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天外乘
明·王世懋
古称久安长治,亡逾唐虞三代。周历八百,国祚最长,其间兴衰之迹可考镜也。所云一统之盛,穆王而后,昭王没于楚水,夷王降为侯礼。暨东迁洛邑,徒寄空名耳。安在其为真主乎?三代而后,汉唐为盛。汉祚三百移于新莽,光武中兴,事同别构,而百年后寻复乱矣。唐之天下尤不足言。始则牝鸡易姓,既乃犬羊构笟,河北亡于藩镇,京邑播于吐蕃,贞观、开元之盛,白驹过隙耳。独我明,自太祖高皇帝以布衣开国垂统,成祖文皇帝以嫡子靖难承宗迄今,十有二帝,几三百年来矣。中经土木之难,大驾北狩而四陲晏如。武皇胤绝,中原多难,宗子继统,三叶重光。北虏挠之而不能乱,东夷讧之而不能伤,宦竖簸之而迷不易位,权相斫之而厉不薰心。说者争言高皇帝功德之盛,贻谋之谨,与我列圣继述之善,是则然矣。臣以为未窥其大也,盖儒者有元会运世之说,佛氏亦有大劫小劫之谈。当天鸿蒙,始判蓁狉景象,后世何述矣?自古迄今,历岁靡纪,而四维犹在宇宙间,正以物极则返,有小开辟于大开辟之中也。学者不察而■〈彳畏〉云世变江河,则有黄虞以前人之类灭已久,乌睹所谓离午文明之盛乎?盖孔子五十学易而系易之终,曰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呜呼!尽之矣。易道阴阳,唯是华夷界限。内阳外阴,乾坤所繇不毁也。自辛有见微于伊上,而狄祸始基;江统著论于晋初,而戎患斯炽于是。刘渊、石勒、慕容俊、苻坚、拓跋圭之流,五胡姓字,迭起代兴,妖缠氛扰,迄于唐世,吐蕃、回纥时入长安。而山后十六州,石晋遂以永畀契丹,无复冠裳之望矣。完颜起于女直,遂屠汴京,迫残宋于南服,青衣之祸酷甚,二刘犹未厌乱。鞑靼实生漠北,东扫完颜,西并西域,遂长驱江南,混一区宇大半之■〈衤固〉,于兹极焉。何者夷狄乱华,自古未能一统?故石虎色忧于受命,苻坚寝废于饮江,而独元氏一统百年,幅员广于汉唐,■〈羊星〉膻偏于寓内矣。又刘、石诸胡皆久住中国,窃效华风。魏文都洛,夷风丕变。即辽、金二氏崛起北庭,犹知杂用中华文物,以饰其蠢陋。而独胡元敢肆凭陵,以夷变夏,衣冠、言语、国书、官制多仍其俗。当斯时也,乾坤若为之倒置,人物或几乎销变,岂非佛氏所谓二劫之极,二传所谓未济之终耶?天若不生真主,生人祸乱,安极是用厚集?于我太祖高皇帝,龙起濠上,鼎定金陵,铲汉剜吴,长驱关洛,捣胡窟于幽蓟,歼逋孽于应昌,衣冠文物焕若神明,中原父老宁当与汉官威仪,同其涕泪哉!原夫自古开创之君,皆在中原,而我朝独自南混北。天意若曰:“元起漠北,阴之极也。”今自南之北,明以阳而胜阴也。盖自骊山烽举之后,迄于洪武建元,而天地始为之位置,日月始为之开朗,山川始为之洗涤。故语功则远驾乎?尧舜论正则陋视乎?殷周谓之曰“乾坤一小开辟”,讵不然欤?即以比于洪蒙之初,臣不能知要,难以中世汉唐为例矣。二百余年来,伟带书生,星历俦人,往往私忧遏计,而终之不验,岂尽人力亦天意也?臣故推言此旨,以明当代之盛。愿我圣子神孙毋以天意为可凭,毋以祖功为可久。庶几亿万斯年永迓天庥,尤臣所为惓惓而祝于牖下者也。
