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2)
一九四○年
黑字二十八①
(四幕剧)
曹禺宋之的
序
《黑字二十八》在上演的时候,原名《全民总动员》。这是为了纪念中
华民国第一届“戏剧节”而写作的脚本。
关于这个脚本的产生,其中是有些波折的。
第一:当时正是武汉吃紧的时候,(虽然在上演之前二日,武汉是已经
自动放弃了。)在军事上我们正从第一期抗战进入第二期抗战这一新的阶段;
在政治上我们的号召是后方重于前线,政治重于军事,这种号召的最有力的
响应,是全民总动员,总动员来参加抗战工作,打破日寇侵略的迷梦。为了
表现这一情势,所以肃清汉奸,变敌人的后方为前线,动员全民服役抗战,
成为我们写作的主题。
第二:当时舞台上的优秀演员大部分集中在重庆。这些演员参加“戏剧
节”的热忱,是无从比拟的。因为在全国,这是我们戏剧界的第一次“戏剧
节”,所以在写作之初,我们便从演出委员会接受了那样奢侈的一个演员名
单。但为了这样奢侈的演员名单来写剧本,却并不是容易的事。这需要庞大
的题材和细心的安排。
第三:我们需要声明的是,在最初,我们并无意写一个新的戏,我们的
目的本来是为了更接近现实的要求,根据《总动员》这剧本来编改。但改动
一个既成作品,却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这种编改的结果很难与原作的
精神相统一。基于这个原因,我们才开始决定来创作。但《总动员》已经是
深深的影响了我们,我们必须承认,《黑字二十八》和《总动员》这二者之
间,还有着很亲密的血缘关系。
这个脚本是写成上演了。上演以后,我们发觉了其中有些地方,因为写
作的匆忙,并不能如我们所拟想的那么满人意。特别是在《全民总动员》这
一点题工作上,还遗留着一些弱点。所以现在就以《黑字二十八》这一剧名,
与诸君相见。而把《全民总动员》这个丰富的剧名,留给下一次的机会。
末了,为了纪念第一届的演出,我们愿意把.. Copy留在下面。
第一幕
人物夏玛莉杨兴福夏晓仓沈树仁夏迈进邓疯子江云峰耿杰吴妈
时间午后一时
地点夏家的客厅
布景夏家的客厅,左右各一门,右门通室外,左门通内室。屋子的陈设是新旧合壁,有沙发,也有
穿衣镜,使人一看,便知是一个商人式的会客室。
[开幕时夏玛莉正哼着一种趋时的小调,站在穿衣镜前化妆——她现在正画着眉毛。
画好了,做了眉眼,觉得不如意,于是又着手修改。杨兴福,一个寄食在夏家的穷亲
戚,蹑手蹑脚地上。
杨兴福(站在更玛莉的身后,有顷)四姑娘——
夏玛莉(也许是因眉毛没画得如意,发了脾气)你这是怎么着?老瞅着人家忙的时候,
来东拉西扯,这——要不得嘛!
杨兴福四姑娘要能够在忙里抽闲..
夏玛莉(这时眉毛已经画好了,很得意地)得咧,得咧,我忙是为了国家,又不是为
我自己!咳呀!我可不能再耽搁时候了。(于是乎涂口红)
杨兴福发点慈悲吧!四姑娘!
夏玛莉修修好吧!杨先生!
杨兴福人家说,四姑娘手面广,上自将军,下至难民,都跟您混得很熟,今
天这儿开会咧,四姑娘做主席;明天那儿宴客咧,四姑娘去演说;
四姑娘,你以后要再演什么说,把我杨兴福三个字也演进去,管保
就有我吃的了!
夏玛莉你瞧你这人,真有点俗不可耐,(但显然是被杨兴福的恭维弄和顺了)我请你
参加点意见,你看我的嘴唇,还像那爱神的弓吗?
杨兴福您别抬举我咧,连爱神的弓是个什么样子,我都没有见过!
夏玛莉哼!(专心地去涂左嘴角上的黑疙。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夏玛莉喜欢用一个手指头点在
那颗痣上。这据有些人研究,是为了点什么,但为点什么呢?这只有夏玛莉自己知道)真
是个废物。
杨兴福(满腔郁闷)咱姓杨的也不是没阔过——
[夏玛莉不理。
杨兴福也一大把一大把的赚过大洋钱!
夏玛莉也不是一生下来就靠求人过活的,是不是?
杨兴福以前——
夏玛莉你在东北也玩过女人,赌过钱,抽过鸦片烟,是不是?这我都晓得了!
杨兴福(苦笑)也帮过穷朋友的忙呢!四姑娘!
夏玛莉天底下,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大丈夫,要跌得倒,也爬得起来,国
家到了这步田地,你为什么还不拿枪,上前线,去打鬼子呢?一天
到晚的跟我缠来缠去。我才不管你这本闲账呢!
杨兴福四姑娘,你忘了我还有老婆,还有孩子,他们现在还留在南京受罪,
连个音信都没有呢!
夏玛莉你简直是疯了嘛,疯子,我们家里现成的已经有了一个,这下又添上
你!一个半疯子,可真够人受了!
[这时候,正好是邓疯子悄悄地走进来。他也是夏家的一个穷亲戚。不过他是不是真穷,
也没人晓得。说他穷吧,他可从没有向人借过钱,说他不穷吧,他可又老是到夏家来吃碗
闲饭。他究竟一年到头做些什么事情,人家也不知道。他一忽儿来,一忽儿又去了。人家
讨厌他,他也不在乎;人家恭维他,他也未见得高兴。他只顾自己讲自己的傻话,惹得满
座不欢,所以夏家的人,叫他疯子。
邓疯子谁?是哪一位,成了半疯子?
夏玛莉这可有趣,讲着疯子,疯子就来了!疯子,我给你介绍个徒弟,你得
好好训练训练他,他还没毕过业呢!
邓疯子毕业是文明词啦,四姑娘,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夏玛莉(不悦地)得咧,别又是这个老套子!
邓疯子老套子,我抱着你满街跑的时候,你难道忘了吗?
夏玛莉真是个——疯子!
邓疯子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混蛋哪!
夏玛莉快编讲义吧,好去传徒弟呀!
邓疯子徒弟,有这么一手,我可真得传给你。在这里正经人家,你可千万别
讲老实话,一讲老实话,你就是疯子。你得学乖、装假,要能够骗
人,那更好啦!
夏玛莉我可没工夫听你这种三字经,我听不惯这一套,我还得去开会呢!(于
是她把手指点在那个痣上,做一个想的姿势)各界抗敌后援会是在四点钟,妇
女慰劳会是五点钟,法大使招待会也是四点钟,职业妇女救亡协会
是三点钟。劝募寒衣游艺大会筹备会是在两点半钟..
邓疯子泄气大会是在一点半钟,红嘴唇比赛小会是在三点二十分..
夏玛莉唉呀,你快别捣乱了,我的时间简直不够分配!(突然想起)唉呀,还
有欢迎孙将军的大会呢,我怎么忘了。
邓疯子忘了倒好,省得孙将军看着你不顺眼!
夏玛莉孙将军是为国家受伤了,他这次到后方来,我们妇女界的领袖,是一
定要向他致敬的!
邓疯子你还是别敬吧,你这一敬,小心他会炸了肺!
夏玛莉疯子!疯子!疯子!
邓疯子再叫三声,也不中用,叫满了一万声,你才认识疯子呢!
夏玛莉啊!糟了!那个欢迎会的入场券呢?
邓疯子丢了!
夏玛莉你怎么晓得?
邓疯子我猜嘛!
夏玛莉可真糟了!(于是又把手指指着黑痣,她用这手,总是恰当其会)吴妈!吴妈!
[吴妈上。
吴妈什么事?小姐!
夏玛莉欢迎会的入场券,你看见没有?
吴妈看见了!
夏玛莉哪儿呢?
吴妈这儿!(她于是取出一大捆来)
夏玛莉不是这些!
吴妈这不是十几个吗?这个?这个?这个?
夏玛莉都不是,我要那蓝底黄字的!
吴妈(找了半天)就是没有蓝底黄字的!
夏玛莉你去给我找呀!
吴妈已经丢了,怎么能找得着呢?小姐,我看您还是去开个别的会吧!您
不是常常是这样的吗?
夏玛莉不,不,就是这个会重要,你去找,你去找!
吴妈这不是跟我为难吗?到哪儿去找呢?准是我扫地扫出去了,要是垃圾
桶里没有,我可就找不着了!(下)
夏玛莉嗐!(赌气地坐在沙发上)
杨兴福(嗫嚅着)四姑娘——
夏玛莉我头痛死了,你少啰嗦吧!
杨兴福你演说的时候,记住我杨兴福——
夏玛莉(大闹)走开,走开,走开——
[吴妈上,见小姐生气,欲退。
夏玛莉吴妈!
吴妈您可别生气,垃圾桶里也没有,准是那拾破烂的王四给拾下去咧!
夏玛莉真倒霉!
吴妈丢了就丢了吧,这算得了什么呢!可是江先生来了!
夏玛莉他又来了,他又来了,不管刮风下雨,他总往这儿跑,人家心里难过
呢!
邓疯子听见没有,徒弟,四姑娘这一刮风,说不定就要下雨了,现在趁着还
没有起雷,你我还是躲一躲吧!
杨兴福四姑娘,记着,杨兴福,木易杨,兴盛的兴..
邓疯子享福的福,是不是?我看你只配受罪,小心四姑娘用雷殛了你。
夏玛莉请江先生!
[邓疯子下,扬兴福也没奈何地下。
吴妈是!(下)
(江云峰是个害忧郁症的人,心里想的常常跟嘴上说的背道而驰,结果是囱己费了很大的
劲,而别人还是莫名其妙。因此,他常常生自己的气,时间一久,竟至连别人带自己都觉
得不可信任了。
江云峰玛莉!
夏玛莉(即使是自己真生气,但也由于习惯,把手指点在痣上了)啊,江先生,欢迎得很。
江云峰(很窘地)你想不到我会来吧?
夏玛莉哪里,我正想着你呢!
江云峰(更窘了)你一定想不到我会来的。
夏玛莉请坐吧!(指着自己身边一把椅子)请坐在这儿来!
江云峰不,我这儿很好!
夏玛莉你今天没事吗?比方说,开会——
江云峰有是有一个会..
夏玛莉你又耽误工作了!
江云峰嗐,我也想不来的,可是——别管我吧!
夏玛莉还是这个样子,老朋友,你该去养养病了!
江云峰哪儿还能够养病,日本人一步比一步逼得紧了。
夏玛莉噢,前线上听说打得很激烈呢!
江云峰听说。玛莉,你打算怎么样?
夏玛莉我呀,我誓与地方共存亡啊!
江云峰那又何必呢?
夏玛莉你看我要不要现在立一个遗嘱呢?
江云峰又没有儿子,立遗嘱干吗呢?
夏玛莉没有遗嘱那成什么话呢?万一我牺牲了,不是白搭了吗?
江云峰万一你不牺牲,岂不是丢人吗?
夏玛莉万一不牺牲,那是侥幸,侥幸是我们大家都想不到的啊!
江云峰也好,你的遗嘱要写好了,可以交给我,我给你去登个报!
夏玛莉啊,老江,你是太好了!
江云峰(半天忧郁地)要能够去跟他们干一下也好!
夏玛莉(注意地)跟谁?
江云峰有些人!
夏玛莉有些人是谁呀?快告诉我,你晓得我是愿意知道的!
江云峰这是一件秘密!
夏玛莉秘密呀,我怎么不知道?
江云峰秘密嘛,你怎么能知道!
夏玛莉他们竟好意思不邀我参加呀!
江云峰这事情你干不来的!
夏玛莉没有我干不来的事!
江云峰这是要打仗的呀!
夏玛莉要穿军装吗?那太有趣了!我想了多久了,至于是少将,还是上校,
我倒不在乎!
江云峰这种打仗,是不能够穿军装的。
夏玛莉连军装也不穿,那成什么样子?我不赞成。
江云峰有什么法子呢?是在敌人后方啊!
夏玛莉在敌人的后方吗?这倒奇怪了。是谁组织的?
江云峰我也还不大清楚!
夏玛莉你瞧你这人,就这么泄气。唉呀,我顾了听你讲话把时间都耽误了,
我可要去开会了!
江云峰玛莉,你别误会,我是真不知道,并不是知道了不告诉你!
夏玛莉那个为首的你总该认识呀!
江云峰就是他——弄得我莫名其妙!
夏玛莉连为首的都莫名其妙,那底下的群众就可想而知了!
江云峰参加的人听说倒已经有了几百个,就是谁都不知道哪个人是领袖!
夏玛莉他这么神秘吗?
江云峰可不是?只听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有大本事,一向不肯露面,只在
背地里活动!
夏玛莉这个人倒有趣!
江云峰也难怪他,汉奸这么多,要一走漏风声,事情就不好干了!
夏玛莉他们到底干些什么呢?
江云峰他们是讲究实干的,他们组织起来,就要到敌人的后方去工作,把敌
人的后方变成前线,让敌人没法在占领区内立足,使敌人越前进越
感困难!
夏玛莉我对那个领袖发生兴趣了,我一定参加,你介绍我参加好吗?
江云峰你不是说誓守此地吗?
夏玛莉你这个傻子,死守此地和到敌人的后方去,还不是一样的为了国家
吗?我希望那领袖真像你所说的,又伟大,又漂亮,又能干,又神
秘,就像美国电影里的强盗一样,一下子,就端着两根枪站在你的
面前。你想,我要能够跟这种人站在一块,够多有趣!
江云峰有趣是有趣!
夏玛莉不只有趣,简直要成为历史的佳话呢!就凭了我跟他,一个英雄,一
个——一个——我跟他一定会使后方的老百姓幸福的。那团体是什
么名字?
江云峰我已经说了,我还不大清楚。
夏玛莉我要找耿杰来,他也许比你知道的多一点儿!
江云峰你未免想的有点过分了!
夏玛莉我要找耿杰,他在哪儿?
江云峰也许在孙将军欢迎会上吧!我想。
夏玛莉该死,我偏偏把入场券丢了!不过也不要紧,我会打电话找他的!
(夏晓仓与沈树仁上。
夏晓仓树仁兄,请,请!
沈树仁不客气,不客气!
夏玛莉爸爸,我告诉你,我就要到后方去了!
夏晓仓我正在准备,你看什么地方好,四川呢?还是香港?
夏玛莉不,我不到咱们自己的后方,我要到敌人的后方!
夏晓仓鬼话!
江云峰玛莉,你可别乱讲,这是非常秘密的!
夏玛莉哦,爸爸,这是非常秘密的。
夏晓仓鬼话连篇!
沈树仁晓仓兄,你也不能这样说,他们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夏玛莉爸爸,我这就要和你商量,我现在先去打个电话!
江云峰玛莉,我要走了!请你打电话的时候小心点,这个消息是很秘密的!
再见,夏老伯!
夏晓仓再见,玛莉,送送江先生!
夏玛莉我送你几步。
(更玛莉与江云峰下。
沈树仁令爱对救国工作,倒非常热心呢!
夏晓仓不过如此!俗话说,老马识途,更何况自己的女儿呢!我倒不担心她。
沈树仁那么,你担心谁呢?令郎么?
夏晓仓迈进这孩子,脾气倒很古怪,他不像他的姊姊,是说干就干的!现在
虽然还老实,将来恐怕要靠不住!所以我想快点把他们送到后方女,
省得将来麻烦。树仁,你看怎么样?到四川呢,还是香港?有人劝
我们到四川去躲一躲,不过汉口一失,重庆也免不了要被轰炸;到
香港呢,欧洲局面这么紧张,万一打起来,也还是糟糕;只有昆明
最保险,就是偏僻一点,我这些家当,搬起来也不容易!
沈树仁你的生意近来怎么样?
夏晓仓可就是说啊,生意是好极了!金价一个劲的涨,不瞒你说,我那个金
店,这个月就很赚了点钱!
沈树仁其实日本人来了,也不是没买卖做!
夏晓仓还做买卖呀!他们抢都抢光了!特别是我这一行,金子啊,谁看着不
眼红!
沈树仁我不是这个意思。俗话说,时势造英雄,趁这年月,不好好赚他几笔,
可真成了傻瓜了!
夏晓仓可不是说嘛!就是心里发慌,你想亲戚朋友差不多都走光了,万一真
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沈树仁要是为了国呢?那自然又是一说,要是为了自己呀,我现在倒有一票
生意!
夏晓仓怎么,要打点金首饰吗?这也没什么希奇!
沈例仁你存货多不多,比方说金子跟银子?
夏晓仓这话可很难讲!
沈树仁我说话也许有点冒昧,不过听说你们贵同行,很有些人把金子往香港
运,是不是?
夏晓仓这个——我可不大清楚!
沈树仁(饺滑地)晓仓,你太见外了,这种事情,你还有不大清楚的吗?
夏晓仓路倒是一条发财的路,不过——我是没干过!
沈树仁(有深意地)晓仓,天下的人没一个傻于,谁干谁不干,大家心里是有
底的!
夏晓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树仁没有什么,我不过是想跟你谈笔生意。
夏晓仓谈生意用不着这一套。我老实告诉你,做生意的人是不讲交情的!
沈树仁我并不是想靠了交情,找你的便宜。我不过是告诉你,我们谁都有点
小秘密,不愿意人晓得的!
夏晓仓哼!
沈树仁那是犯法的啊!
夏晓仓(想了半天,终于没有发作)树仁,你要是缺钱用,到我柜上拿个三百两百
的,我倒不在乎,你也用不着拿这种大帽子来压我!
沈树仁哈哈,你把我沈树仁看成什么人了!好吧,我跟你打开窗户说亮话,
我想介绍你一笔生意,不过这生意上有个道德问题,就是大家要守
秘密,我想既然我们每个人都有点秘密,那就只好彼此关照了!
夏晓仓笑话!我空手起家,能够做到现在这地步,全凭了信义。我就是看不
惯那种笑面虎,嘴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踢人一脚!
沈树仁那么晓仓,我们一言为定!
夏晓仓我总不会卖朋友就是了!
沈树仁现在市面上的金子是个什么价钱?
夏晓仓要是卖出呢,一般的市价是两百换,心要是狠一点,也许可以做到两
百四十换。
沈树仁现在有入要收买市面上的金子,可以出比市价高一倍的价钱。
夏晓仓干什么,疯了吗?
沈树仁因为有急用!
夏晓仓是不是为了欧战?
沈树仁这一层,你无须知道。
夏晓仓但是,摸不清头路的事,我不干。
沈树仁好吧!告诉你也不要紧,要到国外买军火。
夏晓仓买军火由政府负责呀!
沈树仁一切你都不要管,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做这笔买卖,这是与我们大家都
有好处的。
夏晓仓但是我要知道那对手是谁?
沈树仁我也是帮朋友的忙!
夏晓仓那朋友是谁?
沈树仁是——(正在这时候夏玛莉上,沈树仁也就急忙的停止了)
夏玛莉爸爸,我电话打通了,我到敌人的后方去,就要到敌人的后方去,我
这就要去了!
夏晓仓真是莫名其妙!
夏玛莉还有更神秘的呢,跟我们一块儿去的,有一个不露面的英雄,他是军
队出身,还是绿林出身,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个儿很高,样子很好,
两手打枪,山崖上跑马..
夏晓仓(不耐烦地)■,■,■,现在可不是讲笑话的时候哇!
夏玛莉他就是这团体的领袖呢!
沈树仁(在夏玛莉讲的时候,他就已经非常注意了)什么团体?
夏玛莉对不起,这是要守秘密的!(幻想地)他从来也没爱过女人,只是有一
次,他可真的动了心了..他大概有三十几岁吧,老百姓都崇拜他,
日本人都怕他,我们就要把后方的老百姓组织起来,给敌人一个顽
强的打击了!
沈树仁他现在在此地吗?
夏玛莉这,我也不能告诉你。——并且,爸爸,孙将军,就是那使得日本鬼
子胆战心惊的孙将军,要亲自到我们的劝募寒衣游艺大会呢!
沈树仁他答应了吗?
夏玛莉那自然啦!他也许当场讲演呢!
沈树仁你们的游艺会就要举行了吗?
夏玛莉那自然,天已经冷了,前线上的战士还没有寒衣呢!
沈树仁(有意识地)如果需要我的话,我很愿意参加!
夏晓仓你倒有兴致和他们小孩子鬼混!
沈树仁也要替国家做点事才对,我们报国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四小姐,我一
定参加!
夏玛莉那我们也一定欢迎。
(夏迈进上,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纯洁热情,对于一般的社会现象,异常不满,但
自己却也不晓得怎么干才好。因此,他便寻求书本子的安慰,读书成癖,现在,他也仍然
夹着两本书。
夏迈进(向屋内招呼)爸爸,沈先生。(接着,是一片沉默,便自己随便坐下,展读臂下的
杂志)
夏玛莉(不满地)看你这孩子,就是这么冷冰冰的,中国人要都像你,亡也就
快了!
夏迈进(反攻)你倒很热,可也没见你干出什么事来!
夏玛莉呀,我忙都要忙死啦!——
夏迈进白忙,瞎忙,也可以说,无事忙!
夏玛莉看这孩子,就是下学好!
夏迈进你讲话当心!
夏玛莉我怎么不当心啦,我怎么不当心啦!
夏晓仓(不耐烦地)又吵嘴,又吵嘴!
沈树仁迈进也是大肝火盛了!
夏迈进哼!我才不肝火盛呢,我不过瞧不惯这样子罢了!国家到了这地步,
大家还在那儿讲空话,要干,就于;不于,就别乱讲!一天开上十
次会,一个会讲上十句话,那不是放屁吗?
夏玛莉(大怒)你这是说谁?
夏迈进谁有这个毛病我就说谁!
夏玛莉(方欲发作,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客人面前,而在客人面前支脾气,又是与她的身份不合的,
便忍下去)我现在没工夫跟你吵,你反正是吃饱了饭没事于的!
夏迈进我不干就不干,要于就干点实际的,不像你,一天到晚的没事忙!
沈树仁(开玩笑地)迈进兄,你人小嘴可是硬啊!
夏迈进我心比嘴还硬!
夏玛莉沈先生,你别看他人小,可一肚子的坏心眼。就因为我比他多做了点
事,他心里就不舒服了,要依着他呀,顶好是把全世界的女人都锁
在厨房里!
夏迈进(跳起来)你这是什么话!不管是我的姐姐还是别的人,能够实干的我
就佩服,只讲空话的我都认为胡闹。比方,韦明——
夏玛莉又是韦明!
夏迈进是的,因为我认识的女人,只有她是顶好的!
夏玛莉是呀,因为是顶好的,就难怪你韦明韦明的叫得那么甜了!
夏迈进我不准你讲这种话!
夏玛莉是侮辱了那梦里情人了吗?
夏迈进凭你良心讲——
夏玛莉凭我的良心讲,你打错了主意了,韦明爱耿杰,你是白费了心机!
夏迈进你懂得什么是爱?
夏玛莉是呀,我不懂,只有那害单相思的人才懂呢!
夏迈进滚你的吧!
夏晓仓(不悦地)迈进,不准你做声了!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这些下流话,不
是“滚”就是“屁”,越来越不成样了!
夏迈进你不懂!(以书蒙上脸,不语)
夏晓仓树仁兄,我们方才谈的事情,我又考虑了一下,我觉得这事情——
沈树仁(急忙阻止他)这个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才好谈,让我们慢慢的商量吧!
现在,四姑娘,你可以把游艺会的情形告诉我一点了,我既然也参
加了一份,就希望能够多做点事情。比方说游艺会都有了什么节目?
准备募多少件寒衣?怎么样送到前线去?参加的都是些什么人?孙
将军是每场都来呢,还是只在开幕那一天来?在什么时候?
(正在这时候,吴妈持一名片上,交给夏玛莉)
夏玛莉耿杰,啊,他来了!
沈树仁(注意地)耿杰,这名字倒怪熟的!
夏玛莉就是迈进的情敌啊!
夏迈进(轻蔑地在沙发里摇动着)哼!
夏玛莉不过迈进,你可别介意,我邀他来,并不是存心跟你为难,我是有—..
—
夏迈进(截住她)算了吧!
夏玛莉你一定要这样,我有什么法子呢?
〔耿杰上。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衣服简单,却很整洁,态度谦虚,却很冷静。因为
过去在生活上有过很多的折磨,所以就面容上推测,倒像三十以外的人。他讲话的
</PGN0021.TXT/PGN>时候,常常用商量的口吻,但商量里面,却有一种类似命令的东西。
夏玛莉让我给你们介绍,沈树仁先生,一个募寒衣运动的新同志。耿杰先生,
我的父亲,我的弟弟你是见过的。怎么,你是从欢迎会上来吗?孙
将军的伤怎么样?
耿杰孙将军吗?伤是很重,不过精神很好,真不愧一个民族英雄!
沈树仁听说他就要回前线是不是?
夏玛莉那怎么会呢?起码也要养好了伤啊!
耿杰不,他等不到伤好,就要回去的!他说,前线的弟兄们,有比他受伤
还要重的,都没退下来,他这点伤实在不算什么!
夏晓仓要是大家都拿孙将军做个榜样就好了!
耿杰但是孙将军却很谦虚他说,他是以大家做榜样的,在前线,他只能算
个学生。这恐怕也是实际的情形,前线的弟兄们,没有一个是怕死
的。
沈树仁前线的牺牲也太大了!
耿杰是的,他们都为了保卫我们老百姓,保卫我们的安全牺牲了。可是我
们究竟为他们做了些什么呢?一点什么也没做,安慰是没有的,救
济是没有的,..他们有的是南方人,有的是北方人,有东三省人,
有云南、新疆、四川人,有蒙古人,有回族人,也有满族人,他们
都为了我们这些同宗同教乡亲邻里在前线上拼命,可是我们——
啊,对不起,因为方才遇见了孙将军,心里很难过,话又说多了。
夏玛莉不要紧的。你已经请好了孙将军到我们的游艺会讲演吗?
耿杰是的,希望能够借了他的力,多给前线的将士募几件寒衣。
夏玛莉那一定会的!
耿杰假使后方的老百姓,能够为前线的将士们想想,那就好了!
夏玛莉其实只是想到,还是很不够的!我们要跟他们一道儿干。老耿,从前
人们都讲我只说话,不做事,现在我却想轰轰烈烈地干一下!
耿杰怎么?
夏玛莉不是说有一个团体要到敌人的后方去工作吗?
耿杰这是——谁说的?
夏玛莉江云峰告诉我的!
耿杰他怎么知道的?
夏玛莉你无须隐瞒,这儿都是自己人,沈先生呢,是寒衣运动的同志,爸爸
和弟弟也绝不是汉奸!
耿杰我倒不是这意思!
沈树仁我们这儿的人都是靠得住的!
夏玛莉老耿,我要参加这个团体!
耿杰你吗?
夏玛莉我决心了!
耿杰我看不大合适!
夏晓仓对啦!我也是说,不大合适!
夏玛莉因为我是女人吗?
耿杰倒不是这意思,我怕你吃不了这个苦。况且随时都会被敌人捉住枪毙
的!
夏玛莉吃苦,我不怕,枪毙我更不怕!
夏晓仓玛莉,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耿杰比方说,要你剪掉头发,你做得到吗?
夏玛莉做得到!
耿杰要你穿起乡下人的粗布衣服,你做得到吗?
夏玛莉更做得到了!
耿杰要和乡下人混在一道工作,晚上,要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觉,也许
是供鬼神的土地庙,也许是又臭又脏的芦苇坑。白天,要能够跑一
百里路,也许一点水都喝不着,也许只能啃几片硬窝窝头,这些你
都做得到吗?
夏玛莉做得到!
夏晓仓况且日子一久,没有衣服换,就要生蚤子的!
夏玛莉这个——我也不在乎!
耿杰好吧,你明天就出发。
夏玛莉(吓住了)明天——就要出发?
耿杰是的,我负责介绍,他们现在也很需要人,先锋队已经出发了!
沈树仁到什么地方呢?
耿杰对不起,这个,连我也不知道!
夏玛莉但是——为什么要明天呢?
夏晓仓是啊!我看你是去不成!
夏玛莉明天,连准备都来不及呀!
耿杰既然决心了,还要什么准备呢?要是半夜里给日本人包围了,你还要
准备上一年吗?
夏玛莉可是——我还要主持游艺会呀!
耿杰别人会替代你!
夏玛莉韦明吗?
耿杰也许是韦明,也许是别人!
夏玛莉但是——总要见见那团体的领袖,那个不露面的英雄啊!
耿杰他并不是英雄,他跟我们是一样的人,到时候,你自然会见着的!
夏玛莉但是总要见见本人,才放心啊!
夏晓仓你看,她已经不准备去了!
夏迈进(非常激动地跑到耿杰跟前)耿先生,要是真有这么一个团体,我去!
夏玛莉你说什么?小兄弟?
夏迈进请相信我!我去!
夏晓仓迈进,我是不喜欢你也跟着你姐姐胡闹的!
夏迈进请介绍我,我去!
夏玛莉他是讲笑话的!
夏晓仓耿先生,他在讲笑话,别理他吧!
夏迈进我马上可以给你证明,我并不是讲笑话,你相信我是讲笑话吗?
耿杰(感动地)不,我相信你是在讲真话!
夏晓仓我不准你去!
夏迈进等到把日本人打跑了,爸爸,你再对我说这句话吧。
夏晓仓但是耿先生并不是日本人!
夏迈进耿先生,为什么要扯上耿先生?
夏晓仓我知道你是跟你姐姐赌气,傻孩子,她是说着好玩,你却当了真了!
夏迈进不,我为什么要赌气呢?再傻的人也不会拿命来赌气的!
夏晓仓那么,你是真的了?
夏迈进我明天就走!
夏玛莉你怎么可以,你还是个孩子啊!
夏晓仓耿先生,你看这就是你到我家里来的结果!
夏迈进为什么又扯上耿先生,我告诉你,你再扯上耿先生,我马上就走——
夏晓仓(大怒)你敢,好啊!孩子,养了你这么大,倒学会了这一套了,你忘
了你是吃谁的饭长大的!
夏迈进不管吃谁的饭,我这个人是属于国家的!
夏晓仓好,好儿子!你说得好,你忘了谁是亲的,谁是近的了!
夏迈进再没有人比国土更可亲更可近的了。
夏晓仓什么?养了你这么大,你连一点感激的意思也没有吗?
夏迈进我是一个中华民国的国民,并不是你的私产。
夏玛莉你不是疯了!
夏迈进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救祖国的决心,没有人能够劝解我对日本鬼子的仇
恨,爸爸,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
夏晓仓给我滚,你给我滚!真把我气死了!我一辈子都不要看见你,让你去
被日本人给宰了!(他摇摆着向内室走去)
沈树仁你看,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呢?气坏了可怎么好?回头我们还要谈生意
呢!
夏晓仓我不干,我不干,那鬼鬼祟祟的生意我不干!(下)
沈树仁我去劝劝他,玛莉,你也劝劝迈进,别这么小孩子脾气!
夏玛莉你看你这孩子,快去给爸爸赔个礼吧,你只要说声不去,他会一切都
忘了的!
夏迈进赔礼是可以的,不去,我却不干。
夏玛莉这可怎么好啊,老耿,你看这可怎么好呀!
〔大家默然。
[杨兴福急上。
杨兴福(满头大汗)四姑娘,疯子说,你不肯给我介绍工作。..
夏玛莉去,去,人家越有事,你越在里面搅。
沈树仁这位是——?
杨兴福你多提拔吧。我叫杨兴福,木易“杨”,兴盛的“兴”..
夏玛莉少废话,他是——我们的一个穷亲戚,住在我们家里谋事的。
沈树仁(忽有所触)谋事吗?
杨兴福对啦,我从前在东北——
夏玛莉你少说句行不行?
沈树仁要是不怕钱少呢,我倒正缺个书记呢,明天请到舍下,一块去吃点便
饭。
邓疯子(急追上)徒弟,徒弟,你怎么跑了——?出了什么毛病了?
夏玛莉去,去,这儿没有你疯子的份!
耿杰迈进要到敌人的后方去。
邓疯子到敌人的后方去啊?
耿杰是的,他们父子冲突了。
邓疯子好啊!迈进,好志向啊!
夏玛莉可是老耿,你不能把那个领袖,把那个不露面的英雄介绍给我吗?
邓疯子你为什么要认识他呢?
夏玛莉你不用管,我要认识他。
耿杰要认识他是容易的,他就在我们旁边,在我们大家伙的旁边,是你,
是我,也许是他,是个极平常的人,你也许天天看见他,可是并不
知道他,在现在,这样的人是多得很的。
夏玛莉就在我们大家伙旁边,我也许天天看见他,是谁?是谁?是谁呢?
邓疯子是鬼!
夏玛莉疯子!
——幕急下
第二幕
人物刘瞪眼杨兴福邓疯子韦明耿杰沈树仁张丽蓉瑞姑范乃正夏玛莉
时间第一幕后二日
地点—古老的办公厅
布景—古老的厅堂——是团体里的办公室。从正面看来,墙壁剥落,凋零不堪,使人怀疑是破
庙改成的。左方有条几,上堆服装道具等件,右有写字台,是办公的地方。
〔开幕时,刘瞪眼正跟杨兴福检点舞台上的道具跟服装。刘瞪眼报数,杨兴福记账。
刘瞪眼马靴,四双;童子军服,十二套;工人服,十套;伤兵服,四套;绷
带,一大捆。记呀!怎么着,睡着咧!
杨兴福.. ..
刘瞪眼(拍桌换)睡着了吗?你..
杨兴福(突然惊醒)啊..
刘瞪眼(瞪眼)你到底记了没有?(他把那簿子取过来,看了一眼)真要命,全记错
了!马靴不是马蹄,童子军不是童子鸡,又不是下馆子,用的着你
点菜呀!
杨兴福我心里尽想着昨天的事,别管我吧!
刘瞪眼你想着昨天,我可是想着后天,后天戏就要上台了,要是大家都不管,
那可只有大家坍台了!
杨兴福我心里乱得很,一点精神也没有!
刘瞪眼(动了肝火,本想发作,看了看杨兴福那副脸色,又软下来了)杨先生,不是我说你,
你这样子怎么行!从你到这儿帮忙那天起,我没见你笑过,老是这
么垂头丧气的,像死了人似的,一个人心思想得大多,就会生病,
就会——
杨兴福就会死,是不是!我愿意死!
刘瞪眼杨先生,你这种话,我可不爱听,要是你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还救
什么国呢!
杨兴福瞪眼..(觉得不大客气,马上改嘴)对不起,你贵姓是——
刘瞪眼我姓是姓刘,可是他们都管我叫瞪眼,没关系,你就叫我瞪眼好咧!
杨兴福刘先生,你不晓得我多难!
刘瞪眼我怎么不晓得,全团的人都听玛莉说过咧,你的孩子老婆,还都在南
京,生死不明,是不是?
杨兴福(望了刘瞪眼一眼)刘先生,你不明白我!
刘瞪眼我怎么会不明白你呢?我大同情你咧,全团的人没一个不同情你的!
杨兴福也许——将来你们明白了,会恨我的!
刘瞪眼不会,不会,孩子老婆全在南京,这也不能怪你呀!
杨兴福嗐!——到那时候,你们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刘瞪眼(半天)你这个人,可真有点怪!那时候的事,说他干吗?我们还是赶
快把服装道具清理出来吧!
[杨兴福没奈何地点了点头。
刘瞪眼马靴,四双;童子军服,十二套;工人服,十套;伤兵服,四套;绷
带,一大捆;奶罩..把这个给你,交给玛莉,我没工夫替她保管
这个!
杨兴福这是什么?
刘瞪眼什么?问玛莉去!(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你没记错吧?女衣,一件;救护
队服装,八套!记好了没有?
〔邓疯子悄没声地上。
刘瞪眼(接下去)手枪,两把;步枪,十二支..
邓疯子忙啊!二位。
刘瞪眼(吓了一跳)武装带,二套;炸弹,七个!
邓疯子炸弹什么样?我瞧..
刘瞪眼别动!
邓疯子(已经把炸弹拿在手里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刘瞪眼(向杨兴福)记呀,你,国旗一面;指挥刀,三把;大鼓一面——
邓疯子大鼓干什么用?
刘瞪眼(没好气地)敲的!
邓疯子(敲鼓)倒顶好听!
刘瞪眼(把鼓槌夺过来)隔壁在排戏呢!你疯了!
邓疯子我可不是疯子,我自己倒觉着很机灵,人家可都叫我疯子,疯子就疯
于吧,有什么法子!
刘瞪眼疯子,这儿没你的事,别在这儿捣乱,行不行!
邓疯子瞪眼,你想暴动吗?
刘瞪眼暴动?什么意思?
邓疯子你看你又是手枪又是炸弹的!
刘瞪眼这是戏用,都是假的!
邓疯子我说呢,要是真的,可完了蛋了!
刘瞪眼你看你把东西部给我搞乱了!
邓疯子二位看见范乃正没有?
刘瞪眼你自己没有腿,没长眼睛?
邓疯子我人生地不熟,怕找错门儿!
刘瞪眼真要命,跟我走!
邓疯子你看,这不结了,早带我去,也省我跟你搅!
刘瞪眼你是存心跟我搅哇!
邓疯子你多费心吧!伙计,跟我疯子打交道,总没你的当上。(向杨兴福)回
头见哪,徒弟!
刘瞪眼他怎么会是你的徒弟?
邓疯子你要看着眼红,也磕头拜师好了,价钱还公道,请我吃一顿饭就行了!
刘瞪眼走吧!你个疯子!(二人下)
[杨兴福把东西略为整理了一下,就呆在一边出神,半天,叹了口气,唱起来了:“心中
有事酒..”
[沈树仁仓后地上。
沈树仁兴福你呀,一个人,谁也不在这儿?
杨兴福(急忙站起来)沈先生!
沈树仁坐下,坐下,不,坐下吧!天快下雨了!
杨兴福(向窗外望了一眼)外面老高的太阳!
沈树仁哦!我说什么来着?我忘了一句话,我说了一句什么话?
杨兴福你说天快下雨了!
沈树仁瞎说,我又不是疯子,我怎么能——我心里有事!你说什么?
杨兴福我没说什么!
沈树仁你说了你说——
杨兴福我说外面老高的太阳。
沈例仁那没关系,没关系,我总得想个办法,我要想个法子。
杨兴福沈先生,你怎么咧,你看起来神色很不好!
沈树仁是吗?大概不很好..兴福就你吧,你替我办件事!
杨兴福(为难的样子)沈先生我想——
沈树仁(从他的神色里,洞知了一切)你想什么?你碰了鬼了!
杨兴福沈先生,你要愿意,我想把昨天你给我的钱还给你!
沈树仁还给我?说的倒容易,那钱又不是我的,还给我有什么用!
杨兴福不管钱是谁的,我都不要了!我杨兴福现在是穷了,从前也阔过。老
祖宗虽说没做过大官,可也没缺过德!不能说到了我这一代,因为
穷,就..
沈树仁兴福,放明白点!谁的祖祖世世都做汉好,这也是事情挤的,叫做没
法子,只好大家硬着头皮于下去了!
杨兴福(爆发了两日来的积郁)不,我不干,我不千,我姓杨的这一辈子没关系,
我不能玷辱我的祖宗,连累我的儿子呀!
沈树仁(威吓地)你不干,别跟我说!
杨兴福跟谁去说,你告诉我,跟谁去说?
沈树仁你一定要知道吗?
杨兴福我要知道,我怕什么,跟谁去说我也不怕!
沈树仁跟那——黑字二十八!
杨兴福黑字二十八,他是谁?
沈树仁他是刽子手!中国人的死对头,没人认识!
杨兴福他在哪儿?
沈树仁没人晓得!
杨兴福他在哪儿?我要把钱还给他!
沈树仁还钱容易,还利息可就难了!
杨兴福他要多少利,我给他去惜!
沈树仁这利息用不着借,现在的就有!那就是你的头,跟你孩子老婆的命!
杨兴福我的头,跟我孩子老婆的命!
沈树仁(冷酷地)你想想吧!
杨兴福(呆呆地)我的头跟我孩子老婆的命!
沈树仁哼!他要绝你的种,断你的后,挖了你祖宗的坟!
杨兴福(大恸)瑞姑..瑞姑..我的孩子啊!
[沈树仁冷酷地看着他,半天,渐由冷酷装做虚伪的同情,温柔的。
沈树仁兴福,又何必这么伤心呢!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大家吃了这碗饭,
也只好死心塌地的干下去了!说不定将来有一天..
杨兴福别管我,别管我吧!
沈树仁事情总要做的,你这样子,于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杨兴福瑞姑他们在南京受罪,我却在——
沈树仁俗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吃点几苦,算得了什么?
说不定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你我都能飞黄腾达呢?
杨兴福嗤!
沈树仁到那时候,连地方都是我们的了,还怕瑞姑不跟着享福吗!
杨兴福沈先生,你不知道我..
沈树仁我知道,我知道——(突然地)可是兴福,你倒是给我去做件事呀!这
算你私人帮我个忙,很容易,一点也不费事,你只要到门口去走一
趟就行了!
杨兴福干什么?
沈树仁到门口去瞧瞧,瞧瞧那个人还在那儿不在?
杨兴福谁呀?
沈树仁靠左首,大概二十步左右,一根电线杆子底下,有一个人!他大概五
十左右吧,穿得很破乱,像难民,也像要饭的花子,个儿不高,身
体很胖。一见了人,他那两只眼睛..(打了个冷战)他为什么有那样
的两只眼睛呢,那眼睛是让人胆寒的!
杨兴福他要是不在呢?
沈树仁他现在一定还不会走!要不在那根电线杆子底下,也一定就在左近的
什么地方,他嘴上还有几根胡子,很好认的!
杨兴福我见了他怎么样呢?
沈树仁你见了他,就回来告诉我!
杨兴福没什么关系吗?
沈树仁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放心吧!
[杨兴福犹疑地下。
[沈树江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心神不定的样子。他一会儿显出倾听的神气,一
会儿叉焦躁地搓着两手。最后他跑到摆服装道具的那儿去,弄弄手枪和炸弹,又翻了翻军
衣和别的什么,及至听到了人声,就急忙地坐下来。
(韦明和邓疯子上。韦明是一个热情的女性,她呈热情里也些微还有点理智。这种理智,
是由于多年的政治生活教养出来的,常常要被热情所淹没。
韦明(没看见沈树仁)邓先生,你是找乃正是不是?
邓疯子我要——(看见了沈树仁)找你!
韦明找我呀!
邓疯子自然哪,我问你一句要紧的话!
韦明(郑重地)什么话,邓先生?
邓疯子你可得老实的告诉我!
韦明邓先生,你干吗这么婆婆妈妈的,韦明说过一句假话吗?
邓疯子不准难为情!
韦明你怎么啦,邓先生!
邓疯子也不准撒娇!
韦明邓先生,我要发脾气啦!
邓疯子你什么时候和耿杰结婚?
韦明(料不到是这样一句话,吃惊地)邓先生,你看你开的是什么玩笑啊!
邓疯子结婚嘛,也是开玩笑。(突然掉过头来向沈树仁)天下没一个女人不会撒娇
的,沈先生你说是不是?
沈树仁(也料不到有此一着,急忙站起来)对于这个,我没研究!(和韦明招呼)韦小
姐!
韦明(明白了邓疯子的用意)沈先生,我怎么没看见你?
沈树仁你竟惦记着听疯子的活了!韦小姐,你要结婚吗?耿先生可是个好人
——
韦明听他瞎说!
邓疯子老沈,你为什么不去看排戏,可真有个意思!“..我把你个汉
奸..”你别害怕呀,我这是给你学个样子,怎么样?韦明,表情
还不错吧!
韦明沈先生,你别生气,他是我们这儿有名的疯子!
沈树仁(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有什么,我跟他开玩笑,开惯了!
邓疯子对咧,我昨天还跟你太太说咱们是老朋友呢!
韦明沈先生,你看他可不是越来越没样了!
邓疯子爱信不信,我昨天还陪你太太一块儿吃饭呢!
沈树仁那真不胜荣幸之至了!
[耿杰匆忙地上。
耿杰韦明,你怎么躲在这儿来了?导演排戏没有人,已经在发脾气了!
韦明叫我有什么法子!
耿杰有什么法子?你是剧务啊!
韦明大家只拣那出风头的角色演,至于挨骂的,谁都不肯干,这叫我有什
么办法?
耿杰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呀!戏后天就得上了!
韦明汉奸为什么偏是男的,要是女的,就好办了!没人干我就自己干!
邓疯子你可以女扮男装啊!男人们看起来,你是个女人,女人们看起来呢,
你变成了个男人,那不是两面光,大出风头吗?
韦明疯子,你真想拿我开心吗?
邓疯子说真的!怎么能到了今天角色也不齐,你们办事也大疏忽了!
耿杰所以呀,也难怪导演发脾气,他这次已经是再三的将就我们了!
韦明怎么办呢?我又不能凭空地变出一个人来!
沈树仁(听了半天,打定主意)不用你变,韦小姐,现成的倒有一个!
韦明谁?
沈树仁我!
邓疯子不行,你胆子太小,我不赞成!
韦明沈先生,你真的肯演——汉奸吗?
沈树仁只要是为了团体,我什么都肯!
韦明想不到——也好!耿杰,你看怎么样?
耿杰合适倒是合适!
丰明那么,就决定了!我们去征求一下导演的意见看!
沈树仁现在吗?
韦明现在。
沈树仁现在,不,——我在等一个人!
邓疯子你等谁?
沈树仁不关你的事!
邓疯子关谁的事?
沈树仁疯子!
(外面刘瞪眼喊:“有没有个姓沈的?”
沈树仁(注意)是找我吧?
(刘瞪眼喊:“姓沈的有没有?”
韦明(跑到门口)瞪眼,找谁呀?
刘瞪眼找姓沈的!
韦明大概是找沈先生的!
沈树仁(犹疑的)找我的!奇怪!奇怪!(下)
邓疯子(焦躁的)乃正为什么不来?
韦明邓先生,你找他究竟什么事?
邓疯子有点事!
韦明老邓,你未免太仔细了。
邓疯子不怪我仔细,是怪咱们这儿人太杂!
耿杰你可以打个电话,到他家里问问看!
邓疯子他难道这时候还在家里陪太太吗?不过──我去试试看。(跑下)
(剩下韦明和耿杰,两个人仿佛都想讲点什么,但是讲不出,半天。
韦明空气多紧啊!
耿杰你是说前方的战事吗?
韦明也许是前方的战事,也许是别的什么。简直压得我们连喘口气的工夫
都没有!
耿杰这样的日子你过不惯吗?
韦明不,我是大习惯了!我怕什么,我什么全下怕,不过——我有时候也
爱胡思乱想,你说,一个人老胡思乱想多无聊!
耿杰那可真是无聊!
韦明你对这样的人大概不喜欢吧,
耿杰我不喜欢!
韦明没有例外吗?比方说要是我——
耿杰谁都一样!一个人要少胡想,多做事!
韦明难道我事情比别人少做了吗?
耿杰我没有这样说。——你自己说你老萌思乱想吗!
韦明我是说疲倦了的时候..人总不是一架机器呀!
耿杰要是疲倦了,多睡一会就好了!
韦明(半天)耿杰,你说疯子多好笑!
耿杰他找乃正什么事?
韦明不晓得。我问了他半天,他不肯讲..疯子方才还问我——
耿杰问你什么?
韦明问你什么时候结婚呢!
耿杰我是不结婚的!
韦明是吗?
耿杰起码在抗战的时候不结婚!
韦明我也这么想!
耿杰你吗?
韦明不相信吗?
耿杰相信倒也相信的,可是你大热情了点!
韦明这话什么意思?
耿杰自然不完全是指结婚,对于工作,你也一样,你太容易冲动。
韦明可是你呢?你还不是一样?你常常跟乃正吵嘴。
耿杰不是我跟他,是他跟我。
韦明不管是你跟他,还是他跟你,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应该避免这个,这
对于我们的工作,是很有妨害的!
耿杰我也晓得是很有妨害,可是——
韦明你看,这就是你的毛病!
耿杰我要尽量想法避免。
韦明算数吗?
耿杰算数!
[沈树仁和张丽蓉(沈树仁太太)上。
沈树仁我当是谁,原来是我太太,让我来介绍,这是耿先生,这是韦小姐;
韦小姐,我的太太对您的学问跟才干,素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她想拜您做先生呢!
韦明不敢当!沈先生,那么等一会儿,就请你到排演室来吧!
沈树仁好,好,不过对于艺术,我可真外行啊!
韦明太客气了!(韦明和耿杰下)
张丽蓉(看见韦明他们出去了,便焦急地跑到沈树仁身边)树仁,又出事了!
邓疯子(吃惊地)什么?——什么事?
张丽蓉住在隔壁的江先生今天早上被人家给暗杀了!
沈树仁江大舌头吗?
张丽蓉可不是!他有三天没回家了,江太太急得不得了。今天早晨,江太太
听人说飞机场那边死了一个人已经两天了,还没人认尸,一副模样
儿,好像江大舌头,江太太赶忙跑了去,可不是他男人?尸首都烂
了!
沈树仁江太太晓得不晓得是给谁害的?
张丽蓉听说是什么黑字——
沈树仁别瞎讲——
张丽蓉那个黑字还送了封信给江太太!
沈树仁信上怎么说?
张丽蓉信上全是些恫吓的话,叫江太太不准在外面瞎讲,要是不听,就一家
子都要活不成——
沈树仁也太狠了!
张丽蓉树仁!
沈树仁啊!
张丽蓉你还不走啊?
沈树仁走!我走到哪儿去呢?
张丽蓉随便哪儿,外国也好,香港也好,就是别再留在这儿了!
沈树仁你还不晓得,江大舌头就吃了这要走的亏了。他要是不想走,黑字也
不会干掉他,吃了他这碗饭,一辈子就算完了。到处都有黑字号的
人,他们随时都能要你的命,这——
〔扬兴福上。
杨兴福沈先生..
沈树仁怎么样?这是我的内人,没关系的!
杨兴福有一封信!
沈树仁信?
杨兴福那个要饭的老头子交给我的!
沈树仁(恐怖地)他——他交给你一封信!
杨兴福就是这一封!
沈树仁(接过了信〕他怎么——他说什么?
杨兴福他说他是黑字二十八!
沈树仁黑字二十八?
杨兴福是的!
沈树仁那么,是他了,他自己来了!
张丽蓉谁?他是谁?
沈树仁他就是——他怎么交给你的?
杨兴福我一出门,他就跟上我了!起初他向我讨铜板,后来,他忽然捉住我
的手,他说:“你不是沈先生派来的吗?”我说:“是的。”他说:
“把这封信交给他。”就是那封信!
沈树仁他还说什么?
杨兴福他说他是黑字二十八,要你小心点!
沈树仁(颤栗地)要..我..小心点!
张丽蓉(突然地)树仁!
沈树仁等一等,兴福,现在没你的事,我要跟我太太讲几句活!
[杨兴福犹疑地看了他们一眼,下。
张丽蓉快,树仁,快听我说,马上捉住他,这对你是好的!
沈树仁蠢话!
张丽蓉把他捉住,把那个黑字二十八捉住,这样你就可以自救了!政府一定
原谅你的。
沈树仁你以为他是个小孩子呀!
张丽蓉树仁,要是错过这个机会,你要一辈子也不能翻身了!
沈树仁(半天)少啰嗦!(看信)
张丽蓉(哀求地)树仁,树仁求求你,捉住他吧!为了我,为了孩子们..
沈树仁(冷冷地)你想坏我的事吗?
张丽蓉不,我为什么要坏你的事,我只求你平安无事,别像江大舌头那样遭
了人家的暗算就好了!
沈树仁你这种话,就分明是叫我快点死!
张丽蓉树仁,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的担心——
沈树仁空担心有什么用!(看完了信折好,放在衣袋里)
张丽蓉那么告诉我信上说什么?不是又要你——
沈树仁是的!这件事倒很麻烦!
张丽蓉不要答应吧!把信撕了,拿来给我,我把它撕碎就没有事了!
沈树仁笑话——好了,你别搅我——我要仔细地想一想!
张丽蓉不,你不告诉我,我是不准你去干的!
沈树仁你真想——你晓得不晓得我们是在别人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我还要
偷——
张丽蓉偷什么,偷什么?告诉我,你要偷什么?
沈树仁告诉你也不要紧,我要偷一种文件——
张丽蓉什么文件?
沈树仁看你这个麻烦劲,天下的事就坏在你们女人手里!
张丽蓉(歇斯底里地)是的,是的,是坏在我们女人手里,你怎么办吧!你怎
么办吧!我不准你去愉,我不准..你的心,就这样狠哪!
沈树仁就是要走也得想个法子呀,光我们乱吵一会,济什么事,今天早晨,
当我进门的时候,一个老头儿站在电线杆子底下,冲我打暗号,我
晓得是又有了什么命令,可是我装作没看见,走过来了。你晓得怎
么样?他那两只眼睛,就像两把利剑,恨不得立刻就把我宰了!谁
在这种情形底下,都要打冷战的——这就是那黑字二十八,黑字二
十八呵!你想得到吗?他就跟在我后面,我看不见他,他可看得到
我,他随时都可以把我结果的!
张丽蓉树仁,你难道就这么过一辈子吗?我真害怕,天天都是坏消息,今天
某人被政府逮住了,明天某人又被黑字给干了。自从我知道了你吃
这碗卖命的饭,我心里一天都没放下过,昨天邓先生还跟我说——
沈树仁哪个邓先生?
张丽蓉(吃惊地)你不晓得吗,
沈树仁见鬼!我又不在旁边,我怎么晓得!
张丽蓉他说是你的朋友,跟你约好的!
沈树仁我没有跟谁约过呀!
张丽蓉这真奇怪..还在咱们家里吃过饭才走的呢!
沈树仁(恍然大悟)哦,哈哈,别是疯子吧?
张丽蓉反正是你的朋友,谁晓得是疯子还是聋子!
沈树仁是不是讲话颠三倒四的?
张丽蓉倒也不见得,跟我谈了半天呢!他说,战事这么紧,你们怎么不躲躲
呀?你们又不缺钱,又不——
沈树仁听他的鬼话,他是个疯子,有名的吃白食的!
张丽蓉树仁,你还是想个法子走吧!
沈树仁我正在这儿想法子,你放心,不出十天,不管黑字是多么厉害,总有
法子逃出他的手!
张丽蓉为什么还要等十天呢?也许在这十天里面,你要出什么事的!
沈树仁那不会,现在我手里只有两件事,一件就是刚才讲的偷文件,一件要
跟夏晓仓做笔生意。
张丽蓉树仁,你算了吧!还做什么生意呢!
沈例仁你不憧,这笔生意是跟平常不同的,我们要收买全中国的金子,要是
这笔生意做成功,我们还怕什么黑字,可惜夏晓仓这个老家伙,太
滑头,不容易上套,不过也不要紧,我已经买下一个人,这个人是
他的亲戚,说不定有点用处!
张丽蓉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呀!
[夏玛莉扯着韦明上。
夏玛莉明姐,明姐,快来,快来,听我告诉你——
韦明什么事情,这样兴奋啊!
夏玛莉一个大秘密!
沈树仁一个大秘密呀?
夏玛莉你们都来听吧,我高兴死了!
韦明你快说吧!我还有事呢!
夏玛莉(张口结舌的)他,那个人,被我给找着了!
沈树仁谁?谁被你给找着了!
夏玛莉要死喽,还有谁?就是他呀!
沈树仁闹了半天,我还是莫名其妙!
夏玛莉那个——英雄,那个——首领啊!噢,我想我用不着说他的名字,你
们也该知道了!
沈树仁什么?你把他找着了,在哪儿?
夏玛莉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知道,我要对他负责任,守秘密的!
韦明玛莉,快别瞎扯了!
夏玛莉为什么是瞎扯,你心里不大舒服是不是?他对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呢!
韦明(不感兴味地)玛莉,我可真没工夫听你这好多好多的话,我得走了!
瑞姑在等着我呢!
沈树仁瑞姑?
韦明是的!你认识她吗?
沈树仁不——也许我弄错了!
韦明那么我要去了!瑞姑邀我到难民收容所里去一下,你把你的大秘密讲
给沈先生沈太太听吧!可是,沈先生,你见过导演了吗?
沈树仁我——我没有!
韦明怎么得了,他又要发脾气了!
沈树仁我就去!
夏玛莉(急忙地)你怎么能走,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沈树仁那我就等一会儿!
韦明那么,沈先生,你别再忘了啊!(下)
夏玛莉(撇嘴)她到什么难民收容所,瑞姑也不过是个难民,用的着她这么关
心?她因为那个英雄现在属于我了,在吃醋啊!
沈树仁瑞姑是个难民吗?
夏玛莉可不是难民!韦明顶会装腔作势了!
沈树仁她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
夏玛莉谁?
沈树仁瑞姑?
夏玛莉我不晓得,你干嘛也这么关心?
沈树仁没什么!因为她恰巧跟兴福的女儿同名。
张丽蓉树仁,我要回去了!
夏玛莉怎么,我的秘密还没讲完呢!
沈树仁是呀,玛莉小姐的秘密还没讲完呢!
张丽蓉我要走了,孩子还得喂奶呢!我要不在家,娘姨一定会弄得乱七八糟
的!
夏玛莉只要几句,只要几句好了!沈先生你猜怎么着?他顶漂亮,一点也不
像我们想的那么丑,特别是眉毛那么一挺,嘴那么一绷,真是英俊
极了!虽然受过伤..可都在腿上,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还指给我
看了,说这是在什么地方受的伤,那是在什么地方受的伤。真可怜,
你相信吗?我掉泪了!
〔邓疯子和范乃正上。
邓疯子谁?谁掉泪了?
夏玛莉真倒霉,又是你!
邓疯子又是你——吗?沈大嫂,——你也来了!
张丽蓉我这就要走了!
邓疯子沈大哥,你不是要演汉好吗?导演在等你呢!
[范乃正是个四十一、二岁的人,曾经参加过北伐,他很沉着,有胆略,但有时候却不免
偏于固执。他认真,果决,但有时候却又不免武断。在这群人物里,他是有威望的一个,
大家都很尊敬他。
范乃正玛莉为什么掉泪?
沈树仁玛莉在讲她的秘密呢!
范乃正秘密?
沈树仁还是大秘密呢!
邓疯子大到逢人便讲了,是不是?玛莉!
夏玛莉嗤,我总不至于跟你疯子讲。沈先生,你要见导演吗?我陪你去!
沈树仁好吧,范先生,再见!
邓疯子沈大嫂,你要走了吗?我回头去看你!
张丽蓉不敢当!
〔夏玛莉、沈树仁、张丽蓉下。
邓疯子(忽然回头向范乃正)乃正,你怎么才来?
范乃正我有事耽误了一会!
邓疯子那么,我就交给你了!
范乃正弄好了吗?
邓疯子都弄好了!
范乃正交给我吧!
邓疯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捆文件来)这是全份,里面有一件是给上头的报告书,其
余都是人名单跟实力调查表。不过已经出发的跟几个较重要的人
名,我没写进去。
范乃正为什么?
邓疯子因为谈起来话长,你有时间吗?
范乃正你最好是告诉我!
邓疯子(严重地)乃正,我们的事情弄坏了!
范乃正什么,你说?
邓疯子在我们的队伍里我发现了内奸!
范乃正是谁?把他逮起来!
邓疯子我要知道他是谁,也就好了!
范乃正那么,坏了什么事情呢?
邓疯子我得到一种情报,说是日本人已经在封锁线上加紧戒备了。你想,日
本人有什么必要这么干呢?要光是这一点,也还不希奇,在豫东,
在鲁北,他们竟派遣了大批的政治警察,开始在民间搜查了,这种
搜查说明了什么呢?在现在,他们要没有必要的理由,肯这样干吗?
不,这完全是为了对付我们。一定有内好跟日本人通声气,日本参
谋本部很晓得,要是在他们占领区内不稳定,他们的皇军一定在阵
地上立不住脚,要是占领区的老百姓都武装起来向他们进攻,他们
的皇军一定要溃败!所以我们的工作,他们是最怕的!
范乃正那么,我们怎么防止内奸?
邓疯子我们必须清除内奸,防止是不够的!因为他们的毒液已经散布在我们
的心脏,滋生是很快的,我们要一下子把他们清除掉!嗐,夏迈进
他们今天早上走了,我伯他们通不过封锁线呢!
范乃正有这样严重吗?
邓疯子怎么,你不相信吗?
范乃正我不大敢相信,因为当规定路线的时候,耿杰曾经很有把握他说这一
线是最安全的!
邓疯子乃正,这是你的偏见,耿杰是不错的,他为他们规定路线的时候,那
一线本来是很松懈,顶安全的!
范乃正老邓,我们不要绕弯子,假如真有内好,你究竟怀疑谁?知道这事情
的,只有你、我、耿杰、韦明我们四个人。要是我们四个人靠得住..
——
邓疯子乃正,我懂你的意思,你知道不知道,在你的话里,起码已经陷害了
一个同志,这是不好的。自己弟兄,要相互信赖,对于敌人,才需
要真正的无情呢?我并不是说,我们的计划已经全盘泄露了,我不
过是说,事情不很顺手,日本人已经有了风声了!
范乃正那么,可见事情并不严重了!
邓疯子事情是严重的!从那一点风声里他们会探听出全部的计划来。现在唯
一的事情,是我们要晓得,在我们的周围,是不是真的有人暗算我
们!
范乃正你又讲笑话了!他既暗算我们,还会让我们晓得吗?
邓疯子假使我不是傻瓜,我总有法子知道他的!
范乃正不过夏迈进他们这五个人,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邓疯子乃正,最危险的,还是这个文件!我为什么不把重要的姓名填进去,
你现在懂了吗?
范乃正不,为什么?
邓疯子假如我们的估计是对的,那么,那个内奸一定会想尽方法来偷这个东
西,因为只有这个东西到了他们的手里,才可以防止我们在敌人后
方的活动!
范乃正疯子,说老实话,你疑心谁?
邓疯子我疑心谁,我不能告诉你!(门外有响动)谁?谁在门外边,
范乃正(限迅速地开了门,沈树仁正站在门边,一时他很慌乱,但立刻就本能地镇静了。他谦卑
地鞠躬)谁?
沈树仁我,沈树仁!
范乃止你干什么?
沈例仁(走进来,寻找)我丢了点东西,我想一定是丢在这儿。(他借了寻找的机会,
很注意地看了那摆在桌上的文件两眼)怎么,怪事,这儿也没有嘛!
范乃正(迅速地把文件放在皮包里)我怕你记错了地方了!
沈树仁也许是!怎么会不见了?奇怪,奇怪——哦,范先生,你看我这个人
多可笑,头脑子简直不中用了!
邓疯子(冷冷地)你的东西,也许根本没有丢吧!
沈树仁不,千真万确地丢了!咦,范先生,有个新闻你听说了没有?跟韦明
很熟的那个女难民瑞姑,就是杨兴福的女儿!
邓疯子真是无巧不成书!
范乃正什么,怎么这么巧?
沈树仁谁都不会相信的,天下竟有这种巧事!可是你不信吧,他们父女两个
却真的相认了,现在还在抱头痛哭呢!
范乃正见鬼!疯子,你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花头!
邓疯子那可更不得了,成了花花世界了!
沈树仁不,这是千真万确的,瑞姑是杨兴福的女儿,才从南京逃出来的。唉!
可怜得很,可怜得很!
范乃正沈先生,劳你驾,请韦小姐跟那个瑞姑到这儿来一趟!
沈树仁你要看看她吗?长得很漂亮呢!(下)
范乃正疯子,我们才讲到内奸,就来了个莫名其妙的人,这中间,怕有什么
背景!
邓疯子也难说!
范乃正也难说,什么意思?
邓疯子天下的事,也有偶然,也有巧合!
范乃正我不相信!
邓疯子做事太武断了,会吃亏的!
范乃正我们试试看吧:
(沈树仁、韦明、耿杰、杨兴福、瑞姑上。
沈树仁范先生,你看,就是她!模样儿很不错,不是吗?
[瑞姑害羞地躲闪着。
杨兴福(伤心过后,已经是相当的兴奋了,推瑞姑)瑞姑,见见范先生,给范先生行个
礼,你不是从小就爱给叔叔伯伯行礼吗?嘿嘿,这孩子还这么没出
息,一见人脸就红。
瑞姑(行礼)范老伯!
杨兴福范先生,怎么范老伯!这孩子,就这么不知好歹!人家范先生会是你
的老伯,真是——嘿嘿,范先生,你可别怪她,她才十四岁,一点
事儿也不懂,什么事也不懂!
瑞姑(涨红了脸)范先生!
杨兴福(称赞地)唉,这就对了!(但看见范乃正冷冰冰地站在那儿,一语不发,不觉有点
手足无措)范先生,你说可是——碰着了,嘿嘿——站远点,小心你身
上的臭味把范先生给熏着。
范乃正韦明,这小孩子是什么人?
韦明(早已不满意他的态度)你难道不知道吗?
范乃正是的,我还没弄清楚!
耿杰(也不满意)乃正,你好大架子啊!
范乃正对那种来历不明的人,我向来是不留情面的!
耿杰(生气)你能说瑞姑——
韦明(截住他)耿杰——乃正,你这话什么意思?
范乃正我的意思也很简单,现在前方的战事很紧,汉好到处活动,我们团体
里,不能让那些来历不明的人走出走进!
瑞姑(难堪地)爸爸,走吧!
杨兴福(捂她的嘴)别做声,范先生要生气了!
韦明乃正,我很佩服你,你的顾虑很周到,但是瑞姑,她是个孩子呀!
范乃正孩子,也未见得靠得住!
韦明疯子,你觉得怎么样?
邓疯子我呀,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耿杰乃正,你连孩子都怀疑呀?
范乃正我不止是怀疑孩子,甚至于还怀疑我们自己,自己人里头,也难保就
没有奸细!
耿杰你是不是——
韦明(截断也)乃正,瑞姑可是例外,我是很知道她的!
范乃正你要是知道她,她也不至于今天才碰到杨兴福——她的谷得了!
韦明瑞姑!
(瑞姑欲步又止,非常胆怯地低下了头。
杨兴福去呀,韦小姐叫你!
韦明瑞姑,来,你怎么从南京逃出来的,怎么到了第四难民收容所,怎么
认识了我,又怎么碰见了你的爸爸,统统讲给范先生听一遍。
(瑞姑正犹疑不决的时候——
范乃正我没工夫听!
耿杰乃正,你也未免太过分了。
范乃正我还没有过分到陷害同志那种程度!
耿杰(气愤地)乃正,你讲话要明白点!
韦明耿杰。不准你开口,乃正你的意思是:我们里面,有人陷害了自己的
同志吗?
范乃正大概是的!
韦明疯子你晓得不晓得?
疯子我不晓得!
瑞姑(向杨兴福)爸爸,走吧,走吧!
杨兴福孩子,再等一等,范先生..范..
范乃正(突然冷酷地)瑞姑..你叫瑞姑吗?
瑞姑是..的!
范乃正谁是你的爸爸?
[瑞姑畏缩地不敢答应。
范乃正(进一步)你爸爸是谁?
〔瑞姑用手指了指杨兴福。
范乃正他为什么是你爸爸?
耿杰这真奇怪了!
瑞姑我..不知道!
范乃正你怎么能不知道?
瑞姑他..就是!我..不懂!
范乃正你是什么地方人?
瑞姑南京!
范乃正你爸爸呢?
瑞姑也是南京!
范乃正怎么这么巧?
瑞姑我..不知道!
范乃正你住在安徽什么地方!
瑞姑不,是南京!
范乃正为什么不住在南京了?
瑞姑南京被日本鬼子占了!
范乃正日本鬼子待你好吗?
瑞姑不,他们..把房子都烧了!
韦明乃正,你这样拷问一个孩子是有罪的!
范乃正(更严厉地)你姓什么?
瑞姑姓杨。
范乃正你爸爸姓什么?
瑞姑也姓杨。
范乃正你妈住在什么地方?河南吗?
瑞姑不,也是南京!
范乃正她在什么地方?
瑞姑(恐怖地)她在..
范乃正你说!
瑞姑她在..她死了,被日本鬼子给杀了哇!(放声痛哭)爸爸..带我走
吧!离开这儿吧!带我..妈..你在哪儿啊!..
范乃正算了,可疑之点也还是很多!
耿杰自然哪!在你的意思,最好是大家关起门来做皇帝!
范乃正我是想关起门来做皇帝,可是你呢?你却陷害了几个同志!
[大家哗然。
耿杰你说什么?
范乃正我说你陷害了几个同志!
韦明乃正,你讲话可得负责任啊!
范乃正我自然负责任!
耿杰好吧!拿证据来!
范乃正你要证据吗?
耿杰拿来!
范乃正(匆匆的在一个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在这儿!
耿杰(看完纸条,恐怖地)你可不能造谣啊!
范乃正拿我的头来担保!
耿杰(匆勿地把纸条撕碎,丢在地上)谁身上有表,几点钟了?
沈树仁十一点三刻!
韦明你要干什么?
耿杰不要你管!
韦明难道是真的吗?
耿杰来不及了!(冲下)
韦明耿杰,耿杰——(追下)
沈树仁想不到耿先生竟会——
邓疯子闭住你的鸟嘴吧!乃正,走,把耿杰追回来!
范乃正他为什么跑了?
邓疯子把他追回来再说!(急拉范乃正下)
沈树仁(把地上的纸条拾起来,拼读)“夏迈进等正在途中遇险..”哼!(有决心
地)总有一天,我叫你们认识认识我沈树仁!
——幕急下
第三幕①
人物陈虹丁明时昌洪刘瞪眼夏玛莉江云峰韦明沈树仁导演胡长有瑞姑范乃正杨兴
福张丽蓉邓疯子电灯匠孙将军新闻记者
布景幕开在××剧场后台的化妆室内。屋内靠左(以观众左右为左右)横着一段突起一尺高的
短走道,上有栏秆,走道之左,直通戏里面的“后台”,“后台”的工匠职员,穿梭似地
跑上跑下,由隆起的走道右部走下来,取道具,拿衣服,煞是忙碌。台后靠右开一窗,看
见外面的空场。右墙上开一小门,内为更衣室,有的演员从里面换好衣服走出来,在个门
与走道栏扦之间,有一盏电灯照着,三两个后台职员整理物件。右前方有一把破沙发,沙
发上放着报纸。古左在那隆起的走道前面立着一张化妆桌子。吊起的电汀,用黑纸罩着,
光直射在围桌化妆的演员的脸上,台前左墙挂着许多红红绿绿的衣服。台中扁右有一根柱
子,上面贴</PGN0055.TXT/PGN>着许多后台职员注意点的告白,上面乱涂着过往的剧目伶
人字迹,布景内和其它的墙壁一样零乱,现在又加上了很整齐的标语。刘瞪眼正试验戏中
即将应用的“效果”,两手不断地敲着军鼓,声音忽高忽低,时而歪着头,耳朵几乎贴在
鼓皮上听着,口里不住地数着“一二三四”,随声打着鼓点。演员们有些在化妆。有些聚
在一处低声谈论,有些疲乏了,坐着出神。在烦闷而紧张的嘈杂声里,扮伤兵的时昌洪烦
躁地踱着步,捧着剧本,死命地背记着自己的词,分明是困难得如吞一粒一粒的石子!
陈虹(立在桌前化妆,一个喜欢撩人的女演员)嘿,丁明,前面第二幕是快演完了
吗?
丁明(正在化妆室门口有意无意地听着)差不多,大概义勇军快上场了。(看看化妆
室里的人们,叹口气,走出来)
陈虹(笑)怎么,演戏演累了?
丁明演戏倒不累,可是像这么等着上场,你看,一个个拉着长脸,仿佛等
着就要上法场砍头似的,我可真受不了。
陈虹(低声)你看他们一个一个的怪像,(忽指时昌洪)喂,丁明你瞧瞧这个。
时昌洪(一个极富于幽默的人物,举手热烈地来回走)谢谢,谢谢,我们的亲爱的兄弟,
谢谢,谢谢,谢谢,我们的后方民众,你们省吃俭用,省下钱来捐
寒衣,我们全体伤兵都是万分感动的。
丁明走马灯!
陈虹(提提她的袖子,指着刘瞪眼)你再瞧瞧这个。
刘瞪眼(歪着头)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哼!
丁明(嘘出一口气)哼,神经病!(忽然笑起来,奚落地)唉!看戏的真是活神仙,
化了五角钱舒舒服服地坐在前面,就把我们后台的人们一个一个吓
得成这种鬼相。喂,瞪眼,你这是干什么?
[刘瞪眼抬头望望没理她,又打下去。
陈虹瞪眼。
丁明喂,我问你,你这是干什么?
刘瞪眼你没瞧见?打鼓!
陈虹谁要你现在打?
刘瞪眼我练习。(口里又念“一二三四”随着鼓点单调地打下去)
丁明(重重地)前台演着戏呢!
刘瞪眼(瞪白眼,也重重地)知道!(又打下去)..
①原版缺时间、地点。
陈虹(笑起来)知道你还打!
刘瞪眼(愣头愣脑地)小姐们,没看见?门关着呢!听不见!
时昌洪(早已忍不住,忽然把帽子往桌上一掷)听不见?那是你不是他们,不是我!
咚咚咚打得像哭丧,你瞪眼的神经受得了,我的神经受不了。
刘瞪眼(立起,慢条斯理地)演员老爷,还是一会前台的戏要紧,还是你演员老
爷的神经要紧?
时昌洪戏,戏自然是要紧,可——
刘瞪眼那就得了,那我还是打。(又去拾鼓槌)
时昌洪妈的,这家伙简直是吃石头长大的。
刘瞪眼(翻翻眼)你管!
时昌洪(打眼一愣,拿起剧本,气愤愤地更高声读起)谢谢,谢谢,谢谢我们的亲爱的
弟兄,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我们后方的民众,你们省吃俭用省
下钱来捐寒衣,我们全体伤兵都是万分感——
刘瞪眼(同时也愤愤地重敲起来)哼,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外面观众鼓掌声,忽然一阵风似的夏玛莉由通后台的门跑出来。
夏玛莉伤兵,快上!快上!该你了。
时昌洪(扔下剧本)倒霉!倒霉!(由后台门跑下)
夏玛莉死鬼!谁在后台拼命地敲,敲得我在台上的词几乎都忘了!
刘瞪眼干什么?
夏玛莉你呀!导演叫我告诉你,他们没有死,别在后台替他们打鼓报丧。
刘瞪眼那么导演听见了?
夏玛莉(俏皮地)他没听见,他是聋子。
刘瞪眼那么,他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
夏玛莉前台灯忽然灭了。
丁明什么?(大家紧张起来,渐渐围着夏玛莉)
夏玛莉嗯,台上灯忽然灭了一半,他急得直跳脚、催人收拾。
刘瞪眼(手忙脚乱)糟了,糟了!(由通台右门跑下)
陈虹玛莉,你在台上么?
夏玛莉(神气活现)怎么不?汉好正在抓着我的手,跟我说:“小姐,你真美,
我真爱你。”(手舞足蹈)啪的一声,我打汉奸一个嘴巴,我说:“滚,
你个汉奸,我恨你,我真恨你!”我正表情表得紧张的时候,啪的
一下灯灭了。鼓,瞪眼这个鬼鼓不知为什么也响起来,汉奸忘了词,
我气得直发昏!喝!(长叹一口气,模仿外国明星,用手帕连连扇着)
陈虹啊!真的,这可糟!(夏玛莉仿佛累得说不出话)底下怎么样?你快说啊!
夏玛莉(喘气)我的妈,你等等啊!
丁明快说呀,以后台上怎么样呢?(演员们围起夏玛莉你一句我一句地乱插嘴)
夏玛莉以后啊!幸亏我灵机一动,我就立刻编了一句词,说:“灯怎么忽然
灭了?(忽然神来)哦!别是我们中国的飞机来了,这儿的汉奸们就放
警报吧!”喝!下面大鼓掌!
陈虹真的?
夏玛莉可不是!这一下,我就头望着天空,两手放在胸前,做一种又渴慕又
热情的表情,我说:“啊,我的祖国的飞机!”下面大鼓掌,满园
子的人大鼓掌。
陈虹好,好!(拍掌)
夏玛莉(飘飘然)还有,你听后面啦,我接着说(一大表情):“啊!我们的飞
机,我的祖国的飞机。(仰天摇头做渴望状)你赶快下你那个美丽的蛋来
毁灭这些丑恶的汉奸吧。”
丁明观众听着怎么样?
夏玛莉鼓掌!欢呼!欢呼!鼓掌!简直是疯了。
丁明那么台上的汉奸呢?
夏玛莉你说沈树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个沉不住气的演员,他要跑!
演员们为什么要跑?
夏玛莉嗯,就是他,沈树仁,演了一半汉奸,想不出词,就要跑下场!
丁明玛莉,你下了场,导演对你说什么?
夏玛莉(扑粉)他忙得没工夫跟我多谈。
陈虹我不信,导演自然要夸我们的玛莉聪明了。
[江云峰匆匆由外门上。
江云峰玛莉,韦明呢?(一身大汗)
夏玛莉云峰,你今天一天到哪里去了?
江云峰我有事,韦明呢?
夏玛莉(气了)不知道!
丁明韦明在后台。
江云峰我要找韦明,玛莉,我先进去一下。
[江云峰进后台门。
夏玛莉哼,自己不小心,叫人把文件偷了,一个个慌成这样子。(得意忘形)
这帮办事的人我一个也瞧不起。
丁明陈虹,你猜今天前台有多少人?
陈虹我想总有三千人。
夏玛莉三千人?五千人也有了,刚才我在台上随便往下一望,台下黑糊糊的
一大片,楼上楼下都满了,你们想这些人都是为着谁来的?
丁明(俏皮地)那还用说,自然是为着看我们的玛莉来的。
夏玛莉不,不,今天大半是为着看孙将军来的——
丁明孙将军——
(江云峰与韦明上,韦明衣着朴素,打扮成一个女职员的样子。
陈虹嘘!韦明来了。(丁明立刻住嘴)
韦明(低声对江云峰)那么,疯子说一会准来。
江云峰嗯,他现在在前台。
韦明刚才你在前台吗?
江云峰嗯,我正跟老范说着话,正说到今天晚上要小心。
韦明灯就灭了。
江云峰嗯,灭了,仿佛前台后面有两个人拿着家伙向前台闯。
韦明灯亮得快,你们为什么不抓他们?
江云峰灯亮了,人都坐得好好的,始终没有发现那两个人是谁。
韦明奇怪,灯怎么会突然灭了?
江云峰我想这件事一定跟偷我们文件的事情有关系。
夏玛莉喂,韦明,你说孙将军究竟来不来?
韦明我哪里知道。
丁明我想他不会不来吧?
韦明很难讲,现在已经十点半了,戏已经演了一大半,给他留的座位还是
空空的。
夏玛莉韦明,不是我们写了一封公函向孙将军致敬,请孙将军来看戏吗?
韦明这是准说的?
夏玛莉不是孙将军也答应来吗?
韦明玛莉,你又从哪里知道的?(注视江云峰,他低头)
夏玛莉你不用管,反正我知道就得了。
(沈树仁由后面隆起的短道慢慢走上。
夏玛莉哟!(得意)汉奸回来了。
沈树仁(神色不定)哦!玛莉小姐。
韦明(低声)云峰,我警告你,拿团体的机密来买女人的爱情,对你是危险
的。
江云峰(不由己地望着夏玛莉)玛莉!
韦明不要说了!
夏玛莉怎么,汉奸为什么不说话啦!
沈树仁对不起,我把词都忘了。
夏玛莉方才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你直想跑?
沈树仁不怎么,灯一黑觉得有点怪就是了。
夏玛莉幸亏孙将军还没有来,不然,汉奸忘词我们就得依军法从事。
沈树仁(探听)哦,一会儿孙将军一定来么?
夏玛莉那当然是——
韦明(岔过话头)玛莉,我反对在后台乱起外号,我反对你叫沈先生汉奸。
沈树仁对呀!韦小姐,您真是好人。
夏玛莉沈先生,你反对吗?
沈树仁玛莉小姐叫我自然是不敢反对,不过也不十分赞同。
夏玛莉那么,汉奸,你既然不赞同,我以后就者叫你沈先生。
沈树仁谢谢,谢谢,不敢当。
夏玛莉不过,沈先生,你可别害怕,我们这个团体里可有真的汉奸了。
韦明玛莉,你又在造什么谣言?这是谁说的?
夏玛莉韦明,你们几个人不要鬼鬼祟祟地计划着事情不告诉我。哼,我是神
仙,我都知道。
沈树仁奇怪,那么这会是谁呢?
夏玛莉反正不会是你,不会是我,自然不会是韦明小姐的耿杰咯,你看,沈
先生,这儿有谁像?
沈树仁是啊,有谁像呢?
韦明玛莉,前台正演着戏,你拿这些无谓的谣言扰乱人心是不应该的。
夏玛莉谣言?我什么时候说过谣言?谣言多得很呢!譬如说,有人讲今天晚
上,汉好们要到剧场来捣乱,至于说要扔炸弹——
韦明玛莉!
夏玛莉你看,我说过吗?我现在不说,你们知道吗?我一点也不怕,我不怕
谣言,我不怕恐吓,我不怕炸弹,我只是为着我的国家,我的美丽
的祖国,就如同领导我们到敌人后方的队长。
江云峰玛莉,你疯了!
夏玛莉那英勇无比的无名英雄——
〔刘瞪眼匆匆跑上。
〔刘瞪眼扔摔炮,砰然作响,大家吓然一跳。
夏玛莉死鬼!是谁?可吓死我了。
陈虹瞪眼,你这是干什么?
刘瞪眼放枪,放枪!
夏玛莉什么?
刘瞪眼第二幕远远地有枪声。
夏玛莉你为什么在这儿?
刘瞪眼在这儿前台听得远。
夏玛莉谁告诉你的?
刘瞪眼对不起,导演告诉我的。
〔大家哄然笑,导演上。
导演陈虹、丁明到后台预备上场。
陈虹(高兴地)是,导演。
[陈虹与丁明下。
导演大家快点准备,前面第二幕快完了。第二幕的义勇军预备,上台上左
边的门,不要弄错了,瞪眼!
〔后台的人们有些由通后台门下。
刘瞪眼有!
导演第三幕的鼓!鼓!不要到该打鼓的时候反而忘了。
刘瞪眼是的,可是——
导演还有远远炸弹的声音,你试验好了吗?
刘瞪眼嗯,在这儿,(举起手里两三个黑球)开幕以前我就在这儿试的,前台听
着很像。
导演韦明,你当然记得第三幕,你什么时候上场。
韦明晓得。
刘瞪眼可是,导演,那鼓方才不是你答应让沈先生打吗?
导演哦,是的。
沈树仁我还要打鼓?
导演嗯,瞪眼一个人忙不过来,其余的人我怕又打错了。
沈树仁可是,我太累了,我要回家去。
导演树仁,你昨天晚上排演没有到,大家等你两点钟。今天又把词弄锗了。
沈树仁那是因为台上的灯忽然灭了。
导演好,过去的事不要提了,以后不许你再弄错。
夏玛莉对,对,沈先生,你好好干,将功折罪,打得好我请你回家吃咖啡。
导演瞪眼,告诉他什么时候打,说清楚。
刘瞪眼一共打三次,沈先生,你在台上躲在那个大树后头打,第一次是韦明
小姐在台上说:“我不怕!”你打第一通鼓,要急,要响。
导演打完了,远远有放枪的声音。
刘瞪眼嗯,那我管,就在化妆室里做声响。
导演第二次是台上日本军官说:“等一等”完了——
沈树仁我打第二通鼓。
导演打得要沉重,要慢,完了,瞪眼放第二个手榴弹,声音要比以前近。
刘瞪眼我知道。
导演树仁,第三次鼓最要紧!
刘瞪眼对了,要紧,沈先生。日本军官喊完了“预备”你就打,响响的,紧
紧的。
沈树仁打完了你就放枪。
刘瞪眼不,手榴弹,顶响的手榴弹,(从口袋拿出一个更大的黑球)我特别做了一
个顶响的,你们看大不大?
韦明(低声)导演,难道方才出的错误真是因为演员们不小心的错误吗?
导演(摇摇头)这里面的情形仿佛很复杂。
韦明你是说那灯灭了的事?
导演嗯,那灯灭得最奇怪。
韦明导演,请你特别注意我们背后的(向后指)那个人。
导演(回头望望沈树仁)不,不!不会是他,灯灭的时候他在台上。
韦明那么这里面还有谁呢?
导演问题就是。是谁呢?
(胡长有,一个看门的老头上。
胡长有哦,韦先生。
韦明干什么?
胡长有有人要见夏家大小姐!
夏玛莉(很高兴地)找我!
导演不见,后台化妆室不准闲人随便进来。
胡长有可是他说他是夏家大小姐的父亲。
导演你告诉他,就是他的祖父来也是不见。
夏码莉对了,不见,(大公无私的样子)你跟那个老头说,就说我说的,不见,
不见,不见定了!
导演(不悦地)得了,玛莉,请你把工夫好好地用来读词吧。(夏玛莉毫不在意,
态度自如地走到右边的更衣室内。)
胡长有(紧问)那么找沈先生的客?
沈树仁谁?我的客?
胡长有(很聪明地)不是您的太太,沈先生!
韦明那么又是准呢?
胡长有这人也没说他姓什么,他说一提沈先生就知道。
导演告诉他,沈先生没工夫,演完戏再说。
沈树仁那么,让我出去看看。
韦明(忽然)沈先生,你不能出去。
沈树仁为什么?
导演台上的汉奸就要上场。
沈树仁(闪避)那么我去见他一会。(就走)
导演(阻止)不成,树仁,我们的团体不是没有纪律的。请你别忘记昨天你
已经误了团体的工作。
沈树仁(有些惶惶)可是我有要紧的事。
韦明沈先生,(厉声)戏!团体!募寒衣运动!现在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
沈树仁(犹疑)那么——
导演那么(推他坐下)就请你坐下,等着上场。
[半晌,大家不语,一个一个凝视沈树仁的举动。
沈树仁(忽然立起)不,不成,我得出去。
导演你敢去!
[夏玛莉由更衣室出,仿佛在找东西。看见争执起来,怔住。
沈树仁(虚弱地笑)为什么不敢?
韦明(高声)团体制裁!大家叫他服从指挥!
众人(沈树仁向右望,有人呼喊)坐下!(沈树仁向左望,有人呼喊)坐下!(乱哄哄地)
服从导演,不许现在出去!坐下。
沈树仁(不得已,坐下,强笑)笑话,笑话,何必这样“小题大作”?一个
无聊的朋友来看我,你们叫我不见就不见,这也没什么!
韦明(无意中露出)既然是个无聊的朋友,那就更好了。
沈树仁韦小姐,你说什么?
韦明我说既然是无聊的朋友——
[刘瞪眼由通“舞台”门跑上。
刘瞪眼快!快!汉好!汉好上场!
夏玛莉快去!汉奸快去吧!
沈树仁谁,谁是汉奸?
韦明得了,沈先生,谁说你真汉奸了!我们说的是台上的汉奸!快去吧。
[沈树仁不安地望了众人一眼,被刘瞪眼一把拉下去,导演与群众随下,屋内只剩下韦明,
江云峰与夏玛莉。
夏玛莉(又在找东西)云峰!
韦明(望望夏玛莉,蔑视地,回过头去,低声)云峰,对不起,我就要上台,你先
去看看那个人是谁?
江云峰你说找沈树仁的人?
韦明(翻眼)当然。
江云峰(犹豫)你真疑心他?
韦明这个东西靠不住,你快去,可是你要小心。
江云峰知道。
韦明机警!
江云峰知道!(向门走)
夏玛莉(忽然)云峰,糟了!糟了!
江云峰什么?
夏玛莉云峰,你快来,快来!
江云峰干什么?
夏玛莉我的粉盒丢了,云峰,你赶快跟我找!
江云峰(奇怪)跟你找粉盒子?
夏玛莉自然,云峰,为什么不?
江云峰(韦明笑起来,江云峰有些难为情)对不起,现在韦明叫我做的事,比为你找
粉盒子要紧一点。
韦明(轻蔑地)对不起!
江云峰(紧接)玛莉!
韦明(忽然对云峰)快去!
[江云峰下。
夏玛莉云峰!云峰!(忽然转过头,气势汹汹地)韦明,为什么云峰忽然对我这样?
韦明(坐在桌后化妆,面对观众,漫不经心地)他对你怎么样,我不知道。
夏玛莉韦明!
韦明(慢悠悠地)干什么?
夏玛莉(更大声,仿佛逼她注意)韦明!
韦明(还是照镜子化妆)干什么呀?玛莉小姐!
夏玛莉(看了她半天,爆发)我不喜欢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他们都崇拜你,
我的弟弟,耿杰,云峰,他们都把你当神仙看!可是我知道你,你
自私,你比谁都自私!你只想你一个人爱国,旁人爱国,你就不愿
意。你不许我爱国,什么事情你都瞒着我。你看我是个外人,你瞧
不起我。可是我告诉你,我,我的行为是比你爱国的!
韦明(回头上下打量她一下)哦!
夏玛莉(仍毫不觉得)嗯!你看今天,我借衣服,我烫头发,我买鞋子,我背
台词,我演讲,我写文章,我是报馆记者,最后我来演戏。并且明
后天我就要到敌人的后方,我已经预备好了遗嘱,我要跟随我们那
神秘的无名的英雄,韦明,我夏玛莉要拿事实来证明,我是——
韦明(忽然立起来按住她)玛莉,请你容我问你一句话。
夏玛莉什么?
韦明(慢悠悠地)你是不是要找你的粉盒子啊?
夏玛莉嗯!自然!(老实话)我花了二十五块钱才由香港买来的。
韦明(仿佛吃了一惊)哦,二十五块钱一个粉盒子!(冷冷地望着她)那你忍心把
它丢了么?
夏玛莉(莫名其妙)为什么我要丢了呢?
韦明对呀!那我看你还是赶快去找你的粉盒子好,不要尽在这儿说废话
了!
夏玛莉(愣了一下,忽然明白,大哼起来)你这个坏东西,我早就知道你心眼不好,
你不喜欢我,你嫉妒我,你不像一个爱国的人。(恨极)你小气,你
自私。我瞧不起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韦明抬头,仿佛要说话,终于冷
冷地望她一眼,又不理他。夏玛莉不由得委屈地哭起来)可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不相信我呀?(抽咽,候韦明的回话)
韦明嗯,玛莉!(夏玛莉以为有正经话和她讲,韦明却笑笑)你的粉盒子我仿佛看见
是陈虹拿去的,她现在在台上。
夏玛莉(气极,跑到韦明面前)你这死鬼,(顿足)我恨死你!
(突然哇的一声哭着跑出去)
韦明(望她出去,摇头一叹)可笑!
(江云峰由通外门上。
江云峰(垂头)韦明!
韦明你见着那个人没有?
江云峰(摇头)没有,跑了,跑了。
韦明跑了?
江云峰我出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好远。
韦明那么你为什么不追他?
江云峰追了几步,一拐弯他就看不见了。我只见他一个背影。
韦明大概是个什么样子?
江云峰我只记得不高,有些胖,穿着黑衣服,外面看,像买办。
韦明可惜,轻轻把这个人放跑了。你不去找玛莉吗?
江云峰玛莉呢?
韦明到后台找粉盒子去了。
江云峰唉!
〔瑞姑由通“舞台”门上。
瑞姑韦姐姐,韦姐姐。
韦明干什么?
瑞姑(高兴地)真的我们已经请了孙将军吗?
韦明谁告诉你的?
瑞姑(拉着韦明的手)韦姐姐,今天晚上孙将军准来吗?
韦明瑞姑,谁告诉你的?
瑞姑没有谁告诉我,我方才听见玛莉小姐跟沈先生这么说!
江云峰现在?
瑞姑嗯,现在,在台上,怎么?
韦明云峰,你看,你看!(走来走去)我们为什么要糊里糊涂介绍这么一个
莫名其妙的沈先生进来?为什么我们的嘴都是这样不小心,任何的
秘密都保守不住?
江云峰韦明,我对不起朋友,我一定好好地跟玛莉说说。
韦明不是说说就是了,我的云峰先生!你要监视她,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们
的玛莉小姐,并且请你原谅我,说句老实话,团体并不一定反对你
们谈爱情,可是十分反对你跟她谈爱情的时候又谈团体的秘密的。
江云峰(低头)韦明,(忽然抬起头来)请你相信我。
[江云峰向通“舞台”门走去。
瑞姑韦明姐姐,(望着她)你生了气了?
韦明(沉思)没有,没有,(忽然和蔼地)瑞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见孙将军?
瑞姑因为他爱国家,打日本,他保护我们。
韦明对,我的孩子,只有这种爱国家,救民族的军人才值得我们拥护,除
这以外还有什么原因你想见他?
瑞姑(想着)除这以外一那就因为,因为(天真地)我很爱他。
韦明(惊讶)你爱他?
瑞姑(睁着大眼)自然,难道你不爱他么?
韦明我——(想不出答话)我当然爱他。
瑞姑并且,韦姐姐,(低声)我跟他写过一封信。
韦明你跟孙将军写信?
瑞姑(点头)嗯,我在上面告诉他:“我在这儿演戏,就装我自己,一个逃
难的孩子,我希望你来看我演戏,”未了,我说:“你一定要来,
我们都很爱你。”
韦明(热烈的抱着她)我的孩子,你真可爱,瑞姑,你这么寄到他的司令部去
了?
瑞姑嗯,可是,韦姐,我现在又有点盼望他不来了。
韦明怎么?
瑞姑我有点怕。
韦明为什么怕?
瑞姑我怕他来了,我演不好,他会笑话我。
韦明(才明白)哦!也许,也许他还是不来的好,(忽然)沈先生待你们怎么
样?
瑞姑嗯,很好,他给我父亲许多钱。
韦明为什么给钱?
瑞姑不知道。可是父亲心里并不快活,我知道他一不快活就老说“死”。
韦姐,这一两天父亲一见沈先生总是那么个样。(做畏缩可怜的脸色)真
的,韦姐,沈先生真不是个好人,真那么可怕吗?
韦明嗯,(回头望)沈树仁是——
〔沈树仁由通“舞台”门上。
沈树仁(很和气地)瑞姑。(韦明立刻站起来)
韦明沈先生!
沈树仁对不起,韦小姐,瑞姑的父亲叫她。(转向瑞姑)瑞姑,来呀,你爸爸
找你呢。
(瑞姑立起,向沈树仁身边走时,范乃正由通外门上。
范乃正韦明,你找我干什么?
沈树仁(很客气)哦,范先生,今天您可是辛苦了。
范乃正还好,还好。
沈树仁(和颜悦色)走啊,瑞姑。(携瑞姑下)
范乃正这个家伙怎么会跟瑞姑这个小孩这么熟?
韦明就说的是呀!
范乃正你找我有什么事?
韦明我希望你赶快到孙将军司令部去,请孙将军不要来。
范乃正(不高兴地)怎么?你又改了主意了?
韦明我怕我们这种举动对他不是慰劳,反而成了他的累赘。
范乃正(故意点出)所以你现在忽然想起来了,就忽然地不要孙将军来了。
韦明我现在觉得他还是不来的好,他刚出医院不久,并且明天就又要到前
线去。
范乃正对,你的理由都对。不过,韦明,孙将军当初是我同耿杰当面再三请
的,孙将军当面答应的。
韦明我记得。
范乃正而你到后来也主张请孙将军来。
韦明我没有忘记。
范乃正那么,为什么,我请问你,为什么现在又要改?难道韦明小姐脑子一
转,世界就要变动一次吗?
韦明(诚恳)乃正,我有点担心。
范乃正担心什么?
韦明我者觉得今天晚上要出事情。
范乃正什么事情?要出什么事情?
韦明刚才台上的灯忽然黑了。
范乃正我看见的。
韦明我听说有人向前排跑,仿佛对于坐在前排的将领有些不利。
范乃正(大笑起来)韦明,难道你也相信那些鬼话吗?为什么自己演戏演得好
好的,故意要造些谣言来吓唬自己呢?
韦明云峰告诉我——
范乃正云峰告诉你,那是因为他跟玛莉讲爱情多了,他有点神经衰弱,叫他
回家喝一碗热开水,盖点厚被,好好睡一觉,他就不会跟你说那些
胡话了。
韦明真的没人捣乱?
范乃正我倒逮着一个。
韦明什么人?
范乃正什么人?一个小偷!怎么样?(尖刻地)难道因为场里现在没有汉奸,
我们恰巧抓着一个小偷也得当汉奸办么?
韦明乃正,你以为现在没有一个人可疑的么?
范乃正你说谁?
韦明(慢慢地)刚才的沈先生。
范乃正你说沈树仁?
韦明嗯!
范乃正(伸手)你拿证据来。
韦明我现在没有。
范乃正你没有证据,怎么能肯定他是汉奸?
韦明可是我想他跟我们的文件被盗是有关系的。
范乃正那么,韦明,我想他跟我们的文件被盗是没有关系的。
韦明你真的相信他,就这么完全相信他?
范乃正韦明,(冷冷地笑一下)我决不袒护任何一个人,只要你有证据!证据!
韦明哼,我要是有证据,我立刻报告宪兵团逮捕他,用不着听你这一套婆
婆经。
范乃正韦明,请你原谅我,说句老实话,我很佩服你的精神。你很苦干,你
也很认真,但是你有时犯了初加入秘密工作的通病,就是“神经过
敏”,“感情用事”!
韦明(沉着)你真这么觉得吗?
范乃正譬如这次文件被盗,你到处疑心你的朋友,以致于连沈树仁这么一个
无所谓的滥污人你也疑惑。你认定那文件是他偷的?
