在改编为电影脚本的过程中,我仿佛又经过一次可憎恨的噩梦。同时,
也感到无穷的喜悦,这场噩梦毕竟过去了,永不复返了。
改编使我逐渐回忆起更多、更远的往事。这个电影剧本把当时的社会写
得丰富一些了,广阔一些了。舞台,作为表现的工具,无论怎样运用,究竟
有一定的限制,不如电影灵活,那样变化万千,可以“呼风唤雨”,可以“撒
豆成兵”。电影的天地确是广袁无边的。话剧《日出》有四幕和两个场景紧
紧地箍着,在这里面,我挤进许多事与人。如今,变成电影本子,就感到松
动多了。从前我在膝陇的意识中想到过却没有地方写进去的,现在可以由我
从容地展现出来。自然,任何表现的艺术都有它一定的限制,电影也不例外。
它也有它独特的规律与知识,这种基本知识的作用大约就是要“电影化”。
从一个舞台剧本一跃而为电影本并不是原来所想的那样容易。要“电影
化”,也有个转化的过程,不是画个圈、就成一张面孔,点个点、就是一个
活泼的懈料那样简单。我反复想了多次,突破原来的旧框子,把舞台本的《日
出》变为电影本的《日出》,倒是用了一些功夫。
这里要说明的,陈白露这个人物似乎比以前丰满了,占的篇幅多了,其
余人物保存下来,又加了两三个角色。有些场面比较热闹,其中必然有各色
各样的人物形象,那只好留待电影导演来勾勒、描写,我觉得无须在剧本上
啰嗦。再有,就是剧本的夯歌,我改了一句,把原来的“要想吃饭,可得做
工”,改为“往下砸啊,咱们弟兄!”当然,还有不少的改动,也可以说不
少地方重新写过了。我多少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些新写的戏,仍是根据我当
时的生活知识。可见改编工作,也需要充实的生活。
有两个朋友读完了这个电影本子,他们都说它是个新创作,尽管主题未
动,但与原来剧本的面目不相同了。他们对我说的话总是真诚的、坦率的、
客观的。我也就认为这个本子不是照猫画虎,不是摆弄一点陈旧的玩意儿,
冒充新货了。
我仿佛又进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是新的,是亮堂的,是充满阳光的。
(原载《收获》1984年第
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