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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天虹

〔清〕 鹫林斗山学者 编撰

 

  《跨天虹》,清鹫林斗山学者编撰,内多涉及神魔因果报应之说。

  本书残存卷三至卷五,现藏于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

  鹫林斗山学者何许人也,迄今在学术界未见考证。

  纵观《跨天虹》的叙事手法,可以肯定其在艺术上有一定的成功之处。虽然版本残缺,但我们编选在此,也是为了对孤稀残本的一次挽救。

  目  录

  卷一(原缺)

  卷二(原缺)

  卷三  

  第一则 (原缺)  

  第二则 (缺目) 

  第三则 俊郎君鬼媒合卺   

  第四则 媸女子三度完烟 

  卷四  

  第一则 建月宫嫦娥遭劫

  第二则 施神咒弄假成真

  第三则 道士血污还本性 

  第四则 樵夫遇鞫得团圆

  卷五 

  第一则 江上渔翁居□□   

  第二则 房中妖艳抱阇黎   

  第三则 仙镜偶然联异眷   

  第四则 盲儿宛转雪奇冤 

 

  卷一(原缺)

  卷二(原缺)

  卷三·第一则(原缺)

  卷三·第二则(缺目)

  (上缺)出房,转过天井,只见屈氏与濮义老婆痴呆呆的立在那里。友生看见,吃了一惊,连忙回转书房睡了。屈氏与濮义老婆领了朝云,回到房中,问道:“姑爷怎么说?”朝云不敢隐瞒,从头直说,气得那濮义老婆捶胸跌脚道:“什么要紧,断送了我一个女儿!”鼻涕眼泪哭个不住。屈氏道:“适才嘱付你的,临期须要叫喊,为何你绝不出声?”朝云道:“我本要叫,无奈姑爷将那蜜甜甜的舌尖儿填塞在我口中,一时叫喊不出。”只见那小川走过来问道:“这事怎么说?”屈氏将朝云的言语说与小川听了。小川道:“既然如此,料不是个呆女眷,明日与他讲话。”屈氏道:“这是我们不是,与他何干?只是到了初六,要他拜花烛。若还不肯,须索处治他一番,方出此气。”大家怨怅了一会,各各睡去。不题。

  且说友生为这朝云,一连住了几日,每每黄昏时候,直等到二三更天,方才去睡。想道:“我与朝云勾当,他父母若还知道,必定加之颜色。若不知道,缘何截足不来?这事大有可疑。我明日私下问他一声,方才放心。”候到次日下午,只见朝云独自一个在角门□□□□□。友生四顾无人,走到身边问道:“朝云姐,为何晚间不拿茶来?”朝云道:“母亲知道了,连赠嫁不稳哩。”友生听了这两句话,不加思索,已是回报肚肠,笑道:“缘份若此,何命之蹇也!”这日到房就睡,想道:“不要没主意,明日回去吧,若再迟延,便落他局了。千着万着,走为上着。”到了五更,穿好衣服,出房竟往后门一溜,逃之夭夭去了。到得家中,父母尚未起床,便到房中收拾铺陈银两,叫琴司挑了,连父母也不别,雇了一只小船,往望州进发。不题。

  且说小川清早起来,差濮义去叫厨司、定戏文,家中打点,好不热闹。大家忙了一会,只见濮义老婆慌慌张张走进来道:“昨夜失贼了!”后门已是大开,检点家中并不失脱。前前后后俱已看到,只有书房失了一个女婿,连忙报与小川知道。小川晓得他逃走回家去了,再叫濮义请来。濮义走到陆家,见了天成,说道:“家主多拜上相公,今日要姑爷另拜花烛,特道小人来请。”天成道:“自那日到你家来,并不见他返舍。”只见管门老儿进来对天成道:“小相公天未明敲门进来,叫琴司挑着行李,不知那里去了。”天成即将此话覆了濮义。濮义领命而去,回覆小川。大家一场扫兴,气得十生九死,不在话下。

  且说友生一程来到杭州,看见西湖景致,不胜欢喜。盘桓数日,再四流连,又恐父母差人追寻,须索远遁才是,即便渡江。盘山过岭,吃尽奔波,行了半月,已到江西地面,落了饭店。想道路已远了,不必再行,思量觅一住房,安顿身子,用功读书。只见店门前走进一个客人,也是投宿的,因来迟了没有空房,就与友生合着一个房儿,彼此拱手。友生问道:“请问老兄贵姓大名?仙乡何处?”那人道:“小弟姓严名真,住在吴门。”友生也通了姓名乡贯,两人俱是同乡。友生道:“老兄到此贵干?”严真道:“家兄严悦,现任吉安知府,幕中乏人,家兄特令小弟返舍,觅请幕宾,因而到此。但不知尊兄到此何干?”友生道:“小弟有一敝友,在吉水作邑,特请小弟入幕。不料中途闻报,他已丁艰回去,所以羁迟在此。”严真道:“不知尊兄肯到家兄敝署去么?”友生道:“小弟匪才,恐不堪为令兄鞭策。”严真见他言语温雅,人物稀奇,必是个有学问的人,要他同行,庶免归家,省却往返之劳。遂叫店主人设下一壶一菜,两人对酌。言语投机,竟成莫逆。到了次日,严真替友生算还饭钱,二人雇了轿马,一路往吉安进发。

  且说朝云自友生去后,朝思暮想,病了一年,把一个粉装成、玉辗就的容貌,弄得骷髅相似,服药祷赛,全无应验。临死之时对母亲道:“孩儿大约不济事了,箱内有一题诗汗巾,千万要与我带去。”濮义夫妻连忙向箱中寻觅,果然有一汗巾,将来递与女儿。朝云看了这件东西,倍增伤感,霎时间便瞑目而去。竟与巧巧之死却无两样。

  要晓得这两个魂儿,是与友生不肯干休。果然精灵不泯,到了阴司恰好遇见巧巧。说来都是陆友生的冤家债主,到了阎罗案前,双膝跪下,把陆友生的薄情短义,哭诉一番,还要思量回阳,与他聚首。阎王即查姻缘簿上,陆士善与巧巧、朝云凤缘已满,无容再合;更查得陆士善本该少年科甲,因他无故弃妻,上帝嗔怒,将他前程革去。二人听了,哭倒在地。阎王道:“你二人阳寿虽未该绝,但已脱胎离舍,不得回生。且放你作浪荡游魂,遨游尘世,直到阳寿终时,再行发放。”二人随风化影,离了阴司,一径往吉安府来。正是:

  冤家本是前生结,来世冤家今世成。

  按下不题。

  且说濮小川养了这个女儿,受尽万般气恼。女婿逃走出门,杳无音信,养着女儿,终无结局。若还改嫁,倘若女婿回来,又费周折。正在那里与屈氏宛转踌躇,没法布摆,闻得朝云死了。小川道:“我们不若将朝云当作女儿开起丧来,只要瞒得陆家耳目。”屈氏道:“依你见识,将大乔着放何处?”小川道:“我有一个表亲,叫做孔方,他领我三千本钱,在吉安府开张饭铺,将女儿寄送他家,待事冷落,另择一配,岂不干净!”屈氏道:“只是女儿自小在我身傍,怎忍舍他远去?”小川道:“事到其间,不得不如此了。”便与濮义夫妻说知。濮义也落得如此,即报到陆家,说大姑娘死了,殡殓成礼。陆天成夫妇都来哭吊,信为实然。只是苦了朝云,活也要他替,死也要他替。不觉过了七七之期,小川另差管家濮忠夫妇,准备盘缠行李,随了大乔直到孔家。濮忠先进投书。孔方见书,便请侄女进内,见过了礼,收拾房帏与他住下。孔方就嘱付媒婆,要寻亲事。那知这个滞货,到处不通行的,一连说过四五十家,没有一家落马。又耽搁了几个年头,绝无受主,媒婆说合之兴渐渐已阑,大乔要嫁之心也渐渐淡了。正是:

  命运不该天喜动,红鸾偏照别人家。

  且说陆友生在严悦府中做了五年幕宾,囊中积蓄也饶,就改名严豫,随任进学。一日忽有报来,钦取严公进京。严公欲带友生同去,友生想道:“多年不回赴考,这秀才已是久旷的了,若回去时,岂不两头脱空?不如再待两年,乡试中得一名,娶他一个标致娘子,那时衣锦荣归,一举两得,却不是好!”写书一封,烦严公带回,自己租了一间民房住下,且自用功读书。

  适值七月七日,家家乞巧穿针,友生想道:“今日是巧巧生日,我若在家,必与他称觞欢喜。如今天各一方,急切里不得见面。”不觉流下泪来。便口占一律道:

  两地相思各泪流,天边枉自说牵牛。

  难消帝女千年恨,欲解仙媛七夕愁。

  绣阁雨云情耿耿,绮窗风月思悠悠。

  巫山远隔银河水,悲断人间宋玉秋。

  吟罢,只见门儿呀的一声,不知甚么人来,且听下则自有分晓。

  卷三·第三则

  俊郎君鬼媒合卺

  却说友生见门开响,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妇人,年约三十上下。友生急忙起身,上前施礼,问道:“娘子何家宅眷?到此贵干?”那妇人道:“老身姓魏,不知进退,特来为相公作伐。”友生道:“承魏娘见爱,深感美情。只是在下立心,必得才貌双全的女子方肯娶他。”魏娘道:“老身说千说万,并不曾误却人家儿女。这位姑娘年已长成,生得如花似玉。相公若娶得成,将何以报我?”友生道:“果如所言,自当重谢。”魏娘笑了一笑,起身告别。友生问魏娘住居,魏娘道:“大街东首第三个牌坊下便是。”魏娘别过,即转身到孔家,与大乔做媒。孔婆道:“我女儿说过几十头人家,只是我不中意,所以迟延到今。今日魏娘说的,必是好头脑。”魏娘道:“这严相公人才出众,是个当今饱学秀才。”孔老晓得是太尊的幕宾,自然有力量的,即便应允。

  到了次日,友生去见魏娘道:“昨承所论,愚意必得这女子觌面一见,方才放心。”魏娘道:“这个使得。”即同友生走到一个大户人家,请友生坐下,自己进去。有一杯茶时,只见两个丫鬟扶着一位女子,轻移莲步,袅袅娜娜走将出来。直至厅下,对友生行礼,立了少顷,便同魏娘转身进内。友生见了,神怡心爽,好生欢喜,以目送他进了中门,方才转眼。不料地下失了一条汗巾,友生拾起,恐人瞧见,不及细看便藏在袖中。魏娘出来,即便起身,一路里问道:“相公可中意么?”友生欢喜道:“果是一品人物。但不知要多少聘金?”魏娘道:“聘金他也不论,只要入赘过去的。”友生道:“这也使得。”当下就别了魏娘,择日行聘成亲。

  到了吉期,友生打扮停当,行人已来。即便上轿,迎到孔家。合卺已毕,魏娘谢了出门。友生走到房中,看见这个新娘,心里惊讶道:“怎么不像前日相的?大有原故。”连忙扯到面前,仔细端详,不觉暴跳如雷的嚷道:“那里来这个怪物!我前日相的是十七八岁一位标致女子,你们掉了包儿哄我,我要去告状哩。”孔方听见房中聒噪,即忙走来询问。听了友生这些说话,便道:“我的女儿何曾有人相着?这话从那里说起?”友生道:“那魏媒婆同我来的,两个丫鬟扶出一位女子,生得如花似玉,那里是这个东西!”孔老道:“你敢是见鬼哩!那里有如花似玉的与你相。”友生道:“岂有此理!相亲这日,那女子还遗下汗巾一条,我拾在此,拿来你们看。”急到箱中取出汗巾,递与孔老。孔老接来一看,上有蝇头细字。友生接过方才看见,念了一遍,惊道:“好奇怪!是我赠朝云的汗巾,缘何在这女子身边?只要问媒婆,便知端的。”要孔老同去。孔老见他语言诧异,也要寻着媒婆讲话。

  两人气昏昏走出大门,到得第三个牌坊脚下,只见都是一片空地,那里见个房子?媒婆也不见面。二人目瞪口呆,朝这空地看了一会道:“好奇怪!好奇怪!”问那邻近的人,个个都说没有什么魏媒婆,这空地十年前做了检尸场,所以无人起屋居住。翁婿二人面面相觑,难以解分,只得怏怏而回。对家中说了,各各称怪不已。

  友生坐在房中,将这汗巾儿翻来覆去,想了半日,全没理会,也只好丢开肚肠,置之不问。只是如今娶了这个妇人,又弄得不上不落,必须再逃,方得脱离此难。一夜不睡,挨到五更,开门竟走。不料被管店的瞧见,报知孔老。孔老即唤三四个童仆追寻。半途赶着,扯了转来。孔老夫妇十分气恼,对友生道:“事已如此,贤婿为何不别而行?难道将我小女弃而不管,使他白头抱恨?岂是君子所为!”友生低头不语。孔老晓得大乔初次嫁的丈夫,已是逃走去的,如今见这个又走,恐怕去而不返,又是一桩不了之事,不由分说,竟推他到房里,将门锁上。四处窗楹墙壁,防得紧紧密密,三餐茶饭用一转斗传进。如此布摆,任你有翅难飞。

  友生坐在房中,犹如槛猿笼鹤,无计脱逃。没奈何,忍气吞声,延挨朝夕。孔老想道:“女婿不是犯法罪囚,如何幽禁在内?不若将大乔黄昏放他进房,清晨出来,一则使他不见丑貌,二来又好同床。后生家或者回心转意,也未可知。”那知这陆友生比那鲁男子柳下惠的心肠更坚几分,一任他睡在身边,毫忽不动声色。过了几日,连大乔也不肯进去。这也是友生一点求才爱色的真心,所以坚执如此。

  不料孔方运倒。一日三更时候,忽然门外人声喧嚷,劈门上瓦,都是盘头盖脸一班强盗,明火执杖打进房来,惊得友生无处躲避。四下搜寻无物,就把友生绑缚起来,将火草浑身烧烤,逼着献宝。友生受苦不过,只得说道:“要宝须在后面楼上。”强盗牵了友生引路。友生才到他家,路径又不熟惯,却被强盗一步一棍,打到后楼。倒笼翻箱,饱欲而去。仍恐有人追赶,把友生牵到二三里路外,方才放他。

  友生没命奔逃,步履踉跄,跌得昏晕,扒将起来又走。不料脚下鞋儿掉了一只,满地去摸,鞋子却摸不着,倒摸着园楸楸沉重重一个包儿,想是强盗遗落在地的。友生拿了,藏在腰边,心下踌躇道:“我若回去,他们必竟依旧锁在房中。我若不回,无奈不曾穿得下身衣服,倘若天亮,成何体面?”正在没法之际,忽见玉兔将沉,金鸡报晓,少顷天色已明。友生止好蹲倒身子坐在地下。这些地方上人,见了这个奇货,周回圈定,问他来历。友生到答应得不耐烦,忽见一个小使从人丛中捱将进来。看见,叫道:“相公,穿了衣服。”友生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琴司小使。他夜里听见把家主捉去,必竟半路放他,下身不穿衣服的。琴司待强盗出门,拿了几件小衣,不待天明,各处寻觅。刚刚走到这个所在,遇着。

  友生穿了衣服,同琴司一路商量道:“我与你不要回去了,另寻一个去处安身。”琴司道:“行李俱在他家,如何就弃舍了不成!”友生道:“行李值得恁的!若还走去,依旧把我锁在房中,如何有出头日子。如今科场已近,我们且到省城觅个下处,读几时书。过了试期,再作道理。”琴司道:“盘缠一些没有,科什么举!”友生将乞跌得银的话说与他听。琴司欢喜,随了主人,沿路买了铺盖。行到省城地面,科考已过,遗才取得一名,只候三场得意。

  过了几日,已是头场。友生准备停当,到得贡院,恰好点名进去。此时天色尚早,题目纸还未发来,友生低头假寐片时。只见许多吏员嚷道:“堂上唱名,快去快去。”不由分说,扯了便走。上面逐名唱过,唱到第十八名陆士善,友生上前答应。只见上面坐着一位尊官道:“汝无故弃妻,上帝嗔汝,已将你前程革去。”友生正要禀白缘由,却被吏员!出。友生扯住问道:“为何点我上去,又不中我?”吏员道:“这位老爷是专管那中不中的举子。”友生还要问□□□□□□□□□□□□□一□,已是下午□□□□□□□□□□□□□□。遂纳了一个白头卷。□□早高高一名贴出。友生道:“今科下第,多因这梦所误。我如今再待三年,下科若还不中,再作商量。”光阴迅速,不觉又是秋闱。天理彰彰,依旧又落孙山之外,遂对琴司道:“两科下第,在此也觉无颜。我且丢掉这个秀才,收拾行李回去。”当日还了房租,即便起身。一路想道:“场中这梦,果然诧异。我今回去,先到孔家修好,然后带了娘子同到家中,再接濮氏回来,以完璧归赵。”正是: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只这一番思想,早已惊动了值日功曹,申报上帝,这功名又有七八分指望。此是后话。