韦明(插进)请你容我声明一句,我只是怀疑他,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认
定。
范乃正然而你固执的认定那文件一定不是耿杰偷的,这不是有点感情用事。
韦明(渐渐觉出)范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范乃正我这话是说——请你原谅我又说一句冒昧的话——我这话是说,女人
最好不要讲爱情,讲了爱情,她的判断就会靠不住,她的眼睛就该
找一个眼科大夫看看,因为哪怕这个男人是个汉奸,她也要替他不
花钱做义务辩护的。
韦明(气极,强压自己)范先生,为你这句话,我可以打你的嘴范乃正你看
是不是又动了感情了?
韦明所以现在我给你看看,我可以管制我自己,一个女人并不一定是你所
说的一个感情的脓包,我爱耿杰,但是他如果真是如像你所说的偷
了团体的文件,背叛了国家,我答应你,第一个惩罚他的,必定是
我。
范乃正耿杰是我的朋友,我爱护他并不亚于你。不过团体文件一丢,他立刻
失踪,一直到现在,毫无消息,这种事实你怎么解释?
韦明(等一刻)我现在没有解释,但是我想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
范乃正(尖刻地)哦!你就这么相信他,完全相信他?
韦明(正直地)国家的安全第一。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哪怕是耿
杰,我也不愿意说他完全相信得过。不过在这个团体,有的是比他
不值得我相信的朋友,所以范先生,我希望你今天特别谨慎。我很
担心,你没有听我的话,一会儿孙将军到了剧场,我盼望不会——(由
衷心流露出来的真挚)哦!我愿意我现在的心理是一时的病态,我的想象
完全是女人神经失常的想象。我愿意你以后整天笑我是个神经过敏
的女子。哦,范先生,我情愿死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不愿意我们
的忠勇爱国的将领,因为我们的疏忽,受一点损害的。
范乃正(大受感动)韦明,(握住她的手)请你放心,我在前面已经警戒得很周密,
决不会出事。(放手)自然我也感到严重,不过即使要发生事情,
我想刚才前台灯灭过一次,倒也平平安安地过去。我想这事情大概
是没有了。对不起,韦明,我刚才说话说得重一点,但是我们都为
的是国家,我想你不会是因为团体文件被盗的事情跟我闹意见!(又
伸出手)是不是?
韦明(爽直地伸出手)你放心,我下会。(硬朗朗地)我决不肯因为个人的私事
使我们的团体受损害,我决不偏袒出卖国家的汉奸,不过范先生如
果有一天,你也处在现在这个情形,我想我批评你还不至于象你批
评我这么刻薄。好,我想我的话说完了。
范乃正好,再见,我到前台去看看。
韦明再见。
范乃正(向通外面的门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哦,我现在有一句话该告诉你。
韦明什么?
范乃正(微笑)孙将军早已经来了,坐在第二排中间,再见。
韦明(惊愕)他来了?(范乃正点点头,由通外门下。韦明衷心喜悦)孙将军——(由
通“舞台”左门跑下)
[杨兴福吃力地抬着一件很重的木箱由通“舞台”门走出,慢慢放下木箱,揩试着额上的
汗珠,靠在箱前喘气,忽然四面望。
杨兴福唉!(到左首拿起帽子,包袱,向通外门走)
(沈树仁由通“舞台”门上。
沈树仁(看见杨兴福走到门口,恫吓他)杨先生,您上哪儿去?
杨兴福(回头突见沈树仁在身后,几乎吓掉了魂)啊,沈先生!
沈树仁您大小姐还在后台等着您呢!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偷偷地溜了呢?
杨兴福沈先生,(哀求地)我实在有点头痛,我可以回去了吧?
沈树仁(跑到左首沙发上坐下)谁拦你啦?你走啊!
杨兴福(知道神色不对)不是的,沈先生,我没有说假话,这两天我一晚上、一
晚上睡不着,今天已经为您累一天,台上灯也替您弄灭了,耿杰先
生来的信也替您偷了,再留在这儿,我会病倒的。
沈树仁病倒?(刻薄地)那么我这几天给你的钱也很够你买一副好棺材了。
杨兴福唉!现在我倒愿意躺在棺村里。
沈树仁那还不容易,我这里有手枪,我家里有毒药。
杨兴福(抬起头)沈先生,你还叫我做什么吧?
沈树仁(斜目)我看您有点不耐烦。
杨兴福唉(听天由命地)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说什么?
沈树仁你知道就好了,我们都是过来人。
杨兴福(忽然忍不住,敲着自己的头)可是我为什么干这个?我为什么干这个?我
怎么会这么糊涂?我饿死也不该干这个。
沈树仁(立起四面望,低声恫吓)你发的什么疯!
杨兴福(跳起来,对着沈树仁的脸)我还给你钱,我还给你们钱。我不要你们的鬼
钱,我不要。
沈树仁(忽然啤他一脸唾沫,顺手推他,倒在化妆桌上)呸!不要?混蛋,你当你在你
家里,说不干就不干?你想跑,你忘了你现在干的什么买卖?这钱
就是你的卖身价,你这个混蛋,(抓着他的衣领)你想跑?你跑到哪儿
去?我们就要剥你的皮,我们叫你亲眼看着我们怎么的收拾你的女
儿,叫她活不得死不得。
杨兴福(用力摔开他,喘息着)你们这些鬼!你们忘了,(嘶出)我们这里还有法
律,还有国家呀!
沈树仁(啪地打他一个耳光)你这个混蛋,你当了汉奸,你这种败类,你还想国
家保护你!妈的,你滚到宪兵团那儿去,他们查出来你做的事情,
第一,就枪毙你。法律不保护你这种东西;国家不要你这种东西!
杨兴福(昏惑)那么,我成了什么人?
沈树仁(指着他)你不是人,你是汉奸!你是汉奸,你就得服从我的指挥,我
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只有这样你能活得下去。
杨兴福哦,(困兽之斗)我不想活下去!
沈树仁(冷冷地)你不想活下去,你现在就可以死。(对着他的耳朵)不过你的女
儿,我跟你说过——
杨兴福(忽然)沈先生,我是汉奸,你是什么人?
沈树仁(设想到)我..
(外面有争吵声,在通外的门口,张丽蓉,吵着要进来,胡长有拦着她。
胡长有不成!不成!
张丽蓉我非进来不可。
胡长有对不起,沈太太,导演嘱咐过,不准闲人随便进来。
张丽蓉我是闲人么?我有事,我有要紧的事,我要见沈树仁,他是我的先生。
沈树仁胡长有,这是怎么回事?
胡长有对不起,沈先生,您在这儿。
张丽蓉树仁,(见着亲人,不由得哭泣起来)怎么回事?你是卖给他们了?为什么
我见都不能见?
沈树仁(对着胡长有)去!去!(胡长有由通外门下)兴福,请你暂时出去一下。
〔杨兴福由通“舞台”门下。
沈树仁(关上门)我不叫你到这里来,你为什么要来?
张丽蓉你今天看见晚报了没有?
沈树仁看见了。
张丽蓉宪兵已经把那两个汉奸枪毙了。树仁,我怕极了,我们走,我们不要
他们的钱,树仁,你赶快把钱还给他们,我们走,我们赶快走。
沈树仁唉!还?拿钱容易,还钱难。我告诉过你,这个圈套进得去,是逃不
出来的,妈的,我难道是傻子,我怎么不知道弄够了钱,跑到香港
地方去舒服?
张丽蓉为什么?为什么?
沈树仁我现在已经加入了韦明他们的团体,可以容易地跟范乃正、韦明天天
在一起,我知道鬼子自然要大利用我,做破坏工作,鬼子不肯放我
的。
张丽蓉你真走不了?
沈树仁哼,人走了,恐怕脑袋就要留在这里。
张丽蓉树仁,可是我们家已经被人搜了。
沈树仁(着急)搜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张丽蓉我怕你太着急,我不敢告诉你。
沈树仁你真糊涂,家里怎么搜的?
张丽蓉树仁,没有人进来搜。
沈树仁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张丽蓉我刚才走进你的书房,东西已经翻得乱七八糟,我问老妈子,她说没
有看见人进来。
沈树仁那么我的书桌里面的信件丢了没有?
张丽蓉我没有看。
沈树仁(急)你为什么不看呢?
张丽蓉不要着急,说不定真是个小偷。
沈树仁奇怪,(摇头)不会,不会,韦明他们里面有厉害人,可是这会是谁?
这会是谁?
[邓疯子由通外门上。
邓疯子(瞪着眼)沈太太,您来了。
张丽蓉疯子你来这儿干什么,
邓疯子我找玛莉小姐来了。
张丽蓉干什么?
邓疯子我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沈先生(低声)她父亲要卖了他的金子买军
火。
沈树仁你听谁说的?
邓疯子咦,(翻翻眼)不是你当面跟我说的?
沈树仁放你的屁!
张丽蓉你跟这个疯子说什么?树仁!我们不管是谁偷的,现在我们就走,就
走。
沈树仁疯子,玛莉小姐在后台,你去吧。
邓疯子我,(摇头)我现在有点累,不想去。
沈树仁我们要在这儿谈话。
邓疯子我要在这儿看报。(拿起报纸看,几乎遮着全脸)
沈树仁(自语)混蛋,丽蓉,走,我们到那屋去。
(沈树仁与张丽蓉由通更衣室门下,后台群众欢呼声,许多演员由通后台门上。
丁明这一幕我们演得不错。
陈虹我看见孙将军笑了。
时昌洪我说完了我那一段“谢谢,谢谢,我们亲爱的弟兄”他就对我大鼓掌。
陈虹得了,别跟自己的脸贴金了,孙将军就轻轻地拍了几下,我都看见了。
时昌洪(幽默地)不是,你没看见,他点了点头。(忽然坐下,像煞有介事模仿孙将军
很庄严地点头)就这样,对我表示深深地赞许。
夏玛莉(不信的语气)嗯,那是因为我骂汉奸那一段表情表得好!
丁明好,好好,你们都好。
刘瞪眼可是韦明小姐演得最好。
时昌洪好,韦明好,韦明好,韦明万岁!
瑞姑孙将军是不是有大胡子的那个人?
夏玛莉你没看见?你在台上怎么不往底下看?
瑞姑还看呢!我在台上怕都怕死了。
[韦明由通“舞台”门上。
刘瞪眼韦明来了。
时昌洪韦明万岁。(几个人跟着喊)演得好。
夏玛莉讨厌,这也值得喊万岁。(躲在一边)
韦明瑞姑呢?
瑞姑在这儿。
韦明你演完了,该回家了。
瑞姑不,我要见孙将军,我不走。
韦明可是他不会到后台来,他也就要回司令部的。
瑞姑不,韦姐,我要见他。
[这时邓疯子听见韦明的声音,放下遮着脸的报纸,忽然被正在收拾道具的刘瞪眼发现。
刘瞪眼糟了!糟了!喂,你们瞧,疯子来了。
邓疯子(立起来,慢吞吞地)你们大家都好啊。
众人疯子!
邓疯子都没有死啊?
刘瞪眼出去,疯子,这是后台,别疯疯癫癫地把我们的戏闹砸了。
(推他出去)
邓疯子瞪眼,你推我!
刘瞪眼嗯,我推你,怎么样?
邓疯子(指指他)你小心炸弹把你炸死。
刘瞪眼去去去,少废话。谁叫你进来的?
邓疯子范先生叫我来的。(一面说,一面躲在韦明的背后)
刘瞪眼干什么?
邓疯子找韦明小姐算账。(又躲在她后面)
刘瞪眼算账?
韦明瞪眼,是的,有一笔账现在就要算清楚。
邓疯子(由韦明身后露出头)你看,(与韦明走两步,忽然转身到台前抓着刘瞪眼)喂,瞪
眼,我昨天找着一个眼科大夫,专治斜眼、对眼、大眼、小眼、火
眼、烂眼、直眉瞪眼——
刘瞪眼去,去,去,疯子,我可先告诉你,你可别摸我这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的东西,我的摔炮可放在这里。(把一个盒子放在靠墙的桌上)我回头要用,
你要像上次似的把我预备好的摔炮又弄坏了,那我就(想不出词)——
我就把你的头摔下去。
邓疯子(模仿他)那我就——我就再换一个。
(大家哄笑。
导演(由通“舞台”的门露出一个头)瞪眼,快来做效果,群众上场!大家一齐
来!
刘瞪眼咱们回头见,疯子!
(群众随导演下场,台上只有韦明和邓疯子。
韦明(与邓疯子走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怎么样?邓先生?
邓疯子(做手势)等一等。(四面望望)
韦明有结果没有?
邓疯子差不多,我想明天我就可以把事情办完,肃清这帮东西,我们就可以
到敌人的后方去了。
韦明邓先生,我不大明白。
邓疯子我想今天晚上可以抓着他。
韦明谁?你说抓谁?
邓疯子自然是计划偷我们文件的人,阻止我们到敌人后方去的人。
韦明哦,你是说此地汉奸的首领?
邓疯子嗯,可也许不一定是汉奸!
韦明那是什么?
邓疯子你怎么一定知道他是中国人?
韦明什么,现在这里真还有日本人?
邓疯子为什么不?这个人这些天专门破坏我们的工作,说不定他今天晚上还
要在剧场闹个从来没有过的大乱子。
韦明这么说,一会儿真要出事情?
邓疯子谁知道,(来到化妆桌前)也许有,也许没有。
韦明偷我们文件的人究竟是谁呢?
邓疯子自然不是耿杰,我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韦明你知道?(忽走近疯子)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出来证明他?
邓疯子(坐下,冷冷地)他一时受点冤枉,也许那个真的不会跑掉。
韦明(愤愤地)邓先生,为着一个卑鄙的沈树仁,我们怎么能够这样忍心牺
牲耿杰?
邓疯子那是韦小姐您这么想,我们这个团体只认识国家,不承认有所谓感情
的问题的。
韦明可是我们还得要一点公平啊,我们不能让一个真爱国的同志平白受当
汉奸的冤枉。
邓疯子那么(立起微笑)我是疯子?
韦明(看他不理,只得——)那么,请问你真的是谁呢?
邓疯子我现在也不知道。
韦明你现在说话忽而谨慎了。
邓疯子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就是我要在明天我们开始以前,把那个真的捉着。
这个人也许现在就在戏园子附近等着看我们出笑话。
韦明什么笑话?
邓疯子我昨天做了一次小偷,(四面望望,突然由口袋抽出一张纸秘密地交给韦明)我弄
到一封很有道理的信,你看!
韦明什么?(念)黑字二十八,黑字二十八,这是什么?怎么又是号码,
又是字?
邓疯子我想了一天一夜,里面的意思算是勉强弄清楚了。
韦明什么意思?
邓疯子(着重地)就是他们决定要在今天晚上炸剧场。
韦明但是我们前台警戒得很周密。
邓疯子我看见,所以我在奇怪他们用什么方法来损害我们的将领。
韦明你说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孙..?
邓疯子嗯,孙将军!
(后面传来前台呼号声。
韦明奇怪!这是什么?
邓疯子(立起来)是第二幕演完了?
韦明不,已经演完了。
[刘瞪眼跑上。
刘瞪眼(兴高采烈)诸位,你们知道吗?孙将军现在要上台了。
邓疯子为什么?
刘瞪眼他看完第二幕正要走出去,忽然被观众发现了,大家大欢呼起来,非
请他丘台演讲不可,你们听!(欢呼声,鼓掌声)
邓疯子混蛋!谁想得这个坏主意?请孙将军上台讲演。(向通后台门跑)
刘瞪眼你干什么?(拦住他)
韦明(走上前)瞪眼,他有事,让他去。
刘瞪眼(抓着他)可是,疯子,你要小心!
韦明不要闹,瞪眼,你听,前面孙将军大概已经在演讲了。
[邓疯子、韦明、刘瞪眼由通“舞台”门下。远远听见孙将军沉重而有顿挫的声音在讲演。
[由右面更衣室内走出沈树仁。
沈树仁出来吧!
张丽蓉(由通右门出)怎么样?树仁,我想飞机票一定不成问题。
[由左面门上走出一个矮胖子,穿着电灯匠的衣服,后面跟随胡长有。
胡长有沈先生,这是后台又叫来的一个电灯匠,请你跟刘先生说一声。
沈树仁好,叫他在这儿等着,你去吧。
胡长有是,沈先生。(胡长有下)
张丽蓉树仁,你方才已经答应我,你不要三心二意,明天你究竟走不走?
沈树仁好,(忽然来了勇气)不管他,走,我们明天飞香港。
张丽蓉(大喜)树仁,这是五百块钱,你点一点,今天演完戏立刻到黄家伯伯
那里交飞机票钱,我现在就回家收拾行李。
沈树仁好,好。(拿钞票)
电灯匠沈先生,我是戏园子隔壁的电灯匠。
沈树仁知道,你在旁边等一等。
电灯匠您这儿是不是要二十八尺黑电线?
沈例仁不知道,不知道。
电灯匠不对吧,你不要黑电线,二十八尺?
张丽蓉(对电灯匠)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沈树仁(注视他)什么?黑——二十八。
电灯匠(沉重地点点头)嗯,二十八。
沈树仁(恐惧地望着电灯匠)哦!
张丽蓉树仁,你的手怎么直打战,你快数呀。
[电灯匠以目示意令沈太太走。
张丽蓉你愣什么?不舒服了么?
沈树仁没有,没有。你听,他们也许快来,不用数了,你先回去,我,我就
回来。
张丽蓉也好。
(张丽蓉由通外门下。
沈树仁哦,(不安地笑)您就是黑字二十八号?
电灯匠(点头)叫人把门看好。(沈树仁不知所措地向通外门走)
(厉声)走错了,这个门我有人看。
沈树仁是,大佐。(向通后台门喊)兴福,兴福!(杨兴福走入时电灯匠转过身坐)你
看着后台的门。
杨兴福干什么?
沈树仁你别管,有人,就来告诉我。(杨兴福逡巡出)
电灯匠(半晌,突然)哼,你要发财了。
沈树仁怎么?
电灯匠哼,到香港做你的买卖不可以发财么?
沈树仁哦,(不知所云)那是因为我太太说走,我只好骗骗她。
电灯匠那么,你说这一套废话骗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太太。
沈树仁我没有说瞎话,大佐,我敢赌咒——
电灯匠(狞笑)啊哈,不要赌咒,中国人的嘴里是常常发誓赌咒的。(突然严厉)
你接到我的命令没有?
沈树仁接到的。
电灯匠(坐下)今天晚上非做到不可。
沈树仁(嗫嚅)可是他们已经注意我。
电灯匠(爆发)你是个猪,为什么惹人注意你,我叫你爱国,你为什么不爱国?
沈树仁大佐,他们并不是傻子。
电灯匠我知道这里面有一个人是厉害的,有本领的,一个瘦瘦个子,他跟着
过我,但是我们今天这个机会不能丢的。我来了,方才已经丢了个
机会。你们这些猪,灯破坏得太早了。我们要的人现在才来。
沈树仁我知道。
电灯匠(狠狠地)没法消灭他?
沈树仁前台警戒很严。
电灯匠我不是说前台,就在这里!他现在在讲演,利用机会,我已经替你预
备一个好东西。(拿出来一件很玲玩的黑圆球,轻轻放在桌上,二人静默中。外面大
鼓掌)
沈树仁什么?(低声)炸弹?
电灯匠小心!爆烈性最大的炸弹。
沈树仁可是大佐,我不会扔炸弹。
电灯匠谁要你动手?想法子,想法子找人。
沈树仁现在?
电灯匠嗯!就是现在!但是我不许你连在里面。想想,想想有什么法子办成
功这件事。我们不露一点嫌疑。
沈树仁那——我只好找杨兴福。
电灯匠靠不住,我不要这种新手。
沈树仁但是现在一时哪里去找?
电灯匠就是要想啊。(外面大欢呼,看表)他快,他的讲演快完了,一会儿就许
到此地来,(时间仓促,他连拍着桌子)你想想,就在这间屋子用。(狞笑)
这个炸弹的威力刚刚好的。
沈树仁(握着拳)然而总得一个人动手啊!
电灯匠(逼近地)你想想,这个炸弹还小,外面可以伪装——
沈树仁(来回走着,额上冒着汗珠)但是总得有个人,有个人才成啊!
[外面大鼓掌声。
电灯匠快,快,他也许快讲完了。看有没有法子利用这里没关系的人?
沈树仁(来回走)让我想想!想想!
[外面又有欢呼声。
电灯匠沈树仁,你是真的跟你太太到香港么?
沈树仁(惶恐)没有,大佐,我没有。
电灯匠猪!(抓住他的衣服)不要骗我!这件事做成功,我们放了你,到香港,
随便你到哪里。
沈树仁(不相信)真——的?
电灯匠自然真的。
沈树仁永远脱离关系?
电灯匠可以,永远——
沈树仁永远!(喘气)永远,(狂热起来)哦,我得办,我得办!
[外面又大鼓掌声。
电灯匠也许,就要完了,快!想。
沈树仁(打着头)我,我是在想呢。
[忽然杨兴福由右门伸头。
杨兴福有,有人来。
[刘瞪眼由通“舞台”门跑进来。电灯匠立刻盖上炸弹,低头看报。
刘瞪眼哟,沈先生,您在这儿,孙将军大概快讲完了。疯子刚才没到这屋子
里来?
沈树仁没,没有。
刘瞪眼谢谢天,我的宝贝炸弹算保住了,(跑到放摔炮的桌子前)你替我看着点,
别叫人乱动。这种假东西碰了水就不响了。
沈树仁知道。
刘瞪眼咦!这是谁?(指电灯匠)
沈树仁他,刚才叫来的一个电灯匠。
刘瞪眼混蛋,你这么迟才来。(啤口唾沫)不要了。(跑到门口)沈先生,鼓,鼓,
别忘了,第三幕是你打鼓。
沈树仁(若有所思)鼓?
刘瞪眼喂,忘了?你打鼓,先生!三遍!我可等你的鼓声抛炸弹!记着打了
鼓才抛炸弹!鼓,炸弹,别再忘了,沈先生。鼓,炸弹!(跑下)
沈树仁(一直看刘瞪眼走出,发愣,喃喃地)鼓!炸弹!炸弹!鼓。
电灯匠你想出来了没有?你们又要演戏了。
沈树仁戏?
电灯匠怎么样?
沈树仁戏?鼓?炸弹?炸弹?(忽然想出来)对了,戏!戏!戏!为什么不是
戏呢?(忽然拿起桌上的炸弹跑到放摔炮的桌上拿出假的炸弹和真的比)
电灯匠小心!
沈树仁(放下炸弹,忽然魔鬼似地大笑起来)我有了,我真的想出来了。
电灯匠你想出来了?
沈树仁嗯,包在我身上,但是你说办成功,我同我太太是可以走的。
电灯匠我保护你们走,只要你做到。
沈树仁如听见响,请你叫太平门旁边的人预备,我怕万一弄不好,我是要躲
的。
(外面又鼓掌欢呼声。
沈树仁快走吧,大佐。也许他们就来了。
电灯匠真没有问题?
沈树仁(拍胸)没有问题。
电灯匠好。(微笑)我信托你,我就在这戏园附近等你成功。(走到门口)那么,
我送你一件东西保护自己。(拿出一支手枪)
沈树仁嗯,谢谢大佐。
电灯匠记着你要守信用,跟我做到!(低声,恶狼地)你还记得上次那个狗不听
我的命令逃到香港去了么?现在这个人跟他的老婆,忽然在香港叫
人打死了。
沈树仁(惊吓)都死了?
电灯匠(点点头,阴毒地)嗯,我们就用的是这支手枪。
(电灯匠下。
沈树仁这种禽兽!(忽然)杨兴福,杨兴福!
(杨兴福上。
杨兴福(无神地)沈先生。
沈树仁你都听见了没有?
杨兴福听见了。
沈树仁好,把瞪眼的那三个假的拿一个过来。(自己带上手套)
杨兴福(拿过来)沈先生,我们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啊。
沈树仁(一把抓过来假炸弹)拿过来!(拿起桌上的炸弹)你看这两个像不像?(杨兴
福不语,沈树仁两手秤衡这两个圆弹的重量,欣喜地)轻重倒是差不多,大小也
还不大离。(抬头望着发痴的杨兴福,大声)我问你这两个像不像?
杨兴福(连忙)像,像!
沈树仁放屁,我看一点也不像,第一个颜色就不像。你拿着这个。(将假的给
他)
杨兴福(拿着)干什么?
沈树仁把上面的纸取下来,跟这个(指真的)包上去。
杨兴福(乞怜地)先生!
沈树仁混蛋,快做!
[外面大欢呼声。
沈树仁快点包好,小心!(把那个假的放在一个角落藏起来)别啰嗦!小心掉了。
杨兴福(一面包着)沈先生,您不是也想跑吗!
沈树仁自然。(帮着他包)哼,祖宗缺德干这个。
杨兴福那么,您还要做这种事干什么?
沈树仁(说不出味道)你不要管!弄好了没有?
杨兴福放在哪里?
沈树仁把它放在那个盒子里。(杨兴福手捧着伪装的炸弹,走到化妆桌左面的道具箱旁,
几乎一脚碰倒,幸亏为沈树仁抢住。杨兴福战战兢兢地把炸弹放在箱内)守着它,小
心别叫旁人碰,什么时候瞪眼来拿,你再走。
杨兴福(放下盒子)沈先生,这不成!我们不能这样做!孙将军是救我们的将
军,我们不能一点良心都没有!
沈树仁(一拳打去)你个鬼!我早料到你有这一手。你不要嚷嚷,这个东西是
你放的,纸是你包上去的。记着你的手指上的指纹已经在纸上面,
盒子上面,洗也是洗不掉的。你现在敢叫,我就立刻证明是你干的
事情。并且记着我刚才说的话!有了一点不是,你的命是小事,你
的女儿我们会要她活不得死不得的。
杨兴福(打了一个寒嗓)嗯嗯。(眼泪流下)
(外面大欢呼鼓掌!喊:“孙将军万岁!”
沈树仁大概是讲完了。(回头向杨兴福)傻站着干什么?坐在旁边,放聪明一点。
[杨兴福坐在桌旁,沈树仁正欲由通后台门下。
[刘瞪眼由通后台左门上。
刘瞪眼(跑着喊)讲完了!鼓!鼓!我的鼓!该第三幕了。喂,沈先生,你别
走!你先拿着鼓糙。
沈树仁(和气地)谢谢瞪眼。(拿着鼓槌)
刘瞪眼你还知道什么时候打么?
沈树仁哦!我当然知道。(由通后台左门下)
[邓疯子与韦明同由通后台右门出。
邓疯子(摇头)奇怪!奇怪!
刘瞪眼(把鼓向后搬)韦明,我们不是请孙将军来参观后台么?
韦明他就来,现在正跟范先生谈话呢。
(刘瞪眼搬鼓由通“舞台”右门下。
(导演与丁明、陈虹由通后台左门下。
导演快!快!二位小姐,扑点粉,第三幕就开幕。
丁明知道,知道。
陈虹他们不都还跟孙将军谈话么?
丁明你就催我们?(二个人只好噘着嘴坐起扑粉)
导演(同时说)沈树仁呢?
杨兴福在台上。
导演韦明你也预备。
丰明知道,我还早。
[导演由通“舞台”门跑下。
韦明邓先生,你在奇怪什么?
邓疯子(走来走去)奇怪,方才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韦明哦,也许汉奸们故意放些谣言。
邓疯子(摇头)不会,不会的,前一点半钟,我在附近看见了那个日本鬼子,
坐着车,我只跟了二三步,这家伙非常机警,立刻觉得后面有人,
三拐两拐就不见了。
韦明反正,今天总算完事,孙将军一会儿就要走的。
邓疯子奇怪,我亲眼看见他们的密今,他们的命令不会不实行的。据我的经
验是不会的。
(瑞姑兴高采烈地由通后台左门上,后面跟了几个演员。
瑞姑爸爸,我今天真见着孙将军了。爸爸,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
届兴福瑞姑,你赶快回去。
瑞姑不,我得看,我得等孙将军一直上了车。
杨兴福不,听话,瑞姑,你现在就得回去。
瑞姑你呢?
杨兴福我不能走。
瑞姑那我更不回去了。
杨兴福孩子,你听我的话的——
韦明嘘!孙将军来了。
[大家起立,孙将军由通“舞台”左门上,后随许多演员、职员,大家一致鼓掌。孙将军
很有成严,穿军服,面呈褐红色,非常健壮,约有四十几岁,左手有弹伤,架在板上。双
目炯炯有神,声音沉重,但笑起来很和蔼,甚至有些憨气。他的智慧藏在一片真朴里,使
人觉得非常可亲。
孙将军(笑着点头)很好,很好,诸位今天很辛苦的。
范乃正这就是我们的化妆室,乱七八糟的。
夏玛莉(插进一句)出后台总得先过这里。(不自然的尖笑,把纸烟盒拿出来)孙将军,
你不抽根纸烟?
孙将军(不舒服地看了夏玛莉一眼)谢谢,我不会。(转过头来向范乃正)范先生,我
回头请你转告诸位同志,这次募寒衣运动,这样大成功都是诸位努
力的结果,我们全体将士都是很感谢的。
夏玛莉(走向前)孙将军,您太客气了,您这是——(韦明把她拉下来,夏玛莉噘着
嘴,只好不说)
范乃正(看夏玛莉,夏玛莉只好不响)我们很惭愧,我们尽的力很少,请孙将军转
告前方的弟兄们,请他们放心在前线打仗,我们后方的民众必定尽
力顾到前线他们的饱暖和后方他们家人的生活。
孙将军好,我谢谢你们。(与范乃正握手)
[导演由通后台的门跑上。
导演快!(在突起短道上)第三幕的演员们预备。(大家对他“嘘”一声,他忽瞥见
孙将军,走到台中鞠躬)哦,孙将军,对不起。(低声向演员们)预备,前面
第三幕的戏已经开幕了。(导演又由通“舞台”门下)
丁明孙将军,我听说您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就又要回前线去。
孙将军谢谢,你说我的胳膊?谢谢你,差不多可以说完全好了。
陈虹报纸上说您身上还有四颗子弹没有取出来。
孙将军(笑着坐下,放下帽子)哦,这是神话,军人自然应该不怕死,不过这个
传说也有点过分。
韦明您明天一定就要走?
孙将军(爽直地)自然,一个军人伤好了,就应当立刻回前线去。
范乃正我们明天再来欢送您。
孙将军不必了,今天不是已经送过了么?今天你们诸位演的戏我很喜欢。
(忽然后台的鼓恶兆似的响起来。孙将军回头望一下。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位新闻记者举
着照相机走到孙将军的面前。
新闻记者孙将军,我是时事通讯社的记者,对不起,我请您允许我给您照一
张像。(孙将军点点头)请在这儿照吧。(孙将军与许多人向右后墙移,新闻记者
正在对光。夏玛莉挤上前去,与孙将军并列,鼓愈打愈响)
韦明(低声)奇怪,这是什么?
邓疯子鼓,台上打鼓。
韦明时候还早,刚刚演第三幕怎么就打起鼓来?
[杨兴福慢慢立起来,恐怖地望着通“舞台”的门。导演由通“舞台”左门跑上。
导演(喘气)韦明!快上!韦明!
韦明怎么?
(大家做嘘声,今导演勿高声说话。
导演(低声,急促地)混蛋,混蛋,打鼓打早了十分钟!快上!
(韦明由后台左门跑下。
邓疯子怎么!早打了十分钟?
[导演失望地抓着头。
[刘瞪眼由通“舞台”右门跑上。
刘瞪眼(拿着二根藤条)怎么办?导演!第一遍鼓完了该放机关枪。怎么办!导
演?
导演没法子,管他的,放机关枪。
(鼓忽然停止,刘瞪眼用二根藤条拼命在地板上乱打一阵。
邓疯子瞪眼,怎么,鼓是打错了么?
刘瞪眼(没理他)导演,第二遍鼓咱们换人打吧?
导演换不下,他在台上大树后面藏着,并且一换人更乱了。只好让他打下
去。走!(推着刘瞪眼走下)
杨兴福(不敢离开,非常惧怕,向瑞姑招手,紧张地望着她低声)瑞姑!瑞姑!你快回家!
回去。
(瑞姑只摇头,望着孙将军,想接近而又不敢。
新闻记者谢谢孙将军!
孙将军(一边拿起帽子,一边很愉快地对着演员们)说起来你们也许不相信,这是我第
一次看这样的戏。
时昌洪您觉得我们演的还像在前线上的事情么?
孙将军嗯,还好,就是你们在台上的战壕里打仗那一段跟我们不大一样。实
际打仗是相当辛苦的。对不起,我要走了。
(第二遍鼓又隆隆地响起来。
丁明怎么回事,第二遍接得好快。(忙由后台门下)
夏玛莉孙将军,您的车子还没有开进来吧!
孙将军不,不要紧,走路不更好么?再见,诸位。(走了几步)
夏玛莉(赶上去)孙将军,能不能请您为我在这个本子上签几个字?
(孙将军只好回到化妆桌前坐下写。于是陆续有人请他签名。
[刘瞪眼由通“舞台”门跑上。
刘瞪眼陈虹,快上。(陈虹由通“舞台”门下)台上又出事了。
[跑向左去
邓疯子(一把拉着他)什么?瞪眼?
刘瞪眼个王八蛋,他打鼓又打早了五分钟!(跑到化妆桌左的道具箱旁)
杨兴福瑞姑,走,爸爸跟你一起走。
瑞姑不,爹,我们等等。
范乃正(低声对邓疯子)怎么,今天台上老出事情?
邓疯子(紧张地)怪!怪!
范乃正哼!(笑着)怪的事情多着呢,刚才沈树仁居然跟我上了条陈,说是请
孙将军在化妆室吃茶点,多坐坐,大家好交换意见。你听听,这种
怪话,真是无知识。
邓疯子嗯,怪!怪。
[刘瞪眼由佰内取出一个炸弹,由桌前走过,走到隆起的走道上等待。
杨兴福瑞姑,你不走,我就走了。
瑞姑您先走也好。(还是不动。杨兴福只好陪着她)
(鼓更响起来。
刘瞪眼(咬牙切齿)个混蛋,下了台,我非揍他不可。
邓疯子你说谁?瞪眼。
刘瞪眼(不理他,仍自语)妈的,他明明晓得什么时候打鼓,他不知又犯了什么
神经病,一个劲儿地都往前提。
邓疯子你究竟说的是谁?
刘瞪眼(一肚子的气,狠狠瞪他一眼)你管呢?
邓疯子你手里拿的什么?
刘瞪眼(恶生生地)炸弹!炸死你!
(忽然后台仿佛韦明在前面跑,急促地喊:“疯子!疯子!”后面导演在后面追喊:“韦
明!韦明!”
韦明(由通后台左门跑出,喘气)疯子!你注意!打鼓的是沈树仁!
邓疯子沈树仁?
(鼓更急促地响三下,暮地停止,刘瞪眼举起炸弹正要向下掷。
邓疯子(跑到他面前)你放下!
刘瞪眼干什么?
邓疯子这是真炸弹!
刘瞪眼混蛋,你别疯!
(二人争抢起来。
杨兴福(拉着瑞姑向外跑)炸弹!走!走!
(众人都莫名其妙。
导演(一手由刘瞪限手里抢过来)给我!
(刘瞪眼、邓疯子均放开。
韦明小心。
导演(两手将纸包拆开,露出无数的小摔炮)这不是摔炮吗?
(邓疯子失色,大家哄笑。
刘瞪眼(气昏了)对了,这是真炸弹!真炸弹!我费了一下午挑了多少好摔炮
做的,就叫这个疯子一下子弄坏了。他妈的我——(忽然猛虎扑食似的向
邓疯子扑去)
[邓疯子一句话说不出,低头。
范乃正不要闹,瞪眼,孙将军还在这儿。
(刘瞪眼只好回去。
孙将军(起立)好了,剩下的留着我从前线再回来的时候写吧。(对着职员、演
员)在后台坐这么一会,很有意思。
导演对不起,我们太胡闹了。
孙将军不,我倒不这么觉得。我想,大概演戏也跟打仗一样,前前后后都一
丝一毫也不能犯错误的,是么?
导演是,孙将军。
孙将军这种精神是好的,(看表)哦,我真的该走了。(找帽子)
瑞姑(很羞涩地)这是您的帽子。
孙将军哦,谢谢你。
瑞姑孙将军,我求——我求您一件事可以吗?
杨兴福瑞姑,孙将军太累了,你让孙将军回去吧。
孙将军不要紧的,(仁慈地)什么事?小姑娘?
[后台的鼓已沉重地响起来。这时刘瞪眼望望低头呆坐的邓疯子,已向那道具箱走去。
杨兴福(不由的打个寒战)哦!瑞姑!
瑞姑我想送给您一个纪念品,您,您愿意收下吗?(拿出一本小册)
孙将军(接下来)啊,这是什么?你写的吗?
瑞姑这是您抗日以后,您每次打胜仗的记载,我,我从各处抄——抄下来
的。
孙将军(根为她的真挚所感动)哦,谢谢,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瑞姑我姓杨,叫瑞姑。
孙将军瑞姑?杨?(忽然想起,欣欣然)啊,是你,是你前两天写给我的一封慰
劳信,是吗?
瑞姑(点头)是。
孙将军你家里还有谁呀?
瑞姑只有父亲,(指)在这儿。
杨兴福(敬礼)孙将军。
(刘瞪眼拿出炸弹由桌后人群中走到隆起的短道上。)
孙将军(走近半步)你很福气。我从前也有这么一个好女儿。
夏玛莉您的小姐呢?
孙将军故去了。
范乃正不在了?
孙将军嗯,叫敌人的飞机轰炸死的,跟我内人一同殉的难。
范乃正啊,是在死守巩县的那五个月里头。
孙将军嗯,(几乎泪涔涔然。拍着杨兴福的肩)杨先生,好好的教育你这孩子,教她
将来为我们的新中国尽力,你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忙的,好吗?
瑞姑?(瑞姑点头,孙将军与众人握手告别)
[鼓忽然停止,刘瞪眼举起炸弹,曰念数目“一二三四五六七..”预备扔下。
杨兴福(大为孙将军的人格所感动,跑到邓疯子面前,低声)邓先生,这个才是真真的炸
弹。
邓疯子(忽然立起)你怎么知道?
杨兴福我,是我放的。
邓疯子(跑到刘瞪眼面前)瞪眼,你看后边。
[刘瞪眼回头时,炸弹已为他抢了,刘瞪眼正想夺回,却被邓疯子一拳打倒。
刘瞪眼你个混蛋!
(他爬起来抢,但邓疯子一手将炸弹用力扔出窗外,只听轰然巨响,窗户玻璃震成碎片,
房顶泥土漏下来,大家恐惧地乱跑。只有孙将军屹然不动,瑞姑扑在他的脚前。
夏玛莉哦,天塌了。
瑞姑(同时)哦,妈呀!
韦明孙将军!(孙将军沉静地侦察四面)
时昌洪(同时)怎么回事?
夏玛莉(同时)有汉奸!快藏!(藏在桌下)
丁明(由通后台左门跑出来,同时)瞪眼,好响,简直像真的。
刘瞪眼(由地上爬起来)妈的,这还会是假的?
[大家乱藏。
范乃正(在乱哄哄的声音里,大吼)大家不要乱!危险!
[众人略静。
邓疯子(跑到窗前瞩望,忽然大声)再见,韦明,你看我抓真的来。(忽由窗户跳出)
范乃正(向时昌洪)找宪兵!快!韦明,到后台叫他们抓住沈树仁。(时昌洪跑
下。
孙将军(镇静地)不要紧,过去了,大家起来吧!
瑞姑(恐惧地)孙将军,您没受伤吧?
孙将军(和蔼地)没有,小姑娘。可是范先生,外面不会死人吧?
范乃正不会,外面是个大空场。
孙将军你听得出这种炸弹的响声吗?
范乃正不明白,孙将军。
孙将军这是敌人的新发明,爆炸性最快的炸弹,方才再多摇动一会,就可以
在屋子里出事。我听着仿佛是没到地上就爆炸的。
夏玛莉好危险。
[宪兵一个队由外面跑进。
宪兵队长(跑在门口)孙将军受伤没有?
范乃正没有。
宪兵队长大家不许乱动,听候检查。(向宪乓们)到后台!(宪兵们下)
(孙将军卫队跑进来。
卫队长(关切地)军长您没有受伤吧!(孙将军摇摇头)司令部有紧急电话,请您
立刻到司令部。
孙将军好,就去。
[老远有枪声两三下。
夏玛莉怎么回事?外面放枪?
韦明(在窗前)也许是疯子把真的已经抓着了。
[邓疯子由通外门跑进。
韦明(急促地)怎么样?逮着了没有?
孙将军(一看是疯子)刚才,是你么?
韦明是他救的我们。
孙将军谢谢!请你随后到司令部来。
邓疯子(立正)是,将军。
( 孙将军下。
[紧接着宪兵由通后台右门拥沈树仁进。
导演就是他!
刘瞪眼就是这个混蛋。他是汉奸!
导演(指杨兴福)还有他——有嫌疑。
[杨兴福低头,为宪兵看守。
宪兵(对沈树仁)走,到宪兵司令部!
沈树仁你们要说我是汉奸,你们得拿出证据来。
韦明(冷笑)要证据,邓先生,把证据拿给他看!
邓疯子证据,我没有证据。
韦明疯子,你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
邓疯子他们两个并不是汉奸!
宪兵不是汉奸?
众人不是?(面面相觑)
邓疯子(肯定)嗯,当然不是。
韦明(低声)你是怎么回事?
邓疯子(切齿地)不要管,真的已经跑了。
——幕急下
第四幕
人物警察甲警察乙伤兵甲伤兵乙男孩女孩韦明瑞姑难民甲难民乙难民丙难民丁其
他难民丁明陈虹江云峰工人大队学生女救护队杨兴福邓疯子张丽蓉沈树仁花
匠王喜贵胡小辫子黄有才沈大发田大发范乃正夏晓仓夏玛莉暗探(三人)宣传
大队其他各色人等。
布景中山公园纪念碑前,左右有小道,通会场及园外,小道西侧树木荫深。
[开幕时,远处有喧闹声,警察甲追男孩上。
警察甲喂,喂!小王八蛋,找揍哇你,..哪儿跑..
[一个伤兵模样的人截住了警察。
伤兵甲怎么喳,乡亲?
警察甲我非揍他不行!
伤兵甲算了吧!他小孩子!
警察甲(寻思了一下)不行,不行(又要追过去)..今天上面已经关照了,要特
别留神..他有意捣乱..
伤兵甲(拦住他)他一个难民,没家没业的,你何苦呢!
警察甲不看你老哥面上,我非揍他不可,捣乱嘿?简直的是..提防着
点..(他一路咕噜着去了)
伤兵甲(对男孩)你呀,也不是个东西,老在人群里乱窜,以后也学着改改。
男孩来,买点东西吧!
[伤兵甲望了他那个匣子一眼。
男孩买点糖?
伤兵甲(生气地)你看我像吃糖的!
男孩牙膏,三星老牌子!
伤兵甲滚你的,老子不懂这套!
男孩八卦丹,万应散呢?
伤兵甲我又不害瘟疫,吃这个干吗!日本鬼子的枪弹打在腿上,这叫硬碰硬
没法子!
男孩香烟呢?
(伤乒甲露出馋涎欲滴的样子,拿起香烟放在鼻子上闻闻,又放下,垂慕之至。
男孩买一包吧!这是顶好的牌子!
(伤兵甲再度拿起香烟,又放下,莫名其妙地笑着。
男孩买吧!买一包!
伤兵甲(突然生气地)没钱,没钱,告诉你没钱,你是怎么着?
男孩没钱,你也没钱?你怎么没钱呢?
伤兵甲老子上前线打仗,受了伤,怎么会有钱?
男孩是打鬼子受的伤吗?
伤兵甲不打鬼子还打自己人,妈的!(又贪婪地对香烟望了一眼〕
男孩(拿了一盒烟,想了一想)给你——拿去吧!
伤兵甲什么?
男孩白送给一盒抽!
伤兵甲(激动地)妈的,看不出你这小鬼。(忽然生气地)我不要,你的烟一定有
毒,我不要!
男孩有毒,为什么?
伤兵甲为什么,为日本鬼子坏,把毒药放在香烟里,害咱们中国人。
男孩不,我这个烟是顶好的!
伤兵甲也不一定!(一把拿过了烟)让我看看,有毒没有!(他抽了一支)你这烟
倒很好吃..妈的..(突然想起来了似的,懊丧地)我不能白抽你的啊..
你怎么办呢?
男孩我呀!我白送给你。你为什么受了伤,不是为了我们吗?你为什么在
前线打鬼子,不是为了保住我们的家乡吗?这盒烟算得了什么,等
咱们打胜了,你再还我好咧!
伤兵甲不..妈的!这我受不了,你这小鬼倒会说话,妈的,怪我在前线不
卖命啊!你!
(后台一阵欢呼。
男孩这干什么?
伤兵甲这是“欢送”!
男孩什么是“欢送”?
伤兵甲欢送就是欢送,你少问,你——(痛苦地)啊,不行,我不能白抽你的,
走,走,给你借钱去!
男孩钱,我不要。
伤兵甲不要,我揍你——走走,借钱你——
男孩不,不——
(两人争执。伤兵乙上。
伤兵乙丁大头,你这是干什么?
伤兵甲(得救地)啊,老崔,借给我一毛钱!
伤兵乙没有!
男孩你就是有也别借给他!
伤兵乙怎么?
男孩他在前线打仗受了伤,我送给他一包烟抽——
伤兵甲我怎么能要他的呢?我怎么能呢?
男孩他没钱买,我不是应该送他吗?
伤兵甲不,不——老崔,借一毛钱给我吧,他一个难民,我怎么能——
伤兵乙我没钱,我的钱等会还有用处呢!
男孩就是有钱我也不要!(跑下)
伤兵甲你别跑啊,你别跑啊,老崔,我认识你!(伤兵甲追男孩下,一路啼叨着,
不提防和韦明相碰)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下)
[韦明和瑞姑上,瑞姑已经穿了军装。
韦明看到这种情形,真是让人兴奋,(突然笑起来)瑞姑,你穿上军装,倒
真的精神多了。
瑞姑(害羞地低下头)觉着怪别扭的!有时候忘了还好,一记起来就——
韦明就害臊了,是不?你看脸都红了,傻孩子,头发又掉在脸前来了!你
看那么多穿军装的女孩子,都不害臊,打鬼予害臊是不行的!
瑞姑跟那么多生人在一道,不害怕——
韦明你真是个乡下大姑娘,不怕敌人的飞机大炮,却怕自己的同志。你怎
么不怕我?
瑞姑你——因为你——你马上就要到前线来呢?
韦明就来,今天我们欢送你们上前线,明天别人就要欢送我们上前线,我
们都要上前线的,都要上前线的!我这儿工作一结束,就去跟你们
一道——
瑞姑那我就放心了!
丰明什么?
瑞姑(胆怯地)我说——
韦明你说你不放心我,小傻瓜!
瑞姑我怕——
韦明又怕——
瑞姑我怕一离开你,你就净想着耿杰了!
[韦明脸色一暗,失掉了活力。
瑞姑你还没忘了耿杰!
韦明不,我早把他忘了!(她背过脸去)
瑞姑(半天,含着眼泪)韦姐,我要是得罪了你,你别过意,我真是难受,我
替你难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你想他。他到哪儿去了,
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韦明..
瑞姑我早想说,我不敢,今天我们就分开了,我实在忍不住——
韦明小妹妹,你放心吧!我答应你,我一定要忘掉他,不管他是活着,还
是死了,我都要把他忘掉的。工人、学生、所有的中国人,连难民,
连伤兵、连你——都为了打鬼子,穿上军装了,我难道还会为了一
点私情,整天地想着耿杰吗?
瑞姑..
韦明怎么,你又哭了!
端姑没有!我——(勉强地笑着)没有!
韦明(感动地)瑞姑,小妹妹——你难过吗?
瑞姑不——我没有!
韦明不难过,你为什么掉泪呢?
瑞姑我想起了——爸爸!
韦明怎么?
瑞姑昨天夜里回去,爸爸哭了一夜,有很多人都说爸爸是汉奸。
韦明你怎么晓得?
瑞姑昨天在戏园子里,要没有疯子,宪兵就把爸爸抓起来了呢!
韦明(勉强地)既然疯子说他不是,可见得他真的不是了!
瑞姑人家都说疯子的话靠不住啊!
韦明为什么?
瑞姑因为他是个疯子!
韦明不,傻孩子,“疯子”的意思,不是这么解释的!你晓得你这次是跟
谁到前线上去的?
瑞姑孙将军!
韦明是的,不错,孙将军,可是你们还有一个领袖,跟你们在一起工作的,
那个人就是疯子。
瑞姑是吗?
韦明傻孩子,要不是我跟疯子两个人担保你,你难道就这么容易的穿上军
装了吗?
瑞姑那爸爸为什么还哭呢?
韦明也许是他觉得受了委屈,也许是——瑞姑,要是你爸爸做了汉奸,你
怎么样?
瑞姑我不晓得——爸爸不会的!爸爸是个好人。
韦明要是他做了呢?
瑞姑(啜泣)韦姐,你为什么问我这句话呢?
韦明我看你跟我想的一样不一样!
瑞姑韦姐,你是什么意思啊?
韦明你很爱你的爸爸吗?
瑞姑很爱!
韦明我是很爱耿杰,我相信,要是耿杰做了汉奸,我一定会一枪打死他的!
瑞姑不,韦姐,那是不会的——
[一群难民型的军人从左角拥上来,有的穿着不整齐的军装,有的还是褴褛的短打,一路
呼喊着:“走哇!走哇!”
韦明别挤,别挤,把我衣服挤碎咧!
难民甲衣服是挤不碎的,您哪!嘿,韦小姐,立正!(举手行军礼)
韦明对不起,你是——
难民甲我不是第七收容所的四和尚吗?您记性真坏,您不是到我们收容所里
去过几趟,还教了我们两个歌的吗?
韦明怎么,你也来欢送出征的将士吗?
难民甲嗯,我们也要出征啊,您哪!朋友们,这是韦小姐,一个——什么来
着——一个——模范儿女哇!敬礼!
(大家一齐立正。
韦明(兴高采烈地)诸位都上前线吗?
大众上前线!
难民甲小姐,我跟你说吧,咱弟兄们都齐了心了,非跟鬼子拼个死活不可!
韦明大家都是一块儿的吗?
难民甲现在在一块,从前可远咧!我是南京——
难民乙我保定府——
难民丙我徐州府——
[有说上海的,有说太原的,有说开封的,有说彰德府的,有说蚌埠的。
难民甲咱们家虽没了,国可要保,我们现在都编在壮丁第十四大队!
难民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不,我是——
难民甲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呀!
难民丁我是第三难民收容所的代表!
难民甲(翻白眼)戴表?戴什么表?怀表还是挂表!打日本鬼子还要戴表,你
他妈汉奸吗?
难民丁(着急地)我不是汉好,我是个代表!
韦明“代表”的意思,就是许多人公推的个头儿!
难民丁对咧!对咧!
难民甲头儿!你电是个头儿!(向大家)他也是个头儿!
难民丁我们那个收容所的老太婆都组织了老太婆剧团,到乡下宣传去了!小
孩子也都自力更生,擦皮鞋去了,小伙子都当壮丁上前线了,剩下
我们几个没用的老头子,集了几个钱,想给大家买点东西!
难民甲多少钱?
难民丁(掏出钱来)这儿,你看,两块二毛五!
难民甲两块二毛五也是好的,这是他们那几个老年人的心。大家不要忘掉,
他们是难民哪,就是一分一厘都是好的。能拿枪的,拿枪上前线;
不能拿枪的,在后方做工作,出钱!都是男子汉,大丈夫!都是保
卫国家的战士!
〔陈虹、丁明、江云峰及两个工人扛了一大捆寒衣上。
陈虹韦明,你早来啦!
丁明我们可累死了!
瑞姑那是什么?
陈虹那是寒衣,乃正的主意,预备当场献给出征将士的。
江云峰这儿,这儿!(指挥着工人)打这儿走!
〔工人吭唷吭唷地随江云峰下场。
难民甲弟兄们,排好队!
〔众难民排队。
难民甲立正。开步走!一二一,韦小姐,咱们会场里见!
韦明会场里见!
〔众难民下场。
丁明韦明,你交际真广啊!
瑞姑我们在难民收容所里的人,没一个不认识韦姐的!
陈虹韦姐,咱们大家伙是给全体出征将士献寒衣,你猜玛莉,她献什么?
韦明不知道!
陈虹她献花篮!
韦明献花篮,献给谁?
丁明玛莉说,他今天也要到会的,是吗?
韦明谁?
丁明那个英雄!
韦明玛莉怎么晓得?
丁明我不知道!
〔江云峰跑回来。
江云峰快来吧,两位小姐,别竟顾了谈天,寒衣还得点数,还得分发呢!
陈虹来了,快走吧,今天云峰肝火盛,又要发脾气了!
〔远处有欢呼声。
丁明这是干什么?
陈虹大概是什么大人物来了!今天欢送出征将士,特别是欢送负伤回前线
的孙将军,许多党政军的领袖,都要到场呢!
韦明我们一块去看看!
〔大家下。
〔欢呼声继续不断。
〔邓疯子偕张丽蓉上场。
邓疯子沈大嫂,你说沈大哥一定在这儿吗?
张丽蓉我想一定是在这儿!唉,为他这个死鬼,我都累死了!邓先生,这儿
倒还安静,我们歇歇腿再走吧!
邓疯子也好,正想问你几句话!
张丽蓉什么?
邓疯子沈大嫂,我跟沈大哥从小同学——
张丽蓉你跟他从小同学!
邓疯子(一本正经地)可不是,而且从小就亲近得像亲兄弟一样!
张丽蓉邓先生,我真是感谢你,昨天夜里要不是你,他真要冤枉死了!
邓疯子这算不了什么!沈大哥有事,我这个小兄弟要不出来说句公道话,那
还算人吗?
张丽蓉唉,邓先生,要是树仁也像你一样,我就放心了!
邓疯子多年没跟树仁见面,树仁真有点变了!
张丽蓉是有点变了!
邓疯子而且变得很奇怪!
张丽蓉嗐!
邓疯子(突然地)沈大嫂,你希望不希望树仁好!
张丽蓉我哪儿能不希望呢?可是我的话,他一句也不肯听!邓先生,你昨天
救了他的命,他也许会听你的话的,邓先生,你功劝他吧!
邓疯子劝。是可以的,可是劝,也要有个道理啊,树仁这个人,空口说白话,
怕是无济干事的。沈大嫂我要先知道病在哪儿就好了!
张丽蓉他那个病啊——
邓疯子很复杂是不是!
张丽蓉是的!本来呢,他昨天已经决定走了!谁晓得晚上会出那个倒霉的事,
我看他仿佛受了很大的刺激,一回到家里就发疯,一会儿哭,一“会
儿又笑,直闹了一夜,天才亮,人家又来找他了!
邓疯子谁?谁来找他?
张丽蓉邓先生,你要能想法劝他离开这儿就好了!
邓疯子我现在是要晓得那个找他的人是谁?
张丽蓉这个人哪!
邓疯子沈大嫂,要是不相信我,我们就可以不谈了!
张丽蓉(犹疑地)我不是这意思!
邓疯子我老实告诉你,沈大哥吃了什么人的亏,我全晓得!
张丽蓉你吗?
邓疯子是的,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昨天晚上,要不是我替他说话,他现在
恐怕已经没命了!
张丽蓉你的意思是说..
邓疯子我想你比我还要明白!
张丽蓉嗐!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话说呢!
邓疯子沈大嫂,你是树仁的太太,我是树仁的朋友,我们要是不救他,恐怕
总有一天,他会被人给逮起来的!
张丽蓉叫我有什么法子呀?我的法子都用尽了,可是没用,没用!你不晓得
他这个人是多么固执呢!
邓疯子你晓不晓得,昨天他们虽然放了他,可是还疑心他,他要是想逃,怕
也不大容易的!
张丽蓉那么,他算完了吗,
邓疯子完却还没有这么快!
张丽蓉(恳请地)邓先生,你救救他吧,你想个法子吧,他就是你这么个朋友,
除了你,我们再也没有一个帮手了!
邓疯子法子倒还有一个!
张丽蓉什么法子?什么法子?
邓疯子这是最后的一着棋,不过有一个条件!
张丽蓉只要能救树仁,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哪怕要我死!
邓疯子并不要你死,只要你相信我。
张丽蓉你还以为我不相信你吗?
邓疯子我们现在只有想法子使树仁自首!
张丽蓉到官厅里去投案吗?
邓疯子那当然是最好!
张丽蓉他怎么肯呢?
邓疯子他也许不肯,但是你,可以替他干哪!
张丽蓉我,邓先生,你使我糊涂起来了!
邓疯子一点也不糊涂,你不是说一早就有人找他到公园里来吗?
张丽蓉是的!
邓疯子那个人是谁,你晓得不晓得?
张丽蓉我不晓得,他们是很秘密的。
邓疯子一点影子也没有?
张丽蓉我只听见他说,又是黑字..又是黑字..
邓疯子是不是黑字二十八——
张丽蓉好像是的。
邓疯子(兴奋地)那很好,他们现在一定还在园子里。
张丽蓉你的意思是要把他抓住吗?
邓疯子对了,那是个头,抓住他,你的丈夫就得救了。
张丽蓉(怀疑地)你是——邓先生,可是我们并不认识他呀!
邓疯子你的丈夫认识他!你可以用话套你的丈夫,让他讲出来,你也可以盯
住你的丈夫,你要是愿意,这事情你一定办得好的!
张丽蓉你是要我——
邓疯子骗出树仁的话来!
张丽蓉(突然恐怖地)你..你是谁?..你不是..不是树仁的朋友..
邓疯子对啦,你猜对咧!
张丽蓉(痛苦地)邓先生,你原来是——
邓疯子一个政府的间谍!我老实告诉你吧!
张丽蓉怎么,你..你什么..
邓疯子在你家里谈天吃饭的是我,偷掉你家里的信件的是我,放掉你丈夫使
他逍遥法外的是我,要逮那黑字二十八的也是我!你丈夫的命,就
在我的手掌心里,我要他死,他不能不死;我要他活,他不敢不活。
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救你的丈夫!要是事情成功了,我放你丈
夫走,说一句,算一句,你考虑考虑吧!
张丽蓉(半天)邓先生,你的话靠得住吗?
邓疯子我从来不骗女人!
张丽蓉可是——
邓疯子路只有一条,没什么“可是”,我要是抓他,今天他可跑不了。昨天
可以放了他,就是给他一条自新的路,你想想看吧!
张丽蓉(决然地)邓先生,我相信你,我们一家人的性命全在你手里。
邓疯子那么,你同意了!
张丽蓉我完全服从你!
邓疯子很好,我等你的信。要是你盯准了,你可以通知我,我派几个人跟着
你,你只要看见像这样把白手巾缠在臂上的(系自己的手臂)就是我的
人,最好把全盘的计划都套出来,我们就可以一网打尽了,这样你
一方面救了你的丈夫,一方面替国家除了一个大害,国家不会辜负
你的!
张丽蓉谢谢你,邓先生!
(花匠提大花篮,后随夏玛莉、夏晓仓上。
张丽蓉啊,玛莉小姐,你看见树仁了吗?
夏玛莉对不起,我没留心!
夏晓仓树仁今天也来了吗?我正要找他!
张丽蓉我也在找他!再见!(下)
夏晓仓玛莉,我看你是白费心机,这么多人,你晓得谁是他?
夏玛莉除非他今天不出发,他要是出发呀,我总会跟到他的!
花匠小姐,这花篮究竟放在什么地方啊?
夏玛莉我现在也还不知道呢!
花匠您也不知道哇!
夏玛莉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花匠我不能这么给你提一天啊!
夏玛莉也许要一天!
花匠也许要一天,您别跟我开玩笑咧!
夏玛莉为什么是开玩笑!
花匠我们花店里忙得很呢!
夏玛莉给你钱就是了!
花匠可是小姐,老这么提来提去的,花一叫太阳晒,就会死了的!
夏玛莉少说废话!
花匠是,小姐!
夏晓仓玛莉,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夏玛莉什么?
夏晓仓我说你是真心要给那个英雄献花,还是说着好玩的!
夏玛莉我不懂你的意思!
夏晓仓这有什么不懂呢?你要是说着好玩,那就叫他给你这么提着,一天,
两天,就是十天也不要紧,反正闲着也是没事干,这几个工钱我也
不在乎;你要是真的,那就趁早,把这篮子花送进粪坑里去,多少
也给国家添点肥料,总比这么白白的烂掉了强!
夏玛莉爸爸,你也说这种话吗?
夏晓仓怎么?
夏玛莉你们都侮辱我,都欺侮我,都瞧不起我!
夏晓仓玛莉,你错了,我是你的爸爸,怎么会瞧不起你呢?
夏玛莉我这次献花献定了,我一定献给你们看!不管他是不是英雄,我都要
把花献给他,看你们怎么样?
夏晓仓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呢?我也是好意,献花倒没什么,我是怕你也像迈
进一样,跟着他跑了。
夏玛莉他要是喜欢我,我就跟着他跑。
夏晓仓你看麻烦不麻烦!
夏玛莉爸爸,你看他会不会喜欢我?
夏晓仓这我怎么知道呢?
夏玛莉我想他会的,我见了他讲什么话,我都想好了,我要说:你是我们中
国第一个大英雄,你是我们无名的领袖,我钦佩你,我敬仰你,我
爱慕你,我崇拜你,这一点点的花..
夏晓仓算了,我不爱听这一套。
〔后台有欢呼声。
夏玛莉为什么欢呼?别是他来了吧?
〔有喊口号并鼓掌的声音。
夏玛莉我们快去吧,一定是他来了。
花匠小姐,人太多,挤不进去,花也要挤碎的。
夏玛莉这可怎么好呢?
〔在这个犹疑的时候,王喜贵上。他假装作了一个年老的难民,背上背着一个杂货箱子,
走到夏晓仓的面前。
王喜贵先生,买盒香烟吧,白金龙、前门、三炮台——
夏晓仓不要,不要,什么全不要!
王喜贵小姐呢?买包牙粉!
夏玛莉我用你这种鬼牙粉!
王喜贵我们是难民,没法子!
夏玛莉谁有法子呀?我还不是也正没法子吗?走,挤挤看!
花匠挤挤看就挤挤看,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呀!
夏玛莉少废话吧!
〔三人下。
王喜贵(望着他们的背影,鄙视地)马鹿!(他把箱子放下来,四处瞻望了一下)这个地方
倒很不错!
〔沈树仁把帽子戴得很低,垂头丧气地走上,没注意到王喜贵,但王喜贵已经注意到他。
王喜贵先生,你买黑皮鞋油吗?这里还有二十八盒!
(沈树仁未注意,仍旧往前走。
王喜贵黑皮鞋油二十八盒,你不要吗?
沈树仁(一惊)什么?
王喜贵别嚷,黑字,二十八!
沈树仁(机械地)是,大佐!
王喜贵看看有人没有!
沈树仁(机械地向四外看了看)是,大佐!
王喜贵命令你拿到了吗?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你对你的任务,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没注意到沈树仁的变态)没有疑问吗?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这是你最后一次的机会了!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听说昨天有人要抓你?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可是又有一个人把你救了!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那是个什么人?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什么,是你的朋友吗?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一个什么样的朋友?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什么,我问你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什么“是大佐”‘是大佐”,你不懂我的话吗?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你没有听见我跟你讲话吗?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你没听见我跟你讲话,你疯咧!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混蛋!(一拳打过去)我叫你“是,大佐!”
沈树仁(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是站在王喜贵身边)大佐..
王喜贵你再敢讲“是大佐”!
沈树仁(无意识地,完全由于习惯地)是,大佐!
王喜贵(又是一拳)我要你的命!
沈树仁(屈辱地)大佐,我没有错呀!
王喜贵你没有错,你鬼迷了心咧!
沈树仁大佐!
王喜贵我方才问你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沈树仁我听..我..
王喜贵你难道一句也没听见!
沈树仁可是大佐,你仿佛没问我什么话呀!
王喜贵你个混蛋,我晓得你是找死了!
沈树仁请你原谅,大佐,我方才实在是有点发晕!
王喜贵那么,你所担任的工作,你大概也忘记了?
沈树仁这倒没有。
王喜贵是什么呢?讲给我听!
沈树仁要我等党政军的领袖都到齐了的时候,就向主席台上放三枪。
王喜贵放完了枪呢?
沈树仁我就喊:“汉奸”‘汉奸”,把会场的秩序搞乱!
王喜贵乱了以后呢?
沈树仁乱了以后,我就跟兄弟们联络起来,向重要的领袖射击!
王喜贵场子里的弟兄们,你都联络好了没有?
沈树仁我正在联络!
王喜贵很好——限你半点钟,要完全联络好,好了以后,到那边一个亭子后
面找我!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在箱子的底层取出一排子弹)我昨天给你的家伙在身边不在?
沈树仁在这儿!
王喜贵很好,这儿再发给你一排子弹!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记住,子弹不要全放完了,要留下最后的一颗!
沈树仁是,大佐!
王喜贵你晓得我的意思吗?
沈树仁不晓得!
王喜贵(冷酷地)笨蛋!那最后的一颗是要留给自己用的!
沈树仁(没有了解话内的含义)为什么?
王喜贵不为什么,要是这次再不成功,你最好是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
沈树仁把枪口..对准我..自己..的脑袋!..
王喜贵你以为这是好玩的吗?
沈树仁打死..我..自己!
王喜贵算了罢!昨天救你的是个什么人?
沈树仁他是个疯子。
王喜贵疯子。
沈树仁对咧,大佐,你看,就是那个背着小孩子的。
王喜贵啊..他往这儿来了!快点!躲开,快,快!
沈树仁是,大佐!(急下)
王喜贵(也急忙地去背他的箱子)那么,果然是他了!
[邓疯子背女孩上。
邓疯子(向王喜贵)卖糖的,卖糖的!
[王喜贵只好站住。
邓疯子来两个铜板的糖!
王喜贵两个铜板的糖不卖!
邓疯子不卖糖!你背了箱子干吗?
王喜贵我不是不卖糖,是不卖两个铜板的糖!
邓疯子为什么?
王喜贵我是难民,两个铜板的糖,不够本!
邓疯子你哪里是难民——
王喜贵我不是难民,难道是汉奸吗?
邓疯子你跟汉好也差不了多少!
王喜贵(吃惊地)什么?
邓疯子你简直是好商吗!
王喜贵别跟我老头子开玩笑,你要什么糖,口香糖,橡皮糖,还是薄荷糖?
邓疯子小妹妹,你要什么糖?
女孩我什么糖也不要!
邓疯子不要糖,你吵什么?老在人群里乱挤,把你娘挤丢了,就赖在我身上,
这算什么呢?
女孩我要婆婆!
邓疯子你不是要打鬼子吗?还要婆婆——
女孩我婆婆也要,鬼子也打!
邓疯子你是寻我的开心吗?
王喜贵糖你究竟买不买?
邓疯子不买,不是早告诉你不吃糖了吗?
王喜贵(咕哝地)你这倒真是寻我的开心了!(背起箱子,预备走了)
邓疯子(忽然注意到他的箱子)喂!你等一等——
王喜贵干什么?
邓疯子你的箱子倒顶好看!
王喜贵箱子好看,你要买吗?
邓疯子我买是不买,怎么这样黑,很好看,很好看!
王喜贵黑的,有什么好看?我要是有钱,早把它漆成红的了!
邓疯子当中还有一条红线!
王喜贵你要看看好,就卖给你;不买,就别啰嗦!
邓疯子谈谈有什么要紧!
王喜贵你是不要紧,我家里的老婆孩子,还指着我吃呢!
邓疯子你有几个孩子?
王喜贵有九九八十一个,你管得着吗?
邓疯子好好,何必发这么大火呢?
王喜贵捣乱吗!你是——(才走了两步)
邓疯子(终觉得有些可疑)站住,你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王喜贵(故意把箱子往地上一摔)有什么东西!鸦片、吗啡,你要看吗?
邓疯子问问,怕什么!我干么要看你那些烂货!
王喜贵(一边咕哝着,一边下)晓得你们这些大爷,专门拿我们难民开心——
邓疯子(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便把女孩放在地上)小妹妹,你在这儿等一等——
女孩(拼命地拉住他)不,不,我要婆婆——
邓疯子我有要紧的事;我给你去买那个黑箱子!
女孩不要黑箱子,要婆婆!
邓疯子你看,黑箱子比婆婆还要紧!
女孩不,婆婆最要紧。
邓疯子糟糕,什么事都叫你给耽误了!
[韦明上。
韦明邓先生,这是谁的孩子?
邓疯子这是——你不要管,我把她交给你了!(急跑下)
女孩我要婆婆,我要婆婆!
韦明别吵,你怎么认识他的?
女孩婆婆走了,他来了,他说他带我找婆婆,他又跑了,啊——(哭)
韦明别哭,他走了,还有我呢!你喜欢我吗?
女孩你?
[瑞姑和范乃正上。
瑞姑韦姐,范先生找你!
范乃正韦明,你怎么躲在这儿来了,马上我们就献寒衣了,你倒躲在这个地
方了!
韦明走吧,我带你去找婆婆!
[韦明带女孩下。
瑞姑(迟疑地)范先生。
范乃正(停住)干什么?
瑞姑我想——问你一件事!
范乃正什么事?快点,时间快到了!
瑞姑范先生——
范乃正什么事呀?快说,你到底快说呀!
瑞姑你这样一催..我忘掉了!
范乃正糟糕,糟糕..想起来了没有?
瑞姑范先生..
范乃正别这样吞吞吐吐他说,要说把要点说出来,第一是..
瑞姑没有!
范乃正唉,我没有时间了,再说吧!
瑞姑范先生..
范乃正.. ..
瑞姑你还恨耿杰吗?
范乃正(一惊)耿杰..你怎么会想到他?
瑞姑因为韦姐想他,所以我也——想他,他们说,是你把他逼走的!
范乃正不,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
瑞姑要是他现在回来你会跟他好吗?
范乃正我会!我得承认他是个人才,人才在我们,是需要的。
瑞站范先生,你想他是不是会被人害了?
范乃正这..我想——不会的。
瑞姑耿先生一定是个好人..
范乃正为什么?
瑞姑因为——韦姐喜欢他!
范乃正你这样相信韦明吗?
[瑞姑害羞的低下头。
范乃正她喜欢的人,就不会坏吗?
瑞姑(热烈地)坏人不会跟她好起来的。
范乃正(注视瑞姑,半天,也热情地)小朋友,你真是太好了,疯子也说对于自己
人,我们要相互信赖,对于敌人才需要真正的无情,你使我知道什
么是朋友。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瑞姑愿意的!
[两人都很感动,一会儿——
范乃正可是,瑞姑,不管怎么样,耿杰却造成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他的
过失,那到敌人后方工作的五个朋友,现在还杏无消息,想起来,
怕是凶多吉少的!
瑞姑难道不可以挽救了吗?
范乃正太迟了..(忽然想起来)哦,你今天不是要到前方去吗?
瑞姑是的!
范乃正好!我们再谈,我现在太忙!(匆匆跑下)
瑞姑太迟了,真是大迟了吗?范先生——已经走了!
[杨兴福上。
杨兴福瑞姑,孩子!是你吗?
瑞姑(吃惊地)爸爸,你怎么也来了?
杨兴福我在家里坐不住,跑出来看看你!
瑞姑看我?爸爸,你身上不舒服,应该多睡一会儿的!
杨兴福我睡不着!
瑞姑你一定要病了!
杨兴福你真的要走了吗?
瑞姑是的,你不是答应了吗?
杨兴福走的好,——还是走的好!
瑞姑爸爸..你怎么啦?
杨兴福我,没什么,我难过——
瑞姑因为我要离开你吗?我还要回来的!
杨兴福你回来的时候,我也许——
瑞姑(恐怖地)爸爸,你什么意思?
杨兴福没什么,没什么,孩子,忘掉吧,忘掉这些话,忘掉你这个爸爸!(哭)
瑞姑(悲痛地)爸爸!
杨兴福我是不配做你的爸爸的,你要记得你的妈..你的妈,她..
瑞姑你难过吗?你觉着不好吗?
杨兴福不大好..不大好,孩子,你答应我吗?
瑞姑答应什么?
杨兴福忘掉我,记着你的妈,你的妈是被日本鬼子害死的!
瑞姑爸爸,你为什么讲这些话呢?
杨兴福我——算完了,我是个坏蛋,我不是人了。孩子,抬起头来,让我望
你一眼。
瑞姑怎么?爸爸!
杨兴福记住,孩子,我要是..你原谅我吧..
瑞姑(惨痛地)爸爸!
杨兴福好了!好!
[半天,两人都沉默。
杨兴福孩子..这儿有一封信,你交给韦明小姐!
瑞姑什么?
杨兴福只为我不配——这是耿先生写给她的!
瑞姑耿先生写的信,耿先生给韦明的信?..爸爸,(痛苦地)你做了什么
事情啊?
杨兴福忘了吧!忘了吧!孩子!
[沈树仁与张丽蓉上。
沈树仁离开我,别啰嗦,这对我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张丽蓉不,不,树仁,我不能,你不告诉我,我是不离开你的!
瑞姑爸爸!这种事我怎么能忘的了啊!(急跑下)
沈树仁(注意地)兴福,又出了什么事了?
杨兴福没有,没有,没有。
沈树仁奇怪,今天什么事,全这么不顺手!
张丽蓉什么?树仁你说什么事?
沈树仁你别管!
张丽蓉你告诉我,我就不管了!
沈树仁我不能告诉你!
张丽蓉起码你要告诉我,那个老头子是谁?
沈捌仁哪个老头子?
张丽蓉亭子后面跟你讲话背着箱子的那个老头子!
沈树仁这,你不需要知道!
张丽蓉我要知道。
沈树仁真怪了!
张丽蓉树仁别骗我,你们一定又在捣什么鬼了!
沈树仁别瞎说!
张丽蓉怎么,为什么兴福跟你戴一样的帽子,全是黑边加红线?
杨兴福这是上边的命令啊!太太!
沈树仁(禁止他)兴福,别乱讲话,幸亏这是我的太太,要是别人,就凭你一
句话,就该死了!
杨兴福是。
沈树仁你到那边去看看,我要跟我太太说几句话。
杨兴福是!(下)
沈树仁丽蓉,你今天是疯了还是怎么着?
张丽蓉我一点也不疯,我是不放心你,你难道还怕我吗?
沈树仁我不是怕你,我是怕他——
张丽蓉他是惟?
沈树仁那个者头子.. 1
张丽蓉为什么怕他呢?
沈树仁他就是黑字——二十八!我要是把秘密泄露给人,就要受处分的!
张丽蓉难道自己的老婆也不可以吗?
沈树仁不管什么人都不可以!
张丽蓉不,树仁,告诉我吧,树仁,求求你!
沈树仁走开,快,有人来了,你别跟着我,走开,你要坏我的事了!
张丽蓉你要不告诉我,我是不离开你的。
沈树仁你要问什么?你不是已经晓得了吗?
张丽蓉我完全不晓得,我担心得很!
沈树仁你已经注意到帽子!
张丽蓉那帽子是什么意思,
沈树仁那帽子是暗号!
张丽蓉你的同党,都戴着那样的帽子吗?
沈树仁是的,你怎么这么啰嗦!
张丽蓉他们都在什么地方?
沈树仁他们是——丽蓉,你今天跟平常有点两样啦?
张丽蓉不,你告诉我!
沈树仁(厉声地)丽蓉!
张丽蓉怎么?
沈树仁(依旧厉声地)你为什么问这个呢?
张丽蓉那是因为——因为——
沈树仁你的样子不对!
张丽蓉(慌张地)我——我——
沈树仁因为什么?你说!
张丽蓉因为——我爱你..
沈树仁不对..(凶狠地)你的样子早告诉我了,你没有学会撒谎呢!
张丽蓉树仁,你怎么?
沈树仁你是不是跟人勾结,是不是想害我?
张丽蓉树仁,你疯了!
沈树仁哼!我只有现在最明白,你不肯说吗?
张丽蓉我..不..
沈树仁(掏出手枪来)你这个下贱东西,你说!
张丽蓉树仁,你怎么?
沈树仁我毙了你!
邓疯子忽然上场。
邓疯子(冷冷地)怎么,沈大哥,夫妻两个玩手枪吗?
沈树仁不要你管!
邓疯子我是不想管,可是他们,(指身后)他们要管!(这时,邓疯子身后门出两个
暗探,都把手枪对着沈树仁,迫近身来)
沈树仁(大受刺激)怎么..怎么..丽蓉,丽蓉,你真的..真的把我卖了?
张丽蓉树仁,只有这样,你才得救了!
沈树仁是的..我是得救了..
张丽蓉邓先生给我担保,这以后,你可以自由了!
沈树仁是的,我是自由了!
张丽蓉邓先生,不是吗?
沈树仁我告诉你,大佐的那最后一颗子弹..
张丽蓉什么?你说什么?
沈树仁比邓先生可靠多了!
张丽蓉什么?我不懂!
沈树仁到你懂了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希望你幸福,我希望你快乐..再
见吧!
暗探(拦住他)不要动!
邓疯子放他去吧!
[沈树仁下。
张丽蓉树仁——树仁!
邓疯子沈大嫂,我们快办事吧,迟了,那鬼东西又跑了!
张丽蓉可是——树仁..
邓疯子他不要紧的!
[四人下。
[这时,有欢呼声,夏玛莉、夏晓仓、丁明、陈虹、花匠提花篮上。
夏晓仓(埋怨地)这倒不错,跑来跑去,花篮还是在花匠手里。
夏玛莉.. ..
陈虹玛莉,你怎么还不献花啊?
丁明是啊!我的寒衣已经献过了,伤兵难童也献过金了,现在该轮到你了!
陈虹你献一束鲜花,一定比献寒衣还要受人欢迎呢。
丁明我晓得,玛莉是要像唱戏的一样唱大轴子,也该要等着人都散了才献
给那英雄一个人呢!
陈虹那谈起心来,是更方便了..
丁明哈..
夏晓仓玛莉,我们走吧!回家去吧!再等下去倒不是献花,成了献丑了!
花匠夏先生的活不错,我..
夏玛莉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你们都不管我..
陈虹谁敢管你呢?我们是想开开眼界的!
丁明玛莉!你大概不会使我们失望吧?
夏玛莉躲开,躲开,你们这些鬼!我要献给你们看,就献给你们两个人看..
爸爸,他怎么还不来呢?
夏晓仓这我怎么晓得?
丁明夏老伯,玛莉献花,你献什么?
夏晓仓我什么也不献!
陈虹连伤兵跟难童都献了金,你那么有钱..
夏晓仓谁说我有钱?我有钱,你怎么晓得?
丁明人家都说你是大富翁。
夏晓仓我一个钱也没有!
[近处忽然有枪声,继续不断。
花匠(惊惶地)什么地方枪响?
夏晓仓出了乱子了!
[枪声交杂着喧闹声。
丁明怎么好呢?
夏晓仓快走!快走!
[他们正要分头逃走,群众嘈乱地拥上,内有伤兵、学生、工人、妇孺、救护队、军人、
杜丁,把他们截住了,群众中有人喊:“捉汉奸,捉汉奸..妈的,又是汉好捣乱!”
夏玛莉哪儿来的汉奸呢?
[枪声仍继续不断。
[范乃正、韦明、瑞姑等上。
范乃正不要乱,大家不要跑!是捉汉奸!不要紧的!
[仍有奔跑者。
韦明大家躲在这儿不要乱跑!小心流弹!
范乃正静一点!静一点!
[群众渐渐的静下来,只闻零碎枪声。
韦明枪声稀了!
伤兵甲妈的,我提一个议,诸位,要是汉奸捉住,我们当场把他打死!
群众赞成,赞成!打死,打死!
范乃正诸位不要乱,要是汉奸被捉住,政府会办的!
伤兵乙我们要求政府枪毙他们!
群众枪毙,妈的!卖国贼!
瑞姑(恐怖地)韦姐,我怕..
韦明枪声已经不响了!
瑞姑韦姐,我怕,我..
韦明好孩子静一点,事情会有结果的!
[群众忽哗然,两个警察上。
警察甲让一让,让一让!诸位!
警察乙汉奸来了!
群众捉住了吗?
警察甲一个也没有跑了!
[群众欢笑。
警察之诸位让条路!让他们过去!
群众我们要看!我们要看!打倒汉奸,公审汉奸!公审汉奸!
警察甲(向周围)诸位要看汉奸吗?
群众要看!要看!
警察甲那么,静一点,静一点!
警察乙他们来了!
(后台声音:“站好!不要动!”
瑞姑哦!韦姐——
警察甲大家注意了!汉奸上场了!
警察乙(点名)胡小辫子!
胡小辫子有!(一暗探押胡小辫子上)
群众打呀!打呀!
警察甲静一点!
警察乙你是汉奸吗?
胡小辫子(怪声地叫)哇!哇!哇!我是!
[群众哄笑。
警察乙你为什么做汉奸呢?
胡小辫子哇!哇!哇!..我(打了一个大呵欠)
警察乙你抽鸦片烟吗?
胡小辫子(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哇!哇!哇!..希..希
群众妈的,烟鬼子!哈!哈!哈!..
警察甲静!
警察乙黄有才!
[黄有才上,上场就跪倒,向群众磕头。
黄有才饶命!饶命吧!妈妈..
群众(哄笑)一个脓包!
有人喊你为什么做汉奸?
黄有才没法子!没法子!老爷呀,我把祖产都输光了!都输光了!我给你们
磕头!饶命吧!
群众一个赌鬼!哈!哈!哈!..
警察乙沈大发!
沈大发(抢上,造作地笑)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沈大发在这儿呢!唏唏!
群众打!打!打!
沈大发(赶紧作揖)你别生气!别生气!唏唏!我沈大发是孙子!唏唏!
群众哈!哈!哈!
沈大发我是孙子!我不该跟日本人勾结,给他们买粮食!我也爱国,就不该
爱钱!唏唏!
群众妈的!奸商!
[沈大发连忙作揖。
警察乙田大涛!
[田大涛垂头丧气的上。
警察乙你为什么不讲话呢?
田大涛.. ..
群众叫他讲话!
田大涛有什么话讲呢?我不该花天酒地,把公款亏空了!受了日本人的利
用,现在后悔也晚了!
群众你也晓得后悔?
田大涛.. ..
群众枪毙他!
警察乙还有一个,杨兴福!
瑞姑哦!韦姐!
韦明孩子!静一点!
瑞姑韦姐!我不能,我不能!
[杨兴福上,垂头无言。
范乃正怎么?杨兴福,是你——
杨兴福范先生,我混蛋,我混蛋!
瑞姑(哭喊)爸爸!
[杨兴福含泪无语。
瑞姑哦,范先生,救救他!救救他!他是好人——
群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范乃正韦明,这里面——
瑞姑(再抢上去)爸爸——
暗探躲开!
夏玛莉杨兴福原来是汉奸!你说怪不怪?
瑞姑韦姐,你能看着——
韦明邓先生会告诉你的!
范乃正他哪儿去了?
邓疯子(突然跑上)我在这儿呢!
一群众疯子!
邓疯子不错,我是疯子,今天疯子献给诸位一个礼物!
[暗探、张丽蓉,绑王喜贵上。
邓疯子就是他!一个日本鬼子!
[群众哗然。
[王喜贵挣扎。
暗探别动!
群众怎么,他不是个难民吗?
王喜贵是嘛!诸位!你们看我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
邓疯子他说慌!你还要说谎吗?
王喜贵我是个道地的中国人,我是个难民啊!
邓疯子你是个难民吗?
[王喜贵不语。
[邓疯子用力地把他的胡须扯掉。
邓疯子诸位请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难民——
群众(疯狂地喊)日本鬼子呀!打!打!
暗探(立正)报告队长,把他们带走吧?
邓疯子带到司令部去!
暗探是,队长!走..走..
[推汉奸等下,群众有的也随下。
瑞姑(截着邓疯子)队长,求求你!
张丽蓉队长,树仁怎么办呢?
邓疯子他吗?
夏玛莉(向韦明)队长?他是个什么队长呢?
韦明我给你介绍,这就是你心目里的那个英雄!
夏玛莉什么?
韦明你渴慕了很久的那个人,就是他!
夏玛莉啊?
夏晓仓这可该献花了!
张丽蓉队长,你想树仁——
邓疯子他这个人很怪!
丁明怎么玛莉,你怎么愣住了?
陈虹大概是胃口倒了!
丁明你的花不献了吗?
夏玛莉我就献,我就献给你们看!
邓疯子沈大嫂,我想树仁也许——
夏玛莉队长!
邓疯子谁?玛莉!你呀!
夏玛莉队长,你..你是我们中国的第一个大英雄..
邓疯子你别拿我来开心了!
夏玛莉你是我们不出名的领袖..
邓疯子你别胡说八道了!
夏玛莉我敬佩你..
邓疯子见鬼吗?你简直是——
夏玛莉我敬仰你..
邓疯子你说句正经话好不好?
夏玛莉(流着汗)我爱慕你,我崇拜你,这一点点的花——
邓疯子你真把我气死了!
夏玛莉(实在不能忍受了)你这个疯子!原来你是个鬼!
邓疯子我本来已经告诉过你,是鬼吗?
夏玛莉疯..(窘极大哭)爸爸——
夏晓仓走吧!走吧!
(耿杰满头大汗地跑上。
耿杰我来迟了!
韦明耿杰——
众人耿杰回来了!
范乃正(急上前)耿杰是你!
耿杰(握范乃正的手)乃正,你大概等我等急了吧!
范乃正我以为你——你到哪儿去了?
耿杰什么?你没有接到我的信?
韦明你有信吗?
耿杰这真怪!
瑞姑韦姐!信——在这儿——是我爸爸——
[韦明不暇辨别急抢过信来。
邓疯子我说这里面有鬼吗!
韦明(念信)“..我不能因为我的过错,让夏迈进他们五个孩子陷落在敌
人手里,十二点一刻有一辆平汉车北上,计算时间,我大概可以在
信阳以北追上他们,要没有意外,我三天以后准回来,详细情形,
请问乃正,好了,匆匆!”啊!耿杰!
范乃正那么,迈进他们怎么样了?
夏晓仓(非常关心地)迈进怎么样了?、
耿杰现在已经通过了敌人的封锁线,平安地到达指定地点了!
韦明全是沈树仁这个汉好!
夏晓仓什么?沈树仁是汉好?
韦明这里面全是他捣的鬼!
夏晓仓这个混蛋!幸亏我的金——告诉我,迈进怎么样?有危险吗?
耿杰危险倒没有,就是物质条件太差,特别是军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夏晓仓那不要紧,算我的!
韦明什么?
夏晓仓我捐——十万块!
[群众欢呼。
夏玛莉(兴奋地)爸爸,十万块呀!
(有枪声。
群众哪儿又放枪!哪儿又放枪──
邓疯子不要乱!去看看——
暗探是!
瑞姑韦姐,我爸爸——
〔前进号吹响!
韦明前进号响了,我们的将士就要出发了,瑞姑,别再想着你爸爸了吧!
瑞姑可是!
〔又一阵前进号。
韦明去吧,去吧!你的爸爸,我会照顾他的!
〔瑞姑下。
〔暗探上。
暗探报告队长,那个姓沈的..
张丽蓉姓沈的怎么样?姓沈的怎么样?
暗探沈树仁自杀了!
张丽蓉什么?
暗探他自杀了!
张丽蓉啊?(晕倒在疯子的怀抱中)
邓疯子他死得好。沈大嫂,醒醒吧,沈树仁是不值得哀惜的!他虽然死了,
国家会永远记着你的!
〔在群众欢呼中,闭幕。
———完
首演职员表
演出委员会委员
张道藩余上沅余克稷徐之弼章泯
张德成富少舫宋之的罗学谦姜公伟
郑用之黛丽莎赵丹沙露斯冯什竹
应云卫潘子农杨子戒吴漱予
主任委员张道藩
副主任委员余上沅
总干事吴漱予
前台主任余克稷
文书组吴祖光廖季登
事务组梅锦泉杨鹏云
交际组郑用之罗学濂黛丽莎章功叙胡光燕
宣传组姜公伟萧崇素赵铭彝潘子农杨子戒葛一虹
票务组梁少侯田天绣郑眠松王景祥
纠察主任方丝乐
纠察胡光燕张永书陈光武陈季文朱崇懋唐鹤生
舞台监督余上沅
编剧曹禹宋之的
导演团张道藩余上沅曹禹宋之的沈西苓应云卫
执行导演应云卫
装置设计陈永倞
剧务主任孟君谋
剧务金毅易烈
提示陈健万长达
事务李农施文棋
后台主任陈永倞郭兰田
布景任德跃
灯光朱今明
服装程梦莲
道县黄耀东
化妆金毅
效果蔡松龄
事务耿震
首演演员表
(以出场先后为序)
孙将军孙将军张道藩
新闻记者新闻记者宋之的
宪兵队长宪兵队长耿震
宪兵甲宪兵甲林颂文
宪兵乙宪乒乙乔文彩
卫队卫队寇嘉弼
警察甲警察甲李铮普
伤兵甲伤兵甲杨育英
男孩男孩蔡骧
伤兵乙伤乒乙何治安
韦明黛而莎
女孩女孩王菲菲
花匠花匠柏森
暗探甲暗探甲蒋少麟
暗探乙暗探乙姚亚影
暗探丙暗探丙刘厚生
警察乙警察乙胡智清
汉奸甲汉奸甲张世骝
汉奸乙汉奸乙叶燕荪
汉奸丙汉奸丙朱平康
汉奸丁汉奸丁李乃忱
蜕变①
(四幕剧)
一九四一年
人物
秦仲宣——××省立伤兵医院院长,三十九岁。
“伪组织”——与秦院长姘识的妇人,年约二十八。
马登科——医院的庶务主任,秦院长外甥,年三十二岁。
况西堂——医院的秘书,五十一岁。
况太太——况西堂妻,将近四十岁。
孔秋萍——医院的录事,二十九岁。
孔太太——孔秋萍妻,二十六、七岁。
谢宗奋——医院的公务员,年二十七。
龚静仪——医院的女职员,三十开外。
陈秉忠——医院的司药,三十四岁。
范兴奎——医院听差,“伪组织”的远亲,三十五岁。
韩妈——“伪组织”的女仆,五十几岁。
田奶妈——马主任少爷的奶妈,二十几岁。
河南伤兵—一三十整。
丁大夫——自动加入后方医院的女医师,三十七岁。
丁昌——丁大夫之独子,年十七。
胡医官——医院的医官,三十四岁。
陆葳——医院的女看护,十八岁。
夏霁如——医院的女学习看护,才十七。
梁公仰——视察专员,五十七岁。
小伤兵——十七整。
徐护士——改组后的医院护士,二十八岁。
温宗书——改组后的医院副院长,三十二岁。
光行健——改组后的医院职员,二十三岁。
朱强林——粱专员的勤务兵,十九岁。
梁公祥——梁专员的远房哥哥,六十四岁。
李铁川——负伤营长,三十四岁。
赫占奎——李营长的卫兵,四十五岁。
李有才——医院仆役,三十几岁。
张营副——李营长的营副,三十六岁。
护士甲
护士乙
时间
第一幕后方某小城,XX省立伤兵医院的临时办公室内。——二十七年一月
中旬,某日早八时左右。
第二幕仍在前幕该医院内,丁大夫的诊断室。——同日,下午一时半。
第三幕前线的后方,某县城内,改组后开赴前线的××医院内的一间堂屋。
——二十八年六月间。
第一场端阳节前半月,某日晨九时。
第二场端阳节日近晚八时。
第三场翌日晨四时三刻。
第四幕后方××大城,在某后方医院的接待室内。——二十九年四月某日上
午十一时。
第一幕
南京失守前数月,许多机关仓皇搬到后方来。于是一个省立的后方医院,也随着惶乱的人群,
奉命迁移到后方一个小城。院长,医官,职员,差役,都扶老携幼,带了他们所能撒运的箱子,柜子,
碗儿,罐儿,以及公文档案,医药用品,辗转流徙,逃到数千里外的一个异乡。
县城小,住屋难觅。在大城市住久了的职员家属乍到内地,生活非常不惯,就跟着医院机关混
在一道,同在当地一位大地主的旧宅内居住。后来伤兵又陆续开到,大家只得让出前院作为病房。所
以强在后院挤下的少数与院长有亲旧关系的职员家属,男女老少约有二三十人都填在一座小楼里,如
同一筒罐头咸鱼。
搬来几将三整月了。刚到的时候,大家的情绪颇为激昂,组织宣传队,训练班,全院的人都精神
抖擞,十分活跃。过了不久,上面的人开始和当地士绅往来密切。先仅仅打牌酗酒,后来便互相勾结,
做国难生意。主客相约“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于是在下面的也逐渐懈怠,习于苟且。久之全院的
公务人员仿佛成了一座积满尘垢的老钟,起初只是工作迟缓,以后便索性不动。
县城地处偏僻,死气沉沉,报纸半月才能来一次,好容易盼到了,又多半是令人气短的军事消
息。而且交通不便,公事无从推动,因而沮丧、失望的空气,蔓延到全院。好的职员不过是情绪消沉,
坏的就胡作非为,瞒上欺下。
原来抗战以前,院中行政上的一切设施,俱无一定的制度。到了现在,搬到这个穷乡僻壤,”
天高皇帝远”,院里更缺乏“守法”的精神。从院长起,他用人办事但凭他自己一时的利害喜怒为转
移,下属会逢迎,得到他的信任,便可以任意越权,毫无忌惮;不得他的欢心的,就只能在院内混吃
等死,甚至如果负起责任,反遭申斥。
公务员既无人勇于负责,官职的进退,也只好看院长的喜恶。一人的喜怒好恶本是捉摸不定的,
(何况窥测长官心理的工作,已大有人抢)多数职员只好委委屈屈,嗓若冬眠的蛰虫,凡事不问不闻,
绝不作春天的指望。
在此地“法”既不能制滥私,励廉洁,偏偏院长嘴里时常谈起法治精神,侈言:“行政不该人
存政举,人亡政息。”而自己实施起来正是“行动自行动,法律自法律”。似乎在势当权的人,只须
说说了事,对于“负责”“守法”两点,自己绝对无需以身作则,推己及人的。
抗战只半年,在这个小小的病院里,历来行政机构的弱点,都一一暴露出来,迫切等待政府毫
不姑息地予以严厉的鞭策,纠正和改进。
这是严冬季节。在这个个城里,缠缠绵绵落着令人厌惫的连阴雨。一连多少天不放晴,屋内也
晾挂一件一件湿漉漉的衣裳。墙纸发霉,败漆斑斓的旧木器也潮腻腻的。清晨八点钟,小楼上还继续
响着清脆的竹牌声,楼下办公室阒无一人。由正中一排腐朽的雕花木窗望出,溟溟濛濛的天空斜吹一
片清冷的烟雨。时而风声峭厉,疏落的枝桠擞擞发抖,檐前一串雨滴坠珠似地急流下来。
说这是办公室,确实也不十分像。竹制的档案箱,四面乱堆,上放盆儿,罐儿,酱油瓶,洋铁
筒,汽车上的零件。还有晚上预备老范——办公室的听差——睡在此处用的铺盖卷,零零碎碎,针儿,
帽儿以及各位小少爷偶尔把办公室当做“游击阵地”,遗忘在此处的玩具,都横七竖八地陈列起来。
书案上的公文、表格、报告堆积如山,有几叠蒙满了尘土。时时隔壁传来空屋弹棉花的声音,单调而
迟缓,有如一个衰弱的老人在叹息。
其实这是一间穿堂屋,掀开左门(以舞台左右为标准)的棉布帘进去,再步出直对的右门,迈
上颤巍巍的楼梯,就可以走进院长的寝室,和其他少数职员家属簇居一处的几间木板屋。人们都喜欢
走这条避雨的穿堂路,固然小楼的交通并不单靠这条要道来维持。靠左门前钉起一条可以自由拉动的
白幔帐,慢前放下由房东借来的半洋书桌和太师椅。那只是为院长办公虚设的地方,实际上的行政,
多半在楼上院长的床边私下交待。近左墙靠后是其他职员们的办公桌椅,和对面窗前几张竹制书案同
拼凑的木凳仿佛还能对衬。右门前侧,倚着墙横摆茶几靠椅,几上安放旧棉絮套好的茶壶一把,孤零
零只有一只碗配搭,其余的散见在角落里和书案上。
墙上桂了些医院的统计表格和插信的蓝布袋。在院长办公桌之上,还悬了一张空袭中毒紧急治
疗法的图解,其失神败色和院长桌上的一具破旧的病体模型,互为辉映。总之,进到屋来令人感触一
种衰惫,散漫,拥挤,杂乱以至于荒唐的印象。尤其刺目的是横在眼前两根竹竿上五颜六色的女人的
换洗衣裳和丝袜子。
[雨在落。隔壁房东家里一直不停地弹着棉花,远远仿佛有人在咳嗽。
[轻悄悄右门外掀起棉帘,缓缓踱进来,孔秋萍——一个专司抄写的小职员。孔先生生来一副单薄相,
身材矮小,翘鼻孔,吊眉毛,苍白瘦削的脸,生着微微的髭须,穿一件恰合身量的绸面棉袍,衣领都
有些污损,白衬衣袖翻转来也黑糊糊的。他脚下淡青薄呢鞋,上面丝缎带扎紧了腿,手里提着一双由
大城市带来的套鞋。虽然是个逼近三十岁的人,脸皮依然光致致的。藏满污垢的头发,涂了膏蜡,依
稀留得昔日一点花花公子的风韵,他的妻室是一位家道中落而善于用钱的旧式小姐,颇鄙薄他潦倒以
后的萎缩模样,于是二人相互不满,常起勃谿。孔先生颇好吹嘘,喜臧否人物,话多是非也多,阴雨
天常听见他在办公室里高淡阔论,不能自己,时而说溜了嘴,便莫名其妙地吹得天花乱坠,图个嘴头
快活,在坐的同僚有时唯唯否否,有时却故意挑引,拿他凑趣。孔先生照例视为得意,不以为件。于
是最近马主任——一个以干练自命的院长亲戚——忽然叫他做“屁”。但这个绰号他恨之入骨。平日
他就因惧人卑视,时常故作不凡,现在怎能任人当面称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屁”呢?他认为他的上司
马主任有意地侮辱他。
[他放下伞,挂好呢帽,在档案箱上腾开一块净地,把雨鞋放好。他搓搓手,呵出一口乳白的热气。
他立刻到院长桌上找寻签到簿,但是不见。他四下里翻了一翻,也毫无踪影。
孔秋萍范兴奎,签到簿子呢?(无人应,他走到右门口)范兴奎。(了无反响。从楼上
传来一阵清脆的牌声,他仰头静听,忽然想起,匆忙踱到左门口,掀起帘子,伸头上望—
—不觉低低地)喂,范兴奎。(仍无回应,有些烦恶,高声)范兴奎!醒醒!
