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 一 卷
坟
热 风
呐 喊
出 版 说 明
《鲁迅全集》最早的版本,由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辑,收入作者的著作、译文和辑录
的古籍,共二十卷,于一九三八年印行;新中国成立后,由我社重新编辑的版本,只收作者
自己撰写的著作,包括创作、评论、文学史专著以及部分书信,并加了必要的注释,共十卷
,于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八年间印行。
本版《全集》的编辑、注释工作,是在十卷本的基础上进行的。内容方面增收了《集外
集拾遗补编》、《古籍序跋集》、《译文序跋集》和日记,以及迄今为止搜集到的全部书信
,共十五卷;另加附集一卷,收作者著译年表、《全集》的篇目索引和注释索引。作者翻译
的外国作品和校辑的文史古籍,以及早期摘编中外书报资料而成的《中国矿产志》和生理学
讲义《人生象"瑺》都未收入。
注释方面,这次对十卷本的注释作了一些修订和增补;原来未加注释的《中国小说史略
》和《汉文学史纲要》,都已加注;增收的《集外集拾遗补编》等三种和书信、日记,也都
加了简要的注释。
鲁迅著作单行本的版本较多,各版又每有歧异,十卷本《全集》编辑时曾作过一番校勘
,这次我们重又进行了一次复核。
我们这次的注释工作,曾得到不少高等院校领导和教师以及一些有关单位和同志的支持
协助,其中有的同志还直接参加了定稿工作;几年来,他们为此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对本版
《全集》作出了宝贵的贡献,在这里,我们谨表示深切的谢意。
《鲁迅全集》注释涉及的范围十分广泛,虽然我们作了努力,但差错仍在所难免;有些
应注的条目由于缺乏有关的资料,尚待今后补注;校勘方面,可能仍有粗疏和错漏之处。我
们期待着读者和专家们的指教和帮助。
人民文学出版社
一九八○年九月
总 目
第一卷 坟 热风 呐喊第二卷 彷徨 野草 朝花夕拾 故事新编第三卷 华
盖集 华盖集续编 而已集第四卷 三闲集 二心集 南腔北调集第五卷 伪自由书
准风月谈 花边文学第六卷 且介亭杂文 且介亭杂文二集
且介亭杂文末编
第七卷 集外集 集外集拾遗第八卷 集外集拾遗补编第九卷 中国小说史略
汉文学史纲要第十卷 古籍序跋集 译文序跋集第十一卷 两地书 书信
第十二卷 书信
第十三卷 书信
第十四卷 日记
第十五卷 日记
第十六卷(附集) 鲁迅著译年表 全集篇目
索引 全集注释索引
插图目录
第一卷
留学日本时摄影(1903)
《阿Q正传》手迹
北京绍兴县馆内之补树书屋
北京八道湾寓所
第二卷
在杭州时摄影(1909)
三味书屋
《藤野先生》手迹、藤野先生像及题字北京西三条寓所之“老虎尾巴”
第三卷
在北京时摄影(1925)
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在厦门时摄影(1927)
广州中山大学大钟楼
第四卷
去光华大学讲演(1927)
五十寿辰时摄影(1930)
与“一八艺社”社员等合影(1931)
在北京师范大学讲演(1932)
第五卷
五十三岁寿辰全家合影(1933)
与萧伯纳等合影(1933)
书赠瞿秋白联语手迹
《自由谈》、《动向》发表的部分文章书影
第六卷
木刻像
在第二回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上摄影(1936)
上海大陆新邨寓所外景
上海大陆新邨寓所内景
第七卷
在日本时与绍兴籍同学合影(1904)
《斯巴达之魂》、《怀旧》书影
《哀范君三章》手迹
《自嘲》手迹
第八卷
在上海时摄影(1933)
为北京女师大学生拟呈教育部文手迹《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书影
上海藏书处、藏书一斑
第九卷
画像
北京西三条寓所外景
《中国小说史略》讲义写印本、铅印本书影
《汉文学史纲要》手迹
第十卷
东京弘文学院毕业时摄影(1904)
与爱罗先珂等合影(1923)
《唐宋传奇集·稗边小缀》手迹《域外小说集·序言》手迹
第十一卷
致许广平信手迹
厦门大学全景
“木瓜之役”胜利后摄影(1909)
与蒋抑卮、许寿裳合影(1909)
第十二卷
“海婴与鲁迅,一岁与五十”(1930)
在上海时摄影(1933)
致母亲信手迹
致合众书店信手迹
第十三卷
在上海时摄影(1935)
手定著述目录
致增田涉信手迹
国外翻译出版的著作一斑
第十四卷
在绍兴时摄影(1912)
日记书影
北京绍兴县馆
北京西三条寓所内景
第十五卷
在第二回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上(1936)
遗容
殡仪
鲁迅墓
第十六卷
目 录
坟
题记A…………………………………………………………………
人之历史B……………………………………………………………
科学史教篇CD………………………………………………………
文化偏至论ED………………………………………………………
摩罗诗力说DF………………………………………………………
我之节烈观GGH………………………………………………………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GAC…………………………………………
宋民间之所谓小说及其后来GEI………………………………
娜拉走后怎样GDC…………………………………………………
未有天才之前GIJ…………………………………………………
论雷峰塔的倒掉GIF………………………………………………
说胡须GIH……………………………………………………………
论照相之类GBD………………………………………………………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GHD……………………………………………
看镜有感CJC…………………………………………………………
春末闲谈CJB…………………………………………………………
灯下漫笔CGF…………………………………………………………
杂忆CCF………………………………………………………………
论“他妈的!”CAF…………………………………………………
论睁了眼看CEG………………………………………………………
从胡须说到牙齿CEI………………………………………………
坚壁清野主义CFH…………………………………………………
寡妇主义CDF…………………………………………………………
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CIA……………………………………
写在《坟》后面CBF…………………………………………
热 风
题记CHE………………………………………………………
一九一八年
三十三AJG……………………………………………………………
三十五至三十八AJB………………………………………………
一九一九年
四十六至四十九AAF………………………………………………
五十三至五十四屏………………………………………………
五十六 “来了”AFJ……………………………………………
五十七 现在的屠杀者AFA………………………………………
五十八 人心很古AFE……………………………………………
五十九 “圣武”AFI……………………………………………
六十一 不满ADG……………………………………………………
六十二 恨恨而死ADA……………………………………………
六十三 “与幼者”ADF…………………………………………
六十四 有无相通ADI……………………………………………
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ADH…………………………………………
六十六 生命的路AIG……………………………………………
一九二一年
事实胜于雄辩AIB……………………………………………………
一九二二年
为“俄国歌剧团”ABE……………………………………………
无题ABD………………………………………………………………
“以震其艰深”ABB………………………………………………
所谓“国学”AHJ……………………………………………………
儿歌的“反动”AHC………………………………………………
“一是之学说”AHE………………………………………………
不懂的音译AHB………………………………………………………
对于批评家的希望EJA……………………………………………
反对“含泪”的批评家EJF………………………………………
即小见大EJH…………………………………………………………
一九二四年
呐 喊
自序EGD………………………………………………………………
狂人日记ECA…………………………………………………………
孔乙己EAF……………………………………………………………
药EEG…………………………………………………………………
明天EFG………………………………………………………………
一件小事EFH…………………………………………………………
头发的故事EDC………………………………………………………
风波EDB………………………………………………………………
故乡EII………………………………………………………………
阿Q正传EBB………………………………………………………
端午节F茽……………………………………………………………
白光FEA………………………………………………………………
兔和猫FEH……………………………………………………………
鸭的喜剧FFE…………………………………………………………
社戏FFB………………………………………………………
坟
本书收作者一九○七年至一九二五年所作论文二十三篇。一九二七年三月由北京未名社
初版,一九二九年三月第二次印刷时曾经作者校订。第四次印刷改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题 记〔1〕
将这些体式上截然不同的东西,集合了做成一本书样子的缘由,说起来是很没有什么冠
冕堂皇的。首先就因为偶尔看见了几篇将近二十年前所做的所谓文章。这是我做的么?我想
。看下去,似乎也确是我做的。那是寄给《河南》〔2〕的稿子;因为那编辑先生有一种怪
脾气,文章要长,愈长,稿费便愈多。所以如《摩罗诗力说》那样,简直是生凑。倘在这几
年,大概不至于那么做了。又喜欢做怪句子和写古字,这是受了当时的《民报》〔3〕的影
响;现在为排印的方便起见,改了一点,其余的便都由他。这样生涩的东西,倘是别人的,
我恐怕不免要劝他“割爱”,但自己却总还想将这存留下来,而且也并不“行年五十而知四
十九年非”〔4〕,愈老就愈进步。其中所说的几个诗人,至今没有人再提起,也是使我不
忍抛弃旧稿的一个小原因。他们的名,先前是怎样地使我激昂呵,民国告成以后,我便将他
们忘却了,而不料现在他们竟又时时在我的眼前出现。
其次,自然因为还有人要看,但尤其是因为又有人憎恶着我的文章。说话说到有人厌恶
,比起毫无动静来,还是一种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专
给自己舒服的世界。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使他有时小
不舒服,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满。苍蝇的飞鸣,是不知道人们在憎恶他的;
我却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飞鸣就偏要飞鸣。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鱼
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
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君子之徒〔5〕曰:你何
以不骂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呢〔6〕?斯亦卑怯也已!但我是不想上这些诱杀手段的当的。木
皮道人〔7〕说得好,“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我就要专指斥那些自称“无枪阶级”
而其实是拿着软刀子的妖魔。即如上面所引的君子之徒的话,也就是一把软刀子。假如遭了
笔祸了,你以为他就尊你为烈士了么?不,那时另有一番风凉话。倘不信,可看他们怎样评
论那死于三一八惨杀的青年〔8〕。
此外,在我自己,还有一点小意义,就是这总算是生活的一部分的痕迹。所以虽然明知
道过去已经过去,神魂是无法追蹑的,但总不能那么决绝,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造成一座
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至于不远的踏成平地,那是不想管,也无从管了
。
我十分感谢我的几个朋友,替我搜集,抄写,校印,各费去许多追不回来的光阴。我的
报答,却只能希望当这书印钉成工时,或者可以博得各人的真心愉快的一笑。别的奢望,并
没有什么;至多,但愿这本书能够暂时躺在书摊上的书堆里,正如博厚的大地,不至于容不
下一点小土块。再进一步,可就有些不安分了,那就是中国人的思想,趣味,目下幸而还未
被所谓正人君子所统一,譬如有的专爱瞻仰皇陵,有的却喜欢凭吊荒冢,无论怎样,一时大
概总还有不惜一顾的人罢。只要这样,我就非常满足了;那满足,盖不下于取得富家的千金
云。
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大风之夜,鲁迅记于厦门。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北京《语丝》周刊一○六期,题为《
〈坟〉的题记》。
〔2〕 《河南》 月刊,我国留日学生一九○七年(清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创办于
东京,程克、孙竹丹等人主编。一九○一年“辛丑条约”后至辛亥革命期间,我国留日学生
有数千人,其中多数倾向于反清革命,他们进行各种反清活动,出版了许多书报。其中有十
多种杂志是以各省留日同乡会或各省留日同人的名义出版的,内容偏重于有关各省当时的政
治、社会和文化问题,从事民族民主革命的宣传和科学的启蒙宣传,如《浙江潮》、《江苏
》、《汉声》、《洞庭波》、《云南》、《四川》等,《河南》就是这些杂志中的一种。作
者在该刊发表的文章,有收入本书的《人之历史》等四篇,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的《破
恶声论》和收入《鲁迅译文集》第十卷《译丛补》的《裴彖飞诗论》(两篇都是未完稿)。
〔3〕 《民报》 月刊,同盟会的机关杂志。一九○五年十一月在东京创刊,内容主
要是宣传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主张,共出二十六期。自一九○六年九月第七号起由章太炎主
编。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学者。
他在《民报》发表的文章,喜用古字和生僻字句。这里说的受《民报》的影响,即指受章太
炎的影响。
〔4〕 “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 语出《淮南子·原道训》:
“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
〔5〕 这里的君子之徒和下文的所谓正人君子,指当时现代评论派的人们。
《现代评论》周刊是当时一部分资产阶级大学教授所办的一种同人杂志,一九二四年十
二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七月移至上海出版,至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停刊。它主要是刊登
政论,同时也发表文艺创作、文艺评论。主要撰稿人是王世杰、高一涵、胡适、陈源(笔名
西滢)、徐志摩、唐有壬等,也采用一些外来投稿。其中胡适虽没有参加实际编辑,但事实
上是这个刊物的首领。这派人物和帝国主义——特别是美英帝国主义、北洋军阀以及后来的
国民党反动派有密切的关系。他们以自由主义的面目出现,积极充当帝国主义及买办资产阶
级的代言人;他们办的这个刊物的主要特色,就是时而曲折时而露骨地反对当时在共产党领
导下的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如五卅运动发生后,胡适、陈源和其他一些人都曾先后在该刊
发表文章,诬蔑在共产党领导下由工人、学生和市民所形成的广大的反帝运动。一九二六年
三月十八日段祺瑞在北京屠杀爱国人民时,该刊公然诬蔑被杀的爱国群众,替段祺瑞辩护。
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举行反革命政变以后,该刊逐步投靠蒋介石政权,成为赤裸裸的反共
反人民的刊物。
作者在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之间,曾不断发表文章,对这个刊物的反动言论进行斗
争,揭穿了这派人物的假面目和反动本质。这些文章,都收在本书和《华盖集》、《华盖集
续编》、《而已集》中。
“正人君子”,是当时拥护北洋军阀政府的《大同晚报》于一九二五年八月七日的一篇
报导中,吹捧现代评论派的话;鲁迅在杂文中常引用它来讽刺这一派人。
〔6〕 这里说的不骂军阀和下文的“无枪阶级”,都见于《现代评论》第四卷第八十
九期(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署名涵庐(即高一涵)的一则《闲话》中,原文说:“我
二十四分的希望一般文人彼此收起互骂的法宝,做我们应该做的和值得做的事业。万一骂溜
了嘴,不能收束,正可以同那实在可骂而又实在不敢骂的人们,斗斗法宝,就是到天桥走走
,似乎也还值得些!否则既不敢到天桥去,又不肯不骂人,所以专将法宝在无枪阶级的头上
乱祭,那末,骂人诚然是骂人,却是高傲也难乎其为高傲罢。”按当时北京的刑场在天桥附
近。
〔7〕 木皮道人 应作木皮散人,是明代遗民贾凫西的别号。贾凫西(约1592—
1674),名应宠,山东曲阜人。这里所引的话,见于他所著的《木皮散人鼓词》中关于
周武王灭商纣王的一段:“多亏了散宜生定下胭粉计,献上个兴周灭商的女娇娃;……他爷
们(按指周文王、武王父子等)昼夜商量行仁政,那纣王胡里胡涂在黑影爬;几年家软刀子
割头不觉死,只等得太白旗悬才知道命有差。”鲁迅在这里借用“软刀子”来比喻现代评论
派的反动言论。
〔8〕 三一八惨案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冯玉祥所部国民军与奉系军阀作战,日
本帝国主义出动军舰支持奉军,炮击国民军,并联合英美法意等国,于十六日以最后通牒向
北洋政府提出撤除大沽口国防设备等无理要求。三月十八日,北京各界人民激于爱国义愤,
在天安门集会抗议,会后结队赴段祺瑞执政府请愿,要求拒绝八国通牒,段竟令卫队开枪射
击,当场死、伤二百余人。惨案发生后,《现代评论》第三卷第六十八期(一九二六年三月
二十七日)发表陈西滢评论此案的《闲话》,诬蔑被惨杀的爱国群众“没有审判力”,是受
了“民众领袖”的欺骗,“参加种种他们还莫明其妙的运动”,“冒枪林弹雨的险,受践踏
死伤的苦!”又险恶地把这次惨案的责任推到他们所说的“民众领袖”身上,说这些人“犯
了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疑”,“罪孽”
“不下于开枪杀人者”等等。参看《华盖集续编》中的《“死地”》、《空谈》等篇。
人之历史〔1〕
——德国黑格尔氏种族发生学之一元研究诠解进化之说,Ys灼〔2〕于希腊智者德黎(
Thales)〔3〕,至达尔文(Ch.Darwin)〔4〕而大定。德之黑格尔(E
.Haeckel)〔5〕者,犹赫胥黎(T.H.Huxley)〔6〕然,亦近世达尔
文说之讴歌者也,顾亦不笃于旧,多所更张,作生物进化系图,远追动植之绳迹,明其曼衍
之由,间有不足,则补以化石,区分记述,蔚为鸿裁,上自单幺〔7〕,近迄人类,会成一
统,征信历然。虽后世学人,或更上征而无底极,然十九世纪末之言进化者,固已大就于斯
人矣。中国迩日,进化之语,几成常言,喜新者凭以丽其辞,而笃故者则病侪人类于猕猴,
辄沮遏以全力。德哲学家保罗生(Fr.Paulsen)〔8〕亦曰,读黑格尔书者多,
吾德之羞也。夫德意志为学术渊薮,保罗生亦爱智之士〔9〕,而犹有斯言,则中国抱残守
阙之辈,耳新声而疾走,固无足异矣。虽然,人类进化之说,实未尝渎灵长〔10〕也,自
卑而高,日进无既,斯益见人类之能,超乎群动,系统何防,宁足耻乎?黑氏著书至多,辄
明斯旨,且立种族发生学(Phylogenie)〔11〕,使与个体发生学(Onto
genie)〔12〕并,远稽人类由来,及其曼衍之迹,群疑冰泮,大门必犁然〔13〕
,为近日生物学之峰极。今乃敷张其义,先述此论造端,止于近世,而以黑氏所张皇者终。
人类种族发生学者,乃言人类发生及其系统之学,职所治理,在动物种族,何所由靶,
事始近四十年来,生物学分支之最新者也。盖古之哲士宗徒,无不目人为灵长,超迈群生,
故纵疑官品〔14〕起原,亦彷徨于神话之歧途,诠释率神而不可思议。如中国古说,谓
盘古辟地,女娲死而遗骸为天地〔15〕,则上下未形,人类已现,冥昭瞢暗〔16〕,安
所措足乎?屈灵均〔17〕谓鳌载山',何以安之,衷怀疑而词见也。西国创造之谭,摩西?玻保浮匙罟牛洹洞词兰恰房丛频垡云呷兆魈斓赝蛴校役玻保埂吵赡校銎淅呶
5笔兰褪保Υ笪坝谂吠粒蒲б藕嵝校蘼矸ㄍ酢玻玻啊常纸呷σ
匀д咧冢煜挛腔瑁诟穸种皇澜缡分笃圬枵撸ǎ模椋濉。纾颍铮螅螅簦澹
睢。牵幔酰耄欤澹颉。祝澹欤簦纾澹螅悖瑁椋悖瑁簦澹玻玻薄常切檠砸病?
已而宗教改萌〔22〕,景教〔23〕之迷信亦渐破,歌白尼(Copernicus
)〔24〕首出,知地实绕日而运,恒动不居,于此地球中心之说隳,而考核人类之士,亦
稍稍现,如韦赛黎(A.Vesalius)〔25〕欧斯泰几(Eustachi)〔2
6〕等,无不以獍验〔27〕之术,进智识于光明。至动物系统论,则以林那〔28〕出而
一振。
林那(K.von Linné)者,瑞典耆宿也,病其时诸国之治天物者,率以方言
命名,繁杂而不可理,则著《天物系统论》,悉名动植以腊丁,立二名法,与以属名与种名
二。如猫虎狮三物大同,则谓之猫属(Felis);而三物又各异,则猫曰Felis
domestica,虎曰Felis tigris,狮曰Felis leo。又集与
此相似者,谓之猫科;科进为目,为纲,为门,为界。界者,动植之判也。且所著书中,复
各各记其特点,使一披而了然。惟天物繁多,不可猝尽,故每见新种,必与新名,于是世之
欲以得新种博令誉者,皆相竞搜采,所得至多,林那之名大显,而物种(Arten)者何
,与其内容界域之疑问,亦同为学者所注目矣。虽然,林那于此,固仍袭摩西创造之说也,
《创世记》谓今之生物,皆造自世界开辟之初,故《天物系统论》亦云免诺亚时洪水之难〔
29〕,而留遗于今者,是为物种,凡动植种类,绝无增损变化,以殊异于神所手创云。盖
林那仅知现在之生物,而往古无量数年前,尝有生物栖息地球之上,为今日所无有者,则未
之觉,故起原之研究,遂不可几。并世博物家,亦笃守旧说,无所发挥,即偶有觉者,谓生
物种类,经久久年月间,不无微变,而世人闻之皆峻拒,不能昌也。递十九世纪初,乃始诚
有知生物进化之事实,立理论以诠释之者,其人曰兰麻克〔30〕,而寇伟〔31〕实先之
。
寇伟(G.Cuvier)法国人,勤学博识,于学术有伟绩,尤所致力者,为动物比
较解剖及化石之研究,著《化石骨胳论》,为今日古生物学所由靶。盖化石者,太古生物之
遗体,留迹石中,历无数劫以至今,其形了然可识,于以知前世界动植之状态,于以知古今
生物之不同,实造化之历史,自泐其业于人间者也。揣古希腊哲人,似不无微知此意者,而
厥后则牵强附会之说大行,或谓化石之成,不过造化之游戏,或谓两间精气,中人为胎,迷
入石中,则为石蛤石螺之属。逮兰麻克查贝类之化石,寇伟查鱼兽之化石,始知化石诚古生
物九留蜕,其物已不存于今,而林那创造以来无增减变迁之说遂失当。然寇伟为人,固仍袭
生物种类永住不变之观念者也,前说垂破,则别建“变动说”〔32〕以解之。其言曰,今
日生存动物之种属,皆开辟之时,造自天帝之手者尔。特动植之遭开辟,非止一回,每开辟
前,必有大变,水转成陆,海坟为山,于是旧种死而新种生,故今兹化石,悉由神造,惟造
之之时不同,则为状自异,其间无系属也。高山之颠,实见鱼贝,足为故海之征,而化石为
形,大率撑拒惨苦,人可知其变之剧矣。自开辟以至今,地球表面之大故,至少亦十五六度
,每一变动起,旧种悉亡,爰成化石,留后世也。其说逞月乙,无实可征,而当时力乃至伟
,崇信者满学界,惟圣契黎(E.Geoffroy St.Hilaire)〔33〕与
抗于巴黎学士会院,而寇伟博识,据垒极坚,圣契黎动物进化之说,复不具足。于是千八百
三十年七月三十日之讨论,圣契黎遂败。寇伟变动之说,盛行于时。
虽然,不变之说,遂不足久餍学者之心也,十八世纪后叶,已多欲以自然释其疑问,于
是有瞿提(W.von Goethe)〔34〕起,建“形蜕论”。瞿提者,德之大诗人
也,又邃于哲理,故其论虽凭理想以立言,不尽根于事实,而识见既博,思力复丰,则犁然
知生物有相互之关系,其由来本于一原。千七百九十年,著《植物形态论》,谓诸种植物,
皆出原型,即其机关,亦悉从原官而出;原官者,叶也。次复比较骨胳,造诣至深,知动物
之骨,亦当归一,即在人类,更无别于他种动物之型,而外状之异,特缘形变而已。形变之
因,有大力之构成作用二:在内谓之求心力,在外谓之离心力,求心力所以归同,离心力所
以趋异。归同犹今之遗传,趋异犹今之适应。盖瞿提所研究,为从自然哲学深入官品构造及
变成之因,虽谓为兰麻克达尔文之先驱,蔑不可也。所憾者则其进化之观念,与康德(I.
Kant)〔35〕倭堪(L.Oken)〔36〕诸哲学家立意略同,不能奋其伟力,以
撼种族不变说之基础耳。有之,自兰麻克始。
兰麻克(Jean de Lamarck)者,法之大科学家也,千八百二年所著《
生体论》,已言及种族之不恒,与形态之转变;而精力所注,尤在《动物哲学》一书,中所
张皇,先在生物种别,由于人为之立异。其言曰,凡在地球之上,无间有生无生,决无差别
,空间凡有,悉归于一,故支配非官品之原因,亦即支配有官品之原因,而吾党所执以治非
官品者,亦即治有官品之途术。盖世所谓生,仅力学的现象而已。动植诸物,与人类同,无
不能诠解以自然之律;惟种亦然,决非如《圣书》所言,出天帝之创造。况寇伟之说,谓经
十余回改作者乎?凡此有生,皆自古代联绵继续而来,起于无官,结构至简,继随地球之转
变,以渐即于高等,如今日也。至最下等生物,渐趋高等之因,则氏有二律,一曰假有动物
,雏而未壮,用一官独多,则其官必日强,作用亦日盛。至新能力之大小强弱,则视使用之
久暂有差。浅譬之,如锻人之腕,荷夫之胫,初固弗殊于常人,逮就职之日多,则力亦加进
,使反是,废而不用,则官渐小弱,能力亦亡,如盲肠者,鸟以转化食品,而无用于人,则
日萎,耳筋者,兽以动耳者也,至人而失其用,则留微迹而已:是为适应。二曰凡动物一生
中,由外缘所得或失之性质,必依生殖作用,而授诸子孙。官之大小强弱亦然,惟在此时,
必其父母之性质相等:是为遗传。
适应之说,迄今日学人犹奉为圭臬,遗传之说,则论诤方烈,未有折衷,惟其所言,固
进化之大法,即谓以机械作用,进动物于高等是已。试翻《动物哲学》一书,殆纯以一元论
眼光,烛天物之系统,而所凭借,则进化论也。故进化论之成,自破神造说始。兰麻克亦如
圣契黎然,力驳寇伟,而不为世所知。盖当是时,生物学之研究方殷,比较解剖及生理之学
亦盛,且细胞说〔37〕初成,更近于个体发生学者一步,于是萃人心于一隅,遂蔑有致意
于物种由来之故者。而一般人士,又笃守旧说,得新见无所动其心,故兰麻克之论既出,应
者寂然,即寇伟之《动物学年报》中,亦不为一记,则说之孤立无和,可以知矣。迨千八百
五十八年而达尔文暨华累斯(A.R.Wallace)〔38〕之“天择论”现,越一年
而达尔文《物种由来》成,举世震动,盖生物学界之光明,扫群疑于一说之下者也。
达尔文治生学〔39〕之术,不同兰麻克,主用内籀〔40〕,集知识之大成,年二十
二,即乘汽舰壁克耳〔41〕,环世界一周,历审生物,因悟物种所由始,渐而搜集事实,
融会贯通,立生物进化之大原,且晓形变之因,本于淘汰,而淘汰原理,乃在争存,建“淘
汰论”,亦曰“达尔文说”(Selektionstheorie
od Darwi-nismus),空前古者也。举其要旨,首为人择,
设有人立一定之仪的〔42〕,择动物之与相近者育之,既得苗裔,则又育其子之近似
,历年既永,宜者遂传。古之牧者园丁,已知此术,赫胥黎谓亚美利加有墼〔43〕羊者,
惧羊跳踉,超圈而去,则留短足者而渐汰其他,递生子孙,亦复如是,久之短足者独传,修
胫遂绝,此以人力传宜种者也。然此特人择动植而已,天然之力,亦择生物,与人择动植无
大殊,所异者人择出人意,而天择则以生物争存之故,行于不知不觉间耳。
盖生物增加,皆遵几何级数,设有动物一偶于此,毕生能产四子,四子又育,当得八孙
,五传六十四,十传而千二十八〔44〕,如是递增,繁殖至迅。然时有强物,灭其仑弱,
沮其长成,故强之种日昌,而弱之种日耗;时代既久,宜者遂留,而天择即行其中,使生物
臻于极适。达尔文言此,所征引信据,盖至繁博而坚实也。故究进化论历史,当首德黎,继
乃局脊〔45〕于神造之论;比至兰麻克而一进;得达尔文而大成;迨黑格尔出,复总会前
此之结果,建官品之种族发生学,于是人类演进之事,昭然无疑影矣。
黑格尔以前,凡云发生,皆指个体,至氏而建此学,使与个体发生学对立,著《生物发
生学上之根本律》一卷,言二学有至密之关系,种族进化,亦缘遗传及适应二律而来,而尤
所置重者,为形蜕论。其律曰,凡个体发生,实为种族发生之反复,特期短而事迅者耳,至
所以决定之者,遗传及适应之生理作用也。黑氏以此法治个体发生,知禽兽鱼虫,虽繁不可
计,而逖推本原,咸归于一;又以治种族发生,知一切生物,实肇自至简之原官,由进化而
繁变,以至于人。盖人类女性之胚卵,亦与他种脊椎动物之胚卵,同为极简之细胞;男性精
丝,亦复无异。二性既会,是成根干细胞〔46〕,此细胞成,而个人之存在遂始。若求诸
动物界,为阿弥巴〔47〕属,构造至简,仅有自动及求食之力而已,继乃分裂,依几何级
数成细胞群,如班陀黎那(Pandorina)〔48〕,作桑葚状,葚空其中,渐而内
陷,是成原肠〔49〕,今日淡水沟渠中动物希特拉(Hydra)〔50〕,亦如是也。
更进,则由心房生血管四偶,曲向左右,状如鱼鳃,胎儿届此时,适合动物界之鱼类;复次
之发达,皆与人类以外之高等动物无微殊,即已有脑髓耳目及足,而以较他种脊椎动物之胎
儿,仍无辨也。凡此研究,皆能目击,日审胚胎之发育而得其变化。惟种族发生学独不然,
所追迹者,事距今数千万载,其为演进,目不可窥,即直接观察,亦局于至隘之分域,可据
者仅间接推理与批判反省二术,及取诸科学所经验荟萃之材,较量究之而已。故黑格尔曰
,此其为学,肄治滋难,决非个体发生学所能较也。
往之言此事者,有达尔文《原人论》,赫胥黎《化中人位论》。黑格尔著《人类发生学
》,则以古生物学个体发生学及形态学证人类之系统,知动物进化,与人类胎儿之发达同,
凡脊椎动物之始为鱼类,见地质学上太古代之僦罗纪〔51〕,继为选逢纪之蛙鱼,为石墨
纪之两栖,为二迭纪之爬虫,及中古代之哺乳动物,递近古代第三纪,乃见半猿,次生真猿
,猿有狭鼻族,由其族生犬猿,次生人猿,人猿生猿人,不能言语,降而能语,是谓之人,
此皆比较解剖个体发生及脊椎动物所明证者也。惟个体发达之序亦然,故曰种族发生,为个
体发生之反复。然此仅有脊椎动物而已,若更上溯无脊椎动物而探其统系,为业尤艰巨于前
。盖此种动物,无骨骼之存,故不见于化石,〔52〕特据生物学原则,知人类所始为原生
动物,与胎孕时之根干细胞相当,下此亦各有相当之动物。于是黑格尔乃追进化之迹而识别
之,间有不足,则补以化石与悬拟之生物,而自单幺以至人类之系图遂成,图中所载,即自
穆那罗(Monera)〔53〕渐进以至人类之历史,生物学上所谓种族的发生者是也。
其系图如别幅。
近三十年来,古生物学之发见,亦多有力之证,最著者
为爪哇之猿人化石〔54〕,是石现,而人类系统遂大成。盖往者狭鼻猿类与人之系属
,缺不可见,逮得化石,征信弥真,力不逊比较解剖及个体发生学也。故论人类从出,为物
至卑,曰原生动物。原生动物出自穆那罗,穆那罗出自泼罗比翁(ProLbion);泼?薇任蹋镆病H舾吭镉衫矗蛞阅歉窭瑁ǎ危幔澹纾澹欤椋玻担怠呈纤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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ǎ耍铮螅恚铮纾錖nie)言之。
一九○七年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年十二月日本东京《河南》月刊第一号,原题《人间
之历史》,署名令飞。
按本篇及《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都是作者开始文学活
动时的作品。其时作者在日本东京。据《呐喊·自序》说,他最初提倡文艺运动,是想运用
文艺来改变人们的精神。这些作品就是在当时的革命潮流和作者的爱国主义与民主主义思想
的推动之下,为着促进革命的文化启蒙运动而撰写的。
本篇以解释海克尔的《人类发生学》为主,介绍了达尔文的生物进化学说及其发展的历
史,是中国早期介绍达尔文学说的重要论文之一。《科学史教篇》则论述了西方科学思潮的
演变,指出科学的发展和人类生产事业的相互关系,说明了科学在改造自然、推动社会进步
和丰富人类生活等方面所起的作用。这两篇文章,阐明了科学的重要性,对于反对当时的顽
固派和一般守旧思想,具有重要的意义。在自然科学,特别是在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里,作
者接受了认识自然现象的唯物主义观点和发展、进化的观点,这是他早期世界观形成的基础
。但当时作者虽然在解释自然现象方面是唯物主义的,而在解释社会生活方面,却仍然是唯
心主义的,尽管其中也有唯物主义的因素。在《文化偏至论》中,作者对清朝统治阶级洋务
派作了尖锐的批判,同时指出了改良主义运动的不彻底,并且认为中国不应该盲目地搬用西
方资产阶级的文明和制度,这些在当时更有现实的战斗意义;但另一方面,作者在批判迷信
西方资产阶级“物质文明”的时候,却没有把它和哲学上的唯物主义区别开来,在反对西方
资产阶级和中国改良派玩弄所谓多数的虚伪的民主的时候,却走向一般的反对多数。“掊物
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这种提法,既表现出小资产阶级的急进的民主主义的政治
特征,同时也表明,正是在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关系、群众和个人的关系这两个有关社会
生活的根本问题上,作者当时没有得到科学的解决。
在《文化偏至论》里,作者用肯定的态度评介了一些唯心主义的或个人无政府主义的思
想家,其中特别是叔本华、尼采这样的人,他们并非如作者所理解的那样,是代表当时欧洲
社会的新生力量的思想家,相反,他们的学说是当时已经腐朽的欧洲资产阶级的反动意识的
反映。特别是尼采的“超人”思想,后来成了德国法西斯侵略、奴役其他民族的理论根据。
作者当时还没有认识这些思想家的本质,但他和尼采等人是有根本区别的。因为当时中国是
处在与欧洲资本主义国家不同的历史条件之下,作者接受尼采等人的思想影响,是从反封建
的现实要求出发,他的发展个性,思想自由,打破旧传统的呼声,具有与尼采等人的思想不
同的政治目的和意义。
在《摩罗诗力说》中,作者通过一些富有民主革命思想和爱国主义精神的诗人的介绍,
激发人们起来反对封建专制主义的统治以及垂死的封建文化。这是中国真正介绍近代欧洲民
主主义文艺思潮并对中国文学也提出了民主主义的革命要求的第一篇论文。
〔2〕 Ys灼 闪烁,这里是初放光芒的意思。
〔3〕 德黎(约前624—约前547) 通译泰勒斯,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他
认为万物(包括生命)都起源于水,水是真正的本体。
〔4〕 达尔文(1809—1882) 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奠基者。
他在科学上的最大贡献是创立了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进化论学说,即达尔文主义。马克
思和恩格斯对他的生物进化理论给以很高的评价,认为它是十九世纪自然科学三大发现(能
量守恒和转换定律、细胞学说以及进化论)之一。主要著作有《物种起源》、《人类起源》
(即文中所说的《原人论》)等。
〔5〕 黑格尔(1834—1919) 通译海克尔,德国生物学家,达尔文主义的
捍卫者和宣传者。他建立种系发生学,创立生物进化的系谱树,提出生物发生律,发展了达
尔文的进化论。主要著作有《宇宙之谜》、《人类发展史》、《人类种族的起源和系统论》
(即文中所说的《人类发生学》)等。
〔6〕 赫胥黎(1825—1895) 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学说的积极支持者和
宣传者。主要著作有《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即文中所说的《化中人位论》)、《动物分
类学导论》、《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等。
〔7〕 单幺 即单细胞微生物。
〔8〕 保罗生(1846—1908) 德国哲学家,客观唯心主义者。著有《伦理
学系统》、《战斗的哲学:反对教权主义和自然主义》等。他所说的这段话,见于《战斗的
哲学》一书第五章第九节:“我读了这本书(按指海克尔的《宇宙之谜》)感到极大的羞耻
,对我们民族的一般教育和哲学教育的状况感到羞耻。”
〔9〕 爱智之士 意即哲学家。
〔10〕 灵长 指人类。生物进化系统分类,最高的一类为“灵长目”,其中最进化
的是人类。
〔11〕 种族发生学 即种系发生学,是海克尔总结了古生物学、比较解剖学和胚胎
学的丰富资料而建立的一门关于生物种系发展史的学科。主要研究细胞发育的历史,现存生
物的构造、形态、生理、分布等情况和古代生物的化石,分析生物界各类种系之间的相互关
系及其进化状态等。
〔12〕 个体发生学 是研究生物个体的发生,从胚卵逐渐发育以至形成完全的个体
过程的一门学科。
〔13〕 大 即大的秘密,指自然的秘密。犁然,清楚明白的意思。
〔14〕 官品 官指器官。严复在《天演论·能实》的按语中说:
“晚近生学家,谓有生者如人禽虫鱼草木之属,为有官之物,是名官品。
而金石水土无官,曰非官品。”这里鲁迅沿用了严复的用语,“官品”指生物,“非官
品”指无生物。
〔15〕 盘古 我国古代神话中开天辟地的人。《太平御览》卷二引三国吴徐整《三
五历记》说:“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
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又清代马筘《绎史》卷一曾引徐整《五运历
年纪》说:“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
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
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南朝梁任靶《述异记》
也有类似的记载。按正文中说的女娲似应为盘古。
〔16〕 上下未形 即天地尚未形成。冥昭瞢暗,即昼夜不分,混混沌沌的意思。见
《楚辞·天问》:“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17〕 屈灵均(约前340—约前278) 名平,字原,又字灵均,战国后期楚
国诗人。作品有《离骚》、《九歌》、《九章》、《天问》等。
“载山',何以安之”,见《天问》。汉代王逸注引刘向《列仙传》说:
“有巨灵之,背负蓬莱之山而',舞戏沧海之中。”',鼓掌。
〔18〕 摩西(Moses) 《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人的领袖,犹太教的创始人
。《创世记》是《旧约》摩西五书之一,《旧约全书》的第一卷,共五十章,前两章记上帝
创造天地万物的故事。
〔19〕 抟埴 揉合粘土。
〔20〕 法王 即教皇。
〔21〕 黑格尔谥之曰世界史之大欺罔者 海克尔在《宇宙之谜》一书中曾说:“罗
马教整个历史,……只不过是一部由谎言和欺诈无耻编造起来的东西而已,……他们大多数
是无耻的巫师和骗子。”
〔22〕 宗教改萌 即宗教改革,指欧洲十四世纪至十六世纪基督教内反对罗马教皇
封建统治的资产阶级性质的革命运动。其中比较温和的一派代表市民阶级(如德国的路德)
,激进的一派代表被压迫的农民和城市贫民(如德国的闵采尔)。宗教改革对欧洲历史的发
展起了推进作用。
〔23〕 景教 基督教的一支,又称聂斯托利派,唐太宗贞观九年(635)传入我
国,称为景教。作者在这里是泛指整个基督教而言。
〔24〕 歌白尼(1473—1543) 通译哥白尼,波兰天文学家,宇宙太阳中
心说的创立人。他推翻了在天文学上统治了一千余年的地心天动学说,动摇了欧洲中世纪神
权论的基础,不仅是天文学史上一次重大的革命,而且引起了人类宇宙观的革新。他的《天
体运行》一书,是把自然科学从神学的势力下解放出来的巨著之一。
〔25〕 韦赛黎(1514—1564) 通译维萨里,比利时人体解剖学家。他第
一个采用尸体解剖的方法讲授解剖学,并以自己的实验研究为根据,写成了《人体的构造》
一书。
〔26〕 欧斯泰几(约1520—1574) 意大利解剖学家。他发现“欧氏管”
和“欧氏瓣膜”。著有《解剖学图解》等。
〔27〕 獍验 即解剖。獍,劈的意思。
〔28〕 林那(1707—1778) 通译林奈,瑞典生物学家,动植物系统分类
的创造者。他定出了五个互相依属的分类的名称:纲、目、属、种和变种,奠定了分类学的
基础。主要著作有《自然界系统》(即文中所说的《天物系统论》)等。
〔29〕 诺亚时洪水之难 《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七章载:上古洪水泛滥,生物尽
灭;但诺亚(Noah)得上帝启示,造方舟避难,此后地球上的生物,包括人类,都是方
舟中的生物传下来的。
〔30〕 兰麻克(1744—1829) 通译拉马克,法国生物学家,生物进化论
的先驱者。最先提出生物进化的学说(即拉马克主义)。他在一八○九年作的《动物学哲学
》一书中提出“直接顺应说”(即“环境说”),认为生物进化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受环境
的直接影响,器官用进废退,而后天获得的性状又可以遗传。它有力地反对了宗教的“神造
论”和“物种不变论”,在科学上为达尔文学说的创立准备了条件。
主要著作还有《法国植物志》、《对有生命天然物体的观察》(即文中所说的《生体论
》)等。
〔31〕 寇伟(1769—1832) 通译居维叶,法国动物学家、古生物学家。
一八一二年作《化石骨骼论》,创立了古生物学。但他是一个加尔文教徒,不相信进化论,
确信种的不变性,从不同地层有不同生物的事实,臆造出形而上学的“地球革命说”(即“
激变论”)以符合化石上的事实。恩格斯批判他说:“居维叶关于地球经历多次革命的理论
在词句上是革命的,而在实质上是反动的。”(见《自然辩证法》)主要著作有《地球表面
的生物进化》、《比较解剖学教程》等。按他的《化石骨骼论》作于拉马克的《动物学哲学
》之后三年,文中说“寇伟实先之”,疑有误。
〔32〕 “变动说” 今称“激变论”或“灾变论”。
〔33〕 圣契黎(1772—1844) 通译圣希雷尔,法国动物学家。
他认为生物是由以前为数不多的物种经过变化而繁生,变化的原因是由环境的影响。著
有《哺乳动物自然史》、《大型兽类分类论》等。一八三○年他和居维叶在巴黎法国科学院
(即文中所说的“巴黎学士会院”)的辩论,是科学史上有名的事件。
〔34〕 瞿提(1749—1832) 通译歌德,德国诗人、学者。他在动植物学
、解剖学上都有贡献,同时是进化论思想的先驱者之一。在这方面的主要著作有《植物形态
学》(即文中所说的《植物形态论》)等。
〔35〕 康德(1724—1804) 德国哲学家,唯心主义者。他早期主要研究
自然哲学,一七五五年出版《自然通史和天体论》,提出关于太阳系起源的星云假说,对于
进化论思想体系的创立有很大启发。后期着重于所谓“批判哲学”的研究,企图调和唯物论
与唯心论、科学与宗教的冲突。其重要哲学著作有《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等
。
〔36〕 倭堪(1779—1851) 通译奥铿,德国自然科学家、自然哲学家。
他在哲学上倾向泛神论。著有《自然哲学教本》等。
〔37〕 细胞说 德国植物学家施莱登(M.J.Schleiden)和德国动物
学家施旺(T.Schwann)于一八三九年所创立的学说,认为一切动植物都是由细胞
发育而来,并且是由细胞和细胞产物所构成的。
恩格斯认为,细胞学说是十九世纪自然科学三大发现之一。
〔38〕 华累斯(1823—1913) 通译华莱士,英国动物学家,自然选择说
的建立者之一。他的和达尔文的关于自然选择理论的论文在一八五八年七月林奈学会上同时
宣读。但他在哲学上是一个唯心主义的心灵论者。著有《动物的地理分布》、《海岛上的生
命》等。天择论,即自然选择论。
〔39〕 生学 即生物学。
〔40〕 内籀 即归纳法。
〔41〕 壁克耳 通译“贝格尔”,一艘英国海军的勘探船。
〔42〕 仪的 目的。
〔43〕 同系,饲养的意思。
〔44〕 按十传应为二千四十八。
〔45〕 局脊 通作口止局口止脊,拘束的意思。
〔46〕 根干细胞 即受精卵。
〔47〕 阿弥巴 通译阿米巴,拉丁文Amoeba的音译,即变形虫。
〔48〕 班陀黎那 即实球藻,单细胞生物进化到多细胞生物中间阶段的一种生物。
它的身体由八个、十六十或三十二个细胞组成一个实心的球体。
〔49〕 原肠 即消化腔。按实球藻无此器官,到腔肠动物才有。
〔50〕 希特拉 即水螅,腔肠动物的一种。
〔51〕 按这里所说的太古代以及下文的中古代、近古代三个地质历史年代,现在通
作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又这里所说的僦罗纪及下文的迭逢纪、石墨纪,现在通作志留
纪、泥盆纪、石炭纪,各是古生代中的一纪。
〔52〕 无脊椎动物化石,作者当时未见,现已多有发现。
〔53〕 穆那罗 原生动物的一种。
〔54〕 爪哇之猿人化石 世界上最早发现的猿人化石。一八九一年由荷兰人类学家
杜伯亚在印度尼西亚爪哇特里尼尔发现,计有头盖骨一具,臼齿二枚,左侧股骨一根。形态
特征,介于猿与人之间。据推断,其地质年代属更新世中期,距今约五十万年前。
〔55〕 那格黎(1817—1891) 通译耐格里,瑞士植物学家。他研究种子
的起源,创造了水藻新分类法。著有《自然科学的种的概念和发生》等。
〔56〕 质力不灭律 即物质不灭定律和能量不灭定律。
科学史教篇〔1〕
观于今之世,不瞿然者几何人哉?自然之力,既听命于人间,发纵指挥,如使其马,束
以器械而用之;交通贸迁,利于前时,虽高山大川,无足沮核〔2〕;饥疠之害减;教育之
功全;较以百祀〔3〕前之社会,改革盖无烈于是也。孰先驱是,孰偕行是?察其外状,虽
不易于犁然,而实则多缘科学之进步。盖科学者,以其知识,历探自然见象之深微,久而得
效,改革遂及于社会,继复流衍,来溅远东,浸及震旦〔4〕,而洪流所向,则尚浩荡而未
有止也。观其所发之强,斯足测所蕴之厚,知科学盛大,决不缘于一朝。索其真源,盖远在
夫希腊,既而中止,几一千年,递十七世纪中叶,乃复决为大川,状益汪洋,流益曼衍,无
有断绝,以至今兹。实益骈生,人间生活之幸福,悉以增进。第相科学历来发达之绳迹,则
勤劬艰苦之影在焉,谓之教训。
希腊罗马科学之盛,殊不逊于艺文。尔时巨制,有毕撒哥拉(Pythagoras)
〔5〕之生理音阶,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6〕之解剖气象二学,柏拉
图(Platon)〔7〕之《谛妙斯篇》(Timaeus)暨《邦国篇》,迪穆克黎多
(Demokritos)〔8〕之“质点论”,至流质力学则靶于亚勒密提士(Arch
imedes)〔9〕,几何则建于宥克立(Eukleides)〔10〕,械具学则成
于希伦(Heron)〔11〕,此他学者,犹难列举。其亚利山德大学〔12〕,特称学
者渊薮,藏书至十万余卷,较以近时,盖无愧色。而思想之伟妙,亦至足以铄今。盖尔时智
者,实不仅启上举诸学之端而已,且运其思理,至于精微,冀直解宇宙之元质〔13〕,德
黎(Thales)谓水,亚那克希美纳(Anaximenes)〔14〕谓气,希拉克
黎多(Herakleitos)〔15〕谓火。其说无当,固不俟言。华惠尔〔16〕尝
言其故曰,探自然必赖夫玄念〔17〕,而希腊学者无有是,即有亦极微,盖缘定此念之意
义,非名学〔18〕之助不为功也。
(中略)而尔时诸士,直欲以今日吾曹滥用之文字,解宇宙之玄纽〔19〕而去之。然
其精神,则毅然起叩古人所未知,研索天然,不肯止于肤廓,方诸近世,直无优劣之可言。
盖世之评一时代历史者,褒贬所加,辄不一致,以当时人文所现,合之近今,得其差池,因
生不满。若自设为古之一人,返其旧心,不思近世,平意求索,与之批评,则所论始云不妄
,略有思理之士,无不然矣。若据此立言,则希腊学术之隆,为至可褒而不可黜;其他亦然
。世有哂神话为迷信,斥古教为谫陋者,胥自迷之徒耳,足悯谏也。盖凡论往古人文,加之
轩轾,必取他种人与是相当之时劫,相度其所能至而较量之,决论之出,斯近正耳。惟张皇
近世学说,无不本之古人,一切新声,胥为绍述,则意之所执,与蔑古亦相同。盖神思〔2
0〕一端,虽古之胜今,非无前例,而学则构思验实,必与时代之进而俱升,古所未知,后
无可愧,且亦无庸讳也。昔英人设水道〔21〕于天竺〔22〕,其国人恶而拒之,有谓水
道本创自天竺古贤,久而术失,白人不过窃取而更新之者,水道始大行。旧国笃古之余,每
至不惜于自欺如是。震旦死抱国粹之士,作此说者最多,一若今之学术艺文,皆我数千载前
所已具。不知意之所在,将如天竺造说之人,聊弄术以入新学,抑诚尸祝〔23〕往时,视
为全能而不可越也?虽然,非是不协不听之社会,亦有罪焉已。
希腊既苓落,罗马亦衰,而亚剌伯人继起,受学于那思得理亚与僦思〔24〕人,翻译
诠释之业大盛;眩其新异,妄信以生,于是科学之观念漠然,而进步亦遂止。盖希腊罗马之
科学,在探未知,而亚剌伯之科学,在模前有,故以注疏易征验,以评骘代会通,博览之风
兴,而发见之事少,宇宙见象,在当时乃又神秘而不可测矣。怀念既尔,所学遂妄,科学隐
,幻术兴,天学〔25〕不昌,占星〔26〕代起,所谓点金通幽〔27〕之术,皆以靶也
。顾亦有不可贬者,为尔时学士,实非懒散而无为,精神之弛,因入退守;徒以方术之误,
结果乃止于无功,至所致力,固有足以惊叹。如当时回教新立,政事学术,相辅而蒸,可尔
特跋〔28〕暨巴格达德〔29〕之二帝,对峙东西,竞导希腊罗马之学,传之其国,又好
读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书。而学校亦林立,以治文理数理爱智质学〔30〕及医药之事;质
学有醇酒〔31〕硝硫酸之发明,数学有代数三角之进步;又复设度测地,以摆计时,星表
〔32〕之作,亦始此顷,其学术之盛,盖几世界之中枢矣。而景教子弟,复多出入于日斯
巴尼亚〔33〕之学校,取亚剌伯科学而传诸宗邦,景教国之学术,为之一振;递十一世纪
,始衰微也。赫胥黎作《十九世纪后叶科学进步志》,论之曰,中世学校,咸以天文几何算
术音乐为高等教育之四分科,学者非知其一,不足称有适当之教育;今不遇此,吾徒耻之。
此其言表,与震旦谋新之士,大号兴学者若同,特中之所指,乃理论科学居其三,非此之重
有形应用科学而又其方术者,所可取以自涂泽其说者也。
时亚剌伯虽如是,而景教诸国,则于科学无发扬。且不独不发扬而已,又进而摈斥夭阏
〔34〕之,谓人之最可贵者,无逾于道德上之义务与宗教上之希望,苟致力于科学,斯谬
用其所能。有拉克坦谛(Lactantius)〔35〕者,彼教之能才也,尝曰,探万
汇之原因,问大地之动定,谈月表之隆陷,究星辰之悬属,考成天之质分,而焦心苦思于此
诸问端者,犹絮陈未见之国都,其愚为不可几及。贤者如是,庸俗可知,科学之光,遂以黯
淡。顾大势如是,究亦不起于无因。准丁达尔(J.Tyndall)〔36〕言,则以其
时罗马及他国之都,道德无不颓废,景教适以时起,宣福音于平人,制非极严,不足以矫俗
,故宗徒之遘害虽多,而终得以制胜。惟心意之受婴久,斯痕迹之漫漶也难,于是虽奉为灵
粮〔37〕之圣文,亦以供科学之判决。
见象如是,夫何进步之可期乎?至厥后教会与列国政府间之冲突,亦于究之受妨,与
有力也。由是观之,可知人间教育诸科,每不即于中道,甲张则乙弛,乙盛则甲衰,迭代往
来,无有纪极。如希腊罗马之科学,以极盛称,迨亚剌伯学者兴,则一归于学古;景教诸国
,则建至严之教,为德育本根,知识之不绝者如线。特以世事反复,时势迁流,终乃屹然更
兴,蒸蒸以至今日。所谓世界不直进,常曲折如螺旋,大波小波,起伏万状,进退久之而达
水裔,盖诚言哉。且此又不独知识与道德为然也,即科学与美艺之关系亦然。欧洲中世,画
事各有原则,迨科学进,又益以他因,而美术为之中落,迨复遵守,则车免近事耳。惟此消
长,论者亦无利害之可言,盖中世宗教暴起,压抑科学,事或足以震惊,而社会精神,乃于
此不无洗涤,熏染陶冶,亦胎嘉葩。二千年来,其色益显,或为路德〔38〕,或为克灵威
尔〔39〕,为弥耳敦〔40〕,为华盛顿〔41〕,为嘉来勒〔42〕,后世瞻思其业,
将孰谓之不伟欤?此其成果,以偿沮遏科学之失,绰然有余裕也。盖无间教宗学术美艺文章
,均人间曼衍之要旨,定其孰要,今兹未能。惟若眩至显之实利,摹至肤之方术,则准史实
所垂,当反本心而获恶果,可决论而已。此何以故?则以如是种人之得久,盖于文明政事二
史皆未之见也。
迄今所述,止于昏黄〔43〕,若去而求明星于尔时,则亦有可言者一二,如十二世纪
有摩格那思(A.Magnus)〔44〕,十三世纪有洛及培庚(Roger Baco
n 生一二一四年,中国所习闻者生十六世纪与此异)〔45〕,尝作书论失学之故,画恢
复之策,中多名言,至足称述;然其见知于世,去今才百余年耳。
书首举失学元因凡四:曰摹古,曰伪智,曰泥于习,曰惑于常。〔46〕近世华惠尔亦
论之,籍当时见象,统归四因,与培庚言殊异,因一曰思不坚,二曰卑琐,三曰不假之性,
四曰热中之性,〔47〕且多援例以实之。丁达尔后出,于第四因有违言,谓热中妨学,盖
指脑之弱者耳,若其诚强,乃反足以助学。科学者耄,所发见必不多,此非智力衰也,正坐
热中之性渐微故。故人有谓知识的事业,当与道德力分者,此其说为不真,使诚脱是力之鞭
策而惟知识之依,则所营为,特可悯者耳。发见之故,此其一也。今更进究发见之深因,则
尤有大于此者。
盖科学发见,常受超科学之力,易语以释之,亦可曰非科学的理想之感动,古今知名之
士,概如是矣。阑喀〔48〕曰,孰辅相人,而使得至真之知识乎?不为真者,不为可知者
,盖理想耳。此足据为铁证者也。英之赫胥黎,则谓发见本于圣觉〔49〕,不与人之能力
相关;如是圣觉,即名曰真理发见者。有此觉而中才亦成宏功,如无此觉,则虽天纵之才,
事亦终于不集。说亦至深切而可听也。茀勒那尔〔50〕以力数学之研究有名,尝柬其友曰
,名誉之心,去己久矣。吾今所为,不以令誉,特以吾意之嘉受耳。其恬淡如是。且发见之
誉大矣,而威累司〔51〕逊其成就于达尔文,本生付其勤劬于吉息霍甫,〔52〕其谦逊
又如是。故科学者,必常恬淡,常逊让,有理想,有圣觉,一切无有,而能贻业绩于后世者
,未之有闻。即其他事业,亦胥如此矣。若曰,此累叶之言,皆空虚而无当于实欤?则曰然
亦近世实益增进之母耳。此述其母,为厥子故,即以慰之。
前此黑暗期中,虽有图复古〔53〕之一二伟人出,而终亦不能如其所期,东方之光,
盖实作于十五六两世纪顷。惟苓落既久,思想大荒,虽冀履前人之旧迹,亦不可以猝得,故
直近十七世纪中叶,人始诚闻夫晓声,回顾其前,则歌白尼(N.Coper-nicus
)首出,说太阳系,开布勒(J.Kepler)〔54〕行星运动之法继之,此他有格里
累阿(Galileo Galilei)〔55〕,于星力二学,多所发明,又善导人,
使事斯学;后复有思迭文(S.Stevin)〔56〕之机械学,吉勒裒德(W.Gil
bert)〔57〕之磁学,哈维(W.Har-vey)〔58〕之生理学。法朗西意大
利诸国学校,则解剖之学大盛;科学协会亦始立,意之林舍亚克特美(AcLcademi?帷。洌澹臁。蹋椋睿悖澹椋玻担埂臣纯蒲а芯恐ㄞ匆病J乱抵ⅲ憔疽印7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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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庚(F.Bacon 1561—1626)著书,序古来科学之进步,与何以达其
主的之法曰《格致新机》。虽后之结果,不如著者所希,而平议其业,决不可云不伟。惟中
所张主,为循序内籀之术,而不更云征验:后以是多讶之。顾培庚之时,学风至异,得一二
琐末之事实,辄视为大法之前因,培庚思矫其俗,势自不得不斥前古悬拟夸大之风,而一偏
于内籀,则其不崇外籀〔62〕之事,固非得已矣。况此又特未之语耳,察其思惟,亦非偏
废;氏所述理董自然见象者凡二法:初由经验而入公论〔63〕,次更由公论而入新经验。
故其言曰,事物之成,以手乎,抑以心乎?此不完于一。必有机械而辅以其他,乃以具足焉
。〔64〕盖事业者,成以手,亦赖乎心者也。观于此言,则《新机论》第二分中,当必有
言外籀者,然其第二分未行世也。顾由是而培庚之术为不完,凡所张皇,仅至具足内籀而止
。内籀之具足者,不为人所能,其所成就,亦无逾于实历;就实历而探新理,且更进而窥宇
宙之大法,学者难之。况悬拟虽培庚所不喜,而今日之有大功于科学,致诸盛大之域者,实
多悬拟为之乎?然其说之偏于一方,视为匡世之术可耳,无足深难也。
后斯人几三十年,有特嘉尔(R.Descartes 1596—1650)生于法
,以数学名,近世哲学之基,亦赖以立。尝屹然扇尊疑之大潮,信真理之有在,于是专心一
志,求基础于意识,觅方术于数理。其言有曰,治几何者,能以至简之名理,会解定理之繁
多。吾因悟凡人智以内事,亦咸得以如是法解。若不以不真者为真,而履当履之道,则事之
不成物之不解者,将无有矣。〔65〕故其哲理,盖全本外籀而成,扩而用之,即以驭科学
,所谓由因入果,非自果导因,为其著《哲学要义》中所自述,亦特嘉尔方术之本根,思理
之枢机也。至其方术,则论者亦谓之不完,奉而不贰,弊亦弗异于偏倚培庚之内籀,惟于过
重经验者,可为救正之用而已。若其执中,则偏于培庚之内籀者固非,而笃于特嘉尔之外籀
者,亦不云是。
二术俱用,真理始昭,而科学之有今日,亦实以有会二术而为之者故。如格里累阿,如
哈维,如波尔(R.Boyle)〔66〕,如奈端(I.Newton)〔67〕,皆偏
内籀不如培庚,守外籀不如特嘉尔,卓然独立,居中道而经营者也。培庚生时,于国民之富
有,与实践之结果,企望极坚,越百年,科学益进而事乃不如其意。奈端发见至卓,特嘉尔
数理亦至精,而世人所得,仅脑海之富而止;国之安舒,生之乐易,未能获也。他若波尔立
质力二学征实之法,巴斯加耳(B.Pascal)〔68〕暨多烈舍黎(E.Torri
celli)〔69〕测大气之量,摩勒毕奇(M.Malpighi)〔70〕等精官
品之理,而工业如故,交通未良,矿业亦无所进益,惟以机械学之结果,始见极粗之时辰表
而已。至十八世纪中叶,英法德意诸国科学之士辈出,质学生学地学之进步,灿然可观,惟
所以福社会者若何,则论者尚难于置对。迨酝酿既久,实益乃昭,当同世纪末叶,其效忽大
著,举工业之械具资材,植物之滋殖繁养,动物之畜牧改良,无不蒙科学之泽,所谓十九世
纪之物质文明,亦即胚胎于是时矣。洪波浩然,精神亦以振,国民风气,因而一新。顾治科
学之桀士,则不以是婴心也,如前所言,盖仅以知真理为惟一之仪的,扩脑海之波澜,扫学
区之荒秽,因举其身心时力,日探自然之大法而已。尔时之科学名家,无不如是,如侯失勒
(J.Herschel)〔71〕暨拉布拉(S.de Laplace)〔72〕之于
星学,扬俱(Th.Young)〔73〕暨弗勒那尔(A.Fresnel)之于光学,
欧思第德(H.C.Oersted)〔74〕之于力学,兰麻克(J.de Lamar
ck)之于生学,迭亢陀耳(A.de Candolle)〔75〕之于植物学,威那(
A.G.Werner)〔76〕之于矿物学,哈敦(J.Hutton)〔77〕之于地
学,瓦特(J.Watt)〔78〕之于机械学,其尤著者也。试察所仪,岂在实利哉?然
防火灯作矣,汽机出矣,矿术兴矣。而社会之耳目,乃独震惊有此点,日颂当前之结果,于
学者独恝然而置之。倒果为因,莫甚于此。欲以求进,殆无异鼓鞭于马勒欤,夫安得如所期
?第谓惟科学足以生实业,而实业更无利于科学,人皆慕科学之荣,则又不如是也。
社会之事繁,分业之要起,人自不得不有所专,相互为援,于以两进。故实业之蒙益于
科学者固多,而科学得实业之助者亦非鲜。今试置身于野人之中,显镜衡机〔79〕不俟言
,即醇酒玻璃,亦不可致,则科学者将何如,仅得运其思理而已。思理孤运,此雅典暨亚历
山德府科学之所以中衰也。事多共其悲喜,盖亦诚言也夫。
故震他国之强大,栗然自危,兴业振兵之说,日腾于口者,外状固若成然〔80〕觉矣
,按其实则仅眩于当前之物,而未得其真谛。夫欧人之来,最眩人者,固莫前举二事若,然
此亦非本柢而特葩叶耳。寻其根源,深无底极,一隅之学,夫何力焉。顾著者于此,亦非谓
人必以科学为先务,待其结果之成,始以振兵兴业也,特信进步有序,曼衍有源,虑举国惟
枝叶之求,而无一二士寻其本,则有源者日长,逐末者仍立拨〔81〕耳。居今之世,不与
古同,尊实利可,摹方术亦可,而有不为大潮所漂泛,屹然当横流,如古贤人,能播将来之
佳果于今兹,移有根之福祉于宗国者,亦不能不要求于社会,且亦当为社会要求者矣。丁达
尔不云乎:止属目于外物,或但以政事之感,而误凡事之真者,每谓邦国安危,一系于政治
之思想,顾至公之历史,则立证其不然。夫法之有今日也,宁有他因耶?特以科学之长,胜
他国耳。千七百九十二年之变,〔80〕全欧嚣然,争执干戈以攻法国,联军伺其外,内讧
兴于中,武库空虚,战士多死,既不能以疲卒当锐兵,而又无粮以济守者,武人抚剑而视太
空,政家饮泪而悲来日,束手衔恨,俟天运矣。而时之振作其国人者何人?震怖其外敌者又
何人?曰,科学也。其时学者,无不尽其心力,竭其智能,见兵士不足,则补以发明,武具
不足,则补以发明,当防守之际,即知有科学者在,而后之战胜必矣。然此犹可曰丁达尔自
治科学,因阿所好而立言耳,然证以阿罗戈〔83〕之所载书,乃益明其不妄,书所记曰,
时公会征九十万人,盖御外敌之四集,实非此不胜用尔。而人不如数;众乃大惧。加以武库
久空,战备不足,故目前之急,有非人力所能救者。盖时所必要,首为弹药,而原料硝石,
曩悉来自印度,至此时遂穷。次为枪炮,而法地产铜不多,必仰俄英印度之给,至今亦绝。
三为钢铁,然平日亦取诸外国,制造之术,无知之者。于是行最后之策,集通国学者,开会
议之,其最要而最难得者为火药。政府使者皆知不能成,叹曰,硝石安在?声未绝,学者孟
耆〔84〕即起曰,有之。至适当之地,如马厩土仓中,有硝石无量,为汝所梦想不到者。
氏禀天才,加以知识,爱国出于至诚,乃睥睨阖室曰,吾能集其土为之,不越三日,火药就
矣,于是以至简之法,晓谕国中,老弱妇稚,悉能制造,俄顷间全法国如大工厂也。此外有
质学家,以法化分钟铜,用作武器,而炼铁新法亦靶于是时,凡铸刀剑枪械,无不可用国产
。柔皮术亦不日竟成,制履之韦,因以不匮。尔时所称异之气球暨空气中之电报〔85〕,
亦均改良扩张,用之争战,前者即摩洛〔86〕将军乘之探敌阵,得其情实,因制殊胜者也
。丁达尔乃论曰,法国尔时,实生二物,曰:科学与爱国。其至有力者,为孟耆(Mong
e)与加尔诺(Carnot)〔87〕,与有力者,为孚勒克洛〔88〕,穆勒惠〔89
〕,暨巴列克黎〔90〕之徒。大业之成,此其枢纽。故科学者,神圣之光,照世界者也,
可以遏末流而生感动。时泰,则为人性之光;时危,则由其灵感,生整理者如加尔诺,生强
者强于拿坡仑〔91〕之战将云。今试总观前例,本根之要,洞然可知。盖末虽亦能灿烂于
一时,而所宅不坚,顷刻可以蕉萃,储能于初,始长久耳。顾犹有不可忽者,为当防社会入
于偏,日趋而之一极,精神渐失,则破灭亦随之。盖使举世惟知识之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
,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趣于无有矣。故人群所当希
冀要求者,不惟奈端已也,亦希诗人如狭斯丕尔(Shakespeare)〔92〕;不
惟波尔,亦希画师如洛菲罗(Raphaelo)〔93〕;既有康德,亦必有乐人如培得
诃芬(Beethoven)〔94〕;既有达尔文,亦必有文人如嘉来勒(Garlyl
e)。凡此者,皆所以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因以见今日之文明者也。嗟夫,彼人文史
实之所垂示,固如是已!
一九○七年作。
K K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八年六月《河南》月刊第五号,署名令飞。
〔2〕 沮核 意即阻隔。
〔3〕 百祀 即百年。
〔4〕 震旦 古代印度对中国的称呼。
〔5〕 毕撒哥拉(约前580—前500) 通译毕达哥拉斯,古代希腊数学家、哲
学家。他认为数是万物的本质,又把音乐的和谐归结为数学的关系,从这个理论出发去实验
音律,知道音的高低系根据音波的长短而定,因此发现了音阶。他又发现了数学上的“毕达
哥拉斯定理”。这里的“生理”似应作“数理”。
〔6〕 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 古希腊哲学家。他具有辩证法思想,恩
格斯称他为古代世界的黑格尔。他对解剖学、气象学、伦理学、美学等都有研究。主要著作
有《工具论》、《形而上学》、《物理学》、《诗学》等。
〔7〕 柏拉图(前427—前347) 古希腊哲学家,客观唯心主义者。《谛妙斯
篇》和《邦国篇》是他所著《对话集》中的两篇。《谛妙斯篇》今译《蒂迈欧篇》,是关于
宇宙生成的理论;《邦国篇》今译《理想国》,是关于政治社会观点的阐述。
〔8〕 迪穆克黎多(约前460—前370) 通译德谟克利特,古希腊唯物主义哲
学家,原子论的创始人之一。“质点论”,即原子论,认为世界是由原子和虚空所组成,原
子在虚空中永远地运动着;它不可渗透,不可分割,永远不变,数目无限。自然界万物即由
这种原子互相结合而成。
〔9〕 亚勒密提士(约前287—前212) 通译阿基米德,古希腊数学家、力学
家。他发现杠杆、浮力等定理。著有《论球面和柱面》、《论浮体》、《论力学理论的方法
》等。流质力学,即流体力学。
〔10〕 宥克立(约前330—前275) 通译欧几里德,古希腊数学家。他的《
几何原本》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有系统的数学著作,是现代几何学的基础。
〔11〕 希伦(公元一世纪前后) 古希腊数学家、物理学家。在机械学和流体静力
学上有许多发现,又创立三角形面积的公式。著有《几何学》、《空气力学》、《度量》等
。械具学,即机械学。
〔12〕 亚利山德大学 指亚历山大图书馆。公允前三世纪初建于埃及亚历山大城,
馆内藏书丰富,学者云集,研究各种学科,形成当时国际性的学术研究中心。公元前四十八
年罗马人入侵时被焚烧过半,残存部分传说于公元六四一年阿拉伯人攻入该城时被毁。
〔13〕 元质 指元素。
〔14〕 亚那克希美纳(约前588—约前525) 通译阿那克西米尼,古希腊唯
物主义哲学家、自然科学家。他把空气当作本原,认为它是无限的,万物都从它产生,又复
归于它。著有《论自然》,已失传。
〔15〕 希拉克黎多(约前540—约前480) 通译赫拉克利特,古希腊唯物主
义哲学家。他具有丰富的自发的辩证法思想,列宁称他为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他认为宇宙
万物都起源于火,火是万物的本原。
著有《论自然》。
〔16〕 华惠尔(W.Whewell,1794—1866) 英国哲学家、科学
史家。著有《归纳科学的历史》等。
〔17〕 玄念 抽象概念。
〔18〕 名学 即逻辑学。
〔19〕 玄纽 奥妙的关键。
〔20〕 神思 指理想或想像。
〔21〕 水道 日语,即自来水。
〔22〕 天竺 我国古代对印度的称呼。
〔23〕 尸祝 指古代祭祀时任尸和祝的人。尸,代表受祭者;祝,向尸祝告者。尸
祝引伸为崇拜。《庄子·庚桑楚》:“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
〔24〕 那思得理亚(Nestorians) 即基督教中的聂斯托利派,我国古
称景教。僦思(Jews),今译犹太。
〔25〕 天学 天文学。
〔26〕 占星 即“占星术”,以观察星辰运行预言人事祸福的一种巫术。
〔27〕 点金 即“炼金术”,中古时代起源于阿拉伯的一种方术。
通幽,即“接神学”,认为由直觉或默示可以与神鬼交通。
〔28〕 可尔特跋(Cordoba) 通译科尔多瓦,西班牙地名。公元八世纪时
,阿拉伯翁米亚族侵入西班牙后所建立的白衣大食国(即西萨拉森帝国)的都城,是欧洲中
世纪科学与艺术的中心之一。
〔29〕 巴格达德(Baghdad) 通译巴格达,美索不达米亚地名,今伊拉克
的首都。公元七世纪末,阿拉伯阿拔斯族所建立的黑衣大食国(即东萨拉森帝国)的都城,
建有图书馆及大学。
〔30〕 理爱智质学 即修辞学、数学、哲学、化学。
〔31〕 醇酒 即乙醇,通称酒精。
〔32〕 星表 即星体运行表,著名的有托勒坦(Toletan)星表和亚丰沙(
Alphonso)星表。
〔33〕 日斯巴尼亚 即西班牙。日斯巴尼亚之学校,指设在科尔多瓦的大学。
〔34〕 天阏 遏止。
〔35〕 拉克坦谛(约250—330) 古罗马拉丁语修辞学家。出生于非洲。他
信仰基督教,著有《神之教》等。
〔36〕 丁达尔(1820—1893) 通译丁铎尔,英国物理学家。著有《热—
—一种运动形式》、《论声》等。
〔37〕 灵粮 精神食粮。
〔38〕 路德(M.Luther,1483—1546) 即马丁·路德,德国十
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的倡导者。
〔39〕 克灵威尔(O.Cromwell,1599—1658) 通译克伦威尔
,英国政治家。他领导了十七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于一六四九年判处英王查理一世死刑
,宣布英国为共和国。
〔40〕 弥耳敦(J.Milton,1608—1674) 通译弥尔顿,英国诗
人、政论家。克伦威尔共和政府时曾任国会秘书。主要著作有《失乐园》、《为英国人声辩
》等。
〔41〕 华盛顿(G.Washington,1732—1799) 美国政治家。
他领导一七七五年至一七八三年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胜利后任美国第一
任总统。
〔42〕 嘉来勒(T.Carlyle,1795—1881) 通译卡莱尔,英国
著作家、历史学家。他从贵族立场出发,批判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著有《论英雄与英雄崇
拜》、《法国革命史》等。
〔43〕 昏黄 指黑暗的时代。
〔44〕 摩格那思(1193—1280) 德国哲学家、自然科学家。他注重实验
,对动物学和植物学都有研究。
〔45〕 洛及培庚(约1214—约1292) 通译罗吉尔·培根,英国哲学家,
实验科学的前驱者。著有《大著作》、《小著作》等。“中国所习闻者”,指弗兰西斯·培
根,见本篇注〔60〕。
〔46〕 罗吉尔·培根论述造成人类无知的四个原因是:一、崇拜权威;二、因循旧
习;三、固执偏见;四、狂妄自负。见他所著《大著作》一书。
〔47〕 华惠尔所说当时学术衰微的四个原因是:一、观念不确定;
二、经院学派的烦琐哲学;三、神秘主义;四、单凭热情而不凭理智
的主观武断。见他所著《归纳科学的历史》一书。
〔48〕 阑喀(L.von Lange,1795—1886) 通译兰克,德国
历史学家。著有《世界史》、《罗马教皇史》等。
〔49〕 圣觉 灵感。
〔50〕 茀勒那尔(A.J.Fresnel,1788—1827) 通译菲涅耳
,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他用实验证明了光的波动性,创光学上的“波动说”,并建立了
有关的数学理论以说明光波衍射的规律性。著有《光的衍射》等。
〔51〕 威累司 即华莱士,参看本卷第23页注〔38〕。
〔52〕 本生(R.W.Bunsen,1811—1899),德国化学家。著有
《气体测定法》等。吉息霍甫(G.R.Kirchhoff,1824—1887),通
译基尔霍夫,德国物理学家。著有《数学物理讲座》等。他与本生于一八五九年共同完成“
光谱分析”。
〔53〕 复古 这里指反对中世纪黑暗的宗教统治,复兴古希腊的科学文化。
〔54〕 开布勒(1571—1630) 通译开普勒,德国天文学家。他研究行星
运动的轨道,发现了行星运动的三大定律,被称为“开普勒定律”。著有《立体几何学》等
。
〔55〕 格里累阿(1564—1642) 通译伽利略,意大利物理学家、天文学
家。他是力学原理的发现者,确定了惯性定律、自由落体定律和合力定律。一六○九年首先
用望远镜观察和研究天体,证实了哥白尼的宇宙太阳中心说。著有《两种新科学的对话》、
《关于两种世界体系的对话》等。
〔56〕 思迭文(1548—1620) 荷兰数学家、物理学家。对静力学方面的
力的平衡关系有不少阐发。著有《静力学及流体力学》等。
〔57〕 德(1544—1603) 通译吉尔伯特,英国物理学家、医学家。对于
磁学有不少贡献,创立磁气分子说。著有《磁石论》等。
〔58〕 哈维(1578—1657) 英国医学家。他发现了血液循环现象,使生
理学确立为科学。著有《动物心血运动的解剖研究》等。
〔59〕 林舍亚克特美 即意大利的科学院,一六○三年创立于罗马。
〔60〕 培庚 通译弗兰西斯·培根,近代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实验科学的创始人
。著有《新工具》(即文中所说的《格致新机》、《新机论》)、《论科学的价值和发展》
等。
〔61〕 特嘉尔 通译笛卡儿,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解析几何学的创始
人。他的哲学思想倾向于二元论。著有《哲学原理》(即文中所说的《哲学要义》)、《方
法论》等。
〔62〕 外籀 即演绎法。
〔63〕 公论 即定理。
〔64〕 培根的这段话,见于他的著作《新工具》第一卷第二条。
〔65〕 笛卡儿的这段话,见于他的著作《方法论》第二编。
〔66〕 波尔(1627—1691) 通译波义耳,英国物理学家、化学家。他用
实验阐明气压升降的原理,发现著名的“波义耳定律”;他在化学分析方面也有重要贡献。
著有《关于空气弹性及其效应的物理——力学的新实验》、《关于颜色的实验与想法》等。
〔67〕 奈端(1642—1727) 通译牛顿,英国数学家、物理学家。
他发现了力学基本定律、万有引力定律,创立了微积分学和光的分析。
著有《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光学》等。
〔68〕 巴斯加耳(1623—1662) 通译帕斯卡,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
他用水银器测量大气的压力,发现“帕斯卡定律”。著有《关于真空的新实验与想法》、《
算术三角论》等。
〔69〕 多烈舍黎(1608—1647) 通译托里拆利,意大利物理学家、数学
家。他从水利工程中研究液体的运动,发明气压计。著有《运动论》、《几何概貌》等。
〔70〕 摩勒毕奇(1628—1694) 通译马尔比基,意大利解剖学家。他精
密地研究了生理组织,发现毛细管。著有《肺炎的解剖学观察》、《郯解剖学》等。
〔71〕 侯失勒(1792—1871) 通译赫歇耳,英国天文学家、物理学家。
他完成了全天体系统的观测,著有《天文学大纲》等。
〔72〕 拉布拉(1749—1827) 通译拉普拉斯,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
他是宇宙进化论的先驱者之一,发展了康德的星云说,认为太阳系是由星云发展而来,不是
上帝创造的,并以天体的运行阐明牛顿的学说,著有《天体力学》等。
〔73〕 扬俱(1773—1829) 通译杨格,英国物理学家。研究光的波动,
发现“杨格率”。著有《自然哲学和力学工艺讲座》等。
〔74〕 欧思第德(1777—1851) 丹麦物理学家。一八二○年通过实验研
究,发现电和磁之间的关系,奠定了电磁学的基础。著有《关于电的不一致效应的实验》、
《大自然的灵魂》等。
〔75〕 迭亢陀耳(1778—1841) 通译德堪多,瑞士植物学家。
主要研究植物的自然分类法,对植物生理学、解剖学等方面也有贡献。
著有《植物界自然分类长编》等。
〔76〕 威那(1750—1817) 通译魏尔纳,德国地质学家。他认为一切岩
石都由海底沉积形成,是“水成学派”的创始人。著有《化石的外表特征》等。
〔77〕 哈敦(1726—1797) 通译赫顿,英国地质学家。他认为一切岩石
都由火山的爆发形成,是“火成学派”的创始人。著有《地球的理论》等。
〔78〕 瓦特(1736—1819) 英国发明家。一七七四年完成对原始蒸汽机
的重大改进,使它能够广泛应用于工业生产,促成近代史上有名的产业革命。
〔79〕 显镜衡机 即显微镜和天平。
〔80〕 成然 顷刻,很快。《庄子·大宗师》:“成然寐,蘧然觉。”
〔81〕 立拨 立刻覆灭。
〔82〕 指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这次革命开始后,法国贵族、僧侣、地主等勾引
普、奥等国军队,于一七九二年七月向法国大举进攻。当时法国革命的资产阶级和爱国人民
群众奋起抵抗,八月推翻君主政体,九月召开国民公会,成立法兰西共和国,最后击退了外
国侵略者。下文说到的科学家蒙日、穆勒惠等都参加了这一斗争。
〔83〕 阿罗戈(F.Arago。1786—1853) 法国天文学家、物理学
家。著有《大众天文学》等。
〔84〕 孟耆(G.Monge,1746—1818) 通译盖帕德·蒙日,法国
数学家。著有《静力学引论》等。
〔85〕 有线电报发明于一八三三年,无线电报至一八九八年才进入实际应用。此处
疑有误。
〔86〕 摩洛(V.Moreau,1763—1813) 法国将军。先学法律,
在法国大革命时加入军队。
〔87〕 加尔诺(1753—1823) 通译卡尔诺,法国数学家、政治家。著有
《论微积分中的形而上学》、《平衡与运动的基本原理》等。
〔88〕 孚勒克洛(A.F.de Fourcroy,1755—1809) 法
国化学家。著有《博学和化学要旨》等。
〔89〕 穆勒惠(G.de Morveau,1737—1816) 法国化学家。
他与巴列克黎、孚勒克洛等合著有《化学命名方法》。
〔90〕 巴列克黎(C.L.de Berthollet,1748—1822)
法国化学家。他是人造硝的发明者,著有《亲合力规律研究》等。
〔91〕 拿坡仑(Napoléon Bonaparte,1769—1821)
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大革命时期军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任共和国执政。一八○
四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
〔92〕 狭斯丕尔(1564—1616) 通译莎士比亚,英国戏剧家、诗人,欧
洲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上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作品有《仲夏夜之梦》、《罗密欧与朱丽叶》
、《哈姆雷特》等三十七种。
〔93〕 洛菲罗(1483—1520) 通译拉斐尔,意大利画家、雕刻家,欧洲
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上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作品有《西克斯丁圣母》、《雅典学院》等。
〔94〕 培得诃芬(1770—1827) 通译贝多芬,德国音乐家,维也纳古典
乐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作品丰富,对近代西洋音乐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文化偏至论〔1〕
中国既以自尊大昭闻天下,善诋諆者,或谓之顽固;且将抱守残阙,以底于灭亡。近世
人士,稍稍耳新学之语,则亦引以为愧,翻然思变,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术
弗行,挖击旧物,惟恐不力,曰将以革前缪而图富强也。
间尝论之:昔者帝轩辕氏之戡蚩尤〔2〕而定居于华土也,典章文物,于以权舆,有苗
裔之繁衍于兹,则更改张皇,益臻美大。
其蠢蠢于四方者,胥蕞尔小蛮夷耳,厥种之所创成,无一足为中国法,是故化成发达,
咸出于己而无取乎人。降及周秦,西方有希腊罗马起,艺文思理,灿然可观,顾以道路之艰
,波涛之恶,交通梗塞,未能择其善者以为师资。洎元明时,虽有一二景教父师〔3〕,以
教理暨历算质学于中国,而其道非盛。
故迄于海禁既开,皙人踵至〔4〕之顷,中国之在天下,见夫四夷之则效上国,革面来
宾者有之;或野心怒发,狡焉思逞者有之;若其文化昭明,诚足以相上下者,盖未之有也。
屹然出中央而无校雠〔5〕,则其益自尊大,宝自有而傲睨万物,固人情所宜然,亦非甚背
于理极者矣。虽然,惟无校雠故,则宴安日久,苓落以胎,迫拶不来,上征亦辍,使人讫,
使人屯,其极为见善而不思式。有新国林起于西,以其殊异之方术来向,一施吹拂,块然踣
昌〔6〕,人心始自危,而辁才小慧之徒,于是竞言武事。后有学于殊域者,近不知中国之
情,远复不察欧美之实,以所拾尘芥,罗列人前,谓钩爪锯牙,为国家首事,又引文明之语
,用以自文,征印度波兰〔7〕,作之前鉴。夫以力角盈绌者,于文野亦何关?远之则罗马
之于东西戈尔〔8〕,迩之则中国之于蒙古女真,此程度之离距为何如,决之不待智者。
然其胜负之数,果奈何矣?苟曰是惟往古为然,今则机械其先,非以力取,故胜负所判
,即文野之由分也。则曷弗启人智而开发其性灵,使知罟获戈矛,不过以御豺虎,而喋喋誉
白人肉攫之心,以为极世界之文明者又何耶?且使如其言矣,而举国犹孱,授之巨兵,奚能
胜任,仍有僵死而已矣。嗟夫,夫子盖以习兵事为生,故不根本之图,而仅提所学以干天下
;虽兜牟〔9〕深隐其面,威武若不可陵,而干禄之色,固灼然现于外矣!计其次者,乃复
有制造商估立宪国会之说〔10〕。前二者素见重于中国青年间,纵不主张,治之者亦将不
可缕数。盖国若一日存,固足以假力图富强之名,博志士之誉,即有不幸,宗社为墟,而广
有金资,大能温饱,即使怙恃既失,或被虐杀如犹太遗黎〔11〕,然善自退藏,或不至于
身受;纵大祸垂及矣,而幸免者非无人,其人又适为己,则能得温饱又如故也。若夫后二,
可无论已。中较善者,或诚痛乎外侮迭来,不可终日,自既荒陋,则不得已,姑拾他人之绪
余,思鸠大群以抗御,而又飞扬其性,善能攘扰,见异己者兴,必借众以陵寡,托言众治,
压制乃尤烈于暴君。此非独于理至悖也,即缘救国是图,不惜以个人为供献,而考索未用,
思虑粗疏,茫未识其所以然,辄皈依于众志,盖无殊痼疾之人,去药石摄卫之道弗讲,而乞
灵于不知之力,拜祷稽首于祝由〔12〕之门者哉。至尤下而居多数者,乃无过假是空名,
遂其私欲,不顾见诸实事,将事权言议,悉归奔走干进之徒,或至愚屯之富人,否亦善垄断
之市侩,特以自长营"*〔13〕,当列其班,况复掩自利之恶名,以福群之令誉,捷径在目
,斯不惮竭蹶以求之耳。呜呼,古之临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且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
尤,民不堪命矣,于兴国究何与焉。顾若而人者,当其号召张皇,盖蔑弗托近世文明为后盾
,有佛戾〔14〕其说者起,辄谥之曰野人,谓为辱国害群,罪当甚于流放。第不知彼所谓
文明者,将已立准则,慎施去取,指善美而可行诸中国之文明乎,抑成事旧章,咸弃捐不顾
,独指西方文化而为言乎?物质也,众数也,十九世纪末叶文明之一面或在兹,而论者不以
为有当。盖今所成就,无一不绳前时之遗迹,则文明必日有其迁流,又或抗往代之大潮,则
文明亦不能无偏至。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
排众数。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奚事抱枝拾叶,徒金铁〔15〕国会立宪之云
乎?夫势利之念昌狂于中,则是非之辨为之昧,措置张主,辄失其宜,况乎志行污下,将借
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者乎?是故今所谓识时之彦,为按其实,则多数常为盲子,宝赤
菽以为玄珠,少数乃为巨奸,垂微饵以冀鲸鲵。即不若是,中心皆中正无瑕玷矣,于是拮据
辛苦,展其雄才,渐乃志遂事成,终致彼所谓新文明者,举而纳之中国,而此迁流偏至之物
,已陈旧于殊方者,馨香顶礼,吾又何为若是其芒芒哉!是何也?曰物质也,众数也,其道
偏至。根史实而见于西方者不得已:横取而施之中国则非也。借曰非乎?请循其本——夫世
纪之元,肇于耶稣〔16〕出世,历年既百,是为一期,大故若兴,斯即此世纪所有事,盖
从历来之旧贯,而假是为区分,无奥义也。诚以人事连绵,深有本柢,如流水之必自原泉,
卉木之茁于根茇〔17〕,倏忽隐见,理之必无。故苟为寻绎其条贯本末,大都蝉联而不可
离,若所谓某世纪文明之特色何在者,特举荦荦大者而为言耳。按之史实,乃如罗马统一欧
洲以来,始生大洲通有之历史;已而教皇以其权力,制御全欧,使列国靡然受圈,如同社会
,疆域之判,等于一区;益以梏亡人心,思想之自由几绝,聪明英特之士,虽摘发新理,怀
抱新见,而束于教令,胥缄口结舌而不敢言。虽然,民如大波,受沮益浩,则于是始思脱宗
教之系缚,英德二国,不平者多,法皇〔18〕宫庭,实为怨府,又以居于意也,乃并意太
利人而疾之。林林之民,咸致同情于不平者,凡有能阻泥教旨,抗拒法皇,无闻是非,辄与
赞和。时则有路德(M.Luther)者起于德,谓宗教根元,在乎信仰,制度戒法,悉
其荣华,力击旧教而仆之。自所创建,在废弃阶级,黜法皇僧正〔19〕诸号,而代以牧师
,职宣神命,置身社会,弗殊常人;仪式祷祈,亦简其法。至精神所注,则在牧师地位,无
所胜于平人也。转轮〔20〕既始,烈栗遍于欧洲,受其改革者,盖非独宗教而已,且波及
于其他人事,如邦国离合,争战原因,后兹大变,多基于是。加以束缚弛落,思索自由,社
会蔑不有新色,则有尔后超形气学〔21〕上之发见,与形气学上之发明。以是胚胎,又作
新事:发隐地〔22〕也,善机械也,展学艺而拓贸迁也,非去羁勒而纵人心,不有此也。
顾世事之常,有动无定,宗教之改革已,自必益进而求政治之更张。溯厥由来,则以往者颠
覆法皇,一假君主之权力,变革既毕,其力乃张,以一意孤临万民,在下者不能加之抑制,
日夕孳孳,惟开拓封域是务,驱民纳诸水火,绝无所动于心:生计绌,人力耗矣。
而物反于穷,民意遂动,革命于是见于英,继起于美,复次则大起于法朗西,〔23〕
扫荡门第,平一尊卑,政治之权,主以百姓,平等自由之念,社会民主之思,弥漫于人心。
流风至今,则凡社会政治经济上一切权利,义必悉公诸众人,而风俗习惯道德宗教趣味好尚
言语暨其他为作,俱欲去上下贤不肖之闲,以大归乎无差别。同是者是,独是者非,以多数
临天下而暴独特者,实十九世纪大潮之一派,且曼衍入今而未有既者也。更举其他,则物质
文明之进步是已。当旧教盛时,威力绝世,学者有见,大率默然,其有毅然表白于众者,每
每获囚戮之祸。递教力堕地,思想自由,凡百学术之事,勃焉兴起,学理为用,实益遂生,
故至十九世纪,而物质文明之盛,直傲睨前此二千余年之业绩。数其著者,乃有棉铁石炭之
属,产生倍旧,应用多方,施之战斗制造交通,无不功越于往日;为汽为电,咸听指挥,世
界之情状顿更,人民之事业益利。久食其赐,信乃弥坚,渐而奉为圭臬,视若一切存在之本
根,且将以之范围精神界所有事,现实生活,胶不可移,惟此是尊,惟此是尚,此又十九世
纪大潮之一派,且曼衍入今而未有既者也。虽然,教权庞大,则覆之假手于帝王,比大权尽
集一人,则又颠之以众庶。理若极于众庶矣,而众庶果足以极是非之端也耶?宴安逾法,则
矫之以教宗,递教宗淫用其权威,则又掊之以质力。事若尽于物质矣,而物质果品尽人生之
本也耶?平意思之,必不然矣。然而大势如是者,盖如前言,文明无不根旧迹而演来,亦以
矫往事而生偏至,缘督〔24〕校量,其颇灼然,犹孑与芴〔25〕焉耳。特其见于欧洲也
,为不得已,且亦不可去,去孑与芴,斯失孑与芴之德,而留者为空无。不安受宝重之者奈
何?顾横被之不相系之中国而膜拜之,又宁见其有当也?明者微睇,察逾众凡,大土哲人,
乃蚤识其弊而生愤叹,此十九世纪末叶思潮之所以变矣。德人尼耙(Fr.Nietzsc
he)〔26〕氏,则假察罗图斯德罗(Zarathustra)之言曰,吾行太远,孑
然失其侣,返而观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国会,斑斓之社会矣。特其为社会也,无确固之崇信
;众庶之于知识也,无作始之性质。邦国如是,奚能淹留?吾见放于父母之邦矣!聊可望者
,独苗裔耳。〔27〕此其深思遐瞩,见近世文明之伪与偏,又无望于今之人,不得已而念
来叶者也。
然则十九世纪末思想之为变也,其原安在,其实若何,其力之及于将来也又奚若?曰言
其本质,即以矫十九世纪文明而起者耳。盖五十年来,人智弥进,渐乃返观前此,得其通弊
,察其黑甚暗,于是寺焉兴作,会为大潮,以反动破坏充其精神,以获新生为其希望,专向
旧有之文明,而加之掊击扫荡焉。全欧人士,为之栗然震惊者有之,芒然自失者有之,其力
之烈,盖深入于人之灵府矣。然其根柢,乃远在十九世纪初叶神思一派〔28〕;递夫后叶
,受感化于其时现实之精神,已而更立新形,起以抗前时之现实,即所谓神思宗之至新者〔
29〕也。若夫影响,则眇眇来世,门测殊难,特知此派之兴,决非突见而靡人心,亦不至
突灭而归乌有,据地极固,函义甚深。以是为二十世纪文化始基,虽云早计,然其为将来新
思想之朕兆,亦新生活之先驱,则按诸史实所昭垂,可不俟繁言而解者已。顾新者虽作,旧
亦未僵,方遍满欧洲,冥通其地人民之呼吸,余力流衍,乃扰远东,使中国之人,由旧梦而
入于新梦,冲决嚣叫,状犹狂酲。夫方贱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伪,且复横决
,浩乎难收,则一国之悲哀亦大矣。今为此篇,非云已尽西方最近思想之全,亦不为中国将
来立则,惟疾其已甚,施之抨弹,犹神思新宗之意焉耳。故所述止于二事:曰非物质,曰重
个人。
个人一语,入中国未三四年,号称识时之士,多引以为大诟,苟被其谥,与民贼同。意
者未遑深知明察,而迷误为害人利己之义也欤?夷考其实,至不然矣。而十九世纪末之重个
人,则吊诡〔30〕殊恒,尤不能与往者比论。试案尔时人性,莫不绝异其前,入于自识,
趣于我执,刚愎主己,于庸俗无所顾忌。如诗歌说部之所记述,每以骄蹇不逊者为全局之主
人。此非操觚之士,独凭神思构架而然也,社会思潮,先发其朕,则之载籍而已矣。盖自
法朗西大革命以来,平等自由,为凡事首,继而普通教育及国民教育,无不基是以遍施。
久浴文化,则渐悟人类之尊严;既知自我,则顿识个性之价值;加以往之习惯坠地,崇
信荡摇,则其自觉之精神,自一转而之极端之主我。且社会民主之倾向,势亦大张,凡个人
者,即社会之一分子,夷隆实陷,是为指归,使天下人人归于一致,社会之内,荡无高卑。
此其为理想诚美矣,顾于个人殊特之性,视之蔑如,既不加之别分,且欲致之灭绝。更举黑
甚暗,则流弊所至,将使文化之纯粹者,精神益趋于固陋,颓波日逝,纤屑靡存焉。盖所谓
平社会者,大都夷峻而不湮卑,若信至程度大同,必在前此进步水平以下。况人群之内,明
哲非多,伧俗横行,浩不可御,风潮剥蚀,全体以沦于凡庸。非超越尘埃,解脱人事,或愚
屯罔识,惟众是从者,其能缄口而无言乎?物反于极,则先觉善斗之士出矣:德大斯契纳尔
(M.Stirner)〔31〕乃先以极端之个人主义现于世。谓真之进步,在于己之足
下。人必发挥自性,而脱观念世界之执持。惟此自性,即造物主。惟有此我,本属自由;既
本有矣,而更外求也,是曰矛盾。自由之得以力,而力即在乎个人,亦即资财,亦即权利。
故苟有外力来被,则无间出于寡人,或出于众庶,皆专制也。国家谓吾当与国民合其意志,
亦一专制也。众意表现为法律,吾即受其束缚,虽曰为我之舆台〔32〕,顾同是舆台耳。
去之奈何?曰:在绝义务。义务废绝,而法律与偕亡矣。意盖谓凡一个人,其思想行为,必
以己为中枢,亦以己为终极:即立我性为绝对之自由者也。至勖宾霍尔(A.Schope
nhauer)〔33〕,则自既以兀傲刚愎有名,言行奇觚,为世希有;又见夫盲瞽鄙倍
之众,充塞两间,乃视之与至劣之动物并等,愈益主我扬己而尊天才也。至丹麦哲人契开迦
尔(S.Kierkegaard)〔34〕则愤发疾呼,谓惟发挥个性,为至高之道德,
而顾瞻他事,胥无益焉。其后有显理伊勃生(Henrik
Ibsen)〔35〕见于文界,瑰才卓识,以契开迦尔之诠释者称。其
所著书,往往反社会民主之倾向,精力旁注,则无间习惯信仰道德,苟有拘于虚〔36
〕而偏至者,无不加之抵排。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实乃愈趋于恶浊,庸凡凉薄,
日益以深,顽愚之道行,伪诈之势逞,而气宇品性,卓尔不群之士,乃反穷于草莽,辱于泥
涂,个性之尊严,人类之价值,将咸归于无有,则常为慷慨激昂而不能自已也。如其《民敌
》一书,谓有人宝守真理,不阿世媚俗,而不见容于人群,狡狯之徒,乃巍然独为众愚领袖
,借多陵寡,植党自私,于是战斗以兴,而其书亦止:社会之象,宛然具于是焉。若夫尼耙
,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为本位,则恶之不殊蛇蝎
。意盖谓治任多数,则社会元气,一旦可隳,不若用庸众为牺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
天才出而社会之活动亦以萌,即所谓超人之说,尝震惊欧洲之思想界者也。由是观之,彼之
讴歌众数,奉若神明者,盖仅见光明一端,他未遍知,因加赞颂,使反而观诸黑暗,当立悟
其不然矣。一梭格拉第〔37〕也,而众希腊人鸩之,一耶稣基督也,而众犹太人磔之,后
世论者,孰不云缪,顾其时则从众志耳。设留今之众志,连诸载籍,以俟评骘于来哲,则其
是非倒置,或正如今人之视往古,未可知也。故多数相朋,而仁义之途,是非之端,樊然淆
乱;惟常言是解,于奥义也漠然。常言奥义,孰近正矣?是故布鲁多既杀该撒〔38〕,昭
告市人,其词秩然有条,名分大义,炳如观火;而众之受感,乃不如安多尼指血衣之数言。
于是方群推为爱国之伟人,忽见逐于域外。夫誉之者众数也,逐之者又众数也,一瞬息中,
变易反复,其无特操不俟言;即观现象,已足知不祥之消息矣。
故是非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果不诚;政事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治不到。惟超人出,世乃
太平。苟不能然,则在英哲。嗟夫,彼持无政府主义者,其颠覆满盈,铲除阶级,亦已至矣
,而建说创业诸雄,大都以导师自命。夫一导众从,智愚之别即在斯。与其抑英哲以就凡庸
,曷若置众人而希英哲?则多数之说,缪不中经,个性之尊,所当张大,盖揆之是非利害,
已不待繁言深虑而可知矣。虽然,此亦赖夫勇猛无畏之人,独立自强,去离尘垢,排舆言而
弗沦于俗囿者也。
若夫非物质主义者,犹个人主义然,亦兴起于抗俗。盖唯物之倾向,固以现实为权舆,
浸润人心,久而不止。故在十九世纪,爱为大潮,据地极坚,且被来叶,一若生活本根,舍
此将莫有在者。不知纵令物质文明,即现实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逾度,倾向偏趋,外此诸端
,悉弃置而不顾,则按其究竟,必将缘偏颇之恶因,失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终以灭亡,
历世精神,不百年而具尽矣。递夫十九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益昭,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
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
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
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
如此矣。时乃有新神思宗徒出,或崇奉主观,或张皇意力〔39〕,匡纠流俗,厉如电霆,
使天下群伦,为闻声而摇荡。即具他评骘之士,以至学者文家,虽意主和平,不与世,而
见此唯物极端,且杀精神生活,则亦悲观愤叹,知主观与意力主义之兴,功有伟于洪水之有
方舟〔40〕者焉。主观主义者,其趣凡二:一谓惟以主观为准则,用律诸物;一谓视主观
之心灵界,当较客观之物质界为尤尊。前者为主观倾向之极端,力特著于十九世纪末叶,然
其趋势,颇与主我及我执殊途,仅于客观之习惯,无所言从,或不置重,而以自有之主观世
界为至高之标准而已。以是之故,则思虑动作,咸离外物,独往来于自心之天地,确信在是
,满足亦在是,谓之渐自省具内曜之成果可也。若夫兴起之由,则原于外者,为大势所向,
胥在平庸之客观习惯,动不由己,发如机缄〔41〕,识者不能堪,斯生反动;其原于内者
,乃实以近世人心,日进于自觉,知物质万能之说,且逸个人之情意,使独创之力,归于槁
桔,故不得不以自悟者悟人,冀挽狂澜于方倒耳。如尼耙伊勃生诸人,皆据其所信,力抗时
俗,示主观倾向之极致;而契开迦尔则谓真理准则,独在主观,惟主观性,即为真理,至凡
有道德行为,亦可弗问客观之结果若何,而一任主观之善恶为判断焉。其说出世,和者日多
,于是思潮为之更张,骛外者渐转而趣内,渊思冥想之风作,自省抒情之意苏,去现实物质
与自然之樊,以就其本有心灵之域;知精神现象实人类生活之极颠,非发挥其辉光,于人生
为无当;而张大个人之人格,又人生之第一义也。然尔时所要求之人格,有甚异于前者。往
所理想,在知见情操,两皆调整,若主智一派,则在聪明睿智,能移客观之大世界于主观之
中者。如是思惟,迨黑该尔(F.Hegel)〔42〕出而达其极。若罗曼暨尚古〔43
〕一派,则息孚支培黎(Shaftesbury)〔44〕承卢骚(J.Roussea
u)〔45〕之后,尚容情感之要求,特必与情操相统一调和,始合其理想之人格。而希籁
(Fr.Schiller)〔46〕氏者,乃谓必知感两性,圆满无间,然后谓之全人。
顾至十九世纪垂终,则理想为之一变。明哲之士,反省于内面者深,因以知古人所设具足调
协之人,决不能得之今世;惟有意力轶众,所当希求,能于情意一端,处现实之世,而有勇
猛奋斗之才,虽屡踣屡僵,终得现其理想:
其为人格,如是焉耳。故如勖宾霍尔所张主,则以内省诸己,豁然贯通,因曰意力为世
界之本体也;尼耙之所希冀,则意力绝世,几近神明之超人也;伊勃生之所描写,则以更革
为生命,多力善斗,即万众不慑之强者也。夫诸凡理想,大致如斯者,诚以人丁转轮之时
,处现实之世,使不若是,每至舍己从人,沉溺逝波,莫知所届,文明真髓,顷刻荡然;惟
有刚毅不挠,虽遇外物而弗为移,始足作社会桢干。排斥万难,黾勉上征,人类尊严,于此
攸赖,则具有绝大意力之士贵耳。虽然,此又特其一端而已。试察其他,乃亦以见末叶人民
之弱点,盖往之文明流弊,浸灌性灵,众庶率纤弱颓靡,日益以甚,渐乃反观诸己,为之sK
然〔47〕,于是刻意求意力之人,冀倚为将来之柱石。此正犹洪水横流,自将灭顶,乃神
驰彼岸,出全力以呼善没者尔,悲夫!
由是观之,欧洲十九世纪之文明,其度越前古,凌驾亚东,诚不俟明察而见矣。然既以
改革而胎,反抗为本,则偏于一极,固理势所必然。洎夫末流,弊乃自显。于是新宗蹶起,
特反其初,复以热烈之情,勇猛之行,起大波而加之涤荡。直至今日,益复浩然。其将来之
结果若何,盖未可以率测。然作旧弊之药石,造新生之津梁,流衍方长,曼不遽已,则相其
本质,察其精神,有可得而征信者。意者文化常进于幽深,人心不安于固定,二十世纪之文
明,当必沉邃庄严,至与十九世纪之文明异趣。新生一作,虚伪道消,内部之生活,其将愈
深且强欤?精神生活之光耀,将愈兴起而发扬欤?成然以觉,出客观梦幻之世界,而主观与
自觉之生活,将由是而益张欤?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
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中国在今,内密既发
,四邻竞集而迫拶,情状自不能无所变迁。夫安弱守雌,笃于旧习,固无以争存于天下。第
所以匡救之者,缪而失正,则虽日易故常,哭泣叫号之不已,于忧患又何补矣?此所为明哲
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校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
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
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
于天下,更何有于肤浅凡庸之事物哉?顾今者翻然思变,历岁已多,青年之所思惟,大都归
罪恶于古之文物,甚或斥言文为蛮野,鄙思想为简陋,风发寺起,皇皇焉欲进欧西之物而代
之,而于适所言十九世纪末之思潮,乃漠然不一措意。凡所张主,惟质为多,取其质犹可也
,更按其实,则又质之至伪而偏,无所可用。虽不为将来立计,仅图救今日之阽危,而其术
其心,违戾亦已甚矣。况乎凡造言任事者,又复有假改革公名,而阴以遂其私欲者哉?今敢
问号称志士者曰,将以富有为文明欤,则犹太遗黎,性长居积,欧人之善贾者,莫与比伦,
然其民之遭遇何如矣?将以路矿为文明欤,则五十年来非澳二洲,莫不兴铁路矿事,顾此二
洲土著之文化何如矣?将以众治为文明欤,则西班牙波陀牙〔48〕二国,立宪且久,顾其
国之情状又何如矣?若曰惟物质为文化之基也,则列机括〔49〕,陈粮食,遂足以雄长天
下欤?曰惟多数得是非之正也,则以一人与众禺处,其亦将木居而食欤〔50〕?此虽妇
竖,必否之矣。然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根柢在人,而此特现象之末,本原深而
难见,荣华昭而易识也。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
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假不如是,槁丧且不俟夫一世。夫中国在昔,本尚物质而
疾天才矣,先王之泽,日以殄绝,逮蒙外力,乃退然不可自存。而辁才小慧之徒,则又号召
张皇,重杀之以物质而囿之以多数,个人之性,剥夺无余。往者为本体自发之偏枯,今则获
以交通传来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国之沉沦遂以益速矣。呜呼,眷念方来,亦已焉哉!