  且说孔方夫妇待强盗去了,在床下扒将出来,检点家中银物,足足没了三五千金,又没了一个女婿,一时人财两失,好不气苦,未免经官缉获。正是失贼遭官,闷闷不乐,染成一病,寒热交加,不数日间,呜呼尚飨去了。孔婆亦相继而亡。大乔哀恸过于亲子,守了三年孝满,尽礼殡葬。一分兴头人家,没了这两根中厅柱,弄得七起八倒。大乔年纪虽有,未曾适人,终是女孩儿家景藏,那里约束得落众人,只好置之度外。一日想道:“我年已若大,一身无主,连嫁二次,丈夫俱成画饼。我如今也不想什么好处,且收拾回去,见我亲父母一面,削去这几茎头发,出家罢了。”就叫濮忠夫妇与他商量。二人依命,大乔便收拾停当,雇了车辆,三人取路而回,不题。

  且说陆友生一路望吉安府来。到得孔家,只见门庭萧索,不似旧时热闹,好生疑惑。忙问对门一个老者道:“孔家近来何如?”老者道:“孔家盗劫之后,夫妇双亡,房屋已卖与别人。”友生道:“他还有个女儿,如今住在那里?”老者道:“他的女儿三日前已搬去了。”友生道:“他搬到那里去?”老者道:“这个实落不知。”友生闻了孔家一败涂地,娘子又不知去向,心里十分凄楚。同了琴司无处投奔,只得再计归程,望前途进发。

  已到玉山地面,一路奔波,未免受些风霜之苦,染成一病,只好住下饭店将息,延医调治。不料日重一日,病势几危,囊空如洗。琴司忙了手脚,来与店主人商量,要卖自己身子,为主人后事之费。店主人道:“你若去了,谁人伏侍相公?”琴司道:“且先成契,待我相公吉凶下落,我去不迟。”店主人道:“这也使得。你一边去和相公商量,我就与你寻个主儿。”当下琴司对友生说知此事。友生含泪道:“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只是难为你一片好心,倒是我连累你了。”说罢又哭。琴司道:“相公不必过哀,此事不过权宜之计,相公若有原银,依旧赎小人回来。”两人正在那里商量,只见店主人走到窗前叫道:“陆阿哥,对你讲话。”琴司出去。店主人道:“售主倒有一家,止肯出四两银子。”琴司道:“待用甚急,随他罢了。”店主人即去说知,约定次日成交。琴司次日即同店主人到了那家,立了文契,便交银子。回到店中,请医服药。正是: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过得三五日,病即稍愈。看看到了望月,身子强健,友生道:“我病已好,你且到他家去罢。”琴司拜别主人去了。

  且说那琴司新主,姓陈名衍。父亲陈国柱,现任陕西督学,因路途遥远,不带家小同行。母亲钱氏,课子读书,年已一十四岁。琴司到了他家,磕头行礼,拜见主母、小主,然后厨下相见嫂叔弟兄。平素做人滑溜,到处人人欢喜。就是陈公子,知他卖身救主,是个义仆,也知重他,毫不加以威福。

  一日,提学公寄书转来,书上先以请先生教公子读书的话,十分谆笃。琴司得见,对公子道:“老爷书上要请先生,相公何不就请小人的旧主倒好。”公子道:“知他学问何如,你就轻易开口!”琴司道:“小人虽不知他的学问,只晓得他当初在家里时节,十二岁进学,十六岁补廪。后来到吉安府做幕宾,不及回家赴考,随任又批道进学。这个光景,想是晓得做文章的。”公子笑了一笑道:“既如此,我就写个帖子,你拿去请他来吃酒。”公子就写个即日候教的帖儿,着琴司拿去。

  琴司走到饭店,见了主人,递出帖子,说这缘故。友生欢喜不胜,便整顿衣冠,写一拜帖,就去拜他。一进了门,陈公子倒屣出迎,十分礼貌。分宾主坐下,叙过寒温。茶罢,讲论些古文时艺,娓娓不倦,无不透快。陈公子听了,便道:“先生名言高论,令人领会不少,茅塞顿开。”友生道:“不敢。”当下摆出酒肴,二人把盏对酌,饮至更深方散。就留先生在书房歇宿。到了次日,公子对母亲说知,要请这先生坐馆,夫人应允。公子备了贽礼,请先生登堂上坐,拜了四拜,□□关书。当日坐下,不题。

  且说大乔出门,因陆路辛苦,叫了一只浪船,沿长江一路而回。行了几日,江中风浪滔天,难以进棹,船泊大姑山脚下。不料到了二更时候,江中水贼一拥上船,把主仆三人捆了。丢在江中。将箱笼什物,袭卷净尽,一伙而散。正所谓: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大乔若不遭此颠危,怎得后来夫荣妻贵!这是下则。

  卷三·第四则

  媸女子三度完姻

  却说大姑山下,长江大流,就是丢了万万千千落去,那里查账?大乔合当有救,浮到一只座船边。船上艄公看见喊道:“上流头有一妇人氽来,快救快救!”众人拿篙的拿篙,下水的下水,捞将起来,还有三五分喘息。那仓里的官儿,便叫艄婆与他解了绳子,换了衣服,安息片时,然后叫大乔到仓里问他来历。大乔将父母根由、嫁张嫁李,以致中途遇盗的话,细细说了一遍。那官儿连声叹息道:“可怜,可怜!”因把眼瞧他一瞧,果然面目可憎,人人不中意的:“如今年已老大,还是闺中处子,况又是好人家出身,流落在此。我今若不提携,必作沟渠之鬼。”对大乔道:“婚姻迟早,命中分定,你不须性急。我今收你为女,你且在我身旁权住几时,待我慢慢觅一个有才貌的丈夫配你,送你回去。”大乔欢喜道:“大人既有活命之恩,又成就孩儿终身大事,异日衔环结草,不足以报万一。”便移一张椅儿过来道:“爹爹请坐,待孩儿拜谢再造之恩。”那官儿公然上坐,看他拜完,然后迁坐。过了一日,沿途讨了两个丫鬟,陪伴大乔小姐。

  你道这个官儿是谁?就是那请陆友生教书陈衍的乃尊陈国柱,现任陕西督学,正去到任。也是大乔造化,遇着这个活命恩人,又受荣华富贵。只苦了濮忠夫妇,已葬江鱼腹中,深为可怜。陈公到任,一清如水,只因为人古拗,不肯逢迎上司,做了三年,被按院参了一本,降作福州知府。陈公即带了大乔望闽中进发,到任之后,便差人迎接家眷。

  且说陈公子资质鲁钝,得了这个明师,朝夕论诗论文,师友情同骨肉,不觉已是三秋。一日闻报父亲降作福州知府,陈公子心下虽然不乐,且喜任所不远,可以携老挈幼同享荣华。又过几时,差人已到,即便束装荣往。陆友生要辞馆归家,无奈这陈公子再三苦留,不得已,一同前去。

  到了福州界上,人夫轿马俱已等候。大家进了衙门,小姐拜见母亲。陈公便将大乔来历说知夫人。夫人道:“女儿偌大年纪,缘何在陕西三年不与他觅一佳偶?”陈公道:“他是吴门生长,必配本乡本土的人,后来父母能够完聚。”夫人道:“有理。”当晚设席,陈公请先生叙话,父子师生三人对酌。酒至数巡,陈公道:“小儿愚鲁,蒙先生造就,言语规格不似旧时顽劣。”友生道:“不敢。令郎颖悟过人,闻一知十。晚生荒疏已久,恐不堪为令郎师范,望大人莫责。”两边问些行踪,论些书史,直到更深方散。

  次日,公子即同先生后园读书。此时正是三月初旬,牡丹大放,大乔小姐随了三四个丫鬟,到后园赏花。转过书斋,不料与友生打个照面。友生连忙回避书房去了。丫鬟随了小姐,各处观花游玩,尽兴方回。那知这位友生润破纸窗,悄悄窥视,想道:“这个小姐,虽然珠翠满头,并无半分颜色,故此偌大年纪尚未适人,耽误青春,深为可惜。”把眼儿直送他进了园门,方才走开。连声叹息道:“小姐,小姐。你的苦就是我的苦一般。我陆友生才貌兼全,今日也像你孤身独自。若论起我来,你守孤闱,亦不为过。”正是:

  好丑形虽异,孤灯两地同。

  这一席想,不过是偶然触兴,也就丢开手的,那知这心儿里到朝朝暮暮把这小姐牵挂起来,动了无限凄楚。追前想后,自悔:“当初少年全无主意,父母为我娶了濮氏,虽然容貌丑陋,也是花烛夫妻,缘何逃走出门?后来配了孔氏,也就罢了,为何一年之内并不与他同床?都是这些强盗可恨,捉我出门,我就生定主意,竟不回去。若强盗不捉我出来,我或者回心转意,也未可知。如今年将四十,兀自孤身;早知今日凄凉,深恨当初执性。正是:

  一着不到处,满盘俱是空。

  父母年过六旬,不能追随膝下。这两家的女儿,或嫁或守,不知下落。朝云、巧巧,二十年不见,想已老成吧。”那前前后后,思想一番,泪如泉涌,哽咽不住。哭了一场,不觉神思困倦,曲肱而枕。

忽见两个妇人走进房来道:“承相公垂念,特来奉候台阶。”友生打眼一看,却是巧巧与朝云。友生羞见江东,欲要回避,却也不及。巧巧道:“相公何其负心!不听奴言,以致今日。”友生道:“一时愚昧,两次被人骗了。”巧巧道:“如今相公的婚姻是一位千金小姐,你若再蹈前辙,则终身不获有缘矣。”友生道:“领教,领教。”只见朝云一把扯住道:“姑爷还□□□□□□□□□□□□□□□□□□□□,缘何在那相亲?□□□□□□□□□□□□□便向书箱中取出,递与朝云□□。巧巧即将做媒相亲的话说知友生。友生道:“听你说来,你二人已作黄泉之鬼。”二人见他说明是鬼,不复再言,化作一风而去。友生连忙四下追寻,并无踪影,知他的真是鬼,便喊叫起来。一时魇醒,原来是梦。即去寻那汗巾,早已被他拿去。因想前事,都是着鬼。汗巾来历,一向怀着鬼胎,尚作十分珍重,今日方知来历,重加叹息。不在话下。

  却说巧巧、朝云,生前抱恨,死后含冤,故一灵到此,要将这丑妇与他为妻。虽然是姻缘分定,其实是这两个人牵合得自然。前番做媒不就,仍恐后来漏网,故又托这一梦。却被友生叫破,化风而去。自此之后,二人阳限已满,来到阎王案前。查他二人生前并无过犯,游魂二十年,大有功于濮氏,着他二人托濮氏胎中,为陆门子嗣,贵显异常,光门耀第,到也是一宗因果。

  不说二人托生,且说陆友生得了这梦,想那千金小姐,必是陈公之女,十分欢喜,道:“若得此女为妻,不枉了奔波二十载。”因是把这小姐想来想去,书也不读,饭也懒吃,恹恹的害起相思病来。叹道:“小姐深闺独处,受尽凄凉,我陆友生客馆孤寒,耽尽寂寞。天呵,何不将我们二人赤绳系足,偕老白头,到也两人都有着落。只是有个缘故,陈公为人执拗,他如何肯将女儿配我这个浮萍的过客?即使陈公肯了,那小姐也未必乐从,嫁我这个教书的先生。就是两人都肯,我却也无阶而入,不便央人作伐,又不好自己开口。就是自己开口,此老若不应承,反讨他一场没趣,师友之间亦不雅道。其实想来,他是千金小姐,我是饱学秀才;我不嫌他丑,他不嫌我贫,就嫁了我,也不为屈他。”千思万想,这事必竟做不来,只好望梅止渴而已。

  且说文宗落学,发牌岁试,陈公子要先生改了陈姓,随任赴考。友生改名陈冲。两人进去,俱是得意,先生进了批首,陈公子进在第三,两人俱准入场。到了秋闱,三场已毕,先生中在八十名外,陈公子中了闱□□□□□□□□□□□□□□□□□□□□□□□□□□□□□□□□□□□□□□□□□□分宾主。一则是年侄,二来认做亲子中的,三来陈公向有此心,要将大乔许配先生,所以这日大乔不出相见。陈公夫妇坐了上席,先生西向,公子东向,大家欢饮,尽醉方休。到了次日,少不得会同年兄、主考,接连忙了一月方闲。

  一日,陈公对夫人道:“我向要将大乔配与先生,如今他已中了,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夫人道:“只是女儿容貌粗陋,年纪又大,先生倘若不中意,如之奈何?”陈公道:“且做了亲,再作道理。”当日就去拜了一个相知,姓柯名冰,央他作伐。柯冰应允,即便来拜友生,说起陈公小姐姻事。你道友生正是渴想不到的人,今日陈公俯就,有个不纳的理?便满口应承。选了吉日,寸丝为定,就在府里成亲。

  到了花烛之夜,合卺已完,归到洞房,那友生搂了小姐的香肩,将个银#把他花容照了一照,叹口气道:“我的命,我的命!”小姐答道:“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友生笑了一笑,便走了开来。小姐怒道:“我不过因你见爱,叫我这声,我不好拂你意思,答你这句,为何你就笑我?”友生道:“卑人也不是笑小姐,也不是叫小姐。卑人只怨自己的命,故此叹息。”小姐更怒道:“你落泊江湖,亏我兄弟留你栖身,如今又亏我父亲随任得第,我一个千金小姐,翠绕珠围,难道配不得你这个瘪举人过?你还要怨命?”说罢,号淘大哭起来。友生再三哀求苦劝,他越发哭得响了。一头哭,一头嚷道:“你分明嫌我貌丑,要思量逃走么?你若走了,我就叫爹爹上你一本,革你前程,害你性命。”说罢又哭。友生忙了手脚,恐怕陈公夫妇听见,不好意思,连忙双膝跪下道:“小姐暂饶初次,以后再不敢冒犯龙颜。”便将衣袖去掩他一尺阔的大口。大乔见他十分周旋,也便住嘴,问道:“必竟你这怨命,为着何事?可一一说与我听。若有半句谎言,罚你跪到天亮。”友生道:“卑人十八岁时立定主意,要娶个盖世无双的美女为妻,不料一时父亲为我配了濮小川的女儿,十分丑陋。拜了花烛我就逃走出门。后来又娶了孔方的女儿,也是一般,我又不别而行。如今娶着小姐,相貌端庄,十分中意。这个叹息只为卑人命里该娶千金小姐,故不肯与这些出奇丑妇为婚,岂不是我的命?”