[在楼上含糊应声:嗯。(不见动静)
孔秋萍(大气)范兴奎!
[外面声:(烦厌地)干什么?
孔秋萍签到簿子呢?
(外面声:在桌上。
孔秋萍(忙回来找)哪儿有?
[外面声:(不耐烦)在桌上!
孔秋萍(转身昂首)桌上?哪儿?
[无回应——忽然听见楼梯上一阵由远而近的急步声,忿忿地走进来范兴奎。
[范兴奎约有三十五岁,四方脸,薄嘴唇,总似在冷笑的眼神,无时不在保持他的沉
稳而矜持的大衙门的号房的派头。他的身材高大,肥肚皮微微挺出来,和孔秋萍站在一道,
仿佛他鼻孔里只轻藐地哼一声,就有把这个无足轻重的“屁”吹得无影无踪的气势。他是
“院长夫人”的远亲,穿一身院长发胖时期的而现在不再穿了的旧灰哗叽袍,改得不十分
合体。
范兴奎(旁若无人,进门便找)说在桌子上呢!(忽然在院长桌上找着一册乱账本似的东西
递给他)这不是?
孔秋莽(似乎自己找的时候并没有望清楚,这时看见有字迹乱涂在上面)“人之初,性本善,
上大人,孔..”(冷冷望着他,忽把本子递回来)这不是!
范兴奎(不肯拿,强辩)那么,这是——
孔秋萍这不知是哪位少爷的习字本,丢在这儿了。
范兴奎(不肯认错)可是明明这本子外面——
孔秋萍(奚落他)本子外面谁说不一样?就是里面不大对。
范兴奎(一句话也不说,从孔手里夺回本子,又四处翻起来)
孔秋萍(跟在后面,絮絮叨叨)你看,哪儿有?哪儿有?
范兴奎(仿佛屋里没有第二个人,自言自语地)这倒怪,昨天晚上我从楼上院长房里
拿下来,明明放在这儿的。
孔秋萍(鼻孔里哼出一道冷气)哼,就不见了,就不——(忽然发觉范伸起腰来停住手,
以为他一定再有什么巧词来狡辩,谁知——)
范兴奎(抬头望望他,鼻孔里也哼出一道冷气,理也不理他,走出左门)
孔秋萍(跳起来)这个混蛋!范兴奎!范兴奎!(无人理)危兴奎!
范兴奎(在外面,懒声懒气)找呢!
孔秋萍(大声)范兴奎,(突然)我有旁的事!
范兴奎(又走出来)干什么?
孔秋萍范兴奎,我没到办公室以前,你在干什么?
范兴奎干什么?我侍候院长太太打牌。
孔秋萍(大不谓然的样子)他们还在打牌?
范兴奎(翻翻白眼)嗯,打牌。(底下仿佛要说:“有本事,看你去管管!”)
孔秋萍(一肚子的牢骚,无可发泄)对,打牌!下雨天,不打牌干什么?(忽然想出
题目)火盆呢?
范兴奎还没有买。
孔秋萍岂有此理!(俨然院长)搬来快三个月了,连火盆都没有预备好,真不
知道他们庶务办的什么事?
范兴奎您问庶务好了。(又要走)
孔秋萍可是火盆,火盆,昨天从丁大夫那里匀过来那个火盆呢?
范兴奎您说从伤兵病房挪过来的那个?
孔秋萍嗯。
范兴奎(简截了当)没有烧。
孔秋萍为什么?你知道现在几点钟?
范兴奎(翻翻眼)八点。
孔秋萍那你为什么不把火盆弄好。
范兴奎(轻藐地)孔录事,办公室不是您一个人。
孔秋萍(厌恶地这样称呼他)范兴奎,你这句话怎么讲?
范兴奎(又一次淡漠的白眼)怎么讲?我说办公室并不是您一个人。
孔秋萍(气昏了)可我——可我——(忽然)啊,谁告诉你办公室这时候还不点
火?
范兴奎庶务吴先生。
孔秋萍为什么?
范兴奎炭贵,买不着。这儿不是南京。
孔秋萍岂有此理!不像话,不像话。(范冷眼望着他,看他还出什么花样,孔只好问下
去——)那么什么时候点?
范兴奎等马主任同别的先生们到齐了再点。
孔秋萍什么?
范兴奎总得等先生们到足了两位才能点。
孔秋萍这是谁定的规矩?
范兴奎这也是庶务吴先生定的。
孔秋萍(仿佛不信,其实用来解围)他定的?
范兴奎马主任叫他定的。孔先生,您还有话没有?(站在面前,故意不走)
孔秋萍(逼得无路,大发脾气)范兴奎!
范兴奎(佯为恭谨)干什么,孔先生?
孔秋萍你这是故意地——故意地跟我(力竭声嘶)跟我——
[忽而右边门帘掀开,冷风里进来况西堂。况先生并不老,岁数也不过是五十刚开外,而
神色,举止,言谈,仿佛已届风烛残年,任何事都知难而退,能止则止。三十年过着书案
生涯,由清末,民初,北伐成功,一直到今日抗战,他在各府各署各厅“历任科秘”,为
长官起文稿,复函件,在一字一句的斟酌间耗费他大半的生命。然而时运不济,北伐以后,
他的官运日乖,如今在这医院里落为一个不十分受人重视的闲散人员,真是他昔日决意为
人幕府时,始料不及的事。穷极无聊,他学得一手论相批命的学问,偶尔为人占测将来的
气数寿分,自觉颇为灵验。抗战后流离颠沛,使他逐渐相信凡事都有个数,颇想乐天知命,
在院里少沾是非,不多事,不多话,少应酬,深居筒出,极力储蓄,只求平安度过抗战难
关,好作归计。
[他穿一件退色皮大衣,皮领露出光板,颈上围紧长而黑的绒围巾,拖着一双厚重的家制
棉靴。臂里挟着一只破旧的小公事包,提一根贱价的手杖。进门便放下皮包手杖,脱去顶
在头上的破呢帽,不住的掸扫上面的雨水。他面容清癯,顶毛稀稀的已有些斑白。
孔秋萍(突然觑见进来的人,顺势坐在左边的办公桌前)
况西堂(一团和气)来得早。
孔秋萍早。(低下头打开他的墨盒)
范兴奎(故意望望孔,再回头对况)况秘书,您大氅都淋湿了。
况西堂(瑟缩)嗯,冷得很。(又把破呢帽戴上,又搓着手)
范兴奎您不要火盆么?
况西堂(随意地)怎么,还没有点?
范兴奎是啊,(又瞥了孔一眼)刚才孔录事就因为火点晚了,直发脾气呢。
况西堂(笑容可掬)快去,老范,端来大家烤烤。
范兴奎(庄重而又伶俐地)是,况先生。
[范由左门下。
孔秋萍(忍不住)混蛋!狗仗人势!
况西堂(和蔼地)怎么啦,老弟?
孔秋萍没什么。(又调他的墨汁)
况西堂(掏出手帕擦揩破皮领上的雨点,一面走到窗前望着浙沥的小雨)唉,又冷起来了。
孔秋萍(余怒未息)嗯,冷得很。
况西堂这种地方,真是——“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忽然发现自己办公
桌上一摊雨水)这是什么?(仰头望去,天花板还不断缓缓地向下滴漏)哦,又漏
了。
孔秋萍(立起,大为不满)房顶又漏了!这说不定是哪位小少爷又在楼上地板撒
尿!这些太太们真是一点家教也不懂。(立刻想起)范兴奎,(大声)范
兴奎!
况西堂(一直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算了,算了。(挥手拦住他)不要叫他。
(在档案箱上找到一个破脸盆,从容不迫地放在桌上接漏,雨水也从容地一点一滴打到铁
盆,发出清脆的响声,况上下斟酌半天,幽默地)这次倒是雨水。
孔秋萍(厌恶地)真是,鬼地方,(回头又斜倚在自己的椅上)
况西堂(慢吞吞地走到院长桌后,遍找签到簿)咦!签到簿子呢?
孔秋萍(噘着嘴)谁知道?连我早来半点钟都没有签着到。(不觉满腔牢骚)抗战
不到四个月,搬到这小县城来,就是私人办的医院,既然得了公家
的补助,也得像个样儿呀!机关不像机关,公馆不像公馆。少爷小
姐,者爷太太,院长主任,丫头老妈,连着厨房的大师傅,混蛋的
鬼听差,大家都一起逃难,一律平等。档案卷宗,锅碗马桶,病床
药箱,碗儿罐儿,都堆在一道,一律看待。哼,楼上堆人口,楼下
装东西,一间屋子有三百六十项用场:白天办公,晚上睡觉。过生
的时候,老爷们放牌桌,没事的时候,少爷们当球场。连下了几天
雨,您看(指着那两竹竿衣裳)我们这间办公厅,又给楼上太太们晾起衣
服来了。(气愤愤地走到况先生面前)要什么没有什么,找什么不见什么,
一点秩序也没有!一点上下也没有(越说越爽意)乱七八糟,糊里糊涂!
这也配叫做医院,这种医院也配谈抗战!
况西堂(摆摆手)算了,算了,非常时期,马马糊糊。
孔秋萍那我是不成的。
况西堂(幽默地)您预备怎么样?孔先生?
孔秋萍(十分激昂)还是那句老话,“合则留,不合则去。”我觉得此地对我
不合,所以我就想去。
[谢宗奋由右门进来,他是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离学校不久。家贫,毕业后就在各机关
谋生,赡养全家。抗战后决定在军队中服务,但为家人劝阻,最近介绍入后方医院,抱满
腔热望,想为国尽力。现在事与愿违,心情颇为懊丧。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穿一件呢
大笔,套下昔日的旧学生制服。他爽直却又高做,谈锋犀利,却又不屑于多说,间或指摘
当局,总是一针见血。他臂里挟着一捆旧报纸包好的公事。
谢宗奋早,况先生。(对着孔)早!你。(走到自己书桌前,放下纸包)
孔秋萍(还想继续高谈阔论)所以我就想去。况先生——
谢宗奋孔,昨天那些表格你又赶出来多少?
孔秋萍哦,不少,不少,你呢?
谢宗奋我,这里。(打开纸包一张一张点交给他)
[老范由左门端进一架人势正炽的炭盆。
范兴奎(放下)烤烤火吧,况先生。
况西堂好旺的火!(脱大衣,老范帮忙)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范兴奎(漫走)没有事啦,况先生?
况西堂哦,老范,(狡猾的眼神笑眯眯地)昨天晚上楼上几位小少爷们又在此地
打游击战啦吧?
范兴奎是啊,(微笑解释)我直说他们,叫他们别在——
况西堂(伸手,打趣却又在挖苦)那么跟他们把签到簿子要回来,好不好?
范兴奎(不好意思起来)这,这真大难了。这一定是这些皮猴们拿的。(向左门下,
正遇见龚小姐走进来)龚先生,您下来了。
龚静仪嗯。
[范由左门下。
[龚静仪已有三十开外,却神气比岁数还老。焦黄的瘦长脸上,眼珠子总是滴溜溜地乱转。
聪明自负,说话十分刻薄,颇善于察言观色,人也精明机警。她穿一件碎花淡黄旗袍,袍
下仿佛是半大天足。神色裕如,有时故意倚老卖老,和同事们开些玩笑。她是院内唯一的
女职员。
孔秋萍(对况)您看气人不气人,人生得好好的,这个混蛋就是不早拿来。
龚静仪咦,(笑着)这火盆怎么又跑到这个地方来啦?
况西堂怎么,龚先生?
龚静仪我在楼上烤了半天。原来在院长屋里,后来房东太太上了牌桌说太
热,怕上火——大概就这么又归了我们啦。
孔秋萍(似乎他又有了理)您看!您看!(对龚)牌还没有散?
龚静仪(嘴角一撇)散了?不听见外面下了雨了么?
况西堂今天龚小姐下来得真早。
龚静仪楼上实在太闹。院长太太今天过生,(尖酸地)楼上“全民总动员”,
我也掺不进手,不如下来签签到,看看报,还爽快一点。
孔秋萍谢先生,您看,这成什么话,一个女人过生,就要闹得这么天翻地覆。
[楼上忽然砰嘭乱响,仿佛两三个洋铁筒倒落地上。
孔秋萍(大惊小怪)哎呀,这一定是太太们打牌打起来了。
[况先生也不觉站起来,大家仰头静听。
况西堂(低声)怎么,洋油筒都打翻了?
孔秋萍哼,这——
[隐隐听见有女人在咒骂。
龚静仪(挥手)别说,(孔果然不动。侦察片刻,龚小姐下了断语)这是张主任的丫头乘
着大家忙,又在偷米花糖呢。
孔秋萍你怎么会知道?
龚静仪(颇有把握)你看哪,就要挨打了。
[果然一个小女孩放声大哭,接着听见张主任的太太痛骂:“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小妖精!
看你偷,看你偷,看你偷,看你偷——”随声乱打一阵,老太太女仆们劝解。女孩更止不
住地鬼哭神嚎起来。
[况探头回到自己办公桌,龚像是在笑,孔独自昂首谛听,颇似津津有味。谢宗奋摔下笔
杆走到左面,拿起一份旧报纸乱翻。
[这时由右门走进来一个瘦人儿。陈秉忠,约摸有三十四五岁,身体面孔都生得伶仃孤苦,
可怜得令人发笑。他穿一身单薄的灰棉袍,袖口套着一副配药时蚀烂的蓝布袖套。他为人
谨愿诚厚,做事非常小心,除他说话琐碎和一直忍受穷困的煎熬,而好自悲叹的习惯外,
言语,举止上别无其他不令人尊重的地方。然而好玩笑的同事们时常对他天生的可怜相,
忍不住加以揶揄,有时当面叫他的绰号“可怜儿”(读若两音),听到了,他一向不动声
色,面孔益发严肃,而看去益发可笑。他不懂幽默,不知世情,(穷困改不动他的天性)
做事惟恐不认真。小心翼翼,心地介直,规则条例颁布下来,他总一字一字地做到,一件
事惟恐做错,必需请示,或斟酌数次,才肯动手。他一生颠沛流离,心肠颇软,困苦中若
受了冤屈,便忍不住悲从中来,呜咽不止。但他肯负责任,苦干死干,不定歪路,看定了
方向,他不肯变移,有时执拗得如一条牛。他是医院里的司药。
[他很焦急地走进来。
陈秉忠(嗫嚅)谢先生,马主任到了么?
谢宗奋没有——昨天他一天就没有来。
陈秉忠是,是,(客气地)对不起,您的表几点钟?
谢宗奋八点半。
陈秉忠(犹豫不决)龚小姐,您知道院长起来没有?
龚静仪没有。
陈秉忠(愣住)还没有?
龚静仪听说他昨天夜里打牌打到三点钟。
孔秋萍(专好戏弄他)可怜儿,你找他有什么事?可怜儿?
陈秉忠(怕孔继续戏弄他)我们不玩笑。
[陈连忙走下。
孔秋萍(追到门口)可怜儿,可怜儿!(回转身得意地笑)这个家伙!
谢宗奋我觉得我们大可不必这么“可怜儿”“可怜儿”地叫他。我们现在并
不比陈秉忠不可怜!
况西堂(怕二人争起嘴)是不是又为要药的事,他来?
谢宗奋当然。丁大夫催药,陈秉忠就找人,而我们的马主任就照例躲着,避
而不见。
况西堂你知道昨天丁大夫自己又到这里来催一次?
谢宗奋哼,那有什么用,马主任替院长买米卖米还忙不完,哪有工夫管这些
事?
龚静仪(忽然)刚才丁大夫又派人找院长太太要铁床呢。
孔秋萍怎么,那张病房的铁床还没有还?
龚静仪嗯。
况西堂我们院长夫人呢?
龚静仪(含蓄而幽默地)我们院长夫人还是那个派头。
况西堂怎么?
龚静仪(自己觉得说话十分俏皮)还是给她一个“相应不理”。
况西堂你别说,像丁大夫这样倔强的女人我倒是第一次见到。
孔秋萍(手一摇,洋洋得意)嗯,头痛,头痛,我一见她就头痛。她看见我不顺
眼,我看她也头痛。(头一扬)高做,目空一切,简直没有把我们放在
眼里。
况西堂(老气横秋)唉,年青,刚到机关来,又是个妇道——碰几次钉子就好
了。
龚静仪(正刺着痛处,立刻似笑非笑地)“妇道”怎么样?女的难道就不是人了?
[况见闯了祸,便不再做声。
孔秋萍(不识时务,还在打趣)况先生,(指龚)她们女人们都这样,批评不得,
我们先生们说一个,她们女人们来一群。
龚静仪(翻了白眼)孔先生,我不跟你开玩笑。什么“女人”“女人”的。这
个称呼顶难听了!
(孔秋萍顿然扫兴。于是大家都静默不言,外面单调地传来弹棉花的声音。——这时由右
门走进来一个绷布缠着手的伤兵。
伤兵(立正,河南口音,很有礼貌地)劳驾,这里可是××医院?
龚静仪医务室在前院,你走错了。
谢宗奋(站起来)你是新来的么?(走过去)
伤兵嗯,俺们刚从宣城前线上下来的。
谢宗奋你有伤票没有?
伤兵有。(掏出两张黑污的白布包的硬纸片)
谢宗奋(看了一看)怎么,两张?
伤兵有一张是机关枪连第七连上一个小弟兄的。
谢宗奋(读)十九岁,徐——
伤兵(帮着看,憨直地对谢笑了笑,抱歉的样子)看不出来了,上面都是血。(从谢
手拿回来,在纸上吐一点唾涎,大手在上面擦了擦,又憨厚可爱的笑起来)不成,看不
出来了。(指伤票)就是他。俺在路上碰见,把他带下来的。
谢宗奋这个小弟兄在哪里?
伤兵在大门口——大腿上来了一炮弹,半个月了,看式样挺危险。
谢宗奋我带你到前面医院去。
伤兵好。(走了一步,仿佛很关心他,拉着谢)喂,这院里可有个丁大夫?
谢宗奋你认识她?
伤兵(摇头)不,俺们到后方来,一路上听着弟兄们说。
谢宗奋她在这儿——怎么?
伤兵那——这个小家伙运气!
谢宗奋为什么?
伤兵他这条腿算有了救了。
(老范由左门拿签到簿上。
范兴奎谢先生,院长说请您把什么表册早点赶好。
谢字奋哦。(伤乒还候在那里)
况西堂算了吧,大家跟他赶一下。说这两天有个什么“视察专员”要到。真
到了,连个表册都没有给他看的,你想院长还算办的什么公?
谢宗奋老范,你带着这位伤兵同志到前院找丁大夫去。
范兴奎是。(把签到簿放在桌上)
谢宗奋哦,伤票在这里。(交给老范)对不起,同志。
伤兵(立正)谢谢。
[老范与伤兵同由右门下。
孔秋萍(目送范出门)混蛋!(立起)这时候才把签到簿找来。
(想去签到)
谢宗奋孔,别忙,我们先查查这些表。(孔被他拉住,只好停下)这一共是七十一
份表格,现在只赶出一半。(孔望见况与龚都去签到,早已心不在焉)
况西堂(猜透)秋萍兄,我给你在签到簿上留个空。
谢宗奋喂!(孔才回过头来)你昨天给我的那十份,我看至少有六份是错了的。
孔秋萍怎么,我抄错啦?
谢宗奋不是,里面根本不准确。
孔秋萍这就不关我的事。
谢宗奋譬如说,现在院里所用的职员差役,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数目──
孔秋萍不管啦,谢先生,不准你可以问院长去。我们数数还要赶的表吧,这
张该我抄,——
谢宗奋(指着)这张归你抄。
孔秋萍这张也归我抄,三张,四张,五张,六张,七张,八张,九张——(仿
佛数不完的应填的表格报告)我的妈,上面发下这么多表格要填哪。——唉,
这么许多表!
龚静仪(幸灾乐祸——对着况西堂,俏皮地)这才叫做“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此次孔秋萍看她一眼,走向院长桌上去签到。
孔秋萍(不看则已,看了签到簿)混蛋。这太压迫人哪!
龚静仪(吓了一跳)怎么?
谢宗奋怎么回事?
孔秋萍(拿起签到簿)你们看,天下有这种道理不?
况西堂(佯作不知,故意读出来)“马登科,七点半到。”
孔秋萍(一腔怨气)况先生,你看,岂有此理不?我七点钟(不自觉地又说早半点钟)
到,他昨天晚上就把名签上了,这是第三次!我非得享报院长,这,
这,公事这么办,是越过越不像话了。
况西堂(“小事化无”的态度)他签七点半,你就签到后面,写七点三十一分就
得了。
孔秋萍可——可是我七点钟到的。
谢宗奋你少写了半点钟又有什么关系?
孔秋萍(连自己也相信今天来得异常早)但是我是七点钟到的,他就比主任再大,
也不应该抹煞我这早到的事实啊。
谢宗奋算了吧,你早来干了什么?还不是坐着看报,烤火,吃点心。
孔秋萍那我知道。可是公事办不办是一件事,我签到早不早又是一件事。况
先生,您是个老衙门,您想,我们再不靠早签到,晚下班,考勤加
薪,还靠什么?
况西堂我并没有说你不应该。可是马主任现在严然是个要人,跟他这种铁饭
碗碰,对你有什么好处?
孔秋萍(不赞同的语调)■——况先生,我就讲的是这个理呀。他铁饭碗——哼,
一位小小的省立医院的庶务主任算得了什么!我从前在交通部,何
司长就跟我说过——(仿佛大家应该知道这个鼎鼎大名的人,叫得既熟且响)就是
何凤奇呀,总务司的司长,范部长手下最红的人——他就跟我说,(不
觉一比)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孔,全部里就你一个人最勤。早到迟
退,你是我们部里最有前途的公务人员。”不是吹,况老先生,连
黄次长都对我当面这么嘉奖过。我总是任劳任怨,一句话也不说,(眉
飞色舞)所以现在我们的秦院长一直也很看得起我。(更一串说下,来得有
力)但是不能因为何司长把我介绍给刘厅长,刘厅长又把我介绍给秦
院长,叫我到这里来当,当——
龚静仪(仿佛顺口替他说,其实是有意作尖刻的讥讽)当录事!
孔秋萍(不理她)嗯,当录事,我反而吃这个混帐王八蛋的亏呀。
况西堂(不自觉地想捉弄他)那么,我们秋萍兄打算怎么样呢?
孔秋萍(一鼓作气)我要骂他,我要当面给他一个难堪,笑话他,叫他也明白
我并不是好惹的。别看他是皇亲贵戚,院长的外甥。
况西堂(大点头)很好,很好。
(老范做然由右门匆匆走进,神色烦躁,预备穿出左门上楼。
孔秋萍(余勇可贾,耀武扬威)喂,范兴奎!
范兴奎(一看是孔)干嘛?
孔秋萍(指手画脚)方才的签到簿是不是从马主任楼上房里拿来的?
范兴奎(不耐烦地哼出一声)嗯!
(范由左门下。
孔秋萍(轻藐的神气)况先生,我就讨厌这种欺软怕硬的势利小人。他以为他
是“这个”(伸小指示意)介绍来的,我就怕他。哼,我还是照样给他
一个难堪!(鼻里拖出一声长的——)嗯,“这个”,“这个”是个什么
东西。
况西堂老弟,嘴上不要这么缺德。院长夫人就院长夫人,不必“这个”,“这
个”叫得这么难听。
孔秋萍她本来是“这个!”院长原来的太太我见过,现在还在怀宁。(低声,
煞有介事的样子)这是偷偷摸摸在上海娶的,(忽然得意地笑出声音)她不是
“这个”是什么?喂,龚小姐,您说,她不是——
谢宗奋(一直在工作,厌恶地)喂,孔,请你少说两句,把这点表赶赶好不好?
孔秋萍(小脖子一缩)好,咱们就赶表,赶——表。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有的办公,有的看报,有的出神。
[老范又由左门进来,神气似乎说:“跟你说:白问,白问的,你看可不是碰钉子啦。”
又由右门走出去。
(只有孔不放过,狠狠盯了老范一眼,其余同僚都未动声色。静默中听见雨声更大,楼上
竹牌声清脆而响亮地传入耳膜。
(这时忽然听见楼梯上有个老妇人哭泣着下楼的声音,旁边有一个少妇不断地劝
解。
[少妇的声音:算了,别哭了,韩奶奶。瞎..
[于是两个布衣妇人一老一少,唠唠叨叨,说着走进左门。
田奶妈(那个年少的妇人,一个十分伶俐,口头上素不肯让人的奶娘,抱着睡熟的马小少爷,善
意地劝解着)算了吧,韩奶奶,别哭了,就当做叫恶狗咬了一口。算了,
别伤心了。
韩妈(那头发已经苍臼的年老的女仆,五十几岁,满脸皱纹。粗糙的手指在红肿的眼角上擦来
擦去,一面哭泣,一面唠叨)真没见过,打牌打到一点两点就算了,没有说
打到现在还不散的。人还没有住消停,牌一夜一夜地先打起来。晚
上死不睡,白天死不醒。(回头望着门口说)你们有那种精神熬,我,我
的命也还是娘老子给的。(忽然想起进来的目的。走到晾着湿衣裳的竹竿旁边,又
忍不住数落起来)哼,你骂的什么人?什么了不得,一个月五块钱,我
白天跟你们收拾屋子,做饭,夜里跟你们洗衣服,弄点心。哼,你
就是阎王,你也得让我睡一会觉啊,(拿起破棉袄的衣据大哭)
因奶妈(陪着干擦眼泪)韩奶奶,别哭了,出门在外的,有什么讲究!都是逃难,
要不是日本鬼子快打到南京,谁肯为这几个钱跟他们出来?
韩妈(方要收衣裳,想想又觉得委屈)哼,你骂的是什么人?你当院长太太,就
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出身啦?哼,我不怕说得难听——
田奶妈快点吧,赶快把晾好的衣服收拾起来,省得她又提起来,唠唠叨叨一
大堆。
韩妈您不知道,田奶妈,她当人骂我骂得多么难听呢,是个丁派人都说不
出口啊。(横了心)哼,我五十多岁的人哪,有儿有女的,(对着屋顶)
你骂我卖屁股,看有人相信!我要当人说你是个卖屁股的,你才好
看呢。(又去收拾衣裳。孔秋萍几乎笑出来,龚瞪了孔秋萍一眼,他又不做声)
田奶妈(同时)算了吧韩奶奶,别生气了。等我们打胜了仗,一块儿回老家,
再也不受这种气。
韩妈(把衣裳一件一件地理好)真是!打完了仗回家,为着这几块钱,命不要了,
连脸都不要了么?唉!
(老范又由右门走进。这次神色更为烦恶,轻蔑地对着这两个女仆投了一瞥,慢吞吞由左
门走出。
韩妈(摸模衣服)下雨天,您看,衣服晾了一晚上,还是潮几几的。
田奶妈嗐,赶快到厨房,找个人盆烘烘算了。来,我替你拿竹竿子。
韩妈不用了,您还抱着孩子呢。(拿起衣裳同竹竿子,韩、田二人欲下)
孔秋萍(立起)喂,等等。(走到她们面前,自己觉得非常斯文地)你们以后可不可以
不在这儿晾衣服?
田奶妈(同时)(满不在意)您说什么?
韩妈(抱歉地)先生,可——
孔秋萍我说你们以后不要在这儿晾衣服,这是办公室!
田奶妈(振振有词)您说不在这儿晾,在哪儿晾!下面下着雨,楼上打着牌,
四面房子都堆着你们先生老爷太太们的东西,前面院子住的是上千
上百的伤兵。这上上下下洗好的衣服,我们不放在这儿晾在哪儿呢?
(说完就拉韩妈)走吧,韩奶奶,别理他。
(韩、田二人下。
孔秋萍(半天哑口无言,忽然)总之,这种地方,三个大字:“没办法!”
(此时左门外听见有人在咳嗽。老范打起棉门帘,跟随秦院长先后踱进来。
[院外人和秦院长谈过话的,绝少不惊服他遣词用字的巧妙的。他与外人谈起事来——自
然对院中下属也如此,不过总变些花样,不大显然——有一个特征,在一般情形下几乎是
一律地模棱两可,不着边际。“大概”“恐怕”“也许”这一类的词句,一直不离嘴边。
和他谈上一点钟,很少听见他肯定他说出什么办法来,总是在不痛不痒模模糊糊的口头语
里莫名其妙地作了结束。院中盛行两句打油诗:“大概或者也许是,我想恐怕不见得。”
就是为纪念秦院长的“言语”天才而咏的。固然他对于院中下属——尤其是低级职员——
是另一种气派和口吻,但对公事的精神则内外无论,总是一致。所以他遇着大事要办,只
好应付一下,小事就索性置之不理。等到事情办得出了差池,而下属又无其他对付方法,
必须“请示”,逼到他头上的时候,他就强词夺理,把一切责任推到下属身上,发一顿院
长威风,乱骂一阵,以“不了了之”的态度依然莫名其妙地作了结束。反正现在是省立医
院,上面不来督察,得敷衍一阵,就敷衍一阵。
[抗战以后,他的私人医院虽然夤缘求得.. X X 省政府的补助,同时也开始收容伤兵,而他
的态度非常消极。由大城市搬到一个穷苦的小县份来,尤令他精神沮丧。每天抱着“五日
京兆”的心肠,只想在他认为合法的买卖里埋头弄钱,眷眷不忘往日在北平、上海时期的
舒适生活。
[他微微有些驼背,体质不强,不满四十,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他生得眉清目秀,瘦长脸,
高鼻梁,举止斯文,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他着一身古铜色细花绸面的棉袍和一件质
料十分考究,熨得笔挺的藏青西服裤。脚下穿深灰色的羊毛袜子,拖一双略旧的闪光黑缎
鞋。他眼有些近视,戴一副微黄的细边玳瑁镜,无名指上套一只素净的黄金戒指。他头上
顶一个压发的黑绒睡帽,但一进门就脱下交给老范。
孔秋莽(不料院长进来)院长..(立刻回到办公桌子前)
秦仲宣(面含温怒,对他点点头。转对老范,自己一面系着扣拌,老范在侧帮忙)是怎么回事?
谁让人非要把我叫起来?
范兴奎陈,陈司药请的用,刚才他已经来过一趟,我跟他说:“院长睡得晚,
现在——”
秦忡宣他说有什么事?
范兴奎他说有,有要紧的事,非见您老人家不可。
秦仲宣(十分不快)好,让他进来。
[范由右门下,院长拖出那把咯吱乱响的破太师椅,一屁股坐下,面色阴沉,大家都不出
声。他颇想倚着桌角,支颐养神,但觑见桌上的尘垢,他厌恶地缩进臂时,把头一偏,、
朝着右门候望。屋子冷,他打了一个寒嗓。
[陈秉忠由右门走进。
陈秉忠(苦笑)院长,您早。
秦仲宣(不耐烦)早,——什么事吧?
陈秉忠(小心翼翼,结结巴巴)秉,秉忠,原来不敢惊动院长的。可是秉,秉忠,
秉忠实在为了难,而且时间非常急迫。问到这位,这位不管;问到
那位,那位也不理。(琐碎而诚恳地)院长,秉忠只知为国服务,不,
不计其他。抗战是非常时期,无论什么事情,都刻不容缓,说要说
要——
奏仲宣(耐不住,到炭盆前面烤火,回头)陈司药,你有话,就请说,不要啰啰嗦嗦
讲这一篇大道理。
陈秉忠是,是,是,我是跟院长回——
秦仲宣那你就赶快说吧。(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冷?(伸手又把睡帽
拿回来戴上)老范,到楼上快把我的■绒袍子拿下来。
范兴奎是。(对陈秉忠万分不满地瞪了一眼,由左门下)
秦仲宣(见陈望着范)说啊,陈司药。
陈秉忠(回头,衷心不安)院长,真对不起,叫您早起,又叫您受寒。
秦仲宣不要再废话了,我已经起来了,你快说吧。
陈秉忠我,我是在跟院长报告。前,前天晚上,丁大夫又把秉忠叫了去,问
秉忠她上次开的那些药品,都发下来了么?秉忠就说:“药品还没
有到我手下。大概不是今天到,一定就是明天到。说不定药品现在
已经到了医院,就会要点交给我。”我是这么跟丁大夫说的。了大
夫是非常着急,(仔细地再申述一遍)院长知道,一个大夫要治病,而手
下缺乏药,您想,她怎么不着急!她就跟我讲:“陈先生,如果今
天再,再没有药品..”
秦仲宣(连打喷嚏)真是,(顿足)活见鬼!(走到门口)老范,老范,皮袍,我的
皮袍!
陈秉忠(跟在院长后面,对门外喊)老范,皮袍,皮袍子!(又转向院长,十分歉然)真
对不起,院长,早知道,我——(院长又打一个喷嚏,陈又忙向门外)老范!
老范!
(老范拿着皮袍跑进来。
范兴圭(解释)找了半天,方才您的慑绒袍不知道放——
秦仲宣(吼叫)少废话,穿上!(老范侍候院长穿衣服,陈在一旁呆望,不知如何才好。突
然院长转对陈)说,说啊!
陈秉忠是啊,丁大夫就跟秉忠说,说:“陈先生,如果今天再没有药来,那,
那就不成..”秉忠听了非常着急,因为伤兵同志屡次几乎要打秉
忠,说——哎,这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谣言——硬说秉忠把药扣住,
预备拿到市面上卖。(毅棘不安)秉,秉忠有口难分,这种谣言真是天
晓得———
奏仲宣(不耐烦)底下呢?
(范由左门下。
陈秉忠(衷心委屈)可怜,秉忠一生一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尤其在
抗战时期,国家既然——
奏仲宣(怕他再啰嗦下去)既然是谣言,就无关宏旨。好了,底下是怎么回事?
陈秉忠(依然忘不下自己的冤屈)是的,这种,这种谣言的根据,除非是..
秦仲宣(大叫)陈司药,我问你底下呢,底下呢?
陈秉忠(莫名其妙院长为何大发雷霆)底下,底下,是的,丁大夫就叫秉忠找马主
任,秉忠于是立刻去找。当时秉忠就到处都找,马主任是到处不在。
秉忠只好告诉丁大夫说:“马主任不在。”丁大夫说:“你(指一指)
再找!”于是秉忠从前天晚上九点钟起,到今天现在九点钟为止,
秉忠到处去找马主任,而马主任还是到处不在。今天已是十五号。
按道理讲,药再不到,似乎再无法维持。秉忠在药局里实在坐也坐
不下去。因为一则丁大夫一会儿就要来催,再则伤兵同志说不定就
要来打——可怜秉忠在外多年办事,从来小心谨慎,想不到今,今
天遇见这么为难,这么——
秦仲宣(官样文章)马主任呢?
陈秉忠就是——
谢宗奋(看不下去,挺身立起)院长,不是您前天晚上派他出去办事了么?
秦仲宣(似乎想起)哦,是的,是的,大概是的。那么,陈司药,你为什么不
把药品现在不好办的话告诉丁大夫呢?
(范由左门上。
范兴奎大太请您到楼上吃稀饭。
秦仲宣不吃了,银耳煮好了没有?
范兴奎煮好了,在上面。
秦仲宣端下来。(对陈)你怎么不说呢?
陈秉忠秉忠早跟了大夫说过了。秉忠就照上次院长跟丁大夫说的话又说了一
遍:现在外汇比战前高,药价昂贵;再者战区太广,运输很困难,
并且——
秦仲宣(烦躁)算了,算了!我知道,不用你背了。
陈秉忠嗯,凡是院长说的,秉忠也部说了一遍。
秦仲宣(走来走去,仿佛泛泛对着正在办公的下属发牢骚)前两个月没有这种名医来,
医院倒也办得好好的。有了这么个好医生,这个不对,那个不对,
真不知添了多少麻烦!
[范由左门端进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
范兴奎(送到院长手里)院长!
陈秉忠(正当院长滋补的时候)院长,不知您现在预备怎么办?
秦仲宣(把碗一放)混蛋,你忙,你不知道我现在也忙呜?
(陈不料当众遭受了羞辱,于是低头不语。
秦仲宣(突然转了语锋)谢先生。
谢宗奋嗯。
秦仲宣那些统计同表格赶得怎么样了?
孔秋萍(立刻站起)已经差不多了,院长。
秦仲宣(没有理他,又转向谢)谢先生?
谢宗奋还有不少。
秦仲宣快点赶,你们诸位。这一两天说不定就有视察专员来,要用的。万不
可马虎——这是成绩!
孔秋萍是,是。
秦仲宣龚小姐跟况先生也帮帮忙。你们诸位多辛苦两天。(笑容可掬)办好了,
我要好好请诸位到楼上吃一顿酒。
况西堂公事,公事!
龚静仪(同时)不敢当,院长。
秦仲宣(转身,和颜悦色地)陈司药,我倒想出一个顶好的折衷办法。现在不多
多少少总还有点药品吗?你就按着诸位医官们开的药方减半配,开
两钱改一钱,开一钱改半钱配,那不就又可以应付一阵了吗?(笑逐
颜开,对着大家)诸位,你们看这个方案如何?
[大家无可奈何,随着干笑两声。
秦仲宣陈司药,你以为如何?(陈不答)
龚静仪那不治不了病了吗?
秦仲宣但是也坏不了病哪!
谢字奋(爽直地)就是恐会耽误病的。
秦仲宣(被人顶撞大不高兴)可是,诸位,我有什么法子?人多,事多,而经费
总是不够。办药,我不是没叫马主任办,马主任也不是不在办,可
是药品办不下来,一时买不着,运不到,难道叫我卖老婆弄钱来买
么?钱还是第二件事,根本交通成问题,我再神通广大,还不是束
手无策。诸位,不要认为我刚才说的是笑话!自从南京陷落,到现
在快两个月,任何事都一团乱麻,一团糟。请问,我们有什么办法?
陈司药,你说,是不是?
陈秉忠(抬头)院长,秉忠——秉忠想请长假。
秦仲宣(不解为何方才一段讲词,不生效力)什么?
陈秉忠秉,秉忠想辞职,秉忠于,干不下去。
秦仲宣(勃然)荒唐!混账!你干不下去也得于。现在是抗战时期,做事要格
外负责。我这个医院,既然奉命收容伤兵,也算是公立的。你不干,
我就可以军法从事!办你,重办你,把你押起来!
陈秉忠(忍不住,呜咽)天,天知道,秉忠怎么不负责!
秦仲宣无论什么事交给你们办,就办得一塌糊涂,不能叫人满意。什么豆大
的事都来请示,找我。我已经交给马主任办,你就找马主任好了。
现在院里经费东拉西扯,只这一桩,就够我头痛。..真奇怪,不
知你们存的什么心,非要在大清早上拿这么多事情,琐琐碎碎,麻
质我。
[范由右门上。
范兴奎房东跟本地绅士都来拜生了,现在在楼上。
秦仲宣知道。陈司药你可以回去想想。
[院长与老范由左门下。
陈秉忠(半晌)可怜!(咽声)我,我有什么可想的?(向右门走)
谢宗奋(立起)陈先生,陈先生!
(陈独自由中门下。
谢宗奋(走到门)秉忠先生!
(静默,隔壁弹棉花声单调迟缓地传进来。
孔秋萍(摇摇头,轻轻咂着嘴)
龚静仪(鼻孔嗤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嗯!
况西堂(喟然长叹,望着窗外一片冬景)
谢宗奋我对我们这位院长有三句话的批评。
龚静仪什么?
谢宗奋(辛辣地)旁若无人,死不要脸,理屈气壮。
[半晌,风声瑟瑟。
况西堂(悒郁低吟)“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又听不见)
龚静仪雨又下起来了。
况西堂“..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又低得只听见蚊子一样的哼哼)..”
谢宁奋(突然)连阴天,毛毛雨,搬到这个地方来,连一张日期近点的报纸都
看不见。从南京失守到现在快两个月,我们整天就是这种鬼事,鬼
人,鬼把戏。抗战仿佛是人家的事,我们只要整天坐在这几谈闲天,
鬼画符,事事嚷没办法,事情就可以办好了!(忿愤)真是,国家民
族养我们这些废料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处?
(大家默然。
况西堂(望望谢,拿起桌上的空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唉,喝一碗热茶!(走向右门侧
小几旁倒茶)
(隔壁弹棉花声益发混浊刺耳,沉重纤缓,令人窒闷。
孔秋萍(不耐烦,咬牙切齿)我最恨阴天听房东家里弹棉花的声音!
龚静仪(迟缓而啥塞的声音)房东老大爷病得快要死了。
孔秋萍死了好!这些混蛋死一个好一个。
(略静,楼上竹牌声清脆可闻。
况西堂(吸一口长气)冷得很!(望望屋顶)奇怪,楼上太太们的牌局还没有散。
[况太太,一位年近四十,极善治家的妇人,由右门走进。她的生相颇和蔼可亲,丰腴的
圆脸,扁鼻子,大嘴,笑眯眯的眼睛。她身量矮短,且略嫌胖重,但行路做事十分灵敏。
眉宇间,一望便知不是懵懂女人。她很会谈话,尤欢喜诙</PGN0180.TXT/PGN>谐,时常拿
她的丈夫打趣。况西堂多少也从她学会了些幽默。她穿一件淡绿色,有条纹,灯草绒质的
旧旗袍,样子肥大宽适,由一件男人旧衣服改的。袖口处露出一截猪红色绒线内衣窄袖,
胖手指冻得又红又肿。她提着一个竹烘笼,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还夹着用报纸包好
的她丈夫的一双雨鞋。这些配搭她头上一顶况老先生多年夏天不戴的破“白盔”,盔上还
流滴着雨水,和下面冻得诽红的圆脸,其形状至为颟顶可笑。
[她进了门愣了一下,用捧着东西的手臂揩眼角下的雨水。
况太太(笑)好大的雨。
龚静仪咦,况太太。
况西堂(吃了一惊)你现在来干什么?(况太太把东西放在茶几上,用力跺下脚上的泥)
孔秋萍况太太,您今天一打扮,我简直不认识了。
况太太(对孔)少贫嘴!(对况)西堂,跟你送烘笼来了。(把烘笼放在况的桌上。
对孔)今天真冷。(立刻走到人盆前烘烤。况得着“老妻”送来的炭火,欣然色喜)
孔秋萍这热烘烘的是什么?
况太太热包子。
孔秋萍好啊。(走过去)
龚静仪(意在言外)这是况先生的点心。
况西堂(也走近茶几,和蔼地)不要紧,诸位,大家吃。
孔秋萍好,大家吃,大家吃。(拿起一个,放在口里)
况太太(走过去,热诚地把点心送到他们的面前)龚小姐,你吃,你吃。谢先生你也
吃一点。(谢点点头)龚小姐,你吃啊。(龚只好拿起一个)热得很!我
自己做的,挺香的。今天你们诸位到医院到得真早啊!
孔秋痒(口里还未嚼完)什,什么医院哪!简直是一群——
龚静仪(晚视)要饭的窝就是了。
况西堂(看“老妻”还戴着那顶不伦不类的帽子,幽默地)喂,贤妻,可否把那顶要饭
的白帽子暂时取下来?
(大家笑起来。
况太太(笑着取下来)你们诸位不要笑,这是我大前年夏天跟西堂买的“白面
斗”。戴了半个夏天,他嫌晦气就不戴了。(对龚)你看,下雨天戴
着出去,不也很漂亮?
孔秋萍(吃完了)怎么?况太太,(指着纸包)您还送了小菜?
况太太这不是,这是西堂的雨鞋。(看看还在细嚼烂咽的丈夫,半开玩笑)西堂,我
就恨你这点忘性。说好了下雨天穿雨鞋,省得又筋痛腿痛乱哎哟。
你看你又忘了。(况避着人棱了她一眼。况太太故意点破,眄目指着他笑)你别做
那个怪样,当着人我也要说你。(对龚)这么大年纪,当人叫自己老
婆说两句有什么寒伦?
孔秋萍(羡慕不置)况太太,你们这一对老夫妻真亲热,要是我家田的——
况大太什么亲热?(睨笑)这么侍候他,他还不满意,想着歪心思呢。
况西堂(岸然)不要乱说,闺阁的事我最不爱胡谈。
况大太(十分喜欢他丈夫在这些地方毫不苟且)你看你,跟你开开心,就这样板起面
孔。(对孔,得意地)我们西堂真是个老腐败。
(老范由右门上。
范兴奎(拿着片子对门外)嗯,嗯,请您外面等等,我去问问看。
(对孔)院长不在这儿?
孔秋萍(翻翻眼)你看不见?
(范由左门下。
况太大西堂,我家的人又来信了。(由袋中取出信来)
况西堂哦!(接过信戴上眼镜阅读)
龚静仪(很关心)况太大的娘家现在在哪儿?
况太太上海。真造孽,拖一大家子人,先由南京搬到芜湖,又由芜湖赶回杭
州,又由杭州才逃到上海,真是作孽。
谢宗奋他们没有说南京失守之后,什么情形?
况太太我们家里连地板都叫日本人拆去了。我们隔壁人家最惨,男女大小十
三口,日本兵进了城,只跑出来一条老狗,连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儿
都没有逃出来。
谢宗奋怎么样?
龚静仪
况太太(严肃地)你们猜还会怎么样?
龚静仪(忿愤)不是人,真不是人!
况西堂(看完信,摇头)唉!又是接济,又是接济!
[范由左门进。
范兴奎(持片交况)况先生。
况西堂(看片)哦!
范兴奎院长说不见,叫我交给您,说您知道。
况西堂哦,知道,知道。
范兴奎您见他?
况西堂不用了,你告诉他,就说院长说的,事情妥了,请他明天早上到差就
是了。
范兴奎是。
(范由右门下。
孔秋萍(拿起名片)谁呀?“王——”这不是跟院长送礼送了好几趟的那位先
生吗?
况西堂嗯,明天,这屋子又来一位同事。
谢宗宙真是,平时已经没有事干,不知还添一位坐着干什么?
况西堂(老于世故地)亲戚!亲——戚!
龚静仪(又是俏皮话)跟我们马主任属于一类,一个是外甥,一个是——
孔秋萍(第一件关心事)薪水定多少?
况西堂(手一比)法币六十。
孔秋萍(吃一惊)六十元?
况西堂嗯,比我们方才多做事多挨骂的陈司药还多三十元。
孔秋痒(不由又牢骚起来)“可怜儿”,先不必提了,就说我吧,一天做事不算
少,家里还有一个最能化钱的老婆。想当年我在交通部,我一个月
赚一百八,那时候何司长就对我说——
谢宗奋屁!请你不要再乱吹好不好?
(孔愣住,龚嗤一声笑出来。
况西堂(对其妻,拿着信)你预备怎么样?
况太太(情透了他的心理)没有钱拿什么接济?一一
孔秋萍(神志恢复)老谢,我反对你这么称呼我,我,我不欢迎。
(马登科由右门上。马主任素来聪明自负,一种踌躇满志的神色,咄咄逼人,全院中几乎
无人不厌恶,尤其是直属他手下的孔秋萍。他好吹善捧,浅薄空虚,年岁不过三十二,而
“狡”“伪”“私”“惰”的习性已经发挥尽致,不可救药。幼时无教育,年长又和腐败
的老父执们久处,耳濡目染,都是蝇营狗苟的勾当。眼光小,脸皮厚,表面看,似乎异常
精明干练,而实际却愚昧无知,糊涂得可怜。份内的事他不屑办,份外的事他也做不好。
三因生米两冲锋利的嘴,随他鼓唇摇舌,说得愚笨蠢弱的人口服心服。他衣冠楚楚,但颜
色剪裁却是非常俗气,而后料也并不高贵。他穿一身蓝缎皮袍,戴着黑丝绒的礼帽,手持
一根粗杖,衔着纸烟,脚下方头黑皮鞋嘎吱嘎吱的。
(他颧骨颇高,面颊凹进,薄嘴唇,暴突的牙齿,瘦长脸,发向后梳。红光满面,下巴生
了许多疙瘩。他眼神暴露,举止无定,那根手杖不知怎样摆弄才好。他也戴一个戒指、也
有一副备而不用,只为装饰的眼镜。
马登科哦,诸位早到了。(仿佛忽然看见孔秋萍)哟,你在这儿。
孔秋萍(立起)是,马主任。
马登科(戏弄地)屁,你的太大在外面找你。(对着大家,匆忙地)我要先见院长
一下。(忙由左门走出)
孔秋萍(气极)真是——
马登科(忽由门口迈回来)哦,忘了。(把帽子同手杖放在桌上叉出去)
孔秋萍(放下心)真是混蛋。
[孔由右门下。
况太太(诧异)“屁”?这跟孔先生起的什么外号?
龚静仪况太太,您看他从上到下不像个屁像什么?
况西堂(又转了题目)喂,龚小姐,我这个人顶不喜欢贴娘家了。——
(外面大吵。
孔秋萍(在外面)好,好,请你先不要吵。
孔太太谁吵了?谁吵了?(一面气汹汹地由右门走进来)
(孔太太看样子有二十五,实际或者比这个年纪大。她穿得颇为讲究,浓妆艳抹,却总有
些乡气。这时正和丈夫大发成风,精神抖擞,在人前预备恶闹一场。
孔秋萍好,好,你先不要吵,我们有话好说,这是办公室。
孔太太我跟你说什么?跟你说什么?你不过是个屁!(着重)屁!屁!屁!
孔秋萍(无法)我就是屁,屁也是你的丈夫啊。
孔太太你丈夫,就怎么啦?(龚小姐忍不住笑出来)
孔秋萍(棱了龚一眼,对其妻,外强中干)我是丈夫,就不许买。
孔太太我就买了。不但买了,而且做了;不但做了,今天晚上吃席我就要穿。
你敢把我怎么样?
孔秋萍(又无办法)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
孔太太(两眼一翻)九点半,该吃稀饭的时候。
孔秋萍太太,国难,国难!
孔太太国难不能叫我不穿衣服啊?
孔秋萍国难我没有钱,国难大众都不好过。
孔太太(鄙夷的神色)哼,你痛痛快快说你没有钱就得了,什么屁事也得把国
难扯上!
孔秋萍你呀,中国就叫你们这帮妇人女子给害了的。
孔太太(跑到孔面前,来势甚恶)你呀!——
况太太(和事佬)孔太太,算了吧,您不是来跟院长太太拜生的么?(拉着她)
走,我们一同上楼去。
孔太太(理由充足)是啊,高高兴兴告诉他我托人买件材料做件衣服,你看他
大惊小怪的样子,偏要当着人做这么许多穷酸相!
况太太(推她)走,上楼!
孔太太(回头)哼,亏你还配姓孔。
[孔太太由左门走出。况太太对况伸伸舌头,预备走出。
况西堂(幽默地)贤妻,您的雨帽!
[况把白盔递给她,况太太笑着由左门下。
(马登科由左门上,回头与况太太打招呼:“况太太,您上楼?”
马登科(兴高采烈)喂,西堂兄,今天晚上你可以大喝一下。我托房东特意把
本地顶好的厨子叫来办的“俭德席”,与众不同,三十元一桌,十
桌!
谢宗奋什么?三十元?
马登科怎么?
况西堂三十元一桌的俭德席,毋乃大贵乎?
马登科(滔滔不绝)你不晓得,院长尽管嘴里嚷“太贵!太贵”,到了好菜准
不喜欢吃?一个人在机关做事,花钱就要花在刀口上。(大拇指一伸)
这个家伙嘴里不说,心里喜欢这一套。“伪组织”自然更不用提。
这种女人好容易巴结上一个院长嫁。这次过个生为什么不愿意热闹
热闹?反正钱又不是她花?
龚静仪(冷笑)倒霉的还不是我们这群小职员?
况西堂登科兄,我可声明在案,鄙人老妻昨日已和鄙人严重交涉。自从南京
一路搬来,家用已经亏空四五百元之巨。以后无论什么应酬,院长
夫人过生也好,院长过生也好,甚至于你老兄过生也好,鄙人以后
每次至多只以二元为度。
马登科(没料到)怎么,你们几位都不赞同。
龚静仪(尖酸地)有钱谁不愿意当漂亮人,像您马先生各方面都行得开,帮着
院长做生意,见识广,手头大。像我们这些穷公务员——
马登科笑话,笑话,你们不肯出,就不出得了。反正这机关大,有的是人出,
至不济,我一个人出!
况西堂好极,好极,佩服之至!
孔秋萍(灵饥一动,忽然立起)马主任,您看见了今天的签到簿了么?(拿起签到簿)
马登科(盯着孔)看见了,怎么?
孔秋萍(喂懦)马主任,我今天是七点钟到的。
马登科怎么?(竖起眉毛)我也是七点钟到的,你要怎么?
孔秋萍(感觉局势危险)我,我不要怎么?(委屈地)那,那么我们都是七点钟到
的。
马登科(指着)你老拿着签到簿于什么?
孔秋萍我说,我说——
马登科(尖利的冷笑)你说今天晚上这顿酒席,你也不预备加入是不是?
孔秋莽(抑压不住)谁,谁说的?(放下签到簿,一腔怨气化为——)马主任出多大份
子,(着急)我也出多大份子。
马登科(眄视)你?
孔秋萍(挺胸)我!
马登科(大笑)好,好。
孔秋萍(回到自己办公桌,低声)看你还瞧不起人!
马登科(回头)况西翁,你不要见怪,我刚才也是说着好玩,闹笑话。
况西堂(莞然)不,多年做事的人,哪儿会!你老兄前程万里,处处都是进取
的气象。鄙人三十年书案生涯,眼前又有一大群孩子,我如今只想
守成,回家还有一碗稀饭喝,就万事足矣。
马登科(不学无术,非常推重搬弄笔墨的人)啊,况老先生,您的文章是了不起的,
您一个字就可以定天下,转乾坤,那真是了不起的——
[范由右门上。
范兴奎马主任,丁大夫问您在不在?
马登科(仿佛都不记得)丁大夫?
范兴奎她问您的药?
马登科(不耐烦)知道了,回头说。真是讨厌,一件事还没了,又有一件事。
(对况)刚才院长还叫我慰留老陈,像“可怜儿”这种人,芝麻小的
事情,总看得像天大。
况西堂(同情)刚才他大为伤心,要辞职。
马登科就说的是呀!(忽然记起)哦,西堂兄,那你催药的呈文办了没有?
况西堂大前天晚上就办妥了,就等你老兄来,而你老兄两天没有照面。
马登科嗐!你不知道!麻烦,麻烦,这两天,不只是为我们这个(伸拇指)办
事,还要为这个(伸出小指头,轻蔑地咧咧嘴)办事!(非常得意)真是没法
子,(转换语气)怎么样,公文在哪里?为什么不前天就发了呢?
况西堂(拿出公文)不是等你老兄过目么?院长说归你专办,就请你老兄过目
吧。
马登科(手一甩)过什么目哟,你老兄还会有错么?拿去发了算了。(把公文夺
过来)老范,拿去交给收发处发出去。
[范持公文由右门下。
马登科哦,谢先生,方才院长又提赶快赶出表格啦。昨天我在外面打听,谣
言很多。说上面特意派个什么专员来督察我们这个机关。并且说,
这个专员非常精明强干,但是怪!又非常不知人情,不通世故。听
得我是莫名其妙,糊里糊涂。总之,我们得预备,表格要赶好,完
全赶好。
龚静仪什么,现在完全赶出来?
马登科那有什么法子?这是成绩呀!不过所谓督察也并不一定难对付——
(孔秋萍偷偷离开办公桌向右门走)喂,小孔,你上哪儿去,还不快赶表?
孔秋萍(恭谨)是,我出去换一支好笔就来。
[孔由右门下。
马登科(神气十足)其实什么专员,还不都是人。两顿好饭一吃,酒一喝,再
清楚他的出身背景,哎,什么话都好谈!不过,(自觉老练异常)总是
预备一下好。——哦,院长还叫我看看前面病院,该洗刷的都要洗
刷一下,其实这也不过是以备不虞就是了。连天下雨,天气冷,路
又不好走。谁是大傻瓜?都是公家事,急急忙忙地跑来视察干什么?
对了,我还得到“可怜儿”那儿去一趟,真讨厌,越忙他越添麻烦。
(走了两步,又回来)西堂兄,我看你也帮着他们赶一下吧。
[马洋洋得意,施施然由右门走下。
况西堂(目送他出门,感慨)真是得意忘形!
龚静仪俨然是个小院长。
况西堂(手指在空中指点了半天,打趣地)他呀,他是现在德国的“希特勒”,什么
事都管,什么事都要干涉。
谢宗奋(气愤)听见了没有,专员要来,院长吩咐你们赶表。
[三个人又低头办事,刚静了一刻。——
[田奶妈匆匆忙忙地由左门走进。
日奶妈(进门便四下乱翻,一面吸着嘴,低声唠叨)真是的,真是不知怎么疯才好。到
底是当小老婆出身,是有点邪行。
(找到龚小姐桌上)
龚静仪喂,你找什么?
田奶妈针,一盒唱话匣子的针!《叉找到谢先生的桌上)
谢宗奋(烦躁)针,怎么会在这儿?
田奶妈(不理他)哼!一盒针算个什么?我们孩子拿去玩一会,也值得你指鸡
骂狗,说那么一大堆屁话?(还在谢的桌上四处乱翻)
谢宗奋喂,你是怎么回事?
田奶蚂怎么回事,人家牌打腻了,现在又要跳舞了。(一边找一边数落)真是,
可摸着有人跟你做生了。牌打了一通宵,现在,好!干脆不睡,大
清早上,要唱话匣子,又要显摆她会跳舞了。(又回到龚小姐的桌旁乱翻)
龚静仪(耐下)你还在这儿乱翻什么?
田奶妈(一直想方才受的委屈,并未听见。仍继续找)嗤,你骂我们孩子在你床上撒尿。
哼,这点“童便”以后你要我们撒,我们还不撒呢。我叫你沾上这
点童男子气,你好添儿子啊,哼,美得你!不要脸,整天咧着嘴,
又是吐,又喝醋地装着有喜来骗人。
况西堂(早在自己桌上寻觅,忽然举着一个亮晶晶的铁盒)喂,这个是吗?
田奶妈(一手抢过来)对了,就是这个。(返身就走)
谢字奋喂,你是哪家的奶妈?
田奶妈(大模大样)马主任——
(田奶妈由左门下。
谢宗奋(拍案)这办的是什么公?
(马登科偕陈秉忠由右门上。
马登科(照例的慰勉)不要难过了,我们一同就去见见院长——算了。
陈秉忠(还在悲痛)我,我不想去,秉,秉忠做事从来负责,不知为什么还骂
我不,不负责任。
马登科(觉得他迂拙可怜)■,就是因为你太负责任了。
陈秉忠(擦擦眼泪)秉忠自问对得起国家。我每天看见丁大夫同别的医官们不
分昼夜,跟伤兵们看病,秉忠总觉得自己做事做得大少。尤其是这
两天看到药品不够分配,一沓一沓的药方子交给我,我眼看着手里
拿不出药来,我心里真是不知多么着急。
马登科(顺口一说)唉,那又何必呢?
陈秉忠屡次丁大夫自己拿出钱来买药,分给病人。而且时常一夜一夜地不
睡,照护重伤的同志,秉忠有时天亮起来,时常看见她一个人走出
病房,流着眼泪。(握拳击掌)那时候秉忠只恨自己无权无能,帮不了
她一点忙。(噙住眼泪)我真怕丁大夫万一气走了,那时候的医院(摇头)
——
马登科老陈(敷衍)你是个好人。
陈秉忠(抬起头)可怜!秉忠一月薪金三十元,我还图什么?秉忠的女人非常
地贤惠,每天省吃俭用,跟我苦过。我只求心安,在我份内的事情
我都做得非常之好,我就对得起我的祖宗,我的书就算没有白读。(忽
然愤慨地)现在院长骂我混蛋!又说我“不负责任”。又想出那种方法
叫我配药,这,这我是不能做的。院长说要办我,要重办我,要把
我押起来,那,那(悲从中来)我在此地只有我的苦女人是我的朋友,
那(抽咽)那只好随他把我押起来,他爱押多久就押多久就是了。(呜
咽不止)
[半晌。大家凄然无语。
龚静仪(十分同情)唉。
(忽然楼上鬼啸似地响起骚闹的爵士音乐,接着一串女人的充溢了色情性的狂笑,而屋顶
也仿佛巍巍颤动起来。
[大家引颈向上望了一望。
马登科(走到陈面前)啊呀,先生,你不要这样神经。院长说话就这样。说过
去就算了,你记着这些个做什么?(推着他)走吧,跟我一同去见他,
说你并不想走,顺便跟院长太大拜个生。
陈秉忠秉,秉忠是不去的。
马登科那你要怎么样?
陈秉忠(执拗)在药品问题未解决以前,秉忠是不干司药的。
马登科你忘了抗战期间这不比平时,许多事情非要迁就不可。
陈秦忠(摇头)秉,秉忠想过。这,这件事延到现在,秉忠是不能迁就的。
马登科(鄙吝的好笑)陈先生不要忘了,三十块钱虽然不多,然而没有也似乎
不成。
谢宗奋(早已忍不住,摔下笔,低声)真是混蛋。
[谢由右门跑下。
陈秉忠(望着马,沉缓地)这件事秉忠也想过。秉忠的女人还能洗衣服,秉忠自
己可以烧饭,跟人当厨子的。
马登科(拱拱手)好,好,好,你本事大,我拗不过你。(推他)你先下去,我
们回头再谈。
陈秉忠是,马主任。
[陈由右门下。
马登科(对况)这种人太死心眼,早晚只有受社会淘汰,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况西堂(曲为转圆)怎么,马先生,就这么样让老陈走了?
马登科(汹汹然)那怎么成!
龚静仪(吃了一惊)怎么,真把他押起来?
马登科押起来?司药的人找谁呀?像他这样“价廉物美”的人到哪里去找?
况西堂喂,马先生,药品是快办好。听说昨天丁大夫还问专员什么时候来呢。
马登科就是呀,一个丁大夫,一个陈秉忠,都是我心上两块活宝,成天地跟
我找麻烦。不过你们看着,早晚我要把他们两个弄到我手心里来,
在我手里团团转。
龚静仪(刻薄地)当然咯,您马主任多有本领啊。
马登科有本领不敢讲。不过我相信,在机关里做事,我们只要有办法,有步
骤,有聪明,有口才,不必一定要出洋,也一样可以钻得很快。特
别是现在这么乱哄哄的年月,说出头,就出头。弄得好,司长,秘
书长就是一说。(得意地)要不怎么叫“大时代,变动的大时代”呢!
(走近况)喂,西堂翁,前些日子你给我批的八字,说我三十二以后,
准大交红运。我昨天晚上又找一位批命的老先生看了一遍——
[范由右门跑上。
范兴奎(鬼鬼祟祟)马,马主任,丁大夫来了。
马登科哦——哦——
范兴奎(非常紧张)她找您来了。
马登科(力持镇静,瞪眼)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对龚、况)你们看,看我怎
么对付她!况西翁,你看着,你看——
(丁大夫由右门上。
范兴奎(警告地)丁大夫来了。
(马登科蓦回头,满脸堆着笑容。
马登科(小脑壳向前伸一伸)了大夫。
[丁大夫看去只像三十刚开外,其实地已经是个十七岁孩子的母亲了。地不加修饰,穿一
身深蓝色线条织入淡灰色呢质底的日旗袍,外面套一件宽敞的医生白布外衣,外口衣袋里,
还露出一段诊病的橡皮听管,她穿一双半高胶底黄皮鞋,走路做事非常敏捷有力。她的脸
有些男相,轮廓明显,皮色看去异样洁净,薄唇角微微下垂,眼睛大而锐利,满面是刚健
率直的气概,在愤怒时,有威可畏。她的身体较普通女子略高,十分健壮。
(她有一双细柔而秀丽的长手,圆下巴丰润而敏感。再看她软垂下来的大耳轮,我们会感
觉到地是一个慷慨而又易于动情感的人。事实上最近她常哭泣,当地独自想起自己的理想
逐渐消灭的时候,当地谛听着那些来自田间朴实可爱的病人,偶然讲起在战场上一段悲壮
惨痛的经历的时候。她性颇偏急。自从加入了这个后方医院,她已一再约束自己,学习着
必要的忍耐和迁就。然而尽管在医务上有时作不得已的退让,她私下认定在任何情形下她
决不肯迁就到容忍那些腐败自私的官吏的地步。她所受的高深的科学教育不但使地成为中
国名医,并且使她养成爱真理,爱她的职业所具有的仁侠精神的习性。
[抗战开始,她立刻依她所信仰的,为民族捐弃在上海一个名医的舒适生活,兴奋地投入
了伤兵医院。早年在国外,和地同去就学的地所深爱的丈夫,既固病死去,以后医院事业
便占据了她的心灵。现在她的十七岁正在求学的独儿,在开战之后立刻自动加入战地服务
团,参加工作,她更是了无牵挂,按她一直信仰着的精神为着人们话着。
(她来了,地受了许多折磨。看到多少惨痛的事卖使她益发相信自己更该为这个伟大的民族效死,应
竭力提高一般后方医院的救护和治疗知识,减少伤兵同志不必要的痛苦。她现在比来时消
瘦些,精神依旧是饱满的。为着发现一件无可再卑鄙的事实,她暂时按下满腔的愤怒走进
来质问马登科。她看马登科有如一只残忍的狗,贪婪的狼,愚蠢的猪,她是那样深恶痛绝
地鄙视着他。
(她背后手里拿一张白纸包好的公文。
丁大夫(冷冷地)马先生!
马登科(忙拉出一张椅子)丁大夫您请坐。
丁大夫我不坐,我还有事。
马登科(顺口乱捧)啊呀,您太辛苦了,中国人要都像您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啊,请坐。(对老范)你傻站着干什么?倒茶!
范兴奎(一直紧张地望着,才清醒过来)是。
丁大夫不要倒,我不喝。
[范无可奈何地望望马主任,造巡由右门下。
丁大夫马先生,今天是十六号。
马登科(感觉来势汹汹,搭讪着)是啊,十六号。本来,丁大夫,我说的是十六号..
——
丁大夫(冷眼逼视)药该到了。
马登科就说的是呀!我不早就跟丁大夫说过么?无论如何我们这次一定要设
法。(先发制人)本来嚜,这也太难了。您想,已经叫您催了许多次了,
一次,两次,三次,这次已经是您正式催第四次了。我们再不把药
品弄来,自问也说不过去呀。再说治病怎么可以没有药,伤兵同志
是我们国家的栋粱,您是伤兵同志认为最好的中国名医——
丁大夫(明白马一向的应付方法)我想,你心里也知道这是废话!我并不要你来夸
奖,我不要你给我讲救国大道理。这次我只要一样东西..药品。(斩
钉截铁)没有药品,你知道我会怎么办。
马登科(缓冲)好办,好办,您先别着急,药品总是要来的。(谄笑)您先请坐,
我们慢慢谈。(高声)来人,倒茶!
丁大夫我不坐。我再告诉你,我也不想喝茶。我要立刻办好,我还有病人。
马登科对啊,丁大夫您说的对呀,谁不想立刻办好?您想我愿意屡次麻烦您
一趟一趟地跑么?可是事实办不到有什么法子?抗战开始不到半
年,凡事都还没有个一定的头绪,新机关添,旧机关裁,上上下下,
并没有个接头的准办法。一件公事送上去,这个人说不该归他,那
个人说不敢负责。推过来,“诿”过去,您想公文这一绕,弄清楚
了,也得半个月,不说旁的,就说我们这次药品——
丁大夫马先生,你既然知道,推推倭倭不是个好办法,我想你今天一定可以
把药品拿出来咯。
马登科(逼得索性招认)我的天,丁大夫,我要是已经弄来了,我还老受这个活
罪干什么?
丁大夫什么?(沉重地)你说什么?
马登科实在对不起,丁大夫,药到现在还没有来。
(沉默。龚小姐望见丁大夫气色不对,立刻机警地若无事然,溜出左门。
丁大夫(由白布外衣口袋内拿出一张信纸)马先生,这是谁写的?
马登科我,丁大夫。
丁大夫是你亲笔写的么?
马登科(赔笑)怎么不是。
丁大夫(气极)我当是狗爪子爬的呢。
马登科(恐吓地)丁大夫,你说话要知道轻重,我是院长特派来办这件事的。
丁大夫哼,你既然知道你是院长派来的,你为什么不办?
马登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办,我天天在办,时时刻刻在办。
丁大夫(冷笑)马先生,也用不着你这样热心,你只要每天还记得做一点公事,
少打算怎么捧你的院长,哄你的院长就够了。
马登科(突然傲慢)丁大夫,请你不要过分欺负人。我要提醒你在这个地方大
大小小我也是个官。
丁大夫(强硬地)那么,我也提醒你,你既然记得你还是个官,当官就要做官
事。
马登科(翻脸)我请问丁大夫,我怎么没有做事?
丁大夫我上次催你,你打电报问了么?
马登科当然打了。
丁大夫报文呢?
马登科用不着给你看。
丁大夫复电呢?
马登科没有。
丁大夫为什么?
马登科(翻眼)我知道?
丁大夫第二次,你公事办了么?
马登科自然办了。
丁大夫在哪儿?
马登科早发了。
丁大夫多少天以前?
马登科十五天。
丁大夫你没骗我?
马登科(翻眼)骗你?
丁大夫(追问)真的?
马登科(发怒)岂有此理,你当我是靠骗人吃饭,说谎起家么?
丁大夫(切齿痛恨)你这个天大的骗子!(把手中纸包的公文扔出,爆发)这是什么?
马登科(包散开,露出方才叫老范送出去的公文,变色)这是——(还想拿起展阅)
丁大夫看什么?你心里知道这就是你刚说的十五天前发出去的催药公文。
(愤怒)我真不懂你是什么心肝。一次两次地拖延,骗我哄我。到了
今天,催药的公文还没有发出去!
马登科丁大夫!
丁大夫你还有什么话说?
马登科(乞怜)丁大夫——
(况西堂忍不住轻咳一声,斜视了丁大夫一下,偷偷由右门溜出。
马登科(瞥见况已溜出)丁大夫,请你千万不要见怪。
丁大夫我不怪你,我怕全国的忠勇将士要怪你,全国的公正国民要怪你的。
马登科(低首下心,委屈婉转)不过丁大夫,发出去有什么用?您要明白,铁路
是下通的,航运是断了的,公路是不好走的,天上有日本的飞机,
地上十条路有九条路都是烂泥。从这站到那站,中间不知要经过多
少危险,过河爬山处处都还有翻车的可能。而且办公是有手续的,
公文就前三十天发出去,药品能来不能来还是问题。
丁大夫马先生,你饭可以不吃么?水可以不喝么?饭没有了,上天不是也要
弄来么,水没有了,空手挖井你不是也要于么?病人们的药难道不
比你的饭食重?为什么你的饭每天非吃不可,我们伤兵同志们的药
你不肯设法弄来呢?
马登科谁说我不肯?——
丁大夫马先生,我不愿再听你的狡辩。中国如果要想翻身,抗战中的官吏是
要负起责任来的。我告诉你,马先生,事实上也不允许你们不负责
任。你不要以为你们在抗战中的中国你们还能敷敷衍衍苟苟且且活
下去,抗战会叫你们现出原形的。你们如果是有生气的,你们将来
还配跟新的中国一同生长,如果你们还同往日一样,敷衍一时是一
时,早晚有一天,你门死了,骨头都没有人收的。(看他那冥顽不良的样
子)仿佛跟你说也是废话。再见!
马登科(忽然惊慌)丁大夫,您先别走,请问您预备到哪儿去?
丁大夫你当然知道,我预备到哪儿去。
马登润(鄙笑)丁大夫,事情要好说,什么事情总有个挽救的办法,您何必出
此下策。
丁大夫(硬硬地)什么叫下策?
马登科(赔着笑脸)丁大夫,你就是告到上头去,不也是毫无办法么?
丁大夫哼,你以为我还会找你们的院长说话?我够了,我怕见他就跟怕见你
一样。敷衍,应付,虚伪,苟且,事情到了你们这般人手里,有办
法也变成没办法。(忿极)我恨不得我能立刻发明一种血清,打到你
们每个人的血管里,把你们心里的毒质:“懒”毒,“缓”毒,“愚”
毒,“无耻”的毒,“自私”的毒,“过分聪明”的毒,“不负责
任”的毒,一起洗干净。这样,抗战的前途才真有办法。(短促地叹一
口气)再见。
马登科(拦住她)喂,丁大夫,你到底到哪儿去?
丁大夫(怒视)你为什么拦我?
马登科(赔笑)我不敢拦您,丁大夫,不过,丁大夫您就是告到他那里,岂不
是徒徒地跟我们过不去,事情还不是办不到么?
丁大夫(烦恶地)我跟你说过,我不会告到你们贵院长那里。
马登科(顺势奉承)是啊,丁大夫素来是体贴人情的。
丁大夫(爆发)我最恨人情!你们这帮东西,就是整天讲人情,讲得一点是非
也没有,一点效率也没有,你们真是一群——(突然不说)
马登科(忍气)好,好,好,我都不跟你计较。你骂我什么都可以。不过您,
您出去以前,您得想明白,凡事总得留个退步。——喂,丁大夫,(胁
肩谄笑)说句老实话,院长那里倒没有甚么,我想回头您不会到新来
的专员面前报,报告我办的这件小事情吧?
丁大夫(斜视他)你说那位什么梁专员?
马登科嗯,丁大夫,(阴沉地笑了笑)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个人之间无冤无仇..
——
丁大夫(突然)你怎么知道我跟你无冤无仇?(逼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跟你无冤
无仇?
马登科啊呀,丁大夫,我什么时候得罪您了?(旧账一数,忽然)哦,我想起来
了,您以为上次我跟院长做寿,故意地没请您是么?■,那是那个
混帐王八蛋的老范把请帖送漏了。(指天)天地良心,我自己亲笔写
的请帖,第一份请帖就是您丁大夫。临送的时候,我还当面对老范
嘱咐了又嘱咐,连嘱咐三遍,(做势)三遍之多,啊,丁大夫——
丁大夫(哭不得笑不得)马先生——
马登科(忙应)啊,丁大夫一
丁大夫(冷冷望着他)马先生,我真是奇怪──
马登科(抢接)奇怪,■,这有什么奇怪。(鄙夷地)天生他们这种当奴隶的脑
袋,根本就不知道怎么造的。
丁大夫(没料到)是啊,(讽刺地)我就是奇怪像你这种不当奴隶的脑袋,到底
又是怎么构造的呢?
马登科(摸不着头脑)怎么?
丁大夫(看他实在愚蠢可怜,不肯放弃这次使他能睁开眼睛的机会,怜悯地)马先生,你难
道想象不出?有一种人活在世上并不是为的委委屈屈,整天打算着
迎合长官,拍马吹牛,营私舞弊?你难道就看不出这种人生下来就
预备当主人,爱真理,爱国家,言行一致,说到做到,把公事看得
比私事重?(情感进发)真的,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是家破人亡,整个民
族要靠这次抗战来翻身?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一个人到了现在
可以什么都不顾,就希望把自己这点力量献给国家,争到了胜利,
好做一个自由的人?马先生,我跟您无私怨无私仇,但是你屡次对
我拖延,撒谎,耽误公事。到了现在,药品还没有拿来,叫我眼看
着伤兵同志受痛苦,病重,我只能站在旁边,一夜一夜地等,等,
等,等到天亮而毫无更好的办法,我就认你是我的仇人,我的天大
的仇人!
马登科(愣住,呆滞地重复着)何必呢?何必呢?(忽然满堆笑容)那么,好办,丁
大夫。我请客,我赶明儿就请客,我好好的办一桌席,把院长他们
都请来,我当众赔不是。请罪,赔礼,什么都成。咱们是公事公办,
私事私了。只要您眼前跟我凑个面子,不跟梁专员提,我是什么都
可以,什么都成。
丁大夫(看他不可救药,沉静地)也好。
马登科好?
丁大夫可以。
马登科(热心地)您帮忙?
丁大夫我原来就不预备跟这个什么梁专员讲。我也知道这些专员老爷们跟你
们是差不多的货。跟你们合作两个月,我也明白你们官官相护,说
也无用。所以(长叹)马先生——
马登科丁大夫,怎么您——
丁大夫我要走了。
马登科(假意慰留)哎呀,那怎么成,抗战刚开始,国家正需要像您这样人才
的时候——
丁大夫我预备到别的后方医院,我想省立的几个医院,恐怕也只有你们这个
是最特殊的了。
马登科是啊,“积重难返”,我也是说没办法,(摇头)真没办法!
丁大夫不过在我离开以前,我一定要把离开此地的原因跟伤兵同志们说清
楚,我想你们诸位也愿意大家明白你们的真相的。好,我们再见。(走)
马登科(慌了,拦住她)可是丁大夫——
丁大夫(厉声)闪开!
[丁昂头走出。马登科颓然坐下。
马登科(又气又急,正坐发愣)
[慢悠悠地况西堂掀开了右门帘,斜着身量退进来,一面踮起脚,还望着丁大夫渐行渐远
的背影。
马登科(觉得有人走进,忍不住)真是,世界上就会有这种不知世故人情的女人。
况西堂(慢慢放下门帘,转身,嘘出一口长气)厉害!厉害!(把扔在地上的公文拾起,摇
着头,非常珍惜地掸擦上面的尘土)荒唐,荒唐!(把公文放在桌上)可惜,这里
面的文章。
马登科(看见谁都不顺眼,忽然跳起)我问你,大前天既然办好,你为什么不立刻
就发?哪个叫你压住这多天,(暴躁地)什么叫我“过目”“过目”的?
况西堂(愣一下,面上依然心平气和的)登科兄,请你记住,毋迁怒,毋贰过。如
果丁大夫给你面子下不去,兄弟似乎还没有得罪你。你我两个老衙
门,大可不,不必为这种小事情红脸。
马登科(立刻看风转舵)对不起,对不起。(说出心里的话)可,可,我真有气,凭
空被这个女人侮辱了一顿。
况西堂(缓冲空气,幽默地)此所谓“靠官吃饭,要人好看”哪。
马登科你们诸位真够朋友,就扔下我一个人来对付她。(回头)你看一个一个
地都溜了。
况西堂(笑着)其实我们在这儿不也是多余?不是连我们一起骂在里面?你说..
——(忽然瞥见龚小姐不声不响地由左门偷进来,向自己办公桌走)咦,久违呀。
龚静仪(忍不住笑起来)我都听见了。我们“五十步与百步”,谁也不要说谁。
马登科(忽然气忿忿地)真!你们听见她临走说的什么?
龚静仪(尖刻地)不是要跟伤兵同志宣布离职原因么?
马登科西堂兄,你看,你看,这哪像在外面做事情的人?
况西堂我想她还不至于吧。
马登科你不明白这种女人,说到哪儿做到哪儿。她软硬不吃,就知道一味撒
野,遇见这种不懂人事的人,你有天大的本领还也是白费。
龚静似(幸灾乐祸)其实,她真宣布了又怎么样?
马登科啊,真宣布了,我的妈,那我们这群伤兵同志一定立刻起哄,找到这
儿来。龚小姐,请问,我们这几根瘦骨头有几斤重?受得住他们每
个人一拳头。
龚静仪马主任,那您可挡头阵,您是院长特派专办这件事情的。
马登科龚小姐,别开心了。(转身向况)固然啊,实无办法,我们可以把屡次
催药的公文拿给他们看。
况西堂(摇头)先生,“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件事不闹则己,闹起
来一定不可收拾。
马登科(颓丧)嗯,不可收拾,不可收拾。
况西堂恰巧这一两天又要来个什么视察专员,到院里来,嗯,彻底,彻底。
马登科(唉声叹气)糟,糟,糟,这早晚会闹得他晓得。
龚静仪并且我听院长说这个人相当麻烦,不易应付。
马登科糟就糟在这上头。
龚静仪又听说这个专员也是医科出身,办事不但认真,而且暴躁异常。
马登科知道,知道。(低头)
龚静仪(对况)说是他查维县的时候,当地一个院长立刻撤职,一位主任三年
监禁。
马登科晓得,晓得。
况西堂要真是政府特派这种人来查办——
马登科(五内焦的)别说了,真是“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院长发的什么疯,
为什么当初要答应什么女名医来服务。服务倒也罢了,为什么又让
她一点一点地得势,这样得伤兵们的心。闹得现在一塌糊涂,横不
是,竖不是。这样女人真是妖孽,妖孽,活妖孽!(气忿忿向右门走)
况西堂你去干什么?
马登科我要想办法,不是这个梁什么专员就要来么?
况西堂可你——(忽然)喂,你说他叫梁什么?
马登科他,他叫梁公仰。
况西堂(恍然)是他呀?
马登科(忽然喜上眉梢)怎么,你认识他?
况西堂(摇头)不认识。
马登科(垂头丧气)那说什么?
况西堂我倒是有朋友认识他。
马登科(又提起兴会)谁?在哪里?
况西堂晤,远得很,听说这个人现在山东当县长。
马登科(又像瘪了气的球)那又有什么用。
况西堂不过,他的脾气,我倒是听说过。
马登科(也颇关心)对,他什么脾气?他喜欢什么?有什么嗜好?
况西堂嗜好?(摇头)听说他毫无嗜好,性情非常严肃。
马登科(又丧了志)那又何必再说!(立刻向右门走)
况西堂你预备上哪儿去?
马登科(自己也莫名其妙)上哪儿去?
况西堂你找谁呀?
马登科就是说我现在找谁呀,找谁呀,真是糟透了,糟——
[孔秋萍由右门急忙跑进。
孔秋萍(一团高兴)诸位先生们,专员来了,专员来了。
马登科什么?
孔秋萍哦,马主任——梁专员来了。
马登科谁?你胡说。
孔秋萍真的。
马登科他在哪儿。
孔秋萍正在前院。
马登科什么地方?
孔秋萍门口客厅。
况西堂(同时)好快。
马登科哪些在陪?
孔秋萍张副官,陈主任,李医生,胡医生,还有院长。
马登科你亲眼看见?
孔秋萍亲眼看见。
龚静仪什么样,胖子,瘦子?
马登科(烦躁地)废话!(龚一气回去坐下)他跟院长说什么?
孔秋萍听不清楚。
马登科那么他——
[范由右门跑进。
范兴奎马主任,梁专员到,院长请您马上到前面去陪。(对其余的人)院长叫
我告诉诸位先生们一声,专员说不定就会进来视察。
马登科妈的,今天简直是过鬼门关。
[马仓皇由右门下。
(范把报纸略微整理,也勿匆由右门走下。
[大家刚刚坐好,况太太由右门捧着“白盔”喘着气走进来。
况太太西堂,西堂!
况西堂你又回来干什么?
况太太我告诉你们一件大事。
况西堂快说吧,太太,现在不是谈闲话的时候。
况太太(放下“白盔”)不得了啦,我告诉你们,“伪组织”跟丁大夫打起来了。
龚静仪(立刻)什么?
孔秋萍(更忍不住)怎么啦,怎么啦?
况太太(非常兴奋地)铁床,铁床,我们这个(竖小指)又为着那架铁床找丁大夫
去了,丁大夫把她大骂一顿。
龚静仪(尖刻地)啊,我们院长夫人叫丁大夫骂了。
况太太骂了?哼?“伪组织”被她连说带骂,给赶出来了。
孔秋萍怎么回事?赶出来了?
况太太这个女人真厉害。她刚才就派人硬把院长屋里那张铁床拆走,可是“伪
组织”,我们这个(竖小指)——
况西堂(素来谨慎)喂,你不要这么大声“伪组织”“伪组织”地乱叫,万一
她,院长夫人跑进来——
况太太(对丈夫这种不认真的地方,素来不肯幽默)什么院长“夫人”。她是个这个,
(竖小指)“伪组织”,我说她是“伪组织”,是个(狠狠地竖起小指)这
个!这点名分你可要弄清楚。
况西堂(望望门口)好,“这个”就“这个”,“伪组织”就“伪组织”。你
就快说好了。
况太太(竖起小指)我们这个刚跳完了舞,回到房一看,床不见了。这一下就
冒起人来了。不用问,这一定是丁大夫派人拆去的。头也不回,立
刻从那边小楼梯跑下楼,一直就奔到丁大夫办公室去了。谁晓得了
大夫也刚回来,不知为什么也是气势汹汹,这两人一见面,你们猜..
——
龚静仪怎么?
(外面忽然听见一个尖锐喉咙的女人大声乱吵。
[那女人声:马主任,我搬家,我搬家。
况太太(手一挥,谛听)来了,来了,就是她——
孔秋萍(低声)“伪组织”?
[大家连忙若无事然坐]。
[“伪组织”由右门吵上。马主任十分狼狈随在后面。
[“伪组织”年岁有二十七、八,出身暧昧,早年斵丧过甚,到了现在面容已有些衰老。
她瘦骨棱棱,一身过分艳丽的衣服,包起里面丑陋的肉体。她厚涂脂粉,狭长脸,眼泡微
微有些肿,红嘴唇里露出一颗黄晶晶的金牙。她的眼睛很大,生得水灵灵地迷人,如今看
人不时还不免那种“未免有情”的神色。她染上很深的恶嗜好,她的声音时而有些喑哑。
她穿一双平底花缎鞋,肉色的丝袜子,戴起耳环,戒指亮耀耀地刺眼。她着一件时髦而异
常贴身的桃红丝绒旗袍,更显得瘦削。但走起路,倒也楚楚有致。头上插一朵表示寿庆的
红绒花,苍白的手里把弄着一支象牙长烟管。
伪组织(气咻咻地)马主任,我搬家,你赶快跟我找房子,我立刻就搬家。
马登科(狼狈)何苦呢,院长夫人,这又何苦呢?
伪组织(指天画地)我从来没叫人这么欺负过。不要说我还是个院长夫人,就
是平平常常一个小公务员的老婆,她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呀。我告诉
你,马主任———
马登科算了,算了,别生气了。小心您又犯了胃病。
伪组织胃病?她气也把我气倒了。我从来没见这种不讲道理的女人,简直是
妖精,怪物——
马登科(得着知己)嗯——活妖孽。
况太太(好心好意)是怎么回事情哪,秦,秦太太?
仗组织(毫不客气,指着况太太)你问我?你知道,你还要问我?刚才我明明看见
你站在小楼梯上听。你眼看着她一句一句地骂我,你在旁边一句也
不开腔,你还假门假事地要问我?(一转头过去)
(况太太被她一顿抢白,拿起破“白盔”就向右门走。
况西堂太太。(况太太在右门口对他挤挤眼,好像说:“别管,让她闹去。”带着一点嘲讽的
冷笑,由右门下)
马登科(同时)别着急,院长太太,今天不是您的寿辰么?
伪组织寿呢,什么寿?今天我非闹到底不可,我豁(拼)出去了。马主任,
你现在跟我找房子,我就走,我要看看到底是她厉害,是我厉害?
马登科算了,还是过生要紧。我们大家还要吃您的寿面呢。(只想赶快了事)
其实大人不见小人怪,一张铁床的事,让给她也就算了。
伪组织谁说的?我不,我偏不。(用那支长象牙烟嘴指指点点)铁床是公家的,并
不是她丁疯子自己花钱买的。我用了。一个院长夫人拿一张铁床算
什么?用十张铁床又怎么样?你告诉她,我不但睡铁床,将来我还
要盖铁床,(略停,忽然)吃铁床,喝铁床,把公家铁床拆碎了,扔在
河里听响,看她把我怎么样?马主任,你们怕她,我不怕她。你赶
快跟我找房子,今天不是我走,就是她走。
马登科这又何必呢,院长夫人。大家刚搬来,都找不着房子,又不老跟机关
住在一起——
伪组织(越劝气焰越高)不,不成,我不能白叫她这么欺负糟蹋。她厉害,好!
了不得,我叫我们仲宣辞职,不干这个受气院长。哼!仲宣早就想
回上海,不愿意干。什么好差事?一个月薪水拿不到三百块,还不
及我在上海一晚上赚的多呢。
[范急忙由右门上。
范兴奎(匆促)马主任,专员,专——(看见了“伪组织”直眉怒目,又停住)
马登科(想走又不能走)知道,知道。(范急由右门下。马有苦说不出,于是——)好吧,
您说,您要怎么办吧。
优组织也好,(急转直下)我叫你们在下边的人好办事。头一件。我马上要把
那张床再搬回来。
马登科好,好,我们想办法。
优组织第二件,我要她当着你们诸位大家的面,对我三鞠躬,叫我三声院长
太太,承认自己是错了。
(龚、况二人互相对视微笑。)
马登科(伸伸舌头)好、好,都好办,还有呢?
伪组织还有——哦,我要她房里那许多又长又宽的白布单子,叫她拿,拿三
十条来。
马登科(开始不耐)您还有么?
伪组织还有——
[ 谢宗奋忽又由右门急上。
谢宗宙马主任,伤兵同志们派代表见梁专员,专员现在马上请你去回话。
马登科哦,不得了!(翻身就走)
伪组织(一把拉住他)哦,我想起来了,马主任——
马登科对不起,您留着以后说吧。
仗组织(又拉着他)不,我要她今天晚上酒席筵前当众斟酒,替我招——
马登科(冒火)哦,我的天,咱们回头说。(摔开就跑到了门口)
伪组织马主任——
[忽然范兴奎非常威严地由右门走进。
范兴奎(立在门口打起帘子)梁专员到。
[秦院长现在套上一件马褂,十分恭谨地由右门上。
秦仲宣(对着门外,微微弯腰)专员,这就是我们第一办公室。
伪组织(满腹冤屈,要来申诉)仲宣!
奏仲宣(怒目看她,她不敢再说话,院长转向已经立起的诸公务员)立正!(大家肃立)诸位
先生,这位是梁公仰梁专员。
(半晌,门外专员十分令人摸不着头脑,肃静中每个都不自在。一刻.院长首先低声说)
您,您不进来么?(突然把耳朵伸向前)哦,是的,是的,我们先看旁的
地方。(不自然的笑了一声)嗯,是,这就是马主任。
马登科(对右门外的专员深深一鞠躬)专员,在下马,马登科。
(仿佛门外专员已向前走去。
秦仲宣(低声)登科,你先陪着,我就来。
马登科是。
[马登科连忙由右门随门外的同事们陪去视察。
[大家才安心坐下,院长气嘘嘘地盯着伪组织。
伪组织(喘了一口气)什么,他就是——专员?
奏仲宣(指着)你!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当着他,跟了大夫乱
吵?
伪组织谁知道是他?他脸上写出来他是专员啦?——穿着个破军装,笨头笨
脑地在旁边傻望着。
秦仲宣(急出了汗)你这种话,别再嚷好不好?
伪组织(撒娇)你管不着!(对大家笑嘻嘻地)我心里想,哪儿抓来这么一个乡下
佬跟我们当勤务呢。
[孔秋萍忍不住捧场似地笑了一声。
秦仲宣(对孔)不要笑,这个时候有什么笑头?
伪组织(当众卖弄)你刚才为什么只看——我一眼,就陪着这个家伙走了,你
为什么连帮着我说一句话都不帮?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不要以
为我老了,你不耐烦了。(腰一叉)我告诉你,今天不是我走,就是她
走。
秦仲宣(忽然)你别再放屁。
伪组织(再没想到)什么?
秦仲宣快上楼,少跟我丢脸,龚小姐,请你陪她去。(“伪组织”彼这当头一棒打
得头晕脑胀,昏昏糊糊地叫龚小姐扶持着走到了门口)快走!
伪组织(忽然转身,但为龚拦住)我跟你拼了!(大哭大闹)你这个死不了,没良心
的老东西,你跟我摆的什么臭官架子?
秦仲宣(同时)快走,快走!
龚静仪(同时)上楼再说,我们上楼再说。(立刻把她连说带劝地由左门推了出去,然
而不住地听见——)“伪组织”在外面嚎陶大哭:“你不要以为你是院长,你不能欺负我。
哦!爸爸呀,当初为什么不听你的话,嫁给这么一个死(顿足)东西。我真瞎了眼了,我
是图他什么呀?(被龚小姐劝着推着,走上楼梯,哭声渐远)哦,爸爸,你听见了没有?
我的爸爸,你听见了没有?他当院长就变了心了。”
奏仲宣(同时)该死,该死,这是闹的什么?(一肚子的别扭)登科简直昏了头,
怎么会催药的公文到现在还没有发。我真不明白。诸位先生,你们
这办的是什么事?
(马登科忙由右门上。
马登科(对况)公文?档案!档案!十三号的,六号的,二十九号的。
奏仲宣怎么?
马登科(帮着况同翻函牍)这位专员老爷真怪。(停手)他仿佛什么都明白。(对
况)快找。(况立刻找出来许多函牍)
秦仲宣怎么,他现在就要查看?
马登科(忽忙收点公文)嗯,嗯,——我听一个伤兵说,前天就在此地看见他。
秦仲宣(大吃一惊)什么?
马登科嗯,前天,此地。(查清公文,点出一份对况)这不是,这不是!要十二号
的,(况在乱翻)少十三号的。(况连忙又取出一份)这不——对,我的老
兄,请你拿十三号!(况又捡出一份)
秦仲宣(愣住。忽然对孔、谢)表格,表格,各种表格,叫你们赶的表格,拿出
来,都拿出来。
孔秋萍(同时)是,是。(大家立刻查表格)
(一刹时,表格,文件一齐都堆在马登科身上。秦、马二人正要出去。
秦仲宣(止住马)现在他干什么?
马登科他要找丁大夫谈话,他——
秦仲宣(急了)他说什么!
马登科他——
[范由右门上。
范兴奎院长,专员现在药务处,请院长立刻就去。
秦仲宣知道。(对马)他说什么?
马登科他对我笑笑,呆头呆脑,简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秦仲宣唉,闷死人!(对马)走吧!
(马与秦由右门下,后随范兴奎。
孔秋萍况先生(鬼头鬼脑)您过来,我告诉您一件秘密。
况西堂别闹了,我心里烦。
龚静仪(对谢)对梁专员印象如何?
谢宗奋(欣欣然)我喜欢他。
孔秋萍过来呀,况先生。
况西堂(慢慢过去)什么事?
孔秋萍(得意地)您知道那封催药的公文怎会落在丁大夫手里?
况西堂怎么?
孔秋萍您猜猜,丁大夫怎么会就知道公文没有发?
况西堂是谁做的?
孔秋萍您猜猜。
况西堂谁?你说。
孔秋莽(轻轻指着自己)就是在下。
况西堂(没想到)是你?
孔秋萍哼,我看那个混蛋还威风,还在签到簿上乱签到不?
况西堂屁!(指着)你真是个活妖孽!
——幕急落
第二幕
这是丁大夫的诊断室。(实际上在医务忙迫的时候,其他的医官们也来占用)我们看到的
只有切成三角形的半间屋子。三角右边墙育一面半洋式的大窗,悬挂着净洁的白布窗帷。
窗外是走廊,对面立一堵高墙,阳光由上斜射下来,仿佛离着午刻不久。靠窗近台口是一
扇门,直通天井。窗与门之间,放着一把半旧的长背椅子,上面堆起一盒饼于和几叠洋装
的医学书籍。椅子旁边有一只敞开的木箱,似乎等待这许多书籍同屋子里丁大夫的其他零
碎一并放在里面。窗前和墙平行正放一张米黄色的旧书桌,上面铺着白布,很整齐地放着
文具,听诊管,玻璃水杯,体温表,人酒瓶,橡皮手套,棉花和一两本医学杂志。白磁盒
里泡着一两件亮晶晶的纯钢钳铁也摆在桌上。桌后窗前立一把圈椅,椅内斜置丁大夫自己
的一个紫绒靠垫,坐在里面,半面向观众,和椅子左手边一张凳上的病人可以很亲切地诊
询。
正对观众,两墙交缝间,竖着一只简单而粗重的白色医用器具柜。从那土制的玻璃看
进去,一排排的外科用具:麦粒钳子,带钩镊子,平刀,开张器,子弹钳子,探针以及其
他更精微的器械都陈列在纱布罩盖的架板上。这大半是丁大夫个人携来的器具,现在还未
曾装箱的。柜顶放着两大玻璃缸的红汞水同紫色液体的高猛酸钾,下面各垂一铁塞好的橡
皮长管。柜之左,立一硕大的圆桶消毒器。更左贴近左墙是一架高长的木制诊床,上面铺
放着被单枕头,和医生的白实习服。床前有一张圆凳,床下暂时搁放一只皮箱。床旁是一
扇门,通到里面的诊疗室,手术室,病室等等。近门靠台前是一对白磁面盆,各放铁架之
上。架上有三四瓶红汞水,来苏水,酒情,碘酒和纱布药皂之类。架下是存蓄开水的铁壶。
屋中气象,整洁简朴,墙上只挂一份大日历和一只旧温度表。
[开幕时,秦院长形色焦的,在窗前望望阳光,又来回踯躅,仿佛在等待什么。他现在换
了旧蓝布罩袍,外面套上一件旧黑马褂。
[由左门走进来夏霁如小姐,一位随丁大夫学习的看护,活泼而又胆小,是个不十分知悉
事故的女孩。她穿着看护的白色制服,手里捧着白磁盘。
秦仲宣(回头)怎么样?跟丁大夫说了没有?