国朝有三大事应议而未改纪者,臣子所为日夜疚心者也。其一曰建文年号之不存,《实录》之未辑;其二曰:景帝之不称宗,《英庙实录》之书郕戾王附;其三曰:睿宗之附庙,仁、宣二帝之早祧。杨文懿公守陈之言曰:“国可灭,史不可灭。靖难后不记建文君事,遂使当时朝政与方、黄死事诸臣,皆郕落无传。及今搜采,犹可补辑。”又曰:“景帝已正位号,《英宗实录》标目犹称郕戾王附,宜改正。”夫辽金夷狄闰位,元是胜国,皆有国史。建文君亲太祖皇帝嫡孙,同气一家,即仇之乃不得与元比耶?且附称洪武某年,尤非故实。景帝与于肃愍公再造乾坤,终贻英庙子孙亿万年之祚,当时郕戾王之谥,未惬人心大哉!宪皇追称景帝,所挽回元气多矣。臣以为既已帝矣,改称宗而不入庙不为过也。即以为大事不可数更,如《实录》之书郕戾王附,显是矛盾,不可亟改乎?此二议者,今下国书生郕能发愤陈之策对,而不知其议之出自守陈。臣故表而出之,以俟君相之采择。世宗皇帝采张、桂诸臣继统不继嗣之说,大礼始议,正大光明。臣以为帝献王者,天地之正义;宗献帝者,人子之至情。而当时大臣顾念孝庙圣恩,坚拒新议,不无过执。亦可曰:“观过知仁。”独其滥觞,未议出于献谀小臣,而德祖遂桃,睿庙竟入。自古非创业之君之祖父,未有生不为帝,而没乃入庙者。即张、桂诸臣,亦以为未安而不能救母,亦其取富贵之心为之导耶?世庙未崩,孝烈皇后先入遂祧仁庙,亦是古所无事。当时圣意或有在焉。逮穆宗皇帝登遐,入庙祧宗之际,此其机矣。科臣陆树德曾言之,以曾孙议祧皇祖,遂不敢覆行,而竟桃宣庙,从兹莫复匡救矣。惜哉!若太祖正配天之位,则出世庙之睿谟,内臣革镇守之权,亦由孚敬之赞治,七庙之加而九,合祀之分而两。虽议礼纷纷,迄今无定是。要之,皆无害于义者,所谓有其举之,莫敢废也。臣以为方其未举,七之合之可也。及其既举,仍之可也。太祖皇帝初主分祀,值风雨之变,遂改为合祀,世宗皇帝复改为分祀。罄天下民力为之,垂五十年矣。即复罄民力改为合祀,能保无灾异乎?谁任其咎?臣故曰仍之可也。
祖功宗德懿美,何可枚举。而极为盛德事者有四:宣宗之不废赵王,一也;英宗之赦出建庶人,二也;宪宗之追谥景帝,三也;听群臣之泣谏,正钱太后之袝葬,四也。关系国家之大机者有二:宣庙之亲征汉庶人,一也;英庙北狩,监国郕王之即位,二也。庶人之轻于叛逆,习于耳目所见,意诸将之推戴也。亲征而胆破矣。也先之挟英庙而凌中国,以帝为质也。立帝而谋索矣。虽然,盛德大机皆不幸而有之者也。
孝宗敬皇帝亲万机,任贤臣,天下熙熙庶乎无德可名,无机可运者欤?
建文君之亡极可怜,又削不书史,一时忠臣事迹湮没,赖后之君子悯忠者搜葺遗闻,略备梗概。然其间亦有一二未真者,恐误来世,不得不为之辨。其最舛者曰:宣宗皇帝即建文幼子,牵成祖衣哭,成祖命太子子之。已而曰:“天下原是他家的。”遂为皇太孙嗣位。此建文故臣不平靖难之举者为之辞。因悟元顺帝之为合尊子,亦出宋遗黎之口,未可信然。如成祖皇帝为高皇后第四子,明甚,而野史尚谓是元主妃所生。盖易代之际,类多矫诬快心之语。而郑端简公不察,乃亦有饿杀孩儿养于宫中之说,名为存疑,而阴滋后世之口实。不思英庙时所释出高墙建庶人者是何人,安得又执为两端之说?是当削而勿存者也。又曰:成祖起兵,建文君敕诸将不得加矢刃于燕邸,使朕有杀叔父名。以故成祖得出入行间无惮。其说采入《吾学编》,至今传为实录。此言外若愚建文君,内实颂其仁,而甚成祖之忍。愚以为不然。建文君虽不失道,其待诸叔实严。即位未几,齐、周、谷三王皆被囚絷,岂有称兵如燕邸,而谆谆乃以杀叔为戒,且临阵而毙之,矢石不乃有辞愈于擒而杀之乎?即其君愚为此言,方、黄诸臣宁不强谏而易其辞也。至叙平安忠勇,矛刃几及成祖,则其言又自相矛盾矣。自古帝王之兴皆有天命,唐太宗数摧大敌,身经百战,体无寸伤,亦岂有敕勿伤之者?大都废兴在天,其在人谋,则文武二途致之也。高皇帝栉风沐雨,与诸功臣起昆弟晚节,于文臣多所诛戮。建文君易之,尊礼文臣,与同密谋,而武臣皆失职。成祖少受中山王兵法,数练兵出塞,为将士所服,诸老将内愤失职,而外惮成祖之英武,以兹多不肯用命。至齐、黄所白,用大将李景隆,又怯诈小人,通文墨而好大言者,人心益愤,而国事遂去矣。故金川之后,武臣迎降,文臣死节,讵非其效欤?