  小姐听了这篇说话,纳不住的笑了一笑,扶他起来道:“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当初嫁了一个陆士善,拜了花烛逃走去了。后来又嫁了个严豫,也逃走去了。如今嫁着相公,恐怕你又要逃走,所以这才含羞答应你这一句。”友生道:“听你说来,那陆士善是我,严豫也是我,今日娶小姐的陈冲亦是我。难道小姐就是濮家的女儿、孔家的令爱不成?”大乔道:“我也不必瞒你,那濮小川的女儿是我,孔方的阿爱也是我,今日嫁你的小姐亦是我。”友生道:“我说天下那有第二位,毕竟还是你。真姻缘□□□所难违。”两个说笑一场,解衣就寝。方才言语参差,少不得被窝中去和事。一个是半老含花的闺女,一个是老童久旷的花男,何须谦逊,不必推辞,携云握雨,竟赴高唐。友生到了此时,也不管他上边的丑陋,只受用下面的珍馐。心里犹是怨怅自己不是什么要紧,两人丢却了二十载风流,空自匍匍匐匐,到头总是夫妻。一夜欢娱自不必说。次日对陈公□□□□,各各称奇不已。

  且说□□□□□人进京不及,□□□□□□□□□□□□□□□□□□□□□□□□□□□□□□□□□□□□□□□□□□只有严太守寄得一封信来,方知下落。后来音信杳然。幸喜又生了一个女儿,小名代儿,以女代儿之义,年已一十六岁,天成夫妇庶几膝下有人,不致晚年寂寞。

  一日,正在厅前闲坐,忽见一人欢容满面走近前来,双膝跪下道:“爹爹,孩儿万死,今日回来了。”那天成老眼朦胧,仔细定睛一看,一把扯住道:“我的儿,你撇我二十年,好教我想煞也。”一时悲喜交集,鼻涕眼泪哭个不住。萧氏在内听见老儿啼哭,不知甚么缘故,同了女儿赶将出来。友生见了,跪拜一通,三人抱头大哭。只有代儿不知,连忙回避。天成对代儿道:“这是你的亲哥哥,出去二十年,今日方回,快些走来见面。代儿见了友生,福了两福,四人坐下。阔别已久,一言难尽,友生且把自己中举娶濮小川的女儿情迹,说了一遍。父母不胜欢喜,即差人到船中搬取行李,请媳妇上岸。琴司在陈公处亦配一个义女,路上服侍,一同回来。

  天成又差人通知濮家,濮小川夫妇不一时俱来。大乔已到,满堂点了香烛,友生夫妻从新拜了家堂,参拜两家双亲。摆下团圆筵席,不胜欢喜。酒席之间,把二十年事迹,你说一通,我诉一遍。说到欢喜时,大家笑一场;说到苦楚时,大家哭一会。此时只有濮小川夫妇十分赧颜,当初说女儿死了,缘何又在这里?陆家虽然不题,他却于心有愧。当晚尽欢而散。

  友生次日问起巧巧、朝云,俱说死了十七八年,友生不胜痛悼。追思昔年恩爱,一旦无影无踪,那知这巧巧、朝云,又到你家接代香火!这都是前缘宿债,暗里分明,离合之间,如有神助。

  过了一年,陈公任满,就同儿子进京会试。道经苏州,来拜陆天成。友生即排筵席。饮酒中间,就说起陈公子姻事。友生要将妹子代儿配他,陈公应允,对天成道:“路途仓卒,不曾备得聘金,奈何?”天成道:“小儿久蒙骨肉之爱,安用礼仪?”次日,陈公差人送金如意一握,银鼎一座,以为纳吉之敬。盘桓数日,即同友生上京应试。到得春闱,二人俱中三甲进士,该选知县,候缺领凭。陈公已补了海道,一同回来,友生就与妹子完了姻事,大家荣任。

  后来友生二子俱登两榜,夫妻二人寿登九秩。子子孙孙,於万斯年,可见天下的事,人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都是天也、命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思之省之。

 

  卷四·第一则

  建月宫嫦娥遭劫

  诗曰:

  月明风静野云间,把酒高歌乐自然。

  世事如同棋一局,但存正道对苍天。

  天道不正,则风雨愆期,人生灾励;君道不正,则政治不修,民多奸诡;人道不正,则帷薄不修,家多邪罔。尧时廿年大水,周朝六月陨霜,汉代白虹贯日,玄宗遍野飞蝗,这是天道不正的所在。还有君道不正的,如当初秦始皇灭了六国,天下一统,若肯忧勤惕励,修德行仁,传代子孙万世,也未可知。忽然听信方士之言,赴海外去求神仙。其时就有一个黄冠道士,见始皇东巡,伏谒道左,夸炫仙术,变幻神奇,历历如见。始皇听他言语,半信半疑道:“朕因东巡,未遑接教,待回朝之日,差人召你与朕细谈。”道士告退,即驾一朵白云飘然而去。始皇见他如此奇异,懊悔当面错过神仙,空劳海外跋涉,匆匆封了泰山,立时回朝。早已这道士俯伏朝门之外,内官启奏始皇,即宣入宫,对坐谈玄,十分起敬。始皇问他行踪,便答:“贫道苍梧北海,顷刻翱翔,那有定迹?只因天上玉清宫门槛,向□□檀槐梓,八宝装成,因年深日久,尽行蠹坏,贫道意□将银子筑实造成,以耐永久,并壮观瞻,不识陛下肯鉴微诚,大开弘愿否?”始皇道:“门槛之费能值几何!但不知宫门长短阔狭,也要比个数来。”道士道:“贫道已曾量过,长一丈一尺,阔二尺,高一尺,须得三万六千两方彀。”始皇即遣宫人将内帑钱粮如数发出。即唤许多银匠,立限五日造成,四面雕凿龙凤花鸟,水□云纹,极其工巧。始皇对道士说:“这样一条重槛,如何上得天去?”道士说:“不烦陛下过虑,贫道五日后亲自来领。”果然,到了五日之后,只见一只白鹤飞入宫来,将门槛衔于口中,犹如一苇之轻,飞向空中冉冉而上。始皇伫目久之,见他竟入云中去了。满宫之人,无不骇异,俱道天子福洪,有此奇遘。始皇亦道自己福德所致,各各称扬不已。

  谁知到了五年之后,那道士改扮俗妆,将一块银子到银铺内倾销。银匠认得上有凤翅龙纹,像在皇宫所造的,即将银子兑换于他,施从所之,首告在县。县官即差捕役多人,亲自到彼捕获。那道士见了众人,知觉来意,将身一缩,竟入地中去了。差人四下搜寻,并无踪迹。直搜到大树根头,见有衣裳露出尺许,知县晓得是个妖道,即将猪狗血从空泼去。众人掘下,这道士直僵僵立在土中,银门槛就在脚下。众人拿起,将绳捆了,便把门槛掘开,用百数人扛拽而出,一同解赴始皇。始皇旨下,将道士问了剐罪,银门槛依旧抬入宫来,归了内帑。

  这是民生奸诡的所在。如今单说一个人道不正的故事。在嘉靖年间,浙江严州府遂安县地方,有个进士,姓郭名林,号仙公,曾任山东兖州太守,丁艰在家。夫人元氏,年及五旬,生有一位公子、两位小姐。公子名唤郭宗贤,年方一十九岁,早已采芹入泮。大小姐年方十六,乳名珍珠,二小姐年方十二,乳名掌珠。珍珠小姐生来情性闲雅,喜怒不形,爱吃的是清茶淡饭,爱穿的是缟衣素裳。身面上若着一点浓艳的颜色,他就坐卧不安,必欲去之后已。这样一个性情,要晓得体貌自然出人头地的了。母亲见他如此妆束,常戏以嫦娥呼之。

  一日中秋佳节,桂花盛开,郭仙公与夫人在厅前赏月观花,正是月映杯中,香浮席上。酒至数巡,仙公道:“今日玉宇无尘,冰壶映彻,只少嫦娥开了月宫,幻作霓裳之舞。”夫人听见嫦娥二字,只道唤大女孩儿,忙对丫鬟道:“请大小姐出来。”丫鬟走进绣房,随了小姐行至阶下,夫人笑道:“嫦娥来了。”仙公将女儿定睛一看,浑身缟素□□□映花容,顾盈窈窕,宛然玉人相似。对夫人道:“女儿虽似嫦娥,奈无广寒宫贮之。”只见珍珠小姐款步登堂。见礼已毕,依傍坐下。三人饮了几杯,看看月转西斜,收拾绮筵,归房就寝。仙公想道:“女儿有此美质,俨似嫦娥,不若把后园起造一所月宫,将女儿贮在里面,然后招他一个状元的女婿,岂不光显门楣?”正是:

  月中扳桂迎仙客,天下瞻云贺状元。

  仙公一夜寻思,次早梳洗已毕,踱到后园,前前后后揣量一番,觉得基址蜗窄,难于布置,须得十亩闲旷之地,才可展舒。踌躇道:“只好在城外择地便了。”当下随了两个家人,乘了小轿,离城数里,是个静僻去处,中有平洋大地,四望皆山,景致甚雅。仙公差人访其业主,用价买了。不日鸠工,费却五六千金,整整造了一年,果然十分齐整。那时正值中秋前后,只见:

  素宇横空,银河耿汉。檐牙高琢,无须五彩施妆;地势纡回,却借天花点缀。管弦呕哑,常邀帝子之灵;笑语喧和,半鼓湘妃之瑟。明星炯炯,妆镜齐开;冷袖□□,晓鬟初启。脂水绝涨流之腻。□兰霏冷艳之香。白云片片飞出洞房,皓雪层层堆装素壁。桂蕊散黄金之粟,蟾光吐白璧之烟。漫拟琼楼琬室,偏宜玉女瑶娥。

  却说仙公造完月宫,门楼上置一匾额,写着“广寒清虚之馆”。珍珠小姐梳妆雅淡,点缀萧疏。即差几房家人、十数侍女左右服事,送住在宫中,终日登山临水,赏月观花。

  一日,到了黄昏,月朗星稀,云闲风静,小姐登凌霄阁上赏月。到了二更时分,只见窗外膻风四起,草木震栗。俄而鸦飞鹃乱,狐啸猿啼,都是伥司厉鬼,杂沓而来。小姐即忙欲归卧房,又见临后走来却是一个白额猛虎,跳入阁中,将小姐一扑,衔了就走。侍女在傍,惊得魂飞魄散,连忙传与苍头。众人赶来,却不见了小姐。大家忙了手脚,即时点走火把四山搜寻,绝夫影响。星夜赶入城来,报知仙公夫妇。仙公十分追悔,怨着夫人道:“好好一个女儿,将他比为嫦娥,如今离却月宫,不知那里去了。”夫人怨着仙公:“偌大女儿,本该放在身傍,谁人叫你造这勾魂的月宫,送了他性命!”两人互相怨怅,不胜悲楚,便随了家人出城来到月宫,痛哭一场。差人满山寻觅骨殖归葬。家人寻了数日,并不见影,也只得罢了。仙公夫妻望空哭祭一番,将这些从人使女,依旧收拾回去,不在话下。正是:

  广寒宫里无人伴,哭杀嫦娥被虎衔。

  且说山后就是兰□地方,有个樵夫姓金,原是市上卖柴为业。夫妻二人年老无嗣。忽一日街头遇着一个小子,年方六岁,身上衣服甚是华丽,相貌却也端庄。两眼望着,南北张皇,东西回顾,却原来是个迷失路途,汪汪泪落。金老领他回来,当作螟蛉之子,取名金玉。恐他晓得父母的来历,日后认得回家,金老到搬家眷入山居住,远却市上百有余里。日常也不许他轻易在人前出口,所以山中人不知来历,竟认以为亲生儿子一般。后来金老夫妻去世,他就接着砍柴生意,年已将近一十。

  一日,早起上山砍柴,阴风惨惨,白露漫漫。转过山湾,只见一个陷虎阱中隐隐妇人啼哭声响。金玉上前张望,却是一个绝美妇人,珠翠满头,仰天号泣,叫道:“救命!救命!”金玉想道:“这样一个妇人,救他起来,不要说嫁我为妻,只这一头珠玉,也应谢我。”连忙把那阱木放开,解去绳子。无奈这阱底有数丈之深,难于布摆。想了一会,便向扁挑头拿条缚柴索子,解开放下。那妇人捏定索头,随势而上。将金玉倒头四拜。金玉正待开口问他来历,那妇人向空□跳,变成一个老虎,咆哮而去。惊得那金玉满地乱滚。少顷看时,不知去向。金玉想了,甚是诧异,依旧上山砍柴。

  不说金玉一路寻思,且把这老虎的来历说个明白。却说兰□山中□嘴崖上有个道士,姓萧,名道延。他在这个所在,餐松食柏,养气修元,功夫已成八九。一日魔头到来,思量要吃生人脑子。闭目坐在崖上想道:“须是变了老虎,方得此食。”偶然到一庙里,佛柜之下藏着一张虎皮,道士将来穿了。想起《云笈七签》内有黄鼠三变神咒,窣地变成一个猛虎,雄心陡发,横行山曲,见人便啖。因此惊动地方,人人畏怖。官府差猎户随山掘阱,即地张罗。那日这虎走出山来,陷入阱中,他就变为妇人。刚刚遇着这个樵夫,救他脱离罗网。道士每每感念金玉活命之恩,怜他孤身独处,要觅一个佳偶与他。正撞着郭仙公起造月宫与小姐居住,那道士就发这点报德的心肠,将这珍珠小姐衔去,要与那樵夫为妻。却是不知樵夫住在何处,且把小姐放在洞中,自己去念了脱皮的咒儿,依旧变成道士,去访樵夫住居,不题。

  且说小姐被虎拖了五六个山头,惊得四肢酥软,胸中止得微微一线喘息。那道士烧了滚汤,拿了一丸定心宝丹,灌在小姐口内。看看苏醒,复知人事。晓得被虎衔来,幸而不为所噬,慢慢起身,四围一看,只见石床、石凳、石桌、石灶,在一个石室之中,开门七事,无一不备,却似一个小小人家。小姐想道:“这老虎拖我至此,不知何意。我且走出洞门,取路寻着自己月宫,回去便了。”只见洞外古木寒鸦,凄风绝涧,人烟不到之处,豺狼驰骤其中。小姐行行且止,不胜苦楚,复入洞来,大哭一场,不觉腹中饥饿。看见盆内□光影影,小姐便到灶下举起火来,煮好了饭,哽哽咽咽吃了一碗,坐在那里。

  这道士提了些獐%麂鹿之肉,走进洞来,见了小姐,放下行礼。小姐才晓得是个道士修真之所,便上前拜道:“妾本郭知府女儿,被虎拖到此处,望师父送回,多谢你些金帛。”道士道:“这个使得。待贫道先打听了小姐府中住处,然后送小姐回府。有屈小姐宽住几日。只是深山之中,饮食卧具不称小姐应用,望乞恕罪。”小姐道:“有个缘故。孤男寡女居此山僻,未免李下瓜田,被人嘲笑。”道士道:“小姐差矣!贫道苦修三十余年,将有所得,岂生此邪念而恨亏一篑之功?小姐不必过虑。”道士即转身出来。小姐想道:“这道士对我如此礼貌甚恭,料无觊觎之心。且看他晚间动静何如,便可放心。”道士走到山外拿了一扇芦帘,将石洞中一宅分为两院,小姐在内,道士在外。

  到得晚间,吃了夜膳,小姐和衣就寝。这道士在帘外灯光之下,大咬大嚼。吞唾咭&之声甚是触耳。小姐轻轻走下石床,在那芦帘缝中张望,只见道士拿了一个人头在那里咬嚼。小姐吓得心如小鹿,魂不附体,晓得自己的身子将来必为所啖,但事已如此,大着胆子张望许久,只见□□□□□吃□,把拳头在那脑(下缺)。

  卷四·第二则

  施神咒弄假成真

  却说珍珠小姐看见道士如此凶横,胆战心惊,依旧睡了。想道:“这道士到此夤夜不来污我,我回家日子有望了。”又想道:“他既是个老虎,我在这里是他口中之物,他如何肯放我回去?”翻来覆去,一夜无眠:“且看明日动静,便知吉凶。”到得天明,道士进来见过小姐,看那昨日供进的野味全然不动,他就拿了出去。少顷提了一筐瓜果,放在厨下,依旧去了。小姐看见这些瓜果东西,勉强吃了几个。当晚又去看看,不在意了。

  一连过了半月,小姐对道士说:“妾离家半月,思亲若渴,求师父送我回家。所许之谢,决不食言。”道士道:“贫道已出山打听,郭老爷府上离此一月路程,贫道一时缺少盘缠,故此耽阁。”小姐想道:“我来止得一夜,如何就有一月?这分明是道士弄鬼。”再三哀求,要他送回。道士只得把自己陷阱、樵夫救他,要将小姐配与为妻这些情迹,细细说与小姐听了。小姐道:“既要如此,何不送我回家,对父母说了,明媒正配,何等不好!”道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家老爷如何肯将花枝般的女儿,配与樵夫为妻?小姐且自宽心,待小道觅着了,自有好处。”小姐鼻涕眼泪,苦苦哀恳,道士只是不从,没奈何只得回报肚肠,看他怎生发付。

  看看不觉又是一月。小姐想道:“这道士恁般作怪,缘何穿了虎皮,念起咒来便变成虎?他念的咒,我也听得耳熟,只是他这虎皮日日藏过,急切不能到手。”

  一日,道士起早出门,小姐走到洞门,四下寻觅,只见石室之上有一虎皮。小姐将凳儿爬上,拽将出来,欢喜不胜。将来穿在身上,念起咒来,翻身一跳,身子忽然有力。耀武扬威,咆哮一声,山川震动,草木零落,摆尾摇头,竟出洞门而去。心下想道:“我如今回到家中,父母也不认我,况城市中又不便安顿身子,不如且先到月宫去看一看,再作道理。”