夏霁如(并不重视院长的尊严,走向中间器具柜)她现在还在开刀室,不能见人。(接
着打开柜门,钳出里面的器具)
奏仲宣(无可奈何叹一口气)好,夏小姐,你把她这封辞职信退给她吧。(递出信)
夏霁如(把手里的东西一举,表示无法再拿,半笑着)请你放在桌上。
秦仲宣你就说,我特意到这儿来挽留她。
夏霁如晓得。
奏仲宣并且坐在这儿等了她半点钟。
夏霁如知道。(欲由左门下)
[外面有摇铃声,由远渐近。
秦仲宣还有,(由书桌上拿起一封信)这是我留的一个便条,请她看完,务必多
考虑,多帮忙,不要走。
夏霁如(嘴一撇)晓得,放在桌上好了。
(夏匆忙由左门下。
秦仲宣(为人轻浮,深致不满)哼。
[范兴奎一手摇铃,一手推开右门上。
范兴奎院长,该办公了。
秦仲宣(不耐烦)知道,你这样子来干什么?
范兴奎饭前您不是吩咐我下午办公,各处摇铃么?
奏仲宣(才想起。忽然冒起无名怒火)嗯!接着摇!
范兴奎是,(立刻接着摇了一下,突然停住,低声)院长,专员又到各处办公室去看
啦。
秦仲宣(烦躁)见了鬼,走!
(于是一前一后,院长整好衣服,施施然走在前。老范莫名其妙,大摇铃铛,儳儳然随在
后,二人走出右门。
(铃声渐行渐渺,慢慢隐约听出远处唱起一段愉快的歌词:“我们都是神枪手,一颗子弹
打倒一个仇敌..”是一个童音初变的男孩子,满腔欢欣地在高唱。歌声步声很快地移近
耳边,仿佛他踏着拍子大步走来,旁边辽随着人,和他谈话。
[阳光已经直照门上,忽然右门大开,走进来丁昌同胡医官。
(丁昌——丁大夫的独子——现在只有十七岁。但是身体高壮,圆润透红的脸,大眼睛,
粗眉毛。阔厚的嘴唇,笑起来露出两排整洁的牙齿。蓦然看去,他仿佛是个成人,略处久
些,就感出里面还是一个赤子的童心。慷慨而勇敢、好谈话,好笑,好遗失东西,好穿破
旧的衣服。抗战之后,他和同学组织战地服务团,走了战区里许多穷苦地方。四五个月的
现实教育使他不只脸上挂了风霜,心里也多增强了对于中国目前社会的认识。他非常爱她
的寡母,更爱他所朝夕研致的“真理”。活泼而顽强的眼神里望得出是他对于中国将来的
肯定。在他母亲所给与他的培养“独立的精神”的教育下,他锻炼出自信和一副强健的筋
骨。他现在穿一身普通兵士的棉大氅,里面是一件臃肿的军服棉袄,外面紧紧束好他母亲
赠给他的一副讲究皮带。他围了一条深蓝色绒围巾,很短。胸袋前有白布章,插了万年笔
和小笔记簿。
(他现在敞开了大氅,手里拿着军帽,虽然很有成风地大步踱进,但满脸还是一片稚憨的笑
容。
(随着后面是胡医官。地约有三十四五,精神顽健,身体不高。在同事中他非常钦佩丁大夫。
他是一个老实、谦虚而自己无什么推动能力的平庸医官,然而在这个医院里,他的医道已
经使他列入佼佼之流。他可以成为一个极负责任的医生。有了适当的领导,他也可以去出
生入死,做出自己都会不能相信的英雄事迹。他穿着军装,外面套上医士的白布外衣,外
衣口袋里也有一副听诊管。他十分和蔼地和丁昌交谈。
胡医官(愉快地望着他)走累了吧?你来得真好,刚出太阳,你就来了。
丁昌(把帽子放在桌上,望看窗外)嗯,嗯,怎么,胡医官,你们现在也跟上学
似的,大家办公,也是摇铃?
胡医官(点头,斜眼笑笑)嗯,嗯。今天特别!——好,你在这里坐一坐,我去
给你找她来。
丁昌(拉着他)不,我等一等好。
胡医官不要紧的。(又走)
丁昌(又拉转他)不,我等等。
胡医官为什么?
丁昌我母亲给人看病,她总不愿人打搅她的。(顺便坐在桌旁的凳上)
胡医官(和蔼的目光)你当然是例外。
丁昌(憨笑)不,不例外,不例外。(不自觉翻翻桌上的杂志)
胡医官(非常喜欢他)你又胖了。
丁昌(放下杂志)嗯,一一我们又要走了,胡大夫。
胡医官上哪儿去?
丁昌华北——山西。
胡医官去那么远?
丁昌(欣欣然)这次打游击。
胡医官(拍拍他的肩膀)小心,别叫日本兵把你们这帮小孩子们逮去。
丁昌(不在意他的话)胡大夫,我跟你商量点事。
胡医官好,什么?
(由右门走上孔秋萍。
孔秋萍(非常秘密)胡医官。
胡医官有什么事?
孔秋萍梁专员不在此地?
胡医官不在,怎么?
孔秋莽您看,糟不糟?太阳又出来了。
胡医官我知道出来了。
孔秋萍(煞有介事)我听说,秘密消息,日本飞机一百二十架,已经,已经进
了省界啦!
胡医官干什么?
孔秋萍(万分严重)空,空袭。就要空袭!您看这个小县份,什么防空设备都
没有。(先见之明)我早就说过,别出太阳,别出太阳,一出太阳就危
险。您看,今天刚——
(马登科由右门上,不知从哪里也弄来一件蓝布棉袍穿
马登科丁大夫呢?胡医官。
胡医官在病房里看病呢。
孔秋萍(殷殷勤勤)马,马主任,您知道现在有消息,有严重的消息么?
马登科(轻藐地)早知道,要有空袭。县政府有电话来,说有五架日本飞机过
了黄县——
孔秋萍(代人操心)那么专员,我们应该——
马登科院里的汽车早上好了油。一有警报,专员还不是一样拍着屁股就跑。
孔秋莽(自己突然觉得重要起来)不过我怕飞机不只五架,我听说——
马登科(毫不理会,转过头去)胡医官,请你再去看看丁大夫。
胡医官她不愿意见,有什么办法。
马登科梁专员已经请她好几次啦。
胡医官她说她就要走,留着工夫要多看病,不愿意再跟官儿们谈废话。
马登科(一愣)其实,哎,真走了倒也好。
胡医官(老老实实)我倒看不出来了大夫走了,对医院有什么好处。
马登科胡医官,你们大夫只懂得开刀,剜大腿,不明白我们办事人的难处。
您看她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等梁专员刚到了,要见她,今天又非
走不可,你看这多么叫人为难。
(胡医官不理他,翻着杂志。
孔秋萍(又褡讪)其实,马主任,她走就走得了。
马登科(不理他)胡医官,顶糟的是,我现在还不知道,她跟伤兵已经谈了些
什么?
胡医官哼,她根本就不许我们告诉伤兵“她要走”。
马登科真的,说回来,丁大夫为人究竟厚道。
胡医官我想她没说什么,也不是为着个人吧。她说她怕伤兵同志听了院里办
事的情形伤心。
马登科哦——
胡医官再我想要是真告诉了他们,伤兵一定闹起来,不会让她走的。
马登科(摇头)没办法,没办法。哼,这位专员非见她不可,而这位大夫说什
么也不愿意见。我们夹在当中,这两个人不见不好,见了也是不好。
孔秋萍(听得津津有味,不觉插进去)其实不见倒也省事。
马登科(望望他,又回头对胡医官)就是这个专员怪,从早上到现在,足足四点钟,
看了不知多少东西,查了不知多少地方,除了吃一顿三大碗的白米
干饭,谈了两句淡话,此外一个字也不讲,一点意见也不说,真是
闷得你叫祖宗。
孔秋萍哼,说不定他根本什么也不懂。
马登科(翻白眼)你懂!屁,你在这儿插的什么嘴,还不抄你的表格去。
孔秋萍我——
[孔斜瞪了马一眼,口中仿佛念念有辞,吸着嘴由右门下。
马坐在诊断床侧的凳子上。
胡医官(对站在窗前的丁昌)怎么样,你说,你要商量——
马登科哼,胡医官,无怪乎院长老说要回上海去。真,做这种不大不小的官,
是没什么意思。(又倚坐在诊断床上)咳,没法子,等她,等——,等丁
大夫出来。(掏出香烟)
(丁昌半鄙视地望着马登科笑了笑。索性不在他面前和胡医官谈话。这时由右门范兴奎手
提两只肥肉鸡,一三人腿,抱着一盒大红寿蜡走进来。
范兴奎(笑嘻嘻地)马主任,你,你在这儿。
马登科(蓦地立起)什么事?什么事?你把这些东西拿来干什么?
范兴奎这是县政府何军法官何太太派人送来的,说不知道院长太太今天过
生,马上买礼又买不着——
马登科明白了,明白了,那你送给后院院长太太看好了。
范兴奎——是啊,我去啦。可是院长太太到现在连颗米粒都还没有吃呢!
马登科怎么?
范兴奎一直大哭大闹,从床上哭到床下,从床下又哭到床上,谁劝都不成。
来拜寿的太太们,她都不理,这两只母鸡她更不管啦。
马登科你把这礼物退回去好了。
范兴奎送礼的人说什么也不肯拿回去。
马登科叫他等着好了。
范兴奎刚才我偷偷地跟院长说一一
马登科(拂然)谁叫你现在跟院长说?
范兴奎(卑笑)是啊,院长骂了我一顿,叫我交给您。看该给多少赏钱。给他
多少赏钱。
马登科(把烟盒一关)妈的,这做的是什么官,简直是他妈的当家婆!(狠狠地)
走吧!
范兴奎哦,还有,马主任。(放下那两只肥母鸡)还有,东门外几家绅士送来两
张酒席票。(正要从口袋里掏出来)
马登科(大声)晓得!别在这里多噜嗦,出去算!
(马登科气忿忿地由右门走出,后面老范也十分不高兴,蓦地从地上倒提起那两只受难的
肥母鸡,也横着眉眼跟着出去。
丁昌胡医官,他们这是干什么?
胡医官谁知道。
丁昌真的,我母亲要走么?
胡医官(沉重地)嗯。
丁昌究竟为什么?
胡医官你不懂,(忽然)我问你,你刚才要跟我商量什么事?
丁昌(沉思)什么?
胡医官你刚才?
丁昌(又转到欣快)哦,胡医官,我们想捐一些绷带,纱布,还有一些药品,
你能想法子么?
胡医官(善意地取笑他)战场还没有到,你已经想着要受伤了么?
丁昌晤,到了山西,这些东西我们总是有用的。
胡医官那你为什么不找你的母亲?
丁昌她,她现在要捐得来这些东西,她会给此地的伤兵,不会给我的。
[左门外面喊着胡医官,胡应声,走到左边。同时,门略开,一个女看护探出半身。
陆葳胡医官,一百六十六号的伤兵,伤势很重,请你现在去一趟。
胡医官好,就去。
陆葳(缩回头)好。
胡医官喂,你看谁来啦?
陆葳谁?
胡医官我们的小丁大夫。
陆葳小——丁!
(那女看护跳出来,胡由左门下。进来的是一个胖圆脸,大手大脚的女孩子。她非常活泼,
红润的脸上浮泛出同情和稳重,身材不高,而异常壮硕。她原和丁昌一同在战地服务团工
作,现在留在医院,从丁大夫学习筒单的战地治疗,是丁大夫得力的帮手。她名叫陆葳。
丁昌陆葳!
陆葳你怎么还没有走?
丁昌没有车。你在这儿好么?
陆葳好,忙得很。
丁昌(十分亲热)你又跟我母亲学了几手?会开刀了么?
陆葳吓,哪有那么快。我告诉你,干妈来了信了。
丁昌干妈?
陆葳嗯。
丁昌(愉快地)哪个干妈?安徽的?还是河南的?
陆葳(笑着)自然是河南的那个。你忘了我们服务团到了沧庄,演戏宣传,
你摔伤了,大家把你抬在那个顶可爱的乡下老太婆家里——
丁昌哦,我的张干妈。谁说忘了?(伸手)信呢?
陆葳不在手边。回头拿给你看,我要照护一个病人,就来。
丁昌好,我等你。
陆葳哦,(沉重)你母亲从早上工作到现在,还没有吃午饭呢。回头她来,
你最好——
[左门外丁大夫在呼唤。
[丁大夫的声音:“陆小姐,请你来。”
陆葳哦,(对昌)她叫我,回头见。
[陆葳由左门下。丁大夫匆忙由左门上。她穿着实习服,头上戴了白布帽——头发完全藏
在里面——口鼻罩满消毒白纱套,几乎只露一对眼睛。两手紧套着橡皮手套,她进门就脱
下一只。她后面跟随第一幕出现过的那位诚朴可爱的伤兵。她一眼就望见丁昌。
丁昌(乐极)妈!
丁大夫(慈烂地)别拉我的手,昌儿。(她一面脱那一只橡皮手套,一面指着他)我方才
就听说你来了。(走到盆前洗手,回头,欣慰地)你怎么并没有走?
丁昌(跟过去)今天我们才有车。
丁大夫(失望)什么?你今天还走?
丁昌嗯。
丁大夫几点钟动身?
丁昌三点半。
丁大夫这么晚还走?
丁昌我们要在晚上赶到小庄,明天清早好跟大队出发。
丁大夫(望着他慢慢揩手)哦。(把纱布放在铁架上)
丁昌妈,你为什么还不吃饭?
丁大夫(把口罩取下,微笑)哪个说的?
丁昌有人告诉我。
伤兵(不得已)丁,丁大夫。
丁大夫(对伤员)对不起。(对昌)昌,我就来。(对伤兵)他在哪儿?
伤兵就在外面。(伤兵由左门下,丁随在后)
丁昌(跑上去)妈,你不吃一点东西?
丁大夫我现在吃不下。
丁昌可是——
(陆葳由左门上。
陆葳丁大夫,(急促地)请你立刻看看吧。
丁大夫好。——昌,我就来。
(丁大夫由左门下。
丁昌(拉住正要走的陆箴)陆葳,怎么回事?
陆葳一个小伤兵,大腿受伤,中毒,从老远抬了来。
丁昌(关心地)不重吧?
陆葳很重,治不好,腿会断的。
丁昌一定痛得很。
陆葳那怎么会不,我看他很难过。这孩子一声不哼,他直要丁大夫来看。
(胡医官由右门持一电报上。
胡医官丁大夫呢?
陆葳在看病。
胡医官她真该休息一下。
陆葳胡医官,纱布眼看着又不够了。
胡医官(意在言外)哼,怎么会够!怎么会够!
丁昌(对陆)我母亲已经把这些(指椅上的书籍)东西都装箱了?
陆葳你已经知道?
丁昌嗯。
胡医官(递出电报)丁昌,这是从上海来的电报,发给丁大夫的,请你交给她。
丁昌好。(接下,看了看把电报放在口袋内)
(胡由右门下。
丁昌(沉思)真的,她预备到哪儿去呢?
陆葳不晓得。
丁昌她不会灰心吧?
陆葳她不应该灰心。
丁昌(摇头)我母亲脾气躁得很。
陆葳(看着他,严重地)你不晓得。
丁昌(忽然)你呢?
陆葳你母亲到哪儿,我到哪儿。
[丁大夫由左门上。
丁昌那小伤兵怎么样?
丁大夫(半向昌,半对陆)他大腿里还有碎片,慢性中毒,时候太久,需要立刻
开刀。陆小姐,请你把开刀室再预备好。
陆葳怎么,您还动手?
丁大夫嗯。
陆葳我看找胡医官吧。
丁大夫他也忙,他有他的事。
陆葳要不,找刘医官替您一次。
丁大夫这是我的事。我在这里多久,我就做多久的。
陆葳是,丁大夫。
丁大夫你告诉夏小姐,把我叫她装箱那一套针同麻药再拿出来。
陆葳再拿出来?
丁大夫嗯,这个小伤兵病得大久,营养不足,我怕他心脏太弱,回头你们预
备大腿局部麻醉。收拾好,立刻来叫我。
陆葳是,丁大夫。
[陆由左门下。
丁大夫(长嘘一口气,把口罩放在桌上)昌,现在我们可以谈一下
丁昌(拿起桌上的玻璃杯)你不喝杯水?
丁大夫好。(昌走去倒满,把水杯递给她)
丁昌(抱起饼干筒)饼干?
丁大夫(摇手)我不想吃。(喝一口水)昌,这次你一定到山西去了么?(坐在圈
椅内)
丁昌(不得已)嗯,妈。
丁大夫(放下水杯)你为什么不早些来看我?
丁昌我们办壁报到村子里去宣传,简直没有一点工夫。
丁大夫(忽然)咦,我上次给你做的棉袄,你怎么没有穿?
丁昌(着慌)那,那棉袄(望着母亲)——
丁大夫(握着他的手,轻轻点着他,会心地笑起禾)是又送人了?
丁昌(忸怩)嗯,我看林重没有衣服穿,我就,我就送给他啦。
丁大夫(两手轻抚着丁昌的大手掌)我的大方孩子,那么你自己呢?
丁昌(憨厚地)我,我当然有衣服穿。
丁大夫(不觉查看他的衣袖),哦,昌,我的羊毛衬衣呢?
丁昌(支吾)我,我没有穿。
丁大夫(摇头)你不要骗我,那羊毛衬衣——
丁昌(诚直地)我送给一个伤兵了。
丁大夫(略微有些责备的口气)丁——昌!
丁昌妈,你要看见他,你也会把你的衣服脱了给他的。
丁大夫(立刻拍着他的肩)昌。我不是责备你不该这么慷慨。可是昌儿,天气很
冷,(摸摸他的破棉军服)你穿得这么少,你不知道我看见了(低头)心里
——多么难过。
丁昌我,我不冷,姆妈。
丁大夫(突然很快地走去诊床前,拖出床下的皮箱,拿起一件厚绒衣服)昌,你把这个穿上。
丁昌(走过来,笑)真的,我不冷。
丁大夫你拿去。
丁昌我不。
丁大夫妈要你拿去。(递出绒衣)
丁昌(望着母亲,慢慢接下)可是姆妈,你穿什么?
丁大夫我可以买。
丁昌(傻傻地)我,我也可以买。
丁大夫(笑起来)你拿什么买?——哦,我上次给你的钱,你还有多少?
丁昌还有——
丁大夫(仁慈地)问你还有多少?
丁昌(说不出来)我,我──
丁大夫(看出他的神气,点着他)又都送人了吧?
丁吕没,没有。
丁大夫那么——
丁昌(连忙)这次没有。
丁大夫(忽然明白)那么(爱得不忍深责他)你——是——丢——
丁昌(似笑又不敢笑,瞥了母亲一眼,立刻低下头来)嗯。
丁大夫(管不住自己,仍旧笑出来,指他)你这个丢三落(读如“辣”)四,最像爸爸
的孩子!
丁昌(也笑着)那天我明明放在这个兜里,第二天,我一摸——
丁大夫(温和地申斥,一半笑容)不要说了。(走到书桌,由抽屉里取出一沓钞票)这是九
十块钱,昌,放在身上。
丁昌(不肯接,似笑非笑地望着母亲)我不是跟你要钱来的。
丁大夫(温和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总是有理由的。(又走回丁昌身旁)这次我跟
你放在里面的口袋里,(手伸进他的棉袄里面,仰头望着他)万万不要再掉了。
(摸着,眨眨眼)咦,这——是什么?(慢慢由里面口袋里掏出来)
丁昌(不好意思,立刻抢过去)糖,——花生。
丁大夫你几岁了,口袋里还放这些东西?
丁昌(笑嘻嘻)这是前天下乡,我们跟老百姓开联欢会吃了剩下的。(不觉坐
在诊床上,把一颗花生丢在嘴里,其余的放在大衣口袋里)
丁大夫昌,坐好。(仍将钱一沓一沓放入他的衣内)昌,钱在里面口袋。记着,左
口袋放了一半,右口袋放了一半。
丁昌(憨态)嗯,知道,知道。
丁大夫(把他衣服整一整)好了,昌,站起来让我看你一下。(丁昌立起,雄赳赳地)
居然也像个小兵了。(指着)丁昌,现在我要严重地跟你开一次谈判。
丁昌(吃一惊)谈判?
丁大夫嗯。
丁昌好,妈。
丁大夫(沉重)你这次要走得很远。
丁昌(急忙)我一定跟你常写信。
丁大夫你别说这些话,我不是不让你走。
丁昌(眼里笑笑)妈,刚才一说谈判,真吓了我一跳。
丁大夫昌,你很像你的父亲,你跟他一样地慷慨,一样地勇敢。你的父亲是
我顶好的伙伴,他死后十几年,你一直是我唯一的——(略停,慈恺地)
好朋友。(昂头)慷慨的事,我不反对你做;勇敢的事,我不反对你
做。现在你到前线去,我决不愿哭哭啼啼地阻止你。但是(忽然柔弱下
去)在我看不见你的时候,你应该晓得照护自己。你自己最低限度的
温暖,需要,你不应该再叫几千里以外的(略停,望着他)这个老朋友
为你担心。
丁昌(一直在低低应声,现在忍不住默默地流出来泪水)嗯,——嗯,——嗯。
丁大夫昌,(凝望着他)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丁昌是,妈。
丁大夫那,(拉起他的手)你答应我,为着不叫我夜晚念着你睡不着,你要好
好地照料自己。有了什么病,你立刻给我打电报,不要像上一次,
摔伤了那么重,都不给我知道。
丁昌一定。我们老百姓都非常好的,那次摔伤就是一个顶可爱的乡下老太
婆把我照护好的。后来她非要我拜她做干妈,其实,我们待她并没
有一点好处。
[夏小姐由左门上,拿洗脸架上的消毒药水。
丁大夫(点头)嗯,乡下有的是这种可爱的好人。(忽对夏)夏小姐,收拾好了
没有?
夏霁如还没有。(拿起药瓶)哦,丁大夫,(走到桌上拿信)这是院长刚才留下的
信。
丁大夫嗯。(接下信,拆着)
[夏由左门下。
丁昌(看出母亲读信的神色)妈。
[丁大夫读完,把信一团,扔在桌上,厌恶地长嘘一声。
丁昌我听说你要走。
丁大夫哪个告诉你的?
丁昌(随手拿起那团纸,又扔到桌下纸筐内)是不是为着这个医院太黑暗了。
丁大夫(勉强)没有,没有。
丁昌你说过你永远不许灰心的。
丁大夫当然不。
丁昌那你为什么要走?
丁大夫我(停)——
丁昌我看见,你把你的东西都要装箱了。
丁大夫(沉重〕嗯,我是要走。
丁昌(觉得应该早晓得)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丁大夫(叹一口气)有许多事情我不愿意告诉你。
丁昌(低声劝慰)闷在心里不更难过么?
丁大夫我,我不想谈。(走到桌后圈椅坐下)
丁昌(慢慢追去,悯然)妈,你现在瘦多了。
丁大夫(摇头)没——有。
丁昌(满怀同情)我知道你受了许多打击。
丁大夫(望着前面,声音低微)没——有。
丁昌(低声)你——失望了。
丁大夫(噙住眼泪,更低)没──
丁昌(恳切,音略低)告诉我你的痛苦,妈。
〔丁大夫不语。
丁昌(痛苦)妈,我们两个不是顶好的(略低)——好朋友么?
[丁大夫晶莹的泪珠静静流在颊上。
丁昌(慢慢)妈,你哭了。
丁大夫(抬头,沉痛的氏声)我不相信我们中国会没有办法。这么多勇敢的兵士,
这么多有希望的青年,这么多可靠的老百姓!昌,你觉得我们这个
国家真没有希望了么?
丁昌(昂首)当然不!
丁大夫然而(摇头)一看到这些腐败的官吏——
丁昌(迅速)那是一时的,也是极少数的。
丁大夫(摇头)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极少数呢?
丁昌妈,你又怎么敢说一定是大多数呢?你要看事实。(兴奋)只看到一个
特殊的现象就下了普遍的定论,这是不正确的,并且极容易造成失
败主义者的理论根据的。
丁大夫(闪出一丝笑影)你在哪里学会了这许多新名词。
丁昌(不理她)我上次介绍你的《抗战必胜》,你读了没有?
丁大夫我忙得很,只看了一半。
丁昌你应该读完!(热烈地)并且读了一遍还要再读!再读!(下面的话说得异
常诚挚而流畅,讲着走着,做着手势)这本书会增强你对于抗战的认识;认识
正确,你才能有坚强的信仰,(着重)这信仰就是我们抗战必胜的根
据。(指着)妈,你是我们的技术人才,你必须有正确的世界观念,
社会观念,更要紧的是正确的政治认识,你才能够广大地发挥你的
力量,(一句比一句有力,逐渐嘹亮)你才不会为一时的情感所左右,你才
不失望!不悲观!持久地为我们的新中国服务,直到我们打胜了为
止!(突停。不知觉已走到左门前)
丁大夫(为她儿子的充沛的精神所激动,满心喜悦,抑制地)昌儿!
丁昌干什么?
丁大夫(立起)过来。
丁昌(走过去)怎么?
丁大夫(突然紧握他的一双手臂,颤声)我的儿子!
丁昌(颟顸地脱离开母亲的手)妈,我的话,你——你相信么?
丁大夫(肯定地)相信。
丁昌(笑着)那么,你失望么?
丁大夫(愉快)我没有说我失望。
丁昌那你到哪儿去?
丁大夫我到别的伤兵医院去。
丁昌(憬悟)你——不是到上海?
丁大夫哪个告诉你?
丁昌我以为——哦,刚才从上海来了一个电报。(从袋内取出递给她)
丁大夫给我的?(收下电报拆看)
丁昌什么?
丁大夫上海的朋友给我法市三十万元办医院。
丁昌你去么?
丁大夫你想我会?
丁昌那怎么办,妈?
丁大夫(把电报交给他)你替我按地址复个电报,说(沉吟)——
丁昌说什么?
丁大夫说“伤兵救护忙,不能去”。
丁昌真不去?
丁大夫自然。
丁昌(大喜)我的妈妈,我知道你不会叫我失望的。
丁大夫(笑着)我希望我永远不叫你失望,我的小先生!
[陆由左门上,口鼻蒙上了纱布,一手还拿着丁大夫的纱布日罩,一手拿着消过毒的橡皮
手套。
陆葳开刀室已经预备好了。
丁大夫好,我洗了就来。(到铁盆架旁洗手)
陆葳丁——(用手指着白衣口袋里)干妈的信。
丁昌在哪里?
陆葳你自己拿,我的手消毒了。
(丁昌从陆的白衣口袋里取出信件。陆走到铁盆架旁,帮助丁大夫消毒,戴好口罩同白帽。
同时胡医官由右门上。
胡医官丁大夫,您看见那封电报了么?
丁大夫(忙碌着)嗯。
胡医官你真要走么?
丁大夫走。
胡医官您走了,(眷眷地)这些伤兵会想念您的。
丁大夫我也是舍不得他们。
丁昌(读着信笑起来)有意思。(对陆)张干妈硬说我们给她照的相片,不是
她,是她的亲家。
丁大夫(望丁昌,转对胡)胡大夫,以后丁昌给我的信暂时请你转一下。
胡医官是。
丁大夫听见了没有?昌?
丁昌嗯,听见了。
丁大夫昌,你还能待多久?
丁昌(看表)二十分钟的样子。
丁大夫昌,你走吧。
丁昌(听见,蓦然)妈!(放下信,跑到她面前)
丁大夫(缓缓地)走吧,不要误了车子。这个手术不是一会儿完得了的。
丁昌嗯。
丁大夫(忍住眼泪)快——去——吧。(凝望他,半晌)
丁昌(蓦然)我走了。(拿起帽子就向右门走)
丁大夫喂,你的绒衣服!
丁昌哦。(回来一句话不说,抓起绒衣,手背顶着鼻孔,低头快步走出)
胡医官丁大夫,我替你送送他。
〔胡医官迅速由右门追下。
(丁大夫呆望门口,陆为她戴好白帽,罩上口罩。
〔奏院长由右门匆勿上。
秦仲宣丁大夫。
丁大夫(没想到)哦,你——
秦仲宣丁大夫,可拜望着你了。丁大夫,您看见我留的信了?
〔丁大夫点点头。
秦仲宣您是我们医院的台柱。您是义不容辞,非帮忙到底不可的。
[丁大夫摇头。
[陆葳静静地由左门下。
秦仲宣不过,丁大夫,至少梁专员,您得见一见。
丁大夫(依然在悲感)我要去看病。
奏仲宣请你无论如何要委屈一下。
[范兴奎由右门威风凛凛地走上。
范兴奎梁专员到。
丁大夫(对院长)对不起,不陪了。(丁转身就走)
秦仲宣(追了两步)丁大夫!
[丁大夫由左门下。
[几乎同时梁公仰由右门上,后面跟随马登科。秦院长还在望着左门。
范兴奎(大声)专员到。
[梁公仰是一位五十七岁的老青年,穿一身旧灰棉军服,外套一件旧黄军呢大衣。脚下是
一双式样笨重,而且蒙了尘土的长统黑皮靴。他体大胸圆,紫红的面色,微微透着苍老,
鼻翼饱满,大嘴上有些斑白髭须。光顶,发根也是苍白的。他略微驼背,举止仿佛笨缓,
但实际遇了大事,他行动走路既准且快。他目光含蓄而有神采,但他第一个印象并不引人
注意。除非细细端详,一般人总看不出在他自然的收敛中,蕴藏着多少智慧,经历,了解
和做事的精力。他眉毛粗长,但有时笑起来,十分慈祥。他深知中国官场的人情世故,然
而遇见他所痛心疾首的事情,他又忍不住恶毒地讽刺,甚至于痛骂,毫不假借。他有些远
视,口袋里带一副椭圆金丝老光镜。
[他稳步踱进来。
范兴奎(又大声)专——
粱公仰(指着范)这位同志是谁?
范兴奎(莫名其妙)范,范兴奎。
秦仲宣院里的勤务。
梁公仰(斜眼望着他)他又吓了我一跳。
马登科(殷勤)怎么,专员受惊了?
梁公仰(很厌恶这里的官气)以后请马主任不要叫他老跟在我后面,可以么?
马登科(莫名其妙)是,是。
梁公仰(朴实地笑了一下)我是个乡下人,进一个门他就这样一叫,我倒没觉得
威风,总是他的威风把我先吓了一跳。(秦、马尴尬地随笑)院长,我是
说的老实话。
秦仲宣(对范)哪个叫你老跟着后面?还不快走。
范兴奎是,院长。
[范由右门下。
粱公仰(四面望)这屋子看看倒还坚固,还整齐。
秦仲宣是,我们把前面顶好的房间作为伤兵同志住的病房。
粱公仰(含蓄的讽刺)你们诸位的家眷住坏的。
马登科(得意)是,是。我们自然住——
奏仲宣(究竟院长懂得察言观色)是,职员家属住在院里只是暂时的。最近就要在
外面找定房子,一两天就搬。
马登科(这才明白)是,一两天就搬。
梁公仰那就很好。(忽然)丁大夫呢?
秦仲宣她出去了。
马登科她看见您来,反而出去了。
秦仲宣刚才派人找了她三趟。
梁公仰(一面参观,一面揣度丁大夫的性格)嗯。
马登科三趟她都故意地不见专员。
梁公仰哦。
秦仲宣这种名医平时就态度做岸,时常不听长官的调度。
梁公仰(沉稳地)我看这也看哪种人来调度她吧。哦,丁大夫现在正做什么?
秦仲宣(故不做声)嗯——
马登科不晓得她又躲到哪里去了?
(陆葳匆忙由左门上。
马登科喂,丁大夫呢?
陆葳(进门就拿她的器具)在开刀室。
马登科你告诉她,专员一直在等着她,让她立刻就来。
陆藏她没有工夫。
[陆立刻由左门下。
马登科您看她手下的人见着长官都这样不知规矩。
梁公仰(不理他,对院长)听说她要走,是么?
奏仲宣据说,有这么一说——
梁公仰为什么呢?
马登科据登科想,总是嫌此地生活太苦,要回上海。人家在上海,有家有业。
您想(羡慕)上海,上海,好,那多舒服!这个小伤兵医院,又在内
地,衣食住行都非常简陋。她又是个妇道,您想哪有不想回去的道
理?
粱公仰秦院长的意思呢?
秦仲宣这种猜想大概是不错的。
[况西堂抱着一堆表格由右门上。
况西堂专员,陈秉忠就在外边。
秦仲宣(吃了一惊)他来干什么?
况西堂专员吩咐的。
梁公仰请他在外面等候。
况西堂(对院长)院长说是把表格拿过来。
秦仲宣专员,请,请您过目这一部分的表格。
况西堂(指点着)这一张是医院设备的统计表格,这一张是关于伤兵人数同床
位——
马登科这是医院里最准确的统计。
梁公仰我看这些东西,还是不看吧。(随便问似地)院长,现在医院床位有多
少?
奏仲宣(含糊其词)有五百多。
梁公仰五百几?
奏仲宣(没想到问,只好乱说)大概有五百七十几张。
梁公仰五百七十几?
秦仲宣大概是五百七十四五吧。这一这要查表格。
梁公仰我看不用了,我方才数了一下,是四百八十六张。贵院的表格上面写
了有六百——(看表)六百二十四张,这中间很有出入的。
秦仲宣(只好发挥,对况)这是哪个调查的?
况西堂(圆滑之至)马,马主任知道。
马登科这是——
粱公仰我看其他的问题还多,暂时我们先不要追究这些。那么,现在院里还
有多少空床?
秦仲宣满满的,恐怕是一张空床也没有。
梁公仰哦,今天早上有一位太太在这间屋子前面要的那张铁床,不知秦院长
算在里面没有?
秦仲宣(佯为不知〕哪个太太?
粱公仰秦院长没注意到一位拿着象牙烟嘴的太太?大声大叫铁床是非拿回
去不可?
秦仲宣哦,是的,是的。(向马登科)马主任,这要切实的查查!
马登科是,是。
奏仲宣查查这是哪家的太太?怎么能任意动用公家的东西?
马登科登科非清查不可!
梁公仰那位太太的口气很凶,我看秦院长无妨派两个兵把守一下。不然,一
张铁床要回来,又搬回去,这手续似乎很费周折的。
马登科(呆头呆脑)不至于,不至于。
〔秦仲宣瞪了马一眼。
梁公仰(讽刺地)不至于,那就很好。(忽然)关于前月贵院增加经费的呈文,
已经转给我看过。哦,这篇文章是哪位先生写的?
秦仲宣就是况西堂,况秘书。
况西堂(鞠躬)专员。
梁公仰先生的文章写得非常之好。
况西堂您多夸奖。
梁公仰理由也很充足。
秦仲宣(找着机会)专员,您晓得上次由南京搬来,所用的迁移费用早已超过
预算,以后仲宣设法腾挪开支,才勉强应付。后来伤兵一天一天地
增多,病床要添,医务人员要加,病房不够,药费也不足。每月的
经费总是东挪西补,寅吃卯粮——
粱公仰嗯,你用的人是很不少。
秦仲宣不但用人多,而且待遇也尽可能地提高。因为仲宣所收集的都是国内
的专门人才,医官们固然都有非常好的学识。职员们也都是将来国
家的干员。事情多,一天忙到晚,真是事浮于人,在在都需要经费
增加,才能办好。
梁公仰在秦院长的意思,仿佛凡事只要有钱就可以办得好?
秦仲宣当然这也不尽然,不过——
梁公仰如果,就照您的意见,每年增加二十五万的经费,是不是像马主任这
样的人才还要多请几个呢?
马登科专员!
奏仲宣固然像马先生不一定算是了不得的人才,然而像他这样干练的人──
马登科院长。
梁公仰好,那么,我就几件事实谈谈。修缮费项已经用了八千元,我看十间
屋子有九间屋子是漏的。
马登科回专员,此地房子太坏,再,这都有账可考的。
梁公仰好,回头把账拿来。
马登科(狼狈)是,专员。
梁公仰秦院长,我听说医药不大够用?
秦仲宣是的。每月领下的棉花纱布,简直不够一千多伤兵的支配。
梁公仰不过就这一点点的棉花纱布,我听说还有人拿去缝衣服,做蚊帐。这
是怎么回事呢?
秦仲宣这是他们胡造谣言。
粱公仰陈秉忠。
〔陈由右门上。
陈秉忠梁专员。
梁公仰我希望陈先生看在国家份上,对我说句实话。
陈秉忠是的,专员。
梁公仰纱布每月从上边领了多少?
陈秉忠二百磅。
梁公仰你实际领了多少?
陈秉忠多则一百九十磅,少只有一百八。
梁公仰其余的呢?
陈秉忠秉忠没见到。
梁公仰在哪儿?
陈秉忠听说是——(望马登科)
梁公仰请你尽管说,我负责任。
陈秉忠听说是马主任的大太拿去缝帐子了。
马登科(大怒)你放屁,你血口喷人。
梁公仰马先生,现在不是你教训下属的时候。
马登科回专员,(振振有词)名誉是人的第二生命。现在是登科性命攸关的事。
登科要质问他,叫他拿出证据来。
梁公仰要证据?
马登科嗯。
梁公仰(从从容容)我想不用他,我就可以给你证据看。陈先生,请你找一位
住在此地的医官,(拿出衣袋内的纸片)叫,叫刘(拿眼镜盒)——
陈秉忠刘从善,是么?
马登科(气馁)秉忠!那,那,我看就——
梁公仰(放下眼镜)如果你认为不必证据你也可以满意,那么我们就再谈别的。
院长,马先生是什么主任?
秦仲宣管理庶务。
梁公仰(爆发)一个管理庶务的人,医药,纱布都要经他的手,催药行文也要
经他看,这样越权做事,职责不分,不知贵院行的是哪种制度?(院
长默然)陈先生,你下去,请你找一位谢先生来。
陈秉忠谢?
粱公仰(看纸片)叫谢宗奋。
[陈由右门下。
况西堂(看见风头不对)回专员,西堂还有些稿件要办,怕不能多侍候啦。
梁公仰况先生,别忙走,坐一坐。一会儿你老兄也要帮一点忙的。
况西堂(不安)是,是。
粱公仰听说马主任在外边大做生意?
马登科(一味否认)没有,没有。
梁公仰这又何必客气,院长也似乎很发财。
秦仲宣不知道专员意中指的什么?
粱公仰有人说现在县里米贵,仿佛院长很有功劳。
秦仲宣(局促)专员似乎说我们在囤米?
马登科这是万万没有的事。
秦仲宣(对梁这种不讲情面,调查他个人的“私事”,十分不满)这一类的事情,即或有,
恐怕也是个人的经营。似乎——
粱公仰对的,怎样发国难财,才算犯法,政府法令并没有详细规定。可是挪
用公款来发国难财,是不是政府可以过问呢?
[谢宗奋匆忙由右门上。
谢宗奋专员。
秦仲宣挪用公款?
梁公仰谢先生,我问你,据你知道是不是在西门城外,我们院里租了一所最
大的仓库?
谢宗奋是。
粱公仰公家的?私人的?
谢宗奋公家的。
粱公仰里面放的什么?
谢宗奋米。
马登科(抢说)伤兵同志的服装。
谢宗奋米。
马登科(大声)伤兵同志的服装!
粱公仰马主任不必争执,我自己看过,倒是谢先生说得对——米。
秦仲宣不过,(只好狡辩)专员,实际上那房子是仲宣个人出钱租的。
梁公仰谢先生,你说实话。
谢宗奋院长,(耿直)这不能欺骗专员,这是公家出钱租的房子。
马登科这个,你能胡说八道么?
谢宗奋专员,会计室有出纳账单可查。
梁公仰好,谢谢你。你可以下去。
(谢由右门下。
梁公仰那么,况先生,看见方才两位同事的榜样,我非常希望你老先生也照
样帮忙。
况西堂是,是。
梁公仰现在这个机关里,究竟人浮于事,还是事浮于人?
况西堂这个,(推托了事)西堂不大清楚。
梁公仰好,我说清楚点,你以为这个机关闲散的职员多不多?
况西堂(含糊)呃,没,我想没有。
梁公仰真的么?况先生,我不大喜欢人说昧心之论的。
况西堂(又怕累了自己)专员,要真是有,我看恐怕这也是一般的现象。
梁公仰我看倒不是一般的现象,恐怕只有贵院才真是出类拔萃的。(开门见山)
况先生,据你知道拿干薪不做事的人有没有?
况西堂(不愿开罪同事)大概没有吧。
梁公仰那么,每天在楼上喝酒,打牌,整日不到办公室的先生们,这是哪些
人呢?
况西堂那,那——
[范由右门偷偷上。
范兴奎(对院长严重地做手势)太太!(指着屋顶,仿佛说:“闹得厉害,请快看看。”)
奏仲宣专员,仲宣略微有点事,想——
梁公仰我看还是请你老兄候一刻。
秦仲宣是。
〔范由右门下。
梁公仰(对况)那,那怎么样,况先生?
况西堂(逼出来)那是有的。
梁公仰这有多少入?
况西堂呃;有些人。
梁公仰有些?
况西堂呃,很有些人。
梁公仰有多少?
况西堂差——差不多,──
梁公仰况先生,请你说话肯定一点,我问你有多少是我们院长的远亲近戚?
况西堂那——这些人里,多多少少——似乎都有些关系。
梁公仰况先生,不要把个人当做我们的上司。只要你认清国家是我们的主
人,国家对于真做事的公务人员,决不会不保障的。
况西堂(第一次受这样盘问)是,是。
(况逡巡由右门下。
梁公仰院长先生,(冷笑)你说经费太少,不能办事,我看照这样做法,经费
增多,更不能办事。
秦仲宣(恳诉)仲宣一时有些失于检点,有些地方总是要请专员多多担待。
粱公仰院长先生,贵院搬到此地有几个月了?
秦仲宣也就是三个月的光景。
梁公仰我真猜不出在这一百天的工夫,院长先生办了什么事情。第一,房子
绝对不够用,病室差不多都是一碰就要倒的破屋子。人用的又滥又
多,而伤兵治疗还是集中在少数的医官身上。(沉重)院长,许多事
情并不是要钱做,而是要人拿出精神来做的。但是现在,是公事,
就放在那里,没有人管;而私事,就一来一大帮。多少不负责,不
守法的大事,我先不多谈。我在贵院暗地观察了三天,最可怕的气
象,是萎顿,迟缓,又乱,又慢。这种毫无法制紊乱缓慢的行政现
象,是非彻底改革不可的。
秦仲宣以后我们立志要在专员指导之下努力改革。
梁公仰(闪闪眼,缓和地)院长,什么时候搬到后方来的?
秦仲宣在南京沦陷前两个半月。
粱公仰哦,前两个半月就搬了。
秦仲宣是的,到了此地,仲宣才由代理升为院长。
梁公仰是呀,我正不明白先生升了院长,还是因为当初搬的时候,搬的炔呢?
还是因为现在做事做得慢呢?
秦仲宣(悻悻地)回专员,迁移也是奉上边的命令。再者,这个医院也有相当
历史,而且许多人才都是仲宣多方物色——
梁公仰什么人才,我怕你先生所物色的,不过是一群奴才就是了。
[远处锣声,人声乱响。有一个人在窗外喊:“警报!警报!”
马登科回专员的话——
(孔秋萍急由右门上。
孔秋萍(异常慌张)专员,专员。
秦仲宣什么事?
孔秋萍外面有警报。
奏仲宣警报?
孔秋萍(喘气)街上的人乱跑,——大批日本飞机,———百二十架!
秦仲宣专员,我已经跟您预备好汽车,请专员立刻——
(况西堂由右门跑上,况太太提着小皮箱,小包袱,以及零零碎碎,随在后面。外面锣声
大作。
况西堂院长,警报!紧急警报!
[梁镇静地站在一旁。
况太太紧急警报,马主任,你们还不快跑。(忽然看见梁专员,愣了一下,对其夫)
快走,西堂。这个地方是目标!
(况太太先由右门下。
况西堂专员!我看——
况太太(复入)快走,少啰嗦。(一手把况西堂拉出去。孔随下)
秦仲宣(急慌)专员上车吧。
梁公仰你们有多少辆汽车?
马登科多少辆?
梁公仰先生们走了,这些伤兵同志怎么办?
马登科(失措)我,我们派人负责。
〔范由右门跑上。
梁公仰谁,哪个?
范兴奎院长,太太吞了鸦片烟了,请您赶快看看。
秦仲宣专员,我去一下就来,(不等应允——)
[院长立由右门下。
范兴奎马主任,马太太请您赶快去一趟。
马登科专员,我──(一面说,一面想走)
梁公仰(厉声)马主任,(马只好静立)吩咐所有的勤务,把重伤同志抬到附近
坚固的民房。
马登科是。
[谢宗奋、陈秉忠跑上。
谢宗奋
(同时)专员。
陈秉忠
梁公仰(简捷有力)西边房屋一震就倒,赶快把里面的轻重伤兵,背到房东的
屋子。
马登科(连声答应)是,是。
梁公仰陈秉忠,你请院长立刻就来,照料指挥。
陈秉忠是。
〔陈由右门下。
梁公仰谢宗奋,叫号兵吹号。召集全体职员,医宫,大家一齐动手。
谢宗奋是。
梁公仰好,我们走。
[梁与谢、马由右门下。外面人声锣声乱糟糟一片。龚小姐由右门跑上,接着集合号吹起。
龚静仪(大叫)喂,诸位看护小姐,你们晾的那些白布单赶快收起来。紧急警
报,飞机要来了。(到左门大喊)
〔陆葳由左门上。
陆葳请你不要乱叫,隔一间屋,还在开刀。
龚静仪(慌张)警报!你们的白布单。
陆葳已经有人在收拾,你不要乱喊。(她连忙拿起消毒喷管,向墙上四处喷洒)
(外面孔太太呼喊而来,拿着大衣,钱包。
孔太太(由右门进)秋萍,秋萍,死鬼,你上哪里去了。龚小姐,你看见我们
秋萍没有?
龚静仪没有。
孔太太这个死鬼!不得了,鬼子飞机,就来轰炸,房东大大小小都跑干净了。
(说着向右门跑)
(院长气呼呼地由右门上。
奏仲宣专员!
孔太太院长看见我们秋萍没有?
秦仲宣不知道。
[孔太太下。
秦仲宣(对龚)专员呢?
龚静仪没看见,太太怎么样了?
秦仲宣这个死女人!到现在还在装死卖活,跟我玩这一套!
龚静仪鸦片烟没吃?
秦仲宣哼,她?
[忽然飞机轰轰作响。
秦仲宣(仰望)糟,飞机来了!
龚静仪来了,(仰望惊惧)已经在头上!(颤声,埋怨)警报不到两分钟,飞机就
到了头上,这办的是——
秦仲宣别做声!(静默。看见陆还在工作,低声)喂,陆小姐,你在干什么?
陆葳消毒,丁大夫开刀,放不下手,她怕那边屋子经不住震动,叫我赶紧
把这间屋子预备好。
[远处隐隐轰然一响,陆惊回头。“伪组织”披头散发由右门跑进。
伪组织仲宣,要死啦,你!你还不快走。
奏仲宣别再喊。
[陈秉忠由右门跑上。
陈秉忠院长,专员现在领着勤务抢搬病床。请你立刻就去。
[陈由右门下,院长跟随在后。
伪组织(拉他)你别去,仲宣。
秦仲宣别拉着我。
伪组织(顿足)我不叫你去。
秦仲宣(大叫)滚开!
伪组织(大哭)死鬼,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鬼。
[院长后面拖着“伪组织”,“伪组织”后面有龚小姐推拥,一同乱挤出去。
伪组织(在外面大嚎)死鬼,我去死吧,你们叫飞机把我炸死了吧,我今天左
右是不想活着的了。
(忽然近处轰然巨响,外面突然静寂,接着四周又有两声炸弹的声音。屋子的玻璃乱震。
[夏小姐振抖着由左门跑上。
夏霖如小陆,那边屋顶乱颤,满,满屋子是土。丁,丁——
陆葳病人怎么样?
夏霁如丁,丁大夫把他盖好,要把他搬,搬这屋来,接着弄完。
陆葳(爽快)那么,走!
夏霖如我,(怯弱)抬,抬不动。
陆葳(着急)可现在哪里找人去?
(梁专员已脱却大衣,满头尘土由右门急上。
粱公仰丁大夫呢?
[陆、夏二人转眼望着这闯进来的陌生人。
夏霖如丁大夫?
陆葳(忽然灵机一动,对夏)好,就是他!(对梁)走,老头!请你帮帮丁大夫
的忙。
梁公仰我?
夏霖如(笑着指梁)就是你。(拉着梁向左门跑)
(梁、陆、夏一同由左门出。
(外面轰炸的声音陆续在响。
(丁大夫由左门跑进,还穿着方才动手术的白衣服等等。
丁大夫(大开左门,对外)快搬!——危险!──稳一点,老头儿。——不要太
着急,别碰着病人的腿。
梁公仰(在外面应声)丁大夫,您放心。
丁大夫好,好。(回头走到铁架前连忙洗手)
[由左门进来梁与陆二人抬着担床,上卧小伤兵。小伤兵面色黧黑,两颊凹进。一双澄清
透明的大眼睛嵌在瘦削的脸上,浑厚诚恳,异常动人怜悯。夏随在后面一手托着面上遮盖
了净纱布,里面摆满应用手术器具的白盘,一手持着放好两只药缸的铁盘。
丁大夫(对粱)放在床上。(对梁、陆)还要亮,拉开窗帘!把床拉过来。
梁公仰(一面推床,一面对丁)小心飞机扫射。
丁大夫不要紧,对面墙很高。(对梁、陆)床拉当中!(床放好)
(轰然一声,陆悄悄到铁架侧赶紧洗手消毒。
丁大夫(到小伤兵面前)怕不怕?(夏恐慌地把东西放下,神色不安)
小伤兵不怕。大夫们,你们快去躲躲吧,我不要紧。
(飞机声略远。
丁大夫痛不痛?
小伤兵(咬牙)还好。
丁大夫就差一点了,略微忍耐一下,你的腿就保住了。
小伤兵知道,忍的住。
丁大夫陆葳。
陆葳(拿起器具盘)这里。
〔丁继续动手术,陆在旁端着上铺白纱布满放外科器具的白盘。梁静静走到铁架旁洗手消
毒。
丁大夫夏小姐,药。
[远处轰炸声。屋内人偶尔不觉抬头瞻望,但立刻又继续工作。
夏霖如(怯弱地)嗯,丁大夫。(伸出右手紧握着的药缸,左手还掌着铺了纱布的空盘)
[丁大夫敏捷地施行手术,陆葳全副注意把一件一件的器具,递在她手里。丁用过又转向
夏,放入她所捧持的空盘里。
[静默中只听见金属的器具碰击铁盘铿铿作响。
[飞机声又近。夏恐怖地望陆一眼,陆也不由得肉屋顶瞥视,却——
丁大夫(同时低微而急促,对陆)陆葳!──靠后边站。——(不抬头)拿去!(夏
用盘接下)拿去。(忽然附近轰然一声,夏失手将全副器具落在地上。屋中人全停手,
屏息呼吸。丁略回头,又镇静地把镊子递给她,低促地)拿去!(夏颤巍巍地拾起空盘
接下)
夏霖如丁,丁大夫,飞机又,又在头上。
丁大夫(力持镇静,不理她)现在几点钟?
[飞初,声更响。
夏霖加(没听见,吓得眼泪流下来)了,丁大夫,飞机就在我们头上轰炸。
丁大夫(轻轻呵责)夏小姐,病人!
[轰然巨响!梁立刻跑到窗前,丁也停止了手术。
夏霁如(大惊)房子塌了。
小伤兵(着急)丁,丁大夫你们走吧,我不要紧。
丁大夫(实无办法,忽瞥见梁,急促地)你快来!(梁走近,丁扬头点着)那边洗手!
梁公仰消过毒了。
丁大夫(对夏)你走,交给这个老头儿。后院有个石洞。
〔夏把药瓶器具交给梁,连忙由右门下。
[飞机仿佛就在头上绕,全体在紧张的镇静中望着丁继续工作。
丁大夫几点钟?
梁公仰(看表)两点半。
丁大夫(低声向梁)麻醉的力量怕不够了。
梁公仰(对小伤兵,温和地)你痛么?
小伤兵不。(眼泪流下来)
梁公仰你哭什么?
小伤兵(十分感动)大夫,你们走吧。不要管我,死了一个兵,多的是;死了
你们,我们打仗弟兄们就——
梁公仰不要哭,小同志,(和蔼地)你比我们要紧!
丁大夫(温存地)怎么,现在痛么?
小伤兵有一点。
丁大夫(温笑着)不要动,就好了。(对粱)老头儿,抓紧了他。(低声)跟他说
话。
(以后对话中,飞机声渐远,陆在旁勇敢地微笑,不时望着他们。丁大夫继续工作。
梁公仰(说闲话似地)小同志,你家里有谁呀?
小伤兵爹,妈。
梁公仰还有谁?
小伤兵哥哥,嫂嫂,我的奶奶。
梁公仰(慈恺地)你几岁啦?
小伤兵十七。
梁公仰你在家顶小?顶大?
小伤兵顶小。
梁公仰(回忆,蔼然)我有个顶大的孙子就跟你一样大。
小伤兵(感到亲切)他在哪儿?
梁公仰谁?
小伤兵你的孙子。
梁公仰在前线。
小伤兵干什么?
梁公仰打鬼子。
小伤兵(不觉笑问)你怎么舍得?
梁公仰(欣快的同情,在眼里闪一闪)你奶奶怎么舍得?
丁大夫(忽然笑着立起来,对小伤兵)还痛不痛?
小伤兵不痛。
丁大夫(把最后的一件器具丢在梁的盘内,高兴地)已经好了。
陆葳他的腿?
丁大夫我想可以没有问题了。
小伤兵(数月的痛苦,失望,以为决不能治好——颤声)真──好啦?
梁公仰(点头)嗯。
小伤兵大夫,我——(嘤嘤哭泣起来)
丁大夫(安慰)不要哭。小兵也不许流眼泪的。
陆葳好好调养,半年以内,一定可以跟好人一样。(小伤兵还在抽咽)
丁大夫不要哭,小心你的伤口。
梁公仰(低沉的声音)这个孩子从心里感激你。
丁大夫记着,我的孩子,好了以后,再上前线的时候,你务必要来看我一趟。
小伤兵(点头)我一定,大夫。
梁公仰小孩子,丁大夫不许你哭了,静静躺着,不要再想,也不许再说话了。
小伤兵嗯,嗯,(安静下去。丁大夫走去洗手)
陆葳(松弛,微笑)飞机声音听不见了。
丁大夫(叹口气)这帮官们不知又捧着那位专员跑到哪里去了?(回头)谢谢你,
老先生,这次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梁公仰(走过来,谦和地)丁大夫,让我自己介绍一下——
(夏一面喊,一面由左门跑上。
夏霖如(大喊)丁大夫,丁大夫,手术室,震,震坏了。
丁大夫怎么?
夏霁如前院靠西的病房也塌了。
丁大夫(跳起)那我们的伤兵?
夏霁如幸亏伤兵早已抢抬出去了。
丁大夫哪个搬的?
夏霁如专员搬的。
丁大夫怎么讲?
夏霖如说是专员带着院长,职员,在两分钟以内抢着搬走的。
丁大夫两分钟?
夏霁如(点头)嗯!
丁大夫梁专员?
夏霁如(点头)嗯!
丁大夫(莫名其妙)怪,我们看看去。
[丁与夏由左门跑下。
梁公仰小同志,不难过了吧?
小伤兵不。
[外面足步声,人声乱作。从窗外看见许多职员,勤务在走廊上跑过。
梁公仰(对在床侧的陆葳)好好地照护他,我就来。(正要走)(院长由右门跑上,后随
谢宗奋、陈秉忠、胡医官及其他医官、看护、职员等。
秦仲宣专员没有受惊?
陆葳(望梁)专员?(陆欣快得不知若何是好,蓦地由左门跑下)
谢宗奋(亢奋地)专员,是您把他们都救了!
梁公仰伤兵同志没有受伤?
奏仲宣一个也没有。
胡医官可是专员,前院病房差不多都倒了。
梁公仰(坚决地)好,那么就请院长告诉住在院里所有的职员家眷,大大小姐,
让他们赶紧腾房,限他们在明天正午以前,一律搬出!
秦仲宣一律搬出?
秦仲宣嗯,把房子让给伤兵同志们住!
秦仲宣是,是,不过以后──
梁公仰以后?你们在此地不会多久。(突然)我奉了中央命令,要把这个医院
重新改组。公务员们,负责的,继续工作;不负责的,或者查办,
或者革职。政府要在半个月以内把这个医院改为前线伤兵医院。
[大家互相惊视。
秦仲宣(喘气)回到前线?
粱公仰大规模地组织救护站,训练班,医疗队,积极扩大战地的救护工作。
谢宗奋(忍不住)好!
粱公仰(兴奋地笑着)我再告诉你们一个更好的消息,就是从现在起,三个月
之内,我们前线必定打一个最大的胜仗!这个胜仗以后,我们长期
抗战,最后必胜的基础,就稳稳地打定了。
[丁大夫由右门急上,后随夏。
丁大夫(满心惊服感佩地)专员!
梁公仰嗯。
丁大夫(看完这个奇迹归来,非常感奋,走到面前)谢谢你!老先生!两分钟的工夫,
你做了我们在此地四个月的事情!
梁公仰(同样敬重)丁大夫。
丁大夫对不起,我方才一直没有——
梁公仰(不肯让她说出抱歉的活,恳切地)丁大夫,政府派我彻底整理这个医院,改
归部立,调向前线。我希望丁大夫不离开此地,跟我一同服务。
丁大夫(感愧)老先生——
梁公仰(微笑)我希望,我还不会老得不能同丁先生合作。
丁大夫(突然发现这个人跟她所想的完全不同,诚恳地)我愿意跟老先生学习做事的精
神。
粱公仰那么你不走?
丁大夫不!
梁公仰谢谢你。(对秦)秦院长,请你预备伤兵册子,开支账目。我所知道关
于贵院的其他种种,我们在今天晚上彻底详谈。
秦仲宣是,专员。
梁公仰(忽然)马登科呢?
奏仲宣在后面。
梁公仰请你对他严加看管。事情未了结之前,不准他私自行动。
奏仲宣是,专员。
梁公仰你们先下去。
大家是。
(院长与谢等由右门下。
(同时梁走到书桌前,由棉衣里面笨重地掏出一小卷文件。
夏霁如(躲在丁大夫背后,低声)丁大夫,他就是专员。
梁公仰(取出眼镜,正想戴上,偶然听见,慈祥地微笑)不像么?
夏霁如(摇头,天真地微笑着)你不像个官。
丁大夫(从心里说出,低低)这才是中国的新官吏。
梁公仰(把眼镜馒慢戴上,坐在桌后圈椅内)警报还没有解除吧?
陆葳没有。
梁公仰(翻着白眼从眼镜上边望过去)丁大夫,请坐。(丁走过去)这是我所想的关于
医院改革的计划,(和蔼地)我们乘这个时候来研究一下,好么?
丁大夫好,梁专员。
[丁大夫端坐在桌旁凳上。二人相对肃静研读。陆、夏悄悄地走到小伤兵旁边替他整理。
——幕徐徐落
第三幕
××省立后方医院,经过梁专员那次彻底改革后,在短时期之内就开赴前线的后方,
努力坚苦的救护工作。从那时起到现在,整整一年有半。医院里的行政人员易旧换新,变
动很大。工作中,多少惨痛的牺牲,使人们在不断地经验与学习里逐渐树立一个合理的制
度。这制度有了守法的长官偕同下属来遵随,大家工作的态度和效能,也慢慢入了正轨。
现在院里的公务人员,权责划清,系统分明而且勤有奖,情有罚,一年来,奉公守法,勤
奋服务的风气,已经启导造成,虽然勇于负责的进取精神,还有待培养。
第一场
[是二十八年六月间,离“端阳节”还有半个月的某日。前线的后方,某县城中。
[晨九时许,在医院内一间留作杂用的屋子里。此屋右门通医院的一个简单的化验室。左门通储蓄着
医官们随身外科用具和药品的屋子,及更远的事务办公室等。中间通外面,有小道直达医
院的大门。中门两旁各有一嵌镶玻璃的旧纱窗。现在望见外面灰沉沉的天空,有些郁热欲
雨的模样。右窗前横放一张支好的空帆布床,上面铺着一张印花布单,十分洁净。床之前
靠着左门,有一个小凳。凳旁立一只白洋瓷桶,是暂时贮放消毒后的纱布绷带用的。右门
侧靠近观众处,立一木制洗脸架,架上挂着毛巾,放着脸盆,肥皂等物。左窗前是一只木
椅,椅前横放一张旧书桌。桌上有一把旧茶壶,两只杯子,和简单的西洋文具,墨笔纸
张等。桌旁有一个转椅,坐在里面是十分忙碌的胡医官,在不断由辽远战地传来的隆隆炮
声里,正同立在一旁的谢宗奋赶办把轻伤伤兵转达后方的事。天气热,事情忙,二人一
面办公,一面拭汗。桌前有一个凳,左门侧近观众处,贴着墙有一条长凳。
〔从开幕到闭幕,远远前线炮声一直不断,院内人员东出西进穿梭似地奔忙着,抢办战地
内紧急的各种救护工作。[这是改组一年多后的医院在前线的后方工作的紧张情况。一
切新旧人物性格的介绍和变迁,都铺叙在第二场。
胡医官(拭着满头大汗,急翻一沓一沓的病历表和伤势统计卡片,对谢宗奋指着)这个送后方,
这个送后方,这个送后方,这个也送后方。这个留院,这个送后方..
谢宗奋(随着胡的话,句句点头作答,同时在桌上另外一角紧跟在纸上记着号数)嗯,好,好,
嗯;知道,嗯..
胡医官(又拭着汗,喝一口水)这个留院,这个送后方,这个送后方,这个留院。
(突然遇见了一个需要斟酌的情形)这个——
谢宗奋怎么?
胡医官(抽出那张纸)这个回头问丁大夫。(又急忙的点下去)这个留院,这个送后
方,这个留院,这个送后方,这个留院,这个送后方,这个送后方,
这个送后方。
[徐护士——一个加入了医院己有一年开外的青年——急忙忙由中门上。
徐护士(急促地)胡医官,前线下来伤兵,就要到院——
胡医官(抢答)知道,就去。(立刻更忙迫地低头叉——)这个送后方,这个送后方,
这个也送后方。
徐护士(同时跑到左门前,推开门向内喊)陆先生,陈副主任请你立刻到药房领药。
〔里面陆葳:“晓得,就来。”
〔外面喊:“徐护士,二十一号病房要人,快去。”
徐护士来了。
〔徐立即向中门走。
胡医官(同时)这个也送后方。好,(把文件一推)我们点清。
谢宗奋(简捷)点清——(又低头,忙翻看看有无错误)
胡医官(追到中门口,几乎从门外才拉住徐护士)喂,等等,徐护士。(徐转身走回)赶
紧告诉黄医官,温副院长请他立刻到第八急救站。
徐护士是,胡医官。(翻身又走)
胡医官(迅速)等等,还有。(徐又停住,胡忙从身上拿出一小记事本,连连翻找)
(李有才──院内办公室一个新听差——由左门上。
李有才谢先生,况先生说五件公文完全办好,等您看完就发。
谢宗奋(愉快地)办得好快!我就去。(还在忙着清理)
李有才徐护士,洪主任请你。
徐护士(点头)弄完就走。
〔左门内隔一间屋子况西堂喊人的声音:“李有才。”
李有才来了。
[李忙由左门下。
胡医官(同时,好容易翻到手)就是这张(擦一声撕下,交给徐)这四件大事,要在三
天以内完全办妥,请黄医官到第八急救站转告站长。
徐护士嗯,好。(迈出一步)
胡医官(叮嘱)告诉他三天以内。
徐护士知道。
胡医官完全办妥。
徐护士晓得。
[徐由左门走出。胡又连忙拉开抽屉找他的东西。
谢宗奋(连翻,拍一声,把纸本合起,对胡)完全不错,回见。
(向左门走)
[同时由中门上护士甲。
护士甲胡医官,陆看护呢?
胡医官(回头,指)右屋里。(又低头忙找)
[护士甲由右门下。
(同时,光行健——一个生气勃勃的青年职员,由通办公室的门上。
光行健(手持着公文,拦住走到左门的谢宗奋)副院长在哪儿?
谢宗奋(回头)轻伤病房。
[谢由左门下,光正要向中门下。
胡医官(拿起一叠纸单,忙追过来)光先生,您等等,这几张单子,请你现在签字。
光行健实在对不起,让我把这件公事办完再签。(立即想走)
胡医官(拦住笑说)不,不,你来吧。你忙,我也忙。现在不做,我们又是一
天见不着面。(硬把那一叠纸单塞在他的手里)
〔光只得接下,扑在桌上,忙看,忙签。
〔陆葳由右门上。
陆葳胡医官,药领来了,放在化验室。(陆向中门走)
胡医官好。
〔陈秉忠也忙得一身大汗,急由中门上。
陈秉忠(拭着汗对陆)别走,陆先生。(转头对胡)胡医官,洪主任告诉我,请你
立刻就去——
胡医宫立刻去。(望望光,乘空又在桌上记下一点事情)
陈秉忠(对陆)陆小姐,请你再去领药。
陆葳刚刚领过。
陈秉忠不,又是一次。
陆葳(笑着)你好麻利。(“快”的意思)
〔陈点点头由左门下。同时陆正向中门走。
胡医官陆小姐,十个急救站,就要送下来伤兵,你找夏小姐赶忙预备病房。
陆葳夏霁如昨天晚上跟丁大夫到白石渡医疗站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胡医官那么,你就请陈看护替办——现在就办。同时通知庞医官,顾医官,
赵医官。
陆葳是。
〔陆由中门忙下。
胡医官(回头)完了么?
光行健(抬头)就完。(又忙看,胡又乘空记下应办的事情)
〔谢拿着公文由左问上,后随李有才。
谢宗奋李有才,你告诉洪主任,这件公事孔录事抄得又快又准,没有错误。
我现在要找温副院长商量事情,回头再跟他细细说明。快去!(谢向
中门走)
[李应声连忙由中门跑下。
胡医官(看光已经办完,拿起单子)谢谢。(立朝中门枪在谢的前面跑下)
光行健(看见谢要走出,慌忙拾起自己的公文夹,追上去)老谢,对不起,你让我先见
他,我的公事忙。
谢宗奋(指着光,举起公文)老光——
〔徐拿着文件由左门跑上。
徐护士(对光)好极了,你还没走。
光行健(回头)什么?
徐护士(拿出那公文)前线紧急电报。(递给他)
〔谢立刻转身欲上。
光行健(一面接下,拉着谢恳求)老谢,你等等,你一商量就是半天,我的公事—..
—
谢宗奋(狡黠而愉快地翻翻眼)你的公事忙,我的公事也不缓,对不起,我先走。
[谢由中门忙下。
徐护士怎么样?
光行健(无可奈何,看了那紧急公文一眼,连忙——)回去,办!
[光由左门下,徐正预备向中门走。
〔夏霁如由中门上,她穿一件雨衣,沾满了尘土,提着丁大夫的药包同手术箱,进门就连
忙放下。
徐护士(欢喜地)夏小姐,你回来了。
夏霁如(笑着)回来了,丁大夫开了一夜的刀,我们一晚上都没睡。
徐护士丁大夫呢?
夏霁如(指着)又到病房看病去了。(点点他)她可正找你。
徐护士(缩缩脖,做个怪相)你怎么早不说。
〔徐忙由左门下。
〔陆非常兴奋地一路喊着,“小夏”,由中门跑进来。
陆葳小夏,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夏霁如什么?
陆葳胡医官说我们军队要在端阳节左右攻下黄县。
夏霁如(跳起)端阳节?
陆葳还有十五天!一好不好?
夏霁如好!那我们可以庆贺反攻胜利,吃粽子!
陆葳(笑问)那你现在还饿不饿?
夏霁如不饿。
陆葳累不累?
夏霁如(昂头)不累。
陆葳怕不怕?
[远远一声震耳的巨炮。
夏霁如如(“啊”地叫一声,但又故意挺住,仿佛是全不在意的模样。笑着)——不怕!
〔胡忙由右门跑上。
胡医官你们快来!前线下来的伤兵已经到院。
[她们正要动——
——黑场,急幕。
(幕落下即启,紧按第二场)
第二场
(幕再启时,已是十五天后“端阳节”。那一天,晚八时左右,仍在那间屋子里。从正中
两扇嵌镶玻璃的旧纱窗里望出去,一片黑黝黝,不见星空,寂静中只听见从远处医院的一
条小河里,不断地传来单调的蛙鸣。[左边书桌上,放着一盏明亮的带罩的洋油灯,灯下
望见夏霁如——那个容易笑又容易哭,十分女性的小看护——坐在桌旁的转椅内,时而扑
在桌上画画,时而咬着笔尖,扬头想想,不知道做些什么。在光线较为暗淡的角落里,陆
葳——身着右看护衣服,她还是那样胖胖的,一张愉快的脸——立在床前小凳旁,从凳上
的灰白瓷桶内,取出一堆一堆消毒过后的旧纱布条非常熟练地缠成一卷一卷的可用的白绷
带。
[外面蛙声清亮地传入耳鼓,陆葳欣欣然在工作,一面轻轻低唱着。
[屋内十分恬静。
夏霁如(微笑,一面仿佛回忆,一面写。用铅笔点着写在纸上的日期和次数)九十一,九十
二,九十二,(声音又低下去,几乎只能自己听见)..
陆葳(缠着旧绷带,耐不住热,拿起手旁一张硬卡纸扇了两下)奇怪,到了晚上,天气
还这么热。
夏霁如(望了望她,又数,不知觉还是朗读出来)九十九,一百,一百○一,一百○
二——
陆葳(缠捆那一堆一堆的旧绷带,看夏霁如神气活现,仿佛做着一个极端严重的事)喂,夏,
你在闹些什么?
夏霁如(不理她)一百十一,一百十二,一百十二,一百十四──
陆葳(有些好奇,放下手里的绷带,走到夏霁如面前)你究竟数的些什么?
夏霁如(忙得很,铅笔摇一摇,换了手指又点着。念念有词,渐速渐响地,一口气读下来)一百
二十三,一百二十四,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一
百二十八,一百二十九,一百(微停)三十!(嘘出一口长气,笑容可掬)
完了!
陆葳(一直在旁边看着)什么完了?
夏霁如(高兴,用手一比)整整一百三十个人。这是丁大夫上一个月施行的手术
次数,(十分骄傲地笑着)旁边都有我!
陆葳(故意逗弄她,近前望一下她所写的,又摇摇头)不对,不对。差九次,小姐。
是一百三十九次。
夏霁如(天真地气起来)你瞎说,你骗我。
陆葳(笑着指指她)我告诉你,可你先不要哭。
夏霁如(气得又笑起来)谁哭了,讨厌!
陆葳(慢条斯理)五月底我从第九医疗站回来,你正病。
夏霁如(忙说)嗯,我就在五月三十一号病了一天。
陆葳对了,就在那一天,丁大夫又割治了九个伤兵。那一天,(毫无恶意地
仿效她方才的语调,神气,也十分骄傲地笑着)“旁边都有我!”
夏霁如(好笑,好气,就追过来)你讨厌!你坏人!(陆在前面跑)我要打你。
陆葳(跑着笑着)你别跑!小心——
夏霁如(笑着停住,头一歪,叉着腰,仿佛一个纵容惯了的孩子)我要打你。
陆葳(笑看指她)小心,你刚吃了一大堆甜粽子!好容易今年的端阳节过得
这么快活,别到明天你得了盲肠炎,又病了。
夏霁如讨厌!(追上去)你这个讨——厌——!(“鬼”字来说出来——)
[右面的门里——
[丁大夫在内喊:“夏小姐!”
夏霁如(听见呼唤,但已脱口而出)——“鬼!”
〔丁大夫在内喊:“夏小姐!”
夏霁如(回头)嗯,丁大夫。(伸伸舌头,指着陆,睨笑)我要是挨了骂,我就找你。
[夏由右门下。
〔陆又回到桶前工作,刚刚拿起绷带,徐护士,一个非常乐天,脸上微微有些瘢疤的保定
人,由中门走进来。他才二十八岁,有一对眯缝小眼,塌鼻子,一双扇风的耳朵,好说好
笑,高起兴来,他会做种种把戏,——譬如他的耳朵会动,舌头能舐到鼻尖等等,——引
着朋友们哈哈。..他会讲故事,说笑话,有时可以热闹到脱下衣服,把他在徐州突围时
受的创伤,边讲边指,大说特说。院里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然而他作起事来,那笑脸就
突然冷峻异常,任何人再逗弄他,他白眼一翻,可以把人瞪得冷了半截。他天性甚厚,时
常做出许多动人的“傻”事情。现在他穿一件离膝盖还有半尺,颇嫌短窄的白护士衣,中
间由上到下有一串扣袢,左边缝上一个红十字,头上戴一顶非常小的白布帽,前面还露出
一两绺乱头发。配着他的怪模样,十分尴尬可笑。他拿着一把断了的四英寸换药镊子走进
来。
徐护士陆先生,丁大夫呢?
陆葳在化验室。
徐护士(把那断了的换药镊子一举)你看!我真不好意思再请丁大夫签字取新的了。
陆葳(望了一下)怎么,又断了?
徐护士你看二十天,坏了四把换药镊子!(气忿忿地)这镊子简直就像玻璃做
的。(递给她)
陆葳(拿着推敲一下,忽然笑起来)哦,是它呀!怪不得了。我从前一个月用坏
了十把。
徐护士怎么?
陆葳这还是前年,二十六年下半年买的。
徐护士(愣住)前年?
陆葳(笑着)嗯,那个时候,我跟丁大夫刚到这个医院里来。
徐护士(大为不满)唉,不管它哪年买的,一个铁家伙,会这么不结实,这才
怪呢。
陆葳这有什么怪?这本来是从前那个秦院长购置的东西。
徐护士(睁大眼睛,才晓得)哦,那个撤职查办的,那个家伙?
陆葳嗯。你不是在台儿庄打完了胜仗以后才来的么?
徐护士嗯,怎么?
陆葳这个家伙在台儿庄大胜前三个月,就叫梁专员给赶跑了。
徐护士(又不觉拿起那只镊子,敲了几下)你看,这种贪官污吏买的东西!真该枪毙!
陆葳(忽然)你为什么不限他们要好一点,经用的镊子?
徐护士(故意做一种令人发笑的委屈相)他们说:现在在前线,离着后方太远,一
时运不到,只好先把从前的旧东西拿来将就将就。
陆葳这是谁说的?
徐护士陈秉忠——陈副主任。
陆葳你没跟温副院长提过么?
徐护士(眨眨眼)他说过,这次罗院长到重庆,顺便就要办大批东西来。
陆葳我怕在重庆罗院长接办后方医院就够忙的,说不定找不出时间来办这
个。
徐护士(摇摇头,故意做出一个傻样子)那谁知道。(忽然低声)陆先生您知道梁专员
什么时候从山西回来?
陆葳不知道,怎么?
徐护士我问问。(仿佛说一件可笑的事)那个老头儿又跑到院里来问啦,现在还
没有走呢。
陆葳谁,哪个老头?
徐护士(两眼一翻,玩笑地)就是说他自己是专员的哥哥的——(急说)那个老头。
陆葳(早听说)哦,他——呀。
〔夏由右门上。
徐护士(又是那个鬼样)夏小姐,丁大夫还在——
陆葳(高兴见他)徐护士。
徐护士还在化验室里忙?
夏霁如嗯。
陆葳(笑问)挨说了么?
夏霁如(洋洋自得)没有,当然没有。
徐护士(短嘘一声,嘴一咧,神气活现)丁大夫现在脾气可好多了,我记得我刚来
的时候,错了一点,慢了一点,(舌头不由得围着唇这一舐,立刻用手一指,瞪
大眼睛,非常严厉地)“徐护士!”(又斜着眼慢吞吞钟摆似的点着头,异常幽默地)
接着就是一顿大斥责!
陆葳(从心里叹出一口气,慢慢地)她变多了,近来脾气越过——越像老太太啦。
做错了事,她现在顶多看你一眼,(摇摇头)再不说什么了。
徐护士(总是说老实话)不,我愿意她骂我一顿。我弄错了,她那么看我一下,
我,我老替她(非常不过意地笑笑)怪委屈似的。
夏霁如(拍手)对了,对了,她一那样,我就想哭。我简直不愿意叫她那么难
过。
徐护士(也说到心坎上,脸上浮起被了解的笑容)对,对,我有时候恨得我自己,直
打自己的嘴巴。心里头(满腔情感,表达不出)就那么一股子,(笑)说不
上来的那么一股子劲儿。(诚挚地)我一直想:她一天到晚这么忙,我
们为什么还给她做错了事,叫这个老太太也心里头不舒坦呢?
陆葳徐护士(慢慢摇头)你不明白,(沉重地)她现在很想——丁昌。
夏霁如(低声)小丁大夫?
徐护士(也低下去)她儿子?
陆葳嗯。(提到这件事自己就仿佛老成了许多)丁昌这个孩子,就这点怪,做什么
事都勤快,就是懒得写信。
徐护士我听说她的儿子在山西一带打游击。
夏霁如(忙说)嗯,去年一月去的。
陆葳他打了一年半的游击,就跟他母亲来了三封信。你想做母亲的,心焦
不心焦。
徐护士(十分同情,几乎要骂)那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陆葳(连忙解释)不,他非常爱他的母亲。为着他的母亲,说要他死,他就
能立刻死的一那么一个人。但是(双手一挥)他不好写信,有什么法子?
夏霁如(也为丁大夫,替着她的儿子说话)说不定他很忙。
陆葳那倒是,他现在升了队长,带二三百人。不过,(微有喜色)有时候,
他也托人带个口信,带点小东西给他的母亲。可那个时候,我,(不
由咬一下嘴唇)我又最怕看(突停)──
徐护士(关心)怎么?
陆葳(悲哀地)他母亲就——你看丁大夫平时那么一个坚强的人!——她就
一晚上睡不着,在床上(摇着头)翻来覆去。
夏霁如哦,哦。
陆葳(缓慢而幽沉地)我偷偷看见她一个人在擦眼泪。
夏霁如(泫然欲泣)陆,你别再说下去了。
徐护士(回忆)可是没听见她提过她儿子的话。
陆葳(摇摇头)不!不!她从来不说的。
〔温宗书,现在的副院长,由左门上。他人瘦长,面色白净,穿一身整洁的制服。背略弯,
戴一副白金的无边近视镜。生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如果他不穿公务员的制服,十分像
一个终身研究考据之学的学者。他做事按部就班,有条有理,说话也很斯文,声音微尖,
行动略带一点女气。他是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年约三十三,看得出来很正直,也无
习气,对自己份内的职务可以做得胜任愉快,但办起紧迫的要公,总缺少一点推动的能力
和果断的气魄。他是和平年代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官,但在非常时期,独当一面,需要剑及
履及的爽利精神时,他就算不了充分尽了职责的抗战官吏。他拿一沓十分齐整的公文夹,
腕上有手表,胸袋里插着水笔,铅笔,和记事本,袋旁挂着医院的证章。
温宗书(温文有礼)夏小姐,四十号房间有一个伤兵,仿佛也在“打摆子”,
你去请庞医官赶快看看。
夏霁如好,我去。
温宗书(微笑着警告她)别再把老百姓送来的粽子给他们乱吃了。
夏霁如(顽皮地笑了一笑)知道。
[夏由中门下。
温宗书哦,徐护士,你捡几十个好粽子,给那些受伤的日本俘虏们,看他们
吃不吃?
徐护士是,副院长。
〔徐由中门下。
温宗书(对陆,指右门,客气地)丁大夫在里面么?
陆葳嗯。
[陆一人又裹卷纱布。
温宗韦(走到右门,轻叩,低声)丁大夫。
[丁大夫在里面:“谁?哪位?”
温宗书温宗书。
[丁大夫在里面:“请候一候,我就出来。”
温宗韦是,丁大夫。(自己找一张凳子坐下,翻开那带来的公文夹,抽出铅笔在上面画着记
号)
[静默中蛙声一阵一阵传进来。
[丁大夫由右门走出来。她拿着一只严密封口,上面贴好白纸签的试验管,里面半蓄深红
的血液。灯光下,我们几乎认不得她,她鬓角已生了斑白的发丝,眼圈微微凹进。昔日圆
润的下巴,显然地有些尖削突出。前额刻画一条一条细细的皱纹。嘴角微垂,仿佛更冷静
坚定。原来一对明亮的巨目,锐利逼人,如今在悲悯而又蕴蓄智慧的眼神里,射出异常慈
祥温和的光采。面上几乎总在忍耐地微笑着。这一年半决非常人所能忍受的劳碌、辛苦和
忧患几乎使她突然老了十年,但神态气质又比从前确实深邃厚重,平易近人。长时期的艰
苦的奋斗和她无穷尽的对正义的支持,已经逐渐把她琢出一个稀有的美丽的灵魂。
[她穿一件淡黄色细纹布的旧袍,外面还是套着一件敞开的白试验衣。着一双灰线袜,和
圆口黑礼服呢的平底鞋,胸前悬好一管黑丝线穿的自来水笔。
丁大夫(蔼然微笑)温先生。
温宗韦(立起来)丁大夫,您还在工作?
丁大夫嗯,(举一举试验管)在验血。(亲切地)这是第十九个人的了,真巧,十
九个人都是.. A型,B型,同.. AB型的,没有一个是.. 0型的。
温宗书丁大夫预备给病人输血么?
丁大夫不,我预备着,我怕万一来了重伤同志需要输血,我总知道院里有哪
些人的血,可以用的。(对陆)陆葳,你把这个试验管拿去登记。
陆葳是,丁大夫。
[陆持试验管由中门下。
温宗书(取出几份表)这几张表请丁大夫签字。
丁大夫嗯。(接下看一看,低头签字,一面说)罗院长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温宗书我想在一个月以内可以回来。
丁大夫(瞥见一张医务报告单,惊讶)什么?全院害疟疾的已经到了百分之二十八?
温宗书嗯。
丁大夫怎么会这几天工夫又增加了百分之八?
温宗书(毫无办法)是啊,我正想找黄医官专门负责这件事,想法子。
丁大夫温副院长,(温和而严肃地)这种恶性疟疾是我们院里一个异常严重的问
题。
温宗书(也十分忧虑)嗯,一天一天地蔓延,简直猖狂得不得了。
丁大夫我上次同您提过的几种方法,——不知您办了没有?
温宗书都在办,就是(摇头望望丁大夫,无力地苦笑)丁大夫,您知道,在这种二
十分艰难的客观环境下,办起来(摇头)简直是——
丁大夫没有效果。
温宗书嗯,没有成效。(想不出路来,忽然)要不,明天我们再开一次会讨论一
下?
丁大夫(容忍,微笑)不用了,会开得很多了。(有力的含蓄)我们现在还是设法
拼命做吧。
温宗书是。
丁大夫(忽然回头,和蔼地笑容)那么让我好好想一想。(坚决)我们必定要在最近
找出一个有效的方法,一面防止蔓延,一面继续医治。我们现在特
效药少也罢,我们的设备不好也罢,(鼓励地)我们不管,想办法!
温宗书(老老实实)是,好。那么关于您上次说的卡车问题——
丁大夫哦。温先生,我听说这一两天前线又要继续反攻?
温宗书我方才到团部,也说是今明两天附近就会发生战事。
丁大夫(沉稳)我计算在最近期内,万一我们三十个急救站同时送来轻重伤
兵,那时候,我们院里是绝对容纳不下的。
温宗书(铅笔轻轻敲着公文夹,慢慢地)是啊,我也在想,现在院里的容量,必须
又得调整一下。就是(喟然)现在客观的物质条件不好——
丁大夫(具体的意见)现在应该赶快把院里轻伤伤兵尽量输送到后方,不能耽
搁。
温宗书是,是,我也这么想。这是(又固执地回到他心目中的难题)目前运输困难,
(摇头)客观的条件太坏,我想,(微顿)明天一早,再到县政府弄弄
人看,可是——哪些个轻伤伤兵——
丁大夫我昨天已经跟傅医官,庞医官,把该转院的伤兵都分别检查了一下。
温宗书那,那,(嗫嚅)我一面叫人造册子,跟军部接洽转院,同时设法(微
顿,有些犹豫)尽力找运输工具。回头梁专员到院的时候——
丁大夫(欣喜)什么,梁老先生今天晚上回来?
温宗书您不知道?
丁大夫他就到?
温宗书(不像丁大夫那样踊跃)嗯。回头我见着他,看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微顿)
再跟他请示一下。再见。
丁大夫再见。
[温宗书由中门下。
丁大夫(高兴)陆葳!
[陆由左门上。
陆葳(急说)丁大夫。
丁大夫(笑着)梁老先生就要回来。
陆葳真的?
丁大夫嗯。
陆葳今天就回来?
丁大夫就到,就要到!
陆葳(不禁替丁大夫喜)那,那,(突然)说不定丁昌的消息他会——(忽然看见
丁大夫的脸色,顿停)——
丁大夫(摇头,拍着她的肩膀,哀惋地)好好地干,我的孩子。我们不能叫这个苦
干的老头儿有一点失望的。
陆葳嗯,丁大夫。
[徐由中门上。
徐护士丁大夫,前线又送来十五个受伤的日本俘虏。
丁大夫好,我去看。
徐护士他们现在在西院。
丁大夫(走了两步,停住)徐护士,我叫你再去看十号房间那个年老的日本俘虏..
——
徐护士您说那个五十多岁的松井什么郎?
丁大夫你去看了没有?
徐护士看了,很重,我怕他——活不长。
丁大夫(同情地声调)你把我的暖水瓶给他送去。
徐护士您自己的?——
丁大夫嗯,陆葳,(哀戚地)这个日本人昨天忽然给我写字看,说(沉重)他的
小儿子,在东战场上(幽缓)打,打死了,(不能自止,一手放在酸辣辣的鼻
上)
陆葳(低下头)
[丁大夫默然由中门下,陆随着出去。
[河畔青蛙断断续续叫了几声。
徐护士(忽然想起一件事,到中门口,低声,招手)陆先生,陆先生。
〔陆又走进来。
陆葳什么事?
徐护士那个乡下老太婆又把那只肥母鸡自己给丁大夫送回来了。
陆葳丁大夫不肯收,你不知道?
徐护士我跟她说了。
陆葳你告诉她,跟她看病是国家出的钱,给老百姓看的。
徐护士我就是照着丁大夫这个意思说的,可是这个老大婆挺倔,她说管它是
谁花的钱,她非要给她治好了病的这个女医官一只肥母鸡吃不可。
[况西堂由中门上,他穿一身洗久退色,式样古老,厚山东绸的窄紧短制服,上面钉着白
扣,裤管很小,脚下一双别别扭扭的黑皮鞋,穿着非常不自在。人更清癯,甚至瘦得有些
可怜相。灯光下,走起路来,婆婆姿姿,颇见老态。他托着笔墨纸张,眼镜盒子,慢慢走
进。
况西堂陆小姐,对不起,我就在这里办一会儿稿件。(陆点头,况就开始在桌上摆
他的文件,一面琐琐碎碎)我房里的菜油灯实在不亮,这半年来眼睛一天
比一天不好。(笑得使人可怜)嘿,嘿,我,我就借此地(指着,颇羡慕的样
子)的洋油灯——呃,(小眼睛眨一眨,依然幽默地)揩揩油。(坐下)
徐护士那怎么样?陆先生?
陆葳那我不管。
〔陆由中门下。
况西堂(慢慢打开墨盒,戴上眼镜)节过得如何,徐护士?粽子吃了多少?
徐护士粽子倒没吃多少,这一顿炸酱面可把我“撑”(“胀满”的意思)饱了。
况西堂炸酱面?
徐护士四乡老百姓送来四只肥猪,八袋子面,您没吃着?
况西堂哦,哦,哦,吃了,吃了。(喟然)就是我的牙咬不大动。
徐护士(听不进这个人的诉苦,又兴奋地)我们老百姓真好。你帮他一次,他谢你十
次。
况西堂嗯,嗯。(办他的稿件)
徐护士(见他不答话,走到中门,迈出一步望去,忽然回头对况)什么,梁专员已经到了。
况西堂嗯。
[徐由中门下。
[朱强林——专员的勤务兵——由中门提着一个小铺盖卷上。朱强林只有二十岁上下,胖
圆脸,大脑壳,十分天真可喜。台儿庄大捷之后,他一直随着梁专员东奔西跑,走了不少
地方。他不甚明了所谓官场的礼节,梁专员从不肯这样教他。他平时对专员你我相称,在
路上一桌吃饭,旅店里一个炕上睡觉。在他眼里,梁是一个最和善可亲的老人,他死心塌
地为他做事,毫不觉得他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官吏。此人看去仿佛很傻,实际他的夭资不低。
不过因为他直率,本色,没有一点老随从兵的习惯,给我们的印象,既有趣味而又新鲜。
现在他一身尘土,脸上也满是灰尘,像从土堆里爬出来一样。
[他头也不回,一直走进。
况西堂(抬起头,认出是“老朋友”)你也回来了?
朱强林(粗粗的声音)回来了。(把那铺盖卷放在行军床上)喂,你告诉他,这是他的
铺盖卷。
况西堂(莫名其妙)谁的?
朱强林梁专员。
况西堂嗯。
朱强林(走到中门口,笑着)咦,进来呀,你!
〔中门走进了梁公祥,梁专员的远房哥哥。他有六十三四,瘦个身材,算不得十分健壮。穿一身土布
灰长袍,外套一件深紫色的老式马褂,上面还是黄铜扣袢。他脚下是黑布鞋,白布袜,很
熨帖地绑着一副窄条腿带。头戴一顶古色古香、精妙绝伦的台湾草帽,从进门到走出,不
见他脱下。这个人有些乡气,不过既为专员之兄也就勉强做出一种“皇亲国戚”的气派,
然而进了大门以后,看见机关皇皇堂堂,人多事忙,又惶惶然仿佛有些迷惑。他来此已有
一星期,专候他的令弟到来,为他谋事。他心里认为一个弟弟,哪怕是远房的,也是同族,
同宗,同一个血统。身为大官的弟弟,应该为他以及他的子女找生活,这是古往今来的天
经地义。他耳闻多少“一人成佛,鸡大升天”的故事,所以也就理直气壮,毅然决然,投
奔到此。此老人懵懵懂懂,了无教养,一脸乡愚的昏聩之气,却又性情倔强,肝火甚旺,
一言不合,就能拂袖而走。
〔他提着三四个大小包包,是梁专员的远亲近戚和他自己带来的一些土仪,颟顸走进。
朱强林(十分自然地)你找梁公仰?
梁公祥(想不到这个个人直唤专员的名字,霎眼)我是找梁专员。
朱强林你见过他么?
梁公祥(望望这个个人)从,从前见过。你——你是他的?——
朱强林(不明白)我是他的勤务兵。
梁公祥(一面奇怪,这个小勤务这样没有礼貌,一面胆壮起来)那,我是他的哥哥,叔伯
哥哥。
朱强林(老头的话并不给他什么印象)你叫什么名字?
梁公祥(土头土脑,略有些生气)不给你说过,我叫梁公祥。
朱强林(傻笑)好,我跟你叫他来。(指床前的凳子)你坐。
[朱由中门下。
〔梁公祥四面望望,把带来的土仪放在凳下,随着端然坐下。
况西堂(对像“老年人”的老年人,总不免有些好感)你老先生是专员的令亲?
粱公祥(满面春风)嗯,梁专员是(十分客气)我的贱弟。你先生?——
况西堂我在此地做事。
梁公祥(贸然)过五月节还忙衙门的事?
况西堂(苦笑)过什么节哟。(用手一撂桌上的茶杯)你老先生喝茶呀。
梁公祥(立起来又坐下)不用,不用,在店里头喝饱了。
况西堂来了几天了?
梁公祥(说家常话)上十天了,找了好几趟,都说我那弟弟还没回来。
况西堂是,梁专员忙得很。
梁公祥(听不懂,但颇得意)这些衙门都归他管?
况西堂是的。
梁公样(忽然)他手下有不少当差吧?
况西堂(诧异)嗯。
梁公样(十分好奇,而且得意)有那么个——多少?
况西堂(察觉专员之兄颇为情愿,于是也就顺口胡说,依他的口气)总有个百八十来个人
吧。
梁公祥(情不自禁)他的官真不算小了。
况西堂(觉出此人实无可谈,于是答应一声)是的。(再不寒暄)
〔朱由中门上。
朱强林你等等,梁先生有事。
梁公祥你跟他说了么?
朱强林没有,找不着空。他一会准会到这屋里来。你总认识他?
梁公祥不,(犹豫)我,我们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外面谢宗奋的声音:(他一向喜欢这个小勤务兵)朱强林,饭好了。
朱强林嗯,来了。
〔来由中门下。同时由中门上来谢宗奋。谢穿一身灰军服,身体较前健硕,精神饱满。
谢宗奋(望一望)咦,梁专员不在这里?
况西堂没有,你找他干什么?
谢宗奋我听说他正要找我。
况西堂我倒是刚才见了他一下。
谢宗奋(关心)怎么样?
况西堂他下了车就先看公事去了。
谢宗奋(赞美地)这个老家伙真可爱,做起事来,像一条牛。
况西堂(嗟叹)也怪,人家的精神总是那么好。
(由中门跑上来孔秋萍,手里拿着杂志室的图画刊物,兴高采烈,十分活跃。孔秋萍最近
自觉颇为“转变”,时常读“新”书,说“新”话,谈他认为“进步”的新思想。他觉得
要追上时代,不但自己内容要革新,而且外表也要革新,所以第一先剪了平头,因为分头
似乎不大“正确”,秃头确实又难看,他自己一切都觉得大有改革,诚如他所说:都“颇
为时代”。但不知为什么,仿佛那俗伧之气更显明的挂在脸上,固然一般人都承认他确实
比从前努力从公,多做了事情。他穿黄哗叽的旧制服,质料很好,但不十分合身,脚下也
穿一双黑皮鞋,但又尖又亮。人还是那副肮脏相。他进门就大喊。
孔秋萍况先生,况先生,我听说梁专员的乡下哥哥又找他来了。
谢宗奋干什么?
孔秋萍问问,这次我可得看看。
谢宗奋你想看他?
孔秋萍嗯,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怪样?
况西堂秋萍兄,这位老先生就是!
梁公祥(从黑暗的角落立起)哦,这位是——
孔秋萍(非常窘迫)孔,孔秋萍。(强笑)您,您请坐,(那位老先生又兀自决然坐下。
谢、况见孔秋萍那种尴尬样子,不觉对笑。孔忽然回头)谢先生,梁专员这一趟山
西大概辛苦坏了。我刚才看见他,浑身上下都是土,人像个老庙的
泥判官,他那个小勤务兵跟我谈,沿途上都睡的是破店上屋子,这
两个人招了一身都是跳蚤。(摇头)真苦!真苦!这真比我们办救护
站苦多了。
谢宗奋(不理他,对况)况先生,现在院里一共有多少救护站?
况西堂丁大夫一个人就办了十六个。连罗院长自己带了一批人办的(看着呈
文)总共有三十个救护站,十四个医疗站,二十一个手术治疗队。我
正在赶着办一个报告呈部,请再派一大批卫生人员来此地任用。
〔天气热,那个独自坐着的乡下老头,对他们谈话逐渐不感兴味,仿佛在火车站上等车的
样子,倚着墙昏昏睡去。
谢宗奋其实现在下来的伤兵远不及前一年多。
况西堂到重庆以前,罗院长跟丁大夫计划过,说要每一个伤兵,每一个俘虏
都能有(想试试自己的新文章对人印象如何,依然是读排偶文章的语调,念着他手里一
个草稿)“最周到的看护,顶完善的治疗。”
谢宗宙(进前一看,哑然失笑)怎么?白话公文?
况西堂(含糊)嗯。
谢宗奋况老先生,您现在要写白话公文?
况西堂(有些忸怩)我,我现在开始随便练练,(恿然,苦笑)简直有点写不出来。
(抓着头,低声,认真地)听说不久又有再用白话写公文之说。
谢宗奋真的?
孔秋萍不会吧。
况西堂(喟然长叹)难说,难说,抗战才两年,改旧革新,变动就非常之大。
只看当初那些旧人物,旧习惯现在还留存下多少?那么,这种(故作
他所谓“新人物”鄙视“文言”的腔调,手一挥)文言文嚜,还用来写公函!(感
慨系之,不住摇头)这早晚要取消,我看也是意料中事。
[谢宗奋颇同情于这个过了将近三十年书案生涯的老公务员,沉默不言。
孔秋萍(又有发挥的机会)本来是的,用白话写公文,是最清楚,也最明白。前
两天(本性难移)丁大夫不就跟我说过么?(很得意地)她说:“孔先生..
——”(插一句)她一向跟我非常客气的,说,“孔先生,——”
[况西堂究竟不大爱听,低下头写他的呈文。
谢宗奋(烦恶,岔开)喂,小孔,你太太回了娘家之后,常有信么?
孔秋萍不常来信。(高兴)好得很,我在此地很快活。(又觉嘴上发痒,但和一年前
的吹嘘用语,大不相同)我现在读书,做事,研究许多,许多问题,非常
长进。谢先生,你看我现在的思想,呃,(贸然)正确得多了吧?
谢宗奋(笑着)嗯,嗯,嗯。
孔秋萍(非常得意)我自己也觉得,现在思想行为都颇正确。仿佛离开了女人,
呃,离开了后方,脑筋就像清楚得多了似的。我老早说过,妇人女
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看,从前那位老小姐龚女士嘴上说得多
呱呱叫,一听说医院要调到前线,立刻什么病啊,事啊,自动辞职,
说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况西堂(不觉放下笔)喂,你们知道马登科的消息么?