王子曰:余读正德初纪诸名臣蒙难事,盖深有感焉。方八党为六部大臣所持,三阁臣从中下其事。上为泣,不知所出。韩忠定盖实创之事,成为首功,不成当受首祸。瑾入司礼,所欲甘心者宜莫如忠定,然削秩至无官,输粟至无家止矣。刘忠宣公为孝宗皇帝所厚,正德初早见乞致仕去,与瑾绝无歼毫怨,顾逮治最酷,谪戍肃州,仅仅免去大辟耳。当时虽云刘宇憾公,孝庙时不为地,然非有深仇,既仇瑾亦不宜过听。至是,盖公在孝庙时应诏陈言,尽裁光禄,无名供亿,岁百万计。又议革腾骧四卫军士,诸内竖皆切齿。大抵犯一人者易为解,犯众口者难为销,此人臣出身任事者之难,自古叹之矣。不然,公之恭谨温亮,终身无暴言遽色蒙祸岂当尔耶?
世庙时,本兵李康惠公奏裁去镇守、守备内臣二十七人,锦衣官校、旗勇。内府诡匠数千人,又请考选清核腾骧四卫官军,如旗手等卫。内臣言四卫禁兵隶兵部,不便往彰义门之破虏,东市之剿曹贼皆以四卫直内,故得号召建功。公执言往岁之事,正以兵权归阉人致乱。彰义门之战,由太监振东市之贼,即太监吉祥也。上竟从公议,天下快之。呜呼!非遇英主独断,大臣一出口祸且踵至,康惠不为忠宣幸矣。汉桓帝召蔡邕,使密切直言,已复从黄门言几杀之。唐文宗与李、郑、王舒谋诛宦官,不能庇其赤族。呜呼!英主不世出,即人主亦不足恃哉!
玎珰玉佩之制,原无纱袋。嘉靖中,世庙升殿,尚宝司卿谢敏行捧宝玉佩飘摇,偶与上佩相勾连,不能。敏行皇怖跪,世庙命中官为之解,而敏行跪不能起,又命中官掖之,赦其罪。因诏中外官俱制佩袋,以防勾结。缙绅便之,独太常寺官以骏奔郊庙,取铿锵声不袋如故。今上郊天升坛时,中官例不得上,独寺丞董弘业从。弘业佩忽勾鼎耳,坚不得脱,上为立待,久之弘业仓皇以齿啮断之,始得脱。上不悦,卿裴应章被累夺俸,明年考察,弘业遂以老去。
李西涯东阳相孝宗朝,位刘、谢之间,诚悫不如刘,质直不如谢,而正事文学不啻过之,受顾命称三贤相。后刘、谢以持八党被逐,而李独留。刘瑾时,天下遂以薰犹三相,有为诗讥之者,有为书绝之者。然公保全善类,调停亦多苦心。郑端简公《吾学编》列之名臣之末,所评骘实允人心,而西涯之声价始定,然未有能方之前代如某相者。王子曰:“余读《宋史》书赵汝愚、余端礼事,深感其相似云。”始端礼与汝愚同心共政,韩侂胄窃柄,汝愚欲斤之,谋泄见逐,端礼不能遏,但长吁而巳。去留之迹,已是吻合。又云黄灏、黄度皆以侂胄憾,褫职罢郡,端礼执奏竟不免。吕祖俭尚书南迁,端礼救解不获,公议始归责焉。其行事毁誉,又何同也?至《刘颖传》记颖与汝愚相遇于废寺,僧床立语曰:“寄谢余参政某虽去,而人才犹在,朝廷幸善待之。”颖为慨诺。比余继相卒,于善类多所全佑,史以为颖之助云。世传刘、谢之行,李握手涕泣,刘正色曰:“何泣为?当时若相助一言,便可同去。今日何泣为?”李大愧赧,果尔则刘文靖似少戆,不若赵公之忠且厚矣。
宋时窑器以汝州为第一,而京师自置官窑次之。我朝则专设于浮梁县之景德镇。永乐、宣德间,内府烧造迄今为贵。其时以骔眼甜白为常,以苏麻离青为饰,以鲜红为宝。至成化问,所烧尚五色炫烂,然而回青未有也。回青者,出外国。正德间,大珰镇云南得之,以炼石为伪,宝其价。初倍黄金,巳知其可烧窑器,用之果佳。嗣是阖镇用之,内府亦有输积,而青价稍稍贱矣。嘉靖间,回青虽盛,鲜红土断绝,烧法大不同前。而上忽命烧大钢,围至六七尺,所用土料,青料既多,比入火,十无二三完好者。坐是为虚费甚钜,而人莫敢言。穆宗登极,诏发宣德间鲜红样命造,抚臣徐拭力言此土巳绝,止可采矾红。上姑允之,而加造方器如匣笥类者甚多,大钢之费既在,而方器之苦复增。盖窑器圆者镟之立就,倏忽若神。独方物即至小,亦须手捻而成,最难完整,供御大率十不能一二,余皆置之无用,殊可惜也。今上时犹踵二宗之令,且添造棋局矣。棋局如片板,尤难就,而苦不中用,不知何取而为之?盖余为九江分守,曾督运二钢,亲至其地,故得详颠末云。