一九○七年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八年八月《河南》月刊第七号,署名迅行。
〔2〕 轩辕氏之戡蚩尤 轩辕氏即黄帝,我国传说中汉族的始祖、上古帝王。相传他
与九黎族的首领蚩尤作战,擒杀蚩尤于涿鹿。
〔3〕 景教父师 指在中国传教的天主教士。公元一二九○年(元至元二十七年),
意大利教士若望高未诺经印度来北京;一五八一年(明万历九年),利玛窦和罗明坚至澳门
,以肇庆到北京。西方天文、数学、地理等近代科学,即经由他们传入中国。其后来者渐多
,明清间主持改革历法的德教士汤若望,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人。
〔4〕 海禁 鸦片战争以前,清朝政府实行传统的闭关政策,禁阻民间商船出口从事
海外贸易,规定外国商船在指定的海口通商,这些措施叫做“海禁”。从一八四○年鸦片战
争开始,资本主义列强用枪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强迫中国接受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于是海
禁大开,中国逐渐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西方资产阶级的科学文化也随之传入中国。哀
人,白种人。
〔5〕 校雠 原意是校对文字正误,这里是比较的意思。
〔6〕 踣昌 僵倒。昌,同僵。
〔7〕 印度波兰 印度于公元一八四九年被英国侵占;波兰于十八世纪末被俄国、普
鲁士、奥地利三国瓜分。
〔8〕 戈尔(Gaul) 通译高卢。公元三世纪末高卢等族联合罗马奴隶进攻罗马
帝国,经过长期的战争,使它于公元四七六年覆亡。
〔9〕 兜牟 军盔。
〔10〕 制造商估 即发展工业和商业。当时一部分知识分子在民族危机和洋务运动
的刺激下,提出中国应该学习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自然科学和生产技术,制造新式武器、交
通工具和生产工具,建立近代工业,振兴商业,和外国进行“商战”。立宪国会,是戊戌政
变后至辛亥革命之间改良主义者所主张和提倡的政治运动。这时期的改良主义者,包括康有
为、梁启超等在内,已经走上了反动的道路;他们主张君主立宪和成立欧洲资产阶级式的国
会,反对孙中山等主张推翻清政府的民主革命运动。
〔11〕 犹太遗黎 犹太国建于公元前十一世纪至前十世纪之间。
在公元一世纪亡于罗马,以后犹太人即散居世界各地。
〔12〕 祝由 旧时用符咒等迷信方法治病的人。
〔13〕 营"* 钻营掠夺。
〔14〕 佛戾 违逆。佛,通拂。
〔15〕 金铁 指当时杨度提出的所谓“金铁主义”。一九○七年一月,杨度在东京
出版《中国新报》,分期连载《金铁主义说》。金指“金钱”,即经济;铁指“铁炮”,即
军事。这实际上是重复洋务派“富国强兵”的论调,与当时梁启超的君主立宪说相呼应。
〔16〕 耶稣(约前4—30) 基督教创始人,犹太族人。现在通用的公历,以他
的生年为纪元元年(据考证,他实际生年约在公元前四年)。据《新约全书》说,他在犹太
各地传教,为犹太当权者所仇视,后被捕送交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彼拉多,钉死在十字架上
。
〔17〕 茇 即草根。
〔18〕 法皇 即教皇,其宫廷在意大利罗马的梵蒂冈。
〔19〕 僧正 即主教。
〔20〕 转轮 意即变革。
〔21〕 超形气学 指研究客观事物一般的发展规律的科学,即哲学;与下文的形气
学,即具体的自然科学相对而言。
〔22〕 发隐地 指十五世纪末叶发现美洲大陆。
〔23〕 英、美、法三国的革命,指一六四九年和一六八八年英国两次资产阶级革命
,一七七五年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
〔24〕 缘督 遵循正确的标准。《庄子·养生主》:“缘督以为经”。督,中道、
正道。
〔25〕 孑 独臂。芴,跛足。
〔26〕 尼耙(1844—1900) 通译尼采,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和超人哲
学的鼓吹者。他认为个人的权力意志是创造一切、决定一切的动力,鼓吹高踞于群众之上的
所谓“超人”是人的生物进化的顶点,一切历史和文化都是由他们创造的,而人民群众则是
低劣的“庸众”。
他极端仇视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革命运动,甚至连资产阶级的民主也坚决反对。他的理
论反映了十九世纪后半期垄断资产阶级的愿望和要求,后来成为德国法西斯主义的理论根据
。作者把他当作代表新生力量的进步思想家,显然是当时的一种误解。以后作者对尼采的看
法有了改变,在一九三五年写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称他为“世纪末”
的思想家。(见《且介亭杂文二集》)
〔27〕 察罗图斯德罗 通译札拉图斯特拉。这里引述的话见于尼采的主要哲学著作
《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第三十六章《文明之地》(与原文略有出入)。札拉图斯特
拉,即公元前六七世纪波斯教的创立者札拉西斯特(Zoroaster);尼采在这本书
中仅是借他来宣扬自己的主张,与波斯教教义无关。
〔28〕 神思一派 指十九世纪初叶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学派。参看本篇注〔
42〕。
〔29〕 神思宗之至新者 指十九世纪末叶的极端主观唯心主义派别,如下文所介绍
的以尼采、叔本华为代表的唯意志论,以斯蒂纳为代表的唯我论等。
〔30〕 吊诡 十分奇特的意思。《庄子·齐物论》:“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据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吊,“音的,至也”;诡,“异也”。
〔31〕 斯契纳尔(1806—1856) 通译斯蒂纳,德国哲学家卡斯巴尔·施
米特的笔名。早期无政府主义者、唯我论者,青年黑格尔派代表之一。他认为“自我”是唯
一的实在,整个世界及其历史都是“我”的产物,反对一切外力对个人的约束。著有《唯一
者及其所有物》等。鲁迅认为斯蒂纳是一个“先觉善斗之士”,也是一种误解。
〔32〕 舆台 古代奴隶中两个等级的名称,后泛指被奴役的人。
〔33〕 勖宾霍尔(1788—1860) 通译叔本华,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者
。他认为意志是万物的本原。意志支配一切,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不可避免的痛苦,因为人们
利己的“生活意志”在现实世界中是无法满足的,人生只是一场灾难,世界注定只能被盲目
的、非理性的意志所统治。这种唯意志论后来成为法西斯主义的理论基础。他的主要著作有
《世界即意志和观念》。
〔34〕 契开迦尔(1813—1855) 通译克尔凯郭尔,丹麦哲学家。
他用极端主观唯心主义来反对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认为只有人的主观存在才是唯一
的实在,真理即主观性。著作有《人生道路的阶段》等。
〔35〕 显理·伊勃生(1828—1906) 通译亨利克·易卜生,挪威戏剧家
。他的作品对资产阶级社会的虚伪庸俗作了猛烈批判,鼓吹个性解放,认为强有力的人是孤
独的,而大多数人是庸俗、保守的。在当时挪威小市民阶级占有很大势力,无产阶级还没有
形成强大政治力量的条件下,这些思想具有反对小市民阶级市侩主义的进步意义;但其强烈
的个人主义世界观和人生观,是同无产阶级的思想相冲突的。
易卜生在十九世纪欧洲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他的作品在“五四”时期被介绍到中国,
其进步的一面,在当时的反封建斗争和妇女解放斗争中曾起过积极的作用。主要作品有《玩
偶之家》、《国民公敌》(即文中所说的《民敌》)等。
〔36〕 拘于虚 囿于狭隘的见闻。《主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
虚也”。虚,洞孔。
〔37〕 梭格拉第(Sokrates,前469—前399) 通译苏格拉底,古
希腊哲学家。他宣扬世界万物都是神为了一定目的安排的,是保守的奴隶主贵族的思想代表
,后因被控犯有反对雅典民主政治之罪判处死刑。
〔38〕 布鲁多既杀该撒 该撒(G.J.Caesar,前100—前44),通
译恺撒,古罗马共和国将领、政治家。公元前四十八年被任命为终身独裁者,前四十四年被
共和派领袖布鲁多刺死。恺撒死后,他的好友马卡斯·安东尼(即文中所说的安多尼)指恺
撒血衣立誓为他复仇。
布鲁多刺杀恺撒后,逃到罗马东方领土,召集军队,准备保卫共和政治;公元前四十二
年被安东尼击败,自杀身死。这里是根据莎士比亚的历史剧《裘力斯·恺撒》第三幕第二场
中的情节。
〔39〕 意力 即唯意志论。
〔40〕 方舟 即诺亚方舟。参看本卷第21页注〔29〕。
〔41〕 机缄 即机械。
〔42〕 黑该尔(1770—1831) 通译黑格尔,德国古典哲学的主要代表之
一,客观唯心主义者。他认为精神是第一性的,世界万物都是由“绝对观念”所产生,英雄
人物是“绝对观念”的体现者,因此创造人类历史的是他们。黑格尔的主要功绩在于发展了
辩证法的思维形式,第一次把自然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不断运动发展的辩证过程,并
力求找出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主要著作有《逻辑学》、《精神现象学》和《美学》等。
〔43〕 罗曼 指浪漫主义。尚古,指古典主义。
〔44〕 息孚支培黎(1671—1713) 通译沙弗斯伯利,英国哲学家,自然
神论者。他主张“道德直觉论”,认为人天然具有道德感,强调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不相矛
盾,二者的统一调和就是道德的基础。
他的理论是为当时专制皇权服务的。著有《德性研究论》。
〔45〕 卢骚(1712—1778) 通译卢梭,法国启蒙思想家,“天赋人权”
学说的倡导者。在哲学上,他承认感觉是认识的根源,但又强调人有“天赋的感情”和天赋
的“道德观念”,并承认自然神论者的所谓上帝的存在。主要著作有《社会契约论》、《爱
弥儿》等。按卢梭的生存年代在沙弗斯伯利之后。
〔46〕 希籁(1759—1805) 通译席勒,德国诗人、戏剧家。德国浪漫主
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哲学观点倾向于康德的唯心主义,认为支配物质的是“自由精
神”,只要摆脱物质的限制,追求感觉和理性的完美的结合,人就能达到自由和理想的王国
。著有剧本《强盗》、《阴谋与爱情》、《华伦斯坦》等。
〔47〕 sK然 忧虑、不满足的意思。
〔48〕 波陀牙 即葡萄牙。
〔49〕 机括 指武器。
〔50〕 禺 大猴子;,橡实。《庄子·齐物论》有“狙(猴)公赋”的寓言。
摩罗诗力说〔1〕
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源。嗟我昆弟,新
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2〕
——尼耙
一
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勾
萌绝朕〔3〕,枯槁在前,吾无以名,姑谓之萧条而止。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
心声〔4〕。古民神思,接天然之宫,冥契万有,与之灵会,道其能道,爰为诗歌。其声
度时劫而入人心,不与缄口同绝;且益曼衍,视其种人〔5〕。递文事式微,则种人之运命
亦尽,群生辍响,荣华收光;读史者萧条之感,即以怒起,而此文明史记,亦渐临末页矣。
凡负令誉于史初,开文化之曙色,而今日转为影国〔6〕者,无不如斯。使举国人所习闻,
最适莫如天竺。
天竺古有《韦陀》〔7〕四种,瑰丽幽,称世界大文;其《摩诃波罗多》暨《罗摩衍
那》二赋〔8〕,亦至美妙。厥后有诗人加黎陀萨(Kalidasa)〔9〕者出,以传
奇鸣世,间染抒情之篇;日耳曼诗宗瞿提(W.von Goethe),至崇为两间之绝
唱。降及种人失力,而文事亦共零夷,至大之声,渐不生于彼国民之灵府,流转异域,如亡
人也。次为希伯来〔10〕,虽多涉信仰教诫,而文章以幽邃庄严胜,教宗文术,此其源泉
,灌溉人心,迄今兹未艾。特在以色列族,则止耶利米(Jeremiah)〔11〕之声
;列王荒矣,帝怒以赫,耶路撒冷遂隳〔12〕,而种人之舌亦默。当彼流离异地,虽不遽
忘其宗邦,方言正信,拳拳未释,然《哀歌》而下,无赓响矣。复次为伊兰埃及〔13〕,
皆中道废弛,有如断绠,灿烂于古,萧瑟于今。若震旦而逸斯列,则人生大戬,无逾于此。
何以故?英人加勒尔(Th.Carlyle)〔14〕曰,得昭明之声,洋洋乎歌心意而
生者,为国民之首义。意太利分崩矣,然实一统也,彼生但丁(Dante Alighi
eri)〔15〕,彼有意语。大俄罗斯之札尔〔16〕,有兵刃炮火,政治之上,能辖大
区,行大业。然奈何无声?中或有大物,而其为大也喑。(中略)迨兵刃炮火,无不腐蚀,
而但丁之声依然。有但丁者统一,而无声兆之俄人,终支离而已。
尼耙(Fr.Nietzsche)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
之朕,固孕于蛮荒,野人狉〔17〕其形,而隐曜即伏于内。文明如华,蛮野如蕾,文明
如实,蛮野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惟文化已止之古民不然:发展既央,隳败随起,
况久席古宗祖之光荣,尝首出周围之下国,暮气之作,每不自知,自用而愚,污如死海。其
煌煌居历史之首,而终匿形于卷末者,殆以此欤?俄之无声,激响在焉。俄如孺子,而非喑
人;俄如伏流,而非古井。十九世纪前叶,果有鄂戈理(N.Gogol)〔18〕者起,
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或以拟英之狭斯丕尔(W.Shakespeare),
即加勒尔所赞扬崇拜者也。顾瞻人间,新声争起,无不以殊特雄丽之言,自振其精神而绍介
其伟美于世界;若渊默而无动者,独前举天竺以下数古国而已。嗟夫,古民之心声手泽,非
不庄严,非不崇大,然呼吸不通于今,则取以供览古之人,使摩挲咏叹而外,更何物及其子
孙?否亦仅自语其前此光荣,即以形迩来之寂寞,反不如新起之邦,纵文化未昌,而大有望
于方来之足致敬也。故所谓古文明国者,悲凉之语耳,嘲讽之辞耳!
中落之胄,故家荒矣,则喋喋语人,谓厥祖在时,其为智慧武怒〔19〕者何似,尝有
闳宇崇楼,珠玉犬马,尊显胜于凡人。有闻其言,孰不腾笑?夫国民发展,功虽有在于怀古
,然其怀也,思理朗然,如鉴明镜,时时上征,时时反顾,时时进光明之长途,时时念辉煌
之旧有,故其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若不知所以然,漫夸耀以自悦,则长夜之始,即在
斯时。
今试履中国之大衢,当有见军人蹀躞而过市者,张口作军歌,痛斥印度波阑之奴性〔2
0〕;有漫为国歌者亦然。盖中国今日,亦颇思历举前有之耿光,特未能言,则姑曰左邻已
奴,右邻且死,择亡国而较量之,冀自显其佳胜。夫二国与震旦究孰劣,今姑弗言;若云颂
美之什〔21〕,国民之声,则天下之咏者虽多,固未见有此作法矣。诗人绝迹,事若甚微
,而萧条之感,辄以来袭。意者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
觉。自觉之声发,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非然者,口舌一结,众语俱沦,
沉默之来,倍于前此。盖魂意方梦,何能有言?即震于外缘,强自扬厉,不惟不大,徒增欷
耳。故曰国民精神之发扬,与世界识见之广博有所属。
今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而其因即动于怀古。
新声之别,不可究详;至力足以振人,且语之较有深趣者,实莫如摩罗〔22〕诗派。
摩罗之言,假自天竺,此云天魔,欧人谓之撒但〔23〕,人本以目裴伦(G.Byron
)〔24〕。今则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
,为传其言行思惟,流别影响,始宗主裴伦,终以摩迦(匈加利)文士〔25〕。凡是群人
,外状至异,各禀自国之特色,发为光华;而要其大归,则趣于一:大都不为顺世和乐之音
,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虽未生以前,
解脱而后,或以其声为不足听;若其生活两间,居天然之掌握,辗转而未得脱者,则使之闻
之,固声之最雄桀伟美者矣。然以语平和之民,则言者滋惧。
二
平和为物,不见于人间。其强谓之平和者,不过战事方已或未始之时,外状若宁,暗流
仍伏,时劫一会,动作始矣。
故观之天然,则和风拂林,甘雨润物,似无不以降福祉于人世,然烈火在下,出为地囱
〔26〕,一旦偾兴,万有同坏。其风雨时作,特暂伏之见象,非能永劫安易,如亚当之故
家〔27〕也。
人事亦然,衣食家室邦国之争,形现既昭,已不可以讳掩;而二土室处,亦有吸呼,于
是生颢气〔28〕之争,强肺者致胜。故杀机之靶,与有生偕;平和之名,等于无有。特生
民之始,既以武健勇烈,抗拒战斗,渐进于文明矣,化定俗移,转为新懦,知前征之至险,
则爽然思归其雌〔29〕,而战场在前,复自知不可避,于是运其神思,创为理想之邦,或
托之人所莫至之区,或迟之不可计年以后。自柏拉图(Platon)《邦国论》始,西方
哲士,作此念者不知几何人。虽自古迄今,绝无此平和之朕,而延颈方来,神驰所慕之仪的
,日逐而不舍,要亦人间进化之一因子欤?吾中国爱智之士,独不与西方同,心神所注,辽
远在于唐虞,或迳入古初,游于人兽杂居之世;谓其时万祸不作,人安其天,不如斯世之恶
浊阽危,无以生活。
其说照之人类进化史实,事正背驰。盖古民曼衍播迁,其为争抗劬劳,纵不厉于今,而
视今必无所减;特历时既永,史乘无存,汗迹血腥,泯灭都尽,则追而思之,似其时为至足
乐耳。傥使置身当时,与古民同其忧患,则颓唐镑傺,复远念盘古未生,斧凿未经之世,又
事之所必有者已。故作此念者,为无希望,为无上征,为无努力,较以西方思理,犹水火然
;非自杀以从古人,将终其身更无可希冀经营,致人我于所仪之主的,束手浩叹,神质同隳
焉而已。且更为忖度其言,又将见古之思士,决不以华土为可乐,如今人所张皇;惟自知良
懦无可为,乃独图脱屣尘埃,惝恍古国,任人群堕于虫兽,而已身以隐逸终。思士如是,社
会善之,咸谓之高蹈之人,而自云我虫兽我虫兽也。其不然者,乃立言辞,欲致人同归于朴
古,老子〔30〕之辈,盖其枭雄。老子书五千语,要在不撄人心;以不撄人心故,则必先
自致槁木之心,立无为之治;以无为之为化社会,而世即于太平。其术善也。然奈何星气既
凝〔31〕,人类既出面后,无时无物,不禀杀机,进化或可停,而生物不能返本。使拂逆
其前征,势即入于苓落,世界之内,实例至多,一览古国,悉其信证。若诚能渐致人间,使
归于禽虫卉木原生物,复由渐即于无情〔32〕,则宇宙自大,有情已去,一切虚无,宁非
至净。而不幸进化如飞矢,非堕落不止,非著物不止,祈逆飞而归弦,为理势所无有。此人
世所以可悲,而摩罗宗之为至伟也。人得是力,乃以发生,乃以曼衍,乃以上征,乃至于人
所能至之极点。
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而意异于前说。有人撄人,或有人得撄者,为帝大禁,其意在
保位,使子孙王千万世,无有底止,故性解(Genius)〔33〕之出,必竭全力死之
;有人撄我,或有能撄人者,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故性解之出,
亦必竭全力死之。柏拉图建神思之邦,谓诗人乱治,当放域外;虽国之美污,意之高下有不
同,而术实出于一。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
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够?惟有而未能言,
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激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益为之
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虽然,上极天帝,下
至舆台,则不能不因此变其前时之生活;协力而夭阏之,思永保其故态,殆亦人情已。故态
永存,是曰古国。惟诗究不可灭尽,则又设范以囚之。如中国之诗,舜云言志〔34〕;而
后贤立说,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无邪所蔽〔35〕。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
邪,即非人志。许自繇〔36〕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后文章,乃果辗转不逾此
界。其颂祝主人,悦媚豪右之作,可无俟言。即或心应虫鸟,情感林泉,发为韵语,亦多拘
于无形之囹圄,不能舒两间之真美;否则悲慨世事,感怀前贤,可有可无之作,聊行于世。
倘其嗫嚅之中,偶涉眷爱,而儒服之士,即交口非之。况言之至反常俗者乎?惟灵均将逝,
脑海波起,通于汨罗〔37〕,返顾高丘,哀其无女,〔38〕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
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39〕怀疑自遂古之初〔40〕,直
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
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
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41〕皆著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
中,函深哀焉。故伟美之声,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大都诗人自倡,生民不耽
。试稽自有文字以至今日,凡诗宗词客,能宣彼妙音,传其灵觉,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
吾人之思理者,果几何人?上下求索,几无有矣。第此亦不能为彼徒罪也,人人之心,无不
泐二大字曰实利,不获则劳,既获便睡。纵有激响,何能撄之?夫心不受撄,非槁死则缩迫
耳,而况实利之念,复YsYs热于中,且其为利,又至陋劣不足道,则驯至卑懦俭啬,退让畏
葸,无古民之朴野,有末世之浇漓,又必然之势矣,此亦古哲人所不及料也。夫云将以诗移
人性情,使即于诚善美伟强力敢为之域,闻者或晒其迂远乎;而事复无形,效不显于顷刻。
使举一密栗〔42〕之反证,殆莫如古国之见灭于外仇矣。凡如是者,盖不止答击縻系,易
于毛角〔43〕而已,且无有为沉痛著大之声,撄其后人,使之兴起;即间有之,受者亦不
为之动,创痛少去,即复营营于治生,活身是图,不恤污下,外仇又至,摧败继之。故不争
之民,其遭遇战事,常较好争之民多,而畏死之民,其苓落殇亡,亦视强项敢死之民众。
千八百有六年八月,拿坡仑大挫普鲁士军,翌年七月,普鲁士乞和,为从属之国。然其
时德之民族,虽遭败亡窘辱,而古之精神光耀,固尚保有而未隳。于是有爱伦德(E.M.
Ar-ndt)〔44〕者出,著《时代精神篇》(Geist der Zeit),以
伟大壮丽之笔,宣独立自繇之音,国人得之,敌忾之心大炽;已而为敌觉察,探索极严,乃
走瑞士。递千八百十二年,拿坡仑挫于墨斯科之酷寒大火,逃归巴黎,欧土遂为云扰,竞举
其反抗之兵。翌年,普鲁士帝威廉三世〔45〕乃下令召国民成军,宣言为三事战,曰自由
正义祖国;英年之学生诗人美术家争赴之。爱伦德亦归,著《国民军者何》暨《莱因为德国
大川特非其界》二篇,以鼓青年之意气。而义勇军中,时亦有人曰台陀开纳(Theodo
r KoMrner)〔46〕,慨然投笔,辞维也纳国立剧场诗人之职,别其父母爱者,?熘幢校蛔魇殛莞改冈唬章呈恐眨岩责夯鞒闲模醯乱庵久褡逯笸印N嶂饔剑
薏晃诎钌裢N峤崴懈l砘缎溃诠剿馈?
嗟夫,吾以明神之力,已得大悟。为邦人之自由与人道之善故,牺牲孰大于是?热力无
量,涌吾灵台〔47〕,吾起矣!后此之《竖琴长剑》(Leier und Schwe
rt)一集,亦无不以是精神,凝为高响,展卷方诵,血脉已张。然时之怀热诚灵悟如斯状
者,盖非止开纳一人也,举德国青年,无不如是。开纳之声,即全德人之声,开纳之血,亦
即全德人之血耳。故推而论之,败拿坡仑者,不为国家,不为皇帝,不为兵刃,国民而已。
国民皆诗,亦皆诗人之具,而德卒以不亡。此岂笃守功利,摈斥诗歌,或抱异域之朽兵败甲
,冀自卫其衣食室家者,意料之所能至哉?然此亦仅譬诗力于米盐,聊以震崇实之士,使知
黄金黑铁,断不足以兴国家,德法二国之外形,亦非吾邦所可活剥;示其内质,冀略有所悟
解而已。此篇本意,固不在是也。
三
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
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故其为效,益智不
如史乘,诫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业之券〔48〕。特世有文章,而人
乃以几于具足。英人道覃(E.Dowden)〔49〕有言曰,美术文章之桀出于世者,
观诵而后,似无裨于人间者,往往有之。然吾人乐于观诵,如游巨浸,前临渺茫,浮游波际
,游泳既已,神质悉移。而彼之大海,实仅波起涛飞,绝无情愫,未始以一教训一格言相授
。顾游者之元气体力,则为之陡增也。故文章之于人生,其为用决不次于衣食,宫室,宗教
,道德。盖缘人在两间,必有时自觉以勤勉,有时丧我而惝恍,时必致力于善生〔50〕,
时必并忘其善生之事而入于醇乐,时或活动于现实之区,时或神驰于理想之域;苟致力于其
偏,是谓之不具足。严冬永留,春气不至,生其躯壳,死其精魂,其人虽生,而人生之道失
。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约翰穆黎〔51〕曰,近世文明,无不以科学为术,合理为神
,功利为鹄。大势如是,而文章之用益神。
所以者何?以能涵养吾人之神思耳。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
此他丽于文章能事者,犹有特殊之用一。盖世界大文,无不能启人生之机,而直语其
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
所谓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此为诚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学子。如热带人未见
冰前,为之语冰,虽喻以物理生理二学,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
之触之,则虽不言质力二性,而冰之为物,昭然在前,将直解无所疑沮。惟文章亦然,虽缕
判条分,理密不如学术,而人生诚理,直笼其辞句中,使闻其声者,灵府朗然,与人生即会
。如热带人既见冰后,曩之竭研究思索而弗能喻者,今宛在矣。昔爱诺尔特(M.Arno
ld)〔52〕氏以诗为人生评骘,亦正此意。故人若读鄂谟(Homeros)〔53〕
以降大文,则不徒近诗,且自与人生会,历历见其优胜缺陷之所存,更力自就于圆满。
此其效力,有教示意;既为教示,斯益人生;而其教复非常教,自觉勇猛发扬精进,彼
实示之。凡苓落颓唐之邦,无不以不耳此教示始。
顾有据群学〔54〕见地以观诗者,其为说复异:要在文章与道德之相关。谓诗有主分
,曰观念之诚。其诚奈何?则曰为诗人之思想感情,与人类普遍观念之一致。得诚奈何?则
曰在据极溥博之经验。故所据之人群经验愈溥博,则诗之溥博视之。所谓道德,不外人类普
遍观念所形成。故诗与道德之相关,缘盖出于造化。诗与道德合,即为观念之诚,生命在是
,不朽在是。非如是者,必与群法斥驰〔55〕。以背群法故,必反人类之普遍观念;以反
普遍观念故,必不得观念之诚。观念之诚失,其诗宜亡。故诗之亡也,恒以反道德故。然诗
有反道德而竟存者奈何?则曰,暂耳。无邪之说,实与此契。苟中国文事复兴之有日,虑操
此说以力削其萌蘖者,尚有徒也。
而欧洲评骘之士,亦多抱是说以律文章。十九世纪初,世界动于法国革命之风潮,德意
志西班牙意太利希腊皆兴起,往之梦意,一晓而苏;惟英国较无动。顾上下相,时有不平
,而诗人裴伦,实生此际。其前有司各德(W.Scott)〔56〕辈,为文率平妥翔实
,与旧之宗教道德极相容。迨有裴伦,乃超脱古范,直抒所信,其文章无不函刚健抗拒破坏
挑战之声。平和之人,能无惧乎?于是谓之撒但。此言始于苏惹(R.Southey)〔
57〕,而众和之;后或扩以称修黎(P.B.Shelley)〔58〕以下数人,至今
不废。苏惹亦诗人,以其言能得当时人群普遍之诚故,获月桂冠,攻裴伦甚力。裴伦亦以恶
声报之,谓之诗商。所著有《纳尔逊传》(The Life of Lord Nels
on)今最行于世。
《旧约》记神既以七日造天地,终乃抟埴为男子,名曰亚当,已而病其寂也,复抽其肋
为女子,是名夏娃,皆居伊甸。
更益以鸟兽卉木;四水出焉。伊甸有树,一曰生命,一曰知识。神禁人勿食其实;魔乃
半〔59〕蛇以诱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识。神怒,立逐人而诅蛇,蛇腹行而土食;人
则既劳其生,又得其死,罚且及于子孙,无不如是。英诗人弥耳敦(J.Milton),
尝取其事作《失乐园》(The Paradise Lost)〔60〕,有天神与撒但
战事,以喻光明与黑暗之争。撒但为状,复至狞厉。是诗而后,人之恶撒但遂益深。然使震
旦人士异其信仰者观之,则亚当之居伊甸,盖不殊于笼禽,不识不知,惟帝是悦,使无天魔
之诱,人类将无由生。故世间人,当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然为基督
宗徒,则身被此名,正如中国所谓叛道,人群共弃,艰于置身,非强怒善战豁达能思之士,
不任受也。亚当夏娃既去乐园,乃举二子,长曰亚伯,次曰凯因〔61〕。亚伯牧羊,凯因
耕植是事,尝出所有以献神。神喜脂膏而恶果实,斥凯因献不视;以是,凯因渐与亚伯争,
终杀之。神则诅凯因,使不获地力,流于殊方。裴伦取其事作传奇〔62〕,于神多所诘难
。教徒皆怒,谓为渎圣害俗,张皇灵魂有尽之诗,攻之至力。迄今日评骘之士,亦尚有以是
难裴伦者。尔时独穆亚(Th.Moore)〔63〕及修黎二人,深称其诗之雄美伟大。
德诗宗瞿提,亦谓为绝世之文,在英国文章中,此为至上之作;后之劝遏克曼(J.P.E
ckerLmann)〔64〕治英国语言,盖即冀其直读斯篇云。《约》又记凯因既流,?堑备靡蛔樱暧烙溃死嘁娣保谑切乃嘉嗌娑袷隆V魃衲嘶冢逯S信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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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裴伦名乔治戈登(George Gordon),系出司堪第那比亚〔70〕海贼蒲
隆(Burun)族。其族后居诺曼〔71〕,从威廉入英,递显理二世时,始用今字。裴
伦以千七百八十八年一月二十二日生于伦敦,十二岁即为诗;长游堪勃力俱大学〔72〕不
成,渐决去英国,作汗漫游,始于波陀牙,东至希腊突厥〔73〕及小亚细亚,历审其天物
之美,民俗之异,成《哈洛尔特游草》(Childe Harold’s Pilgri
mage)〔74〕二卷,波谲云诡,世为之惊绝。
次作《不信者》(The Giaour)〔75〕暨《阿毕陀斯新妇行》(The
Bride of Abydos)二篇,皆取材于突厥。前者记不信者
(对回教而言)通哈山之妻,哈山投其妻于水,不信者逸去,后终归而杀哈山,诣庙自
忏;绝望之悲,溢于毫素,读者哀之。次为女子苏黎加爱舍林,而其父将以婚他人,女偕舍
林出奔,已而被获,舍林斗死,女亦终尽;其言有反抗之音。迫千八百十四年一月,赋《海
贼》(The Corsair)之诗。篇中英雄曰康拉德,于世已无一切眷爱,遗一切道
德,惟以强大之意志,为贼渠魁,领其从者,建大邦于海上。孤舟利剑,所向悉如其意。独
家有爱妻,他更无有;往虽有神,而康拉德早弃之,神亦已弃康拉德矣。故一剑之力,即其
权利,国家之法度,社会之道德,视之蔑如。权力若具,即用行其意志,他人奈何,天帝何
命,非所问也。若问定命之何如?则曰,在鞘中,一旦外辉,彗且失色而已。然康拉德为人
,初非元恶,内秉高尚纯洁之想,尝欲尽其心力,以致益于人间;比见细人蔽明,谗谄害聪
,凡人营营,多猜忌中伤之性,则渐冷淡,则渐坚凝,则渐嫌厌;终乃以受自或人之怨毒,
举而报之全群,利剑轻舟,无间人神,所向无不抗战。盖复仇一事,独贯注其全精神矣。一
日攻塞特,败而见囚,塞特有妃爱其勇,助之脱狱,泛舟同奔,遇从者于波上,乃大呼曰,
此吾舟,此吾血色之旗也,吾运未尽于海上!然归故家,则银馇暗而爱妻逝矣。既而康拉德
亦失去,其徒求之波间海角,踪迹奇然,独有以无量罪恶,系一德义之名,永存于世界而已
。裴伦之祖约翰〔76〕,尝念先人为海王,因投海军为之帅;裴伦赋此,缘起似同;有即
以海贼字裴伦者,裴伦闻之窃喜,则篇中康拉德为人,实即此诗人变相,殆无可疑已。越三
月,又作赋曰《罗罗》(Lara),记其人尝杀人不异海贼,后图起事,败而伤,飞矢来
贯其胸,遂死。所叙自尊之夫,力抗不可避之定命,为状惨烈,莫可比方。此他犹有所制,
特非雄篇。其诗格多师司各德,而司各德由是锐意于小说,不复为诗,避裴伦也。已而裴伦
去其妇,世虽不知去之之故,然争难之,每临会议,嘲骂即四起,且禁其赴剧场。其友穆亚
为之传,评是事曰,世于裴伦,不异其母,忽爱忽恶,无判决也。顾窘戮天才,殆人群恒状
,滔滔皆是,宁止英伦。中国汉晋以来,凡负文名者,多受谤毁,刘彦和为之辩曰,人禀五
才,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
涌,涓流所以寸析者。〔77〕东方恶习,尽此数言。然裴伦之祸,则缘起非如前陈,实反
由于名盛,社会顽愚,仇敌窥覗,乘隙立起,众则不察而妄和之;若颂高官而厄寒士者,其
污且甚于此矣。顾裴伦由是遂不能居英,自曰,使世之评骘诚,吾在英为无值,若评骘谬,
则英于我为无值矣。吾其行乎?然未已也,虽赴异邦,彼且蹑我。已而终去英伦,千八百十
六年十月,抵意太利。自此,裴伦之作乃益雄。
裴伦在异域所为文,有《哈洛尔特游草》之续,《堂祥》(Don Juan)〔78
〕之诗,及三传奇称最伟,无不张撒但而抗天帝,言人所不能言。一曰《曼弗列特》(Ma
nfred),记曼以失爱绝欢,陷于巨苦,欲忘弗能,鬼神见形问所欲,曼云欲忘,鬼神
告以忘在死,则对曰,死果能令人忘耶?复衷疑而弗信也。后有魅来降曼弗列特,而曼忽以
意志制苦,毅然斥之曰,汝曹决不能诱惑灭亡我。(中略)我,自坏者也。行矣,魅众!
死之手诚加我矣,然非汝手也。意盖谓己有善恶,则褒贬赏罚,亦悉在己,神天魔龙,
无以相凌,况其他乎?曼弗列特意志之强如是,裴伦亦如是。论者或以拟瞿提之传奇《法斯
忒》(Faust)〔79〕云。二曰《凯因》(Cain),典据已见于前分,中有魔曰
卢希飞勒〔80〕,导凯因登太空,为论善恶生死之故,凯因悟,遂师摩罗。比行世,大遭
教徒攻击,则作《天地》(Heaven
and Earth)以报之,英雄为耶彼第,博爱而厌世,亦以诘
难教宗,鸣其非理者。夫撒但何由靶乎?以彼教言,则亦天使之大者,徒以陡起大望,
生背神心,败而堕狱,是云魔鬼。
由是言之,则魔亦神所手创者矣。已而潜入乐园,至善美安乐之伊甸,以一言而立毁,
非具大能力,易克至是?伊甸,神所保也,而魔毁之,神安得云全能?况自创恶物,又从而
惩之,且更瓜蔓以惩人,其慈又安在?故凯因曰,神为不幸之因。神亦自不幸,手造破灭之
不幸者,何幸福之可言?而吾父曰,神全能也。问之曰,神善,何复恶邪?则曰,恶者,就
善之道尔。神之为善,诚如其言:先以冻馁,乃与之衣食;先以疠疫,乃施之救援;手造罪
人,而曰吾赦汝矣。人则曰,神可颂哉,神可颂哉!营营而建伽兰焉。
卢希飞勒不然,曰吾誓之两间,吾实有胜我之强者,而无有加于我之上位。彼胜我故,
名我曰恶,若我致胜,恶且在神,善恶易位耳。此其论善恶,正异尼耙。尼耙意谓强胜弱故
,弱者乃字其所为曰恶,故恶实强之代名;此则以恶为弱之冤谥。故尼耙欲自强,而并颂强
者;此则亦欲自强,而力抗强者,好恶至不同,特图强则一而已。人谓神强,因亦至善。顾
善者乃不喜华果,特嗜腥膻,凯因之献,纯洁无似,则以旋风振而落之。人类之始,实由主
神,一拂其心,即发洪水,并无罪之禽虫卉木而殄之。人则曰,爰灭罪恶,神可颂哉!耶彼
第乃曰,汝得救孺子众!汝以为脱身狂涛,获天幸欤?汝曹偷生,逞其食色,目击世界之亡
,而不生其悯叹;复无勇力,敢当大波,与同胞之人,共其运命;偕厥考逃于方舟,而建都
邑于世界之墓上,竟无惭耶?然人竟无惭也,方伏地赞颂,无有休止,以是之故,主神遂强
。使众生去而不之理,更何威力之能有?人既授神以力,复假之以厄撒但;而此种人,又即
主神往所殄灭之同类。以撒但之意观之,其为顽愚陋劣,如何可言?将晓之欤,则音声未宣
,众已疾走,内容何若,不省察也。将任之欤,则非撒但之心矣,故复以权力现于世。神,
一权力也;撒但,亦一权力也。惟撒但之力,即生于神,神力若亡,不为之代;上则以力抗
天帝,下则以力制众生,行之背驰,莫甚于此。顾其制众生也,即以抗故。
倘其众生同抗,更何制之云?裴伦亦然,自必居人前,而怒人之后于众。盖非自居人前
,不能使人勿后于众故;任人居后而自为之前,又为撒但大耻故。故既揄扬威力,颂美强者
矣,复曰,吾爱亚美利加,此自由之区,神之绿野,不被压制之地也。由是观之,裴伦既喜
拿坡仑之毁世界,亦爱华盛顿之争自由,既心仪海贼之横行,亦孤援希腊之独立,压制反抗
,兼以一人矣。虽然,自由在是,人道亦在是。
五
自尊至者,不平恒继之,忿世嫉俗,发为巨震,与对郯之徒争衡。盖人既独尊,自无退
让,自无调和,意力所如,非达不已,乃以是渐与社会生冲突,乃以是渐有所厌倦于人间。
若裴伦者,即其一矣。其言曰,硗确之区,吾侪奚获耶?(中略)凡有事物,无不定以
习俗至谬之衡,所谓舆论,实具大力,而舆论则以昏黑蔽全球也。〔81〕此其所言,与近
世诺威文人伊孛生(H.Ibsen)所见合,伊氏生于近世,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
耀,假《社会之敌》〔82〕以立言,使医士斯托克曼为全书主者,死守真理,以拒庸愚,
终获群敌之谥。自既见放于地主〔83〕,其子复受斥于学校,而终奋斗,不为之摇。末乃
曰,吾又见真理矣。地球上至强之人,至独立者也!其处世之道如是。顾裴伦不尽然,凡所
描绘,皆禀种种思,具种种行,或以不平而厌世,远离人群,宁与天地为侪偶,如哈洛尔特
;或厌世至极,乃希灭亡,如曼弗列特;或被人天之楚毒,至于刻骨,乃咸希破坏,以复仇
雠,如康拉德与卢希飞勒;或弃斥德义,蹇视淫游,以嘲弄社会,聊快其意,如堂祥。其非
然者,则尊侠尚义,扶弱者而平不平,颠仆有力之蠢愚,虽获罪于全群无惧,即裴伦最后之
时是已。彼当前时,经历一如上述书中众士,特未欷s[断望,愿自逖于人间,如曼弗列特之
所为而已。故怀抱不平,突突上发,则倨傲纵逸,不恤人言,破坏复仇,无所顾忌,而义侠
之性,亦即伏此烈火之中,重独立而爱自繇,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
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此诗人所为援希腊之独立,而终死于其军中者也。盖裴伦者,自
繇主义之人耳,尝有言曰,若为自由故,不必战于宗邦,则当为战于他国。〔84〕是时意
太利适制于土奥〔85〕,失其自由,有秘密政党起,谋独立,乃密与其事,以扩张自由之
元气者自任,虽狙击密侦之徒,环绕其侧,终不为废游步驰马之事。后秘密政党破于土奥人
,企望悉已,而精神终不消。裴伦之所督励,力直及于后日,赵马志尼〔86〕,起加富尔
〔87〕,于是意之独立成〔88〕。故马志尼日,意太利实大有赖于裴伦。彼,起吾国者
也!盖诚言已。裴伦平时,又至有情愫于希腊,思想所趣,如磁指南。特希腊时自由悉丧,
入突厥版图,受其羁縻,不敢抗拒。诗人惋惜悲愤,往往见于篇章,怀前古之光荣,哀后人
之零落,或与斥责,或加激励,思使之攘突厥而复兴,更睹往日耀灿庄严之希腊,如所作《
不信者》暨《堂祥》二诗中,其怨愤谯责之切,与希冀之诚,无不历然可征信也。比千八百
二十三年,伦敦之希腊协会〔89〕驰书托裴伦,请援希腊之独立。裴伦平日,至不满于希
腊今人,尝称之曰世袭之奴,曰自由苗裔之奴,因不即应;顾以义愤故,则终诺之,遂行。
而希腊人民之堕落,乃诚如其说,励之再振,为业至难,因羁滞于克茀洛尼亚岛〔90〕者
五月,始向密淑伦其〔91〕。其时海陆军方奇困,闻裴伦至,狂喜,群集迓之,如得天使
也。次年一月,独立政府任以总督,并授军事及民事之全权,而希腊是时,财政大匮,兵无
宿粮,大势几去。加以式列阿忒〔92〕佣兵见裴伦宽大,复多所要索,稍不满,辄欲背去
;希腊堕落之民,又诱之使窘裴伦。裴伦大愤,极诋彼国民性之陋劣;前所谓世袭之奴,乃
果不可猝救如是也。而裴伦志尚不灰,自立革命之中枢,当四围之艰险,将士内讧,则为之
调和,以己为楷模,教之人道,更设法举债,以振其穷,又定印刷之制,且坚堡垒以备战。
内争方烈,而突厥果攻密淑伦其,式列阿忒佣兵三百人,复乘乱占要害地。裴伦方病,闻之
泰然,力平党派之争,使一心以面敌。特内外迫拶,神质剧劳,久之,疾乃渐革。将死,其
从者持楮墨,将录其遗言。裴伦曰否,时已过矣。不之语,已而微呼人名,终乃曰,吾言已
毕。从者曰,吾不解公言。裴伦曰,吁,不解乎?呜呼晚矣!状若甚苦。有间,复曰,吾既
以吾物暨吾康健,悉付希腊矣。今更付之吾生。他更何有?遂死,时千八百二十四年四月十
八日夕六时也。今为反念前时,则裴伦抱大望而来,将以天纵之才,致希腊复归于往时之荣
誉,自意振臂一呼,人必将靡然向之。盖以异域之人,犹凭义愤为希腊致力,而彼邦人,纵
堕落腐败者日久,然旧泽尚存,人心未死,岂意遂无情愫于故国乎?特至今兹,则前此所图
,悉如梦迹,知自由苗裔之奴,乃果不可猝救有如此也。次日,希腊独立政府为举国民丧,
市肆悉罢,炮台鸣炮三十七,如裴伦寿也。
吾今为案其为作思惟,索诗人一生之内,则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
而好战,其战复不如野兽,为独立自由人道也,此已略言之前分矣。故其平生,如狂涛如厉
风,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与荡涤,瞻顾前后,素所不知;精神郁勃,莫可制抑,力战而毙,
亦必自救其精神;不克厥敌,战则不止。而复率真行诚,无所讳掩,谓世之毁誉褒贬是非善
恶,皆缘习俗而非诚,因悉措而不理也。盖英伦尔时,虚伪满于社会,以虚文缛礼为真道德
,有秉自由思想而探究者,世辄谓之恶人。裴伦善抗,性又率真,夫自不可以默矣,故托凯
因而言曰,恶魔者,说真理者也。遂不恤与人群敌。世之贵道德者,又即以此交非之。遏克
曼亦尝问瞿提以裴伦之文,有无教训。瞿提对曰,裴伦之刚毅雄大,教训即函其中;苟能知
之,斯获教训。若夫纯洁之云,道德之云,吾人何问焉。盖知伟人者,亦惟伟人焉而已。裴
伦亦尝评朋思(R.Burns)〔93〕曰,斯人也,心情反张〔94〕,柔而刚,疏而
密,精神而质,高尚而卑,有神圣者焉,有不净者焉,互和合也。裴伦亦然,自尊而怜人之
为奴,制人而援人之独立,无惧于狂涛而大做于乘马,好战崇力,遇敌无所宽假,而于累囚
之苦,有同情焉。意者摩罗为性,有如此乎?且此亦不独摩罗为然,凡为伟人,大率如是。
即一切人,若去其面具,诚心以思,有纯禀世所谓善性而无恶分者,果几何人?遍观众生,
必几无有,则裴伦虽负摩罗之号,亦人而已,夫何诧焉。顾其不容于英伦,终放浪颠沛而死
异域者,特面具为之害耳。此即裴伦所反抗破坏,而迄今犹杀真人而未有止者也。嗟夫,虚
伪之毒,有如是哉!裴伦平时,其制诗极诚,尝曰,英人评骘,不介我心。若以我诗为愉快
,任之而已。吾何能阿其所好为?
吾之握管,不为妇孺庸俗,乃以吾全心全情感全意志,与多量之精神而成诗,非欲聆彼
辈柔声而作者也。夫如是,故凡一字一辞,无不即其人呼吸精神之形现,中于人心,神弦立
应,其力之曼衍于欧土,例不能别求之英诗人中;仅司各德所为说部,差足与相伦比而已。
若问其力奈何?则意太利希腊二国,已如上述,可毋赘言。此他西班牙德意志诸邦,亦悉蒙
其影响。次复入斯拉夫族而新其精神,流泽之长,莫可阐述。至其本国,则犹有修黎(Pe
rcy Bysshe Shelley)一人。契支(John Keats)〔95〕
虽亦蒙摩罗诗人之名,而与裴伦别派,故不述于此。
六
修黎生三十年而死,其三十年悉奇迹也,而亦即无韵之诗。时既艰危,性复狷介,世不
彼爱,而彼亦不爱世,人不容彼,而彼亦不容人,客意太利之南方,终以壮龄而夭死,谓一
生即悲剧之实现,盖非夸也。修黎者,以千七百九十二年生于英之名门,姿状端丽,夙好静
思;比入中学,大为学友暨校师所不喜,虐遇不可堪。诗人之心,乃早萌反抗之朕兆;后作
说部,以所得值飨其友八人,负狂人之名而去。次入恶斯佛大学〔96〕,修爱智之学,屡
驰书乞教于名人。而尔时宗教,权悉归于冥顽之牧师,因以妨自由之崇信。修黎蹶起,著《
无神论之要》一篇,略谓惟慈爱平等三,乃使世界为乐园之要素,若夫宗教,于此无功,无
有可也。书成行世,校长见之大震,终逐之;其父亦惊绝,使谢罪返校,而修黎不从,因不
能归。天地虽大,故乡已失,于是至伦敦,时年十八,顾已孤立两间,欢爱悉绝,不得不与
社会战矣。已而知戈德文(W.Godwin)〔97〕,读其著述,博爱之精神益张。次
年入爱尔兰,檄其人士,于政治宗教,皆欲有所更革,顾终不成。逮千八百十五年,其诗《
阿剌斯多》(Alastor)〔98〕始出世,记怀抱神思之人,索求美者,遍历不见,
终死旷原,如自叙也。次年乃识裴伦于瑞士;裴伦深称其人,谓奋迅如狮子,又善其诗,而
世犹无顾之者。又次年成《伊式阑转轮篇》(The ReLvolt of Islam?7残蘩杌潮В嗍阌诖恕F杏⑿墼宦薨海匀瘸闲郾纾涔瘢拇底杂桑坊餮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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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其杰作,尤在剧诗;尤伟者二,一曰《解放之普洛美迢斯》(Prometheus
Unbound)〔99〕,一曰《Ys希》(The Cenci)。前者事本希腊神话
,意近裴伦之《凯因》。假普洛美迢为人类之精神,以爱与正义自由故,不恤艰苦,力抗压
制主者僦毕多〔100〕,窃火贻人,受絷于山顶,猛鹫日啄其肉,而终不降。僦毕多为之
辟易;普洛美迢乃眷女子珂希亚,获其爱而毕。珂希亚者,理想也。《Ys希》之篇,事出意
太利,记女子Ys希之父,酷虐无道,毒虐无所弗至,Ys希终杀之,与其后母兄弟,同戮于市
。论者或谓之不伦。顾失常之事,不能绝于人间,即中国《春秋》〔101〕,修自圣人之
手者,类此之事,且数数见,又多直书无所讳,吾人独于修黎所作,乃和众口而难之耶?上
述二篇,诗人悉出以全力,尝自言曰,吾诗为众而作,读者将多。又曰,此可登诸剧场者。
顾诗成而后,实乃反是,社会以谓不足读,伶人以谓不可为;修黎抗伪俗弊习以成诗,而诗
亦即受伪俗弊习之天阏,此十九栋〔102〕上叶精神界之战士,所为多抱正义而骈殒者也
。虽然,往时去矣,任其自去,若夫修黎之真值,则至今日而大昭。革新之潮,此其巨派,
戈德文书出,初启其端,得诗人之声,乃益深入世人之灵府。凡正义自由真理以至博爱希望
诸说,无不化而成醇,或为罗昂,或为普洛美迢,或为伊式阑之壮士,现于人前,与旧习对
立,更张破坏,无稍假借也。旧习既破,何物斯存,则惟改革之新精神而已。十九世纪机运
之新,实赖有此。朋思唱于前,裴伦修黎起其后,掊击排斥,人渐为之仓皇;而仓皇之中,
即亟人生之改进。故世之嫉视破坏,加之恶名者,特见一偏而未得其全体者尔。若为案其真
状,则光明希望,实伏于中。恶物悉颠,于群何毒?破坏之云,特可发自冥顽牧师之口,而
不可出诸全群者也。若其闻之,则破坏为业,斯愈益贵矣!况修黎者,神思之人,求索而无
止期,猛进而不退转,浅人之所观察,殊莫可得其渊深。若能真识其人,将见品性之卓,出
于云间,热诚勃然,无可沮遏,自趁其神思而奔神思之乡;此其为乡,则爰有美之本体。奥
古斯丁〔103〕曰,吾未有爱而吾欲爱,因抱希冀以求足爱者也。惟修黎亦然,故终出人
间而神行,冀自达其所崇信之境;复以妙音,喻一切未觉,使知人类曼衍之大故,暨人生价
值之所存,扬同情之精神,而张其上征渴仰之思想,使怀大希以奋进,与时劫同其无穷。世
则谓之恶魔,而修黎遂以孤立;群复加以排挤,使不可久留于人间,于是压制凯还,修黎以
死,盖宛然阿剌斯多之殒于大漠也。
虽然,其独慰诗人之心者,则尚有天然在焉。人生不可知,社会不可恃,则对天物之不
伪,遂寄之无限之温情。一切人心,孰不如是。特缘受染有异,所感斯殊,故目睛夺于实利
,则欲驱天然为之得金资;智力集于科学,则思制天然而见其法则;若至下者,乃自春徂冬
,于两间崇高伟大美妙之见象,绝无所感应于心,自堕神智于深渊,寿虽百年,而迄不知光
明为何物,又爰解所谓卧天然之怀,作婴儿之笑矣。
修黎幼时,素亲天物,尝曰,吾幼即爱山河林壑之幽寂,游戏于断崖绝壁之为危险,吾
伴侣也。考其生平,诚如自述。方在稚齿,已盘桓于密林幽谷之中,晨瞻晓日,夕观繁星,
俯则瞰大都中人事之盛衰,或思前此压制抗拒之陈迹;而芜城古邑,或破屋中贫人啼饥号寒
之状,亦时复历历入其目中。其神思之澡雪〔104〕,既至异于常人,则旷观天然,自感
神,凡万汇之当其前,皆若有情而至可念也。故心弦之动,自与天籁合调,发为抒情之什
,品悉至神,莫可方物,非狭斯丕尔暨斯宾塞〔105〕所作,不有足与相伦比者。比千八
百十九年春,修黎定居罗马,次年迁毕撒〔106〕;裴伦亦至,此他之友多集,为其一生
中至乐之时。迨二十二年七月八日,偕其友乘舟泛海,而暴风猝起,益以奔电疾雷,少顷波
平,孤舟遂杳。裴伦闻信大震,遣使四出侦之,终得诗人之骸于水裔,乃葬罗马焉。
修黎生时,久欲与生死问题以诠解,自曰,未来之事,吾意已满于柏拉图暨培庚之所言
,吾心至定,无畏而多望,人居今日之躯壳,能力悉蔽于阴云,惟死亡来解脱其身,则秘密
始能阐发。又曰,吾无所知,亦不能证,灵府至奥之思想,不能出以言辞,而此种事,纵吾
身亦莫能解尔。嗟乎,死生之事大矣,而理至,置而不解,诗人未能,而解之之术,又独
有死而已。故修黎曾泛舟坠海,乃大悦呼曰,今使吾释其秘密矣!然不死。一日浴于海,则
伏而不起,友引之出,施救始苏,曰,吾恒欲探井中,人谓诚理伏焉,当我见诚,而君见我
死也。然及今日,则修黎真死矣,而人生之,亦以真释,特知之者,亦独修黎已耳。
七
若夫斯拉夫民族,思想殊异于西欧,而裴伦之诗,亦疾进无所沮核。俄罗斯当十九世纪
初叶,文事始新,渐乃独立,日益昭明,今则已有齐驱先觉诸邦之概,令西欧人士,无不惊
其美伟矣。顾夷考权舆,实本三士:曰普式庚〔107〕,曰来尔孟多夫〔108〕,曰鄂
戈理。前二者以诗名世,均受影响于裴伦;惟鄂戈理以描绘社会人生之黑暗著名,与二人异
趣,不属于此焉。
普式庚(A.Pushkin)以千七百九十九年生于墨斯科,幼即为诗,初建罗曼宗
于其文界,名以大扬。顾其时俄多内讧,时势方亟,而普式庚诗多讽喻,人即借而挤之,将
流鲜卑〔109〕,有数耆宿力为之辩,始获免,谪居南方。其时始读裴伦诗,深感其大,
思理文形,悉受转化,小诗亦尝摹裴伦;尤著者有《高加索累囚行》〔110〕,至与《哈
洛尔特游草》相类。中记俄之绝望青年,囚于异域,有少女为释缚纵之行,青年之情意复苏
,而厥后终于孤去。其《及泼希》(Gypsy)一诗亦然,及泼希者,流浪欧洲之民,以
游牧为生者也。有失望于世之人曰阿勒戈,慕是中绝色,因入其族,与为婚因,顾多嫉,渐
察女有他爱,终杀之。女之父不施报,特令去不与居焉。二者为诗,虽有裴伦之色,然又至
殊,凡厥中勇士,等是见放于人群,顾复不离亚历山大时俄国社会之一质分,易于失望,速
于奋兴,有厌世之风,而其志至不固。普式庚于此,已不与以同情,诸凡切于报复而观念无
所胜人之失,悉指摘不为讳饰。故社会之伪善,既灼然现于人前,而及泼希之朴野纯全,亦
相形为之益显。论者谓普式庚所爱,渐去裴伦式勇士而向祖国纯朴之民,盖实自斯时始也。
尔后巨制,曰《阿内庚》(Eugiene Onieguine)〔111〕,诗材至简
,而文特富丽,尔时俄之社会,情状略具于斯。惟以推敲八年,所蒙之影响至不一,故性格
迁流,首尾多异。厥初二章,尚受裴伦之感化,则其英雄阿内庚为性,力抗社会,断望人间
,有裴伦式英雄之概,特已不凭神思,渐近真然,与尔时其国青年之性质肖矣。厥后外缘转
变,诗人之性格亦移,于是渐离裴伦,所作日趣于独立;而文章益妙,著述亦多。至与裴伦
分道之因,则为说亦不一:或谓裴伦绝望奋战,意向峻绝,实与普式庚性格不相容,曩之信
崇,盖出一时之激越,迨风涛大定,自即弃置而返其初;或谓国民性之不同,当为是事之枢
纽,西欧思想,绝异于俄,其去裴伦,实由天性,天性不合,则裴伦之长存自难矣。凡此二
说,无不近理:特就普式庚个人论之,则其对于裴伦,仅摹外状,迨放浪之生涯毕,乃骤返
其本然,不能如来尔孟多夫,终执消极观念而不舍也。故旋墨斯科后,立言益务平和,凡足
与社会生冲突者,咸力避而不道,且多赞诵,美其国之武功。千八百三十一年波阑抗俄〔1
12〕,西欧诸国右波阑,于俄多所憎恶。普式庚乃作《俄国之谗谤者》暨《波罗及诺之一
周年》二篇〔113〕,以自明爱国。丹麦评骘家勃阑兑思(G.Bran-des)〔1
14〕于是有微辞,谓惟武力之恃而狼藉人之自由,虽云爱国,顾为兽爱。特此亦不仅普式
庚为然,即今之君子,日日言爱国者,于国有诚为人爱而不坠于兽爱者,亦仅见也。及晚年
,与和阑〔115〕公使子覃提斯,终于决斗被击中腹,越二日而逝,时为千八百三十七
年。俄自有普式庚,文界始独立,故文史家芘宾〔118〕谓真之俄国文章,实与斯人偕起
也。而裴伦之摩罗思想,则又经普式庚而传来尔孟多夫。
来尔孟多夫(M.Lermontov)生于千八百十四年,与普式庚略并世。其先来
尔孟斯(T.Learmont)〔117〕氏,英之苏格兰人;故每有不平,辄云将去此
冰雪警吏之地,归其故乡。顾性格全如俄人,妙思善感,惆怅无间,少即能缀德语成诗;后
入大学被黜,乃居陆军学校二年,出为士官,如常武士,惟自谓仅于香宾酒中,加少许诗趣
而已。及为禁军骑兵小校,始仿裴伦诗纪东方事,且至慕裴伦为人。其自记有曰,今吾读《
世胄裴伦传》,知其生涯有同我者;而此偶然之同,乃大惊我。又曰,裴伦更有同我者一事
,即尝在苏格兰,有媪谓裴伦母曰,此儿必成伟人,且当再娶。而在高加索,亦有媪告吾大
母,言与此同。纵不幸如裴伦,吾亦愿如其说。〔118〕顾来尔孟多夫为人,又近修黎。
修黎所作《解放之普洛美迢》,感之甚力,于人生善恶竞争诸问,至为不宁,而诗则不之仿
。初虽摹裴伦及普式庚,后亦自立。且思想复类德之哲人勖宾赫尔,知习俗之道德大原,悉
当改革,因寄其意于二诗,一曰《神摩》(Demon),一曰《谟哜黎》(Mtsyri
)〔119〕。前者托旨于巨灵,以天堂之逐客,又为人间道德之憎者,超越凡情,因生疾
恶,与天地斗争,苟见众生动于凡情,则辄旋以贱视。后者一少年求自由之呼号也。有孺子
焉,生长山寺,长老意已断其情感希望,而孺子魂梦,不离故园,一夜暴风雨,乃乘长老方
祷,潜遁出寺,彷徨林中者三日,自由无限,毕生莫伦。后言曰,尔时吾自觉如野兽,力与
风雨电光猛虎战也。顾少年迷林中不能返,数日始得之,惟已以斗豹得伤,竟以是殒。尝语
侍疾老僧曰,丘墓吾所弗惧,人言毕生忧患,将入睡眠,与之永寂,第优与吾生别耳。……
吾犹少年。……宁汝尚忆少年之梦,抑已忘前此世间憎爱耶?倘然,则此世于汝,失其美矣
。汝弱且老,灭诸希望矣。少年又为述林中所见,与所觉自由之感,并及斗豹之事曰,汝欲
知吾获自由时,何所为乎?吾生矣。老人,吾生矣。使尽吾生无此三日者,且将惨淡冥暗,
逾汝暮年耳。及普式庚斗死,来尔孟多夫又赋诗以寄其悲〔120〕,末解有曰,汝侪朝人
,天才自由之屠伯,今有法律以自庇,士师盖无如汝何,第犹有尊严之帝在天,汝不能以金
资为赂。……以汝黑血,不能涤吾诗人之血痕也。诗出,举国传诵,而来尔孟多夫亦由是得
罪,定流鲜卑;后遇援,乃戍高加索,见其地之物色,诗益雄美。惟当少时,不满于世者义
至博大,故作《神摩》,其物犹撒但,恶人生诸凡陋劣之行,力与之敌。如勇猛者,所遇无
不庸懦,则生激怒;以天生崇美之感,而众生扰扰,不能相知,爱起厌倦,憎恨人世也。顾
后乃渐即于实,凡所不满,已不在天地人间,退而止于一代;后且更变,而猝死于决斗。决
斗之因,即肇于来尔孟多夫所为书曰《并世英雄记》〔121〕。人初疑书中主人,即著者
自序,迨再印,乃辨言曰,英雄不为一人,实吾曹并时众恶之象。盖其书所述,实即当时人
士之状尔。于是有友摩尔迭诺夫〔122〕者,谓来尔孟多夫取其状以入书,因与索斗。来
尔孟多夫不欲杀其友,仅举枪射空中;顾摩尔迭诺夫则拟而射之,遂死,年止二十七。
前此二人之于裴伦,同汲其流,而复殊别。普式庚在厌世主义之外形,来尔孟多夫则直
在消极之观念。故普式庚终服帝力,入于平和,而来尔孟多夫则奋战力拒,不稍退转。波覃
勖迭〔123〕氏评之曰,来尔孟多夫不能胜来追之运命,而当降伏之际,亦至猛而骄。凡
所为诗,无不有强烈弗和与踔厉不平之响者,良以是耳。来尔孟多夫亦甚爱国,顾绝异普式
庚,不以武力若何,形其伟大。几所眷爱,乃在乡村大野,及村人之生活;且推其爱而及高
加索土人。此土人者,以自由故,力敌俄国者也;来尔孟多夫虽自从军,两与其役,然终爱
之,所作《伊思迈尔培》(Ismail-Bey)〔124〕一篇,即纪其事。来尔孟多
夫之于拿坡仑,亦稍与裴伦异趣。裴伦初尝责拿坡仑对于革命思想之谬,及既败,乃有愤于
野犬之食死狮而崇之。来尔孟多夫则专责法人,谓自陷其雄士。至其自信,亦如裴伦,谓吾
之良友,仅有一人,即是自己。又负雄心,期所过必留影迹。然裴伦所谓非憎人间,特去之
而已,或云吾非爱人少,惟爱自然多耳等意,则不能闻之来尔孟多夫。彼之平生,常以憎人
者自命,凡天物之美,足以乐英诗人者,在俄国英雄之目,则长此黯淡,浓云疾雷而不见霁
日也。盖二国人之异,亦差可于是见之矣。
八
丹麦人勃阑兑思,于波阑之罗曼派,举密克威支(A.Krasinski)〔127
〕三诗人。密克威支者,俄文家普式庚同时人,以千七百九十八年生于札希亚小村之故家。
村在列图尼亚〔128〕,与波阑邻比。十八岁出就维尔那大学〔129〕,治言语之学,
初尝爱邻女马理维来苏萨加,而马理他去,密克威支为之不欢。后渐读裴伦诗,又作诗曰《
死人之祭》(Dziady)〔130〕。中数份叙列图尼亚旧俗,每十一月二日,必置酒
果于垅上,用享死者,聚村人牧者术士一人,暨众冥鬼,中有失爱自杀之人,已经冥判,每
届是日,必更历苦如前此;而诗止断片未成。尔后居加夫诺(Kowno)〔131〕为教
师;二三年返维尔那。递千八百二十二年,捕于俄吏,居囚室十阅月,窗牖皆木制,莫辨昼
夜;乃送圣彼得堡,又徙阿兑塞〔132〕,而其地无需教师,遂之克利米亚〔133〕,
揽其地风物以助咏吟,后成《克利米亚诗集》〔134〕一卷。已而返墨斯科,从事总督府
中,著诗二种,一曰《格罗苏那》(Grazyna)〔135〕,记有王子烈泰威尔,与
其外父域多勒特,将乞外兵为援,其妇格罗苏那知之,不能令勿叛,惟命守者,勿容日耳
曼使人入诺华格罗迭克。援军遂怒,不攻域多勒特而引军薄烈泰威尔,格罗苏那自擐甲,伪
为王子与战,已而王子归,虽幸胜,而格罗苏那中流丸,旋死。及葬,絷发炮者同置之火,
烈泰威尔亦殉焉。此篇之意,盖在假有妇人,第以祖国之故,则虽背夫子之命,斥去援兵,
欺其军士,濒国于险,且召战争,皆不为过,苟以是至高之目的,则一切事,无不可为者也
。一曰《华连洛德》(Wallenrod)〔136〕,其诗取材古代,有英雄以败亡之
余,谋复国仇,因伪降敌陈,渐为其长,得一举而复之。此盖以意太利文人摩契阿威黎(M
achiavelli)〔137〕之意,附诸裴伦之英雄,故初视之亦第罗曼派言情之作
。检文者不喻其意,听其付梓,密克威支名遂大起。未几得间,因至德国,见其文人瞿提。
〔138〕此他犹有《佗兑支氏》(Pan Tadeusz)〔139〕一诗,写苏孛烈
加暨诃什支珂二族之事,描绘物色,为世所称。其中虽以佗兑支为主人,而其父约舍克易名
出家,实其主的。初记二人熊猎,有名华伊斯奇者吹角,起自微声,以至洪响,自榆度榆,
自慎至慎,渐乃如千万角声,合于一角;正如密克威支所为诗,有今昔国人之声,寄于是焉
。诸凡诗中之声,清澈弘厉,万感悉至,直至波阑一角之天,悉满歌声,虽至今日,而影响
于波阑人之心者,力犹无限。令人忆诗中所云,听者当华伊斯奇吹角久已,而尚疑其方吹未
已也。密克咸支者,盖即生于彼歌声反响之中,至于无尽者夫。
密克威支至崇拿坡仑,谓其实造裴伦,而裴伦之生活暨其光耀,则觉普式庚于俄国,故
拿坡仑亦间接起普式庚。拿坡仑使命,盖在解放国民,因及世界,而其一生,则为最高之诗
。至于裴伦,亦极崇仰,谓裴伦所作,实出于拿坡仑,英国同代之人,虽被其天才影响,而
卒莫能并大。盖自诗人死后,而英国文章,状态又归前纪矣。若在俄国,则善普式庚,二人
同为斯拉夫文章首领,亦裴伦分文,逮年渐进,亦均渐趣于国粹;所异者,普式庚少时欲畔
帝力,一举不成,遂以铩羽,且感帝意,愿为之臣〔140〕,失其英年时之主义,而密克
威支则长此保持,洎死始已也。当二人相见时,普式庚有《铜马》〔141〕一诗,密克威
支则有《大彼得像》一诗为其记念。盖千八百二十九年顷,二人尝避雨像次,密克威支因赋
诗纪所语,假普式庚为言,末解曰,马足已虚,而帝不勒之返。彼曳其枚,行且坠碎。历时
百年,今犹未堕,是犹山泉喷水,著寒而冰,临悬崖之侧耳。顾自由日出,熏风西集,寒
之地,因以昭苏,则喷泉将何如,暴政将何如也?虽然,此实密克威支之言,特托之普式庚
者耳。波阑破后〔142〕,二人遂不相见,普式庚有诗怀之;普式庚伤死,密克威支亦念
之至切。顾二人虽甚稔,又同本裴伦,而亦有特异者,如普式庚于晚出诸作,恒自谓少年眷
爱自繇之梦,已背之而去,又谓前路已不见仪的之存,而密克威支则仪的如是,决无疑贰也
。
斯洛伐支奇以千八百九年生克尔舍密涅克(Krzemie-niec)〔143〕,
少孤,育于后父;尝入维尔那大学,性情思想如裴伦。二十一岁入华骚户部〔144〕为书
记;越二年,忽以事去国,不能复返。初至伦敦;已而至巴黎,成诗一卷,仿裴伦诗体。时
密克威支亦来相见,未几而。所作诗歌,多惨苦之音。千八百三十五年去巴黎,作东方之
游,经希腊埃及叙利亚;三十七年返意太利,道出易尔爱列须〔145〕阻疫,滞留久之,
作《大漠中之疫》〔146〕一诗。记有亚剌伯人,为言目击四子三女,洎其妇相继死于疫
,哀情涌于毫素,读之令人忆希腊尼阿孛(Niobe)〔147〕事,亡国之痛,隐然在
焉。且又不止此苦难之诗而已,凶惨之作,恒与俱起,而斯洛伐支奇为尤。凡诗词中,靡不
可见身受楚毒之印象或其见闻,最著者或根史实,如《克垒勒度克》(Król Duch
)〔148〕中所述俄帝伊凡四世,以剑钉使者之足于地一节,盖本诸古典者也。
波阑诗人多写狱中戍中刑罚之事,如密克威支作《死人之祭》第三卷中,几尽绘己身所
历,倘读其《契珂夫斯奇》(Cichowski)一章,或《娑波卢夫斯奇》(Sobo
lewski)之什,记见少年二十橇,送赴鲜卑事,不为之生愤激者盖鲜也。而读上述二
人吟咏,又往往闻报复之声。如《死人祭》第三篇,有囚人所歌者:其一央珂夫斯奇曰,欲
我为信徒,必见耶稣马理〔149〕,先惩污吾国土之俄帝而后可。俄帝若在,无能令我呼
耶稣之名。其二加罗珂夫斯奇曰,设吾当受谪放,劳役缧绁,得为俄帝作工,夫何靳耶?吾
在刑中,所当力作,自语曰,愿此苍铁,有日为帝成一斧也。吾若出狱,当迎鞑靼〔150
〕女子,语之曰,为帝生一巴棱(杀保罗一世者)〔151〕。吾若迁居植民地,当为其长
,尽吾陇亩,为帝植麻,以之成一苍色巨索,织以银丝,俾阿尔洛夫(杀彼得三世者)〔1
52〕得之,可缳俄帝颈也。末为康拉德歌曰,吾神已寂,歌在坟墓中矣。惟吾灵神,已嗅
血腥,一*礌而起,有如血蝠(Vampire)〔153〕,欲人血也。渴血渴血,复仇?闯穑〕鹞嵬啦√煲馊缡牵瘫ㄒ樱患床蝗缡牵啾ǘ”ǜ词禽陀谑牵股癫恢
保虮饲易员ㄖ?
如上所言报复之事,盖皆隐藏,出于不意,其旨在凡窘于天人之民,得用诸术,拯其父
国,为圣法也。故格罗苏那虽背其夫而拒敌,义为非谬;华连洛德亦然。苟拒异族之军,虽
用诈伪,不云非法,华连洛德伪附于敌,乃歼日耳曼军,故土自由,而自亦忏悔而死。其意
盖以为一人苟有所图,得当以报,则虽降敌,不为罪愆。如《阿勒普耶罗斯》(Alpuj
arras)〔154〕一诗,益可以见其意。中叙摩亚〔155〕之王阿勒曼若,以城方
大疫,且不得不以格拉那陀地降西班牙,因夜出。西班牙人方聚饮,忽白有人乞见,来者一
阿剌伯人,进而呼曰,西班牙人,吾愿奉汝明神,信汝先哲,为汝奴仆!众识之,盖阿勒曼
若也。西人长者抱之为吻礼,诸首领皆礼之。
而阿勒曼若忽仆地,攫其巾大悦呼曰,吾中疫矣!盖以彼忍辱一行,而疫亦入西班牙之
军矣。斯洛伐支奇为诗,亦时责奸人自行诈于国,而以诈术陷敌,则甚美之,如《阑勃罗》
(Lambro)《珂尔强》(Kordjan)皆是。《阑勃罗》为希腊人事,其人背教
为盗,俾得自由以仇突厥,性至凶酷,为世所无,惟裴伦东方诗中能见之耳。珂尔强者,波
阑人谋刺俄帝尼可拉一世者也。凡是二诗,其主旨所在,皆特报复而已矣。
上二士者,以绝望故,遂于凡可祸敌,靡不许可,如格罗苏那之行诈,如华连洛德之伪
降,如阿勒曼若之种疫,如珂尔强之谋刺,皆是也。而克拉旬斯奇之见,则与此反。此主力
报,彼主爱化。顾其为诗,莫不追怀绝泽,念祖国之忧患。波阑人动于其诗,因有千八百三
十年之举;馀忆所及,而六十三年大变〔156〕,亦因之起矣。即在今兹,精神未忘,难
亦未已也。
九
若匈加利当沉默蜷伏之顷,则兴者有裴彖飞(A.PetoN-fi)〔157〕,沾?庹咦右玻郧О税俣晟诩肩媛蓿ǎ耍椋螅耄颩roMs)。其区为匈之低地,?泄隳账苟啵ǎ校酰螅簦岽朔皆乐苤÷靡约按迳幔种治锷兄辽睢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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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smarty)〔160〕,伟为梓其诗,自是遂专力于文,不复为优。此其半生之?悖喽钙穑谀课偌永笫艘樱文甏海渌溃蚵眯斜狈阶郧玻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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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证以眷爱起争,肇生孽障,提尔尼阿遂终陷安陀罗奇之子于法。安陀罗奇失爱绝
欢,庐其子垅上,一日得提尔尼阿,将杀之。而从者止之曰,敢问死与生之忧患孰大?曰,
生哉!乃纵之使去;终诱其孙令自经,而其为绳,即昔日缳安陀罗奇子之颈者也。观其首引
耶和华〔172〕言,意盖云厥祖罪愆,亦可报诸其苗裔,受施必复,且不嫌加甚焉。至于
诗人一生,亦至殊异,浪游变易,殆无宁时。虽少逸豫者一时,而其静亦非真静,殆犹大海
漩梭中心之静点而已。设有孤舟,卷于旋风,当有一瞬间忽尔都寂,如风云已息,水波不兴
,水色青如微笑,顾漩梭偏急,舟复入卷,乃至破没矣。彼诗人之暂静,盖亦犹是焉耳。
上述诸人,其为品性言行思惟,虽以种族有殊,外缘多别,因现种种状,而实统于一宗
: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
大其国于天下。求之华土,孰比之哉?夫中国之立于亚洲也,文明先进,四邻莫之与伦,蹇
视高步,因益为特别之发达;及今日虽周彡苓,而犹与西欧对立,此其幸也。顾使往昔以来
,不事闭关,能与世界大势相接,思想为作,日趣于新,则今日方卓立宇内,无所愧逊于他
邦,荣光俨然,可无苍黄变革之事,又从可知尔。故一为相度其位置,稽考其邂逅,则震旦
为国,得失滋不云微。得者以文化不受影响于异邦,自具特异之光采,近虽中衰,亦世希有
。失者则以孤立自是,不遇校雠,终至堕落而之实利;为时既久,精神沦亡,逮蒙新力一击
,即砉然冰泮,莫有起而与之抗。加以旧染既深,辄以习惯之目光,观察一切,凡所然否,
谬解为多,此所为呼维新既二十年,而新声迄不起于中国也。夫如是,则精神界之战士贵矣
。英当十八世纪时,社会习于伪,宗教安于陋,其为文章,亦摹故旧而事涂饰,不能闻真之
心声。于是哲人洛克〔173〕首出,力排政治宗教之积弊,唱思想言议之自由,转轮之兴
,此其播种。而在文界,则有农人朋思生苏格阑,举全力以抗社会,宣众生平等之音,不惧
权威,不跽金帛,洒其热血,注诸韵言;然精神界之伟人,非遂即人群之骄子,抟轲流落,
终以夭亡。而裴伦修黎继起,转战反抗,具如前陈。
其力如巨涛,直薄旧社会之柱石。余波流衍,入俄则起国民诗人普式庚,至波阑则作报
复诗人密克威支,入匈加利则觉爱国诗人裴彖飞;其他宗徒,不胜具道。顾裴伦修黎,虽蒙
摩罗之谥,亦第人焉而已。凡其同人,实亦不必口摩罗宗,苟在人间,必有如是。此盖聆热
诚之声而顿觉者也,此盖同怀热诚而互契者也。故其平生,亦甚神肖,大都执兵流血,如角
剑之士,转辗于众之目前,使抱战栗与愉快而观其鏖扑。故无流血于众之目前者,其群祸矣
;虽有而众不之视,或且进而杀之,斯其为群,乃愈益祸而不可救也!
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
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
家国荒矣,而赋最末哀歌,以诉天下贻后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非彼不生,即生而
贼于众,居其一或兼其二,则中国遂以萧条。劳劳独躯壳之事是图,而精神日就于荒落;新
潮来袭,遂以不支。众皆曰维新,此即自白其历来罪恶之声也,犹云改悔焉尔。顾既维新矣
,而希望亦与偕始,吾人所待,则有介绍新文化之士人。特十余年来,介绍无已,而究其所
携将以来归者;乃又舍治饼饵守囹圄之术〔174〕而外,无他有也。则中国尔后,且永续
其萧条,而第二维新之声,亦将再举,盖可准前事而无疑者矣。俄文人凯罗连珂(V.Ko
Lrolenko)作《末光》〔175〕一书,有记老人教童子读书于鲜卑者,曰,书中?鲇;ɑ颇瘢时褒押挥写艘病N淘蚪庵唬四窦粗褂谟D荆晕靡粽叨I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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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焕雌浦泄籼跻病H辉蛭崛耍湟喑了级逊颍湟辔┏了级逊颍?
一九○七年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八年二月和三月《河南》月刊第二号、第三号,署名令
飞。
〔2〕 尼采的这段话见于《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第十二部分第二十五节《旧
的和新的墓碑》。
〔3〕 勾萌绝朕 毫无生机的意思。勾萌,草木萌芽时的幼苗;朕,先兆。
〔4〕 心声 指语言。扬雄《法言·问神》:“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这里指
诗歌及其他文学创作。
〔5〕 种人 指种族或民族。
〔6〕 影国 指名存实亡或已经消失了的文明古国。
〔7〕 《韦陀》 通译《吠陀》,印度最古的宗教、哲学、文学的经典。约为公元前
二千五百年至前五百年间的作品。内容包括颂诗、祈祷文、咒文及祭祀仪式的记载等。共分
《黎俱》、《娑摩》、《耶柔》、《阿闼婆》四部分。
〔8〕 《摩诃波罗多》和《罗摩衍那》,印度古代两大叙事诗。
《摩诃波罗多》,一译《玛哈帕腊达》,约为公元前七世纪至前四世纪的作品,叙诸神
及英雄的故事。《罗摩衍那》,一译《腊玛延那》,约为五世纪的作品,叙古代王子罗摩的
故事。
〔9〕 加黎陀萨(约公元五世纪) 通译迦梨陀娑,印度古代诗人、戏剧家。他的诗
剧《沙恭达罗》,叙述印度古代史诗《摩诃波罗多》中国王杜虚孟多和沙恭达罗恋爱的故事
。一七八九年曾由琼斯译成英文,传至德国,歌德读后,于一七九一年题诗赞美:“春华瑰
丽,亦扬其芬;秋实盈衍,亦蕴其珍;悠悠天隅,恢恢地轮;彼美一人,沙恭达纶。”(据
苏曼殊译文)
〔10〕 希伯来 犹太民族的又一名称。公元前一三二○年,其民族领袖摩西率领本
族人民从埃及归巴勒斯坦,分建犹太和以色列两国。希伯来人的典籍《旧约全书》,包括文
学作品、历史传说以及有关宗教的记载等,后来成为基督教《圣经》的一部分。
〔11〕 耶利米 以色列的预言家。《旧约全书》中有《耶利米书》五十二章记载他
的言行;又有《耶利米哀歌》五章,哀悼犹太故都耶路撒冷的陷落,相传也是他的作品。
〔12〕 耶路撒冷遂隳 公元前五八六年犹太王画为巴比伦所灭,耶路撒冷被毁。《
旧约全书·列王纪下》说,这是由于犹太诸王不敬上帝,引起上帝震怒的结果。
〔13〕 伊兰埃及 都是古代文化发达的国家。伊兰,即伊朗,古称波斯。
〔14〕 加勒尔 即卡莱尔。这里所引的一段话见于他的《论英雄和英雄崇拜》第三
讲《作为英雄的诗人:但丁、莎士比亚》的最后一段。
〔15〕 但丁(1265—1321) 意大利诗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在文学上的
代表人物之一。作品多暴露封建专制和教皇统治的罪恶。他最早用意大利语言从事写作,对
意大利语文的丰富和提炼有重大贡献。主要作品有《神曲》、《新生》。
〔16〕 札尔 通译沙皇。
〔17〕 狉 这里形容远古时代人类未开化的情景。原作榛狉。
唐代柳宗元《封建论》:“草木榛榛,鹿豕狉狉。”
〔18〕 鄂戈理(H.B.OPQPRS,1809—1852) 通译果戈理,俄国作家
。作品多揭露和讽刺俄国农奴制度下黑暗、停滞、落后的社会生活。作品有剧本《钦差大臣
》、长篇小说《死魂灵》等。
〔19〕 武怒 武功显赫。怒,形容气势显赫。
〔20〕 清末流行的军歌和文人诗作中常有这样的内容,例如张之洞所作的《军歌》
中就有这样的句子:“请看印度国土并非小,为奴为马不得脱笼牢。”他作的《学堂歌》中
也说:“波兰灭,印度亡,犹太遗民散四方。”
〔21〕 什 《诗经》中雅颂部分以十篇编为一卷,称“什”。这里指篇章。
〔22〕 摩罗 通作魔罗,梵文Mára音译。佛教传说中的魔鬼。
〔23〕 撒但 希伯来文Sātan音译,原意为“仇敌”。《圣经》中用作魔鬼的
名称。
〔24〕 裴伦(1788—1824) 通译拜伦,英国诗人。他曾参加意大利资产
阶级民主革命活动和希腊民族独立战争。作品多表现对专制压迫者的反抗和对资产阶级虚伪
残酷的憎恨,充满积极浪漫主义精神,对欧洲诗歌的发展有很大影响。主要作品有长诗《唐
·璜》、诗剧《曼弗雷特》等。
〔25〕 摩迦文士 指裴多菲。摩迦(Magyar),通译马加尔,匈牙利的主要
民族。
〔26〕 地囱 火山。
〔27〕 亚当之故家 指《旧约·创世记》中所说的“伊甸园”。
〔28〕 颢气 空气。
〔29〕 思归其雌 退避潜伏的意思。《老子》第二十四章:“知其雄:守其雌。”
〔30〕 老子 姓李名耳,字聃,春秋时楚国人,道家学派创始人。
他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向往“小国寡民”的氏族社会。著有《道德经》。
〔31〕 星气既凝 德国哲学家康德的“星云说”,认为地球等天体是由星云逐渐凝
聚而成的。
〔32〕 无情 指无生命的东西。
〔33〕 性解 天才。这个词来自严复译述的《天演论》。
〔34〕 舜云言志 见《尚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35〕 关于诗持人性情之说,见于汉代人所作《诗纬含神雾》:
“诗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玉函山房辑佚书》)在这之前,孔丘也
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后来南朝梁刘勰在《文
心雕龙·明诗》中综合地说:“诗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义归无邪。”
〔36〕 自繇 即自由。
〔37〕 屈原被楚顷襄王放逐后,因忧愤国事,投汨罗江而死。
〔38〕 返顾高丘,哀其无女 屈原《离骚》:“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高丘,据汉代王逸注,是楚国的山名。女,比喻行为高洁和自己志向相同的人。
〔39〕 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 屈原《离骚》:“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
而嫉妒”,“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修能,杰出美好的才能。王逸注:“又
重有绝远之能,与众异也”。
〔40〕 怀疑自遂古之初 屈原在《天问》中,对古代历史和神话传说提出种种疑问
,开头就说:“遂古之初,谁传道之?”遂古,即远古。
〔41〕 刘彦和(?—约520) 名勰,南朝梁南东莞(今江苏镇江)人,文艺理
论家。他所著《文心雕龙》是我国古代文学批评名著。
这里所引的四句见该书《辨骚》篇。
〔42〕 密栗 确凿。
〔43〕 毛角 指禽兽。
〔44〕 爱伦德(1769—1860) 通译阿恩特,德国诗人、历史学家。著有
《德意志人之歌》、《时代之精神》等。
〔45〕 威廉三世(Wilhelm Ⅲ,1770—1840) 普鲁士国王。一
八○六年普法战争中被拿破仑打败。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从莫斯科溃败后,他又与交战,取得
胜利。一八一五年同俄、奥建立维护封建君主制度的。“神圣同盟”。
〔46〕 台陀开纳(1791—1813) 通译特沃多·柯尔纳,德国诗人、戏剧
家。一八一三年参加反抗拿破仑侵略的义勇军,在战争中阵亡。他的《竖琴长剑》是一部抒
发爱国热情的诗集。
〔47〕 灵台 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
〔48〕 卒业之券 即毕业文凭。
〔49〕 道覃(1843—1913) 通译道登,爱尔兰诗人、批评家。
著有《文学研究》、《莎士比亚初步》等。这里所引的话见于他的《抄本与研究》一书。
〔50〕 善生 生计的意思。
〔51〕 约翰穆黎(J.S.Mill,1806—1873) 通译约翰·穆勒,
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著有《逻辑体系》、《政治经济原理》、《功利主义》等。
〔52〕 爱诺尔特(1822—1888) 通译亚诺德,英国文艺批评家、诗人。
著有《文学批评论集》、《吉卜赛学者》等。
〔53〕 鄂谟 通译荷马,相传是公元前九世纪古希腊行吟盲诗人,《伊利亚德》和
《奥德赛》两大史诗的作者。
〔54〕 群学 即社会学。
〔55〕 斥驰 背道而驰。《淮南子·说山训》:“分流斥驰,注于东海”。
〔56〕 司各德(1771—1832) 英国作家。他广泛采用历史题材进行创作
,对欧洲历史小说的发展有一定影响。作品有《艾凡赫》、《十字军英雄记》等。
〔57〕 苏惹(1774—1843) 通译骚塞,英国诗人、散文家。与华滋华斯
(W.Wordsworth)、格勒律治(S.Coleridge)并称“湖畔诗人”
。他政治上倾向反动,创作上表现为消极浪漫主义。一八一三年曾获得桂冠诗人的称号。他
在长诗《审判的幻影》序言中曾暗指拜伦是“恶魔派”诗人,后又要求政府禁售拜伦的作品
,并在一篇答复拜伦的文章中公开指责拜伦是“恶魔派”首领。下文说到的《纳尔逊传》,
是记述抵抗拿破仑侵略的英国海军统帅纳尔逊(1758—1805)生平事迹的作品。
〔58〕 修黎(1792—1822) 通译雪莱,英国诗人。曾参加爱尔兰民族独
立运动。他的作品表现了对君主专制、宗教欺骗的愤怒和反抗,富有积极浪漫主义精神。作
品有《伊斯兰的起义》、《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等。
〔59〕 镑 同托。
〔60〕 弥尔顿的《失乐园》,是一部长篇叙事诗,歌颂撒但对上帝权威的反抗。一
六六七年出版。
〔61〕 凯因 通译该隐。据《旧约·创世记》,该隐是亚伯之兄。
〔62〕 指拜伦的长篇叙事诗《该隐》,作于一八二一年。
〔63〕 穆亚(1779—1852) 通译穆尔,爱尔兰诗人。作品多反对英国政
府对爱尔兰人民的压迫,歌颂民族独立。著有《爱尔兰歌曲集》等。他和拜伦有深厚友谊,
一八三○年作《拜伦传》,其中驳斥了一些人对拜伦的诋毁。
〔64〕 遏克曼(1792—1854) 通译艾克曼,德国作家。曾任歌德的私人
秘书。著有《歌德谈话录》。这里所引歌德的话见该书中一八二三年十月二十一日的谈话记
录。
〔65〕 挪亚 通译诺亚。亚斐木,通译歌裴木。
〔66〕 绳其祖武 追随祖先的足迹的意思。见《诗·大雅·下武》。
〔67〕 反种 即返祖现象,指生物发展过程中出现与远祖类似的变种或生理现象。
〔68〕 之不拉 英语斑马的音译。
〔69〕 不伏箱 不服驾驭的意思。《诗·小雅·大东》:“卑彼牵牛,不可以服箱
”。
〔70〕 司堪第那比亚 即斯堪的那维亚半岛。公元八世纪前后,在这里定居的诺曼
人经常发动海上远征,劫掠商船和沿海地区。
〔71〕 诺曼 即诺曼底,在今法国北部。一○六六年,诺曼底封建领主威廉公爵攻
克伦敦,成为英国国王,诺曼底遂属英国。这一年,拜伦的祖先拉尔夫·杜·蒲隆随威廉迁
入英国。至一四五○年,诺曼底划归法国。显理二世,通译亨利第二;一一五四年起为英国
国王。
〔72〕 堪勃力俱大学 通译剑桥大学。
〔73〕 突厥 指土耳其。
〔74〕 《哈洛尔特游草》 通译《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拜伦较早的一部有影
响的长诗,前两章完成于一八一○年,后两章完成于一八一七年。它通过哈罗尔德的经历叙
述了作者旅行东南欧的见闻,歌颂那里人民的革命斗争。
〔75〕 《不信者》和下文的《阿毕陀斯新妇行》、《海贼》、《罗罗》,分别通译
为《异教徒》、《阿拜多斯的新娘》、《海盗》、《莱拉》。一八一三年至一八一四年间写
成,多取材于东欧和南欧,因此和其它类似的几首诗一起统称《东方叙事诗》。
〔76〕 拜伦的祖父约翰(1723—1786),曾任英国海军上将。
〔77〕 刘勰关于人禀五才的话,见于《文心雕龙·程器》。五才(材),古人认为
金、木、水、火、土是构成一切物质的基本元素,人的禀赋也决定于这五种元素。寸析,原
作寸折,曲折很多的意思。
〔78〕 《堂祥》 通译《唐·璜》,政治讽刺长诗,拜伦的代表作。写于一八一九
年至一八二四年。它通过传说中的西班牙贵族青年唐·璜在希腊、俄国、英国等地的种种经
历,广泛反映了当时欧洲的社会生活,抨击封建专制,反对外族侵略,但同时也流露出感伤
情绪。
〔79〕 《法斯忒》 通译《浮士德》,诗剧,歌德的代表作。
〔80〕 卢希飞勒 通译鲁西反。据犹太教经典《泰尔谟德》(约为公元三五○年至
五○○年间的作品)记载,他原是上帝的天使长,后因违抗命令,与部属一起被赶出天国,
堕入地狱,成为魔鬼。
〔81〕 拜伦的这段话见于一八二○年十一月五日致托玛斯·摩尔的信。
〔82〕 《社会之敌》 即《文化偏至论》中的《民敌》,通译《国民公敌》。
〔83〕 地主 指房主。
〔84〕 拜伦的这段话见于一八二○年十一月五日致托玛斯·摩尔的信。原文应为:
“如果一个人在国内没有自由可争,那么让他为邻邦的自由而战斗吧。”
〔85〕 土奥 奥地利。
〔86〕 马志尼(G.Mazzini,1805—1872) 意大利政治家,民
族解放运动中的民主共和派领袖。他关于拜伦的评价见于所作论文《拜伦和歌德》。
〔87〕 加富尔(C.B.di Cavour,1810—1861) 意大利自
由贵族和资产阶级君主立宪派领袖,统一的意大利王国第一任首相。
〔88〕 意之独立 意大利于一八○○年被拿破仑征服,拿破仑失败后,奥国通过一
八一五年维也纳会议,取得了意大利北部的统治权。
一八二○年至一八二一年,意大利人在“烧炭党”的鼓动下,举行反对奥国的起义,后
被以奥国为首的“神圣同盟”所镇压。一八四八年,意大利再度发生要求独立和统一的革命
,最后经过一八六○年至一八六一年的民族革命战争取得胜利,成立了统一的意大利王国。
〔89〕 希腊协会 一八二一年希腊爆发反对土耳其统治的独立战争,欧洲一些国家
组织了支援希腊独立的委员会。这里指英国支援委员会,拜伦是该会的主要成员。
〔90〕 克茀洛尼亚岛(Cephalonia) 通译克法利尼亚岛,希腊爱奥尼
亚群岛之一。拜伦于一八二三年八月三日到达这里,次年一月五日赴米索朗基。
〔91〕 密淑伦其(Missolonghi) 通译米索朗基,希腊西部的重要城
市。一八二四年拜伦曾在这里指挥抵抗土耳其侵略者的战斗,后在前线染了热病,四月十九
日(按文中误为十八日)在这里逝世。
〔92〕 式列阿忒(Suliote) 通译苏里沃特,当时在土耳其统治下的民族
之一。拜伦在米索朗基曾收留了五百名式列阿忒族士兵。
〔93〕 朋思(1759—1796) 通译彭斯,英国诗人。出身贫苦,一生在穷
困中度过。他的诗多反映苏格兰农民生活,表现了对统治阶级的憎恨。著有长诗《农夫汤姆
》、《愉快的乞丐》和数百首著名短歌。
文中所引评论彭斯的话,见拜伦一八一三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日记。
〔94〕 反张 意即矛盾。
〔95〕 契支(1795—1821) 通译济慈,英国诗人。他的作品具有民主主
义精神,受到拜伦、雪莱的肯定和赞扬。但他有“纯艺术”的、唯美主义的倾向,所以说与
拜伦不属一派。作品有《为和平而写的十四行诗》、长诗《伊莎贝拉》等。
〔96〕 恶斯佛大学 通译牛津大学。
〔97〕 戈德文(1756—1836) 通译葛德文,英国作家,空想社会主义者
。他反对封建制度和资本主义剥削关系,主张成立独立的自由生产者联盟,通过道德教育来
改造社会。著有政论《政治的正义》、小说《卡莱布·威廉斯》等。
〔98〕 《阿剌斯多》和下文的《伊式阑转轮篇》,分别通译为《阿拉斯特》、《伊
斯兰起义》。
〔99〕 《解放之普洛美迢斯》和下文的《Ys希》,分别通译为《解放了的普罗米修
斯》、《钦契》。
〔100〕 僦毕多(Jupiter) 通译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诸神之父,即希
腊神话中的宙斯。
〔101〕 《春秋》 春秋时期鲁国的编年史,记载鲁隐公元年至鲁哀公十四年(前
722—前481)二百四十二年间鲁国的史实,相传为孔丘所修。
〔102〕 栋 即葡,本意是周年,这里指世纪。
〔103〕 奥古斯丁(A.Augustinus,354—430) 迦太基神学
者,基督教主教。著有《天主之城》、《忏悔录》等。
〔104〕 澡雪 高洁的意思。《庄子·知北游》:“澡雪而精神”。
〔105〕 斯宾塞(E.Spenser,1552—1599) 英国诗人。他的
作品反映了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积极进取的精神,在形式上对英国诗歌的格律有很大影响,被
称为斯宾塞体。作品有长诗《仙后》等。
〔106〕 毕撒(Pisa) 通译比萨,意大利城市。
〔107〕 普式庚(A.C.TUVWXY,1799—1837) 通译普希金,俄国诗
人。作品多抨击农奴制度,谴责贵族上流社会,歌颂自由与进步。主要作品有《欧根·奥涅
金》、《上慰的女儿》等。
〔108〕 来尔孟多夫(M.Z.[\]^PY_P`,1814—1841) 通译莱蒙托夫
,俄国诗人。他的作品尖锐抨击农奴制度的黑暗,同情人民的反抗斗争。著有长诗《童僧》
、《恶魔》和中篇小说《当代英雄》等。
〔109〕 鲜卑 这里指西伯利亚,一八二○年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因普希金写诗讽刺
当局,原想把他流放此地;后因作家卡拉姆静、茹柯夫斯基等人为他辩护,改为流放高加索
。
〔110〕 《高加索累囚行》和下文的《及泼希》,分别通译为《高加索的俘虏》、
《茨冈》,都是普希金在高加索流放期间(1820—1824)
所写的长诗。
〔111〕 《阿内庚》 通译《欧根·奥涅金》,长篇叙事诗,普希金的代表作,写
于一八二三年至一八三一年间。
〔112〕 波阑抗俄 一八三○年十一月,波兰军队反抗沙皇的命令,拒绝开往比利
时镇压革命,并举行武装起义,在人民支持下解放华沙,宣布废除沙皇尼古拉一世的统治,
成立新政府。但起义成果被贵族和富豪所篡夺,最后失败,华沙复为沙俄军队占领。
〔113〕 《俄国之谗谤者》和《波罗及诺之一周年》,分别通译为《给俄罗斯之谗
谤者》、《波罗金诺纪念日》,都写于一八三一年。当时沙皇俄国向外扩张,到处镇压革命
,引起被侵略国家人民的反抗。普希金这两首诗都有为沙皇侵略行为辩护的倾向。按波罗金
诺是莫斯科西郊的一个市镇。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六日俄军在这里击败拿破仑军队,一八三
一年沙皇军队占领华沙,也是八月二十六日,因此,普希金以《波罗金诺纪念日》为题。
〔114〕 勃阑兑思(1842—1927) 通译勃兰兑斯,丹麦文学批评家,激
进民主主义者。著有《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主潮》、《歌德研究》等。他对普希金这两首诗的
批评意见,见于《俄国印象记》。
〔115〕 和阑 即荷兰。
〔116〕 芘宾(A.H.TSaXY,1833—1904) 通译佩平,俄国文学史?摇V小抖砺匏刮难贰返取?
〔117〕 来尔孟斯(约1220—1297) 苏格兰诗人。
〔118〕 莱蒙托夫的这两段话,见于他一八三○年写的《自传札记》。《世胄拜伦
传》,即穆尔所著《拜伦传》。
〔119〕 《神摩》和《谟哜黎》,分别通译为《恶魔》、《童僧》。
〔120〕 指《诗人之死》。这首诗揭露了沙俄当局杀害普希金的阴谋,发表后引起
热烈的反响,莱蒙托夫因此被拘捕,流放到高加索。下文的末解,即最末一节,指莱蒙托夫
为《诗人之死》补写的最后十六行诗;士师,指法官。
〔121〕 《并世英雄记》 通译《当代英雄》,写成于一八四○年,由五篇独立的
故事连缀而成。
〔122〕 摩尔迭诺夫(H.C.bc]_dYP`) 俄国军官。他在官厅的阴谋主使下,
于一八四一年七月在高加索毕替哥斯克城的决斗中,将莱蒙托夫杀害。
〔123〕 波覃勖迭(F.M.von Bodenstedt,1819—189
2) 通译波登斯德特,德国作家。他翻译过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俄国作家的作品。
〔124〕 《伊思迈尔培》 通译《伊斯马伊尔·拜》,长篇叙事诗,写于一八三二
年。内容是描写高加索人民为争取民族解放、反对沙皇专制统治的战争。
〔125〕 密克威支(1798—1855) 通译密茨凯维支,波兰诗人、革命家
。他毕生为反抗沙皇统治,争取波兰独立而奋斗。著有《青春颂》和长篇叙事诗《塔杜施先
生》、诗剧《先人祭》等。
〔126〕 斯洛伐支奇(1809—1849) 通译斯洛伐茨基,波兰诗人。
他的作品多反映波兰人民对民族独立的强烈愿望,一八三○年波兰起义时曾发表诗歌《
颂歌》、《自由颂》等以鼓舞斗志。主要作品有诗剧《珂尔强》等。
〔127〕 克拉旬斯奇(1812—1859) 波兰诗人。主要作品有《非神的喜
剧》、《未来的赞歌》等。
〔128〕 列图尼亚 通译立陶宛。
〔129〕 维尔那大学 在今立陶宛境内维尔纽斯城。
〔130〕 《死人之祭》 通译《先人祭》,诗剧,密茨凯维支的代表作之一。写成
于一八二三年至一八三二年间。它歌颂了农民反抗地主压迫的复仇精神,表现了波兰人民对
沙皇专制的强烈抗议,号召为争取祖国独立而献身。
〔131〕 加夫诺 立陶宛城市。密茨凯维支曾在这里度过四年中学教师生活。
〔132〕 阿兑塞 通译敖德萨,在今乌克兰共和国南部。
〔133〕 克利米亚 即克里米亚半岛,在苏联西南部黑海与亚速海之间,有许多风
景区。
〔134〕 《克利米亚诗集》 即《克里米亚十四行诗》,共十八首,写于一八二五
年至一八二六年间。
〔135〕 《格罗苏那》 通译《格拉席娜》,长篇叙事诗,一八二三年写于立陶宛。
〔136〕 《华连洛德》 通译全名是《康拉德·华伦洛德》,长篇叙事诗,写于一
八二七年至一八二八年间,取材于古代立陶宛反抗普鲁士侵略的故事。
〔137〕 摩契阿威黎(1469—1527) 通译马基雅维里,意大利作家、政
治家。他是君主专制政体的拥护者,主张统治者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著有《君
主》等书。密茨凯维支在《华伦洛德》一诗的开端,引用了《君主》第十八章的一段话:“
因此,你得知道,取胜有两个方法:一定要又是狐狸,又是狮子。”
〔138〕 密茨凯维支于一八二九年八月十七日到达德国魏玛,参加八月二十六日举
行的歌德八十寿辰庆祝会,和歌德晤谈。
〔139〕 《佗兑支氏》 通译《塔杜施先生》,长篇叙事诗,密茨凯维支的代表作
。写于一八三二年至一八三四年。它以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进攻俄国为背景,通过发生在立陶
宛偏僻村庄的一个小贵族的故事,反映了波兰人民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华伊斯奇(Woj
ski),波兰语,大管家的意思。
〔140〕 普希金于一八三一年秋到沙皇政府外交部任职,一八三四年又被任命为宫
廷近侍。
〔141〕 《铜马》 今译《青铜骑士》,写于一八三三年。下文的《大彼得像》,
今译《彼得大帝的纪念碑》,写于一八三二年。
〔142〕 指一八三○年波兰十一月起义失败,次年八月沙皇军队占领华沙,进行大
屠杀,并再次将波兰并入俄国版图。
〔143〕 克尔舍密涅克 通译克列梅涅茨,在今苏联乌克兰的特尔诺波尔省。
〔144〕 华骚 即华沙。户部,掌管土地、户籍及财政收支等事务的官署。
〔145〕 曷尔爱列须(El Arish) 通译埃尔·阿里什,埃及的海口。
〔146〕 《大漠中之疫》 今译《瘟疫病人的父亲》。
〔147〕 尼阿孛 又译尼俄柏,希腊神话中忒拜城的王后。因为她轻蔑太阳神阿波
罗的母亲而夸耀自己有七个儿子和七个女儿,阿波罗和他的妹妹月神阿耳忒弥斯就将她的子
女全部杀死。
〔148〕 《克垒勒度克》 波兰语,意译为《精神之王》,是一部有爱国主义思想
的哲理诗。按诗中无这里所说伊凡四世的情节。
〔149〕 马理 通译马利亚,基督教传说中耶稣的母亲。
〔150〕 鞑靼 这里指居住中亚细亚一带的蒙古族后裔。
〔151〕 巴棱 沙皇保罗一世的宠臣。他于一八○一年三月谋杀了保罗一世。
〔152〕 阿尔洛夫 俄国贵族首领。在一七六二年发生的宫廷政变中,他指使人暗
杀了沙皇彼得三世。
〔153〕 血蝠 又译吸血鬼。旧时欧洲民间传说:罪人和作恶者死后的灵魂,能于
夜间离开坟墓,化为蝙蝠,吸吮生人的血。
〔154〕 《阿勒普耶罗斯》和下文的《阑勃罗》、《珂尔强》,分别通译为《阿尔
普雅拉斯》、《朗勃罗》、《柯尔迪安》。《柯尔迪安》是大型诗剧,斯洛伐茨基的代表作
。写于一八三四年。
〔155〕 摩亚(Moor) 通译摩尔,非洲北部民族。曾于一二三八年到西南欧
的伊比利亚半岛建立格拉那陀王国,一四九二年为西班牙所灭。阿勒曼若是格拉那陀王国的
最后一个国王。
〔156〕 指一八六三年波兰一月起义。这次起义成立了临时民族政府,发布解放农
奴的宣言和法令。一八六五年因被沙皇镇压而失败。
〔157〕 裴彖飞(1823—1849) 通译裴多菲,匈牙利革命家,诗人。他
积极参加了一八四八年三月十五日布达佩斯的起义,反抗奥地利统治;次年在与协助奥国侵
略的沙皇军队的战斗中牺牲。他的作品多讽刺社会的丑恶,描述被压迫人民的痛苦生活,鼓
舞人民起来为争取自由而斗争。著有长诗《使徒》、《勇敢的约翰》、政治诗《民族之歌》
等。
〔158〕 菩特沛思德 通译布达佩斯。
〔159〕 巴波大学 应为中学,匈牙利西部巴波城的一所著名学校。
〔160〕 伟罗思摩谛(1800—1855) 今译魏勒斯马尔提,匈牙利诗人。
著有《号召》、《查兰的出走》等。他曾介绍裴多菲的第一部诗集给国家丛书社出版。
〔161〕 阿阑尼(1817—1882) 通译奥洛尼,匈牙利诗人。曾参加一八
四八年匈牙利革命。主要作品《多尔第》三部曲(即文中所说的《约尔提》)写成于一八四
六年。萨伦多,匈牙利东部的一个农村。
〔162〕 土奥大利人革命 一八四八年三月十三日,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发生武装起
义,奥皇被迫免去首相梅特涅的职务,同意召开国民会议,制订宪法,但并未解决重大社会
问题。
〔163〕 《兴矣摩迦人》 指《民族之歌》。“兴矣摩迦人”是该诗的首句,今译
“起来,匈牙利人!”此诗写于一八四八年三月十三日维也纳武装起义的当天。
〔164〕 裴多菲的这段话,见于一八四八年四月十九日的日记,译文如下:“也许
在世界上,有许多更加美丽、庄严的七弦琴和鹅毛笔,但比我那洁白的鹅毛笔更好的,却绝
不会有。我的七弦琴任何一个声音,我的鹅毛笔任何一个笔触,从来没有把它用来图利。我
所写的,都是我的心灵的主宰要我写的,而心灵的主宰——就是自由之神!”
((裴多菲全集》第五卷《日记抄》)
〔165〕 《致诸帝》 今译《给国王们》,写于一八四八年三月二十七日至三十日
之间。在这首诗里,裴多菲预言全世界暴君的统治即将覆灭。下引裴多菲的话,见于一八四
八年三月十七日的日记。
〔166〕 贝谟(J.Bem,1795—1850) 通译贝姆,波兰将军。一八
三○年十一月波兰起义领导人之一,失败后流亡国外,参加了一八四八年维也纳武装起义和
一八四九年匈牙利民族解放战争。
〔167〕 轲苏士(L.Kossuth,1802—1894) 通译科苏特,一
八四八年匈牙利革命的主要领导者。他组织军队,于一八四九年四月击败奥军,宣布匈牙利
独立,成立共和国,出任新国家元首。失败后出亡,死于意大利。
〔168〕 脱阑希勒伐尼亚(Transilvania) 通译特兰西瓦尼亚,当
时在匈牙利东南部,今属罗马尼亚。
〔169〕 舍俱思跋 通译瑟克什堡,一八四九年夏沙皇尼古拉一世派出十多万军队
援助奥地利,贝姆所部在这里受挫,裴多菲即在此役中牺牲。
〔170〕 《英雄约诺斯》 通译《勇敢的约翰》,长篇叙事诗,写于一八四四年。
〔171〕 《缢史之缳》 通译《绞吏之绳》,写于一八四六年。
〔172〕 耶和华 希伯来人对上帝的称呼。
〔173〕 洛克(J.Locke,1632—1704) 英国哲学家。他认为知
识起源于感觉,后天经验是认识的源泉,反对天赋观念论和君权神授说。著有《人类理解力
论》、《政府论》等。
〔174〕 治饼饵守囹圄之术 指当时留学生从日文翻译的关于家政和警察学一类的
书。
〔175〕 凯罗连珂(B.O.eP]PR\YWP,1853—1921) 通译柯罗连科,
俄国作家。一八八○年因参加革命运动被捕,流放西伯利亚六年。写过不少关于流放地的中
篇和短篇小说。著有小说集《西伯利亚故事》和文学回忆录《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等。《
末光》是《西伯利亚故事》中的一篇,中译本题为《最后的光芒》(韦素园译)。
我之节烈观〔1〕
“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国将不国”这一类话,本是中国历来的叹声。不过时代不同,
则所谓“日下”的事情,也有迁变:从前指的是甲事,现在叹的或是乙事。除了“进呈御览
”的东西不敢妄说外,其余的文章议论里,一向就带这口吻。因为如此叹息,不但针砭世人
,还可以从“日下”之中,除去自己。所以君子固然相对慨叹,连杀人放火嫖妓骗钱以及一
切鬼混的人,也都乘作恶余暇,摇着头说道,“他们人心日下了。”
世风人心这件事,不但鼓吹坏事,可以“日下”;即使未曾鼓吹,只是旁观,只是赏玩
,只是叹息,也可以叫他“日下”。所以近一年来,居然也有几个不肯徒托空言的人,叹息
一番之后,还要想法子来挽救。第一个是康有为,指手画脚的说“虚君共和”才好,〔2〕
陈独秀便斥他不兴〔3〕;其次是一班灵学派的人,不知何以起了极古奥的思想,要请“孟
圣矣乎”的鬼来画策;陈百年钱玄同刘半农又道他胡说。〔4〕这几篇驳论,都是《新青年
》〔5〕里最可寒心的文章。时候已是二十世纪了;人类眼前,早已闪出曙光。假如《新青
年》里,有一篇和别人辩地球方圆的文字,读者见了,怕一定要发怔。然而现今所辩,正和
说地体不方相差无几。将时代和事实,对照起来,怎能不教人寒心而且害怕?