谢宗奋不是还在监狱里么?
况西堂他出来了。
孔秋萍(惊讶)好快!他都出来了?
况西堂先生,期满了!一年都过了四个月了。
孔秋萍(幸灾乐祸)一年的有期徒刑,真像怪短的似的。
况西堂他给我来了一封信。
谢宗奋他有信来?
孔秋萍(急忙)说什么,说什么,
况西堂他说他现在做西药生意,非常赚钱,问我入不入股。一本万利,四个
月他已经赚了两万块钱。
孔秋萍嗐,你别听他的,他瞎吹!
况西堂也许不,昨天我内人来了一封信,说在重庆大街上看见他跟,跟一个
女人手拉手上了汽车,听差,汽车夫,简直非常阔气。
孔秋萍(又改了态度)哦,老马也许是真有两下子。
况西堂(严重地)不过有一件事,也非常地奇怪。
孔秋萍什么?
况西堂我内人信上说:(低声)那个女人的背影,非常像——伪组织。
谢宗奋(不信)伪组织?我们那前任院长不是早就逃到上海,当汉奸去了么?
孔秋萍他一个人偷偷逃到上海做汉奸,当伪官,那里多的是年轻的漂亮姑
娘。他还要这个抽鸦片烟的半老徐娘干什么?
谢宗奋(想想不觉失笑)这个汉奸院长也是天生的伪组织命,刚刚逃开了身边这
个伪组织,又跑到上海,就那个伪组织去了。
孔秋萍(忽然有了心得)这就对了,老马这个堕落分子一定就是找伪组织弄来的
钱,做国难生意。这个可好,两个人住在一道,一个舅母,一个外
甥——
况西堂(截断他的话)秋萍兄,关于女人名节的事,没有根据万不可乱说。尤
其是这种不,不入伦的事,我最痛恨。我什么都可以新,只有这一
样,我新不来,我看不惯。
孔秋萍那么,你不信?
况西堂这种禽兽的事情——
孔秋萍那我告诉你,(又是秘密)从前那个汉好院长还在这儿的时候——
谢宗奋(不耐烦)你们谈吧,我走了。
孔秋萍(拉着谢,知道他不爱听)谢先生,别走,别走。我们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不谈这种——不正确的事情。
谢宗奋(失笑)孔先生,有什么贵干?
孔秋萍谢先生,(似乎非常热烈)你看我现在工作精神如何?
谢宗奋(只好──)很,很努力。
孔秋萍跟新来的这些公务人员比得上比不上?
谢宗奋(无足轻重地点点头)也还赶得上。
孔秋萍抗战之后,我这样的人还有饭吃不?
谢宗奋嗯,有,有,有。
孔秋萍(颇为高兴)那么,你再批评,批评我。
谢宗奋(对他毫无办法)我看,没有什么可批评的。
孔秋萍不,你再检讨,检讨我。
谢宗奋我看你什么都好,就有一样,实在要不得。
孔秋萍哦,(大惊)什么?
谢宗奋就是(慢慢地)先生的话——(一字一字地)实——在——太——多。
孔秋萍(没想到谢又这样直率)哦,哦,——(不像方才那样起劲,然而——)那么,我,
我的行为上还有什么不,不正确的地方没有?
谢宗奋(点点头)有一样。
孔秋萍哦,也有?
谢宗奋(指他手里拿着的图画刊物)赶快把你手里这本画报,还给杂志室。这是公
家的东西,你不应该拿出来看!
[谢宗奋带着半讽刺的笑容由中门下。
〔孔愣在那里,若有所失。静默中只听见那老头儿倚墙熟睡,发出香甜的鼾声。
孔秋萍(看着他,忽有所感,似乎对着况发牢骚,其实是沾沾自喜)唉,还是这种乡下人
福气,不思不想,说睡就睡。
[况西堂望一望,又转过头去。
〔外面青蛙渐渐又聒噪起来。
孔秋萍(慢慢又挨到况身旁)况先生,你给老马回信没有?
况西堂(忙着起稿,天气又热,非常烦躁)没有。
孔秋萍你预备怎么个回法?加入多少股子?
况西堂我?
孔秋萍(颇心动)这种西药买卖做好了倒也是一本万利。
况西堂(冷冷地)我没有钱,我不想赚钱,我不加入。
孔秋萍(没想到又一个钉子,只好搭讪着)对的,对的,——这个对的。
〔况又低下头起文稿。
〔孔确实无聊,正想走出中门,忽然──
〔外面苍老的声音:(愉快地)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梁专员满头大汗,一手拿着干毛巾,一手提一吊桶凉水,意态自若;由中门大步走进。十八阅月的
奔波辛苦,在他脸上仿佛一掠而过。除了额上皱纹略微加深,简直留不下痕迹。他生气勃
勃,充沛的欣喜之情,从心底浮上来。热汗涔涔的面上,眼神那样愉快地笑着。两年的抗
战,使他更相信自己的认识毫无错误,增加他对民族国家积极乐观的信心,虽然做起事来
有时荆棘载道,耗费他不少的血汗。他穿一身蒙了尘土的草黄哗叽军服上身,里面是中式
粗布衬衫和一件贴身长袖汗衣,下面是卡机布的马裤,脚下还是那双笨重的长统黑皮靴。
孔秋萍专员,您怎么自己提水?(动手)我来替您提。
梁公仰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走到洗脸架旁放下水桶。这时况收拾桌上的笔墨纸张,
预备出去)不用走,况先生,(豪放地)我们两个“就乎”一个灯。你做
事,我洗脸。
况西堂是,是。(又坐下)
[梁把水倾入盆内,背上痒,.了两下。
孔秋萍我跟您叫勤务来,——朱强林!
梁公仰不要叫他,这个孩子跟我走了两天没得睡觉,叫他先歇会儿,你去吧。
孔秋萍是,是。
[孔由中门下。这时那老头儿,才警醒过来,昏昏然揉着眼睛,仿佛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又四面呆望着。
梁公仰(脱下军衣,放在床上,笑着说)今天真热。
况西堂(以为对那老头儿说话,看出不是,才——)是,是。您这一路还好吧?
粱公仰(兴致淋漓,答非所问)好,好,好。雨水多,收成好,今年又是一个大
丰年。
况西堂现在哪边战争?
粱公仰打得好,各方面都打得好!(刚要洗脸,身上又着痒,.了两下,率真地笑着)
真是——奇痒!(只好脱下衬衫)
况西堂是,听说住在店里跳蚤很多?
梁公仰(拿起衬褂,凑到灯旁边)嗯,嗯。(于是不理他,十分专心在衬衫里寻找什么)
〔静默。那老头儿,还木然在那里等待。
况西堂(看见兄弟二人还不交谈,非常纳闷,终于忍不住对那老头儿)喂,老先生,这,这
就是——呃,呃——
[朱强林提一只马灯由中门上。
梁公祥(好容易看见那勤务进来,立起,非常气愤)我,我叫你找的人呢?
朱强林(莫名其妙,对专员)我给你拿来一个马灯。
梁公仰放在那里。(朱将马灯放在桌上)
梁公祥(跑到他面前,大气)人呢?梁专员呢?
朱强林(忽然明白)梁先生,这位先生是,是你的哥哥。
[朱强林由中门下。
梁公祥(呆望着梁一会,不相信的声音)——公——仰?
梁公仰(立起来,也认了一刻)哦——你来了?
梁公祥(见着亲人)公仰,你——你接到我的信了么?
梁公仰看见了。(早已明白来意)我以为你等不了,早回家去了。
梁公祥没见着你,我怎么能够回去呢?(叙旧)你老多了,我简直不认识你了。
况西堂(立起)专员,我走了。
粱公仰不,坐,坐。(逐渐准备)我们说说家常话,又不是公事。
况西堂我已经办完了。
粱公仰那么请你告诉温副院长一声,说我就要看病房,我一会还有要紧的事
跟他谈。
况西堂是,专员。
[况由中门下。以后对话中,粱专员一直在很自如地洗脸,
在他的土布褂里,翻来覆去,捉一种使人发痒的小虫,直到穿好了衣服,梁公祥走出门为
止。
梁公祥(不胜羡慕)你现在管的人真不少了。
梁公仰嗯,不少,你这一向在哪里?(又低头洗他的脸)
梁公祥我这一房前五年就搬到大通县了。(取出身旁那几件土仪)这是从我们那
个小地方带来的几件土东西。(指着)这有的是刘外公送的,有的是
四房保生的孙子送的,有的是大姑大家的守寡媳妇,替她那个刚做
事的儿子送的。(举一举)这两包是顶好的白木耳同阿胶,是我跟我那
老三特意买来给你吃补的。
梁公仰你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当老太爷?跑到这么个危险地方来干什么?
梁公祥什么老太爷哟,一打仗,人家做买卖赚钱,我做买卖就亏本。再不出
来做事,简直连一碗稀饭都快喝不成了。
梁公仰哦。
梁公祥(历数他的功绩)你离开了老家快三十年,你这一房的祖坟总是我告诉崇
明派人打扫,去年我还寄回去一笔钱,说清明烧钱纸,你房里大儿
媳妇的坟也要烧到。
粱公仰(拧毛巾)哦,哦,很好。
梁公样(设想到反应这样冷淡,还是数流水账似他讲下去)前年,祠堂要重修,大家问
到你,我还替你写一次捐。
梁公仰哦。(拧起来又擦)
梁公祥(看他不提,只好自己说)公仰,你看见我的信了么?
梁公仰看见了。
梁公祥那两张履历呢?
梁公仰也看见了。
梁公祥怎么样?公仰?(理直气壮)现在我们明水梁家就你一个人最发迹。(他
用力誉扬)现在年头不好,我们不吃你还吃谁呀?
梁公仰(把手中放在盆里笑着)那么,你看,我不在这儿?你要怎么个吃法呢?
梁公祥(不幽默)我并不说要花你的钱,你随便叫此地的什么院长,给一个小
事不是一句话?
梁公仰(故为诧异)哦,你是要谋差事!(拿起衬衣)
梁公祥(眼一翻)在我信里,我托人写得清清楚楚的。
梁公仰那你能做什么事情?(坐在灯旁翻那衣服的领子找——)
梁公祥(爽性)你想,我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能做什么事呢。随你叫他们一个
月批给我一二百块钱就成了。
梁公仰(不动声色)一二百块钱?
梁公祥是多,是少,随便你。(似乎已经不成问题)可是至少也得九十元,要不,
这年头,柴贵,米贵,少了简直是没法养家。
梁公仰(又翻一下衣服不抬头)我看——
梁公祥(十分热衷)怎么?
梁公仰(拍一下,忽然捉着了一个——)可是可以的。
梁公祥(欣喜)可以?
梁公仰(放在灯前照照,慢吞吞地)除非有一天我自己开个私人银行。(狠狠一手把
那个小虫儿捻碎。快意地对祥笑了一下)弄死了一个!
梁公祥(毫无办法)要是不成,也,也可以。不过我家老三无论如何你这个阔
叔叔要帮一帮忙。
梁公仰他在哪里?(依然又翻他的衣服)
梁公祥就在路上,一两天就要跟你这叔叔请安来。
梁公仰他也要找事?
梁公祥年青人总得做事,磨练磨练啊。
梁公仰(仍一本正经地低头慢慢寻找)好得很。他要多少钱一个月?
梁公祥我看八十块钱一个月就差不多了。
梁公仰(不觉抬头,笑了一下)他要的倒不多。
梁公祥(也谦虚)本来小孩子,才二十岁,还算是当学徒的时候。
粱公仰(又低下头找)那他会些什么?
梁公祥(被人问住)他,他会——
梁公仰会敲算盘么?
梁公祥不会。
粱公仰会写字么?
粱公祥呃,不,不多。你知道他的母亲死得早,我又一直在外面做小买卖。
粱公仰(抬头想想)那么他会扫地么?
梁公样他又不是个傻子。可扫地有的是听差(未说完)——
梁公仰(摇摇头)这里没有什么听差,差不多的事都是自己干。不过,我听说
病房里倒是要人扫地打杂。要是你老三愿意,我想我可以替他问问,
大概是六块钱一个月,自己管吃,公家管住。
粱公祥(始料不及,突而愣住)公——仰——(望见他了无愧色,依然在灯下做他的事,不
觉怒气冲天。忽然一言不发,低下头一把就拿起他带来的土仪)
梁公仰(仿佛毫不觉得,把衣服又凑在灯前照照,仍旧不动声色,慢悠悠地)但是也得等“空”,
(“空额”的意思)没“空”不成。
梁公祥(气忿忿地走到梁面前,唾沫四溅)公仰,我们梁家没有你这个呆子!人家告
诉我,你手里一个月出进几百万,你一个钱不拿,穷到词堂都修不
起不讲,你现在连——
梁公仰(猛拍一下,一手打在衣领上,梁公祥突然愣住,他欣欣然又捉着了一个)咦,又一个!
(立刻捻死)
梁公祥(意识恢复)现在连,连自己的侄子——
粱公仰(把小褂一抖。祥又在望着他。他穿在身上,对他的老哥非常满意地笑了一下)这一下,
可舒服了。
粱公祥(忽然想起一件大事,非常有把握地)公仰,上半年崇明就来找过你。
梁公仰(系扣子)嗯,他回去了。
梁公祥(大为惊讶)什么,他也回去了。
梁公仰(又拿起他的旧军服)我叫他回家种地去了。
粱公祥(大气)公仰,他是你的儿子啊!
梁公仰(很平淡地)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
梁公祥你——(觉得此人病人膏肓,一怒由中门走下)
[梁若无事然,愉快地穿好他的军服。
梁公仰朱强林!(从袋里掏出一个极旧的钱包)
[朱由中门上。
梁公仰(拿出钞票)我给你十五块钱。
朱强林(取下傻傻地)嗯。
梁公仰我这位本家哥哥还忘了一件东西。(指凳下一包土仪)
朱强林(立刻)那我追去交给他。(转身提着东西就跑)
梁公仰(摇手)别,别。(十分幽默,低声)他现在大发肝气。(笑着)他会连东西
带钱扔在你脸上的。(掏出一个揉旧了的印着红签条的小信封)你明天早上按
着这上面的地址,把这十五块钱同这包东西交给他。说我送他一点
路费,劝他赶快回家。此地离前线太近,说不定两天就会打起来。
朱强林嗯,嗯,嗯。(就走)
梁公仰喂,你看丁大夫现在干什么,有工夫请她来一趟。
[丁由左门上,手里还拿着诊听管,朱见她来了,由中门下。
丁大夫(非常欣喜)老先生!(把诊听管放在口袋里)老先生!
梁公仰(和蔼地笑着)丁大夫,这一向好?
丁大夫(亲切)好。您最近身体好?
梁公仰(生意畅然)好,好,吃得,喝得。怎么样?(低下声音,仿佛对自己的女儿问
话)这两个月,丁昌有信来了没有?
丁大夫(低下头)没有。
梁公仰(安慰)不要紧的,山西那边打得非常好。(微笑)前两个月我在山西托
人把丁昌的相片带给你,你收到了没有?
丁大夫看见了。
梁公仰(怃然)可惜我没见着他,听说他身体很结实的。
丁大夫是,老先生。
梁公仰最近这帮人办事如何?
丁大夫(昂头)很好。
梁公仰负责任?
丁大夫可以说。我觉得每个人都奉公守法,按部就班地办事情。
梁公仰都十分满意么?
丁大夫呃——
梁公仰(近前)怎么?
丁大夫十分?(沉思)这就很难说。
梁公仰哦?那么,我听听。看看有哪些不能令人十分满意的地方?
丁大夫(眨着眼,想想,仿佛说明很困难,一面笑着)这,这非常不容易讲。事实上,
院里的事情都在办,该进行的也都在进行。就是实际做起来,总仿
佛(略顿)缺少了点什么。其实蓦一看也找不出来什么锗,就是仔细
想想,又觉得(微顿,用手在空中绕一绕,似乎在找什么字)这机器上面的螺丝
不,不够紧,里面缺少了一种——(微想)一种更热(略顿)更强的,
嗯——
梁公仰(凝望)推——动——力——量,对么?
丁大夫(点头)嗯,嗯。是这个意思。(笑起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老先生晓
得我有时说话不明不白的。
梁公仰(鼓励)不,不,不,你对,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么,回头,
让我这个老工匠看看,看看这个机器的毛病,究竟在什么地方?
[胡医官手持电棒由中门上。
胡医官(进门就喊)丁大夫!(忽见梁,鞠躬示敬)梁专员,温副院长等您参观病房,
他现在在病房里等着呢。
梁公仰好,我去一下,我们回头谈。关于四月以后大反攻的情形,我有多少
好消息报告你们。(到桌上提起马灯,预备出去)
胡医官是,专员。
丁大夫(追上去)老先生,谢谢您前两个月特意送给我那两句话。
梁公仰(笑着)有道理么,那两句话?
丁大夫(肯定)嗯,有道理。
梁公仰(父亲似的鼓励)好。
[梁笑嘻嘻地由中门下。
胡医官(摇着头赞叹)这老头真可爱。
丁大夫嗯,——什么事?
胡医官刚才第八急救站送来急信,说站上有两个重伤兵,非常危险,要我们
立刻派人救治。
丁大夫陆小姐!陆小姐!
(陆葳由左门上。
胡医官干什么?
丁大夫(简捷)走。
胡医官我已经弄好汽车,我就预备去。
丁大夫不,这不是你的事,自然我去。(转身)陆小姐,请你立刻预备药箱。
陆葳是,丁大夫。
[陆由左门下。
胡医官(劝阻)明天还有重伤伤兵要到,丁大夫,您明天的事不会少的。
丁大夫但是今天晚上的病人?
胡医官那只是少数。
丁大夫(仁慈地)不,我们看一个伤兵跟一群伤兵是同样的重要。并且路不算
远。坐着车,我可以在半夜两点钟赶回来。
胡医官丁大夫,(有些着急)今天说不定就会反攻,第八急救站离前线太近。
丁大夫那不是更该去么?
胡医官那么,我陪您去。
丁大夫为什么?
胡医官(找理由)那边我许久没到,我也要去看看。
丁大夫也好,两个重伤,我们一人一个,更可以快一些。(叫)陆小姐!
陆葳(在里面)就弄好。
丁大夫好,我们收拾收拾,从那边出去。
胡医官好。(跟着走两步,忽然——)丁大夫,方才梁专员说有道理的那两句话是
什么?
丁大夫(和睦地)他告诉我们,要:“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果
敢的微笑)对么?
胡医官(也勇敢地)对,丁大夫。
[丁、胡快步由左门走下。
(况西堂拿着刚调来的一本已经归档的卷宗,与陈秉忠勿匆由中门上。陈秉忠现穿灰色公
务员制服,一双方头皮鞋。人依然那样瘦,但态度似乎略微轩昂一点。
陈秉忠(急忙)什么事?什么事?
况西堂梁专员又在发脾气了。
陈秉忠为,为什么?
况西堂大概是温副院长做事又出了什么错。
陈秉忠(想想自己的事)是不是因为现在金鸡纳霜——
况西堂(一面急翻着卷宗)不止,还有什么蚊帐,同什么卡车问题。
陈秦忠哦,哦,那么,我在这里——
况西堂刚才温副院长也叫你在这里等他。(急忙)你去请光先生来,哦,还有
谢先生。
陈秉忠怎么?
况西堂专员叫他们。
陈秉忠好,那么,我,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啦。
况西堂好,好。
(陈走到门口望见。
陈秉忠(回头对况)专员他们来了。
况西堂(望一下,又急忙翻他的卷宗)
[宗书手持电棒,梁专员拿着医务报告表同由中门上。梁低头不语,温在一旁哓哓解释。
温宗书(素来小心谨慎)梁专员,现在客观的物质条件太,太坏。离着前线近,
不止是蚊帐没有的卖,连顶坏的冷布都没有法子买。战事紧,后方
的东西运不上来。您当然也知道,这半年固然天天打胜仗,物质上
的供给,一直是不十分充足的。
梁公仰(极力忍耐,点头)嗯,我晓得。
温宗书况且,(老老实实,一句一句)这个地方非常潮湿,天气热,蚊子多,又
靠着一条臭河水。而现在又缺乏大量的特效药品。这一点金鸡纳霜,
省俭着用还嫌不足,加以现在轻伤伤兵又缺乏卡车向后方运。客观
条件这样坏,以至于一个传染一个,一个传染一个——
粱公仰(指着手里的报告表)到现在这里恶性疟疾,几乎占了百分之三十。
温宗书但是,(无力地苦笑)有什么办法,梁专员?在这种客观条件之下——
梁公仰(爆发)客观条件!客观条件!我不明白,如果这种客观条件永远不变,
是不是温副院长就让这个病蔓延下去,一直到这个前线伤兵医院变
成了前线疟疾医院?
温宗书(谨谨慎慎)前天罗院长倒是来电提到,他正在催办药品,设法弄大批
蚊帐。
梁公仰他在重庆,先生。离着此地几千里!我们现在要快,要解决目前,要
现在就有。
温宗书(怯弱地)但是现在哪里会有,梁专员?
梁公仰(忽然)你用公函催了没有?
温宗书催了。
梁公仰打了电报去了没有?
温宗书打了。
梁公仰在哪里?
温宗韦况先生,上月的卷宗。
[况将卷宗摊在桌上。
温宗书(指着)这是五月十一号的催药呈文,五月十六号的催请蚊帐的呈文,
这又是一次催请呈文,这是五月二十号请发卡车的呈文,这三个是
在六月发了的紧急快电。这是复文。
梁公仰(看完了,不语)嗯。
温宗书您看(有了理由)发了电报,也写了公函,但是事实上,战区广,医院
多,政府大量购办医院用的药品,也不够充足分配,——这就是我
们现在的客观条件,您看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半晌。况轻轻咳了一声。
梁公仰(慢慢拾起头来)温副院长,您知道一个旧式官僚,同一个抗战的官吏有
什么分别没有?
温宗书(含糊而老实地)不知道。
梁公仰我告诉你,一个旧式的官僚,有了公事,只知道写呈文,打电报,文
字工夫做完了,办到办不到,就以为尽了最大的责任。
温宗书那么,新式的官吏?
梁公仰新式的官吏,我告诉你,(忽然涌起全身的精力,举着他的大手)是要拿起我
们这一双手,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形下,非把这件公事(拍桌)办到
不成的。
温宗书(软弱地)梁专员,那不是明明做不可能的事情么?
梁公仰(怒目)怎么叫不可能?(像一只鸷鸟逼视一个无力的鸡雏,雷滚似地一气说下)你
从上面一时领不来,你该找省内医药管理处;省内医药管理处要不
来,你该找动员委员会;动员委员会弄不来,你要找人民团体;人
民团体捐不来,你该求殷实商家;殷实商家借不来,你再托人写文
章在报纸上喊。要!要!要!要我们的蚊帐!卡车!金鸡纳霜!哪
怕这三件东西你要从地里面挖出来,你得完全办到,你才算完!
温宗书(气为所夺,几乎无声)那么这种客观的——
梁公仰光行健!
[光行健,一个穿着军服,精神饱满的青年公务员,由中门应声而进。
光行健专员。
梁公仰你现在弄部车子赶到黎县,设法弄蚊帐。回头我告诉你怎么找人。
光行健(有力)是。
梁公仰谢宗奋!
[谢由中门上。
谢宗奋是,专员。
梁公仰你现在赶到济南府去办金鸡纳霜,带着介绍函件立刻就走。
谢宗奋是!
梁公仰况先生。
况西堂专员。
梁公仰你告诉陈秉忠,叫他把底单交给他们细看,同时请你立刻办公函。
况西堂是,专员。
梁公仰关于那卡车运输的事(略斟酌)——
温宗书(仿佛被他鼓舞起来)专员,非要试一下,我可以去。白溪的军部,我有
认识的人。
梁公仰(望着他,微顿,信任地)好,你去,我限你们在天亮以前回来报告。
[谢、光、况三人由中门下。温正走了两步。
粱公仰(忽然追上去,诚恳地)温副院长,(慢慢拉起他的手,紧握着)你是一个真想做
事的人,让我们一起打倒这种艰难的客观环境。
温宗书(感动)是,专员。
[他由中门下。
[辽远战地似乎传来轰轰的炮声,附近有野大在吠,十分苍凉。
(梁正拿起表格,长嘘一声,陆由左门上。
梁公仰(抬头)丁大夫呢?
陆葳已经跟胡医官到第八急救站去了。
[隐隐巨炮作响。
梁公仰咦,这不是炮响?
陆葳听说我们军队已经开始反攻了。
梁公仰(欣然)好!好!
[梁昂头由中门走出。
[陆拿起卷好的绷带,走到桌前,把洋油灯转灭。
[屋内暗下去。辽远战地上不断传来轰轰的巨响。
(第二场闭幕)
(幕落后即启)
第三场
[这已是深夜将尽的时分。依然在那间屋子里。远远重炮声轰轰不断。桌上点着洋油灯,
对面马灯放在洗脸架上。梁专员,领扣松开,一夜未睡,在屋内缓缓踱来踱去,时时从衣
袋内掏出怀表望望,仿佛等待什么。扑倒在桌面上的是睡着了的朱强林,微微发着鼾声。
陆葳坐在空空的帆布床上,睁着眼睛,似乎也在听着什么。间或炮声稍停,屋内死一般地
沉静。陆悄然立起,走到窗前谛听,梁也停止走步。但不一刻炮声叉陆续传来,梁又默默
踱着疲乏的步子。
陆粒葳(回头,同情地望着梁)您,您还不睡一下?
梁公仰(摇头)不。
陆葳我看打开铺盖躺一躺吧。(走回床前,拿他的铺盖)
梁公仰不,我不困。(微笑着)你去睡,不要等了。
陆葳(笑)我也不困。
[远处一声更近的巨炮声。
朱强林(忽然震醒,望一望,傻笑)炮更响了!
梁公仰嗯。
朱强林(坐在那里,揉着朦胧的眼睛)几点了?
梁公仰四点三刻。
陆葳(严重地)丁大夫已经出去了八点钟了。
梁公仰嗯。(忽然提起马灯)朱强林,你不要走开。
朱强林嗯。
[梁由中门下。远处炮声不断。
未强林(打着呵欠,一面笑说)这一阵炮放的倒像过节。
[夏持烛由中门上。
夏霁如(低声)陆葳!陆葳!
陆葳怎么?
夏霁如(瑟瑟然)我有点怕。
陆葳怕什么?
夏霁如他们一夜都没有睡?
陆葳怎么?
夏霁如说是看样子,怕我们反攻不大顺利。
陆葳你别听那个姓孔的话。
夏霁如(怯怯地)怕很危险,——你听,炮声不是越响越近了么?
陆葳那,也,也许因为——
[徐护士由中门持电棒进。
徐护士夏小姐,专员呢?
陆葳出去了。
徐护士天快亮了,温副院长还没有回来。
夏霁如(低声)你有什么特别的消息没有?
徐护士(规避)没,没有。
夏霁如真的没有?
徐护士没,没有。(望望)你们为什么不睡?
夏霁如你为什么不睡?
徐护士(缩缩脖)今天是,是我轮班。
夏霁如(笑着)那,那我们也轮班。
陆葳(沉稳)我们在等着丁大夫。
徐护士(非常关心)丁大夫走,有谁跟着?
陆葳胡医官,还有两个护士,同一个车夫。
徐护士他们带了家伙没有?
陆葳你说枪?
徐护士嗯。
陆葳没有——怎么?
徐护士(闪烁)不怎么。
陆葳徐护士,你一定有什么消息?
徐护士没有。
夏霁如你说?
徐护士我,(隐隐约约)我听说——
陆葳嗯——
徐护士我听说,(低声)前面打到了两点钟,战况忽然不明。
夏霁如战况不明?(恐惧地望着陆葳)
[陆葳默然。
徐护士没有一点消息。团部也不肯说出什么理由。
[炮声渐响。
陆葳(突然)这是谁说的?
徐护士庞医官刚才摇长途电话问的。
(远处叉一声轰然的响声。
夏霁如(怯惧)你听,炮声更近了。(几乎要哭)
徐护士(抚慰)不要怕,也许这都是谣言。
[忽由中门进来了孔秋萍,一手还系着纽扣。
孔秋萍(慌慌张张)你,你们知道严,严重的消息么?
夏霁如什么?
孔秋萍我刚才听说现在县政府已经,已经完全搬完了。
夏霁如(求助的神气)陆葳!
徐护士(不大相信)为什么?
孔秋萍反攻不顺手,日本兵已经离城只有(手一比)三十里。
[炮声隆隆。
陆葳三十里,
夏霁如(急忙)陆葳!
孔秋萍你听这远远大炮,一听就是日本的平射炮,(有声有色)他们的机械化
部队,说到就到。这糟了,一定糟了,我知道,我知道。
朱强林(实在忍耐不下)你知道个屁!
孔秋萍(确未想到)你?
朱强林(点头,瞪眼)我。
孔秋萍有话好说,你怎么出口伤人?
朱强林(挺胸)你再在这个时候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当汉奸,(把拳一伸)一拳
头擂死你!
孔秋萍(外强中干)你,你敢,你敢!
(朱捋起袖子慢慢上前,孔慢慢退后,被逼到墙角。
(梁专员异常严肃,提着马灯,由中门上。
徐护士专员。
[朱一回头,孔连忙乘空溜走。
粱公仰朱强林,你去把院里顶好的车夫叫醒一个,叫他预备好车子。
朱强林嗯。
梁公仰告诉张队长,叫他派四名卫兵,带上枪械子弹,在汽车上等候。
朱强林嗯。
梁公仰快去。
[朱由中门下。梁又掏取怀表望望。
陆葳(低声,怕问得)怎么?
梁公仰(严重)要是在二十分钟以内,丁大夫这一帮人还不回来,我们就派人
去找。
陆葳找?
梁公仰嗯,刚才第八急救站来了消息,说丁大夫的车子早已离开,应该在前
两个钟头回到医院。
夏霁如(倒吸一口气)早离开了?
梁公仰(点头)嗯。
陆葳那么,(突然恐惧)丁大夫,不会——(不敢想)不会失踪吧?
夏霁如(颤声)陆!
梁公仰不知道。奇怪,她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有些着急)究竟她跟你怎
么说的?
陆葳她说半夜两点钟准回来,因为今天还有许多病要看。
徐护士那么,(仿佛有了预感,出了意外的不幸)现在,丁大夫——
[夏望着徐的脸,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立刻由左门跑下。
陆葳(跑了一步,叫)夏霁如!(突停,与徐相顾无语)
徐护士专员,县,县政府——
梁公仰(沉稳有力)你告诉他们不要慌,战事越激烈,消息就越不容易明了。
大胜之前总是这样,不要乱猜乱想,我刚才已经跟雷县长通了电话,
他已经召集全县的自卫大队。如果消息万一不好,他预备死守县城。
你把这话传给庞医官听,叫他转告院里的人们,安心工作。
徐护士是。
[徐由中门下。
[炮声更响。
陆葳(低声)专员——
[同时况西堂披着一件长袍,由中门跑上。
况西堂(略喘)报告梁专员——
粱公仰怎么?
况西堂(惊惶之色)日本军队已经到了县城附近。
梁公仰附近?
况西堂(指着)县城以东十五里。
梁公仰胡说,哪里来的消息?
况西堂谢宗奋。
粱公仰他回来了?
况西堂嗯,刚下车。
[谢宗奋满身泥土,但非常兴奋,由中门跑上。
谢宗奋(一脸笑容)梁专员,金鸡纳霜完全办到,第一批已经随身带来,第二
批明天十二点以前准时交货。
梁公仰好,好。
况西堂(紧张地)谢先生,你不是说日本兵已经到了县城附近?
谢宗奋是,我在良村就看见老百姓向这边逃。
粱公仰哦!
谢宗奋成千成百的老老少少,——
梁公仰嗯。
谢宗奋他们说有八百多日本的败兵——
况西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败兵?
谢宗奋(笑着)不是败兵,难道还是胜兵?
陆葳什么,我们打胜了?
谢宗奋(奇怪)怎么,你们不知道?
陆葳(欢喜万状,回头)夏,我们——
谢宗奋他们说(陆又谛听)这八百多没有人统率的日本败军,奸淫抢劫,在蔡
家庄一带——
陆葳(吓昏)蔡家庄?
谢宗奋嗯。
梁公仰(紧接)蔡家庄不是在丁大夫回来的这条路上?
陆葳(慌惧,气喘)是,是,是,丁大夫,丁大夫的必经之路。
谢宗奋怎么?
梁公仰丁大夫正从第八急救站向医院赶回。
谢宗奋(大惊)这怎么会?
梁公仰(紧急)不要多问!丁大夫现在一定是路过蔡家庄。
陆葳(同时)(恐惧地点头)嗯。
谢宗奋是。
梁公仰我已经预备好汽车,卫队。
谢宗奋(急忙)专员,这路我熟,我去。
粱公仰就派你。我一面再跟县府通电话,叫自卫团派一中队,同时赶去营救。
谢宗奋是,专员。
[谢立刻由中门跑下,梁走去提马灯。
陆葳(跑上前)专员,我也去,我——
梁公仰你别动。
(梁由中门下。
(外面听见远处一片枪声,甚清晰,陆突扑在桌上哭泣。
[徐由中门上。
徐护士(抚慰)陆小姐!陆小姐!
陆葳(抬头)你听说了?
徐护士(难过)嗯。(陆又哭起来)不要难过,陆先生,不要紧的,这不会,决
不会的。
(温宗书穿一件破雨衣,一脸汽车上的油泥,兴高采烈,由中门跑上。
温宗书专员呢?
徐护士您回来了。
温宗书专员呢?
陆葳在,在打电话。
徐护士(看他那样高兴)您把卡车办来了?
温宗书嗯。(压不住心中骄傲的喜悦)二十辆卡车,跟着开到。
(回身就走)
徐护士副院长,战事情形如何?
温宗书(回头)大胜!好,好,好!
[温由中门跑下。
[窗外深蓝天空逐渐显出稀微的光明。
[枪声渐远,渐稀。战炮仍由远处隐约不断地传来,却声音逐渐轻渺。
[远远有一声鸡鸣。
徐护士天亮了。
[远处汽车嗽叭声。
[夏由中门上。
夏霁如(已经听说到关于丁大夫的不幸消息,抹着眼泪,对陆)陆葳,是,是丁大夫——
[陆葳点头,又扑在桌上隐泣。
[夏霁如愣在那里,低声抽咽。
徐护士(同情地)你们——(又说不出什么,叹一口气,正要走出)
[梁与温由中门走上。徐让开一步,走出去。
梁公仰好,好,办得好。
温宗书(异常兴奋)专员,谢谢你,(衷心钦服)这一晚上的成功,完全是您的指
示。
(外面汽车喇叭声大作,随着嘈杂的人声,似乎渐行移来,大家抬头谛听。
梁公仰这是什么?
温宗书这一定是我们的那二十部卡车都到了。
梁公仰(摇摇头)这不像——
陆葳(跳起来)不对,这是——(赶紧向中门跑)
[中门大开,丁大夫走上,大家惊讶得发了呆。
陆葳丁——丁大夫。
夏霁如(同时)丁——丁大夫。
丁大夫(和蔼地笑着)看什么?(对外面喊)先抬到这里来。(对陆、夏)把行军床
搬过来,赶快放正。
陆葳(不动)丁大夫,我——
夏霁如(抽咽)丁大夫——
丁大夫(慈爱地,知道她们在焦虑着她的安危)怎么啦,我的孩子们!傻站着干什么?
(沉静)有病人!快动手!(陆、夏二人才惊醒,于是二人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动手
搬床)
梁公仰丁大夫,你没看见谢宗奋?
丁大夫碰见了,刚进城门,就碰到。真对不起,我晚到了三点钟。
梁公仰你们究竟遇见了什么事?
(外面胡医官大喊:“慢慢地抬,拐弯,小心,有台阶。”
丁大夫我们一点钟已经从急救站出发,刚一出去,就听见敌人向西败退。(回
头)陆葳,你先把输血针预备好。
陆葳嗯。(向右门走了一半,不觉又听)
丁大夫(立刻转向梁)车开到了白石渡,就遇见了李营长跟他的护兵,李营长
受伤很重,(忽然望着都不觉停止工作来谛听的夏、陆,兴奋地笑着说)赶快工作,
回头我单给你们两个人讲。
[陆笑下,夏笑着又忙着铺床。
丁大夫(同时回头讲)我跟胡医官立刻急救了十分钟,抬上了车,他告诉我们
黄县克复,蔡家庄已经有日兵的溃兵——
[胡医官由中门探出半身。
胡医官预备好了没有?
夏霁如快了。
[胡又缩回头去。
丁大夫(回一下头接着说)我们才绕着道慢慢地开回来。(立刻走到中门)胡医官,
把李营长先抬进来。
梁公仰慢慢?
丁大夫嗯。(回头)他伤势非常之重,路不平,开快了一颠簸,就会死的。
[胡医宫进来。后面随着躺在担架上的李营长和他的护乓赫占奎。李营长铁川,只有三十
四岁,但已在军队里十二年。他身材瘦高,黑脸,大手,性情豪爽慷慨,说到做到。在军
队中深得弟兄们的爱戴。有时脾气暴躁,对他所不满的人咆哮一顿。但过去就忘,第二天
又从心里跟人和好。他的本性是“有恩必报”。但是怨呢,说两句就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他现在的军服上血迹斑斑,胸口伤处,已经绑裹起来。他咬着牙,一声也不哼,被人抬进。
抬担架的有一个是徐护士。
[赫占奎,年约四十五,是李营长的老护乓。满脸胡须,一脸忠厚笨重的样子。他非常爱
他的营长,现在一声不响,手里握持营长的手枪,只望着那睁着大眼的李营长,茫然走进。
胡医官(指着台中的帆布床)放在床上。
[他们把李营长放好,夏一旁看护。担架二人下。
丁大夫(轻声)怎么样,李营长?
李铁川(咬着牙)好。
丁大夫(对胡)胡医官,请你跟着我来。
[胡点头,随丁大夫由右门下。
温宗韦梁专员,关于——
梁公仰我们到那屋里谈。
(梁由左门下,温随后。
[天空逐渐明亮,夏把李的衣服略微解开,李紧皱眉头,仿佛非常痛楚。
赫占奎(将营长的手枪轻轻放在他身旁,木讷而深蓄着情感)营——长!
李铁川(气声)赶快回去。
赫占奎我不回去。
李铁川(挣扎)赶快回去,告诉弟兄们,说我——好。
赫占奎(落眼泪)营长!
李铁川妈的,你哭什么?
赫占奎(忍不住,抽咽一声)营长你不,不成了。
夏霖如(警告对赫)喂!
李铁川(怒)赫占奎!
赫占奎(挺起来)有,营长。(凑过去)你跟家里的人要,——要留些什么话?
李铁川(缺乏气力,但仍非常肯定)没有话。
赫占奎营长。
夏霁如(对赫)你别再跟他说话了。
李铁川(振起精神)快回去,告诉张营副,叫他们围攻蔡家庄,把那些狗娘养
的——(着重)缴械。
赫占奎(十分舍不得)营长,我不去,我要看着你。
李铁川去,跟他们说:医院在这儿,叫他们冲,拼命地冲!我们有——丁大
夫。
夏霁如(劝他不说话)李营长。
赫占奎我要守着你。
李铁川去!
赫占奎(几乎也要哭)我,我丢不下。
李铁川(一时性起)妈的,(举起手枪)我毙了你狗杂种。
[夏大叫一声,李呼痛,赫上前赶紧抱着他。
[立刻丁由右门跑出,后随胡医官。
丁大夫怎么?
胡医官怎么?
[梁也由左门走进,露着探询的神色。
李铁川(泛出一丝笑影,歉意地)丁大夫,我是个老粗。叫(指着)他——去!(闭
眼不语)
赫占奎营长,(抬头求助,诚恳动人)医官们!
丁大夫(一面安慰,一面慢慢拉开了赫)去吧,不要紧!你的营长交给我们,我保
他一定不会死的。
赫占奎(点了点头,仍贴在床边)营——长。(不见回应)
胡医官(急了)快走!
赫占奎(全神放在营长身上,仍以为营长说话,不由得突然立正)是,营长。
[赫跑下。
[屋内沉静,清晨的小鸟,在窗外愉快地呜哄。
[陆葳悄悄由右门上。
胡医官怎么样?
丁大夫(正在诊听,仰头,镇定地)不要紧,他流血过多。只要立刻输血,就可以
立刻见效。
胡医官可现在哪里有合适的血?
温宗书(摇头,十分关心)我怕再等一刻,决无希望。
胡医官(对梁,着急的口气)可现在我们验过的血液,(快说)只有.. A型,B型,
AB型的,没有.. O型的!
丁大夫(慢慢立起,沉静)不要紧,有办法。
胡医官什么办法?
丁大夫我——是.. O型的。
胡医官什么,你的血?
丁大夫(望着李营长)嗯。
夏霁如您输给他?
丁大夫(毅然)胡医官,跟我来。
陆葳(激动,拉着丁)丁大夫,让我——
丁大夫你当然知道,不是任何人的血都能用的。
[丁与胡由右门下。
[一线晨曦由窗隙透进,中门忽开,走进来十分兴奋的光行健。
光行健(大声)报告专员——
陆葳嘘,病人!
梁公仰(沉重)丁大夫在里面抽血。
光行健(低声)报告专员,关于那蚊帐(浮出愉快的笑容)──
——幕急落
第四幕
又过了十个月的光景。
现在那前线医院,奉命把一部分有经验,肯学识并且勇于负责的人员调回××大城,
办理一所规模更大的后方伤兵医院。这批人转回后方,所办的事业固然格外庞大繁杂,却
推行起来,仿佛顺水行舟,进展迅速。在长期的斗争里,这小小的团体,经过千锤百炼,
他们早已获得高度的韧性,“锲而不舍”,个个想做昔日的聪明人们所讥笑的“傻子”,
既不怕任何艰难的磨折,也不惧任何细事的烦琐。这时我们已看出抗战中事实的迫切需
要,逼使此机关的长官再不能以个人的奸恶亲疏,为进退人员的标准,于是大批不得力的
人员,遭受了不可避免的淘汰,而今日的干部大半是富有青年气质的人们。感谢贤明的新
官吏如梁公仰先生者,在这一部分的公务人员的心里,已逐渐培植出一个勇敢的新的负责
观念。大家在自己的职责内感到必需(如梁专员所说的)“自动找事做,尽量求完全”。
开始造成一种崭新的政治风气的先声。
然而在一切之上,还是这个个团体,做到了一同遵守那根据事理厘定的行政制度,
认真服务的事实。现在无论长官从吏都不能以一时的人事方便,对法定的制度任意违反,
忽略,或曲解。所以制度成,风气定,做事的效率也日见激增。大批的治愈伤兵,受了身
体上和心理上的治疗与陶冶,变成更健全的民族斗士,或者转院,或者归集中管理处,或
者迫不及待,自动请求提前入伍。种种表现出前因后果的事实,证明在抗战过程中,中国
的行政官吏,早晚必要蜕掉那一层腐旧的躯壳,迈进一个新的时代。
是二十九年度的四月某日上午十一时许,在××大城的后方伤兵医院的大楼中,一
间接待室内。——这楼原是一所领事馆的旧邸,楼外颇古老,而且有些地方年久失修,日
见衰颓,但楼内的屋宇,富丽宽敞,还留下一些昔日的气派。现在医院的治疗和行政部分
就设在这座西式大楼里面。
接待室是一间明净透畅的大厅,阳光充足,天花板高高的。夏天走进屋来,使人顿
觉凉爽。这房间一共有五个白门。直对观众,靠右是两扇可以合拢的高门,上面嵌镶狭长
的厚玻璃,向内敞开,紧贴墙壁。这高门之外是铁栏杆围好的阳台。阳台下是一座宽阔的
旧花园。地基高,接待室虽然在大楼首层,但从阳台望去,只看见一棵古老垂柳的青葱葱
的顶梢。微风吹过,绰约门见杨柳身后,一片明媚的花枝的尖端。现在门前米黄色的慢帷
深深下垂,遮荫着直射进来的四月的好阳光。正对观众是一细藤编制的长沙发,里面有两
个简单的天蓝布靠垫,沙发前横放一条低低的西式长几,儿上铺有一长条白色花纹布,上
面放一棕色的厚瓷烟具。长几之前,左右端,各有一只可以蹲坐的圆形矮凳。正中墙上悬
挂一架亮晶晶的巨钟,恬静地发出一种舒闲的“嘀嗒”的声音。中墙靠左是通楼内过道的
白门,门为厚实的详松木质,启闭时沉重缓滑,了无声响。左墙略后为一通病房的门,上
面钉起一张“医师通告:不准探视”的白纸。左边墙角里有一花架,上面立一盆枝叶铺垂
下来的长青草。左门侧,近观众处,有一条几,摆着电话。几前放一张小藤椅,对面右墙
边近观众处立两把西式靠背椅子,略向后有一门通办公室。再后一门通手术房。这门与门
之间,悬一宽大的简单日历。墙角里置一小圆桌,一个厚重的白瓷沙滤器几乎占满了这小
桌的面积,旁边仅容下两只白色的细茶杯。
阳光好,阳台外,柳树荫里,鸟鸣甜畅。时而一阵风吹过来,软垂的门帷突然涨起,
如海风鼓满了的轻帆。
[开幕时,谢宗奋斜立在启向阳台的门侧,拉起幔帷向外眺望,红润的面容上浮出
快意的微笑。他穿一件半旧的黄哗叽公务员服,沙发上放着他的大衣和一顶深蓝毡帽。
[静了一刻,左门慢开,缓步踱进来夏霁如。她现在依然保有那副天真的笑容,却
神态大不像以前那般自然。时常眉梢间不禁显露一种不宁静的思虑,有时甚至是微漠的哀
愁,使人感到这个孩子在短短的几年中已由一个人生的阶段,踏进了另一个严肃的时期。
她还穿着旧白衣,挟持着在一块长方薄木板上夹佐的儿张工作报告表,水笔插在袋里。她
走向右角那放着沙滤器的小桌旁,预备取水。
谢宗奋(听见有足步声,回头)哦,小夏。
夏霁如(走到小桌旁,拿起水杯)咦,是你。
谢宗奋(关心)怎么样?屋里丁昌好了一点了么?
夏霁如(摇头)没有,他一夜没有睡。
谢宗奋(不觉回头望望左门,又对夏)丁大夫呢?
夏霁如你想,她哪能睡得着觉?(轻叹,转身拉开龙头取水)
谢宗奋清早罗院长到院办公,还间我小丁大夫负伤回来,怎么样了?
夏霁如(还在接着漏下来的净水,回头)怎么,院长还没有走?
谢宗奋(笑着)早走了,十点以前就上船了。下水船快,我想十二天以内,他
就可以赶回前线。
夏霁如(端着茶怀,喝一口水,把帘帷轻轻拉开一半,望着外面的春日景色,摇头,低声喟叹)
人活着,过得真快。我们调回来工作又差不多一年了。
谢宗奋(设想到她现在也会感叹,笑着指她)我看你这个小孩真怪!
夏霁如(望望他,有些怨望,不该再称呼她“小孩”,但仍然微笑着)怪什么?
谢宗奋(仍然大哥哥似地指着地嗤笑)看不出你这么点小孩也学会感慨了。
夏霁如(很聪明地翻翻眼睛)为什么不?——人难道不长?(又回头望着窗外的微风吹
动的垂柳,一面慢慢喂一口水)
谢宗奋(看见她眉梢含蓄着不可解的思虑,只好)对,对!长,长!
[半晌。微风里鸟声欢畅,一片暖和的阳光洒在地上。
谢宗奋(也眺望外面)今天天气好得很。
夏霁如(长嘘出一口气)嗯,都四月了。
[忽由窗外飞进一只迅速矫健的蜜蜂,嗡嗡地围绕着夏的头颈,上下疾绕。夏又笑又怕大叫
了一声,两手连忙乱掸。
谢宗奋(回头)怎么?
夏霁如(狼狈)蜜蜂!
谢宗奋(急忙)哪儿?
夏霁如(昂首望着那花虫又矫健地飞出帷外,笑着)又飞出去了。
说宗奋(才望见那蜜蜂迅疾绕出,飞到青柳身后的花丛中,和一簇采蜜的蜂儿缠飞一起。雨后的
花园,空气里浮泛着润湿的泥土气息。强烈的生存快感,深深刺痛着他。他昂头一手轻捶
着空阔的胸襟,饱足地吸进一口长气,赞叹)真是好天气!
夏霁如(缓缓点头,莫名其妙,感到一种微漠的哀愁)嗯——四月天。
谢宗奋(突然有力地)嗯,四月!——四月又是打胜仗的好日子。
夏霁如(呆滞地重复)嗯,打——胜——仗——(忽回头望谢)谢先生,还有多久
我们这些人可以回老家?
谢宗奋(有信心)我看不远了,这两天战事连天都是好消息。
(光行健由右前门——通办公室的——上。他更见精神,活泼健快,也穿一件半旧的黄哔
叽制服,臂里挟一公文纸夹,手持军帽,进门就戴上。
光行健(愉快地对谢)对不起,久等了。走吧,我们。
夏霁如(笑着)咦,两个穿得这么整齐,干什么去?
光行健到伤兵集中管理处。
谢宗奋送治好的伤兵转院,(顽皮地)你当我们出去玩?
夏霁如今天太阳这么好,我真以为——
光行健(忽然想起一段快事)喂,我告诉你们——出了太阳,一段非听不可的消
息。
夏霁如什么?
光行健(惊人之笔)一个人死了!
谢宗奋(略惊)谁?
光行健(神秘地而又仿佛是开玩笑)一个要人!
夏霁如(忍不住)快说吧,光先生。
光行健(慢慢地)三年前他是——
谢宗奋(急于想听)什么?你说呀?
光行健(对谢兴奋地)他是三年前你们那位宝贝院长。
谢宗奋(不相信)秦仲宣?
光行健(点头)嗯。
夏霁如怎么回事?
光行健昨天他这个汉奸,又在上海五层福楼——在大宴宾客,请那帮伪官吃
饭,忽然来了一位爱国的青年对他一枪——
谢宗宙(高兴,大声)打死了!
光行健(很满意地慢慢点一下头)嗯!
夏霁如你听谁说的?
光行健今天的报上。(明快的笑)怎么样?(对谢)这个消息好不好?
谢宗奋好!
光行健痛快不痛快?
谢宗奋痛快!
光行健(顺手一拍,打在他的背上)那么走,我们办事!(拉着谢就向中门走)
[夏抽出水笔坐在矮凳上,填写她所持来的工作报告表。
[徐护士——现在有些发胖,于是神气更为可笑——由中门上。
徐护士(一把抓着光行健)光先生,别走,别走。签字,签字。
[把一本领物单塞在他手里,光只好叹一口气,暂时留下签字)
谢宗奋(故意逗弄他)我先走了——
[谢由中门下。
光行健(更忙)喂!喂!(但拿着单据,又得核算上面的数目,用手急忙点一下。口中念念有
词,时时翻着白眼,一面签字)
徐护士(同时)夏小姐,丁大夫叫你找柳医官,帮她换药。
夏霁如(立起,插好了笔)什么,丁大夫又去跟伤兵看着病?
徐护士(点头)嗯,已经看到第六十五号了。
[夏忙向中门走。
徐护士(追上一步)喂,夏小姐,陆看护长呢?
夏霁如在外科室。
[夏由中门下。
谢宗奋(同时由中门探出身来)喂,老光——
光行健(抬头望谢,急忙地)好,好,完了,完了,就完了。(把最后一张签了字,一
把交给徐)给你!(玩笑似地狠狠对他点一次头,转身——)
[光与谢立由中门下,徐也要走。
(右前门内:(桌上办公铃声)李有才!李有才!(徐听见,回头望望)
徐护士(对外,接着喊)李有才!李有才!
[右前屋内:李有才!
徐护士(到右后门——通那手术室的——前)李有才!
[温副院长由右前门出。他现在较前十月气派轩昂,身体也不像以前那样孱弱。他穿一件
黄呢制服,胸微挺,走路颇稳定有力。
温宗书徐护士,你看见李有才了么?
徐护士我刚才仿佛看他进了这个手术室。
温宗书手术室怎么能让他随便进去?
徐护士(赔笑)他是个刚来的听差,回头我就去告诉他。
温宗书徐护士,你看见谢先生了么?
徐护士他跟光先生刚走。顶多到大门口。
温宗书那么,请你替我把他追回来。说现在要赶紧跟前线的医院送大批慰劳
物品,转院的事让光先生一个人办。
徐护士是。
[徐由中门下。
温宗书(想起,又追到中门门口,对外探出半身,高声)请他立刻到我的办公室来。
[徐在远处应声。
(温转身正要向右前门走。由右前门走出来况西堂。况现在气色确比以前略微暗淡。最近
一直感到如离水的鱼,周围都是令他窒息的压力,约束得他颇不自在,自从温副院长奉令
接办后方医院,他也被调到了后方,满心以为可以稍事休息,不料现在的后方医院,几乎
比在前方的还忙。亿起从前那“画画到看看报”的悠闲日子,心中至为惘然。而且这一年
来,院里年轻的公务人员,日见增添。他们经验虽不比他多,但办事认真,勇于负责的精
神几乎个个比他好。年青人有年青人的思想,希望,和忙迫而活泼的生活方式,他以衰老
的心情怎么能和他们混在一道,插在院里这一大批青年人堆里,他有若那仙人幻变的孤鹤,
重来凭吊那“城郭在,人民非”,完全换了面目的城池,独来独往,心中着实凄凉。寂寞
已极,他有时甚至于企盼和他素所鄙恶的孔秋萍作一次温旧的夜谈,然而即使这个不足轻
重的:‘屁”也因“话多误事”,早被撤职。他的老妻常劝他:“时候难,事不好找,不
如做一天是一天。”但他已痛苦地感到工作繁重,支持不来,并且逐渐被人轻视,而怃然
有“归去”志。
[他现在穿一件古钢色旧袍,须发几乎完全斑白。他有一点咳嗽,拿着黄而黑的旧手帕,
堵着自己的嘴。
温宗书(笑容满面)况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况西堂(略弯身,赔着笑容)副院长,十一点到十二点我请了一点钟的事假,因
为年人一会儿要来院里看病,我想陪她一下。
温宗书(望望钟)实在对不起,现在才十一点。请你跟我进来一会,顶多两分
钟。你昨天写的呈文似乎有点小错。
况西堂小错?
温宗书嗯,你进来看看,我就要到军部接洽伤兵教育班的事情。只费你一分
钟的工夫。
(温不由分说把他拉进右前门,二人同下。
(阳台外群乌欢鸣。偶尔鸟声微静,就听见成千成万,密匝匝的蜂群在墙外不断发出嗡嗡
振翼声响,使人昏昏欲睡。
[由中门李有才——一个院里的中年差役,穿一件短灰褂制服——领着马登科上。马先生与昔日大不
相同。面容惟悴,穿一件旧损而又颇肮脏的小花浅灰绸夹衫,和脚下一双裂了口的黑缎鞋,
用一副仅存在的黑丝带牢牢扎着了瘦细的腿,显得人异常沮丧落魄。他一脸晦气,两只个
眼东溜西溜,还留着往日的饺滑相。如今他十分心虚,生怕万一进来一个旧相识,看见他
目前的寒伧模样。原来他出狱之后,就和那为人抛弃的“伪组织”厮缠一起。凭借她由另
一个男人手里压榨出来的几个私房钱,做了一次赚钱生意,就大肆吹嘘,想拉动亲友们的
资本。但素来声名狼藉,终于无人领教。而炮得意之余,已经任嫖乱赌,兼之,做了几次
赔本买卖,终于悻入悖出,把“伪组织”一点积蓄,用得一干二净。这一对露水夫妻,又
流落在这个大城里,现在几乎典尽当光,举债度日。偏偏这时“伪组织”的老病又在春天
大犯起来。无可奈何,他们忽然想到这医院里一个救星,才涩涩然找到门来。他戴着一顶
破旧的黑丝绒帽。
李有才你先生(指着椅子)在这儿坐一坐,她现在忙得很。
马登科(寒酸)是,是,回头请你(还是以前那样鬼鬼祟祟的)偷偷,——私下给她
讲一下,说有个姓马的,马登科——
李有才(轻藐看他一眼)知道了,我回头找着她一定说。
马登科劳驾、劳驾。(十分局促地找一角落里坐下)
(李由中门下。
[马四面望望,微咳一声,把腿伸出来,掸掸尘土,又把那窄长黑丝腿带解开,重新慢慢
扎紧。这时由右前门走上来摇头表示不满的况西堂,由口袋内掏出一只小药瓶,里面装着
补气活血一类的药丸。倒出四五粒,慢慢地踱到中门前。
况西堂(向外)李有才!李有才!
(马登科听得耳熟,抬头一望,立刻把帽子戴低,头歪过去。
[李有才由中门上。
李有才况先生。
况西堂老李,回头我的太太要来找我领她看病,请你把她,领到这里来,费
心,费心。(把药瓶又搁在袋内)
李有才嗯,知道。
[李由中门下。
(同时由中门匆匆走进来陆葳。她穿着看护长的衣服,挟一大批病历单、工作报告表之类
的文件,十分忙碌,穿堂而过。她较前略胖,精神和从前一样的饱满。做起事来,令人感
到益发稳重干练。
况西堂(欣欣然)喂,陆先生,(陆停止)怎么,丁大夫的公子脱离危险没有?
陆葳(忙迫,不觉粗率)不知道,我正要进去看看。
(陆由左门勿匆下。况略微有些不快,自己走到沙滤器前找一只杯子取水。
[徐护士忙由中门上。
徐护士(进门对况就问)喂,陆看护长你看见了么?
况西堂(指着屋)在,在里面。
[徐到左门前,轻轻叩门。况回头望望。
徐护士(低声)陆先生!
(陆由左门上。
陆葳(低声)轻一点,病人刚睡。什么事?
徐护士(急促)何医官请你立刻去一趟。
陆葳好。
(徐、陆快步由中门下。
(况斜眼望着他们又那样匆忙地走出去,回身把龙头拧好,举起杯子喝进一口,哇地吐
出来。
况西堂(低声咒骂)又灌些凉水!(急忙走到中门)李有才!李有才!(无人应声,正
想走出叫喊,发发脾气,跨出一步,忽然转了一向息事宁人的念头:“算了,何——必—
—呢!”又缩回脚步,立刻转过头来)
(正在此时,马登科望着他的背影,满以为他会走出门去,不觉扬头,鼻涕眼泪地打了早
已忍不住的一个酸懒的呵欠。偏偏西堂先生又出人意料地回头一望,瞧个正着,于是——..
—
况西堂(大吃一惊)喂,你——
[马登科突然转过头去,不自主的咳嗽一声。
况西堂(对这个十分熟悉的脸)你——
[马登科强作冥想入神的样子,但不觉用手在嘴上擦弄一下。
况西堂(转到马的面前)你不是登科兄吗?
马登科(逼得抬头)啊!(仿佛刚看见)西——堂先生。(立起,非常惊喜)你看我这
个眼睛,我简直没有看见。
况西堂(欣逢旧雨)巧得很,居然在此地又遇着了!
马登科(搭讪着)是呀,巧,巧!我也没有想到你还在这儿!
况西堂呣!我还没离开医院。(心里着实畅快)你老哥现在在哪儿得意?
马登科(掩饰)我现在在大,大东银行做事。
况西堂(坐下)怎么,又不做生意啦?
马登科(含含糊糊地)呣!呣!
况西堂(关心地)宝眷呢?
马登科(支吾)我,还不是一个人!
况西堂(谈老话)怎么,太太呢?
马登科早,早送回老家里去了!(微叹)好久啦!我们又两年没有见了!
况西堂(随着叹息)是啊!抗战都快到了三年了。(取出一包烟)抽烟,请,请。
马登科(矜持)不,不抽!
况西堂(略惊,望着他)怎么?戒了?
马登科不,不,现在我,我不大爱抽。(低声)丁大夫现在在院里吗?
况西堂(自己点火吸烟)哦,你找丁大夫?(不知他用意何在)不晓得,我想大概在
吧。
马登科(拱拱手)老兄,请你替我传一声,说马登科来了,想见见她。
况西堂不舒服么?
马登科嗯,有,有点。
况西堂什么病?
马登科也,(打着哈欠说下去)也说不上来!(满脸酸懒的眼泪,忍不住,忽然)喂,你
的纸烟还有么?
况西堂怎么——(奇怪他方才为什么不要)自然!自然。(又从袋里取出香烟。递他一支,
又为他点上)
马登科(长长吸了一口)真好!——(感慨系之)现在香烟真是贵得很。
况西堂是啊,我现在也不大抽纸烟啦。
马登科(索性拉下脸)不瞒你老兄说,足足有一个月,没尝纸烟是什么味了。
况西堂(不胜同情)是啊,唉!像我们这些小职员,香烟金子似的,哪抽得起
哟!
马登科(恭维)你们在机关里的人究竟好多了。
况西堂(苦笑)算了,莫穷开心了。我看现在什么东西都贵,(酸溜溜地)就是
公务员便宜。
马登科报上不是说又加薪了么?
况西堂加是加了点。
马登科(鄙笑)那不很好过么?
况西堂唉,老朋友!(抚令追昔,感慨万状)现在不同以前了,事情不——好做,
哪有从前那样的闲在!院里大半都是年青人,每天从早到晚地死于。
慢一点都会有人笑话。你想,(凄凉地)我这么大年纪,都是有孙子的
人,哪里跟他们拼得过!(不觉拿出手中擦擦稀稀的胡须)
马登科(顺口说)是啊,一打仗,打得机关都改了样了。
况西堂嗯,(摇头感叹)不同了,你我都算一个时候的人!(酸苦地讽刺)对不起
你老哥,现在上了点年纪可不大时髦了。跟我同一个派头的,耍耍
笔杆,只想奉公守法,不多事,不找事,混一碗太平饭吃,仿佛就
不大多了,也不受人重视了!(黯然神伤)
马登科(漠然听过,随着叹息)可不是!
况西堂前天晚上(低头自己说)我一个人走出衙门,背后就听见一个少壮派就
用个新名词批评我,叫我做——(一字一字地)“没落分子”。(不寒而
栗)老朋友,这四个字真是冷箭穿心,可怕得很哪。
马登科(无活可谈,吸一口纸烟,忽然忆起)喂,“屁”呢?还在这儿么?
况西堂(同情地)走了,半年以前就革职了。
马登科为什么?
况西堂(凄然)可怜,还不是因为他那张嘴!院里少壮分子都说他“话多误事”。
马登科(掸掸烟灰)喂,他们办事究竟怎么样?
况西堂(抬头)谁?
马登科这些少壮分子,——年,年青人。
况西堂(真诚)还好,还好,说句公平话,现在年轻人,是老练得很,着实得
很,不像我们年轻的时候,懵懵懂懂冒冒失夫整天只晓得荒唐胡闹
说漂亮话。
马登科(长叹一声,不知是真是假)是啊,我也后悔得很。
况西堂(诉说)登科兄,刚打仗,我还不清楚。打了这么久,我才觉得现在是
年轻人的世界,你岁数大,还将就,可人一老。没有精神,就万事
皆休,单等着睡棺材。(喟然)老朋友,我已有归去之志。(辛酸)三
十年省吃俭用,现在乎头还积蓄一点养老的本钱。我预备带我的老
妻赋归去,就等着最近收复失地,再回到老家享一点晚福。(欣慰的微
笑)
马登科(有用意地捧着他)西堂兄,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也应该休息休息了。
况西堂(点点头)是啊,将近六十的人,活着还有几年啊!(忽然立起)登科兄,
寒舍就在附近,百子巷十一号,有工夫请过来,咱们打点好曲酒,
好好地谈谈。(点头)咱们再见。
马登科(着急,生怕失掉这一次机会)不,不,西堂兄,(立起,情见乎词)其实你现
在有钱,何不做点生意。上次我写信劝你——
况西堂(知道来头不妙)不,不,不。我这钱来路不易,并非贪污纳贿弄来的。
(愈讲愈慌)我不能悻入悖出,做那些冒险的生意。
马登科(一脸甜蜜的笑容)其实何曾冒险,西堂兄——
况西堂(快刀斩乱麻,不等他再谈下去,就——)咱们不谈,不谈。
马登科(愣住,半晌)西堂兄,那么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况西堂嗯——啊?
马登科(斜起旧事)我们是多年之交,从南京一块跑出来,也可以说是共过患
难的朋友。
况西堂这个——
马登科(强笑,紧接)是啊,“这个”我们是无须客气的。你老兄一向又是非
常慷慨好客,急人之急——
况西堂(慌张)不,不,不,喂,(忽然提起)登科先生,你不是现在在银行里
——做事?
马登科(侃侃而谈)哎,你是聪明人,还看不出来?这不过是说说罢了。(笑容
满面)西堂兄,你向来知道我这个脾气,我再穷也不肯对人说通融的
话的。今天我实在——
况西堂(大急)可是登科先生,今天我实在手下没有现钱。
马登科(突然满面冰霜)那就算了。
(半晌。
况西堂登科兄,(又怕得罪了他)你要通融多少?可我实在是不能多——
马登科(冷冷地,手一挥)那就算了,那就算了。
况西堂(畏首畏尾)不,不,那又何必呢?我素来不为己甚,(解释)我又不是
吝啬,刻薄,不过觉得目前大家日子都不好过,(马突然抬头望大,极端
表示不快)好了,不谈,不谈,咱们不谈“穷”这个字。(葸葸然)你知
道我从前送份子,无论谁,至多只以二元为度。我现在也——(突改)
我现在口袋里只有三元,我是尽其所有。(慌忙取出一堆香烟钞票,赶紧分
出三元,把其余二元暗塞起来,歉笑)如果你不嫌少,(递出)你就拿去。
马登科(看了他一眼,把手伸出,居然拿去)也好。(盯着他拿出来那一盒纸烟包)
况西堂(畏葸)不过我的拙荆,她也许到此地来看病。你要遇见她,请你千万
别说我通融你这三块钱。
马登科哦,大嫂——
况西堂你知道,贱内,我的老妻还是那个老脾气,(摇头)麻烦,麻烦,麻烦
得很。
马登科哦,(不觉露出一点流氓气)西堂,你烟还有么?
况西堂有,有,我刚买一包,你要么?(递出)
马登科(顺手拿过来,放进袋里)西堂,(嘴一歪,讥讽地)你老兄办事总是那么
不漂亮!
况西堂(自认晦气,不理他)我可要走了,哦,登科兄,我最近大概要搬家,我
想——
马登科(鄙笑)知道,知道,你别搬家,我也不去!老朋友,我就托你一件事,
请你跟丁大夫说一声。
况西堂(为难)那我——
(由中门昂然走进李营长,满脸健快的笑容。双目炯炯,蓬蓬勃勃地朝气,使人觉得生命
在他身内充溢到会把他小小的躯壳涨破一般。伤愈以后,他又恢复从前的愉快精神,兴高
采烈,见人就要说他的肝胆话。豪爽粗直,万分可爱。他现在穿一身整洁的黄呢军服,长
统皮鞋,带着马刺,铿铿然迈着大步。
李铁川(对况欣欣然,“拍”一声行了一个军礼)况先生,好久没见。
况西堂(吃了一惊,不知若何还礼,尴尬地)李营长,您完全好了?
李铁川(兴奋异常)早养好了。况先生,对不起,请你进去问问丁大夫,说李
铁川想见见她,看看能见吧?
况西堂我,我去叫——(到中门)徐护士。
李铁川况先生,她看完了病,我打听了。她现在在这屋里。
况西堂(又走向左门)哦。
李铁川(忽然拉着他,低声)怎么样?丁队长伤势好点没有?
况西堂(不明白)丁——
李铁川(笑)我说丁昌,丁大夫的少爷——
况西堂(摇头)大概很沉重,我今天早晨还听说危险,要开刀。
李铁川(严重,沉吟)哦,如果她老人家心绪不大好,就不见也罢。您先把(拿
出一张名片)这个名片递上去,说李铁川特来辞行。不过(天真地笑着)能
见,还请见一下。眼看着上前线,去以前没见着她老人家,就像缺
少了点什么似的。
况西堂(向中门叫)徐护士!徐护士!(无人应,转向李)您等等,我去问问。
李铁川(立正)谢谢。
况西堂(到左门旁轻叩)喂。
陆菌(在内)谁?
况西堂我,况西堂。
[况慢慢推开门走进。
李铁川(坐在马旁边,心中愉快,见人便想说话,突然)现在前线打得一天比一天好。
马登科(点点头)是的。
李铁川你知道我们最近又把阳川克复了么?
马登科哦。
李铁川好,好,(奋兴地)现在各方面都好,前线打得好,医院办得好。对,
痛快,叫我们受伤下来的弟兄们舒服,放心。(忽然对马,热诚地赞誉着)
像你先生在医院里服务的人,真是我们中国(大拇指一竖)最有用的人
才。
马登科(索然)我,我不在医院里做事。
李铁川(愣一下)你不在——(率直地)那你做什么事?
马登科我,我做买卖。
李铁川做什么买卖?
马登科我做,我做(看看手里的烟蒂头)香烟买卖。
李铁川(刚劲短促)香烟买卖?你来这里做什么?
马登科我找丁大夫。
李铁川(不胜惊异)你也认识丁大夫?
马登科我从前认识。
李铁川(不屑多谈)嗯!哦!(立刻站起离开他,又在另外一个角落里挺直坐下,再不理马登
科)
(况由左门出。
李铁川(突然立起)她老人家能见我么?
马登科(点头)她说见。(低声)她的公子,这一会烧得更重了,我没敢多问话。
李铁川哦。
马登科怎么样,西堂兄,
况西堂我还没有问她,请你在外面略微等一下,等她见完了李营长我再跟她
说,好吧?
马登科也好,我在外面等等。(拿起帽子)你务必说到。我先去找一个人,回
头见。我一会来,就在这门口等。
[马由中门下。
李铁川这是谁?
马登科(厌恶地)谁知道是谁?一个打把式的!
(左门缓开,丁大夫轻步走出。——丁大夫现在又苍老许多,两鬓斑白,前额已有深深的
皱纹。笑起来,日角有些瘪进,显得分外和蔼动人。她的眼睛已开始不能视近,读书写字,
戴着一副非常精致的无边老花眼镜,衬出她微微下陷的眼圈,仿佛已是五十开外的妇人。
但她腰挺胸直,神色健壮,说话做事,依然坚决有力。她勇敢地面对着多少忧患苦难,时
常无言微笑,刚毅帮了她度过许多难关。惨痛的经历,使她更慈祥恺恻。她时常放下横在
目前自己的忧虑,殷殷关怀她所爱护的伤兵们的安危。从那大半来自田间的士兵心里,她
学得更诚朴单纯的气质。一两样简单的表示,哪怕是一句话,一声感激的叹息,都发自衷
心的诚恳。每次治愈了一个伤兵,她就受着这样深挚动人的安慰。这人情的温暖,使她忘
记个人的安适,深切感到活着应该为一个伟大的信仰。只有如此,人才获得精神的自由。
[她现在仍套着医士白衣,衣袋内藏有她的眼镜盒,袋外露出一段诊听管。大衣下穿一件
深灰的细呢旗袍,颈上悬挂着黑丝线系好的自来水笔。她现在脸上罩满了忧虑,但见到那
精神勃勃的李营长,又颇为兴奋,欣然微笑。
李铁川(突见她出来,莫名的欣喜。抢上一步,雄赳赳,铿然一声行了个军礼)丁大夫!(又
跑过去)
丁大夫(伸手,李热烈地握她的手)李营长!
李铁川(笑得诚挚动人)铁川这次又能见您老人家一面,简直是高兴极了。
丁大夫(仁慈地望着)我也高兴,李营长。
李铁川(注视)哎呀,您老人家瘦多了。
丁大夫嗯,这两天没怎么睡好。
李铁川听说您的少爷从山西回来,负伤很重。
丁大夫(怛恻)是,在前线不小心,胸部中了一枪。以后又转成肺炎。好了。
现在盲肠仿佛又有了毛病。
李铁川医院事,您还在管。(直率而热诚地)您太累了,铁川不,不赞成。
丁大夫(微笑)现在的院长非常负责,什么事都很顺手的。
况西堂李营长,昨天一夜丁大夫又没有睡。
李铁川(非常关怀)怎么,少爷的病更重了么?
丁大夫倒不是因为这孩子——
况西堂昨天晚上,我听说丁大夫又跟一个伤兵同志的老婆接生,闹了一夜
晚。
李铁川(猛将军)丁大夫,这不成!您太辛苦了!铁川主张您得休息一下。铁
川老家就在附近,还有几间草房。丁大夫,您要不嫌弃,我叫我老
婆亲自来接您住在我家,侍候您,叫我的母亲给您老人家天天做她
的拿手炖鸡汤。(感激)您不知道一提起上次您把血过给我,几天几
夜不睡,硬救出铁川一条命,铁川的老母,老婆,一说就哭,一直
忘不了您的恩典。
丁大夫(缓缓地)我是不预备休息的。
李铁川不,丁大夫,您得去!(直爽的赞美)我那个地方太好了!铁川是个老
粗,不懂得艺术。可是多少人说我们乡下风景很好。鸡也肥,猪也
大,您去休息,您少爷也跟着去养病。我回头就跟我的老婆说,叫
她就来接您老人家。
丁大夫(颇为感动)李营长,如果听你的话,我去休息,那么你呢?
李铁川(刚劲)我要到前线!
丁大夫那么为什么你们就要到前线打仗,辛苦,(微笑)我就到你家里休息,
喝鸡汤呢?(略停)李营长?
李铁川回丁大夫的话,那,那是因为抗战两三年,您实在太,太辛苦了。
丁大夫(摇摇头)不,你知道我的脾气。(缓缓)在我们抗战还没得到最后胜利
以前,我决不肯一个人找舒服的。
李铁川那么铁川,铁川主张您该——
丁大夫哦,李营长,你还记得我说过,你们再开到江西去,我还预备跟你们
到前线,再做点事情?
李铁川记得,可是现在——
丁大夫(点头)现在我还是预备去。(扬起眼)我只希望,我那个小孩子的病有
转机,不过(战抖)——万一(向前望)——
李铁川万一——
况西堂(安慰)这哪里会?
丁大夫(泪莹莹然)我想那个时候,我是更应该去的。
李铁川你不要怕,这不会的。
丁大夫哦,我不伯,抗战以来,我无论什么事,从来不从悲观处想。不过,
到了这种时候,一个做母亲的心,总有点管不住——(用手帕擦眼泪)
就是了。
李铁川(突然)丁大夫,您知道前线比从前打得更好了。台州收复,广县收复,
大庄收复,现在阳川又收复了!(骄做而兴奋)最近还要有更大的胜利
消息。
丁大夫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乐观,高兴。抗战三年,军事有办法,国家
有办法,人心有办法,局势一天比一天好。(又擦眼)我自己一点私事
算什么?
李铁川(忽然)报告丁大夫,铁川倒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
丁大夫什么?
李铁川我们今天就要上船了。
丁大夫好(鼓励)打——上前线!
李铁川这次铁川所带的官兵,大部都是以前从医院转来,重新编制的荣誉大
队。这一营人,差不多都是在医院受过您的恩惠的。
丁大夫那么(微笑)都是我的老朋友了。
李铁川嗯,丁大夫,在我们上船以前,我们全体官兵,都要见您一面。听完
您的训话,再回前线。
丁大夫训话?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说话的。
李铁川这是我们全体官兵的意思,我们最低限度也要见您一面。
丁大夫他们在哪里?
李铁川离此地三十里,高家村。
丁大夫你知道,(看钟)我现在没有工夫分身去看他们。
李铁川回丁大夫的话,这一层请您放心。铁川已经命令他们徒步跑来。
丁大夫(大吃一惊)徒步?叫他们跑三十里?
李铁川是,丁大夫。
丁大夫(忍不住)你怎么这样不知道时间宝贵?精力宝贵,你让他们在上船以
前跑这一趟做什么?
李铁川回丁大夫的话,其实也不是铁川的命令,是他们自动非来不可。他们
说怎么也得见您老人家一面再上船,我想他们现在已经跑了一大
半,说不定就要到医院里来了。
[陆由左门上。
陆葳丁大夫,丁昌又仿佛不大好,请您看看!
丁大夫(对陆点点头)哦,哦。(回向李)那么,只好这样,不过你该先通知副院
长一声。
李铁川好,铁川就去。再见。(敬礼)
丁大夫哦,(追上一步)我的小孩他昨天还跟我说,要托你许可他,在你的部
队里,一同——
李铁川嗯。
丁大夫(忍不住眼泪流下来)唉!这有什么用——一会再说吧,我现在(突停)—
—再见。
[丁由左门下,李愣一愣由中门下。
(条几上电话铃响。
况西堂(走去接电话)喂,我是伤兵医院。——找丁大夫?您哪位?哦,(客气
地)是您啊!是,她在医院。——她的少爷?(皱眉)听说是不好。嗯,
我就请她去。
(况到左门前轻叩。
况西堂(低声)丁大夫。
丁大夫(开门露出半身,低声)什么事?
况西堂有您的电话。
丁大夫谁来的?
况西堂梁专员。
[况悄悄由中门下。
[丁大夫走出来,手帕堵住鼻孔,轻轻擤一下,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丁大夫(拿起耳机)您,梁老先生,我是丁大夫啊。——嗯,是。(不由得望望左
门)我的小孩,——还是不大好,热度很高。——嗯,需要开刀,我
已经请了胡医官。(摇头,哀戚)我不知道这个手术他靠得住靠不住。
嗯,嗯。(咬唇闭目)嗯,——我现在只有尽了做母亲的——心!(手帕
又放在眼上,惊讶)我?我自己?(苦笑,摇头)不,我自己动不下去手,
——这(摇头)这太难了。(点头)我正在等着他。(望望中门)奇怪,胡
医官到现在还没有来。——太晚了,现在不能再找旁人了。(诚恳)
不,不,不。您不要来,您来也帮不了什么忙的。——不,不要—..
—(急按机铃,终于废然放下耳机。低声向左门)陆葳!
(陆由左门出。
丁大夫你找徐护士问问,胡大夫回来了没有?(母亲的声调)怎么样了?
陆葳他又昏昏糊糊睡着了。(欲下)
丁大夫屋里有人么,
陆葳有。
[陆由中门急下。
(丁来回踱了两趟,这时——
况西堂(在外)不成,不成,这个——(仿佛有人从门外将他一下推进)不成!(一手
抵住门框,回转头望见丁大夫,不由歉意地)丁大夫!
丁大夫啊,有事么?
况西堂嗯。
(徐护士拿着一沓报告表,忙由中门上。
徐护士丁大夫,胡医官还没有到。
丁大夫哦。
徐护士这是您要查的昨天的工作报告表。(递出)
丁大夫(接下)对不起,况先生,您等一下。(取出眼镜戴上,看了一下,立刻对徐)
徐护士,这个数目不大对。你告诉洪主任,这我记得是二百二十五,
请他再查查,决不是二百。(指着)这个对的,这个对的,这个也对
的。(抬头对徐)你跟他说,我一会儿来看。
徐护士是。
丁大夫徐护士,请你跟陈看护刘看护赶紧把手术室消毒!
徐护士是,丁大夫。
(徐由中门下。
丁大夫(取下眼镜,和蔼地)况先生,您有什么事?
况西堂(苦笑)对不起,丁大夫,有一个人要会您。
丁大夫谁?
况西堂(嗫嚅)马,马登科。
丁大夫马——登科?
况西堂就是从前老耽误您的事,后来吃了一年官司的马——
丁大夫他呀。怎么,他又想托人叫我们买他的药么?让他快走,我不见这种
人!
况西堂不,不,他说这次是,是想求您看看病。
丁大夫哦。
况西堂(顺口)他现在潦倒得很——穿得非常破烂。
丁大夫(怜悯)那么——就请他进来吧。
况西堂(冷冷)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又做国难生意,做赔了。
丁大夫这种人——真坏。
况西堂(忽然出了主意)丁大夫,我就说您不在家吧,您的心绪———
丁大夫咦,我不是现在在这儿么?
况西堂不过这个人(低声)现在的行为简直可鄙得很,他不但到处借钱,并且
(忿忿地)刚才他居然出去把——
丁大夫(爽快)不管他,(仁慈地)他不是病了么?
况西堂嗯,他这么说。
丁大夫那么就请他进来,(摇头)医生没有嫌病人讨厌不给他看病的道理。叫
他来!
况西堂(回到中门)马先生,(烦恶)请吧。
[马登科由中门上,见丁大夫突然愣住,预备好的话,一句说不出来。
丁大夫(也不大认识,终于——)马先生。
马登科(脱帽鞠躬)丁大夫——,我真是没有脸再见您。
丁大夫(直截了当)你哪里不舒服?我看我有方法帮你的忙不?
马登科丁大夫,(赔笑)我自己并没有病。
况西堂(大急)登科兄,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马登科我刚才在门口不是跟你说是她病了。她病了,你没有听见?
况西堂(推着他)登科兄,那你走吧。
丁大夫你们这是怎么?
况西堂好,你说,我看你老哥怎么说起?
马登科是这么回事.丁大夫——
丁大夫(知道他话最多)马先生,你知道我一向不愿听啰啰嗦嗦的话。如果你个
人有什么为难的事,你痛痛快快他说,我能办,准办。
马登科(做势)丁大夫,我不是好说废话,实在这件事头绪太长。(翻来覆去)
我要从头说起,实在太多;不从头说起,怕您又闹不明白。
丁大夫马先生,你这是——
马登科(仿佛非常诚恳)丁大夫,我必需先求您同情我,谅解我,我才能说。我
才能仔仔细细地——
况西堂(对马)瞎,我痛痛快快地替你说吧。(对丁)丁大夫,(愤慨)现在在门
外等着的是当初的“伪组织”,要看病的也是当初的“伪组织”,
刚才他一个跑出去找的,也是这个“伪组织”,(推开)我事先毫不
清楚,方才他一介绍,我才晓得他们两个真是恬不知耻,拚在一处..
——
马登科(立刻抗议)岂有此理,你不能这么不问青红皂白,乱说一泡。事情并
不这么简单。
况西堂(看出马人穷志短,无可惧处,而且又在丁大夫面前,谅他不敢如何)马先生,你无
论怎么说,我给你一个不相信!(维护正道)你们两个所谓“狗男狗女”,
我也猜不出你们要跑到丁大夫这里闹些什么把戏。(声明立场)我告诉
你,我们现在一刀两断,我们并非朋友!绝非朋友!你们在此地惹
出麻烦,我不在内。(转身)丁大夫,西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荒唐
过,实在对不起丁大夫,我先走了。(欲走)
丁大夫(严肃地)站住,况先生,你不能走。(对马)你们这是闹的些什么故事?
(对况)你方才说的什么——伪组织?这背后是怎么回事?
况西堂(斜看马一眼)您问他。
丁大夫马先生——
马登科(不好意思)就是院长夫人。
丁大夫(诧异)现在的院长有夫人?
马登科不,我说是从前——从前的院长夫人。
丁大夫(忆起)哦,是不是给我要铁床的那位太太?
况西堂(赔笑)对,对。就是为铁床跟您无理取闹的那个“伪组织”。
丁大夫她病了?
马登科嗯,丁大夫。
丁大夫也好,让她进来。
况西堂(惊讶)您见她?
丁大夫(恺恻)她不是有病了么,
马登科(走向中门前,对外)进来吧,你!
(“伪组织”走进来。她现在更形瘦削,颧骨突出,面色惨黄。穿一件旧花缎旗袍,头发
蓬乱,右额上贴头痛膏,脖颈上掐成许多紫痕。声音嘶哑,喉内仿佛塞满了浓痰。她一进
门看了丁大夫一眼,冷生生地立在中门前,就一直恶毒地瞪着马登科,一语不发,不知她
心里打的什么念头。
(半晌。
丁大夫你有什么病?
伪组织(一直怒目望马,头也不回,仿佛所有无耻龌龊的勾当都是马一人做的,气咻咻地)我没
有病!
马登科(无赖的样子)喂,你这装的什么蒜?好容易撕破了脸,跟丁大夫说好
了。见着大夫,你又不说了。
仗组织(狠狠指他)鬼!(在人前表明她是受害的牺牲者)都是你这个鬼害的!(突向丁,
她的文章才领到题上)丁大夫,我真不知道哪辈子造的孽!好好地放着院
长太太不当,跟这个死鬼缠在一起。受苦受穷,到了,还叫他惹上
这种病。
马登科(摇手)得了,得了。(厌恶)过去事,不要谈。别再在人家面前丢人了!
仗组织(还在顾面子,逞威风)我丢什么人?我问你,我这丢什么人?我问你丢..
——
丁大夫(警告)秦太太!
况西堂喂,你们还是看病,还是吵架?
伪组织(到底找着人诉说用意)况先生,我不跟这个(指马)混蛋在这儿说明白,
我怎么有脸再见丁大夫?(转对丁)我从前是秦院长的正娶夫人,丁大
夫,您是看见的。(四面布置,转身对况)您想,要不是(指)这个死鬼甜
言蜜语勾引我,我,我怎么肯放着院长太太不做,找这种混帐王—..
—
马登科(也气起来)算了吧,别在人面前自己贴金了,人家不要你了,人家到
上海了。
伪组织(在人前丢了人)你放屁,你放屁,他说了他还要接我的。
[丁一直坐着莫名其妙地望看他们。况在一旁冷笑。
马登科他的话算数?你当他是个什么好东西!
伪组织他不好,他回上海也是个官——
马登科那是汉奸!你知道不知道?汉奸,逮着要砍头,你这种没智识的下等
女人!
伪组织你骂我下等,你配骂我下等,你骗去了我的钱,你招了我一身病,你
当初不过是我手下的奴才——
马登科我奴才,你——
丁大夫(忍不下去)出去!
况西堂(也大声)你们出去吵,这是医院!
丁大夫(严肃地)我看你们两个根本是不预备来看病的。(起身向左门走)
马登科(对伪)你一个人对丁大夫说去吧。
[马气冲冲地由中门走出去。
仗组织(看局势不对,立刻追到丁前,突然抽咽起来)丁大夫,你别走,我的病,您,
您是非看不可的。(哀声)要不然,我的命就活不了的。(切实恳求)我
知道,只有您肯这么大气。一个钱不要,给我看病。我实在(大哭)
走投无路啦!请您可怜可怜我,我是个无智无识的人,什么都不懂。
上了人家的当啦!我们从前没好好说过话,可我心里明白,只有像
您这样的人会搭救,搭救我这个落了难的人的。(又哀哀哭泣起来,仿佛
要拉着丁大夫苦求)
况西堂不要拉拉扯扯的。
丁大夫(怜悯)你不要哭。秦太太,我跟你想办法。
伪组织丁大夫,我可以治得好么?
丁大夫我没有看,我怎么会知道。
伪组织(立刻)丁大夫,我这个病,自从去年七月——
丁大夫(摇手)不用说,刚才我已经听明白了。(诚恳地)我告诉你,你这种病,
我们伤兵医院是不治的。
伪组织可是丁大夫,(几乎要跪下)你修修好吧,您不能不——
丁大夫我是跟你想办法。你明天早上再来,我给你预备一封介绍信,给你转
给另外一个医院治。
伪组织可是——
丁大夫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特别为你说说,托他们免费给你治。不过我
看你们俩的鸦片烟倒是要赶快先戒。
伪组织我不抽——
丁大夫(冷冷望着她)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我告诉你们,现在抽鸦片倒真
是要砍头的。
(马又偷偷由中门上。
况西堂你又来干什么?
马登科(对伪,他的冤家)唉!走吧!
伪组织(回头,又大声)都是你,我哪辈子造的孽,放着院长太太——
丁大夫喂!嘘!(用手指左)里面有病人,(对小孩的神气)请你不要闹!(仁慈地)
安安静静地走出去。
伪组织(望着丁,安详地)是,丁大夫。
(马与“伪”由中门走出去。
丁大夫(望着他们走出,摇头)也——惨!
况西堂(万分歉意)丁大夫,我,我实在抱歉。
丁大夫(和蔼地)没有什么。
[梁公仰由中门上。他近来面色益发红润,精力似乎更见充足。脸上微微有些汗。除了顶
上斑白的发根少许脱落而外,看不出他比以前添了些多少老态。他现在穿一身颇为整洁的
黄军服,腹部微挺。脚下依然是那一双长统黑皮靴,但是擦得十分洁净。他手里拿一根枣
木削成的粗巨手杖,进了门后,掏出一个白手帕揩脸。
梁公仰(同情地)丁大夫!
丁大夫您怎么还是来了?
粱公仰(诚恳)丁昌现在真要动手术么?
丁大夫(低头)嗯。(忽然)您看见刚才那两个人了么?
梁公仰看见了。
丁大夫认得么?
粱公仰当然认得。
(夏由左门上。
夏霖如丁大夫,胡医官来了。
丁大夫哪儿?
夏霁如屋里。病人样子不大好看。
[丁忙由左门下。夏随下。
粱公仰(突回头)况先生,跟门房说一声,这两个人,——以后不要他们再来
麻烦丁大夫。
况西堂可是丁大夫觉得他们很可怜。方才还说让他们明天早上再来看病呢。
梁公仰让他们去吧,这种人在现在的中国活着是多余的。(忽然笑着)况先生,
你喜欢听夏天树上的蝉叫么?
况西堂(莫名其妙)蝉?
梁公仰(点头)嗯,蝉,(沉思,忽然)我告诉你,蝉要长成,它必须把从前的
旧躯壳蜕掉的。蜕掉一层旧躯壳是艰难的,并且是痛苦的。(昂头)
但是为着新的生命,更有力,更健全的新生命,这个小小的生物不
但能忍耐,而且能忍心把他的旧躯壳不要的。(坚忍的微笑)我们的国
家要在抗战的变化中,生长起来,这一层腐败者朽的旧思想,旧人
物,我们必须(一字一字,刚劲有力)忍——心——蜕——掉!我们要意
志集中,力量集中,不敷衍,不苟且。我们要革除旧习染,创造新
精神。在精神总动员之下,造成一个崭新的青年中国。(落入冥想)
况西堂(惊心动魄,不觉移向梁专员,葸葸然)你觉得我,我老么?
梁公仰(狡黠地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况西堂(没想到)我——
粱公仰(逼问)你?
况西堂(翻翻眼)我自己觉得我(十分忸怩)我不老。
梁公仰(大笑)那就对了。况先生,你有多大岁数?
况西堂不小了,五十四了。
梁公仰那你还是我的老弟,我比你大六岁。
况西堂(惊异)什么,您已经六十了!
梁公仰(愉快地)我觉得我很年轻呢!
况西堂是,您是看不出来。
粱公仰(拉着他)况先生,(低声)我最近发现一个大秘密,我今天想告诉你。
况西堂(不觉四面望望,把耳朵凑过去,低声)什么,专员?
梁公仰(对着他的耳朵,低声,十分秘密地)你听:人永远不会老,只要你自己不觉
得老。(两眼一眨,重重拍了况肩膀一下,大声)“懂么?(笑出来)
况西堂(应声)懂!懂!
梁公仰(对小学生似的,笑嘻嘻点点头)懂就好。
(徐由中门急上。
徐护士(一面走,一面对况讲)况先生,你太太来了,在内科室等你。(一直走向左
门,轻叩)
况西堂(对梁)专员,西堂有点事。
(粱点点头。况西堂对梁略弯身由中门急下。
徐护士(同时,低声)丁,了大夫。
[胡医官由左门走出。他神色焦急,眉梢间冒着汗,眼瞳不定,表示他心里有些慌乱。他
拿着诊听管,不安地敲着手。他穿着医士白制服。
胡医官什么事?
(丁低头由右门出,似乎和胡大夫商议后,断定病人情况十分恶劣危险。
徐护士丁大夫,一百五十六号伤兵同志喊着非要您看他的病。
丁大夫(呆滞)一百五十六?
徐护士就是那满脸胡子的那个一
胡医官你没有说,丁大夫有事么?
徐护士(着急)我说了。他病得快要死,他现在还不肯吃药,他说非丁大夫来
叫他吃,他才肯吃。
胡医宫(烦躁)那么,你请柳医官去得了。
徐护士不成,不成,他像个大孩子,谁去也不成。他闹着非要丁大夫看他吃
药不可。
[丁大夫仿佛听见,慢慢向中门走。陆葳悄然由中门走出,立在门前。
胡医官(档住地)这不成,我去。(丁大夫又木然立着)你现在得看着丁昌。(欲走)
粱公仰胡大夫,你去也是没有用的。你不懂,他们离家离久了,又恰巧有病,
好容易见着一个像母亲一样的人,闹一点孩子脾气,也是免不了的。
胡医官不过,丁大夫现在——
丁大夫(仿佛突然由梦中清醒,坚决地)不,我要去的。(对胡)如果五分钟我不回
来,请你跟我的孩子动手术,不要等我。(急切地)再等一下,他的病
是绝无希望的。徐护士,开刀间预备好了么?
徐护士预备好了。
丁大夫(走了一步,又回头向胡)其实不等这五分钟也可以——
胡医官(为难)不过,丁大夫——
丁大夫好,我就来。
(丁由中门下,陆微微擦着眼边泪痕。
粱公仰胡医官,我进去看看。
胡医官可以。
[梁由左门下。
胡医官(突然抬头,提起精神,对陆)陆看护长,再检查一下开刀室,快!
(陆立刻由右后门下。
胡医官(同时跑向中门,对外喊)陈看护,赶紧找李护士,江看护,叫他们到开刀
室来。(转身跑一步,又想起,回来)陈看护,赶快把开刀室病床预备好,
——喂,叫你找谢护士呢?
[外面:“已经去了。”
胡医官夏小姐呢?
(外面:“在开刀间。”
胡医官(跑到右后门)夏小姐。
[夏由手术室出,同时由中门陆续走进二白衣的护士,捧着白布单,和放在白盆里的其他
消过毒的器械,一个一个走进右后门。
夏霖如什么?
胡医官电炉呢?
夏弄如点上了。
胡医宫返光灯?
夏弄如预备好了。
胡医官谢护上呢?
夏霁如在屋里。
胡医官叫他们推病床。
(夏转身走进右后门,立刻由右后门走出两个白衣护士,推出一张空病床,夏随在后面。
同时由左门沉重地走出梁专员。
粱公仰(微叹,低声)胡医官,你看怎么样?
胡医官我怕施手术已经大晚了,不行了。(又揩揩脸上的汗)
梁公仰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胡医官这个地方能动这种手术没有几个人,我出差,所谓的名医都在旁的大
城做自己的生意。我们的医官又差不多都在前线,而且——
[陆葳由右后门上。
陆葳胡医官。五分钟差不多了,动手么?
胡医官不,不,等等!(一面又拭拭汗)我们再等她两分钟,就两分钟!
[静默。
胡医官(转对梁,解释)我要她在旁边。您知道丁大夫是个寡妇,这又是她唯一
的这么一个好儿子。他这次伤重,又转成旁的病。(不觉低声)我非常
担心,我觉得她,她在旁边好些。
梁公仰胡医官,我问一句痛快话,你觉得你的手术比她的怎么样?
胡医官(老老实实)那自然她的手术高明。
梁公仰(直快)那么,为什么她自己不——
[丁大夫由中门静默走上,后随徐护士。外面有兵士们整齐的跑步声,渐行渐近。
胡医官啊,丁大夫来了。
徐护士(笑着)您看,这帮伤兵,他们看见丁大夫掉眼泪,他们也跟着哭起来
了。
丁大夫怎么,还没有动手?
粱公仰等着你。
陆葳(对丁)动手么?
丁大夫嗯。(立着不动)
[胡与陆正走进开刀室。
[李营长非常兴奋由中门跑进来。
李铁川(敬礼)报告丁大夫,他们跑到了!我的部队跑到了!(丁不动)
梁公仰嘘!(指指左门,左门大开,李营长仿佛明白,向门内凝望)
(丁昌睡在病床上,被人推进,他热度高,口焦唇干,脸烧得绯红,后随夏零如。
丁昌(一眼望见母亲)妈!
丁大夫(走近病床,拉着他的手)昌儿。
丁昌(咬牙)妈,我——(微顿,气声)忽然有点怕。
丁大夫(抚慰)不要怕,孩子,你开了刀就立刻会好的。(望一望推床的护士,他
们立刻向前推转)
丁昌(回头)妈不跟着来?
丁大夫我不想进去,昌儿。
(病床略停。
丁昌你来,妈。
丁大夫(微叹)好。(随走一步)
丁昌不,妈。你在旁边看着会着急的。(床又在动,丁昌忽忍不住——)妈。(护士们
又停住)
丁大夫(对他们)推进去。
[病床推进了手术室。
[丁愣在那里。
梁公仰了大夫!丁大夫!
丁大夫啊?
粱公仰(轻轻抚拍着她的肩胯,如同对自己的女儿)你拿出勇气来。
丁大夫(望着前面)我是。
粱公仰你该自己进去。
丁大夫不,不,(望着门不动)我怕看他的刀——万一(微顿)下错了。(泪几乎
夺眶而出)
梁公仰你,(鼓起勇气)你该自己动手——
丁大夫我是想——但是(摇头)我下不去手!
[由右后门走进来夏霁如,捧着一只白盘,上面遮着白布。
粱公仰怎么样?
亘霖如正上麻药,就要开刀。
[夏由中门下,门开时,看见门外立着许多院里人员,伫听消息。
李铁川(无限同情)丁大夫。
丁大夫(才看见)哦,李营长。
(一卫兵由中门跑上。
卫兵报告营长,弟兄们已经在外面花园站好,等丁大夫训话。
李铁川叫他们等着,丁大夫现在有事。
卫兵是,营长。
(卫兵望望,走向有阳台的高门前,同时由右后门走近陆葳。
陆葳丁大夫,胡大夫请您进去看一看。
丁大夫嗯。
(丁进手术室。陆随后进。
卫兵(进了阳台,对下面说)诸位弟兄,丁大夫现在有事,诸位等等,她老人
家就会出来见我们。
[外面高呼:抗战胜利万岁——中华民国万岁!——”
[丁大夫又由手术室缓步走出。
粱公仰怎么样?