国朝称治河功,前有陈平江瑄,宋尚书礼,徐武功有贞,刘尚书大夏,近则潘尚书季驯。先是河决荥城、崔镇之间,运道梗塞,议者以为草湾之下河口淤浅所致,乃谋浚之。顾荡荡何所施功,则复议别开一道入海。畚筑既施,而河塞如故。潘公继之,以为河性湍悍,自逐不肯分流,以人治水不若以水治水。乃排众议,筑厚堤,襟束之妙,在堤外更筑遥堤。盖襟束太急,或致崩溃,抵遥堤而怒杀矣。间又于遥堤上为减水闸以泻之,于是河势无所之,自相冲荡,浮沙皆随水去。入海如箭,而运道复通矣。潘公既治水,乃复议塞高家堰。高家堰者在淮安西,故淮之决口也。先时淮水从堰南注上流,稍疏寿、泗诸州,水患未甚。公既用石万计塞之,坚若宣房宫,而泗州益受淮冲。余尝至泗,目击城中皆水,而祖陵在泗者,相去数百武,亦殊岌岌。于是泗人争譁,言潘尚书曲防以病泗,不顾祖陵。当是时,其譛几摇动,幸庙议持之乃定。顾议者亦未能深了其故也。夫古称渎者独也,谓其独入于海也。自河决飞云桥,后夺清河入淮,而河淮并流,是渎不独矣。河性最急,淮往差缓,缓急并行,缓者反壅,如两军异道,同会康庄,其一铁骑熛疾,其一部曲徐重。飞骑在前,徐者愈徐,后阵必乱势也。势吾无如之何?天实为之,而于人谋乎?何尤贾让之言治河三策,以迁郡邑避河为上策,然自古所患者河害耳。未尝资之为利也。我国家建都幽燕,而河适为咽喉,运道所由是,安可任其溃决而它往乎?此其利害安可与淮等也?高家堰非淮故道也,决而不已,高宝诸湖间皆黄水浸漫,不独膏腴化为稽天,即粮运何所渡淮而入河?此其利害又安可与泗等也?览者识缓急之势,筹利害之源,酌轻重之等,而两河如指诸掌矣。然则泗可遂浸,而祖陵可遂亡虑乎?曰:“何为其然也?”泗故与盱眙夹河而城,盱眙山也,故不受冲,而泗独当之。为今之计,当即以潘公长堤、遥堤之法,卫我祖陵与泗州城,而其它漫衍无屯聚之所,则稍任其漫流,或如贾让之说,迁而避之,庶几祖陵运道两无忧耳。至于河性不常,幸沧岸谷则尚有天在,故非人谋所能必也。
有一邑,而前后盛事若合符节者。台州临海县金学宪贲亨,初姓高,后复金姓,三子长立爱,次立敬,又次立相,俱中式计偕。立爱、立敬俱第,立相下第归,次科立相亦中,俱宦南都,迎父养■〈忄萑〉如陆贾。立相寻卒,立敬官至工部侍郎。后又有王宗沐官刑部侍郎,三子长士琦,次士崧,又次士昌,亦同计偕。士琦,士崧俱第,士昌归,次科亦中。宗沐见存,此事天下罕遇,而萃于海滨一邑。然王位尊身,与三子俱以春秋魁,愈出愈奇矣。
偶得近时三盛事记于此。万历十三年,诏起侍郎王锡爵为文渊阁大学士,时首相为申时行,直隶吴县人;次相为许国,直隶歙县人。锡爵,余州人,三人皆在直隶,一奇也;二人同一府,二奇也;而尤异者时行壬戌状元,锡爵同科会元,国辛酉解元,三相各占一元。自有殿阁以来,无此盛事。华州王庭诗兄弟三人,庭诗年十六中乡举,其次弟庭撰年十七继中。余过华州,问知有幼弟庭谕年十五,是秋亦中。三人皆极早发,而各占一岁无同者,其后又各举进士,少华之秀巧钟如此。福州府致仕知府林春泽年一百四岁而卒,其子侍郎应亮、孙提学副使如楚皆早致仕归。春泽年一百时,院司为盖百岁坊,春泽率子及孙遍拜以谢,起走如飞,时御女如少壮人。应亮今亦八十矣,饮食房室壮甚,南极老人星,似烛照其父子耶?少至庭谕,老至春泽,人生际此,政复何羡三元阁老?(按此二条无关国是,但系国朝盛事故得附录于后。)