近来虚君共和是不提了,灵学似乎还在那里捣鬼,此时却又有一群人,不能满足;仍然
摇头说道,“人心日下”了。
于是又想出一种挽救的方法;他们叫作“表彰节烈”〔6〕!
这类妙法,自从君政复古时代〔7〕以来,上上下下,已经提倡多年;此刻不过是竖起
旗帜的时候。文章议论里,也照例时常出现,都嚷道“表彰节烈”!要不说这件事,也不能
将自己提拔,出于“人心日下”之中。
节烈这两个字,从前也算是男子的美德,所以有过“节士”,“烈士”的名称。然而现
在的“表彰节烈”,却是专指女子,并无男子在内。据时下道德家的意见,来定界说,大约
节是丈夫死了,决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得愈早,家里愈穷,他便节得愈好。烈可是有
两种:一种是无论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他也跟着自尽;一种是有强暴来污辱他的时候
,设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杀,都无不可。这也是死得愈惨愈苦,他便烈得愈好,倘若不及抵
御,竟受了污辱,然后自戕,便免不了议论。万一幸而遇着宽厚的道德家,有时也可以略迹
原情,许他一个烈字。可是文人学士,已经不甚愿意替他作传;就令勉强动笔,临了也不免
加上几个“惜夫惜夫”了。
总而言之: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赞
一通,世道人心便好,中国便得救了。大意只是如此。
康有为借重皇帝的虚名,灵学家全靠着鬼话。这表彰节烈,却是全权都在人民,大有渐
进自力之意了。然而我仍有几个疑问,须得提出。还要据我的意见,给他解答。我又认定这
节烈救世说,是多数国民的意思;主张的人,只是喉舌。
虽然是他发声,却和四支五官神经内脏,都有关系。所以我这疑问和解答,便是提出于
这群多数国民之前。
首先的疑问是:不节烈(中国称不守节作“失节”,不烈却并无成语,所以只能合称他
“不节烈”)的女子如何害了国家?照现在的情形,“国将不国”,自不消说:丧尽良心的
事故,层出不穷;刀兵盗贼水旱饥荒,又接连而起。但此等现象,只是不讲新道德新学问的
缘故,行为思想,全钞旧帐;所以种种黑暗,竟和古代的乱世仿佛,况且政界军界学界商界
等等里面,全是男人,并无不节烈的女子夹杂在内。也未必是有权力的男子,因为受了他们
蛊惑,这才丧了良心,放手作恶。至于水旱饥荒,便是专拜龙神,迎大王,滥伐森林,不修
水利的祸祟,没有新知识的结果;更与女子无关。只有刀兵盗贼,往往造出许多不节烈的妇
女。但也是兵盗在先,不节烈在后,并非因为他们不节烈了,才将刀兵盗贼招来。
其次的疑问是:何以救世的责任,全在女子?照着旧派说起来,女子是“阴类”,是主
内的,是男子的附属品。然则治世救国,正须责成阳类,全仗外子,偏劳主体。决不能将一
个绝大题目,都阁在阴类肩上。倘依新说,则男女平等,义务略同。纵令该担责任,也只得
分担。其余的一半男子,都该各尽义务。不特须除去强暴,还应发挥他自己的美德。不能专
靠惩劝女子,便算尽了天职。
其次的疑问是:表彰之后,有何效果?据节烈为本,将所有活着的女子,分类起来,大
约不外三种:一种是已经守节,应该表彰的人(烈者非死不可,所以除出);一种是不节烈
的人;一种是尚未出嫁,或丈夫还在,又未遇见强暴,节烈与否未可知的人。第一种已经很
好,正蒙表彰,不必说了。
第二种已经不好,中国从来不许忏悔,女子做事一错,补过无及,只好任其羞杀,也不
值得说了。最要紧的,只在第三种,现在一经感化,他们便都打定主意道:“倘若将来丈夫
死了,决不再嫁;遇着强暴,赶紧自裁!”试问如此立意,与中国男子做主的世道人心,有
何关系?这个缘故,已在上文说明。更有附带的疑问是:节烈的人,既经表彰,自是品格最
高。但圣贤虽人人可学,此事却有所不能。假如第三种的人,虽然立志极高,万一丈夫长寿
,天下太平,他便只好饮恨吞声,做一世次等的人物。
以上是单依旧日的常识,略加研究,便已发见了许多矛盾。若略带二十世纪气息,便又
有两层:
一问节烈是否道德?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
存在的价值。现在所谓节烈,不特除开男子,绝不相干;就是女子,也不能全体都遇着这名
誉的机会。所以决不能认为道德,当作法式。上回《新青年》登出的《贞操论》〔8〕里,
已经说过理由。不过贞是丈夫还在,节是男子已死的区别,道理却可类推。只有烈的一件事
,尤为奇怪,还须略加研究。
照上文的节烈分类法看来,烈的第一种,其实也只是守节,不过生死不同。因为道德家
分类,根据全在死活,所以归入烈类。性质全异的,便是第二种。这类人不过一个弱者(现
在的情形,女子还是弱者),突然遇着男性的暴徒,父兄丈夫力不能救,左邻右舍也不帮忙
,于是他就死了;或者竟受了辱,仍然死了;或者终于没有死。久而久之,父兄丈夫邻舍,
夹着文人学士以及道德家,便渐渐聚集,既不羞自己怯弱无能,也不提暴徒如何惩办,只是
七口八嘴,议论他死了没有?受污没有?死了如何好,活着如何不好。于是造出了许多光荣
的烈女,和许多被人口诛笔伐的不烈女。只要平心一想,便觉不像人间应有的事情,何况说
是道德。
二问多妻主义的男子,有无表彰节烈的资格?替以前的道德家说话,一定是理应表彰。
因为凡是男子,便有点与众不同,社会上只配有他的意思。一面又靠着阴阳内外的古典,在
女子面前逞能。然而一到现在,人类的眼里,不免见到光明,晓得阴阳内外之说,荒谬绝伦
;就令如此,也证不出阳比阴尊贵,外比内崇高的道理。况且社会国家,又非单是男子造成
。所以只好相信真理,说是一律平等。既然平等,男女便都有一律应守的契约。男子决不能
将自己不守的事,向女子特别要求。若是买卖欺骗贡献的婚姻,则要求生时的贞操,尚且毫
无理由。何况多妻主义的男子,来表彰女子的节烈。
以上,疑问和解答都完了。理由如此支离,何以直到现今,居然还能存在?要对付这问
题,须先看节烈这事,何以发生,何以通行,何以不生改革的缘故。
古代的社会,女子多当作男人的物品。或杀或吃,都无不可;男人死后,和他喜欢的宝
贝,日用的兵器,一同殉葬,更无不可。后来殉葬的风气,渐渐改了,守节便也渐渐发生。
但大抵因为寡妇是鬼妻,亡魂跟着,所以无人敢娶,并非要他不事二夫。这样风俗,现
在的蛮人社会里还有。中国太古的情形,现在已无从详考。但看周末虽有殉葬,并非专用女
人,嫁否也任便,并无什么裁制,便可知道脱离了这宗习俗,为日已久。由汉至唐也并没有
鼓吹节烈。直到宋朝,那一班“业儒”的才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9〕的话,看见历
史上“重适”〔10〕两个字,便大惊小怪起来。出于真心,还是故意,现在却无从推测。
其时也正是“人心日下,国将不国”的时候,全国士民,多不像样。或者“业儒”的人,想
借女人守节的话,来鞭策男子,也不一定。但旁敲侧击,方法本嫌鬼祟,其意也太难分明,
后来因此多了几个节妇,虽未可知,然而吏民将卒,却仍然无所感动。于是“开化最早,道
德第一”的中国终于归了“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的什么“薛禅皇帝,完泽笃皇帝,
曲律皇帝”〔11〕了。此后皇帝换过了几家,守节思想倒反发达。皇帝要臣子尽忠,男人
便愈要女人守节。
到了清朝,儒者真是愈加利害。看见唐人文章里有公主改嫁的话,也不免勃然大怒道,
“这是什么事!你竟不为尊者讳,这还了得!”假使这唐人还活着,一定要斥革功名〔12
〕,“以正人心而端风俗”了。
国民将到被征服的地位,守节盛了;烈女也从此着重。因为女子既是男子所有,自己死
了,不该嫁人,自己活着,自然更不许被夺。然而自己是被征服的国民,没有力量保护,没
有勇气反抗了,只好别出心裁,鼓吹女人自杀。或者妻女极多的阔人,婢妾成行的富翁,乱
离时候,照顾不到,一遇“逆兵”(或是“天兵”),就无法可想。只得救了自己,请别人
都做烈女;变成烈女,“逆兵”便不要了。他便待事定以后,慢慢回来,称赞几句。好在男
子再娶,又是天经地义,别讨女人,便都完事。因此世上遂有了“双烈合传”,“七姬墓志
”〔13〕,甚而至于钱谦益〔14〕的集中,也布满了“赵节妇”“钱烈女”的传记和歌
颂。
只有自己不顾别人的民情,又是女应守节男子却可多妻的社会,造出如此畸形道德,而
且日见精密苛酷,本也毫不足怪。但主张的是男子,上当的是女子。女子本身,何以毫无异
言呢?原来“妇者服也”〔15〕,理应服事于人。教育固可不必,连开口也都犯法。他的
精神,也同他体质一样,成了畸形。所以对于这畸形道德,实在无甚意见。就令有了异议,
也没有发表的机会。做几首“闺中望月”“园里看花”的诗,尚且怕男子骂他怀春,何况竟
敢破坏这“天地间的正气”?只有说部书上,记载过几个女人,因为境遇上不愿守节,据做
书的人说:可是他再嫁以后,便被前夫的鬼捉去,落了地狱;或者世人个个唾骂,做了乞丐
,也竟求乞无门,终于惨苦不堪而死了〔16〕!
如此情形,女子便非“服也”不可。然而男子一面,何以也不主张真理,只是一味敷衍
呢?汉朝以后,言论的机关,都被“业儒”的垄断了。宋元以来,尤其利害。我们几乎看不
见一部非业儒的书,听不到一句非士人的话。除了和尚道士,奉旨可以说话的以外,其余“
异端”的声音,决不能出他卧房一步。况且世人大抵受了“儒者柔也”〔17〕的影响;不
述而作,最为犯忌〔18〕。即使有人见到,也不肯用性命来换真理。
即如失节一事,岂不知道必须男女两性,才能实现。他却专责女性;至于破人节操的男
子,以及造成不烈的暴徒,便都含糊过去。男子究竟较女性难惹,惩罚也比表彰为难。其间
虽有过几个男人,实觉于心不安,说些室女不应守志殉死的平和话,〔19〕可是社会不听
;再说下去,便要不容,与失节的女人一样看待。他便也只好变了“柔也”,不再开口了。
所以节烈这事,到现在不生变革。
(此时,我应声明:现在鼓吹节烈派的里面,我颇有知道的人。敢说确有好人在内,居
心也好。可是救世的方法是不对,要向西走了北了。但也不能因为他是好人,便竟能从正西
直走到北。所以我又愿他回转身来。)
其次还有疑问:
节烈难么?答道,很难。男子都知道极难,所以要表彰他。社会的公意,向来以为贞淫
与否,全在女性。男子虽然诱惑了女人,却不负责任。譬如甲男引诱乙女,乙女不允,便是
贞节,死了,便是烈;甲男并无恶名,社会可算淳古。倘若乙女允了,便是失节;甲男也无
恶名,可是世风被乙女败坏了!别的事情,也是如此。所以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每每归
咎女子。糊糊涂涂的代担全体的罪恶,已经三千多年了。
男子既然不负责任,又不能自己反省,自然放心诱惑;文人著作,反将他传为美谈。所
以女子身旁,几乎布满了危险。除却他自己的父兄丈夫以外,便都带点诱惑的鬼气。所以我
说很难。
节烈苦么?答道,很苦。男子都知道很苦,所以要表彰他。凡人都想活;烈是必死,不
必说了。节妇还要活着。精神上的惨苦,也姑且弗论。单是生活一层,已是大宗的痛楚。
假使女子生计已能独立,社会也知道互助,一人还可勉强生存。不幸中国情形,却正相
反。所以有钱尚可,贫人便只能饿死。直到饿死以后,间或得了旌表,还要写入志书。所以
各府各县志书传记类的末尾,也总有几卷“烈女”。一行一人,或是一行两人,赵钱孙李,
可是从来无人翻读。就是一生崇拜节烈的道德大家,若问他贵县志书里烈女门的前十名是谁
?
也怕不能说出。其实他是生前死后,竟与社会漠不相关的。所以我说很苦。
照这样说,不节烈便不苦么?答道,也很苦。社会公意,不节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
他在这社会里,是容不住的。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
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
少人物;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不过他死后间有一回表彰,写入志书。不节烈的人,
便生前也要受随便什么人的唾骂,无主名的虐待。所以我说也很苦。
女子自己愿意节烈么?答道,不愿。人类总有一种理想,一种希望。虽然高下不同,必
须有个意义。自他两利固好,至少也得有益本身。节烈很难很苦,既不利人,又不利己。说
是本人愿意,实在不合人情。所以假如遇着少年女人,诚心祝赞他将来节烈,一定发怒;或
者还要受他父兄丈夫的尊拳。
然而仍旧牢不可破,便是被这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着。可是无论何人,都怕这节烈。怕
他竟钉到自己和亲骨肉的身上。所以我说不愿。
我依据以上的事实和理由,要断定节烈这事是:极难,极苦,不愿身受,然而不利自他
,无益社会国家,于人生将来又毫无意义的行为,现在已经失了存在的生命和价值。
临了还有一层疑问:
节烈这事,现代既然失了存在的生命和价值;节烈的女人,岂非白苦一番么?可以答他
说:还有哀悼的价值。他们是可怜人;不幸上了历史和数目的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
牺牲。可以开一个追悼大会。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
脸谱。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
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一九一八年七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八月北京《新青年》月刊第五卷第二号,署名唐俟。
〔2〕 康有为(1858—1927) 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清末维新运
动领袖,一八九八年戊戌变法领导者之一。变法失败后逃亡外国,组织保皇党,反对孙中山
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一九一七年又和北洋军阀张勋扶持清废帝溥仪复辟。一九一八年一月
,他在上海《不忍》杂志第九、十两期合刊上发表《共和平议》和《与徐太傅(徐世昌)书
》,说中国不宜实行“民主共和”,而应实行“虚君共和”(即君主立宪)。
〔3〕 陈独秀(1880—1942) 字仲甫,安徽怀宁人。原为北京大学教授,
《新青年》杂志的创办人,“五四”时期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主要人物。中国共产党成立后,
任党的总书记。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后期,推行右倾投降主义路线,使革命遭到失败;以
后他成了取消主义者,又和托洛茨基分子相勾结,成立反党小组织,于一九二九年十一月被
开除出党。一九一八年三月,他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三号发表《驳康有为共和平议》一文
,驳斥“虚君共和”的论调。
〔4〕 灵学派 一九一七年十年,俞复、陆费逵等人在上海设盛德坛扶乩,组织灵学
会,一九一八年一月刊行《灵学丛志》,提倡迷信与复古。在盛德坛成立的当天扶乩中,称
“圣贤仙佛同降”,“推定”孟轲“主坛”;“谕示”有“如此主坛者归孟圣矣乎”等语。
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曾刊载陈百年的《辟灵学》,钱玄同、刘半农的《
斥灵学丛志》等文章,驳斥他们的荒谬。陈百年,名大齐,浙江海盐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
。钱玄同(1887—1939),名夏,浙江吴兴人,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刘半农(1891—1934),名复,江苏江阴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后两人都曾积
极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
〔5〕 《新青年》 综合性月刊,“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
重要刊物。一九一五年九月创刊于上海,由陈独秀主编。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第二卷起
改名为《新青年》。一九一六年底迁至北京。从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钊等参加编辑工作
。一九二二年休刊,共出九卷,每卷六期。鲁迅在“五四”时期同该刊有密切联系,是它的
重要撰稿人,曾参加该刊编辑会议。
〔6〕 “表彰节烈” 一九一四年三月,袁世凯颁布旨在维护封建礼教的《褒扬条例
》,规定“妇女节烈贞操,可以风世者”,给予匾额、题字、褒章等奖励;直到“五四”前
后,报刊上还常登有颂扬“节妇”、“烈女”的纪事和诗文。
〔7〕 君政复古时代 指袁世凯阴谋称帝时期。当时袁世凯御用的筹安会“六君子”
之一刘师培曾在《中国学报》第一、二期(一九一六年一、二月)发表《君政复古论》一文
,鼓吹恢复帝制。
〔8〕 《贞操论》 日本女作家与谢野晶子作,译文刊登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
(一九一八年五月)。文中列举了在贞操问题上的种种相互矛盾的观点与态度,同时指出了
男女在这方面的不平等现象,认为贞操不应该作为一种道德标准。
〔9〕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宋代道学家程颐的话,见《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二
:“又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曰:
‘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业儒”,以儒为
业,指那些崇奉孔孟学说,提倡封建礼教的道学家。
〔10〕 “重适” 即再嫁。
〔11〕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 是元代白话文,当时皇帝在谕旨前必用此
语,“上天眷命”的意思;有时只用“长生天气力里”,即“上天”的意思。元朝皇帝都有
蒙古语的称号:“薛禅”是元世祖忽必烈的称号,“聪明天纵”的意思;“完泽笃”是元成
宗铁穆耳的称号,“有寿”的意思;“曲律”是元武宗海山的称号,“杰出”的意思。
〔12〕 斥革功名 科举时代,应试取中称为得功名;有功名者如犯罪,必先革去功
名,才能审判处刑。
〔13〕 “双烈合传” 合叙两个烈女事迹的传记,常见于旧时各省的府县志中。“
七姬墓志”,元末明初张士诚的女婿潘元绍被徐达打败,怕他的七个妾被夺,即逼令她们一
齐自缢,七人死后合葬于苏州,明代张羽为作墓志,称为《七姬权厝志》。
〔14〕 钱谦益(1582—1664) 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今属江苏)人。
明崇祯时任礼部侍郎,南明弘光时又任礼部尚书;清军占领南京,他首先迎降,因此为人所
不齿。清乾隆时将他列入《贰臣传》中。
著有《初学集》、《有学集》等。
〔15〕 “妇者服也” 语见《说文解字》卷十二:“妇,服也。”
〔16〕 这里所说的女人再嫁后遭遇惨苦的故事,在《壶天录》和《右台仙馆笔记》
等笔记小说中有类似记载。《壶天录》(清代百一居士作)中说:“苏郡有茶室妇某氏,生
长乡村,意复轻荡,前夫故未终七而改醮来者……忽闻后门剥啄声厉甚。启户视之,但觉一
阵冷风,侵肌砭骨,灯光若豆,鬼语啾啾,惊栗而入;视妇人则口出呓语,茫迷人事矣。自
称前夫来索命……哀号数日而死。”又《右台仙馆笔记》(清代俞樾作)中有《山东陈媪》
一条:“乙客死于外,乙妇挟其资再嫁,而后夫好饮博,不事恒业,不数年罄其所赍。俄后
夫亦死,乙妇不能自存,乞食于路……未几以痢死。”
〔17〕 “儒者柔也” 语见《说文解字》卷八:“儒,柔也。”
〔18〕 《论语·述而》记有孔丘“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话。
根据朱熹的注释,述即传旧,作是创始的意思。这原是孔丘自述的话,说他从事整理《
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工作,都只是传旧,自己并未有所创
造。后来“述而不作”便成为一种古训,认为只应该遵从传统的道德、思想和制度,不应该
立异或有所创造。因此,不述而作,也就是违背古训。
〔19〕 对于室女守志殉死的封建道德,明清间有些较开明的文人曾表示过非议,如
明代归有光的《贞女论》、清代汪中《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都曾指出它的不合
理;后来俞正燮作《贞女说》,更表示了鲜明的反对的态度:“未同衾而同穴,谓之无害,
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何必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世又何必有男女之别乎?此盖贤者未
思之过……呜呼,男儿以忠义自责则可耳,妇女贞烈,岂是男子荣耀也。”室女,即未嫁的
女子。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1〕我作这一篇文的本意,其实是想研究怎样改革家庭;又因为
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所以尤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
总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罢了。但何以大模大样,用了这九个字的题目呢?这有
两个理由:
第一,中国的“圣人之徒”〔2〕,最恨人动摇他的两样东西。
一样不必说,也与我辈绝不相干;一样便是他的伦常〔3〕,我辈却不免偶然发几句议
论,所以株连牵扯,很得了许多“铲伦常”“禽兽行”之类的恶名。他们以为父对于子,有
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但
祖父子孙,本来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现在的子,便是将来的
父,也便是将来的祖。我知道我辈和读者,若不是现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补之父,而且也都
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个时间。为想省却许多麻烦起见,我们便该无须客气,尽可先
行占住了上风,摆出父亲的尊严,谈谈我们和我们子女的事;不但将来着手实行,可以减少
困难,在中国也顺理成章,免得“圣人之徒”听了害怕,总算是一举两得之至的事了。所以
说,“我们怎样做父亲。”
第二,对于家庭问题,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4〕(二五,四十,四九)中,
曾经略略说及,总括大意,便只是从我们起,解放了后来的人。论到解放子女,本是极平常
的事,当然不必有什么讨论。但中国的老年,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来
。譬如早晨听到乌鸦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却总须颓唐半天。虽然很可怜,然而
也无法可救。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
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还有,我曾经说,自己并非创作者,便在上海报纸的《新教训》里,挨了一顿骂〔5〕
。但我辈评论事情,总须先评论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说话,对得起自己和别人。
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创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发见者。凡有所说所写,只是就平日见闻
的事理里面,取了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至于终极究竟的事,却不能知。便是对于数年以后
的学说的进步和变迁,也说不出会到如何地步,单相信比现在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罢了。
所以说,“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
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
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
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品,因有食品才发生温
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
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
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
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
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
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竟与这道理完全相反。夫妇是“人伦之中”,却说是“人伦之
始”〔6〕;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生育也是常事,却以为天大的大功。人人对于婚姻
,大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亲戚朋友有许多戏谑,自己也有许多羞涩,直到生了孩子,还
是躲躲闪闪,怕敢声明;独有对于孩子,却威严十足。这种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和偷了钱发
迹的财主,不相上下了。我并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人类的性交也应如
别种动物,随便举行;或如无耻流氓,专做些下流举动,自鸣得意。是说,此后觉醒的人,
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白一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又
是新生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
要交付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生命何以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
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
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
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
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又恰恰与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
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
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孙子
理应终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儿必须时时咒骂他的亲娘。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
东方古传的谬误思想,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
作幼者本位的道德。况且幼者受了权利,也并非永久占有,将来还要对于他们的幼者,仍尽
义务。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父子间没有什么恩”这一个断语,实是招致“圣人之徒”面红耳赤的一大原因。他们
的误点,便在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权利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以为父子关
系,只须“父兮生我”〔7〕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尤其堕落的,是因此
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却件件与这要求反
对,我们从古以来,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缩,社会的进步,也就跟着停顿。我
们虽不能说停顿便要灭亡,但较之进步,总是停顿与灭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虽不免也有缺点,但结合长幼的方法,却并无错误。他并不用“恩”,
却给与生物以一种天性,我们称他为“爱”。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一一爱不周到的如
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牺牲了自己,让他的将来的生
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
人类也不外此,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
。便在中国,只要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发现这一
种天性。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
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
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
倘如旧说,抹煞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
,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有人做了乐府,说是“劝孝”,大
意是什么“儿子上学堂,母亲在家磨杏仁,预备回来给他喝,你还不孝么”之类,〔8〕自
以为“拚命卫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而其价值却正在
父母当时并无求报的心思;否则变成买卖行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人乳喂猪”〔9〕
,无非要猪肉肥美,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
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
无论何国何人,大都承认“爱己”是一件应当的事。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义,也就是继
续生命的根基。因为将来的运命,早在现在决定,故父母的缺点,便是子孙灭亡的伏线,生
命的危机。易卜生做的《群鬼》(有潘家洵君译本,载在《新潮》一卷五号)虽然重在男女
问题,但我们也可以看出遗传的可怕。欧士华本是要生活,能创作的人,因为父亲的不检,
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爱母亲,不忍劳他服侍,便藏着吗啡,想待发作时
候,由使女瑞琴帮他吃下,毒杀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于是只好托他母亲了。
欧 “母亲,现在应该你帮我的忙了。”
阿夫人 “我吗?”
欧 “谁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 “我!你的母亲!”
欧 “正为那个。”
阿夫人 “我,生你的人!”
欧 “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罢!”
这一段描写,实在是我们做父亲的人应该震惊戒惧佩服的;决不能昧了良心,说儿子理
应受罪。这种事情,中国也很多,只要在医院做事,便能时时看见先天梅毒性病儿的惨状;
而且傲然的送来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但可怕的遗传,并不只是梅毒;另外许多精神上体
质上的缺点,也可以传之子孙,而且久而久之,连社会都蒙着影响。我们且不高谈人群,单
为子女说,便可以说凡是不爱己的人,实在欠缺做父亲的资格。就令硬做了父亲,也不过如
古代的草寇称王一般,万万算不了正统。将来学问发达,社会改造时,他们侥幸留下的苗裔
,恐怕总不免要受善种学(Eugenics)〔10〕者的处置。
倘若现在父母并没有将什么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交给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当
然健康,总算已经达到了继续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责任还没有完,因为生命虽然继续了,
却是停顿不得,所以还须教这新生命去发展。凡动物较高等的,对于幼雏,除了养育保护以
外,往往还教他们生存上必需的本领。例如飞禽便教飞翔,鸷兽便教搏击。人类更高几等,
便也有愿意子孙更进一层的天性。这也是爱,上文所说的是对于现在,这是对于将来。只要
思想未遭锢蔽的人,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更健康,更聪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
越了自己,超越了过去。超越便须改变,所以子孙对于祖先的事,应该改变,“三年无改于
父之道可谓孝矣”〔11〕,当然是曲说,是退婴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单细胞动物,也遵着
这教训,那便永远不敢分裂繁复,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类了。
幸而这一类教训,虽然害过许多人,却还未能完全扫尽了一切人的天性。没有读过“圣
贤书”的人,还能将这天性在名教的斧钺底下,时时流露,时时萌蘖;这便是中国人虽然凋
落萎缩,却未灭绝的原因。
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
后起新人。开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
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
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
为本位,日本近来,觉悟的也很不少;对于儿童的设施,研究儿童的事业,都非常兴盛了。
第二,便是指导。时势既有改变,生活也必须进化;所以后起的人物,一定尤异于前,决不
能用同一模型,无理嵌定。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
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
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第三,便
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
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
成一个独立的人。
这样,便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会怕,仿佛父母从此以后,一无所有,无聊之极了。这种空虚的恐怖和无聊的感
想,也即从谬误的旧思想发生;倘明白了生物学的真理,自然便会消灭。但要做解放子女的
父母,也应预备一种能力。便是自己虽然已经带着过去的色采,却不失独立的本领和精神,
有广博的趣味,高尚的娱乐。要幸福么?连你的将来的生命都幸福了。要“返老还童”,要
“老复丁”〔12〕么?子女便是“复丁”,都已独立而且更好了。这才是完了长者的任务
,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领,样样照旧,专以“勃厍”〔13〕为业,行辈自豪,那
便自然免不了空虚无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父子间要疏隔了。欧美的家庭,专制不及中国,早已大家知道;
往者虽有人比之禽兽,现在却连“卫道”的圣徒,也曾替他们辩护,说并无“逆子叛弟”了
。〔14〕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亲;惟其没有“拘挛”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没有反
抗“拘挛”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诱,便无论如何,决不能有“万年有道之长”〔15
〕。例便如我中国,汉有举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还有孝廉方正,〔16〕都能换到
官做。父恩谕之于先,皇恩施之于后,然而割股〔17〕的人物,究属寥寥。足可证明中国
的旧学说旧手段,实在从古以来,并无良效,无非使坏人增长些虚伪,好人无端的多受些人
我都无利益的苦痛罢了。
独有“爱”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
。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汉末的孔府上,很出过几个有特色
的奇人,不像现在这般冷落,这话也许确是北海先生所说;只是攻击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
教人发笑罢了。)〔18〕虽然也是一种对于旧说的打击,但实于事理不合。因为父母生了
子女,同时又有天性的爱,这爱又很深广很长久,不会即离。现在世界没有大同,相爱还有
差等,子女对于父母,也便最爱,最关切,不会即离。所以疏隔一层,不劳多虑。至于一种
例外的人,或者非爱所能钩连。但若爱力尚且不能钩连,那便任凭什么“恩威,名分,天经
,地义”之类,更是钩连不住。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长者要吃苦了。这事可分两层:第一,中国的社会,虽说“道德
好”,实际却太缺乏相爱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这类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负责,
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在这样社会中,不独老者难于生活,即解放的幼者,也难于生活
。第二,中国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岁,早已老态可掬,待到真实衰老,便
更须别人扶持。所以我说,解放子女的父母,应该先有一番预备;而对于如此社会,尤应该
改造,使他能适于合理的生活。许多人预备着,改造着,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实现了。单就
别国的往时而言,斯宾塞〔19〕未曾结婚,不闻他镑傺似无聊;瓦特早没有了子女,也居
然“寿终正寝”,何况在将来,更何况有儿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子女要吃苦了。这事也有两层,全如上文所说,不过一是因为老
而无能,一是因为少不更事罢了。因此觉醒的人,愈觉有改造社会的任务。中国相传的成法
,谬误很多:一种是锢闭,以为可以与社会隔离,不受影响。一种是教给他恶本领,以为如
此才能在社会中生活。用这类方法的长者,虽然也含有继续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却决
定谬误。此外还有一种,是传授些周旋方法,教他们顺应社会。这与数年前讲“实用主义”
〔20〕的人,因为市上有假洋钱,便要在学校里遍教学生看洋钱的法子之类,同一错误。
社会虽然不能不偶然顺应,但决不是正当办法。因为社会不良,恶现象便很多,势不能一一
顺应;倘都顺应了,又违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进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会
。
就实际上说,中国旧理想的家族关系父子关系之类,其实早已崩溃。这也非“于今为烈
”,正是“在昔已然”。历来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见实际上同居的为难;拚命的
劝孝,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
我们试一翻大族的家谱,便知道始迁祖宗,大抵是单身迁居,成家立业;一到聚族而居,家
谱出版,却已在零落的中途了。况在将来,迷信破了,便没有哭竹,卧冰;医学发达了,也
不必尝秽〔21〕,割股。又因为经济关系,结婚不得不迟,生育因此也迟,或者子女才能
自存,父母已经衰老,不及依赖他们供养,事实上也就是父母反尽了义务。世界潮流逼拶着
,这样做的可以生存,不然的便都衰落;无非觉醒者多,加些人力,便危机可望较少就是了
。
但既如上言,中国家庭,实际久已崩溃,并不如“圣人之徒”纸上的空谈,则何以至今
依然如故,一无进步呢?这事很容易解答。第一,崩溃者自崩溃,纠缠者自纠缠,设立者又
自设立;毫无戒心,也不想到改革,所以如故。第二,以前的家庭中间,本来常有勃厍,到
了新名词流行之后,便都改称“革命”,然而其实也仍是讨嫖钱至于相骂,要赌本至于相打
之类,与觉醒者的改革,截然两途。这一类自称“革命”的勃厍子弟,纯属旧式,待到自己
有了子女,也决不解放;或者毫不管理,或者反要寻出《孝经》〔22〕,勒令诵读,想他
们“学于古训”〔23〕,都做牺牲。这只能全归旧道德旧习惯旧方法负责,生物学的真理
决不能妄任其咎。
既如上言,生物为要进化,应该继续生命,那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24〕,三妻
四妾,也极合理了。这事也很容易解答。人类因为无后,绝了将来的生命,虽然不幸,但若
用不正当的方法手段,苟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该比一人无后,尤其“不孝”。因为现在的
社会,一夫一妻制最为合理,而多妻主义,实能使人群堕落。堕落近于退化,与继续生命的
目的,恰恰完全相反。无后只是灭绝了自己,退化状态的有后,便会毁到他人。人类总有些
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精神,而况生物自发生以来,交互关联,一人的血统,大抵总与他人有多
少关系,不会完全灭绝。所以生物学的真理,决非多妻主义的护符。
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
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就是
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
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但世间又有一类长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并且不准子女解放他们自己的子女;就是并
要孙子曾孙都做无谓的牺牲。
这也是一个问题;而我是愿意平和的人,所以对于这问题,现在不能解答。
一九一九年十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新青年》月刊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圣人之徒” 这里指当时竭力维护旧道德和旧文学的林琴南等人。林琴南在
一九一九年三月给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信中,曾以“必覆孔孟、铲伦常为快”、“拾李卓
吾之余唾”、“卓吾有禽兽行”等语,攻击新文化运动的参加者。按李卓吾(1527—1
602),即李贽,明代具有进步倾向的思想家。他反对当时的道学派,主张男女婚姻自主
,曾被人诬蔑有“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等“禽兽行”。
〔3〕 伦常 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当时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为五伦,
认为制约他们各自之间关系的道德准则是不可改变的常道,因此称为伦常。
〔4〕 《随感录》 《新青年》从一九一八年四月第四卷第四号起发表的关于社会和
文化短评的总题。参看本卷第293页注〔4〕。
〔5〕 指《时事新报》对作者的谩骂。作者曾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一、二、三号(
一九一九年一月、二月、三月),发表《随感录》
四十三、四十六、五十三,批判了上海《时事新报》副刊《泼克》所
载讽刺画的恶劣形象和错误倾向,并对新的美术创作表示了自己的意见,在《随感录四
十六》中有“我辈即使才能不及,不能创作,也该当学习”的话;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时事新报》就发表了署名“记者”的《新教训》一文,骂鲁迅“轻佻”、“狂妄”、“头
脑未免不清楚,可怜!”等等。
〔6〕 “人伦之始” 语见《南史·阮孝绪传》。
〔7〕 “父兮生我” 语见《诗经·小雅·蓼莪》。
〔8〕 这里说的“劝孝”的乐府,指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四日《公言报》所载林琴南
作《劝世白话新乐府》的《母送儿》篇,其中说:
“母送儿,儿往学堂母心悲。……娘亲方自磨杏仁,儿来儿来来尝新。
娇儿含泪将娘近,儿近退学娘休嗔。……儿言往就教,那想教师不教孝。……再读孝经
一卷终,不去学堂倒罢了。”
〔9〕 “人乳喂猪” 《世说新语·汰侈》载:“武帝(司马炎)
尝降王武子(济)家,武子供馔,……YA犭屯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
人乳饮。”
〔10〕 善种学 即优生学,是英国高尔顿在一八八三年提出的“改良人种”的学说
。它认为人或人种在生理和智力上的差别是由遗传决定的,只有发展所谓“优等人”,淘汰
“劣等人”,社会问题才能解决。鲁迅以后对这种把生物学照搬到社会生活上来的学说采取
了否定态度,参看《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11〕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语见《论语·学而》。
〔12〕 “老复丁” 从老年回复壮年。语出汉代史游《急就篇》:
“长乐无极老复丁”。
〔13〕 “勃厍” 指婆媳争吵。语出《庄子·外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厍。”
〔14〕 欧美家庭并无“逆子叛弟”之说,见于林琴南所译小说《孝友镜》(比利时
恩海贡斯翁士著)的《译余小识》:“此书为西人辨诬也。中国人之习西学者恒曰:‘男子
二十而外必自立,父母之力不能竹完约而拘挛之;兄弟各立门户,不相恤也。是名社会主义
,国因以强。’然近年所见,家庭革命,逆子叛弟,接踵而起,国胡不强?是果真奉西人之
圭臬?抑凶顽之气中于腑焦,用以自便其所为,与西俗胡涉?此书……父以友传,女以孝传
,足为人伦之鉴矣。命曰《孝友镜》,亦以醒吾中国人勿诬人而打妄语也。”
〔15〕 “万年有道之长” 久远的意思。这是封建臣子颂扬朝廷的一句成语。
〔16〕 举孝 是汉代选拔官吏的办法之一;由各地推荐“善事父母”的孝子到朝中
去做官。孝悌力田,是汉唐科举名目之一,由地方官向朝廷推荐所谓有“孝悌”德行和努力
耕作的人,中选者分别任用或给予赏赐。孝廉方正,是清代特设的科举名目,由地方官荐举
所谓孝、廉、方正的人,经礼部考试,授以知县等官。
〔17〕 割股 即所谓“割股疗亲”,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药,以医治父母的重病。《
宋史·选举志一》:“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
〔18〕 路粹引孔融的话,见《后汉书·孔融传》。路粹,字文蔚,陈留(今河南开
封东南)人,曹操的军谋祭酒。他承曹操的意旨控告孔融,说孔融对祢衡讲过这几句话,曹
操便用“不孝”的罪名杀掉孔融。但曹操在《求贤令》中又说只要有才能,“不仁不孝”的
人也可任用,在这件事上自相矛盾,因此鲁迅说“教人发笑”。孔融(153—208),
字文举,鲁国(今山东曲阜)人,汉献帝时曾为北海相,因而有“北海先生”之称。
〔19〕 斯宾塞(H.Spencer,1820—1903) 英国哲学家。他是
终身不娶的学者。主要著作有《综合哲学体系》等。
〔20〕 “实用主义”即实验主义,现代资产阶级主观唯心主义哲学流派。产生于十
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主要代表有美国的皮尔斯、杜威等。其基本观点是否认真理的客观性
,主张有用即真理。
〔21〕 哭竹 三国时吴国孟宗的故事。唐代白居易编的《白氏六帖》说:“孟宗后
母好笋,令宗冬月求之,宗入竹林恸哭,笋为之出。”
卧冰,晋代王祥的故事。《晋书·王祥传》说,他的后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
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
尝秽,南朝梁庾黔娄的故事。《梁书·庚黔娄传》说,他的父亲庾易“疾始二日,医云
:‘欲知差剧,但尝粪甜苦。’易泄痢,黔娄辄取尝之。”
这三个故事都收在《二十四孝》中。
〔22〕 《孝经》 儒家经典之一,共十八章,孔门后学所述。汉代列入“七经”之
一,后来又列入“十三经”。
〔23〕 “学于古训” 语见《尚书·说命》。
〔24〕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语见《孟子·离娄》。据汉代赵岐注:“于礼有不
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
,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宋民间之所谓小说及其后来〔1〕宋代行于民间的小说,与历来史家所著录者很不同,
当时并非文辞,而为属于技艺的“说话”〔2〕之一种。
说话者,未详始于何时,但据故书,可以知道唐时则已有。段成式〔3〕(《酉阳杂俎
续集》四《贬误》)云:
“子太和末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予令任道拔字正之
。市人言‘二十年前尝于上都斋会设此,有一秀才甚赏某呼扁字与褊同声,云世人皆误。’
”
其详细虽难晓,但因此已足以推见数端:一小说为杂戏中之一种,二由于市人之口述,
三在庆祝及斋会时用之。而郎瑛〔4〕(《七修类藁》二十二)所谓“小说起宋仁宗,盖时
太平盛久,国家闲暇,日欲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故小说‘得胜头回’之后,即云话说赵宋
某年”者,亦即由此分明证实,不过一种无稽之谈罢了。
到宋朝,小说的情形乃始比较的可以知道详细。孟元老在南渡之后,追怀汴梁盛况,作
《东京梦华录》〔5〕,于“京瓦技艺”〔6〕条下有当时说话的分目,为小说,合生,说
诨话,说三分,说《五代史》等。而操此等职业者则称为“说话人”。
高宗既定都临安〔7〕,更历孝光两朝〔8〕,汴梁式的文物渐已遍满都下,伎艺人也
一律完备了。关于说话的记载,在故书中也更详尽,端平〔9〕年间的著作有灌园耐得翁《
都城纪胜》〔10〕,元初的著作有吴自牧《梦粱录》〔11〕及周密《武林旧事》〔12
〕,都更详细的有说话的分科:
《都城纪胜》
说话有四家:
一者小说,谓之银字
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
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
迹变态之事;说铁骑儿,
谓士马金鼓之事。
说经,谓演说佛书;
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
等事。
讲史书,讲说前代书
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
……
合生,与起令随令相
似,各占一事。
《梦粱录》(二十)
说话者,谓之舌辩,
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
且小说,名银字儿,
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
朴刀杆棒发发踪参(案此
四字当有误)之事。……
谈论古今,如水之流。
谈经者,谓演说佛
书;说参请者,谓宾主参
禅悟道等事。……又有说
诨经者。
讲史书者,谓讲说
《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
传兴废争战之事。
合生,与起今随今相
似,各占一事也。
但周密所记者又小异,为演史,说经诨经,小说,说诨话;而无合生。唐中宗时,武平
一〔13〕上书言“比来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蹈舞,
号曰合生。”(《新唐书》一百十九)则合生实始于唐,且用诨词戏谑,或者也就是说诨话
;惟至宋当又稍有迁变,今未详〔14〕。
起今随今之“今”,《都城纪胜》作“令”,明抄本《说郛》中之《古杭梦游录》〔1
5〕又作起令随合,何者为是,亦未详。
据耐得翁及吴自牧说,是说话之一科的小说,又因内容之不同而分为三子目:
1.银字儿 所说者为烟粉(烟花粉黛),灵怪(神仙鬼怪),传奇(离合悲欢)等。
2.说公案 所说者为搏刀赶棒(拳勇),发迹变态(遇合)之事。
3.说铁骑儿 所说者为士马金鼓(战争)之事。
惟有小说,是说话中最难的一科,所以说话人“最畏小说,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
事,顷刻间提破”(《都城纪胜》云;《梦粱录》同,惟“提破”作“捏合”〔16〕。)
,非同讲史,易于铺张;而且又须有“谈论古今,如水之流”的口辩。
然而在临安也不乏讲小说的高手,吴自牧所记有谭淡子等六人,周密所记有蔡和等五十
二人,其中也有女流,如陈郎娘枣儿,史蕙英。
临安的文士佛徒多有集会;瓦舍的技艺人也多有,其主意大约是在于磨炼技术的。小说
专家所立的社会,名曰雄辩社。(《武林旧事》三)
元人杂剧虽然早经销歇,但尚有流传的曲本,来示人以大概的情形。宋人的小说也一样
,也幸而借了“话本”偶有留遗,使现在还可以约略想见当时瓦舍中说话的模样。
其话本曰《京本通俗小说》,全书不知凡几卷,现在所见的只有残本,经江阴缪氏影刻
,是卷十至十六的七卷,先曾单行,后来就收在《烟画东堂小品》之内了。〔17〕还有一
卷是叙金海陵王的秽行的,或者因为文笔过于碍眼了罢,缪氏没有刻,然而仍有嗯园的改换
名目的排印本;嗯园是长沙叶德辉
的园名。〔18〕
刻本七卷中所收小说的篇目以及故事发生的年代如下列:
卷十 碾玉观音 “绍兴年间。”
十一 菩萨蛮“ 大宋高宗绍兴年间。”
十二 西山一窟鬼 “绍兴十年间。”
十三 志诚张主管 无年代,但云东京汴州开封事。
十四 拗相公 “先朝。”
十五 错斩崔宁 “高宗时。”
十六 冯玉梅团圆 “建炎四年。”
每题俱是一全篇,自为起讫,并不相联贯。钱曾《也是园书目》〔19〕(十)著录的
“宋人词话”十六种中,有《错斩崔宁》与《冯玉梅团圆》两种,可知旧刻又有单篇本,而
《通俗小说》即是若干单篇本的结集,并非一手所成。至于所说故事发生的时代,则多在南
宋之初;北宋已少,何况汉唐。又可知小说取材,须在近时;因为演说古事,范围即属讲史
,虽说小说家亦复“谈论古今,如水之流”,但其谈古当是引证及装点,而非小说的本文。
如《拗相公》开首虽说王莽,但主意却只在引出王安石,即其例。
七篇中开首即入正文者只有《菩萨蛮》,其余六篇则当讲说之前,俱先引诗词或别的事
实,就是“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本书十五)“头回”当即冒头的
一回之意,“得胜”是吉语,瓦舍为军民所聚,自然也不免以利市语说之,未必因为进御才
如此。
“得胜头回”略有定法,可说者凡四:
1.以略相关涉的诗词引起本文。 如卷十用《春词》十一首引起延安郡王游春;卷十
二用士人沈文述的词逐句解释,引起遇鬼的士人皆是。
2.以相类之事引起本文。 如卷十四以王莽引起王安石是。
3.以较逊之事引起本文。 如卷十五以魏生因戏言落职,引起刘贵因戏言遇大祸;卷
十六以“交互姻缘”转入“双镜重圆”而“有关风化,到还胜似几倍”皆是。
4.以相反之事引起本文。 如卷十三以王处厚照镜见白发的词有知足之意,引起不伏
老的张士廉以晚年娶妻破家是。
而这四种定法,也就牢笼了后来的许多拟作了。
在日本还传有中国旧刻的《大唐三藏取经记》三卷,共十七章,章必有诗;别一小本则
题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20〕。
《也是园书目》将《错斩崔宁》及《冯玉梅团圆》归入“宋人词话”门,或者此类话本
,有时亦称词话:就是小说的别名。
《通俗小说》每篇引用诗词之多,实远过于讲史(《五代史平话》〔21〕《三国志传
》〔22〕,《水浒传》〔23〕等),开篇引首,中间铺叙与证明,临末断结咏叹,无不
征引诗词,似乎此举也就是小说的一样必要条件。引诗为证,在中国本是起源很古的,汉韩
婴的《诗外传》〔24〕,刘向的《列女传》〔25〕,皆早经引《诗》以证杂说及故事,
但未必与宋小说直接相关;只是“借古语以为重”的精神,则虽说汉之与宋,学士之与市人
,时候学问,皆极相违,而实有一致的处所。唐人小说中也多半有诗,即使妖魔鬼怪,也每
能互相酬和,或者做几句即兴诗,此等风雅举动,则与宋市人小说不无关涉,但因为宋小说
多是市井间事,人物少有物魅及诗人,于是自不得不由吟咏而变为引证,使事状虽殊,而诗
气不脱;吴自牧记讲史高手,为“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梦粱录》二十),即
可移来解释小说之所以多用诗词的缘故的。
由上文推断,则宋市人小说的必要条件大约有三:
1.须讲近世事;
2.什九须有“得胜头回”;3.须引证诗词。
宋民间之所谓小说的话本,除《京本通俗小说》之外,今尚未见有第二种〔26〕。《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极拙的拟话本,并且应属于讲史。《大宋宣和遗事》〔27〕钱曾虽
列入“宋人词话”中,而其实也是拟作的讲史,惟因其系钞撮十种书籍而成,所以也许含有
小说分子在内。
然而在《通俗小说》未经翻刻以前,宋代的市人小说也未尝断绝;他间或改了名目,夹
杂着后人拟作而流传。那些拟作,则大抵出于明朝人,似宋人话本当时留存尚多,所以拟作
的精神形式虽然也有变更,而大体仍然无异。
以下是所知道的几部书:
1.《喻世明言》〔28〕。未见。
2.《警世通言》〔29〕。未见。王士肚〔30〕云,“《警世通言》有《拗相公》
一篇,述王安石罢相归金陵事,极快人意,乃因卢多逊谪岭南事而稍附益之。”(《香祖笔
记》十)《拗相公》见《通俗小说》卷十四,是《通言》必含有宋市人小说。
3.《醒世恒言》〔31〕。四十卷,共三十九事;不题作者姓名。
前有天启丁卯(1627)陇西可一居士序云,“六经国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说也,而
尚理或病于艰深,修词或伤于藻绘,则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所以继《明
言》《通言》而作也。……”因知三言之内,最后出的是《恒言》。所说者汉二事,隋三事
,唐八事,宋十一事,明十五事。其中隋唐故事,多采自唐人小说,故唐人小说在元既已侵
入杂剧及传奇,至明又侵入了话本;然而悬想古事,不易了然,所以逊于叙述明朝故事的十
余篇远甚了。宋事有三篇像拟作,七篇(《卖油郎独占花魁》,《灌园叟晚逢仙女》,《乔
太守乱点鸳鸯谱》,《勘皮靴单证二郎神》,《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吴衙内邻舟赴约》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疑出自宋人话本,而一篇(《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则即是《通
俗小说》卷十五的《错斩崔宁》。
松禅老人序《今古奇观》云,“墨憨斋增补《平妖》〔32〕,穷工极变,不失本来。
……至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岐,备写悲欢离合之致。……
”是纂三言与补《平妖》者为一人。明本《三遂平妖传》有张无咎序,云“兹刻回数倍前,
盖吾友龙子犹所补也。”而首叶则题“冯犹龙先生增定”。可知三言亦冯犹龙作,而龙子犹
乃其游戏笔墨时的隐名。
冯犹龙名梦龙,长洲人(《曲品》〔33〕作吴县人),由贡生拔授寿宁知县,有《七
乐斋稿》;然而朱彝尊〔34〕以为“善为启颜之辞,时入打油之调,不得为诗家。”(《
明诗综》七十一)盖冯犹龙所擅长的是词曲,既作《双雄记传奇》,又刻《墨憨斋传奇定本
十种》,多取时人名曲,再加删订,颇为当时所称;而其中的《万事足》,《风流梦》,《
新灌园》是自作。
他又极有意于稗说,所以在小说则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在讲史则增补《
三遂平妖传》。
4.《拍案惊奇》〔35〕。三十六卷;每卷一事,唐六,宋六,元四,明二十。前有
即空观主人序云,“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书,颇存雅道,时著良规,复取古今来杂碎事
,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则仿佛此书也是冯犹龙作。然而叙述
平板,引证贫辛,“头回”与正文“捏合”不灵,有时如两大段;冯犹龙是“文苑之滑稽”
,似乎不至于此。同时的松禅老人也不信,故其序《今古奇观》,于叙墨憨斋编纂三言之下
,则云“即空观主人壶矢代兴〔36〕,爱有《拍案惊奇》之刻,颇费搜获,足供谈麈”了
。
5.《今古奇观》〔37〕。四十卷;每卷一事。这是一部选本,有姑苏松禅老人序,
云是抱瓮老人由《喻世》《醒世》《警世》三言及《拍案惊奇》中选刻而成。所选的出于《
醒世恒言》者十一篇(第一,二,七,八,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二十八回),疑为宋人旧话本之《卖油郎》,《灌园叟》,《乔太守》在内;而《十五贯》
落了选。出于《拍案惊奇》者七篇(第九,十,十八,二十九,三十七,三十九,四十回)
。其余二十二篇,当然是出于《喻世明言》及《警世通言》的了,所以现在借了易得的《今
古奇观》,还可以推见那希觏的《明言》《通言》的大概。其中还有比汉更古的故事,如俞
伯牙,庄子体及羊角哀皆是。但所选并不定佳,大约因为两篇的题目须字字相对,所以去取
之间,也就很受了束缚了。
6.《今古奇闻》〔38〕。二十二卷;每卷一事。前署东壁山房主人编次,也不知是
何人。书中提及“发逆”,则当是清咸丰或同治初年的著作。日本有翻刻,王寅(字冶梅)
到日本去卖画,又翻回中国来,有光绪十七年序,现在印行的都出于此本。这也是一部选集
,其中取《醒世恒言》者四篇(卷一,二,六,十八),《十五贯》也在内,可惜删落了“
得胜头回”;取《西湖佳话》〔39〕者一篇(卷十);余未详,篇末多有自怡轩主人评语
,大约是别一种小说的话本,然而笔墨拙涩,尚且及不到《拍案惊奇》。
7.《续今古奇观》〔40〕。三十卷;每卷一回。无编者名,亦无印行年月,然大约
当在同治末或光绪初。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41〕严禁淫词小说,《拍案惊奇》也
在内,想来其时市上遂难得,于是《拍案惊奇》即小加删改,化为《续今古奇观》而出,依
然流行世间。但除去了《今古奇观》所已采的七篇,而加上《今古奇闻》中的一篇(《康友
仁轻财重义得科名》),改立题目,以足三十卷的整数。
此外,明人拟作的小说也还有,如杭人周楫的《西湖二集》〔42〕三十四卷,东鲁古
狂生的《醉醒石》〔43〕十五卷皆是。但都与几经选刻,辗转流传的本子无关,故不复论
。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
〔2〕 “说话” 唐宋人习语,即讲故事,亦即后来的说书。
〔3〕 段成式(?—863) 字柯古,唐代临淄(今山东淄博)人。
曾任校书郎,官至太常少卿。以笔记小说及骈体文著名。所著《酉阳杂俎》二十卷,《
续集》十卷。
〔4〕 郎瑛(1487—1573) 字仁宝,明代仁和(今浙江杭州)人。
《七修类稿》是他的一部笔记,五十一卷,《续稿》七卷。
〔5〕 《东京梦华录》 宋孟元老撰,十卷。孟元老的事迹不详,有人说可能是为宋
徽宗督造艮岳的孟揆。这部书对宋京城汴梁(今开封)的城市、街坊、节气、风俗及当时的
典礼仪卫都有记载,可见北宋一代文物制度的一斑。
〔6〕 “京瓦技艺” 见《东京梦华录》卷五。瓦,即“瓦肆”,又称“瓦子”或“
瓦舍”,是宋代伎艺演出场所集中的地方。
〔7〕 高宗 指宋高宗赵构,南宋第一个皇帝。临安,今浙江杭州,南宋首都。
〔8〕 孝光两朝 指宋孝宗赵和宋光宗赵蔼两朝。
〔9〕 端平 宋理宗赵昀的年号。
〔10〕 《都城纪胜》 题灌园(一作灌圃)耐得翁撰,一卷。书成于南宋端平二年
(1285),内容是记述南宋都城杭州的市井风俗杂事,可见南渡以后风习的一斑。
〔11〕 《梦粱录》 吴自牧撰,二十卷。仿《东京梦华录》的体裁,记南宋郊庙宫
殿及百工杂戏等事。吴自牧,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平不详。
〔12〕 《武林旧事》 周密撰,十卷。记南宋都城杭州杂事。其中也保存了不少南
渡后的遗闻轶事和文人的断简残篇。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济南
人,寓吴兴,南宋词人。
〔13〕 武平一 名甄,山西太原人。唐中宗时曾为修文馆直学士。
〔14〕 关于宋代“合生”,可参看宋代洪迈《夷坚志·支乙集》的一条记载:“江
浙间路歧女,有慧黠,知文墨,能于席上指物题咏,应命辄成者,谓之合生;其滑稽含履讽
者,谓之乔合生,盖京都遗风也。”
〔15〕 《说郛》 笔记丛书,明陶宗仪编,一百卷。是撮录明以前的笔记小说而成
。《古杭梦游录》,即《都城纪胜》的改名,收入《说郛》第三卷中。其中有“合生与起令
随合相似”的话。
〔16〕 “提破” 说明故事结局。“捏合”,史实与虚构结合。
〔17〕 《京本通俗小说》 不著作者姓名,现存残本七卷。一九一五年缪荃孙据元
人写本影刻,以后有各种通行本。缪荃孙(1844—1919),字筱珊,号艺风,又自
称江东老向,江苏江阴人,藏书家、版本学家。《烟画东堂小品》是他编刻的一部丛书。
〔18〕 金海陵王 即金朝皇帝完颜亮。据缪荃孙在《京本通俗小说》跋语中说,该
书尚有“《金主亮荒淫》两卷,过于秽亵,未敢传摹”。一九一九年叶德辉刻有单行本,题
为“《金虏海陵王荒淫》,《京本通俗小说》第二十一卷。”按《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纵欲亡身》与叶德辉刻本相同,叶本可能就是根据《醒世恒言》刻印的。叶德辉(1
864—1927),字负彬,号嗯园,湖南湘潭人,藏书家。
〔19〕 钱曾(1629—1701) 字遵王,号也是翁,江苏常熟人,清代藏书
家。《也是园书目》是他的藏书目录,共十卷。
〔20〕 《大唐三藏取经记》 日本京都高山寺旧藏,后归德富苏峰成篑堂文库,共
三卷。《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也是日本高山寺旧藏,后归大仓喜七郎,共三卷,为巾箱本(
小本),所以鲁迅称作“别一小本”。二者实为一书,各有残缺。内容是唐僧和猴行者西天
取经的故事,略具后来《西游记》的雏形。
〔21〕 《五代史平话》 不著作者姓名,应是宋代说话人所用的讲史底本之一,叙
述梁、唐、晋、汉、周五代史事,各代均分上下二卷,内缺梁史和汉史的下卷。
〔22〕 《三国志传》 即《三国志演义》,明代罗贯中著,现流行的是清代毛宗岗
的删改本,共一百二十回。
〔23〕 《水浒传》 明代施耐庵著,流行的有百回本、百二十回本和清代金圣叹删
改的七十一回本。
〔24〕 韩婴 汉初燕(今北京)人,汉文帝时的博士。他所传《诗经》世称“韩诗
”。著有《诗内传》和《诗外传》,今仅存《外传》十卷。内容杂记古事古语,每段末引《
诗》为证,并不解释《诗》义,通称《韩诗外传》。
〔25〕 刘向(前77—前6) 字子政,沛(今江苏沛县)人,西汉学者。他所著
《列女传》,七卷,又《续传》一卷,每传末大都引《诗经》数句作结。
〔26〕 关于宋代民间话本,在作者作此文时,尚未发现日本内阁文库所藏清平山堂
所刻话本。此书现存残本三册,共十五种。清平山堂为明嘉靖年间洪~F的书室名。马廉(研
究中国古代小说的学者)推定其刊刻年代在嘉靖二十至三十年(1541—1551)之间
。一九二九年马氏将此书影印行世。以后他又发见同书中的《雨窗》、《欹枕》两集残本,
计十三种,一九三四年影印。其中《简贴和尚》、《西湖三塔记》、《洛阳三怪记》等均系
宋代人作品。
〔27〕 《大宋宣和遗事》 不著作者姓名。清代吴县黄丕烈最初翻刻入《士礼居丛
书》中,分二卷,有缺文。一九一三年涵芬楼收得“金陵王氏洛川校正重刊本”,分元、亨
、利、贞四集,较黄本为佳,无缺文。
〔28〕 《喻世明言》 即《古今小说》,四十卷,收话本四十篇。
此书在国内久已失传,一九四七年上海涵芬楼据日本内阁文库藏明代天许斋刊本排印出
版。原序称编者为茂苑野史,按即明人冯梦龙早年的笔名。冯梦龙(1574—1646)
,字犹龙,长洲(今江苏吴县)人,明代文学家。他编刻的话本集《喻世明言》、《警世通
言》、《醒世恒言》通称“三言”,约成书于泰昌、天启(1620—1627)之间。
〔29〕 《警世通言》 冯梦龙编纂,四十卷,收话本四十篇。明天启四年(162
4)刊行。日本蓬左文库藏有金陵兼善堂明刊本,一九三五年上海生活书店据此收入《世界
文库》;以后国内又发现有三桂堂王振华复明本。《警世通言》收残存《京本通俗小说》除
《错斩崔宁》以外的其他六篇:第四卷《拗相公饮恨半山堂》即《京本通俗小说》的《拗相
公》,第七卷《陈可常端阳仙化》即《菩萨蛮》,第八卷《崔待诏生死冤家》即《碾玉观音
》,第十二卷《范鳅儿双镜重圆》即《冯玉梅团圆》,第十四卷《一窟鬼癞道人除怪》即《
西山一窟鬼》,第十六卷《小夫人金钱赠年少》即《志诚张主管》。
〔30〕 王士肚(1634—1711) 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山东新
城(今山东桓台)人,清代文学家。顺治进士,官至刑部尚书。
《香祖笔记》,十二卷,是一部考证古事及品评诗文的笔记。
〔31〕 《醒世恒言》 冯梦尤编纂,四十卷,收话本四十篇。明天启七年(162
7)刊行。日本内阁文库藏有明叶敬池刊本,一九三六年国内有据此排印的《世界文库》本
。鲁迅所见的是通行的衍庆堂翻刻本。此本删去卷二十三《金海陵纵欲亡身》一篇,将卷二
十《张廷秀逃生救父》分为上下两篇,编入卷二十及卷二十一,而将原卷二十一《张淑儿巧
智脱杨生》补为第二十三卷,以足四十卷之数,所以鲁迅说“四十卷,共三十九事”。
〔32〕 墨憨斋 冯梦龙的书斋名。《平妖》,即《平妖传》。原为罗贯中作,只二
十回,后冯梦龙增补为四十回。内容叙述宋代贝州王则、永儿夫妇起义,官军文彦博用诸葛
遂、马遂、李遂将起义平息,所以原名《三遂平妖传》,是一部诬蔑农民起义的小说。
〔33〕 《曲品》 明代吕天成作,是一部评述戏曲作家和作品的书。
〔34〕 朱彝尊(1629—1709) 字锡鬯,号竹涪,浙江秀水(今嘉兴)人
,清代文学家。《明诗综》共一百卷,是他编选的一部明代诗人作品的选集,每人皆有略传
。
〔35〕 《拍案惊奇》 明代凌镑初编撰的拟话本小说集,有初刻、二刻两辑,通称
“二拍”,这里指“初刻”。鲁迅当时所见的是三十六卷翻刻本,后来在日本发现了明尚友
堂刊的四十卷原本(多出讲唐代故事的三篇和讲元代的一篇),国内才有排印的足本。凌镑
初(1580—1644),字玄房,号初成,别号即空观主人,浙江乌程(今吴兴)人,
曾任上海县丞,徐州判。其著作尚有《燕筑讴》、《南音三籁》等。
〔36〕 壶矢代兴 古代宴会时有一种“投壶”的娱乐,宾主依次投矢壶中,负者饮
酒。《左传》昭公十二年:“晋侯以齐侯晏,中行穆子相。投壶,晋侯先,穆子曰:‘……
寡君中此,为诸侯师。’中之。齐侯举矢曰:‘……寡人中此,与君代兴。’亦中之。”后
来就用“壶矢代兴”表示相继兴起的意思。
〔37〕 《今古奇观》 明代抱瓮老人选辑,四十卷,收话本四十篇。崇祯初年刊行
。内容选自“三言”及“二拍”。序文作者姑苏松禅老人,一作姑苏笑花主人。
〔38〕 《今古奇闻》 二十二卷,收二十二篇,题“东壁山房主人编次”。原序署
“上浣东壁山房主人王寅冶梅”,可知“东壁山房主人”即王寅。光绪十七年(1891)
刊行。内容除取自《醒世恒言》四篇和《西湖佳话》一篇外,有十五篇取自《娱目醒心编》
,另有两篇传奇文,来历不详。按鲁迅所说“大约是别一种小说的话本”,就是《娱目醒心
编》;该书作者草亭老人为清代昆山杜纲,评者自怡轩主人为松江许宝善。书共十六卷,三
十九回,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行。因《今古奇闻》从其中选取最多,故“篇末多
有自怡轩主人评语”。
〔39〕 《西湖佳话》 全名《西湖佳话古今遗迹》,题古吴墨浪子撰,十六卷,收
话本十六篇。清康熙十六年(1677)刊行。
〔40〕 《续今古奇观》 三十卷,收话本三十篇。内容除第二十七卷“赔遗金暗中
获隽,拒美色眼下登科”一篇取自《娱目醒心编》卷九(即本文所举《今古奇闻》中的一篇
)外,其余全收《今古奇观》未选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十九篇。
〔41〕 丁日昌(1823—1882) 字雨生,广东丰顺人,清末洋务派人物。
同治七年(1868)他任江苏巡抚时曾两次“查禁淫词小说”二百六十九种,内有《拍案
惊奇》、《今古奇观》、《红楼梦》、《水浒传》等。
〔42〕 《西湖二集》 明代周楫撰,共三十四卷,每卷一篇。题“武林济川子清原
甫纂,武林抱膝老人讦谟甫评”。崇祯年间刊行。
〔43〕 《醉醒石》 原题“东鲁古狂生编辑”,十五回,每回一篇,崇祯年间刊行。
娜拉走后怎样〔1〕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我今天要讲的是“娜
拉走后怎样?”
伊孛生〔2〕是十九世纪后半的瑙威的一个文人。他的著作,除了几十首诗之外,其余
都是剧本。这些剧本里面,有一时期是大抵含有社会问题的,世间也称作“社会剧”,其中
有一篇就是《娜拉》。
《娜拉》一名Ein Puppenheim,中国译作《傀儡家庭》。
但Puppe不单是牵线的傀儡,孩子抱着玩的人形〔3〕也是;引申开去,别人怎么
指挥,他便怎么做的人也是。娜拉当初是满足地生活在所谓幸福的家庭里的,但是她竟觉悟
了: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们又是她的傀儡。她于是走了,只听得关门声,接着就是闭幕
。这想来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了。
娜拉要怎样才不走呢?或者说伊孛生自己有解答,就是夫人》的。这女人是已经结婚的
了,然而先前有一个爱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寻来,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
和那外来人会面。临末,她的丈夫说,“现在放你完全自由。
(走与不走)你能够自己选择,并且还要自己负责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变,她就不
走了。这样看来,娜拉倘也得到这样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
但娜拉毕竟是走了的。走了以后怎样?伊孛生并无解答;而且他已经死了。即使不死,
他也不负解答的责任。因为伊孛生是在做诗,不是为社会提出问题来而且代为解答。就如黄
莺一样,因为他自己要歌唱,所以他歌唱,不是要唱给人们听得有趣,有益。伊孛生是很不
通世故的,相传在许多妇女们一同招待他的筵宴上,代表者起来致谢他作了《傀儡家庭》,
将女性的自觉,解放这些事,给人心以新的启示的时候,他却答道,“我写那篇却并不是这
意思,我不过是做诗。”
娜拉走后怎样?——别人可是也发表过意见的。一个英国人曾作一篇戏剧,说一个新式
的女子走出家庭,再也没有路走,终于堕落,进了妓院了。还有一个中国人,——我称他什
么呢?上海的文学家罢,——说他所见的《娜拉》是和现译本不同,娜拉终于回来了。这样
的本子可惜没有第二人看见,除非是伊孛生自己寄给他的。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
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
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
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
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
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4〕,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临死的时候
,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这岂非明明是一
个诳,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
心地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
是梦。
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5〕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
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
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
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
自己的腐烂的尸骸。惟有说诳和做梦,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
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
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
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还须更富有,
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
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
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
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
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
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
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
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
要求经济权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许比要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
更烦难。天下事尽有小作为比大作为更烦难的。譬如现在似的冬天,我们只有这一件棉袄,
然而必须救助一个将要冻死的苦人,否则便须坐在菩提树下冥想普度一切人类的方法〔6〕
去。普度一切人类和救活一人,大小实在相去太远了,然而倘叫我挑选,我就立刻到菩提树
下去坐着,因为免得脱下唯一的棉袄来冻杀自己。所以在家里说要参政权,是不至于大遭反
对的,一说到经济的平匀分配,或不免面前就遇见敌人,这就当然要有剧烈的战斗。
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这就
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中国的亲权是无上的,那时候,就可以将财产平匀地
分配子女们,使他们平和而没有冲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经济权,此后或者去读书,或者去生发
,或者为自己去亨用,或者为社会去做事,或者去花完,都请便,自己负责任。这虽然也是
颇远的梦,可是比黄金世界的梦近得不少了。但第一需要记性。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
害于子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
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被虐待的儿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儿媳;嫌恶学生的官吏,每
是先前痛骂官吏的学生;现在压迫子女的,有时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
这也许与年龄和地位都有关系罢,但记性不佳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救济法就是各人去
买一本note-book〔7〕来,将自己现在的思想举动都记上,作为将来年龄和地位
都改变了之后的参考。假如憎恶孩子要到公园去的时候,取来一翻,看见上面有一条道,“
我想到中央公园去”,那就即刻心平气和了。
别的事也一样。
世间有一种无赖精神,那要义就是韧性。听说拳匪〔8〕乱后,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谓
无赖者很跋扈,譬如给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两元,对他说这行李小,他说要两元,对他说
道路近,他说要两元,对他说不要搬了,他说也仍然要两元。
青皮固然是不足为法的,而那韧性却大可以佩服。要求经济权也一样,有人说这事情太
陈腐了,就答道要经济权;说是太卑鄙了,就答道要经济权;说是经济制度就要改变了,用
不着再操心,也仍然答道要经济权。
其实,在现在,一个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许不至于感到困难的,因为这人物很特别,举
动也新鲜,能得到若干人们的同情,帮助着生活。生活在人们的同情之下,已经是不自由了
,然而倘有一百个娜拉出走,便连同情也减少,有一千一万个出走,就得到厌恶了,断不如
自己握着经济权之为可靠。
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无非被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
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
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
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饿
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9〕,急谋升斗之水一样,
就要这较为切近的经济权,一面再想别的法。
如果经济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当然完全是废话。
然而上文,是又将娜拉当作一个普通的人物而说的,假使她很特别,自己情愿闯出去做
牺牲,那就又另是一回事。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去阻止人做牺牲。况且世上也
尽有乐于牺牲,乐于受苦的人物。欧洲有一个传说,耶稣去钉十字架时,休息在Ahasv
ar〔10〕的檐下,Ahasvar不准他,于是被了咒诅,使他永世不得休息,直到末
日裁判的时候。ALhasvar从此就歇不下,只是走,现在还在走。走是苦的,安息是?值模我圆话蚕⒛兀克渌当匙胖渥纾墒谴笤甲芨檬蔷醯米弑劝蚕⒒故室猓允贾湛褡
叩陌铡?
只是这牺牲的适意是属于自己的,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群众,——尤其是中
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
~b〔11〕,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
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
了。
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
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
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我想
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但是从那里来,怎么地来,我也是不能
确切地知道。
我这讲演也就此完结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刊》第六期。同年
八月一日上海《妇女杂志》第十卷第八号转载时,篇末有该杂志的编者附记:“这篇是鲁迅
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讲演稿,曾经刊载该校出版《文艺会刊》的第六期。新近因
为我们向先生讨文章,承他把原文重加订正,给本志发表。”
〔2〕 伊孛生 通译易卜生。参看本卷第60页注〔35〕。
〔3〕 人形 日语,即人形的玩具。
〔4〕 李贺(790—816) 字长吉,昌谷(今河南宜阳)人,唐代诗人。一生
官职卑微,郁郁不得志。著有《李长吉歌诗》四卷。关于他“玉楼赴召”的故事,唐代诗人
李商隐《李贺小传》说:“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版,书若太古篆或
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s_下榻叩头言:‘阿弥女老且病,贺不愿
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
之。少之,长吉气绝。”
〔5〕 阿尔志跋绥夫(M.T,1878—1927) 俄国小说家。他的作品主要?栊淳裢欠险叩纳睿行┮卜从沉松郴释持蔚暮诎怠?
十月革命后逃亡国外,死于华沙。下文所述是他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中绥惠略夫对
亚拉借夫所说的话,见该书第九章。
〔6〕 这是借用关于释迦牟尼的传说。相传佛教始祖释迦牟尼(约前565—前48
6)有感于人生的生老病死等苦恼,在二十九岁时立志出家修行,遍历各地,苦行六年,仍
未能悟道,后坐在菩提树下发誓说:“若不成正觉,虽骨碎肉腐,亦不起此座。”静思七日
,就克服了各种烦恼,顿成“正觉”。
〔7〕 Note-book 英语:笔记簿。
〔8〕 拳匪 一九○○年(庚子)爆发了义和团反对帝国主义的武装斗争,参加这次
斗争的有中国北部的农民、手工业者、水陆运输工人、士兵等广大群众。他们采取了落后迷
信的组织方式和斗争方式,设立拳会,练习拳棒,因而被称为“拳民”,当时统治阶级和帝
国主义者则诬蔑他们为“拳匪”。
〔9〕 “涸辙之鲋” 战国时庄周的一个寓言,见《庄子·外物》:“庄周家贫,故
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
:‘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
?”对曰:
“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
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
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10〕 Ahasvar 阿哈斯瓦尔,欧洲传说中的一个补鞋匠,被称为“流浪的
犹太人”。
〔11〕 觳~b 通作觳觫,恐惧颤抖的样子。《孟子·梁惠王》:
“吾不忍其觳觫”。
未有天才之前〔1〕——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七日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友会讲我自
己觉得我的讲话不能使诸君有益或者有趣,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什么事,但推托拖延得太长久
了,所以终于不能不到这里来说几句。
我看现在许多人对于文艺界的要求的呼声之中,要求天才的产生也可以算是很盛大的了
,这显然可以反证两件事:一是中国现在没有一个天才,二是大家对于现在的艺术的厌薄。
天才究竟有没有?也许有着罢,然而我们和别人都没有见。倘使据了见闻,就可以说没
有;不但天才,还有使天才得以生长的民众。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
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有一回拿破仑过Alps 山〔2〕,说,“我比A
lps山还要高!”这何等英伟,然而不要忘记他后面跟着许多兵;倘没有兵,那只有被山
那面的敌人捉住或者赶回,他的举动,言语,都离了英雄的界线,要归入疯子一类了。所以
我想,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譬如想有乔木,想
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花木非有土不
可,正同拿破仑非有好兵不可一样。
然而现在社会上的论调和趋势,一面固然要求天才,一面却要他灭亡,连预备的土也想
扫尽。举出几样来说:
其一就是“整理国故”〔3〕。自从新思潮来到中国以后,其实何尝有力,而一群老头
子,还有少年,却已丧魂失魄的来讲国故了,他们说,“中国自有许多好东西,都不整理保
存,倒去求新,正如放弃祖宗遗产一样不肖。”抬出祖宗来说法,那自然是极威严的,然而
我总不信在旧马褂未曾洗净叠好之前,便不能做一件新马褂。就现状而言,做事本来还随各
人的自便,老先生要整理国故,当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读死书,至于青年,却自有他们的活
学问和新艺术,各干各事,也还没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这面旗子来号召,那就是要中国永
远与世界隔绝了。倘以为大家非此不可,那更是荒谬绝伦!我们和古董商人谈天,他自然总
称赞他的古董如何好,然而他决不痛骂画家,农夫,工匠等类,说是忘记了祖宗:他实在比
许多国学家聪明得远。
其一是“崇拜创作”〔4〕。从表面上看来,似乎这和要求天才的步调很相合,其实不
然。那精神中,很含有排斥外来思想,异域情调的分子,所以也就是可以使中国和世界潮流
隔绝的。许多人对于托尔斯泰,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奇〔5〕的名字,已经厌听了,然而
他们的著作,有什么译到中国来?眼光囚在一国里,听谈彼得和约翰〔6〕就生厌,定须张
三李四才行,于是创作家出来了,从实说,好的也离不了刺取点外国作品的技术和神情,文
笔或者漂亮,思想往往赶不上翻译品,甚者还要加上些传统思想,使他适合于中国人的老脾
气,而读者却已为他所牢笼了,于是眼界便渐渐的狭小,几乎要缩进旧圈套里去。作者和读
者互相为因果,排斥异流,抬上国粹,那里会有天才产生?即使产生了,也是活不下去的。
这样的风气的民众是灰尘,不是泥土,在他这里长不出好花和乔木来!
还有一样是恶意的批评。大家的要求批评家的出现,也由来已久了,到目下就出了许多
批评家。可惜他们之中很有不少是不平家,不像批评家,作品才到面前,便恨恨地磨墨,立
刻写出很高明的结论道,“唉,幼稚得很。中国要天才!”到后来,连并非批评家也这样叫
喊了,他是听来的。其实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的儿童的一样
,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因为幼稚,当头加以戕贼,也可以萎死的。我亲见几个作者,都被
他们骂得寒噤了。那些作者大约自然不是天才,然而我的希望是便是常人也留着。
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地上驰马,那当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
的苗和天才的苗。幼稚对于老成,有如孩子对于老人,决没有什么耻辱;作品也一样,起初
幼稚,不算耻辱的。因为倘不遭了戕贼,他就会生长,成熟,老成;独有老衰和腐败,倒是
无药可救的事!我以为幼稚的人,或者老大的人,如有幼稚的心,就说幼稚的话,只为自己
要说而说,说出之后,至多到印出之后,自己的事就完了,对于无论打着什么旗子的批评,
都可以置之下理的!
就是在座的诸君,料来也十之九愿有天才的产生罢,然而情形是这样,不但产生天才难
,单是有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
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否则,纵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为没有泥
土,不能发达,要像一碟子绿豆芽。
做土要扩大了精神,就是收纳新潮,脱离旧套,能够容纳,了解那将来产生的天才;又
要不怕做小事业,就是能创作的自然是创作,否则翻译,介绍,欣赏,读,看,消闲都可以
。以文艺来消闲,说来似乎有些可笑,但究竟较胜于戕贼他。
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不过事在人
为,比空等天赋的天才有把握。这一点,是泥土的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
而且也有报酬,譬如好花从泥土里出来,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赏鉴,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赏
鉴,正不必花卉自身,这才心旷神怡的——假如当作泥土也有灵魂的说。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友会刊》第一期。同年
十二月二十七日《京报副刊》第二十一号转载时,前面有一段作者的小引:“伏园兄:今天
看看正月间在师大附中的演讲,其生命似乎确乎尚在,所以校正寄奉,以备转载。二十二日
夜,迅上。”
〔2〕 Alps山 即阿尔卑斯山,欧洲最高大的山脉,位于法意两国之间。拿破仑
在一八○○年进兵意大利同奥地利作战时,曾越过此山。
〔3〕 “整理国故” 当时胡适所提倡的一种主张。胡适在一九一九年七月就鼓吹“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同年十二月他又在《新青年》第七卷第一号《“新思潮”的
意义》一文中提出“整理国故”的口号。一九二三年在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的《发刊宣言
》中,他更系统地宣传“整理国故”的主张,企图诱使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脱离现实的革命
斗争。本文中所批评的,是当时某些附和胡适的人们所发的一些议论。
〔4〕 “崇拜创作” 根据作者后来写的《祝中俄文字之交》(《南腔北调集》),
这里所说似因郭沫若的意见而引起的。郭沫若曾在一九二一年二月《民铎》第二卷第五号发
表的致李石岑函中说过:“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
注重产生。”他的这些话,是由于看了当年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双十节增刊而发
的,在增刊上刊载的第一篇是翻译小说,第二篇才是鲁迅的《头发的故事》。事实上,郭沫
若也重视翻译,他曾经翻译过许多外国文学作品,鲁迅的意见也不能看作只是针对个人的。
〔5〕 托尔斯泰([.fPRg_PX,1828—1910) 俄国作家。著有《战争与和
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都介涅夫(h.i.]j\Y\`,1818—1883
),通译屠格涅夫,俄国作家。著有小说《猎人笔记》、《罗亭》、《父与子》等。陀思妥
夫斯奇(k.b.[Pg_P\`gWXX,《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等。
〔6〕 彼得和约翰 欧美人常用的名字,这里泛指外国人。
论雷峰塔的倒掉〔1〕
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2〕倒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倒的
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
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我以为。
然而一切西湖胜迹的名目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却是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经常常对我
说,白蛇娘娘就被压在这塔底下。有个叫作许仙的人救了两条蛇,一青一白,后来白蛇便化
作女人来报恩,嫁给许仙了;青蛇化作丫鬟,也跟着。一个和尚,法海禅师,得道的禅师,
看见许仙脸上有妖气,——凡讨妖怪做老婆的人,脸上就有妖气的,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
出,——便将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来寻夫,于是就“水满金山”。我的祖母讲
起来还要有趣得多,大约是出于一部弹词叫作《义妖传》〔3〕里的,但我没有看过这部书
,所以也不知道“许仙”“法海”究竟是否这样写。总而言之,白蛇娘娘终于中了法海的计
策,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钵盂里了。钵盂埋在地里,上面还造起一座镇压的塔来,这就是雷峰
塔。此后似乎事情还很多,如“白状元祭塔”之类,但我现在都忘记了。
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后来我长大了,到杭州,看见这破破烂烂的
塔,心里就不舒服。后来我看看书,说杭州人又叫这塔作保叔塔,其实应该写作“保岔塔”
,是钱王的儿子造的。〔4〕那么,里面当然没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
然希望他倒掉。
现在,他居然倒掉了,则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
这是有事实可证的。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
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
,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
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听说,后来玉皇大帝也就怪法海多事,以至荼毒生灵,想要拿办他了。他逃来逃去,终
于逃在蟹壳里避祸,不敢再出来,到现在还如此。我对于玉皇大帝所做的事,腹诽的非常多
,独于这一件却很满意,因为“水满金山”一案,的确应该由法海负责;他实在办得很不错
的。只可惜我那时没有打听这话的出处,或者不在《义妖传》中,却是民间的传说罢。
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那一只,揭开背壳来,里
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先将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个圆
锥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变成
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蟹和尚”,就
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
当初,白蛇娘娘压在塔底下,法海禅师躲在蟹壳里。现在却只有这位老禅师独自静坐了
,非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出不来。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
活该。
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一期。
〔2〕 雷峰塔 原在杭州西湖净慈寺前面,宋开宝八年(975)为吴赵王钱岔所建
,初各西关砖塔,后定名王妃塔;因建在名为雷峰的小山上,通称雷峰塔。一九二四年九月
二十五日倒坍。
〔3〕 《义妖传》 演述关于白蛇娘娘的民间神话故事的弹词,清代陈遇乾著,共四
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水满金山”
和“白状元祭塔”,都是白蛇故事中的情节。金山在江苏镇江,山上有金山寺,东晋时
所建。白状元是故事中白蛇娘娘和许仙所生的儿子许士林,他后来中了状元回来祭塔,与被
法海和尚镇在雷蜂培下的白蛇娘娘相见。
〔4〕 本文最初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说:“这篇东西,是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
八日做的。今天孙伏园来,我便将草稿给他看。他说,雪峰塔并非就是保岔塔。那么,大约
是我记错的了,然而我却确乎早知道雷峰塔下并无白娘娘。现在既经前记者先生指点,知道
这一节并非得于所看之书,则当时何以知之,也就莫名其妙矣。特此声明,并且更正。十一
月三日。”保岔塔在西湖宝石山顶,今仍存。一说是吴越王钱岔入宋朝贡时所造。明代朱国
桢《涌幢小品》卷十四中有简单记载:“杭州有保岔塔,因岔入朝,恐其被留,作此以保之
……今误为保叔。”另一传说是宋咸平(998—1003)时僧永保化缘所筑。明代郎瑛
《七修类稿》:“咸平中,僧永保化缘筑塔,人以师叔称之,遂名塔曰保叔。”
说 胡 须〔1〕
今年夏天游了一回长安〔2〕,一个多月之后,胡里胡涂的回来了。知道的朋友便问我
:“你以为那边怎样?”我这才栗然地回想长安,记得看见很多的白杨,很大的石榴树,道
中喝了不少的黄河水。然而这些又有什么可谈呢?我于是说:“没有什么怎样。”他于是废
然而去了,我仍旧废然而住,自愧无以对“不耻下问”〔3〕的朋友们。
今天喝茶之后,便看书,书上沾了一点水,我知道上唇的胡须又长起来了。假如翻一翻
《康熙字典》,上唇的,下唇的,颊旁的,下巴上的各种胡须,大约都有特别的名号谥法的
罢,〔4〕然而我没有这样闲情别致。总之是这胡子又长起来了,我又要照例的剪短他,先
免得沾汤带水。于是寻出镜子,剪刀,动手就剪,其目的是在使他和上唇的上缘平齐,成一
个隶书的一字。
我一面剪,一面却忽而记起长安,记起我的青年时代,发出连绵不断的感慨来。长安的
事,已经不很记得清楚了,大约确乎是游历孔庙的时候,其中有一间房子,挂着许多印画,
有李二曲〔5〕像,有历代帝王像,其中有一张是宋太祖或是什么宗,我也记不清楚了,总
之是穿一件长袍,而胡子向上翘起的。于是一位名士就毅然决然地说:“这都是日本人假造
的,你看这胡子就是日本式的胡子。”
诚然,他们的胡子确乎如此翘上,他们也未必不假造宋太祖或什么宗的画像,但假造中
国皇帝的肖像而必须对了镜子,以自己的胡子为法式,则其手段和思想之离奇,真可谓“出
乎意表之外”〔6〕了。清乾隆中,黄易掘出汉武梁祠石刻画像来〔7〕,男子的胡须多翘
上;我们现在所见北魏至唐的佛教造像中的信士像〔8〕,凡有胡子的也多翘上,直到元明
的画像,则胡子大抵受了地心的吸力作用,向下面拖下去了。日本人何其不惮烦,孳孳汲汲
地造了这许多从汉到唐的假古董,来埋在中国的齐鲁燕晋秦陇巴蜀的深山邃谷废墟荒地里?
我以为拖下的胡子倒是蒙古式,是蒙古人带来的,然而我们的聪明的名士却当作国粹了
。留学日本的学生因为恨日本,便神往于大元,说道“那时倘非天幸,这岛国早被我们灭掉
了!”〔9〕则认拖下的胡子为国粹亦无不可。然而又何以是黄帝的子孙?又何以说台湾人
在福建打中国人〔10〕是奴隶根性?
我当时就想争辩,但我即刻又不想争辩了。留学德国的爱国者X君,——因为我忘记了
他的名字,姑且以X代之,——不是说我的毁谤中国,是因为娶了日本女人,所以替他们宣
传本国的坏处么?我先前不过单举几样中国的缺点,尚且要带累“贱内”改了国籍,何况现
在是有关日本的问题?
好在即使宋太祖或什么宗的胡子蒙些不白之冤,也不至于就有洪水,就有地震,有什么
大相干。我于是连连点头,说道:
“嗡,嗡,对啦。”因为我实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好了。
我剪下自己的胡子的左尖端毕,想,陕西人费心劳力,备饭化钱,用汽车〔11〕载,
用船装,用骡车拉,用自动车装,请到长安去讲演,大约万料不到我是一个虽对于决无杀身
之祸的小事情,也不肯直抒自己的意见,只会“嗡,嗡,对啦”的罢。他们简直是受了骗了
。
我再向着镜中的自己的脸,看定右嘴角,剪下胡子的右尖端,撒在地上,想起我的青年
时代来——那已经是老话,约有十六七年了罢。
我就从日本回到故乡来,嘴上就留着宋太祖或什么宗似的向上翘起的胡子,坐在小船里
,和船夫谈天。
“先生,你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后来,他说。
“我是中国人,而且和你是同乡,怎么会……”
“哈哈哈,你这位先生还会说笑话。”
记得我那时的没奈何,确乎比看见X君的通信要超过十倍。我那时随身并没有带着家谱
,确乎不能证明我是中国人。
即使带着家谱,而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并无画像,也不能证明这名字就是我。即使有画
像,日本人会假造从汉到唐的石刻,宋太祖或什么宗的画像,难道偏不会假造一部木版的家
谱么?
凡对于以真话为笑话的,以笑话为真话的,以笑话为笑话的,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不说
话。
于是我从此不说话。
然而,倘使在现在,我大约还要说:“嗡,嗡,……今天天气多么好呀?……那边的村
子叫什么名字?……”因为我实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好了。
现在我想,船夫的改变我的国籍,大概和X君的高见不同。其原因只在于胡子罢,因为
我从此常常为胡子受苦。
国度会亡,国粹家是不会少的,而只要国粹家不少,这国度就不算亡。国粹家者,保存
国粹者也;而国粹者,我的胡子是也。这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逻辑”法,但当时的实情确是
如此的。
“你怎么学日本人的样子,身体既矮小,胡子又这样,……”一位国粹家兼爱国者发过
一篇崇论宏议之后,就达到这一个结论。
可惜我那时还是一个不识世故的少年,所以就愤愤地争辩。第一,我的身体是本来只有
这样高,并非故意设法用什么洋鬼子的机器压缩,使他变成矮小,希图冒充。第二,我的胡
子,诚然和许多日本人的相同,然而我虽然没有研究过他们的胡须样式变迁史,但曾经见过
几幅古人的画像,都不向上,只是向外,向下,和我们的国粹差不多。维新以后,可是翘起
来了,那大约是学了德国式。你看威廉皇帝的胡须,不是上指眼梢,和鼻梁正作平行么?虽
然他后来因为吸烟烧了一边,只好将两边都剪平了。但在日本明治维新〔17〕的时候,他
这一边还没有失火……。
这一场辩解大约要两分钟,可是总不能解国粹家之怒,因为德国也是洋鬼子,而况我的
身体又矮小乎。而况国粹家很不少,意见又很统一,因此我的辩解也就很频繁,然而总无效
,一回,两回,以至十回,十几回,连我自己也觉得无聊而且麻烦起来了。罢了,况且修饰
胡须用的胶油在中国也难得,我便从此听其自然了。
听其自然之后,胡子的两端就显出毗心现象〔13〕来,于是也就和地面成为九十度的
直角。国粹家果然也不再说话,或者中国已经得救了罢。
然而接着就招了改革家的反感,这也是应该的。我于是又分疏,一回,两回,以至许多
回,连我自己也觉得无聊而且麻烦起来了。
大约在四五年或七八年前罢,我独坐在会馆里,窃悲我的胡须的不幸的境遇,研究他所
以得谤的原因,忽而恍然大悟,知道那祸根全在两边的尖端上。于是取出镜子,剪刀,即刻
剪成一平,使他既不上翘,也难拖下,如一个隶书的一字。
“阿,你的胡子这样了?”当初也曾有人这样问。
“唔唔,我的胡子这样了。”
他可是没有话。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寻不着两个尖端,所以失了立论的根据,还是我的胡
子“这样”之后,就不负中国存亡的责任了。总之我从此太平无事的一直到现在,所麻烦者
,必须时常剪剪而已。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语丝》周刊第五期。
〔2〕 长安 即西安。一九二四年七月七日,作者应西北大学的邀请,离京前往西安
,为该校与陕西省教育厅合办的暑期学校讲《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八月十二日返回北
京。
〔3〕 “不耻下问” 语见《论语·公冶长》:“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4〕 《康熙字典》中各种胡须的名称是:上唇的叫“髭”,下唇的叫“粜”,颊旁
的叫“髯”,下巴的叫“襞”。《康熙字典》,清代康熙年间张玉书等奉诏编纂的一部字典
,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刊行。共四十二卷,收四万七千零三十五字。
〔5〕 李二曲(1629—1705) 名顒,字中孚,号二曲,陕西周至人,清代
理学家。著有《四书反身录》等。
〔8〕 “出乎意表之外” 这是林琴南文章中不通的语句。当时林琴南等人攻击新文
学作者所以提倡白话文,是因为自己不懂古文的缘故;因而主张白话文的人常引用他们那些
不通的古文句子,加以嘲讽。
〔7〕 黄易(1744—1801) 字大易,号小松,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清
代金石收藏家。著有《小蓬莱阁金石文字》等书。汉武梁祠石刻画像,在山东嘉祥县武宅山
汉代武氏墓前石室中,四壁刻古人画像和奇禽异兽等物,为汉代石刻艺术代表作品之一。宋
代赵明诚《金石录》曾有记载。后来因河道变迁,淤没土中;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
秋,黄易曾到那里掘得石室数处,画像二十余石,及《武斑碑》、《武氏石阙铭》等。
〔8〕 信士像 我国自三国时起,信仰佛教的人,常出资在寺庙和崖壁间塑造或雕刻
佛像;有时也在其间附带塑刻出资者自身的像,叫做信士像。
〔9〕 指元兵侵日失败一事。元至元十七年(1280),元世祖忽必烈命范文虎等
率军十余万人进犯日本。次年七月,攻入日本平户岛。据《新元史·日本传》所记,当时日
本形势很紧张:“日本战船小,不能敌前后来攻者,皆败退,国中人心汹汹,市无粜米。日
本主亲至八幡祠祈祷,又宣命于六神宫,乞以身代国难。……八月甲于朔,飓风大作,(元
军)战舰皆破坏覆没。”
〔10〕 指福州惨案中发生的事。参看本卷第293页注〔3〕。当时我国台湾还在
日本侵占之下,在这次事件中,也有台湾的流氓参加。
〔11〕 这里的“汽车”,即火车;下文的“自动车”,即汽车。都是日语名称。
〔12〕 明治维新 一八六八年,日本明治天皇掌握了国家政权,结束了德川幕府的
统治,实行一些有利于发展资本主义的改革。这一资产阶级性质的革新运动,通称明治维新
。
〔13〕 毗心 即趋向中心;毗心现象,是说上唇两边的须尖向下拖垂。
论照相之类〔1〕
一 材料之类
我幼小时候,在S城〔2〕,——所谓幼小时候者,是三十年前,但从进步神速的英才
看来,就是一世纪;所谓S城者,我不说他的真名字,何以不说之故,也不说。总之,是在
S城,常常旁听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谈论洋鬼子挖眼睛。曾有一个女人,原在洋鬼子家里佣工
,后来出来了,据说她所以出来的原因,就因为亲见一坛盐渍的眼睛,小鲫鱼似的一层一层
积叠着,快要和坛沿齐平了。她为远避危险起见,所以赶紧走。
S城有一种习惯,就是凡是小康之家,到冬天一定用盐来腌一缸白菜,以供一年之需,
其用意是否和四川的榨菜相同,我不知道。但洋鬼子之腌眼睛,则用意当然别有所在,惟独
方法却大受了S城腌白菜法的影响,相传中国对外富于同化力,这也就是一个证据罢。然而
状如小鲫鱼者何?答曰:此确为S城人之眼睛也。S城庙宇中常有一种菩萨,号曰眼光娘娘
。有眼病的,可以去求祷;愈,则用布或绸做眼睛一对,挂神龛上或左右,以答神麻。所以
只要看所挂眼睛的多少,就知道这菩萨的灵不灵。而所挂的眼睛,则正是两头尖尖,如小鲫
鱼,要寻一对和洋鬼子生理图上所画似的圆球形者,决不可得。黄帝岐伯〔3〕尚矣;王莽
诛翟义党〔4〕,分解肢体,令医生们察看,曾否绘图不可知,纵使绘过,现在已佚,徒令
“古已有之”而已。宋的《析骨分经》〔5〕,相传也据目验,《说郛》中有之,我曾看过
它,多是胡说,大约是假的。否则,目验尚且如此胡涂,则S城人之将眼睛理想化为小鲫鱼
,实也无足深怪了。
然而洋鬼子是吃腌眼睛来代腌菜的么?是不然,据说是应用的。一,用于电线,这是根
据别一个乡下人的话,如何用法,他没有谈,但云用于电线罢了;至于电线的用意,他却说
过,就是每年加添铁丝,将来鬼兵到时,使中国人无处逃走。二,用于照相,则道理分明,
不必多赘,因为我们只要和别人对立,他的瞳子里一定有我的一个小照相的。
而且洋鬼子又挖心肝,那用意,也是应用。我曾旁听过一位念佛的老太太说明理由:他
们挖了去,熬成油,点了灯,向地下各处去照去。人心总是贪财的,所以照到埋着宝贝的地
方,火头便弯下去了。他们当即掘开来,取了宝贝去,所以洋鬼子都这样的有钱。
道学先生之所谓“万物旨备于我”〔6〕的事,其实是全国,至少是S城的“目不识丁
”的人们都知道,所以人为“万物之灵”。所以月经精液可以延年,毛发爪甲可以补血,大
小便可以医许多病,〔7〕臂膊上的肉可以养亲。然而这并非本论的范围,现在姑且不说。
况且S城人极重体面,有许多事不许说;否则,就要用阴谋来惩治的。
二 形式之类
要之,照相似乎是妖术。咸丰年间,或一省里;还有因为能照相而家产被乡下人捣毁的
事情。但当我幼小的时候,——即三十年前,S城却已有照相馆了,大家也不甚疑惧。虽然
当闹“义和拳民”时,——即二十五年前,或一省里,还以罐头牛肉当作洋鬼子所杀的中国
孩子的肉看。然而这是例外,万事万物,总不免有例外的。
要之,S城早有照相馆了,这是我每一经过,总须流连赏玩的地方,但一年中也不过经
过四五回。大小长短不同颜色不同的玻璃瓶,又光滑又有刺的仙人掌,在我都是珍奇的物事
;还有挂在壁上的框子里的照片:曾大人,李大人,左中堂,鲍军门〔8〕。一个族中的好
心的长辈,曾经借此来教育我,说这许多都是当今的大官,平“长毛”的功臣,你应该学学
他们。我那时也很愿意学,然而想,也须赶快仍复有“长毛”。
但是,S城人却似乎不甚爱照相,因为精神要被照去的,所以运气正好的时候,尤不宜
照,而精神则一名“威光”:我当时所知道的只有这一点。直到近年来,才又听到世上有因
为怕失了元气而永不洗澡的名士,元气大约就是威光罢,那么,我所知道的就更多了:中国
人的精神一名威光即元气,是照得去,洗得下的。
然而虽然不多,那时却又确有光顾照相的人们,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人物,或者运气不好
之徒,或者是新党〔9〕罢。只是半身像是大抵避忌的,因为像腰斩。自然,清朝是已经废
去腰斩的了,但我们还能在戏文上看见包爷爷的铡包勉〔10〕,一刀两段,何等可怕,则
即使是国粹乎,而亦不欲人之加诸我也,诚然也以不照为宜。所以他们所照的多是全身,旁
边一张大茶几,上有帽架,茶碗,水烟袋,花盆,几下一个痰盂,以表明这人的气管枝中有
许多痰,总须陆续吐出。人呢,或立或坐,或者手执书卷,或者大襟上挂一个很大的时表,
我们倘用放大镜一照,至今还可以知道他当时拍照的时辰,而且那时还不会用镁光,所以不
必疑心是夜里。
然而名士风流,又何代蔑有呢?雅人早不满于这样千篇一律的呆鸟了,于是也有赤身露
体装作晋人〔11〕的,也有斜领丝绦装作X人的,但不多。较为通行的是先将自己照下两
张,服饰态度各不同,然后合照为一张,两个自己即或如宾主,或如主仆,名曰“二我图”
。但设若一个自己傲然地坐着,一个自己卑劣可怜地,向了坐着的那一个自己跪着的时候,
名色便又两样了:“求己图”。这类“图”晒出之后,总须题些诗,或者词如“调寄满庭芳
”“摸鱼儿”之类,然后在书房里挂起。
至于贵人富户,则因为属于呆鸟一类,所以决计想不出如此雅致的花样来,即有特别举
动,至多也不过自己坐在中间,膝下排列着他的一百个儿子,一千个孙子和一万个曾孙(下
略)照一张“全家福”。
Th.Lipps〔12〕在他那《伦理学的根本问题》中,说过这样意思的话。就是
凡是人主,也容易变成奴隶,因为他一面既承认可做主人,一面就当然承认可做奴隶,所以
威力一坠,就死心塌地,俯首帖耳于新主人之前了。那书可惜我不在手头,只记得一个大意
,好在中国已经有了译本,虽然是节译,这些话应该存在的罢。用事实来证明这理论的最显
著的例是孙皓〔13〕,治吴时候,如此骄纵酷虐的暴主,一降晋,却是如此卑劣无耻的奴
才。中国常语说,临下骄者事上必谄,也就是看穿了这把戏的话。但表现得最透澈的却莫如
“求己图”,将来中国如要印《绘图伦理学的根本问题》,这实在是一张极好的插画,就是
世界上最伟大的讽刺画家也万万想不到,画不出的。
但现在我们所看见的,已没有卑劣可怜地跪着的照相了,不是什么会纪念的一群,即是
什么人放大的半个,都很凛凛地。我愿意我之常常将这些当作半张“求己图”看,乃是我的
杞忧。
三 无题之类
照相馆选定一个或数个阔人的照相,放大了挂在门口,似乎是北京特有,或近来流行的
。我在S城所见的曾大人之流,都不过六寸或八寸,而且挂着的永远是曾大人之流,也不像
北京的时时掉换,年年不同。但革命以后,也许撤去了罢,我知道得不真确。
至于近十年北京的事,可是略有所知了,无非其人阔,则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则
其像不见,比电光自然永久得多。
倘若白昼明烛,要在北京城内寻求一张不像那些阔人似的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照相,则
据鄙陋所知,实在只有一位梅兰芳〔14〕君。而该君的麻姑〔15〕一般的“天女散花”
“黛玉葬花”像,也确乎比那些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东西标致,即此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
审美的眼睛,其一面又放大挺胸凸肚的照相者,盖出于不得已。
我在先只读过《红楼梦》〔16〕,没有看见“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时候,是万料不到
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为她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现在才知道她有
些福相,也像一个麻姑。然而只要一看那些继起的模仿者们的拟天女照相,都像小孩子穿了
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怜的苦相,也就会立刻悟出梅兰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
,盖出于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
印度的诗圣泰戈尔〔17〕先生光临中国之际,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熏上了几位先生
们以文气和玄气,然而够到陪坐祝寿的程度的却只有一位梅兰芳君:两国的艺术家的握手。
待到这位老诗人改姓换名,化为“竺震旦”,离开了近于他的理想境的这震旦之后,震旦诗
贤头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看见了,报章上也很少记他的消息,而装饰这近于理想境的震旦者,
也仍旧只有那巍然地挂在照相馆玻璃窗里的一张“天女散花图”或“黛玉葬花图”。
惟有这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在中国是永久的。
我所见的外国名伶美人的照相并不多,男扮女的照相没有见过,别的名人的照相见过几
十张。托尔斯泰,伊孛生,罗丹〔18〕都老了,尼采一脸凶相,勖本华尔一脸苦相,淮尔
特〔19〕,穿上他那审美的衣装的时候,已经有点呆相了,而罗曼罗兰〔20〕似乎带点
怪气,戈尔基〔21〕又简直像一个流氓。虽说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斗的痕迹来罢,但总不
如天女的“好”得明明白白。假使吴昌硕〔22〕翁的刻印章也算雕刻家,加以作画的润格
如是之贵,则在中国确是一位艺术家了,但他的照相我们看不见。林琴南〔23〕翁负了那
么大的文名,而天下也似乎不甚有热心于“识荆”〔24〕的人,我虽然曾在一个药房的仿
单〔25〕上见过他的玉照,但那是代表了他的“如夫人”〔26〕函谢丸药的功效,所以
印上的,并不因为他的文章。更就用了“引车卖浆者流”〔27〕的文字来做文章的诸君而
言,南亭亭长我佛山人〔28〕往矣,且从略;近来则虽是奋战忿斗,做了这许多作品的如
创造社〔29〕诸君子,也不过印过很小的一张三人的合照,而且是铜板而已。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
异性大抵相爱。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假使我用
了这“无”字还不算什么语病。
然而也就可见虽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可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
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
挂在国民的心中。外国没有这样的完全的艺术家,所以只好任凭那些捏锤凿,调采色,弄墨
水的人们跋扈。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九期。
〔2〕 S城 指作者的出生地绍兴。
〔3〕 黄帝岐伯 这里指《黄帝内经》。这是我国著名的医学古籍,大约为战国秦汉
时医家汇集古代及当时医学资料纂述而成,托名黄帝、岐伯所作。全书分《素问》和《灵枢
》两部分,前者用黄帝和岐伯问答的形式,讨论生理、病理治疗的情况,后者主要讲述循环
系及一般解剖学、针灸疗法等。
〔4〕 王莽诛翟义党 西汉末年王莽篡夺汉王朝政权时,东郡太守翟义和他的外甥陈
丰起兵讨王莽,兵败后被“磔尸陈市”;随翟义起兵的人,也被屠杀。据《汉书·王莽传》
,翟义党王孙庆被捕后,“莽使太医、尚方与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藏,以竹龟导其脉,知所
始终,云可以治病。”
〔5〕 《析骨分经》 明代(文中说是宋代,疑误)宁一玉著,收入清代陶编纂的
《续说郛》第三十卷中。
〔6〕 “万物皆备于我” 语见《孟子·尽心》。
〔7〕 关于月经精液毛发爪甲等入药的说法,在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十二《
人部》中曾有记载。
〔8〕 曾大人即曾国藩,李大人即李鸿章,左中堂即左宗棠,鲍军门即鲍超。他们都
是清朝的大官僚,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刽子手。
〔9〕 新党 清末一般人对维新派人物的称呼。
〔10〕 铡包勉 我国过去流行的剧目之一。内容系根据民间传说,演宋朝包拯奉公
执法,不徇私情,铡杀犯罪的侄儿包勉的故事。
〔11〕 指晋代文人刘伶等。《世说新语·任诞》中说:“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
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言衣,诸君何为入我言中?’”
又《德行》中说:“王平子、胡母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
〔12〕 Th.Lipps 李普斯(1851—1941),德国心理学家、哲学
家。他在《伦理学的根本问题》第二章《道德上之根本动机与恶》中说:“凡欲使他人为奴
隶者,其人即有奴隶根性。好为暴君之专制者,乃缺道德上之自负者也。凡好傲慢之人,遇
较己强者恒变为卑屈。”
(据杨昌济译文,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
〔13〕 孙皓(243—283) 三国时吴国最后的皇帝。在位时淫侈残酷,常随
意杀戮臣下和宫人,或剥人面,或凿人眼,无所不用其极。
降晋后封归命侯。据《世说新语·排调》载:晋武帝有一次问他:“闻南人好作《尔汝
歌》,颇能为乎?”他正在饮酒,立刻举杯对武帝唱道:
“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14〕 梅兰芳(1894—1961) 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家
。他是扮演旦角的男演员,在京剧表演艺术方面有重要成就。
〔15〕 麻姑 神话传说中的仙女。据晋代葛洪《神仙传》:东汉时仙人“王方平降
蔡经家,召麻姑至,是好女子,年可十八九许,手似鸟爪,顶中有髻,衣有文章而非锦绣。
”
〔16〕 《红楼梦》 长篇小说,清代曹雪芹著。通行本为一百二十回,后四十回一
般认为是高鹗续作。
〔17〕 泰戈尔(R.Tagore,1861—1941) 印度诗人。著有《新
月集》、《飞鸟集》等。一九二四年四月曾到中国。下文的“竺震旦”是泰戈尔在中国度六
十四岁生日时,梁启超给他起的中国名字。
〔18〕 罗丹(A.Rodin,1840—1917) 法国雕塑家。作品有《加
莱义民》、《巴尔扎克》等。
〔19〕 淮尔特(O.Wilde,1856—1900) 通译王尔德,英国唯美
派作家。著有《莎乐美》、《温德米夫人的扇子》等。
〔20〕 罗曼罗兰 (Romain Rolland,1866—1944) 法
国作家、社会活动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剧本《爱与死的搏斗》等。
〔21〕 戈尔基(M.OP]SWXl,1868—1936) 通译高尔基,苏联无产阶?蹲骷摇V谐て∷担ǜB辍じ叨芤颉贰ⅰ赌盖住泛妥源迦壳锻辍贰ⅰ对谌思
洹贰ⅰ段业拇笱А返取?
〔22〕 吴昌硕(1844—1927) 名俊卿,浙江安吉人,书画家、篆刻家。
〔23〕 林琴南(1852—1924) 名纾,号畏庐,福建闽侯(今福州)人,
翻译家。他曾由别人口述,用古文译欧美小说一百七十多种,其中不少是外国文学名著,在
清末至“五四”期间影响很大。到了“五四”时期,他是最激烈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守旧派代
表人物之一,曾在给蔡元培的信及小说《荆生》、《妖梦》中,诋毁新文化运动者;其中《
荆生》一篇大意说:有田必美(影射陈独秀)、金心异(影射钱玄同)、狄莫(影射胡适)
三人聚于陶然亭,田生大骂孔丘,狄生主张白话,忽然隔壁走出一个伟丈夫荆生来,把三人
打骂一顿。荆生是林琴南自况,鲁迅在文中用“识荆”二字含有双关意思。
〔24〕 “识荆” 语出唐代李白的《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
韩荆州。”后来就用“识荆”作为初次识面的敬辞。
〔25〕 仿单 介绍商品的性质、用途和用法的说明书。
〔26〕 “如夫人” 即小老婆,语出《左传》僖公十七年。
〔27〕 “引车卖浆者流”的文字 林琴南在一九一九年三月给蔡元培的信中攻击白
话文说:“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
……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
〔28〕 南亭亭长 即李宝嘉(1867—1906),字伯元,江苏武进人,小说
家。著有长篇小说《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等。我佛山人,即吴沃尧(1866—1
910),字趼人,广东南海佛山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恨海》等。
〔29〕 创造社 “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的著名文学团体,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
间成立。主要成员有郭沫若、郁达夫和成仿吾等。在一九二三年出版的《创造季刊》第二卷
第一期周年纪念号上,曾刊印他们三人合摄的照片。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1〕
从崇轩先生的通信〔2〕(二月份《京报副刊》)里,知道他在轮船上听到两个旅客谈
话,说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为乡下人迷信那塔砖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
,如意,逢凶化吉,于是这个也挖,那个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个旅客并且再三叹息
道:西湖十景这可缺了呵!