丁大夫正在动手。
[外面叉高声大喊:“丁大夫万岁!丁大夫万岁!”
李铁川(跑到阳台前,立刻外面一粗壮声音喊:“立正!”突静)你们不要乱喊,丁大夫
的少爷病重,正在开刀,小心惊动病人。(半晌,走到丁的面前,沉痛)我
们真难过,丁大夫,到了您最为难的时候,我们没有法子帮您的忙。
丁大夫(点头领情,用手指着椅子)请坐。
梁公仰(低声)坐,坐。
李铁川(坐下)唉!
[况与谢宗奋由中门上。
况西堂(对李,低声)怎么样?
李铁川不知道。
谢宗奋(关切,低声)有希望没有?
(梁公仰指指立着的丁大夫,意思说不要在她面前问这句话。
(况低声和谢说了一句话。
(丁立在右后门旁边,仿佛在低声默祷。
(手术室门开,走进一个拿着白盘子的看护——护士甲——,由屋内穿过,大家一同望着
他。几双眼睛随着他的足步,直到他由左门出去为止。
[由中门跑进张营副,一个粗壮的紫脸膛的荣誉战士。
张营副(对丁敬礼)丁大夫!(丁大夫回首对他点点头)
李铁川什么事?
张营副(立正)营长,(走到面前,低声)现在已经十一点三刻,一点钟准上船。
要再晚一点,弟兄们就赶不上吃午饭了。
李铁川你没有说,现在丁大夫——
张营副刚才他们听见营长说。
李铁川那么告诉他们回去,等到打完了仗回来,再见丁大夫。
张营副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不肯。
丁大夫(回头)怎么,李营长?
李铁川您不用管。(又走到阳台前,对下面)弟兄们,你们不要再等了。(回头看着
丁大夫)丁大夫说叫你们不要等,赶回去吃午饭,好上船。
〔外面一个粗壮的声音:“报告营长,我们情愿不吃午饭!俄着也要见一次丁夫,
再上船!”
李铁川(发脾气)不成,你们走,你们不能叫丁大夫——
丁大夫不,不,李营长,(恻然)不要叫他们难过。(走过去)我是要见他们的。
(向阳台走)
李铁川(看见她已走到阳台,对阳台下面)了大夫出来了!
〔外面欢呼:“丁大夫!丁大夫!丁大夫万岁!”
张营副(跑上前)请丁大夫训话。
〔李铁川目视张营副,责止他,但——)
〔外面兵士高呼:“请丁大夫训话!请丁大夫训话!”
李铁川(大声)立正!(外面乒士们齐声立正)
丁大夫(凄然)诸位老朋友,我们忠勇的官兵同志,我今天说,说不成话。我..
——(这时忽然——)
〔陆非常紧张,忙由手术室跑出来。
陆葳丁大夫,丁大夫,胡医官请你赶快进去一趟。
丁大夫怎么?(忙由阳台跑下)
陆葳(跟随丁跑,一面说)胡大夫要您帮忙动手。
〔丁跑进手术室。
粱公仰(同时)怎么?
李铁川(跑下阳台,同时)怎么啦?怎么啦?
陆葳(已跑到手术室门口)病人脉搏已经停止,胡医官两层衣服都汗透了。
〔陆立刻转身进去,大家面面相觑,静默。
张营副(在阳台上)诸位弟兄,你们回去吧。病人开刀,经过危险,丁大夫现
在自己动手去了。
〔一个山东兵士洪壮口音:“不走!俺们要知道小丁大夫病没有危险才走。”
张营副你们难道不吃饭,愿意等?
〔大家:(同声)“不吃饭!等。”
〔静默。
〔李营长面色焦急,却缓步来回走了两趟。
〔风又吹来,帷幕轻飘飘地掀起。远远传来单调弹棉花的声音。
〔半晌。
粱公仰好长啊!
〔静默中,忽然近处有一个小孩的童声,随着口琴,非常悦耳地欢唱着:“我们都是神枪
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继续唱下去。
况西堂这唱的是什么?
谢宗奋游击队的歌。
〔门开,护士乙一言不发,由手术室走出,穿过屋内由中门下。大家眼睛又随着绕了一转。
〔外面隐隐听见放爆竹的声音。
李铁川远远的这是什么?
粱公仰爆竹。
李铁川(不高兴)现在点的什么爆竹?
况西堂也许人家办喜事。
〔由左门走出来护士甲,大家眼睛不自主又随着他;直到他走进了手术室为止。
〔电话铃响。
况西堂(接)哪位?第十一伤兵医院。哦——(对梁)梁专员,您的电话。
粱公仰(接)喂,我梁公仰——(望况)断了!(按了几下机铃)喂,喂,喂。(对
大家)奇怪,怎么今天电话特别声音乱,简直听不见话。(慢放下)
〔远处又有爆竹声,并且听见街市中喧嚣异常。
〔梁公仰微叹。
〔李铁川长叹一声,坐下。
〔忽然门大开,夏霁如和护士乙由中门进,走入手术室。大家眼睛随他们绕了一圈,又低
下头一声不响。
〔忽然门大开,缓缓走出来非常疲乏的丁大夫。
〔丁大夫立在左门口,把头靠在门框,摸着自己的额。
〔大家愣住,不知消息是好是坏。
粱公仰(走近丁,无限同情)丁——
〔门突开,一步走进胡。
胡医官(一手拭着汗,一面对丁,笑着)恭喜!恭喜!
李铁川怎么?(露出笑色)胡大夫?
胡医官丁大夫的少爷,又叫丁大夫自己救活了。
梁公仰(惊喜)你——
况西堂(同时)丁大夫,你——
〔丁大夫突然哭泣起来。
谢宗奋(对胡)完全好了?
胡医官现在已经有完全好的希望了。
〔大家惊喜得说不成话。
〔胡又立刻向开刀室走下。
李铁川(跑到阳台前)诸位弟兄,小丁大夫又活了。(不由得)丁大夫万岁!伤兵
的母亲万岁!
〔外面:(大喊)“丁大夫万岁!抗战万岁!伤兵的母亲万岁!我们清丁大夫再出
来。”
粱公仰恭喜你,丁大夫。
谢宗奋(跑到丁面前)你真是我们的英雄。
〔丁大夫点头领谢。外面连声欢呼:“我们请丁大夫出来!”
丁走了两步,几乎无力倒下。张营副忙上前扶掖。李随在后,走到阳台上。立刻外面呼
声震天:“丁大夫!丁大夫!”
丁大夫(频频点头,情感暂时激动得说不成话,一次再次举起手,大家才渐渐静下。她望着下面
一片朴实可爱的面孔,缓慢而沉静地)诸位老朋友,这几分钟,我觉得比一年
还要长。(略重)幸亏诸位在我旁边,你们不但增加了我的勇气,并
且无形中,是你们的榜样,你们的力量,才纠正我方才心里头,几
乎是犯定了的错误!(停,大家瞠目相顾,低声)谢谢诸位,现在我的小孩
子平安了。(外面大欢呼,她挥挥手,人声渐定。昂头)五分钟以前,我心里
想如果他能够再好了,我再也不让他离开我,再也不许他到前线,
再也不肯送他跟诸位,一道出生入死的。因为想到一个小小的生命,
从生下到长成,白日夜里,无时无刻,加到母亲身上的苦难,一个
当母亲的心,会这么可怜地自私的。(略停,四面望望台下这一片诚挚动人的
眼睛)但是那个时候,我忘掉了你们;为着一个做母亲的私心,我把
我们共同的大理想——一个自由平等,新的形式的国家给忘掉了。(各
人互视,静肃无声,高亢地)同志们,我们这次抗战,是五千年来从来没有
过的神圣战争,我们的敌人,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强暴敌人。这样神
圣的抗战,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末一次了。生在
这个时代的人,再毫无眼光,看不出奋斗图存的重要,我们的子子
孙孙,就会沦落到永世也不能翻身的地步!然而(挺起胸,斩钉截铁)看
到了!(微顿)奋斗了!(微顿)战胜了!我们就永远打定下,自由和
平,一个理想,新社会的基础!(由心里赞扬)同志们,你们才真是我
所崇拜的英雄。现在军事胜利,经济政治都有办法,处处都是崭新
的青年气象,这都是你们牺牲血汗,一次再次地抛妻别母,为着民
族的生存,艰苦奋斗的功劳!(停,非常留恋不舍地)现在你们又要走了!
我看见了你们的榜样,我怎么能够再顾念到一个小小的自己,不给
我的孩子他应该得到的权利,不催他跟你们一道走呢!朋友们:(热
诚地伸出手)让我们相亲相爱地活下去吧!我希望我永远配做你们的同
志。(突然庄严地)在你们面前,我现在立誓,把我的孩子也献给了我
们共同的母亲——我们的祖国!
〔空气静默——突然爆炸似地大家欢呼起来:“丁大夫万岁!”“丁大夫万岁!”
李铁川(感动)丁大夫!
丁大夫(走下来)营长,我方才说我孩子要求你的事,就是这个。
李铁川(立刻)我就办。他什么时候养好,请他随时到军部办事处,随时可以
到前线来。
丁大夫谢谢你,李营长。
李铁川铁川要上船了。
〔突然附近有爆竹声。
张营副这是什么!
渝宗奋(欣欣)大概附近民众欢送诸位将士吧。
〔同时外面集合号声,在过道上仿佛有人连喊:“丁大夫!丁大夫!”
张营副(连忙立正敬礼)丁大夫。
〔张忙由中门跑下。这时由外面跑进来一个背了许多东西,臃肿异常,面颊红得像一只熟
苹果似的个兵,几乎和他撞个满怀。
小兵士(一眼找着了丁大夫,欣喜非常。气都喘不过来,立正)丁大夫!(立刻跑到地面前,
喘着,傻笑)你还记得我么?(李营长咳嗽一声,他回头吓了一跳,立正)营长!
(又回头期盼似地望着丁)
丁大夫(惊喜)你不是——小伤兵。
梁公仰(大高兴)小伤兵?(忙望丁一眼,转向小兵)你的腿——
小兵士(骄做地)您不是叫我再上前线的时候来看您一趟么?
丁大夫(怜爱地)你胖多了。
小兵士(点点头)嗯,我回了一趟家。(集合号连声吹起,他回身望望,立即勿匆从胸前
掏出一个破报纸包,一面说,一面解)跟您说不了话了,我又要走了。(打开包
拿出一条小得像女人手帕似的绣花红兜肚,腼腆地)这是我奶奶——七十多岁的
人,亲手做的一个小红兜肚,叫我送给你的。
丁大夫(接下看,笑着)给我?(小兵士忙忙点头)给我戴?
小兵士(天真地笑起来)不,不,我奶奶说这是给小丁大夫的小大夫戴的。
李铁川(笑起来)快走吧,小鬼。
〔外面集合号声和乓士们的排队声。
小兵士是,营长。(立正)再见,丁大夫。(走了一步,忽然转身留恋地望着丁大夫,
但又说不出话)您,您,(突然)您长命百岁。
〔小兵士由中门跑下。
丁大夫(追到中门)孩子,孩子!
〔鼓声,号声,领着兵士们整齐的步伐向前进行。
李铁川(跑到地面前)丁大夫,再见。(敬礼)
丁大夫再见,营长。
〔李营长由中门跑下。丁跑到阳台上,望着这一帮出发的再赴前线的乓士,悲哀而又兴奋,
不住挥扬那个红兜肚。
〔院外爆竹声四起。
谢宗奋怎么到处都放爆竹?
况西堂奇怪。
〔电话铃急响。
粱公仰(跑去接电话,同时对谢)谢先生,你出去看看!(谢点头由中门跑下。况在一旁
望着梁,仿佛在电话里可以得到什么异常消息)后方医院..是我。我就是梁专
员,什么?(转向况)又不通了,电话声音乱得异常。(外面有卖号外声,
对话机)什么?什么?(回头向况)况先生,你去看一下,外面有卖号外
的。(况急由中门下。梁对电话)什么?什么?大都——大都克复?(狂喜)
真的?..
〔谢与光行健由中门狂奔进来,拿着号外。
谢宗奋(大喊)号外,号外,大都收复,大都收复!(把号外交梁手,粱轻声忙读)
〔同时夏由右后门跑出。
光行健(喜得狂喊,摇撼夏的肩膀)大都收复,——大都收复!到处都是国旗!到
处都是爆竹!
〔光由右前门跑下。
亘奔如(狂喜,对手术室大喊)大都克复!(又一路喊着跑到左门下)
梁公仰(看完,立刻跑到阳台门前)丁大夫,大都克复了!——
〔同时况由中门探出半身。
况西堂(喜气盈盈)专员,快来看!
谢宗奋(拉着梁)我们去走走,梁先生!
〔谢忙拉梁由中门下。
〔温煦的阳光和悦地射满了一屋。四面爆竹声,闹市欢呼声,一直不断。屋内静静的。手
术室慢慢门开。
〔阳光下,望见这个饱经忧患,头发已经斑白的母亲,缓缓转过了头。悲悯的脸上,欢喜
的泪珠在眼眶内微微闪耀。
丁大夫(望前)中国,中国,你是应该强的!
——这时病床慢慢推出。幕徐徐下。
关于“蜕变”二字
生物界里有一种新陈代谢的现象:多少昆虫(听说有些爬行的多足动物
也是如此),在生长的过程中需要硬狠狠把昔日的老腐的躯壳蜕掉,然后新
嫩的生命才逐渐长成。这种现象我们姑且为它杜撰一个名词,叫做“蜕变”。
“蜕变”中的生物究竟感觉如何虽不可知,但也不难想象。当着春天来
临,一种潜伏的泼刺刺的生命力开始蕴化在它体内的时候,它或者会觉到一
种巨大的变动将到以前的不宁之感。这个预感该使它快乐而苦痛,因为它不
只要生新体,却又要蜕掉那层相依已久的旧壳。“自然”这样派定下那不可
避免的铁律:只有忍痛蜕掉那一层腐旧的躯壳,新的愉快的生命才能降生。
在抗战的大变动中,我们眼见多少动摇分子,腐朽人物,日渐走向没落
的阶段。我们更欢喜地望出新的力量,新的生命已由艰苦的斗争里酝酿着,
育化着,欣欣然发出来美丽的嫩芽。这一段用血汗写成的历史里有无数悲壮
惨痛的事实,深刻道出我们民族战士在各方面奋斗的艰苦同那被淘汰的腐烂
阶层日暮途穷的哀鸣。这是一段需要“忍耐”但更需要“忍心”的艰苦而光
荣的革命斗争。我们对新的生命应无限量地拿出勇敢来扶持,培植;对那旧
的恶的,应毫不吝情,绝无顾忌地加以指责,怒骂,掊击,以至不惜运用各
种势力来压禁,直到这帮人,这种有毒的意识“死”净了为止。
这本戏固然谈的是行政问题,但这种高深的专门学问决非如此窳陋的作
品能在三点钟的演出时间内谈得透彻明了。戏的关键还是在我们民族在抗战
中一种“蜕”旧“变”新的气象。这题目就是本戏的主题。
后记
《曹禺戏剧集》是我替作者编辑的。我喜欢曹禹的作品,我也多少了解
他的为人,他的生活态度和创作态度。我相信我来做这工作,还不会糟蹋作
者的心血,歪曲作者的本意的。从《雷雨》起我就是他的作品的最初的读者,
他的每一本戏都是经过我和另一个朋友的手送到读者面前的。他相信我们,
如人相信他的真实的朋友。但这本《蜕变》却是例外。它到我的眼前时,剧
中人物和故事已经成了各处知识分子谈话的资料了。我摊开油印稿本在昆明
西城角寄寓的电灯下一口气读完了《蜕变》,我忘记夜深,忘记眼痛,忘记
疲倦,我心里充满了快乐,我眼前闪烁着光亮。作者的确给我们带来了希望。
以上的话应该在昆明写的,但是我离开昆明快两个月了。
我最近在作者家里过了六天安静日子,每夜在一间楼房里我们隔一张写
字台对面坐着,望着一盏清油灯的摇晃的微光,谈到九、十点钟。我们谈了
许多事情,我们也从《雷雨》谈到《蜕变》,我想起了六年前在北平三座门
大街十四号南屋中那问用蓝纸糊壁的阴暗小屋里,翻读《雷雨》原稿的情形。
我感动地一口气读完它,而且为它掉了泪。不错我落了泪,但是流泪以后我
却感到一阵舒畅,同时我还觉得一种渴望,一种力量在我身内产生了,我想
做一件事情,一件帮助人的事情,我想找个机会不自私地献出我的微少的精
力。《雷雨》是这样地感动过我,《日出》和《原野》也是。现在读《蜕变》
我也禁不住泪水浮出眼眶,但我可以说这泪水里面已没有悲哀的成分了。这
剧本抓住了我的灵魂。我是被感动,我惭愧,我感激,我看到大的希望,我
得着大的勇气。
六年来作者的确定了不少的路程。这四个剧本就是四方纪程碑。
现在我很高兴地把《蜕变》介绍给读者,让希望亮在每个人的面前。
巴金
一九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在重庆。
北京人①
(三幕剧)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王勃
人物
曾皓——在北平落户的旧世家的老太爷,年六十三。
曾文清——他的长子,三十六。
曾思懿——他的长媳,三十八九。
曾文彩——他的女儿,三十二岁。
江泰——他的女婿,文彩的丈夫,一个老留学生,三十七八。
曾霆——他的孙子,文清与思懿的儿子,十七岁。
曾瑞贞——他的孙媳,霆儿的媳妇,十八岁。
愫方——他的姨侄女,三十上下。
陈奶妈——哺养曾文清的奶妈,年六十上下。
小柱儿——陈的孙儿,年十五。
张顺——曾家的仆人。
袁任敢——研究“人类学”的学者,年三十八。
袁圆——袁的独女,十六整。
“北京人”——在袁任敢学术察勘队里一个修理卡车的巨人。
警察
寿木商人甲、乙、丙、丁。
地点
第一幕——中秋节。在北平曾家小花厅里。
第二幕——当夜十一点的光景,曾宅小花厅里。
第三幕——离第一幕约有一月,某一天,深夜三点钟,曾宅小花厅里。
第一幕
中秋节,将近正午的光景,在北平曾家旧宅的小花厅里,一切都还是静幽幽的,屋
内悄无一人,只听见靠右墙长条案上一架方棱棱的古老苏钟迟缓低郁地迈着他“嘀嗒嘀
嗒”的衰弱的步子,屋外,主人蓄养的白鸽成群地在云霄里盘旋,时而随着秋风吹下一片
冷冷的鸽哨响,异常嘹亮悦耳,这银笛一般的天上音乐使久羁在暗星星的病人也不禁抬起
头来望望:从后面大花厅一排明净的敞窗望过去,正有三两朵白云悠然浮过蔚蓝的天空。
这间小花厅是上房大客厅和前后院朝东的厢房交聚的所在,屋内一共有四个出入的
门路。屋右一门通大奶奶的卧室,门前悬挂一张精细无比的翠绿纱帘,屋左一门通入姑奶
奶——曾文彩,嫁与留过洋的江泰先生的——睡房,门前没有挂着什么,门框较小,也比
较肮脏,似乎里面的屋子也不甚讲究。小花厅的后墙几乎完全为一排狭长的纸糊的隔扇和
壁橱似的小书斋占满。这排纸糊的隔扇,就是上房的侧门,占有小花厅后壁三分之二的地
位。门槛离地约有一人,踏上一步石台阶,便迈入门内的大客厅里。天色好,这几扇狭长
的纸湖隔扇也完全推开,可以望见上房的气象果然轩豁宽畅,正是个“曾经盛极”一时的
大家门第。里面大客厅的门窗都开在右面,向着院的门大敞着,露出庭院中绿荫荫的枣树
藤萝和白杨。此时耀目的阳光通过客厅里(即大客厅)一列明亮的窗子,洒满了一地,又
返射上去,屋内阴影浮沉,如在水中,连暗淡失色的梁柱上的金粉以及天花板上脱落的藻
饰也在这阳光的返照里熠熠发着光彩。相形之下,接近观众眼目的小花厅确有些昏暗。每
到“秋老虎”的天气,屋主人便将这大半壁通大客厅的门扇整个掩闭,只容左后壁小书斋
内一扇圆月形的纱窗漏进一些光亮,这半暗的小花厅便显得荫凉可喜。屋里老主人平日不
十分喜欢离开后院的寝室的,但有时也不免到此地来养息。这个书斋居然也有个名儿。门
额上主人用篆书题了“养心斋”三个大字的横匾。其实它只是小花厅的壁橱,占了小花厅
后壁不到三分之一的地位,至多可以算作小花厅的耳室。书斋里正面一窗,可以望见后院
老槐树的树枝,左面一门(几乎是看不见的)正通后面的庭院和曾老太爷的寝室。这耳室
里沿墙是一列书箱,里面装满了线装书籍,窗前有主人心爱的楠木书案,紫檀八仙凳子,
案放着笔墨画砚,磁器古董,都是极其古雅而精致。这一代的主人们有时在这里作画吟诗,
有时在这里读经清谈,有时在这里卜卜课,无味了就打瞌睡。
讲起来这个花厅原是昔日一个谈机密话的地方。当着曾家家运旺盛的时代,宾客盈
门,敬德公,这位起家立业的祖先,创下了一条规矩:体己的亲友们都照例请到此地来坐
候,侍到他朝中归来,或者请人养心斋来密谈,或者由养心斋绕到后院的签押房里来长叙,
以别于在大客厅候事的后生们。那时这已经鬓发斑白的老翁还年青,正是翩翩贵胄,意气
轩昂,每日逐花问柳,养雀听歌,过着公子哥儿的太平年月。
如今过了儿十年了,这间屋子依然是曾家子孙们聚谈的所在。因为一则家世的光辉
和祖宗的遗爱都仿佛集中在这块地方,不肖的子孙纵不能再像往日敬德公那样光大门第,
而缅怀已逝的繁华,对于这间笑谈坐息过王公大人的地方,也不免徘徊低首,不忍遽去。
再则统管家务的大奶奶(敬德公的孙媳)和她丈夫就住在右边隔壁,吩咐和商量一切自然
离不开这个地方。加以这问房屋四通八达,盖得十分讲究。我们现在还看得出栋梁上住日
金碧辉煌的痕迹。所以至今虽然家道衰微,以至于连大客厅和西厢房都不得已让租与一个
研究人类学的学者,但这一面的房屋再也不肯轻易让外人居用。这是曾家最后的一座堡
垒。纵然花园的草木早已荒芜,屋内的柱梁亦有些退色,墙壁的灰砌也大半剥蚀,但即便
处处都像这样显出奄奄一息的样子,而主人也要在四面楚歌的环境中勉强挣扎、抵御的。
其实蓦一看这间屋子决不露一点寒伧模样。我们说过那沉重的苏钟就装璜得十分堂
皇,钟后那扇八角形的玻璃窗也打磨得光亮,(北平老式的房子屋与屋之间也有玻璃窗)
里面深掩着杏色的幔子,——大奶奶的脾气素来不肯让人看见地在房里做些什么——仿佛
锁藏着无限的隐秘。钟前横放一架金锦包裹的玉如意,祖宗传下来为子孙下定的东西。两
旁摆列着盆景兰草和一对二十年前作为大奶奶陪嫁的宝石红的古瓶。条案前立一张红木方
桌,有些旧损,上面铺着紫线毯,开饭时便抬出来当作饭桌。现在放着一大盘冰糖葫芦,
有山渣红的,紫葡萄的,生荸荠的,胡桃仁的,山药豆的,黑枣的,梨片的,大红橘子瓣
的,那鲜艳的颜色使人看着几乎忍不住流下涎水。靠方桌有两三把椅子和一只矮凳,擦得
都很洁净。左墙边上倚一张半月形的紫檀木桌,放在姑奶奶房门上首,桌上有一盆佛手,
几只绿绢包好的鼻烟壶,两三本古书。当中一只透明的玻璃缸,有金鱼在水藻里悠然游漾,
桌前有两三把个沙发,和一个矮儿,大约是留学生汪泰出的主意,摆的较为别致。这面墙
上悬挂一张董其昌的行书条幅,装裱颇古。近养心斋的墙角处是一张素锦套着的七弦琴,
橙黄的丝穗重重的垂下来。后面在养心斋与通大客厅的隔扇之间空着一块白墙,一幅淡远
秀劲的墨竹挂在那儿,这看来似乎装裱得不久。在这幅竹子的右边立一个五尺高的乌木雕
龙灯座,龙嘴衔一个四方的纱灯,灯纱是深蓝色的,画着彩色的花鸣。左边放一个白底蓝
花仿明磁的大口磁缸,里面料插了十几轴画,缸边放两张方凳,凳上正搁着一只皮箱虚掩
着箱盖。
屋内静悄悄的,天空有断断续续的鸽哨响。外面长胡同里仿佛有一个人很吃力地缓
缓推着北平独有的单轮水车,在磷磷不平的石铺的狭道上一直是单调地“吱扭扭,吱扭扭”
地呻嘶着。这郁塞的轮轴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中间偶尔夹杂了挑担子的剃头师傅
打着“唤头”(一种熟铁做成巨镊似的东西,以一巨钉自镊隙中打出,便发出“ち■儿、
ち■儿”的金属音)如同巨蜂鸣唱一般嗡嗡的声音。间或又有磨刀剪的人吹起烂旧的喇叭
“唔吼哈哈”地吼叫,冲破了单调的沉闷。
屋内悄然无人,淡琥珀色的宫瓷盆内蓄养着素心兰,静静散发着幽香,微风吹来,
窗外也送进来桂花甜沁沁的气息。
〔半晌。
〔远远自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进来曾大奶奶和张顺,他们勿匆穿过大花厅,踱入眼
前这间屋子。张顺,一个三十上下的北平仆人,恭谨而又有些焦的地随在后面。
〔曾思懿(大奶奶的名字),是一个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熏陶出来的女人。自命知
书达礼,精明干练,整天满脸堆着笑容,心里却藏着刀,虚伪,自私,多话,从来不知自
省。平素以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而周围的人都是谋害她的狼鼠。嘴头上总嚷着“谦忍为
怀”,而心中无时不在打算占人的便宜,处处思量着“不能栽了跟头”。一向是猜忌多疑
的,还偏偏误认是自己感觉的敏锐:任何一段谈话她都像听得出是恶意的攻讦,背后一定
含有阴谋,计算,成天战战兢兢,好在自己造想的权诈诡秘的空气中勾心斗角。言辞间尽
性矫揉造作,显露她那种谦和,孝顺,仁爱..种种一个贤良妇人应有的美德,藉此想在
曾家亲友中博得一个贤惠的名声,但这些亲友们没有一个不暗暗憎厌她,狡诈的狐狸时常
要露出令人齿冷的尾巴的。她绝不仁孝(她恨极那老而不死的老太爷),还夸口是稀见的
儿妇,贪财若命,却好说她是第一等慷慨。暗放冷箭简直成了癖性,而偏爱赞美自己的口
德,几乎是虐待眼前的子媳,但总在人前叹惜自己待人过于厚道。有人说她阴狠,又有人
说她不然。骂她阴狠的,是恨她笑里藏刀,胸怀不知多么偏狭诡秘;看她不然的,是谅她
胆小如鼠,怕贼,怕穷,怕死,怕一切的恶人和小小的灾难,因为瞥见墙边一棵弱草,她
不知哪里来的怨毒,定要狠狠踩绝了根苗,而遇着了那能蜇噬人的蜂蛇,就立刻暗避道旁,
称赞自己的涵养。总之,她自认是聪明人,能干人,利害人,有抱负的人;只可惜错嫁在
一个衰微的士大夫家,怨艾自己为什么偏偏生成是一个妇道。她身材不高,兔眼睛微微有
点斜。宽前额,高鼻梁,厚厚的嘴唇,牙齿向前暴突,两条乌黑的细眉像刀斩一般地涂得
又齐又狠。说话时,极好暗窥看对方的神色,举止言谈都非常机警。她不到四十岁的模样,
身体已经发胖,脸上仿佛有些浮肿。她穿一件浅黄色的碎花旗袍,金绣缎鞋,腋下系着一
串亮闪闪的钥匙,手里拿着账单,眉字间是恼怒的。
张顺(赔着笑脸)您瞅怎么办好?大奶奶?
曾思懿(嘴唇一努)你叫他们在门房里等着去吧。
张顺可是他们说这账现在要付——
曾思懿现在没有。
张顺他们说,(颇难为情地)他们说——
曾思懿(眉头一皱)说什么?
张顺他们说漆棺材的时候,老太爷挑那个,选这个非漆上三五十道不可,
现在福建漆也漆上了,寿材也进来了,(赔笑)跟大奶奶要钱,钱就..
——
曾思懿(狡黠地笑出声来)你叫他们跟老太爷要去呀,你告诉他们,棺材并不是
大奶奶睡的。他们要等不及,请他们把棺材抬走,黑森森的棺材摆
在家里,我还嫌晦气呢。
张顺(老老实实)我看看给他们点吧,大八月节的那棺材漆都漆了,大奶奶。
曾思懿(翻了脸)油漆店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帮着这些要账的混账东西说
话。
张顺(笑验,解释)不是,大奶奶,您瞅啊——
〔陈奶妈,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她是曾家多年
的用人,大奶奶的丈夫就吃她的乳水哺育大的。四十年前她就进了曾家的门,在曾家全盛
的时代,她是死去老太太得力的女仆。她来自田间,心直口快,待曾家的子女有如自己的
骨肉。最近因自己的儿子屡次接她回乡,她才回家小住,但不久她又念记她主人们子女,
时常带些土礼回来探望。这一次又带着自己的孙儿刚刚由乡下来拜节,虽然步伐已经欠稳,
头发已经斑白,但面色却白里透红,说话声音也十分响亮,都显出她仍然是很健壮。耳微
聋,脸上常浮泛着欢愉的笑容。
她的家里如今倒是十分地好过。她心地慈祥,口里唠叨,知悉曾家事最多,有话就说,曾
家上上下下都有些惹她不起。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上身,外面套了青织贡呢的坎肩,黑裤
子,黑老布鞋。灰白的小髻上斜插一朵小小的红花。
张顺(惊讶)哟,陈奶奶,您来了。
陈奶妈(急急忙忙,探探身算是行了礼)大奶奶,真是的,要节账也有这么要的,
做买卖人也许这么要账的!(回头气呼呼地)张顺,你出去让他们滚蛋!
我可没见过,大奶奶。(气得还在喘)
曾思懿(打起一脸笑容)您什么时候来的,陈奶妈?
张顺(抱歉的口气)怎么啦,陈奶奶?
陈奶妈(指着)你让他们给我滚蛋!(回头对大奶奶半笑半怒的神色)我真没有见过,
可把我气着了。大奶奶,你看看可有堵着门要账的吗?(转身对张顺又
怒冲冲地)你告诉他们,这是曾家大公馆。要是老太太在,这么没规没
矩,送个名片就把他们押起来。别说这几个大钱,就是整千整万的
银子,连我这穷老婆子都经过手,(气愤)真,他们敢堵着门口不让
我进来。
曾思懿(听出头绪,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讨她的欢喜,对着张顺)是啊,哪个敢这么大胆,
连我们陈大奶妈都不认得?
陈奶妈(笑逐颜开)不是这么说,大奶奶,他们认得我不认得我不关紧,他们
不认识这门口,真叫人生气,这门口我刚来的时候,不是个蓝顶子,
正三品都进不来。(对张顺)就你爷爷老张才,一年到头单这大小官的
门包钱,就够买地,娶媳妇,生儿子,添孙子,(笑指着)冒出了你这
个小兔崽子。
张顺(遇见了爷爷辈的,这般以老卖老的同事,只好顺嘴胡溜,嘻嘻地)是啊,是啊,陈
奶奶。
曾思懿坐吧,陈奶妈。
陈奶妈哼,谁认得这一群琉璃球,嘎杂子?我来的时候老太爷还在当少爷
呢,(一比)大爷才这么点大,那时候——
曾思懿(推她坐,一百劝着)坐下吧,别生气啦,陈奶妈,究竟怎么啦。
陈奶妈哼,一到过八月节——
曾思懿陈奶妈,他们到底对您老人家怎么啦?
陈奶妈(听不清楚)啊?
张顺她耳朵聋,没听见。大奶奶,您别理她,理她没完。
陈奶妈你说什么?
张顺(大声)大奶奶问您那要账的究竟怎么欺负您老人家啦?
陈奶妈(听明白,立刻从衣袋取出一些白账单)您瞅,他们拦着门口就把这些单子塞
在我手里,非叫我拿进来不可。
曾思懿(拿在手里)哦,这个!
陈奶妈(敲着手心)您瞧,这些东西哪是个东西呀!
曾思懿(正在翻阅那账单)哼,裱画铺也有账了。张顺,你告诉大树斋的伙计们,
说大爷不在家。
陈奶妈啊,怎么,清少爷!
曾思懿(拿出钱来)叫他先拿二十块钱去,你可少扣人家底子钱!等大爷回来,
看看这一节字画是不是裱了那么多,再给他算清。
张顺可是那裁缝铺的,果子局的,还有那油漆棺材的——
曾思懿(不耐烦)回头说,回头说,等会见了老太爷再说吧。
张顺(指左面的门低声)大奶奶,这边姑老爷又闹了一早上啦,说他那屋过道
土墙要塌了,问还收拾不收拾?
曾思懿(沉下脸)你跟姑老爷说,不是不收拾,是收拾不起。请他老人家将就
点住,老太爷正打算着卖房子呢。
张顺(不识相)大奶奶,下房也漏雨,昨天晚上——
曾思懿(冷冷地)对不起,我没有钱,一会儿,我跟老太爷讲,特为给您盖所
洋楼住。
〔张正在狼狈不堪,进退两难时,外面有——
〔人声:张爷!张爷!
张顺来了——
〔张由通大花厅的门下。
曾思懿(转脸亲热非常)陈奶妈,您这一路上走累了,没有热着吧?
陈奶妈(失望而又不甘心相信的神气)真格的,大奶奶,我的清少爷不在家——
曾思懿别着急,您的清少爷(指右门)在屋里还没起来,他就要出来给他奶妈
拜节呢。
陈奶妈(笑呵呵)大奶奶,你别说笑话了,就说是奶妈,也奴是奴主是主,哪
有叫快四十,都有儿媳妇的老爷给我——
曾思懿(喜欢这样做作用)那么奶妈让我先给您拜吧!
陈奶妈(慌忙立起拉住)得,得,别折死我了,您大奶奶都是做婆婆的人,嗳,
哪——(二人略略争让一会,大奶奶自然不想真拜,于是——)
曾思懿(一笑结束)嗳,真是的。
陈奶妈(十分高兴)是呀,我刚才听了一愣,心想进城走这么远的路就为的是..
——
曾思懿(插嘴)看清少爷。
陈奶妈(被人道中来意,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您啊,真机伶,咳,我也是想
看您大奶奶,愫小姐,老太爷,姑奶奶,孙少爷,孙少奶奶,您想
这一大家子的人,我没看见就走——
曾思懿怎么?
陈奶妈我晚上就回去,我跟我儿媳妇说好的——
曾思懿那怎么成,好容易大老远的从乡下来到北平城里一趟,哪能不住就
走?
陈奶妈(又自负又伤感)咳,四十年我都在这所房子里过了!儿子娶媳妇,我都
没回去。您看,哪儿是我的家呀。大奶奶,我叫我的小孙子给您捎
了点乡下玩意儿。
曾思懿真是,陈奶妈那么客气干什么?
陈奶妈(诚挚地)嗐,一点子东西。(一面走向那大客厅,一面笑着说)要不是我脸皮
厚,这点东西早就——(遍找不见)小柱儿,小柱儿,这孩子一眨巴眼,
又不知疯到哪儿去了。小柱儿!小柱儿!(喊着,喊着就走出大客厅到前院
子里找去了)
〔天上鸽群的竹哨响,恬适而安闲。
〔远远在墙外卖凉货的小贩,敲着“冰盏”——那是一对小酒盅似的黄晶晶的铜器,摞在
掌中,可互击作响——丁铃有声,清圆而例亮,那声节是“叮嚓,叮嚓,叮叮嚓,嚓嚓叮
叮嚓”接着清脆的北平口音,似乎非常愉快地喊卖着“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
糖,不信你就闹(弄)碗尝一尝!”(到了此地索性提高嗓门有调有板的唱起来)“酸梅
的汤儿来(读若雷)哎,另一个味的呀!”冰盏又继续簸弄着“叮嚓嚓,叮嚓嚓,嚓嚓叮
叮嚓!”)
〔此时曾思懿悄悄走到皮箱前,慢慢整理衣服。
曾思懿(突然向右回头)文清,你起来了没有?
〔里面无应声。
曾思懿文清,你的奶妈来了。
〔曾文清在右面屋内的声音:(空洞乏力)知道了,为什么不请她进来呀?
曾思懿请她进来?一嘴的臭蒜气,到了我们屋子,臭气熏天,你受得了,我
可受不了。你今天究竟走不走,出门的衣服我可都给你收拾好了。
〔声音:(慢悠悠地)“鸽子都飞起来了么?”
曾思懿(不理他)我问你究竟想走不想走?
〔声音:(入了神似地)“今天鸽子飞得真高啊!哨子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曾思懿(向右门走着)喂,你到底心里头打算什么?你究竟——
〔声音:(苦恼地拖着长声)“我走,我走,我走,我是要走的。”
曾思懿(走到卧室门前掀起门帘,把门推开,仿佛突然在里面看已什么不祥之物,惊叫一声)呵,
怎么你又——
〔这时大客厅里听见陈奶妈正迈步进来,放声说话,思懿连忙回头谛听,那两扇房
门立刻由里面霍地关上。
〔阵奶妈携着小柱儿走进来。小柱儿年约十四五,穿一身乡下孩子过年过节才从箱子里取出
来的那套新衣裳。布袜子,布鞋,扎腿,毛蓝土布的长衫,短袖肥领下摆盖不住膝盖。长
衫洗得有些退了颜色,领后正中有一块个红补钉。衣服早缩了水——有一个地方突然凸成
一个包——紧紧箍在身上,显得他圆粗粗地茁壮可爱。迸门来,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珠不安
地四下乱望,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在衣裳下面腾腾跳动着,活像刚从林中跃出来的一只小
鹿。光葫芦头上,滚圆的脸红得有些发紫,塌塌鼻子,小翘嘴,一脸憨厚的傻相。眉眼中,
偶尔流露一点顽皮神色。他一手拿着一具泥土塑成的“括打嘴”兔儿爷或猪八戒——“括
打嘴”兔儿爷是白脸空膛的,活安上唇中系以线,下面扯着线,嘴唇就刮打刮打地乱捣起
来,如果是黑脸红舌头的猪八戒,那手也是活的,扯起线来,那头顶僧帽,身披袈裟的猪
八戒就会敲着木鱼打着钹,长嘴巴也仿佛念经似的“刮打”乱动,很可笑的——一手挟着
一只老母鸡,提着一个蓄鸽子的长方空竹笼,后面跟随张顺,两手抱着一个大筐子,里面
放着母鸡,鸡蛋,白菜,小米,芹菜等等。两个人都汗淋淋地傻站在一旁。
陈奶妈走,走,走啊!(唠唠叨叨)这孩子,你瞧你这孩子!出了一身汗,谁
叫你喝酸梅汤?立了秋再喝这些冰凉的东西非闹肚子不可。(回头对张
顺)张顺,你在旁边也不说着点,由他的性!(指着)你这“括打嘴”
是准给你买的?
小柱几(斜眼看了看张顺)他——张爷。
陈奶妈(回头对张顺一半笑,一半埋怨)你别笑,你买了东西,我也不领你的情。
曾思懿得了,别骂他了。
陈奶妈小柱儿,你还不给大奶奶磕头。把东西放下,放下!
〔小柱儿连忙放下空鸽笼,母鸡也搁在张顺抱着的大筐子里。
曾思懿别磕了,别磕了,老远来的,怪累的。
陈奶妈(看着小柱儿舍不得放下那“括打嘴”,一手抢过来)把那“括打嘴”放下,没人
抢你的。(顺手又交给张顺,张顺狼狈不堪,抱满了一大堆东西)
曾思懿别磕了,怪麻烦的。
陈奶妈(笑着说)你瞧这乡下孩子!教了一路上到了城里又都忘了。(上前接着
他)磕头,我的小祖宗!
〔小柱儿回头望望他的祖母,仿佛发愣,待陈奶妈放开手他蓦地扑在地上磕了一个
头,一骨碌就起来。
曾思懿(早已拿出一个为着过节赏人的小红纸包)小柱儿,保佑你日后狗头狗脑的,
长命百岁!来拿着,买点点心吃。(小柱儿傻站着)
陈奶妈嗐,真是的,又叫您花钱。(对孙儿)拿着吧,不要紧的,这也是你奶
奶的亲人给的。(小柱儿上前接在手里)谢谢呀,你,(小柱儿翻身又从张顺手
里拿下他的“括打嘴”低头傻笑)这孩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磕头也没个
磕头相。大奶奶,你坐呀,嗐,路远天热!(拉出一把凳子就坐)我就一
路上跟小柱儿说——
张顺(忍不住)陈奶奶我这儿还抱着呢!
陈奶妈(回头大笑)您,你瞅我这记性!大奶奶,(把他拉过来一面说一面在筐里翻)
乡下没什么好吃的,我就从地里摘(读若“哉”)了点韭黄,芹菜,擘
兰,(读若“辣”)黄瓜,青椒,豇豆,这点东西——
曾思懿太多了,太多了。
陈奶妈这还有点子小米,鸡蛋,俩啊老母鸡。
曾思懿您这不简直是搬家了,真是的,大老远的带了来又不能——(回头对张
顺)张顺,就拿下去吧。
陈奶妈(对张顺)还有给你带了两个大萝卜。(乱找)
张顺(笑着)您别找了,早下了肚子。
[张连忙抱着那大筐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去。
小柱儿(秘密地)奶奶。
陈奶妈干什么?
小柱儿(低声)拿出来不拿出来?
陈奶妈(莫名其妙)什么?
(小柱儿忽然伶俐地望着他的祖母提一提那鸽笼。
陈奶妈(突然想起来)哦!(非常着急)哪儿啦?哪儿啦?
小柱儿(仿佛很抱歉的样子由衣下掏出一只小小的灰鸽子,顶毛高翘,羽色油润润的,周身有几
颗紫点,看去异常玲珑,一望便知是个珍种)这儿!
陈奶妈(捧起那只小鸽,快乐得连声音都有些颤动,对那鸽子)乖,我的亲儿子,你在这
儿啦!怪不得我觉得少了点什么。(对大奶奶)您瞅这孩子!原来是一
对的,我特意为我的清少爷“学磨”(“访求”的意思)来的。好好放在
笼里,半路上他非要都拿出来玩,哗的,就飞了一个。倒是我清少
爷运气好,剩下的是个好看的,大奶奶,您摸摸这毛。(硬要塞在大奶
奶的手中)这小心还直跳呢!
曾思懿(本能地厌恶鸽子这一类的小生命,向后躲避,强打着笑容)好,好,好。(对左门
喊)文清,陈奶妈又给你带鸽子来啦!
陈奶妈(不由得随着喊)清少爷。
(曾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陈奶妈。
陈奶妈(捧着鸽子,立刻就想到她的清少爷面前献宝)我进门给他看看!(说着就走)
曾思懿(连忙)您别进去。
陈奶妈(一愣)怎么?
曾思懿他,他还没起。
陈奶妈(依然兴高采烈)那伯什么的,我跟清少爷就在床边上谈谈。(又走)
曾思懿别走吧。屋子里怪脏的。
陈奶妈(温爱地)嗐,不要紧的。(又走)
曾思懿(叫)文清,你衣服换好了没有?
[文清在屋内应声:我正在换呢!
陈奶妈(直爽地笑着)嗐,我这么大年纪还怕你。(走到门前推门)
(文清在内:(大声)别进来,别进来。
曾思懿(拦住她)就等会吧,他换衣服就怕见人——
陈奶妈(有点失望)好,那就算了吧,脾气做成就改不了啦。(慈爱地)大奶奶,
清少爷十六岁还是我给他换小褂裤呢。(把鸽子交给小拄儿)好,放回去
吧!(但是又忍不住对着门喊)清少爷,您这一向好啊。
曾思懿(同时拉出一个凳子)坐着说吧。
(文清的声音:(亲热地)好,您老人家呢?
陈奶妈(大声)好!(脸上又浮起光彩)我又添了一个孙女。
[这时小柱儿悄悄把鸽子放入笼里。
[文清的声音:恭喜您啊。
陈奶妈(大声)可不是,胖着哪!(说完坐下)
曾思懿他说恭喜您。
陈奶妈嗐,恭什么喜,一个丫头子!
[文清的声音:您这次得多住几天。
陈奶妈(伸长脖子,大声)嗯,快满月了。
曾思懿他请您多住几天。
陈奶妈(摇头)不,我就走。
(文清的声音:(没听见)啊?
陈奶妈(立起,大声)我就走,清少爷。
[文清的声音:干么那么忙啊?
陈奶妈啊?
(文清的声音:(大声)干什么那么忙?
陈奶妈(还未听见)什么?
小柱儿(忍不住憨笑起来)奶奶,您真聋,他问您忙什么?
陈奶妈(喊昏了,迷惆地重复一遍)忙什么?(十分懊恼,半笑道)嗐,这么谈,可别
扭死啦。得了,等他出来谈吧。大奶奶,我先到里院看看愫小姐去!
曾思懿也好,一会儿我叫人请您。(由方桌上盘中取下一串山楂红的糖葫芦)小柱儿,
你拿串糖葫芦吃。(递给他)
陈奶妈你还不谢谢!(小柱儿傻嘻嘻地接下,就放在嘴里)又吃!又吃!(猛可从他口
星抽出来)别吃!看着!(小柱儿馋滴滴地望着手中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把那“括
打嘴”放下,跟奶奶来!
[小柱儿放下那“括打嘴”,还恋恋不舍,奶奶拉着他的手,由养心斋的小门下。
曾思懿真讨厌!(把那五颜六色的“括打嘴”放在一边,又提起那鸽笼——)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陈奶妈!
曾思懿出去了。
[她的丈夫曾文清,由右边卧室门踱出。——他是个在诗人也难得有的这般清俊飘逸的骨相:瘦长个
儿穿着宽大的袍子,服色淡雅大方,举止谈话带着几分懒散模样。然而这是他的自然本色,
一望而知淳厚,聪颖,眉宇间蕴藏着灵气。他面色苍白,宽前额,高颧骨,无色的嘴唇,
看来异常敏感,凹下去的眼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悲哀而沉郁。时常凝视出神,青筋微微
在额前边凸起。
(他生长在北平的书香门第,下棋,赋侍,作画,很自然的在他的生活里占了很多的时间。
北平的岁月是悠闲的,春天放风筝,夏夜游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红叶,冬天早晨在雾雪时
的窗下作画。寂寞时徘徊赋诗,心境恬淡时,独坐品茗,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过。
[又是从小为母亲所溺爱的,早年结婚,身体孱弱,语音清虚,行动飘然。小地方看去,
他绝顶聪明,儿时即有“神童”之誉。但如今三十六岁了,却故我依然,活得是那般无能
力,无魂魄,终日像落掉了什么。他风趣不凡,谈吐也好,分明是个温厚可亲的性格,然
而他给与人的却是那么一种沉滞懒散之感,懒于动作,懒于思想,懒于用心,懒于说话,
懒于举步,懒于起床,懒子见人,懒于做任何严重费力的事情。种种对生活的厌倦和失望
甚至使他懒于宣泄心中的苦痛。懒到他不想感觉自己还有感觉,懒到能使一个有眼的人,
看得穿:“这只是一个生命的空壳”,虽然他很温文有礼的,时而神采焕发,清奇飘逸。
这是一个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过度的腐烂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结果。他一半成了精
神上的瘫痪。
[他是有他的难言之痛的。
[早年婚后的生活是寂寞的,麻痹的,偶尔在寂寞的空谷中遇见了一枝幽兰,心里不期然
而有憬悟,同声同气的灵魂,常在静默中相通的,他们了解寂寞正如同宿鸟知晓归去。他
们在相对无言的沉默中互相获得了哀惜和慰藉,却又生怕泄露出一丝消息,不忍互通款曲。
士大夫家庭原是个可怕的桎梏,他们的生活一直是郁结不舒,如同古井里的水。他们只沉
默地接受这难以挽回的不幸,在无聊的岁月中全是黑暗同龃龉,想得到一线真正的幸福而
不可能。一年年忍哀耐痛地打发着这渺茫无限的寂寞日子,以至于是最后他索性自暴自弃,
怯弱地沉溺在一种不良的嗜好里来摧毁自己。
[如今他已是中年人了,连那枝幽兰也行将凋落,多年瞩望的子媳也奉命结婚,自己所身
受的苦痛,眼看着十七岁的孩子重蹈覆辙。而且家道衰弱,以往的好年月仿佛完全过去。
逐渐逼来的困窘,使这懒散惯了的灵魂,也怵目惊心,屡次决意跳出这窄狭的门槛,离开
北平到更广大的人海里与世浮沉,然而从未飞过的老鸟简直失去了勇气再学习飞翔。他怕,
他思虑,他莫名其妙地在家里踟蹰。他多年厌恶这个家庭,如今要分别了,他又意外无力
地沉默起来,仿佛突然中了瘫痪。时间的蛀虫,已逐渐啮耗了他的心灵,他隐隐感觉到暗
痛,却又寻不出在什么地方。
[他进了屋还在扣系他的夹绸衫上的纽扣。
曾文清(笑颜隐失)她真出去了?你怎么不留她一会儿?
曾思懿(不理他)这是她送给你的鸽子。(递过去)
曾文清(提起那只鸽笼)可怜,让她老人家走这么远的路,(望着那鸽子,赞赏地)
啊,这还是个“凤头”!“短嘴”!(欣喜地)这应该是一对的,怎么..
——(抬头一副铁青的脸望着他)
曾思懿文清,你又把那灯点起来干什么?
曾文清(乌云罩住了脸,慢慢把那鸽笼放下)
曾思懿(叨叨地)昨儿个老头还问我你最近怎么样?那套烟灯,烟家伙扔了没
有。我可告诉他早扔了。(尖厉的喉咙)怪事!怪事!苦也吃了,烟也
戒了,临走,临走,你难道还想闹场乱子?
曾文清(长叹,坐下)嗳,别管我,你让我就点着灯看看。
曾思懿(轻蔑地)谁要管你?大家住在一起,也就顾的是这点面子,你真要你
那好妹夫姑爷说中了,说你再也出不了门,做不得事,只会在家里
抽两口烟喝会子茶,玩玩鸽子,画画画,恍惚了这一辈子?
曾文清(淡悠悠)管人家怎么说呢,我不就要走了么?
曾思懿你要走,你给我留点面子,别再昏天黑地的。
曾文清(苦恼地)我不是处处听了你的话么?你还要怎么样?(又呆呆望着前面)
曾思懿(冷冷地挑剔)请你别做那副可怜相。我不是母夜叉!你别做得叫人以
为我多么厉害,仿佛我天天欺负丈夫,我可背不起这个名誉。(走到
箱子前面)
曾文清(无神地凝望那笼里的鸽子)别说了,晚上我就不在家了。
曾思懿(掀开箱盖,回头)你听明白,我可没逼你做事,你别叫人说又是我出的
主意,叫你出去。回头外头有什么不舒服,叫亲戚们骂我逼丈夫出
门受苦,自己享福,又是大奶奶不贤惠。(唠唠叨叨,一面整理箱中文清出
门的衣服)我可在你们家里的气受够了,哼!有婆婆的时候,受婆婆的
气,没有婆婆了,受媳妇的气,老的老,小的小,中间还有你这位..
——
曾文清(早已厌倦,只好另外打一个题目截住她的无尽无休的话)咦,这幅墨竹挂起来了。
曾思懿(斜着眼)挂起来了——
曾文清(走到画前)裱得还不错。
曾思懿(尖酸地)我看画得才好呢!真地多雅致!一个画画,一个题字,真是
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对。
曾文清(气闷)你别无中生有,拿愫小姐开心。
曾思懿(鄙夷地)咦,奇怪,你看你这做贼心虚的劲儿。我说你们怎么啦?愫
小姐画张画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又赋诗,又题字,又亲自送
去裱,我告诉你,我不是个小气人。丈夫讨老婆我一百个赞成。(夸
张地)我要是个男人,我就讨她七八个小老婆。男人嚜!不争个酒色
财气,争什么!可是有一样,(尖刻地)像愫小姐这样的人——
曾文清(有点恼怒)你不要这样乱说人家。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
曾思懿奇怪,(刁钻古怪地笑起来)你是她的什么!要你这么护着她。
曾文清(诚挚地)人家无父无母的住在我们家里,你难道一点不怜恤人家!
曾思懿(狡猾地把嘴唇一咧)你怜恤人家,人家可不怜恤你!(指着他说)你不要以
为她一句话不说,仿佛厚厚道道,没心没意的。(精明自负)我可看得
出这样的女人,(絮絮叨叨)这样女人一肚子坏水,话越少,心眼越多。
人家为什么不嫁,陪着你们老太爷!人家不瘸不瞎,能写能画,为
什么偏偏要当老姑娘,受活罪,陪着老头!(冷笑)我可不愿拿坏心
眼乱猜人,你心里想去吧。
曾文清(冷冷地望着她)我想不出来。
曾思懿(爆发)你想不出来,那你是个笨蛋!
曾文清(眉头上涌起寂寞的忧伤)唉,不要太聪明了。(低头踱到养心斋里,在画桌前,
仿佛在找什么)
曾思懿(更惹起她的委屈)我聪明?哼,聪明人也不会在你们家里苦待二十年了。
我早就该学那些新派的太太,自己下下馆子,看看戏,把这个家交
给儿媳妇管,省得老头一看见我就皱眉头,像欠了他的阎王债似的。
(自诩)嗳,我是个富贵脾气丫头命,快四十的人还得上孝顺公公,
下侍候媳妇,中间还得看你老人家颜色。(端起一杯参汤)得了,得了,
参汤都凉了,你老人家快喝吧。
曾文清(一直皱着眉头,忍耐地听着,翻着,突然由书桌抽屉里抖出一幅尚未装裱的山水,急得
脸通红)你看,你看,这是谁做的事?(果然那幅山水的边缘被什么动物啮成大
牙的形状,正中竟然咬破一个拳大的洞)
曾思懿(放下杯子)怎么?
曾文清(抖动那幅山水)你看,你看啊!
曾思懿(幸灾乐祸,淡淡地)这别是我们姑老爷干的吧。
曾文清(回到桌前,又查视那抽屉)这是耗子!这是耗子!(走近思,忍不住挥起那幅画)
我早就说过,房子老,耗子多,要买点耗子药,你总是不肯。
曾思懿老爷子,买过了。(嘲弄)现在的耗子跟从前不一样,鬼得多。放了耗
子药,它就不吃,专找人心疼的东西祸害。
曾文清(伤心)这幅画就算完了。
曾思懿(刻薄尖酸)这有什么希奇,叫愫小姐再画一张不结了么?
曾文清(耐不下,大声)你——(突然想起和她解释也是枉然,一种麻木的失望之感,又蠕蠕
爬上心头。他默默端详那张已经破碎的山水,木然坐下,低头沉重地)这是我画的。
曾思懿(也有些吃惊,但仍坚持她的冷冷的语调)奇怪,一张画叫个小耗子咬了,也
值得这么着急?家里这所房子、产业,成年叫外来一群大耗子啃得
都空了心了,你倒像没事人似的。
曾文清(长叹一声,把那张画扔在地上,立起来苦笑)嗳,有饭大家吃。
曾思懿(悻悻然)有饭大家吃?你祖上留给你多少产业,你夸得下这种口。现
在老头在,东西还算一半是你的,等到有一天老头归了天——
(突然由左边屋里发出一种混浊而急躁的骂人声音,口气高傲,骂得十分顺嘴,有那种久
于呼奴使婢骂惯了下人的派头。
[左屋内的声音:滚!滚!滚!真是混账王八蛋,一群狗杂种。
曾思懿(对文)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仿佛打开窗户对后院的天井乱喊)张顺,张顺!林妈!林妈!
曾文清(走到大花厅门口、想替他喊叫)张顺,张——
曾思懿(嘴一努,瞪起眼睛,挑衅的样子)叫什么?(文于是默然,思低声)让他叫去,
成天打鸡骂狗的。(切齿而笑)哼,这是他给你送行呢!
(左屋内的声音:(咻咻然)张顺,八月节,你们都死了!灭绝了!
曾思懿(盛气反而使她沉稳起来,狞笑)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拖长)张——顺!
曾文清(忍不住又进前)张——
曾思懿(拦住他,坚决)别叫!看我们姑老爷要发多大脾气!
[砰朗一声,碗碟摔个粉碎,立刻有女人隐泣的声音。
[半晌。
曾文清(低声)妹妹刚病好,又哭起来了。
曾思懿(轻蔑地冷笑)没本事,就知道欺负老婆。还留学生呢,狗屁!
(屋内的声音:(随她的话后)混账王八蛋!
[砰朗一声,又碎了些陶瓷。
(屋内的声音:(吼叫)这一家人都死绝了?
曾思懿(火从心上起,迈步向前)真是太把人不放在眼里了!我们家的东西不是拿
钱买的是怎么?
曾文清(拦劝,低声)思懿,不要跟他吵。
[张顺慌忙由通大客厅门口上。
张顺(仓皇)是姑老爷叫我?
曾文清快进去吧!
(张顺忙着跑进左屋里。
曾思懿(盛怒)“有饭大家吃”,(对文)给这种狼虎吃了,他会感激你么?什
么了不起的人?赚钱舞弊,叫人四下里通缉的,躲在丈人家,就得
甩姑老爷的臭架子啦?(指着门)一到过年过节他就要摔点东西纪念纪
念。我真不知道——
[曾霆——思懿和文清生的儿子——汗涔涔地由通大客厅的门很兴奋地急步走进来。
[曾霆,这十七岁的孩子,已经做了两年多的丈夫了。他的妻比他大一岁,在他们还在奶妈
的怀抱时,双方的祖父就认为门当户对,替他们缔了婚姻,日后年年祖父祖母眼巴巴地望
着重孙,在曾霆入了中学的前二年,一般孩子还在幸福地抛篮球,打雪仗,斗得头破血流
的时候,便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要为他们了却终身大事。于是在沸天震地的锣鼓鞭炮中,
这一对个人儿——他十五,她十六——如一双临刑的肥羔羊,昏惑而惊惧地被人笑嘻嘻地
推到焰光熊熊的龙凤喜烛之前:一拜再拜三拜..从此就在一间冰冷的新房里同住了两年
零七个月。重孙还没有降世,祖老太太就在他们新婚第一个月升了天,而曾霆和他的妻就
一直是形同路人,十天半月说不上一句话,喑哑一般的捱着痛苦的日子,活像一对遭人虐
待的牲畜。每天晚上他由书房归来,必须在祖父屋里背些《昭明文选》“龙文鞭影”之类
的文章,偶尔还要临摹碑帖,对些千涩的聪明对子。打过二更他才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里,
昏灯下望见他的妻依然沉默地坐着,他也就一言不发地拉开了被沉沉睡去。他原来就是过
于旱熟的,如今这强勉的成人生活更使他抑郁不伸,这么点的孩儿,便时常出神发愣,默
想着往日偷偷读过的那些《西厢》、《红楼》这一类文章毕竟都是一团美丽的谎话,事实
完全不是如此。
[进了学校七个月才使他略微有些异样,同伴们野马似的生活;使他多少恢复他应有的活
泼,家人才发现这个文静的小大人原来也有些痴呆的孩子气。这突如其来的天真甚至于浮
躁,不但引起家里长辈们的不满,连远房的亲属也大为惊异,因为一向是曾家的婴儿们仿
佛生下来就该长满了胡须,迈着四方步的。户外生活逐渐对他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开始爱
风,爱日光,爱小动物,爱看人爬树打枣,甚至爱独自走到护城河畔放风筝。尤其因为最
近家里来了这么一个人类学者的女儿,她居然引动他陪着做起各种顽皮的嬉戏。莫名其妙
地他暗暗追随于这个明快爽利,有若男孩的女孩子身后,像在黑夜里跟从一束熊熊的火焰。
她和他玩,她喋喋不休地问他不知多少难以回答的有趣的傻话。曾霆心里开始感觉生命中
展开了一片新的世界,他的心里忽然奔突起来,有如一个初恋的男子。——事实上他是第
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逐渐忘却他那循规蹈矩的步伐,有时居然被她的活泼激动得和
她一同跳跃起来,甚至被她强逼着也羞涩涩地和她比武相扑,简直忘却他已有十七岁的年
龄,如他祖父与母亲时常告诫的,是个“有家室之累”的大人了。
(他生得文弱清秀,一若他的父亲。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深湛的黑眼睛,有若一说澄静的古
潭。现在他穿一身淡色的夹长衫,便鞋,漂白布单裤,眉尖上微微有点汗。
曾霆(突然瞥见他的母亲,止住脚)妈!
曾文清从学堂回来了?
曾霆嗯,爹。
曾思懿(继续她的牢骚)霆儿,你记着,再穷也别学你姑丈,有本事俄死也别吃
丈人家的饭。看看住在我们家的袁伯伯,到月头给房钱,吃饭给饭
钱,再古怪也有人看得起。真是没见过我们这位江姑老爷,屎坑的
石头,又臭又硬!
(前院一个女孩的声音:(愉快地)曾霆!曾霆!
曾文清你听,谁叫你?
(前院女孩声:曾霆,曾霆!
曾霆(不得已只好当着母亲答应)啊!
(前院女孩声:(笑喊)雷霆,我的衣服脱完了,你来呀!
曾思懿(厉声)这是谁?
曾霆袁伯伯的女儿。
曾思懿她叫你干什么?
曾霆(有些羞涩)她,她要泼水玩。
曾思懿(大吃一惊)什么,脱了衣服泼水,一个大姑娘家!
曾霆(解释地)她,她常这样。
曾思懿(申斥里藏着嘲讽)你也陪着她?
曾霆(恧然)她,她说的。
曾思懿(突然严峻)不许去!八月节泼凉水,发疯了!我就不喜欢袁家人这点,
无法无天,把个女儿惯得一点样都没有。
(女孩声:(高声)曾——霆!
曾霆(应声一半)嗳!
曾思懿(立刻截住)别答理她!
曾霆(想去告诉她)那么让我(刚走一步)——
曾思懿(又扯住他)不许走!(对霆)你当你还小啊!十七岁!成了家的人了。
你爷爷在你那么大,都养了家了!(突兀)你的媳妇回来了没有?
曾霆(一直很痛苦地听着她的话,微声)打了电话了。
曾思懿她怎么说?
曾霆(畏缩)不是我打的,我,我托愫姨打的。
曾思懿(怒)你为什么不打,叫你去打,你怎么不打?
[女孩声:(几乎同时)曾霆,你藏到哪儿去了?
曾霆(昏惑地,不知答复哪面好)愫姨原来就要托她买檀香的。
[女孩声:(着急)你再不答应,我可生气了。
曾思懿(看出霆的心又在摇动。霆还没走半步,立刻气愤愤地)别动,愫姨叫她买檀香,
叫她买去好了。(固执地)可我叫你自己给瑞贞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打?
我问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听?不听?
曾霆(偷偷望一眼,又低头无语)
曾文清(悠然长叹)他们夫妻俩没话说,就少让他说几句,何必勉强呢?凡事
勉强就不好。
(女孩声:(高声大叫)曾——霆!
曾思懿(突然对那声音来处)讨厌!(转向文)“勉强就不好”,什么事都叫你这
么纵容坏了的,我问你,八月节大清早回娘家,这是哪家的规矩?
她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家里景况不好,下人少,连我也不是下厨房帮
着张顺做饭。(刻薄地)哼,娘家也没有钱可一小就养成千金小姐的脾
气!(对曾霆咻咻然)你告诉她,到哪儿,说哪儿,嫁到我们这读书的
世家,我们家里什么都不讲究,就讲究这点臭规矩!
[由通大花厅的门跑进来雄赳赳的袁圆小姐,这一个一生致力于“人类学的”学者十分钟
爱的独女。她手提一桶冷水,穿着男孩儿的西式短裤,露出小牛一般茁壮的圆腿,气昂昂
地来到门槛上张望。她满脸顽皮相,整天在家里翻天覆地,没有一丝儿安闲。时常和男孩
儿们一同玩耍嬉戏,简直忘却自己还是个千金的女儿。她现在十六岁了,看起来,有时比
这大,有时比这小。论身体的发育,十七八岁的女孩也没有她这般丰满;论她的心理,则
如夏午的雨云,阴晴万变。正哭得伤心,转眼就开怀大笑,笑得高兴时忽然面颊上又挂起
可笑的泪珠,活脱脱像一个莫名其妙的娃娃。但她一切都来得自然简单,率直爽朗,无论
如何顽皮,绝无一丝不快的造作之感。
(她幼年丧母,哺养教育都归思想“古怪”的父亲一手包办。“人类学”者的家教和世代
书香的曾家是大不相同的。有时在屋里,当着袁博士正聚精会神地研究原始“北京人”的
头骨的时候,在他的圆儿的想象中,小屋子早变成四十万年前民德尔冰期的森林,她持弓
挟矢,光腿赤脚,半裸着上身,披起原来铺在地上的虎皮,在地板上扮起日常父亲描述得
活灵活现的猿人模样。叫嚣奔腾,一如最可怕的野兽。末了一个飞石几乎投中了学者的头
骨,而学者只抬起头来,莞然微笑,神色怡如也。这样的父女当然谈不上知道曾家家教中
所宝贵的“人情世故”的。有一天大奶奶瞅见圆儿在郁热的夏天倾盆暴而下立在院中淋而,
跑去好心好意地告诉她的父亲,不料一会儿这个父亲也笑嘻嘻地光着上身拿着手巾和他女
儿在急雨里对淋起来。这是一对古怪的鸟儿,在大奶奶的眼里,是不吃寻常的食物。
(她穿着短袖洋衬衣,胶鞋,短裤。头发短短的,汗淋的脸上红喷喷的。
袁圆(指着曾霆)曾霆,你好,闹了归其,你在这儿!(说着就提起那桶水笑嘻嘻
地追赶上去,弄得曾霆十分困窘,在母亲面前,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曾霆(大叫)水!水!(不知不觉地躲在父亲后面)
曾思懿(惊吓)凉水浇不得!(拉住她)袁小姐我问你一句话。
袁圆(回转身来笑呵呵地)什么?
曾思懿(随嘴乱问)你父亲呢?
袁圆(放下水桶,故意沉稳地)在屋里画“北京人”呢。(突然大叫一声猫捉耗子似的
把曾霆捉住)你跑?看你跑到哪里?
曾霆(笑得狼狈)你,你放掉我。
袁圆(兴奋地)走,我们出去算账。
曾思懿(大不高兴)袁小姐!
袁圆走!
曾文清(笑嘻嘻地)袁圆,你要一个东西不?
袁圆(突想起来,不觉放掉曾霆)啊,曾伯伯,你欠了我一个大风筝,你说你有,
你给我找的。
曾文清(笑着)秋天放不起风筝的。
袁圆(固执)可你答应了我,我要放,我要放!
曾文清(微笑)我倒是给你找着一个大蜈蚣。
袁圆(跳起来)在哪儿?(伸手)给我!
曾文清(不得已)蜈蚣叫耗子咬了。
袁圆(黠巧地)你骗我。
曾文清有什么法子,耗子饿极了,蜈蚣上的浆糊都叫耗子吃光了。
袁圆(顿足)你看你!(眼里要挂小灯笼)
曾文清(安慰)别哭别哭,还有一个。
袁圆(泪光中闪出一丝笑容)嗯,我不相信。
曾文清霆儿,你到书房(指养心斋)里把那个大金鱼拿过来。
曾霆(几乎是跳跃地)我拿去。
曾思懿(吼住他)霆儿,跳什么?
(曾霆又抑压自己的欢欣,大人似的走向书斋。
袁圆(追上去)曾霆!(拉着他的手)快点,你!(把他拉到书斋里,瞥见那只五颜六色
上面有些灰尘的风筝,忍不住惊喜地大叫一声)啊,这么大!(立刻就要抢过来)
曾霆(脸上也浮起异常兴奋的笑容,颤抖地)你别拿,我来!(举起那风筝)
袁圆(争执)你别拿,我来!
曾霆你毛手毛脚地弄坏了。
袁圆(连喊)我来!我来!你爹爹为我糊的。
(二人都在争抢着那金鱼。
曾思懿(同时)霆儿!
曾霆(喘着气喊)不,不!(目不转睛望着她,兴奋而快乐地和袁圆争抢。十个苍白得几乎
透明的手指握着那风筝的竹篾,被圆儿粗壮的手腕左右摇,几乎接不住那风筝)
袁圆(同时不住地叫)我来,我来!
曾霆(蓦然大叫一声,放下那风筝,呆望自己流血的手指)
袁圆(吃一惊)怎么?
曾思懿(埋怨)你看!(走到他面前申斥)你看出了血了!
曾文清(望着霆)扎破了?
曾霆(握着手指)嗯。
袁圆(关怀地)痛不痛?
曾霆(惶惑)有一点。
曾思懿(握着霆)快去,上点七厘散。
袁圆(满有把握地)不用!(徒然低下头吮吸他手上的伤口)
曾霆(吃了一惊)啊!(一阵感激的兴奋在脸上掠过,他扭怩地拒绝母亲的手)妈,不用
了,妈——
袁圆(唾出一口涎水,愉快地把他的手放开)得,还痛不痛?
曾霆(恿然低声)不痛了。
袁圆(指着那受伤的手指,仿佛对那手指说话)哼,你再痛我一斧头把你砍下来。
曾文清(开玩笑)好凶!
袁圆(突然由地上提起那桶凉水)
曾霆(同时紧张)啊!
曾思懿
袁圆(对霆笑着)饶了你,这一桶水我不泼你了。(推着他)走,我们放风筝
去。(霆立刻顺手拿起风筝)再见!曾妈妈。
(圆儿跳跳蹦蹦地推着曾霆出了门,水洒了一地。
曾思懿霆儿!
曾文清(解劝地)让他们去吧!
曾思懿你别管!(对外)霆儿!
(霆儿只好又从外面走进来,后随那莫名其妙的袁圆。
曾霆(望着母亲)
曾思懿(端起那碗参汤)把这碗参汤喝了它,你爹不喝了。
袁圆(圆眼一睁惊讶地羡慕)参汤!
曾霆我不喝!
曾思懿(厉声)喝掉!
曾霆(拿起就喝了一口,立刻吐出)真的,坏了。
曾思懿胡说!(自己拿过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味不对,放下)哼!
[这时袁圆顽皮地向霆招手,又轻悄悄踮着脚步推着霆的背走出。霆迈出门槛,袁圆只差
一步——
曾思懿(忽然)袁小姐!
袁圆(吃一惊)啊!(回头)
曾思懿你过来!
袁圆(走过来)干什么?
曾思懿(满脸笑容)今天我们家里请你同你父亲一同过来过节,你对他说过了
么?
袁圆(白眼)请我们吃中饭?
曾思懿(异常讨好的种色)啊,特为请你这位顶好看的袁小姐。
袁圆(愣头愣脑)你胡扯!你们请的爸爸跟愫小姐,我知道。
曾思懿哪个说的?
袁圆(自负)江姑老爷跟我都说了。
曾思懿(和颜悦色)那么你想要新妈妈不?
袁圆我没妈妈,我也不要。
曾思懿(劝导地)有妈好,你喜欢愫小姐做你的妈妈不?
袁圆(莫名其妙)我?
[前院子里曾霆的声音:“袁圆,快来,有风了!”
袁圆(冷不防递给思一个纸包)给你!
曾思懿(吃了一惊)什么?
袁圆爸爸给你的房租钱!
(袁圆由通大客厅门跑下。
曾思懿(鄙恶)这种孩子,真是没家教!
曾文清(不安地)你,你跟江泰闹的什么把戏,你们要把愫方怎么样?
曾思懿(翻翻眼)怎么样?人家要嫁人,人家不能当一辈子老姑娘,侍候你们
老太爷一辈子。
曾文清她没有说,你们怎么知道她要嫁人?
曾思懿(嘴角又咧下来)看不出来,还猜不出来!我前生没做好事,今生可要积
积德,我可不想坑人家一辈子。
曾文清嫁人当然好,不过嫁给这种整天就懂研究死人脑袋壳的袁博士——
曾思懿她嫁谁有你的什么?你关的什么心?(恶毒地)你老人家是想当陪房丫
头一块嫁过去,好成天给人家端砚台拿纸啊,还是给人家铺床叠被,
到了晚上当姨老爷啊?
曾文清(气愤)你是人是鬼,你这样背后欺负人家?
曾思懿(也怒)你放屁!我问你是人是鬼,用着你这样偏向着人家!
曾文清她是个老姑娘,住在我们家里,侍候爹这么多年——
曾思懿(索性说出来)我就恨一个老姑娘死拖活赖住在我们家里,成天画图写
字,陪老太爷,仿佛她一个人顶聪明。
曾文清唉,反正我要走了,只要爹爹肯,你们——
曾思懿他不肯也得肯,一则家里没有钱,连大客厅都租给外人,再也养不住
闲亲戚,再则(斜眼望着他,刻薄地)人家自己要嫁人,你不愿意她嫁呀..
曾文清(忍无可忍,急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我不愿
意她嫁?
曾思懿(一眼瞥见愫小姐由养心斋的小门走进来,恰如猫弄老鼠一般,先诡笑起来)你跟我吵,
我的老爷,人家愫小姐来了!
(愫方这个名字是不足以表现进来这位苍白女子的性格的。她也就有三十岁上下的模样,
出身在江南的名门世家,父亲也是个名士。名士风流,身后非常萧条;后来寡母弃世,自
己的姨母派人接来,从此就遵守母亲的遗嘱,长住在北平曾家,再没有回过江南。曾老太
太在时,婉顺的愫小姐是她的爱宠;这个刚强的老妇人死后,愫方又成了她姨父曾老太爷
的拐杖。他走到哪里,她必需随到哪里。在老太爷日渐衰颓的暮年里,愫方是他眼前必不
可少的慰藉,而愫方的将来,则渺茫如天际的白云,在悠忽的岁月中,很少人为她恳切地
想了一想。
[见过她的人第一个印象便是她的“哀静”。苍白的脸上恍若一片明静的秋水,里面莹然
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她的心灵是深深埋着丰富的宝藏的。存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丰富的
宝藏也坦白无余地流露出来从不加一点修饰。她时常幽郁地望着天,诗画驱不走眼底的沉
滞。像整日笼罩在一片迷离离秋雾里,谁也猜不着她心底压抑着多少苦痛与哀愁。她是异
常的缄默。
[伶仃孤独,多年寄居在亲戚家中的生活养成她一种惊人的耐性,她低着眉头听着许多刺
耳的话。只有在偶尔和文清的诗画往还中,她似乎不自知地淡淡泄出一点抑郁的情感。她
充分了解这个整日在沉溺中讨生活着的中年人。她哀怜他甚于哀怜自己。她温厚而慷慨,
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
她的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她的服饰十分淡雅,她穿一身深蓝毛哗叽织着
淡灰斑点的旧旗袍,宽大适体。她人瘦小,圆脸,大眼睛,暮一看,怯怯的十分动人矜情,
她已过三十,依然保持昔日闺秀的幽丽,说话声音,温婉动听,但多半在无言的微笑中静
聆旁人的话语。
曾思懿(对着愫小姐,满脸的笑容)你看,愫妹妹,你看他多么厉害!临走临走,
都要恶凶凶地对我发一顿脾气。(又是那一套言不由衷的鬼话)不知道的,
都看我这样子像是有点厉害,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恶呢!知道的,都
明白我是个受气包:我天天受他(指文)的气,受老爷子的气,受我
姑奶奶姑老爷的气,(可怜的委屈样)连儿子媳妇的气我都受啊!(亲热
地)真是,这一家子就是愫妹妹你,心地厚道,待我好,待我——
愫方(莫名其妙谛听这潮涌似的话,恬静地微笑着)
曾文清(忍不住,接过嘴去)爹起来了?
[思才停止嘴。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愫方(安详地)姨父早起来了。(望见地上那张破碎的山水,弯身拾起)这不是表哥
画的那张画?
曾思懿(又叨叨起来)是呀,就因为这张画叫耗子咬了,他老人家跟我闹了一
早上啦。
愫方(衷心的喜意)不要紧,我拿进去给表哥补补。
曾文清(谦笑)算了吧,值不得。
曾思懿(似笑非笑对文眄视一下)不,叫愫妹妹补吧。(对愫)你们两位一向是一唱
一和的,临走了,也该留点纪念。
愫方(听出她的语气,不知放下好,不放下好,嗫嚅)那我,我——
曾文清(过来解围)还是请愫妹妹动动手补补吧,怪可惜的。
曾思懿(眼一翻)真是怪可惜。(自叹)我呀,我一直就想着也就有愫妹妹这双
巧手,针线好,字画好。说句笑话,(不自然地笑起来)有时想着想着,
我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微笑的眼里突然闪出可怕的恶毒)把你这两只
巧手(狠重)所下来给我按上。
愫方(惊恐)啊!(不觉缩进去那双苍白的手腕)
曾文清你这叫什么笑话?
曾思懿(得意大笑)我可是个粗枝大叶,有嘴无心的人。(拿起愫小姐的手,轻轻抚
弄着)愫妹妹,你可别介意啊,我心直口快,学不来一点文绉绉的秀
气样子。我常跟文清说(邪睨着文清)我要是个男人,我就不要像我这
样的老婆,(更亲呢地)愫妹妹你说是不是?你说我——
[正当着愫方惶惑无主,不知如何答复的时候,曾瑞贞——大奶奶的儿媳妇——提着一大
包檀香木和炷香由通大客厅的门慌慌走进来。
[曾瑞贞只有十八岁,却面容已经看得有些苍老,使人不相信她是不到二十的年青女子。
她无时不在极度的压抑中讨生活。生存一种好强的心性。反抗的根苗虽然藏在心里,在生
人前,口上决不泄露一丝痕迹。眼神中望得出抑郁,不满,怨恨。嘴角总绷得紧紧的,不
见一丝女人的柔媚。地不肯涂红抹粉也不愿穿鲜艳的衣裳,虽然屡次她的婆婆这样吩咐她,
当地未知她的意时,为着这件事詈骂她。
[当地无端遭她婆婆狺狺然辱骂时,她只是冷冷地对看着,她并不惧怕,仿佛是故意地对
她漠然。她决不在她所厌恶的人的面前哭泣,示出自己的怯弱,虽然她心里是忧苦的。在
孤寂的空房中,她念起这日后谩漫的岁月,有时痛不欲生,几要自杀,既又愤怒地想定:
这幽灵似的门庭必须步出,一个女人该谋寻自己的生路。
(当地还在十六岁的时候——想起来,仿佛隔现在是儿十年——她进了中学只是二年,就
糊里糊涂地被人送进了这个精神上的樊笼。在这个书香门第里,她仿佛在短短一个夜晚从
少女的天真的懵懂中逼出来蓦然变成了一个充满了忧虑的成年妇人。她这样快地饱尝到做
人的艰苦和忧郁的沉默,使她以往的朋友们惊叹一个少女怎会变得这样突然。她的小丈夫
和她谈不上话来。她又不屑于学习那谗媚阿谀的妾妇之道来换取婆婆的欢心。她勉强做着
曾家孙媳妇应守的繁褥的礼节。她心里知道长久生活在这环境中是不可能的。
(在布满愁云一般的家庭里,只有愫姨是她的朋友。她间或在她面前点点流着眼泪,她也
同情怜惜着愫姨嘤嘤隐泣时发自衷心的哀痛。但她和愫姨,是两个时代的妇女。她怀抱着
希望,她逐渐看出她的将来不在这狭小的世界里,而愫姨的思想情感却跳不出曾家的围栏。
她好读书。书籍使她认识现在的世界,也帮她获得几个热心为地介绍书籍以及帮助她认识
其他方面的诚恳朋友。这一方面的生活她只偶尔讲与愫姨听,曾家其他的人是完全不知道
的。
(这些天她的面色不好,为着突如其来的一种身体上的变化,她的心里激荡着可怕的矛盾。
她寝馈不安,为着一个未来的个小的生命更深切的感到自己懵懵懂懂在这个家庭的是怎样
不幸,更想不明白为什么嫁与这个小人,目前又将糊糊涂涂为这个小人添了一个更小的生
命。为着这个不可解决的疑难,她时常出门,她日夜愁思要想出一个解决的方法。
[她进门有些犹疑。她晓得她芽暗淡的衣服先使婆婆看着不快。
曾瑞贞妈,爹!
曾思懿(嘲弄地)居然打电话把您请回来啦。我正在跟愫姨说,想叫辆汽车催
请吧。
曾瑞贞我,我身上有点不舒服。
曾思懿(刁钻古怪地尖声笑道)难道这儿不是家,我就不能侍候您少奶奶啦?
愫方(替瑞贞说话)表嫂,她是有点不舒服。
曾思懿好了没有?
曾瑞贞(低声)好了。
曾思懿(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请吧,我怕你!快敬祖宗去吧。
曾瑞贞嗯。(就转身向养心斋走)
曾思懿(满面笑容对愫)我这个人就是心软,顶不会当婆婆了,一看——(陡然
转身对瑞)喂,瑞贞,你怎么连你爹都不叫一声就走了。
曾端贞叫过了。
曾思懿(嫌她顶撞,顿时沉下脸对文)你听见了?(不容文答声,立刻转对瑞)我役听见。
曾瑞贞(冷冷望着她,转身对文)爹爹!
曾文清(不忍)快走,快走吧!
曾思懿(对瑞)愫姨呢?
曾瑞贞(机械地)愫姨。
曾思懿(对愫又似谦和又似示威地阴笑)你看我们这位少奶奶简直是一点规矩也不
懂。(转对瑞,非常慈祥的样子)你还不谢谢愫姨,愫姨疼你,刚才电话是
愫姨打的。
曾瑞贞谢谢愫姨。
曾思懿你知道霆儿从学校回来了么?
曾瑞贞知道。
曾思懿你看见他跟袁小姐放风筝了么?
曾瑞贞(低声)看见了。
曾思懿(对愫指着瑞)您瞅,有这种傻人不?知道了,也看见了。(忽然转对瑞)
那你为什么不赶紧回来看(读阴平,“守”着的意思)着他。(自以为聪明的告
诫)别糊涂,他是你的男人,你的夫,你的一辈子的靠山。
曾文清(寂寞地)小孩子们,一块玩玩,你总是大惊小怪的说这些话。
曾思懿(故意)谁大惊小怪,你就会替这种女人说偏心话。(不自主地往愫方身上
一瞟)这种女人看见就知道想勾引男人,心里顶下作啦。瑞贞,你收
拾好神桌,赶快叫霆儿穿马褂敬祖宗,少跟那个疯小姐混。
(瑞又提起那一大包檀香木和炷香。
曾思懿回来,哪个叫买这些檀香木?
曾瑞贞(不语)
愫方(低声)表嫂——
曾思懿(佯未听见,仍对瑞)你发财啦?谁叫你买这么一大堆废东西?哪个那么
讨厌多事。
愫方(镇静地)是我,表嫂。
(静默。
[瑞由养心斋小门下。
曾思懿(沉闷中凑出来)哎,真是的,你看我这个人,可不是心直口快,有口无
心。莽如张飞,心里一点事都存不住。(似乎是抱歉)哎,我要旱知道
是愫妹吩咐的——
愫方(沉静)姨,姨父说买来为晚上自己念经用的。
曾文清爹前几天就说要人买了。
曾思懿(顺嘴人情)我们这位老太爷就是脾气怪,难侍候。早对我吩咐下来,
不早就买啦?(又亲热地)哎,愫妹妹,你不知道,文清跟我多么感激
你。这家里要没有你,老太爷不知道要对我这做儿媳妇的发多少脾
气啦。(非常关心的口气,低声)昨天晚上是老太爷又不舒服了吧?
愫方(微颔首)嗯。
曾思懿(对文,得意地)你看,可不是!(对愫)我就听老爷子屋里“喀儿,喀儿”
直咳嗽。我就跟文清说:“可怜,老爷子大概又在气喘呢!”(满脸
忧虑的神气)我一听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直推着文清说:“你听,大
半夜了,愫妹妹还下厨房拿水,给爹灌汤婆子呢。真是的——”
曾文清爹爹犯的什么病?
愫方(无力地)腿痛,要人捶。他说心里头气闷。
曾思懿(口快)那一定是——
曾文清(恳挚地)于是他老人家就叫你捶了一晚上?
愫方(悲哀的微笑)捶捶,姨父就多睡一会。
曾思懿(惊讶)啊,怪不得一早上我看见愫妹还在捶呢。
曾文清(深沉的同情)那么,你到现在还没有睡?
曾思懿(翘起舌头)通宵不睡觉怎么成!(疼惜的样子)哎,你怎么不叫我来替呀。
真是的,快回屋睡一会。(推着愫)你身子又单薄,哪经得住熬夜。(一
肚子的关怀的心肠)哎,这是怎么说的。走,我的好妹妹,睡一会,回头
真病了,我真要急死了。
愫方(哀婉地)不用,我睡不着。
曾思懿文清,你看看真是再没有比愫妹再孝心的人了。我就爱愫妹这样的脾
气,(对着愫方夸赞)不说话,待人好,心地厚道,总是和和气气,不
言不语的。(忽转对文)文清,我要是男的,我就娶愫妹这样的人,一
辈子都是福气。
曾文清(解救)愫妹,你不是给爹拿参汤的么?
愫方哦,哦,是的。
曾思懿你早说呀,我早就预备好了。(端起那碗参汤)
曾文清刚才霆儿不是说这碗参汤——
曾思懿你少听他胡扯。咳,还是我热热拿去吧!(笑嘻嘻)这才叫作“丑媳妇
也得见公婆”呢!再丑再不爱看,也是没法子啦。(走了两步回头)哦,
厨房那两碗菜是不是你做给文清在路上吃的?
愫方啊——嗯——!
曾思懿(尖刻)文清,你看你多福气,愫妹待你多好啊!临走临走,愫妹一夜
没睡,还赶着做两碗菜给你吃,你还不谢谢?
(思笑着由养心斋小门走下。
[静默,窗外天空断断续续地传来愉快的鸽哨声。
曾文清(感愧的眼光,满眼含着泪,低声)愫方,我,我——
愫方(低头不语)
曾文清(望望她也低下头,嗫嚅)陈奶妈来,来看我们来了。
愫方(忍着自己的哀痛)她,她在前院。
[思蓦然又从书斋的小门匆忙探出身来。
曾思懿(满面笑容,招手)文情,陈奶妈在外面找你呢。你快走了,还不跟她老
人家说两句话?来呀,文清!
[愫方望着文清毫无生气地随着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冷冷的鸽哨响。
[磷磷石道上独轮水车,单调的轮轴声。
[远处算命瞎子悠缓的铜钲声。
[一两句遥远市衔上的“酸梅的汤儿来..”
愫方(伫立发痴,蓦然坐在一张孤零零的矮凳上嘤嘤隐泣起来)
[微风吹来,吹动着墙上挂的画。
(外面圆儿的声音:(放着风筝,拍手喊)飞呀,飞呀,向上飞呀!
(陈奶妈带着小柱儿由大花厅通前院的门走进来。小柱儿目不转睛的回头望着半空中的纸
鸢,阳光迎面射着一张通红的圆脸。
陈奶妈愫小姐!
小柱儿(情不自禁,拍手)奶奶,金鱼上天了,金鱼上天了!(指着天外的天空惋惜
大叫)哎呀,金鱼又从天上降下来了。金鱼——
陈奶妈(望见愫方独自在哭,回首低声)别嚷嚷,你出去看去吧!
(小柱儿喜出望外,三脚两步走出去。陈奶妈悄悄走到愫方面前。
陈奶妈(缓缓地)愫小姐,你怎么啦?
愫方(低头)我,我——(又低声抽咽)
(半晌。
陈奶妈(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把手放在她微微在抽动着的肩上)愫小姐,别哭了,我走了
大半年了,怎么我回来您还是在哭呀?
愫方(抬头)我真是想大哭一场,奶妈,这样活着,是干什么呀!
(扑在桌上哭起来)
陈奶妈(低下头,眼泪几乎也流下来)别哭了,我的愫小姐,去年我就劝你多少次
了,(沉痛地)嫁了吧,还是嫁人好。就是给人填房都好。(一面擦着自
己的泪水,一面强笑着)我可说话没轻没重的,一个大姑娘在姨父家混一
辈子成怎么回事啊。(愫又隐位起来)好歹,嫁了吧,我的愫小姐,人
家的家总不是自己的家呀!(愫哭出声来,陈低声秘密地)那位袁先生我刚
才到前院偷偷相了一下,人倒是——
愫方(抽咽)奶妈,你,你别说这个。
陈奶妈(温慈地)是,八字都拿去合了么?
愫方(恳求她不要再说下去)奶妈。
陈奶妈(摇头)我们这位大奶奶是不容人的。我看,清少爷,可怜天天受她的
气,我一想起来,心里真是总说不出的心疼啊。(忧伤地)哎,世上真
是没有如意的事啊,你看,你跟清少爷,你们这一对——
[瑞贞由养心斋小门匆忙地上。
曾瑞贞愫姨,爷爷叫你。
愫方哦!(忙起身擦擦眼睛,就低首向书斋走)
曾瑞贞爷爷在前面厢房里!(愫又低头转身向通大客厅的门走,瑞看出她在哭,就随在后
面,低声)愫姨,你,——
(愫依然低头向前走。
[后院大奶奶在喊——
(后院大奶奶声:瑞贞!
曾瑞贞(停步应一声)哎!
(后院大奶奶声:(尖厉)你又跑到哪儿去了,瑞贞?
曾瑞贞在这儿!(依然随着愫后面走)
愫方(在大客厅门槛上停步)你去吧!
曾瑞贞不。(愫又走,二人走进大客厅内;愫先由通前院的门走出去)
[大奶奶由养心斋小门上。
曾思懿瑞贞,你——(瞥见陈奶妈)啊,陈奶妈,(满脸笑容指着后院)快去吧,你
的清少爷正到处找你呢!
陈奶妈(喜不自禁)清少爷。哪儿?
曾思懿院子里。
(陈又非常高兴的颤巍巍地由书斋走下。
[瑞从通大客厅的门悄悄走上来。
曾瑞贞妈。
曾思懿(狼狠盯着她)你耳朵聋了!(四下一望)我叫你喊的人呢!
曾瑞贞我,我——
曾思懿(厉声)滚!死人!(瑞低首由地面前走过,切齿)看你那死样子,(顿足)你
怎么不死啊!
(瑞默默由书斋小门下。
曾思懿(同时走到大客厅喊)霆儿,霆儿!
[霆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上。
曾霆(一脸汗)妈。
曾思懿(责备,冷冷地)妈叫你,知道么?
曾霆(歉笑)知道。
曾思懿(气消了一半)快穿好袍子马褂给祖先上供去!(霆立刻转身,向书斋走,思一
手拉住他,异常和蔼地)孩子,以后,你别跟那个袁小姐玩,野姑娘,没
规没矩的。(一半鼓励,一半泄愤的样子)你要是嫌瑞贞不好,你中学毕了
业我给你再娶一个。好好念书,为你妈妈争气,将来——
(霆正听得不耐烦时张顺由左边姑老爷的卧室走出,霆乘机由书斋小门溜下。
(左面卧室内:(门开时)混蛋!滚!滚!(砰地门随着关上)
曾思懿什么事,张顺?
张顺(也气呼呼地)大奶奶,张顺想跟您请长假。
曾思懿又怎么啦?
张顺(指手画脚)我侍候不了这位姑老爷,一天百事不做,专找着我们当下
人的祖宗八代地乱“卷”。(骂的意思)
曾思懿(愤愤)他是条疯狗,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
张顺(盛气难息)不,您另找人吧!我每天搪账不必说——
[突然又由隔壁传一声“混账——”一个女人喊着说:“你别去!别去!”男人暴叫:“撒
开手,我要见她!”
曾思懿(仿佛感到什么,立刻低声)张顺,这边来说,让他喊去。
[张随着大奶奶由书斋内小门走出。
[同时几乎一阵闯进来的是扭持着的姑老爷和姑太太。江泰顿时甩开手,曾文彩目瞪口张
地望着他。他手握着一束钞票,气呼呼地乱指。
[姑老爷江泰是个专攻“化学”的老留学生,到了北平,就纵情欢乐,尽量享受北平舒适
的生活,几乎和北平土生的公子哥儿的神气,毫无二致。他有三十七岁神色,带着儿分潦
倒模样,人看来是很精明的,却仿佛走到社会里就比不过与他同样聪明的朋友们。于是他
时时刻刻想占些小便宜,而总不断地在大处吃人的亏。他心地并不算好恶,回国后,颇想
大大发展一下。他不知为什么抛弃本行,洋洋自喜地做了官。做了几次官都不十分得意,
在最后一任里,他拉下很大的亏空,并且据说有侵吞公款的嫌疑,非常不名誉地下了任。
他没剩多少钱,就和太太寄居在丈人家里,成天牢骚满腹,喝了两杯酒就在丈人家里使气。
人愈穷,气愈盛,指桌骂人,摔碟子摔碗是常有的事。
[但他也不是没有可爱的地方,他很直率,肯说老实话,有时也很公平,固然他常欺蔑他的病妻,在
太太偶尔高兴,开始发两句和他不同的议论的时候,他总是轻蔑地对她说:“你懂得什么?”
他还有一件长处,北平的饭馆、戏园各种游乐的场所他几乎处处知道门路。而且他最讲究
吃,他是个有名的饕餮,精于品味食物的美恶,举凡一切烹调秘方,他都讲得头头是道,
说得有声有色,简直像一篇袁子才的小品散文。他也好吹嘘,总爱夸显过去他若何的阔绰
豪放,怎样得到朋友们的崇拜和称赞,有时说得使人难以置信。
[通常他是无时无刻不在谈着发财的门径的。但多半是纸上谈乓的淡话,只图口头上快意,
决未想到实行,只有一次,他说要办实业想开一个一本万利的肥皂厂,就在曾家的破花窖
里砌炉举火,克日动工,熬开一大锅黄澄澄的浓汤,但制成时,一块块胰子软叽叽的像牛
油,原来他的化学教科书不好,邵节肥皂的制造方法没有写明白,于是那些锅儿灶儿就一
直扔在破花窖里,再没有人提。
[经过这一次失败后,有一阵他绝口不谈发财。但不久躲在房里又忍不住和他的妻轻轻叹息
说:“总有一天我能够发明一种像万金油似的药,那我就——”于是连续地又有许多发财
的梦,但始终都是梦。看相批命也不甚灵,命中该交财运的年头,事实都不如此。最近他
才忽然想起一个巨大的计划,他要经商,他劝他丈人拿钱到上海做出口生意,并且如果一
时手下不便,可以先卖了房子,作为营利的资本。但他的岳父照例认为不可。却又怕他的
“姑老爷”的脾气发作,就对他唯唯否否,弄得他十分不快。
[他身材不高,宽前额,丰满的鼻翼,一副宽大的厚嘴唇,唇上微微有些黑髭,很漂亮的。
他眼神有些浮动,和他举止说话一样。
[他穿一套棕色西服,质料和剪裁都好,领带拖在前面。一绺头发在顶上翘起来,通身上下
都不整齐。
[他的夫人曾文彩有三十四岁,十年前是一位有名娇滴滴的蜡美人,温厚娴静,婚后数年
颇得他丈夫的宠爱。后来一直卧病,容颜顿改。人也憔悴瘦弱,脸色比曾家一般人还要苍
白,几乎一点也看不出昔日的风韵。她非常懦弱。任何事她都拿不定主意。在旧书房里读
了几年书,她简直是崇拜她的丈夫,总是百依百顺地听她丈夫的吩咐,甘心受着她丈夫最
近几年的轻蔑和欺凌。病久了,她进门有些颤抖,唇惨白失色,头发微乱,她穿一件半旧
蓝灰色羽纱旗袍,青缎鞋也有些破旧。
曾文彩(哀求地)你这样去,成什么样子?
江泰(睁圆了眼)给他钱!什么样子?住房,给房钱,吃饭,给饭钱。
曾文彩(怯弱地)你不要这么嚷,弄得底下人听见笑话。
江泰(愤慨)这有什么可笑话?给完了钱,我们就搬家。(举起那钞票乱甩,怒
喊)我叫你给他钱为什么不去?(拔步就走)我自己去交给你父亲!
曾文彩(死命拉住他,颤抖像一只将死的蝴蝶)江泰,你给我留点面子,这是我的娘
家!
(思懿偷偷由书斋小门冒出头窃听。
江泰(唾了一口涎水)娘家,我看还不及住旅馆有情分呢。(指着后院)老头死
了,你要是拿他一个大钱,我立刻就跟你离婚。
曾文彩(哀诉地)你从哪儿听的这些闲话?哪个告诉你说嫂嫂嫌我们住在此
地?又是谁说你想着你岳父的钱哪?
江泰(傲慢地)奇怪,我贪这几个钱?(愤怒)你们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混蛋,
小人,没见过钱的,第一你那个大嫂!
曾文彩(低声怯惧地)你喊什么?她说不定就在隔壁!
江泰(痛快淋漓)我喊我就是给她听,看她怎么样?看她敢怎么样?我要打
死她,我要一枪打死她!