  走过几个山头,望见楼阁巍峨,亭台峥嵘,想道:“此必是我故土了。”便一个虎跳,打到门前。只见门庭萧索,草木凄然,不似旧时宫阙。小姐便将头在门上一撞,那门已是洞开。□□□索走将进去,四顾凄然,悲楚不胜。看了一回,想道:“我如今不若脱去皮毛,依旧成了人形,寄信与父母,接我回去,何等不好?”便把浑身抖擞,全然布摆不脱。心中大怒道:“我这张虎皮若脱不去,终身成了畜类,将我这花容月貌撇却东流,如何是好?”便放声大叫起来,舞爪张牙,横冲直撞,气喊如雷,把一座月宫顷刻掀得七歪八倒。埋头丧气,依旧入山中去了。不题。

  且说山前山后人家听见郭仙月宫坍了,都来观看。这些断椽碎槛,众人顺手拾些回去。不料郭仙公知道,即差家人赶来收拾。看见众人拖拖扯扯,家人捉了几个,放在黄保正家里送官。私下先是吊打,众人叫苦连天,千求万告。只见门前走过一个道士,听得哭声惨切,进内来看。其中一人是救他出阱的恩人———樵夫。访了月余,不获觏面,今日不期而遇。便走上前对管家道:“列位老施主,贫道不识时宜,有一言相恳。”众人道:“师父,你是地方长者,有话说来。明日要借重你做个证见。”道士道:“众人我也不管他,只是这个后生,是贫道的侄儿,砍柴买卖,养我老身。今日一时短见,得罪列位,贫道有一薄礼奉送,望乞宽宥。”遂递出五两一锭雪白银子过去,众人欢喜收了。道士谢了众人,要领金玉回去,众人扯住道:“承你见惠,只除不再吊打,明日送官是要去的。”道士再三求告,众人不肯。金玉将道士一扯,到门背后问道:“师父,我与你什么相交,你将这五两银子救我?”道士道:“你不要管他,我慢慢与你说明。只是今日他们不肯放你,奈何?”金玉道:“若是师父救得无事,生死不忘。”道士想了一想道:“有了。明早你看见一个老虎走来,众人毕竟躲避,你却不要动身,我自有处。”金玉领命,二人散讫。正是:

  施恩不知恩,施怨心常念。

  君看祸福临,恩怨有定见。

  按下不题。

  却说珍珠小姐回到山中,想道:“这狗道士的皮被我穿了,又不知他怎生猴急。我且走到洞边,听他说些什么。”取路来到洞口,只见这道士正在里面吞皮嚼骨,口里连连叹气道:“好奇怪!好奇怪!一个小姐不知那里去了。”小姐暗自好笑。少顷吃完,便向石室上去取虎皮。却又不见,跌脚捶胸,叫苦不迭。哭道:“这是我养命之本,如今失了,岂不饿死?”又自言自语道:“我到也罢了,只是这个樵夫,我约明早到黄保正家里去救他的,如今没了这件东西,岂不失信于恩人么。”说罢又哭。

  小姐在外听得明白,一路竟到黄保正门前等候。只见众人正在里面吃早饭,小姐跳入中堂,众人躲避不及,骨骨碌碌滚做一堆。只有金玉心照,全然不动。小姐把他一口衔了,打了两个虎跳,跳到洞边。此时洞门尚闭,道士在内叹气连天。小姐放下金玉,将头在门上撞了几下,避在侧边。道士听见门响,披衣起来开门,只见直登登一个死尸横在门口。道士定睛一看,认得就是昨日要救的樵夫,欢喜不胜,连忙烧起汤来,将定心丹研磨,和汤送下。金玉渐渐苏醒,道士扶进洞中坐下,问他来的缘故。金玉说知,道士十分诧异,暗合己言,也不说出。道士就把自己陷阱,变作妇人,感他救出,要将小姐与他为妻,一一说了。金玉才知旧时这段奇迹,今日方明。吃了午膳,作别归家,不在话下。

  且说这伙管家、地方,见金玉为虎所食,带了余党入城,送官究治。官府问明,责了二十赶散。不题。

  且说珍珠小姐听见,想道:“听这道士说来,他是我的丈夫。我方才仔细看他,相貌魁梧,眉目轩豁,像个贵家之子。眼前虽则采樵,他日必然成器。我嫁了他,也便罢了。有个缘故,只是我身上这件皮毛,难于卸下,肚中饥饿,无物可餐。我如今不若去坐在樵夫家里,显个神通,一者聊度口腹,二来图个出身,成了佳偶,却不是好!”一径先来,将门扇摔下,坐在里面。金玉走到门前,见门大开,知是家中失贼。四下检点,并不失脱,转到房中看见这个东西,惊得两眼如弹,口如簸箕,望外就走。想道:“这个此老我却认得,就是早间救我到道士家去的,如今又来,敢是索谢不成?难道早间不吃得我,特来领情的么?想来殊为不解,待我再去张他一张。”

  小姐见了金玉,把头乱点。金玉惊得直跳,又跑了出来。正遇着邻家一只狗子走过,他拿了丢在老虎面前,说道:“阿哥,些许薄敬,求你饱吃饱餐,别处顺溜。”那狗子惊得四脚朝天,只是嗷嗷叫喊。小姐将鼻子在他身上嗅了一嗅,掉转头颅。金玉欢喜道:“好了,好了,这老虎是吃素的,狗肉不吃,何况人肉!”大着胆子走到身边,将手要在他头上挠他几下,看他动静,又缩手道:“且住!不要如此放肆。俗语说得好,老虎头上岂是挠得痒的?想来无计可施,只得由他罢了。”且到厨下烧水做饭。只见这老虎走向灶边,摇唇鼓舌,似有求食之状。金玉盛了一碗饭,放在地下。老虎把舌头不消一’而尽。金玉又盛些与他,吃完依旧坐在那里,自己也吃了夜饭,点灯上床就寝。老虎也就走到床前,埋头瞑目,也自睡了。

  金玉睡梦之中,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走到床前。金玉看见,问他来历。女子道:“妾乃郭太守女儿,与君有缘,偷荐枕席。”金玉晓得道士日间所言,便亲亲热热抱在床上,解衣就寝。两人极尽欢娱,如□□密,捧定腰肢,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却不见女子,只见这老虎的头已在枕边,惊得一身冷汗,连忙换在里床睡了。次日想了,十分疑惑。

  这女子晚间睡去又来,曲尽枕边情趣,要与金玉立誓,彼此不嫁不娶。金玉那时不但要做夫妻,就是要他性命,他也肯和盘托出,当下应允,枕边发下千条誓愿。次日起床,金玉想道:“这分明是老虎作怪,迷惑人心,我须立定主意,远他才是。”张得老虎出门,连忙去收拾被席衣服,一道烟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毕竟不知这虎走向何处追寻,下则自然详悉。

 

  卷四·第三则

  道士血污还本性

  却说珍珠小姐,自与金玉做了两夜梦里夫妻,十分亲热。到了晚间,不见樵夫回来,次日往外追寻。那知金玉住在一个朋友人家,正走出门,劈面撞着。小姐欢喜不胜,摇头摆尾,随了入内。那些人见了老虎走来,惊得摇旗呐喊。金玉道:“你们不要慌张,这老虎是我养家的,吃得一口长素。”众人以为奇异,走拢来看。果然温存如人相似。大家拿些荤腥与他,他却不吃。若拿面筋豆腐到他面前,就如吞蝴蝶一般,哄动了村前村后,拿了素菜来看老虎。到教这老虎吃得不耐烦。

  自此月余,人也看得平常了,老虎也看看没得吃了。金玉想道:“此处人烟稀少,不能供我两个衣食,不若远走他方,再生计较。”一路竟到金华地方。把老虎藏在山谷之内,自己扮作仙人模样,大言道:“我能伏虎以安静地方。只要布施钱粮百金,盖造茅庵,施主若肯凑成,我便骑着老虎到来,与你们看。”众人道:“你果然骑得虎来,我们就凑银子送你,还要你传授徒弟,以防后来有猛虎之变。”

  金玉去不多时,果然骑着老虎而来。起初人都骇怕,后来看得老虎势甚驯良,众人就把银子攒凑送他。金玉仍骑老虎回山中去了。一路想道:“做此生意胜于砍柴,想是这虎前生少我的债,日间与我挣银子,夜间与我做老婆,如今这个地方处处走到,人人看见,不以为奇,且再到他州别府,多趁他些钱钞,做个富翁,岂不是好。”便拾收包裹,牵了老虎,一路趁钱。沿途耽搁,走了一年,到得处州地方。身边约有数百银子,行李沉重,不便远行,就在此处觅了一间房屋住下。不题。

  且说道士自没了这张虎皮,只得住在洞中,把着清斋,实是打熬不过。走出山外,并无一物可餐,饿得腰瘫肚软,骨瘦如柴。想道:“上年我要去救那樵夫,只因失了虎皮,不得去救,那樵夫又被一虎拖来,全了我的信行,毕竟这小姐将我虎皮穿了变的。我如今满山寻访,若见得他,须要求他还我,庶不致于饿死。”郎郎当当拿了一条杖儿,无山不到,见人便问,要晓得这样一桩奇事。人人听在耳里,放在心里,见这道士动问踪迹,正是三人口阔一尺,便晓得虎之所在。

  直寻到处州地面,劈头撞着,这虎同金玉正在人家门前坐着。道士道:“郭小姐,你缘何在此?你弄得我好冷淡。”老虎见了道士,竟走到身边坐地,似有亲热之状。金玉认得道士,也上前施礼,谢他上年相救之恩。这些街坊上人,不知其中就里,都来盘问,道士随口回答去了。

  金玉留道士到酒店饮酒。二人坐下,酒保拿上酒来,吃了几杯。道士对老虎道:“郭小姐,我好好留你在洞中,要寻着这位金官人和你成亲,缘何你将我虎皮穿了,做此勾当?你一个千金小姐,变此畜类,成何体面!”老虎朝着道士两泪汪汪,把身子乱抖。道士晓得他因身上的脱不下,故此做作。金玉对道士道:“师父所说,我在下竟不懂分毫,望师父明示。”道士把小姐的来历,并虎皮的事端,细细说与他听。金玉道:“怪道我与这老虎同处,夜夜有个美色女子来睡。如今求师父替他脱得这张毛皮,感恩不尽。”道士道:“这皮在我身上我会得脱,在他身上教我怎样脱来!”想了一会,问道:“这女子如今夜里还来么?”金玉道:“没一夜不来。”道士道:“只好如此如此。”金玉道:“师父有何妙计?”道士道:“吃完酒,到你家里商量。”

  两人又吃几杯,道士起身,金玉算还酒钱出门。回到家里,道士对金玉道:“我将这脱壳咒儿教会了你,夜间他来,你去教他便了。”

  是夜,金玉将这咒儿教了小姐。次日清晨,老虎喉内咯咯有声,望地一滚,这虎皮竟自脱下。小姐立起身来,整衣束带,端然似嫦娥般美丽个女子。金玉不胜惊喜,对小姐笑道:“夜夜来□□□□么。”小姐含羞不应。道士要金玉与小姐□□□□□□为媒妁,从新拜了花烛。道士得□□□□□□□□在身上,念动神咒,跳出大门,竟望深山去了。

  谁知这个山中合该晦气,有了这个东西,不论男女老少撞着就吃,不上半年,把那山中野兽、村内居民,吃个尽净。看看吃到后来,变人变鬼,骗来到口,十分利害。正是:

  虎居市上终非虎,人在山中不是人。

  世上遭逢颠倒事,只因家道失论评。

  按下不题。

  且说郭仙公自女儿被虎所食、月宫值□两桩变事,心下好生怅惘。过了几时,只见京中有书送来。仙公拆看,却是同年张存恕新升吏部尚书,知仙公服满,特来恭请进京补任,不胜欢喜。就写回书,打发来人去讫,即收拾行李,买棹上京。

  不一月间,已到京都,去见张公。礼毕,张公便道:“年兄草堂高致,白云自娱,真人中龙也。小弟虚受纳言之职,实有愧于杜郑诸公,深为惭愧。”郭仙公道:“老年翁位尊北斗,材擢中台,当今治平之世,正好夹囊置册。老年翁才量法天,推贤举能不忌同年,□□公。”张公听他这几句言语,似有出山之意,便道:“□□□□□,尊讳小弟已贮囊久矣,故此差人□□□□□□□□推用。”仙公假谦让一番,遂告别去。次日□□回拜,就议上本补□之事。旨意下来,该部知道补了福州太守。郭仙公别了张公离京,一路无话。到了家里,打点到任之事。选□吉日,□□上□,不月余已到任所。行香已毕,开门放告。

  且不说郭仙公为官一清如水,却说公子郭宗贤在任一年,□□打发他回家赴考。公子回家候岁试过了,依旧□到任所。经过处州地面,半途之中只见阴云密布,霹雳交加,不能前进,便对管家道:“风雨并作,且在这庙中躲一躲。”走进庙门,抬头一看,却是伏魔大帝。公子拜了四拜,就在拜□上坐着。待雨止便行。不料这雨转落转大,直到黄昏尚不住点,因问管家道:“此去饭店还有多少路程?”管家道:“还有十余里。”公子道:“只好就此安歇。”便叫庙主整顿夜饭。众人吃了,就在庙中安寝。

  到了二更时候,只见殿上金刀恍恍,铁甲森森,一位尊神站在公子头边道:“郭宗贤,听我分付:

  孝妇□□哭墓田,须涂戌亥矢三千。

  要知照乘根由事,水畔鸡飞好信传。

  说罢,郭公子惊醒,叫道:“好奇怪,好奇怪。”管家已醒,公子道:“适才分明关爷分付我七言诗一首,义理甚不明白。”管家道:“小人睡梦中也听见的,只是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公子逐句念来。管家道:“不差,不差。”公子摸拟半晌,不觉天已明亮。众人吃了早饭,谢过庙主起身。

  公子一路想道:“须将戌亥矢,必竟是将猪狗血涂箭。孝妇哭墓田,难道将箭去射那孝顺的妇人不成?”又想道:“要知照乘根由事,照乘是珠。呀,好奇怪,我妹子名唤珍珠,他已被虎所食,难道在此地知他根由?末一句实解不来。”踌躇未决,不觉已到饭店门首。众人下马。

  晌午,只见门前一群猎户跑过。公子问店主人道:“这些是甚么人,如此慌忙?”店主道:“俱是猎户,前面想是那老虎又来了,众人去赶。”公子道:“这虎为何走出市镇上来?”店主道:“相公,说起话长。这老虎甚是利害,他会变人变鬼,把山里人尽数吃完。如今看看吃到市镇上来了。前日我们一个邻舍王小二,在山脚下拾柴,遇着一个孩子在那里啼哭。王小二只道他是个失路的,要领他回去。走不上三五步,那孩子翻身一跳,变成一虎,竟把小二拖去吃了。众人看见去赶,绝无踪影。转来遇着一个妇人没命奔来,道‘儿子小二被老虎衔去。’哭哭啼啼来寻骸骨,向众人问讯。众人尚未开口,这妇人变作老虎,一口拖了两个,大家惊得星散。因此家家惊心,人人落胆。就是相公坐在这里说话,谁知你是虎是人?我们如今遇着面生之人,心里着实提防。”公子听了这番说话,暗想:“那梦中神道之诗,分明教我除此夙害。”也不说出,对管家道:“我们在此住一二日再行。”就着管家到城内买了弓箭,又央店主买猪狗血涂在箭上,作了几千个喷筒,注血在内,自己备了腰刀,家人带了喷筒弓箭,走进山来。

  只见一个坟墓上,古木扶苏,苍苔联络,祭石上摆着三五碗下饭,坟头边坐着一个妇人,年约二十上下,一身孝服,在那里冷声热气,哭天哭人。公子想道:“这个妇人扫墓,既无香烛,又无纸钱。”慢慢走去,看那盛中下饭,却是鹿脯猿羹。公子记得昨日店主所言,叫家人准备停当。那妇人见了公子,立起身来对公子行礼。公子答他一礼。妇人道:“妾身不幸,早丧先夫。先夫在日曾嘱付道:‘我死后,若扫墓之日遇着少年,汝即以身许之。’今日幸遇贵人,却与先夫之言符合。请到舍下,结为朱陈。”公子道:“岂有此理!山僻露野,焉有面订佳期。”这妇人走近身傍,摇唇鼓舌,似欲变虎之状。公子急叫家人发箭。众人将血箭喷筒乱发一番。这妇人身中七矢,遍体恶血,望空乱跳。这虎皮已脱出来,却上身不得。