这消息,可又使我有点畅快了,虽然明知道幸灾乐祸,不像一个绅士,但本来不是绅士
的,也没有法子来装潢。
我们中国的许多人,——我在此特别郑重声明:并不包括四万万同胞全部!——大抵患
有一种“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来的时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县志,这一
县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远村明月”“萧寺清钟”“古池好水”之类。而且,“十”字形
的病菌,似乎已经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势力早不在“!”形惊叹亡国病菌〔3〕之下了
。点心有十样锦,菜有十碗,音乐有十番〔4〕,阎罗有十殿,药有十全大补,猜拳有全福
手福手全,连人的劣迹或罪状,宣布起来也大抵是十条,仿佛犯了九条的时候总不肯歇手。
现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5〕,九经固古已有之,而九景却颇不
习见,所以正是对于十景病的一个针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种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
爱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但仍有悲哀在里面。
其实,这一种势所必至的破坏,也还是徒然的。畅快不过是无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
传统大家,定要苦心孤诣巧语花言地再来补足了十景而后已。
无破坏即无新建设,大致是的;但有破坏却未必即有新建设。卢梭,斯谛纳尔,尼采,
托尔斯泰,伊孛生等辈,若用勃兰兑斯的话来说,乃是“轨道破坏者”。其实他们不单是破
坏,而且是扫除,是大呼猛进,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一扫而空,并非想挖一块
废铁古砖挟回家去,预备卖给旧货店。中国很少这一类人,即使有之,也会被大众的唾沫淹
死。孔丘〔6〕先生确是伟大,生在巫鬼势力如此旺盛的时代,偏不肯随俗谈鬼神;但可惜
太聪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两个“如”字略寓“俏
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时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对来。他肯对子路赌咒,却不肯对
鬼神宣战,因为一宣战就不和平,易犯骂人——虽然不过骂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论》
(见一月份《晨报副镌》)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会替鬼神来奚落他道:为名乎?骂人不
能得名。为利乎?骂人不能得利。想引诱女人乎?又不能将蚩尤的脸子印在文章上。〔7〕
何乐而为之也欤?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约除脸子付印问题以外,还有深心,犯不上来做明目
张胆的破坏者,所以只是不谈,而决不骂,于是乎俨然成为中国的圣人,道大,无所不包故
也。否则,现在供在圣庙里的,也许不姓孔。
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
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但悲壮滑稽,却都是十景病的仇敌,因为都有破
坏性,虽然所破坏的方面各不同。中国如十景病尚存,则不但卢梭他们似的疯子决不产生,
并且也决不产生一个悲剧作家或喜剧作家或讽刺诗人。所有的,只是喜剧底人物或非喜剧非
悲剧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各各带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滞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见的事,于是破坏者到了,但并非自己的先觉的
破坏者,却是狂暴的强盗,或外来的蛮夷。狁〔8〕早到过中原,五胡〔9〕来过了,蒙
古也来过了;同胞张献忠〔10〕杀人如草,而满洲兵的一箭,就钻进树丛中死掉了。有人
论中国说,倘使没有带着新鲜的血液的野蛮的侵入,真不知自身会腐败到如何!这当然是极
刻毒的恶谑,但我们一翻历史,怕不免要有汗流浃背的时候罢。外寇来了,暂一震动,终于
请他作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补老例;内寇来了,也暂一震动,终于请他做主子,或者别拜
一个主子,在自己的瓦砾中修补老例。再来翻县志,就看见每一次兵燹之后,所添上的是许
多烈妇烈女的氏名。看近来的兵祸,怕又要大举表扬节烈了罢。许多男人们都那里去了?
凡这一种寇盗式的破坏,结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
但当太平时候,就是正在修补老例,并无寇盗时候,即国中暂时没有破坏么?也不然的
,其时有奴才式的破坏作用常川活动着。
雷峰塔砖的挖去,不过是极近的一条小小的例。龙门的石佛〔11〕,大半肢体不全,
图书馆中的书籍,插图须谨防撕去,凡公物或无主的东西,倘难于移动,能够完全的即很不
多。但其毁坏的原因,则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扫除,也非如寇盗的志在掠夺或单是破坏,仅因
目前极小的自利,也肯对于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个创伤。人数既多,创伤自然极大,而倒
败之后,却难于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谁。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后,我们单知道由于乡下人的迷信
。共有的塔失去了,乡下人的所得,却不过一块砖,这砖,将来又将为别一自利者所藏,终
究至于灭尽。倘在民康物阜时候,因为十景病的发作,新的雷峰塔也会再造的罢。但将来的
运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么?如果乡下人还是这样的乡下人,老例还是这样的老例。
这一种奴才式的破坏,结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
岂但乡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华民国的柱石的奴才们,现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砾场上还不足悲,在瓦砾场上修补老例是可悲的。我们要革新的破坏者,因为他内心
有理想的光。我们应该知道他和寇盗奴才的分别;应该留心自己堕入后两种。这区别并不烦
难,只要观人,省己,凡言动中,思想中,含有借此据为己有的联兆者是寇盗,含有借此占
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无论在前面打着的是怎样鲜明好看的旗子。
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三日《语丝》周刊第十五期。
〔2〕 崇轩的通信 指刊登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京报副刊》第四十九号上的胡崇
轩给编者孙伏园的信《雷峰塔倒掉的原因》。信中有如下一段话:“那雷峰塔不知在何时已
倒掉了一半,只剩着下半截,很破烂的,可是我们那里的乡下人差不多都有这样的迷信,说
是能够把雷峰塔的砖拿一块放在家里必定平安,如意,无论什么凶事都能够化吉,所以一到
雷峰塔去观瞻的乡下人,都要偷偷的把塔砖挖一块带家去,——我的表兄曾这样做过的,—
—你想,一人一块,久而久之,那雷峰塔里的砖都给人家挖空了,塔岂有不倒掉的道理?现
在雷峰塔是已经倒掉了,唉,西湖十景这可缺了啊!”胡崇轩,即胡也频,当时是《京报》
附刊《民众文艺》周刊的编者之一。
〔3〕 亡国病菌 当时的一种奇怪论调。一九二四年四月《心理》杂志第三卷第二号
载和张耀翔的《新诗人的情绪》一文,把当时出版的一些新诗集里的惊叹号(!)加以统计
,说这种符号“缩小看像许多细菌,放大看像几排弹丸”,认为这是消极、悲观、厌世等情
绪的表示,因而说多用惊叹号的白话诗都是“亡国之音”。
〔4〕 十番 又称“十番鼓”、“十番锣鼓”,由若干曲牌与锣鼓段连缀而成的一种
套曲。流行于福建、江苏、浙江等地。据清代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记:十番鼓是用笛
、管、箫、弦、提琴、云锣、汤锣、木鱼、檀板、大鼓等十种乐器更番合奏。
〔5〕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 语见《中庸》:“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
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意思是治理天下国家有九项应做的事。这里只取“经”“景”两字同音。
〔6〕 孔丘(前551—前479) 春秋时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
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论语·述而》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记述。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语见《论语·八佾》。他曾修订过《春秋》,后来的经学家认
为他用一字褒贬表示微言大义,称为“春秋笔法”。他对弟子子路赌咒的事,见《论语·雍
也》:“子见南子,子路不说(悦)。
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按南子是卫灵公的夫人。
〔7〕 《衡论》 发表在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晨报副刊》第十二号上的一篇文章
,作者署名TY。它反对写批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这种人(按指写批评文章的人
),真不知其心何居。说是想赚钱吧,有时还要赔子儿去出版。说是想引诱女人吧,他那朱
元璋的脸子也没有印在文章上。说是想邀名吧,别人看见他那尖刻的文章就够了,谁还敢相
信他?”这里是鲁迅对该文的顺笔讽刺。
〔8〕 肚狁 我国古代北方民族之一,周代称犭严狁,秦汉时称匈奴。周成王、宣王
时都曾和他们有过战争。
〔9〕 五胡 历史上对匈奴、羯、鲜卑、氏、羌五个少数民族的合称。参看本卷第2
18页注〔8〕。
〔10〕 张献忠(1606—1646) 延安柳树涧(今陕西定边东)人,明末农
民起义领袖。崇桢三年(1630)起义,转战陕、豫各地;崇祯十七年(1644)入川
,在成都建立大西国;清顺治三年(1646)出川;行至川北盐亭界,猝遇清兵,于凤凰
坡中箭坠马而死。旧史书(包括野史和杂记)中多有关于他杀人的夸大记载。
〔11〕 龙门的石佛 龙门,山名,在河南洛阳南。从北魏至唐代,信仰佛教的人在
崖壁间镌石成佛像,约九万余尊。
看 镜 有 感〔1〕
因为翻衣箱,翻出几面古铜镜子来,大概是民国初年初到北京时候买在那里的,“情随
事迁”,全然忘却,宛如见了隔世的东西了。
一面圆径不过二寸,很厚重,背面满刻蒲陶〔2〕,还有跳跃的鼯鼠,沿边是一圈小飞
禽。古董店家都称为“海马葡萄镜”。但我的一面并无海马,其实和名称不相当。记得曾见
过别一面,是有海马的,但贵极,没有买。这些都是汉代的镜子;后来也有模造或翻沙者,
花纹可造粗拙得多了。汉武通大宛安息,以致天马蒲萄,〔3〕大概当时是视为盛事的,所
以便取作什器的装饰。古时,于外来物品,每加海字,如海榴,海红花,海棠之类。海即现
在之所谓洋,海马译成今文,当然就是洋马。镜鼻是一个虾蟆,则因为镜如满月,月中有蟾
蜍〔4〕之故,和汉事不相干了。
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还不算弱,
例如汉人的墓前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5〕,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着带箭的骏
马〔6〕,还有一匹驼鸟,则办法简直前无古人。现今在坟墓上不待言,即平常的绘画,可
有人敢用一朵洋花一只洋鸟,即私人的印章,可有人肯用一个草书一个俗字么?许多雅人,
连记年月也必是甲子,怕用民国纪元。不知道是没有如此大胆的艺术家;还是虽有而民众都
加迫害,他于是乎只得萎缩,死掉了?
宋的文艺,现在似的国粹气味就黑人。然而辽金元陆续进来了,这消息很耐寻味。汉唐
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
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一到衰弊陵夷之际,神
经可就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
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为孱王和孱奴的宝贝。
无论从那里来的,只要是食物,壮健者大抵就无需思索,承认是吃的东西。惟有衰病的
,却总常想到害胃,伤身,特有许多禁条,许多避忌;还有一大套比较利害而终于不得要领
的理由,例如吃固无妨,而不吃尤稳,食之或当有益,然究以不吃为宜云云之类。但这一类
人物总要日见其衰弱的,因为他终日战战兢兢,自己先已失了活气了。
不知道南宋比现今如何,但对外敌,却明明已经称臣,惟独在国内特多繁文缛节以及唠
叨的碎话。正如倒霉人物,偏多忌讳一般,豁达闳大之风消歇净尽了。直到后来,都没有什
么大变化。我曾在古物陈列所所陈列的古画上看见一颗印文,是几个罗马字母。但那是所谓
“我圣祖仁皇帝”〔7〕的印,是征服了汉族的主人,所以他敢;汉族的奴才是不敢的。便
是现在,便是艺术家,可有敢用洋文的印的么?
清顺治中,时宪书〔8〕上印有“依西洋新法”五个字,痛哭流涕来劾洋人汤若望的偏
是汉人杨光先〔9〕。直到康熙初,争胜了,就教他做钦天监正去,则又叩阍以“但知推步
之理不知推步之数”辞。不准辞,则又痛哭流涕地来做《不得已》,说道“宁可使中夏无好
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然而终于连闰月都算错了,他大约以为好历法专属于西洋人
,中夏人自己是学不得,也学不好的。但他竟论了大辟,可是没有杀,放归,死于途中了。
汤若望入中国还在明崇祯初,其法终未见用;后来阮元〔10〕论之曰:“明季君臣以大统
○疏,开局修正,既知新法之密,而讫未施行。圣朝定鼎,以其法造时宪书,颁行天下。彼
十余年辩论翻译之劳,若以备我朝之采用者,斯亦奇矣!……我国家圣圣相传,用人行政,
惟求其是,而不先设成心。即是一端,可以仰见如天之度量矣!”(《畴人传》四十五)
现在流传的古镜们,出自冢中者居多,原是殉葬品。但我也有一面日用镜,薄而且大,
规抚汉制,也许是唐代的东西。那证据是:一,镜鼻已多磨损;二,镜面的沙眼都用别的铜
来补好了。当时在妆阁中,曾照唐人的额黄和眉绿〔11〕,现在却监禁在我的衣箱里,它
或者大有今昔之感罢。
但铜镜的供用,大约道光咸丰时候还与玻璃镜并行;至于穷乡僻壤,也许至今还用着。
我们那里,则除了婚丧仪式之外,全被玻璃镜驱逐了。然而也还有余烈可寻,倘街头遇见一
位老翁,肩了长凳似的东西,上面缚着一块猪肝色石和一块青色石,试伫听他的叫喊,就是
“磨镜,磨剪刀!”
宋镜我没有见过好的,什九并无藻饰,只有店号或“正其衣冠”等类的迂铭词,真是“
世风日下”。但是要进步或不退步,总须时时自出新裁,至少也必取材异域,倘若各种顾忌
,各种小心,各种唠叨,这么做即违了祖宗,那么做又像了夷狄,终生惴惴如在薄冰上,发
抖尚且来不及,怎么会做出好东西来。所以事实上“今不如古”者,正因为有许多唠叨着“
今不如古”的诸位先生们之故。现在情形还如此。倘再不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新
文化尽量地吸收,则杨光先似的向西洋主人沥陈中夏的精神文明的时候,大概是不劳久待的
罢。
但我向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排斥玻璃镜子的人。单知道咸丰年间,汪曰桢〔12〕先生却
在他的大著《湖雅》里攻击过的。他加以比较研究之后,终于决定还是铜镜好。最不可解的
是:他说,照起面貌来,玻璃镜不如铜镜之准确。莫非那时的玻璃镜当真坏到如此,还是因
为他老先生又带上了国粹眼镜之故呢?我没有见过古玻璃镜。这一点终于猜不透。
一九二五年二月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语丝》周
刊第十六期。
〔2〕 蒲陶 即葡萄。
〔3〕 汉武通大宛安息 汉武帝刘彻从建元三年(前138)起,曾多次派遣张骞、
李广利等人出使西域,直至大宛、安息等地,开辟了通往西亚的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的道路
。大宛、安息,都是古国名。大宛旧址在今苏联乌兹别克共和国境内;安息旧址在今伊朗境
内。天马和葡萄都来自大宛。《史记·大宛列传》说:“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
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又说:
“宛左右以蒲萄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
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
陶苜蓿极望。”
〔4〕 月中有蟾蜍 是我国古代的神话传说,见《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圳乌
,而月中有蟾蜍。”
〔5〕 天禄,辟邪 据《汉书·西域传》及孟康的注释,是产于西域乌戈山离国(当
在今阿富汗西部)的动物:“似鹿,长尾,一角者或为天鹿(禄),两角者或为辟邪。”
〔6〕 昭陵是唐太宗李世民墓,在陕西醴泉东北九熬山。昭陵带箭的骏马,是唐太宗
于武德四年(621)平定洛阳时所乘名马飒露紫的石刻浮雕像,为昭陵六骏中的代表杰作
。唐太宗在这次战争中,因该马受伤,濒于危险,有勇士丘行恭将自己的乘马献上,始得脱
走。石刻所表现的,即为被甲带剑的丘行恭献马以后,立在飒露紫前,手执马羁,拔去马胸
所中之箭的情状。按昭陵六骏是:飒露紫、拳毛马呙、白蹄乌、特勒骠、青骓、什伐赤。唐
太宗为纪念他阵亡的六匹骏马,于贞观十年(636)下诏刻浮雕石像,镶嵌在昭陵寝殿东
西两庑壁间。一九二一年美帝国主义者勾结中国官僚和奸商,掠夺飒露紫、拳毛两石刻运
美,现陈列在费城大学博物馆。其余四骏在准备运走时为当地人民阻止,但已经被锯成数节
,现保存在西安历史博物馆。
〔7〕 “圣祖仁皇帝” 指清朝康熙皇帝玄烨。
〔8〕 时宪书 即历书。清代因避高宗弘历的名讳,改称历书为时宪书。
〔9〕 汤若望(1591—1666) 德国人,天主教传教士。明天启二年(16
26)来中国传教,后在历局供职。清顺治元年(1644)任钦天监监正(观察天象,推
算节气历法的主要长官),变更历法,新编历书。杨光先,字长公,安徽歙县人。顺治时他
上书礼部,说历书封面上不该用“依西洋新法”五字,无结果。康熙四年(1665)又上
书礼部,指责历书推算该年十二月初一日蚀的错误,汤若望等因而被判罪,杨光先接任钦天
监监正,复用旧历。康熙七年因推闰失实下狱,初论死罪,后以年老从宽发配充军,遇赦放
归。下文的《不得已》,是杨光先几次指控汤若望的呈文的汇集。
〔10〕 阮元(1764—1849) 字伯元,号芸台,江苏仪征人,清代学者。
曾任两广总督、体仁阁大学士。著有《经室集》、《畴人传》等。《畴人传》,共八卷,
包括我国从远古到清代的天文历算学者四百人和曾在中国居留的利马窦、汤若望、南怀仁等
五十二个西洋人的传记。畴人,即天文、历算家。
〔11〕 额黄和眉绿 古代妇女在额中和眉上所作的修饰。额黄起于六朝时,眉绿大
约于战国时已开始,二者都盛行于唐代。
〔12〕 汪曰桢(1813—1881)字刚木,号谢城,浙江吴兴人。清咸丰时任
会稽教谕。著有《湖雅》、《历代长术辑要》等。《湖雅》共九卷,收在他自己编纂的《荔
墙丛刻》中。在《湖雅》卷九“器用之属”中谈到镜子时说:“近年玻璃镜盛行,薛镜(按
指明人薛惠公所铸铜镜)已久不复铸。然玻璃镜每多照物不准,俗谓之走作,铜镜则无此病
。又玻璃易碎,不及铜质耐久,世俗乃弃彼取此,良不可解。盖风气日薄,厌常喜新,即一
物可征矣。”
春 末 闲 谈〔1〕
北京正是春末,也许我过于性急之故罢,觉着夏意了,于是突然记起故乡的细腰蜂〔2
〕。那时候大约是盛夏,青蝇密集在凉棚索子上,铁黑色的细腰蜂就在桑树间或墙角的蛛网
左近往来飞行,有时衔一支小青虫去了,有时拉一个蜘蛛。青虫或蜘蛛先是抵抗着不肯去,
但终于乏力,被衔着腾空面去了,坐了飞机似的。
老前辈们开导我,那细腰蜂就是书上所说的果蠃,纯雌无雄,必须捉螟蛉去做继子的。
她将小青虫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
我记不清了,大约七七四十九日罢,——那青虫也就成了细腰蜂了,所以《诗经》里说:“
螟蛉有子,果赢负之。”螟蛉就是桑上小青虫。蜘蛛呢?他们没有提。我记得有几个考据家
曾经立过异说,以为她其实自能生卵;其捉青虫,乃是填在窠里,给孵化出来的幼蜂做食料
的。但我所遇见的前辈们都不采用此说,还道是拉去做女儿。我们为存留天地间的美谈起见
,倒不如这样好。当长夏无事,遣暑林阴,瞥见二虫一拉一拒的时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满
怀好意,而青虫的宛转抗拒,则活像一个不识好歹的毛鸦头。
但究竟是夷人可恶,偏要讲什么科学。科学虽然给我们许多惊奇,但也搅坏了我们许多
好梦。自从法国的昆虫学大家发勃耳(Fabre)〔3〕仔细观察之后,给幼蜂做食料的
事可就证实了。而且,这细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凶手,还是一种很残忍的凶手,又是一个学识
技术都极高明的解剖学家。她知道青虫的神经构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针,向那运动神经
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痹为不死不活状态,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虫因为不死
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活不死,所以不烂,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来的时候,这食料还
和被捕当日一样的新鲜。
三年前,我遇见神经过敏的俄国的E君〔4〕,有一天他忽然发愁道,不知道将来的科
学家,是否不至于发明一种奇妙的药品,将这注射在谁的身上,则这人即甘心永远去做服役
和战争的机器了?那时我也就皱眉叹息,装作一齐发愁的模样,以示“所见略同”之至意,
殊不知我国的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却早已有过这一种黄金世界的理想了。不是“
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5〕么?不是“君子劳心,小人劳力”〔6〕么?不是
“治于人者食(去声)人,治人者食于人”〔7〕么?可惜理论虽已卓然,而终于没有发明
十全的好方法。
要服从作威就须不活,要贡献玉食就须不死;要被治就须不活,要供养治人者又须不死
。人类升为万物之灵,自然是可贺的,但没有了细腰蜂的毒针,却很使圣君,贤臣,圣贤,
圣贤之徒,以至现在的阔人,学者,教育家觉得棘手。将来未可知,若已往,则治人者虽然
尽力施行过各种麻痹术,也还不能十分奏效,与果赢并驱争先。即以皇帝一伦而言,便难免
时常改姓易代,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铁证。
现在又似乎有些别开生面了,世上挺生了一种所谓“特殊知识阶级”〔8〕的留学生,在研
究室中研究之结果,说医学不发达是有益于人种改良的,中国妇女的境遇是极其平等的,一
切道理都已不错,一切状态都已够好。F君的发愁,或者也不为无因罢,然而俄国是不要紧
的,因为他们不像我们中国,有所谓“特别国情”〔9〕,还有所谓“特殊知识阶级”。
但这种工作,也怕终于像古人那样,不能十分奏效的罢,因为这实在比细腰蜂所做的要
难得多。她于青虫,只须不动,所以仅在运动神经球上一螫,即告成功。而我们的工作,却
求其能运动,无知觉,该在知觉神经中枢,加以完全的麻醉的。但知觉一失,运动也就随之
失却主宰,不能贡献玉食,恭请上自“极峰”〔10〕下至“特殊知识阶级”的赏收享用了
。就现在而言,窃以为除了遗老的圣经贤传法,学者的进研究室主义〔11〕,文学家和茶
摊老板的莫谈国事〔12〕律,教育家的勿视勿听勿言勿动〔13〕论之外,委实还没有更
好,更完全,更无流弊的方法。便是留学生的特别发见,其实也并未轶出了前贤的范围。
那么,又要“礼失而求诸野”〔14〕了。夷人,现在因为想去取法,姑且称之为外国
,他那里,可有较好的法子么?可惜,也没有。所有者,仍不外乎不准集会,不许开口之类
,和我们中华并没有什么很不同。然亦可见至道嘉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固无华夷之限
也。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以御强敌了,但拉开一匹,定
只能牟牟地叫。人民与牛马同流,——此就中国而言,夷人别有分类法云,——治之之道,
自然应该禁止集合:这方法是对的。其次要防说话。人能说话,已经是祸胎了,而况有时还
要做文章。所以苍颉造字,夜有鬼哭〔15〕。鬼且反对,而况于官?猴子不会说话,猴界
即向无风潮,——可是猴界中也没有官,但这又作别论,——确应该虚心取法,反朴归真,
则口且不开,文章自灭:这方法也是对的。然而上文也不过就理论而言,至于实效,却依然
是难说。最显著的例,是连那么专制的俄国,而尼古拉二世“龙御上宾”〔16〕之后,罗
马诺夫氏竟已“覆宗绝祀”了。要而言之,那大缺点就在虽有二大良法,而还缺其一,便是
:无法禁止人们的思想。
于是我们的造物主——假如天空真有这样的一位“主子”——就可恨了:一恨其没有永
远分清“治者”与“被治者”;二恨其不给治者生一枝细腰蜂那样的毒针;三恨其不将被治
者造得即使砍去了藏着的思想中枢的脑袋而还能动作——服役。三者得一,阔人的地位即永
久稳固,统御也永久省了气力,而天下于是乎太平。今也不然,所以即使单想高高在上,暂
时维持阔气,也还得日施手段,夜费心机,实在不胜其委屈劳神之至……。
假使没有了头颅,却还能做服役和战争的机械,世上的情形就何等地醒目呵!这时再不
必用什么制帽勋章来表明阔人和窄人了,只要一看头之有无,便知道主奴,官民,上下,贵
贱的区别。并且也不至于再闹什么革命,共和,会议等等的乱子了,单是电报,就要省下许
多许多来。古人毕竟聪明,仿佛早想到过这样的东西,《山海经》上就记载着一种名叫“刑
天”的怪物〔17〕。他没有了能想的头,却还活着,“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这一
点想得很周到,否则他怎么看,怎么吃呢,——实在是很值得奉为师法的。假使我们的国民
都能这样,阔人又何等安全快乐?但他又“执干戚而舞”,则似乎还是死也不肯安分,和我
那专为阔人图便利而设的理想底好国民又不同。陶潜〔18〕先生又有诗道:“刑天舞干戚
,猛志固常在。”连这位貌似旷达的老隐士也这么说,可见无头也会仍有猛志,阔人的天下
一时总怕难得太平的了。但有了太多的”特殊知识阶级”的国民,也许有特在例外的希望;
况且精神文明太高了之后,精神的头就会提前飞去,区区物质的头的有无也算不得什么难问
题。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北
京《莽原》周刊第一期,署名冥昭。
〔2〕 细腰蜂 在昆虫学上属于膜翅目泥蜂科;关于它的延种方法,我国古代有各种
不同的记载。《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汉代郑玄注:“蒲卢(按
即蜾蠃)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汉代扬雄《法言·学行》:“螟
蠕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最先反对上面说法的是六
朝时的陶弘景,他在注《本草》“惺斡一名土蜂”条下说:“(惺斡)虽名土蜂,不就土中
作案,谓"土作房尔。今一种黑色细腰,衔泥于壁及器物边作房,生子如粟置其中;乃捕?萆锨嘀┲胧嘀闷渲校匀冢再蛊渥哟蠖敢病F湟恢秩肼窆苤校嗳〔萆锨喑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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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煞浞扇ァL赵粕尤缢谠谘ǎ瞬端嫖场=袢擞泻蚱浞庋ǎ刀粗新讶缢
冢谒莱嬷希慈缣账狄印!?
〔3〕 发勃耳(1823—1915,) 通译法布尔,法国昆虫学家。著有《昆虫
记》等。
〔4〕 E君 爱罗先珂。参看本卷第229页注〔25〕。
〔5〕 “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 语见《尚书·洪范》。辟,即天子或诸
侯。
〔6〕 “君子劳心,小人劳力” 语见《左传》襄公九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
先王之制也。”“君子”指统治阶级,“小人”指劳动人民。
〔7〕 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语见《孟子·滕文公》:“或劳心,或劳力;劳
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8〕 知识阶级” 一九二五年二月,段祺瑞为了抵制孙中山在共产党支持下提出的
召开国民会议的主张,拼凑了一个御用的“善后会议”,企图从中产生假的国民会议。当时
竟有一批曾在外国留学的人在北京组织“国外大学毕业参加国民会议同志会”,于三月二十
九日在中央公园开会,向“善后会议”提请愿书,要求在未来的国民会议中给他们保留名额
,其中说:“查国民代表会议之最大任务为规定中华民国宪法,留学者为一特殊知识阶级,
无庸讳言,其应参加此项会议,多多益善。”作者批判的所谓“特殊知识阶级”,即指这类
留学生。
〔9〕 “特别国情” 一九一五年袁世凯阴谋恢复帝制时,他的宪法顾问美国人古德
诺(F.J.Goodnow)曾于八月十日北京《亚细亚日报》发表一篇《共和与君主论
》,说中国自有“特别国情”,不适宜实行民主政治,应当恢复君主政体。这种“特别国情
”的谬论,曾经成为反动派阻挠民主改革和反对进步学说的借口。
〔10〕 “极峰” 意即最高统治者。旧时官僚政客对最高统治者的媚称。
〔11〕 进研究室主义 一九一九年七月,胡适在《每周评论》上发表《多研究些问
题,少谈些“主义”》的文章,稍后又提出学者“进研究室”、“整理国故”的口号,企图
诱使青年逃避现实斗争。
〔12〕 莫谈国事 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实行恐怖政策,密探四布,茶馆酒肆里多贴
有“莫谈国事”的字条,某些文人也把“莫谈国事”当作处世格言。
〔13〕 勿视勿听勿言勿动 语出《论语·颜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
言,非礼勿动。”
〔14〕 “礼失而求诸野” 孔丘的话,见《汉书·艺文志》。
〔15〕 苍颉造字夜有鬼哭 见《淮南子·本经训》:“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
夜哭。”
〔16〕 尼古拉二世(mXWPRclⅡ,1868—1918) 帝俄罗曼诺夫王朝最后?囊桓龌实郏痪乓黄吣甓赂锩品文昶咴率呷毡淮λ馈!傲媳觥保墒敝
富实凼攀溃饧闯肆扇ァ5涑觥妒芳恰し忪椤贰?
〔17〕 《山海经》 十八卷,约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二世纪间的作品,内容主要是
有关我国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还保存了不少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刑天”,
一作形天,见该书《海外西经》:“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
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干,盾牌;戚,斧头。
〔18〕 陶潜(约372—427) 一名渊明,字元亮,晋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
)人,东晋诗人。著作有《陶渊明集》。“刑天舞干戚”两句诗,见他的《读山海经》第十
首。
灯 下 漫 笔〔1〕
一
有一时,就是民国二三年时候,北京的几个国家银行的钞票,信用日见其好了,真所谓
蒸蒸日上。听说连一向执迷于现银的乡下人,也知道这既便当,又可靠,很乐意收受,行使
了。至于稍明事理的人,则不必是“特殊知识阶级”,也早不将沉重累坠的银元装在怀中,
来自讨无谓的苦吃。想来,除了多少对于银子有特别嗜好和爱情的人物之外,所有的怕大都
是钞票了罢,而且多是本国的。但可惜后来忽然受了一个不小的打击。
就是袁世凯〔2〕想做皇帝的那一年,蔡松坡〔3〕先生溜出北京,到云南去起义。这
边所受的影响之一,是中国和交通银行的停止兑现。虽然停止兑现,政府勒令商民照旧行用
的威力却还有的;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领,不说不要,却道找不出零钱。假如拿几十几百
的钞票去买东西,我不知道怎样,但倘使只要买一枝笔,一盒烟卷呢,难道就付给一元钞票
么?
不但不甘心,也没有这许多票。那么,换铜元,少换几个罢,又都说没有铜元。那么,
到亲戚朋友那里借现钱去罢,怎么会有?于是降格以求,不讲爱国了,要外国银行的钞票。
但外国银行的钞票这时就等于现银,他如果借给你这钞票,也就借给你真的银元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4〕,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几乎要绝
食,很有些恐慌。俄国革命以后的藏着纸卢布的富翁的心情,恐怕也就这样的罢;至多,不
过更深更大罢了。我只得探听,钞票可能折价换到现银呢?说是没有行市。幸而终于,暗暗
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几。我非常高兴,赶紧去卖了一半。后来又涨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兴
,全去换了现银,沉垫垫地坠在怀中,似乎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
少给我一个铜元,我是决不答应的。
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
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
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
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5〕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
。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我们不必恭读《钦定二十四史》,或者入研究室,审察精神文明的高超。只要一翻孩子
所读的《鉴略》,——还嫌烦重,则看《历代纪元编》〔6〕,就知道“三千余年古国古”
〔7〕的中华,历来所闹的就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但在新近编纂的所谓“历史教科书”一
流东西里,却不大看得明白了,只仿佛说:
咱们向来就很好的。
但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
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
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
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
他们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
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了。可惜的是
往往暂时没有谁能定。举其大者,则如五胡十六国〔8〕的时候,黄巢〔9〕的时候,五代
〔10〕时候,宋末元末时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纳粮以外,都还要受意外的灾殃。张献忠的
脾气更古怪了,不服役纳粮的要杀,服役纳粮的也要杀,敌他的要杀,降他的也要杀:将奴
隶规则毁得粉碎。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来一个另外的主子,较为顾及他们的奴隶规则的,无
论仍旧,或者新颁,总之是有一种规则,使他们可上奴隶的轨道。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11〕愤言而已,决心实行的不多见。实际上大概是群
盗如麻,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滑,或是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
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而且这规则是
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于是便“万姓胪欢”了;用成语来说,就叫作“天下太平”。
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
”“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
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12〕;那些作乱人物,从后日的
“臣民”看来,是给“主子”清道辟路的,所以说:“为圣天子驱除云尔。”〔13〕现在
入了那一时代,我也不了然。但看国学家的崇奉国粹,文学家的赞叹固有文明,道学家的热
心复古,可见于现状都已不满了。然而我们究竟正向着那一条路走呢?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
妙的战争,稍富的迁进租界,妇孺则避入教堂里去了,因为那些地方都比较的“稳”,暂不
至于想做奴隶而不得。总而言之,复古的,避难的,无智愚贤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
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
但我们也就都像古人一样,永久满足于“古已有之”的时代么?都像复古家一样,不满
于现在,就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么?
自然,也不满于现在的,但是,无须反顾,因为前面还有道路在。而创造这中国历史上
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二
但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人们多起来了,加之以外国人。
我常常想,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
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
鹤见钓辅〔14〕氏在《北京的魅力》中,记一个白人将到中国,预定的暂住时候是一
年,但五年之后,还在北京,而且不想回去了。有一天,他们两人一同吃晚饭——“在圆的
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出海的珍味,谈话就从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
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Prol
etariat〔15〕呀那些事,就像不过在什么地方刮风。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这东西。元人
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
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然说着Democracy〔16〕呀,什么什么呀,而
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
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
”
这些话我现在还无力否认他。我们的古圣先贤既给与我们保古守旧的格言,但同时也排
好了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献于征服者的大宴。中国人的耐劳,中国人的多子,都就是办酒的
材料,到现在还为我们的爱国者所自诩的。西洋人初入中国时,被称为蛮夷,自不免个个蹙
额,但是,现在则时机已至,到了我们将曾经献于北魏,献于金,献于元,献于清的盛宴,
来献给他们的时候了。出则汽车,行则保护:虽遇清道,然而通行自由的;虽或被劫,然而
必得赔偿的;孙美瑶〔17〕掳去他们站在军前,还使官兵不敢开火。何况在华屋中享用盛
宴呢?待到享受盛宴的时候,自然也就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时候;但是我们的有些乐观的
爱国者,也许反而欣然色喜,以为他们将要开始被中国同化了罢。古人曾以女人作苟安的城
堡,美其名以自欺曰“和亲”,今人还用子女玉帛为作奴的贽敬,又美其名曰“同化”。所
以倘有外国的谁,到了已有赴宴的资格的现在,而还替我们诅咒中国的现状者,这才是真有
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
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
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
因为倘一动弹,虽或有利,然而也有弊。我们且看古人的良
法美意罢——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
,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18〕。”(《左传》昭公七年)
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
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
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虽然那是古事,昭公七年离现在也太辽远了,但“复古家”尽可不必悲观的。太平的景
象还在:常有兵燹,常有水旱,可有谁听到大叫唤么?打的打,革的革,可有处士来横议么
?对国民如何专横,向外人如何柔媚,不犹是差等的遗风么?中国固有的精神文明,其实并
未为共和二字所埋没,只有满人已经退席,和先前稍不同。
因此我们在目前,还可以亲见各式各样的筵宴,有烧烤,有翅席,有便饭,有西餐。但
茅檐下也有淡饭,路傍也有残羹,野上也有饿莩;有吃烧烤的身价不资的阔人,也有饿得垂
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19〕(见《现代评论》二十一期)。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
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
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
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了蛊惑,昧却灵
性而赞叹者,也还可恕的。可是还有两种,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只配悉照原来模样,因
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
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这些
都可憎恶。至于罗素在西湖见轿夫含笑〔20〕,便赞美中国人,则也许别有意思罢。但是
,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中国也早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
这文明,不但使外国人陶醉,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因为古代传
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
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
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
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
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
、二十二日《莽原》周刊第二期和第五期。
〔2〕 袁世凯(1859—1916) 河南项城人,自一八九六年(清光绪二十二
年)在天津小站练兵起,即成为实际上北洋军阀的首领。由于他拥有反动武装,并且勾结帝
国主义,又由于当时领导革命的资产阶级的妥协性,他在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后窃夺了国
家的政权,于一九一二年三月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组织了代表大地主大买办阶级利益
的第一个北洋政府;后又于一九一三年十月雇用“公民团”包围议会,选举他为正式大总统
。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更于一九一六年一月恢复君主专制政体,自称皇帝。蔡锷等在云南
起义反对帝制,得到各省响应,袁世凯被迫于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取消帝制,六月六日
死于北京。
〔3〕 蔡松坡(1882—1916) 名锷,字松坡,湖南邵阳人,辛亥革命时任
云南都督,一九一三年被袁世凯调到北京,加以监视。一九一五年他潜离北京,同年十二月
回到云南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
〔4〕 中交票 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都是当时的国家银行)发行的钞票。
〔5〕 关于元朝的打死别人奴隶赔一头牛的定律,多桑《蒙古史》第二卷第二章中引
有元太宗窝阔台的话说:“成吉思汗法令,杀一回教徒者罚黄金四十巴里失,而杀一汉人者
其偿价仅与一驴相等。”
(据冯承钧译文)当时汉人的地位和奴隶相等。
〔6〕 《鉴略》 清代王仕云著,是旧时学垫用的初级历史读物,上起盘古,下迄明
弘光。全为四言韵语。《历代纪元编》,清代李兆洛著;分三卷,上卷纪元总载,中卷纪元
甲子表,下卷纪元编韵。是中国历史的干支年表。
〔7〕 “三千余年古国古” 语出清代黄遵宪《出军歌》:“四千余岁古国古,是我
完全土。”
〔8〕 五胡十六国 公元三○四年至四三九年间,我国匈奴、羯、鲜卑、氏、羌等五
个少数民族先后在北方和西蜀立国,计有前赵、后赵、前燕、后燕、南燕、后凉、南凉、北
凉、前秦、后秦、西秦、夏、成汉,加上汉族建立的前凉、西凉、北燕,共十六国,史称“
五胡十六国”。
〔9〕 黄巢(?—884) 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唐乾
符二年(875)参加王仙芝的起义。王仙芝阵亡后,被推为领袖,破洛阳,入潼关,广明
一年(880)据长安,称大齐皇帝。
后因内部分裂,为沙陀国李克用所败,中和四年(884)在泰山虎狼谷被围自杀。黄
巢和张献忠一样,旧史书中都有关于他们杀人的夸大记载。
〔10〕 五代 即公元九○七年至九六○年间的梁、唐、晋、汉、周五个朝代。
〔11〕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语见《尚书·汤誓》。时日,指夏桀。
〔12〕 “一治一乱” 语见《孟子·滕文公》:“天下之生久矣,一洽一乱。”
〔13〕 “为圣天子驱除云尔” 语出《汉书·王莽传赞》:“圣王之驱除云尔。”
唐代颜师古注:“言驱逐蠲除以待圣人也。”
〔14〕 鹤见钓辅(1885—1972) 日本评论家。作者曾选译过他的随笔集
《思想·山水·人物》,《北京的魅力》一文即见于该书。
〔15〕 Proletariat 英语:无产阶级。
〔16〕 Democracy 英语:民主。
〔17〕 孙美瑶 当时占领山东抱犊固的土匪头领。一九二三年五月五日他在津浦铁
路临城站劫车,掳去中外旅客二百多人,是当时哄动一时的事件。
〔18〕 王、公、大夫、士、阜、舆、隶、僚、仆、台是奴隶社会等级的名称。前四
种是统治者的等级,后六种是被奴役者的等级。
〔19〕 每斤八文的孩子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日《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载有
仲瑚的《一个四川人的通信》,叙说当时军阀统治下四川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其中说:“
男小孩只卖八枚铜子一斤,女小孩连这个价钱也卖不了。”
〔20〕 罗素(B.Russell,1872—1970) 英国哲学家。一九二
○年曾来中国讲学,并在各地游览。关于“轿夫含笑”事,见他所著《中国问题》一书:“
我记得一个大夏天,我们几个人坐轿过山,道路崎岖难行,轿夫非常的辛苦;我们到了山顶
,停十分钟,让他们休息一会。立刻他们就并排的坐下来了,抽出他们的烟袋来,谈着笑着
,好像一点忧虑都没有似的。”
杂 忆〔1〕
有人说G.Byron〔2〕的诗多为青年所爱读,我觉得这话很有几分
真。就自己而论,也还记得怎样读了他的诗而心神俱旺;尤其是看见他那花布裹头,去
助希腊独立时候的肖像。这像,去年才从《小说月报》传入中国了〔3〕。可惜我不懂英文
,所看的都是译本。听近今的议论,译诗是已经不值一文钱,即使译得并不错。但那时大家
的眼界还没有这样高,所以我看了译本,倒也觉得好,或者就因为不懂原文之故,于是便将
臭草当作芳兰。《新罗马传奇》中的译文也曾传诵一时,虽然用的是词调,又译Sapph
o为“萨芷波”,〔4〕证明着是根据日文译本的重译。
苏曼殊〔5〕先生也译过几首,那时他还没有做诗“寄弹筝人”,因此与Byron也
还有缘。但译文古奥得很,也许曾经章太炎先生的润色的罢,所以真像古诗,可是流传倒并
不广。后来收入他自印的绿面金签的《文学因缘》中,现在连这《文学因缘》也少见了。
其实,那时Byron之所以比较的为中国人所知,还有别一原因,就是他的助希腊独
立。时当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国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复仇和反抗的,便
容易惹起感应。那时我所记得的人,还有波兰的复仇诗人Adam Mickiewicz
;匈牙利的爱国诗人PetoNfi Sándor;〔6〕飞猎滨的文人而为西班牙政府?钡睦迳陈贰玻贰常淖娓富故侵泄耍泄苍牍木#龋幔酰穑鬖m
ann,Su-dermann,Ibsen〔8〕这些人虽然正负盛名,我们却不大注意
。
别有一部分人,则专意搜集明末遗民的著作,满人残暴的记录,钻在东京或其他的图书
馆里,抄写出来,印了,输入中国,希望使忘却的旧恨复活,助革命成功。于是《扬州十日
记》〔9〕,《嘉定屠城记略》〔10〕,《朱舜水集》〔11〕,《张苍水集》〔12〕
都翻印了,还有《黄萧养回头》〔13〕及其他单篇的汇集,我现在已经举不出那些名目来
。别有一部分人,则改名“扑满”“打清”之类,算是英雄。这些大号,自然和实际的革命
不甚相关,但也可见那时对于光复的渴望之心,是怎样的旺盛。
不独英雄式的名号而已,便是悲壮淋漓的诗文,也不过是纸片上的东西,于后来的武昌
起义怕没有什么大关系。倘说影响,则别的千言万语,大概都抵不过浅近直截的“革命军马
前卒邹容”所做的《革命军》〔14〕。
半是因为大家已经抱着成功的希望,又服了“文明”的药,想给汉人挣一点面子,所以
不再有残酷的报复。但那时的所谓文明,却确是洋文明,并不是国粹;所谓共和,也是美国
法国式的共和,不是周召共和〔15〕的共和。革命党人也大概竭力想给本族增光,所以兵
队倒不大抢掠。南京的土匪兵小有劫掠,黄兴〔16〕先生便勃然大怒,枪毙了许多,后来
因为知道土匪是不怕枪毙而怕枭首的,就从死尸上割下头来,草绳络住了挂在树上。从此也
不再有什么变故了,虽然我所住的一个机关的卫兵,当我外出时举枪立正之后,就从窗门洞
爬进去取了我的衣服,但究竟手段已经平和得多,也客气得多了。
南京是革命政府所在地,当然格外文明。但我去一看先前的满人的驻在处,却是一片瓦
砾;只有方孝孺血迹石〔17〕的亭子总算还在。这里本是明的故宫,我做学生时骑马经过
,曾很被顽童骂詈和投石,——犹言你们不配这样,听说向来是如此的。现在却面目全非了
,居民寥寥;即使偶有几间破屋,也无门窗;若有门,则是烂洋铁做的。
总之,是毫无一点木料。
那么,城破之时,汉人大大的发挥了复仇手段了么?并不然。知道情形的人告诉我:战
争时候自然有些损坏;革命军一进城,旗人〔18〕中间便有些人定要按吉法殉难,在明的
冷宫的遗址的屋子里使火药炸裂,以炸杀自己,恰巧一同炸死了几个适从近旁经过的骑兵。
革命军以为埋藏地雷反抗了,便烧了一回,可是燹余的房子还不少。此后是他们自己动手,
拆屋材出卖,先拆自己的,次拆较多的别人的,待到屋无尺材寸椽,这才大家流散,还给我
们一片瓦砾场。——但这是我耳闻的,保不定可是真话。
看到这样的情形,即使你将《扬州十日记》挂在眼前,也不至于怎样愤怒了罢。据我感
得,民国成立以后,汉满的恶感仿佛很是消除了,各省的界限也比先前更其轻淡了。然而“
罪孽深重不自殒灭”〔19〕的中国人,不到一年,情形便又逆转:有宗社党的活动和遗老
的谬举〔20〕而两族的旧史又令人忆起,有袁世凯的手段而南北的交恶〔21〕加甚,有
阴谋家的狡计而省界又被利用〔22〕,并且此后还要增长起来!
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也并不想诬无抵抗主义者为无人格。
但有时也想:报复,谁来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
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
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
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
因此我常常欣慕现在的青年,虽然生于清末,而大抵长于民国,吐纳共和的空气,该不
至于再有什么异族轭下的不平之气,和被压迫民族的合辙〔23〕之悲罢。果然,连大学教
授,也已经不解何以小说要描写下等社会的缘故了〔24〕,我和现代人要相距一世纪的话
,似乎有些确凿。
但我也不想湔洗,——虽然很觉得惭惶。
当爱罗先珂君〔25〕在日本未被驱逐之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直到已被放逐,这
才看起他的作品来;所以知道那迫辱放逐的情形的,是由于登在《读卖新闻》〔26〕上的
一篇江口涣氏的文字〔27〕。于是将这译出,还译他的童话,还译他的剧本《桃色的云》
。其实,我当时的意思,不过要传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声和激发国人对于强权者的憎恶和
愤怒而已,并不是从什么“艺术之宫”里伸出手来,拔了海外的奇花瑶草,来移植在华国的
艺苑。
日文的《桃色的云》出版时,江口氏的文章也在,可是已被检查机关(警察厅?)删节
得很多。我的译文是完全的,但当这剧本印成本子时,却没有印上去。因为其时我又见了别
一种情形,起了别一种意见,不想在中国人的愤火上,再添薪炭了。
世界上还多得很。我们自己看看本国的模样,就可知道不会有什么友人的了,岂但没有
友人,简直大半都曾经做过仇敌。不过仇甲的时候,向乙等候公论,后来仇乙的时候,又向
甲期待同情,所以片段的看起来,倒也似乎并不是全世界都是怨敌。但怨敌总常有一个,因
此每一两年,爱国者总要鼓舞一番对于敌人的怨恨与愤怒。
这也是现在极普通的事情,此国将与彼国为敌的时候,总得先用了手段,煽起国民的敌
忾心来,使他们一同去扦御或攻击。但有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国民是勇敢的。因为勇敢
,这才能勇往直前,肉搏强敌,以报仇雪恨。假使是怯弱的人民,则即使如何鼓舞,也不会
有面临强敌的决心;然而引起的愤火却在,仍不能不寻一个发泄的地方,这地方,就是眼见
得比他们更弱的人民,无论是同胞或是异族。
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她们却不很向
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兵和匪不相争,无枪的百姓却并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
的证据。再露骨地说,怕还可以证明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
以外,又能烧掉甚么呢?
或者要说,我们现在所要使人愤恨的是外敌,和国人不相干,无从受害。可是这转移是
极容易的,虽曰国人,要借以泄愤的时候,只要给与一种特异的名称,即可放心事刂刃。先
前则有异端,妖人,奸党,逆徒等类名目,现在就可用国贼,汉奸,二毛子,洋狗或洋奴。
庚子年的义和团捉住路人,可以任意指为教徒,据云这铁证是他的神通眼已在那人的额上看
出一个“十”字。
然而我们在“毋友不如已者”的世上,除了激发自己的国民,使他们发些火花,聊以应
景之外,又有什么良法呢。可是我根据上述的理由,更进一步而希望于点火的青年的,是对
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须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
须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而且还得偏重于勇气和理性,从此继续地训练许多年。这声音,自
然断乎不及大叫宣战杀贼的大而闳,但我以为却是更紧要而更艰难伟大的工作。
否则,历史指示过我们,遭殃的不是什么敌手而是自己的同胞和子孙。那结果,是反为
敌人先驱,而敌人就做了这一国的所谓强者的胜利者,同时也就做了弱者的恩人。因为自己
先已互相残杀过了,所蕴蓄的怨愤都已消除,天下也就成为太平的盛世。
总之,我以为国民倘没有智,没有勇,而单靠一种所谓“气”,实在是非常危险的。现
在,应该更进而着手于较为坚实的工作了。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九日《莽原》周刊第九期。
〔2〕 G.Byron 拜伦,参看本书《摩罗诗力说》第四、五节及注〔24〕。
〔3〕 拜伦的肖像,指英国画家菲力普斯(T.Phillips)所作的拜伦画像
。一九二四年四月《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四期《拜伦逝世百年纪念专号》曾予刊载。《小
说月报》,一九一○年创刊于上海,一九二一年经过改革,成为当时著名文学团体文学研究
会主持的刊物。
一九三二年停刊。
〔4〕 《新罗马传奇》 梁启超根据自著的《意大利建国三杰传》改编的戏曲,其中
并无拜伦诗的译文。按梁启超在他所作的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第四回中,曾以戏曲的形式
介绍过拜伦长诗《唐·璜》第三篇中的一节:(沉醉东风)咳!希腊啊,希腊啊!……你本
是平和时代的爱娇。你本是战争时代的天骄。撒芷波歌声高,女诗人热情好。”Sapph
o,通译萨福,约公元前六世纪时的希腊女诗人。日语译音为サツフオ“ツ”(音芷)在此
处不读音,“撒芷波”系梁启超的误译。
〔5〕 苏曼殊(1884—1918) 名玄瑛,字子谷,广东中山人,文学家。二
十岁时在惠州人寺为僧,号曼殊。他曾用古体诗形式翻译过拜伦的诗五篇:《星耶峰耶俱无
生》一篇,收入一九○八年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文学因缘》;《赞大海》、《去国行》、《
哀希腊》、《答美人赠束发带诗》四篇,收入一九○九年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拜伦诗选》
。
“寄弹筝人”,指《寄调筝人》,是苏曼殊自作的情调颓废的三首七言绝句,最早发表
在一九一○年出版的《南社》第三集,思想风格与所译拜伦诗异趣。
〔6〕 Adam Mickiewicz 密茨凯维支;PetoNfi Sánd?铮颍岫喾啤2慰幢臼椤赌β奘λ怠返诎恕⒕沤诩坝泄刈ⅰ?
〔7〕 厘沙路(J.Rizal,1861—1896) 通译黎萨,菲律宾作家,
民族独立运动领袖。一八九二年发起成立“菲律宾联盟”,同年被捕;一八九六年第二次被
捕后为西班牙殖民政府杀害。著有长篇小说《不许犯我》、《起义者》等。他的绝命诗《我
的最后的告别》,曾由梁启超译成中文,题作《墓中呼声》。
〔8〕 G.Hauptmann 霍普德曼(1862—1946),德国剧作家。
著有《织工》、《沉钟》等。H.Sudermann,苏德曼(1857—1928,德
国作家。著有剧本《故乡》、小说《忧愁夫人》等。Ibsen,易卜生。
〔9〕 《扬州十日记》 清代江都王秀楚著,记顺治二年(1645)清兵攻入扬州
时惨杀汉族人民的实况。
〔10〕 《嘉定屠城记略》 清代嘉定朱子素著,记顺治二年清兵攻入嘉定时三次屠
杀汉族人民的实况。
〔11〕 《朱舜水集》 朱之瑜著。朱之瑜(1600—1682),字鲁屿,号舜
水,浙江余姚人,明末思想家。明亡后据舟山抗清,力图恢复,失败后流亡日本,客死水户
。他的著作有日本稻叶岩吉编辑的《朱舜水全集》,一九一二年印行;国内有马浮就稻叶本
重订的《舜水遗书》二十五卷,一九一三年印行。
〔12〕 《张苍水集》 张煌言著。张煌言(1620—1664),字玄著,号苍
水,浙江鄞县人,南明抗清义军领袖,文学家。他于清顺治二年(1645)在浙东起兵抗
清,奉鲁王(朱以海)监国,兵败后被俘,不屈而死。清末章太炎从鄞县得《奇零草》抄本
,上卷杂文,下卷古今体诗,改题《张苍水集》印行。
〔13〕 《黄萧养回头》 以鼓吹反清革命为主题的粤剧,署名新广东武生著,原载
于一九○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梁启超主编的《新小说》杂志,后有上海广智书局单行本
。黄萧养是明代正统末年广东农民起义领袖,景泰元年(1450)在战斗中中箭牺牲。剧
本内容是说黄帝命黄萧养的灵魂投生,从事救国运动,使中国进入“富强之邦”。
〔14〕 邹容(1885—1905) 字蔚丹,四川巴县人,清末革命家。
曾留学日本,积极参加反清斗争,一九○三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结上海英租界当局逮捕,
判刑二年,一九○五年四月死于狱中。《革命军》是邹容宣传反清革命的著名作品,一九○
三年作,共七章,约两万言,前有章炳麟的序和作者的自序。自序后署“皇汉民族亡国后之
二百六十年岁次癸卯三月日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记”。该书揭露了清政府的殊酷统治,提出
建立“自由独立”的“中华共和国”的理想,起了很大的革命鼓动作用。
〔15〕 周召共和 据《史记·周本纪》,西周时厉王无道,遭到国人反对,于三十
七年(前841)出奔,“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又据《竹书纪年》,周厉王
出奔后,由共伯和(共国国君名)代行王政,号共和元年。
〔16〕 黄兴(1874—1916) 字克强,湖南长沙人,近代民主革命家。早
年组织华兴会,一九○五年参加孙中山组织的同盟会,居协理地位。辛亥革命时任革命军总
司令,一九一二年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任陆军总长。袁世凯窃国后,流亡日本,一九一六年
在上海逝世。
〔17〕 方孝孺(1357—1402) 字希直,浙江宁海人,明惠帝建文时任侍
讲学士。建文四年(1402)惠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入南京,自立为帝(即永乐帝)
,命方孝孺起草即位诏书,他坚决不从,遂遭杀害,被灭十族,死者多达八百七十余人。血
迹石,相传是方孝孺被钩舌敲齿时染上血迹的石块。
〔18〕 旗人 清代对编入八旗的人的称呼。按八旗是满族的军队组织和户口编制,
后来一般称满族人为旗人。
〔19〕 “罪孽深重不自殒灭” 宋代以来,一些人在父母死后印发的讣文中,常有
“不孝某某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廷显考(妣)”
一类套语。
〔20〕 宗社党 清朝贵族良粥、毓朗、铁良等企图保全清室政权于一九一一年成立
的一个反动组织。这些人曾于一九一二年三月七日(夏历正月十九日)以“君主立宪维持会
”的名义发表宣言,反对溥仪退位。民国成立后,他们潜伏天津、大连等地,在日本帝国主
义操纵下,进行复辟阴谋活动。一九一四年五月,曾和遗老劳乃宣、刘廷琛、宋育仁等勾结
图谋复辟;一九一七年七月,又和张勋、康有为等勾结进行复辟,俱告失败。
〔21〕 南北交恶 指一九一三年(民国二年)七月所发生的袁世凯与南方国民党讨
袁军之间的战争。这次战争是由袁世凯以阴谋手段挑起的,目的是为了消灭当时以孙中山为
首、以南力为根据地的国民党势力。在战争前,袁世凯派人暗杀了国民党重要人物宋教仁于
上海,并依靠帝国主义的支持,积极准备战争;国民党方面,原是对袁世凯妥协的,在宋教
仁被刺后,孙中山由日本回上海发动讨袁的军事行动。
战争于七月开始,八月底讨袁军即告失败。此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南北仍处于对立的
局面。
〔22〕 省界被利用 段祺瑞在袁世凯失败后出任国务总理时,为了团结北洋系的武
力,曾使徐树铮策动各省区派代表到徐州开会,于一九一六年成立了所谓“省区联合会”。
这是北洋军阀利用所谓省界联合的手段以图保存他们的封建割据的组织。与此同时,南方各
省成立了联合的“护国军政府”。从此以后至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之前,盘据南北各省的军
阀就常在联合的名义下,实行以省为单位的封建割据;而在利害冲突时,又进行相互之间的
战争。
〔23〕 合辙 指异族统治者强制汉族人民遵从他们的制度和政策。辙,即轨道。古
代车制,两轮相距八尺,车行必与辙合。
〔24〕 指当时东南大学教授吴宓。作者在《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中曾说:“
那时吴宓先生就曾经发表过文章,说是真不懂为什么有些人竟喜欢描写下流社会。”
〔25〕 爱罗先珂(r.A.B]PV\YWP,1889—1952) 俄国诗人、童话作家
。童年时因病双目失明。曾先后到过日本、泰国、缅甸、印度等国;一九二一年在日本因参
加“五一”游行,六月间被日本政府驱逐出境,辗转来到中国,曾在北京大学、北京世界语
专门学校任教。
一九二三年四月回国。他用世界语和日语写作,鲁迅曾译过他的作品《桃色的云》、《
爱罗先珂童话集》。
〔26〕 《读卖新闻》 日本报纸,一八七四年(明治七年)十一月在东京创刊,一
九二四年改革后成为全国性的大报。该报经常登载文艺作品及评论文章。
〔27〕 江口涣(1887—1975) 日本作家。作品有《火山下》、《一个女
人的犯罪》等。他所作的关于爱罗先珂的文章,题名《忆爱罗先珂华西理君》,文中记述爱
罗先珂在日本受迫害的经过。该文曾由鲁迅译载于一九二三年五月十四日《晨报副刊》,现
收入《鲁迅译文集》第十卷《译丛补》。
〔28〕 “毋友不如己者” 语见《论语·学而》。
论“他妈的!”〔1〕
无论是谁,只要在中国过活,便总得常听到“他妈的”或其相类的口头禅。我想:这话
的分布,大概就跟着中国人足迹之所至罢;使用的遍数,怕也未必比客气的“您好呀”会更
少。假使依或人所说,牡丹是中国的“国花”,那么,这就可以算是中国的“国骂”了。
我生长于浙江之东,就是西滢先生之所谓“某籍”〔2〕。那地方通行的“国骂”却颇
简单:专一以“妈”为限,决不牵涉余人。后来稍游各地,才始惊异于国骂之博大而精微:
上溯祖宗,旁连姊妹,下递子孙,普及同性,真是“犹河汉而无极也”〔3〕。而且,不特
用于人,也以施之兽。前年,曾见一辆煤车的只轮陷入很深的辙迹里,车夫便愤然跳下,出
死力打那拉车的骡子道:“你姊姊的!你姊姊的!”
别的国度里怎样,我不知道。单知道诺威人Hamsun〔4〕有一本小说叫《饥饿》
,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但我并不见这一类话。Gorky〔5〕所写的小说中多无赖汉,
就我所看过的而言,也没有这骂法。惟独Artzybashev〔6〕在《工人绥惠略夫
》里,却使无抵抗主义者亚拉借夫骂了一句“你妈的”。但其时他已经决计为爱而牺牲了,
使我们也失却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气。这骂的翻译,在中国原极容易的,别国却似乎为难,德
文译本作“我使用过你的妈”,日文译本作“你的妈是我的母狗”。这实在太费解,——由
我的眼光看起来。
那么,俄国也有这类骂法的了,但因为究竟没有中国似的精博,所以光荣还得归到这边
来。好在这究竟又并非什么大光荣,所以他们大约未必抗议;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国
的阔人,名人,高人,也不至于骇死的。但是,虽在中国,说的也独有所谓“下等人”,例
如“车夫”之类,至于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士大夫”之类,则决不出之于口,更何况笔
之于书。“予生也晚”,赶不上周朝,未为大夫,也没有做士,本可以放笔直干的,然而终
于改头换面,从“国骂”上削去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又改对称为第三人称者,恐怕还因为
到底未曾拉车,因而也就不免“有点贵族气味”之故。那用途,既然只限于一部分,似乎又
有些不能算作“国骂”了;但也不然,阔人所赏识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尝以为“花之富贵者
也”〔7〕?
这“他妈的”的由来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经史上所见骂人的话,无非是“役夫
”,“奴”,“死公”〔8〕;较厉害的,有“老狗”,“貉子”〔9〕;更厉害,涉及先
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赘阉遗丑”〔10〕罢了!还没见过什么“妈的”怎样,
虽然也许是士大夫讳而不录。但《广弘明集》〔11〕(七)记北魏邢子才“以为妇人不可
保。谓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变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
则颇有可以推见消息的地方。
晋朝已经是大重门第,重到过度了;华胄世业,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个酒囊饭袋
,也还是不失为清品。北方疆土虽失于拓跋氏〔12〕,士人却更其发狂似的讲究阀阅,区
别等第,守护极严。庶民中纵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并。至于大姓,实不过承祖宗余荫,
以旧业骄人,空腹高心,当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护符,被压迫的庶民自然也就
将他们的祖宗当作仇敌。邢子才的话虽然说不定是否出于愤激,但对于躲在门第下的男女,
却确是一个致命的重伤。势位声气,本来仅靠了“祖宗”这惟一的护符而存,“祖宗”倘一
被毁,便什么都倒败了。这是倚赖“余荫”的必得的果报。
同一的意思,但没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于“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妈的!”
要攻击高门大族的坚固的旧堡垒,却去瞄准他的血统,在战略上,真可谓奇谲的了。最
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
唐以后,自夸族望的风气渐渐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
,“等”的上下本该从此有些难定了,但偏还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进“上等”去。刘时中〔
13〕的曲子里说:“堪笑这没见识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顽劣。江湖伴侣,旋将表德官名相
体呼,声音多厮称,字样不寻俗。听我一个个细数:粜米的唤子良;卖肉的呼仲甫……开张
卖饭的呼君宝;磨面登罗底叫德夫:何足云乎?!”(《乐府新编阳春白雪》三)这就是那
时的暴发户的丑态。
“下等人”还未暴发之先,自然大抵有许多“他妈的”在嘴上,但一遇机会,偶窃一位
,略识几字,便即文雅起来:雅号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谱也修了,还要寻一个始祖,不
是名儒便是名臣。从此化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辈一样,言行都很温文尔雅。然而愚民
究竟也有聪明的,早已看穿了这鬼把戏,所以又有俗谚,说:“口上仁义礼智,心里男盗女
娼!”他们是很明白的。
于是他们反抗了,曰:“他妈的!”
但人们不能蔑弃扫荡人我的余泽和旧荫,而硬要去做别人的祖宗,无论如何,总是卑劣
的事。有时,也或加暴力于所谓“他妈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机,而不是造运会,所以
无论如何,也还是卑劣的事。
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
的或有声的“国骂”。就是“他妈的”,围绕在上下和四旁,而且这还须在太平的时候。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
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
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七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七期。
〔2〕 西滢先生之所谓“某籍” 在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
榆事件中,鲁迅等七名教员曾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报》上发表宣言,对学生表示支持。陈
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发表的《闲话》中攻击鲁
迅等人说:“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
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但是这篇宣言一出,免不了流言更加传布得利害了
。”某籍,指鲁迅的籍贯浙江。
陈西滢(1896—1970),即陈源,字通伯,现代评论派重要成员。
〔3〕 “犹河汉而无极也” 语见《庄子·逍遥游》:“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
也。”河汉,即银河。
〔4〕 Hamsun 哈姆生(1859—1952),挪威小说家。《饥饿》是他
在一八九○年发表的长篇小说。
〔5〕 Gorky 高尔基。参看本卷第189页注〔21〕。
〔6〕 Artzybashev 阿尔志跋绥夫。参看本卷第164页注〔5〕。
〔7〕 “花之富贵者也” 语见宋代周敦颐《爱莲说》:“牡丹,花之富贵者也。”
〔8〕 “役夫” 见《左传》 文公元年,楚成王妹江骂成王子商臣(即楚穆王)
的话:“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杀女(汝)而立职也。”晋代杜预注:“役夫,贱者称。”
按职是商臣的庶弟。“奴”,《南史·宋本纪》:“帝(前废帝刘子业)自以为昔在东宫,
不为孝武所爱,及即位,将掘景宁陵,太史言于帝不利而止;乃纵粪于陵,肆骂孝武帝为
奴。”,鼻上的红疱,俗称“酒糟鼻子”。“死公”,《后汉书·文苑列传》祢衡骂黄祖
的话:“死公!云等道?”唐代李贤注:“死公,骂言也;等道,犹今言何勿语也。”
〔9〕 “老狗” 汉代班固《汉孝武故事》:栗姬骂景帝“老狗,上心衔之未发也”
。衔,怀恨在心。“貉子”,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孙秀降晋,晋武帝厚存
宠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笃;妻尝妒,乃骂秀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复入。”
〔10〕 “而母婢也” 《战国策·赵策》:“周烈王崩,诸侯皆吊。
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贍之。’?ㄆ耄┩醪慌唬骸赤担ǘ┠副玻 薄白秆艘懦蟆保铝铡段芟ブ荩
醣福┪摹罚骸安僮秆艘懦螅疚捃驳隆!?
赘阉,指曹操的父亲曹嵩过继给宦官曹腾做儿子。
〔11〕 《广弘明集》 唐代和尚道宣编,三十卷。内容系辑录自晋至唐阐明佛法的
文章。邢子才(496—?),名邵,河间(今属河北)
人,北魏无神论者。东魏武定末任太常卿。元景(?—559),即王昕,字元景,北
海剧(今山东东昌)人,东魏武定末任太子詹事,是邢子才的好友。
〔12〕 拓跋氏 古代鲜卑族的一支。公元三八六年拓跋自立为魏王,后日益强大
,占有黄河以北的土地;公元三九八年建都平城(今大同),称帝改元,史称北魏。
〔13〕 刘时中 名致,字时中,号逋斋,石州宁乡(今山西离石)人,元代词曲家
。这里所引见于他的套曲《上高监司·端正好》。
曲子中的“好顽劣”,意即很无知。“表德”,即正式名字外的“字”和“号”。“声
音多厮称”,即声音相同。子良取音于“粮”。仲甫取音于“脯”。君宝取音于“饱”。德
夫取音于“脯”。《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元代杨朝英编选的一部散曲选,共十卷(另有九
卷本一种)。
论睁了眼看〔1〕
虚生先生所做的时事短评中,曾有一个这样的题目:《我们应该有正眼看各方面的勇气
》(《猛进》十九期)〔2〕。诚然,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作,敢当。
倘使并正视而不敢,此外还能成什么气候。然而,不幸这一种勇气,是我们中国人最所缺乏
的。
但现在我所想到的是别一方面——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
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我们的圣贤,本来早已教人“非礼勿视”的了;而这“礼”又非
常之严,不但“正视”,连“平视”“斜视”也不许。现在青年的精神未可知,在体质,却
大半还是弯腰曲背,低眉顺眼,表示着老牌的老成的子弟,驯良的百姓,——至于说对外却
有大力量,乃是近一月来的新说,还不知道究竟是如何。
再回到“正视”问题去:先既不敢,后便不能,再后,就自然不视,不见了。一辆汽车
坏了,停在马路上,一群人围着呆看,所得的结果是一团乌油油的东西。然而由本身的矛盾
或社会的缺陷所生的苦痛,虽不正视,却要身受的。文人究竟是敏感人物,从他们的作品上
看来,有些人确也早已感到不满,可是一到快要显露缺陷的危机一笥之际,他们总即刻连说
“并无其事”,同时便闭上了眼睛。这闭着的眼睛便看见一切圆满,当前的苦痛不过是“天
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3〕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因为凡事总要“团圆
”,正无须我们焦躁;放心喝茶,睡觉大吉。再说费话,就有“不合时宜”之咎,免不了要
受大学教授的纠正了。呸!
我并未实验过,但有时候想:倘将一位久蛰洞房的老太爷抛在夏天正午的烈日底下,或
将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拖到旷野的黑夜里,大概只好闭了眼睛,暂续他们残存的旧梦,总算
并没有遇到暗或光,虽然已经是绝不相同的现实。中国的文人也一样,万事闭眼睛,聊以自
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
瞒和骗。
中国婚姻方法的缺陷,才子佳人小说作家早就感到了,他于是使一个才子在壁上题诗,
一个佳人便来和,由倾慕——现在就得称恋爱——而至于有“终身之约”。但约定之后,也
就有了难关。我们都知道,“私订终身”在诗和戏曲或小说上尚不失为美谈(自然只以与终
于中状元〔4〕的男人私订为限),实际却不容于天下的,仍然免不了要离异。明末的作家
〔5〕便闭上眼睛,并这一层也加以补救了,说是: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父母之命媒妁
之言”〔6〕经这大帽子来一压,便成了半个铅钱也不值,问题也一点没有了。假使有之,
也只在才子的能否中状元,而决不在婚姻制度的良否。
(近来有人以为新诗人的做诗发表,是在出风头,引异性;且迁怒于报章杂志之滥登。
殊不知即使无报,墙壁实“古已有之”,早做过发表机关了;据《封神演义》,纣王已曾在
女娲庙壁上题诗,〔7〕那起源实在非常之早。报章可以不取白话,或排斥小诗,墙壁却拆
不完,管不及的;倘一律刷成黑色,也还有破磁可划,粉笔可书,真是穷于应付。做诗不刻
木板,去藏之名山,却要随时发表,虽然很有流弊,但大概是难以杜绝的罢。)
《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敢于实写的,而那结果也
并不坏。无论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即宝玉自己,也成了个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和尚。
和尚多矣,但披这样阔斗篷的能有几个,已经是“入圣超凡”无疑了。至于别的人们,则早
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
安,也终于奈何不得。然而后来或续或改,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圆
”,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
通而后快。赫克尔(E.Haeckel)〔8〕说过: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人
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的。
“作善降祥”〔9〕的古训,六朝人本已有些怀疑了,他们作墓志,竟会说“积善不报
,终自欺人”〔10〕的话。但后来的昏人,却又瞒起来。元刘信将三岁痴儿抛入醮纸火盆
,妄希福钓,是见于《元典章》〔11〕的;剧本《小张屠焚儿救母》〔12〕却道是为母
延命,命得延,儿亦不死了。一女愿侍痼疾之夫,《醒世恒言》中还说终于一同自杀的;后
来改作的却道是有蛇坠入药罐里,丈夫服后便全愈了。〔13〕凡有缺陷,一经作者粉饰,
后半便大抵改观,使读者落诬妄中,以为世间委实尽够光明,谁有不幸,便是自作,自受。
有时遇到彰明的史实,瞒不下,如关羽岳飞的被杀,便只好别设骗局了。一是前世已造
夙因,如岳飞:一是死后使他成神,如关羽。〔14〕定命不可逃,成神的善报更满人意,
所以杀人者不足责,被杀者也不足悲,冥冥中自有安排,使他们各得其所,正不必别人来费
力了。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
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
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在事实上,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
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过之后,也每每不思惩凶,
自卫,却只顾歌咏那一群烈女。仿佛亡国遭劫的事,反而给中国人发挥“两间正气”的机会
,增高价值,即在此一举,应该一任其至,不足忧悲似的。自然,此上也无可为,因为我们
已经借死人获得最上的光荣了。沪汉烈士的追悼会〔15〕中,活的人们在一块很可景仰的
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骂,也就是和我们的先辈走着同一的路。
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
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倘以油为上,就不必说;否则,当参入别
的东西,或水或硷去。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
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
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
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
现在,气象似乎一变,到处听不见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然
而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O,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只可以吓哑了
先前鄙薄花月的所谓批评家的嘴,满足地以为中国就要中兴。
可怜他在“爱国”的大帽子底下又闭上了眼睛了——或者本来就闭着。
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
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八月三日《语丝》周刊第三十八期。
〔2〕 虚生 《猛进》周刊主编徐炳昶的笔名。《猛进》是当时一种有进步倾向的政
论性刊物,一九二五年三月六日创刊于北京,次年三月十九日出至第五十三期停刊。
〔3〕 “天之降大任于是人也”等语,见《孟子·告子》。
〔4〕 状元 科举时代殿试取中的第一名进士。参看本卷第339页注〔3〕。
〔5〕 明末的作家 指明代末年写才子佳人小说的那些作家,如著《平山冷燕》的荻
岸山人、《好逑传》的名教中人等。
〔6〕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语见《孟子·滕文公》。
〔7〕 《封神演义》 神魔小说,明代许仲琳编写,一百回。纣王在戈娲庙壁上题诗
的情节,见该书第一回。
〔8〕 赫克尔 通译海克尔,德国生物学家。这里所引他的话,见所著《宇宙之谜》
第四章《我们的胚胎史》。
〔9〕 “作善降详” 语出《尚书·伊训》:“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
降之百殃。”
〔10〕 “积善不报,终自欺人” 语见东魏《元湛墓志铭》:“曰仁者寿,所期必
信,积善不报,终自欺人。”
〔11〕 《元典章》 即《大元圣政国朝典章》,前集六十卷,新集不分卷。内容系
汇辑元世祖中统元年(1260)至英宗至治二年(1322)间的法令文牍。刘信的事载
该书第五十七卷。
〔12〕 《小张屠焚儿救母》 杂剧,元代无名氏作。见《古今杂剧》。
〔13〕 一女愿侍痼疾之夫 见《醒世恒言》第九卷《陈多寿生死夫妻》。鲁迅所说
后来的改作,大概是指清代宣鼎《夜雨秋灯录》第三卷中的《麻疯女邱丽玉》。
〔14〕 关羽(160—219) 字云长,河南解县(今山西临猗)人,三国时蜀
汉大将。刘备定西蜀,他留镇荆襄。建安二十四年在荆州与孙权军作战,兵败被杀。在小说
《三国演义》中有他死后显圣成神的描述。岳飞(1103—1142),字鹏举,相州汤
阴(今属河南)人,南宋名将。因坚持抗金,于绍兴十二年被投降派赵构(宋高宗)和内奸
秦桧杀害。小说《说岳全传》中说,岳飞是大鹏转世,秦桧是黑龙转世;秦桧害死岳飞,是
报前世大鹏啄伤黑龙的夙怨。
〔15〕 沪汉烈士的追悼会 一九二五年上海五卅惨案发生后,六月十一日汉口群众
的反帝斗争也遭到英帝国主义及湖北督军萧耀南的镇压。六月二十五日,北京各界数十万人
游行示威,并在天安门召开沪汉烈士追悼会。有人在会场设立一座两丈四尺高的木质灵位,
悬挂着三丈六尺长的挽联,上写“在孔曰成仁在孟曰正命”“于礼为国殇于义为鬼雄”;指
挥台正中的白布横额上,写有“天地正气”四个大字。
从胡须说到牙齿〔1〕
一翻《呐喊》,才又记得我曾在中华民国九年双十节〔2〕的前几天做
过一篇《头发的故事》;去年,距今快要一整年了罢,那时是《语丝》〔3〕出世未久
,我又曾为它写了一篇《说胡须》。实在似乎很有些章士钊〔4〕之所谓“每况愈下”〔5
〕了,——自然,这一句成语,也并不是章士钊首先用错的,但因为他既以擅长旧学自居,
我又正在给他打官司,所以就栽在他身上。当时就听说,——或者也是时行的“流言”,—
—一位北京大学的名教授就愤慨过,以为从胡须说起,一直说下去,将来就要说到屁股,则
于是乎便和上海的《晶报》〔6〕一样了。为什么呢?这须是熟精今典的人们才知道,后进
的“束发小生”〔7〕是不容易了然的。因为《晶报》上曾经登过一篇《太阳晒屁股赋》,
屁股和胡须又都是人身的一部分,既说此部,即难免不说彼部,正如看见洗脸的人,敏捷而
聪明的学者即能推见他一直洗下去,将来一定要洗到屁股。所以有志于做gentlema
n〔8〕者,为防微杜渐起见,应该在背后给一顿奚落的。——如果说此外还有深意,那我
可不得而知了。
昔者窃闻之:欧美的文明人讳言下体以及和下体略有渊源的事物。假如以生殖器为中心
而画一正圆形,则凡在圆周以内者均在讳言之列;而圆之半径,则美国者大于英。中国的下
等人,是不讳言的;古之上等人似乎也不讳,所以虽是公子而可以名为黑臀〔9〕。讳之始
,不知在什么时候;而将英美的半径放大,直至于口鼻之间或更在其上,则防于一千九百二
十四年秋。
文人墨客大概是感性太锐敏了之故罢,向来就很娇气,什么也给他说不得,见不得,听
不得,想不得。道学先生于是乎从而禁之,虽然很像背道而驰,其实倒是心心相印。然而他
们还是一看见堂客的手帕或者姨太太的荒冢就要做诗。我现在虽然也弄弄笔墨做做白话文,
但才气却仿佛早经注定是该在“水平线”〔10〕之下似的,所以看见手帕或荒冢之类,倒
无动于中;只记得在解剖室里第一次要在女性的尸体上动刀的时候,可似乎略有做诗之意,
——但是,不过“之意”而已,并没有诗,读者幸勿误会,以为我有诗集将要精装行世,传
之其人,先在此预告。后来,也就连“之意”都没有了,大约是因为见惯了的缘故罢,正如
下等人的说惯一样。否则,也许现在不但不敢说胡须,而且简直非“人之初性本善论”或“
天地玄黄赋”〔11〕便不屑做。遥想土耳其革命〔12〕后,撕去女人的面幕,是多么下
等的事?呜呼,她们已将嘴巴露出,将来一定要光着屁股走路了!
知,旁人大概是不很能够明白底细的。倘没有病,谁来呻吟?如果竟要呻吟,那就已经
有了呻吟病了,无法可医。——但模仿自然又是例外。即如自胡须直至屁股等辈,倘使相安
无事,谁爱去纪念它们;我们平居无事时,从不想到自己的头,手,脚以至脚底心。待到慨
然于“头颅谁斫”,“髀肉(又说下去了,尚希绅士淑女恕之)复生”〔14〕的时候,是
早已别有缘故的了,所以,“呻吟”。而批评家们曰:“无病”。我实在艳羡他们的健康。
譬如腋下和胯间的毫毛,向来不很肇祸,所以也没有人引为题目,来呻吟一通。头发便
不然了,不但白发数茎,能使老先生揽镜慨然,赶紧拔去;清初还因此杀了许多人。民国既
经成立,辫子总算剪定了,即使保不定将来要翻出怎样的花样来,但目下总不妨说是已经告
一段落。于是我对于自己的头发,也就淡然若忘,而况女子应否剪发的问题呢,因为我并不
预备制造桂花油或贩卖烫剪:事不干己,是无所容心于其间的。但到民国九年,寄住在我的
寓里的一位小姐考进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去了,而她是剪了头发的,再没有法可梳盘龙髻或S
髻。到这时,我才知道虽然已是民国九年,而有些人之嫉视剪发的女子,竟和清朝末年之嫉
视剪发的男子相同;校长M先生虽被天夺其魄〔15〕,自己的头顶秃到近乎精光了,却偏
以为女子的头发可系千钧,示意要她留起。设法去疏通了几回,没有效,连我也听得麻烦起
来,于是乎“感慨系之矣”了,随口呻吟了一篇《头发的故事》。但是,不知怎的,她后来
竟居然并不留长,现在还是蓬蓬松松的在北京道上走。
本来,也可以无须说下去了,然而连胡须样式都不自由,也是我平生的一件感愤,要时
时想到的。胡须的有无,式样,长短,我以为除了直接受着影响的人以外,是毫无容喙的权
利和义务的,而有些人们偏要越俎代谋〔16〕,说些无聊的废话,这真和女子非梳头不可
的教育,“奇装异服”者要抓进警厅去办罪的政治一样离奇。要人没有反拨,总须不加刺激
;乡下人捉进知县衙门去,打完屁股之后,叩一个头道:
“谢大老爷!”这情形是特异的中国民族所特有的。
不料恰恰一周年,我的牙齿又发生问题了,这当然就要说牙齿。这回虽然并非说下去,
而是说进去,但牙齿之后是咽喉,下面是食道,胃,大小肠,直肠,和吃饭很有相关,仍将
为大雅所不齿;更何况直肠的邻近还有膀胱呢,呜呼!
税自主,游行示威〔17〕了。但巡警却断绝交通,至于发生冲突,据说两面“互有死
伤”。次日,几种报章(《社会日报》,《世界日报》,《舆论报》,《益世报》,《顺天
时报》〔18〕等)的新闻中就有这样的话:
“学生被打伤者,有吴兴身(第一英文学校),头部刀伤甚重……
周树人(北大教员)齿受伤,脱门牙二。其他尚未接有报告。……”
这样还不够,第二天,《社会日报》,《舆论报》,《黄报》,《顺天时报》又道:
“……游行群众方面,北大教授周树人(即鲁迅)门牙确落二个。
……”
舆论也好,指导社会机关也好,“确”也好,不确也好,我是没有修书更正的闲情别致
的。但被害苦的是先有许多学生们,次日我到L学校〔19〕去上课,缺席的学生就有二十
余,他们想不至于因为我被打落门牙,即以为讲义也跌了价的,大概是预料我一定请病假。
还有几个尝见和未见的朋友,或则面问,或则函问;尤其是朋其〔20〕君,先行肉薄中央
医院,不得,又到我的家里,目睹门牙无恙,这才重回东城,而“昊天不吊”〔21〕,竟
刮起大风来了。
假使我真被打落两个门牙,倒也大可以略平“整顿学风”〔22〕,者和其党徒之气罢
;或者算是说了胡须的报应,——因为有说下去之嫌,所以该得报应,——依博爱家言,本
来也未始不是一举两得的事。但可惜那一天我竟不在场。我之所以不到场者,并非遵了胡适
〔23〕教授的指示在研究室里用功,也不是从了江绍原〔24〕教授的忠告在推敲作品,
更不是依着易卜生博士的遗训〔25〕正在“救出自己”;惭愧我全没有做那些大工作,从
实招供起来,不过是整天躺在窗下的床上而已。为什么呢?曰:生些小病,非有他也。
然而我的门牙,却是“确落二个”的。
痛的人的苦楚,只见他歪着嘴角吸风,模样着实可笑。自从盘古开辟天地以来,中国就
未曾发明过一种止牙痛的好方法,现在虽然很有些什么“西法镶牙补眼”的了,但大概不过
学了一点皮毛,连消毒去腐的粗浅道理也不明白。以北京而论,以中国自家的牙医而论,只
有几个留美出身的博士是好的,但是,yes〔26〕贵不可言。至于穷乡僻壤,却连皮毛
家也没有,倘使不幸而牙痛,又不安本分而想医好,怕只好去即求城隍土地爷爷罢。
我从小就是牙痛党之一,并非故意和牙齿不痛的正人君子们立异,实在是“欲罢不能”
。听说牙齿的性质的好坏,也有遗传的,那么,这就是我的父亲赏给我的一份遗产,因为他
牙齿也很坏。于是或蛀,或破,……终于牙龈上出血了,无法收拾;住的又是小城,并无牙
医。那时也想不到天下有所谓“西法……”也者,惟有《验方新编》〔27〕是唯一的救星
;然而试尽“验方”都不验。后来,一个善士传给我一个秘方:
择日将栗子风干,日日食之,神效。应择那一日,现在已经忘却了,好在这秘方的结果
不过是吃栗子,随时可以风干的,我们也无须再费神去查考。自此之后,我才正式看中医,
服汤药,可惜中医仿佛也束手了,据说这是叫“牙损”,难治得很呢。还记得有一天一个长
辈斥责我,说,因为不自爱,所以会生这病的;医生能有什么法?我不解,但从此不再向人
提起牙齿的事了,似乎这病是我的一件耻辱。如此者久而久之,直至我到日本的长崎,再去
寻牙医,他给我刮去了牙后面的所谓“齿袱”,这才不再出血了,化去的医费是两元,时间
是约一小时以内。
我后来也看看中国的医药书,忽而发见触目惊心的学说了。它说,齿是属于肾的,“牙
损”的原因是“阴亏”。我这才顿然悟出先前的所以得到申斥的原因来,原来是它们在这里
这样诬陷我。到现在,即使有人说中医怎样可靠,单方怎样灵,我还都不信。自然,其中大
半是因为他们耽误了我的父亲的病的缘故罢,但怕也很挟带些切肤之痛的自己的私怨。
事情还很多哩,假使我有Victor Hugo〔28〕先生的文才,也许因此可以
写出一部《Les Misérables》的续集。然而岂但没有而已么,遭难的又是自
家的牙齿,向人分送自己的冤单,是不大合式的,虽然所有文章,几乎十之九是自身的暗中
的辩护。现在还不如迈开大步一跳,一径来说“门牙确落二个”的事罢:
袁世凯也如一切儒者一样,最主张尊孔。做了离奇的古衣冠,盛行祭孔的时候,大概是
要做皇帝以前的一两年。〔29〕自此以来,相承不废,但也因秉政者的变换,仪式上,尤
其是行礼之状有些不同:大概自以为维新者出则西装而鞠躬,尊古者兴则古装而顿首。我曾
经是教育部的佥事,因为“区区”〔30〕,所以还不入鞠躬或顿首之列的;但届春秋二祭
,仍不免要被派去做执事。执事者,将所谓“帛”或“爵”〔31〕递给鞠躬或顿首之诸公
的听差之谓也。民国十一年秋〔32〕,我“执事”后坐车回寓去,既是北京,又是秋,又
是清早,天气很冷,所以我穿着厚外套,带了手套的手是插在衣袋里的。那车夫,我相信他
是因为磕睡,胡涂,决非章士钊党;但他却在中途用了所谓“非常处分”,以“迅雷不及掩
耳之手段”,自己跌倒了,并将我从车上摔出。我手在袋里,来不及抵按,结果便自然只好
和地母接吻,以门牙为牺牲了。于是无门牙而讲书者半年,补好于十二年之夏,所以现在使
朋其君一见放心,释然回去的两个,其实却是假的。
矣。”这话,我确是曾经读过的,也十分佩服。所以如果打落了两个门牙,借此能给若
干人们从旁快意,“痛快”倒也毫无吝惜之心。而无如门牙,只有这几个,而且早经脱落何
?但是将前事拉成今事,却也是不甚愿意的事,因为有些事情,我还要说真实,便只好将别
人的“流言”抹杀了,虽然这大抵也以有利于己,至少是无损于已者为限。准此,我便顺手
又要将章士钊的将后事拉成前事的胡涂账揭出来。
又是章士钊。我之遇到这个姓名而摇头,实在由来已久;但是,先前总算是为“公”,
现在却像憎恶中医一样,仿佛也挟带一点私怨了,因为他“无故”将我免了官,所以,在先
已经说过:我正在给他打官司。近来看见他的古文的答辩书了,很斤斤于“无故”之辩,其
中有一段:
“……又该伪校务维持会擅举该员为委员,该员又不声明否认,显系有意抗阻本部行政
,既情理之所难容,亦法律之所不许。……不得已于八月十二日,呈请执政将周树人免职,
十三日由 执政明令照准……”
于是乎我也“之乎者也”地驳掉他:
“查校务维持会公举树人为委员,系在八月十三日,而该总长呈请免职,据称在十二日
。岂先预知将举树人为委员而先为免职之罪名耶?
……”
其实,那些什么“答辩书”也不过是中国的胡牵乱扯的照例的成法,章士钊未必一定如
此胡涂;假使真只胡涂,倒还不失为胡涂人,但他是知道舞文玩法的。他自己说过:“挽近
政治。内包甚复。一端之起。
其真意往往难于迹象求之。执法抗争。不过迹象间事。……”〔34〕所以倘若事不干
己,则与其听他说政法,谈逻辑,实在远不如看《太阳晒屁股赋》,因为欺人之意,这些赋
里倒没有的。
离题愈说愈远了:这并不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即此收住,将来说到那里,且看民
国十五年秋罢。
一九二五年十月三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九日《语丝》周刊第五十二期。
〔2〕 双十节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举行了武昌起义(即辛亥革
命),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华民国,九月二十八日临时参议院议决十月十日为国庆纪念日,
俗称“双十节”。
〔3〕 《语丝》 文艺性周刊,最初由孙伏园等编辑。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创刊
于北京。一九二七年十月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禁,随后移至上海续刊。一九三○年三月出至
第五卷第五十二期停刊。
鲁迅是主要撰稿人和支持者之一,并于该刊在上海出版后一度担任编辑。参看《三闲集
·我和〈语丝〉的始终》。
〔4〕 章士钊(1881—1978) 字行严,笔名孤桐,湖南长沙人。
辛亥革命前,曾参加反清革命运动,一九一四年五月在东京主办《甲寅》月刊(两年后
停刊)。五四运动后,他是一个复古主义者。在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间,他参加北洋军
阀段祺瑞政治集团,曾任段祺瑞执政府的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参与镇压学生爱国运动和人
民群众的爱国斗争;同时创办《甲寅》周刊,提倡尊孔读经,反对新文化运动。后来他在政
治、思想上有所变化,转而同情革命。
〔5〕 “每况愈下” 原作“每下愈况”,见《庄子·知北游》。章太炎《新方言·
释词》:“愈况,犹愈甚也”。后人引用常误作“每况愈下”,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
卷第三号《孤桐杂记》中也同样用错:
“尝论明清相嬗。士气骤衰。……民国承清。每况愈下。”
〔6〕 《晶报》 当时上海一种低级趣味的小报。原为《神州日报》的副刊,一九一
九年三月单独出版。下文所说《太阳晒屁股赋》,是张丹火斤(延礼)写的一篇无聊文章,
发表于一九一七年四月二十六日《神州日报》副刊。
〔7〕 “束发小生” 这是章士钊常用的轻视青年学生的一句话,如他在一九二三年
作的《评新文化运动》一文中就说:“今之束发小生。
握笔登先。名流巨公。易节恐后。”束发,古代指男子成童的年龄。
〔8〕 Gentleman 英语:绅士。
〔9〕 黑臀 春秋时晋成公的名字,见《国语·周语》所记单襄公的话:“吾闻成公
之生也,其母梦神规其臀以墨曰:‘使有晋国……。’故名之曰黑臀。”
〔10〕 “水平线” 这是从当时现代评论社出版的《现代丛书》广告中引用来的。
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九期(一九二五年二月七日)刊登的《〈现代丛书〉出版预告》中
,吹嘘他们自己的作品说:
“《现代丛书》中不会有一本无价值的书,一本读不懂的书,一本在水平线下的书。”
〔11〕 “人之初性本善” 是《三字经》的首句。“天地玄黄”,是《千字文》的
首句。从前学塾中常用这类句子作为练习文章的题目。
〔12〕 土耳其革命 指一九一九年基马尔领导的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经过多年的民族独立战争,于一九二三年十月宣布成立土耳其共和国。随后又对宗教、婚姻
制度、社会习俗等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妇女不带面纱是风俗改革中的一项。
〔13〕 “无病呻吟” 原是一句成语,当时复古主义者章士钊等人,时常攻击提倡
写白话文的人为“无病呻吟”。如他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四期(一九二五年十月)《
评新文学运动》一文中,就影射白话文作者“忘其谫陋,无病呻吟”。
〔14〕 “头颅谁斫” 据《资治通鉴》卷一八五记载,隋炀帝感到统治局面不稳时
,曾“引镜自照,顾谓萧后曰:‘好头颈,谁当斫之?’”
“髀肉复生”,《三国志·蜀书·先主纪》的注文中曾引《九州春秋》说,刘备投靠荆
州牧刘表时,因无用武之如,久不乘马,他“见髀里肉生”,就“慨然流涕”。
〔15〕 M先生 指毛邦伟,贵州遵义人。清光绪举人,后赴日本留学,在东京高等
师范学校毕业,一九二○年时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天夺其魄,语出《左传》宣公
十五年,原作“天夺之魄”。
〔16〕 越俎代谋 语出《庄子·逍遥游》,原作“越俎代疱”,意思是掌管祭祀的
人,放下祭器去代替厨师做饭。
〔17〕 关税自主的游行示威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文中误作“二十七”),
段祺瑞政府根据一九二二年二月华盛顿会议所通过的九国关税条约,邀请英、美、法等十二
国,在北京召开所谓“关税特别会议”,企图在不平等条约的基础上,与各帝国主义国家成
立新的关税协定。这是和当时全国人民要求彻底废除不平等条约愿望相反的。
因此在会议开幕的当日,北京各学校和团体五万余人在天安门集会游行,反对关税会议
,主张关税自主。游行刚至新华门,即被大批武装警察阻止、殴打,群众受伤十余人,被捕
数人,造成流血事件。重九,即九月初九。
〔18〕 《社会日报》 一九二一年创刊于北京。原名《新社会报》,一九二二年五
月改名《社会日报》,林白水主编。《世界日报》,一九二四年创刊于北京。原为晚报,一
九二五年二月起改为日报,成舍我主编。《舆论报》,一九二二年创刊于北京,侯疑始主办
。《益世报》,天主教教会报纸,一九一五年创刊于天津。次年增出北京版。比利时教士雷
鸣远(后入中国籍)主办。《顺天时报》,日本帝国主义者在中国办的中文报纸,一九○一
年创刊于北京,创办人中岛美雄。下文的《黄报》,一九一八年创刊于北京,薛大可主编。
这些都是为中外反动派利益服务的报纸。
〔19〕 L学校 指北京黎明中学。一九二五年鲁迅曾在该校教课一学期。
〔20〕 朋其 即黄鹏基,四川仁寿人,当时是北京大学学生,《莽原》撰稿者之一。
〔21〕 “昊天不吊” 语见《左传》哀公十六年。
〔22〕 “整顿学风” 一九二五年五卅事件后,北京学生纷纷举行罢课,声援上海
工人的反帝爱国斗争。为了镇压学生爱国运动,教育总长章士钊草拟了“整顿学风令”,于
八月二十五日在内阁会议上通过,由段祺瑞执政府明令发布。
〔23〕 胡适(1891—1962) 字适之,安徽绩溪人。当时是北京大学教授
。在五卅运动后的革命高潮中,胡适竭力诽谤革命的群众运动,宣传知识分子应该回到研究
室里去。如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九期(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发表的《爱国运动与
求学》中,他歪曲引用德国歌德在拿破仑兵围柏林时闭门研究中国文物,和费希特在柏林沦
陷后仍继续讲学的事为例,鼓吹埋头用功,引诱学生离开爱国运动。
〔24〕 江绍原 安徽旌德人。当时北京大学讲师。他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
期(一九二五年七月四日)发表的《黄狗与青年作者》一文中,认为青年作者发表不成熟的
作品等于“流产”,并说:
“我的小提议是:——无论作什么,非经过几番精审的推敲修正,决不发表”
〔25〕 易卜生在致勃兰兑斯的信中说:“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
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胡适在《爱国运动与求学》一文中也引用了这句话,并说闭
门读书就是“救出你自己”。
〔26〕 yes 英语:是的。
〔27〕 《验方新编》 清代鲍相编,八卷。是过去很流行的通俗医药书。
〔28〕 Victor Hogo 雨果(1802—1885),法国作家。《L
es Mi-sérables》,《悲惨世界》,长篇小说,雨果的代表作之一。
〔29〕 袁世凯于一九一四年四月通令全国祭孔,公布《崇圣典例》。九月二十八日
他率领各部总长和一批文武官员,穿着新制的古祭服,在北京孔庙举行祀孔典礼。
〔30〕 “区区”佥事 作者从一九一二年八月起在教育部任佥事,一九二五年因支
持北京女师大学生驱逐校长杨荫榆的运动,被教育总长章士钊非法免职,作者曾在平政院提
出控告。当时有人说他因为失了“区区佥事”就反对章士钊,器量狭小,没有“学者的态度
”等等。
参看《华盖集·碰壁之余》。
〔31〕 “帛” 古代祭祀时用来敬神的丝织品,祭后即行焚化,后来用纸作代替品
。“爵”,古代的酒器,三足,铜制,祭祀时用来献酒。
〔32〕 按应为民国十二年春。《鲁迅日记》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晴,星期
,黎明往孔庙执事。归途坠车,落二齿。”
〔33〕 孔二先生 即孔丘。据《孔子家语·本姓解》,孔丘有兄孟皮,他排行第二
。文中所引的话,见《论语·泰伯》。
〔34〕 章士钊的这段话见《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一号(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八日)通
讯栏他对吴敬恒来信所加的附言(“内包甚复”,原作“内包深复”)。
坚壁清野主义〔1〕
新近,我在中国社会上发现了几样主义。其一,是坚壁清野主义。
“坚壁清野”〔2〕是兵家言,兵家非我的素业,所以这话不是从兵家得来,乃是从别
的书上看来,或社会上听来的。听说这回的欧洲战争时最要紧的是壕堑战,那么,虽现在也
还使用着这战法——坚壁。至于清野,世界史上就有着有趣的事例:相传十九世纪初拿破仑
进攻俄国,到了墨斯科时,俄人便大发挥其清野手段,同时在这地方纵火,将生活所需的东
西烧个干净,请拿破仑和他的雄兵猛将在空城里吸西北风。吸不到一个月,他们便退走了。
中国虽说是儒教国,年年祭孔;“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丘未之学也。”
〔3〕但上上下下却都使用着这兵法;引导我看出来的是本月的报纸上的一条新闻。据说,
教育当局因为公共娱乐场中常常发生有伤风化情事,所以令行各校,禁止女学生往游艺场和
公园,并通知女主家属,协同禁止。〔4〕自然,我并不深知这事是否确实;更未见明令的
原文;也不明白教育当局之意,是因为娱乐场中的“有伤风化”情事,即从女生发生,所以
不许其去,还是只要女生不去,别人也不发生,抑或即使发生,也就管他妈的了。
或者后一种的推测庶几近之。我们的古哲和今贤,虽然满口“正本清源”,“澄清天下
”,但大概是有口无心的,“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所以结果是:收起来。第一,是
“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想专以“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第二,是器字只有这么大,实在并没有“澄清天下”之才,正如富翁唯一的经济法,只
有将钱埋在自己的地下一样。古圣人所教的“慢藏诲盗,冶容诲淫”〔5〕,就是说子女玉
帛的处理方法,是应该坚壁清野的。
其实这种方法,中国早就奉行的了,我所到过的地方,除北京外,一路大抵只看见男人
和卖力气的女人,很少见所谓上流妇女。但我先在此声明,我之不满于这种现象者,并非因
为预备遍历中国,去窃窥一切太太小姐们;我并没有积下一文川资,就是最确的证据。今年
是“流言”鼎盛时代,稍一不慎,《现代评论》上就会弯弯曲曲地登出来的,所以特地先行
预告。至于一到名儒,则家里的男女也不给容易见面,霍渭祪的《家训》〔6〕里,就有那
非常麻烦的分隔男女的房子构造图。似乎有志于圣贤者,便是自己的家里也应该看作游艺场
和公园;现在究竟是二十世纪,而且有“少负不羁之名,长习自由之说”的教育总长〔7〕
,实在宽大得远了。
北京倒是不大禁锢妇女,走在外面,也不很加侮蔑的地方,但这和我们的古哲和今贤之
意相左,或者这种风气,倒是满洲人输入的罢。满洲人曾经做过我们的“圣上”,那习俗也
应该遵从的。然而我想,现在却也并非排满,如民元之剪辫子,乃是老脾气复发了,只要看
旧历过年的放鞭爆,就日见其多。可惜不再出一个魏忠贤〔8〕来试验试验我们,看可有人
去作干儿,并将他配享孔庙。
要风化好,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这正是教育者所当为之事,“收
起来”却是管牢监的禁卒哥哥的专门。况且社会上的事不比牢监那样简单,修了长城,胡人
仍然源源而至,深沟高垒,都没有用处的。未有游艺场和公园以前,闺秀不出门,小家女也
逛庙会,看祭赛,谁能说“有伤风化”情事,比高门大族为多呢?
总之,社会不改良,“收起来”便无用,以“收起来”为改良社会的手段,是坐了津浦
车往奉天。这道理很浅显:壁虽坚固,也会冲倒的。兵匪的“绑急票”〔9〕,抢妇女,于
风化何如?没有知道呢,还是知而不能言,不敢言呢?倒是歌功颂德的!
其实,“坚壁清野”虽然是兵家的一法,但这究竟是退守,不是进攻。或者就因为这一
点,适与一般人的退婴主义相称,于是见得志同道合的罢。但在兵事上,是别有所待的,待
援军的到来,或敌军的引退;倘单是困守孤城,那结果就只有灭亡,教育上的“坚壁清野”
法,所待的是什么呢?照历来的女教来推测,所待的只有一件事:死。
天下太平或还能苟安时候,所谓男子者俨然地教贞顺,说幽娴,“内言不出于阔”,“
男女授受不亲”〔10〕。好!都听你,外事就拜托足下罢。但是天下弄得鼎沸,暴力袭来
了,足下将何以见教呢?曰:做烈妇呀!