[大奶奶先真要挺身而出,听见这么可怕的恐吓,又悄悄退回去。
曾文彩(叹息)再怎么说也是亲戚。
江泰什么亲戚?(牢骚满腹)亲戚是狗屎!我有钱,我得意的时候,认识我。
没有钱,下了台,你看他们那副鬼脸子,(愈想愈恨)混账!借我的钱
买田产的时候,你问问他们记得不记得?我叫他们累得丢了官,下
了台,你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就跟老头通融三千块钱,你
看老头——
曾文彩(连忙回头)我跟爹说!
江泰(怒冲冲)你不要去!你少给我丢脸!你以为你父亲吃斋念佛就有人心
么,伤天害理,自己的棺材抬在家里,漆都漆好了,偏把人家老姑
娘坑在家里,不许嫁人!
曾文彩(弱声弱气)你不要这样胡说!
江泰哼,(凶横地)我问你,他怕死不怕死?
曾文彩(枯笑)老人家哪个不怕死?
江泰那么他既然知道他要死了,为什么屡次有人给愫小姐提婚他总是东不
是西不是挑剔,反对?
曾文彩(忠厚地)那也是为她好。
江泰(睁圆眼睛)你胡扯——自私!自私!就是自私!一句话,眼不见为净!
我立刻走!我立刻就滚蛋,滚他妈的蛋!
[霆由书斋个门上。
曾霆姑姑,姑丈,爷爷请你们二位敬祖去。
江泰我不去。
曾文彩霆儿,你别听他的,我们就去。
曾霆妈说等着姑姑跟姑丈点蜡呢。
江泰我不去,我江家的祖宗还没有祭呢。
曾文彩(哀恳地)走,把衣服换了,穿上袍子马褂——
[愫方由书斋小门上。她手里拿着一包婴儿的衣服。
愫方(找着)瑞贞呢?
曾文彩不在这儿。
愫方表姐夫,还不去,姨父都在祖先堂屋等着呢!
曾文彩(几乎是乞怜)看我的份上,你去一趟吧!
江泰(翻翻眼)你告诉他,我没有工夫等候。
[江头也不回,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下。
曾文彩(追在后面)江泰你别走,你听我说。
[彩追下。
[霆欲由大客厅走出去。
愫方(哀缓地)霆儿,你别走。
曾霆愫姨。
愫方你——(欲说又止)
曾霆什么?
愫方(终于)你为什么不跟瑞贞好呢?
曾霆(不语)
愫方(沉重)你们是夫妻呀。
曾霆(痛苦地)您别提这句话吧。
愫方譬,譬如她是你的妹妹,你忍心成天——
曾霆(哀恳地)愫姨!
[他们觉得有人来,回头看见瑞贞低着头仿佛忍着极端的痛苦匆匆由书斋小门走进。
曾瑞贞(抬头,突然望见霆)哦,你,你在这儿。
愫方(立刻)你们谈谈吧,(急向大客厅那面走)
[前院袁圆在叫——
[圆的喊声:“快来呀,曾霆!”
[霆原来与瑞相对无语,听见喊声,立刻抢在愫方的前面,疾步走进大客厅。
愫方霆儿,你——
[霆不回顾,忙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出。愫回过头脸上罩满哀伤,慢慢向瑞贞走来。
曾瑞贞愫姨!(扑在愫的怀里哭泣起来)
愫方(低声抚慰)不要哭,瑞贞。
曾瑞贞(忍不住地抽咽)我,我不,我不。
愫方(拉着她)我看你回屋躺一躺去吧。
曾瑞贞(摇头)不,他母亲还叫我侍候开饭呢。
愫方(不安地探问着)你怎么一早就出去了?
曾瑞贞我有,有点事。
愫方(摸着她的脸哀怜地)我看你睡一会吧,你的眼通红的。
曾瑞贞(惨凄)不,那他母亲更要以为我是装病了。
愫方(同情地)你还吐么?
曾瑞贞还好。
愫方(无意地)瑞贞,还是让我,我替你说了吧。
曾瑞贞(坚决)不,不。
愫方那么先告诉霆儿吧。
曾瑞贞(抑郁)他懂什么?他是个孩子。
愫方(劝解)可为什么不说呢?
曾瑞贞(摇头)愫姨,你不明白。
愫方(不了解)为什么呢?(欣悦之色)这又不是什么伯人晓得的事。
曾瑞贞(痛苦地望着愫方)愫姨,我要是能像你一样,一辈子不结婚多好啊。
愫方(哀静地凝视)你怎么说些小孩子话?
曾瑞贞(痛心)愫姨,我们是小孩子啊,到了年底我十八,曾霆才十七呀。我
同他糊糊涂涂叫人送到一处。我们不认识,我们没有感情,我们在
房屋里连话都没有说的。过了两年了。(痛苦地)可现在,现在又要—..
—
愫方(淳厚地)那你的爷爷才喜欢呢。
曾瑞贞是呀,愫姨!我就是问为什么呀?为什么爷爷要抱重孙子,就要拉上
我们这两个可怜虫再生些小可怜虫呢?
愫方(安慰)人家说有了小孩就好了,有了小孩夫妻的感情就会好了的。
曾瑞贞(沉重的摇着头)不,愫姨,我不相信,我们不会好的。(肯定)即使曾霆
又对我好,我在这样的家庭也活不下去的。(憎恶地)我真是从心里怕
看见这些长辈们的脸哪!(拉着愫的手)愫姨,如果这家里再没有你,
我老早就死了。
愫方(感动地)不要这么说话。你还小,生了孩子大家就高兴了。
曾瑞贞(哀愁)愫姨,怎么会高兴?杜家的账到现在没法子还,爷爷都说要卖
房子——
愫方(低头)嗯。
曾瑞贞多一个就多一个负担,曾霆连中学都还没毕业。
愫方(慈爱地笑着)不要像个小大人似的想下去了。活着吃苦不为着小孩子
们,还有什么呢?毛毛生下来,我来替你喂。我来帮你,不要怕,
真到了没路可走的时候,我母亲还留下一点钱,我们还可用在小孩
子身上的。
曾瑞贞(十分感动)愫姨,你,你的心真是——
愫方(高兴得流眼泪)那么,瑞贞,我一会儿替你说了吧,我替你告诉,先告
诉表嫂,她想着要抱孙孙,就不会待你那样了。
曾瑞贞(连忙)不,不,你不懂,我就不愿意告诉我这位婆婆。不,不,你千
万谁也不要告诉。(激动地)愫姨,只有你,只有你——啊,愫姨,我
心里乱慌慌的,昨天晚上我梦见我的母亲又活起来了,我还在家里
当女孩子。(痛苦地)哦,愫姨,我要是永远不嫁人,永远不长大多好
啊!(又抽咽起来)
愫方(抚慰)不要哭,不要再流眼泪了。我给你看一点东西吧!
(打开那个布包,露出美丽的小婴儿绒线衣服)瑞贞,你看能用么?
曾瑞贞(望着那件玲珑的小衣服,说不出话来)啊?
愫方喜欢么?
曾瑞贞(颤抖着)怎么你连这个都预备好了?(虽然有些羞涩,但也忍不住欣欣笑起来)
还,还早得很呢。
愫方做着玩玩,我也是学着做。
曾瑞贞(一件一件地翻弄,欣喜地)好看,好看,真好看。(陡然放下衣服)可愫姨,
你没有钱,你为什么花这么许多钱,为,为着——
愫方(哀矜地)为着我爱你,瑞贞,你不生气吧,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看人
家眼色过日子的人。
曾瑞贞(低下头,紧紧握住愫的手)愫姨。(泪泫然流下来)
愫方(哀婉地)你现在快做母亲了,要成大人了,为什么想不要孩子呢?有
了孩子,他就会慢慢待你好的。(手帕轻轻擦着瑞贞眼睫下面的泪水)顺着他
一点,他还是个小孩呢!(摇头,哀伤地)唉,你们两个都是小孩,十
七八岁的人懂得什么哟。(慢慢握紧瑞的手,诚挚地)瑞贞,昨天晚上你对
我讲的话,那是万万做不得的。
曾瑞贞(低声)为什么要这个小东西呢?(凝视)他是不喜欢我的。
愫方(恳切地)瑞贞,他再怎么不喜欢你,孩子是没有罪过的。岁数大了,
心思就变了,有个小孩,家里再怎么不好,心里也就踏实多了,(凝
望着她)你真想听你那个女朋友的话到什么地方去么?(悲哀地)哎,哪
里又真是我们的家呀?
曾瑞贞(愤慨)我不要家,我不要这个家。
愫方(立刻按住她的手,摇头)不,你小,你不明白没有家的女人是怎么过的,
(泫然)那心里头老是非常地寂寞的。(不能自己)我自小就——(突然又
抑止住自己的愁苦,急转,哀痛地)瑞贞,你听我的,你万不要做那样的事,
万不要打掉那孩子。
曾瑞贞嗯。
愫方你刚才是又找那个坏医生去了?
曾瑞贞(不语)
[后院文清喊——
[文清声:瑞贞!
愫方你要对我说实话。
曾瑞贞(望她)嗯。
[文清声:瑞贞!
愫方那你以后再也不要去。
曾瑞贞(哀痛地)嗯。
愫方(沉挚)你说定了?
[正当瑞贞微微颔首的时候,文清低首由书斋小门上。
曾文清(扬头突见愫方)哦,你在这儿!(对瑞)瑞贞,你给我拿马褂来。
曾瑞贞是,爹!
[瑞贞进了文清的卧室。
[半晌,二人相对无语。
曾文清(长叹一声)愫方,我要走了,以后,你,你一个人——
[蓦然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兴高采烈地跑进来袁圆。
袁圆(连喊)曾伯伯,曾伯伯!
曾文清(转身笑着)什么?
袁圆小柱儿说他奶奶送给你一对顶好看的鸽子。
曾文清(指那笼子里的鸽子)在那里。
袁圆(提起来)咦,怎么就剩下一个啦?
曾文清(哀痛)那个在半路上飞了。
袁圆(赞羡地指着笼里的鸽子,天真地)这个有名字不?
曾文清(缓缓点头)有。
袁圆(恳切地)叫什么?
曾文清(沉静地)它,它叫“孤独”。
袁圆真好看!(撒娇似地哀求着)曾伯伯,你送给我?
曾文清好。
袁圆(大喜)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伯伯!(提着鸽笼跳起就跑)小柱儿!小柱儿!
[袁圆一路喊着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出去。
[静默,天空鸽哨声。
曾文清(费力地)谢谢你送给我的画。
愫方(低头不语)
曾文清(慢慢由身上取出一张淡雅的信笺)昨天晚上我作了几首小东西。(有些羞怯地
走到她的面前)在,在这里。
愫方(接在手中)
曾文清(温厚地)回头看吧。
愫方(望着他)一会儿,我不能送行了。
[思懿突由书斋)门上。
曾思懿(惊讶)哟,你们在这儿。(对愫)老爷子叫你呢。
愫方(仍然很大方地拿着那张纸)哦。(立刻走向书斋)
曾思懿(瞥见她手上的诗笺,忽然眼珠一转)阿呀,地上还有一张纸!
愫方(不觉得回头)啊?
曾文清(惴惴然)哪儿?(忙在地上寻望)
曾思懿(尖刻笑)哦,就一张!(望着愫)原来在手上呢!
[外面曾老太爷的声音:(苍老地)“愫方哪!”
愫方哼!
[愫由书斋小门下。
曾思懿(脸沉下来)你们又在我背后闹些什么把戏。
曾文清(惶然)怎么——没有。
曾思懿你刚才给她什么,
曾文清(推诿)没有什么。
曾思懿(厉声)你放屁,你瞒不了我!你说,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你说——
曾文清我——
[瑞贞由右边卧室拿着马褂走出来。
曾瑞贞爹,马褂!(文接下)
曾思懿(对瑞恶烦)快去吧,你的愫姨等着你。
[瑞由书斋小门下。
[文默默穿马褂。
曾思懿(叨叨)我一辈子是大方人,吃大方的亏。我不管你们在我背后闹些什
么,(百般忍顺的模样)反正这家里早已不成一个家。“树倒猢狲散”,
房子一卖,你带你的儿子媳妇一齐去过。(“生活”的意思)也好,或者
带你的宝贝愫妹妹过也好,我一个人到城外尼姑庵一进,带发修行,
四大皆空。(怕他不信)你别以为我在跟你说白话,我早已看好了尼姑
庵,都跟老尼姑说好了。
曾文清(明知他说的是一套恐吓的假话,然而也忍不住气闷颤抖地)你这是何苦?你这是
何苦?
曾思懿(诉苦)我也算替你曾家生儿养女,辛苦了一场,我上上下下对得起你
们曾家的人!过了八月节,这八月节,我把这家交给姑奶奶,明天
我就进庙。(向卧室走)
[张顺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急进。
张顺(急促)大奶奶,那漆棺材的要账的伙计——
曾思懿叫他们找老太爷!
张顺(狼狈)可他们非请大奶奶——
曾思懿(眼一翻)跟他们说大奶奶死了,刚断了气!
[思进卧室。
曾文清(望着卧室的门)
[张叹了一口气由大客厅通前院门下。
曾文清思懿!(推卧室门)开门!开门!你在干什么?
曾思懿(气愤的口气)我在上吊!
曾文清(敲门)你开门!开门!你心里在想着什么?你说呀,你打算——(回
头一望,低声)爹来了!
[果然是由书斋小门,瑞贞、愫方和陈奶妈簇拥着曾皓走进来。
[曾皓,至多看来不过六十五,鬓发斑白,身体虚弱,黄黄的脸上微微有几根稀落惨灰的
短须。一对昏矇而无精神的眼睛,时常流着泪水,只在偶尔振起精神谈话时才约莫寻得出
曾家人通有的清秀之气。他吝啬,自私,非常怕死。整天进吃补药,相信一切益寿延年的
偏方。过去一直在家里享用祖上的遗产,过了儿十年的舒适日子。偶尔出门做官,补过几
次缺,都不久挂冠引退,重回到北平闭门纳福。老境坎坷,现在才逐渐感到困苦,子女们
尤其使他失望,家中的房产,也所剩无几,自己又无什么治生的本领,所以心中百般懊恼。
他非常注意浮面上的繁文褥礼,以为这是士大夫门第的必不可少的家教,往往故意夸张他
在家里当家长的威严,但心中颇怕他的长媳。他晓得大奶奶尽管外表上对他作“奉承”文
章,心里不知打些什么算盘。他也厌恶他的女婿的嚣张横肆,一年到头,总听见他在吵在
出主意,在高谈阔论,种种营利的勾当。曾老太爷一直不说他有钱的,但也不敢说没有钱。
他的家几乎完全操在大奶奶的手心里,哭穷固然可以应付女婿,但真要是穷得露了骨,他
想得到大奶奶的颜色是很难看的,虽然到现在为止,大奶奶还不敢对自己的公公当面有若
何轻视的表示。然而他很怕,担心有一天子女就会因为他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做出一种可
怕的颜色给他看。
[自然,这也许是他神经过敏,但他确实感到贫穷对他,一个士大夫家庭中家长的地位都
成了莫大的威胁。他有时不相信诗书礼仪对他的子女究竟抱了多大的教化和影响。他想最
稳妥的方法是“容忍”,然而“容忍”久了也使他气郁,所以终不免时而唠唠叨叨,牢骚
一发,便不能自止,但多半时间他愿装痴扮聋,隐忍不讲。他的需要倒也简单,除了漆寿
木,吃补药两点他不让步外,其余他尽量使自己不成为子孙的赘疣。他躲在屋内,写字读
佛,不见无欲,既省钱,也省力。却有时事情常闹到头上来,那么他就把多年忍住的脾气
发作一下,但也与年壮气盛时大不佰同,连发作的精神都很萎缩,他埋怨一切,他仿佛有
一肚子的委屈要控诉,咒骂着子女们的不孝无能,叹惜着家庭不昌,毁谤着邻居们的粗野
无礼,间或免不了这没落的士大夫家庭的教养,趣味种种,他惟一留下来的一点骄傲也行
将消散。
[他的自私常是不自觉的。譬如他对愫方总以为在护养着一个无告的孤女。事实上愫方哀
怜他,沉默地庇护他,多少忧烦的事隐瞒着他,为他遮蔽大大小小无数次的风雨。当他有
时觉出她的心有些摇动时,他便猝然张惶得不能自主,几乎是下意识地故意慌乱而过分的
显露老人失倚的种种衰弱和痛苦,期想更深地感动她的情感,成为他永远的奴隶。他无时
无刻不在想着自己,怜悯着自己,这使他除了自己的不幸外,看不清其他周围的人也在痛
苦。
[他穿一件古铜色的长袍,肥大宽适。上套着一件愫方为他缝制的轻软的马褂——他是异
常地怕冷的——都没有系领扣,下面穿着洋式翻口绒鞋,灰缎带扎着腿,他手里拿着一串
精细的念珠。
[愫方和瑞贞扶掖着他,旁边陈奶妈捧着盖碗。
曾皓(闭着眼睛听什么,连连点着头)嗯,嗯。
曾文清(不安地)爹。
曾皓(陷在沉思里,似乎没有听见)
陈奶妈(边说边笑,大家暂停住脚步子,听她的话,她很兴奋地对愫)我一算可不是有十五
年了?(对皓)这副棺材漆了十五年!(惊羡地)哎,这可漆了有多少道
漆呀?
曾皓(快慰)已经一百多道了。(被他们扶掖向长几那边走)
陈奶妈(赞叹)怪不得那漆看着有(手一比)两三寸厚呢!(放下盖碗)
[思由卧室走出,满面和顺的笑容,仿佛忘记刚才那一件事。
曾思懿爹来了。(赶上扶着皓)这边坐吧,爹,舒服点!(把皓又扶到沙发那边,忙
对瑞贞)少奶奶,把躺椅搬正!(扶皓坐下,思对文)你还不把靠垫拿过来。
曾文清哦!(到书斋内取靠垫,瑞也跟着拿)
曾皓(闭目,摸弄着佛珠)慢慢漆吧!再漆上四五年也就勉强可以睡了。
[瑞贞由书斋内拿来椅垫。
曾思懿(指着,和蔼地)掖在背后,少奶奶。(仿佛看瑞贞掖得不好,弯下腰)嗜,我
来吧。(对瑞)你去拿床毛毯,给爹盖上。
曾皓(睁眼)不用了。(又闭目养神)
曾思懿(更谦顺)您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吧。
曾皓还好。
曾文清(走上前)爹。
曾皓(微领首)嗯,(几乎是故意惊讶地)哦,你还没有走?
曾思懿(望文一眼,对皓)文清一会儿就要上车了。
曾皓(对文)你给祖先磕了头没有?
曾文清没有。
曾皓(不高兴)去,去,快去,拜完祖先再说。(咳嗽)
曾文清是,爹。(向书斋小门走)
陈奶妈(又得着一个机会和文清谈话)嗐,清少爷,我再陪陪你。
[文与陈同由书斋小门下。
曾皓愫方,你出去把我的痰罐拿过来。
[愫刚转夸举步向书斋走——
曾思懿(立刻笑着说)别再劳累愫妹妹啦!我屋里有,瑞贞,你给爷拿去。(把
盖碗茶捧给皓)爹,您喝茶吧!
[瑞贞进思懿的卧室。
曾皓(用茶嗽口,愫拿过一个痰桶,皓吐入)口苦得很!(又合眼)
愫方您还晕么?
曾皓(望望她,又闭上眼,一半自语地)头昏口苦,这是肝阴不足啊!所以痰多气
闷!(枯手慢推摩自己的胸口)
曾思懿(殷勤)我看给爹请个西医看看吧。
曾皓(睁开眼,烦恶)哪个说的?
曾思懿要不叫张顺请罗太医来!
曾皓(启日,摇头)不,罗太医好用唐朝的古方,那种金石虎狼之药,我的
年纪,体质——(不愿说下去,叹口气,闭眼轻咳)
[瑞由思懿的卧室上,把小痰罐递与皓,皓又一口黏痰吐进去,把痰罐拿在手中。
曾思懿偏壁杜家又派二个账房来要那五万块钱啦。
曾皓哦!
曾思懿还有今年这一年漆寿木的钱——
曾皓(烦躁)钱,钱!牛马,牛马,做一辈子的牛马,连病中还要操心,当
牛马。
[思也沉下脸,半晌。
愫方(安慰地)今年那寿木倒是漆得挺好的。
曾皓(不肯使大奶奶太难看,点头,微露喜色)嗯嗯,等吧,等到明年春天再漆上
两道川漆再设法把杜家这笔账还清楚,我这孽就算做完了。(不觉叹一
口气,望着瑞贞)那么运气好,明年里头我再能看见重孙——
曾思懿(打起欢喜的笑容)是啊,刚才给祖先磕头我还叫瑞贞心里念叨着,求祖
宗保佑她早点有喜,好给爷爷抱重孙呢。
曾皓(浮肿的面孔泛着欢喜的皱纹)瑞贞,你心里说了没有?
曾瑞贞(低头)
曾思懿(推她,尖声)爷爷问你心里说了没有?
曾瑞贞(背转)
愫方(劝慰)瑞贞!
曾瑞贞(回头)说了,爷爷。
曾皓(满意地笑)说了就好。
[外面曾文彩声:江泰,江泰!
曾思懿(咕噜着)你瞅这孩子,你哭什么?
[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拉拉扯扯地走进来文彩和江泰。
曾文彩(央求)江泰!江泰!(拉他走进)
江泰(说着走着,气愤愤地)好,我来,我来!你别拉着我!
[大家都回头望他们,他们走到近前。
曾思懿怎么啦?
曾文彩爹!(回头低声对江)就这样跪着磕吧,别换衣服啦。
曾思懿(故意笑着说出来)姑老爷给爹拜节呢。
曾皓(探身,手势要人扶起,以为他要磕头)哎,不用了,不用了,拜什么节啊?
[江泰狠狠盯了思懿一眼,在皓已经欠起半身的时候,爱拜不拜地懒懒鞠了个半躬,自己就
先坐下。
江泰(候皓坐定,四面望望,立刻)好,我有一句话,(指着)我屋旁边那土墙要
塌,你们想收拾不收拾?——
曾文彩(低声,急促地)你又怎么了?
江泰(对彩)你别管!(转对思和皓)你们收拾不收拾?不收拾我就卷铺盖滚
蛋。
曾皓(莫名其妙)怎么?
曾思懿(软里透硬)不是这么说,姑老爷,我没有敢说不收拾,不过我听说爹
要卖房子,做买卖,所以——
曾皓(挺身不悦)卖房子?
曾思懿卖给隔壁杜家。
曾皓(微怒)哪个说的?这是哪个人说的?
曾思懿(眼向江泰一瞟,冷笑)谁知道谁说的?
江泰(贸然)我说的!(望着皓,轻蔑的神色)我也不知道哪个说话不算话的人
对我说的。
曾皓(在自己家里,当着自己的儿媳受这样抢白,实在有些忍不住)江泰,你这不是对长
辈说话的样子。
江泰好,那么我走。(拔步就走)
曾文彩(低声,儿乎要哭出来)江泰,你还不坐下。
愫方(央求地)表姐夫!
[江被他们暗暗拉着,不甘愿地又坐下。
[半晌。沉静中文清由书斋小门悄悄走进来站在一旁。
曾皓(望了文一眼,颤抖)我说过,我说过,我是为我这些不肖的子孙才说的。
现在家里景况不好,没有一个人能赚钱,(望文愤愤地)大儿子第一个
就不中用!隔壁那个暴发户杜家天天逼我们的债,他们硬要买我们
的房子,难道我们就听他们再给一两万块钱,乖乖把房子送给他们
么?(越说越气)这种开纱厂的暴发户,仗势欺人,什么东西都以为可
以拿钱买,他连我这漆了十五年的寿木都托人要拿钱来买,(气得发抖)
这种人真是一点书都没有读过。难道我自己要睡的棺材都要卖给
他?(望彩)文彩,你说?(对文清)文清,你这个做长子的人也讲讲?
(文低头)你们这做儿女的——
[由书斋小门走进来陈奶妈。
陈奶妈(高兴地)清少爷!(看见大奶奶对她指着皓摆手,吓得没有说出来,就偷偷从通大客
厅的门走出去)
曾皓这房子是先人的产业,一草一木都是祖上敬德公惨淡经营留下的心
血,我们食于斯,居于斯,自小到大都是倚赖祖宗留下来这点福气,
吃住不生问题。(拍着那沙发的扶手)你们纵然不知道爱惜,难道我忍心
肯把房子卖给这种暴发户,卖给这种——
江泰(把手一举)我声明,不要把我算在里面,你们房子卖不卖,我从来没
有想过。
曾皓(愣一愣继续愤慨地)这种开纱厂的暴发户!这种连人家棺木都想买的东
西,这种——
[突然从隔壁邻院袭来震耳的鞭炮声。
曾皓(惊吓)这是什么?(几乎要起来,仿佛神经受不住这刺激)这是什么?什么?
什么?
愫方(在鞭炮响声里,用力喊出)不要紧,这是放鞭!
曾皓(掩盖自己的耳朵,紧张地)关上门,关上门!
(文与瑞赶紧跑去关上通大客厅的门扇,鞭炮声略远,但不断爆响,半天才歇。
曾文彩(在爆竹声中倒吸一口长气)谁家放这么长的爆竹?
江泰(冷笑)哼!就是那暴发户的杜家放的。
曾皓(抬头)看看这暴发户!过一回八月节都要闹得像嫁女儿——
[陈奶妈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陈奶蚂(拍手笑)愫小姐:这一家子可有趣!女儿管爹叫“老猴”,爹管女儿
叫“小猴”,屋里还坐着一个像猩猩似的野东西,老猴画画,小猴
直要爬到老猴头上翻筋斗。(笑着前翻后仰)屋里闹得要翻了天——
曾皓(莫名其妙)谁?
陈奶妈还不是袁先生跟那位袁小姐,我看袁先生人脾气怪好的,直傻呵呵地
笑——
曾思懿陈奶妈,你到厨房看看去,赶快摆桌子开饭,今天老太爷正为着愫小
姐请袁先生呢。
陈奶妈哦,哦、好,好!
[陈奶妈十分欢喜地由通大客厅走下。
曾思懿(提出正事)媳妇听说袁先生不几天就要走了,不知道愫妹妹的婚事爹
觉得——
曾皓(摇头,轻蔑地)这个人,我看——(江泰早猜中他的心思,异常不满地由鼻孔“哼”
了一声,皓回头望他一眼,气愤地立刻对那正要走开的愫方)好,愫方,你先别走。
乘你在这儿,我们大家谈谈。
愫方我要给姨父煎药去。
江泰(善意地嘲讽)咳,我的愫小姐,这药您还没有煎够?(迭连快说)坐下,
坐下,坐下,坐下。
[愫又勉强坐下。
曾皓愫方,你觉得怎么样?
愫方(低声不语)
曾皓愫,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不要想到我,你应该替你自己想,我这个当
姨父的,恐怕也照料不了你几天了,不过照我看,袁先生这个人哪..
——
曾思懿(连忙)是呀,愫妹妹,你要多想想,不要屡次辜负姨父的好意,以后
真是耽误了自己——
曾皓(也抢着说)思懿,你让她自己想想。这是她一辈子的事情,答应不答
应都在她自己,(假笑)我们最好只做个参谋。愫方,你自己说,你
以为如何?
江泰(忍不住)这有什么问题?袁先生并不是个可怕的怪物!他是研究人类
学的学者,第一人好,第二有学问,第三有进款,这,这自然是—..
—
曾皓(带着那种“少安毋躁”的神色)不,不,你让她自己考虑。(转对愫,焦急地)
愫方,你要知道,我就有这么一个姨侄女,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女
儿一样看,不肯嫁的女儿,我不是也一样养么?——
曾思懿(抢说)就是啊!我的惊妹妹,嫁不了的女儿也不是——
曾文清(再也忍不下去,只好拔起脚就向书斋走——)
曾思懿(斜睨着文)咦,走什么,走什么?
[文不顾,由书斋小门下。
曾皓文清,怎么?
曾思懿(冷笑)大概他也是想给爹煎药呢!(回头对愫又万分亲热地)愫妹妹,你放
心,大家提这件事,也是为着你想。你就在曾家住一辈子,谁也不
能说半句闲话。(阴毒地)嫁不出去的女儿不也是一样得养么?何况愫
妹妹你父母不在,家里原底就没有一个亲人——
曾皓(当然听出她话里的根苗,不等她说完——)好了,好了,大奶奶请你不要说这
么一大堆好心话吧。(思的脸突然罩上一层霜,皓转对愫)那么愫方你自己有
个决定不?
曾思懿(着急对愫)你说呀!
曾文彩(听了半天,一直都在点头,突然也和蔼地)说吧,愫妹妹,我看——
江泰(猝然,对自己的妻)你少说话!
[彩默然,愫默立起低头向通大客厅的门走。
曾皓愫方,你说话呀,小姐。你也说说你的意思呀。
愫方(摇头)我,我没有意思。
[愫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哼,这种事怎么能没有意见呢?
江泰(耐不下)你们要我说话不?
曾皓怎么?
江泰要我说,我就说。不要我说,我就走。
曾皓好,你说呀,你当然说说你的意见。
江泰(痛痛快快)那我就请你们不要再跟愫方为难,愫方心里怎么回事,难
道你们看不出来?为什么要你一句我一句欺负一个孤苦怜仃的老小
姐,为什么——
曾思懿欺负?
曾文彩江泰。
江泰(盛怒)我就是说你们欺负她,她这些年侍候你们老的,少的,活的,
死的,老太爷,老太太,少奶奶,小少爷,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管。
她现在已经快过三十,为什么还拉着她,下放她,这是干什么?
曾皓你——
曾文彩江泰!
江泰难道还要她陪着一同进棺材,把她烧成灰供祖宗?拿出点良心来!我
说一个人要有点良心!我走了,这儿有封信,(把信硬塞在皓的膝上)你
们拿去看吧!
曾文彩江泰!
[江气呼呼地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满腹不快)这,这说的是什么?我,我从来没听过这种野话!(同时颤
抖地撕开信,露出来钞票和简短的信纸)
[皓看信时,张顺拿着碗筷悄悄走进来。瑞贞也走来帮他把方桌静静抬出,默默摆碗筷和
凳子。
曾皓(匆促地读完那短信,气得脸发了青)这是什么意思?(举着那钞票)他要拿这几
个房租钱给我!(对思)思懿,这是怎么回事?
曾思懿(冷笑)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又犯了些什么神经病?
曾文彩(早已立起,看着那信,惶惑不安,哀诉着)爹,您千万别介他的意,他心里不
快活他这几年——
曾皓(愤然)江泰,我不说他,就说女婿是半子吧,他也是外姓人。(对彩)
你是我的女儿,你当然知道我们曾家人的脾气都是读书第一,从来
没有谈过钱的话。好,你们愿意住在此地就住下去,不愿意住也随
意,也无须乎拿什么房钱,饭钱,给父亲看——
曾文彩(抽咽)爹,您就当错生了我这女儿,您就当——
曾皓(气得颤巍巍)呃,呃,在我们曾家甩这种阔女婿架子!
曾文彩(早忍不下,哇地哭起来)哦,妈,你为什么丢下我死了,我的妈呀!
曾思懿姑奶奶!
[文彩哭着跑进自己的卧室。
曾皓(长叹一声)一群冤孽!说都说不得的。开饭,张顺,请袁先生来。
[胀顺由通大客厅门下。
[文由书斋小门上。
曾文清爹!
曾皓要走了么?
曾文清一点钟就上车。
曾皓你的烟戒了?
曾文清(低头)戒了。
曾皓确实戒了?
曾文清(赧然)确实戒了。
曾皓纸烟呢?
曾文清(低头)也不抽了。
曾皓(望着他的黄黄的手指)又说瞎话!(训责地)你看,你的手指头叫纸烟熏成
什么样子?(摇头叹息)你,你这样子怎么能见人做事!
曾文清(不觉看看手指)回,回头洗。
曾皓霆儿呢?
曾思懿(连忙跑到通大客厅门前喊)霆儿!你爷爷叫你。
曾皓他在干什么?
曾文清大概陪袁小姐放风筝呢。
曾皓放风筝?为什么放着《古文观止》不读,放什么风筝?
曾文清霆儿!
[霆慌慌张张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上。
曾皓(厉容)跑什么?哪里学来这些野相?
曾霆(又止步)爷爷,袁伯伯正在画“北京人”,说就来。
曾皓哦,(对瑞)把酒筛好。
曾霆袁伯伯说,还想带一位客人来吃饭。
曾皓当然好,你告诉他,就一点家常菜,不嫌弃,就请过来。
曾霆哦!(立刻就走,走了一半又转身,顾虑地)不过,爷爷,他是“北京人”。
曾皓北京人不更好。(对文又申斥地)你看,你管的什么儿子,到现在这孩子
理路还是一点不清楚。
曾霆(踌躇)袁伯伯说要他换换衣服,
曾皓(烦恶)换什么衣服,你就请过来吧。你父亲一点钟做要上车的。
(霆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奇怪,愫方上哪里去了?
曾思懿大概为着袁先生做菜呢。
曾皓哦。
[霆在门外大客厅内大喊。
[霆的声音:“我爷爷在屋里!我爷爷在屋里!”
[圆的声音:“你跑,你跑!”
[砰地通大客厅的门扇大开,霆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来,圆儿满头水淋淋的,提着一个空桶,
手里拿着一串点着了的鞭炮。小柱儿也随在后面,一手拿着一根燃着的香,一手抱着那只
鸽子。
曾霆(跑着)爷爷,她,她——
袁圆(笑喊)你跑!你跑!看你朝哪儿跑..
[待霆几乎躲在皓坐的沙发背后,她把鞭炮扔在他们身下,就听着一声“噼啪”乱响,霆和
皓都吓得大叫起来,圆大笑,小拄儿站在门口也哈哈不止。
曾皓你这,这女孩子怎么回事?
袁圆曾爷爷!
曾皓你怎么这样子胡闹?
袁圆(撒娇)你看,曾爷爷,(把湿淋淋的头发伸给他看,指霆)他先泼我这一桶水!
[外面男人声音:(带着笑)小猴儿,你到哪儿去了?
袁圆(顽皮地)老猴儿,我在这儿呢!
[圆儿笑着跳着由通大客厅的门跑出去。小柱儿连忙也跟出去。
曾皓(对思)你看,这种家教怎么配得上愫方?(转身对霆)刚才是你泼了她
一桶水?
曾霆(怯惧地)她,她叫我泼她的。
曾皓跪下。
曾思懿我看,爷爷——
曾皓跪下!(霆只得直挺挺跪下)也叫袁家人看看我们曾家的家教。
[圆儿拉着她的“老猴儿”人类学者袁任敢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老猴儿”实在并不老,看去只有四十岁模样,不过老旱就秃了顶,头顶油光光的只有
几根毛,横梳过去,表示曾经还有过头发。他身材不高,可是红光满面,胸挺腰圆,穿着
一身旧黄马裤,泥污的黑马靴,配上一件散领淡青衬衣,活像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但是
他有一副幽默而聪明的眼睛,眼里时常闪出一种嘲讽的目光,偶尔也泄露着学者们常有的
那种凝神入化的神思。嘴角常在微笑,仿佛他不止是研究人类的祖先,同时也嘲笑着人类
何以又变得这般堕落。他有一副大耳轮,宽大的前额,衬上一对大耳朵,陷塌的狮子鼻,
有时看来像一个小丑。
[关于他个人的事,揣测很多,有的人说他结过婚,有的说他根本没有,圆儿只是个私生
女,问起来他总一律神秘地微笑。他一生的生活是研究“北京人”的头骨,组织学术察勘
队到西藏、蒙古掘化石,其余时间拿来和自己的女儿嬉皮笑脸没命地傻玩。似乎这个女儿
也是从化石里蹦出来的,看他的样子,真不像懂得什么叫做男女的情感的事情。
袁圆(一路上谈)爹,小柱儿就给我拿来一根香,我就把鞭点上,爹,我就
追,我就照他的腿上——
袁任敢(点头,笑着听着)嗯,嗯,哦——(望见曾皓已经立起来欢迎他)曾老伯,真
是谢谢,今天我们又来吃你来了。
曾皓过节,随便吃一点。(让坐)请袁先生上坐,上坐,上坐。
袁圆(望见了霆儿突然矮了一截,大喊)爹,你看,你看,他跪着呢!
曾皓别管他,请坐吧!
袁任敢(望着霆儿,大惊)怎么?
曾皓我这小孙儿年幼无知,说是在令嫒头上泼了一桶水——
袁任敢(歉笑)哎呀,起来吧,起来吧,那桶水是我递给他泼的——
曾皓(惊愕)你?——
曾思懿(忍不住)起来吧,霆儿,谢谢袁老伯!
曾霆(立刻站起)谢谢袁老伯。
袁任敢(对霆)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你来泼我!
曾皓袁先生的客人呢?
袁圆(惊呼)爹,“北京人”还在屋里呢!
袁任敢(粗豪地)我以为他已经来了。
[圆儿说完,撒“鸭子”就跑出去。
曾皓(十分客气)啊,快请进来。(立起走向通大客厅的门)
袁任敢您叫我们的时候,我正在画,——哦,原来要他换好了衣服来的,可
(指霆)他说您——
曾皓(又客气地)我就说吃便饭换什么衣服,真是太客气了。
袁任敢是啊,所以我就没有——
[圆儿由通大客厅的门——这门已关上的——跳出来。
袁圆(仿佛通报贵宾,大喊)“北京人”到!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站起探望。
曾皓啊。(望着门,满脸笑容)请,请,(话犹未了——)
(蓦然门开,如一个巨灵自天而降,陡地出现了这个“猩猩似的野东西”。
[他约莫有七尺冬高,熊腰虎背,大半裸身,披着半个兽皮,浑夸上下毛茸茸的。两眼炯
炯发光,嵌在深陷的眼眶内,塌鼻子,大嘴,下巴伸出去有如人猿,头发也似人猿一样,
低低压在黑而浓的粗肩上。探褐色的皮肤下,筋肉一粒一粒凸出有如棕色的枣栗。他的巨
大的手掌似乎轻轻一扭便可扭断了任何敌人的脖颈。他整个是力量,野得可怕的力量,充
满丰满的生命和人类日后无穷的希望都似在这个人身内藏蓄着。
(曾家的人——除了瑞贞——都有些惊吓。
曾皓(没想到,几乎吓昏了)。阿!(退后)
袁任敢(忙走上前介绍)这是曾老太爷。
[“北京人”点头。
曾皓这位是——
袁任敢(笑着)这是我们的伙伴,最近就要跟我们一块到蒙古去的。
[北京人”走到台中,森森然望着皓和皓的子孙们。
袁圆(同时指着)曾爷爷,他是人类的祖先,曾爷爷,你的祖先就是这样!
袁任敢(笑着)别胡扯,圆儿!(对皓)曾老伯,您不要生气!四十万年前的北
京人倒是这样:要杀就杀,要打就打,喝鲜血,吃生肉,不像现在
的北京人这么文明。
曾皓(惊惧)怎么这是北京人?
袁任敢(有力地)真正的北京人!(忽然笑起来)哦,曾老伯,您不要闹糊涂了。
这是假扮的,请来给我们研究队画的。他原来是我们队里一个顶好
的机器工匠,因为他的体格头骨有点像顶早的北京人——
曾皓(清醒了一点)哦,哦,哦,那么请坐吧!(硬着头皮对“北京人”)请坐吧。
袁任敢对不起,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这时大家均按序入座,低声)他脾气有
点暴躁,说打人就打人,还是不理他好。
曾皓(毛骨悚然)哦,哦,(忙对瑞贞、霆儿)瑞贞,你们这边点坐,这边点坐!
[“北京人”了无笑容地端坐在上首,面对观众。
[张顺端进来一碗热菜,搁好即下。
曾皓(举杯)今天一则因为过节,二则也因为大小儿要离开家,一直没跟袁
先生领教,也就乘这个机会跟袁先生多叙叙,来,请,请。(望“北京
人”)呃,令友——
袁任敢多谢!
[“北京人”望一望,一饮而尽,大家惊讶。
袁任敢我听说曾大先生非常懂得喝茶的道理——
[外面争吵声。
曾皓瑞贞,你看看,这是谁?吵什么,
袁圆(对瑞)我替你看看去!
[思对文耳语,文站起执酒壶,思懿随后向皓身边走来。圆早放下筷子由通大客厅的门跑
下。
曾思懿(持杯)媳妇给爹敬酒。
曾皓(仍坐)不用了。
曾思懿(恭顺的样子)文清跟爹辞行啦。
曾文清(低声)爹,跟您辞行。
[文跪下三叩首,瑞贞和霆儿都立起。“北京人”与袁任敢瞪眼,互相望望。外面在他们一
个端坐一个跪叩的时候,又汹汹地怒吵起来。
[外面三四个人诮骂声:(你一句,我一句)你们给钱不给钱。大八月节,钱等了一大清早
上了。这么大门口也不是白盖的。有钱再欠账,没有钱,你久的什么账,别丢人!..
曾皓这是什么?
曾思懿隔壁人家吵嘴吧?
曾皓(安下心,对袁等)请,请啦。(“北京人”又独自喝下一盅,皓对霆与瑞,和蔼地)
你们也该给你们父亲送行哪!(于是——)
〔瑞、霆复立起来,执酒壶,到文面前斟酒。
曾思懿(非常精明练达的样子,教他们说)说“爹一路平安。”
瑞贞(同时呆板地)爹一路平安。
曾思懿说“以后请您老人家常写家信。”
瑞贞(同时呆滞地)以后请您老人家常写家信。
曾思懿(又教他们)“儿子儿媳妇不能时常伺候您老人家了。”
瑞贞(又言不由衷地)儿子儿媳妇不能时常伺候您老人家了。
[说完了就要回座。
曾思懿(连忙)磕头啊,傻孩子!(很得意地望着袁任敢)
[霆与瑞双双跪下三叩首。文立起,“北京人”与袁瞪眼对望着,呼地又喝了盅酒,袁为他
斟满,他又喝空。静静的磕头中,外面又开始咒骂。——
[外面咒骂声:(还是你一嘴我一嘴,逐渐凶横)你们过的什么节?有钱过节,没有钱跟我
们这小买卖人打什么哈哈。五月节的账到现在还没有还清,现在还一个“子”儿(钱的意
思)不给。不到一千块钱就这么为难哪?
[张顺的声音:(一面劝着)你们别在这儿嚷嚷!——走!走!老太爷子在这儿..
[外面咒骂声:(讥讽地)老太爷就凶了,这摆的什么阔气!没有钱,辽不跟我们一样,破
落户!(一直吵下去不断——)
[袁任敢也回头谛听。
曾思懿别是隔壁的——
〔外面争吵声中,愫忙由通大客厅的门疾步进来。
曾皓是谁?
悸方(喘息声,闪烁其词)没有谁。
曾思懿(奸笑)袁先生,我介绍一下,这是愫小姐!(袁立起,思又转对愫)袁先
生!
[由通大客厅的门陈奶妈围着一个旧围裙,端一大盘菜急急慌慌走进来,后随着小柱儿,
一手抱着鸽子,一手拉着祖母的衣裙。
陈奶妈(边说边走,烦躁地)别拉着,小柱儿,讨厌,别拉着我!(把菜放在桌上,
几乎烫熟了手,连连地)好烫!
〔陈与小柱儿同由大客厅下。
愫方(低声)表嫂!
曾思懿(举箸)袁先生,这碗菜是愫小姐——(愫拉她的衣裾,思回头对愫)啊?
曾皓(举箸)请!请!
愫方(同时惶惑)漆,漆棺材的——他,他们——
[门蓦地大开,那一群矮胖凶恶的小商人甲、乙、丙、丁挤进来。张顺还在抵挡,圆儿也
夹在后面。
张顺不成,不成,屋里有客!
甲、乙、丙、丁(同时闯进来,凶横的野狗似地乱吠)你别管,我们要钱!不是要命!
——老太爷——大奶奶!——老太爷,你有钱就拿出来。——没有
钱——
曾皓下去!混账!
曾思懿(同时厉声)回头说,滚出去!
[文彩也从卧室里跑出来惊望。
甲、乙、丙、丁(逼上前来混杂地)我们为什么滚,——欠钱还账,没钱就别造
这个孽,——我们是小买卖人!——五月节的账都还没清。——别
甩臭架子,——还钱,还钱!(皓气得发了呆,思冷笑,曾家的人都痴了一般,
甲、乙吼叫,更相逼迫)别不言语,别装傻!(甲喊)你有钱漆棺材!(乙喊)
没有钱漆什么棺材!(丙喊)我们家也有父有母,死了情愿拿芦席一
卷!(甲喊,指着曾家的人)也不肯这么坐着挺尸!
[袁与“北京人”一直望着他们,这时——
袁任敢(大吼一声)出去!
甲(吓住)怎么?
袁任敢(笑)我给你钱!
甲、二、丙、丁(固执)我们,我(指皓)——
[“北京人”慢慢立起,一个巨无霸似的人猿,森然怒视,信信然沉重地向外挥手。
甲、乙、丙、丁(倒吸一口气)好,给钱就得!给钱就得!
〔甲、乙、丙、丁仓皇退出。
(北京人”笨重地跨着巨步跟着出去,圆也出去,袁随在后面。
曾霆(焦急)袁伯伯!
袁任敢(点头微笑,摇摇手,颇有把握的样子)
[袁走出。
曾皓怎么,怎么回事?
[突然听见外面一拳打在肉堆上的声音,接着一句惊愕的:“你怎么打人!”接着东西摔
破,一片乱糟糟叫喊咒骂,挨打呼痛的嚣声。
[屋里人吓成一团。
曾皓关门,关门!
〔思赶紧跑去关门。
〔圆的声音:(仿佛在观战,狂叫助威)“好,再一拳,再一拳!打得好!向后边揍!脚,
脚踢!对,捶,再一捶!对呀,对,咬,用劲,再一拳!”(最后胜利地大叫)“好啊!”
(然后安静下来)
曾霆(忍不住走到门口,想开门外看)
曾思懿(低声,紧张地)别出去,你要找死啊?
〔大家都屏息静听。袁任敢头发微乱,抨起袖管,满面浮着笑容,进来。
袁任敢(慢慢地把袖管又捋下来)
〔“北京人”更野蛮可怖,脸上流着鲜血,跨着巨步若无事然走进来。后面袁圆满面崇拜
的神色跟着这个可怕的英雄。
曾皓(低声)都,都走了?
袁任敢打跑了!
袁圆(突然站在椅上把“北京人”的巨臂举起来)我们的“北京人”打的!
[“北京人”转过头,第一次温和地露出狞笑。大家竦然望着他。曾皓凝坐如同得了瘫痪。
曾思懿(突然打破这沉闷,快意地笑着)快吃吧。(对袁)这两碗菜是(指着)愫小姐
下厨房特为袁先生做的!(不觉对文笑了一下)
[大家又开始入座。
——闭幕
第二幕
[当天夜晚,约有十一点钟的光景,依然在曾宅小客厅里。[曾宅的近周,沉寂若死。远
远地在冷落的胡同里有算命的瞎子隔半天敲两下寂寞的铜钲,仿佛正缓步踱回家去。间或
也有女人或者小孩的声音,这是在远远寥落的长街上凄凉地喊着的漫长的叫卖声。
[屋内纱灯罩里的电灯暗暗地投下一个不大的光圈,四壁的字画古玩都隐隐地随着翳入黑
暗里,墙上的墨竹也更显得模糊,有窗帷的地方都密密地拉严。从旧纱灯的一个宽缝,露
出一道灯光正射在那通大客厅的门上。那些白纸糊的隔子门每扇都已关好,从头至地,除
了每个隔扇下半截有段极短的木质雕饰外,现在是整个成了一片雪白而巨大的纸幕,隔扇
与隔扇的隙间泄进来一线微光,纸幕上似乎有淡漠的人影隐约浮动。偶尔听见里面(大客
厅)有人轻咳和谈话的声音。
[靠左墙长条案上放着儿只蜡台,有一只插着半截残烬的洋蜡烛。屋正中添了一个矮儿子,几上搁了
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非常洁净,炉上座着一把小洋铁水壶。炉火融融,在小炉口里闪烁
着。水在壶里呻吟,像里面羁困着一个小人儿在哀哭。旁边有一张纤巧的红木桌,上面放
着小而精致的茶具。围炉坐着苍白的文清,他坐在一张矮凳上出神。对面移过来一张小沙
发,陈奶妈坐在那里,正拿着一把剪刀为坐在小凳上的小拄儿铰指甲。小柱儿打着盹。〔书
斋内有一盏孤零零的暗灯,灯下望见曾霆恹恹地独自低声诵读《秋声赋》。远远在深巷的
尽头有木梆打更的声音。
陈奶妈(一面铰着一面念叨)真的清少爷,你明天还是要走吗?
曾文清(颔首)
陈奶妈我看算了吧,既然误了一趟车,就索性在家里等两三天,看袁先生跟
愫小姐这段事有个眉目再走。
曾文清(摇首)
陈奶妈你说袁先生今天看出来不?
曾文清(低着头,勉强回答)我没留神。
陈奶妈(笑着)我瞧袁先生看出来了,吃饭的时候他老望着愫小姐这边看。
曾文清(望着奶妈,仿佛不明白她的话)
陈奶妈清少爷你说这件事——
曾文清(不觉长叹一声)
陈奶妈(望了清一下,又说不出)
[小柱儿一磕头突由微盹中醒来,打一个呵欠,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又昏昏惚惚地打
起盹。
陈奶妈(铰着小柱儿的指甲)唉,我也该回家的。(指小柱儿)他妈还在盼着我们今
天晚上回去呢。(小柱儿头又往前一磕,她扶住他说)别动,我的肉,小心奶
奶铰着你!(怜爱地)唉,这孩子也是真累乏了,走了一早晨又跟着这
位袁小姐玩了一天,乡下的孩子不比城里的孩子,饿了就吃,累了
就睡,真不像——(望着书斋内的霆儿,怜惜地,低声)孙少爷,孙少爷!
曾霆(一直在低诵)“..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
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
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曾文清让他读书吧,一会儿他爷爷要问他的。
[深巷的更锣声。
陈奶妈这么晚了还念书!大八月节的,哎,打三更了吧。
曾文清嗯,可不是打三更了。
陈奶妈乡下孩子到了这个时候都睡了大半觉了。(铰完了最后一个手指)好啦,
起来睡去吧,别在这儿受罪了。
小柱儿(擦擦眼睛)不,我不想睡。
曾文清(微笑)不早啦,快十一点钟啦!
小柱儿(抖擞精神)我不困。
陈奶妈(又是生气又是爱)好,你就一晚上别睡。(对清)真是乡下孩子进城,什
么都新鲜。你看他就舍不得睡觉。
〔小柱儿由口袋里取出一块花生糖放在嘴里,不觉又把身旁那个“括打嘴”抱起来看。
陈奶妈唉,这个八月节晚上,又没有月亮。——怎么回子事?大奶奶又不肯
出来。(叫)大奶奶!(对清)她这阵子在屋里干什么?(立起)大奶奶,
大奶奶!
曾文清别,别叫她。
陈奶妈清少爷,那,那你就进去吧。
曾文清(摇头,哀伤地独自吟起陆游的《钗头凤》)“..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
几年离索。错,错,错!..”
陈奶妈(叹一口气)哎,这也是冤孽,清少爷,你是前生欠了大奶奶的债,今
生该她来磨你。可,可到底怎么啦,她这一晚上一句话也没说,—
—她要干什么?
曾文清谁知道?她说胃里不舒服,想吐。
陈奶妈(回头瞥见小柱儿又闲不住手,开始摸那红木矮几的茶壶,叱责地)小柱儿,你放下,
你屁股又痒痒啦!(小柱儿又规规矩矩地放好,陈转对文清)也怪,姑老爷不
是嚷嚷今天晚上就要搬出去么?怎么现在——
曾文清哎,他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忽然口气里带着忧怨)他也是跟我一样:我
不说话,一辈子没有做什么;他吵得凶,一辈子也没有做什么。
[文彩由书斋小门走进,手里拿着一支没点的蜡烛,和一副筷子,一碟从稻香村买来的清
酱肉,酱黄豆,杂香之类的小菜。
曾文彩(倦怠地)奶妈,你还没有睡?
陈奶妈没有,怎么姑老爷又要喝酒了?
曾文彩(掩饰)不,他不,是我。
曾文清你?哎,别再让他喝了吧。
曾文彩(叹了一口气,放下那菜碟子和筷子)哥哥,他今天晚上又对我哭起来了。
陈奶妈姑老爷?
曾文彩(忍不住掏出手帕,一眼眶的泪)他说他对不起我,他心里难过,他说他这
一辈子都完了。我看他那个可怜的样子,我就觉得是我累的他。哎,
是我的命不好,才叫他亏了款,丢了事。(眼泪流下来)奶妈,洋火呢?
陈奶妈让我找,——
曾文清(由红木几上拿起一盒火柴)这儿!
[陈接下,走起替文彩点上洋烛。
曾文彩(由桌上拿起一个铜蜡台)他说闷得很,他想夜里喝一点酒。你想,哥哥,
他心里又这么不快活,我——
曾文清(长嘘一声)喝吧,一个人能喝酒也是好的。
陈奶妈(把点好的蜡烛递给彩)老爷子还是到十一点就关电灯么?
曾文彩(把烛按在烛台里)嗯。(体贴)给他先点上蜡好,别待会儿喝了一半,灯
“抽冷子”灭了,他又不高兴。
陈奶妈我帮你拿吧。
曾文彩不用了。
〔彩拿着点燃的蜡烛和筷子菜碟走进自己的房里。
陈奶妈(摇头)唉,做女人的心肠总是苦的。
〔彩放下东西又忙忙自卧室走出。
曾文彩江泰呢?
陈奶妈刚进大客厅。
曾文清大概正跟袁先生闲谈呢。
曾文彩(已走到人炉旁边)哥哥,这开水你要不?
曾文清(摇头,倦怠地)文彩,小心你的身体,不要太辛苦了。
曾文彩(悲哀地微笑)不。
〔彩提着开水壶由卧室下。文清又把一个宜兴泥的水罐放在炉上,慢吞吞地拨着火。
曾霆(早已拿起书本立起)爹,我到爷爷屋里去了。
曾文清(风头放着他的陶罐)去吧。
陈奶妈(走上前)孙少爷!(低声)你爷爷要问你爹,你可别说你爹没有走成。
小柱儿(正好好坐着,忽然回头,机灵地)就说老早赶上火车走了。
陈奶妈(好笑)谁告诉你的?
小柱儿(小眼一挤)你自个儿告诉我的。
陈奶妈这孩子!(对霆)走吧,孙少爷你背完书就回屋睡觉去。老爷子再要上
书,就说陈奶妈催你歇着呢!
曾霆嗯。(向书斋走)
曾文清霆儿?
曾霆干嘛?爹?
曾文清(关心地)你这两天怎么啦?
曾霆(闪避)没有怎么,爹。
(霆由书斋小门怏怏下。
陈奶妈(看霆走出去,赞叹的样子,不觉回首指着小柱儿)你也学学人家,人家比你也
就大两岁,念的书比你吃的饭米粒还要多。你呢,一顿就四大碗干
饭,肚子里尽装的是——
小柱儿(突然)奶奶,你听,谁在叫我呢?
陈奶妈放屁!你别当我耳朵聋,听不见。
小柱儿真的,你听呀,这不是袁小姐——
陈奶妈哪儿?
小柱儿你听。
陈奶妈(谛听)人家袁小姐帮他父亲画画呢。
小柱儿(故意作弄他的祖母)真的,你听:“小柱儿,小柱儿!”这不是袁小姐!
你听:“小柱儿,你给我喂鸽子来!”(突然满脸顽皮的笑容)真的,奶
奶,她叫我喂鸽子!(立刻撒“鸭子”就向大客厅跑)
陈奶妈(追在后面笑着)这皮猴又想骗你奶奶。
[小柱儿连笑带跑,正跑到那巨幕似的隔扇门前。接着曾宅到十一点就得灭灯的习惯,突
然全屋暗黑!在那雪白而宽大的纸幕上由后面蓦地现出一个体巨如山的猿人的黑影,蹲伏
在人的眼前,把屋里的人显得渺小而萎缩。只有那微弱的小炉里的火照着人们的脸。
小柱儿(望见,吓得大叫)奶奶!(跑到奶奶怀里)
陈奶妈哎哟,这,这是什么?
曾文清(依然偎坐在小炉旁)不用伯,这是北京人的影子。
[里面袁任敢的沉重的声音:“这是人类的祖先,这也是人类的希望。那时候的人要爱就
爱,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不怕死,也不怕生。他们整年尽着自己的性情,自
由地活着,没有礼教来拘束,没有文明来捆绑,没有虚伪,没有欺诈,没有阴险,没有陷
害,没有矛盾,也没有苦恼;吃生肉,喝鲜血,太阳晒着,风吹着,雨淋着,没有现在这
么多人吃人的文明,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
[猛地隔扇打开了一扇,大客厅里的煤油灯洒进一片光,江泰拿着一根点好的小半截残蜡,
和袁任敢走进来。江泰穿一件洋服坎肩,袁任敢还是那件棕色衬衣,袖口又掠起,口里叼
着一个烟斗,冒出一缕缕的浓烟。
江泰(有些微醺,应着方才最后一句话,非常赞同地)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
曾文清(立起,对奶妈)点上蜡吧。
陈奶妈嗯。(走去点蜡)
[在大客厅里的袁圆:(同时)“小柱儿,你来看。”
小柱几■。(抽个空儿跑进大客厅,他顺手关了隔扇门,那一片巨大的白幕上又踞伏着那小山
一样的北京人的巨影。
江泰(兴奋地放下蜡烛,咀嚼方才那一段话的意味,不觉连连地)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
对!对!袁先生,你的话真对,简直是不可更对。你看看我们过的
是什么日子?成天垂头丧气,要不就成天胡发牢骚。整天是愁死。
愁生,愁自己的事业没有发展,愁精神上没有出路,愁活着没有饭
吃,愁死了没有棺材睡。整天地希望,希望,而永远没有希望!譬
如(指文清)他,——
曾文清别再发牢骚,叫袁先生笑话了。
江泰(肯定)不,不,袁先生是个研究人类的学者,他不会笑话我们人的弱
点的。坐,坐,袁先生!坐坐,坐着谈。(他与袁围炉坐下,由红木几上拿
起一支香烟,忽然)咦,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袁任敢(微笑)你说,“譬如他吧,”——
江泰哦,譬如他吧,哦,(对文,苦恼地)我真不喜欢发牢骚,可你再不让我
说几句,可我,我还有什么?我活着还有什么?(对袁)好,譬如他,
我这位内兄,好人,一百二十分的好人,我知道他就有情感上的苦
闷。
曾文清你别胡说啦。
江泰(黠笑)啊,你瞒不过我,我又不是傻子。(指文对袁爽快地)他有情感上
的苦闷,他希望有一个满意的家庭,有一个真了解他的女人同他共
处一生。(兴奋地)这点希望当然是自然的,对的,合理的,值得同情
的,可是在二十年前他就发现了一个了解他的女人。但是他就因为
胆小,而不敢找她;找到了她,又不敢要她。他就让这个女人由小
孩而少女,由少女而老女,像一朵花似的把她枯死,闷死,他忍心
让自己苦,人家苦,一直到今天,现在这个女人还在——
曾文清(忍不住)你真喝多了!
江泰(笑着摇手)放心,没喝多,我只讲到这点为止,决不多讲。(对袁)你
想,让这么个人,成天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朽掉,像老坟里的棺材,
慢慢地朽,慢慢地烂,成天就知道叹气做梦,忍耐,苦恼,懒,懒,
懒得动也不动,爱不敢爱,恨不敢恨,哭不敢哭,喊不敢喊,这不
是堕落,人类的堕落?那么,(指着自己)就譬如我,——(划地一声点着
了烟,边吸边讲)读了二十多年的书──
袁任敢(叼着烟斗,微笑)我就猜着你一定还有一个“譬如我”的。
江泰(滔滔不绝)自然我决不尽批评人家,不说自己。譬如我吧,我爱钱,
我想钱,我一直想发一笔大财,我要把我的钱,送给朋友用,散给
穷人花。我要像杜甫的诗说的,盖起无数的高楼大厦,叫天下的穷
朋友白吃白喝白住,研究科学,研究美术,研究文学,研究他们每
个人喜欢的东西,为中国,为人类谋幸福。可是袁先生,我的运气
不好,处处倒霉,碰钉子,事业一到我手里,就莫名其妙地弄到一
塌糊涂。我们整天在天上计划,而整天在地下妥协。我们只会叹气,
做梦,苦恼,活着只是给有用的人糟蹋粮食,我们是活死人,死活
人,活人死!一句话,你说的(指着自己的头)像我们这样的人才真是(指
那北京人的巨影)他的不肖的子孙!
袁任敢(一直十分幽默地点着头,此时举起茶杯微笑)请喝茶!
江泰(接下茶杯)对了,譬如喝茶吧,我的这位内兄最讲究喝茶。他喝起茶
来要洗手,漱口,焚香,静坐。他的舌头不但尝得出这茶叶的性情,
年龄,出身,做法,他还分得出这杯茶甲的是山水,江水,井水,
雪水还是自来水,烧的是炭火,媒人,或者柴火。茶对我们只是解
渴生津,利小便,可一到他口里,就有一万八千个雅啦,俗啦的道
理。然而这有什么用?他不会种茶,他不会开茶叶公司,不会做出
口生意,就会一样,“喝茶!”喝茶喝得再怎么精,怎么好,还不
是喝茶,有什么用,请问,有什么用?
〔文彩由卧室出。
曾文彩泰!
江泰我就来。
陈奶妈(走去推他)快去吧,姑老爷。
江泰(立起,仍舍不得就走)譬如我吧——
陈奶妈别老“譬如我”“譬如我”他说个没完了。袁先生都快嫌你唠叨了。
江泰喂,袁博士,你不介意我再发挥几句吧。
袁任敢(微笑)哦,当然不,请“发挥”!
江泰所以譬如——(彩又走来拉他回屋,他对彩几乎是恳求地)文彩,你让我说,你
让我说说吧!(对袁)譬如我吧,我好吃,我懂得吃,我可以引你到
各种顶好的地方去吃。(颇为自负,一串珠子似的讲下去)正阳楼的涮羊肉,
便宜坊的挂炉鸭,同和居的烤馒头,东兴楼的乌鱼蛋,致美斋的烩
鸭条。小地方哪,像灶温的烂肉面,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楼的汤
爆肚,都一处的炸三角,以致于——
曾文彩走吧!
江泰以致于月盛斋的酱羊肉,六必居的酱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远斋的
酸梅汤,二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锅居的白肉,杏花春
的花雕,这些个地方没有一个掌柜的我不熟,没有一个掌灶的、跑
堂的、站柜台的我不知道,然而有什么用?我不会做菜,我不会开
馆子,我不会在人家外国开一个顶大的李鸿章杂碎,赚外国人的钱。
我就会吃,就会吃!(不觉谈到自己的痛处,捶胸)我做什么,就失败什么。
做官亏款,做生意赔钱,读书对我毫无用处。(痛苦地)我成天住在丈
人家里鬼混,好说话,好牢骚,好批评,又好骂人,简直管不住自
己,专说人家不爱听的话。
曾文彩(插嘴)泰!
江泰(有些抽噎)成天叫大家看着我不快活,不成材,背后骂我是个废物,
啊,文彩,我真是你的大累赘,我从心里觉得对不起你呀!(突然不自
禁地哭出)
曾文彩(连叫)泰,泰,别难过,是我不好,我累了你。
陈奶妈进去吧,又喝多了。
江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我心里难过,我心里难过,啊——
〔陈与彩扶江泰由卧室下。
曾文清(叹口气)您喝杯茶吧。
袁任敢我已经灌了好儿大碗凉开水了,我今天午饭吃多了,大先生,我有一
件事拜托你——
曾文清是——
袁任敢我——
〔愫方一手持床毛毯,一手持蜡烛,由书斋小门上。
袁任敢愫小姐。
愫方(点头)
曾文清爹睡着了?
愫方(摇头)
曾文清袁先生您的事,
[江又由卧室走出,手里握着半瓶白兰地。
江泰(笑着)袁先生进来喝两杯不?
袁任敢不,(指巨影)他还在等着我呢!
江泰(举瓶)好白兰地,文清,你?
曾文清(不语,望了望愫方)
江泰(莫名其妙)哦,怎么,你们三位——
[陈奶妈在内:姑老爷!
江泰(摇头,叹了口气)唉,没有人理我,没有人理我的哟。(由卧室下)
曾文清袁先生,你方才说——
(圆在屋内的声音:爹,爹!你快来看,北京人的影子我铰好了。
袁任敢(望望愫与文)回头说吧。(幽默而又懂事地)没有什么事,我的小猴子叫我
呢。
〔袁打开那巨幕一般的门扇走进去,跟着泄出一道光又关上,白纸幕上依然映现着那个巨
大无比的北京人的黑影。
〔寂静,远处木梆更锣声。
曾文清(期待地)奶妈把纸条给你了?
愫方(默默点头)
曾文清(低声)我,我就想再见你一面,我好走。
愫方(无意中望着文的卧室的门)
曾文清(指门)她关上门睡觉呢。(低头)
愫方(坐下)
曾文清(突然)愫方!
愫方(又立起)
曾文清怎么?
愫方姨父叫我拿医书来的。
〔陈奶妈由文彩卧室走出。
陈奶妈愫小姐,您来了。(立刻向书斋小门走)
曾文清奶妈上哪儿去?
陈奶妈(掩饰)我去看看孙少爷书背完了不?
[阵由书斋小门下,远远又是两下凄凉的更锣。
曾又清愫方,明天我一定走了,这个家(顿)我不想再回来了。
愫方(肯定地)不回来是对的。
曾文清嗯,我决不回来了。今天我想了一晚上,我真觉得是我,是我误了你
这十几年。害了人,害了己,都因为我总在想,总在想着有一天,
我们——(望见愫蹙起眉头,轻轻抚摸前额)愫方,你怎么了?
愫方(疲倦地)我累得很。
曾文清(恻然)可怜,愫方,我不敢想,我简直不敢再想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你就像那只鸽子似的,孤孤单单地困在笼子里,等,等,等到有一
天——
愫方(摇头)不,不要说了!
曾文清(伤心)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东一个,西一个苦苦地这么活着,为什
么我们不能长两个翅膀,一块儿飞出去呢?(摇着头)啊,我真是不甘
心哪?
愫方(哀徐)这还不够么,要怎么样才甘心呢!
曾文清(幽郁)愫方,你跟我一道到南方去吧!(立刻眉梢又有些踌躇)去吧!
愫方(摇头,哀伤地)还提这些事吗?
曾文清(悔痛,低头缓缓地)要不你就,你就答应今天早上那件事吧。
愫方(愣住)为——为什么?
曾文清(望着愫,嘴角痛苦地拖下来)这次我出去,我一辈子也不想回来的。愫方,
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你就答应我吧。你千万不要再在这个家里住下
去。(恳切地)想想这所屋子除了耗子,吃人的耗子,啃我们字画的耗
子还有什么?(愫的眼睛悲哀地凝观着他)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等着什么?
你别再不说话,你对我说呀。(蓦地鼓起勇气,贸然)愫方,你,你还是
嫁,嫁了吧,你赶快也离开这个牢吧。我看袁先生人是可托的,你..
——
愫方(缓缓立起)
曾文清(也立起,哀求)你究竟怎么打算,你说呀。
愫方(向书斋小门走)
曾文清(沉痛地)你不能不说就走,“是”,“不是”,你要对我说一句啊。
愫方(转身)文清!(手里递给他一封信,缓缓地走开。文清昏惑地把信接在手里)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急上。
陈奶妈(迫促地)老爷子来了,就在后面。(推着文清)进去进去,省得麻烦。
进去..
曾文清奶妈,我——
[陈奶妈嘴里唠唠叨叨地把文清推着进到他的卧室里,愫方呆立在那里。
〔曾皓由书斋小门上,他穿一件棉袍,围着一条绒围巾,拖着睡鞋,扶拐杖,提着一个小
油灯走进。
曾皓(看见愫方,急切地)我等你好半天了——(对陈)刚才谁进去了?
陈奶妈大奶奶。
曾皓(望见那红泥火炉)怎么,谁又在这里烧茶了?
陈奶妈姑老爷,他刚才陪着袁先生在这里品茶呢。
曾皓(藐笑)嗤,这两个人懂得什么品茶!(突然望见门上的巨影)这是什么?
陈奶妈袁先生画那个“北京人”呢。
曾皓(鄙夷地)什么“北京人”,简直是闹鬼。
陈奶妈老爷子,回屋去睡吧。
曾皓不,我要在这儿看看,你睡去吧。
愫方奶妈,我给你把被铺好了。
陈奶妈嗯,嗯。(感动)哎,愫小姐,你——(欣喜)好,我看看去。
〔陈由书斋小门下。皓开始每晚照例的巡视。
愫方(随着皓的后面)姨父,不早了,睡去吧,还看什么?
曾皓(一面在角落里探找,一面说)祖上辛辛苦苦留下来的房子,晚上火烛第一
要小心,小心。(忽然)你看那地上冒着烟,红红的是什么?
愫方是烟头。
曾皓(警惕)你看这多危险!这一定又是江泰干的。总是这样,烟头总不肯
灭掉。
愫方(拾起烟头,扔在火炉里)
曾皓这么长一节就不抽了,真是糟蹋东西。(四面嗅闻)愫方,你闻闻仿佛
有什么香味没有?
愫方没有。
曾皓(嗅闻)怪得很,仿佛有鸦,鸦片烟的味道。
愫方别是您今天水烟抽多了。
曾皓唉,老了,连鼻子都不中用了。(突然)究竟文清走了没有?
愫方走了。
曾皓你可不要骗我。
愫方是走了。
曾皓唉,走了就好。这一个大儿子也够把我气坏了,烟就戒了许多次,现
在他好容易把烟戒了,离开了家——
愫方不早了,睡去吧。
曾皓(坐在沙发里怨诉)他们整天地骗我,上了年纪的人活着真没意思,儿孙
不肖,没有一个孩子替我想。(凄惨地)家里没有一个体恤我,可怜我,
心疼我。我牛马也做了几十年了,现在弄到个个人都盼我早死。
愫方姨父,您别这么想。
曾皓我晓得,我晓得。(怨恨地)我的大儿媳妇第一个不是东西,她就知道
想法弄我的钱。今天正午我知道是她故意引这帮流氓进门,存心给
我难堪。(切齿)你知道她连寿木都不肯放在家里。父亲的寿木!这
种不孝的人,这种没有一点心肝的女人!她还是书香门第的闺秀,
她还是——
(外面风雨袭来,树叶飒飒地响着。
曾皓她自己还想做人的父母,她——
愫方(由书斋小窗谛听)雨都下起来了。姨父睡吧,别再说了。
曾皓(摇头)不,我睡不着。老了,儿孙不肖,一个人真可怜,半夜连一个
伺候我的人都没有。(痛苦地摸着腿)啊!
愫方怎么了?
曾皓(微呻)痛啊,腿痛得很!
〔外面更锣木梆声。
愫方(拿来一个矮凳放好他的腿,把毛毯盖上,又拉过一个矮凳坐在旁边,为他轻轻捶腿)好
点吧,
曾皑(呻吟)好,好。脚冷得像冰似的,愫方,你把我的汤婆子灌好了没有?
愫方灌好了。
曾皓你姨妈生前顶好了,晚上有点凉,立刻就给我生起炭盆,热好了黄酒,
总是老早把我的被先温好——(似乎突然记起来)我的汤婆子,你放在哪
里了?
愫方(捶着腿)已经放在您的被里了。(呵欠)
曾皓(快慰)啊,老年人心里没有什么。第一就是温饱,其次就是顺心。你
看,(又不觉牢骚起来)他们哪一个是想顺我的心?哪一个不是阴阳怪
气?哪一个肯听我的话,肯为着老人家想一想?(望见愫方沉沉低下头去)
愫方,你想睡了么?
愫方(由微盹中惊醒)没有。
曾皓(同情地)你真是累很了,昨天一夜没有睡,今天白天又伺候我一天,
也难怪你现在累了。你睡去吧。(语声中带着怨望)我知道你现在听不下
去了。
愫方(擦擦眼睛,微微打了一个呵欠)不,姨父,我不要睡,我是在听呢。
曾皓(又忍不住埋怨)难怪你,他们都睡了,老运不好,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
肯陪着我,嫌我讨厌。
愫方(低头)不,姨父,我没有觉得,我没有——
曾皓(唠叨)愫方,你也不要骗我,我也晓得,他们就是不在你的面前说些
话,我也知道你早就耐不下去了。(呻吟)哎哟,我的头好昏哪。
愫方并,并没有人在我面前说什么。我,我刚才只是有点累了。
曾皓(絮絮叨叨)你年纪轻轻的,陪着我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你心里委
屈,我是知道的。(长叹)唉,跟着我有什么好处?一个钱没有,眼
前固然没有快乐可言,以后也说不上有什么希望。(嗟怨)我的前途
就,就是棺材,棺材,我——(捶着自己的腿)啊!
愫方(捶重些,只好再解释)真地,姨父,我刚才就是有点累了。
曾皓(一眶眼泪,望着愫)你瞒不了我,愫方,(一半责怨,一半诉苦)我知道你心
里在怨我,你不是小孩子..
愫方姨父,我是愿意伺候您的。
曾皓(摇手)愫方,你别捶了。
愫方我不累。
曾皓(把她的手按住)不,别。你让我对你说几句话。(唠叨)我不是想苦你一
辈子。我是在替你打算,你真地嫁了可靠的好人,我就是再没有人
管,(愫不觉把手抽出来)我也觉得心安,觉得对得起你,对得起你的母
亲,我——
愫方不,姨父。(缓缓立起)
曾皓可是——(突然阴沉地)你的年纪说年轻也不算很——
愫方(低首痛心)姨父,你别说了,我并没有想离开您。
曾皓(狠心地)你让我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一个老姑娘嫁人,嫁得再好
也不过给人做个填房,可是做填房如果遇见前妻的子女好倒也罢
了,万一碰见尽是些不好的,你自己手上再没有钱,那种日子——
愫方(实在听不下去)姨父,我,我真是没有想过——
曾皓(苦笑)不过给人做填房总比在家里待一辈子要好得多,我明白。
愫方(哀痛)我,我——
曾皓(絮烦)我明白,一个女人岁数一天一天地大了,高不成低不就,人到
了三十岁了。(一句比一句狠重)父母不在,也没有人做主,孤孤单单,
没有一个体己的人,真是有一天,老了,没有人管了,没有孩子,
没有亲戚,老,老,老得像我——
愫方(悲哀而恐惧的目光,一直低声念着)不,不,(到此她突然大声哭起来)姨父,您
为什么也这么说话,我没有想离开您老人家呀!
曾皓(苦痛地)我是替你想啊,替你想啊!
愫方(抽咽)姨父,不要替我想吧,我说过我是一辈子也不嫁人的呀!
曾皓(长叹一声)愫方,尔不要哭,姨父也活不长了。
〔幽长的胡同内有算命的瞎子寂寞地敲着铜钲踱过去。
曾皓这是什么?
愫方算命的瞎子回家了。(默默擦着泪水)
曾皓不要哭啦,我也活不了几年了,我就是再麻烦你,也拖不了你几年了。
我知道思懿,江泰他们心里都盼我死,死了好分我的钱,愫方,只
有你是一个忠厚孩子!
愫方您,您不会的。(低泣起来)为什么您老是这么想,我今天并没有冒犯
您老人家啊!
曾皓(抚着愫的手)不,你好,你是好孩子。可他们都以为姨父是有钱的,(愫
又缓缓把手抽回去)他们看着我脸上都贴的是钞票,我的肚子里装的不是
做父母的心肠,都装的是洋钱元宝啊。(咳)他们都等着我死。哎,
上了年纪的人活着真没有意思啊!(抚摩自己的头)我的头好痛啊!(想
立起)
愫方(扶起他)睡去吧。
曾皓(坐起,在袋里四下摸索)可我早就没有钱。我的钱早为你的姨母出殡,修
坟,修补房子,为着每年漆我的寿木早用完了。(从袋里取出一本红色的
银行存折)这是思懿天天想偷看的银行存折。(递在她的眼前)你看这里还
有什么?愫方,可怜我死后连你都没留多少钱。(立起)——
愫方(哀痛地)姨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您的钱哪!
〔瑞由书斋小门上。
曾瑞贞爷爷,药煎好了,在您屋里。
曾皓哦。
〔更声,深巷犬吠声。
曾皓走吧。(瑞贞和愫方扶着他向书斋小门走)
〔霆拿一本线装书由书斋小门走进。
曾霆爷爷,抄完了,您还讲吧?
曾皓(摇头)不早了,(转头对瑞)瑞贞也不要来了,你们两个都回屋睡去吧。
[愫方扶皓由书斋小门下,瑞呆望着那炉火。霆走到那巨影的下面,望了一望,又复巡逡
退回。
曾霆(找话说)妈妈没有睡么?
曾瑞贞大概睡了吧。
曾霆(犹疑)你怎么还不睡,
曾瑞贞我刚给爷爷煮好药。(忽想呕吐,不觉坐下)
曾霆(有点焦急)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曾瑞贞(手摸着胸口)没有什么,(失望地)要我走么?
曾霆(耐下)不,不。
〔渐沥的雨声,凄凉的“硬面悻饽”的叫卖声。
曾霆(望着窗外)雨下大了。
曾瑞贞嗯,大了。
[深巷中凄寂而沉重的声音喊着:“硬面饽饽!”
曾霆(寂寞地)卖硬面饽饽的老头儿又来了。
曾瑞贞(抬头)饿了么?
曾霆不。
曾瑞贞(立起)你,你不要回屋去睡么?
曾霆我,我不。你累,你回去吧。
曾瑞贞(低头)好。(缓缓向书斋小门走)
曾霆你哭,哭什么?
曾瑞贞我没有。
曾霆(忽然同情地,一句一顿)你要钱——妈今天给我二十块钱——在屋里枕头
上——你拿去吧。
曾瑞贞(绝望地叹息)嗯。
曾霆(怜矜的神色微微带着勉强)你,你要不愿一个人回屋,你就在这里坐会儿。
曾瑞贞不,我是要回屋的。(霆打了半个喷嚏,又忍住,瑞回头)你衣服穿少了吧?
曾霆我不冷。(瑞又向书斋小门走,霆忽然记起)哦,妈刚才说——
曾瑞贞妈说什么?
曾霆妈说要你给她捶腿。
曾瑞贞嗯。(转身向文清卧室走)
曾霆(突然止住她)不,你不要去。
曾瑞贞(无神地)怎么?
曾霆(希望得着同感)你恨,恨这个家吧,
曾瑞贞我?
曾霆(追问)你?
曾瑞贞(抑郁地低下头来)
曾霆(失望,低声)你去吧。
[瑞走了一半,忽然回头。
曾瑞贞(一半希冀,一半担心)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曾霆什么事?
曾瑞贞(有些赧然)我,我最近身上不大舒服。
曾霆(连忙)你为什么不早说?
曾瑞贞我,我有点怕──
曾霆(爽快地)怕什么,你怎么不舒服?
曾瑞贞(嗫嚅)我常常想吐,我觉得──
曾霆(懵懂)啊,就是吐啊。(立刻叫)妈!
曾瑞贞(立刻止住他)你干什么?
曾霆(善意地)妈屋里有八卦丹,吃点就好。
曾瑞贞(埋怨地)你!
曾霆(莫名其妙)怎么,说吧,还有什么不舒服?
曾瑞贞(失望)没有什么,我,我——(向卧室走)
曾霆你又哭什么?
曾瑞贞(止步)我,我没有哭。(突然抬头望霆,哀伤地)霆,你一点不知道你是个
大人么?霆,我们是——
曾霆(急促地解释)我们是朋友。你跟我也说过我们是朋友,我们结婚不是
自由的。你的女朋友说得对,我不是你的奴隶,你也不是我的奴隶。
我们顶多是朋友,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各走各的路。你,你自己也
相信这句话,是吧?
曾瑞贞(忽然坚决地)嗯,我相信!
[由右面大奶奶卧室内——
[思懿的喊声:瑞贞!瑞贞!
曾霆妈叫你。
曾瑞贞(愣一愣,转对霆)那么,我去了。
曾霆嗯。
(瑞贞入右面卧室。
曾霆(抬头望望那巨大的猿人的影子,鼓起勇气,走到那巨影的前面,对着那隔扇门的隙缝,
低声)袁圆,袁圆!
[瑞又从大奶奶卧室走出。
曾霆(有些狼狈)怎么你——
曾瑞贞妈叫我找愫姨。
[瑞由书斋小门下,霆有些犹疑,叹一口气,又——
曾霆袁圆!袁圆!
〔隔扇门打开,泄出一道灯光,袁圆走出来,圆头插着花朵,身披着铺在地上的兽皮,短
裤赤腿,上身几乎一半是裸露着,一手拿着一把大剪刀,一手拿着铰成猿人模样的马粪纸,
笑嘻嘻地招呼着霆。
袁圆咦,你又来了?
曾霆你,你这是——
袁圆(不觉得)我在铰“北京人”的影子呢,(举着那“猿人”的纸模)你看!
曾霆(望着圆,目不转睛)不不,我说你的衣服穿得太少,你,你会冻着的。
袁圆(忽然放下那纸模和剪刀,叉着腰)你看我好看不?
曾霆(昏惑)好看。
袁圆(背着手)能够吃你的肉不?
曾霆(为她的神采所夺,不知所云地)能。
袁圆(近前)能够喝你的血不?
曾霆(嗫嚅)能。
袁圆(大叫一声由身后边取出一把可怕的玩具斧头,扬起来,跳在霆儿的前面长啸)“啊!
喝!啊!”(俨然是个可怕的母猿)
曾霆(吓糊涂)你要干什么?
袁圆(笑起来)我要杀人,你怕不怕?我像不像(指影)他?
曾霆(惊异)你要像他——这个野东西?
袁圆(一把拉着霆)走,进去看看。
曾霆(妒嫉地)不,我不,我不去。
袁圆(赞美地)进去看看,他真是一身都是毛,毛——(拉霆到门前)
曾霆不,不。
袁圆走,进去!
[隔扇门忽然开了一扇,小柱儿也被袁家父女几乎剥成精光,装扮成一个小“原始人”模
样走出来。他一手拿着一封信,臂上搭着自己的衣服,一手抱着袁圆叫他去喂的鸽子,露
出一种不知是哭是笑的那份尴尬样子。门立刻关上,纸幕上映出那个巨影。
曾霆啊,这是什么?
袁圆(嬉笑)这是他(指影)的弟弟小“北京人”。
小柱儿(憨气)袁小姐,(举着信)你的信,你掉在地上的信。
袁圆信?
曾霆(猛然由他手里把信抢过来,低头)
小柱儿(圆眼一睁,大叫)你抢什么?
袁圆(对个解释)这是他写的信,(轻轻把小柱儿的手按下)小柱儿,别生气,我
喜欢你。
小柱儿(天真地)我也喜欢你。
曾霆(申斥)小柱儿!
小柱儿(睁圆了眼)怎么喳?
袁圆(回头对霆,委婉地)曾霆,我也喜欢你,(走到两个中间)赶明儿个我们三
个人老在一块玩,好不好?
小柱儿(粗率)好。
袁圆(反身问)曾霆,你呢?
曾霆(婉转对小柱儿)你,你睡去吧!
袁圆(莽撞)你去睡!我不睡!
〔陈奶妈已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听见)哪个说不睡?
小柱儿(惊怯回头)奶奶。
陈奶妈(才首清楚小柱儿现在的模样,吃惊)你这是干什么?小柱儿,你怎么把衣裳
都脱了?——
小柱儿(指圆)她叫我脱的。
陈奶妈袁小姐怎么叫他脱衣裳?
袁圆(很自然地)一个人为什么要穿那么多衣服呢,
陈奶妈(冲到地面前,明明要发一顿脾气,但想不到圆依然在傻笑,只好毫无办法地)我的袁
小姐!(又气又恼地)我看你怎么得了哦!(转身拉着小柱儿)走,睡觉去。
小柱儿(一边走一边回头乞援)袁小姐!袁小姐!
袁圆(万分同情)去吧,(摇头叹气)玩不成了。
小柱儿奶奶!(眼泪几乎流出来)
陈奶妈走,还玩呢!
小柱儿不,奶奶等等,还有(等着那鸽子)袁小姐的“孤独”。
陈奶妈什么“鼓肚”?
小柱儿(举起鸽子指点)
袁圆(跑过来)我的鸽子,我的小“孤独”!(一手由小柱儿手里取过来那鸽子)可
怜的小柱儿,明天我带你玩,带你去爬山,浮水,你带我去放牛,
耕地,打野鸟。这会儿你就,你就跟奶奶睡觉去吧!(望着小柱儿眼泪汪
汪,随着奶奶倒退一步)哦,我的可怜的小“北京人”!(突然拉转小柱儿,摇
着他,在他脸上清脆而响亮地吻了一下)
陈奶妈(大气)袁小姐!(对小柱儿)快走!
〔陈奶妈立刻拉起小柱儿像逃避魔鬼以的,忙忙由书斋小门下。
曾霆(愤愤)你,你怎么这样子?亲——
袁圆(莫名其妙)我不能亲小柱儿么?
曾霆(难忍)袁圆,你明天不带他?
袁圆为什么不带他?
曾霆(说不出理由,只好重复)不带他。
袁圆(眼一眨)那么我们带他,(指影)带这个“北京人”。
曾霆(摇头)不,也不带他。
袁圆(头一歪)为什么连他也不带?(突然想起一件事)啊,曾霆,我告诉你一
个秘密,大秘密。(抱着鸽子跑到巨影下面的台阶前)你过来。
曾霆(拿着蜡烛跑过来)什么?(圆拉着他,并坐在石阶上,这两个小孩就在那巨大无比的
“北京人”的影下低低交谈起来)
袁圆(低声)我爸爸刚才间我是“北京人”好玩,你好玩?
曾霆(心跳)他怎么问这个?他知道我——
袁圆你别管,爸爸就是这样,(轻轻点着他的头,笑着)我就说你好玩。
曾霆(喜不自禁)真的?
袁圆(肯定)当然。
曾霆(连忙)我,我写的(略举信)这信,你看见了?
袁圆(兴奋地)你别插嘴,后来爸又问我:“你爱哪一个?”
曾霆(紧张)你,你怎么说?
袁圆(扬头问)你猜我怎么说?
曾霆(羞赧)我猜,猜不出。
袁圆(伶俐地)我说我不知道。
曾霆(松了一口气,然而欣愉地)你答得真好。
袁圆后来他就问我:“你大了愿意嫁给哪一个?”(昂首指着这巨影)是这个
样子的“北京人”,还是曾家的孙少爷?
曾霆(惶惑,也仰起头来,那“北京人”的影子也转了转身,仿佛低头望着这两个小孩。霆不
觉吓了一跳,低声,恐怖地)嫁给这个“北京人”,还是——
袁圆(点头)就是他,还是(一手指点着他的心口)你?
曾霆你——说——呢?
袁圆我说,(吻了一下那“孤独”)——你不要生气,我说(直截了当)我要嫁给
他,嫁给这个大猩猩!
曾霆为,为什么?
袁圆(崇拜地)他大,他是条老虎,他一拳能打死一百个人。
曾霆(想不到)可,可我——
袁圆你呀,(带着轻蔑)你是呀——(猛然跳起来,站在台阶上,大叫起来)耗子啊!
曾霆(也跳在一旁,震抖地)什么?什么?
袁圆(向墙边指)那儿,那儿!
曾霆哪儿?哪儿?
袁圆啊,进去了!(紧张地)刚才一个(比着)那么点的小耗子从我脚背上“出
溜”一下穿过去。
曾霆(放下心,笑着)哦,耗子啊!你这么怕,我们家里多得是!
袁圆(忽有所得)啊,我想起来了,(高兴地拍手)你呀,就是这么一个小耗子!
(拍他的肩)小耗子!
曾霆(不快)我,我想——
袁圆你想什么?
曾霆(贸然)你不,你不喜欢我么?
袁圆嗯,我喜欢你,当然喜欢你!(不觉又吻一下那“孤独”)你就是他!(指
着那鸽子)你听话,你是这鸽子,你是我的“小可怜”。(她坐在阶上又吻
起那“孤独”)
曾霆(十分感动,随着坐在阶上)那么你看了我这封长信——
袁圆(又闪来一个念头,忽然立起)曾霆,你想,那个小耗子再下小耗子,那个
小小耗子有多小啊!
曾霆(痛苦地)袁家妹妹,你怎么只谈这个?我,我的信你看完了,(低头,
又立刻抬起)你,你的心(低头)——
袁圆(懵懂地摸着自己)我的心?——
曾霆(突然)你读了我给你的诗,你信里面的诗了么?
袁圆(点头,天真地)念了!
曾霆(欣喜)念了?
袁圆(点头)嗯,我爸爸说你的字比我写得好。
曾霆(惊吓)你给你父亲看了?
袁圆(忽然聪明起来)你别红脸,我的小可怜,爸爸说你就写了两个白(别)
字,比我好。
曾霆那么我给你的诗,你也——
袁圆(点头)嗯,我看不懂,我给爸爸看了,叫他讲给我听。
曾霆(更惊)他讲给你听!
袁圆(不懂)怎么?
曾霆没什么。你父亲,他,他讲给你听没有?
袁圆(摇头)没有,他就说不像活人作的,古,古得很。(抱歉地)他说,他
也看不懂。
曾霆那么他还说什么?
[瑞贞和愫方由书斋小门上,刚要走出书斋,瑞贞突然瞥见霆和圆,不由地停住脚,哀伤
地呆立在书斋里。悻方手里握着一件婴儿的绒线衣服,也默然仁立。
袁圆(嗫嚅)他说(贸然)他叫我以后别跟你一块玩了。
曾霆(昏惑)以后不跟你再——
袁圆(安慰)不理他,明天我们俩还是一块儿放风筝去。
曾霆(低语)可,可是为什么?
袁圆(随口)愫姨刚才找我爸爸来了。
曾霆(吃惊)干什么?
袁圆她说你的太太已经有了小毛毛了。
曾霆(晴天里的霹雳)什么?
袁圆她说你就快成父亲了,(好奇地)真的么?
曾霆(落在雾里)我?
袁圆我爸爸等愫姨走了就跟我说,叫我以后别跟你玩了。
曾霆(依然晕眩)当父亲?
袁圆(忽然)我十五,你十几?
曾霆(发痴)十七。
袁圆(想引起他的笑颜)啊,十七岁你就要当父亲了。(拍手)十七岁的小父亲,
——你想,(忽然拉着他的手)小耗子再生下小小耗子多好玩啊。你说多..
——
曾霆(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袁圆别哭,曾霆,我们还是一块玩,不听我那个老猴儿的话。(低声)你别
哭,明天我给你买可可糖,我们一块放风筝,下带小柱儿,也不带
“北京人”。
曾霆(哭)不,不,我不想去。
袁圆别哭了,你再哭,我生气了。
曾霆(依然痛苦着)
袁圆曾霆,别哭了,你看,我把我的鸽子都送给你。(把“孤独”在他的面前
举起)
曾霆(推开)不。(又抽噎)
袁圆那我就答应你,我一定不嫁给“北京人”,行不行?
曾霆(摇头)不,不,我想哭啊。
袁圆(劝慰地)真地,我不骗你,等我长大一点,就大一点点,我一定嫁给
你,一定!
曾霆(择头)不,你不懂!(低声呜咽,慢慢把信撕碎)
袁圆(天真地)你信上不是说要我吗?要我嫁给——
[巨影后袁任敢的声音:圆儿!圆儿!
袁圆(低声)我爸爸叫我了,明天见,我明天等你一块放风筝,钓鱼,好吧?
(巨影后袁任敢的声音:圆儿!圆儿!
袁圆来了,爸。(忙回头在霆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曾霆!我的可怜的小耗子!(霆
抬头望着她跑走)
(圆儿打开隔扇门跑进,门又倏的关上。
[斜风细雨,深巷里传来苍凉的“硬面饽饽”的叫卖声。
曾霆(又扑倒哀位起来)
(瑞贞缓缓由小书斋走出来,愫方依然在书斋里发痴。
曾瑞贞(走到霆的身后,略弯身,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哀怜地)不要哭了,袁小姐走了。
曾霆(抬头)愫,愫姨的话是真的?
曾瑞贞(望着他,深深地一声叹气)
曾霆(大恸,怨愤地)哦,是哪个人硬要把我们两个拖在一起?(立起)我真是
想(顿足)死啊!
[霆向书斋小门跑出。
愫方霆儿!
[霆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曾瑞贞(呆呆跌坐在凳子上)
愫方(走过来)瑞贞。
曾瑞贞愫姨。
愫方(抚着她的头发)你,你别——
曾瑞贞(猛然抱着愫方)我也真是想死啊!
愫方(温和地)瑞贞。
曾瑞贞(忍不住一面流泪,一面怨诉着)愫姨,你为什么要告诉袁家伯伯呢?为什
么要叫袁家小姐不跟他来往呢?
愫方(悲哀地)瑞贞,我太爱你,我看你苦,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昏惑地)
我不知道我怎么跑去说的,我像个傻子似的跑去见了袁先生,我几
乎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又昏昏糊糊跑出来了。瑞贞,如果霆儿
从这以后能够──
曾瑞贞(沉痛)你真傻呀,愫姨,他是不喜欢我的。你看不出来?他是一点也
不喜欢我的!
愫方(哀伤地)不,他是个孩子,他有一天就会对你好的。唉!瑞贞,等吧,
慢慢地等吧,日子总是有尽的。活着不是为着自己受苦,留给旁人
一点快乐,还有什么更大的道理呢?等吧,他总会——
曾瑞贞(立起摇头,沉缓地)不,愫姨,我等不下去了。我要走了,我已经等了
两年了。
(外面曾皓声:愫方,愫方!
愫方你上哪里去?
曾瑞贞(痴望)我那女朋友告诉我,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
愫方(哀缓地)可是你的孩子,(把那小衣服递在瑞的眼前)———
曾瑞贞(接下看看)那孩子,(长哀一声不觉把衣服掷落地上)——
(由书斋个门露出曾皓的上半身。
曾皓(举着蜡炬)愫方,快来,汤婆子漏了,一床都是水!
(愫方与曾皓由书斋个门下。
[思拿着账本由自己的卧室走出,瑞连忙从地上拾起小衣服藏起。
曾思懿(瞥见愫方的背影)愫小姐!愫小姐!(对瑞)那不是你的愫姨么?
曾瑞贞嗯。
曾思懿怎么看见我又走了?
曾瑞贞爷叫她有事。
曾思懿(厉声)去找她来,说你爹找她有事。
(瑞低头由书斋小门下,远处更锣声。文清由卧房走进,思走到八仙桌前数钱。
曾文清(焦急地)你究竟要怎么样?
曾思懿(翻眼)我不要怎么样。
曾文清你要怎样?你说呀,说呀!
曾思懿(故意作出一种忍顺的神色)我什么都看开了,人活着没有一点意思。早晚
棺材一盖两瞪眼,什么都是假的。(走向自己的卧室)
曾文清你要干什么?
曾思懿(回头)干什么?我拿账本文账!
(思走进屋内。
曾文清(对门)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说呀!
[思拿昔账本又由卧室走进。
曾思懿(翻眼)我不想怎么佯。我只要你日后想着我这个老实人待你的好处。
明天一见亮我就进尼姑庵,我已经托人送信了。
曾又清哦,天哪,请你老实说了吧。你的真意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外人,我
跟你相处了二十年,你何苦这样?
曾思懿(拿出方才愫给文的信,带着嘲蔑)哼,她当我这么好欺负。在我眼前就敢信
啊诗啊地给你递起来。(突然狠恶地)还是那句活,我要你自己当着我
的面把她的信原样退给她。
曾文清(闪避地)我,我明天就会走了。
曾思懿(严厉)那么就现在退给她。我已经替你请她来了。
曾文清(惊恐)她,她来干什么?
曾思懿(讽刺地)拿你写给她的情书啊!
曾文清(苦闷地叫了一声)哦!(就想回转身跑到卧室)
曾思懿(厉声)敢走!(文停住脚,思切齿)不会偷油的耗子,就少在猫面前做馋
相。这一点点颜色我要她——
[蓦地大客厅里的灯熄灭,那巨影也突然消失,袁圆换了睡衣,抱着那“孤独”举着灯打
开一扇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袁圆(活泼地)哟,(递信给文)曾伯伯,我爸爸给你的信!(转对思指着)你们
俩儿还没有睡,我们都要睡了。
(圆转身就跳着进了屋,门修地关上。
曾文清(读完信长叹一声)唉。
曾思懿怎么?
曾文清(递信给他)袁先生说他的未婚妻就要到。
曾思懿他有未婚妻?
曾文清嗯,他请你替他找所好房子。
曾思懿(读完,嘲讽地)哼,这么说,我们的悸小姐这次又──
[愫方拿着蜡烛由书斋小门上。
愫方(低声)表哥找我?
曾文清我——
曾思懿是,愫妹。(把信递给文)怎么样?
曾文清哦。(想走)
曾思懿(厉声)站住!你真地要逼我撤野?
曾文清(哀恳地)愫方,你走吧,别听她。
愫方(回头望思,想转身)
曾思懿(对愫)别动!(对文,阴沉地)拿着还给她!(文屈服地伸手接下)
愫方(望着文清,僵立不动。文痛苦地举起那信)
曾思懿(狞笑)这是愫妹妹给文清的信吧?文清说当不起,请你收回。
愫方(颤抖地伸出手,把文清手中的信接下)
曾文清(低头)
(静寂。
[愫默默地由书斋小门走出。
曾文清(回头望愫方走出门,忍不住倒坐在沙发上哽咽)
曾思懿(低声,狠恶地)哭什么?你爹死了!