  公子叫管家将索子捆了,拿了虎皮,扛到市上。众人观看如蚁。居民以手加额,感谢公子除此恶兽。公子道:“这个妖物不可□□时刻,快快抬他入城,送官究治。”众人走得饥饿,□□道:“我们且在店中吃些酒食再行。”

  公子走进店中,坐了头座。酒保摆上菜蔬,众人吃完会钞。只见店内一个女子,听得门前人声嘈杂,揭起帘儿,伸出头来瞧望。对着公子打了一个照面,连连缩了进去。家人看见道:“相公,这是小姐,缘何到在此处?”公子道:“我看来却也相像,或者面貌相同,也不见得。”这女子竟走出来道:“啊呀哥哥,缘何你在这里?”公子仔细一看,果然(下缺)

 

  卷四·第四则

  樵夫遇鞫得团圆

  却说郭公子带了多人,写下手本,差家人进禀知府。知府升堂,将这妇人严刑拷打,一一招成。不容时刻,发在十字街头枭首示众。将虎皮给与郭公子酬荣。公子差家人到饭店,算还饭钱,收拾行李,带了珍珠小姐,望福州任所进发。不题。

  且说那萧道延坐在那铁嘴崖上,忽然身子十分痛楚,顶灌热油,大叫一声。开目看时,只见身傍草深三尺矣。萧道延道:“我一时邪念,魔头到来,不觉闭目坐着,做了两年罪过。前前后后,想来不胜骇异。难道我魂梦所致,世间的人果被我害不成?”便往村坊城市,逢人便问,寻踪觅迹,果然与梦中一毫不差。依旧回到山中,心下十分懊悔:“害了数千生灵,如何得成正果?这个铁嘴崖边,下有万丈深潭,不免投入崖中,粉身碎骨,以谢苍天。”将身一跳,半空之中白云一朵托他上来,白日飞升去了。萧道延到了此时,已晓得这些被虎伤者,都是一定之数:“上天不过借我形骸灭却,与我无干。”逍逍遥遥,自在而去。后来这张虎皮,又成就了金玉夫妻完聚,这是后话。

  且说珍珠小姐亏得道士替他脱去虎皮,与金玉成了夫妇。金玉虽有积蓄,却无生息,□逐日消磨,故此门前开下一个酒饭铺儿。这日金玉正在城外讨账,傍晚回来,不见珍珠小姐。访问邻里,俱说他亲兄抬去了。金玉想道:“他向来说父亲是个知府,哥子是个秀才,如今得知他抬到那里定止,教我何处寻觅?我们又是无媒无聘的夫妻,就是寻着了,他没得还你,你也无可奈何。或者小姐不忘恩义,后来有日相逢,也未可知。”终日啼哭,不在话下。

  且说郭宗贤公子,捉了虎妖,得了妹子,拿了虎皮,三桩俱是意外之喜,大家取路而回。一路想着关爷诗句甚深,事后方露。末句水畔鸡飞是个酒字,妹子却在酒店相逢,十分灵验,不胜欢喜。只有珍珠小姐,他只道父母就在近边,随了哥哥回去,相见一面即便归家,谁知行了十余日尚不下马,心下十分懊悔。早知如此远别,丈夫也该说声,箱笼也不曾关锁。一路踌躇未决,不觉已到府门,公子一同进衙。父母见了女儿,悲喜交集。珍珠小姐把月宫遇虎的情迹说与父母得知。公子也把途中擒虎的机关,说与二亲知道,各各称奇不已。

  且说一个吏科给事,姓朱名荩臣,夫人陶氏,年过五旬,生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公子长的名朱钰,次的名朱珏。朱荩臣新发时,曾选到青州去作理刑,家眷途中遇盗惊散,朱钰不知去向。朱珏时当议婚,郭仙公已将珍珠小姐配与朱珏。六礼既成,三媒已就,只待吉期便过门,□□□□□□□夫一妇,道:“如□一□,我岂□□□□□□□□□□□夫。我已在父母面前再三□□□□□□□□□□□□□。得一个计策方解此围。□□□□□□□□□□□□,晚间小姐假作心痛,十分叫□□□□□□□□□□道:“这是孩儿为虎时的旧□,只要□□□□身上便止。”夫人即将虎皮盖了,小姐痛声方住。自此数日,时刻在身。

  到了吉期,花轿已来,小姐打扮停当,夫人将虎皮垫在轿内。小姐上轿出门,仙公作送,迎到朱家。小姐将虎皮穿好,念起神咒,只待傧相掌礼,诸亲揭起轿帘,小姐窜出轿来,几个虎跳,竟出大门而去。惊得诸亲躲还不及,俱各说异。郭仙公气得没法,众人面面相觑。外人不解,郭仙公也不便说出前因,只好随着众人推个不解其故,席也不止,竟叫打轿回衙。诸亲也不敢强留,当下告别。朱荩臣道:“这个分明是老郭欺我,我须计较参论一本,才气得他过。”众亲道:“别样可假,这老虎如何假得?”朱公想来想去,实是没理会处,只得罢了。

  且说珍珠小姐,既出了门,便越城而下,一路如飞,不消几日已到处州。脱去虎皮,来到自己门首。金玉在店中看见小姐,连忙出来迎接,欢喜不胜。小姐到家将前事说了一遍。金玉道:“难得小姐深情。只是卑人庸陋之夫,不堪为黄堂太守的门婿,如何是好?”小姐道:“既订白头,何论贵贱!”正是新婚不如远归,两人一夜欢娱,自不必说。

  且说仙公做了送亲回来,气得十生九死。夫人见女儿依旧变虎去了,不胜悲泣。公子道:“二亲不必愁烦,不如且着一家人,依旧到处州酒铺内访他,或者他不愿更嫁,依旧随原夫去了,也未可知。”即着家人出门,一路无话,竟到酒铺内来,对店主人问及小姐之事。小姐坐在里面听得了,叫家人进内。小姐对家人问了父母的起居、别后的情况,家人一一禀明。小姐便叫厨下准备酒饭吃了,次日即打发回家。

  家人回到府中,将所事一一具告。郭仙公想了,无可奈何,只得与夫人商议,差家人同儿子去搬他回来,庶几骨肉团圆,不致女儿受那贫贱之苦。夫人欢喜,当下就唤郭宗贤,说知去就。

  公子即便起程。到得金玉家里,公子见了妹子,金玉也来见了内兄,十分款待,自不必说。公子把父母之命一一说与二人知道。金玉次日就把酒铺收拾,欠账一概不讨,打叠行李,雇了夫马,即便登程,一路不题。

  且说朱荩臣得知郭太尊小姐来历,不日迎接回家,差了许多家人小使,要截其路。果然郭宗贤公子簇拥车马回来,朱府管家拦定,将金玉并小姐抢了就走。公子随着众人追赶,直到朱荩臣门前,看见抬入府中去了。公子气得没法,急急回家说知。郭仙公道:“你们且不必慌张。你妹子若从了他。也就罢了。若不从时,他依旧变成老虎会走,那时我们问他讨人,看他将何发放!”商量已定,俱各不题。

  且说来人已将小姐藏在卧房,写了一个名帖,把金玉送在县里,要知县立时处死。家人带了金玉到县。知县升堂,家人将帖子递上,禀知情由。那知县叫金玉问道:“你叫金玉么?”金玉道:“小人原名朱钰,曾记起父亲名氏,叫做朱荩臣。初时曾选青州府理刑。家小到任,途中遇着强盗。彼时黑夜,人皆逃奔,小人迷失在严州府地方,一个姓金的人家收归抚养,故名金玉。”知县道:“那时有几岁了?”金玉道:“那时六岁,今年二十三岁了。”

  知县听他这番说话,到合口不来,想道:“这个朱老先又来混账了,一个亲生儿子,到教我断送他的性命。且叫管家,问他就里。”对管家道:“你家老爷十七年前曾遇盗么?”管家想了一想,道:“是。家主十七年前选了青州府理刑,家小到浙江严州府地方,不见了一位大公子,想是跌入江中死了。”知县指着金玉道:“你可认得这个人么?”管家把眼睛擦了几擦,仔细一看,面庞有些相似,叫道:“你可是我家朱大相公么?”金玉也认得这个管家叫做朱恩,叫声“呵呀”。朱恩连忙抱住金玉,知县就叫管家带了金玉,归见家主。朱恩回来(下缺)

  “(上缺)年不见的亲人,生离远别,俱是天生注定,人也无可奈何。只有那伏魔大帝灵诗,到后来般般皆应。”话未说完,不觉月照西廊,东方既白,酒筵告散。正是:

  昔愁妖孽事,今作好姻缘。

  自后朱钰同兄弟二人延师苦读,竟成名士,遂登黄榜,历官铨衡。珍珠为一品夫人,郭宗贤与朱珏亦发乡科出仕。两家俱有儿孙,世代绵长,官星显耀。

  只有这张虎皮,小姐一似珍珠,以为护身宝贝。谁知一放三年,取出如同癞狗,皮毛两下分离。果然是个无价之珍,不值一文一贯,到为后人笑话。正是: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前边说了一段天道不正的指实,后来又说一段君道不正的摊头,这个本传却是说人道不正家生异端的故事。单只为珍珠小姐,父母若看得女儿平平淡淡,却也无见无闻,缘何比似嫦娥,直向深山起造广寒宫阙,刚刚遇着道士魔头,脱不得他的罗网。幸喜多年挫折,不致沦落匪人。这也是姻缘数定,该在巧里团圆;会合偶成,却是奇中生就。这回说话似乎太悬,苏东坡有云:“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可也。

 

  卷五·第一

  则江上渔翁居□□

  诗曰:

  蜂蝎螫人犹可药,妇人嫉妒却难医。

  古来多少须眉汉,半向帘前巾帼低。

  天地间无知草虫,中怀蕴毒,出于不意,偶尔螫人,是他仗着爪甲自卫性命,本来如此,无心害人。惟有妇人的肚肠,神奇变幻,愈出愈奇,人想不到的去处,他偏藏秽伏□,害得人最惨最毒。这是有心害人的,其毒岂不胜于虺头虿尾乎?此是过来人受了妇人大冤大枉,才说出这几句,以泄胸中不白之气。盖妇人秉性阴柔,阴能制阳,柔能克刚,是以最刚强不屈的男子,见了妇人不觉锐气消减,弥眉帖服。若明白的妇人,见了这样男子,益加谦庵礼貌,过于小心。两下水里调那,琴瑟谐好,这就是有德的妇人了。若是个不贤的,他就装腔做板,逞娇撒痴,任着自己肚儿,稍有不到之处,他就不茶不饭、无夜无晨。要争得有□有理,未便就服,还要找几句落场诗,比几个傍州□,方肯住口。

  当时有个妇人,嫌鄙丈夫贫窘,生起外心,唱出别调,把一顶八宝嵌成的凤冠,五彩织成的霞帔,现现成成戴在头上穿在身上的,轻轻脱卸去了。岂不可惜!这就是烂柯山朱买臣妻子崔氏,憎嫌丈夫贫穷,卖柴度日。已到四十九岁,不肯耐烦,另抱琵琶,苟图温饱。固是妇人家水性杨花,胸无定见,也是小人家素无约束,容那唐尼姑上门说是挑非,酿成这个孽障。又有的说道:“这妇人命犯铁扫帚,若不出门,朱买臣一世衰落,断没有发迹之日。”人的议论虽如此说,到底贫困守着丈夫的是个正理。这些旧话,自不必说。如今说一个极毒恶的妇人,明瞒众眼,暗约阇黎,害了丈夫性命,到头受了恶报,比那崔氏更恶加倍。

  此话出在元朝至德年间,四川富顺县有个秀才,姓张名飏。父亲张履,家私殷实。椿萱早逝,幼时不事生业。坐食有年,家产荡尽。荆妻柳氏,小字春娘,是个小家女子。为人悍毒异常,勤吃懒做。张飏贪他有些妆奁,柳老贪他是个秀才,以此两下结姻。做亲不及一月,便有许多絮繁,这也不在话下。

  彼时年岁,劫丁乱后才得小康,一旦遇着荒年,你道甚么时候?正是:

  未了蚕桑要种田,家家老小不曾闲。

  黄霉骤雨连朝发,一望平川思惘然。

  这场大水比那洪荒之世更加汹涌。龙门瀑布竟作平川,高阜丘陵尽为巨壑。整整落了两月,才露青霄。要晓得这场大水,黍既没收,水又不退,农夫伸头缩颈,无计支吾。直待立秋前后水势才退。县官惧怕钱粮没得征收,下乡劝农。家家努力,个个殷勤,把一片巨浸之田种得十之八九。苗头正长,秀色方新,农夫盼望,喜不自胜。

  岂料天公正布灾殃,人民合遭厄运,初时要晴的时节他偏落雨,此时要雨他却偏晴。所谓夏末秋前,雨珠雨玉。田沟干壑,尚可借润河津,谁料日渐枯焦,竹叶蕉皮俱带灰色,河中鳞甲半吐苍烟。到了这个时候,水也没处车了,晒得绕田龟柝,满地鳞飞,眼见得秋成少望。这样时年,富户闭籴收藏,穷民颠连无告。正是:

  釜底尘生,灶中烟断。

  呼去嗟来,叹声载道。

  这叫做骄阳作祟,旱魃为殃,水潦半收,亢旱全没。草根树皮犹如珍宝,沟渠滴水一似琼浆。那些百姓饿得口里生烟,面如菜色。当时官府动了荒本,皇帝熟知民情,看了这本,心怀怵惕,发粟赈民。在任在籍的官员俱派等次,捐取俸银,普同赈济。

  且不说天子发粟济贫,且说张飏夫妻遇着这个荒年十分狼狈。柳春娘在家终日闹炒,不管有无,只是要酒要食,若还缺欠便啼啼哭哭,吵个不休。一日,春娘正与丈夫厮闹,要他生意出息。张飏是个读书人,担轻不可,负重不能,叫他做什么生意?因此两下争吵,打将拢来。适有门前走过一个老儿,见他夫妻争闹,进内劝解。这老儿不是别人,三年前在张飏间壁住的,因生意不便,如今移在江边住了,打渔为生。家中止有一个女儿,年约十二三岁。为人忠厚志诚,因此人都唤他为杨老实。杨老实见他夫妻二人闹得十分利害,因念旧日之情,进去解劝。只因这场劝闹,有分教:

  楚国亡猿,祸延林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惹出一场祸来,几乎一命黄泉,西风抱恨。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杨老实走进门来,他夫妻二人已打得停腔住板,在那里数一数二,哭个不住。两人一见杨老实进来,就如原被告见官的一般,你告禀一番,我诉说一顿,倒弄得杨老实没耳朵听。接口劝道:“大娘,当此荒时荒年,人家难做,你们夫妻二人,不该闹吵,只该好好商量,寻些生意做做。趁得一升半升米落锅,将就度过去罢了。自古道:‘过了荒年有熟年。’此时读书的兼做生意绝不为奇。”

  杨老实劝他寻生意,单中了柳春娘的卯眼,便欢喜道:“杨阿爹杨阿太终是老人家,说话有理。自古道: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多少趁些回来养家活口才是,只管坐在家中,对着老婆相白面,成何格局?”张飏见杨老实也说教他做生意,也就有几分的生意肚肠,只是想来自己斯文人,做恁般生意才好,心里十分踌躇。开口倒不题起自己,到问杨老实道:“你近来生意何如?”老实道:“生意颇好,只是无人相帮,我老人家独自一个在江边,觉得寂寞。”春娘接口道:“你独自无人,不若待我官人来相帮。不知阿爹肯否?”老实道:“这样到好,只是你官人那里吃得这般辛苦!”春娘道:“也说不得了,清晨起来,淘箩三击响,那有分文来路?若捉得几个鱼儿卖卖,也好图这苦日子。”老实道:“大娘虽如此说,不知你官人意下如何?我也不好应允。”张飏想道:“娘子这一番苦口,若不依他,他又要发那雷霆之怒,不如暂且应允,再作区处。”对杨老实道:“这个使得。”

  柳春娘见丈夫应允,便生下一天欢笑,欣欣的进去烧茶,与杨老实吃。张飏与老实叙些旧话,问些新闻。不多时,茶已到来,两人吃了一杯,约定拣个好日头,到江边生意。三人欢天喜地,说声聒噪而别,不题。

  且说柳春娘自小在娘家时节,柳老年及五旬,艰于子嗣,只养得这个女儿。将及十岁,父母的宠爱过于异常。家私颇厚,爱惜这个女儿犹如照乘之珠,连城之璧,口里不舍得骂他一句,手里不舍得打他一下。随他要风是风,要雨是雨,吃的好食,穿的好衣。小人家儿女,到胜于公子王孙。