宋以来,对付妇女的方法,只有这一个,直到现在,还是这一个。
如果这女教当真大行,则我们中国历来多少内乱,多少外患,兵燹频仍,妇女不是死尽
了么?不,也有幸免的,也有不死的,易代之际,就和男人一同降伏,做奴才。于是生育子
孙,祖宗的香火幸而不断,但到现在还很有带着奴气的人物,大概也就是这个流弊罢。“有
利必有弊”,是十口相传,大家都知道的。
但似乎除此之外,儒者,名臣,富翁,武人,阔人以至小百姓,都想不出什么善法来,
因此还只得奉这为至宝。更昏庸的,便以为只要意见和这些歧异者,就是土匪了。和官相反
的是匪,也正是当然的事。但最近,孙美瑶据守抱犊崮,其实倒是“坚壁”,至于“清野”
的通品,则我要推举张献忠。
张献忠在明末的屠戮百姓,是谁也知道,谁也觉得可骇的,譬如他使ABC三枝兵杀完
百姓之后,便令AB杀C,又令A杀B,又令A自相杀。为什么呢?是李自成〔11〕已经
入北京,做皇帝了。做皇帝是要百姓的,他就要杀完他的百姓,使他无皇帝可做。正如伤风
化是要女生的,现在关起一切女生,也就无风化可伤一般。
连土匪也有坚壁清野主义,中国的妇女实在已没有解放的路;听说现在的乡民,于兵匪
也已经辨别不清了。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上海《新女性》月刊创刊号。
〔2〕 “坚壁清野” 语见《三国志·魏书·荀蔼传》。
〔3〕 “俎豆之事”等语,见《论语·卫灵公》(原文无“丘”
字)。是孔丘回答卫灵公的话。俎、豆,古代礼器。
〔4〕 关于禁止女生往娱乐场的新闻,见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北京《京报》:“
教部昨饬京师学务局,谓据各处报告,正阳门外香厂路城南游艺园,及城内东安市场中央公
园北海公园等处,迭次发生有伤风化情事。各女学校学生游逛,亟应取缔。特由该局通知各
级女学校,禁止游行各娱乐场,并由校通知各女生家长知照云。”
〔5〕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语见《周易·系辞上》。意思是财物收藏得不严实
,容易诱发人的盗心;容貌打扮得妖艳,容易诱发人的淫心。
〔6〕 霍渭祪(1487—1540) 名韬,广东南海人,明代道学家。
嘉靖时官礼部尚书。他著的《家训》中有《合爨男女异路图说》,图中以朱墨两色标明
分隔男女进出所走的路。
〔7〕 指章士钊。“少负不羁之名,长习自由之说”,是他在《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
学呈文》中的自述。该文曾载于《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四号(一九二五年八月八日)。
〔8〕 魏忠贤(1568—1627) 河间肃宁(今河北肃宁)人,明代天启年间
最跋扈的太监。曾利用特务机关东厂大杀较为正直有气节的人。当时趋炎附势的无耻之徒对
他竞相谄媚,丑态百出。据《明史·魏忠贤传》载:“群小益求媚”,“相率归忠贤称义儿
”,“监生陆万龄至请以忠贤配孔子”。
〔9〕 “绑急票” 旧时盗匪把人劫走,强迫被劫者的家属在一定限期内用钱赎回,
称为“绑票”。限期很短的称为“绑急票”。
〔10〕 “内言不出于阃” 语见《礼记·曲礼》:“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
。”阃,即妇女所居内室的门限。“男女授受不亲”,语见《孟子·离娄》。
〔11〕 李自成(1606—1645) 陕西米脂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
他于崇祯二年(1629)起义,后被推为闯王。曾提出“均田免赋”的口号,部队纪
律严明,受到广大人民的拥护。崇祯十七年(1644)一月在西安建立大顺国。同年三月
攻入北京。后明将吴三桂勾引清兵入关,李兵败退出北京。清顺治二年(1645)在湖北
通山县九宫山被地主武装杀害。
寡 妇 主 义〔1〕
范源廉〔2〕先生是现在许多青年所钦仰的;各人有各人的意思,我当然无从推度那些
缘由。但我个人所叹服的,是在他当前清光绪末年,首先发明了“速成师范”。一门学术而
可以速成,迂执的先生们也许要觉得离奇罢;殊不知那时中国正闹着“教育荒”,所以这正
是一宗急赈的款子。半年以后,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师资就不在少数了,还带着教育上的各种
主义,如军国民主义,尊王攘夷主义〔3〕之类。在女子教育,则那时候最时行,常常听到
嚷着的,是贤母良妻主义。
我倒并不一定以为这主义错,愚母恶妻是谁也不希望的。
然而现在有几个急进的人们,却以为女子也不专是家庭中物,因而很攻击中国至今还钞
了日本旧刊文来教育自己的女子的谬误。人们真容易被听惯的讹传所迷,例如近来有人说:
谁是卖国的,谁是只为子孙计的。于是许多人也都这样说。其实如果真能卖国,还该得点更
大的利,如果真为子孙计,也还算较有良心;现在的所谓谁者,大抵不过是送国,也何尝想
到子孙。这贤母良妻主义也不在例外,急进者虽然引以为病,而事实上又何尝有这么一回事
;所有的,不过是“寡妇主义”罢了。
这“寡妇”二字,应该用纯粹的中国思想来解释,不能比附欧,美,印度或亚剌伯的;
倘要翻成洋文,也决不宜意译或神译,只能译音:Kuofuism。
我生以前不知道怎样,我生以后,儒教却已经颇“杂”了:
“奉母命权作道场”〔4〕者有之,“神道设教”〔5〕者有之,佩服《文昌帝君功过
格》〔6〕者又有之,我还记得那《功过格》,是给“谈人闺阃”者以很大的罚。我未出户
庭,中国也未有女学校以前不知道怎样,自从我涉足社会,中国也有了女校,却常听到读书
人谈论女学生的事,并且照例是坏事。有时实在太谬妄了,但倘若指出它的矛盾,则说的听
的都大不悦,仇恨简直是“若杀其父兄”〔7〕。这种言动,自然也许是合于“儒行”〔8
〕的罢,因为圣道广博,无所不包;或者不过是小节,不要紧的。
我曾经也略略猜想过这些谣诼的由来:反改革的老先生:
色情狂气味的幻想家,制造流言的名人,连常识也没有或别有作用的新闻访事和记者,
被学生赶走的校长高教员,谋做校长的教育家,跟着一犬而群吠的邑犬〔9〕……。但近来
却又发见了一种另外的,是:“寡妇”或“拟寡妇”的校长及舍监〔10〕。
这里所谓“寡妇”,是指和丈夫死别的;所谓“拟寡妇”,是指和丈夫生离以及不得已
而抱独身主义的。
中国的女性出而在社会上服务,是最近才有的,但家族制度未曾改革,家务依然纷繁,
一经结婚,即难于兼做别的事。于是社会上的事业,在中国,则大抵还只有教育,尤其是女
子教育,便多半落在上文所说似的独身者的掌中。这在先前,是道学先生所占据的,继而以
顽固无识等恶名失败,她们即以曾受新教育,曾往国外留学,同是女性等好招牌,起而代之
。社会上也因为她们并不与任何男性相关,又无儿女系累,可以专心于神圣的事业,便漫然
加以信托。但从此而青年女子之遭灾,就远在于往日在道学先生治下之上了。
即使是贤母良妻,即使是东方式,对于夫和子女,也不能说可以没有爱情。爱情虽说是
天赋的东西,但倘没有相当的刺戟和运用,就不发达。譬如同是手脚,坐着不动的人将自己
的和铁匠挑夫的一比较,就非常明白。在女子,是从有了丈夫,有了情人,有了儿女,而后
真的爱情才觉醒的;否则,便潜藏着,或者宽会萎落,甚且至于变态。所以托独身者来造贤
母良妻,简直是请盲人骑瞎马上道,更何论于能否适合现代的新潮流。自然,特殊的独身的
女性,世上也并非没有,如那过去的有名的数学家Sophie Kowalewsky〔
11〕,现在的思想家Ellen Key〔12〕等;但那是一则欲望转了向,一则思想
已经透澈的。然而当学士会院以奖金表彰Kowalewsky的学术上的名誉时,她给朋
友的信里却有这样的话:“我收到各方面的贺信。运命的奇异的讥刺呀,我从来没有感到过
这样的不幸。”
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
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欧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维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内侍),中国历代的宦
官,那冷酷险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别的独身者也一样,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状也就大变
,觉得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看见有些天真欢乐的人,便生恨恶。尤其是因为压抑性欲
之故,所以于别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羡,因而妒嫉。其实这也是势所必至的事:
为社会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装作纯洁,但内心却终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牵掣,不自主地
蠢动着缺憾之感的。
然而学生是青年,只要不是童养媳或继母治下出身,大抵涉世不深,觉得万事都有光明
,思想言行,即与此辈正相反。此辈倘能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本来就可以了解的。然而天
下所多的是愚妇人,那里能想到这些事;始终用了她多年炼就的眼光,观察一切:见一封信
,疑心是情书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男人来访,就是情夫;为什么上公园呢,
总该是赴密约。被学生反对,专一运用这种策略的时候不待言,虽在平时,也不免如此。加
以中国本是流言的出产地方,“正人君子”也常以这些流言作谈资,扩势力,自造的流言尚
且奉为至宝,何况是真出于学校当局者之口的呢,自然就更有价值地传布起来了。
我以为在古老的国度里,老于世故者和许多青年,在思想言行上,似乎有很远的距离,
倘观以一律的眼光,结果即往往谬误。譬如中国有许多坏事,各有专名,在书籍上又偏多关
于它的别名和隐语。当我编辑周刊时,所收的文稿中每有直犯这些别名和隐语的;在我,是
向来避而不用。但细一查考,作者实茫无所知,因此也坦然写出;其咎却在中国的坏事的别
名隐语太多,而我亦太有所知道,疑虑及避忌。看这些青年,仿佛中国的将来还有光明;但
再看所谓学士大夫,却又不免令人气塞。他们的文章或者古雅,但内心真是干净者有多少。
即以今年的士大夫的文言而论,章士钊呈文〔13〕中的“荒学逾闲恣为无忌”,“两性衔
接之机缄缔构”,“不受检制竟体忘形”,“谨愿者尽丧所守”等……可谓臻或黩之极致了
。但其实,被侮辱的青年学生们是不懂的;即使仿佛懂得,也大概不及我读过一些古文者的
深切地看透作者的居心。
言归正传罢。因为人们因境遇而思想性格能有这样不同,所以在寡妇或拟寡妇所办的学
校里,正当的青年是不能生活的。青年应当天真烂漫,非如她们的阴沉,她们却以为中邪了
;青年应当有朝气,敢作为,非如她们的萎缩,她们却以为不安本分了:都有罪。只有极和
她们相宜,——说得冠冕一点罢,就是极其“婉顺”的,以她们为师法,使眼光呆滞,面肌
固定,在学校所化成的阴森的家庭里屏息而行,这才能敷衍到毕业;拜领一张纸,以证明自
己在这里被多年陶冶之余,已经失了青春的本来面目,成为精神上的“未字先寡”〔14〕
的人物,自此又要到社会上传布此道去了。
虽然是中国,自然也有一些解放之机,虽然是中国妇女,自然也有一些自立的倾向;所
可怕的是幸而自立之后,又转而凌虐还未自立的人,正如童养媳一做婆婆,也就像她的恶姑
一样毒辣。我并非说凡在教育界的独身女子,一定都得去配一个男人,无非愿意她们能放开
思路,再去较为远大地加以思索;一面,则希望留心教育者,想到这事乃是一个女子教育上
的大问题,而有所挽救,因为我知道凡有教育学家,是决不肯说教育是没有效验的。大约中
国此后这种独身者还要逐渐增加,倘使没有善法补救,则寡妇主义教育的声势,也就要逐渐
浩大,许多女子,都要在那冷酷险狠的陶冶之下,失其活泼的青春,无法复活了。全国受过
教育的女子,无论已嫁未嫁,有夫无夫,个个心如古井,脸若严霜,自然倒也怪好看的罢,
但究竟也太不像真要人模样地生活下去了;为他帖身的使女,亲生的女儿着想,倒是还在其
次的事。
我是不研究教育的,但这种危害,今年却因为或一机会,深切地感到了,所以就趁《妇
女周刊》〔15〕征文的机会,将我的所感说出。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京报》附刊《妇女周刊》周年纪念
特号。
〔2〕 范源廉(1874—1934) 字静生,湖南湘阴人。清末曾在日本创设速
成法政、师范诸科,民国以后曾任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教育总长、北京师范大学校长等职。
一九二五年春,因师大经费不足辞校长职,该校学生会曾发动挽留运动。作者这里说他为“
现在许多青年所钦仰”,大概即指此事。
〔3〕 军国民主义 也叫军国主义。它主张扩充军备,使国内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教
育都为对外扩张的军事目的服务;从“明治维新”时开始,日本的资产阶级和封建势力便合
力推行军国主义的教育。
尊王攘夷主义,在我国春秋时代称拥护周王室、排斥异族为尊王攘夷。
它传入日本后成为一种封建性的改良主义思想:尊王,即拥护以天皇为首的中央集权政
府而削弱幕府权力;攘夷,即抵抗外来侵略。但其后即转化为对内专制,对外侵略,成为日
本帝国主义的特点之一。下文的贤母良妻主义,是当时在日本和别的国家流行的一种资产阶
级女子教育思想。
〔4〕 “奉母命权作道场” 清代梁章钜《楹联丛话》卷一:“陆稼书先生从祀文庙
,初议时,或以先生家中曾延僧讽诵为疑。其后人出先生手书厅事一联云:‘读儒书不奉佛
教,遵母命权作道场’。议乃定。”作者引用这句话是指当时一般兼信佛教的道学家。
〔5〕 “神道设教” 封建统治阶级利用迷信以欺骗人民的一种方法。见《周易·观
卦》:“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章士钊在任段祺瑞执政府教育总长时,曾认为这
种做法也有理由,他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七号(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再疏解车
军义》一文中说:“故神道设教,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6〕 《文昌帝君功过格》 据迷信传说,晋时四川梓潼人张亚死后成神,掌管人间
功名禄籍,称为“文昌帝君”。《功过格》是一种宣传封建道德、带有浓厚迷信性质的所谓
劝善书。它将人们的言行列为十类,分别善恶,各定若干功过,要人们逐日根据自己的言行
记录功过,用这种方法劝人为善以积所谓“阴德”。《功过格》的“敬慎”类“言语过格”
中有这样一条:“谈人闺阃五十过。”
〔7〕 “若杀其父兄” 语见《孟子·梁惠王》。
〔8〕 “儒行” 儒家理想中的道德行为。《礼记》有《儒行》篇,详细记载孔丘回
答鲁哀公所问关于儒者道德行为的言论。
〔9〕 邑犬 即乡里中的狗。《楚辞·九章·抽思》:“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这里说的“跟着一大而群吠的邑犬”,指不辨是非的盲从的人们。
〔10〕 这里的“寡妇”或“拟寡妇”的校长及舍监,是指当时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
长杨荫榆和舍监秦竹平一类人。舍监,是当时学校里管理寄宿学生生活的职员。
〔11〕 Sophie Kowalewsky 索菲娅·科瓦列夫斯卡雅(185
0—获得巴黎科学院的保尔丹奖金。她还写有剧本《为幸福而斗争》、小说《女虚无主义者
》等。
〔12〕 Ellen Key 爱伦·凯(1849—1926),瑞典思想家、女
权运动者。著有《儿童之世纪》、《爱情与伦理》等。
〔13〕 章士钊呈文 指章士钊的《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
作者所引的文句,都是呈文中污辱女学生的词语。或黩,即轻薄玩弄的意思。见《汉书
·枚乘传》:“或黩贵幸。”
〔14〕 “未字先寡” 即在未许婚时心情就已同寡妇一样。旧时女子许婚叫“字”。
〔15〕 《妇女周刊》 当时北京《京报》的附刊之一。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蔷薇社编
辑。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日创刊,至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共出五十期,同年十二月二
十日周年纪念特号发行后停刊。
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1〕
一 解 题
《语丝》五七斯上语堂〔2〕先生曾经讲起“费厄泼赖”(fair
play)〔3〕,以为此种精神在中国最不易得,我们只好努力鼓
励又谓不“打落水狗”,即足以补充“费厄泼赖”的意义。我不懂英文,因此也不明这
字的函义究竟怎样,如果不“打落水狗”也即这种精神之一体,则我却很想有所议论。但题
目上不直书“打落水狗”者,乃为回避触目起见,即并不一定要在头上强装“义角”〔4〕
之意。总而言之,不过说是“落水狗”未始不可打,或者简直应该打而已。
二 论“落水狗”有三种,大都在可打之列今之论者,常将“打死老虎”与“打落水狗
”相提并论,以为都近于卑怯〔5〕。我以为“打死老虎”者,装怯作勇,颇含滑稽,虽然
不免有卑怯之嫌,却怯得令人可爱。至于“打落水狗”,则并不如此简单,当看狗之怎样,
以及如何落水而定。
考落水原因,大概可有三种:(1)狗自己失足落水者,(2)别人打落者,(3)亲
自打落者。倘遇前二种,便即附和去打,自然过于无聊,或者竟近于卑怯;但若与狗奋战,
亲手打其落水,则虽用竹竿又在水中从而痛打之,似乎也非已甚,不得与前二者同论。
听说刚勇的拳师,决不再打那已经倒地的敌手,这实足使我们奉为楷模。但我以为尚须
附加一事,即敌手也须是刚勇的斗士,一败之后,或自愧自悔而不再来,或尚须堂皇地来相
报复,那当然都无不可。而于狗,却不能引此为例,与对等的敌手齐观,因为无论它怎样狂
嗥,其实并不解什么“道义”;况且狗是能浮水的,一定仍要爬到岸上,倘不注意,它先就
耸身一摇,将水点洒得人们一身一脸,于是夹着尾巴逃走了。但后来性情还是如此。老实人
将它的落水认作受洗,以为必已忏悔,不再出而咬人,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事。
总之,倘是咬人之狗,我觉得都在可打之列,无论它在岸上或在水中。
三 论叭儿狗尤非打落水里,
又从而打之不可
叭儿狗一名哈吧狗,南方却称为西洋狗了,但是,听说倒是中国的特产,在万国赛狗会
里常常得到金奖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狗照相上,就很有几匹是咱们中国的叭儿狗。
这也是一种国光。但是,狗和猫不是仇敌么?它却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
,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6〕似的脸来。
因此也就为阔人,太监,太太,小姐们所钟爱,种子绵绵不绝。它的事业,只是以伶俐的皮
毛获得贵人豢养,或者中外的娘儿们上街的时候,脖子上拴了细链于跟在脚后跟。
这些就应该先行打它落水,又从而打之;如果它自坠入水,其实也不妨又从而打之,但
若是自己过于要好,自然不打亦可,然而也不必为之叹息。叭儿狗如可宽容,别的狗也大可
不必打了,因为它们虽然非常势利,但究竟还有些像狼,带着野性,不至于如此骑墙。
以上是顺便说及的话,似乎和本题没有大关系。
四 论不“打落水狗”是误人子弟的总之,落水狗的是否该打,第一是在看它爬上岸了
之后的态度。
狗性总不大会改变的,假使一万年之后,或者也许要和现在不同,但我现在要说的是现
在。如果以为落水之后,十分可怜,则害人的动物,可怜者正多,便是霍乱病菌,虽然生殖
得快,那性格却何等地老实。然而医生是决不肯放过它的。
现在的官僚和土绅士或洋绅士,只要不合自意的,便说是赤化,是共产;民国元年以前
稍不同,先是说康党,后是说革党〔7〕,甚至于到官里去告密,一面固然在保全自己的尊
荣,但也未始没有那时所谓“以人血染红顶子”〔8〕之意。可是革命终于起来了,一群臭
架子的绅士们,便立刻皇皇然若丧家之狗,将小辫子盘在头顶上。革命党也一派新气,——
绅士们先前所深恶痛绝的新气,“文明”得可以;说是“咸与维新”〔9〕了,我们是不打
落水狗的,听凭它们爬上来罢。于是它们爬上来了,伏到民国二年下半年,二次革命〔10
〕的时候,就突出来帮着袁世凯咬死了许多革命人,中国又一天一天沉入黑暗里,一直到现
在,遗老不必说,连遗少也还是那么多。这就因为先烈的好心,对于鬼蜮的慈悲,使它们繁
殖起来,而此后的明白青年,为反抗黑暗计,也就要花费更多更多的气力和生命。
秋瑾〔11〕女士,就是死于告密的,革命后暂时称为“女侠”,现在是不大听见有人
提起了。革命一起,她的故乡就到了一个都督,——等于现在之所谓督军,——也是她的同
志:王金发〔12〕。他捉住了杀害她的谋主〔13〕,调集了告密的案卷,要为她报仇。
然而终于将那谋主释放了,据说是因为已经成了民国,大家不应该再修旧怨罢。但等到二次
革命失败后,王金发却被袁世凯的走狗枪决了,与有力的是他所释放的杀过秋瑾的谋主。
这人现在也已“寿终正寝”了,但在那里继续跋扈出没着的也还是这一流人,所以秋瑾
的故乡也还是那样的故乡,年复一年,丝毫没有长进。从这一点看起来,生长在可为中国模
范的名城〔14〕里的杨荫榆〔15〕女士和陈西滢先生,真是洪福齐天。
五 论塌台人物不当与“落水狗”相提并论“犯而不校”〔16〕是恕道,“以眼还眼
以牙还牙”〔17〕是直道。
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但是,这其实是老实人自己讨苦吃。
俗语说:“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也许太刻薄一点罢,但仔细想来,却也觉得并非唆人
作恶之谈,乃是归纳了许多苦楚的经历之后的警句。譬如不打落水狗说,其成因大概有二:
一是无力打;二是比例错。前者且勿论;后者的大错就又有二:一是误将塌台人物和落
水狗齐观,二是不辨塌台人物又有好有坏,于是视同一律,结果反成为纵恶。即以现在而论
,因为政局的不安定,真是此起彼伏如转轮,坏人靠着冰山,恣行无忌,一旦失足,忽而乞
怜,而曾经亲见,或亲受其噬啮的老实人,乃忽以“落水狗”视之,不但不打,甚至于还有
哀矜之意,自以为公理已伸,侠义这时正在我这鱼。殊不知它何尝真是落水,巢窟是早已造
好的了,食料是早经储足的了,并且都在租界里。虽然有时似乎受伤,其实并不,至多不过
是假装跛脚,聊以引起人们的恻隐之心,可以从容避匿罢了。他日复来,仍旧先咬老实人开
手,“投石下井”〔18〕,无所不为,寻起原因来,一部分就正因为老实人不“打落水狗
”之故。所以,要是说得苛刻一点,也就是自家掘坑自家埋,怨天尤人,全是错误的。
六 论现在还不能一味“费厄”
仁人们或者要问:那么,我们竟不要“费厄泼赖”么?我可以立刻回答:当然是要的,
然而尚早。这就是“请君入瓮”〔19〕法。虽然仁人们未必肯用,但我还可以言之成理。
土绅士或洋绅士们不是常常说,中国自有特别国情,外国的平等自由等等,不能适用么?我
以为这“费厄泼赖”也是其一。否则,他对你不“费厄”,你却对他去“费厄”,结果总是
自己吃亏,不但要“费厄”而不可得,并且连要不“费厄”而亦不可得。所以要“费厄”,
最好是首先看清对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费厄”的,大可以老实不客气;待到它也“费厄”
了,然后再与它讲“费厄”不迟。
这似乎很有主张二重道德之嫌,但是也出于不得已,因为倘不如此,中国将不能有较好
的路。中国现在有许多二重道德,主与奴,男与女,都有不同的道德,还没有划一。要是对
“落水狗”和“落水人”独独一视同仁,实在未免太偏,太早,正如绅士们之所谓自由平等
并非不好,在中国却微嫌太早一样所以倘有人要普遍施行“费厄泼赖”精神,我以为至少须
俟所谓“落水狗”者带有人气之后。但现在自然也非绝不可行,就是,有如上文所说:要看
清对手。而且还要有等差,即“费厄”必视对手之如何而施,无论其怎样落水,为人也则帮
之,为狗也则不管之,为坏狗也则打之。一言以蔽之:“党同伐异”〔20〕而已矣。
满心“婆理”〔21〕而满口“公理”的绅士们的名言暂且置之不论不议之列,即使真
心人所大叫的公理,在现今的中国,也还不能救助好人,甚至于反而保护坏人。因为当坏人
得志,虐待好人的时候,即使有人大叫公理,他决不听从,叫喊仅止于叫喊,好人仍然受苦
。然而偶有一时,好人或稍稍噘起,则坏人本该落水了,可是,真心的公理论者又“勿报复
”呀,“仁恕”呀,“勿以恶抗恶”呀……的大嚷起来。这一次却发生实效,并非空嚷了:
好人正以为然,而坏人于是得救。但他得救之后,无非以为占了便宜,何尝改悔;并且因为
是早已营就三窟,又善于钻谋的,所以不多时,也就依然声势赫奕,作恶又如先前一样。这
时候,公理论者自然又要大叫,但这回他却不听你了。
但是,“疾恶太严”,“操之过急”,汉的清流和明的东林〔22〕,却正以这一点倾
败,论者也常常这样责备他们。殊不知那一面,何尝不“疾善如仇”呢?人们却不说一句话
。假使此后光明和黑暗还不能作彻底的战斗,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一味姑息下去,则
现在似的混沌状态,是可以无穷无尽的。
七 论“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23〕中国人或信中医或信西医,现在较大的
城市中往往并有两种医,使他们各得其所。我以为这确是极好的事。倘能推而广之,怨声一
定还要少得多,或者天下意可以臻于郅治。例如民国的通礼是鞠躬,但若有人以为不对的,
就独使他磕头。
民国的法律是没有笞刑的,倘有人以为肉刑好,则这人犯罪时就特别打屁股。碗筷饭菜
,是为今人而设的,有愿为燧人氏〔24〕以前之民者,就请他吃生肉;再造几千间茅屋,
将在大宅子里仰慕尧舜的高士都拉出来,给住在那里面;反对物质文明的,自然更应该不使
他衔冤坐汽车。这样一办,真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25〕,我们的耳根也就可以清净
许多罢。
但可惜大家总不肯这样办,偏要以己律人,所以天下就多事。“费厄泼赖”尤其有流弊
,甚至于可以变成弱点,反给恶势力占便宜。例如刘百昭殴曳女师大学生〔26〕,《现代
评论》上连屁也不放,一到女师大恢复,陈西滢鼓动女大学生占据校舍时,却道“要是她们
不肯走便怎样呢?你们总不好意思用强力把她们的东西搬走了罢?”〔27〕殴而且拉,而
且搬,是有刘百昭的先例的,何以这一回独独“不好意思”?这就因为给他嗅到了女师大这
一面有些“费厄”气味之故。但这“费厄”却又变成弱点,反而给人利用了来替章士钊的“
遗泽”保镳。
八 结 末
或者要疑我上文所言,会激起新旧,或什么两派之争,使恶感更深,或相持更烈罢。但
我敢断言,反改革者对于改革者的毒害,向来就并未放松过,手段他厉害也已经无以复加了
。只有改革者却还在睡梦里,总是吃亏,因而中国也总是没有改革,自此以后,是应该改换
些态度和方法的。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期。
〔2〕 林语堂(1895—1976) 福建龙溪人,作家。早年留学美国、德国,
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厦门大学文科主任,《语丝》撰稿人之一。当时与
鲁迅有交往,后因立场志趣日益歧异而断交。三十年代,他在上海主编《论语》、《人间世
》、《宇宙风》等杂志,以自由主义者的姿态,提倡“性灵”、“幽默”,为国民党反动统
治粉饰太平。他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语丝》第五十七期发表《插论语丝的文体——
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其中说“‘费厄泼赖’精神在中国最不易得,我们也只好
努力鼓励,中国‘泼赖’的精神就很少,更谈不到‘费厄’,惟有时所谓不肯‘下井投石’
即带有此义。骂人的人却不可没有这一样条件,能驾人,也须能挨骂。且对于失败者不应再
施攻击,因为我们所攻击的在于思想非在人,以今日之段祺瑞、章士钊为例,我们便不应再
攻击其个人。”
〔3〕 “费厄泼赖” 英语Fair play的音译,原为体育比赛和其他竞技所
用的术语,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赛,不用不正当的手段。英国资产阶级曾有人提倡将这种精
神用于社会生活和党派斗争中,认为这是每一个资产阶级绅士应有的涵养和品德,并自称英
国是一个费厄泼赖的国度。但实际上,这不过是资产阶级用以掩盖自己的丑恶和麻痹人民群
众的一个漂亮口号。
〔4〕 “义角” 即假角。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五十三期(一九二五年十二
月十二日)《闲话》中攻击鲁迅说:“花是人人爱好的,魔鬼是人人厌恶的。然而因为要取
好于众人,不惜在花瓣上加上颜色,在鬼头上装上义角,我们非但觉得无聊,还有些嫌它肉
麻。”
意思是说:鲁迅的文章为读者所欢迎,是因为鲁迅为了讨好读者而假装成一个战斗者。
〔5〕 指吴稚晖、周作人、林语堂等人。吴稚晖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一日《京报副刊
》发表的《官欤——共产党欤——吴稚晖欤》一文中说:现在批评章士钊,“似乎是打死老
虎”。周作人在同月七日《语丝》五十六期的《失题》中则说:“打‘落水狗’(吾乡方言
,即‘打死老虎’之意)也是不大好的事。……一旦树倒猢狲散,更从哪里去找这班散了的
,况且在平地上追赶猢狲,也有点无聊卑劣。”林语堂在《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
、及费厄泼赖》一文中赞同周作人的意见,认为这正足以补充“‘费厄泼赖’的意义”。
〔6〕 “中庸之道” 儒家学说。《论语·雍也》:“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宋代朱熹注:“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7〕 康党 指曾经参加和赞成康有为等发动变法维新的人。革党,即革命党,指参
加和赞成反清革命的人。
〔8〕 “以人血染红顶子” 清朝官服用不同质料和颜色的帽顶子来区分官阶的高低
,最高的一品官是用红宝石或红珊瑚珠作帽顶子。清末的官僚和绅士常用告密和捕杀革命党
人作为升官的手段,所以当时有“以人血染红顶子”的说法。
〔9〕 “咸与维新” 语见《尚书·胤征》:“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旧染污俗,咸
与维新。”原意是对一切受恶习影响的人都给以弃旧从新的机会。这里指辛亥革命时革命派
与反动势力妥协,地主官僚等乘此投机的现象。
〔10〕 二次革命 指一九一三年七月孙中山发动的讨伐袁世凯的战争。与辛亥革命
相对而言,故称“二次革命”。在讨袁军发动之前和失败之后,袁世凯曾指使他的走狗杀害
了不少革命者。
〔11〕 秋瑾(1879?—1907) 字璇卿,号竞雄,别号鉴湖女侠,浙江绍
兴人。一九○四年留学日本,积极参加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先后加入光复会、同盟会。一
九○六年春回国,一九○七年在绍兴主持大通师范学堂,组织光复军,和徐锡麟准备在浙、
皖两省同时起义。徐锡麟起事失败后,她于同年七月十三日被清政府逮捕,十五日凌晨被杀
害于绍兴轩亭口。
〔12〕 王金发(1882—1915) 浙江嵊县人,原是浙东洪门会党平阳党的
首领,后加入光复会。辛亥革命后任绍兴军政分府都督,二次革命后于一九一五年七月被袁
世凯的走狗浙江都督朱瑞杀害于杭州。
〔13〕 谋主 据本文所述情节,是指当时绍兴的大地主章介眉。
他在作浙江巡抚增韫的幕僚时,极力怂恿掘毁西湖边上的秋瑾墓。辛亥革命后因贪污纳
贿、平毁秋墓等罪被王金发逮捕,他用“捐献”田产等手段获释。脱身后到北京任袁世凯总
统府的秘书,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失败后,他“捐献”的田产即由袁世凯下令发还,不久他
又参与朱瑞杀害王金发的谋划。按秋瑾案的告密者是绍兴劣绅胡道南,他在一九○八年被革
命党人处死。
〔14〕 模范的名城 指无锡。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七期(一九二五
年八月二十二日)发表的《闲话》中说:“无锡是中国的模范县”。
〔15〕 杨荫榆(?—1938) 江苏无锡人,曾留学美国,一九二四年任北京女
子师范大学校长。她依附北洋军阀,压迫学生,是当时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奴化教育
的代表人物之一。
〔16〕 “犯而不校” 这是孔丘弟子曾参的话,见《论语·泰伯》。
〔17〕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摩西的话,见《旧约·申命记》: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
〔18〕 “投石下井” 俗作“落井下石”,语出唐代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
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
也。”林语堂在《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中说:“不肯下井投
石即带有费厄泼赖之意”。
〔19〕 “请君入瓮” 是唐朝酷吏周兴的故事,见《资治通鉴》卷二○四则天后天
授二年:“或告文昌右丞周兴与丘神崔通谋,太后命来俊臣鞫之,俊臣与兴方推事对食,谓
兴曰:‘囚多不承,当为何法?’兴曰:‘此甚易耳!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
何事不承!’俊臣乃索大瓮,火围如兴法,因起谓兴曰:‘有内状推兄,请兄入此瓮!’兴
惶恐叩头服罪。”
〔20〕 “党同伐异” 语见《后汉书·党锢传序》。意思是纠合同伙,攻击异己。
陈西滢曾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三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的《闲话》中用此
语影射攻击鲁迅:“中国人是没有是非的。……凡是同党,什么都是好的,凡是异党,什么
都是坏的。”同时又标榜他们自己:“在‘党同伐异’的社会里,有人非但攻击公认的仇敌
,还要大胆的批评自己的朋友。”
〔21〕 “婆理” 对“公理”而言,陈西滢等人在女师大风潮中,竭力为杨荫榆辩
护,后又组织“教育界公理维持会”,反对女师大复校。
这里所说的“绅士们”,即指他们。参看《华盖集·“公理”的把戏》。
〔22〕 清流 指东汉末年的太学生郭泰、贾彪和大臣李膺、陈蕃等人。他们联合起
来批评朝政,暴露宦官集团的罪恶,于汉桓帝延熹九年(166)为宦官所诬陷,以结党为
乱的罪名遭受捕杀,十余年间,先后四次被杀戮、充军和禁锢的达七八百人,史称“党锢之
祸”。东林,指明末的东林党。主要人物有顾宪成、高攀龙等。他们聚集在无锡东林书院讲
学,议论时政,批评人物,对舆论影响很大。在朝的一部分比较正直的官吏,也和他们互通
声色,形成了一个以上层知识分子为主的政治集团。明天启五年(1625)他们为宦官魏
忠贤所屠杀,被害者数百人。
〔23〕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语见朱熹在《中庸》第十三章的注文。
〔24〕 燧人氏 我国传说中最早钻木取火的人,远古的“三皇”
之一。
〔25〕 “求仁得仁又何怨” 语见《论语·述而》。
〔26〕 刘百昭 湖南武冈人,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一九二五年八
月,章士钊解散女师大,另立女子大学,派刘百昭前往筹办,刘于二十二日雇用流氓女丐殴
打女师大学生,并将她们强拉出校。
〔27〕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女师大学生斗争胜利,宣告复校,仍回原址上课。这时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四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发表的《闲话》中
,说了这里所引的话,鼓动女子大学学生占据校舍,破坏女师大复校。
写在《坟》后面
在听到我的杂文已经印成一半的消息的时候,我曾经写了几行题记,寄往北京去。当时
想到便写,写完便寄,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天,早已记不清说了些甚么了。今夜周围是这么寂
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1〕还在做牵丝傀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
,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
的心,我似乎有些后悔印行我的杂文了。我很奇怪我的后悔;这在我是不大遇到的,到如今
,我还没有深知道所谓悔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心情也随即逝去,杂文当然仍在印行,
只为想驱逐自己目下的哀愁,我还要说几句话。
记得先已说过:这不过是我的生活中的一点陈迹。如果我的过往,也可以算作生活,那
么,也就可以说,我也曾工作过了。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的文章,既没有主
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不过我曾经尝得,失望无论大小,是一种苦味,所以
几年以来,有人希望我动动笔的,只要意见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够支撑,就总要勉力写几
句东西,给来者一些极微末的欢喜。人生多苦辛,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
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于是除小说杂感之外,逐渐又有了长长短短的杂文十多
篇。其间自然也有为卖钱而作的,这回就都混在一处。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地用去了
,也就是做了这样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做土工的罢,做
着做着,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
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
,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
然而这大约也不过是一句话。当呼吸还在时,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
存起来,明知不值一文,总不能绝无眷恋,集杂文而名之曰《坟》,究竟还是一种取巧的掩
饰。刘伶〔2〕喝得酒气熏天,使人荷锸跟在后面,道:死便埋我。虽然自以为放达,其实
是只能骗骗极端老实人的。
所以这书的印行,在自己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对别人,记得在先也已说过,还有愿使
偏爱我的文字的主顾得到一点喜欢;憎恶我的文字的东西得到一点呕吐,——我自己知道,
我并不大度,那些东西因我的文字而呕吐,我也很高兴的。别的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倘若
硬要说出好处来,那么,其中所介绍的几个诗人的事,或者还不妨一看;最末的论“费厄泼
赖”这一篇,也许可供参考罢,因为这虽然不是我的血所写,却是见了我的同辈和比我年幼
的青年们的血而写的。
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原因就因
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
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
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
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
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但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
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还有一种小缘故,先前也曾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
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
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
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
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
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
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
在寻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而憎恨我的东西如
所谓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以我说话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
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我的译著的印本,最初,印一次是一千,后来
加五百,近时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是愿意的,因为能赚钱,但也伴着哀愁,伯
于读者有害,因此作文就时常更谨慎,更踌躇。有人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抒胸臆,其实是不
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驱,就有这
么多的顾忌和回忆。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
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
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我毫无顾忌地说话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但也偶尔想,其实
倒还是毫无顾忌地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样做。
今天所要说的话也不过是这些,然而比较的却可以算得真实。此外,还有一点余文。
记得初提倡白话的时候,是得到各方面剧烈的攻击的。后来白话渐渐通行了,势不可遏
,有些人便一转而引为自己之功,美其名曰“新文化运动”。又有些人便主张白话不妨作通
俗之用;又有些人却道白话要做得好,仍须看古书。前一类早已二次转舵,又反过来嘲骂“
新文化”了;后二类是不得已的调和派,只希图多留几天僵尸,到现在还不少。我曾在杂感
上掊击过的。
新近看见一种上海出版的期刊〔3〕,也说起要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而举例为证的人
名中,其一却是我。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别人我不论,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
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
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
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4〕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
。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大半也因为懒惰罢,往往自己宽解
,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
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当开首改革文章的时候,
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作者,是当然的,只能这样,也需要这样。他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
,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但
仍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
。跟着起来便该不同了,倘非天纵之圣,积习当然也不能顿然荡除,但总得更有新气象。
以文字论,就不必更在旧书里讨生活,却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语言
,更加有生气。至于对于现在人民的语言的穷乏欠缺,如何救济,使他丰富起来,那也是一
个很大的问题,或者也须在旧文中取得若干资料,以供使役,但这并不在我现在所要说的范
围以内,姑且不论。
我以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还能够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但因为懒而且忙,至
今没有做。我常疑心这和读了古书很有些关系,因为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
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奋勉,是毫无把握的。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
的青年。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5〕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
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古人说,不读书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错的。然
而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现在呢,思想上且
不说,便是文辞,许多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诗词中摘些好看而难懂的字面,作为变戏法的手
巾,来装满自己的作品了。我不知这和劝读古文说可有相关,但正在复古,也就是新文艺的
试行自杀,是显而易见的。
不幸我的古文和白话合成的杂集,又恰在此时出版了,也许又要给读者若干毒害。只是
在自己,却还不能毅然决然将他毁灭,还想借此暂时看看逝去的生活的余痕。惟愿偏爱我的
作品的读者也不过将这当作一种纪念,知道这小小的丘陇中,无非埋着曾经活过的躯壳。待
再经若干岁月,又当化为烟埃,并纪念也从人间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毕了。上午也正在看
古文,记起了几句陆士衡的吊曹孟德文〔6〕,便拉来给我
的这一篇作结——
既睎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葬。
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
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
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
一九二六,一一,一一,夜。鲁迅。
〔1〕 南普陀寺 在厦门大学附近。该寺建于唐代开元年间,原名普照寺。
〔2〕 刘伶 字伯伦,晋代沛国(今安徽宿县)人。《晋书·刘伶传》中说,他“常
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曰:死便埋我。”
〔3〕 指当时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一般》月刊。关于“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的议
论,见该刊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第一卷第三号所载明石(朱光潜)《雨天的书》一文,其中说
:“想做好白语文,读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现在白话文作者当推胡适之、吴稚
晖、周作人、鲁迅诸先生,而这几位先生的白话文都有得力于古文的处所(他们自己也许不
承认)。”
〔4〕 庄周(约前369—前286) 战国时宋国人,道家学派代表人物之一,著
作有《庄子》一书。韩非(前280—前233),战国末期韩国人,先秦法家学派代表人
物之一,著作有《韩非子》一书。
〔5〕 见《青年必读书》,发表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报副刊》,后收入《
华盖集》。
〔6〕 陆机(261—303) 字士衡,奚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晋代文学家
。他的吊曹孟德(曹操)文,题为《吊魏武帝文》,是他在晋朝王室的藏书阁中看到了曹操
的《遗令》而作的。曹操在《遗令》中说,他死后不要照古代的繁礼厚葬,葬礼应该简单些
;遗物中的裘(皮衣)绂(印绶)不要分;妓乐仍留在铜雀台按时上祭作乐。陆机这篇吊文
,对曹操临死时仍然眷恋这些表示了一种感慨。
热 风
本书收作者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所作杂文四十一篇。一九二五年十一月由北京北新
书局初版。
题 记
现在有谁经过西长安街一带的,总可以看见几个衣履破碎的穷苦孩子叫卖报纸。记得三
四年前,在他们身上偶而还剩有制服模样的残余;再早,就更体面,简直是童子军〔1〕的
拟态。
那是中华民国八年,即西历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对于山东问题〔2〕的示威
运动以后,因为当时散传单的是童子军,不知怎的竟惹了投机家的注意,童子军式的卖报孩
子就出现了。其年十二月,日本公使小幡酉吉抗议排日运动〔3〕,情形和今年大致相同;
只是我们的卖报孩子却穿破了第一身新衣以后,便不再做,只见得年不如年地显出穷苦。
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4〕中做些短评,还在这前一年,因为所评论的多是小
问题,所以无可道,原因也大都忘却了。但就现在的文字看起来,除几条泛论之外,有的是
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有的是对于那时旧官
僚的以经验自豪而发的;有的是对于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发的〔5〕。记得当时的《新
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敌之中,我所对付的不过一小部分;其他大事,则本志具在,无须我
多言。
五四运动之后,我没有写什么文字,现在已经说不清是不做,还是散失消灭的了。但那
时革新运动,表面上却颇有些成功,于是主张革新的也就蓬蓬勃勃,而且有许多还就是在先
讥笑,嘲骂《新青年》的人们,但他们却是另起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新文化运动。这也
就是后来又将这名目反套在《新青年》身上,而又加以嘲骂讥笑的,正如笑骂白话文的人,
往往自称最得风气之先,早经主张过白话文一样。
再后,更无可道了。只记得一九二一年中的一篇是对于所谓“虚无哲学”而发的;更后
一年则大抵对于上海之所谓“国学家”而发,不知怎的那时忽而有许多人都自命为国学家了
。
自《新青年》出版以来,一切应之而嘲骂改革,后来又赞成改革,后来又嘲骂改革者,
现在拟态的制服早已破碎,显出自身的本相来了,真所谓“事实胜于雄辩”,又何待于纸笔
喉舌的批评。所以我的应时的浅薄的文字,也应该置之不顾,一任其消灭的;但几个朋友却
以为现状和那时并没有大两样,也还可以存留,给我编辑起来了。这正是我所悲哀的。我以
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
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
但如果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则它的生命原来就没有,更谈不到中国的病证究竟
如何。然而,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
是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6〕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
以反而称之曰《热风》。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之夜,鲁迅。
K K
〔1〕 童子军 资产阶级对在学少年儿童进行军事化训练的一种组织。由英国军官贝
登堡于一九○八年创立,不久即流行于各资本主义国家。一九一二年中国开始有这种组织。
五四运动期间,有童子军参加散发传单等活动。
〔2〕 山东问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帝国主义国家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召开分赃
的“巴黎和会”,中国虽作为战胜国被邀参加,但会议在英、美、法等帝国主义操纵下,公
然决议将战败的德国根据一八九八年中德《胶澳租界条约》在我国山东攫取的各种特权,完
全让与日本,而北洋政府竟准备在和约上签字。消息传来,举国愤怒。北京学生在五月四日
首先罢课,集会游行,反对巴黎和会决议,要求惩办亲日派官僚。北京学生的这次斗争,成
为伟大的五四运动的开端。
〔3〕 小幡酉吉抗议排日运动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后,中国各地爱国群众纷纷
开展抵制日货运动。日本驻福州领事馆为破坏这个运动,于十一月十五日派出日本浪人和便
衣警察,殴打表演爱国新剧的学生。次日,又打死打伤学生和市民多人,造成引起全国公愤
的福州惨案。日本驻华公使小幡酉吉反而于十二月五日向中国政府外交部提出“抗议”,硬
说“事件责任全在中国”,要求取缔中国人民的反帝爱国运动。小幡酉吉前此曾任日本驻中
国的参赞,一九一五年帮助日本公使日置益和袁世凯订立所谓“二十一条”的条约。
〔4〕 《随感录》 《新青年》从一九一八年四月第四卷第四号起,发表关于社会和
文化的短评,总题为《随感录》。起初各篇都只标明次第数码,没有单独的篇名,从第五十
六篇起才在总题之下有各篇的题目。作者在《新青年》发表这种短评,是从一九一八年九月
第五卷第三号的《随感录二十五》开始,到一九一九年十一月该刊第六卷第六号的《六十六
生命的路》为止,共二十七篇,后全部收在本书中。
〔5〕 这里说的上海《时报》,应为上海《时事新报》,参看本书《随感录四十六》
及其注〔3〕。
〔6〕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北宋僧人道原《传灯录·蒙山道明》:“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南宋岳珂《侨史·记龙眠海会图》又有“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话。
一九一八年
随感录二十五〔1〕
我一直从前曾见严又陵〔2〕在一本什么书上发过议论,书名和原文都忘记了。大意是
:“在北京道上,看见许多孩子,辗转于车轮马足之间,很怕把他们碰死了,又想起他们将
来怎样得了,很是害怕。”其实别的地方,也都如此,不过车马多少不同罢了。现在到了北
京,这情形还未改变,我也时时发起这样的忧虑;一面又佩服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
《天演论》〔3〕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锐敏的人。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
,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所以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
大抵有了孩子,尊为爹爹了,——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
形。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
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
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中国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
“人”的萌芽,所以随便辗转,没人管他,因为无论如何,数目和材料的资格,总还存在。
即使偶尔送进学堂,然而社会和家庭的习惯,尊长和伴侣的脾气,却多与教育反背,仍然使
他与新时代不合。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过“仍旧贯如之何”〔4〕,照例是制造孩子
的家伙,不是“人”的父亲,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奥国人华宁该尔(Otto Weininger)〔5〕曾把女人分
成两大类:一是“母妇”,一是“娼妇”。照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
”两类了。但这父男一类,却又可以分成两种: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
种只会生,不会教,还带点嫖男的气息。第二种是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
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开师范学堂的时候,有一位老先生听了,很为诧异,便发愤说,“师
何以还须受教,如此看来,还该有父范学堂了!”这位老先生,便以为父的资格,只要能生
。
能生这件事,自然便会,何须受教呢。却不知中国现在,正须父范学堂;这位先生便须
编入初等第一年级。
因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五日北京《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署名唐
俟。
〔2〕 严又陵(1858—1921) 名复,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闽侯(今属
福州)人,清末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一八七七年(清光绪三年)被派往英国学习海军,一
八七九年回国后,曾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等职。甲午(1894)中日战争中国失败后,
他主张变法维新,致力于西方自然科学和资产阶级社会科学思想的介绍,先后翻译了英国赫
胥黎(T.H.Huxley)的《天演论》,亚当·斯密(A.Smith)
的《原富》,法国孟德斯鸠(C.L.Montesquieu)的《法意》等书,对
当时中国思想界影响很大。但他在戊戌政变以后,政治上日趋保守,一九一五年参加“筹安
会”,拥护袁世凯称帝。鲁迅这里提到的一段话,见于严译孟德斯鸠《法意》第十八卷第二
十五章的译者按语中,原文是:“吾每行都会街巷中,见数十百小儿,蹒跚蹀躞于车轮马足
间,辄为芒背,非虑其倾跌也,念三十年后,国民为如何众耳。呜呼,支那真不易为之国也
!”
〔3〕 这里所说“做”《天演论》,是说严复翻译《天演论》,不是完全忠实地依照
原文的意思。当时严复自己也把他的工作叫做“达颁”,而不称为翻译。他在该书的《译例
言》中说:“词句之间,时有所操到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
颁,不云笔译”《天演论》,严复于一八九五年翻译的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
》前两篇的题名,一八九八年由湖北沔阳卢氏木刻印行。
〔4〕 “仍旧贯如之何” 语见《论语·先进》:“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
贯,如之何?何必改作!’”
〔5〕 华宁该尔(1880—1903) 奥地利人,仇视女性主义者。他在一九○
三年出版的《性与性格》一书中,力图证明妇女的地位应该低于男子。
三 十 三〔1〕
现在有一班好讲鬼话的人,最恨科学,因为科学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许
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讲鬼话的人的对头。于是讲鬼话的人,便须想一个方法排除他。
其中最巧妙的是捣乱。先把科学东扯西拉,羼进鬼话,弄得是非不明,连科学也带了妖
气:例如一位大官〔2〕做的卫生哲
学,里面说——
“吾人初生之一点,实自脐始,故人之根本在脐。……
故脐下腹部最为重要,道书所以称之曰丹田。”
用植物来比人,根须是胃,脐却只是一个蒂,离了便罢,有什么重要。但这还不过比喻
奇怪罢了,尤其可怕的是——“精神能影响于血液,昔日德国科布博士发明霍乱(虎列拉)
病菌,有某某二博士反对之,取其所培养之病菌,一口吞入,而竟不病。”
据我所晓得的,是Koch博士〔3〕发见(查出了前人未知的事物叫发见,创出了前
人未知的器具和方法才叫发明)了真虎列拉菌;别人也发见了一种,Koch说他不是,把
他的菌吞了,后来没有病,便证明了那人所发见的,的确不是病菌。如今颠倒转来,当作“
精神能改造肉体”的例证,岂不危险已极么?
捣乱得更凶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图说》〔4〕。
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乱作一团,又密密的插入鬼话。他说能看见天上
地下的情形,他看见的“地球星”,虽与我们所晓得的无甚出入,一到别的星系,可是五花
八门了。因为他有天眼通〔5〕,所以本领在科学家之上。他先说
道——
“今科学家之发明,欲观天文则用天文镜……然犹不能持此以观天堂地狱也。究之学问
之道如大海然,万不可入海饮一滴水,即自足也。”
他虽然也分不出发见和发明的不同,论学问却颇有理。但学问的大海,究竟怎样情形呢
?他说——“赤精天……有毒火坑,以水晶盖压之。若遇某星球将坏之时,即去某星球之水
晶盖,则毒火大发,焚毁民物。”
“众星……大约分为三种,曰恒星,行星,流星。……
据西学家言,恒星有三十五千万,以小子视之,不下七千万万也。……行星共计一百千
万大系。……流星之多,倍于行星。……其绕日者,约三十三年一周,每秒能行六十五里。
”
“日面纯为大火。……因其热力极大,人不能生,故太阳星君居焉。”
其余怪话还多;但讲天堂的远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记》〔6〕,讲地狱的也不过钞袭
《玉历钞传》〔7〕。这神童算是糟了!另外还有感慨的话,说科学害了人。上面一篇“嗣
汉六十二代天师正一真人张元旭”的序文,尤为单刀直入,明明白白道出——“自拳匪假托
鬼神,致招联军之祸,几至国亡种灭,识者痛心疾首,固已极矣。又适值欧化东渐,专讲物
质文明之秋,遂本科学家世界无帝神管辖,人身无魂魄轮回之说,奉为国是,俾播印于人人
脑髓中,自是而人心之敬畏绝矣。敬畏绝而道德无根柢以发生矣!放僻邪侈,肆无忌惮,争
权夺利,日相战杀,其祸将有甚于拳匪者!
……”
这简直说是万恶都由科学,道德全靠鬼话;而且与其科学,不如拳匪〔8〕了。从前的
排斥外来学术和思想,大抵专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击佛教的人,往往说他不拜君父
,近乎造反。现在没有皇帝了,却寻出一个“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利害。不提防想不
到的一本绍兴《教育杂志》里面,也有一篇仿古先生的《教育偏重科学无甯偏重道德》〔9
〕甯字原文如此,疑是避讳〔10〕的论文,他说——“西人以数百年科学之心力,仅酿成
此次之大战争。……
科学云乎哉?多见其为残贼人道矣!”
“偏重于科学,则相尚于知能;偏重于道德,则相尚于欺伪。相尚于欺伪,则祸止于欺
伪,相尚于知能,则欺伪莫由得而明矣!”
虽然不说鬼神为道德根本,至于向科学宣告死刑,却居然两教同心了。所以拳匪的传单
上,明白写着——
“孔圣人
张天师傅言由山东来,赶紧急傅,并无虚言!”(傅字原文如此,疑傅字之误。)
照他们看来,这般可恨可恶的科学世界,怎样挽救呢?
《灵学杂志》内俞复先生答吴稚晖先生书〔11〕里说过:“鬼神之说不张,国家之命
遂促!”可知最好是张鬼神之说了。鬼神为道德根本,也与张天师和仿古先生的意见毫不冲
突。可惜近来北京乩坛,又印出一本《感显利冥录》〔12〕,内有前任北京城隍白知和谛
闲法师的问答——“师云:发愿一事,的确要紧。……此次由南方来,闻某处有济公临坛,
所说之话,殊难相信。济祖是阿罗汉,见思惑已尽,断不为此。……不知某会临坛者,是济
祖否?
请示。
“乩云:承谕发愿,……谨记斯言。某处坛,灵鬼附之耳。须知灵鬼,即魔道也。知此
后当发愿驱除此等之鬼。”
“师云”的发愿,城隍竟不能懂;却先与某会力争正统。照此看来,国家之命未延,鬼
兵先要打仗;道德仍无根柢,科学也还该活命了。
其实中国自所谓维新以来,何尝真有科学。现在儒道诸公,却径把历史上一味捣鬼不治
人事的恶果,都移到科学身上,也不问什么叫道德,怎样是科学,只是信口开河,造谣生事
;使国人格外惑乱,社会上罩满了妖气。以上所引的话,不过随手拈出的几点黑影;此外自
大埠以至僻地,还不知有多少奇谈。但即此几条,已足可推测我们周围的空气,以及将来的
情形,如何黑暗可怕了。
据我看来,要救治这“几至国亡种灭”的中国,那种
“孔圣人
张天师传言由山东来”的方法,是全不对症的,只有这鬼话的对头的科学!——不是皮
毛的真正科学!——这是什么缘故呢?陈正敏《唏斋闲览》〔13〕有一段故事(未见原书
,据《本草纲目》〔14〕所引写出,但这也全是道士所编造的谣言,并非事实,现在只当
他比喻用)说得好——“杨匆中年得异疾;每发语,腹中有小声应之,久渐声大。
有道士见之,曰:此应声虫也!但读《本草》取不应者治之。读至雷丸,不应,遂顿服
数粒而愈。”
关于吞食病菌的事,我上文所说的大概也是错的,但现在手头无书可查。也许是Koc
h博士发见了虎列拉菌时,Pfeffer博士以为不是真病菌,当面吞下去了,后来病得
几乎要死。总之,无论如何,这一案决不能作“精神能改造肉体”的例证。一九二五年九月
二十四日补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署名唐俟。
〔2〕 指蒋维乔,江苏武进人,民国初年曾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秘书长,当时任北
洋政府教育部参事。他一九一四年出版《因是子静坐法》一书,提倡“静坐”。在该书《原
理篇》中,有“人之根本在脐”,“丹田者亦名气海,在脐下腹部”等语。在他译述的日本
铃木美山所著《长寿哲学》的《病之原因》一节中,引用了德国“科布博士”(即科荷博士
)吞食细菌的事,来证明“霉菌进入人身,而精神正确时,决不成病”,把精神的作用夸张
到荒谬的程度。
〔3〕 Koch博士 科荷博士(1843—1910),德国病菌学家。关于吞食
细菌的事,本文“补记”有所改正,但仍有误。Pfeffer博士应为沛登柯弗博士(M
.von Pettenkofer,1818—1901)。他是旧式的病理论者,认为
疾病系由于体液变坏,和细菌无关。他吞了科荷所培养的霍乱菌,结果泻腹,并没有得霍乱
病,但这只是证明病菌致病还必须有生理的条件,如果身体健康,即使细菌侵入体内,也能
抵抗。
〔4〕 神童 指当时山东历城一个叫江希张的孩子。传说江希张不到十岁,就著了《
四书白话解说》、《息战》、《大千图说》等书,其实都是他父亲江钟秀和别人代写的。中
国反动势力和帝国主义分子把他吹捧为“神童”,加以利用。美帝国主义分子李佳白(Ro
bert Richard
Lee)除了操纵万国道德总会出版《息战》一书外,并为该书写序,
称他“具天纵之姿,有卫道之志”,“以一童子而能融洽教理,为世界民族请命”。《
三千大千世界图说》,即《大千图说》,一九一六年出版。
作者在书中说他创立“三千大千世界之说”,是鉴于“近来物质家,创无天帝鬼神之说
,一时靡然从风,不知其贻害之大,将有使全球民物同归于尽者”,扬言要使“天下人人莫
不敬天畏天”。下面所引的几段文字,分别见于该书“大千世界总论”、“赤精天”、“众
星系总论”、“太阳星”等部分。
〔5〕 天眼通 佛家语,所谓“六通”(六种广大的“神通”)之一,即能透视常人
目力所不能见的东西。
〔6〕 《十洲记》 即《海内十洲记》,一卷,旧题汉代东方朔著,实为六朝方士所
作。内容系讲述荒诞的神仙故事。
〔7〕 《玉历钞传》 全称《玉历至宝钞传》,共八章,是宣传封建迷信的书,题称
宋代“淡痴道人梦中得授,弟子勿迷道人钞录传世”。内容系讲述所谓“地狱十殿”的情况
,宣扬因果报应。
〔8〕 拳匪 当时一些人对参加义和团运动的人民群众的蔑称。
参看本卷第165页注〔8〕。
〔9〕 《教育杂志》 月刊,绍兴县教育会编辑,一九一四年创刊。《教育偏重科学
无甯偏重道德》一文,载一九一八年八月该刊第二十五期。
〔10〕 封建时代用字避免与皇帝和尊长名字相同,叫做“避讳”。
清宣宗(道光)名捌宁,故清人和遗老将“宁”改用为“甯”。
〔11〕 《灵学杂志》 应为《灵学丛志》,是当时宣传迷信的一种刊物,上海灵学
会编,一九一八年一月发刊。俞复,江苏无锡人,当时“灵学派”的重要人物之一。一九一
七年十月在上海与陆费逵等人设立盛德坛扶乩,组织灵学会,《灵学丛志》即由他主持。他
的《答吴稚晖书》载于该刊第一卷第一期。吴稚晖(1865—1953),名敬恒,江苏
武进人,国民党反动政客。早年参加同盟会,自称无政府主义者。一九二七年后积极支持蒋
介石的反共反人民的活动。
〔12〕 《感显利冥录》 应为《显感利冥录》。下面引语中的“所说之话”,原作
“所说之语”。
〔13〕 《唏斋闲览》 宋代陈正敏撰,原本十四卷,今佚。《说郛》第三十二卷中
,收入四十余条。《应声虫》条中说:“淮西士人杨匆自言中年得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
辄有小声效之;数年间其声浸大。有道士见之,惊曰:‘此应声虫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
读《本草》,遇虫所不应者,当取服之。’匆如言读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
”
〔14〕 《本草纲目》 明代李时珍撰写的药物学著作,共五十二卷。文中所引的话
见该书第三十七卷木部之四镑木类“雷丸”条。
三 十 五〔1〕
从清期末年,直到现在,常常听人说“保存国粹”这一句话。
前清末年说这话的人,大约有两种:一是爱国志士,一是出洋游历的大官。他们在这题
目的背后,各各藏着别的意思。志士说保存国粹,是光复旧物的意思;大官说保存国粹,是
教留学生不要去剪辫子的意思。
现在成了民国了。以上所说的两个问题,已经完全消灭。
所以我不能知道现在说这话的是那一流人,这话的背后藏着什么意思了。
可是保存国粹的正面意思,我也不懂。
什么叫“国粹”?照字面看来,必是一国独有,他国所无的事物了。换一句话,便是特
别的东西。但特别未必定是好,何以应该保存?
譬如一个人,脸上长了一个瘤,额上肿出一颗疮,的确是与众不同,显出他特别的样子
,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据我看来,还不如将这“粹”割去了,同别人一样的好。
倘说:中国的国粹,特别而且好;又何以现在糟到如此情形,新派摇头,旧派也叹气。
倘说:这便是不能保存国粹的缘故,开了海禁〔2〕的缘故,所以必须保存。但海禁未
开以前,全国都是“国粹”,理应好了;何以春秋战国五胡十六国闹个不休,古人也都叹气
。
倘说:这是不学成汤文武周公〔3〕的缘故;何以真正成汤文武周公时代,也先有桀纣
暴虐,后有殷顽作乱〔4〕;后来仍旧弄出春秋战国五胡十六国闹个不休,古人也都叹气。
我有一位朋友说得好:“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
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 海禁 参看本卷第57页注〔4〕。
〔3〕 成汤文武周公 成汤,商代的第一个君主。文,即周文王,商末周族领袖,周
代尊称为文王。武,即周武王,文王的儿子,周代第一个君主。周公,武王之弟,成王时曾
由他摄政。下文的桀,夏代最后一个君主。纣,商代最后一个君主。
〔4〕 殷顽作乱 周武王灭殷之后,把殷的旧地分为三个部分,分别由他的兄弟管叔
、蔡叔、霍叔管领。又封纣的儿子武庚为诸侯,受三叔的监视。武王死后,成王继位,周公
监国,三叔与周公不和,武庚遂联合东方的奄、蒲姑等国,起兵反周。周公率兵东征,杀武
庚,平定叛乱。这次反抗周朝统治的殷人,被称为“顽民”或“殷顽”。
三 十 六〔1〕
现在许多人有大恐惧;我也有大恐惧。
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
出。
我以为“中国人”这名目,决不会消灭;只要人种还在,总是中国人。譬如埃及犹太人
〔2〕,无论他们还有“国粹”没有,现在总叫他埃及犹太人,未尝改了称呼。可见保存名
目,全不必劳力费心。
但是想在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即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
,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这事极须劳力费心。而“国粹”多的国民,尤为劳力费心,因为
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
有人说:“我们要特别生长;不然,何以为中国人!”
于是乎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于是乎中国人失了世界,却暂时仍要在这世界上住!——这便是我的大恐惧。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署名俟。
〔2〕 埃及犹太人 即犹太人(又称以色列人或希伯来人)。他们最先住在埃及亚历
山大城等地,公元前一三二○年,其民族领袖摩西带领他们离开埃及,前往迦南(巴勒斯坦
)建国。因为他们来自埃及,故有埃及犹太人之称。到了公元七○年,犹太人的国家为罗马
帝国所灭,绝大部分犹太人流散到西欧和世界各地。
三 十 七〔1〕
近来很有许多人,在那里竭力提倡打拳。记得先前也曾有过一回,但那时提倡的,是满
清王公大臣〔2〕,现在却是民国的教育家〔3〕,位分略有不同。至于他们的宗旨,是一
是二,局外人便不得而知。
现在那班教育家,把“九天玄女传与轩辕黄帝,轩辕黄帝传与尼姑”的老方法,改称“
新武术”,又是“中国式体操”,叫青年去练习。听说其中好处甚多,重要的举出两种来,
是:
一,用在体育上。据说中国人学了外国体操,不见效验;所以须改习本国式体操(即打
拳)才行。依我想来:两手拿着外国铜锤或木棍,把手脚左伸右伸的,大约于筋肉发达上,
也该有点“效验”。无如竟不见效验!那自然只好改途去练“武松脱铐”那些把戏了。这或
者因为中国人生理上与外国人不同的缘故。
二,用在军事上。中国人会打拳,外国人不会打拳:有一天见面对打,中国人得胜,是
不消说的了。即使不把外国人“板油扯下”,只消一阵“乌龙扫地”,也便一齐扫倒,从此
不能爬起。无如现在打仗,总用枪炮。枪炮这件东西,中国虽然“古时也已有过”,可是此
刻没有了。藤牌操法,又不练习,怎能御得枪炮?我想(他们不曾说明,这是我的“管窥蠡
测”):打拳打下去,总可达到“枪炮打不进”的程度(即内功?)。这件事从前已经试过
一次,在一千九百年〔4〕。可惜那一回真是名誉的完全失败了。且看这一回如何。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
〔2〕 满清王公大臣 指清朝端王载漪、协办大学士刚毅等人。他们都是清朝王公大
臣中的顽固分子。戊戌变法失败后,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想废黜光绪帝,立载漪的儿子
溥躇为帝位继承人,但遭到各国驻华公使的反对。他们便“赞助”义和团,提倡打拳,企图
利用正在兴起的义和团对付外国势力。
〔3〕 民国的教育家 当时济南镇守使马良写了一本《新武术初级拳脚科》,曾经北
洋政府教育部审定为教科书,教育界一些人也对此加以鼓吹。
〔4〕 义和团在一九○○年抵抗帝国主义八国联军的战争中,曾有“神灵附体,枪炮
不入”的迷信说法。
三 十 八〔1〕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
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
,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2〕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
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疾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
之敌”〔3〕。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
。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
“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
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
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
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
,数目极多,只须用mob〔4〕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
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
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
至于所生结果,则复古,尊王,扶清灭洋等等,已领教得多了。
所以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国偏只多这一种自大:古人所作所说的事,没一件不好,遵行还怕不及,怎敢说
到改革?这种爱国的自大家的意见,虽各派略有不同,根柢总是一致,计算起来,可分作下
列五种:
甲云:“中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这是完全自负。
乙云:“外国物质文明虽高,中国精神文明更好。”
丙云:“外国的东西,中国都已有过;某种科学,即某子所说的云云”,这两种都是“
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据张之洞〔5〕的格言,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人物。
丁云:“外国也有叫化子,——(或云)也有草舍,——娼妓,——臭虫。”这是消极
的反抗。
戊云:“中国便是野蛮的好。”又云:“你说中国思想昏乱,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
业的结晶。从祖先昏乱起,直要昏乱到子孙;从过去昏乱起,直要昏乱到未来。……(我们
是四万万人,)你能把我们灭绝么?”〔6〕这比“丁”更进一层,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
己的丑恶骄人;至于口气的强硬,却很有《水浒传》中牛二的态度〔7〕。
五种之中,甲乙丙丁的话,虽然已很荒谬,但同戊比较,尚觉情有可原,因为他们还有
一点好胜心存在。譬如衰败人家的子弟,看见别家兴旺,多说大话,摆出大家架子;或寻求
人家一点破绽,聊给自己解嘲。这虽然极是可笑,但比那一种掉了鼻子,还说是祖传老病,
夸示于众的人,总要算略高一步了。
戊派的爱国论最晚出,我听了也最寒心;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实因他所说的更为实在
的缘故。昏乱的祖先,养出昏乱的子孙,正是遗传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
改变都不容易的。法国G.Le Bon〔8〕著《民族进化的心理》中,说及此事道(原
文已忘,今但举其大意)——“我们一举一动,虽似自主,其实多受死鬼的牵制。将我们一
代的人,和先前几百代的鬼比较起来,数目上就万不能敌了。”
我们几百代的祖先里面,昏乱的人,定然不少:有讲道学〔9〕的儒生,也有讲阴阳五
行〔10〕的道士,有静坐炼丹的仙人,也有打脸打把子〔11〕的戏子。所以我们现在虽
想好好做“人”,难保血管里的昏乱分子不来作怪,我们也不由自主,一变而为研究丹田脸
谱的人物: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
烈,竟至百无一免。
即使同梅毒一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
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
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
着“祖传老病”的旗号来反对吃药,中国的昏乱病,便也总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势力虽大
,但如从现代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书),
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几代之后待我们成了祖
先的时候,就可以分得昏乱祖先的若干势力,那时便有转机,Le Bon所说的事,也不
足怕了。
以上是我对于“不长进的民族”的疗救方法;至于“灭绝”一条,那是全不成话,可不
必说。“灭绝”这两个可怕的字,岂是我们人类应说的?只有张献忠〔12〕这等人曾有如
此主张,至今为人类唾骂;而且于实际上发生出什么效验呢?但我有一句话,要劝戊派诸公
。“灭绝”这句话,只能吓人,却不能吓倒自然。他是毫无情面: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
走的民族,便请他们灭绝,毫不客气。我们自己想活,也希望别人都活;不忍说他人的灭绝
,又怕他们自己走到灭绝的路上,把我们带累了也灭绝,所以在此着急。倘使不改现状,反
能兴旺,能得真实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蛮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应说“是”么
?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署名迅。
〔2〕 Nordau 诺尔道(1849—1923),出生于匈牙利的德国医生,
政论家、作家。著有政论《退化》、小说《感情的喜剧》等。
〔3〕 “国民之敌” 指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剧本《国民之敌》的主人公斯铎曼一类人
。斯铎曼是一个热心于公共卫生工作的温泉浴场医官。有一次他发现浴场矿泉里含有大量传
染病菌,建议把这个浴场加以改建。但市政当局和市民因怕经济利益受到损害,极力加以反
对,最后把他革职,宣布他为“国民公敌”。
〔4〕 mob 英语:乌合之众。
〔5〕 张之洞(1837—1909) 字孝达,直隶南皮(今河北南皮)人,清末
大官僚,洋务派首领之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见他所著《劝学篇·设学》:“其学堂
之法,约有五要:一曰新旧兼学。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
史为新学。旧学为体,西学为用,不使偏废。”又在该书《会通》中说:“中学为内学,西
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不必尽索之于经文,而必无悖于经义。”
〔6〕 这里的“思想昏乱”“是我们民族所造成的”等话,是针对《新青年》第五卷
第二号(一九一八年八月十五日)《通信》栏任鸿隽(即任叔永)致胡适信中的议论而发的
,该信中有“吾国的历史、文字、思想,无论如何昏乱,总是这一种不长进的民族造成功了
留下来的。此种昏乱种子,不但存在文字历史上,且存在现在及将来子孙的心脑中。
所以我敢大胆宣言,若要中国好,除非人(疑“使”字之误)中国人种先行灭绝!可惜
主张废汉文汉语的,虽然走于极端,尚是未达一间呢!”等语。按任鸿隽,四川巴县人,科
学家。这里所引的话,是他为了反对当时钱玄同等关于要废孔学、灭道教,驱除一般人幼稚
、野蛮、顽固思想,必先废灭汉字的论点而发的。
〔7〕 牛二 小说《水浒》中的人物。他以蛮横无理的态度强迫扬志卖刀给他的故事
,见该书第十二回《汴京城杨志卖刀》。
〔8〕 G.Le Bon 勒朋(1841—1931),法国医生和社会心理学家
。他在所著《民族进化的心理定律》(即本文所说的《民族进化的心理》)一书的第一部第
一章中说:“吾人应该视种族为一超越时间之永久物,此永久物之组成不单为基一时期内之
构成他的活的个体,而也为其长期连续不断的死者,即其祖先是也。欲了解种族之真义必将
之同时伸长于过去与将来,死者较之生者是无限的更众多,也是较之他们更强有力。他们统
治着无意之巨大范围,此无形的势力启示出智慧上与品性上之一切表现,乃是为其死者,较
之为其生者更甚。在指导一民族,只有在他们身上才建筑起一个种族,一世纪过了又一世纪
,他们造成了吾人之观念与情感,所以也造成了吾人行为之一切动机。
过去的人们不单将他们生理上之组织加于吾人,他们也将其思想加诸吾人;死者乃是生
者惟一无辩论余地之主宰,吾人负担着他们的过失之重担,吾人接受着他们的德行之报酬。
”(据张公表译文,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五年四月初版)
〔9〕 道学 又称理学,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
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
“天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以维护腐朽的封建统治。
〔10〕 阴阳五行 原是我国古代一种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自然观。它用
水、火、木、金、土五种物质和“阴阳”的概念来解释自然界的起源、发展和变化。后来儒
家和道家将阴阳五行学说加以歪曲和神秘化,用来附会解释王朝兴替和社会变动以至人的命
运,宣扬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
〔11〕 打脸 传统戏曲演员按照“脸谱”勾画花脸。“打把子”,传统戏曲中的武
打。当时《新青年》上曾对“打脸”、“打把子”的存废问题,进行过讨论。
〔12〕 张献忠 明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参看本卷第196页注〔10〕。
一九一九年
随感录三十九〔1〕
《新青年》的五卷四号,隐然是一本戏剧改良号,我是门外汉,开口不得;但见《再论
戏剧改良》〔2〕这一篇中,有“中国人说到理想,便含着轻薄的意味,觉得理想即是妄想
,理想家即是妄人”一段话,却令我发生了追忆,不免又要说几句空谈。
据我的经验,这理想价值的跌落,只是近五年以来的事。
民国以前,还未如此,许多国民,也肯认理想家是引路的人。
到了民国元年前后,理论上的事情,著著实现,于是理想派——深浅真伪现在姑且弗论
——也格外举起头来。一方面却有旧官僚的攘夺政权,以及遗老受冷不过,豫备下山,〔3
〕都痛恨这一类理想派,说什么闻所未闻的学理法理,横亘在前,不能大踏步摇摆。于是沉
思三日三夜,意想出了一种兵器,有了这利器,才将“理”字排行的元恶大憝,一律肃清。
这利器的大名,便叫“经验”。现在又添上一个雅号,便是高雅之至的“事实”。
经验从那里得来,便是从清朝得来的。经验提高了他的喉咙含含糊糊说,“狗有狗道理
,鬼有鬼道理,中国与众不同,也自有中国道理。道理各各不同,一味理想,殊堪痛恨。”
这时候,正是上下一心理财强种的时候,而且带着理字的,又大半是洋货,爱国之士,义当
排斥。所以一转眼便跌了价值;一转眼便遭了嘲骂;又一转眼,便连他的影子,也同拳民时
代的教民〔4〕一般,竟犯了与众共弃的大罪了。
但我们应该明白,人格的平等,也是一种外来的旧理想;现在“经验”既已登坛,自然
株连着化为妄想,理合不分首从,全踏在朝靴底下,以符列祖列宗的成规。这一踏不觉过了
四五年,经验家虽然也增加了四五岁,与素未经验的生物学学理——死——渐渐接近,但这
与众不同的中国,却依然不是理想的住家。一大批踏在朝靴底下的学习诸公,早经竭力大叫
,说他也得了经验了。
但我们应该明白,从前的经验,是从皇帝脚底下学得;现在与将来的经验,是从皇帝的
奴才的脚底下学得。奴才的数目多,心传〔5〕的经验家也愈多。待到经验家二世的全盛时
代,那便是理想单被轻薄,理想家单当妄人,还要算是幸福侥幸了。
现在的社会,分不清理想与妄想的区别。再过几时,还要分不清“做不到”与“不肯做
到”的区别,要将扫除庭园与劈开地球混作一谈。理想家说,这花园有秽气,须得扫除,—
—到那时候,说这宗话的人,也要算在理想党里,——他却说道,他们从来在此小便,如何
扫除?万万不能,也断乎不可!
那时候,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
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那些理想学理法理,既是
洋货,自然完全不在话下了。
但最奇怪的,是七年十月下半,忽有许多经验家,理想经验双全家,经验理想未定家,
都说公理战胜了强权〔6〕;还向公理颂扬了一番,客气了一顿。这事不但溢出了经验的范
围,而且又添上一个理字排行的厌物。将来如何收场,我是毫无经验,不敢妄谈。经验诸公
,想也未曾经验,开口不得。
没有法,只好在此提出,请教受人轻薄的理想家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一号,署名唐俟。
按从本篇起到“六十六”止,都是一九一九年的作品,作者误编入一九一八年,现已加
以更正。
〔2〕 《再论戏剧改良》 作者傅斯年,当时是《新潮》杂志的主编。这里所引的一
段话的原文是:“中国人不懂得‘理想论’和‘理想家’的真义。说到‘理想’,便含着些
轻薄的意味,觉得‘理想’即是‘妄想’,‘理想家’即是‘妄人’。”
〔3〕 辛亥革命后,清朝反动官僚、北洋军阀头子袁世凯,在帝国主义支持下,胁迫
孙中山辞职,窃取了国家政权,于一九一二年三月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为了镇压
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势力,曾宣称他“政治军事经验不下于人”,要用武力征伐反对者,并
指令熊希龄组织所谓“第一流的经验内阁”。后来袁世凯又阴谋复辟帝制,清朝遗老如劳乃
宣、宋育仁、刘廷琛等也不甘寂寞,同时在北京等地进行复辟活动。以后又有张勋、康有为
等人于一九一七年扶植清废帝溥仪复辟的事件。
〔4〕 拳民时代的教民 拳民时代,指义和团运动时期。鸦片战争以后,帝国主义加
紧利用宗教作为侵略的工具,天主教和基督教在中国各地设立的教堂,广收信徒。这种信徒
被称为教民。其中有一部分是恶霸、地痞、流氓,他们在帝国主义者的庇护下,横行霸道,
欺压平民,引起群众的愤恨;在义和团运动中,一般教民也受到打击。
〔5〕 心传 佛教禅宗用语。指不立文字,不依经卷,只凭师徒心心相印,递相授受。
〔6〕 公理战胜强权 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法等“协约国”宣扬
它们战胜德、奥等“同盟国”是“公理战胜了强权”。当时中国也有一些人随声附和,大肆
颂扬。
四 十〔1〕
终日在家里坐,至多也不过看见窗外四角形惨黄色的天,还有什么感?只有几封信,说
道,“久违芝宇,时切葭思;”〔2〕有几个客,说道,“今天天气很好”:都是祖传老店
的文字语言。写的说的,既然有口无心,看的听的,也便毫无所感了。
有一首诗,从一位不相识的少年寄来,却对于我有意
义。——
爱 情
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
我有兄弟姊妹,幼时共我玩耍,长来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但是
没有人曾经“爱”过我,我也不曾“爱”过他。
我年十九,父母给我讨老婆。于今数年,我们两个,也还和睦。可是这婚姻,是全凭别
人主张,别人撮合:把他们一日戏言,当我们百年的盟约。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
“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
爱情!可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诗的好歹,意思的深浅,姑且勿论;但我说,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
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抵一对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着,
不知道有谁知道。
但从前没有听刻苦闷的叫声。即使苦闷,一叫便错;少的老的,一齐摇头,一齐痛骂。
然而无爱情结婚的恶结果,却连续不断的进行。形式上的夫妇,既然都全不相关,少的
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来买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所以直到现在,不成问题。但也曾
造出一个“妒”字,略表他们曾经苦心经营的痕迹。
可是东方发白,人类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自然也是“人之子”——我们所有
的是单是人之子,是儿媳妇与儿媳之夫,不能献出于人类之前。
可是魔鬼手上,终有漏光的处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类间应有爱情
;知道了从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恶;于是起了苦闷,张口发出这叫声。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
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
千年的旧账。
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净,声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们能够大叫,是黄莺便黄莺般叫;是鸱便鸱般叫。
我们不必学那才从私窝子〔3〕里跨出脚,便说“中国道德第一”
的人的声音。
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
我们要叫到旧账勾消的时候。
旧账如何勾消?我说,“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
K K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一号,署名唐俟。
〔2〕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这是旧时书信中常用的客套语,意思是久不见面,
时刻想念。芝宇,即眉宇。《新唐书·元德秀传》载,唐代房每见元紫芝,常感叹说:“
见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都尽。”
后来就以“芝宇”作为他人容貌的美称。“葭思”,对友人的思念。语出《诗经·秦风
·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3〕 私窝子 私娼住的地方。
四 十 一〔1〕
从一封匿名信里看见一句话,是“数麻石片”(原注江苏方言),大约是没有本领便不
必提倡改革,不如去数石片的好的意思。因此又记起了本志通信栏内所载四川方言的“洗煤
炭”〔2〕。想来别省方言中,相类的话还多;守着这专劝人自暴自弃的格言的人,也怕并
不少。
凡中国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倘与传来的积习有若干抵触,须一个斤斗便告成功,才
有立足的处所;而且被恭维得烙铁一般热。否则免不了标新立异的罪名,不许说话;或者竟
成了大逆不道,为天地所不容。这一种人,从前本可以夷到九族〔3〕,连累邻居;现在却
不过是几封匿名信罢了。但意志略略薄弱的人便不免因此萎缩,不知不觉的也入了“数麻石
片”党。
所以现在的中国,社会上毫无改革,学术上没有发明,美术上也没有创作;至于多人继
续的研究,前仆后继的探险,那更不必提了。国人的事业,大抵是专谋时式的成功的经营,
以及对于一切的冷笑。
但冷笑的人,虽然反对改革,却又未必有保守的能力:即如文字一面,白话固然看不上
眼,古文也不甚提得起笔。照他的学说,本该去“数麻石片”了;他却又不然,只是莫名其
妙的冷笑。
中国的人,大抵在如此空气里成功,在如此空气里萎缩腐败,以至老死。
我想,人猿同源的学说,大约可以毫无疑义了。但我不懂,何以从前的古猴子,不都努
力变人,却到现在还留着子孙,变把戏给人看。还是那时竟没有一匹想站起来学说人话呢?
还是虽然有了几匹,却终被猴子社会攻击他标新立异,都咬死了;所以终于不能进化呢?
尼采〔4〕式的超人,虽然太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
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
到那时候,类人猿上面,怕要添出“类猿人”这一个名词。
所以我时常害怕,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
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
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
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5〕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
内。
我又愿中国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会这冷笑和暗箭。
尼采说:
“真的,人是一个浊流。应该是海了,能容这浊流使他干净。
“咄,我教你们超人:这便是海,在他这里,能容下你们的大侮蔑。”(《札拉图如是
说》的《序言》第三节)
纵令不过一洼浅水,也可以学学大海;横竖都是水,可以相通。几粒石子,任他们暗地
里掷来;几滴秽水,任他们从背后泼来就是了。
这还算不到“大侮蔑”——因为大侮蔑也须有胆力。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一号,署名唐俟。
〔2〕 “洗煤炭” 见《新青年》第五卷第二号(一九一八年八月十五日)《通信》
栏载任鸿隽给胡适的信:“《新青年》一面讲改良文学,一面讲废灭汉文,是否自相矛盾?
既要废灭不用,又用力去改良不用的物件。我们四川有句俗语说:“你要没有事做,不如洗
煤炭去罢。”
〔3〕 九族 指自身及自身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和以下的子、孙、曾孙、玄孙
。另一种说法是以父族四代、母族三代、妻族二代为九族。
〔4〕 尼采(F.Nietzsche) 参看本卷第59页注〔26〕。下文所说
的《札拉图如是说》,即《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他的一部主要哲学著作。
〔5〕 随喜 佛家语,《修忏要旨》说:“随他修善,喜他得成。”
意思是随着别人做善事,为别人获得善果而高兴。
四 十 二〔1〕
听得朋友说,杭州英国教会里的一个医生,在一本医书上做一篇序,称中国人为土人;
我当初颇不舒服,子细再想,现在也只好忍受了。土人一字,本来只说生在本地的人,没有
什么恶意。后来因其所指,多系野蛮民族,所以加添了一种新意义,仿佛成了野蛮人的代名
词。他们以此称中国人,原不免有侮辱的意思;但我们现在,却除承受这个名号以外,实是
别无方法。因为这类是非,都凭事实,并非单用口舌可以争得的。试看中国的社会里,吃人
,劫掠,残杀,人身卖买,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
的文化(?)恰合。拖大辫,吸鸦片,也正与土人的奇形怪状的编发及吃印度麻〔2〕一样
。至于缠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装饰法中,第一等的新发明了。他们也喜欢在肉体上做出种种
装饰:剜空了耳朵嵌上木塞;下唇剜开一个大孔,插上一支兽骨,像鸟嘴一般;面上雕出兰
花;背上刺出燕子;女人胸前做成许多圆的长的疙瘩。可是他们还能走路,还能做事;他们
终是未达一间〔5〕,想不到缠足这好法子。……世上有如此不知肉体上的苦痛的女人,以
及如此以残酷为乐,丑恶为美的男子,真是奇事怪事。
自大与好古,也是土人的一个特性。英国人乔治葛来〔4〕任纽西兰总督的时候,做了
一部《多岛海神话》,序里说他著书的目的,并非全为学术,大半是政治上的手段。他说,
纽西兰土人是不能同他说理的。只要从他们的神话的历史里,抽出一条相类的事来做一个例
,讲给酋长祭师们听,一说便成了。譬如要造一条铁路,倘若对他们说这事如何有益,他们
决不肯听;我们如果根据神话,说从前某某大仙,曾推着独轮车在虹霓上走,现在要仿他造
一条路,那便无所不可了。
(原文已经忘却,以上所说只是大意)中国十三经二十五史,正是酋长祭师们一心崇奉
的治国平天下的谱,此后凡与土人有交涉的“西哲”,倘能人手一编,便助成了我们的“东
学西渐”〔5〕,很使土人高兴;但不知那译本的序上写些什么呢?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一号。
〔2〕 印度麻 亦名菽麻,豆科,一年生草本,可作麻织品原料和牲畜饲料。在印度
和一些其他国家,又用作麻醉品。
〔3〕 未达一间 还有一点差距的意思。汉代扬雄《法言·问神》:“颜渊亦潜心于
仲尼矣,未达一间耳。”
〔4〕 乔治葛来(George Grey,1812—1892) 英国人。曾任
英国驻澳大利亚、新西兰(即本文中所说的纽西兰)和南非的殖民地总督。所著《多岛海神
话》一书,一八五五年出版。“多岛海”
(Polynesia),通译波利尼西亚。
〔5〕 “东学西渐” 一九○九年日本汉学家槐南陈人著《东学西渐》篇,在日本东
京《日日新闻》上发表,当时上海《神州日报》曾译载过这篇文章。其中说:“伦敦二三书
肆发售之书目……有《十三经注疏》,有《史记》,有《前后汉书》……凡考索中国文物礼
制之书,殆皆具。……庸讵知东学西渐已有如斯之盛,宛似半夜荒鸡,足使闻者起舞耶。”
《神州日报》编者又在按语中加以称颂。
四 十 三〔1〕
进步的美术家,——这是我对于中国美术界的要求。
美术家固然须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须有进步的思想与高尚的人格。他的制作,表面上是
一张画或一个周彡像,其实是他的思想与人格的表现。令我们看了,不但欢喜赏玩,尤能发
生感动,造成精神上的影响。
我们所要求的美术家,是能引路的先觉,不是“公民团”〔2〕的首领。我们所要求的
美术品,是表记中国民族知能最高点的标本,不是水平线以下的思想的平均分数。
近来看见上海什么报的增刊《泼克》〔3〕上,有几张讽刺画。
他的画法,倒也模仿西洋;可是我很疑惑,何以思想如此顽固,人格如此卑劣,竟同没
有教育的孩子只会在好好的白粉墙上写几个“某某是我而子”一样。可怜外国事物,一到中
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无不失了颜色。美术也是其一:学了体格还未匀称的裸体画
,便画猥亵画;学了明暗还未分明的静物画,只能画招牌。皮毛改新,心思仍旧,结果便是
如此。至于讽刺画之变为人身攻击的器具,更是无足深怪了。
说起讽刺画,不禁想到美国画家勃拉特来(L.D.Brad-lev 1853—1
917)了。他专画讽刺画,关于欧战的画,尤为有名;只可惜前年死掉了。我见过他一张
《秋收时之月》(《The Harvest Moon》)的画。上面是一个形如骷髅的
月亮,照着荒田;田里一排一排的都是兵的死尸。唉唉,这才算得真的进步的美术家的讽刺
画。我希望将来中国也能有一日,出这样一个进步的讽刺画家。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一号。
〔2〕 “公民团” 指袁世凯雇用的流氓打手,他们在一九一三年十月六日自称“公
民团”,包围当时的国会,强迫议员选他为总统。
后来的北洋军阀段祺瑞、曹锟也都使用过这类手段。这里是比喻反动统治者的御用工具。
〔3〕 指上海《时事新报》的星期图画增刊《泼克》。关于这个画刊的内容和倾向,
可参看本书《随感录四十六》。“泼克”,英语Pucd的音译,是英国民间传说中喜欢恶
作剧的小妖精的名字。
四 十 六〔1〕
民国八年正月间,我在朋友家里见到上海一种什么报的星期增刊讽刺画,正是开宗明义
第一回;画着几方小图,大意是骂主张废汉文的人的;说是给外国医生换上外国狗的心了,
所以读罗马字时,全是外国狗叫。〔2〕但在小图的上面,又有两个双钩大字“泼克”,似
乎便是这增刊的名目;可是全不像中国话。我因此很觉这美术家可怜:他——对于个人的人
身攻击姑且不论——学了外国画,来骂外国话,然而所用的名目又仍然是外国话。讽刺画本
可以针砭社会的锢疾;现在施针砭的人的眼光,在一方尺大的纸片上,尚且看不分明,怎能
指出确当的方向,引导社会呢?
这几天又见到一张所谓《泼克》,是骂提倡新文艺的人了。
大旨是说凡所崇拜的,都是外国的偶像。〔3〕我因此愈觉这美术家可怜:他学了画,
而且画了“泼克”,竟还未知道外国画也是文艺之一。他对于自己的本业,尚且罩在黑坛子
里,摸不清楚,怎能有优美的创作,贡献于社会呢?
但“外国偶像”四个字,却亏他想了出来。
不论中外,诚然都有偶像。但外国是破坏偶像的人多;那影响所及,便成功了宗教改革
,法国革命。旧像愈摧破,人类便愈进步;所以现在才有比利时的义战〔4〕,与人道的光
明。
那达尔文易卜生托尔斯泰尼采诸人,便都是近来偶像破坏的大人物。
在这一流偶像破坏者,《泼克》却完全无用;因为他们都有确固不拔的自信,所以决不
理会偶像保护者的嘲骂。易卜生说:
“我告诉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壮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见《国民之
敌》)
但也不理会偶像保护者的恭维。尼采说:
“他们又拿着称赞,围住你嗡嗡的叫:他们的称赞是厚脸皮。他们要接近你的皮肤和你
的血。”(《札拉图如是说》第二卷《市场之蝇》)
这样,才是创作者。——我辈即使才力不及,不能创作,也该当学习;即使所崇拜的仍
然是新偶像,也总比中国陈旧的好。与其崇拜孔丘关羽〔5〕,还不如崇拜达尔文易卜生;
与其牺牲于瘟将军五道神〔6〕,还不如牺牲于Apollo〔7〕。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署名唐俟。
〔2〕 指上海《时事新报》星期图画增刊《泼克》。这里所说的讽刺画,载于一九一
九年一月五日该刊中,共六幅,沈泊尘作。文字说明中有:“某新学家主张废弃汉字”;“
然习罗马文又苦于格格不入,乃叩诸医生问焉”;“医生请以罗马犬之心易其心”;“某新
学家易心后试读罗马拼音,人聆之则居然罗马犬吠也!”等。
〔3〕 一九一九年二月九日《时事新报》星期图画增刊《泼克》载有沈泊尘的讽刺新
文艺的画,共四幅。文字说明中有某文学者“常出其所著之新文艺以炫人”,“然其思想之
根据乃为外国偶像”等语。
〔4〕 比利时的义战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在西线企图假道比利时,攻击法军主
力。比利时原为“中立国”,拒绝德军通过,于是发生战争。当时“协约国”方面称比利时
的参战为“义战”。
〔5〕 崇拜孔丘关羽 旧时封建统治者尊孔丘为“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先师”
,在各地建立专祠(俗称文庙);尊关羽为“武安王”、“协天护国忠义大帝”,也在各地
建立专祠(俗称武庙)。
〔6〕 瘟将军五道神 都是我国旧时民间所供奉的神祗,相传他们掌管瘟疫和灾害。
〔7〕 Apollo 阿波罗,希腊神话中光明、艺术与健康之神。
四 十 七〔1〕
有人做了一块象牙片,半寸方,着去也没有什么;用显微镜一照,却看见刻着一篇行书
的《兰亭序》〔2〕。我想:显微镜的所以制造,本为看那些极细微的自然物的;现在既用
人工,何妨便刻在一块半尺方的象牙板上,一目了然,省却用显微镜的工夫呢?
张三李四是同时人。张三记了古典来做古文;李四又记了古典,去读张三做的古文。我
想:古典是古人的时事,要晓得那时的事,所以免不了翻着古典;现在两位既然同时,何妨
老实说出,一目了然,省却你也记古典,我也记古典的工夫呢?
内行的人说:什么话!这是本领,是学问!
我想,幸而中国人中,有这一类本领学问的人还不多。倘若谁也弄这玄虚:农夫送来了
一粒粉,用显微镜照了,却是一碗饭;水夫挑来用水湿过的土,想喝茶的又须挤出湿土里的
水:那可真要支撑不住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署名俟。
〔2〕 《兰亭序》 即《兰亭集序》,晋代王羲之作,全文三百二十余字。
四 十 八〔1〕
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是圣上。从没有称他朋友,说
他也同我们一样的。
古书里的弱水〔2〕,竟是骗了我们:闻所未闻的外国人到了;交手几回,渐知道“子
曰诗云”似乎无用,于是乎要维新。
维新以后,中国富强了,用这学来的新,打出外来的新,关上大门,再来守旧。
可惜维新单是皮毛,关门也不过一梦。外国的新事理,却愈来愈多,愈优胜,“子曰诗
云”也愈挤愈苦,愈看愈无用。
于是从那两样旧称呼以外,别想了一样新号:“西哲”,或曰“西儒”。
他们的称号虽然新了,我们的意见却照旧。因为“西哲”的本领虽然要学,“子曰诗云
”也更要昌明。换几句话,便是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本领要新,思想要旧。要新
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请他发挥多年经验的老本领。一言以蔽
之:前几年谓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几年谓之“因时制宜,折衷至当”。
其实世界上决没有这样如意的事。即使一头牛,连生命都牺牲了,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
田,吃了肉便不能榨乳。何况一个人先须自己活着,又要驼了前辈先生活着;活着的时候,
又须恭听前辈先生的折衷: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声光化电”,下午“子曰诗云”呢
?
社会上最迷信鬼神的人,尚且只能在赛会〔3〕这一日抬一回神舆。不知那些学“声光
化电”的“新进英贤”,能否驼着山野隐逸,海滨遗老,折衷一世?
“西哲”易卜生盖以为不能,以为不可。所以借了 Brand的嘴说:“All o
r nothing!”〔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新青年》
第六卷第二号,署名俟。
〔2〕 弱K 我国古书中关于弱水的神话传说很多。如《海内十洲记》说昆仑山“有
弱水周回绕匝”;弱水“鸿毛不浮,不可越也”。这里说“竟是骗了我们”,是说“不可越
”的弱水并没有阻挡住外国人的到来。
〔3〕 赛会 旧时的一种迷信习俗,用仪仗、鼓乐和杂戏迎神出庙,周游街巷,以酬
神祈福。
〔4〕 Brand 勃兰特,易卜生所作诗剧《勃兰特》中的人物。
“All or nothing!”英语,“不能完全,宁可没有!”的意思。
四 十 九〔1〕
凡有高等动物,倘没有遇着意外的变故,总是从幼到壮,从壮到老,从老到死。
我们从幼到壮,既然毫不为奇的过去了;自此以后,自然也该毫不为奇的过去。
可惜有一种人,从幼到壮,居然也毫不为奇的过去了;从壮到老,便有点古怪;从老到
死,却更奇想天开,要占尽了少年的道路,吸尽了少年的空气。
少年在这时候,只能先行萎黄,且待将来老了,神经血管一切变质以后,再来活动。所
以社会上的状态,先是‘少年老成”;直待弯腰曲背时期,才更加“逸兴遄飞”〔2〕,似
乎从此以后,才上了做人的路。
可是究竟也不能自忘其老;所以想求神仙。大约别的都可以老,只有自己不肯老的人物
,总该推中国老先生算一甲一名〔3〕。
万一当真成了神仙,那便永远请他主持,不必再有后进,原也是极好的事。可惜他又究
竟不成,终于个个死去,只留下造成的老天地,教少年驼着吃苦。
这真是生物界的怪现象!
我想种族的延长,——便是生命的连续,——的确是生物界事业里的一大部分。何以要
延长呢?不消说是想进化了。
但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所以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
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进化的路。
老的让开道,催促着,奖励着,让他们走去。路上有深渊,便用那个死壤平了,让他们
走去。
少的感谢他们填了深渊,给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谢他们从我填平的深渊上走去。——远
了远了。
明白这事,便从幼到壮到老到死,都欢欢喜喜的过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过祖先的
新人。
这是生物界正当开阔的路!人类的祖先,都已这样做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署名俟。
〔2〕 “逸兴遄飞” 语见唐代王勃《滕王阁序》。
〔3〕 一甲一名 明、清时代科举考试的殿试(皇帝亲自主持的考试),分三甲录取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录取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一甲一名,即第一等第一名,也就
是“状元”。这里指第一。
五 十 三〔1〕
上海盛德坛扶乩〔2〕,由“孟圣”主坛;在北京便有城隍白知降坛,说他是“邪鬼”
。盛德坛后来却又有什么真人下降,谕别人不得擅自扶乩。
北京议员王讷提议推行新武术〔3〕,以“强国强种”;中华武士会〔4〕便率领了一
班天罡拳阴截腿之流,大分冤单,说他“抑制暴弃祖性相传之国粹”。
绿帜社提倡“爱世语”,专门崇拜“柴圣”,说别种国际语(如Ido等)是冒牌的〔
5〕。
上海有一种单行的《泼克》〔6〕,又有一种报上增刊的《泼克》;后来增刊《泼克》
登广告声明要将送错的单行《泼克》的信件撕破。
上海有许多“美术家”;其中的一个美术家,不知如何散了伙,便在《泼克》上大骂别
的美术家“盲目盲心”,不知道新艺术真艺术。
以上五种同业的内讧,究竟是什么原因,局外人本来不得而知。但总觉现在时势不很太
平,无论新的旧的,都各各起哄:扶乩打拳那些鬼画符的东西,倒也罢了;学几句世界语,
画几笔花,也是高雅的事,难道也要同行嫉S盃,必须声明鱼目混珠,雷击火焚么?
我对于那“美术家”的内讧又格外失望。我于美术虽然全是门外汉,但很望中国有新兴
美术出现。现在上海那班美术家所做的,是否算得美术,原是难说;但他们既然自称美术家
,即使幼稚,也可以希望长成:所以我期望有个美术家的幼虫,不要是似是而非的木叶蝶〔
7〕。如今见了他们两方面的成绩,不免令我对于中国美术前途发生一种怀疑。
画《泼克》的美术家说他们盲目盲心,所研究的只是十九世纪的美术,不晓得有新艺术
真艺术。我看这些美术家的作品,不是剥制的鹿〔8〕,便是畸形的美人,的确不甚高明,
恐怕连十“八”世纪,也未必有这类绘画:说到底,只好算是中国的所谓美术罢了。但那一
位画《泼克》的美术家的批评,却又不甚可解:研究十九世纪的美术,何以便是盲目盲心?
十九世纪以后的新艺术真艺术,又是怎样?我听人说:后期印象派(Postimpres
sionism)〔9〕的绘画,在今日总还不算十分陈旧;其中的大人物如Cézann
e与Van Gogh等,也是十九世纪后半的人,最迟的到一九○六年也故去了。二十世
纪才是十九年初头,好像还没有新派兴起。立方派(Cubism)〔10〕未来派(Fu
turism)〔11〕的主张,虽然新奇,却尚未能确立基础;而且在中国,又怕未必能
够理解。在那《泼克》上面,也未见有这一派的绘画;不知那《泼克》美术家的所谓新艺术
真艺术,究竟是指着什么?现在的中国美术家诚然心盲目盲,但其弊却不在单研究十九世纪
的美术,——因为据我看来,他们并不研究什么世纪的美术,——所以那《泼克》美术家的
话,实在令人难解。
《泼克》美术家满口说新艺术真艺术,想必自己懂得这新艺术真艺术的了。但我看他所
画的讽刺画,多是攻击新文艺新思想的。——这是二十世纪的美术么?这是新艺术真艺术么
?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
〔2〕 盛德坛扶乩 一九一七年十月十二日,俞复、陆费逵等在上海设盛德坛扶乩。
据《灵学丛志》第一卷第一期载,那天“圣贤仙佛同降”,“推定孟圣主坛”。又该刊第一
卷第十期载有盛德坛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九日扶乩的情况,伪称梓潼、关圣、孚佑三帝君“会
议一切”,谓各地乩坛“大加增多”,“甚为可怪”,特谕示“各地不得争效遗误”云云。
〔3〕 王讷 山东安邱人,曾任山东省教育会会长、众议院议员。
他提出的“推广中华新武术建议案”,于一九一七年三月二十二日经众议院通过。
〔4〕 中华武士会 当时天津、北京等地的一个拳术组织。
〔5〕 绿帜社 当时以传播世界语为宗旨的团体。“爱世语”(Es-perant
o),通称世界语。“柴圣”,当时一些世界语学者对柴门霍夫的尊称。柴门霍夫(L.Z
amenhof,1859—1917),波兰人。一八八七年创造了世界语,著作有《第
一读本》、《世界语初基》等。Ido,是法国库都拉(L.Couturat,1868
—1915)、丹麦耶思柏森(O.Jespersen,1860—1943)等人所创
造的另一种世界语。
〔6〕 指《上海泼克》,画刊,沈泊尘编,一九一八年九月出刊,同年十二月停刊。
该刊第四期(一九一八年十二月)载有抱一的讽刺画《目盲心盲之美术家》,附有如下的文
字说明:“近来上海之研究美术者多矣,然其斤斤讨论者,皆系十九世纪之美术也,纵有新
艺术在其目前,亦不能见,盖若辈非盲于目即盲于心也。”
〔7〕 木叶蝶 蝶的一种,颜色与枯叶相似,休息时两翅合拢,看去就像一片枯叶。
〔8〕 剥制的鹿 剥取鹿皮制成的鹿的标本。这里是指徒具形式没有生命的东西。
〔9〕 印象派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形成于欧洲的一种画派。它反对学院派的保守思想
和表现手法,在绘画技法上进行革新,探求光和色的表现效果,强调表现作者瞬间的“印象
”。后期印象派则认为绘画的目的在于探索形、色、节奏和空间,漠视对事物形态的忠实描
写,主张以色彩的配合来表现它的体积。它是形式主义艺术的一种流派。下文的Cézan
ne,即塞尚(1839—1906),法国画家;Van Gogh,即梵高(1853
—1890),荷兰画家。他们都是后期印象派的主要代表人物。
〔10〕 立方派 即立体派,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法国的一种画派。
它反对客观地描绘事物,主张用几何图形(立方体、球体、圆锥体、三角形)作为造型
艺术的基础。作品构图怪诞。它是资产阶级艺术家漠视现实,走向极端形式主义的一种表现
。
〔11〕 未来派 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意大利的一种画派。它的主要特点在于表现现代
机械文明的飞快的速度和激烈的运动,在画面上为了特别强调时间的感觉而破坏了现实的形
象,形式离奇,难于理解。它是资产阶级艺术家对于机械物质文明的一种狂热的表现。
五 十 四〔1〕
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
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2〕,自“食肉寝皮”〔3〕的吃
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4〕,都摩肩挨背的存在。
这许多事物挤在一处,正如我辈约了燧人氏以前的古人,拼开饭店一般,即使竭力调和
,也只能煮个半熟;伙计们既不会同心,生意也自然不能兴旺,——店铺总要倒闭。
黄郛氏做的《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5〕中,有一段话,说得很透澈:
“七年以来,朝野有识之士,每腐心于政教之改良,不注意于习俗之转移;庸讵知旧染
不去,新运不生:事理如此,无可勉强者也。外人之评我者,谓中国人有一种先天的保守性
,即或迫于时势,各种制度有改革之必要时,而彼之所谓改革者,决不将旧日制度完全废止
,乃在旧制度之上,更添加一层新制度。试览前清之兵制变迁史,可以知吾言之不谬焉。最
初命八旗兵驻防各地,以充守备之任;及年月既久,旗兵已腐败不堪用,洪秀全起,不得已
,征募湘淮两军以应急:从此旗兵绿营,并肩存在,遂变成二重兵制。甲午战后,知绿营兵
力又不可恃,乃复编练新式军队:于是并前二者而变成三重兵制矣。今旗兵虽已消灭,而变
面换形之绿营,依然存在,总是二重兵制也。从可知吾国人之无澈底改革能力,实属不可掩
之事实。他若贺阳历新年者,复贺阴历新年;奉民国正朔者,仍存宣统年号。一察社会各方
面,兼无往而非二重制。即今日政局之所以不宁,是非之所以无定者,简括言之,实亦不过
一种‘二重思想’在其间作祟而已。”
此外如既许信仰自由,却又特别尊孔〔6〕;既自命“胜朝遗老”〔7〕,却又在民国
拿钱;既说是应该革新,却又主张复古:四面八方几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
各各自相矛盾。一切人便都在这矛盾中间,互相抱怨着过活,谁也没有好处。
要想进步,要想太平,总得连根的拔去了“二重思想”。
因为世界虽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种,是终竟寻不出位置的。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署名唐俟。
〔2〕 “妄谈法理” 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窃夺了政权,当时的革命党人以《中华民
国临时约法》为根据,大谈“民国的法理”,企图借此约束袁世凯独裁专制的行动。而袁世
凯则声称不许他们“妄谈法理”,并下令废止《临时约法》和解散国会。后来段祺瑞任北洋
政府国务总理时,对《临时约法》和国会,也采取了与袁世凯同样的手段。护法,指一九一
七年七月至一九一八年四月间,孙中山领导的维护《临时约法》,恢复国会的运动。
〔3〕 “食肉寝皮” 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晋国州绰对齐庄公说:“然二子
者,譬于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按“二子”指齐国的殖绰和郭最,他们曾被州绰
俘虏过。
〔4〕 美育代宗教 是蔡元培所提出的主张。他曾著有《以美育代宗教说》一文,载
《新青年》第三卷第六号(一九一七年八月)。
〔5〕 黄郛(1880—1936) 浙江绍兴人,政学系的政客,亲日派分子。历
任北洋政府外交总长、代理国务总理,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
委员长等职。《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一书,是他的反动面目尚未充分暴露时写的,一
九一八年十二月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这里所引的一段文字,见于该书第三编。
〔6〕 既许信仰自由却又特别尊孔 一九一三年八月一日,孔教会会长陈焕章在给参
、众两院的《请定孔教为国教请愿书》中说:“焕章等内审诸夏之国情,外考列邦之成宪,
迫得请愿贵院,于宪法上明定孔教为国教,并许信教自由”。
〔7〕 “胜朝遗老” 这里指清朝遗老。胜朝,即已被推翻的前一个朝代。
五十六 “来 了”〔1〕近来时常听得人说,“过激主义〔2〕来了”;报纸上也时
常写着,“过激主义来了”。
于是有几文钱的人,很不高兴。官员也着忙,要防华工〔3〕,要留心俄国人;连警察
厅也向所属发出了严查“有无过激党设立机关”的公事。
着忙是无怪的,严查也无怪的;但先要问:什么是过激主义呢?
这是他们没有说明,我也无从知道,我虽然不知道,却敢说一句话:“过激主义”不会
来,不必怕他;只有“来了”
是要来的,应该怕的。
我们中国人,决不能被洋货的什么主义引动,有抹杀他扑灭他的力量。军国民主义么,
我们何尝会同别人打仗;无抵抗主义么,我们却是主战参战〔4〕的;自由主义么,我们连
发表思想都要犯罪,讲几句话也为难;人道主义么,我们人身还可以买卖呢。
所以无论什么主义,全扰乱不了中国;从古到今的扰乱,也不听说因为什么主义。试举
目前的例,便如陕西学界的布告〔5〕,湖南灾民的布告〔6〕,何等可怕,与比利时公布
的德兵苛酷情形,俄国别党宣布的列宁政府残暴情形,比较起来,他们简直是太平天下了。
德国还说是军国主义,列宁不消说还是过激主义哩!
这便是“来了”来了。来的如果是主义,主义达了还会罢;倘若单是“来了”,他便来
不完,来不尽,来的怎样也不可知。
民国成立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小县城里,早已挂过白旗。
有一日,忽然见许多男女,纷纷乱逃:城里的逃到乡下,乡下的逃进城里。问他们什么
事,他们答道,“他们说要来了。”
可见大家都单怕“来了”,同我一样。那时还只有“多数主义”〔7〕,没有“过激主
义”哩。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 “过激立义” 日本资产阶级对布尔什维主义的诽谤性的译称;当时中国反动
派也沿用这个词进行反共宣传。
〔3〕 华工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北洋政府曾派遣二十余万人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的
战争,实际上只从事修路运输等劳动,故称华工。
十月革命后,中国北洋政府为防止侨居俄国的华工回国传播革命思想,曾经内阁议决,
通电东北、蒙古、新疆等地边防官吏对他们严格检查、防范。
〔4〕 主战参战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协约国方面的日本嗾使中国参战,想借此加
紧对中国的控制;段祺瑞的北洋政府则企图以参战为名,换取日本帝国主义的援助和支持,
以维护其反动统治。一九一七年八月十四日,中国政府对德国宣战。
〔5〕 陕西学界的布告 指一九一九年三月,陕西旅京学生联合会控诉陕西军阀陈树
藩纵使兵匪残杀无辜人民的暴行的《秦劫痛语》,其中列举兵匪所用的酷刑有曝尸烈日、酷
吊、戴肉镯子、煮人肉等。
(见一九一九年四月一日北京《晨报》)
〔6〕 湖南灾民的布告 指一九一九年一月,湖南人民控诉张敬尧暴虐统治的《湘民
血泪》,其中列举了张敬尧纵兵奸淫掳掠、惨杀无辜等罪行。(见一九一九年一月六日上海
《时报》)
〔7〕 “多数主义” 这里仅是人数众多的意思,与“布尔什维(多数)主义”含义
不同。参看本书《随感录三十八》。
五十七 现在的屠杀者〔1〕高雅的人说,“白话鄙俚浅陋,不值识者一哂之者也。”
中国不识字的人,单会讲话,“鄙俚浅陋”,不必说了。
“因为自己不通,所以提倡白话,以自文其陋”如我辈的人,正是“鄙俚浅陋”,也不
在话下了。最可叹的是几位雅人,也还不能如《镜花缘》〔2〕里说的君子国的酒保一般,
满口“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的终日高雅,却只能在呻吟古文时,显
出高古品格;一到讲话,便依然是“鄙俚浅陋”的白话了。四万万中国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竟至总共“不值一哂”,真是可怜煞人。
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
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
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 《镜花缘》 长篇小说,清代李汝珍著,一百回。这里所引酒保的话,见于该
书第二十三回《说酸话酒保咬文》。“君子国”应为淑士国。
五十八 人心很古〔1〕
慷慨激昂的人说,“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国粹将亡,此吾所为仰天扼腕切齿三叹息者
也!”