曾文清(摇头)你不要这么逼我,我是活不久的。
曾思懿(长叹一声)隔壁杖家的账房晚上又来逼账了,老头拿住银行折子,一
个钱也不拿出来。文清,我们看谁先死吧,我也快叫人逼疯了。
[思忙忙由书斋小门下。
(文清失神地站起来,缓缓地向自己的卧室走。那边门内砰然一声,像是木杖掷在门上的
声音。文彩喊着由她的卧室跑出。
曾文彩(低声,恐惧地)哥哥!
曾文清怎么?
曾文彩他,他又发酒疯了!
曾文清(无力地)那我,我怎么办?
曾文彩(急促)哥哥怎么办,你看怎么办?
(突然屋内又有摔东西的声音和信信然骂人的声音。
曾文彩(拉着文的臂)你听他又摔东西了。
曾文清(捧着自己的头)唉,让他摔去得了。
曾文彩(心痛地)他,他疯了,他要打我,他要离婚——
曾文清(惨笑)离婚?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拍桌)文彩!文彩!
曾文彩哥哥!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拍桌大喊)文彩!文彩!文彩!
曾文彩(拉着他)哥哥!你听!
曾文清你别拉着我吧!
曾文彩(焦急)他这样会出事的,会出事的,哥哥!
曾文清放开我吧,我心里的事都闹不清啊!
[文摔开手,踉跄步入自己的卧室内。
[彩向自己的卧室走了两步,突然门开,跌进来醉醺醺的江泰,一只脚穿着拖鞋,那一只
是光着。
江泰(不再是方才那样苦恼可怜的样子,倚着门口瞪红了眼睛)你滚到哪里去了?你认
识不认识我是江泰,我叫江泰,我叫你叫你,你怎么不来?
曾文彩(苦痛)我,我,你——
江泰我住在你们家里,不是不花钱的。我在外面受了一辈子人家的气,在
家里还要受你们曾家人的气么?我要喝就得买,要吃就得做!——
谁欺负我,我就找谁!走,(拉着彩的手)找他去!
曾文彩(拦住他)你要找谁呀?
江泰曾皓,你的爹,他对不起我,我要找他算账。
曾文彩明天,明天。父亲睡了。
江泰那么现在叫他滚起来。(走)
曾文彩(拖住)你别去!
江泰你别管!
曾文彩(忽然灵机一动,回头)啊呀,你看,爹来了!
江泰哪儿?
曾文彩这儿!
(彩顺手把汪泰又推进自己的卧室内,立刻把门反锁上。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击门)“开门!开门!”
曾文彩哥哥!(连忙向卧室的门跑)哥哥!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捶门)“开门,开门!”
[文彩走到文清卧室门口掀开门帘。
曾文彩(似乎看见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啊,天,你怎么还抽这个东西呀!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长叹)“别管我吧,你苦我也苦啊!”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大吼叫)“文彩!”(乱捶门)”开门,我要烧房子啦!我要烧
房子,我要点火啦,我”——(扑通一声仿佛全身跌倒地上)
曾文彩(同时一面跑向自己的卧室,一面喊着)天啊,江泰,你醒醒吧,你还没有闹
够,你别再吓死我了!(开了门)
[文彩立刻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推严,里面只听得江泰低微呻吟的声音。
(立刻由书斋小门上来曾皓,披着一件薄薄的夹袍,提着灯笼,由悻方扶掖着,颤巍巍地
打着寒战。
曾皓(慌张地)出了什么事?什么事?(低声对愫)你,你让我看看是谁,是
谁在吵。你快去给我拿棉袍来。
(愫方由书斋小门下。江泰还在屋内低微地呻吟。突然门内文清一声长叹,皓瞥见他卧室
的灯光,悄悄走到他的门前,掀开帘子望去。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喑哑)“谁?”
曾皓谁!(不可想象的打击)你!没走?
[文清吓晕了头,昏沉沉地竟然拿着烟枪走出来。
曾皓(退后)你怎么又,又——
曾文清(低头)爸,我——
曾皓(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摇摇晃晃,向文身边走来,文清吓得后退,逼到八仙桌旁,皓突
然对文清跪下,痛心地)我给你跪下,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请你再不
要抽,我给你磕响头,求你不——(一壁要叩下去)
曾文清(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扔下烟枪)妈呀!
[文清推开大客厅的门扇跑出,同时曾皓突然中了痰厥,瘫在沙发近旁。
(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拿着棉袍忙上。
愫方(惊吓)姨父!姨父!(扶他靠在沙发上)姨父,你怎么了?姨父!你醒醒!
姨父!
曾皓(睁开一半眼,细弱地)他,他走了么?
愫方(颤抖)走了。
曾皓(咬紧了牙)这种儿子怎么不(顿足)死啊!不(顿足)死啊!(想立起,舌头
忽然有些弹)我舌头——麻——你——
愫方(颤声)姨父,你坐下,我拿参汤去,姨父!
(皓口张目瞪,不能应声,愫慌忙由书斋小门跑下。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哭泣)“江泰!江泰!”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大吼)“滚开呀,你!”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江泰!”
(江泰猛然打开门,回身就把门反锁上。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你开门,开门!”
江泰(在烛光摇曳中看见了曾皓坐在那里像入了定,江泰愤愤地)啊,你在这儿打坐呢!
曾皓(目瞪口张)
江泰你用不着这么斜眼看我,我明天一定走了,一定走了,我再不走运,
养自己一个老婆总还养得起!(怨愤)可走以前,我得算账,算账。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急喊)“开门!开门!你在跟谁说话?江泰!”(捶门)“开门,
江泰,开门!”(一直在江泰说话的间隔中喊着)
江泰你欠了我的,你得还!我一直没说过你,不能再装聋卖傻,我为了你
才丢了我的官,为了你才亏了款。人家现在通缉我。我背了坏名声,
我一辈子出不了头,这是你欠我这一笔债。你得还,你不能不理!
你得还,你得给,你得再给我一个出头日子。你不能再这样不言语,
那我可——喂(大声)你看清楚没有,我叫江泰!叫江泰!认清楚!
你的女婿!你欠了我的债,曾皓,曾皓,你听见没有?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吓住)“开门,开门!(一直大叫)爹!爹!别理他,他说胡话,
他疯了。爹!爹!爹呀!开门,辽泰、夹在江泰的长话当中)开门,爹!爹!”
江泰曾皓,你给不给,你究竟还不还?我知道你有的是存款,金子,银子,
股票,地契。(忽然恳切地)哦,借给我三千块钱,就三千,我做了生
意,我一定要还你,还给你利息,还给你本,你听见了没有?我要
加倍还给你,江泰在跟你说话,曾老太爷,你留着那么多死钱干什
么?你老了,你岁数不小了。你的棺材都预备好了,漆都漆了几百
遍了,你——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同时捶门)“开门!开门!”
[思懿拿着曾皓方才拿出过的红面存折,气愤愤地由书斋小门急上,望了望曾皓,就走到
文彩的卧室前开门。
江泰(并未察觉有人进来,冷静地望着曾皓,低声厌恶地)你笑什么?你对我笑什么?
(突然凶猛地)你怎么还不死啊?还不死啊?(疯了似地走到曾皓前面,推摇那
已经昏厥过去的老人的肩膀)
(彩满面泪痕,蓦地由卧室跑出来。
曾文彩(拖着江泰力竭声嘶地)你这个鬼!你这个鬼!
江泰(一面被文彩向自己的卧室拉,一面依然激动地嚷着)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
人,我杀了他,再杀我自己呀。
(文彩终于把江泰拖入房内,门霍地关上。愫方捧着一碗参汤由书斋小门急上。思仍然阴沉
沉地立在那里。
愫方(喂皓参汤)姨父,姨父,喝一点!姨父!
(霆由书斋小门跑上。
曾霆怎么了?
愫方(喂不进去)爷爷不好了,赶快打电话找罗太医。
曾霆怎么?
愫方中了风,姨父!姨父!
[霆由大客厅门跑下,同时陈奶妈仓皇由书斋小门上,一边还穿着衣服。
陈奶妈(颤抖地)怎么啦老爷子?老爷子怎么啦?
愫方(急促地)你扶着他的头,我来灌。
[老人喉里的痰涌上来。
陈奶妈(扶着他)不成了,痰涌上来了。——牙关咬得紧,灌不下。
愫方姨父!姨父!
[文清由大客厅门上。
曾文清(步到老人的面前,愧痛地连叫着)爹!爹!我错了,我错了。
[文彩由自己的卧室跑出来。
曾文彩(抱着老人的腿)爹!爹!我的爹!
愫方姨父!姨父!
陈奶妈老爷子!老爷子!
曾思懿(突然)别再吵了,别等医生来,送医院去吧。
愫方(吊首)姨父不愿意送医院的。
曾思懿(对陈奶妈)叫人来!
[陈由大客厅门下。
曾文彩(立刻匆促地)我到隔壁杜家借汽车去。
(彩由大客厅跑下。
愫方姨父!姨父!
曾文清(哽咽)怎么了?(“怎么办?”的意思)怎么了?
曾思懿哼,怎么了?(气愤地)你看,(把手里曾皓的红面存折摔在他的眼前)这怎么
了?
[陈奶妈带着张顺由大客厅门上。大客厅的尽头燃起灯光,雪白的隔扇的纸幕突然又现出
一个正在行动的巨大猿人的影子,沉重地由远而近,对观众方向走来。
曾思懿(指张顺)只有他?
陈奶妈还有。
(门倏地打开,浑身生长凶猛的黑毛的“北京人”像一座小山压在人的面前,赤着脚沉甸
甸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曾霆。
曾思懿(对张顺)立刻抬到汽车上。
[张顺对“北京人”做做手势,“北京人”对他看了一眼就要抱起曾皓。
愫方(忽然一把拉着曾皓)不能进医院,姨父眼看着就不成了。
(老人说不出话,眼睛苦痛地望着)
(“北京人”望着愫方停住手。
曾思懿(拉开愫方,对张顺)抬!(张顺就要动手——)
[“北京人”轻轻推开张顺,一个人像抱起一只老羊似地把曾皓举起,向大客厅走。
曾霆(哭起)爷!爷!
曾思懿别哭了。
曾文清(跟在后面)爹,我,我错了。
(“北京人”走到门槛上。老人的苍白的手忽然紧紧抓着那门扇,坚不肯放。
曾霆(回头)走不了,爷爷的手抓着门不放。
曾思懿用劲抬!(张顺连忙走上前去)
愫方(心痛地)他不肯离开家呀。(大家又在犹疑)
曾思懿救人要紧,快抬!听我的话是听她的话,抬!
(张顺推着“北京人”硬向前走。
愫方他的手!他的手!
曾思懿(对霆)把手掰开。
曾霆我怕。
曾思懿笨,我来!
曾文清爹。
曾霆(恐惧)妈,爷爷的手,手!
[思强自掰开他的手。
曾文清(愤极对思)你这个鬼!你把父亲的手都弄出血来了。
曾思懿抬!(低声,狠恶地)房子要卖,你愿意人死在家里?
(大家随着“北京人”由大客厅门走出,只有文清留在后面。
(木梆声。
(隔壁醉人一声苦闷的呻吟。
(凉苍的“硬面饽饽”声。
(文清进屋立刻走出。他拿着一件旧外衣和一个破帽子,臂里夹一轴画,长叹一声,缓缓
地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顺手把门掩上。
(暗风挟着秋雨吹入,门又悄悄自启,四壁烛影憧憧,墙上的画轴也被刮起来飒飒地响着。
[远远一两声凄凉的更锣。
──幕徐落
第三幕
第一景
在北平阴历九月梢尾的早晚,人们已经需要加上棉绒的寒衣。深秋的天空异常肃穆
而爽朗。近黄昏时,古旧一点的庭园,就有成群成阵像一片片墨点子似的乌鸦,在老态龙
钟的榆钱树的树巅上来回盘旋,此呼彼和,噪个不休。再晚些,暮色更深,乌鸦也飞进了
自己的巢。在苍茫的尘雾里传来城墙上还未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这来自遥远,孤独的
角声,打在人的心坎上说不出的熨帖而又凄凉,像一个多情的幽灵独自追念着那不可唤回
的渺若烟云的以往,又是惋惜,又是哀伤,那样充满了怨望和依恋,在薄寒的空气中不住
地振抖。
天渐渐地开始短了,不到六点钟,石牌楼后面的夕阳在西方一抹淡紫的山气中隐没
下去。到了夜半,就唰涮地刮起西风,园里半枯的树木飒飒地乱抖。赶到第二天一清早,
阳光又射在屋顶辉煌的琉璃瓦上,天朗气清。地面上罩一层白霜,院子里,大街的人行道
上都铺满了头夜的西风刮下来的黄叶。气候着实地凉了,大清早出来,人们的呼吸在寒冷
的空气里凝成乳白色的热气,由菜市买来的某蔬碰巧就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凌,在屋子里坐
久了不动就觉得有些冻脚,窗纸上的苍蝇拖着迟重的身子飞飞就无力的落在窗台上,在往
日到了这种天气,比较富贵的世家,如同曾家这样的门第,家里早举起了炕火,屋内暖洋
洋的绕着大厅的花隔扇与宽大的玻璃窗前放着许多盆盛开的菊花,有绿的,白的,黄的,
宽瓣的,细瓣的,都是名种,它们有的放在花架上,有的放在地上,还有在糊着蓝纱的隔
扇前的紫檀花架上的紫色千头菊悬崖一般地倒吊下来,这些都绚烂夺目地在眼前罗列着。
主人高兴时就在花前饮酒赏菊,邀几位知己的戚友,吃看热气腾腾的羊肉人锅,或猜拳,
或赋诗,酒酣耳热,顾盼自豪。真是无上的气概,无限的享受。
像往日那般欢乐和气概于今在曾家这间屋子里已找不出半点痕迹,惨淡的情况代替
了当年的盛景。现在这深秋的傍晚——离第二幕有一个多月——更是处处显得零落衰败的
样子,隔扇上的蓝纱都退了色,有一两扇已经撕去了换上普通糊窗子用的高丽纸,但也泛
黄了。隔扇前地上放着一盆白菊花,枯黄的叶子,花也于的垂了头。靠墙的一张旧红木半
圆桌上放着一个深蓝色大花瓶,里面也插了三四朵快开败的黄菊。花瓣儿落在桌子上,这
败了的垂了头的菊花在这衰落的旧家算是应应节令。许多零碎的摆饰都收了起来,墙上也
只挂着一幅不知甚么人画的山水,裱的绫子已成灰暗色,下面的轴子,只剩了一个。墙壁
的纸已开始剥落。墙角倒悬那张七弦琴,琴上的套子不知拿去作了什么,橙黄的穗子仍旧
沉沉的垂下来,但颜色已不十分鲜明,蜘蛛在上面织了网又从那儿斜斜地织到屋顶。书斋
的窗纸有些破了,补上,补上又破了的。两张方凳随便地放在墙边,一张空着,一张放着
一个作针线的簸箩。那扇八角窗的玻璃也许久没擦磨过,灰尘尘的。窗前八仙桌上放一个
茶壶两个茶杯,桌边有一把靠椅。
一片淡淡的夕阳透过窗子微弱地洒在落在桌子上的菊花瓣上,同织满了蛛网的七弦
琴的穗子上,暗淡淡的,忽然又像回光返照一般的明亮起来,但接着又暗了下去。外面一
阵阵地噪着老鸦。独轮水车的轮声又在单调地“吱扭扭吱扭扭”地滚过去。太阳下了山,
屋内渐渐的昏暗。
(开幕时,姑奶奶坐在靠椅上织着毛线坎肩。她穿着一件旧黑洋绉的驼绒袍子,黑
绒鞋。面色焦的,手不时地停下来,似乎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离她远远地在一张旧沙发
上歪歪地靠着江泰,他正在拿着一本《麻衣神相》,十分人神地读,左手还拿着一面用红
头绳缠拢的破镜子,翻翻书又照照自己的验,放下镜子又仔细研究那本线装书。
(他也芽着件旧洋绉驼绒袍子,灰里泛黄的颜色,袖子上有被纸烟烧破的洞,非常
短而叉宽大得不适体,棕色的西装裤子,裤脚拖在脚背上,拖一双旧千层底鞋。
(半晌
(陈奶妈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打开书斋的门走进来。她的头发更斑白,脸上仿佛
又多了些皱纹。因为年纪大了怕冷,她已经穿上一件灰布的薄棉袄,青洋缎带扎着腿。看
见她来,文彩立刻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计站起来。
曾文彩(非常关心地,低声问)怎么样啦?
陈奶妈(听见了话又止了步,回头向窗外谛听。文彩满蓄忧愁的眼睛望着她,等她的回话。陈无
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有走,人家还是不肯走。
曾文彩(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又坐下拿起毛线坎肩,低头缓缓地织着)
[江泰略回头,看了这两个妇人一眼,显着厌恶的神气,又转过身读他的《麻衣神相》。
陈奶妈(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四面望了望,提起袖口擦抹一下眼角,走到方凳子前坐下,迎着黄
昏的一点微光,默默地纳起鞋底〕
江泰(忽然搓颤着两只脚,浑身寒瑟瑟的)
曾文彩(抬起头望江)脚冷吗?
江泰(心烦)唔?(又翻他的相书,彩又低下头织毛线)
(半晌。
曾文彩(斜觑江泰一下,再低下头织了两针,实在忍不佐了)泰!
江泰(若有所闻,但仍然看他的书)
曾文彩(又温和地)泰,你在干什么?
江泰(不理她)
[陈看江一眼,不满意地转过头去。
曾文彩(放下毛线)泰,几点了,现在?
江泰(拿起镜子照着,头也不回)不知道。
曾文彩(只好看看外边的天色)有六点了吧?
江泰(放下镜子,回过头,用手指了一下,冷冷地)看钟!
曾文彩钟坏了。
江泰(翻翻白眼)坏了拿去修!(又拿起镜子)
曾文彩(怯弱地)泰,你再到客厅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样啦,好么?
江泰(烦躁地)我不管,我管不着,我也管不了,你们曾家的事也太复杂,
我没法管。
曾文彩(恳求)你再去看一下,好不好?看看他们杜家人究竟想怎么样?
江泰怎么样?人家到期要曾家还,没有钱要你们府上的房子,没有房子要
曾老太爷的寿木,那漆了几十年的柄木棺材。
曾文彩(无力地)可这寿木是爹的命,爹的命!
江泰你既然知道这件事这么难办,你要我去干什么?
陈奶妈(早已停下针在听,插进嘴)算了吧,反正钱是没有,房子要住——
江泰那棺材——
曾文彩爹舍不得!
江泰(瞪瞪文彩)明白啦?(又拿起镜子)
曾文彩(低头叹息拿出手帕抹眼泪)
[半晌。外面乌鸦噪声,水车“吱扭扭吱扭扭”滚过声。
陈奶妈(纳着鞋底,时而把针放在斑白的头发上擦两下,又使劲把针扎进鞋底。这时她停下针,
抬起头叹气)我走喽,走喽!明天我也走喽,可怜今天老爷子过的是什
么丧气生日!唉,像这样活下去倒不如那天晚上..(忽然)要是往
年祖老太爷做寿的时候,家里请客唱戏,院子里,客厅里摆满了菊
花,上上下下都开着酒席,哪儿哪儿都是拜寿的客人,几里旮旯儿
(“角落”)满世界都是寿桃,寿面,红寿帐子,哪像现在——
曾文彩(一直在沉思着眼前的苦难,呆望着江泰,几乎没听见陈奶妈的话,此时打起精神对江泰,
又温和地提起话头)泰,你在干什么?
江泰(翻翻眼)你看我在于什么?
曾文彩(勉强地微笑)我说你一个人照什么?
江泰(早已不耐烦,立起来)我在照我的鼻子!你听清楚,我在照我的鼻子!
鼻子!鼻子!鼻子!(拿起镜子和书走到一个更远的椅子上坐下)
曾文彩你不要再叫了吧,爹这次的性命是捡来的。
江泰(总觉文彩故意跟他为难,心里又似恼怒,却又似毫无办法的样子,连连指着她)你看你!
你看你!你看你!每次说话的口气,言外之意总像是我那天把你父
亲气病了似的。你问问现在谁不知道是你那位令兄,令嫂——
曾文彩(只好极力辩解)谁这么疑心哪?(又低首下心,温婉地)我说,爹今天刚从
医院回来,你就当着给他老人家拜寿,到上屋看看他,好吧?
江泰(还是气鼓鼓地)我不懂,他既然不愿意见我,你为什么非要我见他不可?
就算那天我喝醉啦,说错了话,得罪了他,上个月到医院也望了他
一趟,他都不见我,不见我——
曾文彩(解释)唉,他老人家现在心绪不好!
江泰那我心绪就好?
曾文彩(困难地)可现在爹回了家,你难道就一辈子不见他?就当作客人吧,
主人回来了,我们也应该问声好,何况你——
江泰(理屈却气壮,走到她的面前又指又点)你,你,你的嘴怎么现在学
得这么刁?这么刁?我,我躲开你!好不好?
[江赌气拿着镜子由书斋小门走出去。
曾文彩(难过地)江泰!
陈奶妈唉,随他——
(江又匆匆进来在原处乱找。
江泰我的《麻衣神相》呢?(找着)哦,这儿。
(江又走出。
曾文彩江泰!
陈奶妈(十分同情)唉,随他去吧,不见面也好。看见姑老爷,老爷子说不定
又想起清少爷,心里更不舒服了。
曾文彩(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您的鞋底纳好了吧?
陈奶妈(微笑)也就差一两针了。(放下鞋底,把她的铜边的老花镜取下来,揉揉眼睛)
鞋倒是做好了,人又不在了。
曾文彩(勉强挣出一句希望的话)人总是要回来的。
陈奶妈(顿了一下,两手提起衣角擦泪水,伤心地)嗯,但——愿!
曾文彩(凄凉地)奶妈,您明天别走吧,再过些日子,哥哥会回来的。
陈奶妈(一月来的烦忧使她的面色失了来时的红润。她颤巍巍摇着头,于巴巴的瘪嘴激动得一抽
一抽的。她心里实在舍不得,而口里却固执他说)不,不,我要走,我要走的。
(立起把身边的针线什物往筐箩里收,一面揉揉她的红鼻头)说等吧,也等了一个
多月了,愿也许了,香也烧了,可是没音没信,可怜我的清少爷跑
出去,就穿了一件薄夹袍——(向外喊)小柱儿!小柱儿!
曾文彩小柱儿大概帮袁先生捆行李呢。
陈奶妈(从筐箩里取出一块小包袱皮,包着那双还未完全做好的棉鞋)要,要是有一天他回
来了,就赶紧带个话给我,我好从乡下跑来看他。(又不觉眼泪汪汪地)
打,打听出个下落呢,姑小姐就把这双棉鞋淌好给他寄去——(回头
又喊)小柱儿!——(对彩)就说大奶妈给他做的,叫他给奶妈捎一个
信。(闪出一丝笑容)那天,只要我没死,多远也要去看他。(忍不住又抽
咽起来)
曾文彩(走过来抚慰着老奶妈)别,别这么难过!他在外面不会怎么样,(勉强地
苦笑)三十六七快抱孙子的人,哪会——
陈奶妈(泪眼婆姿)多大我也看他是个小孩子,从来也没出过门,连自己吃的
穿的都不会料理的人——(一面喊,一面走向通大客厅的门)小柱儿,小柱
儿!
[小柱儿的声音:“■奶奶!”
陈奶妈你在于什么哪?你还不收拾收拾睡觉,明儿个好赶路。
(小柱儿的声音:“愫小姐叫我帮她喂鸽子呢。”
陈奶妈(一面向大客厅走,一面唠叨)唉,愫小姐也是孤零零的可怜!可也白糟蹋
粮食,这时候这鸽子还喂个什么劲儿!
[陈由大客厅门走出。
曾文彩(一半对着陈奶妈说,一半是自语,喟然)喂也是看在那爱鸽子的人!
(外面又一阵乌鸦噪,她打了一个寒战,正拿起她的织物,——
(江泰嗒然由书斋小门上。
江泰(忘记了方才的气焰,像在黄霉天,背上沾湿了雨一般,说不出的又是丧气,又是恼怒,
又是悲哀的神色,连连地摇着头)没办法!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么大的
一所房子,走东到西,没有一块暖和的地方。到今儿还不生火,脚
冻得要死。你那位令嫂就懂得弄钱,你的父亲就知道他的棺材。我
真不明白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曾文彩别埋怨了,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的。
江泰闷极了我也要革命!(从似乎是开玩笑又似乎是发脾气的口气而逐渐激愤地喊起来)
我也反抗,我也打倒,我也要学瑞贞那孩子交些革命党朋友,反抗,
打倒,打倒,反抗!都滚他妈的蛋,革他妈的命!把一切都给他一
个推翻!而,而,而——(突然摸着了自己的口袋,不觉挖苦挖苦自己,惨笑出来)
我这口袋里就剩下一块钱——(模摸又眨眨眼)不,连一块钱也没有,..
——(翻眼想想,低声)看了相!
曾文彩江泰,你这——
江泰(忽然悲伤,“如丧考妣”的样子,长叹一声)要是我能发明一种像“万金油”
似的药多好啊!多好啊!
曾文彩(哀切地)泰,不要再这样胡恩乱想,顺嘴里扯,你这样会弄成神经病
的。
江泰(像没听见她的话,摹地又提起神)文彩,我告诉你,今天早上我逛市场,又
看了一个相,那个看相的也说我现在正交鼻运,要发财,连夸我的
鼻子生得好,饱满,藏财。(十分认真地)我刚才照照我的鼻子,倒是
生得不错!(直怕文彩驳斥)看相大概是有点道理,不然怎么我从前的
事都说的挺灵呢?
曾文彩那你也该出去找朋友啊!
江泰(有些自信)嗯!我一定要找,我要找我那些阔同学。(仿佛用话来唤起自
己的行动的勇气)我就要找,一会儿我就去找!我大概是要走运了。
曾文彩(鼓励地)江泰,只要你肯动一动你的腿,你不会不发达的。
江泰(不觉高兴起来)真的吗?(突然)文彩,我刚才到上房看你爹去了。
曾文彩(也提起高兴)他,他老人家跟你说什么?
江泰(黠巧地)这可不怪我,他不在屋。
曾文彩他又出屋了?
江泰嗯,不知道他——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有些惶惶)姑小姐,你去看看吧。
曾文彩怎么?
陈奶妈唉!老爷子一个人拄着个棍儿又到厢房看他的寿木去了。
曾文彩哦——
陈奶妈(哀痛地)老爷子一个人站在那儿,直对着那棺材流眼泪..
江泰愫小姐呢?
陈奶妈大概给大奶奶在厨房蒸什么汤呢。——姑小姐,那棺材再也给不得杜
家,您先去劝劝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该然)可怜爹,我,我去——(向书房走)
江泰(讥诮地)别,文彩,你先去劝劝你那好嫂子吧。
曾文彩(一本正经)她正在跟杜家人商量着推呢。
江泰哼,她正在跟杜家商量着送呢。你叫她发点良心,别尽想把押给杜家
的房子留下来,等她一个人日后卖好价钱,你父亲的棺材就送不出
去了。记着,你父亲今天出院的医药费都是人家慷小姐拿出来的钱。
你嫂子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吃鸡,当着人装穷,就知道卖嘴,你忘了
你爹那天进医院以前她咬你爹那一口啦,哼,你们这位令嫂啊,─..
─
(思懿由书斋小门工。
陈奶妈(听见足步声,回头一望,不觉低声)大奶奶来了。
江泰(默然,走在一旁)
[思懿面色阴暗,蹙着眉头,故意显得十分为难又十分哀痛的样子。她穿件咖啡色起黑花
的长袖绒旗袍,靠胳臂时的地方有些磨光了,领子上的钮扣没扣,青礼服呢鞋。
曾文彩(怯弱地)怎么样,大嫂?
曾思懿(默默地走向沙发那边去)
(半响。
陈奶妈(关切又胆怯地)社家人到底肯不肯?
曾思懿(仍默然坐在沙发上)
曾文彩大嫂,杜家人——
曾思懿(猛然扑在沙发的扶手上,有声有调地哭起来)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文清,
你跑了,扔下这一大家子,叫我一个人撑,我怎么办得了啊?你在
家,我还有个商量。你不在家,碰见这种难人的事,我一个妇道还
有什么主意哟!
(江泰冷冷地站在一旁望着她。
陈奶妈(受了感动)大奶奶,您说人家究竟肯不胄缓期呀:
曾思懿(鼻涕眼泪抹着,抽咽着,数落着)你们想,人家仕家开纱厂的!鬼灵精!到
了我们家这个时候,“墙倒众人推”,还会肯吗?他们看透了这家
里没有一个男人,(江泰鼻孔哼了一声)老的老,小的小,他们不趁火打
劫,逼得你非答应不可,怎么会死心啊?
曾文彩(绝望地)这么说,他们还是非要爹的寿木不可?
曾思懿(直拿手帕擦着红肿的眼,依然抽动着肩膀)你叫我有什么法子?钱,钱我们拿
不出;房子,房子我们要住;一大家子的人张着嘴要吃。那寿木,
杜家老太爷想了多少年,如今非要不可,非要——
江泰(靠着自己卧室的门框,冷言冷语地)那就送给他们得啦。
陈奶妈(惊愕)啊,送给他们?
曾思懿(不理江泰)并且人家今天就要——
曾文彩(倒吸一口气)今天?
曾思懿嗯,他们说杜家老大爷病得眼看着就要断气,立了遗嘱,点明——
江泰(替他说)要曾家老大爷的棺材!
曾文彩(立刻)那爹怎么会肯?
陈奶妈(插嘴)就是肯,谁能去跟老爷子说,
曾文彩(紧接)并且爹刚从医院回来。
陈奶妈(插进)今天又是老爷子的生日,——
曾思懿(突然又嚎起来)我,我就是说啊!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到了这个时
候,叫我怎么办啊!我这公公也要顾,家里的生活也要管,我现在
是“忠孝不能两全”。文清,你叫我怎么办哪!
[在大奶奶的哭嚎声中,书斋的小门打开。曾皓拄着拐杖,巍巍然地走进来。他穿着藏青
“线春”的丝棉袍子,上面罩件黑呢马褂,黑毡鞋。面色黄枯,形容惨怆,但在他走路的
样子看来,似乎已经恢复了健康。他尽管保持自己仅余那点尊严,从眼里看得出他在绝望
中再做最后一次挣扎,然而他又多么厌恶眼前这一帮人。
[大家回过头都立起来。江泰一看见,就偷偷沿墙溜进自己的屋里。
曾文彩爹!(跑过去扶他)
曾皓(以手挥开,极力提起虚弱的嗓音)不要扶,让我自己走。(走向沙发)
曾思懿(殷殷勤勤)爹,我还是扶您回屋躺着吧。
曾皓(坐在沙发上,对大家)坐下吧,都不要客气了。(四面望望)江泰呢?
曾文彩他,——(忽然想起)他在屋里,(惭愧地)等着爹,给爹赔不是呢。
曾皓老大还没有信息么?
曾思懿(惨凄凄地)有人说在济南街上碰见他,又有人说在天津一个小客栈看
见他——
曾文彩哪里都找到了,也找不到一点影子。
曾皓那就不要找了吧。
曾文彩(打起精神,安慰老人家)哥哥这次实在是后悔啦,所以这次在外面一定要
创一番事业才──
曾皓(摇首)“知子莫若父”,他没有志气,早晚他还是会——(似乎不愿再
提起他,忽然对彩)你叫江泰进来吧。
曾文彩(走了一步,中心愧作,不觉转身又向着父亲)爹,我,我们真没脸见爹,真是
没──
曾皓唉,去叫他,不用说这些了。(对思)你也把霆儿跟瑞贞叫进来。
(彩至卧室前叫唤。思由书斋门走下。
曾文彩江泰!江——
[江泰立刻悄悄溜出来。
江泰(出门就看见曾皓正在望着他,不觉有些惭愧)爹,您,您——
曾皓(挥挥手)坐下,坐下吧,(江坐,皓对奶妈关心地)你告诉愫小姐,刚从医
院回来,别去厨房再辛苦啦,歇一会去吧。
[陈奶妈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文彩(一直在望着江泰示意,一等陈奶妈转了身,低声)你还不站起来给爹赔个罪!
江泰(似立非立)我,我——
曾皓(摇手)过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
[江又坐下。静默中,思懿领着霆儿与瑞贞由书斋小门上。瑞贞穿着一件灰底子小红花的
布夹袍,霆儿的袍子上罩一件蓝布大褂。
曾皓(指指椅子,他们都依次坐下,除了瑞贞立在文彩的背后。皓哀伤地望了望)现在坐中
大概就缺少老大,我们曾家的人都在这儿了。(望望屋子,微微咳了一下)
这房子是从你们的太爷爷敬德公传下来的,我们累代是书香门第,
父慈子孝,没有叫人说过一句闲话。现在我们家里出了我这种不孝
的子孙——
曾思懿(有些难过)爹!——
(大家肃然相望,又低下头。
曾皓败坏了曾家的门庭,教出一群不明事理,不肯上进,不知孝顺,连守
成都做不到的儿女——
江泰(开始有些烦恶)
曾文彩(抬起头来惭愧地)爹,爹,您——
曾皓这是我对不起我的祖宗,我没有面目再见我们的祖先敬德公!(咳嗽,
瑞大走过来捶背〕
江泰(不耐,转身连连摇头,又唉声叹息起来,嘟哝着)哎,哎,真是这时候还演什
么戏!演什么戏!
曾文彩(低声)你又发疯了!
曾皓(徐徐推开瑞贞)不要管我。(转对大家)我不责备你们,责也无益。(满面
绝望可怜的神色,而声调是恨恨的)都是一群废物,一群能说会道的废物。(忽
然来了一阵勇气)江泰,你,你也是!——
(江似乎略有表示。
曾文彩(怕他发作)泰!
(江默然,又不做声。
曾皓(一半是责备,一半是发牢骚)成天地想发财,成天地做梦,不懂得一点人
情世故,同老大一样,白读书,不知什么害了你们,都是一对——(不
觉大咳,自己捶了两下)
曾文彩唉,唉!
江泰(只好无奈何地连连出声)这又何必呢,这又何必呢!
曾皓恩懿,你是有儿女的人,已经做了两年的婆婆,并且都要当祖母啦,
(强压自己的愤怒)我不说你。错误也是我种的根,错也不自今日始。(自
己愈说愈凄惨)将来房子卖了以后,你们尽管把我当作死了一样,这家
里没有我这个人,我,我——(泫然欲位)
曾文彩(忍不住大哭)爹,爹——
曾思懿(早已变了颜色)爹,我不明白爹的话。
曾皓(没有想到)你,你,——
曾文彩(惊极)大嫂,你大欺侮爹了。
曾思懿(反问)谁欺侮了爹?
曾文彩(老实人也逼得出了声)一个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曾思懿谁没良心?谁没良心?天上有雷,眼前有爹!妹妹,我问你,谁?谁?
曾霆(同时苦痛地)妈!
曾文彩(被她的气势所夺,气得发抖)你,你逼得爹没有一点路可走了。
江泰(无可奈何地)不要吵了,小姑子,嫂嫂们。
曾文彩你逼得爹连他老人家的寿木都要抢去卖,你逼得爹──
曾皓(止住她)文彩!
曾思懿(讥诮地)对了,是我逼他老人家,吃他老人家,(说说立起来)喝他老人
家,成天在他老人家家里吃闲饭,一住就是四年,还带着自己的姑
爷——
曾霆(在旁一直随身劝阻,异常着急)妈,您别,——妈您——妈——
江泰(也突然冒了火)你放屁!我给了钱!
曾皓(急喘,镇止他们)不要喊了!
曾思懿(同时)你给了钱?哼,你才——
曾皓(在一片吵声中,顿足怒喊)思懿,别再吵!(突然一变,几乎是哀号)我,我就
要死了!
(大家顿时安静,只听见思懿哀哀低位。
(天开始暗下来,在肃静的空气中愫方由大客斋门上。她穿着深米色的哗叽夹袍,面庞较
一个月前略瘦,因而她的眼睛更显得大而有光采,我们可以看得出在那里面含着无限镇静,
和平与坚定的神色。她右手持一盏洋油灯,左臂抱着两轴画。青见她进来,瑞贞连忙走近,
替她接下手里的灯,同时低声仿佛在她耳旁微微说了一句话。愫方默默颔首,不觉悲哀地
望望眼前那几张沉肃的脸,就把两轴画放进那只磁缸里,叉回身匆忙地由书斋门下。瑞贞
一直望着她。
曾皓(叹息)你们这一群废物啊!到现在还有什么可吵的?
曾瑞贞爷爷,回屋歇歇吧?
曾皓(感动地)看看瑞贞同霆儿还有什么脸吵?(慨然)别再说啦,住在一起
也没有几天了。恩懿,你,你去跟杜家的管事说,说叫,——(有些
困难)叫他们把那寿木抬走,先,先(凄惨地)留下我们这所房子吧。
曾文彩爹!
曾皓杜家的意思刚才悻方都跟我说了!
曾文彩哪个叫愫表妹对您说的?
曾思懿(挺起来)我!
曾皓不要再计较这些事情啦!
江泰(迟疑)那么您,还是送给他们?
曾皓(点头)
曾思懿(不好开口,却终于说出)可杜家入说今天就要。
曾皓好,好,随他们,让它给有福气的人睡去吧。(思就想出去说,不料皓回首
对江)江泰,你叫他们赶快抬,现在就抬!(无限的哀痛)我,我不想明
天再看见这晦气的东西!
[曾皓低头不语,思只好停住脚。
江泰(怜悯之心油然而生)爹!(走了两步又停住)
曾皓去吧,去说去吧!
江泰(暮然回头,走到皓的面前,非常善意地)爹,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呢?人死就
死了,睡个漆了几百道的棺材又怎么样呢?(原是语调里带着同情而又安慰
的口气,但逐渐忘形,改了腔调,又接他一向的习惯,对着曾皓,滔滔不绝他说起来)这
种事您就没有看通,譬如说,您今天死啦,睡了就漆一道的棺材,
又有什么关系呢?
曾文彩(知道他的话又来了)江泰!
江泰(回头对彩,嫌厌地)你别吵!(又转脸对皓,和颜悦色,十分认真地劝解)那么您
死啦,没有棺材睡又有什么关系呢?(指着点着)这都是一种习惯!一
种看法!(说得逐渐高兴,渐次忘记了原来同情与安慰的善意,手舞足蹈地对着曾皓开
了讲)譬如说,(坐在沙发上)我这么坐着好看,(灵机一动)那么,这么(忽
然把条腿跷在椅背上)坐着,就不好看么?(对思)那么,大嫂,(陶醉在自
己的言词里,像喝得微醺之后,几乎忘记方才的龈龉)我就是比方啊!(指着)你
穿衣服好看,你不穿衣服,就不好看么?
曾思懿姑老爷!
江泰(继续不断)这都未见得,未见得!这不过是一种看法!一种习惯!
曾皓(插嘴)江泰!
江泰(不容人插嘴,流水似地接下去)那么譬如我吧,(坐下)我死了,(回头对文彩,
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认真)你就给我火葬,烧完啦,连骨头未都要扔在海
里,再给它一个水葬!痛痛快快来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仿佛在堂上讲
课一般)这不过也是一种看法,这也可以成为一种习惯,那么,爹,
您今天——
曾皓(再也忍不住,高声拦住他)江泰!你自己愿意怎么死,怎么葬,都任凭尊
便。(苦涩地)我大病刚好,今天也还算是过生日,这些话现在大可不
必..
江泰(依然和平地,并不以为忤)好,好,好,您不赞成!无所谓,无所谓!人
各有志!..其实我早知道我的话多余,我刚才说着的时候,心里
就念叨着,“别说啊!别说啊!”(抱歉地)可我的嘴总不由得——
曾思懿(一直似乎在悲戚着)那姑老爷,就此打住吧。(立起)那么爹,我,我(不
忍说出的样子,擦擦自己的眼角)就照您的吩咐跟杜家人说吧?
曾皓(绝望)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曾思懿唉!(走了两步)
曾文彩(痛心)爹呀!
江泰(忽然立起)别,你们等等,一定等等。
[江泰三脚两步跑进自己的卧室。思也停住了脚。
曾皓(莫名其妙)这又是怎么?
[张顺由通大客厅大门上。
张顺杜家又来人说,阴阳生看好那寿木要在今天下半夜,寅时以前,抬进
杜公馆,他们问大奶奶..
曾文彩你..
[江泰拿着一顶破呢帽提着手杖匆匆地走出来。
江泰(对张,兴高采烈)你叫他们杜家那一批混账王八蛋再在客厅等一下,你
就说钱就来,我们老太爷的寿木要留在家里当劈柴烧呢!
曾文彩你怎么..
江泰(对皓,热烈地)爹,您等一下,我找一个朋友去。(对彩)常鼎斋现在当
了公安局长,找他一定有办法。(对皓,非常有把握地)这个老朋友跟我
最好,这点小事一定不成问题。(有条有理)第一,他可以立刻找社家
交涉,叫他们以后不准再在此地无理取闹。第二,万一杜家不听调
度,临时跟他通融(轻藐的口气)这几个大钱也决无问题,决无问题。
曾文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泰,真的可以,
江泰(敲敲手杖)自然自然,那么,爹,我走啦。(对思,扬扬手)大嫂,说在
头里,我担保。准成!(提步就走)
曾思懿(一阵风暴使她也有些昏眩)那么爹,这件事..
曾文彩(欣喜)爹..
[江跨进通大客厅的门槛一步,又匆匆回来。
江泰(对彩,匆忙地把手一伸)我身上没钱。
曾文彩(连忙由衣袋里拿出一小卷钞票)这里!
江泰(一看)三十!
[江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
曾皓(被他撩得头昏眼花,现在才喘出一口气)江泰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曾文彩(一直是崇拜着丈夫的,现在惟恐人不相信,于是极力对皓)爹,您放心吧,他平
时不怎么乱说话的。他现在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曾皓(将信将疑)哦!
曾思懿(管不住)哼,我看他..(忽然又制止了自已,转对曾皓,不自然地笑着)那么
也好,爹,这棺木的事..
音皓(像是得了一点希望的安慰似的,那样叹息一声)也好吧,“死马当做活马医”,
就照他的意思办吧。
张顺(不觉也有些喜色)那么,大奶奶,我就对他们..
曾思懿(半天在抑压着自己的温怒,现在不免颜色难看,恶声恶气地)去!要你去干什么!
[思懿有些气汹汹地向大客厅快步走去。
曾皓(追说)思懿,还是要和和气气对杜家人说话,请他们无论如何,等一
等。
曾思懿嗯!
[思懿由通大客厅的门下,张顺随着出去。
曾文彩(满脸欣喜的笑容)瑞贞,你看你姑父有点疯魔吧,他到了这个时候才..
曾瑞贞(心里有事,随声应)嗯,姑姑。
曾皓(又燃起希望,紧接着彩的话)唉!只要把那寿木留下来就好了!(不觉回顾)
霆儿,你看这件事有望么?
曾雳(也随声答应)有,爷爷。
曾皓(点头)但愿家运从此就转一转,——嗯,都说不定的哟!(想立起,瑞
贞过来扶)你现在身体好吧?
曾瑞贞好,爷爷。
曾皓(立起,望瑞,感慨地)你也是快当母亲的人喽!
[文彩示意,叫霆儿也过来扶祖父,霆默默过来。
曾皓(望着孙儿和孙儿媳妇,忽然抱起无穷的希望)我瞧你们这一对小夫妻总算相得
的,将来看你们两个撑起这个门户吧。
曾文彩(对霆示意,叫他应声)霆儿!
曾霆(又应声,望望瑞贞)是,爷爷。
曾皓(对着曾家第三代人,期望的口气)这次棺木保住了,房子也不要卖,明年开
了春,我为你们再出门跑跑看,为着你们的儿女我再当一次牛马!(用
手帕擦着眼角)唉,只要祖先保佑我身体好,你们诚心诚意地力我祷告
吧!(向书斋走。
曾文彩(过来扶着曾皓,助着兴会)是啊,明年开了春,爹身体也好了,瑞贞也把
重孙子给您生下来,哥哥也..
[书斋小门打开,门前现出愫方。她像是刚刚插完了花,水淋淋的手还拿着两朵插剩下的
菊花。
愫方(一只手轻轻掠开掉在脸前的头发,温和地)回屋歇歇吧,姨父,您的房间收拾
好啦。
曾皓(快慰地)好,好!(一面对文彩点头应声,一面向外走)是啊,等明年开了春
吧!..瑞贞,明年开了春,明年..
(瑞贞扶着他到书斋门口,望着愫方,回头暗暗地指了指这间屋子,愫方会意,点点头,
接过曾皓的手臂,扶着他出去,后面随着文彩。
[霆儿立在屋中未动。瑞贞望望他,叉从书斋门口默默走回来。
曾瑞贞(低声)霆!
曾霆(几乎不敢望她的眼睛,悲戚地)你明天一早就走么?
曾瑞贞(也不敢望他,低沉的声音,迟缓而坚定地)嗯。
曾霆是跟袁家的人一路?
曾瑞贞嗯,一同走。
曾霆(四面望望,在口袋里掏着什么)那张字据我已经写好了。
曾瑞贞(凝视霆)哦。
曾霆(掏出一张纸,不觉又四面看一下,低声读着):“离婚人曾瑞贞、曾霆,我们
幼年结婚,意见不合,实难继续同居,今后二人自愿脱离夫妻——。”
曾瑞贞(心酸)不要再念下去了。
曾霆(迟疑一下,想着仿佛是应该办的手续,嗫嚅)那么签字,盖童,..
曾瑞贞回头在屋里办吧。
曾霆也,也好,
曾瑞贞(衷心哀痛)霆,真对不起你,要你写这样的字据。
曾霆(说不出话,从来没有像今天对她这般依恋)不,这两年你在我们家也吃够了苦。
(忽然)那个孩子不要了,你告诉过愫姨了吧?
曾瑞贞(不愿提起的回忆)嗯,她给孩子做的衣服,我都想还给她了。怎么?
曾霆我想家里有一个人知道也好。
曾瑞贞(关切地)霆,我走了以后,你,你干什么呢?
曾霆(摇头)不知道。(寂寞地)学校现在不能上了。
曾瑞贞(同情万分)你不要失望啊。
曾霆不。
曾瑞贞(安慰)以后我们可以常通信的。
曾霆好。(泪流下来)
[外面圆儿喊着“瑞贞!”
曾瑞贞(酸苦)不要难过,多少事情是要拿出许多痛苦,才能买出一个“明白”
呀。
曾霆这“明白”是真难哪!
[圆儿吹着口哨,非常高兴的样子由通大客厅的门走进。
她穿着灰、蓝、白三种颜色混在一起的毛织品的裙子,长短正到膝盖,上身是一件从头上
套着穿的印度红的薄薄的短毛衫,两只腿仍旧是光着的,脚上穿着一双白帆布运动鞋。她
像是刚在忙着收拾东西,头发有些乱,两腮也红红的,依然是那样活泼可喜。她一手举着
一只乌笼,里面关着那只鸽子“孤独”,一手提着那个大金鱼风筝,许多地方都撕破了,
臂下还夹着用马粪纸铰好的二尺来长的“北京人”的剪影。
袁圆(大声)瑞贞,我父亲找了你好半天啦,他问你的行李..
曾瑞贞(忙止住她,微笑)请你声音小点,好吧?
袁圆(只顾高兴,这时才忽然想起来,两面望一下,伸伸舌头,立刻憋住喉咙,满脸顽皮相,
全用气音嘶出,一顿一顿地)我父亲..问你..同你的朋友们..行
李..收拾好了没有?
曾瑞贞(被他这种神气惹得也笑起来)收拾好了。
袁圆(还是嘶着喉咙)他说——只能——送你们一半路,..还问..(嘘出
一口气,恢复原来的声音)可别扭死我了。还是跟我来吧,我父亲还要问
你一大堆话呢。
曾瑞贞(爽快地)好,走吧。
袁圆(并不走,却抱着东西走向曾霆,煞有介事的样子)曾霆,你爹不在家,(举起那
只破旧的“金鱼”纸鸢)这个破风筝还给你妈!(纸鸢靠在桌边,叉举起那鸽笼)
这鸽子交给愫小姐!(鸽笼放在桌上,这才举起那“北京人”的剪影,笑嘻嘻地)
这个“北京人”我送你做纪念,你要不要?
曾霆(似乎早已忘记了一个多月前对圆儿的情感,点点头)好。
袁圆(眨眨眼,像是心里叉在转什么顽皮的念头)明天天亮我们走了,就给你搁在(指
着通大客厅的门)这个门背后,(对瑞)走吧,瑞贞!
[圆儿一手持着那剪影,一手推着瑞贞的背,向通大客厅的门走出。
[这时思懿也由那门走进,正撞见她们。瑞贞望着婆婆愣了一下,就被圆儿一声”走”!
推出去。
[霆望她们出了门,微微叹了一声。
曾思懿(斜着眼睛回望一下,走近霆)瑞贞这些日子常不在家,总是找朋友,你知
道她在干些什么?
曾霆(望望她,又摇摇头)不知道。
曾思懿(嫌她自己的儿子太不精明,但也毫无办法,抱怨地叹口气)哎,媳妇是你的呀,
孩子!我也生不厂这许多气了。(忽然)他们呢?
曾霆到上房去了。
曾思懿(诉说,委屈地)霆儿,你刚才看见妈怎么受他们的气了。
曾霆(望望他的母亲,又低下头)
曾思懿(掏出手帕)妈是命苦,你爹甩开我们跑了,你妈成天受这种气,都是
为了你们哪!(擦擦泪润湿了的眼)
曾霆妈,别哭了。
曾思懿(抚着霆)以后什么事都要告诉妈!(埋怨地)瑞贞有肚子要不是妈上个
月看出来,你们还是不告诉我的。(指着)你们两个是存的什么心哪!
(关切地)我叫瑞贞喝的那副安胎的药,她喝了没有?
曾霆没有。
曾思懿不,我说的前天我从罗太医那里取来的那方子。
曾霆(心里难过,有些不耐)没有喝呀!
曾思懿(勃然变色)为什么不喝呢?(厉声)叫她喝,要她喝!她再不听话,你
告诉我,看我怎么灌她喝!她要觉得她自己不是曾家的人,她肚子
里那块肉可是曾家的。现在为她肚子里那孩子,什么都由着她,她
倒越说越来了。(忽然又低声)霆儿,你别糊涂,我看瑞贞这些日子是
有点邪,鬼鬼祟祟,交些乱朋友,..(更低声)我怕她拿东西出去,
夜晚前后门我都下了锁,你要当心啊,我怕..
[愫方端着一个药罐由通书斋小门进。
愫方(温婉地)罗太医那方子的药煎好了。
曾思懿(望望她)
愫方(看她不说话,于是又——)就在这儿吃么?
曾思懿(冷冷地)先搁在我屋里的小炭炉上温着吧!
(傣端着药由霆儿面前走进了思懿的屋子。
曾霆(望望那药罐里的药汤,诧异而又不大明白的神色)妈,怎么罗太医那个方子,
您,您也在吃?
曾思懿(脸色略变,有些尴尬,但立刻又镇静下来,含含糊糊地)妈,妈现在身体也不大
好。(找话说)这几天倒是亏了你愫姨照护着,——(立时又改了口气,咳
了一声)不过孩子,(脸上又是一阵暗云,狠恶地)你愫姨这个人哪,(摇头)
她呀,她才是..
[愫方由卧室出。
愫方表嫂,姨父正叫着你呢!
曾思懿(似理非理,点了点头。回头对霆)霆儿,跟我来。
[霆儿随着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天更暗了。外面一两声雁叫,凄凉而寂寞地掠过这深秋渐晚的天空。
惊方(轻轻叹息了一声,显出一点疲乏的样子。忽然看见桌上那只鸽笼,不觉伸手把它举起,
凝望着那里面的白鸽,..那个名叫“孤独”的鸽子——眼前似乎浮起一层湿润的忧愁,
却又爱抚地对那鸽子微微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
[这时瑞贞提着一只装满婴儿衣服的小藤箱,把藤箱轻轻放在另外一张小桌上,又悄悄地
走到惊方的身旁。
曾瑞贞(低声)愫姨!
愫方(略惊,转身)你来了!(放下鸽笼)
曾瑞贞你看见我搁在你屋里那封长信了么?
愫方(点头)嗯。
曾瑞贞你不怪我?
愫方(悲哀而慈爱地笑着)不,..(忽然)真地要走了么?
曾瑞贞(依依地)嗯。
愫方(叹一口气,并非劝止,只是舍不得)别走吧!
曾瑞贞(顿时激愤起来)悸姨,你还劝我忍下去?
愫方(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脸上浮起一片光彩,缓慢而坚决地)我知道,人总该有忍不
下去的时候。
曾瑞贞(眼里闪着期待的神色,热烈地握着她的苍白的手指)那么,你呢?
愫方(焕发的神采又收敛下去,凄凄望着瑞贞,哀静地)瑞贞,不谈吧,你走了,我
会更寂寞的。以后我也许用不着说什么话,我会更——
曾瑞贞(更紧紧握着她的手,慢慢推她坐下)不,不,愫姨,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一
辈子这样!(迫切地恳求)愫姨,我就要走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几句
痛快话?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暧昧的暮色里,瞥见愫方含着泪光的大眼睛,
她突然抑止住自己)
愫方(缓缓地)你要我怎么说呢?
曾瑞贞(不觉嗫嚅)譬如你自己,你,你,..(忽然)你为什么不走呢?
愫方(落漠地)我上哪里去呢?
曾瑞贞(兴奋地)可去的地方多得很。第一你就可以跟我们走。
愫方(摇头)不,我不。
曾瑞贞(坐近她的身旁,亲密地)你看完了我给你的书了么?
愫方看了。
曾瑞贞说的对不对?
愫方对的。
曾瑞贞(笑起来)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道走呢?
愫方(声调低徐,却说得斩截)我不!
曾瑞贞为什么?
愫方(凄然望望她)不!
曾瑞贞(急切)可为什么呢?
愫方(想说,但又——这次只静静地摇摇头)
曾瑞贞你总该说出个理由啊,你!
愫方(异常困难地)我觉得我,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了。(“了”字此处作“完结”
讲)
曾瑞贞我不懂。
愫方(微笑,立起)不要懂吧,说不明白的呀。
曾瑞贞(追上去,索性——)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愫方(有一丝惶惑)你说——
曾瑞贞(爽朗)找他!找他去!
愫方(又镇定下来,一半像在沉思,一半像在追省,呆呆望着前面)为什么要找呢?
曾瑞贞你不爱他吗?
愫方(低下头)
曾瑞贞(一句比一句紧)那么为什么不想找他?你为什么不想?(爽朗地)愫姨,
我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呆了。这些话一个月前我决不肯问的。你大概
也知道我晓得。(沉重)我要走了,此地再没有第三个人,这屋子就
是你同我。愫姨,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找他?为什么不?
愫方(叹一口气)见到了就快乐么?
曾瑞贞(反问)那么你在这儿就快乐?
惊方我,我可以替他——(忽然觉得涩涩他说不出口,就这样顿住)
曾瑞贞(急切)你说呀,我的愫姨,你说过你要跟我好好谈一次的。
愫方我,我说..(脸上逐渐闪耀着美丽的光彩,苍白的面颅泛起一层红晕。话逐渐由暗
涩而畅适,衷心的感动使得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走了,他的父亲我可以
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爱的字画我管,他爱的
鸽子我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
着..
曾瑞贞(插进逼问,但语气并未停止)为着?
愫方(颤动地)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过他的!(一气说完,充满了喜悦,
连自己也惊讶这许久关在心里如今才形诸语言的情绪,原是这般难于置信的)
曾瑞贞(倒吸一口气)所以你连霆的母亲,我那婆婆,你都拼出你的性命来照
料,保护。
愫方(苦笑)你爹走了,她不也怪可怜的吗?
曾瑞贞(笑着却几乎流下泪)真的愫姨,你就忘了她从前,现在,待你那种——
愫方(哀矜地)为什么要记得那些不快活的事呢,如果为着他,为着一个人,
为着他——
曾瑞贞(忍不住插嘴)哦,我的愫姨,这么一个苦心肠,你为什么下放在大一
点的事情上去?你为什么处处忘不掉他?把你的心偏偏放在这么一
个废人身上,这么一个无用的废——
愫方(如同刺着她的心一样,哀恳地)不要这么说你的爹呀。
曾瑞贞(分辩)爷爷不也是这么说他?
愫方(心痛)不,不要这么说,没有人明白过他啊。
曾瑞贞(喘一口气,哀痛地)那么你就这样预备一辈子不跟他见面啦?
愫方(突然慢慢低下头去)
曾瑞贞(沉挚地)说呀,愫姨!
愫方(低到几乎听不见)嗯。
曾瑞贞那当初你为什么让他走呢?
愫方(似乎在回忆)声调里充满了同情)我,我看他在家里苦,我替他难过呀。
曾瑞贞(不觉反问)那么他离开了,你快乐?
愫方(低微)嗯。
曾瑞贞(叹息)唉,两个人这样活下去是为什么呢?
愫方(哀痛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的波纹)看见人家快乐,你不也快乐么?
曾瑞贞(深刻地关心,缓缓地)你在家里就不惦着他?
愫方(低下头)
曾瑞贞他在外面就不想着你?
愫方(眼泪默默流在苍白的面颊上)
曾瑞贞就一生,一生这样孤独下去——两个人这样苦下去?
愫方(凝神)苦,苦也许;但是并不孤独的。
曾瑞贞(深切感动)可怜的愫姨,我懂。我懂,我懂啊!不过我怕,我怕爹也
许有一天会回来。他回来了,什么又跟从前一样,大家还是守着,
苦着,看着,望着,谁也喘不出一口气,谁也——
愫方(打了一个寒战,蓦地坚决地摇着头)不,他不会回来的。
曾瑞贞(固执)可万一他——
愫方(轻轻擦去眼角上的泪痕)他不会,他死也不会回来的。(低头望着那块湿了的
手帕,低声缓缓地)他已经回来见过我!
曾瑞贞(吃了一惊)爹走后又偷偷回来过?
愫方嗯。
曾瑞贞(诧异起来)哪一天?
愫方他走后第二天。
曾瑞贞(未想到,嘘一口气)哦!
愫方(怜悯地)可怜,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曾瑞贞(猜想到)你就把你所有的钱都给他了?
愫方不,我身边的钱都给他了。
曾瑞贞(略略有点轻蔑)他收下了。
愫方(温柔地)我要他收下了。(回忆)他说他要成一个人,死也不再回来。
(感动得不能自止他说下去)他说他对不起他的父亲,他的儿子,连你他都
提了又提。他要我照护你们,看守他的家,他的字画,他的鸽子,
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他还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泪珠早已落下,却
又忍不住笑起来)瑞贞,他还像个孩子,哪像个连儿媳妇都有的人哪!
曾瑞贞(严肃地)那么从今以后你决心为他看守这个家?(以下的问答几乎是没有停
顿,一气接下去)
愫方(又沉静下来)嗯。
曾瑞贞(逼问)成天陪着快死的爷爷?
愫方(默默点着头)嗯。
曾瑞贞(逼望着她)送他的终?
愫方(躲开瑞的眼睛)嗯。
曾瑞贞(故意这样问)再照护他的儿子?
愫方(望瑞,微微皱眉)嗯。
曾瑞贞侍候这一家子老小?
愫方(固执地)嗯。
曾瑞贞(几乎是生了气)还整天看我这位婆婆的脸子?
愫方(不由得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喔,——嗯。
曾瑞贞(反激)一辈子不出门?
愫方(又镇定下来)嗯。
曾瑞贞不嫁人?
愫方嗯。
曾瑞贞(追问)吃苦?
愫方(低沉)嗯。
曾瑞贞(逼近)受气?
愫方(凝视)嗯。
曾瑞贞(狠而重)到死?
愫方(低头,用手摸着前额,缓缓地)到──死!
曾瑞贞(爆发,哀痛地)可我的好愫姨,你这是为什么呀?
愫方(抬起头)为着——
曾瑞贞(质问的神色)嗯,为着——
愫方(困难地)为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忽然脸上显出异样美丽的笑容)
为着,这才是活着呀!
曾瑞贞(逼出一句话来)你真地相信爹就不会回来么?
愫方(微笑)天会塌么?
曾瑞贞你真准备一生不离开曾家的门,这个牢!就为着这么一个梦,一个理
想,一个人——
愫方(悠悠地)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
曾瑞贞(迫待)什么时候?
愫方(笑着)那一天,天真的能塌,哑巴都急得说了话!
曾瑞贞(无限的悯切)愫姨,把自己的快乐完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危险的,
也是不应该的。(感慨)过去我是个傻子,愫姨,你现在还——
[室内一切渐渐隐入在昏暗的暮色里,马鸦在窗外屋檐上叫两声又飞走了。在瑞贞说话的
当儿,由远远城墙上继续送来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在凄凉的空气中寂寞地荡漾,一直
到闭幕。
愫方不说吧,瑞贞。(忽然扬头,望着外面)你听,这远远吹的是什么?
曾瑞贞(看出她不肯再谈下去)城墙边上吹的号。
愫方(谛听)凄凉得很哪!
曾瑞贞(点头)嗯,天黑了,过去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就怕听这个,听着就好像
活着总是灰惨惨的。
愫方(眼里涌上了泪光)是啊,听着是凄凉啊!(猛然热烈地抓着瑞贞的手,低声)可
瑞贞,我现在突然觉得真快乐呀!(抚摸自己的胸)这心好暖哪!真好
像春天来了一样。(兴奋地)活着不就是这个调子么?我们活着就是这
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感动地流下泪)叫你想想忍不住要
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曾瑞贞(拿手帕替她擦泪,连连风声喊)愫姨,你怎么真地又哭了?愫姨,你——
愫方(倾听远远的号声)不要管我,你让我哭哭吧!(泪光中又强自温静地笑出来)
可,我是在笑啊!瑞贞,——(瑞贞不由得凄然地低下头,用手帕抵住鼻端。愫
方又笑着想扶起瑞贞的头)——瑞贞,你不要为我哭啊!(温柔地)这心里头
虽然是酸酸的,我的眼泪明明是因为我太高兴哪!——(瑞贞抬头望她
一下,忍不住更抽咽起来。愫抚摸瑞的手,又像是快乐;又像是伤心地那样低低地安慰着,
申诉着)——别哭了,瑞贞,多少年我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今天我的
心好像忽然打开了,又叫太阳照暖和了似的。瑞贞,你真好!不是
你,我不会这么快活;不是你,我不会谈起了他,谈得这么多,又
谈得这么好!(忽然更兴奋地)瑞贞,只要你觉得外边快活,你就出去
吧,出去吧!我在这儿也是一样快活的。别哭了,瑞贞,你说这是
牢吗?这不是吁,这不是呀,——
曾瑞贞(抽咽着)不,不,愫姨,我真替你难过!我怕呀!你不要这么高兴,
你的脸又在发烧,我伯——
愫方(恳求似的)瑞贞,不要管吧!我第一次这么高兴哪。(走近瑞放着小箱子
的桌旁)瑞贞,这一箱小孩儿的衣服你还是带出去。(哀悯地)在外面还
是尽量帮助人吧!把好的送给人家,坏的留给自己。什么可怜的人
我们都要帮助,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的啊!(打开那箱子)这些小衣
服你用不着,就送给那些没有衣服的小孩子们穿吧。(忽然由里面抖出一
件雪白的小毛线斗篷)你看这件斗篷好看吧?
曾瑞贞好,真好看。
愫方(得意地又取出一顶小白帽子)这个好玩吧?
曾瑞贞嗯,真好玩!
愫方(欣喜地又取出一件黄绸子个衣服)这件呢?
曾瑞贞(也高起兴来,不觉拍手)这才真美哪!
愫方(更快乐起来,她的脸因而更显出美丽而温和的光彩)不,这不算好的,还有一件
(忍不住笑,低头朝箱子里——)
[凄凉的号声,仍不断地传来,这时通大客厅的门缓缓推开,暮色昏暗里显出曾文清。他
更苍白瘦弱,穿一件旧的夹袍,臂里挟着那轴画,神色惨沮,疲惫,低着头踽踽地踱讲来。
[愫方背向他,正高兴地低头取东西。瑞贞面朝着那扇门——
曾瑞贞(一眼看见,像中了梦魔似的,喊不出声来)啊,这——
愫方(压不下的欢喜,两手举出一个非常美丽的大洋娃娃,金黄色的头发,穿着粉红色的纱衣
服,她满脸是笑,期待她望着瑞)你看!(突然看见瑞贞的苍白紧张的脸,颤抖地)谁?
曾瑞贞(呆望,低声)我看,天,天塌了!(突然回身,盖上自己的脸)
愫方(回头望见文清,文清正停顿着,仿佛看不大清楚似的向她们这边望)啊!
[文清当时低下头,默默走进了自己的屋里。
[他进去后,思懿就由书斋小门跑进。
曾思懿(惊喜)是文清回来了么?
愫方(喑哑)回来了!
(思立刻跑进自己的屋里。
[愫方呆呆地愣在那里。
[远远的号声随着风在空中寂寞的振抖。
——幕徐落
(落后即启,表示到第二景经过相当的时间)
第二景
[离第三幕第一景有十个钟头的光景,是黎明以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候,一盏洋油灯
扭得很大,照着屋子里十分明亮。那破金鱼纸鸯早不知扔在什么地方了。但那只鸽笼迂孤
零零地放在桌于上,里面的白鸽子动也不动,把头偎在自己的毛羽里,似乎早已入了睡。
屋里的空气十分冷,半夜坐着,人要穿上很厚的衣服才耐得住这秋尽冬来的寒气。外面西
风正紧,院子里的白扬树响得像一阵阵的总而,使人压不下一种悲凉凄苦的感觉。破了的
窗纸也被吹得抖个不休。远远偶尔有更锣声,在西风的呼啸中,间或传来远处深巷里,卖
“硬面樟饽”的老人叫卖声,被那忽急忽缓的风,荡漾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这一夜曾家的人多半没有上床,在曾家的历史中,这是一个最惨痛的夜晚。曾老
太爷整夜都未合上眼,想着那漆了又漆,朝夕相处,有多少年的好寿木,再隔不到几个时
辰就要拱手让给别人,心里真比在火边炙烤还要难忍。[杜家人说好要在“寅时”未尽—
—就是五点钟——以前“迎材”,把寿木抬到杜府。因此杜家管事只肯等到五点以前,而
江泰从头晚五点跑出去交涉借款到现在还未旧来。曾文彩一面焦急着丈夫的下落,同时叉
要到上房劝慰父亲,一夜晚随时出来,一问再问,到处去打电话,派人找,而江泰依然是
毫无踪影。其余的人看到老太爷这般焦的,也觉得不好不陪,自然有的人是诚心诚意望着
江泰把钱惜来,好把杜家这群狼虎一般的管事赶走。有的呢,只不过是嘴上孝顺,倒是怕
江泰归来,万一借着了钱,把一笔生意打空了。同时在这夜晚,曾家也有的人,暗地在房
里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流着眼泪又怀着喜悦,抱着哀痛的心肠或光明的希望,追惜着过
去,憧憬未来,这又是属于明日的“北京人”的事,和在棺木里打滚的人们不相干的。[在
这间被凄凉与寒冷笼住了的屋子里,文清痴了一般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他换了一
件深灰色杭绸旧棉袍,两手插在袖管里不做声。倦怠和绝望交替着在眼神里,眉峰间,嘴
角边浮移,终于沉闷地听着远处的更锣声,风声,树叶声,和偶尔才肯留心到的,身旁思
懿无尽无休的言语。
[思懿换了一件蓝毛噶的薄棉袍,大概不知已经说了多少话,现在似乎说累了,正
期待地望着文清答话。她一手拿着一碗药,一手拿着一只空碗,两只碗互相倒过来倒过去,
等着这碗热药凉了好喝,最后一口把药喝光,就拿起另一杯清水漱了漱口。
曾思懿(放下碗,又开始——)好了,你也算回来了。我也算对得起曾家的人了。
(冷笑)总算没叫我们那姑奶奶猜中,没叫我把她哥哥逼走了不回来。
(文清厌倦地拾头来望望她。
曾思懿(斜眼看着文清,似乎十分认真地)怎么样?这件事?——我可就这么说定
了。(仿佛是不了解的神色)咦,你怎么又不说话呀?这我可没逼你老人
家啊!
曾文清(叹息,无可奈何地)你,你究竟又打算干什么吧,
曾思懿(睁大了眼,像是又遭受不白之冤的样子)奇怪,顺你老人家的意思这又不对
了。(做出那“把心一横”的神气)我呀,做人就做到家,今天我们那位姑
奶奶当着爹,当着我的儿女,对我发脾气,我现在都为着你忍下去!
刚才我也找她,低声下气地先跟她说了话,请她过来商量,大家一
块儿来商量商量——
曾文清(忍不住,抬头)商量什么?
曾思懿咦,商量我们说的这件事啊?(认定自己看穿了文清的心思,讥刺地)这可不
是小孩子见糖,心里想,嘴里说不要。我这个人顶喜欢痛痛快快的,
心里想要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可不爱要吃羊肉又怕膻气的男人。
曾文清(厌烦)天快亮了,你睡去吧。
曾思懿(当作没听见,接着自己的语气)我刚才就爽爽快快跟我们姑奶奶讲,——
曾文清(惊愕)啊!你跟妹妹都说了——
曾思懿(咧咧嘴)怎么?这不能说?
(文彩由书斋小门上。她仍旧穿着那件驼绒袍子,不过加上了一件咖啡色毛衣。一夜没睡,
形容更显憔悴,头发微微有些蓬乱。
曾文彩(理着头发)怎么,哥哥,快五点了,你现在还不回屋睡去?
曾文清(苦笑)不。
曾文彩(转对思,焦急地)江泰回来了没有?
曾思懿没有。
曾文彩刚才我仿佛听见前边下锁开门。
曾思懿(冷冷地)那是杜家派的杠夫抬寿木来啦。
曾文彩唉!(心里逐渐袭来失望的寒冷,她打了一个寒战,蜷缩地坐在那张旧沙发里)哦,好
冷!
曾思懿(谛听,忍不住故意的)你听,现在又上了锁了!(提出那问题)怎么样?(虽
然称呼得有些硬涩,但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妹妹,刚才我提的那件事,——
曾文彩(心里像生了乱草,——茫然)什么?
曾思懿(制媚地笑着瞟了文清一眼)我说把愫小姐娶过来的事!
曾文彩(想起来,却又不知思懿肚子里又在弄什么把戏,只好苦涩地笑了笑)这不大合适吧。
曾思懿(非常豪爽地)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呢?(亲热地)妹妹,您可别把我这个做
嫂子的心看得(举起小手指一比)这么“不丁点儿”大,我可不是那种成
天守着男人,才能过日子的人。“贤慧”这两个字今生我也做不到,
这一点点度量我还有。(又谦虚地)按说呢,这并谈不上什么度量不度
量,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这也是天公地道,到处都有的事。
曾文彩(老老实实)不,我说也该问问愫表妹的意思吧。
曾思懿(尖刻地笑出声来)嗤,这还用的着问?她还有什么不肯的?我可是个老
实人,爱说个痛快话,愫表妹这番心思,也不是我一个人看得出来。
表妹道道地地是个好人,我不喜欢说亏心话。那么(对文清,似乎非常恳
切的样子)“表哥”,你现在也该说句老实话了吧?亲姑奶奶也在这儿,
你至少也该在妹妹面前,对我讲一句明白话吧。
曾文清(望望文彩,仍低头不语)
曾思懿(追问)你说明白了,我好替你办事啊!
曾文彩(仿佛猜得出哥哥的心思,替他说)我看这还是不大好吧。
曾思懿(眼珠一转)这又有什么不大好的?妹妹,你放心,我决不会委屈愫表
妹,只有比从前亲,不会比从前远!(益发表现自己的愫慨)我这个人最
爽快不过,半夜里,我就把从前带到曾家的首饰翻了翻,也巧,一
翻就把我那副最好的珠子翻出来,这就算是我替文清给愫表妹下的
定。(说着由小桌上拿起一对从古老的簪子上拆下来的珠子,递到文彩面前)妹妹,
你看这怎么样?
曾文彩(只好接下来看,随曰称赞)倒是不错。
曾思懿(逐渐说得高兴)我可急性子,连新房我都替文清看定了,一会袁家人上
火车一走,空下屋子,我就叫裱糊匠赶紧糊。大家凑个热闹,帮我
个忙,到不了两三天,妹妹也就可以吃喜酒啦。我呀,什么事都想
到啦,——(望着文清似乎是嘲弄,却叉像是赞美的神气)我们文清心眼儿最好,
他就怕亏待了他的愫表妹,我早就想过,以后啊,(索性说个畅快)哎,
说句不好听的话吧,以后在家里就是“两头大”,(粗鄙地大笑起来)我
们谁也不委屈谁!
曾文彩(心里焦烦,但又不得不随着笑两声)是啊,不过我伯总该也问一问爹吧?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似乎刚从床上被人叫起来,睡眼矇矇的,衣服都没穿整齐。
张顺(进门就叫)大奶奶!
曾思懿(不理张顺,装做没听清楚彩的话)啊?
曾文彩我说该问问爹吧。
曾思懿(更有把握地)嗤,这件事爹还用着问?有了这么个好儿媳妇,(话里有
话)伺候他老人家不更“名正言顺”啦吗?(忽然)不过就是一样,在
家里爱怎么称呼她,就怎么称呼。出门在外,她还是称呼她的“愫
小姐”好,不能也“奶奶,太太”地叫人听着笑话。——(又一转,瞥
了文清一眼)其实是我倒无所谓,这也是文清的意思,文清的意思!(文
清刚要说话,她立刻转过头来问张)张顺,什么事?
张顺老太爷请您。
曾思懿老大爷还没有睡?
张顺是,——
曾思懿(对张)走吧!唉!
[思懿急匆匆由书斋小门下,后面随着张顺。
曾文彩(望着思走出去,才站起来,走到文清面前,非常同情的声调,缓缓地)哥哥,你还没
有吃东西吧?
曾文清(望着她,摇摇头,又失望地出神)
曾文彩我给你拿点枣泥酥来。
曾文清(连忙摇手,烦躁地)不,不,不,(又倦怠地)我吃不下。
曾文彩那么哥哥,你到我屋里洗洗脸,睡一会好不好?
曾文清(失神地)不,我不想睡。
曾文彩(想问又不好问,但终于——)她,她这一夜晚为什么不让你到屋子里去?
曾文清(惨笑)哼,她要我对她赔不是。
曾文彩你呢?
曾文清(绝望但又非常坚决的神色)当然不!(就合上眼)
曾文彩(十分同情,却又毫无办法的口气)唉,天下哪有这种事,丈夫刚回来一会儿,
好不到两分钟,又这样没完没了地——
(外面西风呼呼地吹着,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她的面色也因为一夜的疲倦而显得苍白,
眼睛也有些凹陷。她披着一件大棉袄,打着呵欠走进来。
陈奶妈(看着文清低头闭上眼靠着,以后他睡着了,对着文彩,低声)怎么清少爷睡着了?
曾文彩(低声)不会吧。
陈奶妈(走近文,文依然合着眼,不想做声。陈看着他,怜悯地摇摇头,十分疼爱地,压住嗓子
回头对彩)大概是睡着啦。(轻轻叹一口气,就把身上披的棉袍盖在他的身上)
曾文彩(声音低而急)别,别,您会冻着的,我去拿,(向自己的卧室去)——
陈奶妈(以手止住文彩,嘶着声音,匆促地)我不要紧。得啦,姑小姐,您还是到上
屋看看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焦灼地)怎么啦?
陈奶妈(心痛地)叫他躺下他都不肯,就在屋里坐着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
直问姑老爷回来了没有?姑老爷回来了没有?
曾文彩(没有了主意)那怎么办?怎么办呢?江泰到现在一夜晚没有个影,不
知道他跑到——
陈奶妈(指头)唉,真造孽!(把彩拉到一个离文清较远的地方,怕吵醒他)说起可怜!
白天说,说把寿木送给人家容易;到半夜一想,这守了几十年的东
西一会就要让人拿去,——您想,他怎么会不急!怎么会不——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
张顺姑奶奶!
陈奶妈(忙指着似乎在沉睡着的文清,连忙摇手)
张顺(立刻把声音放低)老太爷请。
曾文彩唉!(走到两步,回头)愫小姐呢?
陈奶妈刚给老爷子捶完腿。——大概在屋里收拾什么呢。
曾文彩唉。
[文彩随着张顺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风声稍缓,树叶落在院子里,打着滚,发出沙沙的声音,更锣声渐渐地远了,远到听
不见。隔巷又传来卖“硬面饽饽”苍凉单沉的叫卖声。
[陈奶妈打着呵欠,走到文清身边。
陈奶妈(低头向文清,看他还是闭着眼,不觉微微叫出,十分疼爱地)可怜的清少爷!
[文清睁开了眼,依然是绝望而厌倦的目光,用手撑起身子,──
陈奶妈(惊愕)清少爷,你醒啦?
曾文清(仿佛由恹恹的昏迷中惊醒,缓缓抬起头)是您呀,奶妈!
陈奶妈(望着清,不觉擦着眼角)是我呀,我的清少爷!(摇头望着他,疼惜地)可怜,
真瘦多了,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曾文清(含含糊糊地)嗯,奶妈。
陈奶妈唉,我的清少爷,这些天在外面真苦坏啦!(擦着泪)愫小姐跟我没有
一天不惦记着你呀。可怜,愫小姐——
曾文清(忽然抓着陈奶妈的手)奶妈,我的奶妈!
陈奶妈(忍不住心酸)我的清少爷,我的肉,我的心疼的清少爷!你,你回来
了还没见着愫小姐吧?
曾文清(说不出口,只紧紧地握住陈奶妈干巴巴的手)奶妈!奶妈!
陈奶妈(体贴到他的心肠,怜爱地)我已经给你找她来了。
曾文清(惊骇,非常激动地)不,不,奶妈!
陈奶妈造孽哟,我的清少爷,你哪像个要抱孙子的人哪,清少爷!
曾文清(惶惑)不,不,别叫她,您为什么要——
陈奶妈(看见书斋小门开启)别,别,大概是她来了!
[愫方由书斋小门上。
[她换了一件黑毛巾的袍子,长长的黑发,苍白的面容,冷静的神色,大的眼睛里稍稍露
出难过而又疲倦的样子,像一个美丽的幽灵轻轻地走进房来。
[文立刻十分激动地站起来。
愫方陈奶妈!
陈奶妈(故意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愫小姐还没睡呀?
愫方嗯,(想不出话来)我,我来看看鸽子来啦。(就向搁着鸽笼的桌子走)
陈奶妈(顺口)对了,看吧!(忽然想起)我也去瞅瞅孙少爷孙少奶奶起来没有?
大奶奶还叫他们小夫妻俩给袁家人送行呢。(说着就向外面走)
曾文清(举起她的棉袄,低低的声音)您的棉袄,奶妈!
陈奶妈哦!棉袄,(笑对他们)你们瞧我这记性!
[陈拿着棉袄,搭讪着由书斋小门下。
(天未亮之前,凤又渐渐地刮大起来,白杨树又像急雨一般地响着,远处已经听见第一遍
鸡叫随着风在空中缭绕。
(二人默对半天说不出活,文清愧恨地低下头,缓缓朝卧室走去。
愫方(眼睛才从那鸽笼移开)文清!
曾文清(停步,依然不敢回头)
愫方奶妈说你在找——
曾文清(转身,慢慢拾头望愫)
愫方(又低下头去)
曾文清愫方!
愫方(不觉又痛苦地望着笼里的鸽子)
曾文清(没有话说,凄凉地)这,这只鸽子还在家里。
愫方(点头,沉痛地)嗯,因为它已经不会飞了!
曾文清(愣一愣)我——(忽然明白,掩面抽咽)
愫方(声音颤抖地)不,不——
曾文请(依然在哀泣)
愫方(略近前一步,一半是安慰,一半是难过的口气)不,不这样,为什么要哭呢?
曾文清(大恸,扑在沙发上)我为什么回来呀!我为什么回来呀!明明晓得绝不
该回来的,我为什么又回来呀?
愫方(哀伤地)飞不动,就回来吧!
曾文清(抽咽,诉说)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在外面的风浪——
愫方文清你,你(取出一把钥匙递给文清)——
曾文清啊!
愫方这是那箱子的钥匙。
曾文清(不明白)怎么?
愫方(冷静地)你的字画都放在那箱子里。(慢慢将钥匙放在桌子上)
曾文清(惊惶)你要怎么样啊,惊方!——
[半晌。外面风声,树叶声,——。
愫方你听!
曾文清啊?
愫方外面的风吹得好大啊!
[风声中外面仿佛有人在喊着:“愫姨!愫姨!”
愫方(谛听)外面谁在叫我啊?
曾文清(也听,听不清)没,没有吧?
愫方(肯定,哀徐地)有,有!
[思懿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对悸,似乎在讥讽,又似乎是一句无心的话)啊,我一猜你就到这儿来啦!(亲
热地)愫表妹,我的腰又痛起来啦,回头你再给我推一推,好吧?嗐,
刚才我还忘了告诉你,你表哥回来了,倒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来了。
曾文清(窘极)你——
曾思懿(不由分说,拿起桌上那副珠子,迭到愫方面前)你看这副珠子多大呀,多圆哪!
曾文清(警惕)思懿!
[张顺由通书斋小门上,在门口望见主人正在说话,就停住了脚。
曾思懿(同时——不顾文清的脸色,笑着)你表哥说,这是表哥送给表妹做——
曾文清(激动地发抖,突然爆发,愤怒地)你这种人是什么心肠噢!
[文清说完,立刻跑进自己的卧室。
曾思懿文清!
[卧室门砰地关上。
曾思懿(脸子一沉,冷冷地)哎,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当太太的还该怎么做啦!
张顺(这时走上前,低声)大奶奶,社家管事说寅时都要过啦,现在非要抬棺
材不可了。
曾思懿好,我就去。
[张顺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思懿(突然)好,愫表妹,我们回头说吧。(向通书斋的小门走了两步,又回转身,
亲热地笑着)愫表妹,我怕我的胃气又要犯,你到厨房给我炒把热盐■
■吧。
愫方(低下头)
[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愫方(呆立在那里,望着鸽笼)
[外面风声。
[瑞贞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愫姨!
愫方(不动)嗯。
曾瑞贞(急切)愫姨!
愫方(缓缓回头,对瑞,哀伤地惋惜)快乐真是不常的呀,连一个快乐的梦都这
样短!
曾瑞贞(同情的声调)不早了,愫姨,走吧!
愫方(低沉)门还是锁着的,钥匙在——
曾瑞贞(自信地)不要紧!“北京人”会帮我们的忙。
愫方(不大懂)北京人——?
[外面的思懿在喊。
[思懿的声音: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推开通大客厅的门,指着门内——)就是他!
[门后屹然立着那个山一般的“北京人”,他现在穿着一件染满机器上油泥的帆布工服,
铁黑的脸,钢轴似的胳膊,宽大的手里握着一个钢钳子,粗重的眉毛下,目光炯炯,肃然
可畏,但仔细看来,却带着和穆但挚的微笑的神色,又叫人觉得蔼然可亲。
[思懿的声音:(更近)“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她来了!
[瑞贞走到通大客厅的门背后躲起。“北京人”巍然站在门前。
[思懿立刻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哦,你一个人还在这儿!爹要喝参汤,走吧。
愫方(点头,就要走)
曾思懿(忽然亲热地)哦,傣表妹,我想起来了,我看,我就现在对你说了吧?
(说着走到桌旁,把放在桌上的那副珠子拿起来。忽然瞥见了“北京人”,吃了一惊,对
他)咦!你在这儿干什么?
“北京人”(森然望着她)
曾思懿(惊疑)问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北京人”(又仿佛嘲讽而轻蔑地在嘴上露出个笑容)
愫方(沉静地)他是个哑巴。
曾思懿(没办法,厌恶地盯了“北京人”一眼,对愫)我们在外面说去吧。
[思懿拉着悻方由书斋小门下。
[瑞贞听见人走了,立刻又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走了?(望望,转对“北京人”,指着外面,一边说,一边以手做势)门,大门,—
—锁着,——没有钥匙!
“北京人”(徐徐举起拳头,出入意外,一字一字,粗重而有力地)我——们——打——
开!
曾瑞贞(吃一惊)你,你——
“北京人”(但挚可亲地笑着)跟——我——来!(立刻举步就向前走)
曾瑞贞(大喜)愫姨!愫姨!(忽又转身对“北京人”,亲切地)你在前面走,我们跟
着来!
“北京人”(点首)
[“北京人”像一个伟大的巨灵,引导似的由通大客厅门走出。
(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上,脸色非常惨白。
曾瑞贞(高兴地跑过来)愫姨!愫姨!我告——(忽然发现愫方惨白的脸)你怎么脸发
了青!怎么?她对你说了什么?
愫方(微微摇摇头)
曾瑞贞(止不住那高兴)愫姨,我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哑巴真他说了话了!
愫方(沉重地)嗯,我也应该走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非常热闹的,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响,掩住了风声。
曾瑞贞(惊愕,回头)这是干什么?
愫方大概杜家那边预备迎棺材呢!
曾瑞贞(又笑着问)你的东西呢?
愫方在厢房里。
曾瑞贞拿走吧?
愫方(点首)嗯。
曾瑞贞愫姨,你——
愫方(凄然)不,你先走!
曾瑞贞(惊导)怎么,你又——
愫方(摇头)不,我就来,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曾瑞贞(以为是——不觉气愤)谁?
愫方(侧然)可怜的姨父!
曾瑞贞(才明白了)哦!(也有些难过)好吧,那我先走,我们回头在车站上见。
(外面文彩喊着:“江泰!江泰!”瑞贞立刻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愫方刚向书斋小门走了两步,文彩忙由书斋小门上,满脸的泪痕。
曾文彩(焦急地)江泰还没有回来?
愫方没有。
曾文彩他怎么还不回来?(说着就跌坐在沙发上呜咽起来)我的爹呀,我的可怜的
爹呀!
愫方(急切地)怎么啦?
曾文彩(一边用手帕擦泪,一边诉说着)社家的人现在非要抬棺村,爹“一死儿”
不许,可怜,可怜他老人家像个小孩子似地抱着那棺材,死也不肯
放。(又抽咽)我真不敢看爹那个可怜的样子!(拾头望着满眼露出哀怜神色
的愫方)表妹,你去劝爹进来吧,别再在棺材旁边看啦!
愫方(凄然向书斋小门走)
[愫方由书斋个门下。
曾文彩(同时独自——)爹,爹,你要我们这种儿女于什么哟!(立起,不由得)
哥哥!哥哥!(向文清卧室走)我们这种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忽然外面爆竹声大作。
曾文彩(不觉停住脚回头望)
(张顺由书斋十门上,眼睛红红的。
曾文彩这是什么;
张顺(又是气又是难过)杜家那边迎放鞭寿材呢!我们后门也打开啦,棺材已
经抬起来了。
[在爆竹声中,听见了许多杠夫抬着棺木,整齐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唉喝,唉喝”的声
音,同时还掺杂着杜家的管事们督促着照料着的叫喊声。书斋窗户里望见许多灯笼匆忙地
随着人来回移动。
[这时陈奶妈和悸方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走进。曾皓面色白得像纸,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在极度的紧张中,他几乎像癫狂了一般,说什么也不肯进来。陈奶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
不住地劝慰,拉着,推着。愫方悲痛地望着曾皓的脸。他们后面跟着思懿。她也拿了手帕
在擦着眼角,不知是在擦沙,还是擦泪水。
陈奶妈(连连地)进来吧,老爷于!别看了!进来吧,——
曾皓(回头呼唤,声音暗哑)等等!叫他们再等等!等等!(颤巍巍转对思,言语失
了伦次)你再告诉他们,说钱就来,人就来,钱就拿人来!等等!叫
他们再等等!
愫方姨父!你——
[愫方把皓扶在一个地方倚着,看见老人这般激动地喘息,忽然想起要为他拿什么东西,
立刻匆匆由书斋小门下。
陈奶妈(不住地劝解)老爷子,让他们去吧,(恨恨地)让他们拿去挺尸去吧!
曾皓(几乎是乞怜)你去呀,思懿!
曾思懿(这时她也不免有些难过,无奈何地只得用仿佛在哄骗着小孩子的口气)爹!有了钱我
们再买副好的。
曾皓(愤极)文彩,你去!你去!(顿足)江泰究竟来不来?他来不来?
曾文彩(一直在伤痛着一一连声应)他来,他来呀,我的爹!
[外面爆竹声更响,抬棺大的脚步声仿佛越走越近,就要队眼前过似的。
曾皓(不觉喊起来)江泰!江泰!(又像是对着文彩,又像是对着自己)他到哪儿去啦?
他到哪儿去啦?
[这时通大客厅的门忽然推开,江泰满脸通红,头发散乱,衣服上一身的皱褶,摇摇晃晃
地走进来。
(爆竹声渐停。
曾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江泰,你来了!
江泰(小丑似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是得意还是懊丧的神气,含糊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我——来——了!
曾皓(忘其所以)好,来得好!张顺,叫他们等着!给他们钱,让他们滚!
去,张顺。
(张顺立刻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同时走到江泰面前)借,借的钱呢!(伸出手)
江泰(手一拍,兴高采烈)在这儿!(由口袋里掏出一卷“手纸”。“拍”一声掷在她的手
掌里)在这儿!
曾文彩你,你又——
江泰(同时回头望门口)进来,滚进来!
[果然由通大客厅的门曰走进一个警察,后面随着曾霆,非常惭愧的颜色,手里替他拿着
半瓶“白兰地”。
江泰(手脚不稳,而理直气壮)就是他!(又指点着,清清楚楚地)就——是——他!
(转身对曾家的人们申辩)我在北京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住了一天,可今
天他偏说我拿了东西,拿了他们的东西──
曾皓这——
警察(非常懂事地)对不起,昨儿晚上委屈这位先生在我们的派出所——
江泰你放屁!北京饭店!
警察(依然非常有礼貌地)派出所。
江泰(大怒)北京饭店!(指着警察)你们的局长我认识!(说着走着,一刹时怒气
抛到九霄云外)你看,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莫名其妙地顿时忘记了方才的
冲突,得意地)我的岳父曾皓先生!(忽然抬头,笑起来)你看哪!(指屋)我
的房子!(一面笑着望着警察,一面含含糊糊地指着点着,仿佛在引导人家参观)我
的桌子(到自己卧室门前)我的门!(于是就糊里糊涂走进去,嘴里还在说道)我
的——(忽然不很重的“扑通”一声——)
曾文彩泰,你——(跑进自己的卧室)
警察诸位现在都看见了,我也跟这位少爷交待明白啦。(随随便便举起手行个
礼)
[警察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外面的人:(高兴地)“抬罢!”(接着哄然一笑,立刻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曾皓(突又转身)
陈奶妈您干什么?
曾皓我看,——看,——
陈奶妈得啦,老爷子,——
[曾皓走到前面,陈奶妈赶紧去扶,思懿也过去扶着。陈与皓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的喧嚣声,脚步声,随着转弯抹角,渐行渐远。
曾思懿(将皓扶到门口,又走回来,好奇地)霆儿,那警察说什么?
曾霆他说姑爹昨天晚上醉醇醇地到洋铺干买东西,顺手就拿了人家一瓶
酒。
曾思懿叫人当面逮着啦?
曾霆嗯,不知怎么,姑爹一晚上在派出所还喝了一半,又不知怎么,姑爹
又把自己给说出来了,这(举起那半瓶酒)这是剩下那半瓶“白兰地”!
(把酒放在桌子上,就苦痛地坐在沙发上)
曾思懿(幸灾乐祸)这倒好,你姑爹现在又学会一手啦。(向卧室门走)文清,(近
门口)文清,刚才我已经跟你的悸表妹说了,看她样子倒也挺高兴。
以后好啦,你也舒服,我也舒服。你呢,有你的悸妹陪你;我呢,
坐月子的时候,也有个人伺候!
曾霆(母亲的末一句话,像一根钢针戳入他的耳朵里,触电一般蓦然抬起头)妈,您说什么,
曾思懿(不大懂)怎么——
曾霆(徐徐立起)您说您也要—一呃——
曾思懿(有些惭色)嗯——
曾霆(恐惧地)生?
曾思懿(验上表现出那件事实)怎么?
曾霆(对他母亲绝望地看了一眼,半晌,狠而重地)唉,生吧!
[霆突然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下。
曾思懿霆儿!(追了两步)霆儿!(痛苦地)我的霆儿!
(彩由卧室匆匆地出来。
曾文彩爹呢?
曾思懿(呆立)送寿木呢!
(彩刚要向书斋)门走去,陈奶妈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上。皓在门口不肯走,向外望着喊
着。彩立刻追到门前。外面的灯笼稀少了,那些杠夫们已经走得很远。
曾皓(脸向着门外,遥遥地喊)不成,那不成!不是这样抬法!
陈奶妈(同时)得啦,老爷于,得啦!
曾文彩(不住地)爹!爹!
曾皓(依依潦望着那正在抬行的棺木,叫着,指着)不成!那碰不得呀!(对陈奶妈)
叫他别,别碰着那土墙,那寿木盖子是四川漆!不能碰!碰不得!
曾思懿别管啦,爹,碰坏了也是人家的。
曾皓(被他提醒,静下来发愣,半晌,忽然大恸)亡妻呀!我的亡妻呀!你死得好,
死得早,没有死的,连,连自己的棺木都——。(顿足)活着要儿孙
干什么哟,要这群像耗子似的儿孙干什么哟!(哀痛地跌坐在沙发上)
(匐然一片土墙倒塌声。
[大家沉默。
曾文彩(低声)土墙塌了。
(静默中,江泰由自己的卧室摇摇晃晃地又走出来。
江泰(和颜悦色,抱着绝大的善意,对着思懿)我告诉过你,八月节我就告诉过你,
要塌!要塌!现在,你看,可不是——
(思厌恶地看他一眼,突然转身由书斋小门走下。
江泰(摇头)哎,没有人肯听我的话!没有人理我的哟!没有人理我的哟!
[江泰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又把桌上那半瓶“白兰地”拿起来,又进了屋。
曾文彩(着急)江泰!(跟着进去)
(远远鸡大又在叫。
陈奶妈唉!
[这时仿佛隔壁忽然传来一片女人的哭声。愫方套上一件灰羊毛坎肩,手腕上搭着自己要
带走的一条毯子,一手端了碗参汤,由书斋小门进。
曾皓(抬头)谁在哭?
陈奶妈大概杜家老太爷已经断了气了,我瞧瞧去。
[皓又低下头。
[陈奶妈匆匆由书斋小门下。
(鸡叫。
愫方(走近皓,静静地)姨父。
曾皓(抬头)啊?
愫方(温柔地)您要的参汤。(递过去)
曾皓我要了么?
愫方嗯。(搁在皓的手里)
[圆儿突然由通大客厅的门悄悄上,地仍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上身又加了一件跟裙子一
样颜色的短大衣,须子上松松地系着一块黑底子白点子的绸中,手里拿着那“北京人”的
剪影。
袁圆(站在门口,低声,急促地)天就亮了,快走吧!
(圆笑嘻嘻的,立刻拿着那剪影缩回去,关上门。
曾皓(喝了一口,就把参汤放在沙发旁边的桌上,微弱地长嘘了一声)唉!(低头合上眼)
愫方(关心地)您好点吧?
曾皓(含糊地)嗯,嗯——
愫方(哀怜地)我走了,姨父。
曾皓(点头)你去歇一会儿吧。
愫方嗯。(缓缓地)我去了。
曾皓(疲惫到极点,像要睡的样子,轻微地)好。
(愫转身走了两步,回头望望那衰弱的老人的可怜的样子,忍不住又回来把自己要带走的
毯子轻轻地给他盖上。
曾皓(忽然又含糊地)回头就来呀。
愫方(满眼的泪光)就来。
曾皓(闭着眼)再来给我捶捶。
愫方(边退边说,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嗯,再来给您捶,再来给您捶,再──来..
——(似乎听见又有什么人要进来,立刻转身向通大客厅的门走)
(愫方刚一走出,文彩由卧室进。
曾文彩(看见皓在打瞌睡,轻轻地)爹,把参汤喝了吧,凉了。
曾皓不,我不想喝。
曾文彩(悲哀地安慰着)爹,别难过了!怎么样的日子都是要过的。(流下泪来)
等吧,爹,等到明年开了春,爹的身体也好了,重孙子也抱着了,
江泰的脾气也改过来了,哥哥也回来找着好事了,──
[文清卧室内忽然仿佛有人“哼”了一声,从床上掉下的声音。
曾文彩(失声)啊!(转对皓)爹,我去看看去。
[彩立刻跑进文清的卧室。
[陈由书斋小门上。
曾皓(虚弱地)杜家——死了?
陈奶妈死了,完啦。
曾皓眼睛好痛啊!给我把灯捻小了吧。
(陈把洋油灯捻小,屋内暗下来,通大厅的纸隔扇上逐渐显出那猿人模样的“北京人”的
巨影,和在第二幕时一样。
陈奶妈(抬头看着,自语)这个皮猴袁小姐,临走临走还——
[彩慌张跑出。
曾文彩(低声,急促地)陈奶妈,陈奶妈!
陈奶妈啊!
曾文彩(惧极,压住喉咙)您先不要叫,快告诉大奶奶!哥哥吞了鸦片烟,脉都
停了!
陈奶妈(惊恐)啊!(要哭,——)
曾文彩(推着她)别哭,奶妈,快去!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跑下。
曾文彩(强自镇定,走向皓)爹,天就要亮了,我扶着您睡去吧。
曾皓(立起,走了两步)刚才那屋里是什么?
曾文彩(哀痛地)耗子,闹耗子。
曾皓哦。
[文彩扶着皓,向通书斋小门缓缓地走,门外面鸡又叫,天开始亮了,隔巷有骡车慢慢地滚
过去,远远传来两声尖锐的火车汽笛声。
——幕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