  一日,柳老放他在膝前抚摸,叹口气道:“可惜是个丫头,若是个儿子,吾门继续有人,日后也好棺材边假哭泣一会,墓田中假闹热片时。女儿系别家之人,养他终成虚度。”不觉吊下几点衷肠泪来。只见对门一个卖菜的,早间称了他的菜未曾数钱与他,到了下午,他同了一个十三岁的儿子来讨菜钱,正走进来,见了柳老捧着这个女儿在那里掉泪,不知是何缘故,爷儿两个不敢开言,直瘪瘪立在门外看着。到是柳老开口问道:“要什么东西?”卖菜的道:“柳阿爹,我们特来讨早起的菜钱。”柳老连忙唤女儿进去,对母亲讨铜钱与他。

  春娘走得性急,不料头上堕落一只金耳穵。柳老也不看见,这个小子到也乖巧识趣,急忙里走去拾起,递与柳老。柳老看见,吃了一惊道:“这耳(是我女儿头上戴的,缘何在你手里?”小子道:“方才进去,在头上掉下来的。”柳老见他递还耳(,便定睛把他脸上相了一相。只见他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只差身上衣衫褴褛,若穿几件好衣服,人也估不出他是个卖菜佣的儿子。便问卖菜的道:“这是你的儿子么?”卖菜的道:“正是。”柳老道:“今年十几岁了?叫甚名字?”卖菜的道:“今年一十三岁,叫名无难。”柳老道:“小名为何是这样取的?”卖菜的道:“只因小时算命,说他常多灾难,因而命名。若还过继他人,也免得过。”

  柳老见他眉宇精洁,又还了他的耳(,心下十分到有九分眷恋,因问道:“若要过继,你肯与怎么样的人家?”卖菜的道:“过继必须要没儿子的方好。若是有儿子的,过继与他,他就半当儿子半当奴才,服侍自己的儿子,拿书包,驼雨伞,打打骂骂,就不值钱了。若还没儿子,过继了去,他要接代香火,自然珍重爱惜,小时送他读书,大来必定婚娶。习此行业,也好了却终身。”柳老道:“譬如我们这样人家,你肯放心么?”卖菜的道:“啊呀,柳老爹府上,怎得能够仰拔?”柳老道:“不是这等说。若还结亲婚配,论个门当户对,说什么仰拔。过继儿子,只要人物像个有长养的,靠山亲父是老实的,不论贫穷贵贱,便好成就。”卖菜的道:“阿爹府上自是妥贴,只恐怕我儿子没福。”柳老道:“你也不必谦虚,若还真个肯,明日十四,后日我到东首李瞎子家卜一课,就成起来。”卖菜的听了李老之言,喜出望外,那里肯推辞,便道:“柳阿爹,已准的了。”两家主意已定,只待神明决疑,便知下落。

  只见春娘拿了铜钱,已立在傍边等了半日,直待他们说话完了才递出来。卖菜的接了铜钱,说声多谢而去。柳老将这耳(与春娘戴在髻上,遂同他进去见母亲,说知此事。柳婆听说,欢喜不胜,不题。

  且说这个卖菜的,就是那起课李瞎子的兄弟李三。李三一心要将儿子过继柳家,恐防问卜不吉,打脱了这样好人家,一时难得,次早连忙去递一个话与李瞎子,将柳老过继儿子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分付道:“若还他来问卜,千万周全一二,待侄儿过继了去,后来慢慢孝敬你。”瞎子道:“这个不难。”

  却说柳老到了十五,斋戒沐浴,带了课金,向李课店来问卜。通诚已毕,那瞎子执了课筒摇了几摇,起将出来,却是拆单单,重单单,是一个)卦。那《易经》中断说:“)者,遇也,一阴而遇五阳,则女德不贞。”其象如此,大约是不该做的。那李瞎子得了兄弟的春,对柳老道:“)者,遇也。)字,女字逢着后字,后来大有厚福,相遇好人。”柳老已信,送了课金,一拱而出,竟到家中。对柳婆商量已定,选了吉期,过继儿子。

  李三打点齐备,央了一个邻舍老儿做了靠山,送儿子过来。一进了门,少不得拜了家堂祖庙,然后拜见继父继母。就是春娘,兄妹二人也要见礼,摆下一桌酒饭,大家尽欢而散。自此之后,做几件新衣服与他穿了,就择个开心日子,送他上学读书,取名叫做柳章台。他也是吃苦过的,落了这个好处,便安心乐业,见了父母妹子,恭恭敬敬,大家欢喜。兄妹二人过得十分亲热。父母看了,犹如亲生一般,把他同抬同桌,同坐同行,毫不介意。那《内则》篇中说,男子一交七岁,就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岁九岁之后,交了十岁,出就外傅,居宿于外。要晓得书中之言必有至理,如今人家那里晓得这个情弊,混混帐帐,不知隐瞒了无数,漏网了许多。就是父母知觉,只说是个家丑不可外扬,定是遮瞒过了。

  大凡人自小生来,那一件物不经自眼里看过才晓得?那一桩事不经人嘴里说过才明白?惟有那个春心的情窦。小鬼头儿正是不教而善,那细微曲折他偏理会得来。春娘年当十岁,正是又晓得又不晓得之时,未免床头察听父母的施为,他便津津有味,只道这桩事是人晓得的,随人做得的。不上一年之内,就与章台看看有些鬼头鬼脑,眼去眉来。起初还在父母面前,不离左右,后来渐渐胆大,彼此心照,只到没人的所在,常是探囊取物。父母见他不在,不过叫到面前就罢了,全然没有一点疑惑的心。两人看看竟做起那磨脐过气的手段。

  一日,柳婆做了一条白绸裙儿,与春娘刚刚穿得上身,就同章台到后园闲耍。去了有两个时辰方回。母亲说了他几句,已撇开手。大家吃了夜饭,到房安置。走到床前,将裙儿褪下,柳婆与他折叠。不料,在灯光之下看见,着实吃了一惊。只见上面:

  点点若胭脂染就,纷纷如桃杏妆成。才子贪心,佳人娇怯;一朝狼藉,粉褪香消。分明是豆蔻含香,揉碎了花心玉露。

  不知这裙儿上甚么东西,柳婆如此着忙,下则毕竟明白。

 

  卷五·第二则

  房中妖艳抱阇黎

  却说柳婆问春娘道:“女儿,你下身生了疮疖,却不对我做娘的说。”春娘道:“没有。”柳婆叫女儿到灯下,将裙子扯开看,道:“这是什么东西?”春娘看了,只见:

  桃花欲谢,看看脸上飞来;绽蕊初开,渐渐腮边生就。蛾眉蹙损,浑身如坐针毡;凤眼迷离,满怀似生小鹿。颜色不宁之状,语言恍惚之间。

  脸上好似开果子摊儿的一般,青一堆,紫一堆,竟无一言回复。柳婆此时,一似田中蚯蚓,满腹皆泥,思道:“我女儿难道被人破瓜去了?不然,这裙上的腥红从何而来?”此时柳章台已听得明明白白,假装睡熟,只是不响。娘儿两个东扯西拽,说些闲话,都去睡了。

  柳婆这一夜仔细推详,再不料在章台身上。巴到次日早起,待章台学中去了,闭上房门,拿了一根大柴,叫春娘跪在面前,细细盘问。那春娘只道这事是当官做得的,说也不妨,竟一五一十不打自招。柳婆听说,气得十生九死,到不割舍打这女儿,倒自己跌天跌地号啕大哭起来。正遇着柳老回来,只见房门闭上,婆儿在内啼哭,连忙叫开问道:“为甚缘故?”柳婆将女儿干的风流事情告诉柳老。柳老听得,一口气跑到学里,扯了章台回来,竟要打杀这个小畜生。柳婆劝道:“且住!饶他初次。”私下扯了老儿,附耳低言道:“不要乱打,倘若打得利害,逃走了去,反要受那李家的臭气。邻里得知,说出实情,成何体面?正是家丑不可外扬。都是我们自己失于检点,也不要只怨着他。且再从容三五日,寻些事故,打发他回去便了。”柳老依言,原旧教他学中读书。

  却说章台晓得这事发觉,雷风雷雨一场,就丢开了,也不在心上。只说柳老要寻章台的衅端,无奈他为人依娘本分,绝无间然,便心生一计,与柳婆商量道:“如此如此。”柳婆道:“有理。”

  柳老即忙出门,唤一个算命的,私下与他几钱银子,要他依计而行。一进门来,故意叫章台立在面前听讲。那算命先生先将柳老四柱排开,算了一命。次将柳婆八字推完。然后将章台的年庚月日说与他。那算命先生推了这命,想道:“这几钱银子落得趁他的。这个命原是十恶大败、遭刑犯法的八字。”便将手在桌上扑了一下,叹口气道:“好呆命!好呆命!”柳老假意慌张,心下转生欢喜,问道:“为何先生慨叹?”先生道:“这位是何人?”柳老道:“是亲生犬子。”先生道:“不要怪我说,我是据理直谈,一言无隐。”柳老道:“君子问灾不问福,那个要你奉承?”先生道:“这个尊造叫做虎坐中堂,惊散一家骨肉,这个小官不该放他在身边。再过一年之后,交了败运,亲人死得一个也没,家私败得寸土皆无。”柳老道:“过继出去何如?”先生道:“过继也没相干。他命犯两重华盖,若还出了家,到免得损伤骨肉,日后到有升腾。”只这几句话,已说得那柳章台毛骨竦然,心中那知是计?算命完了,柳老送了命金,先生去了。不题。

  却说柳老竟去见那卖菜的李三,把算命先生说儿子的话分外增添几句,备细说了一遍,竟要将儿子送还。那李三见柳老言语真实,像个挽回不来的,只得勉强应承。柳老回家,就唤章台说明就里,把他日常间的衣服铺陈,都与他拿去,自己领着同行,竟自完璧归赵去了。你道这件事情,没主意中又有主意,做得干净,彼此无□。

  不说柳老家中出脱了这个□□,且说章台自与春娘含花初试,新得甜头,虽然是外貌有亏,其实不曾走到那真正极乐的世界,却是他心下十分情重。不料回到家中四五日,染成一场相思的大病。这病其实利害,真是形容枯槁,颜色憔悴,服药无效,祷赛无灵。李三见儿子恁般形状,只得到神前发下一愿:若还此命重生,舍他出家做个佛门弟子。这不是李三自发的愿心,只因前日柳老说了算命的言语,因此发愿。过了三两月,这病果然痊愈,真是逃得一条性命。看看将息强健,就送他在琵琶寺里出家,法号叫做静空。后来春娘嫁了张飏,父母俱已双亡。那卖菜的李三亦已去世。

  柳章台自出了家,学些经卷,随着师父,到也相安。后来师父圆寂去了,他就接着当家,手里着实从容。只是有个毛病:见了酒肉,就是他的性命;见了婆娘,连性命也不要了。寺中的小和尚轮流歇宿,小门外的俏花娘次第盘桓。正是:

  空门里面修真,风月场中闲耍。

  且说张飏当初遇着静空,只因妻家有一面之熟,常常照顾他念些经卷。说起小时来历,又是兄妹相称,常常走来探望,吃杯闲茶,谈天说地一回,斯斯文文去了。一日,张飏不在家中,静空走来,春娘陪他坐了一会。要晓得这和尚是个色中饿鬼,酒底下的蛀虫,看见四下无人,又是小时私相做一手儿的,他便大着胆挨挨擦擦起来。问道:“妹妹,可记得当年和你后园中的勾当么?”春娘笑了一笑,低着头不做声。大凡端正的妇人,遇着狂妄男子,言语之间略有不尴不尬,他便正颜作色抢白他几句,那男子就晓得这妇人是踏不入的,此心就已死了。春娘笑而不答,已先写一肯字。静空便搂搂抱抱,做出无数的丑态。春娘假说道:“不要如此。倘有人走来,不当稳便。”静空连忙四下探望,并无一个人影。转身进去,便双膝跪下,要妹妹求欢。春娘道:“你妹夫出去已久,这时候大约就回,宁可改日来罢。”正未说完,张飏已到门前。又是春娘眼尖手快,把静空推了一推,道:“妹夫来了。”静空连忙就坐,张飏进来,作了一揖坐定,扯些寡淡,就告别去。

  春娘就有心这和尚,只因丈夫终日在家,难于布摆,因此闹闹吵吵要丈夫出门做生意。不料又遇着这个荒年,衣食缺少,一发逼得要紧。因见杨老实之言正中他意,便拣定次日,打发丈夫江边捕鱼。张飏走到杨老实家,提了罩网同行。也是他时运不济,合了张飏便生意淡薄,打来的鱼,卖了不够一日三餐,十分愁苦,不在话下。

  且说县官奉了上司明文,发米万斛,救济一县生灵,满城晓谕。张飏看见,回家对娘子道:“官府济贫,明日我要到城中关粮。”春娘道:“该去。”次日□□□□□□□□□到县前,只见人人不□,个个争先,好不热闹。张飏想道:“到了此处,用不着那斯文手段,要放出气力挤将进去,先得者为强。”连忙放开两手用力一挤。到也好笑,把众人劈栗剥碌都推倒在两边。你道为甚么缘故?只因荒年,都是饿得有气没力的,略略推动,就跌倒了。张飏忙赶上前,关得五升粮米,一路回来。

  走到一个去处,只见两个健汉在那里相争,你一拳,我一脚,打个不住。张飏看见,连忙上前劝解,那里劝得这两个定?直待他打得罢战收兵,然后问道:“你二人为何相争?可对我说。”一人上前道:“老官,你有所不知。这个小遭瘟,十年前因娘子要到东岳庙里进香,对我房下借了一只脚带,至今未还。问他讨讨,他到说这脚带是你娘子送我做表记的。你道他有理么?”张飏对着那人道:“你原没理。借了脚带不还,反说什么表记不表记。”那人也上前告诉道:“老官,你只听一面之词。这个狗王八,七八年前老婆行经没有草纸,到我家借了一百五十八张草纸。问他讨讨,他到赖得一抹光,发起愿来道:“借你的揩脓揩血!’正是你说来的是你有理,他说来的是他至公,连张飏到也没得开口。两个又打拢来。

  张飏道:“这样打法,倘若打杀一个,什么要紧!”拚命扯开劝道:“你们不要打了,我与你们调停。”二人住手,听张飏发落。张飏道:“你不过要他这五升米,他若与了你,你就罢了?”那人道:“正是。我只要他这五升米,就饶了他。”张飏道:“我将这五升米替他还了你,你意下何如?”二人道:“我们两个讨冷债,怎好难为你老人家?不要你的。我们当此荒年,左右是死,大家打个好的!”又要打拢来。

  张飏拚命扯住,两人就不动手。张飏再三劝解,将自己五升米千求万告要他收去。那人只得收了,作谢而别。走了半箭路程,二人从新复将转来,问道:“承你美意,不知老官尊姓大名,特特转来请教,后图报答。”张飏道:“在下姓张名飏,住在东首安乐村里。”三人一拱而别,不题。

  且说春娘见邻舍去关粮的俱已回来,不见丈夫,独自一个只得倚闾而望。那知这个张先生也起了一个清晨,进城关粮,直到下午未回,一路想道:“我因一时好心,将米劝了人闹。如今回去,娘子盘问,难道说与人去了不成?”想了一想道:“有理,有理。只说被人抢去了。”正是:

  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算计端正,然后放心回去。

  一进门来,假意敲台拍凳,大哭起来,道:“关得五升米,被人抢去了。”春娘大失所望,到陪丈夫出了几点泪儿,只得到邻舍人家借了一升米。正要到厨下去做饭,只见两个人急急赶将来,见了张飏说道:“多谢,多谢!聒噪,聒噪!”千揖万揖,作个不住。张飏恐怕娘子瞧见,连忙扯住,眨眨眼睛。两人都不理会。春娘在门背后看得分明,赶出来道:“什么鬼头鬼脑,有话直说。”二人道:“张阿奶,我们因米厮打,多谢你家老官将米来劝了我们,故此特来相谢,并无半句隐瞒。”春娘一听此言,气得星眸直竖,两眼横开,嚷道:“他说被人抢去,原来与了你们。”“狗乌龟”、“狗王八”骂个不住。二人见势头不好,晓得是瞒着娘子的:“到是我们多礼数了。”两人请罪而出。