我初听这话,也曾大吃一惊;后来翻翻旧书,偶然看见《史记》《赵世家》〔2〕里面
记着公子成反对主父改胡服〔3〕的一段话:
“臣闻中国者,盖聪明徇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
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
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佛学者,离中国,故臣愿王图
之也。”
这不是与现在阻抑革新的人的话,丝毫无异么?后来又在《北史》〔4〕里看见记周静
帝的司马后的话:
“后性尤妒忌,后宫莫敢进御。尉迟迥女孙有美色,先在宫中,帝于仁寿宫见而悦之,
因得幸。后伺帝听朝,阴杀之。上大怒,单骑从苑中出,不由径路,入山谷间三十余里;高
锴杨素等追及,扣马谏,帝太息曰,‘吾贵为天子,不得自由。’”
这又不是与现在信口主张自由和反对自由的人,对于自由所下的解释,丝毫无异么?别
的例证,想必还多,我见闻狭隘,不能多举了。但即此看来,已可见虽然经过了这许多年,
意见还是一样。现在的人心,实在古得很呢。
中国人倘能努力再古一点,也未必不能有古到三皇五帝〔5〕以前的希望,可惜时时遇
着新潮流新空气激荡着,没有工夫了。
在现存的旧民族中,最合中国式理想的,总要推锡兰岛的Vedda族〔6〕。他们和
外界毫无交涉,也不受别民族的影响,还是原始的状态,真不愧所谓“羲皇上人”〔7〕。
但听说他们人口年年减少,现在快要没有了:这实在是一件万分可惜的事。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 《史记》 汉代司马迁著,一百三十卷。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世家,是该
书中传记的一体,主要记叙王侯的事迹。
〔3〕 公子成反对主父改胡服 主父即战国时赵国国君武灵王。
公元前三○七年(赵武灵王十九年),他推行军事改革,改穿匈奴族服装,学习骑射。
这一措施,曾遭到公子成的反对。
〔4〕 《北史》 唐代李延寿撰,一百卷。记载我国南北朝时代北方国家魏、齐、周
和隋的历史。这里所引的应为隋文帝独孤后的事,见该书卷十四《后妃列传》。
〔5〕 三皇五帝 我国传说中的上古帝王。一般以燧人、伏羲、神农为三皇,黄帝、
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为五帝。
〔6〕 Vedda族 味达族,锡兰岛上的一个种族,他们住在山林里,大都过着狩
猎生活。
〔7〕 羲皇上人 指伏羲氏(羲皇)以前的人。晋代陶潜《与子俨等疏》:“五六月
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原意是指想像中的上古时代过着闲适生活
的人们。这里引用,是就所谓“羲皇上人”的原始的次态说的。
五十九 “圣武”〔1〕
我前回已经说过“什么主义都与中国无干”的话了;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见,便再写在下
面:
我想,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
来思想,也立刻变了颜色,而且许多论者反要以此自豪。我们只要留心译本上的序跋,以及
各样对于外国事情的批评议论,便能发见我们和别人的思想中间,的确还隔着几重铁壁。他
们是说家庭问题的,我们却以为他鼓吹打仗;他们是写社会缺点的,我们却说他讲笑话;他
们以为好的,我们说来却是坏的。若再留心看看别国的国民性格,国民文学,再翻一本文人
的评传,便更能明白别国著作里写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几乎全不是中国所有。
所以不会了解,不会同情,不会感应;甚至彼我间的是非爱憎,也免不了得到一个相反
的结果。
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
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中国人都有些不
很像,所以不会相干。
几位读者怕要生气,说,“中国时常有将性命去殉他主义的人,中华民国以来,也因为
主义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笔抹杀?吓!”这话也是真的。我们从旧的外来思想说罢,
六朝的确有许多焚身的和尚〔2〕,唐朝也有过砍下臂膊布施无赖的和尚〔3〕;从新的说
罢,自然也有过几个人的。然而与中国历史,仍不相干。因为历史结帐,不能像数学一般精
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帐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
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
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
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倘嫌“来
了”的名称不很庄严,“刀与火”也触目,我们也可以别想花样,奉献一个谥法,称作“圣
武”〔4〕便好看了。
古时候,秦始皇帝〔5〕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
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6〕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如此”。“
如此”的程度,虽有不同,可是谁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
与“丈夫”的心中,便都是这“圣武”的产生所,受纳所。
何谓“如此”?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
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
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大丈夫“如此”之后,欲望没有衰,身体却疲敝了;而且觉得暗中有一个黑影——死—
—到了身边了。于是无法,只好求神仙。这在中国,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
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求了一通神仙,终于没有见,忽然有些疑惑了。于是要造坟,来保存死尸,想用自己的
尸体,永远占据着一块地面。
这在中国,也要算一种没奈何的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现在的外来思想,无论如何,总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息,互助共存的气息,在我们这
单有“我”,单想“取彼”,单要由我喝尽了一切空间时间的酒的思想界上,实没有插足的
余地。
因此,只须防那“来了”便够了。看看别国,抗拒这“来了”的便是有主义的人民。他
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在刀光火色衰
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
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 六朝焚身的和尚,据梁朝慧皎《高僧传》卷十二《忘身》第六记载:有宋蒲坂
释法羽“……服香油,以布缠体,诵《舍身品》竟,以火自僚”。此外该书记载焚身的和尚
还有慧绍、僧瑜、慧益、僧庆、法光、昙弘等多人。
〔3〕 唐朝砍下臂膊布施的和尚,据唐代道宣《续高僧传》卷三十九《普圆传》记载
:“……有恶人从圆乞头,将斩与之,又不肯取。
又复乞眼,即欲剜施。便从索手,遂以绳系腕著树,齐肘斩而与之。”
〔4〕 “圣武” 原为对皇朝武功的颂词。这里含讽刺意味。
〔5〕 秦始皇帝(前259—前210) 姓嬴名政,战国时秦国的国君,于公元前
二二一年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
〔6〕 刘邦(前247—前195) 字季,沛(今江苏沛县)人,秦末农民起义领
袖之一。于秦二世元年(前209)起兵反秦,在亡秦灭楚后建立了西汉王朝。庙号高祖。
据《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常繇(徭)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
,大丈夫当如此也!’”
项羽(前232—前202),名籍,下相(今江苏宿县)人,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
。于秦二世元年起兵反秦,秦亡后自立为西楚霸王。公元前二○二年为刘邦所败。据《史记
·项羽本纪》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六十一 不 满〔1〕
欧战才了的时候,中国很抱着许多希望,因此现在也发出许多悲观绝望的声音,说“世
界上没有人道”,“人道这句话是骗人的”。有几位评论家,还引用了他们外国论者自己责
备自己的文字,来证明所谓文明人者,比野蛮尤其野蛮。
这诚然是痛快淋漓的话,但要问:照我们的意见,怎样才算有人道呢?那答话,想来大
约是“收回治外法权〔2〕,收回租界,退还庚子赔款〔3〕……”现在都很渺茫,实在不
合人道。
但又要问:我们中国的人道怎么样?那答话,想来只能“……”。对于人道只能“……
”的人的头上,决不会掉下人道来。因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挣来,培植,保养的,不是别人
布施,捐助的。
其实近于真正的人道,说的人还不很多,并且说了还要犯罪。若论皮毛,却总算略有进
步了。这回虽然是一场恶战,也居然没有“食肉寝皮”,没有“夷其社稷”〔4〕,而且新
兴了十八个小国〔5〕。就是德国对待比国,都说残暴绝伦,但看比国的公布,也只是囚徒
不给饮食,村长挨了打骂,平民送上战线之类。这些事情,在我们中国自己对自己也常有,
算得什么希奇?
人类尚未长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长成,但总在那里发荣滋长。我们如果问问良心,觉得
一样滋长,便什么都不必忧愁;将来总要走同一的路。看罢,他们是战胜军国主义的,他们
的评论家还是自己责备自己,有许多不满。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
人道前进。
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
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治外法权 这里是指过去帝国主义国家通过不平等条约在中国享有的“领事裁
判权”。根据这种特权,居留中国的外国侨民不受中国法律的管辖,他们在中国犯了罪或成
为民事诉讼的被告时,只受本国的领事或由其本国所设立的法庭依照他们的法律审判。它保
护帝国主义分子和外国不法侨民在中国进行罪恶活动。
〔3〕 庚子赔款 一九○○年(庚子),德、法、俄等八个帝国主义国家联合发动侵
略中国的战争,一九○一年(辛丑),强迫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其中规定
:中国向八国赔款银四亿五千万两,年息四厘,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共计九亿八千多万两
。这笔赔款通称“庚子赔款”。
〔4〕 社稷 古代我国帝王或诸侯在都城设立的祭祀社神(土神)和稷神(谷神)的
庙,旧时用作国家政权的代称。
〔5〕 新兴了十八个小国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重建或新建的国家,有:塞尔
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一九二九年改名南斯拉夫)、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
陶宛、波兰、捷克斯拉夫、芬兰、冰岛、奥地利、匈牙利、白俄罗斯、乌克兰、摩尔达维亚
、格鲁吉亚、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汉志、远东共和国等。它们有的后来又并入其他国家。
六十二 恨恨而死〔1〕
古来很有几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们一面说些“怀才不遇”“天道宁论”〔2〕的话,
一面有钱的便狂嫖滥赌,没钱的便喝几十碗酒,——因为不平的缘故,于是后来就恨恨而死
了。
我们应该趁他们活着的时候问他:诸公!您知道北京离昆仑山几里,弱水〔3〕去黄河
几丈么?火药除了做鞭爆,罗盘除了看风水,还有什么用处么?棉花是红的还是白的?谷子
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草上?桑间濮上〔4〕如何情形,自由恋爱怎样态度?您在半夜里可
忽然觉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点悔么?四斤的担,您能挑么?三里的道,您能跑么?
他们如果细细的想,慢慢的悔了,这便很有些希望。万一越发不平,越发愤怒,那便“
爱莫能助”。——于是他们终于恨恨而死了。
中国现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还是改造的引线,但必须先改造了
自己,再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万不可单是不平。至于愤恨,却几乎全无用处。
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过许多,我们不要蹈他们的覆辙。
我们更不要借了“天下无公理,无人道”这些话,遮盖自暴自弃的行为,自称“恨人”
,一副恨恨而死的脸孔,其实并不恨恨而死。
K K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天道宁论” 语见梁朝江淹《恨赋》:“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
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
〔3〕 弱水 即额济纳河,在甘肃省西北部。
〔4〕 桑间濮上 桑间,在濮水上,春秋时卫国的地方。相传当时附近男女常在这里
聚会。《汉书·地理志》:“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台,声色生焉。”
六十三 “与幼者”〔1〕做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后两日,在有岛武郎《著作
集》里看到《与幼者》〔2〕这一篇小说,觉得很有许多好的话。
“时间不住的移过去。你们的父亲的我,到那时候,怎样映在你们(眼)里,那是不能
想像的了。大约像我在现在,嗤笑可怜那过去的时代一般,你们也要嗤笑可怜我的古老的心
思,也未可知的。我为你们计,但愿这样子。你们若不是毫不客气的拿我做一个踏脚,超越
了我,向着高的远的地方进去,那便是错的。
“人间很寂寞。我单能这样说了就算么?你们和我,像尝过血的兽一样,尝过爱了。去
罢,为要将我的周围从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罢。我爱过你们,而且永远爱着。这并不是说
,要从你们受父亲的报酬,我对于‘教我学会了爱你们的你们’的要水,只是受取我的感谢
罢了……像吃尽了亲的死尸,贮着力量的小狮子一样,刚强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
是了。
“我的一生就令怎样失败,怎样胜不了诱惑;但无论如何,使你们从我的足迹上寻不出
不纯的东西的事,是要做的,是一定做的。你们该从我的倒毙的所在,跨出新的脚步去。但
那里走,怎么走的事,你们也可以从我的足迹上探索出来。
“幼者呵!将又不幸又幸福的你们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罢。前途很
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走罢!勇猛着!幼者呵!”
有岛氏是白桦派〔3〕,是一个觉醒的,所以有这等话;但里面也免不了带些眷恋凄怆
的气息。
这也是时代的关系。将来便不特没有解放的话,并且不起解放的心,更没有什么眷恋和
凄怆;只有爱依然存在。——但是对于一切幼者的爱。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有岛武郎(1878—1923) 日本小说家。著作有《有岛武郎著作集》
。《与幼者》见《著作集》第七辑,鲁迅曾译为中文,题为《与幼小者》,收入《现代日本
小说集》中。
〔3〕 白桦派 近代日本的一个文学派别,以一九一○年创刊《白桦》杂志而得名。
他们标榜新现想主义和人道主义。有岛武郎是其重要成员。
六十四 有无相通〔1〕
南北的官僚虽然打仗,南北的人民却很要好,一心一意的在那里“有无相通”。
北方人可怜南方人太文弱,便教给他们许多拳脚:什么“八卦拳”“太极拳”,什么“
洪家”“侠家”,什么“阴截腿”
“抱桩腿”“谭腿”“截脚”,什么“新武术”“旧武术”,什么“实为尽美尽善之体
育”,“强国保种尽在于斯”。
南方人也可怜北方人太简单了,便送上许多文章:什么“……梦”“……魂”“……痕
”“……影”“……泪”,什么“外史”“趣史”“秽史”“秘史”,什么“黑幕”“现形
”,什么“淌牌”“吊膀”“拆白”〔2〕,什么“噫嘻卿卿我我”“呜呼燕燕莺莺”“吁
嗟风风雨雨”,“耐阿是勒浪覅面孔哉!”〔3〕直隶山东的侠客们,勇士们呵!诸公有这
许多筋力,大可以做一点神圣的劳作;江苏浙江湖南的才子们,名士们呵!
诸公有这许多文才,大可以译几叶有用的新书。我们改良点自己,保全些别人;想些互
助的方法,收了互害的局面罢!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淌牌” 又作淌白,指女流氓或私娼。吊膀,意为调情。
拆白,用异性引诱等手段诈骗财物的流氓行为。这些都是旧时上海一带的俗语。
〔3〕 “耐阿是勒浪覅面孔哉” 苏州方言,意思是:“你是不是在不要脸呢!”耐
,你;阿是,是否;勒浪,在。
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1〕从前看见清朝几件重案的记载,“臣工”〔2〕拟罪很严重
,“圣上”常常减轻,便心里想:大约因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这些花样罢了。后来细
想,殊不尽然。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
望。
中国不要提了罢。在外国举一个例:小事件则如Gogol的剧本《按察使》〔3〕,
众人都禁止他,俄皇却准开演;大事件则如巡抚想放耶稣,众人却要求将他钉上十字架〔4
〕。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
的苦”做赏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
从“幸免”里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
“阿呀”,活的高兴着。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臣工” 群臣百官。
〔3〕 Gogol 果戈理。参看本卷第102页注〔18〕。《按察使》,今译《
钦差大臣》,作于一人三四年至一八三六年间。
〔4〕 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故事,据《新约全书》记载,耶稣在耶路撒冷传道时,为
门徒犹大所出卖,被捕后解交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彼拉多。彼拉多因耶稣无罪,想释放他,
但遭到祭司长、文士和民间长老们的反对,结果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六十六 生命的路〔1〕
想到人类的灭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赋与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
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
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
人类总不会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
昨天,我对我的朋友L〔2〕说,“一个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属是悲惨的事,
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
L很不高兴,说,“这是Natur(自然)的话,不是人们的话。你应该小心些。”
我想,他的话也不错。
K K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这里和下文的“L”,最初发表时都作“鲁迅”。
一九二一年
智识即罪恶〔1〕
我本来是一个四平八稳,给小酒馆打杂,混一口安稳饭吃的人,不幸认得几个字,受了
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想求起智识来了。
那时我在乡下,很为猪羊不平;心里想,虽然苦,倘也如牛马一样,可以有一件别的用
,那就免得专以卖肉见长了。
然而猪羊满脸呆气,终生胡涂,实在除了保持现状之外,没有别的法。所以,诚然,智
识是要紧的!
于是我跑到北京,拜老师,求智识。地球是圆的。元质〔2〕有七十多种。x+y=z
。闻所未闻,虽然难,却也以为是人所应该知道的事。
有一天,看见一种日报,却又将我的确信打破了。报上有一位虚无哲学家说:智识是罪
恶,赃物〔3〕……。虚无哲学,多大的权威呵,而说道智识是罪恶。我的智识虽然少,而
确实是智识,这倒反而坑了我了。我于是请教老师去。
老师道:“呸,你懒得用功,便胡说,走!”
我想:“老师贪图束莽罢。智识倒也还不如没有的稳当,可惜粘在我脑里,立刻抛不去
,我赶快忘了他罢。”
然而迟了。因为这一夜里,我已经死了。
半夜,我躺在公寓的床上,忽而走进两个东西来,一个“活无常”,一个“死有分”〔
4〕。但我却并不诧异,因为他们正如城隍庙里塑着的一般。然而跟在后面的两个怪物,却
使我吓得失声,因为并非牛头马面〔5〕,而却是羊面猪头!我便悟到,牛马还太聪明,犯
了罪,换上这诸公了,这可见智识是罪恶……。我没有想完,猪头便用嘴将我一拱,我于是
立刻跌入阴府里,用不着久等烧车马。
到过阴间的前辈先生多说,阴府的大门是有匾额和对联的,我留心看时,却没有,只见
大堂上坐着一位阎罗王。希奇,他便是我的隔壁的大富豪朱朗翁。大约钱是身外之物,带不
到阴间的,所以一死便成为清白鬼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又做了大官。他只穿一件极俭朴的爱
国布的龙袍,但那龙颜却比活的时候胖得多了。
“你有智识么?”朗翁脸上毫无表情的问。
“没……”我是记得虚无哲学家的话的,所以这样答。
“说没有便是有——带去!”
我刚想:阴府里的道理真奇怪……却又被羊角一叉,跌出阎罗殿去了。
其时跌在一坐城池里,其中都是青砖绿门的房屋,门顶上大抵是洋灰做的两个所谓狮子
,门外面都挂一块招牌。倘在阳间,每一所机关外总挂五六块牌,这里却只一块,足见地皮
的宽裕了。这瞬息间,我又被一位手执钢叉的猪头夜叉用鼻子拱进一间屋子里去,外面有牌
额是:
“油豆滑跌小地狱”
进得里面,却是一望无边的平地,满铺了白豆拌着桐油。
只见无数的人在这上面跌倒又起来,起来又跌倒。我也接连的摔了十二交,头上长出许
多疙瘩来。但也有竟在门口坐着躺着,不想爬起,虽然浸得油汪汪的,却毫无一个疙瘩的人
,可惜我去问他,他们都瞠着眼不说话。我不知道他们是不听见呢还是不懂,不愿意说呢还
是无话可谈。
我于是跌上前去,去问那些正在乱跌的人们。其中的一个道:
“这就是罚智识的,因为智识是罪恶,赃物……。我们还算是轻的呢。你在阳间的时候
,怎么不昏一点?……”他气喘吁吁的断续的说。
“现在昏起来罢。”
“迟了。”
“我听得人说,西医有使人昏睡的药,去请他注射去,好么?”
“不成,我正因为知道医药,所以在这里跌,连针也没有了。”
“那么……有专给人打吗啡针的,听说多是没智识的人……我寻他们去。”
在这谈话时,我们本已滑跌了几百交了。我一失望,便更不留神,忽然将头撞在白豆稀
薄的地面上。地面很硬,跌势又重,我于是胡里胡涂的发了昏……
阿!自由!我忽而在平野上了,后面是那城,前面望得见公寓。我仍然胡里胡涂的走,
一面想:我的妻和儿子,一定已经上京了,他们正围着我的死尸哭呢。我于是扑向我的躯壳
去,便直坐起来,他们吓跑了,后来竭力说明,他们才了然,都高兴得大叫道:你还阳了,
呵呀,我的老天爷哪……
我这样胡里胡涂的想时,忽然活过来了……
没有我的妻和儿子在身边,只有一个灯在桌上,我觉得自己睡在公寓里。间壁的一位学
生已经从戏园回来,正哼着“先帝爷唉唉唉”〔6〕哩,可见时候是不早了。
这还阳还得太冷静,简直不像还阳,我想,莫非先前也并没有死么?
倘若并没死,那么,朱朗翁也就并没有做阎罗王。
解决这问题,用智识究竟还怕是罪恶,我们还是用感情来决一决罢。
十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三日《晨报副刊》的“开心话”栏,署名
风声。
〔2〕 元质 即元素。
〔3〕 智识是罪恶 是朱谦之所宣扬的虚无哲学的一个观点。他在一九二一年五月十
九日《京报》副刊《青年之友》上发表的《教育上的反智主义》一文中说:“知识就是赃物
……由知识私有制所发生的罪恶看来,知识最赃物,即就知识本身的道理说,也只是赃物,
故我反对知识,是反对知识本身,而废止知识私有制的方法,也只有简直取消知识,因为知
识是赃物,所以知识的所有者,无论为何形式,都不过盗贼罢了。”又说:“知识就是罪恶
——知识发达一步,罪恶也跟他前进一步。因为知识是反于淳朴的真情,故自有了知识,而
浇淳散朴,天下始大乱。什么道德哪!政治哪!制度文物哪!这些人造的反自然的圈套,何
一不从知识发生出来,可见知识是罪恶的原因,为大乱的根源。”按朱谦之,福建闽侯人,
当时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
〔4〕 “活无常”和“死有分”,都是迷信传说地狱中的勾魂使者。
〔5〕 牛头马面 都是佛经传说地狱中的狱卒。
〔6〕 “先帝爷” 传统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词:“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先帝爷,指刘备。
事实胜于雄辩〔1〕
西哲说:事实胜于雄辩。我当初很以为然,现在才知道在我们中国,是不适用的。
去年我在青云阁的一个铺子里买过一双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铺子去照样的买一双。
一个胖伙计,拿出一双鞋来,那鞋头又尖又浅了。
我将一只旧式的和一只新式的都排在柜上,说道:
“这不一样……”
“一样,没有错。”
“这……”
“一样,您瞧!”
我于是买了尖头鞋走了。
我顺便有一句话奉告我们中国的某爱国大家,您说,攻击本国的缺点,是拾某国人的唾
余的,试在中国上,加上我们二字,看看通不通。
现在我敬谨加上了,看过了,然而通的。
您瞧! 十一月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四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一九二二年
估《学 衡》〔1〕
我在二月四日的《晨报副刊》〔2〕上看见式芬先生的杂感〔3〕,很诧异天下竟有这
样拘迂的老先生,竟不知世故到这地步,还来同《学衡》〔4〕诸公谈学理。夫所谓《学衡
》者,据我看来,实不过聚在“聚宝之门”〔5〕左近的几个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虽然自
称为“衡”,而本身的称星尚且未曾钉好,更何论于他所衡的轻重的是非。所以,决用不着
较准,只要估一估就明白了。
《弁言》〔6〕说,“籀绎之作必趋雅音以崇文”,“籀绎”如此,述作可知。夫文者
,即使不能“载道”,却也应该“达意”,而不幸诸公虽然张皇国学,笔下却未免欠亨,不
能自了,何以“衡”人。这实在是一个大缺点。看罢,诸公怎么说:
《弁言》云,“杂志迩例弁以宣言”,按宣言即布告,而弁者,周人戴在头上的瓜皮小
帽一般的帽子,明明是顶上的东西,所以“弁言”就是序,异于“杂志迩例”的宣言,并为
一谈,太汗漫了。《评提倡新文化者》文中说,“或操笔以待。
每一新书出版。必为之序。以尽其领袖后进之责。顾亭林曰。
人之患在好为人序。〔7〕其此之谓乎。故语彼等以学问之标准与良知。犹语商贾以道
德。娼妓以贞操也。”原来做一篇序“以尽其领袖后进之责”,便有这样的大罪案。然而诸
公又何以也“突而弁兮”〔8〕的“言”了起来呢?照前文推论,那便是我的质问,却正是
“语商贾以道德。娼妓以贞操也”了。
《中国提倡社会主义之商榷》中说,“凡理想学说之发生。
皆有其历史上之背影。决非悬空虚构。造乌托之邦。作无病之呻者也。”查“英吉之利
”的摩耳〔9〕,并未做Pia of Uto,虽曰之乎者也,欲罢不能,但别寻古典,
也非难事,又何必当中加楦呢。于古未闻“睹史之陀”,在今不云“宁古之塔”,奇句如此
,真可谓“有病之呻”了。
《国学摭谭》中说,“虽三皇寥廓而无极。五帝"|绅先生难言之。”人而能“寥廓”,
已属奇闻,而第二句尤为费解,不知是三皇之事,五帝和"|绅先生皆难言之,抑是五帝之事
,"|绅先生也难言之呢?推度情理,当从后说,然而太史公所谓“"|绅先生难言之”〔10
〕者,乃指“百家言黄帝”而并不指五帝,所以翻开《史记》,便是赫然的一篇《五帝本纪
》,又何尝“难言之”。难道太史公在汉朝,竟应该算是下等社会中人么?
《记白鹿洞谈虎》中说,“诸父老能健谈。谈多称虎。当其摹示抉噬之状。闻者鲜不色
变。退而记之。亦资诙噱之类也。”姑不论其“能”“健”“谈”“称”,床上安床,“抉
噬之状”,终于未记,而“变色”的事,但“资诙噱”,也可谓太远于事情。倘使但“资诙
噱”,则先前的闻而色变者,简直是呆子了。记又云,“伥者。新鬼而膏虎牙者也。”刚做
新鬼,便“膏虎牙”,实在可悯。那么,虎不但食人,而且也食鬼了。这是古来未知的新发
见。
《渔丈人行》的起首道:“楚王无道杀伍奢。覆巢之下无完家。”这“无完家”虽比“
无完卵”新奇,但未免颇有语病。
假如“家”就是鸟巢,那便犯了复,而且“之下”二字没有着落,倘说是人家,则掉下
来的鸟巢未免太沉重了。除了大鹏金翅鸟(出《说岳全传》),断没有这样的大巢,能够压
破彼等的房子。倘说是因为押韵,不得不然,那我敢说:这是“挂脚韵”〔11〕。押韵至
于如此,则翻开《诗韵合璧》〔12〕的“六麻”来,写道“无完蛇”“无完瓜”“无完叉
”,都无所不可的。
还有《浙江采集植物游记》,连题目都不通了。采集有所务,并非漫游,所以古人作记
,务与游不并举,地与游才相连。匡庐〔13〕峨眉,山也,则曰纪游,采硫访碑,务也,
则曰日记。虽说采集时候,也兼游览,但这应该包举在主要的事务里,一列举便不“古”了
。例如这记中也说起吃饭睡觉的事,而题目不可作《浙江采集植物游食眠记》。
以上不过随手拾来的事,毛举起来,更要费笔费墨费时费力,犯不上,中止了。因此诸
公的说理,便没有指正的必要,文且未亨,理将安托,穷乡僻壤的中学生的成绩,恐怕也不
至于此的了。
总之,诸公掊击新文化而张皇旧学问,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为一种主张。可惜的
是于旧学并无门径,并主张也还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在国粹的知己,则国粹更要惭
惶然人!“衡”了一顿,仅仅“衡”出了自己的铢两来,于新文化无伤,于国粹也差得远。
我所佩服诸公的只有一点,是这种东西也居然会有发表的勇气。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二月九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 《晨报副刊》 《晨报》,研究系(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的政治团体)的机
关报,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五日创刊于北京,原名《晨钟报》,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改名《晨报
》。它的第七版刊登学术论文及文艺作品,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起改成单张出版,名为《
晨报副镌》。《晨报》在政治上拥护北洋政府,但它的副刊在进步力量的推动下,一个时期
内却是赞助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期刊之一,自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约三年间,由孙伏
园编辑,作者经常为该刊写稿。
〔3〕 式芬先生的杂感 指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晨报副刊》第三版“杂感”栏刊登
的式芬的《〈评尝试集〉匡谬》。该文列举了胡先筘《评尝试集》一文中四个论点,逐个加
以批驳。
〔4〕 《学衡》 月刊,一九二二年一月创刊于南京,吴宓主编。
主要撰稿人有梅光迪、胡先筘等。他们标榜“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
批评之职事”(见《学衡》杂志简章),实际是宣传复古主义和折中主义,反对新文化运动
。
〔5〕 “聚宝之门” 聚宝门是南京城门之一。“学衡派”主要成员多在当时的南京
东南大学教书,所以文中说“聚在‘聚宝之门’左近”。“聚宝之门”,是鲁迅故意模仿“
学衡派”的“乌托之邦”、“无病之呻”等不通的古文笔调,用以讽刺他们的。下文的“英
吉之利”、“睹史之陀”(睹史陀,梵语,“知足”的意思),“宁古之塔”(宁古桥,东
北地名),“有病之呻”,也是同样的用意。
〔6〕 《弁言》 以及下文所举《评提倡新文化者》(梅光迪作),《中国提倡社会
主义之商榷》(萧纯锦作),《国学摭谭》(马承敢作),《记白鹿洞谈虎》、《渔丈人行
》(邵祖平作)等,都登在一九二二年一月《学衡》杂志第一期,《浙江采集植物游记》(
胡先筘作),全文在一九二二年的《学衡》杂志断续刊载。
〔7〕 顾亭林 顾炎武(1613—1682),字宁人,号亭林,江苏昆山人,明
末清初的学者、思想家,“人之患在好为人序”,见他著的《日知录》卷十九《书不当两序
》条。
〔8〕 “突而弁兮” 语见《诗经·齐风·甫田》:“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9〕 摩耳(T.More,1478—1535),通译莫尔,英国思想家,空想
社会主义创始人之一。他的《乌托邦》全名《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
又有趣的金书》,作于一五一六年。乌托邦,英语Utopia的音译,意即理想国。
〔10〕 太史公 即司马迁(前145—?),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人,汉
代史学家、文学家。曾任太史令。他在所著《史记》的《五帝本纪》中,叙述了五帝的事迹
后说:“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
先生难言之。”
荐绅,即"|绅,《史记·封禅书》裴马困《集解》引李奇注:“"|,插也。插笏于绅。
绅,大带。”后以“"|绅”为官吏的代称。
〔11〕 “挂脚韵” 我国旧体诗一般都在句末押韵,叫“韵脚”。如果不顾诗句的
意思,仅是为了押韵而用一个同韵字硬凑上去,就被称为“挂脚韵”。
〔12〕 《诗韵合璧》 韵书,清代汤文潞编,六卷。是旧时初学作诗者检韵的工具
书。“六麻”,旧诗韵“下平声”的第六个韵目。下文的“蛇”、“瓜”、“叉”均属此韵
目。
〔13〕 匡庐 即江西庐山。
为“俄国歌剧团”〔1〕
我不知道,——其实是可以算知道的,然而我偏要这样说,——俄国歌剧团〔2〕何以
要离开他的故乡,却以这美妙的艺术到中国来博一点茶水喝。你们还是回去罢!
我到第一舞台着俄国的歌剧,是四日的夜间,是开演的第二日。
一入门,便使我发生异样的心情了:中央三十多人,旁边一大群兵,但楼上四五等中还
有三百多的看客。
有人初到北京的,不久便说:我似乎住在沙漠里了。〔3〕是的,沙漠在这里。
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好奇心。
沉重的沙……
我是怎么一个怯弱的人呵。这时我想:倘使我是一个歌人,我的声音怕要销沉了罢。
沙漠在这里。
然而他们舞蹈了,歌唱了,美妙而且诚实的,而且勇猛的。
流动而且歌吟的云……
兵们拍手了,在接吻的时候。兵们又拍手了,又在接吻的时候。
非兵们也有几个拍手了,也在接吻的时候,而一个最响,超出于兵们的。
我是怎么一个褊狭的人呵。这时我想:倘使我是一个歌人,我怕要收藏了我的竖琴,沉
默了我的歌声罢。倘不然,我就要唱我的反抗之歌。
而且真的,我唱了我的反抗之歌了!
沙漠在这里,恐怖的……
然而他们舞蹈了,歌唱了,美妙而且诚实的,而且勇猛的。
你们漂流转徙的艺术者,在寂寞里歌舞,怕已经有了归心了罢。你们大约没有复仇的意
思,然而一回去,我们也就被复仇了。
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世在这里。
呜呼!这便是我对于沙漠的反抗之歌,是对于相识以及不相识的同感的朋友的劝诱,也
就是为流转在寂寞中间的歌人们的广告。
四月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四月九日《晨报副刊》。
〔2〕 俄国歌剧团 指一九二二年春经哈尔滨、长春等地来到北京的俄国歌剧团(在
十月革命后流亡出来的一个艺术团体),它于四月初在北京第一舞台演出。
〔3〕 指爱罗先珂。参看本书第229页注〔25〕。他关于沙漠的话,参看《呐喊
·鸭的喜剧》。
无 题〔1〕
私立学校游艺大会〔2〕的第二日,我也和几个朋友到中央公园去走一回。
我站在门口帖着“昆曲”两字的房外面,前面是墙壁,而一个人用了全力要从我的背后
挤上去,挤得我喘不出气。他似乎以为我是一个没有实质的灵魂了,这不能不说他有一点错
。
回去要分点心给孩子们,我于是乎到一个制糖公司里去买东西。买的是“黄枚朱古律三
文治”。
这是盒子上写着的名字,很有些神秘气味了。然而不的,用英文,不过是Chocol
ate apricot sandwich。〔3〕我买定了八盒这“黄枚朱古律三文治
”,付过钱,将他们装入衣袋里。不幸而我的眼光忽然横溢了,于是看见那公司的伙计正揸
开了五个指头,罩住了我所未买的别的一切“黄枚朱古律三文治”。
这明明是给我的一个侮辱!然而,其实,我可不应该以为这是一个侮辱,因为我不能保
证他如不罩住,也可以在纷乱中永远不被偷。也不能证明我决不是一个偷儿,也不能自己保
证我在过去现在以至未来决没有偷窃的事。
但我在那时不高兴了,装出虚伪的笑容,拍着这伙计的肩头说:
“不必的,我决不至于多拿一个……”
他说:“那里那里……”赶紧掣回手去,于是惭愧了。这很出我意外,——我预料他一
定要强辩,——于是我也惭愧了。
这种惭愧,往往成为我的怀疑人类的头上的一滴冷水,这于我是有损的。
夜间独坐在一间屋子里,离开人们至少也有一丈多远了。
吃着分剩的“黄枚朱古律三文治”;看几叶托尔斯泰的书,渐渐觉得我的周围,又远远
地包着人类的希望。
四月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二日《晨报副刊》,署名鲁迅。
〔2〕 私立学校游艺大会 指中国实验学校等二十四所男女学校,为解决经费困难,
于一九二二年四月八、九、十日在北京中央公园举行的游艺大会。
〔3〕 Chocolate apricot sandwich今译巧克力杏仁夹
心面包。
“以震其艰深”〔1〕
上海租界上的“国学家”,以为做白话文的大抵是青年,总该没有看过古董书的,于是
乎用了所谓“国学”来吓呼他们。
《时报》上载着一篇署名“涵秋”的《文字感想》〔2〕,其中有一段说:
“新学家薄国学为不足道故为钩掴格磔之文以震其艰深也一读之欲呕再读之昏昏睡去矣”
领教。我先前只以为“钩掴格磔”〔3〕是古人用他来形容鹧鸪的啼声,并无别的深意
思;亏得这《文字感想》,才明白这是怪鹧鸪啼得“艰深”了,以此责备他的。但无论如何
,“艰深”却不能令人“欲呕”,闻鹧鸪啼而呕者,世固无之,即以文章论,“粤若稽古”
〔4〕,注释纷纭,“绎即东雍”〔5〕,圈点不断,这总该可以算是艰深的了,可是也从
未听说,有人因此反胃。
呕吐的原因决不在乎别人文章的“艰深”,是在乎自己的身体里的,大约因为“国学”
积蓄得太多,笔不及写,所以涌出来了罢。
“以震其艰深也”的“震”字,从国学的门外汉看来也不通,但也许是为手民〔6〕所
误的,因为排字印报也是新学,或者也不免要“以震其艰深”。
否则,如此“国学”,虽不艰深,却是恶作,真是“一读之欲呕”,再读之必呕矣。
国学国学,新学家既“薄为不足道”,国学家又道而不能亨,你真要道尽途穷了!
九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二十日《晨报副刊》,署名某生者。
〔2〕 涵秋 李涵秋(1873—1924),江苏江都人,鸳鸯蝴蝶派的主要作家
之一。作品有《广陵潮》等。他的《文字感想》,载一九二二年九月十四日上海《时报》的
《小时报》专页。
〔3〕 “钩掴格磔” 象声词,鹧鸪鸣声。《本草纲目》卷四十八《禽部》“集解”
引孔志约的话:“鹧鸪生江南,形似母鸡,鸣云‘钩掴格磔’者是”。
〔4〕 “粤若稽古” 语见《尚书·尧典》。粤,亦作“曰”,发语词。关于这四个
字,自汉代以来注释的人很多,而各家的注释多不相同。据唐代孔颖达注,是“能考古道而
行之”的意思。
〔5〕 “绛即东雍” 语见唐代樊宗师《绛守居园池记》。樊宗师的文章以艰涩著名
,很难断句。注释这篇文章的人很多,断句也不尽相同。该文第一句“绛即东雍为守理所”
,有人断为“绛即东雍,为守理所。”也有人断为“绛,即东雍为守理所。”按樊宗师曾任
绛州刺史,这句话的意思是:绛就东雍旧地建置太守治所。
(6〕 手民 指排字工人。
所 谓“国 学”〔1〕
现在暴发的“国学家”之所谓“国学”是什么?
一是商人遗老们翻印了几十部旧书赚钱,二是洋场上的文豪又做了几篇鸳鸯蝴蝶体〔2
〕小说出版。
商人遗老们的印书是书籍的古董化,其置重不在书籍而在古董。遗老有钱,或者也不过
聊以自娱罢了,而商人便大吹大擂的借此获利。还有茶商盐贩,本来是不齿于“士类”的,
现在也趁着新旧纷扰的时候,借刻书为名,想挨进遗老遗少的“士林”里去。他们所刻的书
都无民国年月,辨不出是元版是清版,都是古董性质,至少每本两三元,绵连,锦帙〔3〕
,古色古香,学生们是买不起的。这就是他们之所谓“国学”。
然而巧妙的商人可也决不肯放过学生们的钱的,便用坏纸恶墨别印什么“菁华”什么“
大全”之类来搜括。定价并不大,但和纸墨一比较却是大价了。至于这些“国学”书的校勘
,新学家不行,当然是出于上海的所谓“国学家”的了,然而错字迭出,破句连篇(用的并
不是新式圈点),简直是拿少年来开玩笑。这是他们之所谓“国学”。
洋场上的往古所谓文豪,“卿卿我我”“蝴蝶鸳鸯”诚然做过一小堆,可是自有洋场以
来,从没有人称这些文章(?)
为国学,他们自己也并不以“国学家”自命的。现在不知何以,忽而奇想天开,也学了
盐贩茶商,要凭空挨进“国学家”队里去了。然而事实很可惨,他们之所谓国学,是“拆白
之事各处皆有而以上海一隅为最甚(中略)余于课余之暇不惜浪费笔墨编纂事实作一篇小说
以饷阅者想亦阅者所乐闻也”。(原本每句都密圈,今从略,以省排工,阅者谅之。)
“国学”乃如此而已乎?
试去翻一翻历史里的儒林和文苑传罢,可有一个将旧书当古董的鸿儒,可有一个以拆白
饷阅者的文士?
倘说,从今年起,这些就是“国学”,那又是“新”例了。
你们不是讲“国学”的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四日《晨报副刊》,署名某生者。
〔2〕 鸳鸯蝴蝶体 鸳鸯蝴蝶派是兴起于清末民初的以上海为中心的一个文学流派。
这派作品多以文言描写才子佳人的哀情故事,常用鸳鸯蝴蝶来比喻这些才子佳人,故被称为
鸳鸯蝴蝶体。代表作家有徐枕亚、陈蝶仙、李定夷等。他们出版的刊物有《民权素》、《小
说丛报》、《小说新报》、《礼拜六》、《小说世界》等,其中《礼拜六》刊载白话作品,
影响最大,故鸳鸯蝴蝶派又有“礼拜六派”之称。
〔3〕 绵连 即连史纸,质坚色白,宜于印刷贵重书籍。锦帙,用锦绸裱制的精美的
书函。
儿歌的“反动”〔1〕
一 儿 歌 胡怀琛〔2〕
“月亮!月亮!
还有半个那里去了?”
“被人家偷去了。”
“偷去做甚么?”
“当镜子照。”
天上半个月亮,
我道是“破镜飞上天”,
原来却是被人偷下地了。
有趣呀,有趣呀,成了镜子了!
可是我见过圆的方的长方的八角六角
的菱花式的宝相花〔3〕式的镜子矣,
没有见过半月形的镜子也。
我于是乎很不有趣也!
谨案小孩子略受新潮,辄敢妄行诘难,人心不古,良足慨然!然拜读原诗,亦存小失,
倘能改第二句为“两半个都那里去了”,即成全璧矣。胡先生夙擅改削〔4〕,当不以鄙言
为河汉也。夏历中秋前五日,某生者〔5〕谨注。
十月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九日《晨报副刊》,署名某生者。
〔2〕 胡怀琛(1886—1938) 字寄尘,安徽泾县人。他也是本书《所谓“
国学”》一文中所说的国学家和“鸳鸯蝴蝶体”作家之一。
他在一九二二年九月给郑振铎的信中曾攻击新文学运动说:“提倡新文学的人,意思要
改造中国的文学;但是这几年来,不但没有收效,而且有些反动。”作者在这里所说的“儿
歌的‘反动’”,就是针对这种言论而发的。
〔3〕 宝相花 蔷薇科,花似蔷薇,朵大色丽。
〔4〕 胡怀琛曾把胡适《尝试集》中的一些诗,加以改削,重新发表。这里所说的“
夙善改削”,即指此事。
〔5〕 某生者 作者署名“某生者”,含有讽刺当时“鸳鸯蝴蝶派”小说作者的意思
,因为这一派作者常有用“××生”作笔名的,而且他们的小说多用“某生者,某地人,家
世簪缨,文采斐雅……”一类话开头,几乎成为一个公式。
“一是之学说”〔1〕
我从《学灯》上看见驳吴宓君《新文化运动之反应》〔2〕这一篇文章之后,才去寻《
中华新报》〔3〕来看他的原文。
那是一篇浩浩洋洋的长文,该有一万多字罢,——而且还有作者吴宓君的照相。记者又
在论前介绍说,“泾阳吴宓君美国哈佛大学硕士现为国立东南大学西洋文学教授君既精通西
方文学得其神髓而国学复涵养甚深近主撰学衡杂志以提倡实学为任时论崇之”。
但这篇大文的内容是很简单的。说大意,就是新文化本也可以提倡的,但提倡者“当思
以博大之眼光。宽宏之态度。
肆力学术。深窥精研。观其全体。而贯通澈悟。然后平情衡理。执中驭物。造成一是之
学说。融合中西之精华。以为一国一时之用。”而可恨“近年有所谓新文化运动者。本其偏
激之主张。佐以宣传之良法。……加之喜新盲从者之多。”便忽而声势浩大起来。殊不知“
物极必反。理有固然。”于是“近顷于新文化运动怀疑而批评之书报渐多”了。这就谓之“
新文化运动之反应”。然而“又所谓反应者非反抗之谓……读者幸勿因吾论列于此。而遂疑
其为不赞成新文化者”云。
反应的书报一共举了七种,大体上都是“执中驭物”,宣传“正轨”的新文化的。现在
我也来绍介一回:一《民心周报》,二《经世报》,三《亚洲学术杂志》,四《史地学报》
,五《文哲学报》,六《学衡》,七《湘君》。〔4〕此外便是吴君对于这七种书报的“平
情衡理”的批评(?)
了。例如《民心周报》,“自发刊以至停版。除小说及一二来稿外。全用文言。不用所
谓新式标点。即此一端。在新潮方盛之时。亦可谓砥柱中流矣。”至于《湘君》之用白话及
标点,却又别有道理,那是“《学衡》本事理之真。故拒斥粗劣白话及英文标点。《湘君》
求文艺之美。故兼用通妥白话及新式标点”的。总而言之,主张偏激,连标点也就偏激,那
白话自然更不“通妥”了。即如我的白话,离通妥就很远;而我的标点则是“英文标点”〔
5〕。
但最“贯通澈悟”的是拉《经世报》来做“反应”,当《经世报》出版的时候,还没有
“万恶孝为先”的谣言〔6〕,而他们却早已发过许多崇圣的高论,可惜现在从日报变了月
刊,实在有些萎缩现象了。至于“其于君臣之伦。另下新解”,“《亚洲学术杂志》议其牵
强附会。必以君为帝王”,实在并不错,这才可以算得“新文化之反应”,而吴君又以为“
则过矣”,那可是自己“则过矣”了。因为时代的关系,那时的君,当然是帝王而不是大总
统。又如民国以前的议论,也因为时代的关系,自然多含革命的精神,《国粹学报》〔7〕
便是其一,而吴君却怪他谈学术而兼涉革命,也就是过于“融合”了时间的先后的原因。
此外还有一个太没见识处,就是遗漏了《长青》,《红》,《快活》,《礼拜六》〔8
〕等近顷风起云涌的书报,这些实在都是“新文化运动的反应”,而且说“通妥白话”的。
十一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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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三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 《学灯》 当时研究系报纸上海《时事新报》的副刊,一九一八年三月四日创
刊。驳吴宓的文章,指甫生写的《驳〈新文化运动之反应〉》一文,载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
日《学灯》。吴宓(1894—1978),字雨僧,陕西泾阳人,曾留学美、英、法等国
,先后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任、东南大学教授等。当时是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守旧派人物
之一。
〔3〕 《中华新报》 当时政学系(杨永植、张群等政客组织的反动政治团体)的报
纸,一九一五年十月创刊于上海。吴宓的《新文化运动之反应》,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
日该报增刊。
〔4〕 《民心周报》 一九一九年创刊,上海民心周报社编辑。
《经世报》,月刊,一九一七年创刊,先为日刊,后于一九二二年改为月刊,北京经世
报社编辑。《亚洲学术杂志》,月刊,一九二二年创刊,上海亚洲学术研究会编辑。《史地
学报》,季刊,一九二一年创刊,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史地研究会编辑。《文哲学报》,季刊
,一九二二年创刊,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文学哲学研究会编辑。《湘君》,季刊,一九二二年
创刊,湖南长沙明德学校湘君社编辑。这些报刊大多是反对新文化运动,宣传复古主义的。
〔5〕 “英文标点” 其实即国际通用的标点符号,也就是“新式标点”。“学衡派
”等反对新文化运动,连“新式标点”也加以排斥,甚至把国际上各种文字都可以通用的标
点符号说成是“英文标点”。作者在这里引用时加上引号,含有讽刺意味。
〔6〕 “万恶孝为先”的谣言 《新青年》第八卷第六号(一九二一年四月)“什么
话”栏载:“三月八日上海《中华新报》上说:‘陈独秀之禽兽学说,……开章明义即言废
德仇孝,每到各校演说,必极力发挥“万恶孝为首,百善淫为先”之旨趣,青年子弟多具有
好奇模效之性,一闻此说,无不倾耳谛听,模仿实行,……凡社会上嚣张浮浪之徒无不乐闻
其说,谓父子为路人,谓奸合为天性,……陈独秀之学说,则诚滔天祸水,决尽藩篱,人心
世道之忧,将历千万亿劫而不可复。’”陈独秀当时曾声明没有说过这类话。
〔7〕 《国粹学报》 月刊,一九○五年一月创刊于上海,邓实编辑,一九一一年十
二月停刊。主要撰稿人有章太炎、刘师培等。该志时常刊载明末遗民反清的文章,对当时反
对清朝政府的革命运动,起过一些作用。
〔8〕 《长青》 周刊,一九二二年九月创刊。《红》,即《红杂志》,周刊,一九
二二年八月创刊。《快活》,旬刊,一九二二年一月创刊。《礼拜六》,周刊,一九一四年
六月六日创刊。这些都是鸳鸯蝴蝶派在上海主办的文艺刊物。
不懂的音译〔1〕
一
凡有一件事,总是永远缠夹不清的,大约莫过于在我们中国了。
翻外国人的姓名用音译,原是一件极正当,极平常的事,倘不是毫无常识的人们,似乎
决不至于还会说费话。然而在上海报(我记不清楚什么报了,总之不是《新申报》便是《时
报》)上,却又有伏在暗地里掷石子的人来嘲笑了。他说,做新文学家的秘诀,其一是要用
些“屠介纳夫”“郭歌里”〔2〕之类使人不懂的字样的。
凡有旧来音译的名目:靴,狮子,葡萄,萝卜,佛,伊犁等……都毫不为奇的使用,而
独独对于几个新译字来作怪;若是明知的,便可笑;倘不,更可怜。
其实是,现在的许多翻译者,比起往古的翻译家来,已经含有加倍的顽固性的了。例如
南北朝人译印度的人名:阿难陀,实叉难陀,鸠摩罗什婆〔3〕……决不肯附会成中国的人
名模样,所以我们到了现在,还可以依了他们的译例推出原音来。不料直到光绪末年,在留
学生的书报上,说是外国出了一个“柯伯坚”〔4〕,倘使粗粗一看,大约总不免要疑心他
是柯府上的老爷柯仲软的令兄的罢,但幸而还有照相在,可知道并不如此,其实是俄国的K
ropotkin。那书上又有一个“陶斯道”〔5〕,我已经记不清是Dostoiev
ski呢,还是Tolstoi了。
这“屠介纳夫”和“郭歌里”,虽然古雅赶不上“柯伯坚”,但于外国人的氏姓上定要
加一个《百家姓》里所有的字,却几乎成了现在译界的常习,比起六朝和尚〔6〕来,已可
谓很“安本分”的了。然而竟还有人从暗中来掷石子,装鬼脸,难道真所谓“人心不古”么
?
我想,现在的翻译家倒大可以学学“古之和尚”,凡有人名地名,什么音便怎么译,不
但用不着白费心思去嵌镶,而且还须去改正。即如“柯伯坚”,现在虽然改译“苦鲁巴金”
了,但第一音既然是K不是Ku,我们便该将“苦”改作“克”,因为K和Ku的分别
,在中国字音上是办得到的。
而中国却是更没有注意到,所以去年Kropotkin死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上海
《时报》便用日俄战争时旅顺败将Kuropatkin的照相,把这位无治主义老英雄的
面目来顶替了〔7〕。
十一月四日。
二
自命为“国学家”的对于译音也加以嘲笑,确可以算得一种古今的奇闻;但这不特是示
他的昏愚,实在也足以看出他的悲惨。
倘如他的尊意,则怎么办呢?我想,这只有三条计。上策是凡有外国的事物都不谈;中
策是凡有外国人都称之为洋鬼子,例如屠介纳夫的《猎人日记》,郭歌里的《巡按使》,都
题为“洋鬼子著”;下策是,只好将外国人名改为王羲之唐伯虎黄三太〔8〕之类,例如进
化论〔9〕是唐伯虎提倡的,相对论〔10〕是王羲之发明的,而发见美洲〔11〕的则为
黄三太。
倘不能,则为自命为国学家所不懂的新的音译语,可是要侵入真的国学的地域里来了。
中国有一部《流沙坠简》〔12〕,印了将有十年了。要谈国学,那才可以算一种研究
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13〕先生做的,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
国学的人物。
而他的序文中有一段说,“案古简所出为地凡三(中略)其三则和阗东北之尼雅城及马
咱托拉拔拉滑史德三地也”。
这些译音,并不比“屠介纳夫”之类更古雅,更易懂。然而何以非用不可呢?就因为有
三处地方,是这样的称呼;即使上海的国学家怎样冷笑,他们也仍然还是这样的称呼。当假
的国学家正在打牌喝酒,真的国学家正在稳坐高斋读古书的时候,沙士比亚〔14〕的同乡
斯坦因博士却已经在甘肃新疆这些地方的沙碛里,将汉晋简牍掘去了;不但掘去,而且做出
书来了。所以真要研究国学,便不能不翻回来;因为真要研究,所以也就不能行我的三策:
或绝口不提,或但云“得于华夏”,或改为“获之于春申浦畔”了。
而且不特这一事。此外如真要研究元朝的历史,便不能不懂“屠介纳夫”的国文,因为
单用些“鸳鸯”“蝴蝶”这些字样,实在是不够敷衍的。所以中国的国学不发达则已,万一
发达起来,则敢请恕我直言,可是断不是洋场上的自命为国学家“所能厕足其间者也”的了
。
但我于序文里所谓三处中的“马咱托拉拔拉滑史德”,起初却实在不知道怎样断句,读
下去才明白二是“马咱托拉”,三是“拔拉滑史籍”。
所以要清清楚楚的讲国学,也仍然须嵌外国字,须用新式的标点的。
十一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四日、六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 “屠介纳夫” 通译屠格涅夫。参看本卷第170页注〔5〕。
“郭歌里”,通译果戈理。
〔3〕 阿难陀 印度斛饭王的儿子,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实叉难陀,印度高僧,
武则天证圣一年(695)起在中国长安翻译《华严经》及其他佛经共十九部。鸠摩罗什婆
(简称鸠摩罗什),父为印度人,母为龟兹国王妹。公元四○一年自龟兹至长安,后秦姚兴
待以国师之礼,译经三百八十余卷。
〔4〕 “柯伯坚” 通译克鲁泡特金(T.D.e]PaP_WXY,1842—1921),?砉拚饕逅枷爰摇V泄舴ㄑ靼斓摹缎率兰汀分芸诎耸吆牛ㄒ痪拧鹁拍耆铝
眨┛兴恼掌朊翱虏帷薄?
〔5〕 “陶斯道” 《新世纪》第七十三号(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和第七十六
号(同年十二月五日)译载丘克朔夫的《我良心上喜欢如此》的文章,评介俄国作家“陶斯
道”。从该文内容看,是指托尔斯泰(即文中的Tolstoi),并不是陀思妥也夫斯基
(即文中的DosLtoievski)。
〔6〕 六朝和尚 指道安、鸠摩罗什等著名的佛经翻译者。
〔7〕 克鲁泡特金逝世的消息,见于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上海《时报》,其中刊有一
张照片,下注文字是“近日逝世之俄国社会改革家苦鲁巴金”,而照片却是身着军服的俄国
将军库罗巴特金(即文中的Kuro-patkin,1848—1925)。
〔8〕 王羲之(321—379) 字逸少;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文学
家、书法家。唐伯虎(1470—1523),名寅,吴县(今属江苏)人。明代文学家、
画家。黄三太,旧小说《彭公案》中的人物。
〔9〕 进化论 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生物进化的理论,十九世纪中叶英国生物学家达
尔文(C.R.Darwin,1809—1882)是这个科学理论的奠基者。
〔10〕 相对论 关于物质运动与时间空间关系的理论,现代物理学的理论基础之一
。本世纪初由德国出生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A.ELinstein,1879—195?担┑人ⅰ?
〔11〕 美洲是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C.Colombo,约1451—1506
)于一四九二年发现的。
〔12〕 《流沙坠简》 三卷,罗振玉、王国维合编。一九○○年、一九○七年,英
国人斯坦因(A.Stein)两次在我国新疆、甘肃掘得汉晋时代木简,偷运回国,法国
人沙畹(E.Chavannes)曾为这些木简作考释。罗振玉、王国维又把它们分类编
排,重加考释,分为《小学术数方技书》、《屯戍丛残》、《简牍遗文》等三卷。
〔13〕 王国维(1877—1927) 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近代学者
。著有《观堂集林》、《宋元戏曲史》、《人间词话》等。
〔14〕 沙士比亚 英国戏剧家、诗人。参看本卷第43页注〔92〕。
对于批评家的希望〔1〕
前两三年的书报上,关于文艺的大抵只有几篇创作(姑且这样说)和翻译,于是读者颇
有批评家出现的要求,现在批评家已经出现了,而且日见其多了。
以文艺如此幼稚的时候,而批评家还要发掘美点,想扇起文艺的火焰来,那好意实在很
可感。即不然,或则叹息现代作品的浅薄,那是望著作家更其深,或则叹息现代作品之没有
血泪,那是怕著作界复归于轻佻。虽然似乎微辞过多,其实却是对于文艺的热烈的好意,那
也实在是很可感谢的。
独有靠了一两本“西方”的旧批评论,或则捞一点头脑板滞的先生们的唾余,或则仗着
中国固有的什么天经地义之类的,也到文坛上来践踏,则我以为委实太滥用了批评的权威。
试将粗浅的事来比罢:譬如厨子做菜,有人品评他坏,他固不应该将厨刀铁釜交给批评者,
说道你试来做一碗好的看:
但他却可以有几条希望,就是望吃菜的没有“嗜痂之癖”〔2〕,没有喝醉了酒,没有
害着热病,舌苔厚到二三分。
我对于文艺批评家的希望却还要小。我不敢望他们于解剖裁判别人的作品之前,先将自
己的精神来解剖裁判一回,看本身有无浅薄卑劣荒谬之处,因为这事情是颇不容易的。我所
希望的不过愿其有一点常识,例如知道裸体画和春画的区别,接吻和性交的区别,尸体解剖
和戮尸的区别,出洋留学和“放诸四夷”〔5〕的区别,笋和竹的区别,猫和老虎的区别,
老虎和番菜馆的区别……。更进一步,则批评以英美的老先生学说为主,自然是悉听尊便的
,但尤希望知道世界上不止英美两国;看不起托尔斯泰,自然也自由的,但尤希望先调查一
点他的行实,真看过几本他所做的书。
还有几位批评家,当批评译本的时候,往往诋为不足齿数的劳力,而怪他何不去创作。
创作之可尊,想来翻译家该是知道的,然而他竟止于翻译者,一定因为他只能翻译,或者偏
爱翻译的缘故。所以批评家若不就事论事,而说些应当去如此如彼,是溢出于事权以外的事
,因为这类言语,是商量教训而不是批评。现在还将厨子来比,则吃菜的只要说出品味如何
就尽够,苦于此之外,又怪他何以不去做裁缝或造房子,那是无论怎样的呆厨子,也难免要
说这位客官是痰迷心窍的了。
十一月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九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 “嗜痂之癖” 病态的、反常的嗜好。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十载:“东莞
刘邕性嗜食疮病,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痂落在床,邕取食之。”
〔3〕 “放诸四夷” 语出《礼记·大学》:“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四夷,旧
时汉族统治者对我国四方边远地区少数民族带轻蔑性的称呼。
放诸四夷,放逐到边远的地方。
反对“含泪”的批评家〔1〕现在对于文艺的批评日见其多了,是好现象;然而批评日
见其怪了,是坏现象,愈多反而愈坏。
我看了很觉得不以为然的是胡梦华君对于汪静之君《蕙的风》的批评,尤其觉得非常不
以为然的是胡君答复章鸿熙君的信〔2〕。
一,胡君因为《蕙的风》里有一句“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便科以和《金瓶梅》〔
3〕一样的罪:这是锻炼周纳〔4〕的。
《金瓶梅》卷首诚然有“意中人”三个字,但不能因为有三个字相同,便说这书和那书
是一模样。例如胡君要青年去忏悔,而《金瓶梅》也明明说是一部“改过的书”,若因为这
一点意思偶合,而说胡君的主张也等于《金瓶梅》,我实在没有这样的粗心和大胆。我以为
中国之所谓道德家的神经,自古以来,未免过敏而又过敏了,看见一句“意中人”,便即想
到《金瓶梅》,看见一个“瞟”字,便即穿凿到别的事情上去。然而一切青年的心,却未必
都如此不净;倘竟如此不净,则即使“授受不亲”〔5〕,后来也就会“瞟”,以至于瞟以
上的等等事,那时便是一部《礼记》〔6〕,也即等于《金瓶梅》了,又何有于《蕙的风》
?
二,胡君因为诗里有“一个和尚悔出家”的话,便说是诬蔑了普天下和尚,而且大呼释
迦牟尼〔7〕佛:这是近于宗教家而且援引多数来恫吓,失了批评的态度的。其实一个和尚
悔出家,并不是怪事,若普天下的和尚没有一个悔出家的,那倒是大怪事。中国岂不是常有
酒肉和尚,还俗和尚么?非“悔出家”而何?倘说那些是坏和尚,则那诗里的便是坏和尚之
一,又何至诬蔑了普天下的和尚呢?这正如胡君说一本诗集是不道德,并不算诬蔑了普天下
的诗人。至于释迦牟尼,可更与文艺界“风马牛”〔8〕了,据他老先生的教训,则做诗便
犯了“绮语戒”〔9〕,无论道德或不道德,都不免受些孽报,可怕得很的!
三,胡君说汪君的诗比不上歌德和雪利〔10〕,我以为是对的。但后来又说,“论到
人格,歌德一生而十九娶,为世诟病,正无可讳。然而歌德所以垂世不朽者,乃五十岁以后
忏悔的歌德,我们也知道么?”这可奇特了。雪利我不知道,若歌德即Goethe,则我
敢替他呼几句冤,就是他并没有“一生而十九娶”,并没有“为世诟病”,并没有“五十岁
以后忏悔”。而且对于胡君所说的“自‘耳食’之风盛,歌德,雪利之真人格遂不为国人所
知,无识者流,更妄相援引,可悲亦复可笑!”
这一段话,也要请收回一些去。
我不知道汪君可曾过了五十岁倘没有,则即使用了胡君的论调来裁判,似乎也还不妨做
“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诗,因为以歌德为例,也还没有到“忏悔”的时候。
临末,则我对于胡君的“悲哀的青年,我对于他们只有不可思议的眼泪!”“我还想多
写几句,我对于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议的泪已盈眶了”这一类话,实在不明白“其意何居”
。批评文艺,万不能以眼泪的多少来定是非。文艺界可以收到创作家的眼泪,而沾了批评家
的眼泪却是污点。胡君的眼泪的确洒得非其地,非其时,未免万分可惜了。
起稿已完,才看见《青光》上的一段文章〔11〕,说近人用先生和君,含有尊敬和小
觑的差别意见。我在这文章里正用君,但初意却不过贪图少写一个字,并非有什么《春秋》
笔法〔12〕。现在声明于此,却反而多写了许多字了。
十一月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 关于胡梦华对《蕙的风》的批评,一九二二年八月汪静之的新诗集《蕙的风》
出版后,胡梦华在《时事新报·学灯》(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四日)发表《读了〈蕙的风〉
以后》,攻击其中一些爱情诗是“堕落轻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接着,章洪熙
(即章衣萍)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同年十月三十日)发表《〈蕙的风〉与道德问
题》,加以批驳。胡梦华又在《觉悟》(同年十一月三日)发表《悲哀的青年——答章鸿熙
君》进行答辩,内有“我对于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议的泪已盈眶了”等语。胡梦华,安徽绩
溪人,当时南京东南大学学生。汪静之,安徽绩溪人,诗人。作品有《蕙的风》、《寂寞的
国》等。
〔3〕 《金瓶梅》 长篇小说,明代兰陵笑笑生(姓名不详)作,一百回。它广泛地
反映了封建社会末期的社会生活,但其中有许多淫秽的描写。
〔4〕 锻炼周纳 罗织罪名,陷人于法的意思。《汉书·路温舒传》:“上奏畏却,
则锻炼而周内之。”晋代晋灼注:“精熟周悉,致之法中也。”
〔5〕 “授受不亲” 语见《孟子·离娄》:“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6〕 《礼记》 儒家经典之一,秦汉以前各种礼仪论著的选辑,相传为西汉戴圣编
纂。
〔7〕 释迎牟尼(约前565—前486) 佛教创始人。姓乔答摩,名悉达多,印
度释迦族人。释迦牟尼,意即释迦族的圣人。
〔8〕 “风马牛” 互不相干的意思。语见《左传》僖公四年:
“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9〕 “绮语戒” 佛家的禁戒之一。凡佛家认为“邪淫不正”的言词,都称“绮语
”,在禁戒之列。
〔10〕 歌德 德国诗人、学者。参看本卷第22页注〔34〕。他的文学作品有《
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等。雪利,通译雪莱,英国诗人。参看本卷《坟·摩罗诗力
说》第六节及注〔58〕。
〔11〕 《青光》 上海《时事新报》副刊之一。“一段文章”,指一九二二年十一
月十一日《青光》所载一夫的《君与先生》。
〔12〕 《春秋》笔法 《春秋》是春秋时期鲁国史书,相传为孔丘所修。过去的经
学家认为它每用一字,都隐含“褒”“贬”的“微言大义”,称为“春秋笔法”。
即 小 见 大〔1〕
北京大学的反对讲义收费风潮〔2〕,芒硝火焰似的起来,又芒硝火焰似的消灭了,其
间就是开除了一个学生冯省三。
这事很奇特,一回风潮的起灭,竟只关于一个人。倘使诚然如此,则一个人的魄力何其
太大,而许多人的魄力又何其太无呢。
现在讲义费已经取消,学生是得胜了,然而并没有听得有谁为那做了这次的牺牲者祝福。
即小见大,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长久不解的事来,就是:三贝子花园里面,有谋刺良弼和
袁世凯而死的四烈士坟〔3〕,其中有三块墓碑,何以直到民国十一年还没有人去刻一个字
。
凡有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所留给大家的,实在只有“散胙”〔4〕这一件事了。
十一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八日《晨报副刊》。
〔2〕 北京大学的反对讲义收费风潮 一九二二年十月,北京大学部分学生反对学校
征收讲义费,发生风潮。该校评议会议决开除学生冯省三一名。其实冯省三只是风潮发生后
临时参加的,并非真正的主持者。按冯省三,山东人,当时北京大学预科法文班学生。
〔3〕 四烈士坟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六日,革命党人杨禹昌、张先培、黄之萌三人炸
袁世凯,未成被杀;同年一月二十六日,彭家珍炸清禁卫军协统兼训练大臣良弼,功成身死
。后来民国政府将他们合葬于北京三贝子花园(旧址在今北京动物园内),称为四烈士墓。
〔4〕 “散胙” 旧时祭祀以后,散发祭祀所用的肉。
一九二四年
望 勿“纠 正”〔1〕
汪原放〔2〕君已经成了古人了,他的标点和校正小说,虽然不免小谬误,但大体是有
功于作者和读者的。谁料流弊却无穷,一班效颦〔3〕的便随手拉一部书,你也标点,我也
标点,你也作序,我也作序,他也校改,这也校改,又不肯好好的做,结果只是糟蹋了书。
《花月痕》〔4〕本不必当作宝贝书,但有人要标点付印,自然是各随各便。这书最初
是木刻的,后有排印本;最后是石印,错字很多,现在通行的多是这一种。至于新标点本,
则陶乐勤〔5〕君序云,“本书所取的原本,虽属佳品,可是错误尚多。余虽都加以纠正,
然失检之处,势必难免。……”我只有错字很多的石印本,偶然对比了第二十五回中的三四
叶,便觉得还是石印本好,因为陶君于石印本的错字多未纠正,而石印本的不错字儿却多纠
歪了。
“钗黛直是个子虚乌有,算不得什么。……”
这“直是个”就是“简直是一个”之意,而纠正本却改作“真是个”,便和原意很不相
同了。
“秋痕头上包着绉帕……突见痴珠,便含笑低声说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实何
苦呢?’“……痴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罢。’……”
他们俩虽然都沦落,但其时却没有什么大悲哀,所以还都笑。而纠正本却将两个“笑”
字都改成“哭”字了。教他们一见就哭,看眼泪似乎太不值钱,况且“含哭”也不成话。
我因此想到一种要求,就是印书本是美事,但若自己于意义不甚了然时,不可便以为是
错的,而奋然“加以纠正”,不如“过而存之”,或者倒是并不错。
我因此又起了一个疑问,就是有些人攻击译本小说“看不懂”,但他们看中国人自作的
旧小说,当真看得懂么?
一月二十八日。
这一篇短文发表之后,曾记得有一回遇见胡适之先生,谈到汪先生的事,知道他很康健
。胡先生还以为我那“成了古人”云云,是说他做过许多工作,已足以表见于世的意思。这
实在使我“诚惶诚恐”,因为我本意实不如此,直白地说,就是说已经“死掉了”。可是直
到那时候,我才知这先前所听到的竟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谣言。
现在我在此敬向汪先生谢我的粗疏之罪,并且将旧文的第一句订正,改为:“汪原放君
未经成了古人了。”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身热头痛之际,书。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八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 汪原放(1897—1980) 安徽绩溪人。“五四”以后曾标点《红楼梦
》,《水浒传》等小说,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3〕 效颦 《庄子·天运》:“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
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
而不知颦之所以美。”后来把拙劣的模仿叫做效颦。
〔4〕 《花月痕》 长篇小说,清末魏秀仁(子安)作,五十二回。内容系描写文士
、妓女的故事。
〔5〕 陶乐勤 江苏山人。他标点的《花月痕》一九二三年上海梁溪图书馆出版。
呐 喊
本书收作者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二年所作小说十五篇。一九二三年八月由北京新潮社初
版,列为该社《文艺丛书》之一。一九二六年十月第三次印刷时起,改由北京北新书局出版
,列为作者所编的《乌合丛书》之一。一九三○年第十三次印刷时,由作者抽去其中的《不
周山》一篇(后改名为《补天》,收入《故事新编》)。
自 序〔1〕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
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
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
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
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
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
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
,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2〕,……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
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
要到N进K学堂〔3〕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
法。
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4〕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
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5〕,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
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
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6〕,算学,地理,
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
〔7〕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
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
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8〕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9〕里了
。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
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
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
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
俄战争〔10〕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
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
一个绑在中国,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
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
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
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
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
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
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
志了〔11〕,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
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
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
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
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
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
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
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
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
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
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
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会馆〔12〕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
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15〕。客中
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
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
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会心异〔14〕,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
,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15〕,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
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
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
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
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
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
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
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
,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
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
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
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
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
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
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
呐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鲁迅记于北京。
〔1〕 本篇曾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一日北京《晨报·文学旬刊》。
〔2〕 平地木 即紫金牛,常绿小灌木,根皮可入药。
〔3〕 到N进K学堂 N指南京,K学堂指江南水师学堂。作者于一八九八年至南京
江南水师学堂肄业,次年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一九○二年初毕业后,由
清政府派赴日本留学。
〔4〕 伊 女性第三人称代名词。当时还未使用“她”字。
〔5〕 学洋务 清朝末年,一部分封建官僚如李鸿章、张之洞等人,推行以“自强求
富”为标榜的“洋务运动”。他们鼓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方面顽固地维护封建制
度,宣扬封建伦理道德,另一方面又在帝国主义支持、控制下举办一些军事工业和其他工矿
企业,并设立与学这方面的知识有关的学堂。这里说的“学洋务”,是指在这类学堂里学习
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科学知识和军事技术。
〔6〕 格致 格物致知的简称,《礼记·大学》有“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的
话。格是推究的意思。清末曾用“格致”统称物理、化学等学科。
〔7〕 《全体新论》 关于生理学的书,英国合信著,清末译成中文,一八五一年出
版,广东金利埠惠爱医局石印。《化学卫生论》,关于营养学的书,英国真司腾著,清末译
成中文,一八七九年出版,上海广学会刻本。
〔8〕 日本维新 指发生于日本明治年间(1868—1912)的维新运动。在此
以前,日本一部分学者,曾大量输入和讲授西方医学,宣传西方科学技术,积极主张革新,
对日本维新运动的兴起,曾起过一定的影响。
〔9〕 医学专门学校 指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作者于一九○四年至一九○六年曾
在这里学习医学。
〔10〕 日俄战争 指一九○四年二月至一九○五年九月,日本帝国主义同沙皇俄国
之间为争夺在我国东北地区和朝鲜的侵略权益而进行的一次帝国主义战争。
〔11〕 指许寿裳、袁文薮、周作人等。袁文薮随后转往英国留学,只剩鲁迅、许寿
裳、周作人三人。
〔12〕 S会馆 指设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原为山阴、会稽两县
的会馆,称山会邑馆;一九一二年山阴、会稽合并为绍兴县,改称绍兴会馆。作者于一九一
二年五月至一九一九年十一月曾在这里居住。
〔13〕 钞古碑 作者寓居绍兴会馆时,在教育部任职,常于公余搜集、研究中国古
代的造像和墓志等金石拓本,后来辑有《六朝造像目录》和《六朝墓名目录》两种(后者未
完成)。
〔14〕 金心异 指钱玄同。参看本卷第126页注〔4〕。一九○八年他在日本东
京和作者同听章太炎讲文字学。“五四”时期参加新文化运动,曾是《新青年》编者之一。
一九一九年三月,复古派文人林纾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题名《荆生》的小说,攻击新文
化运动。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名“金心异”,即影射钱玄同。
〔15〕 《新青年》 “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刊物。
参看本卷第126贝注〔5〕。
狂 人 日 记〔1〕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
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
地候补〔2〕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
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
,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
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
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
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
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
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
脸色也都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
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
年流水簿子〔3〕,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
,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
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
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
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
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眼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
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
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
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
。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
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
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
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
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
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
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
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
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
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
“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
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
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
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
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
?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
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
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
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
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
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4〕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
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5〕
;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6〕。我那时年
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
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
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
着吃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
,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
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
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
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7〕的,眼
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
害怕。
“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
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
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
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
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
,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
恶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
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
肯跨过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
和气的对他说,“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
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
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
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8〕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
,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9〕;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
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
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
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
佃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
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
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
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
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
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
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
,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
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
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
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
一身汗。可是偏要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
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
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
,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10〕才
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
,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
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
作者首次采用了“鲁迅”这一笔名。它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猛烈抨击“吃人”的
封建礼教的小说。作者除在本书《自序》中提及它产生的缘由外,又在《〈中国新文学大系
〉小说二集序》(《且介亭杂文二集》)中指出它“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可
以参看。
〔2〕 候补 清代官制,只有官衔而没有实际职务的中下级官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
某部或某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
〔3〕 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 这里比喻我国封建主义统治的长久历史。
〔4〕 “本草什么” 指明代李时珍的药物学著作《本草纲目》。
该书曾经提到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中以人肉医治痨病的记载,并表示了异议。这里
说李时珍的书“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当是“狂人”的“记中语误”。
〔5〕 “易子而食” 语见《左传》宣公十五年,是宋将华元对楚将子反叙说宋国都
城被楚军围困时的惨状:“敝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6〕 “食肉寝皮” 参看本卷第345页注〔3〕。
〔7〕 “海乙那” 英语Hyena的音译,即鬣狗(又名土狼),一种食肉兽,常
跟在狮虎等猛兽之后,以它们吃剩的兽类的残尸为食。
〔8〕 易牙 春秋时齐国人,善于调味。据《管子·小称》:“夫易牙以调和事公(
按指齐桓公),公曰‘惟蒸婴儿之未尝’,于是蒸其首子而献之公。”桀、纣各为我国夏朝
和商朝的最后一代君主,易牙和他们不是同时代人。这里说的“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
”,也是“狂人”“语颇错杂无伦次”的表现。
〔9〕 徐锡林 隐指徐锡麟(1873—1907),字伯荪,浙江绍兴人,清末革
命团体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一九○七年与秋瑾准备在浙、皖两省同时起义,七月六日,他以
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身份为掩护,乘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机刺死安徽巡抚恩铭,
率领学生攻占军械局,弹尽被捕,当日惨遭杀害,心肝被恩铭的卫队挖出炒食。
〔10〕 指“割股疗亲”。参看本卷第142页注〔17〕。
孔 乙 己〔1〕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
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饯,买一碗酒,——这是二
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
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
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
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
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
。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
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
。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
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
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
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
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
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2〕上的“上大人孔乙己”
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
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
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
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
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
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3〕,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
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4〕,又不会营生;于是
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
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现,一齐失踪。如是几次
,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
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
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
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
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
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
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已,也每每这样
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
“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
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
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
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
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
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
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5〕,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
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
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
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
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6〕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
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
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
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
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7〕,后来是打,打了
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
……谁晓得?许是死了。”
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
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
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
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
?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
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
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
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
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
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
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
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8〕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这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
那时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但用活字排印
了发表,却已在这时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说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大抵著者走入暗
路,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水的器具,里面糟蹋的是谁。这实
在是一件极可叹可怜的事。所以我在此声明,免得发生猜度,害了读者的人格。一九一九年
三月二十六日记。”
〔2〕 描红纸 一种印有红色楷字,供儿童摹写毛笔字用的字帖。
旧时最通行的一种,印有“上大人孔(明代以前作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
佳作仁可知礼也”这样一些笔划简单、三字一句和似通非通的文字。它的起源颇早,据明代
叶盛的《水东日记》卷十所载:“上大人丘乙己……数语,凡乡学小童临仿字书,皆靶于此
,谓之描朱。”大概在明代已经通行。又《敦煌掇琐》(刘复据敦煌写本编录)中集已有“
上大人丘乙己……”一则,可见唐代以前已有这几句话。
〔3〕 “君子固穷” 语见《论语·卫灵公》。“固穷”即“固守其穷”,不以穷困
而改变操守的意思。
〔4〕 进学 明清科举制度,童生经过县考初试,府考复试,再参加由学政主持的院
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县学籍,叫进学,也就成了秀才。又规定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
(省一级考试),由秀才或监生应考,取中的就是举人。
〔5〕 回字有四种写法 回字通常只有三种写法:回、冂巳、*闋。
第四种写作E谞誀(见《康熙字典·备考》),极少见。
〔6〕 “多乎哉?不多也” 语见《论语·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
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
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这里与原意无关。
〔7〕 服辩 又作伏辩,即认罪书。
〔8〕 据本篇发表时的作者《附记》,本文当作于一九一八年冬天。
按本书各篇最初发表时都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为作者在编集时所补记。
药〔1〕
一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
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
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2〕,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
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赶
赶咐咐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
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
,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
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
,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
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
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
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
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
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3〕上暗红色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
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
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
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
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
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4〕,那
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
,“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
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
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
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
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E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
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
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
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
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
说:
“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
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
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
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
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
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
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
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
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
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
夹被。
三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
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
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
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
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
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
谳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
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
。”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
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
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
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
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
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
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
,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
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
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
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
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
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身流汗,头上
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活,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
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四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
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
。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
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
〔5〕,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
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
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
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
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
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
,“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
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
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
排成一个圆,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
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
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
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
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
”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
,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
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
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
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
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
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
按篇中人物夏瑜隐喻清末女革命党人秋瑾。秋瑾在徐锡麟被害后不久,也于一九○七年
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杀害,就义的地点在绍兴城内的轩亭口,街旁有一牌楼,匾上题有“古
轩亭口”四字。
〔2〕 洋钱 指银元。银元最初是从外国流入我国的,所以俗称洋钱;我国自清代后
期开始自铸银元,但民间仍沿用这个旧称。
〔3〕 号衣 指清朝士兵的军衣,前后胸都缀有一块圆形白布,上有“兵”或“勇”
字样。
〔4〕 鲜红的馒头 即蘸有人血的馒头。旧时迷信,以为人血可以医治肺痨,刽子手
便借此骗取钱财。
〔5〕 化过纸 纸指纸钱,一种迷信用品,旧俗认为把它火化后可供死者在“阴间”
使用。下文说的纸锭,是用纸或锡箔折成的元宝。
明 天〔1〕
“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
红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黄酒,说着,向间壁努一努嘴。
蓝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
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
嫂子,他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棉纱来,养活他自己和他三岁的儿
子,所以睡的也迟。
这几天,确凿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有两家,这单四嫂子家有声音
,便自然只有老拱们听到,没有声音,也只有老拱们听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呜呜的唱起小曲来。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灯光
,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
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
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
人常有的事。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
,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们呜呜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白
;不一会,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单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宝儿的一呼吸,几乎长过一
年。现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压倒了灯光,——看见宝儿的鼻翼,已经一放一收的扇动
。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阿呀!”心里计算:怎么好?只有去诊何小仙这一条
路了。他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决断,便站起身,从木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
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铜钱,都装在衣袋里,锁上门,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银元,买了号签,第五个便轮到宝儿
。何小仙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有四寸多长,单四嫂子暗地纳罕,心里计算:宝儿该有
活命了。但总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问,便局局促促的说:
“先生,——我家的宝儿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着〔2〕。”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两帖。”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这是火克金〔3〕……”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问。在何小仙对面坐着的一个
三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经开好一张药方,指着纸角上的几个字说道:
“这第一味保婴活命丸,须是贾家济世老店才有!”
单四嫂子接过药方,一面走,一面想。他虽是粗笨女人,却知道何家与济世老店与自己
的家,正是一个三角点;自然是买了药回去便宜了。于是又径向济世老店奔过去。店伙也翘
了长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药。单四嫂子抱了宝儿等着;宝儿忽然擎起小手来,用力拔
他散乱着的一绺头发,这是从来没有的举动,单四嫂子怕得发怔。
太阳早出了。单四嫂子抱了孩子,带着药包,越走觉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挣扎,路也
觉得越长。没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馆的门槛上,休息了一会,衣服渐渐的冰着肌肤,才知道
自己出了一身汗;宝儿却仿佛睡着了。他再起来慢慢地走,仍然支撑不得,耳朵边忽然听得
人说: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他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
有点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
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中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
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他们两人离开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着。阿五说些话,单四嫂子却大半没有答。走了
不多时候,阿五又将孩子还给他,说是昨天与朋友约定的吃饭时候到了;单四嫂子便接了孩
子。幸而不远便是家,早看见对门的王九妈在街边坐着,远远地说话:
“单四嫂子,孩子怎了?——看过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有年纪,见的多,不如请你老法眼〔4〕看一看,怎样…
…”
“唔……”
“怎样……?”
“唔……”王九妈端详了一番,把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
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单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稳了不少;到得下午
,忽然睁开眼叫一声“妈!”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额上鼻尖都沁出一
粒一粒的汗珠,单四嫂子轻轻一摸,胶水般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变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G。这时聚集了几堆人
: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子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
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第一个问题是棺木。单四嫂子还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都交给了咸亨的掌柜
,托他作一个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蓝皮阿五也伸出手来,很愿意自告奋勇;王九妈
却不许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骂了一声“老畜生”,快快的努了嘴站着。掌柜
便自去了;晚上回来,说棺木须得现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来的时候,帮忙的人早吃过饭;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
睡觉了。只有阿五还靠着咸亨的柜台喝酒,老拱也呜呜的唱。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
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
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
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
“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声早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事。——鸡也叫
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单四嫂子张着眼,呆呆坐着;听得
打门声音,才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不认识的人,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
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的盖上;幸亏
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他,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他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
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5〕;收敛的时候,给他穿上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
,——一个泥人,两个小木碗,两个玻璃瓶,——都放在枕头旁边。
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仔细推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
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王九妈又帮他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
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
于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
但他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
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
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
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
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
: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
“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
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
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
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
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
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经唱
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
。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一九二○年六月。〔6〕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号。
〔2〕 中焦塞着 中医用语。指消化不良一类的病症。中医学以冒的上口至咽喉,包
括心、肺、食管等为上焦;脾、胃为中焦;肾、大小肠和膀胱为下焦。
〔3〕 火克金 中医用语。中医学用古代五行相生相克的说法来解释病理,认为心、
肺、肝、脾、肾五脏与火、金、木、土、水五行相应。火克金,是说“心火”克制了“肺金
”,引起了呼吸系统的疾病。
〔4〕 法眼 佛家语,原指菩萨洞察一切的智慧,这里是称许对方有鉴定能力的客气
话。
〔5〕 《大悲咒》 即佛教《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中的咒文。迷信认为给死
者念诵或烧化这种咒文,可以使他在“阴间”消除灾难,往生“乐土”。
〔6〕 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为一九一九年六月末或七月初。
一 件 小 事〔1〕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
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
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
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
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
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边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
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
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
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
膊立定,问伊说:
“您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
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
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
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
,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
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
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
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
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
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
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一九二○年七月。〔2〕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周年纪念增刊》。
〔2〕 据报刊发表的年月及《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头发的故事〔1〕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又看的说: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
我的一位前辈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来谈闲天,一听这话,便很不高兴的对我说:
“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
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
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
他说:
“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
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2〕。这样一直到夜,——收
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我也是忘却了纪念的一个人。倘使纪念起来,那第一个双十节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
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
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
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
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纪念这些事。
“我们还是记起一点得意的事来谈谈罢。”
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摸,高声说:
“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
“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来多少人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
值的苦呵!
“我们的很古的古人,对于头发似乎也还看轻。据刑法看来,最要紧的自然是脑袋,所
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宫刑和幽闭也是一件吓人的罚;至于髡,那是微乎
其微了,〔3〕然而推想起来,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
。
“我们讲革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十日,嘉定屠城〔4〕,其实也不过一种手段;老
实说:那时中国人的反抗,何尝因为亡国,只是因为拖辫子〔5〕。
“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6〕又闹起来了。我的祖母曾对
我说,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吃苦,受难,灭亡。”
N两眼望着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说:
“谁知道头发的苦轮到我了。
“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他太不便当罢了。不料有几位
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同学们便很厌恶我;监督也大怒,说要停了我的官费,送回中国去。
“不几天,这位监督却自己被人剪去辫子逃走了。去剪的人们里面,一个便是做《革命
军》的邹容〔7〕,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学,回到上海来,后来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已忘却
了罢?
“过了几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谋点事做便要受饿,只得也回到中国来。我一到
上海,便买定一条假辫子,那时是二元的市价,带着回家。我的母亲倒也不说什么,然而旁
人一见面,便都首先研究这辫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声冷笑,将我拟为杀头的罪名;有一
位本家,还预备去告官,但后来因为恐怕革命党的造反或者要成功,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废了假辫子,穿着西装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骂的声音,有的还跟在后面骂:
‘这冒失鬼!’‘假洋鬼子!’“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们骂得更利害。
“在这日暮途穷的时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来,拚命的打了几回,他们渐渐的不
骂了。只是走到没有打过的生地方还是骂。
“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还时时记得哩。我在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见日报上登载一个
游历南洋和中国的本多博士〔8〕的事;这位博士是不懂中国和马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
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
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不知不觉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统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学校做监学〔9〕,同事是避之惟恐不远,官僚是防之惟恐
不严,我终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场旁边,其实并非别的,只因为缺少了一条辫子!
“有一日,几个学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来,说,‘先生,我们要剪辫子了。’我说,‘
不行!’‘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你怎么说不行呢?’‘犯
不上,你们还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罢。’他们不说什么,撅着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终于
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啧啧了;我却只装作不知道,一任他们光着头皮,和许多辫子一
齐上讲堂。
“然而这剪辫病传染了;第三天,师范学堂的学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条辫子,晚上便开除
了六个学生。这六个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个双十节之后又一个多月,才
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样,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还被人骂过几次,后来骂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
了辫子,我就不再被人辱骂了;但我没有到乡间去。”
N显出非常得意模样,忽而又沉下脸来:
“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
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
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10〕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
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
变一支毫毛!
“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帖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
……”
N愈说愈离奇了,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神情,便立刻闭了口,站起来取帽子。
我说,“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门口。
他戴上帽子说:
“再见!请你恕我打搅,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
一九二○年十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2〕 斑驳陆离的洋布 指辛亥革命后至一九二七年这一时期旧中国的国旗,也叫五
色旗(红黄蓝白黑五色横列)。
〔3〕 关于我国古代刑法,据《尚书·吕刑》及相关的注解,分为五等:一是墨刑,
即“先刻其面,以墨窒之”;二是劓刑,即“截鼻”;三是袋刑,即“断足”;四是宫刑,
即“男子割势,妇人幽闭”
(按指破坏生殖器官);五是大辟,即斩首。“去发”的髡刑不在五刑之内,但也是一
种刑罚,自隋、唐以后已废止。
〔4〕 扬州十日,嘉定屠城 指清顺治二年(1645)清军攻破扬州和嘉定后对当
地人民的大屠杀。参看本卷第227页注〔9〕及〔10〕。
〔5〕 拖辫子 我国满族旧俗,男子剃发垂辫(剃去头顶前部头发,后部结辫垂于脑
后)。一六四四年清世祖进入北京以后,几次下令强迫人民遵从满族发式,这一措施曾引起
汉族人民的强烈反抗。
〔6〕 洪杨 洪,指洪秀全(1814—1864),广东花县人;杨,指杨秀清(
1820?—1856),广西桂平人。二人都是太平天国的领袖。他们领导的起义军都留
发而不结辫,被称为“长毛”。
〔7〕 邹容 参看本卷第228页注〔14〕。邹容等剪留学生监督辫子一事,据章
太炎所著《邹容传》记载:邹容在日本留学时,“陆军学生监督姚甲有奸私事,容偕五人排
闼入其邸中,榜颊数十,持剪刀断其辫发。事觉,潜归上海。”
〔8〕 本多博士 即本多静六(1866—1952),日本林学博士,著有《造林
学》等书。
〔9〕 监学 清末学校中负责管理学生的职员,一般也兼任教学工作。
〔10〕 阿尔志跋绥夫 俄国小说家。这里所引的话,见他的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
夫》第九章。参看本卷第164页注〔5〕。
风 波〔1〕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
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
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
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
,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
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
“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
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
,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还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孩子的话,仍旧自己说,“这真是
一代不如一代!”
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九
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
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
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这真是
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儿媳〔2〕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边,便将饭篮在桌上一摔,愤愤的说,“你
老人家又这么说了。六斤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六斤五两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称,十
八两秤;用了准十六,我们的六斤该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见得正是九斤
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许是十四两……”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还没有答话,忽然看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便移了方向,对他嚷道,“你这死尸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锄头柄了;
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
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面
,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了。但夏天吃饭不点灯,却还守着农家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
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来,坐在矮凳上
。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有应。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说。
七斤慢慢地抬起头来,叹一口气说,“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叹一口气,说,“我没有辫子。”
“皇帝要辫子么?”
“皇帝要辫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着急,赶忙的问。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这时从直觉上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为咸亨酒店是消息灵通的所在。伊一
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绝望起来,装好一碗饭,搡在
七斤的面前道,“还是赶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会长出辫子来么?”
太阳收尽了他最末的光线了,水面暗暗地回复过凉气来;土场上一片碗筷声响,人人的
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饭,偶然抬起头,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发跳。伊透
过乌桕叶,看见又矮又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桥上走来,而且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
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3〕,时常坐着
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
起。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
不会乱到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见今天的赵七爷已经不是道士,却变成光滑头皮,
乌黑发顶;伊便知道这一定是皇帝坐了龙庭,而且一定须有辫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险
。因为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呕气
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
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记得,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经骂过赵七爷是“贱胎”,所以这时便立刻直觉
到七斤的危险,心坎里突突地发起跳来。
赵七爷一路走来,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说,“七爷,请在我
们这里用饭!”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请请”,却一径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们连忙招
呼,七爷也微笑着说“请请”,一面细细的研究他们的饭菜。
“好香的干菜,——听到了风声了么?”赵七爷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对面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节的脸,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色忽然严厉起来,“
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
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七斤和他的女人没有读过书,不很懂得这古典的奥妙,但觉得有学问的七爷这么说,事
情自然非常重大,无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
话。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这机会,便对赵七爷说,“现在的长毛
,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的。从前的长毛,这样的么?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
够了。从前的长毛是——整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脚跟;王爷是黄缎
子,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黄缎子,——我活够了,七十九岁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这怎么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都靠他养活的人,…
…”
赵七爷摇头道,“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明白白写着的。
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七斤嫂听到书上写着,可真是完全绝望了;自己急得没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
子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来说,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
。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剪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
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么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场人
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得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你今天说现成话,那时你……”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
;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
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
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话么?那时
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
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
,“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
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了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
。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
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
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4〕,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
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
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准对伊冲过来,便十分
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
赵七爷也跟着走去,众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让开路,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的便
赶快躲在人丛后面,怕他看见。赵七爷也不细心察访,通过人丛,忽然转入乌桕树后,说道
“你能抵挡他么!”跨上独木桥,扬长去了。
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
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
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于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他们也仿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得
没有什么议论可发。嗡嗡的一阵乱嚷,蚊子都撞过赤膊身子,闯到乌桕树下去做市;他们也
就慢慢地走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七斤嫂咕哝着,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关上门睡
觉了。
七斤将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咽,象牙嘴六尺多长湘
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
,想些计画,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
坐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钉好。
谁能抵挡他?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旧从鲁镇撑航船进城,傍晚回到鲁镇,又拿着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
管和一个饭碗回村。他在晚饭席上,对九斤老太说,这碗是在城内钉合的,因为缺口大,所
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一个,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
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
三文钱一个钉;从前的钉,这样的么?从前的钉是……我活了七十九岁了,——”
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日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来听他从城
内得来的新闻。七斤嫂也没有好声气,还时常叫他“囚徒”。
过了十多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的女人非常高兴,问他说,“你在城里可听到些
什么?”
“没有听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龙庭没有呢?”
“他们没有说。”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么?”
“也没人说。”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龙庭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着念书了,辫子
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
“…………”
“你想,不坐龙庭了罢?”
“我想,不坐了罢。”
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到夏天,他们仍
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
然不平而且康健。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
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5〕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一九二○年十月。〔6〕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
〔2〕 伊的儿媳 从上下文看,这里的“儿媳”应是“孙媳”。
〔3〕 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 指小说《三国演义》。金圣叹(1608—166
1),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注《水浒》、《西厢记》等书,他把所加的序文、读法和评语等
称为“圣叹外书”。《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罗贯中所著,后经清代毛宗岗改编,卷首有假
托为金圣叹所作的序,并有“圣叹外书”字样,每回前均附加评语,通常就都把这评语认为
金圣叹所作。
〔4〕 张大帅 指张勋(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之一。原为
清朝军官,辛亥革命后,他和所部官兵仍留着辫子,表示忠于清王朝,被称为辫子军。一九
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废帝溥仪复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败。
〔5〕 十八个铜钉 据上文应是“十六个”。作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李
霁野的信中曾说:“六斤家只有这一个钉过的碗,钉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两
数之一是错的,请改成一律。”
〔6〕 据《鲁迅日记》,本篇当作于一九二○年八月五日。
故 乡〔1〕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吗的响,从篷隙向
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
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
,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
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
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
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
,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
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
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
。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
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
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
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
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
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2〕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
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3〕。这祭祀,说
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
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
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
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
闰月生的,五行缺土〔4〕,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皦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
,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
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
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
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
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
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
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
也有,观音手〔5〕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
。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
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
。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
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
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
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
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
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
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
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
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
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
“豆腐西施”〔6〕。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
,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
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
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
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7〕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
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
,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
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
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
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
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
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
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
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
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
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
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
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
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
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
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
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
,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
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
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
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
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
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
,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
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
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
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
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
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
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
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
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
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
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
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
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
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
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号。
〔2〕 猹 作者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四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说:
“‘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读如‘查’。……
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
〔3〕 大祭祀的值年 封建社会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动,费用从族中
“祭产”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轮流主持,轮到的称为“值年”。
〔4〕 五行缺土 旧社会所谓算“八字”的迷信说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
得两字,合为“八字”;又认为它们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各有所属,如甲乙寅
卯属木,丙丁巳午属火等等,如八个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行俱全。“五行缺土”,就是这
八个字中没有属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取名等办法来弥补。
〔5〕 鬼见怕和观音手,都是小贝壳的名称。旧时浙江沿海的人把这种小贝壳用线串
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认为可以“避邪”。这类名称多是根据“避邪”的意思
取的。
〔6〕 西施 春秋时越国的美女,后来用以泛称一般美女。
〔7〕 道台 清朝官职道员的俗称,分总管一个区域行政职务的道员和专掌某一特定
职务的道员。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后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务,如督粮道、兵
备道等。辛亥革命后,北洋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称道尹。
阿Q正传〔1〕
第一章 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
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2〕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
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
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
曰,“名不正则言不顺”〔3〕。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
传〔4〕,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
阔人排在“正史”〔5〕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外传”,“内传”在
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
国史馆立“本传”〔6〕——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7〕也做
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
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
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
用的话〔8〕,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9〕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
”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10
〕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
。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
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
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
。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
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
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
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
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
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11〕的事。若论“著
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经仔细想:阿Quei
,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
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
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
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
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12〕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
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13〕,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
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
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
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
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
〔14〕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
决不定。
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
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
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15〕先
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
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优 胜 记 略
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
”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17〕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
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
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
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
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
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18
〕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
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
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
尺长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
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
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
的煎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
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
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
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
,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
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
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
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荣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
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
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
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
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有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
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
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
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
”。状元〔19〕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
,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2
0〕,一堆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
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
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
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21〕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22〕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
。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
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
,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
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
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
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
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
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
……”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
身,唱着《小孤孀上坟》〔23〕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
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一件
事,必须与一位名人如赵太爷者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
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
的。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
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
庙里的太牢〔24〕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
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
,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
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
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
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
?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
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
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
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
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
,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
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
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
说,皇帝已经停了考〔25〕,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
了他么?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
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
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
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
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
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
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
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26〕——大踏步走了过
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
,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
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
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
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
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
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
;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
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
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
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
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
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
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
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
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27〕,而“若敖之鬼馁而”〔28
〕,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
不能收其放心”〔29〕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
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30〕闹亡的
;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
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
〔31〕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
说是:
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
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
32〕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33〕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
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
,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
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
,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
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
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
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
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
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
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
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
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
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
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
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
“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
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
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
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
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
,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
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
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舂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
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
,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
百文,阿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 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 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三 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 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五 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
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
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
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 生 计 问 题
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
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
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
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
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
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
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
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
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
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
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34〕。这小D,是
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
碗去。所以阿Q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喝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35〕……”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
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
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
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
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
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
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
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
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么议论,而阿Q
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
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
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
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
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
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
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
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
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脚也索
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
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
,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
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
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
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
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
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
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检了几块小石头,但黑狗却并不再出
现。阿Q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
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Q前几回的
上城,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他或者也
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
。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Q: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
从知道了。
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
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
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
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
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
,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36〕,所以
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
以谈话:
“*菭,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
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这老爷本姓白,但因
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
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的府上
帮忙,那当然是可敬的。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
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
忙是可惜的。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
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
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37〕,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
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
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
。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
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节,听的人
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
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
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
什么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
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
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亲,——
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
九二串〔38〕。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
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
,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
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许有
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
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干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
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
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
着说。
“太爷!”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那很
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
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么,明天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
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
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
防,或者竟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
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
秀才听了这“庭训”〔39〕,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
七嫂,请伊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可是确没有提
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
,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于他
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
”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
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
外接东西。有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
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
对于阿Q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
是“斯亦不足畏也矣”〔40〕。
第七章 革 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41〕——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
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赳赳中荡来,
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
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摇动。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
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
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
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
,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
”。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
至于革命党,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42〕。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
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
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
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的命,太可恶!
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
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
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
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
去。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
;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
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探革命党
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
搭连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
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
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
,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
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
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
了。
……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
〔43〕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
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
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
,——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
张开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
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
。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
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
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么?……”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
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
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与维新”〔44〕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
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
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为老尼
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尼姑待
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
德炉〔45〕。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
第八章 不 准 革 命
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
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4
6〕。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听
说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因为未庄人本
来少上城,即使偶有想进城的,也就立刻变了计,碰不着这危险。
阿Q本也想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一得这消息,也只得作罢了。
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几天之后,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早经说过,
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后来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将辫子盘在头
顶上或者打一个结,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
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改革了。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菭,革命党来了!”
阿Q听到了很羡慕。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但总没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样做,
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思,定下实行的决心。他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
顶上,迟疑多时,这才放胆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Q当初很不快,后来便很不平。他近来很
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人见他也客气,店铺也不说要
现钱。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
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
阿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样做,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小D是什么东西呢?他很想即刻
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个嘴巴,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
敢来做革命党的罪。但他终于饶放了,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这几日里,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渊源,亲身去拜
访举人老爷的,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所以也就中止了。他写了一封“黄伞格”〔47〕的
信,托假洋鬼子带上城,而且托他给自己绍介绍介,去进自由党。
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庄人
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48〕,抵得一个翰林〔49〕;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阔,
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所以目空一切,见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阿Q
正在不平,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
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
。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
鬼子。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了。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便怯怯的芴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
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
棍子,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50〕。
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Q轻轻的走近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叫他假洋
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不妥,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51〕!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N
o〔52〕!——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
。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
“唔,……这个……”阿Q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
,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
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
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
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
;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
,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爱管闲事的,便在暗
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他正听,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阿Q一看见,便
赶紧翻身跟着逃。那人转弯,阿Q也转弯,既转弯,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后面并
无什么,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但他究竟是做过“这
路生意”的人,格外胆大,于是匆出路角,仔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
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
分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53〕时候一般太平。阿Q站着
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
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
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神,而且
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
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
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
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
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
嚓!”
第九章 大 团 圆
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
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
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
丁冒了险,口止俞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
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
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
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
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
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
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
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
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
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是第二
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
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
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
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
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
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
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
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
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
,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
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
案,你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
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罢!”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
但幸而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
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气苦:
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
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篷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
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
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艩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置挥腥⒒瑁惺彼淙蛔偶保惺比匆蔡┤唬凰馑贾洌坪蹙醯萌松斓丶洌笤
急纠从惺币参疵庖蓖返摹?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
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
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
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
:《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
”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
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
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
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
,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
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G了。其次
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
,所以全家也号*G了。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
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
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1〕 本篇最初分章发表于北京《晨报副刊》,自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起至一九二
二年二月十二日止,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署名巴人。
作者在一九二五年曾为这篇小说的俄文译本写过一篇短序,后收在《集外集》中;一九
二六年又写过《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收在《华盖集续编》中,都可参看。
〔2〕 “立言” 我国古代所谓“三不朽”之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鲁国大夫
叔孙豹的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3〕 “名不正则言不顺” 语见《论语·子路》。
〔4〕 内传 小说体传记的一种。作者在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给《阿Q正传》日译者
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昔日道士写仙人的事多以‘内传’题名。”
〔5〕 “正史” 封建时代由官方撰修或认可的史书。清代乾隆时规定自《史记》至
《明史》历代二十四部纪传体史书为“正史”。
“正史”中的“列传”部分,一般都是著名人物的传记。
〔6〕 宣付国史馆立“本传” 旧时效忠于统治阶级的重要人物或所谓名人,死后由
政府明令褒扬,令文末常有“宣付国史馆立传”的话。历代编纂史书的机构,名称不一,清
代叫国史馆。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及国民党政府都曾沿用这一名称。
〔7〕 迭更司(C.Dickens,1812—1870) 通译狄更斯,英国小
说家。著有《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等。《博徒别传》原名《劳特奈·斯吞》,英
国小说家柯南·道尔(1859—1930)著,陈大澄等译,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
丛书》之一。鲁迅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八日致韦素园信中曾说:“《博徒别传》是Rodne
y Stone的译名,但是C.Doyle做的。《阿Q正传》中说是迭更司作,乃是我
误记。”
〔8〕 “引车卖浆者流” 这是当时林琴南攻击白话文的用语。参看本卷第190页
注〔27〕。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给日本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引车卖浆’,即拉
车卖豆腐浆之谓,系指蔡元培氏之父。那时,蔡元培氏为北京大学校长,亦系主张白话者之
一,故亦受到攻击之矢。”
〔9〕 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 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即九家。《汉书
·艺文志》中分古代诸子为十家: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
、农家、小说家,并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
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是以君子弗为也。”
〔10〕 《书法正传》 一部关于书法的书,清代冯武著,共十卷。
这里的“正传”是“正确的传授”的意思。
〔11〕 “著之竹帛” 语出《吕氏春秋·仲春纪》:“著乎竹帛,传乎后世。”竹
,竹简;帛,绢绸。我国古代未发明造纸前曾用来书写文字。
〔12〕 茂才 即秀才。东汉时,因为避光武帝刘秀的名讳,改秀才为茂才;后来有
时也沿用作秀才的别称。
〔13〕 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 指一九一八年前后钱玄同等人在《新青年
》杂志上开展关于废除汉字、改用罗马字母拼音的讨论一事。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在给
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主张使用罗马字母的是钱玄同,这里说是陈独秀,系茂才公之误。
”
〔14〕 《郡名百家姓》 《百家姓》是以前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之一,宋初人编纂
。为便于诵读,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郡名百家姓》则在每一姓上都附注郡(古代地方
区域的名称)名,表示某姓望族曾居古代某地,如赵为“天水”、钱为“彭城”之类。
〔15〕 胡适之 即胡适。他在一九二○年七月所作《〈水浒传〉考证》中自称“有
历史癖与考据癖”。
〔16〕 “行状” 原指封建时代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事迹的文字,一般由
其家属撰写。这里泛指经历。
〔17〕 土谷祠 即土地庙。土谷,指土地神和五谷神。
〔18〕 “文童” 也称“童生”,指科举时代习举业而尚未考取秀才的人。
〔19〕 状元 科举时代,经皇帝殿试取中的第一名进士叫状元。
〔20〕 押牌宝 一种赌博。赌局中为主的人叫“桩家”;下文的“青龙”、“天门
”、“穿堂”等都是押牌宝的用语,指押赌注的位置;“四百”、“一百五十”是押赌注的
钱数。
〔21〕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据《淮南子·人间训》:“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
马无故亡胡中,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
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马良,其子好骑,堕而折髀,人皆吊之。其父曰:
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控弦而战,塞上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
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22〕 赛神 即迎神赛会,参看本卷第337页注〔3〕。
〔23〕 《小孤孀上坟》 当时流行的一出绍兴地方戏。
〔24〕 太牢 按古代祭礼,原指牛、羊、豕三牲,但后来单称牛为太牢。
〔25〕 皇帝已经停了考 光绪三十一年(1905),清政府下令自丙午科起,废
止科举考试。
〔26〕 哭丧棒 旧时在为父母送殡时,儿子须手拄“孝杖”,以表示悲痛难支。阿
Q因厌恶假洋鬼子,所以把他的手杖咒为“哭丧棒”。
〔27〕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语见《孟子·离娄》。参看本卷第143页注〔2
2〕。
〔28〕 “若敖之鬼馁而” 语出《左传》宣公四年:楚国令君子良(若敖氏)的儿
子越椒长相凶恶,子良的哥哥子文认为越椒长大后会招致灭族之祸,要子良杀死他。子良没
有依从。子文临死时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意思是若敖氏以后没有子孙
供饭,鬼魂都要挨饿了。而,语尾助词。
〔29〕 “不能收其放心” 《尚书·毕命》:“虽收放心,闲之维艰。”放心,心
无约束的意思。
〔30〕 妲己 殷纣王的妃子。下文的褒姒是周幽王的妃子。《史记》中有商因妲己
而亡,周因褒姒而衰的记载。貂蝉是《三国演义》中王允家的一个歌妓,书中有吕布为争夺
她而杀死董卓的故事。作者在这里是讽刺那种把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都归罪于妇女的观点
。
〔31〕 “男女之大防” 指封建礼教对男女之间所规定的严格界限,如“男子居外
,女子居内”(《礼记·内则》),“男女授受不亲”
(《孟子·离娄》),等等。
〔32〕 “诛心” 犹“诛意”。《后汉书·霍谞传》:“《春秋》之义,原情定过
,赦事诛意。”诛心、诛意,指不问实际情形如何而主观地推究别人的居心。
〔33〕 “而立” 语出《论语·为政》:“三十而立”。原是孔丘说他三十岁在学
问上有所自立的话,后来就常用“而立”代指三十岁。
〔34〕 小Don 即小同。作者在《且介亭杂文·寄〈戏〉周刊编者信》中说:“
他叫‘小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
〔35〕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这一句及下文的“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都是当时绍兴地方戏《龙虎斗》中的唱词。这出戏演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和呼延赞交战的故
事。郑贤弟,指赵匡胤部下猛将郑子明。
〔36〕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 语出《三国志·吴书·吕蒙传》裴松之注:“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刮目,拭目的意思。
〔37〕 三十二张的竹牌 一种赌具。即牙牌或骨牌,用象牙或兽骨所制,简陋的就
用竹制成。下文的“麻酱”指麻雀牌,俗称麻将,也是一种赌具。阿Q把“麻将”讹为“麻
酱”。
〔38〕 三百大钱九二串 即“三百大钱,以九十二文作为一百”
(见《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旧时我国用的铜钱,中有方孔,可用绳子串
在一起,每千枚(或每枚“当十”的大钱一百枚)为一串,称作一吊,但实际上常不足数。
〔39〕 “庭训” 《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按即孔丘的儿子)趋而
过庭”,孔丘要他学“诗”、学“礼”。后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庭训”或“过庭之
训”。
〔40〕 “斯亦不足畏也矣” 语见《论语·子罕》。
〔41〕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 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四日,辛亥革命武昌
起义后的第二十五天。据《中国革命记》第三册(一九一一年上海自由社编印)记载:辛亥
九月十四日杭州府为民军占领,绍兴府即日宣布光复。
〔42〕 穿着崇正皇帝的素 崇正,作品中人物对崇祯的讹称。崇祯是明思宗(朱由
检)的年号。明亡于清,后来有些农民起义的部队,常用“反清复明”的口号来反对清朝统
治,因此直到清末还有人认为革命军起义是替崇祯皇帝报仇。
〔43〕 宁式床 浙江宁波一带制作的一种比较讲究的床。
〔44〕 “咸与维新” 语见《尚书·胤征》。参看本卷第278页注〔9〕。〔4
5〕 宣德炉 明宣宗宣德年间(1426—1435)制造的一种比较名贵的小型铜香炉
,炉底有“大明宣德年制”字样。
〔46〕 把总 清代最下一级的武官。
〔47〕 “黄伞格” 一种写信格式。在八行竖写的信纸上,每行都有颂扬或表示敬
意的语句,这些语句都抬头写,但不写到底,近中央处的一行写受信人的名号,更加抬高一
格,下面的字也多一些,这一行便矗立于两旁的短行之间,看起来像一把黄伞的伞柄。黄伞
是封建时代高贵的仪仗之一,故这种写法称“黄伞格”。这样的信表示对于对方的恭敬。
〔48〕 柿油党的顶子 柿油党是“自由党”的谐音,作者在《华盖集续编·阿Q正
传的成因》中说:“‘柿油党’……原是‘自由党’,乡下人不能懂,便讹成他们能懂的‘
柿油党’了。”顶子是清代官员帽顶上表示官阶的帽珠。这里是未庄人把自由党的徽章比作
官员的“顶子”。
〔49〕 翰林 唐代以来皇帝的文学侍从的名称。明、清时代凡进士选入翰林院供职
者通称翰林,担任编修国史、起草文件等工作,是一种名望较高的文职官衔。
〔50〕 刘海仙 指五代时的刘海蟾。相传他在终南山修道成仙。
流行于民间的他的画像,一般都是披着长发,前额覆有短发。
〔51〕 洪哥 大概指黎元洪。他原任清朝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的协统(相当于以后
的旅长),一九一一年武昌起义时,被拉出来担任革命军的鄂军都督。他并未参与武昌起义
的筹划。
〔52〕 No 英语:“不”的意思。
〔53〕 羲皇 指伏羲氏。传说中我国上古时代的帝王。他的时代过去曾被形容为太
平盛世。
端 午 节〔1〕
方玄绰近来爱说“差不多”这一句话,几乎成了“口头禅”似的;而且不但说,的确也
盘据在他脑里了。他最初说的是“都一样”,后来大约觉得欠稳当了,便改为“差不多”,
一直使用到现在。
他自从发见了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后,虽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时却也得到许多新
慰安。譬如看见老辈威压青年,在先是要愤愤的,但现在却就转念道,将来这少年有了儿孙
时,大抵也要摆这架子的罢,便再没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见兵士打车夫,在先也要愤愤的
,但现在也就转念道,倘使这车夫当了兵,这兵拉了车,大抵也就这么打,便再也不放在心
上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有时也疑心是因为自己没有和恶社会奋斗的勇气,所以瞒心昧己
的故意造出来的一条逃路,很近于“无是非之心”〔2〕,远不如改正了好。然而这意见,
总反而在他脑里生长起来。
他将这“差不多说”最初公表的时候是在北京首善学校的讲堂上,其时大概是提起关于
历史上的事情来,于是说到“古今人不相远”,说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3〕,终于牵
扯到学生和官僚身上,大发其议论道:
“现在社会上时髦的都通行骂官僚,而学生骂得尤利害。
然而官僚并不是天生的特别种族,就是平民变就的。现在学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
官僚有什么两样呢?‘易地则皆然’〔4〕,思想言论举动丰采都没有什么大区别……便是
学生团体新办的许多事业,不是也已经难免出弊病,大半烟消火灭了么?差不多的。但中国
将来之可虑就在此……”
散坐在讲堂里的二十多个听讲者,有的怅然了,或者是以为这话对;有的勃然了,大约
是以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几个却对他微笑了,大约以为这是他替自己的辩解:因为方玄
绰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实却是都错误。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新不平;虽说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种安分的空论
。他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因为无用,总之觉得是一个不肯运动,十分安分守己的
人。总长冤他有神经病,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他决不开一开口;教员的薪水欠到大半年
了,只要别有官俸支持,他也决不开一开口。不但不开口,当教员联合索薪的时候,他还暗
地里以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听得同寮过分的奚落他们了,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来一转
念,这或者因为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也就释然了。
他虽然也缺钱,但从没有加入教员的团体内,大家议决罢课,可是不去上课了。政府说
“上了课才给钱”,他才略恨他们的类乎用果子耍猴子;一个大教育家〔5〕说道“教员一
手挟书包一手要钱不高尚”,他才对于他的太太正式的发牢骚了。
“喂,怎么只有两盘?”听了“不高尚说”这一日的晚餐时候,他看着菜蔬说。
他们是没有受过新教育的,太太并无学名或雅号,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称呼了,照老例虽
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旧,于是就发明了一个“喂”字。太太对他却连“
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
“可是上月领来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还是好容易才赊来的呢。”伊站在桌
旁,脸对看他说。
“你看,还说教书的要薪水是卑鄙哩。这种东西似乎连人要吃饭,饭要米做,米要钱买
这一点粗浅事情都不知道……”
“对啦。没有钱怎么买米,没有米怎么煮……”
他两颊都鼓起来了,仿佛气恼这答案正和他的议论“差不多”,近乎随声附和模样;接
着便将头转向别一面去了,依据习惯法,这是宣告讨论中止的表示。
待到凄风冷雨这一天,教员们因为向政府去索欠薪〔6〕,在新华门前烂泥里被国军打
得头破血出之后,倒居然也发了一点薪水。方玄绰不费一举手之劳的领了钱,酌还些旧债,
却还缺一大笔款,这是因为官僚也颇有些拖欠了。当是时,便是廉吏清官们也渐以为薪之不
可不索,而况兼做教员的方玄绰,自然更表同情于学界起来,所以大家主张继续罢课的时候
,他虽然仍未到场,事后却尤其心悦诚服的确守了公共的决议。
然而政府竟又付钱,学校也就开课了。但在前几天,却有学生总会上一个呈文给政府,
说“教员倘若不上课,便不要付欠薪。”这虽然并无效,而方玄绰却忽而记起前回政府所说
的“上了课才给钱”的话来,“差不多”这一个影子在他眼前又一幌,而且并不消灭,于是
他便在讲堂上公表了。
准此,可见如果将“差不多说”锻炼罗织起来,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种挟带私心的不平,
但总不能说是专为自己做官的辩解。只是每到这些时,他又常常喜欢拉上中国将来的命运之
类的问题,一不小心,便连自己也以为是一个忧国的志士:人们是每苦于没有“自知之明”
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实又发生了,政府当初虽只不理那些招人头痛的教员,后来竟不理
到无关痛痒的官吏,欠而又欠,终于逼得先前鄙薄教员要钱的好官,也很有几员化为索薪大
会里的骁将了。惟有几种日报上却很发了些鄙薄讥笑他们的文字。方玄绰也毫不为奇,毫不
介意,因为他根据了他的“差不多说”,知道这是新闻记者还未缺少润笔〔7〕的缘故,万
一政府或是阔人停了津贴,他们多半也要开大会的。
他既已表同情于教员的索薪,自然也赞成同寮的索俸,然而他仍然安坐在衙门中,照例
的并不一同去讨债。至于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他自己说,他是自
从出世以来,只有人向他来要债,他从没有向人去讨过债,所以这一端是“非其所长”。而
且他最不敢见手握经济之权的人物,这种人待到失了权势之后,捧着一本《大乘起信论》〔
8〕讲佛学的时候,固然也很是“蔼然可亲”的了,但还在宝座上时,却总是一副阎王脸,
将别人都当奴才看,自以为手操着你们这些穷小子们的生杀之权。他因此不敢见,也不愿见
他们。这种脾气,虽然有时连自己也觉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时也疑心这其实是没本领。
大家左索右索,总算一节一节的挨过去了,但比起先前来,方玄绰究竟是万分的拮据,
所以使用的小斯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说,便是方太太对于他也渐渐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来
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独创的意见,有些唐突的举动,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阴历五月初
四的午前,他一回来,伊便将一叠账单塞在他的鼻子跟前,这也是往常所没有的。
“一总总得一百八十块钱才够开消……发了么?”伊并不对着他看的说。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钱的支票是领来的了,可是索薪大会的代表不发放,先说是没
有同去的人都不发,后来又说是要到他们跟前去亲领。他们今天单捏着支票,就变了阎王脸
了,我实在怕看见……我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见了这少见的义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静下来。
“我想,还不如去亲领罢,这算什么呢。”伊看着他的脸说。
“我不去!这是官俸,不是赏钱,照例应该由会计科送来的。”
“可是不送来又怎么好呢……哦,昨夜忘记说了,孩子们说那学费,学校里已经催过好
几次了,说是倘若再不缴……”
“胡说!做老子的办事教书都不给钱,儿子去念几句书倒要钱?”