窺天外乘 (明)王世懋 撰
王世懋
古稱久安長治亡踰唐虞三代周曆八百國祚最長其間興衰之迹可考鏡也所云一統之盛穆王而後昭王沒於楚水夷王降為侯禮暨東遷洛邑徒寄空名耳安在其為真主乎三代而後漢唐為盛漢祚三百移於新莽光武中興事同別搆而百年後尋復亂矣唐之天下尤不足言始則牝鷄易姓既乃犬羊搆祻河北亡於藩鎮京邑播於吐蕃貞觀開元之盛白駒過隙耳獨我明自 太祖高皇帝以布衣開國垂統 成祖文皇帝以嫡子靖難承宗迄今 十有二帝幾三百年來矣中經土木之難 大駕北狩而四陲晏如 武皇胤絕中原多難 宗子繼統三葉重光北虜撓之而不能亂東夷訌之而不能傷宦竪簸之而迷不易位權相斲之而厲不薰心說者爭言 高皇帝功德之盛貽謀之謹與我列聖繼述之善是則然矣
臣以為未窺其大也盖儒者有元會運世之說佛氏亦有大刼小刼之談當天鴻濛始判蓁狉景象後世何述矣自古迄今歷歲靡紀而四維猶在宇宙間正以物極則返有小開闢於大開闢之中也學者不察而猥云世變江河則有黃虞以前人之類滅巳久烏覩所謂離午文明之盛乎盖孔子五十學易而繫易之終曰物不可窮也故受之以未濟終焉嗚呼盡之矣易道陰陽唯是華夷界限內陽外陰乾坤所繇不毀也自辛有見微於伊上而狄祻始基江統著論於晉初而戎患斯熾於是劉淵石勒慕容儁苻堅拓跋珪之流五胡姓字迭起代興妖纏氛擾迄於唐世吐蕃回紇時入長安而山後十六州石晉遂以永畀契丹無復冠裳之望矣
完顏起於女直遂屠汴京迫殘宋於南服青衣之祻酷甚二劉猶未厭亂韃靼實生漠北東掃完顏西併西域遂長驅江南混一區宇大羊之祻於茲極焉何者夷狄亂華自古未能一統故石虎色憂於受命苻堅寢廢於飲江而獨元氏一統百年幅員廣於漠唐■〈羊星〉羶偏於■〈宀禹〉內矣又劉石諸胡皆久住中國竊效華風魏文都洛夷風丕變即遼金二氏崛起北庭猶知雜用中華文物以飾其蠢陋而獨胡元敢肆憑陵以夷變夏衣冠言語國書官制多仍其俗當斯時也乾坤若為之倒置人物或幾乎銷變豈非佛氏所謂二刼之極二傳所謂未濟之終耶天若不生真主生人祻亂安極是用厚集於我 太祖高皇帝龍起濠上鼎定金陵鏟漠剜吳長驅関洛擣胡窟於幽薊殲逋孽於應昌衣冠文物煥若神明中原父老寧當與漠官威儀同其涕淚哉
原夫自古開創之君皆在中原而我 朝獨自南混北天意若曰元起漠北陰之極也今自南之北明以陽而勝陰也盖自驪山烽舉之後迄於洪武建元而天地始為之位置日月始為之開朗山川始為之洗滌故語功則遠駕乎堯舜論正則陋視乎殷周謂之曰乾坤一小開闢詎不然歟即以比於洪濛之初臣不能知要難以中世漢唐為例矣二百餘年來偉帶書生星曆儔人往往私憂過計而終之不驗豈盡人力亦天意也臣故推言此旨以明當代之盛願我 聖子神孫毋以 天意為可憑毋以 祖功為可久庶幾億萬斯年永迓天庥尤臣所為惓惓而祝於牗下者也
國朝有三大事應議而未改紀者臣子所為日夜疚心者也其一曰建文年號之不存實錄之未輯其二曰 景帝之不稱宗 英廟實錄之書郕戾王附其三曰 睿宗之附廟 仁 宣二帝之早祧楊文懿公守陳之言曰國可滅史不可滅靖難後不記建文君事遂使當時朝政與方黃死事諸臣皆門?報落無傳及今蒐釆猶可補輯又曰 景帝巳正位號 英宗實錄標目猶稱郕戾王附宜改正夫遼金夷狄閏位元是勝國皆有國史建文君親太祖皇帝嫡孫同氣一家即仇之乃不得與元比耶且附稱洪武某年尤非故實 景帝與于肅愍公再造乾坤終貽 英廟子孫億萬年之祚當時郕戾王之謚未愜人心大哉 憲皇追稱 景帝所挽回元氣多矣