  却说春娘早已生了二心,如今又为了米儿的事,竟把丈夫视为陌路,骂了半夜。那张飏也自知无理,并无一言回答,只索闷闷而睡。到了次日,依旧江边去了。

  且说近村有个张真儿,家中失火,把家私烧得罄尽。后来父母双亡,真儿哭了三日三夜,两眼血枯,竟成双瞽。成熟时年,那些亲儿眷儿,东家留他一顿,西家吃他一餐,还好苟延残喘。遇着这个荒年,那些亲眷自顾不暇,那里还去养他?瞎了这双眼睛,只好束手待毙,有死而已。一连饿了两日,并没一些汤水沾唇,真儿想道:“这命想来逃不出的了,饿死沟渠,不如葬于鱼腹,做个屈原的故事,到也清高。”一道烟摸到江边,哭了一会,正要跳入江心,必竟孝义的人,难中有救,绝处逢生,后来报冤雪耻,享那富贵荣华,这是后话。

  且说张真儿到那生死关头的时候,忽然一人拦腰抱定道:“你这小官,为何投江自尽?有甚冤枉,可对我说来。”真儿挣扎不动,只得立定说道:“小子并无冤枉,只因遇着荒年,饥饿不过,只得寻个短见。”那人道:“我看你不是下流之辈,难道没有亲眷济助孤寒,一至于此?”真儿道:“当日也有人扶助的,如今遇着这个年成,谁还肯顾?”那人道:“你这双尊目为何坏的?”真儿道:“我因父母双亡,哭了三日三夜,两眼血枯,成了瞽目。”那人道:“这样,你是个孝子了。我看你这段光景,料来没处存身,你肯到我家去么?”真儿道:“你不要取笑。我是个吃得做不得的人,要我何用?”那人道:“我家止得夫妻二人,我出门生意,家内无人,不过要你在门前屋后照管照管,并无用做。”真儿听得那人语言真实,“料来不是骗我”,便倒头下拜道:“若得阿爹救取,就是我重生父母,我就拜你为义父。”那人连忙扶起,挽手同行而回。

  你道这救他的是谁?就是那不怕老婆骂,将米劝闹的好人张飏。途中问了些家常住处、来历姓名,张飏欢喜道:“我与你五百年前共一家,不必改名易姓,就叫张真儿罢。”闲话之间,不觉已到自己门首。春娘见丈夫带了这个奇货回来,心下着实一个蹬心拳,连忙问他来历。张飏将他投江的事情说与娘子知道。春娘最怕者是有人碍眼,不便与静空往来,见他是个瞎子,料来不妨,勉强放在家中,再作道理。张真儿拜了义母,安心乐业,聊度余生,不题。

  且说那静空见张飏不在,便日日走动,胡为作乐,未尝间断。一日,张真儿站在门前,静空走到。真儿听见,问道:“你是甚人?”静空竟不答应,索的一声望内便走。张真儿喊叫道:“是那个乱走?敢是贼么?”手之舞之,摸来摸去,喊个不住。静空见了春娘,问道:“这是何人?”春娘道:“这是你嫡嫡亲亲的外甥。”静空道:“从来不曾见你怀胎,又不见你生产,缘何一养就偌大一个儿子?”两人笑了一场。春娘将真儿来历细细说与他听,静空才知就里。真儿听见母亲与他说笑,想是熟客熟主,就不喊了。春娘叫真儿进来见了舅舅,原打发他门前坐地,两人鬼混一场去了。

  要知静空走来,春娘是瞒着真儿的,不料这次冤家撞着对头,隐瞒不过,只得与他说明。自此之后,真儿听见声音,定是相叫。一连来了十余天,真儿眼虽不能鉴貌辨色,耳也会得察理聆音,心里也有八九分怀着鬼胎。一日对春娘道:“我们爹爹不在家中,全亏舅舅日日走来看管。若还舅舅四顾无人,何不移来我们同住?彼此都好相依。”春娘道:“你话固虽有理,只是舅舅是个出家人,与他同处,外观不雅。”真儿道:“嫡亲兄妹,何怕外人谈论?”春娘应而不答。要晓得真儿这番说话,有心打在他拳窠里,正要察其暗昧。春娘无心应口,未免日常间脱出几句露马脚的话来,真儿一一记在心里。

  到了次日,是春娘的生日。静空提了些鱼肉,打了些好酒,为春娘称觞。大家吃了一会,叫真儿厨下暖酒,两人走到房中,竟去干那楚襄王游巫山的云梦起来。真儿将酒烫热,走至堂前,不见有人坐席,只听得配房里面就如那三月三的癞蛤蟆,急急哈哈叫个不绝,又像那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害了痰火病,嘻嘻吁吁喘个不尽。真儿听了,十分懊恼,正是:

  一个色胆包天何俱死,一个忠心贯日岂偷生。

  捶胸跌脚道:“什么哥哥妹妹,分明淫妇奸夫。我父亲志诚君子,到讨这样一个淫妇在家里出丑。”连忙放了酒壶,走到厨下,拿了一把厨刀:“待我杀了二人,以雪父亲之耻。”正待出来,回想道:“我是个瞎子,倘若持刀进房,到被他先瞧见,反受了一个大大罪名。凡事须要三思,不可草草。”依旧放下厨刀,走了出来。

  那春娘并和尚将次及席,春娘问真儿道:“这酒壶是你几时拿来的?”真儿道:“你们在房里的时候我拿来的。”春娘红了脸,把和尚瞧了一瞧。静空接口道:“就是我方才毛厮里出恭的时节。”东扯西拽,两人心里桩着凹□,胡乱饮了几杯去了。

  且说张飏日间打鱼,一个也无。到了黄昏时分,白露漫天,那鱼不知罾网,却有几个游来。连试了三五次,果然夜里生意胜于日里三分,因此夜夜也不在家中。春娘见丈夫行踪果有准绳,未尝参差迟早,又想真儿必定看出破绽,因是两人约下,黄昏进门,清晨出去,一则便于同床共枕,二来乐于□眼真儿。这个算计胜于六出祁山、七擒孟获,一举两得,却不是好。那知祸福由天,一报还施一报,吉凶有命,冤家到底冤家。

  偏是这一夜却也作怪,打鱼的直打到三更时分,要一只小小虾儿也没得游进网来。两人心灰意懒,欲待归家。只见那江中:

  清波滚滚,听来叠鼓鸣笳;白浪漫漫,看去雪飞云舞。玉盘金饼,皓月当空;火部红轮,太阳出海。光容夺目,犹如出蚌之珠;影耀逼人,却如他山之玉。澄清一派奇观,凭吊千秋罕睹。(下缺)

 

  卷五·第三则

  仙镜偶然联异眷

  却说杨老实与张飏看了半晌,张飏道:“不好了!看看近岸来了,我们快快走开。”不料,这个东西远看觉得骇人,近来也便平常,圆圆的一团亮光渐入网内。杨老实道:“在你网中来了。”张飏打眼一看,只见罾爪四垂,网儿觉得沉重。连忙去扯,那里动得分毫!两人只得走入滩中,相帮扛起。你道是什么东西?却原来是那:

  云鬓罢梳还对此,罗衣欲换更□他。

  却是一面菱花宝镜,两人欢喜不胜。杨老实道:“张官人,是你的造化,这镜在你网中得来,可拿回去与娘子受用。”张飏道:“岂有此理!我与你一同生涯,这镜必须你一半我一半方是。”杨老实道:“若要分作两半,须得锯子斧凿打开才好。”张飏道:“不是这等说。明日将此镜到街坊卖了,分一半钱钞与你。”杨老实道:“悉凭悉凭,你且驮回家去,明日商量。”张飏看了,这件东西十分沉重,搀了一搀,到瞪目呆看。杨老实道:“你不□□将这镜子翻转来,把那缚罾的绳子穿了镜纽,背在肩上,却不省力?”张飏依他调度,果然妥贴,提了灯笼而回。杨老实也收罾网去了。

  且说春娘与静空正在温柔之际,梦寐中忽听得门上剥啄连声。春娘道:“此时我丈夫断不回来,为何声音似我丈夫?”忙忙的推醒静空,披衣出来开门,只料黑地里一个放进、一个放出,做得手快就是。谁知张飏雪亮亮一个灯笼提在手里,春娘开门,不及弄那移星换月的手段,静空也不及念那降龙伏虎的真言,只好蹲在春娘背后。张飏放了镜子,因脚下鞋儿湿了,提了灯笼各处搜寻旧鞋替换。寻到春娘背后,黑影里只见一个光头。张飏道:“是什么人?”春娘不及遮掩,被张飏推开,扯来一看,却是静空和尚,止披得上身衣服,腰间还露出一个小和尚来。张飏看了,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扯住,嚷道:“你和尚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盗,登时打死勿论!”春娘嘴强道:“我们兄妹,什么奸?什么盗?”被张飏两个嘴掌,打得昏晕。张飏连叫真儿,真儿睡熟不应。张飏竟把他扯到门前,意欲叫喊地方。

  春娘看事势不容己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断送了他,方免外人耻笑。春娘与静空放开手,将一床绵被把张飏蒙头一罩,揿倒在地,就将那缚镜子的绳儿,夹咽喉系定,两人并力分头紧收。可怜一个扶危救困的好人,化作南柯一梦。

  二人商量将这尸首放在他处,静空道:“掘个泥潭埋罢。”春娘道:“做得不干净,日后倘若露出形迹来,反为大患。不若我们将他扛到江边,丢入水里喂了大鱼,尸骨无存,岂不干净?”静空道:“有理,有理。”连忙走到房中,将裤子、鞋袜穿好,两人放出气力扛将起来,望江头走动。不多时已到江边,扑咚一声,竟入水晶宫去了。

  此时已是四更时分,白露**,水光摇漾,不料水面上一个黑簇簇的东西浮近前来,竟把张飏负载而去。春娘与静空看见,只道是大鱼吃了,欢喜不尽,竟自回来。两人商议道:“事已做得停当,并无一人得知。”故意去叫真儿,真儿还未曾醒。静空道:“只恐邻舍盘问,将何言语回复?”春娘道:“这个不打紧,只说同杨老实打鱼不回。过一两日,先叫真儿去问个消息,然后再自己去吵闹一场,生根在他身上便了。”静空道:“有理。”话未说完,不觉早唱晨鸡,东方发晓,急急出门去了。

  你道这江中万万千千的鱼,那里便来管这闲账?要晓得,张飏是个救□投江的好人,今日遭此大厄,上天暗里保护。这物就是金甲神人,背负而去。正是:

  虚空自有神监察,湛湛青天不可欺。

  按下不题。

  且说彼时有个夔夔宰相,威权赫奕,享用豪华。五十余岁尚无子嗣,止生一位小姐,名唤鸾绡,年方二八,翰墨精工,女红亦备,真正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终日花前饮酒,月下吟诗。一日春光明媚,天气困人,小姐把线帖收藏,同了一个侍女湘春,到后园闲耍。

  湘春扶了小姐,金莲款款,玉珮珊珊,从角门出来。果然一派好景,看了十分羡慕。怎见得?

  纷红□绿,春光九十将阑;滴翠浮芳,景色三分未足。秾桃艳李,看来一似降青霜更飘红雨,粉脂涂就苍苔。燕语莺啼,听见犹如诵明月再咏关睢,高下和成仓口。亭榭参差,楼台曲折,柳眠花笑,水秀山青。胜于金谷园亭,不下阿房宫阙。

  这园说不尽的景致,写不尽的繁华。鸾绡小姐处于深闺,一时看了这个境界,不觉徘徊再四,还要走远□□□个心满意足。遥望见那壁厢景致,问道:“那是什么所在?”湘春道:“这是内花园,那是外花园。”小姐道:“内花园如此□□,那外花园不知怎样好的了。我们有心出来,也要□□一看。”湘春道:“这内花园老爷尚且戒严,不许小姐和□□□在外边嘻,外花园是去不得的。”小姐道:“不妨。只是□□□老爷知道。”湘春心下也是要去看看的,口虽如此说,那双脚儿早已同小姐行了多步。

  不一时已到外花园,二人定睛一看,这外花园比内花园虽然眼界宽宏,却是凄凉寂寞。鸾绡小姐与湘春看了半晌,便要抽身回去。湘春道:“小姐有心到此,便再闲耍一回。”要知鸾绡小姐是个深闺弱质,闹攘攘珠裹翠围的,走到这个旷野之处,虽然是天气艳阳、花柳争妍时候,只觉四顾无人,眼前寂寞,便生出一段凄惨不胜的心肠,急欲回还。只见太湖石背后闪出一堆红艳艳的物件来。小姐连忙叫湘春看,湘春道:“并没有什么。”鸾绡小姐渐渐看得明白,叫道:“这个分明是个菩萨神道!”惊得面如土色,寸步难移,口里不知叫些甚么,身子蹲将倒来。湘春慌了手脚,又不好丢了小姐去报知夫人,又不能背负小姐进去,只好捧着小姐啼哭。鸾绡小姐挣了半晌,一时气绝。湘春发了极,放声大哭起来。

  只见一个年老的园丁在园中挑水,听得哭声,走来一瞧,见小姐晕倒在地,湘春丫头在傍啼哭,连忙去报夫人。不多时,赶了许多丫鬟小使,并夫人一一出来。大家看了,目瞪口呆。夫人连叫不应,哭了一场,把湘云着实打了几下,七八个扛了进去,放在床上。连忙去请太医服药,求神祷赛,浑身都是冰冷。幸喜尚有心里兀自火燃,不忍得殡殓他出去,几个亲人日夜守在身边,眼巴巴望他转回阳世。

  不说鸾绡小姐一命黄泉。且说春娘自那夜断送了丈夫,过了三五日,即同真儿走到杨老实家问信。一进门来,变着脸道:“我家官人四五日不回,你留他在家则甚?”杨老实一听此言,就如青天一个霹雳,竟不知那里来的,忙应道:“你官人前夜打鱼,网中得了一面镜子,背了回去,这数日不来,我正要来唤他。”春娘道:“何曾见来?同你打鱼,人在你身上,若还不见,我要问你讨哩。”杨老实道:“一个人身长六尺,难道藏得过的?”春娘道:“你方才说了镜子,莫非你要这件东西,将他谋死了?”杨老实见他势头不善,口内多凶,气得个捶胸跌脚,没叫屈处。春娘打台扑凳,哭了一场。他的女儿出来相劝,留他吃茶吃饭,春娘再三不肯,竟自去了。

  杨老实听了这番说话,心下也就着忙,急急央人四下抓寻,并无踪影。春娘这番埋伏,计较甚高,倘若邻里盘问他,就把杨老实做个出场;若没人说起,他也就拖绳放了。

  春娘自此之后,放心与静空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好不畅意。谁料受用过度,不觉害起一场病来,十余日不得起床。

  一日,身子稍强,勉强起来梳洗,就把那丈夫拿回来的镜子照了梳头。果然这镜子委实有趣:表里通明,可照奸人之胆;清空闪烁,能招仙侣之来。春娘初时一照,看得怀开心畅,漫把花容傅粉,云髻添妆。不多时,镜子里现出一道黑光,迷濛了春娘面目。只见都是些奇山异水,怪柏乱松。山坳之中布出许多楼台殿阁,更有虎豹豺狼在山脚下狰狞跳跃。春娘见了这个境界,头也不梳,只把两只秋波伫定在那镜子上面,周回仔细观看。过了一会,那楼阁之内走出一人,体貌魁梧,须眉豁达,头梳丫髻,袒腹披襟,踱踱索索走将出来。春娘看了又惊又喜道:“这个此老,我眼里从不曾见他,仔细认他一认。”只见后面一个一个都走出来了。

  春娘看得心慌,连忙走开。不料,这七八个立了一屋,惊得那春娘魂飞魄散,没处躲避。偷眼一看,都是面面相窥,不开口的。只见内中有一女人,春娘勉强上前福了一福,问道:“大娘,你们是那里来的?”众人都不答应。连忙叫真儿,真儿又不在家。正没理会处,背后走出一个黑脸金盔金甲的人,右手拿着铜锤,左手带着张飏,蓬头垢面,把春娘赶个不住,打了一锤。春娘明晓得丈夫索命而来,也只好听其发落。自经打了一下,登时晕倒在地。众仙与这金甲神,都望镜中进去了。春娘直到下午方才苏醒,就把这段希奇说与静空知道,也在将信将疑,不在话下。