伊觉得他已经不很顾忌道理,似乎就要将自己当作校长来出气,犯不上,便不再言语了。
两个默默的吃了午饭。他想了一会,又懊恼的出去了。
照旧例,近年是每逢节根或年关的前一天,他一定须在夜里的十二点钟才回家,一面走
,一面掏着怀中,一面大声的叫道,“喂,领来了!”于是递给伊一叠簇新的中交票〔9〕
,脸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谁知道初四这一天却破了例,他不到七点钟便回家来。方太太很
惊疑,以为他竟已辞了职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脸上,却也并不见有什么格外倒运的神情。
“怎么了?……这样早?……”伊看定了他说。
“发不及了,领不出了,银行已经关了门,得等初八。”
“亲领?……”伊惴惴的问。
“亲领这一层,倒也已经取消了,听说仍旧由会计科分送。
可是银行今天已经关了门,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
他坐下,眼睛看着地面了,喝过一口茶,才又慢慢的开口说,“幸而衙门里也没有什么
问题了,大约到初八就准有钱……向不相干的亲戚朋友去借钱,实在是一件烦难事。我午后
硬着头皮去寻金永生,谈了一会,他先恭维我不去索薪,不肯亲领,非常之清高,一个人正
应该这样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盐似的,凡有脸
上可以打皱的地方都打起皱来,说房租怎样的收不起,买卖怎样的赔本,在同事面前亲身领
款,也不算什么的,即刻将我支使出来了。”
“这样紧急的节根,谁还肯借出钱去呢。”方太太却只淡淡的说,并没有什么慨然。
方玄绰低下头来了,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己和金永生本来很疏远。他接着就记
起去年年关的事来,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钱,他其时明明已经收到了衙门的领款凭单的
了,因为恐怕这人将来未必会还钱,便装了一副为难的神色,说道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
学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爱莫能助”,将他空手送走了。他虽然自己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
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一摇头。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发命令了:叫小厮即刻上街去赊一瓶莲花白。他知道
店家希图明天多还账,大抵是不敢不赊的,假如不赊,则明天分文不还,正是他们应得的惩
罚。
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吃完饭,又颇有些高兴了。他点
上一枝大号哈德门香烟,从桌上抓起一本《尝试集》〔10〕来,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么,明天怎么对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着他的脸说。
“店家?……教他们初八的下半天来。”
“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不相信,不答应的。”
“有什么不相信。他们可以问去,全衙门里什么人也没有领到,都得初八!”他戟着第
二个指头在帐子里的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方太太跟着指头也看了一个半圆,只见这手便去翻
开了《尝试集》。
方太太见他强横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暂时开不得口。
“我想,这模样是闹不下去的,将来总得想点法,做点什么别的事……”伊终于寻到了
别的路,说。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别的做什么?”
“你不是给上海的书铺子做过文章么?”
“上海的书铺子?买稿要一个一个的算字,空格不算数。
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话诗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钱一本罢。收版权税又半年六
月没消息,‘远水救不得近火’,谁耐烦。”
“那么,给这里的报馆里……”
“给报馆里?便在这里很大的报馆里,我靠着一个学生在那里做编辑的大情面,一千字
也就是这几个钱,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够养活你们么?况且我肚子里也没有这许多文章。”
“那么,过了节怎么办呢?”
“过了节么?——仍旧做官……明天店家来要钱,你只要说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尝试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机会,连忙吞吞吐吐的说:
“我想,过了节,到了初八,我们……倒不如去买一张彩票〔11〕……”
“胡说!会说出这样无教育的……”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惘惘的走过稻香村,看见
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
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他脸色一
变,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恼着伊的无教育,便赶紧退开,没有说完话。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
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尝试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K K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九号。
〔2〕 “无是非之心” 语见《孟子·公孙丑》:“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3〕 “性相近” 语见《论语·阳货》:“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4〕 “易地则皆然” 语见《孟子·离娄》。
〔5〕 大教育家 指范源濂。据北京《语丝》周刊第十四期《理想中的教师》一文追
述:“前教育总长……范静生先生(按即范源濂)
也曾非难过北京各校的教员,说他们一手拿钱,一手拿书包上课。”
〔6〕 指当时曾发生的索薪事件。一九二一年六月三日,国立北京专门以上八校辞职
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联合全市各校教职员工和学生群众一万多人举行示威游行,向以徐世昌
为首的北洋政府索取欠薪,遭到镇压,多人受伤。下文的新华门,在北京西长安街,当时曾
是北洋政府总统府的大门。
〔7〕 润笔 原指给撰作诗文或写字、画画的人的报酬,后来也用作稿酬的别称。
〔8〕 《大乘起信论》 佛经名。印度马鸣菩萨作,有梁代真谛三藏和唐代实叉难陀
的两种译本。
〔9〕 中交票 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发行的钞票。
〔10〕 《尝试集》 胡适作的白话诗集,一九二○年三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11〕 彩票 一种带有赌博性质的证券。大多由官方发行,编有号码,以一定的价
格出售,从售得的款中提出一小部分作奖金;用抽签的办法定出各级中奖号码,凡彩票号码
与中奖号码相同的,按等级领奖,未中的作废。
白 光〔1〕
陈士成看过县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他去得本很早,一见榜,便先在这上面寻陈字。陈字也不少,似乎也都争先恐后的跳进
他眼睛里来,然而接着的却全不是士成这两个字。他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张榜的圆图〔2〕里
细细地搜寻,看的人全已散尽了,而陈士成在榜上终于没有见,单站在试院的照壁的面前。
凉风虽然拂拂的吹动他斑白的短发,初冬的太阳却还是很温和的来晒他。但他似乎被太
阳晒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
早已不看到什么墙上的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
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
那是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扁额,……要清高可以做京官
,否则不如谋外放。……
他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这时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
他不自觉的旋转了觉得涣散了的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
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开喉咙,吱的念起书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
似乎敲了一声磬,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眼前幌,幌得满房,黑圈子也夹着跳舞。他坐下
了,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
“回去罢。”他迟疑了片时,这才悲惨的说。
他们胡乱的包了书包,挟着,一溜烟跑走了。
陈士成还看见许多小头夹着黑圆圈在眼前跳舞,有时杂乱,有时也排成异样的阵图,然
而渐渐的减少,模胡了。
“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分明就在耳朵边的话,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什么人,仿佛又听得
嗡的敲了一声磐,自己的嘴也说道:
“这回又完了!”
他忽而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十一,十三回,连今年是十六回,竟没有一个考
官懂得文章,有眼无珠,也是可怜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愤然了,蓦地从书包
布底下抽出誊真的制艺和试帖〔3〕来,拿着往外走,刚近房门,却看见满眼都明亮,连一
群鸡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头突突的狂跳,只好缩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闪烁;他目睹着许多东西,然而很模胡,——是倒塌了的糖塔
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这前程又只是广大起来,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别家的炊烟早消歇了,碗筷也洗过了,而陈士成还不去做饭。寓在这里的杂姓是知道老
例的,凡遇到县考的年头,看见发榜后的这样的眼光,不如及早关了门,不要多管事。最先
就绝了人声,接着是陆续的熄了灯火,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谁将粉笔洗在笔洗里似的摇曳。月亮对着陈
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
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
他还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颇清净了,四近也寂静。
但这寂静忽又无端的纷扰起来,他耳边又确凿听到急促的低声说:
“左弯右弯……”
他耸然了,倾耳听时,那声音却又提高的复述道:
“右弯!”
他记得了。这院子,是他家还未如此雕零的时候,一到夏天的夜间,夜夜和他的祖母在
此纳凉的院子。那时他不过十岁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边,讲给他有趣
的故事听。伊说是曾经听得伊的祖母说,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着
无数的银子,有福气的子孙一定会得到的罢,然而至今还没有现。至于处所,那是藏在一个
谜语的中间:
“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
对于这谜语,陈士成便在平时,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测的,可惜大抵刚以为可通,却
又立刻觉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确有把握,知道这是在租给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总没有
前去发掘的勇气;过了几时,可又觉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几个掘过的旧痕迹
,那却全是先前几回下第以后的发了怔忡的举动,后来自己一看到,也还感到惭愧而且羞人
。
但今天铁的光罩住了陈士成,又软软的来劝他了,他或者偶一迟疑,便给他正经的证明
,又加上阴森的催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转过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的闪起在他房里了。
“也终于在这里!”
他说着,狮子似的赶快走进那房里去,但跨进里面的时候,便不见了白光的影踪,只有
莽苍苍的一间旧房,和几个破书桌都没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着,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
却分明的又起来了,这回更广大,比硫黄火更白净,比朝雾更霏微,而且便在靠东墙的一张
书桌下。
陈士成狮子似的奔到门后边,伸手去摸锄头,撞着一条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张
惶的点了灯,看锄头无非倚着。他移开桌子,用锄头一气掘起四块大方砖,蹲身一看,照例
是黄澄澄的细沙,揎了袖爬开细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来。
他极小心的,幽静的,一锄一锄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静了,尖铁触土的声音,总
是钝重的不肯瞒人的发响。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见有瓮口,陈士成正心焦,一声脆响,颇震得手腕痛,锄尖碰
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了;他急忙抛下锄头,摸索着看时,一块大方砖在下面。他的心抖得很利
害,聚精会神的挖起那方砖来,下面也满是先前一样的黑土,爬松了许多土,下面似乎还无
穷。但忽而又触着坚硬的小东西了,圆的,大约是一个锈铜钱;此外也还有几片破碎的磁片
。
陈士成心里仿佛觉得空虚了,浑身流汗,急躁的只爬搔;这其间,心在空中一抖动,又
触着一种古怪的小东西了,这似乎约略有些马掌形的,但触手很松脆。他又聚精会神的挖起
那东西来,谨慎的撮着,就灯光下仔细的看时,那东西斑斑剥剥的像是烂骨头,上面还带着
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齿。他已经悟到这许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动弹起
来,而且笑吟吟的显出笑影,终于听得他开口道:
“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发了大冷,同时也放了手,下巴骨轻飘飘的回到坑底里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
子里了。他偷看房里面,灯火如此辉煌,下巴骨如此嘲笑,异乎寻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
边看。他躲在远处的檐下的阴影里,觉得较为平安了;但在这平安中,忽而耳朵边又听得窃
窃的低声说:
“这里没有……到山里去……”
陈士成似乎记得白天在街上也曾听得有人说这种话,他不待再听完,已经恍然大悟了。
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这方面隐去,远想离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
〔4〕一般黑赳赳的挺立着,周围便放出浩大闪烁的白光来。
而且这白光又远远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山里去!”
他决定的想,惨然的奔出去了。几回的开门声之后,门里面便再不闻一些声息。灯火结
了大灯花照着空屋和坑洞,毕毕剥剥的炸了几声之后,便渐渐的缩小以至于无有,那是残油
已经烧尽了。
“开城门来”
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游丝似的在西关门前的黎明中,战战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离西门十五里的万流湖里看见一个浮尸,当即传扬开去,终于传
到地保的耳朵里了,便叫乡下人捞将上来。那是一个男尸,五十多岁,“身中面白无须”,
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或者说这就是陈士成。但邻居懒得去看,也并无尸亲认领,于是经县
委员相验之后,便由地保抬埋了。至于死因,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剥取死尸的衣服本来是
常有的事,够不上疑心到谋害去;而且仵作也证明是生前的落水,因为他确凿曾在水底里挣
命,所以十个指甲里都满嵌着河底泥。
一九二二年六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七月十日上海《东方杂志》第十九卷第十三号。
〔2〕 圆图 科举时代县考初试公布的名榜,也叫团榜。一般不计名次。为了便于计
算,将每五十名考取者的姓名写成一个圆图;开始一名以较大的字提高写,其次沿时针方向
自右至左写去。
〔3〕 制艺和试帖 制艺,即摘取“四书”“五经”中的文句命题、立论的八股文;
试帖,指试帖诗,用古人诗句或成语一句,冠以“赋得”二字为题,一般为五言八韵,即五
字一句,十六句一首,二句一韵。它们是科举考试规定的公式化的诗文。
〔4〕 朝笏 古代臣子朝见皇帝时所执狭长而稍弯的手板,按品级不同,分别用玉、
象牙或竹制成,将要奏的事书记其上,以免遗忘。
兔 和 猫〔1〕
住在我们后进院子里的三太太,在夏间买了一对白兔,是给伊的孩子们看的。
这一对白兔,似乎离娘并不久,虽然是异类,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天真烂熳来。但也竖直
了小小的通红的长耳朵,动着鼻子,眼睛里颇现些惊疑的神色,大约究竟觉得人地生疏,没
有在老家时候的安心了。这种东西,倘到庙会〔2〕日期自己出去买,每个至多不过两吊钱
,而三太太却花了一元,因为是叫小使上店买来的。
孩子们自然大得意了,嚷着围住了看;大人也都围着看;还有一匹小狗名叫S的也跑来
,闯过去一嗅,打了一个喷嚏,退了几步。三太太吆喝道,“S,听着,不准你咬他!”于
是在他头上打了一掌,S便退开了,从此并不咬。
这一对兔总是关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多,听说是因为太喜欢撕壁纸,也常常啃
木器脚。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树,桑子落地,他们最爱吃,便连喂他们的波菜也不吃了。
乌鸦喜鹊想要下来时,他们便躬着身子用后脚在地上使劲的一弹,砉的一声直跳上来,像飞
起了一团雪,鸦鹊吓得赶紧走,这样的几回,再也不敢近来了。三太太说,鸦鹊倒不打紧,
至多也不过抢吃一点食料,可恶的是一匹大黑猫,常在矮墙上恶狠狠的看,这却要防的,幸
而S和猫是对头,或者还不至于有什么罢。
孩子们时时捉他们来玩耍;他们很和气,竖起耳朵,动着鼻子,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
里,但一有空,却也就溜开去了。他们夜里的卧榻是一个小木箱,里面铺些稻草,就在后窗
的房檐下。
这样的几个月之后,他们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常快,前脚一抓,后脚一踢,不到半
天,已经掘成一个深洞。大家都奇怪,后来仔细看时,原来一个的肚子比别一个的大得多了
。他们第二天便将干草和树叶衔进洞里去,忙了大半天。
大家都高兴,说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对孩子们下了戒严令,从此不许再去捉。我
的母亲也很喜欢他们家族的繁荣,还说待生下来的离了乳,也要去讨两匹来养在自己的窗外
面。
他们从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时也出来吃些食,后来不见了,可不知道他们是预先
运粮存在里面呢还是竟不吃。
过了十多天,三太太对我说,那两匹又出来了,大约小兔是生下来又都死掉了,因为雌
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却并不见有进去哺养孩子的形迹。伊言语之间颇气愤,然而也没有法。
有一天,太阳很温暖,也没有风,树叶都不动,我忽听得许多人在那里笑,寻声看时,
却见许多人都靠着三太太的后窗看:原来有一个小兔,在院子里跳跃了。这比他的父母买来
的时候还小得远,但也已经能用后脚一弹地,迸跳起来了。孩子们争着告诉我说,还看见一
个小兔到洞口来探一探头,但是即刻缩回去了,那该是他的弟弟罢。
那小的也检些草叶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许他,往往夹口的抢去了,而自己并不吃。孩子
们笑得响,那小的终于吃惊了,便跳着钻进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门口,用前脚推着他的孩
子的脊梁,推进之后,又爬开泥土来封了洞。
从此小院子里更热闹,窗口也时时有人窥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见了那小的和大的。这时是连日的阴天,三太太又虑到遭了那大黑猫的毒
手的事去。我说不然,那是天气冷,当然都躲着,太阳一出,一定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他们却都不见。于是大家就忘却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里喂他们波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进窗后的小院子去,忽
然在墙角上发见了一个别的洞,再看旧洞口,却依稀的还见有许多爪痕。这爪痕倘说是大兔
的,爪该不会有这样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墙上的大黑猫去了,伊于是也就不能不定下发掘
的决心了。伊终于出来取了锄子,一路掘下去,虽然疑心,却也希望着意外的见了小白兔的
,但是待到底,却只见一堆烂草夹些兔毛,怕还是临蓐时候所铺的罢,此外是冷清清的,全
没有什么雪白的小兔的踪迹,以及他那只一探头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气愤和失望和凄凉,使伊不能不再掘那墙角上的新洞了。
一动手,那大的两匹便先窜出洞外面。伊以为他们搬了家了,很高兴,然而仍然掘,待
见底,那里面也铺着草叶和兔毛,而上面却睡着七个很小的兔,遍身肉红色,细看时,眼睛
全都没有开。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预料果不错。伊为预防危险起见,便将七个小的都装在木
箱中,搬进自己的房里,又将大的也捺进箱里面,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从此不但深恨黑猫,而且颇不以大兔为然了。据说当初那两个被害之先,死掉的
该还有,因为他们生一回,决不至于只两个,但为了哺乳不匀,不能争食的就先死了。这大
概也不错的,现在七个之中,就有两个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闲空,便捉住母兔,将小兔
一个一个轮流的摆在肚子上来喝奶,不准有多少。
母亲对我说,那样麻烦的养兔法,伊历来连听也未曾听到过,恐怕是可以收入《无双谱
》〔3〕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又都高兴了。
但自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
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S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
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
上午长班〔4〕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
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
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
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
嗥的一声,又是两条猫在窗外打起架来。
“迅儿!你又在那里打猫了?”
“不,他们自己咬。他那里会给我打呢。”
我的母亲是素来很不以我的虐待猫为然的,现在大约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么辣
手,便起来探问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却的确算一个猫敌。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
猫,尤其是在他们配合的时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们配合,是因为他们嚷,嚷
到使我睡不着,我以为配合是不必这样大嚷而特嚷的。
况且黑猫害了小兔,我更是“师出有名”的了。我觉得母亲实在太修善,于是不由的就
说出模棱的近乎不以为然的答话来。
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
那黑猫是不能久在矮墙上高视阔步的了,我决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书箱里
的一瓶青酸钾〔5〕。
一九二二年十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报副刊》。
〔2〕 庙会 又称“庙市”,旧时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的集市。
〔3〕 《无双谱》 清代金古良编绘,内收从汉到宋四十个行为独特人物的画像,并
各附一诗。这里借用来形容独一无二。
〔4〕 长班 旧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以称一般的“听差”。
〔5〕 青酸钾 即氰酸钾,一种剧毒的化学品。
鸭的喜剧〔1〕
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2〕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多久,便向我诉苦说: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这应该是真实的,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3〕,只以为很是嚷嚷罢了。然而我之所谓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
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说,地气北转了,这里在先是没有这
么和暖。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
一日就是这冬末夏初的时候,而且是夜间,我偶而得了闲暇,去访问爱罗先珂君。他一
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这时一家的人都睡了觉了,天下很安静。他独自靠在自己的卧榻上,
很高的眉棱在金黄色的长发之间微蹙了,是在想他旧游之地的缅甸,缅甸的夏夜。
“这样的夜间,”他说,“在缅甸是遍地是音乐。房里,草间,树上,都有昆虫吟叫,
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其间时时夹着蛇鸣:‘嘶嘶!’可是也与虫声相和协……”
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时的情景来。
我开不得口。这样奇妙的音乐,我在北京确乎未曾听到过,所以即使如何爱国,也辩护
不得,因为他虽然目无所见,耳朵是没有聋的。
“北京却连蛙鸣也没有……”他又叹息说。
“蛙鸣是有的!”这叹息,却使我勇猛起来了,于是抗议说,“到夏天,大雨之后,你
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面的,因为北京到处都有沟。”
“哦……”
过了几天,我的话居然证实了,因为爱罗先珂君已经买到了十几个科斗子。他买来便放
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长有三尺,宽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种荷花的荷池
。从这荷池里,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然而养虾蟆却实在是一个极合式的处所
。
科斗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他们。有时候,孩子告诉他说
,“爱罗先珂先生,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
然而养成池沼的音乐家却只是爱罗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来主张自食其力的,常说女
人可以畜牧,男人就应该种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劝诱他就在院子里种白菜;也
屡次对仲密夫人劝告,劝伊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后来仲密家里果然有了许多
小鸡,满院飞跑,啄完了铺地锦的嫩叶,大约也许就是这劝告的结果了。
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来一回便买几只,因为小鸡是容易积食,发痧,很难得
长寿的;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说《小鸡的悲剧》〔4〕里的主
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乡下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咻咻的叫着;但是仲密夫人说不要
。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而小鸭便在他两手里咻咻的叫。他以为
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每个八十文。
小鸭也诚然是可爱,遍身松花黄,放在地上,便蹒跚的走,互相招呼,总是在一处。大
家都说好,明天去买泥鳅来喂他们罢。爱罗先珂君说,“这钱也可以归我出的。”
他于是教书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会,仲密夫人拿冷饭来喂他们时,在远处已听得泼
水的声音,跑到一看,原来那四个小鸭都在荷池里洗澡了,而且还翻筋斗,吃东西呢。等到
拦他们上了岸,全池已经是浑水,过了半天,澄清了,只见泥里露出几条细藕来;而且再也
寻不出一个已经生了脚的科斗了。
“伊和希珂先,没有了,虾蟆的儿子。”傍晚时候,孩子们一见他回来,最小的一个便
赶紧说。
“唔,虾蟆?”
仲密夫人也出来了,报告了小鸭吃完科斗的故事。
“唉,唉!……”他说。
待到小鸭褪了黄毛,爱罗先珂君却忽而渴念着他的“俄罗斯母亲”〔5〕了,便匆匆的
向赤塔去。
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也已经长成,两个白的,两个花的,而且不复咻咻的叫,都
是“鸭鸭”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们盘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势是很低的,夏
雨一降,院子里满积了水,他们便欣欣然,游水,钻水,拍翅子,“鸭鸭”的叫。
现在又从夏末交了冬初,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
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
一九二二年十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妇女杂志》第八卷第十二号。
〔2〕 爱罗先珂 俄国诗人和童话作家。参看本卷第229页注〔25〕。
〔3〕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语见《孔子家语·六本》。
〔4〕 《小鸡的悲剧》 童话。鲁迅于一九二二年七月译出,发表于同年九月上海《
妇女杂志》第八卷第九号,后收入《爱罗先珂童话集》。
〔5〕 “俄罗斯母亲” 俄罗斯人民对祖国的爱称。
社 戏〔1〕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
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
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于是都兴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
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
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
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艩*艩的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
,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
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
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
出来了。他很诧异的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
冬*艩*艩的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
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2〕还没有死。捐法是两元钱
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
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
。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艩*艩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
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
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钟才出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
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
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3〕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
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
,“龚云甫〔4〕!”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
,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
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
—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候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
冬冬*艩*艩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省悟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
。我同时便机械的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
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终于出了大门。街上除了
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
堆人站着并不看什么,我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
…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
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经过戏园,我
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
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
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
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好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
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那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
。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
。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健,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
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
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
,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
斯干幽幽南山”〔5〕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
,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
,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
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
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
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
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
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
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
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
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6〕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
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
合用;央人到邻村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
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
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
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
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
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所没有的。吃饭之后,看
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
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
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
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们,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
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
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
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
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
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
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
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
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
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
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
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
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
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外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
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
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
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并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
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
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
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
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
闲汉。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
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
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
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
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
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
,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
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
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
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
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
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
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呵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
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
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架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
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
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
。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
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看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
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
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7〕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
煮吃的。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便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喜先跳下
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
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
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
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
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
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
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
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
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
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踏坏了不少。”我抬
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掉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于是对我说,“迅哥
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
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
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
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
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十二号。
〔2〕 谭叫天(1847—1917) 即谭鑫培,又称小叫天,当时的京剧演员,
擅长老生戏。
〔3〕 目连 释迦牟尼的弟子。据《盂兰盆经》说,目连的母亲因生前违犯佛教戒律
,堕入地狱,他曾入地狱救母。《目连救母》一剧,旧时在民间很流行。
〔4〕 龚云甫(1862—1932) 当时的京剧演员,擅长老旦戏。
〔5〕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语见《诗经·小雅·斯干》。据汉代郑玄注:“秩秩
,流行也;干,涧也;幽幽,深远也。”
〔6〕 社戏 “社”原指土地神或土地庙。在绍兴,社是一种区域名称,社戏就是社
中每年所演的“年规戏”。
〔7〕 罗汉豆 即蚕豆。
鲁迅全集第 二 卷
彷 徨
野 草
朝花夕拾
故事新编
目 录
彷 徨
祝福5………………………………………………………
在酒楼上24………………………………………………
幸福的家庭35……………………………………………
肥皂45……………………………………………………
长明灯57…………………………………………………
示众69……………………………………………………
高老夫子75………………………………………………
孤独者87…………………………………………………
伤逝111……………………………………………………
弟兄133……………………………………………………
离婚145……………………………………………………
野 草
题辞158……………………………………………………
秋夜161……………………………………………………
影的告别164………………………………………………
求乞者166…………………………………………………
我的失恋168………………………………………………
复仇171……………………………………………………
复仇(其二)173…………………………………………
希望176……………………………………………………
雪180………………………………………………………
风筝182……………………………………………………
好的故事185………………………………………………
过客188……………………………………………………
死火195……………………………………………………
狗的驳诘198………………………………………………
失掉的好地狱199…………………………………………
墓碣文202…………………………………………………
颓败线的颤动204…………………………………………
立论207……………………………………………………
死后209……………………………………………………
这样的战士214……………………………………………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217…………………………………
腊叶220……………………………………………………
淡淡的血痕中222…………………………………………
一觉224……………………………………………………
朝花夕拾
小引229……………………………………………………
狗·猫·鼠232……………………………………………
阿长与《山海经》243……………………………………
《二十四孝图》251………………………………………
五猖会262…………………………………………………
无常268……………………………………………………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279…………………………………
父亲的病285………………………………………………
琐记292……………………………………………………
藤野先生303………………………………………………
范爱农311…………………………………………………
后记322……………………………………………………
故事新编
序言337……………………………………………………
补天341……………………………………………………
奔月353……………………………………………………
理水368……………………………………………………
采薇391……………………………………………………
铸剑415……………………………………………………
出关436……………………………………………………
非攻450……………………………………………………
起死466……………………………………………………
彷 徨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五年所作
小说十一篇。一九二六年八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乌合丛书》之一。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
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离骚》。〔1〕
〔1〕 屈原(约前340—约前278) 名平,字原,又字灵均,战国后期楚国诗
人。楚怀王时官左徒,由于他的政治主张不见容于贵族集团而屡遭迫害,后被顷襄王放逐到
沅、湘流域,忿而作长诗《离骚》,以抒发其忿激心情和追求理想的决心。作者从《离骚》
中引这几句诗作为本书的题辞,在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写的《〈自选集〉自序》(《南腔北调
集》)中曾有过说明,可参看。
诗中的苍梧,山名,又名九嶷山,在今湖南宁远县境内,相传舜死后葬在这里;县圃,
神话中昆仑山上神仙居住的地方;灵琐,神话中仙人宫阙的大门;羲和,神话中给太阳赶车
的神;崦嵫,山名,神话中太阳住宿的地方。
祝 福〔1〕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
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2〕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
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
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
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3〕。他比先前并没有什
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
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4〕。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
〔5〕。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
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6〕。这是鲁镇年终的
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
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
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
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
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
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
,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7〕的大“寿”字
,陈抟〔8〕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
“事理通达心气和平”〔9〕。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
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10〕。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
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
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
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
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
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
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
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
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
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
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
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
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
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什
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
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
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
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
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
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
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
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
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
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攻
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
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
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
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
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
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
“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
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
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11〕,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
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
,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
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
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
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
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
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
被无常〔12〕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
,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
,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
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
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
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看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
,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
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
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
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
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
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拿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
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
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
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在对岸徘徊
,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为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
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
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
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
,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
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
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子。四叔踱
出门外,也不见,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
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
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
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
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午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
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
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
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
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婶,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
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意思是
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
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
已许给了贺家攻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
?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
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
野攻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13〕。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
礼只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
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
,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
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
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攻,喉咙已经全哑了。
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
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
,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
,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
天,就有人到贺家攻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
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
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
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
,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
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
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
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
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
——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
野兽在山攻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
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
。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
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
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攻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
,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
捏着那只小篮呢。
……”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初还踌蹰,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
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
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
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
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
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
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
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
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
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
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
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
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
。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攻里,看见刺柴
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
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
,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
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
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
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
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
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
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
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
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
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
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
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忙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
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14〕,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
器皿。
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
“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
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
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
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
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
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
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
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15〕起初执意不允许
,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
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
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
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
街,扫地,洗菜,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
鹰洋〔16〕,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
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
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17〕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
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
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
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
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怜皸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
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
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
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
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
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
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
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
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五日上海《东方杂志》半月刊第二十一卷
第六号。
〔2〕 送灶 旧俗以夏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为灶神升天的日子,在这一天或前一天祭送
灶神,称为送灶。
〔3〕 理学 又称道学,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
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
“天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监生,国子监生员的简称。国子监原是封建时
代中央最高学府,清代乾隆以后可以通过援例捐资取得监生名义,不一定在监读书。
〔4〕 新党 清末对主张或倾向维新的人的称呼;辛亥革命前后,也用来称呼革命党
人及拥护革命的。
〔5〕 康有为(1858—1927) 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清末维新运
动领袖。他主张“变法维新”,改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一八九八年他与谭嗣同、梁启超等
受光绪皇帝任用,参预政事,试行变法,因遭到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地主阶级顽固派的激烈反
对而失败。康有为在变法失败后逃亡国外,组织保皇党,反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
辛亥革命后又联络军阀张勋扶植清废帝溥仪复辟。
〔8〕 “祝福” 旧时江南一带每年年终的一种迷信习俗。清代范寅《越谚·风俗》
载:“祝福,岁暮谢年,谢神祖,名此。”
〔7〕 朱拓 用银朱等红颜料从碑刻上拓下的文字或图形。
〔8〕 陈抟 据《宋史·隐逸列传》载:陈抟是五代时人,因科举不第,先后隐居武
当山和华山修道。后人把他附会为“神仙”。
〔9〕 “事理通达心气和平”语出朱熹《论语集注》。朱熹在《季氏》篇中“不学诗
无以言”和“不学礼无以立”语下分别注云:“事理通达而心气和平,故能言”;“品节详
明而德性坚定,故能立”。
〔10〕 《康熙字典》 清代康熙年间张玉书、陈廷敬等奉旨编纂的一部大型字典,
康熙五十五年(1716)刊行。《近思录》,是一部所谓理学入门书,宋代朱熹、吕祖谦
选录周敦颐、程颢、程颐以及张载四人的文字编成,共十四卷。清初茅星来和江永分别为它
作过集注。
《四书衬》,清代骆培著,是一部解说“四书”(《论语》、《孟子》、《大学》、《
中庸》)的书。
〔11〕 “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 语见宋代张载的《张子全书·正蒙》,也见《近
思录》。意思是:鬼神是阴阳二气自然变化而成的。
〔12〕 无常 佛家语,原指世间一切事物都在变异灭坏的过程中;后引申为死的意
思,也用作迷信传说中“勾魂使者”的名称。
〔13〕 八十千 旧时以一千文钱为一贯或一吊,所以几千文钱也称为几贯或几吊,
但也有些地方直称为多少千。八十千即八十吊。
〔14〕 善女人 佛家语,指信佛的女人。
〔15〕 庙祝 旧时庙宇中管理香火的人。
〔16〕 鹰洋 指墨西哥银元,币面铸有鹰的图案。鸦片战争后曾大量流入我国。
〔17〕 炮烙 亦作炮格,相传为殷纣王时的一种酷刑。据《史记·殷本纪》裴笥集
解引《列女传》:“膏铜柱,下加之炭,令有罪者行焉,辄堕炭中,妲己笑,名曰炮格之刑
。”
在酒楼上〔1〕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
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
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城圈本
不大,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
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时辰,我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
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
有渍痕斑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
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有饱,又没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
小酒楼,叫一石居的,算来离旅馆并不远。我于是立即锁了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
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一石居是在的,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
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终
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由此径到小楼上。上面也依然是五张小板桌;独有原是木
棂的后窗却换嵌了玻璃。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倌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楼上“空
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
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
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
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
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
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客人,酒。……”
堂倌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
出酒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
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
。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虽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我已经喝下三杯酒去了
,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
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
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倌,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
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
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
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
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蹰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
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很
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
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早知道你
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我回来接她的时候,
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
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先喝着我
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却推让起来了,终
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菜:茴香豆,冻肉,油豆腐,
青鱼干。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说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
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
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
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无聊
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
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
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
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
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
——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没有钱,没有工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
“一直挨到现在,趁着年假的闲空,我才得回南给他来迁葬。”他又喝干一杯酒,看着
窗外,说,“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就在前天,我在城里
买了一口小棺材,——因为我豫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
个土工,下乡迁葬去。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
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到得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
到二尺远。可怜的坟,两年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
‘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
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
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本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拨开这些,很
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
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
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
我忽而看见他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总不很吃菜,单是把酒不停的喝
,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近于先前所见的吕纬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
斤酒,然后回转身,也拿着酒杯,正对面默默的听着。
“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卖棺材虽
然有些离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许要,至少总可以捞回几文酒钱来。但我不这样
,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
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因为外面用砖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
。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阿阿,你这样的看我
,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2〕庙里去拔掉神像
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
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
—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
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
……”他忽而停住了,吸几口烟,才又慢慢的说,“正在今天,刚在我到这一石居来之
前,也就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先前的东边的邻居叫长富,是一个
船户。
他有一个女儿叫阿顺,你那时到我家里来,也许见过的,但你一定没有留心,因为那时
她还小。后来她也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
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
。她很能干,十多岁没了母亲,招呼两个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亲,事事都周到;也经
济,家计倒渐渐的稳当起来了。邻居几乎没有一个不夸奖她,连长富也时常说些感激的话。
这一次我动身回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又记得她了,老年人记性真长久。她说她曾经知道顺姑
因为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有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
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这种剪绒花是外省的东西,S城里尚且买不出
,她那里想得到手呢?趁我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买两朵去送她。
“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实在还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
的。前年,我回来接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长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他闲谈起来了。他
便要请我吃点心,荞麦粉,并且告诉我所加的是白糖。你想,家里能有白糖的船户,可见决
不是一个穷船户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阔绰。我被劝不过,答应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
很识世故,便嘱咐阿顺说,‘他们文人,是不会吃东西的。
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调好端来的时候,仍然使我吃一吓,是一大碗,足够
我吃一天。但是和长富吃的一碗比起来,我的也确乎算小碗。我生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
一尝,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
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
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
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时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我由此才
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沙糖才有这样难。
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
余了。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
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迹,即刻就自笑,接着也就忘却
了。
“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但因为母亲一说起,便也记得了荞麦粉
的事,意外的勤快起来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没有;一直到济南……”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
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
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
“一直到了济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转身喝干一杯酒,又吸几口烟,接着说。“我
才买到剪绒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这一种,总之是绒做的罢了。我也不知道她喜
欢深色还是浅色,就买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都带到这里来。
“就是今天午后,我一吃完饭,便去看长富,我为此特地耽搁了一天。他的家倒还在,
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气色了,但这恐怕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他的儿子和第二个女儿——阿昭
,都站在门口,大了。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
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连
声问我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来,咬我。
我支吾着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
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办妥的,所以想了一
想,终于回到就在斜对门的柴店里。店主的母亲,老发奶奶,倒也还在,而且也还认识我,
居然将我邀进店里坐去了。
我们寒暄几句之后,我就说明了回到S城和寻长富的缘故。不料她叹息说:
“‘可惜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她于是详细的告诉我,说是‘大约从去年春
天以来,她就见得黄瘦,后来忽而常常下泪了,问她缘故又不说;有时还整夜的哭,哭得长
富也忍不住生气,骂她年纪大了,发了疯。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过小伤风,终于躺倒了,
从此就起不来。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对长富说,她早就像她母亲一样,不时的吐红和流
夜汗。但是瞒着,怕他因此要担心。
有一夜,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这是常有的事,——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
: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她从此就发了愁,又怕羞,不好问,只好哭。长富赶
紧将她的男人怎样的挣气的话说给她听,那里还来得及?
况且她也不信,反而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她还说,‘如果她的
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
比不上一个偷鸡贼,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他的,衣服
很干净,人也体面;还眼泪汪汪的说,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
人,偏偏又死掉了。可见他实在是一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惜顺姑竟会相信那样的
贼骨头的诳话,白送了性命。——但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份好福气。
’“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在身边的两朵剪绒花怎么办呢?好,我就托她送了
阿昭。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但
是我也就送她了,对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
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
“你教的是‘子曰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3〕,一个
读《孟子》〔4〕。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5〕。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
不教,他们不要教。”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
便便,……”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
可说。楼梯上一阵乱响,拥上几个酒客来:当头的是矮子,拥肿的圆脸;第二个是长的,在
脸上很惹眼的显出一个红鼻子;此后还有人,一叠连的走得小楼都发抖。我转眼去看吕纬甫
,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账。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烟,听凭
我付了账。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
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
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五月十日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五号。
〔2〕 城隍 迷信中主管城池的神。
〔3〕 《诗经》 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共三百零五篇。编成于春秋时代,大抵是周
初到春秋中期的作品,相传曾经孔丘删定。
〔4〕 《孟子》 记载战国中期儒家学派代表人物孟轲(约前372—前289)的
言行的书,由他的弟子纂辑而成。
〔5〕 《女儿经》 一种向妇女宣传封建礼教的通俗读物。版本较多,作者不一,较
流行的有明代赵南星注刻本。
幸福的家庭〔1〕
——拟许钦文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
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而我,……这算
是什么?……”他想到这里,忽然从床上跳起来了。以先他早已想过,须得捞几文稿费维持
生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为幸福月报社,因为润笔似乎比较的丰。但作品就须有范围,否
则,恐怕要不收的。范围就范围,……现在的青年的脑里的大问题是?……大概很不少,或
者有许多是恋爱,婚姻,家庭之类罢。……是的,他们确有许多人烦闷着,正在讨论这些事
。〔2〕那么,就来做家庭。然而怎么做做呢?……否则,恐怕要不收的,何必说些背时的
话,然而……。他跳下卧床之后,四五步就走到书桌面前,坐下去,抽出一张绿格纸,毫不
迟疑,但又自暴自弃似的写下一行题目道:《幸福的家庭》。
他的笔立刻停滞了;他仰了头,两眼瞪着房顶,正在安排那安置这“幸福的家庭”的地
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是死的。假如在这家庭的周围筑一道高墙,
难道空气也就隔断了么?简直不行!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
都正在打。〔3〕山东河南之类?——阿阿,要绑票〔4〕的,倘使绑去一个,那就成为不
幸的家庭了。
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假如在外国,笑话。云南贵州不知道怎样,但交通也太
不便……。”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为A了,但又想,“现有不少的人是反
对用西洋字母来代人地名的〔5〕,说是要减少读者的兴味。我这回的投稿,似乎也不如不
用,安全些。那么,在那里好呢?——湖南也打仗;大连仍然房租贵;察哈尔〔6〕,吉林
,黑龙江罢,——听说有马贼,也不行!……”他又想来想去,又想不出好地方,于是终于
决心,假定这“幸福的家庭”所在的地方叫作A。“总之,这幸福的家庭一定须在A,无可
磋商。
家庭中自然是两夫妇,就是主人和主妇,自由结婚的。他们订有四十多条条约,非常详
细,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过高等教育,优美高尚……。东洋留学生已经不通行
,——那么,假定为西洋留学生罢。主人始终穿洋服,硬领始终雪白;主妇是前头的头发始
终烫得蓬蓬松松像一个麻雀窠,牙齿是始终雪白的露着,但衣服却是中国装,……”
“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
他听得窗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由的回过头去看,窗幔垂着,日光照着,明得眩目,他
的眼睛昏花了;接着是小木片撒在地上的声响。“不相干,”他又回过头来想,“什么‘二
十五斤’?——他们是优美高尚,很爱文艺的。但因为都从小生长在幸福里,所以不爱俄国
的小说……。俄国小说多描写下等人,实在和这样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
那么,他们看看什么书呢?——裴伦的诗?吉支〔7〕的?不行,都不稳当。——哦,有了
,他们都爱看《理想之良人》〔8〕。我虽然没有见过这部书,但既然连大学教授也那么称
赞他,想来他们也一定都爱看,你也看,我也看,——他们一人一本,这家庭里一共有两本
,……”他觉得胃里有点空虚了,放下笔,用两只手支着头,教自己的头像地球仪似的在两
个柱子间挂着。
“……他们两人正在用午餐,”他想,“桌上铺了雪白的布;厨子送上菜来,——中国
菜。什么‘二十五斤’?不管他。为什么倒是中国菜?西洋人说,中国菜最进步,最好吃,
最合于卫生〔8〕:所以他们采用中国菜。送来的是第一碗,但这第一碗是什么呢?……”
“劈柴,……”
他吃惊的回过头去看,靠左肩,便立着他自己家里的主妇,两只阴凄凄的眼睛恰恰钉住
他的脸。
“什么?”他以为她来搅扰了他的创作,颇有些愤怒了。
“劈架,都用完了,今天买了些。前一回还是十斤两吊四,今天就要两吊六。我想给他
两吊五,好不好?”
“好好,就是两吊五。”
“称得太吃亏了。他一定只肯算二十四斤半;我想就算他二十三斤半,好不好?”
“好好,就算他二十三斤半。”
“那么,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
“唔唔,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他也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忽而奋然的抓
起笔来,就在写着一行“幸福的家庭”的绿格纸上起算草,起了好久,这才仰起头来说道:
“五吊八”
“那是,我这里不够了,还差八九个……。”
他抽开书桌的抽屉,一把抓起所有的铜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摊开的手掌上,看她出
了房,才又回过头来向书桌。他觉得头里面很胀满,似乎桠桠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满了,五五
二十五,脑皮质上还印着许多散乱的亚剌伯数目字。他很深的吸一口气,又用力的呼出,仿
佛要借此赶出脑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五和亚刺伯数字来。果然,吁气之后,心地也就轻松不
少了,于是仍复恍恍忽忽的想——“什么菜?菜倒不妨奇特点。滑溜里脊,虾子海参,实在
太凡庸。我偏要说他们吃的是‘龙虎斗’。但‘龙虎斗’又是什么呢?有人说是蛇和猫,是
广东的贵重菜,非大宴会不吃的。但我在江苏饭馆的菜单上就见过这名目,江苏人似乎不吃
蛇和猫,恐怕就如谁所说,是蛙和鳝鱼了。现在假定这主人和主妇为那里人呢?——不管他
。总而言之,无论那里人吃一碗蛇和猫或者蛙和鳝鱼,于幸福的家庭是决不会有损伤的。总
之这第一碗一定是‘龙虎斗’,无可磋商。
“于是一碗‘龙虎斗’摆在桌子中央了,他们两人同时捏起筷子,指着碗沿,笑迷迷的
你看我,我看你……。
“‘My dear,please.’“‘Please you eat fir
st,my dear.’“‘Oh no,please yor!’〔10〕“于是他
们同时伸下筷子去,同时夹出一块蛇肉来,——不不,蛇肉究竟太奇怪,还不如说是鳝鱼罢
。那么,这碗‘龙虎斗’是蛙和鳝鱼所做的了。他们同时夹出一块鳝鱼来,一样大小,五五
二十五,三五……不管他,同时放进嘴里去,……”他不能自制的只想回过头去看,因为他
觉得背后很热闹,有人来来往往的走了两三回。但他还熬着,乱嘈嘈的接着想,“这似乎有
点肉麻,那有这样的家庭?唉唉,我的思路怎么会这样乱,这好题目怕是做不完篇的了。—
—或者不必定用留学生,就在国内受了高等教育的也可以。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的,高尚优美
,高尚……。男的是文学家;女的也是文学家,或者文学崇拜家。或者女的是诗人;男的是
诗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者……”他终于忍耐不住,回过头去了。
就在他背后的书架的旁边,已经出现了一座白菜堆,下层三株,中层两株,顶上一株,
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唉唉!”他吃惊的叹息,同时觉得脸上骤然发热了,脊梁上还有许多针轻轻的刺着。
“吁……。”他很长的嘘一口气,先斥退了脊梁上的针,仍然想,“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
绰。
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都到那边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
然决没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满是中国书,外国书,《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内,——一共有
两部。
卧室又一间;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工场做的榆木床也就够,床底下很干净,
……”他当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经用完了,只有一条稻草绳,却还死蛇似的懒懒的躺
着。
“二十三斤半,……”他觉得劈柴就要向床下“川流不息”的进来,头里面又有些桠桠
叉叉了,便急忙起立,走向门口去想关门。但两手刚触着门,却又觉得未免太暴躁了,就歇
了手,只放下那积着许多灰尘的门幕。他一面想,这既无闭关自守之操切,也没有开放门户
之不安:是很合于“中庸之道”〔11〕的。
“……所以主人的书房门永远是关起来的。”他走回来,坐下,想,“有事要商量先敲
门,得了许可才能进来,这办法实在对。现在假如主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主妇来谈文艺了
,也就先敲门。——这可以放心,她必不至于捧着白菜的。
“‘Come in,please,my dear.’〔12〕“然而主人没有工
夫谈文艺的时候怎么办呢?那么,不理她,听她站在外面老是剥剥的敲?这大约不行罢。或
者《理想之良人》里面都写着,——那恐怕确是一部好小说,我如果有了稿费,也得去买他
一部来看看……。”
拍!
他腰骨笔直了,因为他根据经验,知道这一声“拍”是主妇的手掌打在他们的三岁的女
儿的头上的声音。
“幸福的家庭,……”他听到孩子的呜咽了,但还是腰骨笔直的想,“孩子是生得迟的
,生得迟。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或者不如住在客店里,什么都包给他们,
一个人干干……”他听得呜咽声高了起来,也就站了起来,钻过门幕,想着,“马克思在儿
女的啼哭声中还会做《资本论》,所以他是伟人,……”走出外间,开了风门,闻得一阵煤
油气。孩子就躺倒在门的右边,脸向着地,一见他,便“哇”的哭出来了。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弯下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回转身,看见门左边还站着主妇,也是腰骨笔直,然而两手插腰,怒气冲冲的
似乎豫备开始练体操。
“连你也来欺侮我!不会帮忙,只会捣乱,——连油灯也要翻了他。晚上点什么?……”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发抖的声音放在脑后,抱她进房,摩着她的头,
说,“我的好孩子。”于是放下她,拖开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两膝的中间,擎起手来道
,“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猫洗脸’给你看。”他同时伸长颈子,伸出舌头,远远的
对着手掌舔了两舔,就用这手掌向了自己的脸上画圆圈。
“呵呵呵,花儿。”她就笑起来了。
“是的是的,花儿。”他又连画上几个圆圈,这才歇了手,只见她还是笑迷迷的挂着眼
泪对他看。他忽而觉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通红的嘴唇尤其像
,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
,也就这样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的坐着,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爱的嘴唇……”他想。
门幕忽然挂起。劈柴运进来了。
他也忽然惊醒,一定睛,只见孩子还是挂着眼泪,而且张开了通红的嘴唇对他看。“嘴
唇……”他向旁边一瞥,劈柴正在进来,“……恐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
……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的……。”他想着,随即粗暴的抓起那写着一行题目和一堆算
草的绿格纸来,揉了几揉,又展开来给她拭去了眼泪和鼻涕。“好孩子,自己玩去罢。”他
一面推开她,说;一面就将纸团用力的掷在纸篓里。
但他又立刻觉得对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复回头,目送着她独自茕茕的出去;耳朵里听
得木片声。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转头,闭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气的坐着。他看见
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
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上海《妇女杂志》月刊第十卷第三号。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我于去年在《晨报副刊》上看见许钦文君的
《理想的伴侣》的时候,就忽而想到这一篇的大意,且以为倘用了他的笔法来写,倒是很合
式的;然而也不过单是这样想。到昨天,又忽而想起来,又适值没有别的事,于是就这样的
写下来了。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渐渐的出了轨,因为过于沉闷些。我觉得他的作品的收束,
大抵是不至于如此沉闷的。但就大体而言,也仍然不能说不是“拟”。二月十八日灯下,在
北京记。”
许钦文,浙江绍兴人,当时的青年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故乡》等。他的《理想的伴
侣》是因一九二三年八月《妇女杂志》第九卷第八号刊出的“我之理想的配偶”征文启事而
写的一篇讽刺小说,载于同年九月九日北京《晨报副刊》。
〔2〕 指当时一些报刊关于恋爱、婚姻、家庭问题的讨论。如一九二三年五、六月间
《晨报副刊》进行的“爱情定则”的讨论;《妇女杂志》关于理想配偶的征文以及出版“配
偶选择号”(第九卷第十一号)等。
〔3〕 关于江浙等地的战争,当指江苏军阀齐燮元与浙江军阀卢永祥的对峙;直系军
阀孙传芳与福建军阀王永泉等人的战争;四川军阀杨森对熊克武的战争;广东军阀陈炯明与
桂系、滇系军阀的战争;湖南军阀赵恒惕对谭延笥的战争。
〔4〕 绑票 旧时盗匪把人劫走,强迫被劫持者的亲属出钱赎买,称为绑票。当时山
东、河南是土匪头子孙美瑶、“老洋人”等活动的地区,经常发生这类事件。
〔5〕 关于罗马字母代替小说中人名地名问题,一九二三年六月至九月间《晨报副刊
》上曾有过争论。八月二十六日该刊所载郑兆松的《罗马字母问题的小小结束》认为:“小
说里羼用些罗马字母,不认识罗马文字的大多数民众看来,就会产生出一种厌恶的情感,至
少,也足以减少它们的普遍性。”
〔6〕 察哈尔 指当时的察哈尔特别区。一九二八年改设省。一九五二年撤销,分别
并入河北、山西两省和内蒙古自治区。
〔7〕 裴伦(G.G.Byron,1788—1824)通译拜伦,英国诗人。
著有长诗《唐·璜》、诗剧《曼佛雷特》等。吉支(J.Keats,1795—18
21),通译济慈,英国诗人。著有《为和平而写的十四行诗》、长诗《伊莎贝拉》等。
〔8〕 《理想之良人》 即四幕剧《An Ideal Husband》,英国王
尔德(O.Wilde,1856—1900)著。该剧在“五四”前被译成中文,曾连载
于《新青年》第一卷第二、三、四、六号和第二卷第二号。
〔9〕 关于西洋人称赞中国菜,作者曾在《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中这样说过:
“近年尝听到本国人和外国人颂扬中国菜,说是怎样可口,怎样卫生,世界上第一,宇宙间
第n。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的是中国菜。我们有几处是嚼葱蒜和杂和面饼,有几处是用醋,
辣椒,腌菜下饭;还有许多人是只能舐黑盐,还有许多人是连黑盐也没得舐。中外人士以为
可口,卫生,第一而第n的,当然不是这些;应该是阔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馔。”
〔10〕 这三行英文的意思是:“我亲爱的,请。”“你请先吃,我亲爱的。”“不
,你请!”
〔11〕 “中庸之道” 儒家学说。据宋代朱熹《中庸章句集注》:
“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12〕 这一行英文的意思是:“请进来,我亲爱的。”
肥 皂〔1〕
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她八岁的女儿秀儿糊纸锭,忽听得又重又缓的布鞋底
声响,知道四铭进来了,并不去看他,只是糊纸锭。但那布鞋底声却愈响愈逼近,觉得终于
停在她的身边了,于是不免转过眼去看,只见四铭就在她面前耸肩曲背的狠命掏着布马挂底
下的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汇出手来,手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包,葵绿色的,一径递给四太
太。她刚接到手,就闻到一阵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还看见葵绿色的纸包上有一个
金光灿烂的印子和许多细簇簇的花纹。秀儿即刻跳过来要抢着看,四太太赶忙推开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问。
“唔唔。”他看着她手里的纸包,说。
于是这葵绿色的纸包被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很薄的纸,也是葵绿色,揭开薄纸,才露
出那东西的本身来,光滑坚致,也是葵绿色,上面还有细簇簇的花纹,而薄纸原来却是米色
的,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也来得更浓了。
“唉唉,这实在是好肥皂。”她捧孩子似的将那葵绿色的东西送到鼻子下面去,嗅着说。
“唔唔,你以后就用这个……。”
她看见他嘴里这么说,眼光却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觉得颧骨以下的脸上似乎有些热。她
有时自己偶然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后,指面上总感着些粗糙,本来早就知道是积年的老
泥,但向来倒也并不很介意。现在在他的注视之下,对着这葵绿异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脸上
有些发热了,而且这热又不绝的蔓延开去,即刻一径到耳根。她于是就决定晚饭后要用这肥
皂来拚命的洗一洗。
“有些地方,本来单用皂荚子是洗不干净的。”她自对自的说。
“妈,这给我!”秀儿伸手来抢葵绿纸;在外面玩耍的小女儿招儿也跑到了。四太太赶
忙推开她们,裹好薄纸,又照旧包上葵绿纸,欠过身去搁在洗脸台上最高的一层格子上,看
一看,翻身仍然糊纸锭。
“学程!”四铭记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长了声音叫,就在她对面的一把高背椅子上
坐下了。
“学程!”她也帮着叫。
她停下糊纸锭,侧耳一听,什么响应也没有,又见他仰着头焦急的等着,不禁很有些抱
歉了,便尽力提高了喉咙,尖利的叫:
“借儿呀!”
这一叫确乎有效,就听到皮鞋声橐橐的近来,不一会,借儿已站在她面前了,只穿短衣
,肥胖的圆脸上亮晶晶的流着油汗。
“你在做什么?怎么爹叫也不听见?”她谴责的说。
“我刚在练八卦拳〔2〕……。”他立即转身向了四铭,笔挺的站着,看着他,意思是
问他什么事。
“学程,我就要问你:‘恶毒妇’是什么?”
“‘恶毒妇’?……那是,‘很凶的女人’罢?……”
“胡说!胡闹!”四铭忽而怒得可观。“我是‘女人’么!?”
学程吓得倒退了两步,站得更挺了。他虽然有时觉得他走路很像上台的老生,却从没有
将他当作女人看待,他知道自己答的很错了。
“‘恶毒妇’是‘很凶的女人’,我倒不懂,得来请教你?——这不是中国话,是鬼子
话,我对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懂么?”
“我,……我不懂。”学程更加局促起来。
“吓,我白化钱送你进学堂,连这一点也不懂。亏煞你的学堂还夸什么‘口耳并重’,
倒教得什么也没有。说这鬼话的人至多不过十四五岁,比你还小些呢,已经叽叽咕咕的能说
了,你却连意思也说不出,还有这脸说‘我不懂’!——现在就给我去查出来!”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
“这真叫作不成样子,”过了一会,四铭又慷慨的说,“现在的学生是。其实,在光绪
年间,我就是最提倡开学堂的,〔3〕可万料不到学堂的流弊竟至于如此之大:什么解放咧
,自由咧,没有实学,只会胡闹。学程呢,为他化了的钱也不少了,都白化。好容易给他进
了中西折中的学堂,英文又专是‘口耳并重’的,你以为这该好了罢,哼,可是读了一年,
连‘恶毒妇’也不懂,大约仍然是念死书。吓,什么学堂,造就了些什么?我简直说:应该
统统关掉!”
“对咧,真不如统统关掉的好。”四太太糊着纸锭,同情的说。
“秀儿她们也不必进什么学堂了。‘女孩子,念什么书?’九公公先前这样说,反对女
学的时候,我还攻击他呢;可是现在看起来,究竟是老年人的话对。你想,女人一阵一阵的
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
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
“对咧,男人都像了和尚还不够,女人又来学尼姑了。”
“学程!”
学程正捧着一本小而且厚的金边书快步进来,便呈给四铭,指着一处说:
“这倒有点像。这个……。”
四铭接来看时,知道是字典,但文字非常小,又是横行的。他眉头一皱,擎向窗口,细
着眼睛,就学程所指的一行念过去:
“‘第十八世纪创立之共济讲社〔4〕之称’。——唔,不对。——这声音是怎么念的
?”他指着前面的“鬼子”字,问。
“恶特拂罗斯(Oddfellows)。”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四铭又忽而愤怒起来了。“我对你说:那是一句坏话,骂
人的话,骂我这样的人的。懂了么?查去!”
学程看了他几眼,没有动。
“这是什么闷胡卢,没头没脑的?你也先得说说清,教他好用心的查去。”她看见学程
为难,觉得可怜,便排解而且不满似的说。
“就是我在大街上广润祥买肥皂的时候,”四铭呼出了一口气,向她转过脸去,说。“
店里又有三个学生在那里买东西。
我呢,从他们看起来,自然也怕太噜苏一点了罢。我一气看了六七样,都要四角多,没
有买;看一角一块的,又太坏,没有什么香。我想,不如中通的好,便挑定了那绿的一块,
两角四分。伙计本来是势利鬼,眼睛生在额角上的,早就撅着狗嘴的了;可恨那学生这坏小
子又都挤眉弄眼的说着鬼话笑。
后来,我要打开来看一看才付钱:洋纸包着,怎么断得定货色的好坏呢。谁知道那势利
鬼不但不依,还蛮不讲理,说了许多可恶的废话;坏小子们又附和着说笑。那一句是顶小的
一个说的,而且眼睛看着我,他们就都笑起来了:可见一定是一句坏话。”他于是转脸对着
学程道,“你只要在‘坏话类’里去查去!”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去了。
“他们还嚷什么‘新文化新文化’,‘化’到这样了,还不够?”他两眼钉着屋梁,尽
自说下去。“学生也没有道德,社会上也没有道德,再不想点法子来挽救,中国这才真个要
亡了。——你想,那多么可叹?……”
“什么?”她随口的问,并不惊奇。
“孝女。”他转眼对着她,郑重的说。“就在大街上,有两个讨饭的。一个是姑娘,看
去该有十八九岁了。——其实这样的年纪,讨饭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还讨饭。——和一
个六七十岁的老的,白头发,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大家多说她是孝女,那老
的是祖母。她只要讨得一点什么,便都献给祖母吃,自己情愿饿肚皮。可是这样的孝女,有
人肯布施么?”他射出眼光来钉住她,似乎要试验她的识见。
她不答话,也只将眼光钉住他,似乎倒是专等他来说明。
“哼,没有。”他终于自己回答说。“我看了好半天,只见一个人给了一文小钱;其余
的围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还有两个光棍,竟肆无忌惮的说:‘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
脏。
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哪,你想,这成什么话?”
“哼,”她低下头去了,久之,才又懒懒的问,“你给了钱么?”
“我么?——没有。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讨饭,总得……。”
“嗡。”她不等说完话,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下去。昏黄只显得浓密,已经是晚饭
时候了。
四铭也站起身,走出院子去。天色比屋子里还明亮,学程就在墙角落上练习八卦拳:这
是他的“庭训”〔5〕,利用昼夜之交的时间的经济法,学程奉行了将近大半年了。他赞许
似的微微点一点头,便反背着两手在空院子里来回的踱方步。不多久,那惟一的盆景万年青
的阔叶又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云间闪出星点,黑夜就从此开头。四铭当这时候,
便也不由的感奋起来,仿佛就要大有所为,与周围的坏学生以及恶社会宣战。他意气渐渐勇
猛,脚步愈跨愈大,布鞋底声也愈走愈响,吓得早已睡在笼子里的母鸡和小鸡也都唧唧足足
的叫起来了。
堂前有了灯光,就是号召晚餐的烽火,合家的人们便都齐集在中央的桌子周围。灯在下
横;上首是四铭一人居中,也是学程一般肥胖的圆脸,但多两撇细胡子,在菜汤的热气里,
独据一面,很像庙里的财神。左横是四太太带着招儿;右横是学程和秀儿一列。碗筷声雨点
似的响,虽然大家不言语,也就是很热闹的晚餐。
招儿带翻了饭碗了,菜汤流得小半桌。四铭尽量的睁大了细眼睛瞪着看得她要哭,这才
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夹那早先看中了的一个菜心去。可是菜心已经不见了,他左右一瞥,就
发见学程刚刚夹着塞进他张得很大的嘴里去,他于是只好无聊的吃了一筷黄菜叶。
“学程,”他看着他的脸说,“那一句查出了没有?”
“那一句?——那还没有。”
“哼,你看,也没有学问,也不懂道理,单知道吃!学学那个孝女罢,做了乞丐,还是
一味孝顺祖母,自己情愿饿肚子。但是你们这些学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忌惮,将来只好像
那光棍……。”
“想倒想着了一个,但不知可是。——我想,他们说的也许是‘阿尔特肤尔’〔6〕。”
“哦哦,是的!就是这个!他们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声音:
‘恶毒夫咧。’这是什么意思?你也就是他们这一党: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说!瞒我。你们都是坏种!”
“‘天不打吃饭人’,你今天怎么尽闹脾气,连吃饭时候也是打鸡骂狗的。他们小孩子
们知道什么。”四太太忽而说。
“什么?”四铭正想发话,但一回头,看见她陷下的两颊已经鼓起,而且很变了颜色,
三角形的眼里也发着可怕的光,便赶紧改口说,“我也没有闹什么脾气,我不过教学程应该
懂事些。”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她可是更气忿了。“他如果能懂事,早就点了灯笼火把
,寻了那孝女来了。好在你已经给她买好了一块肥皂在这里,只要再去买一块……”
“胡说!那话是那光棍说的。”
“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么话?那有什么相干?我因为记起了你没有肥皂……”
“怎么不相干?你是特诚买给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
要沾孝女的光。”
“这真是什么话?你们女人……”四铭支吾着,脸上也像学程练了八卦拳之后似的流出
油汗来,但大约大半也因为吃了太热的饭。
“我们女人怎么样?我们女人,比你们男人好得多。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
,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
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支咯支’,简直是不要脸!”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那是一个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极响的叫喊。
“道翁么?我就来!”四铭知道那是高声有名的何道统,便遇赦似的,也高兴的大声说
。“学程,你快点灯照何老伯到书房去!”
学程点了烛,引着道统走进西边的厢房里,后面还跟着卜薇园。
“失迎失迎,对不起。”四铭还嚼着饭,出来拱一拱手,说。
“就在舍间用便饭,何如?……”
“已经偏过了。”薇园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说。“我们连夜赶来,就为了那移风文社
的第十八届征文题目,明天不是‘逢七’么?”
“哦!今天十六?”四铭恍然的说。
“你看,多么胡涂!”道统大嚷道。
“那么,就得连夜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
“文题我已经拟下了。你看怎样,用得用不得?”道统说着,就从手巾包里挖出一张纸
条来交给他。
四铭踱到烛台面前,展开纸条,一字一字的读下去:
“‘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7〕以挽颓风而存国
粹文”。——好极好极。可是字数太多了罢?”
“不要紧的”道统大声说。“我算过了,还无须乎多加广告费。但是诗题呢?”
“诗题么?”四铭忽而恭敬之状可掬了。“我倒有一个在这里:孝女行。那是实事,应
该表彰表彰她。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薇园连忙摇手,打断他的话。“那是我也看见的。她大概是‘外路
人’,我不懂她的话,她也不懂我的话,不知道她究竟是那里人。大家倒都说她是孝女;然
而我问她可能做诗,她摇摇头。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节,不会做诗也可以将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园摊开手掌,向四铭连摇带推的奔过去,力争说。“要
会做诗,然后有趣。”
“我们,”四铭推开他,“就用这个题目,加上说明,登报去。一来可以表彰表彰她;
二来可以借此针砭社会。现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子,我从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见有什么
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
“阿呀,四翁!”薇园又奔过来,“你简直是在‘对着和尚骂贼秃’了。我就没有给钱
,我那时恰恰身边没有带着。”
“不要多心,薇翁。”四铭又推开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别论。你听我讲下去:她们
面前围了一大群人,毫无敬意,只是打趣。还有两个光棍,那是更其肆无忌惮了,有一个简
直说,‘阿发,你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你想,这……”
“哈哈哈!两块肥皂!”道统的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震得人耳朵*艩*艩的叫。“你
买,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这么嚷。”四铭吃了一惊,慌张的说。
“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铭沉下脸来了,“我们讲正经事,你怎么只胡闹,闹得人头昏。你听,我
们就用这两个题目,即刻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这事只好偏劳你们两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园极口应承说。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铭愤愤的叫。
道统给这一喝,不笑了。他们拟好了说明,薇园誊在信笺上,就和道统跑往报馆去。四
铭拿着烛台,送出门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里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踌蹰,也终于跨进门
槛去了。他一进门,迎头就看见中央的方桌中间放着那肥皂的葵绿色的小小的长方包,包中
央的金印子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发闪,周围还有细小的花纹。
秀儿和招儿都蹲在桌子下横的地上玩;学程坐在右横查字典。最后在离灯最远的阴影里
的高背椅子上发见了四太太,灯光照处,见她死板板的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喜怒,眼睛也并不
看着什么东西。
“咯支咯支,不要脸不要脸……”
四铭微微的听得秀儿在他背后说,回头看时,什么动作也没有了,只有招儿还用了她两
只小手的指头在自己脸上抓。
他觉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烛,踱出院子去。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鸡又唧唧
足足的叫了起来,他立即放轻脚步,并且走远些。经过许多时,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
。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8〕,孤苦零丁了。他这一夜
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录用了。这日他比平日起得迟,看见她已经伏在洗脸台上
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两个耳朵后,比起先前用皂荚
时候的只有一层极薄的白沫来,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别了。
从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
忽而换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是檀香。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北京《晨报副刊》。
〔2〕 八卦拳 拳术的一种,多用掌法,按八卦的特定形式运行。
清末有些王公大臣和“五四”前后的封建复古派把它作为“国粹”加以提倡。
〔3〕 关于光绪年间开学堂,戊戌变法(1898)前后,在维新派的推动下,我国
开始兴办近代教育,开设学堂。这些学堂当时曾不同程度地传播了西方近代的科学文化和社
会学说。
〔4〕 共济讲社(Oddfellows) 又译共济社,十八世纪在英国出现的一
种以互济为目的的秘密结社。
〔5〕 “庭训” 《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按即孔丘的儿子)趋而过
庭”,孔丘要他学“诗”、学“礼”。后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庭训”或“过庭之训
”。
〔6〕 “阿尔特肤尔” 英语Old fool的音译,意为“老傻瓜”。
〔7〕 孟母 指孟轲的母亲,旧时传说她是善于教子的“贤母”。
〔8〕 “无告之民” 语出《礼记·王制》,其中说:孤、独、鳏、寡“四者,天民
之穷而无告者也”。无告,有苦无处诉说。
长 明 灯〔1〕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
一种微细沉实的声息——“熄掉他罢!”
但当然并不是全屯的人们都如此。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动一动就须查黄历〔2
〕,看那上面是否写着“不宜出行”;倘没有写,出去也须先走喜神方,迎吉利。不拘禁忌
地坐在茶馆里的不过几个以豁达自居的青年人,但在蛰居人的意中却以为个个都是败家子。
现在也无非就是这茶馆里的空气有些紧张。
“还是这样么?”三角脸的拿起茶碗,问。
“听说,还是这样,”方头说,“还是尽说‘熄掉他熄掉他’。眼光也越加发闪了。见
鬼!这是我们屯上的一个大害,你不要看得微细。我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
“除掉他,算什么一回事。他不过是一个……。什么东西!
造庙的时候,他的祖宗就捐过钱,现在他却要来吹熄长明灯。
这不是不肖子孙?我们上县去,送他忤逆!”阔亭捏了拳头,在桌上一击,慷慨地说。
一只斜盖着的茶碗盖子也噫的一声,翻了身。
“不成。要送忤逆,须是他的父母,母舅……”方头说。
“可惜他只有一个伯父……”阔亭立刻颓唐了。
“阔亭!”方头突然叫道。“你昨天的牌风可好?”
阔亭睁着眼看了他一会,没有便答;胖脸的庄七光已经放开喉咙嚷起来了:
“吹熄了灯,我们的吉光屯还成什么吉光屯,不就完了么?
老年人不都说么:这灯还是梁武帝〔3〕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连长毛〔4
〕造反的时候也没有熄过……。你看,啧,那火光不是绿莹莹的么?外路人经过这里的都要
看一看,都称赞……。啧,多么好……。他现在这么胡闹,什么意思?
……”
“他不是发了疯么?你还没有知道?”方头带些藐视的神气说。
“哼,你聪明!”庄七光的脸上就走了油。
“我想:还不如用老法子骗他一骗,”灰五婶,本店的主人兼工人,本来是旁听着的,
看见形势有些离了她专注的本题了,便赶忙来岔开纷争,拉到正经事上去。
“什么老法子?”庄七光诧异地问。
“他不是先就发过一回疯么,和现在一模一样。那时他的父亲还在,骗了他一骗,就治
好了。”
“怎么骗?我怎么不知道?”庄七光更其诧异地问。
“你怎么会知道?那时你们都还是小把戏呢,单知道喝奶拉矢。便是我,那时也不这样
。你看我那时的一双手呵,真是粉嫩粉嫩……”
“你现在也还是粉嫩粉嫩……”方头说。
“放你妈的屁!”灰五婶怒目地笑了起来,“莫胡说了。我们讲正经话。他那时也还年
青哩;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疯的。听说:有一天他的祖父带他进社庙去,教他拜社老爷,瘟将
军,王灵官〔5〕老爷,他就害怕了,硬不拜,跑了出来,从此便有些怪。后来就像现在一
样,一见人总和他们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他说熄了便再不会有蝗虫和病痛,真是像一
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约那是邪祟附了体,怕见正路神道了。要是我们,会怕见社老爷么?
你们的茶不冷了么?对一点热水罢。
好,他后来就自己闯进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爱他,不肯将他锁起来。呵,后来
不是全屯动了公愤,和他老子去吵闹了么?可是,没有办法,——幸亏我家的死鬼①那时还
在,给想了一个法: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漆漆黑黑地,领他去看,说是已经吹熄了。”
“唉唉,这真亏他想得出。”三角脸吐一口气,说,不胜感服之至似的。
“费什么这样的手脚,”阔亭愤愤地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了,吓!”
“那怎么行?”她吃惊地看着他,连忙摇手道,“那怎么行!
他的祖父不是捏过印靶子②的么?”
阔亭们立刻面面相觑,觉得除了“死鬼”的妙法以外,也委实无法可想了。
“后来就好了的!”她又用手背抹去一些嘴角上的白沫,更快地说,“后来全好了的!
他从此也就不再走进庙门去,也不再提起什么来,许多年。不知道怎么这回看了赛会之后不
多
①
②做过实缺官的意思。——作者原注。
该屯的粗女人有时以此称自己的亡夫。——作者原注。
几天,又疯了起来了。哦,同先前一模一样。午后他就走过这里,一定又上庙里去了。
你们和四爷商量商量去,还是再骗他一骗好。那灯不是梁五弟点起来的么?不是说,那灯一
灭,这里就要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么?你们快去和四爷商量商量罢,要不……”
“我们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方头说着,便轩昂地出了门。
阔亭和庄七光也跟着出去了。三角脸走得最后,将到门口,回过头来说道:
“这回就记了我的账!入他……。”
灰五婶答应着,走到东墙下拾起一块木炭来,就在墙上画有一个小三角形和一串短短的
细线的下面,划添了两条线。
他们望见社庙的时候,果然一并看到了几个人:一个正是他,两个是闲看的,三个是孩
子。
但庙门却紧紧地关着。
“好!庙门还关着。”阔亭高兴地说。
他们一走近,孩子们似乎也都胆壮,围近去了。本来对了庙门立着的他,也转过脸来对
他们看。
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
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短的头发上粘着两片
稻草叶,那该是孩子暗暗地从背后给他放上去的,因为他们向他头上一看之后,就都缩了颈
子,笑着将舌头很快地一伸。
他们站定了,各人都互看着别个的脸。
“你干什么?”但三角脸终于走上一步,诘问了。
“我叫老黑开门,”他低声,温和地说。“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熄。你看,三头六臂
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都应该吹熄……吹熄。吹熄,我们就
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
“唏唏,胡闹!”阔亭轻蔑地笑了出来,“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多,你就要生猪嘴
瘟!”
“唏唏!”庄七光也陪着笑。
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对他瞄准着,将樱桃似的小口一张,道:
“吧!”
“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吹。你过几天来看就
知道。”阔亭大声说。
他两眼更发出闪闪的光来,钉一般看定阔亭的眼,使阔亭的眼光赶紧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着就坚定地说,“不能!
不要你们。我自己去熄,此刻去熄!”
阔亭便立刻颓唐得酒醒之后似的无力;方头却已站上去了,慢慢地说道:
“你是一向懂事的,这一回可是太胡涂了。让我来开导你罢,你也许能够明白。就是吹
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
不要这么傻头傻脑了,还是回去!睡觉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他忽又现出阴鸷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敛了,沉实地说道,
“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他说着,一
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门。
“喂!”阔亭生气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们大家变泥鳅么?回去!你推
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吹不熄的!还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没法开!”
“…………”
“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什么?”阔亭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但不一会,就有几个人交
头接耳,不一会,又都退了开去;两三人又在略远的地方站住了。庙后门的墙外就有庄七光
的声音喊道:
“老黑呀,不对了!你庙门要关得紧!老黑呀,你听清了么?关得紧!我们去想了法子
就来!”
但他似乎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
搜查,仿佛想要寻火种。
方头和阔亭在几家的大门里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后,吉光屯全局顿然扰动了。许多人
们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放火!”但自然还有多少更深的蛰居人的耳
朵里心里是全没有。然而全屯的空气也就紧张起来,凡有感得这紧张的人们,都很不安,仿
佛自己就要变成泥鳅,天下从此毁灭。他们自然也隐约知道毁灭的不过是吉光屯,但也觉得
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的客厅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脸上
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说,“西头,老富的中风,他的儿子,就说是:因
为,社神不安,之故。这样一来,将来,万一有,什么,鸡犬不宁,的事,就难免要到,府
上……是的,都要来到府上,麻烦。”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说,“这
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就和他不合,可是
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叫我还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个。是的,有一个。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个,那个城隍庙里,
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
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还坐在老
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他们跟着老娃进来,报告之后,就只是喝茶,喝干之后
,也不开口,但此时阔亭忽然发表意见了:
“这办法太慢!他们两个还管着呢。最要紧的是马上怎么办。如果真是烧将起来……”
郭老娃吓了一跳,下巴有些发抖。
“如果真是烧将起来……”方头抢着说。
“那么,”阔亭大声道,“就糟了!”
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子又来冲上茶。阔亭便不再说话,立即拿起茶来喝。浑身一抖,放下
了,伸出舌尖来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盖嘘嘘地吹着。
“真是拖累煞人!”四爷将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这种子孙,真该死呵!唉!”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大家一
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事也没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头说,“这回,他们管着呢。我们得赶紧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爷都肃然地看着他的脸。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
“妥当!”阔亭说。
“那倒,确是,一个妥当的,办法。”老娃说,“我们,现在,就将他,拖到府上来。
府上,就赶快,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还,准备着,锁。”
“屋子?”四爷仰了脸,想了一会,说,“舍间可是没有这样的闲房。他也说不定什么
时候才会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说。
“我家的六顺,”四爷忽然严肃而且悲哀地说,声音也有些发抖了。“秋天就要娶亲…
…。你看,他年纪这么大了,单知道发疯,不肯成家立业。舍弟也做了一世人,虽然也不大
安分,可是香火总归是绝不得的……。”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六顺生了儿子,我想第二个就可以过继给他。但是,——别人的儿子,可以白要的么
?”
“那不能!”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这一间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顺也不在乎此。可是,将亲生的孩子白白给人,做母
亲的怕不能就这么松爽罢?”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四爷沉默了。三个人交互看着别人的脸。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四爷在暂时静穆之后,这才缓缓地说,“可是他总不好。
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
无法可想,就照这一位所说似的关起来,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是
对得起他的父亲……。”
“那自然,”阔亭感动的说,“可是,房子……”
“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
“有!”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个小方窗,粗木直
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老娃和方头也顿然都显了欢喜的神色;阔亭吐一口气,尖着嘴唇就喝茶。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不特已不紧张,并且
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只因
为关了几天门,孩子们不能进去玩,便觉得这一天在院子里格外玩得有趣,吃过了晚饭,还
有几个跑到庙里去游戏,猜谜。
“你猜。”一个最大的说,“我再说一遍:
白篷船,红划楫,
摇到对岸歇一歇,
点心吃一些,
戏文唱一出。”
“那是什么呢?‘红划楫’的。”一个女孩说。
“我说出来罢,那是……”
“慢一慢!”生癞头疮的说,“我猜着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摇橹的。他会唱戏文么?
你们猜不着。我说出来罢……”
“慢一慢,”癞头疮还说。
“哼,你猜不着。我说出来罢,那是:鹅。”
“鹅!”女孩笑着说,“红划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问。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只手撕着
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沉默只一瞬间,癞头疮忽而发一声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着嚷着跑出去了。赤膊
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
“吧!”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且照到院
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着随口
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戏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点心吃一些。
戏文唱一出。
……………
………
…”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6〕
A A
〔1〕 本篇最初连载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国日报副刊》。
〔2〕 黄历 我国的旧历书系由朝廷颁布,用黄色纸印制,故称“黄历”。其中载有
农时节气,还杂有一些迷信的“宜忌”,如某日“宜祭祀”、某日“忌出行”、某日“诸事
不宜”,以及“喜神”每日所在的方位(“喜神方”)等。
〔3〕 梁武帝 南朝梁的建立者萧衍(464—549)。他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笃
信佛教的皇帝(下文中灰五婶误称他为“梁五弟”)。
〔4〕 长毛 指洪秀全(1814—1864)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军。为了对抗清
政府剃发留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
〔5〕 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 都是迷信传说中神道的名称。社老爷即土地神;瘟
将军是掌管瘟疫的神;王灵官是主管纠察的天将,道教庙宇中多奉为镇守山门的神。
〔6〕 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日期当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示 众〔1〕
首善之区〔2〕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这时候什么扰攘也没有。火焰焰的太阳虽然还未
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
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
隐有两个铜盏〔3〕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可是那懒懒的单调的金
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只有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
“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
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门前叫喊。声音已经嘶嗄了,还带些
睡意,如给夏天的长日催眠。
他旁边的破旧桌子上,就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
“荷阿!馒头包子咧,热的……。”
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了。在电杆旁,和他对
面,正向着马路,其时也站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的巡警,手里牵
着绳头,绳的那头就拴在别一个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这男人戴一顶新草
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带。但胖孩子身体矮,仰起脸来看时,却正撞见这人的
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脑壳。他连忙顺下眼,去看白背心,只见背心上一行一行
地写着些大大小小的什么字。
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秃头的老头子之后,空缺已经不多,而
立刻又被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补满了。这胖子过于横阔,占了两人的地位,所以续到的
便只能屈在第二层,从前面的两个脖子之间伸进脑袋去。
秃头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对面,弯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终于读起来: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却看见那白背心正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他也便跟着去研究,就只见满头光油油
的,耳朵左近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此外也不见得有怎样新奇。但是后面的一个抱着孩子
的老妈子却想乘机挤进来了;秃头怕失了位置,连忙站直,文字虽然还未读先,然而无可奈
何,只得另看白背心的脸:草帽檐下半个鼻子,一张嘴,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一个小学生飞奔上来,一手按住了自己头
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丛中直钻进去。但他钻到第三——也许是第四——层,竟遇见一件
不可动摇的伟大的东西了,抬头看时,蓝裤腰上面有一座赤条条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还有
汗正在流下来。他知道无可措手,只得顺着裤腰右行,幸而在尽头发见了一条空处,透着光
明。他刚刚低头要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什么”,那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处立刻
闭塞,光明也同时不见了。
但不多久,小学生却从巡警的刀旁边钻出来了。他诧异地四顾:外面围着一圈人,上首
是穿白背心的,那对面是一个赤膊的胖小孩,胖小孩后面是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他这
时隐约悟出先前的伟大的障碍物的本体了,便惊奇而且佩服似的只望着红鼻子。胖小孩本是
注视着小学生的脸的,于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转头去了,在那里是一个很胖的奶子,
奶头四近有几枝很长的毫毛。
“他,犯了什么事啦?……”
大家都愕然看时,是一个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声下气地请教那秃头老头子。
秃头不作声,单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他被看得顺下眼光去,过一会再看时,秃头还是
睁起了眼睛看定他,而且别的人也似乎都睁了眼睛看定他。他于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
促起来,终至于慢慢退后,溜出去了。一个挟洋伞的长子就来补了缺;秃头也旋转脸去再看
白背心。
长子弯了腰,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赏识白背心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忽又站直了。于
是他背后的人们又须竭力伸长了脖子;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
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大家又愕然,赶紧都看他的脚;然而他又放稳了,于是又看
白背心。长子忽又弯了腰,还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窥测,但即刻也就立直,擎起一只手来
拚命搔头皮。
秃头不高兴了,因为他先觉得背后有些不太平,接着耳朵边就有唧咕唧咕的声响。他双
眉一锁,回头看时,紧挨他右边,有一只黑手拿着半个大馒头正在塞进一个猫脸的人的嘴里
去。他也就不说什么,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一击,连横阔的胖大汉也不免向前一跄踉。同时,从他肩膊上伸出
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来,展开五指,拍的一声正打在胖孩子的脸颊上。
“好快活!你妈的……”同时,胖大汉后面就有一个弥勒佛〔4〕似的更圆的胖脸这么
说。
胖孩子也跄踉了四五步,但是没有倒,一手按着脸颊,旋转身,就想从胖大汉的腿旁的
空隙间钻出去。胖大汉赶忙站稳,并且将屁股一歪,塞住了空隙,恨恨地问道:
“什么?”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机里似的,仓皇了一会,忽然向小学生那一面奔去,推开他,
冲出去了。小学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吓,这孩子……。”总有五六个人都这样说。
待到重归平静,胖大汉再看白背心的脸的时候,却见白背心正在仰面看他的胸脯;他慌
忙低头也看自己的胸脯时,只见两乳之间的洼下的坑里有一片汗,他于是用手掌拂去了这些
汗。
然而形势似乎总不甚太平了。抱着小孩的老妈子因为在骚扰时四顾,没有留意,头上梳
着的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5〕便碰了站在旁边的车夫的鼻梁。车夫一推,却正推在孩
子上;孩子就扭转身去,向着圈外,嚷着要回去了。老妈子先也略略一跄踉,但便即站定,
旋转孩子来使他正对白背心,一手指点着,说道:
“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空隙间忽而探进一个戴硬草帽的学生模样的头来,将一粒瓜子之类似的东西放在嘴里,
下颚向上一磕,咬开,退出去了。这地方就补上了一个满头油汗而粘着灰土的椭圆脸。
挟洋伞的长子也已经生气,斜下了一边的肩膊,皱眉疾视着肩后的死鲈鱼。大约从这么
大的大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原也不易招架的,而况又在盛夏。秃头正仰视那电杆上钉着的红
牌上的四个白字,仿佛很觉得有趣。胖大汉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着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
“好!”
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采。都知道该有什么事情起来了,一切头便全数回转去。连
巡警和他牵着的犯人也都有些摇动了。
“刚出屉的包子咧!荷阿,热的……。”
路对面是胖孩子歪着头,磕睡似的长呼;路上是车夫们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
上的烈日。大家都几乎失望了,幸而放出眼光去四处搜索,终于在相距十多家的路上,发见
了一辆洋车停放着,一个车夫正在爬起来。
圆阵立刻散开,都错错落落地走过去。胖大汉走不到一半,就歇在路边的槐树下;长子
比秃头和椭圆脸走得快,接近了。车上的坐客依然坐着,车夫已经完全爬起,但还在摩自己
的膝髁。周围有五六个人笑嘻嘻地看他们。
“成么?”车夫要来拉车时,坐客便问。
他只点点头,拉了车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起先还知道那一辆是曾经跌倒的车,
后来被别的车一混,知不清了。
马路上就很清闲,有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胖大汉就在槐阴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
狗肚皮。
老妈子抱了孩子从屋檐阴下蹩过去了。胖孩子歪着头,挤细了眼睛,拖长声音,磕睡地
叫喊——“热的包子咧!荷阿!……刚出屉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二期。
〔2〕 首善之区 指首都。《汉书·儒林传》载:“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
始。”这里指北洋军阀时代的首都北京。
〔3〕 铜盏 一种杯状小铜器。旧时北京卖酸梅汤的商贩,常用两个铜盏相击,发出
有节奏的声音,以招引顾客。
〔4〕 弥勒佛 佛教菩萨之一,佛经说他继承释迦牟尼的佛位而成佛。常见的他的塑
像是胖圆笑脸,袒胸露腹,俗称大肚子弥勒佛。
〔5〕 “苏州俏” 旧时妇女所梳发髻的一种式样,先流行于苏州一带,故有此称。
高老夫子〔1〕
这一天,从早晨到午后,他的工夫全费在照镜,看《中国历史教科书》和查《袁了凡纲
鉴》〔2〕里;真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3〕,顿觉得对于世事很有些不平之意了。而
且这不平之意,是他从来没有经验过的。
首先就想到往常的父母实在太不将儿女放在心里。他还在孩子的时候,最喜欢爬上桑树
去偷桑椹吃,但他们全不管,有一回竟跌下树来磕破了头,又不给好好地医治,至今左边的
眉棱上还带着一个永不消灭的尖劈形的瘢痕。他现在虽然格外留长头发,左右分开,又斜梳
下来,可以勉强遮住了,但究竟还看见尖劈的尖,也算得一个缺点,万一给女学生发见,大
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他放下镜子,怨愤地吁一口气。
其次,是《中国历史教科书》的编纂者竟太不为教员设想。他的书虽然和《了凡纲鉴》
也有些相合,但大段又很不相同,若即若离,令人不知道讲起来应该怎样拉在一处。但待到
他瞥着那夹在教科书里的一张纸条,却又怨起中途辞职的历史教员来了,因为那纸条上写的
是:
“从第八章《东晋之兴亡》起。”
如果那人不将三国的事情讲完,他的豫备就决不至于这么困苦。他最熟悉的就是三国,
例如桃园三结义,孔明借箭,三气周瑜,黄忠定军山斩夏侯渊以及其他种种,满肚子都是,
一学期也许讲不完。到唐朝,则有秦琼卖马之类,便又较为擅长了,谁料偏偏是东晋。他又
怨愤地吁一口气,再拉过《了凡纲鉴》来。
“哙,你怎么外面看看还不够,又要钻到里面去看了?”
一只手同时从他背后弯过来,一拨他的下巴。但他并不动,因为从声音和举动上,便知
道是暗暗芴进来的打牌的老朋友黄三。他虽然是他的老朋友,一礼拜以前还一同打牌,看戏
,喝酒,跟女人,但自从他在《大中日报》上发表了《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这
一篇脍炙人口的名文,接着又得了贤良女学校的聘书之后,就觉得这黄三一无所长,总有些
下等相了。所以他并不回头,板着脸正正经经地回答道:
“不要胡说!我正在豫备功课……。”
“你不是亲口对老钵说的么:你要谋一个教员做,去看看女学生?”
“你不要相信老钵的狗屁!”
黄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一瞥,立刻在一面镜子和一堆乱书之间,发见了一个翻
开着的大红纸的帖子。他一把抓来,瞪着眼睛一字一字地看下去:
今敦请
尔础高老夫子为本校历史教员每周授课四
小时每小时敬送修
金大洋三角正按时
间计算此约
贤良女学校校长何万淑贞敛衽谨订
中华民国十三年夏历菊月吉旦〔4〕 立
“‘尔础高老夫子’?谁呢?你么?你改了名字了么?”黄三一看完,就性急地问。
但高老夫子只是高傲地一笑;他的确改了名字了。然而黄三只会打牌,到现在还没有留
心新学问,新艺术。他既不知道有一个俄国大文豪高尔基〔5〕,又怎么说得通这改名的深
远的意义呢?所以他只是高傲地一笑,并不答复他。
“喂喂,老杆,你不要闹这些无聊的玩意儿了!”黄三放下聘书,说。“我们这里有了
一个男学堂,风气已经闹得够坏了;他们还要开什么女学堂,将来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才罢。你何苦也去闹,犯不上……。”
“这也不见得。况且何太太一定要请我,辞不掉……。”因为黄三毁谤了学校,又看手
表上已经两点半,离上课时间只有半点了,所以他有些气忿,又很露出焦躁的神情。
“好!这且不谈。”黄三是乖觉的,即刻转帆,说,“我们说正经事罢:今天晚上我们
有一个局面。毛家屯毛资甫的大儿子在这里了,来请阳宅先生〔6〕看坟地去的,手头现带
着二百番〔7〕。我们已经约定,晚上凑一桌,一个我,一个老钵,一个就是你。你一定来
罢,万不要误事。我们三个人扫光他!”
老杆——高老夫子——沉吟了,但是不开口。
“你一定来,一定!我还得和老钵去接洽一回。地方还是在我的家里。那傻小子是‘初
出茅庐’,我们准可以扫光他!
你将那一副竹纹清楚一点的交给我罢!”
高老夫子慢慢地站起来,到床头取了马将牌盒,交给他;一看手表,两点四十分了。他
想:黄三虽然能干,但明知道我已经做了教员,还来当面毁谤学堂,又打搅别人的豫备功课
,究竟不应该。他于是冷淡地说道:
“晚上再商量罢。我要上课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恨恨地向《了凡纲鉴》看了一眼,拿起教科书,装在新皮包里,又很小
心地戴上新帽子,便和黄三出了门。他一出门,就放开脚步,像木匠牵着的钻子似的,肩膀
一扇一扇地直走,不多久,黄三便连他的影子也望不见了。
高老夫子一跑到贤良女学校,即将新印的名片交给一个驼背的老门房。不一忽,就听到
一声“请”,他于是跟着驼背走,转过两个弯,已到教员豫备室了,也算是客厅。何校长不
在校;迎接他的是花白胡子的教务长,大名鼎鼎的万瑶圃,别号“玉皇香案吏”〔8〕的,
新近正将他自己和女仙赠答的诗《仙坛酬唱集》陆续登在《大中日报》上。
“阿呀!础翁!久仰久仰!……”万瑶圃连连拱手,并将膝关节和腿关节接连弯了五六
弯,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瑶翁!久仰久仰!……”础翁夹着皮包照样地做,并且说。
他们于是坐下;一个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两杯白开水来。高老夫子看看对面的挂钟,
还只两点四十分,和他的手表要差半点。
“阿呀!础翁的大作,是的,那个……。是的,那——‘中国国粹义务论’,真真要言
不烦,百读不厌!实在是少年人们的座右铭,座右铭座右铭!兄弟也颇喜欢文学,可是,玩
玩而已,怎么比得上础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声说,“我们的盛德乩坛〔9〕天天请仙
,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础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罢。那乩仙,就是蕊珠仙子〔10〕,从她的语
气上看来,似乎是一位谪降红尘的花神。她最爱和名人唱和,也很赞成新党,像础翁这样的
学者,她一定大加青眼〔11〕的。哈哈哈哈!”
但高老夫子却不很能发表什么崇论宏议,因为他的豫备——东晋之兴亡——本没有十分
足,此刻又并不足的几分也有些忘却了。他烦躁愁苦着;从繁乱的心绪中,又涌出许多断片
的思想来:上堂的姿势应该威严;额角的瘢痕总该遮住;教科书要读得慢;看学生要大方。
但同时还模模胡胡听得瑶圃说着话:
“……赐了一个荸荠……。‘醉倚青鸾上碧霄’,多么超脱……那邓孝翁叩求了五回,
这才赐了一首五绝……‘红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说……础翁还是第一回……这就
是本校的植物园!”
“哦哦!”尔础忽然看见他举手一指,这才从乱头思想中惊觉,依着指头看去,窗外一
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树,正对面是三间小平房。
“这就是讲堂。”瑶圃并不移动他的手指,但是说。
“哦哦!”
“学生是很驯良的。她们除听讲之外,就专心缝纫……。”
“哦哦!”尔础实在颇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说话,好给自己聚精会神,赶紧想一
想东晋之兴亡。
“可惜内中也有几个想学学做诗,那可是不行的。维新固然可以,但做诗究竟不是大家
闺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赞成女学,以为淆乱两仪〔12〕,非天曹所喜。兄弟还很同她
讨论过几回……。”
尔础忽然跳了起来,他听到铃声了。
“不,不。请坐!那是退班铃。”
“瑶翁公事很忙罢,可以不必客气……。”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为振兴女学是顺应世界的潮流,但一不得当,即易流于
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许不过是防微杜渐的意思。只要办理得人,不偏不倚,合乎中庸,一
以国粹为归宿,那是决无流弊的。础翁,你想,可对?这是蕊珠仙子也以为‘不无可采’的
话。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两杯白开水来;但是铃声又响了。
瑶圃便请尔础喝了两口白开水,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引导他穿过植物园,走进讲堂去。
他心头跳着,笔挺地站在讲台旁边,只看见半屋子都是蓬蓬松松的头发。瑶圃从大襟袋
里掏出一张信笺,展开之后,一面看,一面对学生们说道:
“这位就是高老师,高尔础高老师,是有名的学者,那一篇有名的《论中华国民皆有整
理国史之义务》,是谁都知道的。
《大中日报》上还说过,高老师是:骤慕俄国文豪高君尔基之为人,因改字尔础,以示
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诚吾中华文坛之幸也!现在经何校长再三敦请,竟惠然肯来,到这里
来教历史了……”
高老师忽而觉得很寂然,原来瑶翁已经不见,只有自己站在讲台旁边了。他只得跨上讲
台去,行了礼,定一定神,又记起了态度应该威严的成算,便慢慢地翻开书本,来开讲“东
晋之兴亡”。
“嘻嘻!”似乎有谁在那里窃笑了。
高老夫子脸上登时一热,忙看书本,和他的话并不错,上面印着的的确是:“东晋之偏
安”。书脑〔13〕的对面,也还是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不见有别的动静。他猜想这是
自己的疑心,其实谁也没有笑;于是又定一定神,看住书本,慢慢地讲下去。当初,是自己
的耳朵也听到自己的嘴说些什么的,可是逐渐胡涂起来,竟至于不再知道说什么,待到发挥
“石勒〔14〕之雄图”的时候,便只听得吃吃地窃笑的声音了。
他不禁向讲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经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巧的等边
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海,闪烁地汪洋地
正冲着他的眼光。但当他瞥见时,却又骤然一闪,变了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了。
他也连忙收回眼光,再不敢离开教科书,不得已时,就抬起眼来看看屋顶。屋顶是白而
转黄的洋灰,中央还起了一道正圆形的棱线;可是这圆圈又生动了,忽然扩大,忽然收小,
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他豫料倘将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见可怕的眼睛和鼻孔联合的海,
只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时已经是“淝水之战”〔15〕,苻坚快要骇得“草木皆兵”了。
他总疑心有许多人暗暗地发笑,但还是熬着讲,明明已经讲了大半天,而铃声还没有响
,看手表是不行的,怕学生要小觑;可是讲了一会,又到“拓跋氏〔16〕之勃兴”了,接
着就是“六国兴亡表”,他本以为今天未必讲到,没有豫备的。
他自己觉得讲义忽而中止了。
“今天是第一天,就是这样罢……。”他惶惑了一会之后,才断续地说,一面点一点头
,跨下讲台去,也便出了教室的门。
“嘻嘻嘻!”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他便惘
惘然,跨进植物园,向着对面的教员豫备室大踏步走。
他大吃一惊,至于连《中国历史教科书》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为脑壳上突然遭了什么
东西的一击。他倒退两步,定睛看时,一枝夭斜的树枝横在他面前,已被他的头撞得树叶都
微微发抖。他赶紧弯腰去拾书本,书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道: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于是也
就不好意思去抚摩头上已经疼痛起来的皮肤,只一心跑进教员豫备室里去。
那里面,两个装着白开水的杯子依然,却不见了似死非死的校役,瑶翁也踪影全无了。
一切都黯淡,只有他的新皮包和新帽子在黯淡中发亮。看壁上的挂钟,还只有三点四十分。
高老夫子回到自家的房里许久之后,有时全身还骤然一热;又无端的愤怒;终于觉得学
堂确也要闹坏风气,不如停闭的好,尤其是女学堂,——有什么意思呢,喜欢虚荣罢了!
“嘻嘻!”
他还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这使他更加愤怒,也使他辞职的决心更加坚固了。晚上就写
信给何校长,只要说自己患了足疾。但是,倘来挽留,又怎么办呢?——也不去。女学堂真
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自己又何苦去和她们为伍呢?犯不上的。他想。
他于是决绝地将《了凡纲鉴》搬开;镜子推在一旁;聘书也合上了。正要坐下,又觉得
那聘书实在红得可恨,便抓过来和《中国历史教科书》一同塞入抽屉里。
一切大概已经打叠停当,桌上只剩下一面镜子,眼界清净得多了。然而还不舒适,仿佛
欠缺了半个魂灵,但他当即省悟,戴上红结子的秋帽,径向黄三的家里去了。
“来了,尔础高老夫子!”老钵大声说。
“狗屁!”他眉头一皱,在老钵的头顶上打了一下,说。
“教过了罢?怎么样,可有几个出色的?”黄三热心地问。
“我没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我辈正经人,确乎犯不上
酱在一起……。”
毛家的大儿子进来了,胖到像一个汤圆。
“阿呀!久仰久仰!……”满屋子的手都拱起来,膝关节和腿关节接二连三地屈折,仿
佛就要蹲了下去似的。
“这一位就是先前说过的高干亭兄。”老钵指着高老夫子,向毛家的大儿子说。
“哦哦!久仰久仰!……”毛家的大儿子便特别向他连连拱手,并且点头。
这屋子的左边早放好一顶斜摆的方桌,黄三一面招呼客人,一面和一个小鸦头布置着座
位和筹马。不多久,每一个桌角上都点起一枝细瘦的洋烛来,他们四人便入座了。
万籁无声。只有打出来的骨牌拍在紫檀桌面上的声音,在初夜的寂静中清彻地作响。
高老夫子的牌风并不坏,但他总还抱着什么不平。他本来是什么都容易忘记的,惟独这
一回,却总以为世风有些可虑;虽然面前的筹马渐渐增加了,也还不很能够使他舒适,使他
乐观。但时移俗易,世风也终究觉得好了起来;不过其时很晚,已经在打完第二圈,他快要
凑成“清一色”〔17〕的时候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六期。
〔2〕 《袁了凡纲鉴》 即《了凡纲鉴》,明代袁黄采录朱熹《通鉴纲目》编纂而成
,共四十卷,清末坊间有刻本流行。袁黄,字坤仪,号了凡,江苏吴江人,明万历进士,还
著有《历法新书》、《群书备考》等。
〔3〕 “人生识字忧患始” 语见宋代苏轼《石苍舒醉墨堂》诗。
〔4〕 菊月吉旦 即夏历九月初一。旧时常用花期来指称月份,九月盛开菊花,称为
菊月。吉旦,初一。
〔5〕 高尔基(M.BCDEFGH,1868—1936) 原名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妗け耸部品颍ǎ粒停甀JKFCL),苏联无产阶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福玛·高尔杰耶夫?贰ⅰ赌盖住泛妥源迦壳锻辍贰ⅰ对谌思洹贰ⅰ段业拇笱А返取W髡咴诒酒腥靡桓
鏊枷爰烁堋⒘叨男彰疾涣私猓ㄒ晕崭呙┑娜宋锔拿叨。馐嵌缘
笔敝泄缁嵘险庖换锶顺筇男晾狈泶蹋币彩嵌杂诎淹夤说男找胱髦泄叫彰Q
囊敕ǖ牡髻2慰础痘羌ひ慕雷郑ㄒ唬贰?