臣以為既巳帝矣改稱宗而不入廟不為過也即以為大事不可數更如實錄之書郕戾王附顯是矛盾不可亟改乎此二議者今下國書生猶能發憤陳之策對而不知其議之出自守陳臣故表而出之以俟 君相之釆擇 世宗皇帝採張桂諸臣繼統不繼嗣之說大禮始議正大光明臣以為帝 獻王者天地之正義 宗獻帝者人子之至情而當時大臣顧念 孝廟聖恩堅拒新議不無過執亦可曰觀過知仁獨其濫觴未議出於獻諛小臣而 德祖遂祧 睿廟竟入自古非創業之君之祖父未有生不為帝而沒乃入廟者即張桂諸臣亦以為未安而不能救母亦其取富貴之心為之導耶
世廟未崩 孝烈皇后先入遂祧 仁廟亦是古所無事當時 聖意或有在焉逮 穆宗皇帝登遐入廟祧 宗之際此其機矣科臣陸樹德曾言之以曾孫議祧 皇祖遂不敢覆行而竟祧 宣廟從茲莫復匡救矣惜哉若 太祖正配天之位則出 世廟之睿謨內臣革鎮守之權亦由孚敬之贊治七廟之加而九合祀之分而兩雖議禮紛紛迄今無定是要之皆無害於義者所謂有其舉之莫敢廢也臣以為方其未舉七之合之可也及其既舉仍之可也 太祖皇帝初主分祀值風雨之變遂改為合祀世宗皇帝復改為分祀罄天下民力為之垂五十年矣即復罄民力改為合祀能保無災異乎誰任其咎臣故曰仍之可也
祖功 宗德懿美何可枚舉而極為盛德事者有四宣宗之不廢趙王一也 英宗之赦出建庶人二也 憲宗之追謚 景帝三也聽羣臣之泣諫正 錢太后之拊葬四也関係 國家之大機者有二 宣廟之親征漠庶人一也 英廟北狩監國郕王之即位二也庶人之輕於叛逆習於耳目所見意諸將之推戴也親征而膽破矣也先之挾 英廟而凌中國以 帝為質也立帝而謀索矣雖然盛德大機皆不幸而有之者也
孝宗敬皇帝親萬機任賢臣天下熙熙庶乎無德可名無機可運者歟
建文君之亡極可憐又削不書史一時忠臣事蹟湮沒賴後之君子憫忠者搜葺遺聞略備梗槩然其間亦有一二未真者恐誤來世不得不為之辨其最舛者曰 宣宗皇帝即建文幼子牽 成祖衣哭 成祖命太子子之巳而曰天下原是他家的遂為皇太孫嗣位此建文故臣不平靖難之舉者為之辭因悟元順帝之為合尊子亦出宋遺黎之口未可信然如 成祖皇帝為 高皇后第四子明甚而野史尚謂是元主妃所生盖易代之際類多矯誣快心之語而鄭端簡公不察乃亦有餓殺孩兒飬於宮中之說名為存疑而陰滋後世之口實不思 英廟時所釋出高墻建庶人者是何人安得又執為兩端之說是當削而勿存者也
又曰 成祖起兵建文君敕諸將不得加矢為於燕邸使朕有殺叔父名以故 成祖得出入行間無憚其說採入吾學編至今傳為實錄此言外若愚建文君內實頌其仁而甚 成祖之忍愚以為不然建文君雖不失道其待諸叔實嚴即位未幾齊周谷三王皆被囚縶豈有稱兵如燕邸而諄諄乃以殺叔為戒且臨陣而斃之矢石不乃有辭愈於擒而殺之乎即其君愚為此言方黃諸臣寧不強諫而易其辭也至敘平安忠勇矛刃幾及 成祖則其言又自相矛盾矣
自古帝王之興皆有天命唐太宗數摧大敵身經百戰體無寸傷亦豈有敕勿傷之者大都廢興在天其在人謀則文武二途致之也 高皇帝櫛風沐雨與諸功臣起昆弟晚節於文臣多所誅戮建文君易之尊禮文臣與同密謀而武臣皆失職 成祖少受中山王兵法數練兵出塞為將士所服諸老將內憤失職而外憚 成祖之英武以茲多不肯用命至齊黃所白用大將李景隆又怯詐小人通文墨而好大言者人心益憤而國事遂去矣故金川之役武臣迎降文臣死節詎非其效歟