  且说天上定婚姻的月老,玉帝命他掌管生民配偶,正在月下将书检看,查得鸾绡小姐该与富顺张飏百年夫妇,因是一贵一贱,结契无阶,恐成皓首之叹,因差金甲神赐他这面摩仙宝镜,以为径路之媒。不料张飏先世尚有宿孽未消,得了此镜别起风波,陡遭惨毒。月老趁此机会,先差金甲神采摄了张飏魂儿,与鸾绡小姐面订佳期。因此差花神来摄鸾绡小姐的魂灵,到月老宫中,两人折证。

  且说二人同趋月老案前跪下,月老分付一场姻缘的定理,会合的关头。他两人叩首谢恩起来,彼此偷看了一会。即命取出摩仙宝镜,交与张飏收藏,对鸾绡道:“须查此镜此人,即是百年夫妇。”说完,就放二人还阳去了。正是:

  夫妻数定不能移,勉强图谋总是虚。

  五百年前曾识面,注在姻缘一部书。

  却说张飏还魂转来,颈上那条绳子已松去了,就如捧定着一株大木的相似,汆到江边,却又是一个地方。抬头一望,身子却在沙边滩上。连忙拖泥带水走到岸边坐定,仔细想了那奸夫淫妇下此毒手,咬牙切齿恨了一场,悲悲戚戚哭了一会。想道:“上天可怜,留此余命。如今天色已晚,不存不济,少不得命丧沟渠,不如原赴江中,寻个自尽。”哽哽咽咽又哭了一场。

  只这一场哭,惊动了五升米洪恩未报,一年前大德难忘。只见两个人手执梆锣,随口唱些歌曲,一路而来。听见哭声,喝道:“你是甚人,在此啼哭?敢是奸细么?”张飏道:“我是受难之人。”那两人道:“快快说来。”张飏将自己的名姓并家中的淫妇与奸僧的勾当,细细说了一遍。二人惊骇道:“听你说来,你是我们两个的大恩人了。”张飏道:“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一人道:“我叫施恩,他叫布德。”张飏道:“你们不要错认了,我从来并不曾施恩,亦未尝布德,缘何有你们二位?”施恩道:“你记得上年,我们二人为米相打,你将五升米劝了我们的闹。自那日之后,我们两个因你感激,拜为弟兄,如今就如骨肉一般。只因荒年无计,投在山中做了强盗。今日该差巡逻,不料在此遇着恩人。你且同我们上山去,再作道理。”张飏听了这话,方才信以为然。二人将手扯他同行,方知浑身是水,连忙每人身上脱下一件衣服,与他换了。张飏道:“我若上山,倘你大王不容,叫我到何处安身?”布德道:“不妨。我大王为人仗义疏财,只差肚中少些墨水。若得你这样一个朋友,这头目他还要让你了。”施恩道:“不但让你做大王,他还要替你报冤哩。”张飏听见“报冤”两字,便欢喜起来,就随了二人同去了。不题。

  且说鸾绡小姐晕去,父母守在床前。到了次日,陡然一个翻身,口中叫道:“张飏,张飏,拿那摩仙宝镜与我看。”父母再三叫唤,只觉口中微微有气,连将汤水灌下,便四肢温暖,举动得来,叫了一声母亲。父母欢喜不胜,擎拳拱手,证天证地。看看吃些饮食,不上三五天,觉痊愈了,把魂游的事情,说与父母知道。那夔夔宰相即刻传檄行文,遍天下贴了告示:“若有摩仙镜献者,即以女妻之。”又差几个得力官儿,叫他微服私行,察访的实。只这一桩事也是不小,几月之间,早已传遍天下。

  且说静空听见这些说话,亲自到城中看了告示,心下想道:“妹子有面镜子,他说有人走出来,必定就是摩仙镜了。我若得了这面镜子,拿去献与夔夔丞相,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姐配我为妻,胜于这个打和尚的婆娘。我如今回去,不要与他说知,且骗他的到手,再作商量。”一路踌躇,不觉已到门首,进去见了春娘。

  那知春娘早已得知这个缘故,心下筹之熟矣。静空不曾开口,春娘道:“哥哥,我有一主横财来了。”静空道:“什么横财?分些与你哥哥用。”春娘道:“自然有你分。”就说着这面镜子:“若得万金,我即卖与他去。”静空到打了一个灯心棒,呆了半晌道:“那有这许多银子卖?便得了十廿两,也就够了。”胡乱说些闲话。

  过了三四日,静空想道:“这面镜子,若要骗他的,断断不能到手。俗语说得好,千讨不如一偷。”候得春娘在厨下做饭,便钻入房中,翻箱到笼,影也没有一个。那知春娘晓得这物是值钱的,□□藏在一个夹巷里,并无一人得知。静空寻了半晌,并不见影,只得床下来寻,将身钻入。不料春娘走来,恰见这和尚似狗的一般爬入床下,甚是可骇。春娘轻轻拿了一条门闩,照腰里用力打了一下。这和尚十分痛楚,连忙退得出来,也是立不直了,便眠倒在地骂道:“贼淫妇,为何下这毒手!”春娘见他□□,举门闩又要打去。静空急了,连望床下钻进躲避。停了两个时辰,这痛方住。

  春娘晓得他要偷这面镜子,问道:“你爬到我床下做甚么?”静空道:“你床上许我爬,床下到不许我?”春娘道:“如今床上也不许你爬了。”静空到不好意思,陪笑道:“偏要来爬一爬。”将手扯春娘揿在床上,要与他云雨赔罪。春娘放落脸来,用力洒脱。静空见话不投机,发怒道:“你要将待张飏的手段待我,你休想哩!”春娘听了这句,发急起来,道:“你这黑心秃驴!我一身被你玷辱,丈夫性命又被你害了。如今与你这秃驴打伙,怎有出头日子?你到快快请行。”将手推静空出去。静空见他这个推法,气得一天之火,想来是要断恩绝义的,将手揿春娘在地,着实打了一顿,竟自去了。

  可见恶人的心肠,易于反覆。两人起初十分恩爱,翻转脸来,又是十分仇敌。这个情理,人所不知。要晓得春娘与这和尚通奸,只是一时失志。但既勾搭上了,无由割断,候着丈夫不在,便落得与他偷闲,何曾有个害丈夫的心?不意那日遇着张飏回来,叫起地方,那是骑虎之势,恐怕出乖露丑,发起这点毒心。后来丈夫死了,静空就如夫妻一般,不离左右,摆在面前,觉得也有些厌恶。就是两人并肩交颈,那和尚未免妆娇作痴,把光头在春娘脸上擂擂擦擦;若是新剃光的还好,略略长了一二分,便要弄得个不耐烦。干起事来,又像那饿虎攒羊、馋鹰搏兔的相似。偶然一次,也经受了。如今日日上场,未免倒戈弃甲,投递降书,把他十分狼藉。春娘到也有些气他不过。比着自己的亲夫,终是读书之人,那惜玉怜香的心肠大相悬绝。所以日常间比前大不相同,疏疏淡淡,任其去来,并没一点眷恋之心。每每听到五更,一梦初醒,平旦之气,良心发现,想着丈夫无罪无过,把他一命黄泉,尸骸零落,就出了几点迁善改过的泪儿。欲要拒绝和尚,又没处生端,今日趁此机会吵闹一场,赶他出去。

  柳春娘虽有此心,也还未肯踢开。只因有了这面镜子,得了这主大财,唯恐静空在此,未免私下要打他些后手,当官要分他些用用,便怀了一个忌刻的心。他思量有了这主财帛,嫁个老公,明公正气成个格局,终日守着这个光头,也羞见故人邻里。这些都是恶毒肚肠,奸巧肺腑,人所想不到的。

  那静空也不是个好人,他要弄了这面镜子,将来做个大富大贵的人,就把这旧相知视为冰炭。若还把他偷去,他就断了这条路了,死也不上门的。当初没有老婆,遇着春娘如同活宝;及至久在身傍,也便如此,他就起了这点贪心。这是恶人得陇望蜀的念头,自不必说。

  哪知这场闹吵祸起萧墙,惹动了:

  假盲儿留心看破,真孝子为父伸冤。

  要知两人口舌自然生出祸来,看他下则,方快人意。

 

  卷五·第四则

  盲儿宛转雪奇冤

  却说张真儿坐在灶下,侧耳听见二人吵闹,从前老底听得十分明白。到了次日,捏根拐儿,走到一个亲眷人家,央他写了两张状子,怀在身边,连忙寻到黄龙寺里去见静空。

  适值静空正在山门前与人讲话,见了真儿叫道:“外甥何来?”真儿听见是静空声口,上前作揖,欲待开言,恐人听见,又住了口。静空也防他说些甚么,一把扯了,直到自己房里,问道:“你来何干?”真儿道:“外甥特来通知舅舅,你昨日与母亲厮闹,却被邻人得知,都说舅舅谋死父亲,地方保甲要出首哩。”静空忙了手脚,想了一想,对真儿道:“我如今也顾不得了,明日我到县间,先出首一状,说你母亲谋死丈夫。”真儿道:“若还如此,舅舅洗得干净,只是难为了我的母亲。”静空道:“只要光鲜,那里顾得!”真儿问些父亲死的来历,静空一一告诉。两人说了一会,送真儿出了山门。

  到得家中,真儿便大惊小怪。春娘问他何故,真儿道:“适才走到门前,只见东边也说张大娘谋杀丈夫,西边也说柳春娘谋死老公。孩儿问道:‘你们从何而知?’众人道:‘你母亲将绳缢死,尸骸丢在江中。’”春娘听了这些说话,果然一字无差,没法起来,千求万告要真儿生一计策,以免此祸。真儿故意不说,当不得春娘哀求不过,哭将起来,就倒头下拜。真儿连忙扶起道:“母亲不必慌张,我且问你,这舅舅你还是要与他来往么?”春娘道:“这样人,还要说什么来往不来往!你母亲被他玷辱,父亲又被他害了性命,我恨不得将他茹毛饮血,方出此气。”真儿道:“如此我们先去出首一状,说舅舅谋死爹爹,方好保全母亲之罪。”春娘道:“这个有理。”真儿也将父亲的形迹,细细盘问。春娘不打自招,却也与静空的口词一样。

  到了次日,真儿将一张状子与春娘递了,静空也去递了一张。那县官看了这两张人命状子,你说他害,他说你谋,其中必有原故,立时出签,拿这两个原告听审。不一时,都已拘到。录了口词,却也都辩得有理。问道:“你家还有何人?”春娘道:“家中只有一个瞎子。”县官即拘张真儿讯问。

  真儿一到堂上,竟不开口,也递一张上去,即是告这两个的。县官看得了然明白,竟要这两个原告供招。二人你推我,我推你,推个不落地。县官把静空夹了一夹棍,打了五十敲;春娘拶了一拶子,打了三十个过船钉。两人受痛不过,只得招了个奸。那杀,既无尸首,又无凶器,县官也不好定罪。放了夹棍、拶子,带起明日再审。三人一齐赶出。

  走到一个空隙之处,春娘对静空道:“我们到被真儿陷害了。如今事已至此,奸是招了,那杀是招不得的。若还再要用刑,只好推在杨老实身上。”二人计议已定。

  到了次日复审,县官又要用刑,二人竟将杨老实一口咬定。县官出了火签,立时拿到。也夹了一夹棍,杨老实只得招了,是扛入江中死的。县官叫收监定罪。就取一面双连枷儿,枷了这奸僧淫妇,遍游四门。

  不说柳春娘的风月冤家。且说张飏自江头遇着施、布二人,同到山上。见了寨主,即忙行礼。那寨主名为鸟山大王,为人到也温雅,绝无一些强盗的气味。一见张飏跪下,慌忙扶起道:“你是个仗义之人。今日遭此颠沛,且宽心住下,容当与你报冤雪耻。”看了一坐座儿与他坐下。茶罢,即设席以待。两人一见如故,遂成莫逆之交,即拜为军师之职。张飏是个来得的人,与他捣鬼出些告示,票些押条,寨主十分乐意。过了月余,即差数十名喽罗,到张飏家里拿这两个人来,听凭军师煅炼。

  这些喽罗领了将令,俱扮作百姓形状。行了数日,已到富顺地方。打听张飏住处,到了黄昏,便打门进屋。四下搜寻,并无什么和尚、婆娘,走到灶下,只见一个瞎子睡在那里。一把扯将起来,问道:“这里有一个和尚并一妇人,至那里去了?”真儿睡梦醒来,打头不应脑,答道:“和尚、妇人枷哩。”喽罗道:“家里没有。”真儿道:“他枷在城里。”喽罗道:“张飏明明说在城外,何曾在城里?”打真儿一个嘴巴,惊得睡梦才醒,耳朵里听见说什么张飏,连连问道:“你们方才说什么张飏,敢是见他么?”喽罗将张飏的来历,说与他听。真儿方晓得是强盗,因把这两人的事干,说与喽罗得知。喽罗道:“既然如此,我们将何回覆大王?”一人道:“就将这瞎子去便了。”真儿哀求道:“小人正要与这两人做个对头,若拿了我去,他们的罪就轻松了。”

  众喽罗只因无物可为折证,倒踌躇了半晌。只见手中火把已过,众喽罗慌了手脚,没法摆布。一人道:“弟兄们,莫要慌张,我且说一个故事与你们听。”众人道:“什么时候,说些故事。”那人道:“说了故事,就有火把。”众人见说故事有火把的,只得洗耳恭听。那人道:“当初三国时节,关云长同甘、糜二夫人降汉,住在驿所。曹操差人馈送下程,其余俱备,惟有蜡烛,只得一枚。这是曹操见他只身陪着两个□□□的嫂子,故行此计。谁知云长是个智谋□□的人,他见烛影将残,即把那驿中的壁落尽行拆毁,将那些竹片放起火来,烧了一夜。这叫做焚燎之策。我们如今没火把,四面皆是,何必踌躇?”众喽罗听说,登时□□□□,拆了无数,缚成火把。只见拆到一个壁厢,骨碌碌一件东西滚将出来。大家一看,却是一面镜子。真儿听见说是镜子,就对众人道:“大王们不要烦恼,这镜子是我父亲打鱼得来的,你可拿去与父亲看了,便是折证。”众喽罗背了镜子,竟自去了。不题。

  且说张真儿听得父亲下落,想道:“若还我不去问他讨人命,这杨老实如何出头?如今且作□□,背上书一黄布‘为父报仇’四字,沿街求讨。”不料生意甚是兴旺。你道为什么缘故?只因背上有了这个大大招牌,人人道他是个孝子,铜钱银米,到挣得衣食丰隆。

  一日,走到一个荒僻去处,只见三个人叫定了真儿道:“你为父报仇,我们如今要拿你去处死哩。”真儿道:“你们是什么人?”三人道:“我们是官府差来的。”真儿道:“我正要伸冤,就同你去。”三人道:“你若同去,自分必死。不若你不报仇,我们放你逃生去罢。”真儿道:“我这恩父死于非命,今日之冤,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我只伸了这冤,死亦瞑目。”三人见他孝意谆谆,虽将言语试他,竟不可解,便道:“你这孝心果然真实,只是双目不明,难以作事。我们有眼药在此,将你两眼点开。”真儿欢喜道:“若得如此,我真儿得见天日了。”三人将他两眼一点便开。真儿定睛一看,却是三位道人,连忙倒头下拜,到磕了七八十个头。走得起来,三人都不见去向。真儿又惊又喜,想道:“必是三官大帝,怜我孝心,特来救度。”便丢了拐儿,散步而行,好不快活。

  只是杨老实自受了这番苦楚,坐在监中,亲人也不见面。家中止得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又是娇娇滴滴,独自在家。幸喜间壁王婆过来陪伴。杨老实在监□不想回家的日子。不意张真儿两眼光明,讨饭生意顺利,讨来的先送到监中,待杨老实吃了,然后自吃,朝朝往来,未尝间断。若有银钱多余,就拿去与他的女儿买柴籴米。亏他一人到养活两口。不题。

  且说这些喽罗,将了这面镜子回到山上,覆了大王。又去见张飏,说明此事。张飏收了镜子,放在房里,□□进房歇宿。只见许多仙人鱼贯而入,望□□□□□□□□□不自能解。想了一夜,次日即说与鸟山大王听,大王欢喜道:“听先生所言,这必是宝贝了。如今夔夔宰相差人画影图形,遍地挨查,如有摩仙宝镜献上,即以小姐妻之。先生何不将此镜献入,博个功名富贵,也未可知。若只在此山中,终无了日。非是小将见辞,实为先生筹划。”张飏暗想,魂游月老宫中所说之事,与今符合,即便应允。

  二人商议已定,次日即差两个喽罗,背了镜子,备了行囊,鸟山大王送了五十两赆仪,办了一席饯行酒,亲自送到十里长亭。握手(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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