王子曰余讀正德初紀諸名臣蒙難事盖深有感焉方八黨為六部大臣所持三閣臣從中下其事上為泣不知所出韓忠定盖實創之事成為首功不成當受首禍瑾入司禮所欲甘心者宜莫如忠定然削秩至無官輸粟至無家止矣劉忠宣公為 孝宗皇帝所厚正德初早見乞致仕去與瑾絕無殲毫怨顧逮治最酷謫戌肅州僅僅免大辟耳當時雖云劉宇憾公 孝廟時不為地然非有深讐即讐瑾亦不宜過聽至是盖公在 孝廟時應詔陳言盡裁光祿無名供億歲百萬計又議革騰驤四衛軍士諸內竪皆切齒大抵犯一人者易為觧犯眾口者難為銷此人臣出身任事者之難自古歎之矣不然公之恭謹溫亮終身無暴言遽色蒙祻豈當爾耶
世廟時本兵李康惠公奏裁去鎮守守備內臣二十七人錦衣官校旗勇內府詭匠數千人又請考選清覈騰驤四衛官軍如旗手等衛內臣言四衛禁兵隸兵部不便往彰義門之破虜東市之勦曹賊皆以四衛直內故得號召建功公執言往歲之事正以兵權歸閹人致亂彰義門之戰由太監振東市之賊即太監吉祥也 上竟從公議天下快之嗚呼非遇 英主獨斷大臣一出口祻且踵至康惠不為忠宣幸矣漢桓帝召蔡邕使密切直言巳復從黃門言幾殺之唐文宗與李鄭王舒謀誅宦官不能庇其赤族嗚呼英主不世出即人主亦不足恃哉
玎璫玊珮之製原無紗袋嘉靖中 世廟升殿尚寶司卿謝敏行捧寶玊珮飄颻偶與 上珮相勾連不能敏行皇怖跪 世廟命中官為之觧而敏行跪不能起又命中官掖之赦其罪因 詔中外官俱製珮袋以防勾結縉紳便之獨太常寺官以駿奔郊廟取鏗鏘聲不袋如故今 上郊天升壇時中官例不得上獨寺丞董弘業從弘業珮忽勾鼎耳堅不得脫 上為立待久之弘業倉皇以齒嚙斷之始得脫 上不悅卿裴應章被累奪俸明年考察弘業遂以老去
李西涯東陽相 孝宗朝位劉謝之間誠愨不如劉質直不如謝而正事文學不啻過之受顧命稱三賢相後劉謝以持八黨被逐而李獨留劉瑾時天下遂以薰蕕三相有為詩譏之者有為書絕之者然公保全善類調停亦多苦心鄭端簡公吾學編列之名臣之末所評隲實允人心而西涯之聲價始定然未有能方之前代如某相者王子曰余讀宋史書趙汝愚余端禮事深感其相似云始端禮與汝愚同心共政韓侂冑竊柄汝愚欲斤之謀泄見逐端禮不能遏但長吁而巳去留之迹巳是脗合又云黃灝黃度皆以侂冑憾裭職罷郡端禮執奏竟不免呂祖儉尚書南遷端禮救觧不獲公議始歸責焉其行事毀譽又何同也至劉穎傳記穎與汝愚相遇於廢寺僧牀立語曰寄謝余參政某雖去而人才猶在朝廷幸善待之穎為慨諾比余繼相卒於善類多所全佑史以為穎之助云世傳劉謝之行李握手涕泣劉正色曰何泣為當時若相助一言便可同去今日何泣為李大愧赧果爾則劉文靖似少戇不若趙公之忠且厚矣
宋時窑器以汝州為第一而京師自置官窑次之我朝則專設於浮梁縣之景德鎮永樂宣德間內府燒造迄今為貴其時以騌眼甜白為常以蘇為離青為飾以鮮紅為寶至成化間所燒尚五色炫爛然而回青未有也回青者出外國正德間大璫鎮雲南得之以煉石為偽寶其價初倍黃金巳知其可燒窑器用之果佳嗣是闔鎮用之內府亦有輸積而青價稍稍賤矣嘉靖間回青雖盛鮮紅土斷絕燒法大不同前而 上忽命燒大鋼圍至六七尺所用土料青料既多比入火十無二三完好者坐是為虛費甚鉅而人莫敢言穆宗登極詔發宣德間鮮紅樣命造撫臣徐栻力言此土巳絕止可採礬紅 上姑允之而加造方器如匣笥類者甚多大鋼之費既在而方器之苦復增盖窑器圓者鏇之立就倐忽若神獨方物即至小亦湏手捻而成最難完整供御大率十不能一二餘皆置之無用殊可惜也今 上時猶踵 二宗之令且添造碁局矣碁局如片板尤難就而苦不中用不知何取而為之盖余為九江分守曾督運二鋼親至其地故得詳顛末云
國朝稱治河功前有陳平江瑄宋尚書禮徐武功有貞劉尚書大夏近則潘尚書季馴先是河决茶城崔鎮之間運道梗塞議者以為草灣之下河口淤淺所致乃謀濬之顧蕩蕩何所施功則復議別開一道入海畚築既施而河塞如故潘公繼之以為河性湍悍自逐不肯分流以人治水不若以水治水乃排眾議築厚隄襟束之妙在隄外更築遙隄盖襟束太急或致崩潰抵遙隄而怒殺矣間又於遙隄上為减水閘以瀉之於是河勢無所之自相衝蕩浮沙皆隨水去入海如箭而運道復通矣潘公既治水乃復議塞高家堰高家堰者在淮安西故淮之决口也先時淮水從堰南注上流稍疏壽泗諸州水患未甚公既用石萬計塞之堅若宣房宮而泗州益受淮衝
余嘗至泗目擊城中皆□□ 祖陵在泗者相去數百武亦殊岌岌於是泗人爭譁言潘尚書曲防以病泗不顧 祖陵當是時其譖幾搖動幸廟議持之乃定顧議者亦未能深了其故也夫古稱瀆者獨也謂其獨入於海也自河决飛雲橋後奪清河入淮而河淮併流是瀆不獨矣河性最急淮往差緩緩急并行緩者反壅如兩軍異道同會康莊其一鐵騎熛疾其一部曲徐重飛騎在前徐者愈徐後陣必亂勢也勢吾無如之何天實為之而於人謀乎何尤賈讓之言治河三策以遷郡邑避河為上策然自古所患者河害耳未嘗資之為利也我 國家建都幽燕而河適為咽喉運道所由是安可任其潰决而它往乎此其利害安可與淮等也
高家堰非淮故道也决而不巳高寶諸湖間皆黃水浸漫不獨膏腴化為稽天即粮運何所渡淮而入河此其利害又安可與泗等也覽者識緩急之勢籌利害之源酌輕重之等而兩河如指諸掌矣然則泗可遂浸而 祖陵可遂亡慮乎曰何為其然也泗故與旴■〈日台〉夾河而城旴■〈日台〉山也故不受衝而泗獨當之為今之計當即以潘公長隄遙隄之法衛我 祖陵與泗州城而其它漫衍無屯聚之所則稍任其漫流或如賈讓之說遷而避之庶幾 祖陵運道兩無憂耳至於河性不常桑滄岸谷則尚有天在故非人謀所能必也
有一邑而前後盛事若合符節者台州臨海縣金學憲賁亨初姓高後復金姓三子長立愛次立敬又次立相俱中式計偕立愛立敬俱第立相下第歸次科立相亦中俱宦南都迎父飬懽如陸賈立相尋卒立敬官至工部侍郎後又有王宗沐官刑部侍郎三子長士琦次士崧又次士昌亦同計偕士琦士崧俱第士昌歸次科亦中宗沐見存此事天下罕遇而萃於海濱一邑然王位尊身與三子俱以春秋魁愈出愈奇矣
偶得近時三盛事記於此萬曆十三年 詔起侍郎王錫爵為文淵閣大學士時首相為申時行直隸吳縣人次相為許國直隸歙縣人錫爵余州人三人皆在直隸一奇也二人同一府二奇也而尤異者時行壬戌狀元錫爵同科會元國辛酉觧元三相各占一元自有殿閣以來無此盛事華州王庭詩兄弟三人庭詩年十六中鄉舉其次弟庭譔年十七繼中余過華州問知有幼弟庭諭年十五是秋亦中三人皆極早發而各占一歲無同者其後又各舉進士少華之秀巧鍾如此福州府致仕知府林春澤年一百四歲而卒其子侍郎應亮孫提學副使如楚皆早致仕歸春澤年一百時院司為盖百歲坊春澤率子及孫遍拜以謝起走如飛時御女如少壯人應亮今亦八十矣飲食房室壯甚南極老人星似燭照其父子耶少至庭諭老至春澤人生際此政復何羡三元閣老 【 按此二條無関國是但係國朝盛事故得附錄於後】
建昌府督刊知事毛禎
督寫檢校季士俊
對讀教授徐文淵
訓導陸勝宗
覆訂湖州府後學吳仕旦
附錄:
窺天外乘一卷(兩淮鹽政採進本)
明王世懋撰世懋有却金傳已著錄是編述明代故事而叅以論斷其體例頗近龍川畧志但畧志記所閱厯此則泛言一代事耳其論建文當復年號修實錄景帝當稱宗興獻帝不當祔廟仁宗宣宗不宜以興獻之故而早祧又辨宣德非建文子元順帝非合尊子一出於建文故臣之口一出於宋遺民之口均未可信持論皆正其記佩袋官窑器之類亦足備掌故至於論建文勅勿加矢刄於燕王爲必無其事未免臆斷於李東陽曲相寛假殊不協公評而詆斥元代尤爲乖謬偏駁非定論矣(四庫全書總目·子部·雜家類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