〔6〕 阳宅先生 即所谓“堪舆家”,俗称“风水先生”。他们称生人的住宅为“阳
宅”,称墓地为“阴宅”。
〔7〕 番 “番饼”的简称。旧时我国某些地区称从外国流入的银币为番饼(后来也
泛指银元)。
〔8〕 “玉皇香案吏” 旧时附庸风雅的文人,常从古人诗词中摘取词句作为别号。
“玉皇香案吏”见于唐代元稹《以州宅夸于乐天》: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9〕 乩坛 扶乩的场所。扶乩是一种迷信活动,由二人扶一丁字形木架,使下垂一
端在沙盘上划字,假托为神鬼所示。
〔10〕 蕊珠仙子 道教传说中的仙女,所居之处称为蕊珠宫。唐代赵嘏《赠道者》
:“华盖飘飘绿鬓翁,往来朝谒蕊珠宫。”
〔11〕 青眼 《晋书·阮籍传》载:晋代阮籍以白眼看他憎恶的人,用青眼看他器
重的人。后来“加青眼”就被用作表示器重和喜爱。
〔12〕 两仪 原指天地,见《易经·系辞传》。后也用以指称男女。
〔13〕 书脑 线装书打眼穿线的地方。
〔14〕 石勒(274—333) 羯族人,西晋末年于山东聚众起兵,逐渐发展成
割据势力,后灭前赵,建立政权,史称后赵。
〔15〕 “淝水之战” 指公元三八三年,东晋军队在安徽淝水以八万兵力大败前秦
苻坚近百万大军的战役。据《晋书·苻坚载记》:在交战中苻坚登城远望;把八公山上的草
木都错看成是晋军。成语“草木皆兵”即由此而来。
〔16〕 拓跋氏 古代鲜卑族的一支。公元三八六年拓跋自立为魏王,后日益强大
,据有黄河以北各地。公元三九八年,拓跋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称帝改元,史称北
魏。
〔17〕 “清一色” 打麻将的用语。指某一家手中所掌握的牌全由一种花色组成。
孤 独 者〔1〕
一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那时我在S城,就时时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都说他很有些古怪:所学的是动物学,
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
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还有许多零碎的话柄;总之,
在S城里也算是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寒石山的一个亲戚家里闲住;
他们就姓魏,是连殳的本家。但他们却更不明白他,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
同我们都异样的”。
这也不足为奇,中国的兴学虽说已经二十年了,寒石山却连小学也没有。全山村中,只
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他确是一个异类;但也很妒羡,说他挣得许多
钱。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时听说连殳的祖母就染了
病,因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没有一个医生。所谓他的家属者,其实就只有一个这
祖母,雇一名女工简单地过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这祖母抚养成人的。听说她先前也曾
经吃过许多苦,现在可是安乐了。但因为他没有家小,家中究竟非常寂寞,这大概也就是大
家所谓异样之一端罢。
寒石山离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专使人叫连殳去,往返至少就得四天。山村僻
陋,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听的大新闻,第二天便轰传她病势已经极重,专差也出发了;可
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气,最后的话,是:“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殳的呢?……”
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豫计连殳的到来,应该已
是入殓的时候了。寿材寿衣早已做成,都无须筹画;他们的第一大问题是在怎样对付这“承
重孙”〔2〕,因为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聚议之后,大概商
定了三大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3〕。总而言之
:是全都照旧。
他们既经议妥,便约定在连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厅前,排成阵势,互相策应,并
力作一回极严厉的谈判。村人们都咽着唾沫,新奇地听候消息;他们知道连殳是“吃洋教”
的“新党”,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两面的争斗,大约总要开始的,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
意外的奇观。
传说连殳的到家是下午,一进门,向他祖母的灵前只是弯了一弯腰。族长们便立刻照豫
定计画进行,将他叫到大厅上,先说过一大篇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
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辩驳的机会。但终于话都说完了,沉默充满了全厅,人们全数悚然地紧
看着他的嘴。只见连殳神色也不动,简单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这又很出于他们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担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觉得太“异样”
,倒很有些可虑似的。打听新闻的村人们也很失望,口口相传道,“奇怪!他说‘都可以’
哩!我们看去罢!”都可以就是照旧,本来是无足观了,但他们也还要看,黄昏之后,便欣
欣然聚满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个,先送了一份香烛;待到走到他家,已见连殳在给死者穿衣服了。原
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
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
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是默默地,遇见怎
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站在我前面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便发出羡慕感叹的声
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们都念念有词。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钉
好了棺盖。沉静了一瞬间,大家忽而扰动了,很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我也不由的突然觉到
: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
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却还坐在
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
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
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就有几个人上前去劝止他,愈去愈多,终于挤成一大
堆。但他却只是兀坐着号*G,铁塔似的动也不动。
大家又只得无趣地散开;他哭着,哭着,约有半点钟,这才突然停了下来,也不向吊客
招呼,径自往家里走。接着就有前去窥探的人来报告:他走进他祖母的房里,躺在床上,而
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两日,是我要动身回城的前一天,便听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发议论,说连殳要将所
有的器具大半烧给他祖母,余下的便分赠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并且连房屋也要无期
地借给她居住了。亲戚本家都说到舌敝唇焦,也终于阻当不住。
恐怕大半也还是因为好奇心,我归途中经过他家的门口,便又顺便去吊慰。他穿了毛边
的白衣出见,神色也还是那样,冷冷的。我很劝慰了一番;他却除了唯唯诺诺之外,只回答
了一句话,是:
“多谢你的好意。”
二
我们第三次相见就在这年的冬初,S城的一个书铺子里,大家同时点了一点头,总算是
认识了。但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在这年底我失了职业之后。从此,我便常常访问连殳去。
一则,自然是因为无聊赖;二则,因为听人说,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
但是世事升沉无定,失意人也不会我一投名片,他便接见了。两间连通的客厅,并无什么陈
设,不过是桌椅之外,排列些书架,大家虽说他是一个可怕的“新党”,架上却不很有新书
。他已经知道我失了职业;但套话一说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对,逐渐沉闷起来。我只
见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烟,烟蒂要烧着手指了,才抛在地面上。
“吸烟罢。”他伸手取第二枝烟时,忽然说。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着,讲些关于教书和书籍的,但也还觉得沉闷。我正想走时,门外
一阵喧嚷和脚步声,四个男女孩子闯进来了。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手脸和衣服都很脏
,而且丑得可以。但是连殳的眼里却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连忙站起,向客厅间壁的房里
走,一面说道:
“大良,二良,都来!你们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经买来了。”
孩子们便跟着一齐拥进去,立刻又各人吹着一个口琴一拥而出,一出客厅门,不知怎的
便打将起来。有一个哭了。
“一人一个,都一样的。不要争呵!”他还跟在后面嘱咐。
“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谁呢?”我问。
“是房主人的。他们都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
“房东只一个人么?”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罢,没有续娶。——否则,便要不肯将余屋租给我
似的单身人。”他说着,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问他何以至今还是单身,但因为不很熟,终于不好开口。
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使人不耐的倒
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4〕的罢,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
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还有那房
主的孩子们,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头昏。但连殳一见他们,却再不
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听说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
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轻的,于是后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特地乘
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
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
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
是无端……。”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下野,就要吃素谈禅〔5〕一样,正
在看佛经。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他是无话可说呢,还是不屑辩
。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默地连吸了两枝烟;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时,我
便只好逃走了。
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为忘却,一半则他自己竟也被“天
真”的孩子所仇视了,于是觉得我对于孩子的冒渎的话倒也情有可原。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
。其时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样,半仰着头道: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
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这是环境教坏的。”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话。但他却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间又竭力地吸烟。
“我倒忘了,还没有问你,”我便用别的话来支梧,“你是不大访问人的,怎么今天有
这兴致来走走呢?我们相识有一年多了,你到我这里来却还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诉你呢:你这几天切莫到我寓里来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讨厌的一大一小
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这是谁呢?”我有些诧异。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儿子。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来看你,带便玩玩的罢?”
“不。说是来和我商量,就要将这孩子过继给我的。”
“呵!过继给你?”我不禁惊叫了,“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
“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给我那一间寒石山的
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一到手就化完。只有这一间破屋子。他们父子的
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
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但我还慰解他说:
“我看你的本家也还不至于此。他们不过思想略旧一点罢了。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时候
,他们就都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你……。”
“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着的时候,他们也是
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他两眼向上凝视,仿佛要在空中寻出那时的情景来。
“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的呢?”我忽而寻到了转
舵的话,也是久已想问的话,觉得这时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烟,没有回答。
三
但是,虽在这一种百无聊赖的境地中,也还不给连殳安住。渐渐地,小报上有匿名人来
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
的了。我知道这是他近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
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连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
,忽然听说他已被校长辞退了。这却使我觉得有些兀突;其实,这也是向来如此的,不过因
为我希望着自己认识的人能够幸免,所以就以为兀突罢了,S城人倒并非这一回特别恶。
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教员的事,竟没有工夫去
访问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时候,离他被辞退那时大约快有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有发生访问连
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过大街,偶然在旧书摊前停留,却不禁使我觉到震悚,因为在那里
陈列着的一部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隐》〔6〕,正是连殳的书。他喜欢书,但不是藏书家
,这种本子,在他是算作贵重的善本,非万不得已,不肯轻易变卖的。难道他失业刚才两三
月,就一贫至此么?虽然他向来一有钱即随手散去,没有什么贮蓄。于是我便决意访问连殳
去,顺便在街上买了一瓶烧酒,两包花生米,两个熏鱼头。
他的房门关闭着,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我疑心他睡着了,更加大声地叫,并且伸手拍
着房门。
“出去了罢!”大良们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从对面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头来了
,也大声说,不耐烦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问。
“那里去了?谁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会儿总会回来的。”
我便推开门走进他的客厅去。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7〕,满眼是凄凉和空空
洞洞,不但器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S城决没有人会要的几本洋装书。屋中间的
圆桌还在,先前曾经常常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和腌湃吵闹的孩子们的,
现在却见得很闲静,只在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纸包,拖过一把
椅子来,靠桌旁对着房门坐下。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了,正是连殳。也许是
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也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于他的失业的事。但他
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时常遇到的事,无足怪,而且无可谈
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
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给人们不舒服的
。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
他连喝两口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也还是毫
无把握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侧耳一听,便抓起一把
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些话,却不听得
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自寻苦恼了。你看得人间
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因为闲着无事,所以
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8〕,将自己裹在里面
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人,譬如
,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
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地说,“你的和
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母;他的生母,他
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家
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画像,在我那时似
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
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
‘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
,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
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
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
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
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
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
是这样;后来呢,我们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洋铁壶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生活要日见
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业,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还直
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下泪。况且哭的
人不是多着么?连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哭,至少是脸上很惨然。哈哈!……可是我那时
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
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实也不对
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法可想。我也还得赶
紧寻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辞别连殳出门的时候,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四
山阳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连烟卷也节省起来
。但是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职员,也没有一个不是乐天知命的,仗着逐渐
打熬成功的铜筋铁骨,面黄肌瘦地从早办公一直到夜,其间看见名位较高的人物,还得恭恭
敬敬地站起,实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礼节”〔8〕的人民。我每看见这情状,不知怎的
总记起连殳临别托付我的话来。他那时生计更其不堪了,窘相时时显露,看去似乎已没有往
时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动身,深夜来访,迟疑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知道那边可有法子想?——便是钞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的。我……。”
我很诧异了,还不料他竟肯这样的迁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我还得活几天……。”
“那边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设法罢。”
这是我当日一口承当的答话,后来常常自己听见,眼前也同时浮出连殳的相貌,而且吞
吞吐吐地说道“我还得活几天”。到这些时,我便设法向各处推荐一番;但有什么效验呢,
事少人多,结果是别人给我几句抱歉的话,我就给他几句抱歉的信。到一学期将完的时候,
那情形就更加坏了起来。那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报》上,竟开始攻击我了,自然
是决不指名的,但措辞很巧妙,使人一见就觉得我是在挑剔学潮〔10〕,连推荐连殳的事
,也算是呼朋引类。
我只好一动不动,除上课之外,便关起门来躲着,有时连烟卷的烟钻出窗隙去,也怕犯
了挑剔学潮的嫌疑。连殳的事,自然更是无从说起了。这样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我在小小的灯火
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故乡也准备过年了,人们
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罗汉。雪罗汉的眼睛是用
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
“我还得活几天!”仍是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无端地这样问,立刻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这可笑的问题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点起一枝烟卷来;推窗一望,雪果然下得更大了
。听得有人叩门;不一会,一个人走进来,但是听熟的客寓杂役的脚步。他推开我的房门,
交给我一封六寸多长的信,字迹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认出“魏缄”两个字,是连殳寄来的。
这是从我离开S城以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懒,本不以杳无消息为奇,但有
时也颇怨他不给一点消息。待到接了这信,可又无端地觉得奇怪了,慌忙拆开来。里面也用
了一样潦草的字体,写着这样的话:
“申飞……。
“我称你什么呢?我空着。你自己愿意称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罢。我都可以的。
“别后共得三信,没有复。这原因很简单:我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现在简直告诉你罢:
我失败了。先前,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先前,
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
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这人已被敌人诱杀了。谁杀的呢?谁也不知道。
“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然
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
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
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
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
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
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
败,——然而我胜利了。
“你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不,不的。这事情很简单;我近
来已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八十元了。
“申飞……。
“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们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厅。现在我还用着这
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
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办。其实是做门
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颂扬……。
“我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样?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我清醒起来。记得你
竟从秋天以来陆续给了我三封信,这是怎样的可以惊异的事呵。我必须寄给你一点消息,你
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罢。
“此后,我大约不再写信的了,我这习惯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时回来呢?倘早,当能相
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
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连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遍,却总有些不舒服
,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的担子也可以放下
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
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出现。但得信之后不到十
天,S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学理七日报》来了。我是不大看这些东西
的,不过既经寄到,也就随手翻翻。这却使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面常有关于他的诗文,如
《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回,《学理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
他先前所被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
11〕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来,
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极轻微的震颤。幸而到了秋季,这《学理七日
报》就不寄来了;山阳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文:《流言即事实论》。里
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这是专指几个人的,有我在内;我只
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
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五
从山阳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决计回S
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旧寓里还有空房,仍然住
下。在道上,就想起连殳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我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
走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算到了连殳的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
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门旁
却白白的,分明帖着一张斜角纸〔12〕。我又想,大良们的祖母死了罢;同时也跨进门,
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着一具棺材,旁边站一个穿军衣的兵或是马弁,还有一个和他谈
话的,看时却是大良的祖母;另外还闲站着几个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跳起来了。她也转
过脸来凝视我。
“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谁……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孝帏,几个孩子聚在屋
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大人恭喜之后,我把正屋也租给他
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碗饭菜。我刚跨进门,
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疑的光来,钉住了
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祖母也来从旁证实,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
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定神看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伏在草荐上,
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绺苎麻丝〔13〕。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道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一个是远房侄子。我请
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当”的。然而终于被我说服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裤,大襟上还有血迹,脸上
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的面目,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几乎
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又来周旋,说“舍弟”
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古”了,这不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
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之意;这样地能说,在山乡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祖母闲谈起来。知道入
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只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时,“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须躲避的。她谈
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说到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时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
批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的。对人
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哑子,见我是叫老太太的么?后来就叫‘老
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术〔14〕,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
就是这地方,——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罢。’他交运之后,人来人往,我把正屋也让给
他住了,自己便搬在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运,就与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
是你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
,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来可也两样了,能说能闹
,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种种方法逗着玩;要
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哈哈,真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
他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呢。”
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却不大清楚,只说大约
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他总是高高兴兴的。到一个多月前,这才听到
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也没有看医生;后来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
句话。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也不响。十三大人疑心
他装出来的,也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说不出话来的,谁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就不肯积蓄一点,水似的化钱。
十三大人还疑心我们得了什么好处。有什么屁好处呢?他就冤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
如买东西,今天买进,明天又卖出,弄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
没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事。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这么年纪了,应该成家
;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当户对的,先买几个姨太太也可以:人是总
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一听到就笑起来,说道,‘老家伙,你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
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不实,不把人的好话当好话听。要是早听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
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几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不多久,孝帏揭起了,里
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
这很出我意外。一条土黄的军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衣,金闪
闪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是连殳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
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去了,三良也避去,大
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
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
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
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
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
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毕。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 “承重孙” 按封建宗法制度,长子先亡,由嫡长孙代替亡父充当祖父母丧礼
的主持人,称承重孙。
〔3〕 法事 原指佛教徒念经、供佛一类活动。这里指和尚、道士超度亡魂的迷信仪
式,也叫“做功德”。
〔4〕 《沉沦》 小说集,郁达夫著,内收中篇小说《沉沦》和短篇小说《南迁》、
《银灰色的死》,一九二一年十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这些作品以“不幸的青年”或“零
余者”为主人公,反映当时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压抑下的忧郁
、苦闷和自暴自弃的病态心理,带有颓废的倾向。
〔5〕 吃素谈禅 谈禅,指谈论佛教教义。当时军阀官僚在失势后,往往发表下野“
宣言”或“通电”,宣称出洋游历或隐居山林、吃斋念佛,从此不问国事等,实则窥测方向
,伺机再起。
〔6〕 《史记索隐》 唐代司马贞注释《史记》的书,共三十卷。
汲古阁,是明末藏书家毛晋的藏书室。《史记索隐》是毛晋重刻的宋版书之一。
〔7〕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语出《诗经·王风·采葛》: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8〕 独头茧 绍兴方言称孤独的人为独头。蚕吐丝作茧,将自己孤独地裹在里面,
所以这里用“独头茧”比喻自甘孤独的人。
〔9〕 “衣食足而知礼节” 语出《管子·牧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
荣辱。”
〔10〕 挑剔学潮 一九二五年五月,作者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其他六位教授发表了
支持该校学生反对反动的学校当局的宣言,陈西滢于同月《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发
表的《闲话》中,攻击作者等是“暗中挑剔风潮”。作者在这里借用此语,含有讽刺陈西滢
文句不通的意味。
〔11〕 “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 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盖
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12〕 斜角纸 我国旧时民间习俗,人死后在大门旁斜贴一张白纸,纸上写明死者
的性别和年龄,入殓时需要避开的是哪些生肖的人,以及“殃”和“煞”的种类、日期,使
别人知道避忌。(这就是所谓“殃榜”。据清代范寅《越谚》:煞神,“人首鸡身”,“人
死必如期至,犯之辄死”。)
〔13〕 苎麻丝 指“麻冠”(用苎麻编成)。旧时习俗,死者的儿子或承重孙在守
灵和送殡时戴用,作为“重孝”的标志。
〔14〕 仙居术 浙江省仙居县所产的药用植物白术。
伤 逝〔1〕
——涓生的手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
,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
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
,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
,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
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
。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
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
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
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
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
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
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
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
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
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
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
谈雪莱〔4〕……。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
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
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
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
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
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
,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
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
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
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
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
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
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
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
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
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
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
。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
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
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
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
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
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
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
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
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
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
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
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
,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
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
。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
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
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
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
,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
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
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
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
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
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5〕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
,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
,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
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
,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
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
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
,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
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
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
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
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
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
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
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
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
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
印着的就是:
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
秘书处启 十月九号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
,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
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费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
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心却跳跃着。那么一个
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
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
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
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
的忙。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
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
。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
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
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
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
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
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
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
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
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
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
,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然而我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
,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
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
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
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
,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
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
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
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
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
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
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
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6〕的论
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
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
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
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
,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7〕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
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
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
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
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
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
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
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
,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
堂。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
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
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
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
炉边的。
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
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
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8〕中的贵人
,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
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
倒也并不怎样瘦损……。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
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
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
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
得也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
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
子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
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
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
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
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
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
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
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
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
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
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
便在这一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
《诺拉》,《海的女人》〔9〕。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
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
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
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
?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
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
。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
做事……。”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
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
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
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还是不行的。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
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
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
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
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
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
着一个迟早之间。
写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两张书券〔10
〕: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邮票,一天的饥饿,又都白挨给于己一无
所得的空虚了。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
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
,使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
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
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
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
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
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
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玩笑。
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
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
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
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
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
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
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
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
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
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
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
,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
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
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11〕,寓京很久,交游也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
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
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
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
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
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
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
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
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阿随。但
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
,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
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
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
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
,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
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
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
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
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
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
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 会馆 旧时都市中同乡会或同业公会设立的馆舍,供同乡或同业旅居、聚会之
用。
〔3〕 长班 旧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来称呼一般的“听差”。
〔4〕 伊孛生(H.Ibsen,1828—1906) 通译易卜生,挪威剧作家
。泰戈尔(R.Tagore,1861—1941),印度诗人。一九二四年曾来过我国
。当时他的诗作译成中文的有《新月集》、《飞鸟集》等。雪莱(P.B.Shelley
,1792—1822),英国诗人。曾参加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因传播革命思想和争取
婚姻自由屡遭迫害。后在海里覆舟淹死。
他的《西风颂》、《云雀颂》等著名短诗,“五四”后被介绍到我国。
〔5〕 庙会 又称“庙市”,旧时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的集市。
〔6〕 赫胥黎(T.Huxley,1825—1895) 英国生物学家。他的《
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今译《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是宣传达尔文的进化论的重要著
作。
〔7〕 草标 旧时在被卖的人身或物品上插置的草杆,作为出卖的标志。
〔8〕 摩托车 当时对小汽车的称呼。
〔9〕 《诺拉》 通译《娜拉》(又译作《玩偶之家》);《海的女人》,通译《海
的夫人》。都是易卜生的著名剧作。
〔10〕 书券 购书用的代价券,可按券面金额到指定书店选购。
旧时有的报刊用它代替现金支付稿酬。
〔11〕 拔贡 清代科举考试制度:在规定的年限(原定六年,后改为十二年)选拔
“文行兼优”的秀才,保送到京师,贡入国子监,称为“拔贡”。是贡生的一种。
弟 兄〔1〕
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秦益堂捧着水烟筒咳得喘
不过气来,大家也只得住口。
久之,他抬起紫涨着的脸来了,还是气喘吁吁的,说:
“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生着几
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应该自己赔
出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在深眼眶里慈爱地闪
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什么事也
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较。益翁也只要对
令郎开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实在是
少有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这几天可是请假了,
身热,大概是受了一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着。“他们两个人就像一
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煤管子里,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经有什么
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思普大夫,请他即
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省,现在
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的站在外面听听差
打电话。
“怎么了?”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红……。
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
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夫,问过
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他兄弟的
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头
,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不寻
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
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打电话去问医院:
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
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病名倒还能断定
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在脸上
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经过电话
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
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睑也浮肿
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每一辆汽车的汽
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
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
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现在却吓
得几乎站住了,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满脸仿佛都见得浮
肿;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
闪。
“信么?”靖甫问。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
我想还是去请一个西医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
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
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
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
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
,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2〕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了,连
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乱
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计
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了……。自己的三个孩子
,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
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3〕
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
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
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
两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详一回;
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将
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
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医院
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
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M goM的两声,他才知道普悌思
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
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因为这药房
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
他跟在出去的伙计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
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
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
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
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他解下枕
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
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己的头却
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
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
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
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
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
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
,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
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
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
《Sesame and 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
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
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菭!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紧。我?鸵嫖陶爰亲拍兀欢妓担涸趺椿共患矗肯衷诶戳耍昧耍〉牵憧矗懔成系钠
嗌佟J堑模妥蛱於嗌倭窖!?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
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
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他。要不
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
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
。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
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
。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
,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真是‘五
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
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而重公益
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在原’〔8〕
……。”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
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 打茶围 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 义庄 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 “先帝爷,在白帝城” 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备
,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 神堂 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 《Sesame and Lilies》 《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
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 “兄弟怡怡” 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 “在原” 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飞鸣寻求
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
离 婚〔1〕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
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来了。
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
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皱纹,所以倒也看不出
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
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
这倒没有什么。这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那是……。其实呢
,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2〕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
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
‘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
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3〕,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
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
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线,给他按在烟斗
上。
“对对。”①木三点头说。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的,这里沿海
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
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①“对对”是“对不起对不起”
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详。——作者原注。
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
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送大菜〔
4〕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
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
面的,不像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船走在岸上了。
“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磕睡了,渐渐地
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
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小畜
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
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
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5〕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
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
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
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木叔和爱
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
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
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
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
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个长年,和她父亲经过大
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
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
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
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就是‘屁塞’〔6〕,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
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
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
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看望,只
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年
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挲着,转
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是的。”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也闹得够
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
……。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
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
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的七大人
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自己的父亲,为
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
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有冤无处
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专和
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7〕。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
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
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他就是
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8〕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
?……
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不转头,没有什么
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
,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和气些:
‘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
‘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
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
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她在胡里胡涂的
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们粗人
,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
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大人面前还是这
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声声‘小畜生’,
‘逃生子’①。”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便又向着七大
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贱胎’,闭口‘娘杀
’。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大人,你给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细长胡
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
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么。然而那男人,却已
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①私生儿。——作者原注。
仿佛又已钻进了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
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
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听到霹雳似的了;他跳
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三,“老木,那你自
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绿帖〔9〕是一定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
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了,将小乌龟模样的一个
漆黑的扁的小东西〔10〕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情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三,见他已经在
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出洋钱来。
七大人也将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掌心上;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
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头蘸着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两塞,鼻孔和
人中立刻黄焦焦了。他皱着鼻子,似乎要打喷嚏。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里取出一点来,交还了“老畜生”;又
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嘴里说道:
“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是好当玩意儿的,银钱事情……。”
“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眼去看。只见七大人
张着嘴,仍旧在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古人大殓的时候
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边摩擦着。
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两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
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一团和气了。
“好!事情是圆功了。”慰老爷看见他们两面都显出告别的神气,便吐一口气,说。“
那么,嗡,再没有什么别的了。
恭喜大吉,总算解了一个结。你们要走了么?不要走,在我们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这
是难得的。”
“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爱姑说。
“谢谢慰老爷。我们不喝了。我们还有事情……。”庄木三,“老畜生”和“小畜生”
,都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点去么?”慰老爷还注视着走在最后的爱姑,说。
“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五十四期。
〔2〕 拆灶是旧时绍兴等地农村的一种风俗。当民间发生纠纷时,一方将对方的锅灶
拆掉,认为这是给对方很大的侮辱。
〔3〕 换贴 旧时朋友相契,结为异姓兄弟,各人将姓名、生辰、籍贯、家世等项写
在帖子上,彼此交换保存,称为换帖。
〔4〕 大菜 旧时对西餐的俗称。
〔5〕 魁星阁 供奉魁星的阁楼。魁星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中所谓二十八宿之一奎星
的俗称。最初在汉代人的纬书《孝经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说法,后奎星被附会为主
宰科名和文运兴衰的神。
〔6〕 “屁塞” 古时,人死后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门等
处,据说可以保持尸体长久不烂。塞在肛门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物,经后人发掘
,其出土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远的叫“旧坑”,又古人大殓时,常用水银粉涂在
尸体上,以保持长久不烂;出土的殉葬的金、玉等物,浸染了水银的斑点,叫“水银浸”。
〔7〕 “气杀钟馗” 据旧小说《捉鬼传》:钟馗是唐代秀才,后来考取状元,因为
皇帝嫌他相貌丑陋,打算另选,于是“钟馗气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间“气杀钟馗”
(凶相、难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语即由此而来。
〔8〕 三茶六礼 意为明媒正娶。我国旧时习俗,娶妻多用茶为聘礼,所以女子受聘
称为受茶。据明代陈耀文的《天中记》卷四十四说:“凡种茶树必下子,移植则不复生,故
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固有所取也。”“六礼”,据《仪礼·士昏礼》(按昏即婚),即纳
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种仪式。
〔9〕 红绿帖 旧时男女订婚时两家交换的帖子。
〔10〕 指鼻烟壶。鼻烟是一种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状的烟。
野 草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所作
散文诗二十三篇。一九二七年七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乌合丛书》
之一。
题 辞〔1〕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
空虚。〔2〕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3〕,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
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4〕的血和肉,各各
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5〕。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
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
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
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
。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6〕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一三八期,在本书最
初几次印刷时都曾印入;一九三一年五月上海北新书局印第七版时被国民党书报检查机关抽
去,一九四一年上海鲁迅全集出版社出版《鲁迅三十年集》时才重新收入。
本篇作于广州,当时正值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和广州发生“四一五
”反革命大屠杀后不久,它反映了作者在险恶环境下的悲愤心情和革命信念。
本书所收的二十三篇散文诗,都作于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作者在一九三二年回忆说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
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
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
,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
(《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又在一九三四年十月九日致萧军信中说:“我的
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
。”其中某些篇的文字较隐晦,据作者后来解释:“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
含糊了。”
(《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
〔2〕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作者在广州作的《怎么写》(后收入《三闲集》)
一文中,曾描绘过他的这种心情:“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
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
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
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3〕 大欢喜 佛家语,指达到目的而感到极度满足的一种境界。
〔4〕 陈死人 指死去很久的人。见《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驱车上东门,
遥望郭北塞。……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
〔5〕 地面 比喻黑暗的旧社会。作者曾说,《野草》中的作品“大半是废弛的地狱
边沿的惨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译本序》)
〔6〕 白云楼 在广州东堤白云路。据《鲁迅日记》,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作
者由中山大学“移居白云路白云楼二十六号二楼”。
秋 夜〔1〕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
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
。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
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
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
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
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
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
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
,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
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
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
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
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
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
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
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
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
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2〕。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
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
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三期。
〔2〕 猩红色的栀子 栀子,一种常绿灌木,夏日开花,一般为白色或淡黄色;红栀
子花是罕见的品种。据《广群芳谱》卷三十八引《万花谷》载:“蜀孟昶十月宴芳林园,赏
红栀子花;其花六出而红,清香如梅。”
影的告别〔1〕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
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
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
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
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
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
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八日《语丝》周刊第四期。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作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曾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
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
。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
虚无乃是实有。”(《两地书·四》)可参看。
求 乞 者〔1〕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
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
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烦厌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
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八日《语丝》周刊第四期。
我的失恋〔1〕
——拟古的新打油诗〔2〕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3〕。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4〕。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八日《语丝》周刊第四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
”。在《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终》一文中谈到本篇时说:“不过是三段打油诗,题作
《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
她去吧’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这诗后来又添了一段,登在《语丝》上”。
〔2〕 拟古的新打油诗 拟古,这里是模拟东汉文学家、天文学家张衡的《四愁诗》
的格式。《四愁诗》共四首,每首都以“我所思兮在××开始,而以“何为怀忧心××”作
结,故称“四愁”。最早见于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的《文选》第二十九卷。打油诗,传
说唐代人张打油所作的诗常用俚语,且故作诙谐,有时暗含嘲讽,被称为打油诗。
〔3〕 冰糖壶卢 用山楂等果品蘸以糖汁制成的一种食品。据清末富察敦崇编著的《
燕京岁时记》载:“冰糖壶卢,乃用竹签贯以葡萄、山药豆、海棠果、山里红等物,蘸以冰
糖,甜脆而凉。”
〔4〕 赤练蛇 一作赤链蛇;生活于山林或草泽地区。头黑色,鳞片边缘暗红色;体
背黑褐色,有红色窄横纹。无毒。
复 仇〔1〕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
上的槐蚕〔2〕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
拚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
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
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
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3〕。衣服都漂
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拚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
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
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
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
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
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
篇”。又在一九三四年五月十六日致郑振铎信中说:
“不动笔诚然最好。我在《野草》中,曾记一男一女,持刀对立旷野中,无聊人竞随而
往,以为必有事件,慰其无聊,而二人从此毫无动作,以致无聊人仍然无聊,至于老死,题
曰《复仇》,亦是此意。但此亦不过愤激之谈,该二人或相爱,或相杀,还是照所欲而行的
为是。”
〔2〕 槐蚕 一种生长在槐树上的娥类的幼虫。
〔3〕 鲞头 即鱼头;江浙等地俗称干鱼、腊鱼为鲞。
复 仇(其二)〔1〕
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2〕,所以去钉十字架。
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
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3〕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
……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4〕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
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丁丁地响,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
和。丁丁地响,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自己钉杀着
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
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
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
个强盗也讥诮他。〔5〕
看哪,和他同钉的……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
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
和大悲悯中。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
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6〕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
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期。
文中关于耶稣被钉十字架的事,是根据《新约全书》中的记载。
〔2〕 以色列的王 即犹太人的王。据《新约全书·马可福音》第十五章载:“他们
带耶稣到了各各他地方(各各他翻出来,就是髑髅地),……于是将他钉在十字架上,……
在上面有他的罪状,写的是犹太人的王。”
〔3〕 关于耶稣被钉十字架的情况,据《马可福音》第十五章载:
“将耶稣鞭打了,交给人钉十字架。……他们给他穿上紫袍,又用荆棘编作冠冕给他戴
上,就庆贺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阿。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唾沫在他脸上,屈膝拜
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
〔4〕 没药 药名,一作末药,梵语音译。由没药树树皮中渗出的脂液凝结而成。有
镇静、麻醉等作用。《马可福音》第十五章有兵丁拿没药调和的酒给耶稣,耶稣不受的记载
。
〔5〕 据《马可福音》第十五章载:“他们又把两个强盗,和他同钉十字架,一个在
右边,一个在左边。从那里经过的人辱骂他,摇着头说,咳,你这拆毁圣殿,三日又建造起
来的,可以救自己从十字架上下来罢。祭司长和文士也是这样戏弄他,彼此说,他救了别人
,不能救自己。以色列的王基督,现在可以从十字架上下来,叫我们看见,就信了。那和他
同钉的人也是讥诮他。”祭司长,古犹太教管祭祀的人;文士,宣讲古犹太法律,兼记录和
保管官方文件的人。他们同属上层统治阶级。
〔6〕 关于耶稣临死前的情况,据《马可福音》第十五章载:“从午正到申初遍地都
黑暗了。申初的时候,耶稣大声喊着说:‘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
,就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气就断了。”
希 望〔1〕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
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
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
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
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2〕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
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3〕
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ǒfi Sá
ndor(1823—49)〔4〕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5〕兵的矛尖上,已经
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ǒ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
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6〕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
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
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
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
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十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
〔2〕 作者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中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
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
…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
给了我提笔的力量。‘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3〕 杜鹃 鸟名,亦名子规、杜宇,初夏时常昼夜啼叫。唐代陈藏器撰的《本草拾
遗》说:“杜鹃鸟,小似鹞,鸣呼不已,出血声始止。”
〔4〕 Petǒfi Sándor 裴多菲·山陀尔(1823—1849),匈
牙利诗人、革命家。曾参加一八四八年至一八四九年间反抗奥地利的民族革命战争,在作战
中英勇牺牲。他的主要作品有《勇敢的约翰》、《民族之歌》等。这里引的《希望》一诗,
作于一八四五年。
〔5〕 可萨克 通译哥萨克,原为突厥语,意思是“自由的人”或“勇敢的人”。他
们原是俄罗斯的一部分农奴和城市贫民,十五世纪后半叶和十六世纪前半叶,因不堪封建压
迫,从俄国中部逃出,定居在俄国南部的库班河和顿河一带,自称为“哥萨克人”。他们善
骑战,沙皇时代多入伍当兵。一八四九年沙皇俄国援助奥地利反动派,入侵匈牙利镇压革命
,俄军中即有哥萨克部队。
〔6〕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这句话出自裴多菲一八四七年七月十七日致友
人凯雷尼·弗里杰什的信:“……这个月的十三号,我从拜雷格萨斯起程,乘着那样恶劣的
驽马,那是我整个旅程中从未碰见过的。当我一看到那些倒霉的驽马,我吃惊得头发都竖了
起来……我内心充满了绝望,坐上了大车,……但是,我的朋友,绝望是那样地骗人,正如
同希望一样。这些瘦弱的马驹用这样快的速度带我飞驰到萨特马尔来,甚至连那些靠燕麦和
干草饲养的贵族老爷派头的马也要为之赞赏。我对你们说过,不要只凭外表作判断,要是那
样,你就不会获得真理。”(译自匈牙利文《裴多菲全集》)
雪〔1〕
暖国〔2〕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
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
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3〕,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
的蜡梅花〔4〕;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
,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
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
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
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
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
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
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
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
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
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
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六日《语丝》周刊第十一期。
〔2〕 暖国 指我国南方气候温暖的地区。
〔3〕 宝珠山茶 据《广群芳谱》卷四十一载:“宝珠山茶,千叶含苞,历几月而放
,殷红若丹,最可爱。”
〔4〕 磬口的蜡梅花 据清代陈○子撰《花镜》卷三载:“圆瓣深黄,形似白梅,虽
盛开如半含者,名磬口,最为世珍。”
风 筝〔1〕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
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2〕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
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
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
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
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
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
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
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
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
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
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
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
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
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
,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
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
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
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
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
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
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
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
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
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
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
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
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语丝》周刊第十二期。
〔2〕 风轮 风筝上能迎风转动发声的小轮。
好的故事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
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2〕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
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3〕,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
枯树,茅屋,塔,伽蓝〔4〕,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
,……
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
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
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
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5〕,该是村女种的罢。
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
茅屋,狗,塔,村女,云,……
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
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
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
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
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
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
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6〕〔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九日《语丝
》周刊第十三期。
〔2〕 《初学记》 类书名,唐代徐坚等辑,共三十卷。取材于群经、诸子、历代诗
赋及唐初诸家作品。
〔3〕 山阴道 指绍兴县城西南一带风景优美的地方。《世说新语·言语》里说:“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
〔4〕 伽蓝 梵语“僧伽蓝摩”的略称,意思是僧众所住的园林,后泛指寺庙。
〔5〕 一丈红 即蜀葵,茎高六七尺,六月开花,形大,有红、紫、白、黄等颜色。
〔6〕 文末所注写作日期迟于发表日期,有误;《鲁迅日记》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八
日记有“作《野草》一篇”,当指本文。
过 客〔1〕
时:
或一日的黄昏。
地:
或一处。
人:
老翁——约七十岁,白须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
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2〕的竹杖。
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
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蹰之后,慢慢
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
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
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
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那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
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
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
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
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3〕。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
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
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
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
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
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
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
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
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
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
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
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
(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
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
,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
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
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
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4〕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
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
,)
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默想,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也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谢你们。
(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客——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
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
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
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九日《语丝》周刊第十七期。
〔2〕 等身 和身材一样高。
〔3〕 坟 作者在《写在〈坟〉后面》中说:“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
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
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
〔4〕 作者在写本篇后不久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
了,我就安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
(《两地书·二四》)
死 火〔1〕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
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
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
这才从火宅〔2〕中出,所以枯焦。
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
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
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3〕。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
火聚〔4〕,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
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
,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
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四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五期。
〔2〕 火宅 佛家语,《法华经·譬喻品》中说:“三界(按这里指欲界、色界、无
色界,泛指世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
炽然不息。”
〔3〕 铁线蛇 又名盲蛇,无毒,状如蚯蚓,是我国最小的一种蛇。分布于S浙江、
福建等地。
〔4〕 火聚 佛家语,猛火聚集的地方。
狗的驳诘〔1〕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2〕;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
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四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五期。
〔2〕 铜和银 这里指钱币。我国旧时曾通用铜币和银币。
失掉的好地狱〔1〕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
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2〕,布告三界〔
3〕:
地下太平。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
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
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他收得
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
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4〕消却光芒;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
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5〕,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
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
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执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
,布大网罗,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
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
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
先给牛首阿旁〔6〕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
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璋;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
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二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曾说:“但这地狱也必须失掉。
这是由几个有雄辩和辣手,而那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的脸色和语气所告诉我的。我于是
作《失掉的好地狱》。”写作本篇一个多月前,作者在概括辛亥革命后军阀混战给广大人民
带来的深重灾难时,也曾指出:“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
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集外集·杂语》)
〔2〕 醉心的大乐 使人沉醉的音乐。这里的“大”和下文的“大威权”、“大火聚
”等词语中的“大”,都是模仿古代汉译佛经的语气。
〔3〕 三界 这里指天国、人间、地狱。
〔4〕 剑树 佛教宣扬的地狱酷刑。《太平广记》卷三八二引《冥报拾遗》:“至第
三重门,入见镬汤及刀山剑树。”
〔5〕 曼陀罗花 曼陀罗,亦称“风茄儿”,茄科,一年生有毒草本。佛经说,曼陀
罗花白色而有妙香,花大,见之者能适意,故也译作适意花。
〔6〕 牛首阿旁 佛教传说中地狱里牛头人身的鬼卒。东晋昙无兰译《五苦章句经》
中说:“狱卒名阿傍,牛头人手,两脚牛蹄,力壮排山,持钢铁叉。”
墓 碣 文〔1〕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2〕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
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
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3〕。……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
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
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二期。
作者在文中通过一个梦境,描写了墓中人内心的虚无与灰暗,以及意欲认识和摆脱这种
心境而不能的焦灼和痛楚。最后以“我疾走,不敢反顾”来表示对这种思想情绪的否定。它
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作者当时深刻的思想苦闷和严格进行自我解剖的精神。
〔2〕 墓碣 圆顶的墓碑。
〔3〕 殒颠 死亡。
颓败线的颤动〔1〕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
见屋上瓦松〔2〕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
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
,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两岁的女孩被门的开阖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
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
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的屋顶以上的
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
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续着残梦
。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这样整齐;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
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忿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
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
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
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
,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
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
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
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
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
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
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三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五期。
〔2〕 瓦松 又名“向天草”或“昨叶荷草”。丛生在瓦缝中,叶针状,初生时密集
短茎上,远望如松树,故名。
立 论〔1〕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
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
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
,hehehehe!’〔2〕”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三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五期。
〔2〕 Hehe!he,hehehehe!象声词,即嘿嘿!嘿,嘿嘿嘿嘿!
死 后〔1〕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
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
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
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
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竟的中〔2〕了,
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听到脚步声,走路的罢。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
烦,还有些牙齿。很觉得满眼绯红,一定是太阳上来了。那么,我的脸是朝东的。但那都
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踹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
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了。我忽
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
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嗡。——这……”
“哼!……”
“啧。……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则要使
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加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我很抱歉。
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
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你们
是做什么的?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
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
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
。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
开了,临走时还说——
“惜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的条纹。
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怎么要死在这里?…
…”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
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
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
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地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死在这
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盖了盖,钉着钉。
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只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的条纹,
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
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
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
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约有二十
多年了,倒还是那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
,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公羊传》
〔3〕,嘉靖黑口本〔4〕,给您送来了。
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
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似乎一个
马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
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
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
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
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日《语丝》周刊第三十六期。
〔2〕 的中 射中靶子。
〔3〕 明板《公羊传》 即《春秋公羊传》(又作《公羊春秋》)的明代刻本。《公
羊传》是一部阐释《春秋》的书,相传为周末齐国人公羊高所作。在木刻书中,明板是比较
名贵的。
〔4〕 嘉靖黑口本 我国线装书籍,书页中间折叠的直缝叫做“口”。“口”有“黑
口”“白口”的分别:折缝上下端有黑线的叫做“黑口”,没有黑线的叫做“白口”。嘉靖
(1522—1566),明世宗的年号。
这样的战士〔1〕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
炮〔2〕。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
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
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
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
文明〔3〕……。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
在胸前放着护心镜〔4〕,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
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语丝》周刊第五十八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说:“《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
阀而作。”
〔2〕 毛瑟枪 指德国机械师毛瑟弟兄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设计制造的一种单发步枪
,是当时比较先进的武器。绿营兵,一作绿旗兵。
清朝兵制:除正黄、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等“八旗兵”(以满
族人为主)外,又另募汉人编成军队,旗帜采用绿色,叫做绿旗兵。清代中叶以后,绿营兵
渐趋衰败,终被裁废。盒子炮,即驳壳枪,手枪的一种,外有特制的木盒,故名。
〔3〕 东方文明 五四运动前后,帝国主义者和封建复古主义者鼓吹的反动口号之一
,目的在于维护我国的封建道德和封建文化,反对近代科学文明和民主改革。
〔4〕 护心镜 古代战衣胸前部位镶嵌的金属圆片,用以保护胸膛。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1〕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
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
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
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
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要钱;头钱〔2〕从来
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
。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
;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
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
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
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
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语丝》周刊第六十期。
〔2〕 头钱 旧社会里提供赌博场所的人向参与赌博者抽取一定数额的钱,叫做头钱
,也称“抽头”。侍候赌博的人,有时也可从中分得若干。
腊 叶〔1〕
灯下看《雁门集》〔2〕,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
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
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
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
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
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
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
,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
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
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语丝》周刊第六十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说:“《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
”又,许广平在《因校对〈三十年集〉而引起的话旧》一文里说,“在《野草》中的那篇《
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况的”。
〔2〕 《雁门集》 诗词集,元代萨都剌著。萨氏世居山西雁门,故名。
淡淡的血痕中〔1〕
——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
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迟鲜○;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
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
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
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
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
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呈民”〔2〕,以作咀嚼着人我
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
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
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
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
中》”。
〔2〕 “天之呈民” 语出《庄子·大宗师》。呈,原作戮,呈风,
受刑戮的人、罪人
一 觉〔1〕
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像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2〕每听
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
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
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
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我的四方的小书斋,今日
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
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
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
的可爱的青年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
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
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看见进来了一个并不熟
识的青年〔3〕,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打开看时,是一本《浅草》〔4〕。就在
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许多话。阿,这赠品是多么丰饶呵!可惜那《浅草》不再出版了,似
乎只成了《沉钟》〔5〕的前身。那《沉钟》就在这风沙肮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
地鸣动。
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6〕曾受了很大的感动
,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拚命伸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
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
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沉钟》的《无题》〔7〕——代启事——说:“有人说: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
—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
至于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
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
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
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8〕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
难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
”。
〔2〕 一九二六年四月,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系军阀张作霖、李景林所部作战期间,
国民军驻守北京,奉军飞机曾多次飞临轰炸。
〔3〕 指冯至,河北涿县人,诗人。当时是北京大学国文系学生。
《鲁迅日记》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载:“午后往北大讲。浅草社员赠《浅草》一卷之四
期一本。”
〔4〕 《浅草》 文艺季刊,浅草社编。一九二三年三月创刊,在上海印刷出版。共
出四期,一九二五年二月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冯至、陈炜谟、陈翔鹤等。
〔5〕 《沉钟》 文艺刊物,沉钟社编。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在北京创刊。初为周刊
,出十期。一九二六年八月改为半月刊,次年一月出至第十二期休刊;一九三二年十月复刊
,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第三十四期停刊。主要作者除浅草社同人外尚有杨晦等。
〔6〕 托尔斯泰(N.H.ToOcoH,1828—1910) 俄国作家。著有长?∷怠墩秸牒推健贰ⅰ栋材取た心崮取贰ⅰ陡椿睢返取U饫锼档摹耙黄∷怠保钢衅
∷怠豆蟆つ吕亍贰R凹唬磁]蚧ǎ湛疲荼局参铩T凇豆蟆つ吕亍沸蚯
即Γ髡呙栊戳擞凶磐缜可Φ呐]蚧ǎ韵笳餍∷抵魅斯蟆つ吕亍?
〔7〕 《无题》 载于《沉钟》周刊第十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8〕 烟篆 燃着的纸烟的烟缕,弯曲上升,好似笔划圆曲的篆字(我国古代的一种
字体)。
朝花夕拾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六年所作回忆散文十篇。
一九二八年九月由北京未名社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未名新集》之一。一九三二年九
月改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小 引〔1〕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
。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
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2
〕。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
水横枝”〔3〕,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
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
驱除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4〕上的《旧事重提》,
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
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
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
,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
;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
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5〕
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6〕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
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7〕挤出集团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期。
〔2〕 参看本卷第225页注〔2〕。
〔3〕 “水横枝” 一种盆景。在广州等南方暖和地区,取栀子的一段浸植于水钵中
,能长绿叶,可供观赏。
〔4〕 《莽原》 文艺刊物,鲁迅编辑。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创刊于北京。初为
周刊,附《京报》发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休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起
改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一九二六年八月鲁迅离京后,改由韦素园接编。一九二七年十
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
〔5〕 北京寓所 指作者在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的寓所。现为鲁迅博物
馆的一部分。
〔6〕 流离中 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惨案后,北洋政府曾拟通缉当时北京文教界人士鲁
迅等五十人(参看《而已集·大衍发微》),因此作者曾先后避居山本医院、德国医院、法
国医院等外。避居德国医院时因病房已满,只得住入一间堆积杂物兼作木匠作场的房子。
〔7〕 学者们 指当时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顾颉刚等人。
狗·猫·鼠〔1〕
从去年起,仿佛听得有人说我是仇猫的。那根据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猫》;这是
自画招供,当然无话可说,——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点担心了。我是常不
免于弄弄笔墨的,写了下来,印了出去,对于有些人似乎总是搔着痒处的时候少,碰着痛处
的时候多。万一不谨,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2〕,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负有
指导青年责任的前辈”〔3〕之流,可就危险已极。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大脚色是“不好惹
”〔4〕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浑身发热〔5〕之后,做一封信登在报纸上,广
告道:“看哪!狗不是仇猫的么?鲁迅先生却自己承认是仇猫的,而他还说要打‘落水狗’
!”这“逻辑”的奥义,即在用我的话,来证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说,全都根本推翻
,即使我说二二得四,三三见九,也没有一字不错。这些既然都错,则绅士口头的二二得七
,三三见千等等,自然就不错了。
我于是就间或留心着查考它们成仇的“动机”。这也并非敢妄学现下的学者以动机来褒
贬作品〔6〕的那些时髦,不过想给自己预先洗刷洗刷。据我想,这在动物心理学家,是用
不着费什么力气的,可惜我没有这学问。后来,在覃哈特〔7〕博士(Dr.O.DaMh?睿瑁幔颍洌簦┑摹蹲匀皇返坠裢啊防铮芩惴⒓四窃蛄恕>菟担钦饷匆换厥拢憾
锩且蛭桃橐拢艘桓龌嵋椋瘢悖薅计爰耍ナ侨绷讼蟆4蠡嵋槎ǎ苫
锛迫ビ铀榈搅说闭獠钍沟你蔚木褪枪贰!拔以趺凑业侥窍竽兀课颐挥屑埠退
蝗鲜丁!彼省!澳侨菀祝贝笾谒担八峭毡车摹!惫啡チ耍黾黄ッǎ⒖坦
鸺沽豪矗阏写校偶沽旱拿ń樯芨蠹业溃骸跋笤谡饫铮 钡谴蠹叶监托
λ恕4哟艘院螅泛兔ū愠闪顺鸺摇?
日耳曼人〔8〕走出森林虽然还不很久,学术文艺却已经很可观,便是书籍的装潢,玩
具的工致,也无不令人心爱。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漂亮;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猫的弓
起脊梁,并不是希图冒充,故意摆架子的,其咎却在狗的自己没服力。然而原因也总可以算
作一个原因。我的仇猫,是和这大大两样的。
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样舒适自由,可
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
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
有自鸣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
理”“正义”〔9〕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人呢
,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
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甚至于连自己也不知
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10〕。假使真有
一位一视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对于人类的这些小聪明,也许倒以为多事,正如
我们在万生园〔11〕里,看见猴子翻筋斗,母象请安,虽然往往破颜一笑,但同时也觉得
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为这些多余的聪明,倒不如没有的好罢。然而,既经为人,便
也只好“党同伐异”〔12〕,学着人们的说话,随俗来谈一谈,——辩一辩了。
现在说起我仇猫的原因来,自己觉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
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
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
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
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但这也许是限于天分之故罢,假使它的身材比现在大十倍,那就
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种态度。然而,这些口实,仿佛又是现在提起笔来的时候添出来
的,虽然也像是当时涌上心来的理由。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倒不如说不过因为它们配合时
候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
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常有闲汉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见大
勃吕该尔(P.Bruegel d.AM)的一张铜版画 Allegorie der?。祝铮欤欤酰螅簟玻保场成希不耪饣厥拢杉庋木俣侵型夤沤褚恢碌摹W源幽
侵崔值陌鹿д吒ヂ尢亍玻保础常ǎ樱疲颍澹酰洌┨岢司穹治鏊怠校螅鵓cho
analysis,听说章士钊〔15〕先生是译作“心解”的,虽然简古,可是实在难解
得很——以来,我们的名人名教授也颇有隐隐约约,检来应用的了,这些事便不免又要归宿
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我自信
我的嫉妒心还没有这么博大,当现下“动辄获咎”之秋,这是不可不预先声明的。例如人们
当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续,新的是写情书,少则一束,多则一捆;旧的是什么“问名”“
纳采”〔16〕,磕头作揖,去年海昌蒋氏在北京举行婚礼,拜来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
还印有一本红面子的《婚礼节文》,《序论》里大发议论道:“平心论之,既名为礼,当必
繁重。专图简易,何用礼为?……然则世之有志于礼者,可以兴矣!不可退居于礼所不下之
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气,这是因为无须我到场;因此也可见我的仇猫,理由实在简简单
单,只为了它们在我的耳朵边尽嚷的缘故。人们的各种礼式,局外人可以不见不闻,我就满
不管,但如果当我正要看书或睡觉的时候,有人来勒令朗诵情书,奉陪作揖,那是为自卫起
见,还要用长竹竿来抵御的。还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给我一个红帖子,上面印着
“为舍妹出阁”,“小儿完姻”,“敬请观礼”或“阖第光临”这些含有“阴险的暗示”〔
17〕的句子,使我不化钱便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兴。
但是,这都是近时的话。再一回忆,我的仇猫却远在能够说出这些理由之前,也许是还
在十岁上下的时候了。至今还分明记得,那原因是极其简单的:只因为它吃老鼠,——吃了
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的隐鼠〔18〕。
听说西洋是不很喜欢黑猫的,不知道可确;但Edgar Allan Poe〔19
〕的小说里的黑猫,却实在有点骇人。日本的猫善于成精,传说中的“猫婆”〔20〕,那
食人的惨酷确是更可怕。
中国古时候虽然曾有“猫鬼”〔21〕,近来却很少听到猫的兴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经
失传,老实起来了。只是我在童年,总觉得它有点妖气,没有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我的幼时
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
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
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你知道么?猫是老虎的先生。”她说。“小孩
子怎么会知道呢,猫是老虎的师父。老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来。猫就教
给它扑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的捉老鼠一样。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领都
学到了,谁也比不过它了,只有老师的猫还比自己强,要是杀掉猫,自己便是最强的脚色了
。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扑猫。猫是早知道它的来意的,一跳,便上了树,老虎却只能眼睁
睁地在树下蹲着。它还没有将一切本领传授完,还没有教给它上树。”
这是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则从桂树上就会爬下一匹老虎来。然而究竟很
怕人,我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叶瑟瑟地作响,微风也吹动了,想来草席
定已微凉,躺着也不至于烦得翻来复去了。
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
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猫是饲养着的,然而吃饭不管事。祖母她们虽然常恨鼠
子们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我却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况且这类坏
事大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决不能诬陷到我所爱的小鼠身上去。这类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动
,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我们那里叫它“隐鼠”,与专住在屋上的伟大者是两种
。我的床前就帖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22〕,满纸长嘴大耳,我以为不甚雅观
;别的一张“老鼠成亲”〔23〕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
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
我所喜欢的那些隐鼠。现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仗,也不过当作性交的广告
看,不甚留心;但那时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即使像海昌蒋氏似的连拜
三夜,怕也未必会看得心烦。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轻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
来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像正在办着喜事。直到我熬不
住了,怏怏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也许鼠族的婚仪,不但不分请帖,来收
罗贺礼,虽是真的“观礼”,也绝对不欢迎的罢,我想,这是它们向来的习惯,无法抗议的
。
老鼠的大敌其实并不是猫。春后,你听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着,大家称为“老
鼠数铜钱”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经光降了。这声音是表现绝望的惊恐的,虽然遇见
猫,还不至于这样叫。猫自然也可怕,但老鼠只要窜进一个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
的机会还很多。独有那可怕的屠伯——蛇,身体是细长的,圆径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
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时间也格外长,而且万难幸免,当“数钱”的时候,大概是已经
没有第二步办法的了。
有一回,我就听得一间空屋里有着这种“数钱”的声音,推门进去,一条蛇伏在横梁上
,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胁还是一起一落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子里,
大半天,竟醒过来了,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走。放
在地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在饭桌上,便检吃些菜
渣,舐舐碗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舐吃了研着的墨汁。这使我非
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
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舐尽了砚上
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有,那
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24〕,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虽然
它舐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
现在已经记不分明,这样地大约有一两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谓“若有
所失”。我的隐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这一日却大半天没有见,大家
吃午饭了,也不见它走出来,平时,是一定出现的。我再等着,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没
有见。
长妈妈,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也许是以为我等得太苦了罢,轻轻地来告诉我一句
话。这即刻使我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为敌。她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充填以报仇的恶念!
我的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着的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至于凡所遇见的诸猫。最先不
过是追赶,袭击;后来却愈加巧妙了,能飞石击中它们的头,或诱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头
丧气。这作战继续得颇长久,此后似乎猫都不来近我了。但对于它们纵使怎样战胜,大约也
算不得一个英雄;况且中国毕生和猫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韬略,战绩,还是全都省
略了罢。
但许多天之后,也许是已经经过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
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
这确是先前所没有料想到的。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样一个感想,但和猫的感情却
终于没有融和;到了北京,还因为它伤害了兔的儿女们,便旧隙夹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
“仇猫”的话柄,也从此传扬开来。然而在现在,这些早已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改变
态度,对猫颇为客气,倘其万不得已,则赶走而已,决不打伤它们,更何况杀害。这是我近
几年的进步。经验既多,一旦大悟,知道猫的偷鱼肉,拖小鸡,深夜大叫,人们自然十之九
是憎恶的,而这憎恶是在猫身上。
假如我出而为人们驱除这憎恶,打伤或杀害了它,它便立刻变为可怜,那憎恶倒移在我
身上了。所以,目下的办法,是凡遇猫们捣乱,至于有人讨厌时,我便站出去,在门口大声
叱曰:“嘘!滚!”小小平静,即回书房,这样,就长保着御侮保家的资格。其实这方法,
中国的官兵就常在实做的,他们总不肯扫清土匪或扑灭敌人,因为这么一来,就要不被重视
,甚至于因失其用处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将这方法推广应用,我大概也总可望成为所谓
“指导青年”的“前辈”的罢,但现下也还未决心实践,正在研究而且推敲。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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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2〕 名人或名教授 指当时现代评论派陈西滢等人。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晨报
副刊》上发表了岂明《闲话的闲话之闲话》一文,里面说“北京有两位新文化新文学的名人
名教授”在诬蔑女学生;同月三十日陈西滢即在同一副刊上发表了《〈闲话的闲话之闲话〉
引出来的几封信》,其中《致岂明》一信说:“我虽然配不上称为新文化新文学的名人名教
授,也未免要同其余的读者一样,有些疑心先生骂的有我在里面,虽然我又拿不着把柄。”
〔3〕 “负有指导青年责任的前辈” 指徐志摩、陈西滢等。当时作者和现代评论派
的斗争正在继续,徐志摩在一九二六年二月三日《晨报副刊》发表《结束闲话,结束废话》
一文,其中有双方都是“负有指导青年责任的前辈”之类的话。
〔4〕 “不好惹” 这是徐志摩恫吓鲁迅的话。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
发表了徐志摩为陈西滢辩护的《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其中说:“说实话,他也不
是好惹的。”
〔5〕 浑身发热 这是讽刺陈西滢的话。陈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发
表的《致志摩》中说:“昨晚因为写另一篇文章,睡迟了,今天似乎有些发热。今天写了这
封信,已经疲倦了。”
〔6〕 以动机来褒贬作品 这也是针对陈西滢的。陈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
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的《闲话》中说:
“一件艺术品的产生,除了纯粹的创造冲动,是不是常常还夹杂着别种动机?是不是应
当夹杂着别种不纯洁的动机?……年青的人,他们观看文艺美术是用十二分虔敬的眼光,一
定不愿意承认创造者的动机是不纯粹的吧。可是,看一看古今中外的各种文艺美术品,我们
不能不说它们的产生的动机大都是混杂的。”
〔7〕 覃哈特(1870—1915) 今译德恩哈尔特,德国文史学家、民俗学者。
〔8〕 日耳曼人 古代居住在欧洲东北部的一些部落的总称。起初从事游牧、打猎,
公元前一世纪转向定居。公元初分成东、西、北数支,开始阶级分化,出现贵族。东、西二
支在公元四到五世纪联合斯拉夫人和罗马奴隶等,推翻了西罗马帝国。此后,他们在罗马领
土上建立了许多封建王国。各支日耳曼人同其他原居民结合,形成近代英、德、荷兰、瑞典
、挪威、丹麦等民族的祖先。
〔9〕 “公理”“正义” 这是陈西滢等常用的字眼。如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北京女
子师范大学复校后,陈西滢等就在宴会席上组织所谓“教育界公理维持会”,支持北洋政府
迫害学生和教育界进步人士。
参看《华盖集·“公理”的把戏》。
〔10〕 “颜厚有忸怩” 语见《尚书·五子之歌》,意思是脸皮虽厚,内心也感到
惭愧。
〔11〕 万生园 也作万牲园,北京动物园的前称。
〔12〕 “党同伐异” 语见《后汉书·党锢传序》。意思是纠合同伙,攻击异己。
陈西滢曾用此语影射攻击鲁迅。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三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
二日)的《闲话》中说:“中国人是没有是非的……凡是同党,什么都是好的,凡是异党,
什么都是坏的。”
〔13〕 大勃吕该尔(1525—1569) 通译勃鲁盖尔,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法
兰德斯的讽刺画家。Allegorie der Wollust,德语,意思是“情欲
的喻言”。
〔14〕 弗罗特(1856—1939) 通译弗洛伊德,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精神
分析学说的创立者。这种学说认为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一切精神现象,都是人们因受
压抑而潜藏在下意识里的某种“生命力”(Libido),特别是性欲的潜力所产生的。
〔15〕 章士钊(1881—1973) 字行严,湖南长沙人。曾译有《茀罗乙德
叙传》和《心解学》。
〔16〕 “问名”“纳采” 旧时议婚中的仪式。“问名”是男方通过媒妁问女方的
姓名和出生年月日;“纳采”是向女方送定婚的礼物。
〔17〕 “阴险的暗示” 这也是陈西滢的话。陈为了否认他说过诬蔑女学生的话,
在《致岂明》的信中说:“这话先生说了不止一次了,可是好像每次都在骂我的文章里,而
且语气里很带些阴险的暗示。”
〔18〕 隐鼠 即鼷鼠,鼠类中最小的一种。
〔19〕 Edgar Allan Poe 爱伦·坡(1809—1849),美
国诗人、小说家。他在短篇小说《黑猫》中,写一个囚犯自述的故事:他因杀死一只猫而被
神秘的黑猫逼成了谋杀犯。
〔20〕 “猫婆” 日本民间传说:有个老太婆养的一只猫,年久成了精怪;它把老
太婆吃掉,又幻变成她的形状去害人。
〔21〕 “猫鬼” 《北史·独孤信传》中记有猫鬼杀人的情节:
“牾性好左道,其外祖母高氏先事猫鬼,已杀其舅郭沙罗,因转入其家。
……每以子日夜祀之。言子者,鼠也。其猫鬼每杀人者,所死家财物潜移于畜猫鬼家。”
〔22〕 “八戒招赘” 指猪八戒在高老庄入赘高太公家的故事,见于《西游记》第
十八回。
〔23〕 “老鼠成亲” 旧时江浙一带的民间传说:夏历正月十四日的半夜是老鼠成
亲的日期。
〔24〕 “慰情聊胜无” 语出晋代陶渊明诗《和刘柴桑》:“弱女虽非男,慰情良
胜无。”
阿长与《山海经》〔1〕
长妈妈〔2〕,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
。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
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
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
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
;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
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
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
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
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
切切察察”有些关系。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
亲去了。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
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罢?……”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
。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
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
要数除夕了。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
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然而她进
来,又将一个福橘〔3〕放在床头了。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
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
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
,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
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喜欢似的,笑将起来,同时
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福橘,元
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
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
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
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讲“长毛”。她之所谓“长毛”者
,不但洪秀全军,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但除却革命党,因为那时还没有。她说
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
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
”,——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
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
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道:“阿呀,骇
死我了,骇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
也即觉到了,说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
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
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灸疮疤。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
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
就炸了!”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
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
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
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
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4〕了。这渴
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5〕惹起来的。
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
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
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
,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
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6〕,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
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7〕,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
〔8〕,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
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
放在那里了。
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
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
,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
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很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
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
,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
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
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
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
9〕;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10〕。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11
〕,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12〕。《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
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
郝懿行〔13〕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
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三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六期。
〔2〕 长妈妈 绍兴东浦大门○人。死于一八九九年(清光绪二十五年)四月。夫家
姓余。文末提及她“过继的儿子”名五九,是一个裁缝。
〔3〕 福橘 福建产的橘子;因带有“福”字,为取吉利,旧时江浙民间有在夏历元
旦早晨吃“福橘”的习俗。
〔4〕 《山海经》 十八卷,约公元前四世纪至二世纪间的作品。
内容主要是我国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还保存了不少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
鲁迅称之为“古之巫书”。参看《中国小说史略·神话与传说》。
〔5〕 远房的叔祖 指周兆蓝,字玉田,是个秀才。
〔6〕 制艺和试帖诗 都是科举考试规定的公式化诗文。制艺,即摘取“四书”“五
经”中的文句命题、立论的八股文;试帖诗,大抵取古人诗句或成语命题,冠以“赋得”二
字,并限韵脚,一般为五言八韵。这里指当时书坊刊印的八股文和试帖诗的范本。
〔7〕 陆玑 字元恪,三国时吴国吴郡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二卷,是解释
《毛诗》中动植物名称的书。《毛诗》即《诗经》,相传为西汉初毛亨、毛苌所传,故称《
毛诗》。
〔8〕 《花镜》 即《秘传花镜》,清代杭州人陈○子著。是一部讲述园圃花木的书
。康熙二十七年(1688)刊印。全书六卷,内分“花历新栽”、“课花十八法”、“花
木类考”、“藤蔓类考”、“花草类考”、“养禽鸟、兽畜、鳞介、昆虫法”六门。
〔9〕 帝江 《山海经》中能歌善舞的神鸟。该书《西山经》说:
“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
〔10〕 刑天 《山海经》中的神话人物。该书《海外西经》说:
“刑天至此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干,盾牌;戚,大斧。都是古代兵器。
〔11〕 《尔雅音图》 共三卷。《尔雅》是我国古代的辞书,作者不详,大概是汉
初的著作。《尔雅音图》是宋人注明字音并加插图的一种《尔雅》版本。清嘉庆六年(18
01)曾燠曾翻刻元人影写的宋钞绘图本,清光绪八年(1882)上海同文书局曾据以石
印。《毛诗品物图考》,日本冈元凤作,共七卷。是把《毛诗》中的动植物等画出图像并加
简明考证的书,一七八四年(日本天明四年,即清乾隆四十九年)出版。
〔12〕 《点石斋丛画》 尊闻阁主人编,共十卷。是一部汇辑中国画家作品的画谱
,其中也收有日本画家的作品。一八八五年(清光绪十一年)上海点石斋书局石印。《诗画
舫》,画谱名,汇印明代隆庆、万历年间画家的作品,分山水、人物、花鸟、草虫、四友、
扇谱六卷。
一八七九年(清光绪五年)上海点石斋书局曾翻印。
〔13〕 郝懿行(1757—1825) 字兰皋,山东栖霞人,清代经学家。著有
《尔雅义疏》、《山海经笺疏》及《易说》、《春秋说略》等。
《二十四孝图》〔1〕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
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
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2〕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
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
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
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3〕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
;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4〕了。但无论他是甚么人
,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
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
——还不肯罢休。”〔5〕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
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6〕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
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7〕的特别种族
。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8〕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
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
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9〕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
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
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
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
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10〕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
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11〕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
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垫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
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12〕和《玉历钞传》〔13〕,都
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
”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
之怨”〔14〕,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
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
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
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15〕的时候。前车可鉴,听说阿尔志跋绥夫〔16〕曾答一
个少女的质问说,“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
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
骂他道,“……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自杀来祸福你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
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为不至于背驰。”
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
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
“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候,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
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
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17〕。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
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
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
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
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
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
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
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
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18〕,“黄香扇枕”〔19〕之类。“陆绩怀橘“
〔20〕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
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
“哭竹生笋”〔21〕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
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22〕,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
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
,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
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23〕和“郭巨埋儿”〔24
〕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
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
盖即鼗也,朱熹〔25〕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
咯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
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惩〔26〕
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
。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
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
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27〕《孝子传》云,“老莱
子……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
览》”〔28〕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
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29〕,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
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
不情为伦纪〔30〕,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31〕以为
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
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
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32〕
《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
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
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
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
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
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
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
。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
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3
3〕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
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
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
,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
,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
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五月十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期。
〔2〕 “文学革命” “五四”时期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运动。文学革命问题
的讨论,一九一七年在《新青年》杂志上初步展开。五四运动爆发以后,它成为新文化革命
的一部分,在无产阶级思想领导下,对封建势力所维护的旧文学和文言文进行了猛烈的斗争
。
〔3〕 《开河记》 传奇小说,宋代人作。记隋炀帝令麻叔谋开掘卞渠的故事,其中
有麻叔谋蒸食小孩的传说。
〔4〕 参看本书《后记》第一段。
〔5〕 “跳到半天空”等语,是陈西滢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发表的
《致志摩》中攻击鲁迅的话:“他常常的无故骂人,……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
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
〔6〕 “言者心声也” 语出汉代扬雄《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意思是
说,语言和文章是人的思想的表现。
〔7〕 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一期(一九二
六年四月十七日)的《闲话》中说:“我不能因为我不尊敬鲁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说他的小
说好,我也不能因为佩服他的小说,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
〔8〕 “象牙之塔” 最初是法国文艺批评家圣佩韦(Sainte-BeuPve?保福埃础保福叮矗┢缆弁贝寺饕迨宋幔ǎ粒郑椋纾睿保罚梗贰
保福叮常┑挠糜铮笥靡员扔魍牙胂质瞪畹囊帐跫业男√斓亍?
〔9〕 《儿童世界》 一种供高小程度儿童阅读的周刊(后改半月刊)。内容分诗歌
、童话、故事、谜语、笑话和儿童创作等,上海商务印书馆编印,一九二二年一月创刊,一
九三七年八月停刊。
〔10〕 “人之初性本善” 旧时学塾通用的初级读物《三字经》的首二句。
〔11〕 魁星 参看本卷第154页注〔5〕。魁星像略似“魁”字字形,一手执笔
,一手持墨斗,上身前倾,一脚后翘,好像正在用笔点定谁将在科举中考中的样子。旧时学
塾初级读物的扉页上常刊有魁星像。
〔12〕 《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 据迷信传说,晋时四川人张亚子,死后成为掌管
人间功名禄籍的神道,称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相传为张亚子所作,是一部宣传因果
报应,散布封建迷信的画集。阴骘,即阴德。
〔13〕 《玉历钞传》 全称《玉历至宝钞传》,是一部宣传迷信的书,题称宋代“
淡痴道人梦中得授,弟子勿迷道人钞录传世”,序文说它是“地藏王与十殿阎君,悯地狱之
惨,奏请天帝,传《玉历》以警世”。共八章,第二章《〈玉历〉之图像》,即所谓十殿阎
王地狱轮回等图像。
〔14〕 “睚眦之怨” 语见《史记·范雎传》:“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睚眦之怨,意即小小的仇恨。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
日)发表《杨德群女士事件》一文,以答复女师大学生雷榆等五人为杨德群辩诬的信,其中
暗指鲁迅说:“因为那‘杨女士不大愿意去’一句话,有些人在许多文章里就说我的罪状比
执政府卫队还大!比军阀还凶!……不错,我曾经有一次在生气的时候揭穿过有些人的真面
目,可是,难道四五十个死者的冤可以不雪,睚眦之仇却不可不报吗?”后文提到“‘公理
’作宰,请酒下跪”,也是对陈西滢,杨荫榆等互相勾结迫害进步学生的嘲讽。
〔15〕 大谈“言行一致”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九期(一九二六年
一月二十三日)《闲话》中曾说:“言行不相顾本没有多大稀罕,世界上多的是这样的人。
讲革命的做官僚,讲言论自由的烧报馆”。这里说的“做官僚”,是指鲁迅在教育部任职;
“烧报馆”,指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北京群众在反对段祺瑞的示威中烧毁晨报(反
动政治集团研究系的报纸)馆的事件。
〔16〕 阿尔志跋绥夫(M.I.QRSTUVJL,1878—1927) 俄国小说家。?赂锩笥谝痪哦晏油龉猓烙诨场V谐て∷怠渡衬贰⒅衅∷怠豆と怂缁
萋苑颉返取?
〔17〕 《二十四孝图》 《二十四孝》,元代郭居敬编,内容是辑录古代所传二十
四个孝子的故事。后来的印本都配上图画,通称《二十四孝图》,是旧时宣扬封建孝道的通
俗读物。
〔18〕 “子路负米” 子路,姓仲名由,春秋时鲁国卞(今山东泗水)人,孔丘的
学生。《孔子家语·致思》中,子路自述“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实,为亲负米百里之外
”。
〔19〕 “黄香扇枕” 黄香,东汉安陆(今属湖北)人。九岁丧母,《东观汉记》
中说他对父亲“尽心供养,……暑即扇床枕,寒即以身温席”。
〔20〕 “陆绩怀橘” 陆绩,三国时吴国吴县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科学家。
《三国志·吴书·陆绩传》说他“年六岁,于九江见袁术。术出橘,绩怀三枚,去,拜辞堕
地,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绩跪答曰:‘归欲遗母。’术大奇之”。
〔21〕 “哭竹生笋” 三国时吴国孟宗的故事。唐代白居易编的《白氏六帖》中说
:“孟宗后母好笋,令宗冬月求之,宗入竹林恸哭,笋为之出。”
〔22〕 “卧冰求鲤” 晋代王祥的故事。《晋书·王祥传》说他的后母“常欲生鱼
,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
〔23〕 “老莱娱亲” 老莱,传说是春秋时楚国人。《艺文类聚〔24〕 “郭巨
埋儿” 郭巨,晋代陇虑(今河南林县)人。《太平御览》卷四一一引刘向《孝子图》说:
“郭巨,……甚富。父没,分财二千万为两,分与两弟,己独取母供养。……妻产男,虑举
之则妨供养,乃令妻抱儿,欲掘地埋之。于土中得金一釜,上有铁券云:‘赐孝子郭巨。’
……遂得兼养儿。”
〔25〕 朱熹(1130—1200) 字元晦,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宋代理
学家。这里的一段话,原是汉代郑玄关于《周礼·春官·小师》的注释,后被朱熹用作他的
《论语集注·微子》中“播鼗武入于汉”一句的注释。
〔26〕 小田海惩(1785—1862) 日本江户幕府末期的文人画家。
他画的《二十四孝图》是一八四四年(日本天保十四年,即清道光二十四年)的作品,
曾收入上海点石斋书局印行的《点石斋丛画》。
〔27〕 师觉授 南朝宋涅阳(今河南镇平南)人。他所著的《孝子传》八卷,已散
佚;有清代黄S]辑本,收入《汉学堂丛书》中。
〔28〕 《太平御览》 类书名,宋太平兴国二年(977)李靶等奉敕撰。初名《
太平总类》,书成后经太宗阅览,因名《太平御览》。全书一千卷,分五十五门,所引书籍
共一六九○种,其中不少现已散佚。
〔29〕 邓伯道弃子救侄 邓伯道,名攸,晋代平阳襄陵(今属山西)人。据《晋书
·邓攸传》载,石勒攻晋的战乱中,他全家出外逃难,途中曾弃子救侄。
〔30〕 伦纪 即伦常、纲纪,指封建道德规定的人与人之间应该遵守的相互关系准
则。
〔31〕 道学先生 道学,又称理学,即宋代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
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当时称为道学。道学先生,即指信奉和宣扬这种学说的人。
〔32〕 刘向(约前77—前6) 字子政,西汉沛(今江苏沛县)
人,经学家、文学家。他作的《孝子传》已亡佚,有清代黄S]的辑本,收入《汉学堂丛
书》;又有茅泮林的辑本,收入《梅瑞轩十种古逸书》。
〔33〕 《古孝子传》 清代茅泮林编,是从“类书”中辑录刘向、萧广济、王歆、
王韶之、周景式、师觉授、宋躬、虞盘佑、郑缉等已散佚的《孝子传》成书,收入《梅瑞轩
十种古逸书》中。
五 猖 会〔1〕
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2〕的时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
偏僻,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一定已在下午,仪仗之类,也减而又减,所剩的极其寥寥。
往往伸着颈子等候多时,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于
是,完了。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这一次所见的赛会,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结果总是一个“
差不多”;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化一文钱买下的,用一点
烂泥,一点颜色纸,一枝竹签和两三枝鸡毛所做的,吹起来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的哨子,
叫作“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两三天。
现在看看《陶庵梦忆》〔3〕,觉得那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虽然明人的文章,怕
难免有些夸大。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还有的,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不过是十多人盘
旋着一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那时却还要扮故事,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
浒传》〔4〕中人物云:“……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5〕,寻
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
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
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6〕,人马称妮〔7〕而行。……”这样的白描的活古
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可惜这种盛举,早已和明社〔8〕一同消灭了。
赛会虽然不像现在上海的旗袍〔9〕,北京的谈国事〔10〕,为当局所禁止,然而妇
孺们是不许看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
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闹;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
贵重的“眼学”〔11〕。然而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
来,称为“塘报“〔12〕;过了许久,“高照”〔13〕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
,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
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阁”,“马头”〔14〕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
锁,内中也有孩子。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
——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一场重病,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
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要到东关〔15〕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
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一
是梅姑庙,就是《聊斋志异》〔16〕所记,室女守节,死后成神,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
现在神座上确塑着一对少年男女,眉开眼笑,殊与“礼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
就奇特。
据有考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17〕。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
见有什么猖獗之状;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
。其实呢,这也是殊与“礼教”有妨的,——但他们既然是五猖,便也无法可想,而且自然
也就“又作别论”了。
因为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大家就起来。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泊在河埠
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要搬得快。
忽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这所谓“书”,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18〕,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我
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
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两句一行,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
“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
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
而且要背出来。
粤自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就是这样的书,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别的都忘却了;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自然也
一齐忘却在里面了。记得那时听人说,读《鉴略》比读《千字文》,《百家姓》〔19〕有
用得多,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
字也不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
荒”呵!……
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朝阳照着西墙,天气很清朗。母亲,工
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在百静中,我似乎
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
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
他们都等候着;太阳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似
的就背完了。
“不错。去罢。”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同时活动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
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
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
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五月二十五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
〔2〕 迎神赛会 旧时的一种迷信习俗,用仪仗鼓乐和杂戏迎神出庙,周游街巷,以
酬神祈福。
〔3〕 《陶庵梦忆》 小品文集,明代张岱(号陶庵)著,共八卷。本文所引见该书
卷七《及时雨》条,记的是明崇祯五年(1632)七月绍兴的祈雨赛会情况。
〔4〕 《水浒传》 长篇小说,明代施耐庵著。
〔5〕 头陀 梵语音译。原为佛教苦行,后用以称游方乞食的和尚。
〔6〕 臻臻至至 齐备的意思。
〔7〕 称S茽 行列整齐的样子。
〔8〕 明社 即明王朝。社,这里指社稷,旧时用作国家的代称。
〔9〕 上海的旗袍 当时盘踞江浙等地的北洋直系军阀孙传芳认为妇女穿了旗袍,与
男子就没有多大区别(那时男子通行穿长袍),是伤风败俗的,曾下令禁止。
〔10〕 北京的谈国事 当时北京的军阀为了束缚人民的思想,压制人民的反抗,禁
止谈论国事,因此饭铺茶馆等处都贴有“莫谈国事”的纸条。
〔11〕 “眼学” 语见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谈说制文,援引古昔,
必须眼学,勿信耳受。”
〔12〕 “塘报” 即驿报,古代驿站用快马急行传递的公文。浙东一带赛会时,由
一个化装的孩子骑马先行,预示赛会队伍即将到来,也叫“塘报”。
〔13〕 “高照” 高挂在长竹竿上的通告。“照”就是通告。绍兴赛会中的“高照
”长二三丈,用绸缎刺绣而成。
〔14〕 “高跷” 我国民间游艺的一种,扮饰戏剧中某一角色的人,两脚下各缚五
六尺长的木棍,边走边表演。一般多扮演喜剧中的角色。“抬阁”,赛会中常见的一种游艺
,一个木制四方形的小阁,里面有两三个扮饰戏曲故事中人物的儿童,由成年人抬着游行。
“马头”,也是赛会中的游艺,扮饰戏曲故事中人物的儿童骑在马上游行。
〔15〕 东关 绍兴旧属的一个大集镇,在绍兴城东约六十里,今属绍兴地区上虞县。
〔16〕 《聊斋志异》 短篇小说集,清代蒲松龄著,通行本为十六卷。梅姑事见于
卷十四《金姑夫》篇:“会稽有梅姑祠,神故马姓,族居东莞,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
,三旬而卒。族人祠之,谓之梅姑。丙申,上虞金生赴试经此,入庙徘徊,颇涉冥想。至夜
,梦青衣来,传梅姑命招之,从去。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宠顾,实切依恋,
不嫌陋拙,愿以身为姬侍。’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设座成,当相迓耳。’醒而
恶之。是夜,居人梦梅姑曰:‘上虞金生,今为吾婿,宜塑其像。’诘旦,村人语梦悉同。
族长恐玷其贞,以故不从;未几一家俱病,大惧,为肖像于左。既成,金生告妻子曰:
‘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痛恨,诣祠指女像秽骂,又升座批颊数四乃去。今马氏
呼为金姑夫。”梅姑庙在宋代《嘉泰会稽志》中已有记载。
〔17〕 五通神 旧时南方乡村中供奉的妖邪之神。唐末已有香火,庙号“五通”。
据传为兄弟五人,俗称五圣。
〔18〕 《鉴略》 旧时学塾所用的一种初级历史读物,清代王仕云著,四言韵语,
上起盘古,下迄明代弘光。
〔19〕 《千字文》 旧时学塾所用的初级读物,相传为南朝梁周兴嗣作,用一千个
不同的字编成四言韵语。《百家姓》,旧时学塾所用的识字读本,北宋人作,将姓氏连缀为
四言韵语。
无 常〔1〕
迎神赛会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杀之权的,——不,这生杀之权四个字不大妥
,凡是神,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倒不如说是职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罢,
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2〕之类,那么,他的卤簿〔3〕中间就另有一群特别的脚色:鬼卒
,鬼王,还有活无常。
这些鬼物们,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红红绿绿的衣裳,赤着脚
;蓝脸,上面又画些鱼鳞,也许是龙鳞或别的什么鳞罢,我不大清楚。鬼卒拿着钢叉,叉环
振得琅琅地响,鬼子拿的是一块小小的虎头牌。据传说,鬼王是只用一只脚走路的;但他究
竟是乡下人,虽然脸上已经画上些鱼鳞或者别的什么鳞,却仍然只得用了两只脚走路。所以
看客对于他们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妪和她的孙子们为面面圆到起见,也照例
给他们一个“不胜屏营待命之至”〔4〕的仪节。
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谐
,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
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
人民之于鬼物,惟独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平时也常常可以遇见他。譬如城隍庙
或东岳庙中,大殿后面就有一间暗室,叫作“阴司间”,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塑着各种鬼
:吊死鬼,跌死鬼,虎伤鬼,科场鬼,……而一进门口所看见的长而白的东西就是他。我虽
然也曾瞻仰过一回这“阴司间”,但那时胆子小,没有看明白。听说他一手还拿着铁索,因
为他是勾摄生魂的使者。相传樊江〔5〕东岳庙的“阴司间”的构造,本来是极其特别的:
门口是一块活板,人一进门,踏着活板的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他便扑过来,铁索正套在你
脖子上。后来吓死了一个人,钉实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时候,这就已不能动。
倘使要看个分明,那么,《玉历钞传》上就画着他的像,不过《玉历钞传》也有繁简不
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6〕,腰间束的是草绳,脚穿草
鞋,项挂纸锭〔7〕;手上是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肩膀是耸起的,头发却披下来;眉眼
的外梢都向下,像一个“八”字。头上一顶长方帽,下大顶小,按比例一算,该有二尺来高
罢;在正面,就是遗老遗少们所戴瓜皮小帽的缀一粒珠子或一块宝石的地方,直写着四个字
道:“一见有喜”。有一种本子上,却写的是“你也来了”。这四个字,是有时也见于包公
殿〔8〕的扁额上的,至于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写,他自己还是阎罗王〔9〕,我可没有研究
出。
《玉历钞传》上还有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鬼物,装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这在迎
神时候也有的,但名称却讹作死无常了,黑脸,黑衣,谁也不爱看。在“阴司间”里也有的
,胸口靠着墙壁,阴森森地站着;那才真真是“碰壁”〔10〕。凡有进去烧香的人们,必
须摩一摩他的脊梁,据说可以摆脱了晦气;我小时也曾摩过这脊梁来,然而晦气似乎终于没
有脱,——也许那时不摩,现在的晦气还要重罢,这一节也还是没有研究出。
我也没有研究过小乘佛教〔11〕的经典,但据耳食之谈,则在印度的佛经里,焰摩天
〔12〕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狱里做主任。至于勾摄生魂的使者的这无常先生
,却似乎于古无征,耳所习闻的只有什么“人生无常”之类的话。大概这意思传到中国之后
,人们便将他具象化了。这实在是我们中国人的创作。
然而人们一见他,为什么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呢?
凡有一处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学者或名流,他将笔头一扭,就很容易变成“模范县”〔
13〕。我的故乡,在汉末虽曾经虞仲翔〔14〕先生揄扬过,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后来到
底免不了产生所谓“绍兴师爷”〔15〕,不过也并非男女老小全是“绍兴师爷”,别的“
下等人”也不少。这些“下等人”,要他们发什么“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
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
面的目的地”〔16〕那样热昏似的妙语,是办不到的,可是在无意中,看得往这“荫在薄
雾的里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结婚,养孩子,死亡。但这自然是专就我的故乡
而言,若是“模范县”里的人民,那当然又作别论。他们——敝同乡“下等人”——的许多
,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积久的经验,知道阳间维持“公理”的只有一个会〔
17〕,而且这会的本身就是“遥遥茫茫”,于是乎势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人是大
抵自以为衔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们只能骗鸟,若问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
想到生的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无论贵贱,
无论贫富,其时都是“一双空手见阎王”〔18〕,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罚。然而虽说
是“下等人”,也何尝没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么样呢?
未曾“跳到半天空”么?没有“放冷箭”〔19〕么?无常的手里就拿着大算盘,你摆
尽臭架子也无益。对付别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对自己总还不如虽在阴司里也还能够寻到一
点私情。然而那又究竟是阴间,阎罗天子,牛首阿旁,还有中国人自己想出来的马面〔20
〕,都是并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脚色,虽然他们并没有在报上发表过什么大文章。当还
未做鬼之前,有时先不欺心的人们,遥想着将来,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块的公理中,来寻一点
情面的末屑,这时候,我们的活无常先生便见得可亲爱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们的古
哲墨翟〔21〕先生谓之“小取”云。
在庙里泥塑的,在书上墨印的模样上,是看不出他那可爱来的。最好是去看戏。但看普
通的戏也不行,必须看“大戏”或者“目连戏”〔22〕。目连戏的热闹,张岱〔23〕在
《陶庵梦忆》上也曾夸张过,说是要连演两三天。在我幼小时候可已经不然了,也如大戏一
样,始于黄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结。
这都是敬神禳灾的演剧,全本里一定有一个恶人,次日的将近天明便是这恶人的收场的
时候,“恶贯满盈”,阎王出票来勾摄了,于是乎这活的活无常便在戏台上出现。
我还记得自己坐在这一种戏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两样的。平常愈夜
深愈懒散,这时却愈起劲。他所戴的纸糊的高帽子,本来是挂在台角上的,这时预先拿进去
了;一种特别乐器,也准备使劲地吹。这乐器好像喇叭,细而长,可有七八尺,大约是鬼物
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吹起来,Nhatu,nhatu,nhatutu
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连*銧头”〔24〕。
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
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他
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可惜我记不清楚
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这样: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
问了起来呢,原来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么病?伤寒,还带痢疾。
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桥的陈念义〔25〕la儿子。
开的是怎样的药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发出;第二煎吃下去,两脚笔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就将我捆打四十!”
这叙述里的“子”字都读作入声。陈念义是越中的名医,俞仲华曾将他写入《荡寇志》
〔26〕里,拟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la者“的”也;“儿”
读若“倪”,倒是古音罢;nga者,“我的”或“我们的”之意也。
他口里的阎罗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会误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连“还阳半
刻”都知道,究竟还不失其“聪明正直之谓神”〔27〕。不过这惩罚,却给了我们的活无
常以不可磨灭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紧双眉,捏定破芭蕉扇,脸向着地,鸭
子浮水似的跳舞起来。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连*銧?芬苍┛嗖豢八频拇底拧?
他因此决定了:
“难是弗放者个!
那怕你,铜墙铁壁!
那怕你,皇亲国戚!
…………”
“难”者,“今”也;“者个”者“的了”之意,词之决也。
“虽有忮心,不怨飘瓦”〔28〕,他现在毫不留情了,然而这是受了阎罗老子的督责
之故,不得已也。一切鬼众中,就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
有他可以比较的相亲近。
我至今还确凿记得,在故乡时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
,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
迎神时候的无常,可和演剧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只有动作,没有言语,跟定了一个捧
着一盘饭菜的小丑似的脚色走,他要去吃;他却不给他。另外还加添了两名脚色,就是“正
人君子”〔29〕之所谓“老婆儿女”〔30〕。凡“下等人”,都有一种通病:常喜欢以
己之所欲,施之于人。虽是对于鬼,也不肯给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总要给他们一对一对
地配起来。
无常也不在例外。所以,一个是漂亮的女人,只是很有些村妇样,大家都称她无常嫂;
这样看来,无常是和我们平辈的,无怪他不摆教授先生的架子。一个是小孩子,小高帽,小
白衣;虽然小,两肩却已经耸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这分明是无常少爷了,大家却叫他
阿领〔31〕,对于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来,仿佛是无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
何以相貌又和无常有这么像?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论。至于无常何以
没有亲儿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释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儿女一多,爱说闲话的就要旁敲侧
击地锻成他拿卢布,所以不但研究,还早已实行了“节育”了。
这捧着饭菜的一幕,就是“送无常”。因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间凡有一个人死掉之
后,就得用酒饭恭送他。至于不给他吃,那是赛会时候的开玩笑,实际上并不然。但是,和
无常开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为他爽直,爱发议论,有人情,——要寻真实的朋友,
倒还是他妥当。
有人说,他是生人走阴,就是原是人,梦中却入冥去当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我还记
得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屋子里的一个男人,便自称是“走无常”,门外常常燃着香烛。但我
看他脸上的鬼气反而多。莫非入冥做了鬼,倒会增加人气的么?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
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
六月二十三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三期。
〔2〕 东岳大帝 道教所奉的泰山神。汉代的纬书《孝经援神契》中说:“泰山,天
帝之孙也,主召人魂。”又《尔雅·释山》称“泰山为东岳”。旧时迷信传说泰山神掌管人
的生死。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尊为东岳天齐大生仁皇帝,简称东岳大帝。
〔3〕 卤簿 封建时代帝王或大臣外出时的侍从仪仗队。
〔4〕 “不胜屏营待命之至” 旧时官府对上级呈文结束处的套语;这里用作肃立敬
畏的意思。
〔5〕 樊江 绍兴县城东二十里的一个乡镇。
〔6〕 斩衰凶服 封建丧制中规定的重孝丧服,用粗麻布裁制,不缝下边。
〔7〕 纸锭 一种迷信用品,用纸或锡箔折成的元宝。旧俗认为焚化后可供死者在“
阴间”使用。
〔8〕 包公殿 供奉宋代包拯(999—1062)的庙宇。旧时迷信传说,包拯死
后做了阎罗十殿中第五殿的阎罗王,东岳庙或城隍庙中供有他的神像。
〔9〕 阎罗王 即下文的阎罗天子,小乘佛教所称的地狱主宰。
《法苑珠林》卷十二中说:“阎罗王者,昔为毗沙国王,经与维陀如生王共战;兵力不
敌,因立誓愿为地狱主。”
〔10〕 “碰壁” 在女师大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的事件中,有教员阻挠学生,说“
你们做事不要碰壁”。作者这里用这个词含有讽刺的意思。参看《华盖集·“碰壁”之后》
。
〔11〕 小乘佛教 早期佛教的主要流派,注重修行持戒,自我解脱,自认为是佛教
的正统派。
〔12〕 焰摩天 佛教传说“欲界诸天”中的一天。佛经中又有“焰摩界”,即所谓
轮回六道中的饿鬼道,它的主宰者是琰魔王,也就是阎罗王。这里所说的“焰摩天”,当是
地狱的“焰摩界”。
〔13〕 “模范县” 这里是对陈西滢的讽刺。陈是无锡人,他在《现代评论》第二
卷第三十七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闲话》中谈过“无锡是中国的模范县”。
〔14〕 虞仲翔(164—233) 名翻,三国吴会稽余姚(今属浙江)人,经学
家。他揄扬绍兴的话,见《三国志·吴书·虞翻传》注引虞预《会稽典录》:“夫会稽上应
牵牛之宿,下当少阳之位,东渐巨海,西通五湖,南无垠,北渚浙江。南山攸居,实为州
镇,昔禹会群臣,因以命之。山有金木鸟兽之殷,水有鱼盐珠蚌之饶。海岳精液,善生俊异
,是以忠臣继踵,孝子连闾,下及贤女,靡不育焉。”
〔15〕 “绍兴师爷” 清代官署中承办刑事判牍的幕僚叫“刑名师爷”。一般善于
舞文弄法,往往能左右人的祸福;当时绍兴籍的幕僚较多,因有“绍兴师爷”之称。陈西滢
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上发表的《致志摩》信中曾诬蔑鲁迅“有他们贵乡绍
兴的刑名师爷的脾气”。
〔16〕 这几句话都出自陈西滢的《致志摩》。
〔17〕 指一九二五年十二月陈西滢等为压迫北京女师大学生和教育界进步人士而组
织的“教育界公理维持会”。参看《华盖集·“公理”的把戏》。
〔18〕 “一双空手见阎王” 语见《何典》:“卖嘴郎中无好药,一双空手见阎王
。”
〔19〕 “放冷箭” 这也是陈西滢在《致志摩》中攻击鲁迅的话:
“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支冷箭。”
〔20〕 马面 迷信传说地狱中人身马头的狱卒。
〔21〕 墨翟 参看《故事新编·非攻》及其注〔4〕。所著《墨子》十五卷,其中
有《大取》、《小取》两篇。《大取》篇中说:“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
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22〕 “大戏”或者“目连戏” 都是绍兴的地方戏。清代范寅《越谚》卷中说:
“班子:唱戏成(班)者,有文班、武班之别。文专唱和,名高调班;武演战斗,名乱弹
班。”又说:“万(按此处读‘木’)莲班:此专唱万莲一出戏者,百姓为之。”高调班和
乱弹班就是大戏;万莲班就是目连戏。据《盂兰盆经》:目连是佛的大弟子,有大神通,尝
入地狱救母。唐代已有《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以后各种戏曲中多有目连戏。参看《且
介亭杂文末编·女吊》第五段。
〔23〕 张岱(1597—约1689) 字宗子,号陶庵,浙江山阴(今绍兴)人
,明末文学家。他在《陶庵梦忆·目连戏》中记载当时的演出情况说:“选徽州旌阳戏子,
剽轻精悍,能相扑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连》,凡三日三夜。”
〔24〕 “目连*銧头” *銧头,绍兴方言,即号筒。范寅《越谚》卷中说是“铜制
,长四尺”。“目连*銧头”是一种特别加长的号筒。据《越谚》卷中说:“道场及召鬼戏?杂茫蛄肺啵拭!?
〔25〕 陈念义 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绍兴的名医,即叶腾骧《证谛山人杂志》卷五中
所记的陈念二:“陈念二者,山阴方桥人,偶忘其名字,世业医,称为妙手,远近就医者不
绝。”
〔26〕 俞仲华(1794—1849) 名万春,字仲华,浙江山阴(今绍兴)人
。《荡寇志》,一名《结水浒传》,长篇小说,共七十回(又结子一回),写梁山泊头领全
部被宋王朝剿灭。
〔27〕 “聪明正直之谓神” 语见《左传》庄公三十二年。
〔28〕 “虽有忮心,不怨飘瓦” 语出《庄子·达生》:“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
。”用在这里的意思是说,心里虽有愤恨,却也不好怨谁了。
〔29〕 “正人君子” 这里的“正人君子”和下文的“教授先生”,指当时现代评
论派中的胡适、陈西滢等人。他们在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中,站在北洋政府一
边,攻击鲁迅和女师大进步师生,当时被拥护北洋军阀的《大同晚报》称赞为“正人君子”
。
〔30〕 “老婆儿女”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四期(一九二六年五月
八日)的《闲话》中说:“家累日重,需要日多,才智之士,也没法可想,何况一般普通人
。因此,依附军阀和依附洋人便成了许多人唯一的路径,就是有些志士,也常常未能免俗。
……他们自己可以捱饿,老婆子女却不能不吃饭啊!就是那些直接或间接用苏俄金钱的人,
也何尝不是如此。”
〔31〕 阿领 妇女再嫁时领(带)来的同前夫所生的孩子。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1〕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
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2〕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
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
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
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
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
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
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
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
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
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
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
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
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
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
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
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
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
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是
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
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
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
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
,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
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
颊的“张飞鸟”〔3〕,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4〕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
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促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
十只,装在叉袋〔5〕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
,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
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
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6
〕,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7〕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
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8〕;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
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
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
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9〕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10〕,
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
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
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
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11〕。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
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
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
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
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
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
柚”的……。〔12〕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
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13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
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
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14〕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
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
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15〕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
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
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九期。
〔2〕 朱文公 即朱熹。“文”是宋王朝给他的谥号。作者绍兴的老屋于一九一九年
卖给一个姓朱的人,所以这里戏称为“卖给朱文公的子孙”。
〔3〕 “张飞鸟” 即。头部圆而黑,前额纯白,形似舞台上张飞的脸谱,所以
浙东有的地方叫它“张飞鸟”。
〔4〕 闰土 作者小说《故乡》中的人物。原型为章运水,绍兴道墟乡杜浦村(今属
上虞县)人。他的父亲名福庆,是个农民,兼作竹匠,常在作者家做短工。
〔5〕 叉袋 袋口成叉角的麻袋或布袋。
〔6〕 Ade 德语,“再见”的意思。
〔7〕 我的先生 指寿怀鉴(1849—1930),字镜吾,是个秀才。
〔8〕 三味书屋 在绍兴作者故居附近,它和百草园现在都是绍兴鲁迅纪念馆的一部
分。
〔9〕 东方朔(前154—前93) 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西汉文
学家。他是汉武帝的侍臣,善讽谏,喜诙谐,旧时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史记·滑稽列传》
附传中说他“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
〔10〕 “怪哉” 传说中的一种怪虫。据《古小说钩沉·小说》:
“武帝幸甘泉宫,驰道中,有虫赤色,头目牙齿耳鼻尽具,观者莫识。
帝乃使朔视之,还对曰:‘此“怪哉”也。昔秦时拘系无辜,众庶愁怨,咸仰首叹曰:
“怪哉怪哉!”盖感动上天愤所生也,故名“怪哉”。此地必秦之狱处。’即按地图,果秦
故狱。又问:‘何以去虫?’朔曰:‘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于是使人取虫置
酒中,须臾果糜散矣。”
〔11〕 对课 旧时学塾教学生练习对仗的一种功课,用虚实平仄的字相对,如“桃
红”对“柳绿”之类。
〔12〕 这些都是旧时学塾读物中的句子。“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见《论语
·述而》。“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见《幼学琼林·身体》。“上九潜龙勿用”,见《周
易·乾》,原作“初九,潜龙勿用”。
“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这是学生读《尚书·禹贡》时念错的句子;原作“厥
田惟下下,厥赋下上上错……厥包橘柚锡贡”。
〔13〕 “铁如意”等语,是清末刘翰作《李克用置酒三垂岗赋》中的句子。原文作
:“玉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刘翰,江苏武进人,江阴
南菁书院学生。这篇赋是颂扬五代后唐李克用父子的。见王先谦编的《清嘉集初稿》卷五。
〔14〕 绣像 明清以来附在通俗小说卷首的书中人物白描画像。
〔15〕 《西游记》 长篇小说,明代吴承恩著,共一百回。
父亲的病〔1〕
大约十多年前罢,S城〔2〕中曾经盛传过一个名医的故事:
他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
闺女生急病,来请他了,因为他其时已经阔得不耐烦,便非一百元不去。他们只得都依他。
待去时,却只是草草地一看,说道“不要紧的”,开一张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
很有钱,第二天又来请了。
他一到门,只见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药,好得多了,所以再请你来复
诊一回。”仍旧引到房里,老妈子便将病人的手拉出帐外来。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没有脉
,于是点点头道,“唔,这病我明白了。”从从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药方纸,提笔写道:
“凭票付英洋〔3〕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画押。
“先生,这病看来很不轻了,用药怕还得重一点罢。”主人在背后说。
“可以,”他说。于是另开了一张方:
“凭票付英洋贰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画押。
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因为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那时虽然已经很
有名,但还不至于阔得这样不耐烦;可是诊金却已经是一元四角。现在的都市上,诊金一次
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他
大概的确有些特别,据舆论说,用药就与众不同。我不知道药品,所觉得的,就是“药引”
的难得,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先买药,再寻药引。“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他
是不用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
可是说也奇怪,大约后来总没有购求不到的。
据舆论说,神妙就在这地方。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4
〕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医者,意也。”〔
5〕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所以……。
我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
于还要拚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这样有两年,渐渐地熟识,几乎是朋友了。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利害,将要不能起床;我
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仰,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踊跃了。正在这时
候,他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
“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6〕先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
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
进来时,看见父亲的脸色很异样,和大家谈论,大意是说自己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
他因为看了两年,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以为情,所以等到危急时候,便荐一
个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
只有一个陈莲河了。明天就请陈莲河。
陈莲河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这一点颇
不同。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妥帖
了,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
“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
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
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7
〕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
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
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
老弗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
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
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8〕
,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
,离我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像平地木那样,必须暗中摸索了,陈莲河先生开方之后,就恳
切详细地给我们说明。
“我有一种丹,”有一回陈莲河先生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
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陈莲河先生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
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我们走过医生的门前,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扁额。现在是让
步一点了,连医生自己也说道:“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但是S城那时不但没有
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只能由轩辕岐伯〔9〕的嫡
派门徒包办。轩辕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门徒就还见鬼,而且觉得“舌乃
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又想不出“冤愆”来,自然,单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
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还请一回陈莲河先生,这回是特
拔,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的开了一张方,但已停止败鼓皮丸不用,药引也不很神妙了,所
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从此我便不再和陈莲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
过;听说他现在还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10〕,正在和只长于外科的
西医奋斗哩。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1
1〕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
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
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
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
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早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12〕进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说我们不应该
空等着。于是给他换衣服;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高王经》〔13〕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
捏在拳头里……。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
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十月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一期。
〔2〕 S城 这里指绍兴城。
〔3〕 英洋 即“鹰洋”。
〔4〕 叶天士(1667—1746) 名桂,号香岩,江苏吴县人,清乾隆时名医
。他的门生曾搜集其药方编成《临证指南医案》十卷。清代王友亮撰《双佩斋文集·叶天士
小传》中,有以梧桐叶作药引的记载:“邻妇难产,他医业立方矣,其夫持问叶,为加梧叶
一片,产立下。
后有效之者,叶笑曰:‘吾前用梧叶,以值立秋故耳!今何益。’其因时制宜,不拘古
法多此类,虽老于医者莫能测也。”
〔5〕 “医者,意也。” 语出《后汉书·郭玉传》:“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
,随气用巧。”又宋代祝穆编《古今事文类聚》前集:
“唐许胤宗善医。或劝其著书,答曰:‘医言意也。思虑精则得之,吾意所解,口不能
宣也。’”
〔6〕 陈莲河 当指何廉臣(1860—1929),当时绍兴的中医。
〔7〕 平地木 即紫金牛,常绿小灌木,一种药用植物。
〔8〕 “虎神营” 清末端郡王载漪(文中说是刚毅,似误记)创设和率领的皇室卫
队。李希圣在《庚子国变记》中说:“虎神营者,虎食羊而神治鬼,所以诅之也。”
〔9〕 轩辕岐伯 指古代名医。轩辕,即黄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岐伯,传说中的
上古名医。今所传著名医学古籍《黄帝内经》,是战国秦汉时医家托名黄帝与岐伯所作。其
中《素问》部分,用黄帝和岐伯问答的形式讨论病理,故后来常称医术高明者为“术精岐黄
”。
〔10〕 中医什么学报 指《绍兴医药月报》。一九二四年春创刊,何廉臣任副编辑
,在第一期上发表《本报宗旨之宣言》,宣扬“国粹”。
〔11〕 “罪孽深重祸延父母” 旧时一些人在父母死后印发的讣闻中,常有“不孝
男××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考(或显妣)
……”等一类套话。
〔12〕 衍太太 作者叔祖周子传的妻子。
〔13〕 《高王经》 即《高王观世音》。据《魏书·卢景裕传》:
“……有人负罪当死,梦沙门教讲经。觉时如所梦,默诵千遍,临刑刀折。主者以闻,
赦之。此经遂行于世,号曰《高王观世音》。”旧俗在人死时,把《高王经》烧成灰,捏在
死者手里,大概即源于这类故事,意思是死者到“阴间”如受刑时可减少痛苦。
琐 记〔1〕
衍太太现在是早经做了祖母,也许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时却还年青,只有一个儿子比我
大三四岁。她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对别家的孩子却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决不去
告诉各人的父母,因此我们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
举一个例说罢,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
给沈四太太〔2〕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
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
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却决不如此。假如她看见我们吃冰,一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
着,看谁吃的多。”
但我对于她也有不满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时候了,我还很小,偶然走进她家去,她
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我走近去,她便将书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看那书上画着房屋,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迟疑间,他们便大笑
起来了。这使我很不高兴,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不到那里去大约有十多天。一回是我
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
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
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婶母也恰恰走进来。她便接
着说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虽然如此,孩子们总还喜欢到她那里去。假如头上碰得肿了一大块的时候,去寻母亲去
罢,好的是骂一通,再给擦一点药;坏的是没有药擦,还添几个栗凿和一通骂。衍太太却决
不埋怨,立刻给你用烧酒调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说这不但止痛,将来还没有瘢痕。父亲故
去之后,我也还常到她家里去,不过已不是和孩子们玩耍了,却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谈闲
天。我其时觉得很有许多东西要买,看的和吃的,只是没有钱。有一天谈到这里,她便说道
,“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我说母亲没有钱,她就说可以拿首饰
去变卖;我说没有首饰,她却道,“也许你没有留心。
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
这些话我听去似乎很异样,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时又真想去打开大厨,细细地寻
一寻。大约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
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来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现在,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骂
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青,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
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好。那么,走罢!
但是,那里去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
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那时为全城所笑骂的是一
个开得不久的学校,叫作中西学堂〔3〕,汉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学。然而已经成为众
矢之的了;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还集了“四书”〔4〕的句子,做一篇八股〔5〕来嘲诮
它,这名文便即传遍了全城,人人当作有趣的话柄。我只记得那“起讲”的开头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
者也。今也不然:舌之音,闻其声,皆雅言也。
……”
以后可忘却了,大概也和现今的国粹保存大家的议论差不多。但我对于这中西学堂,却
也不满足,因为那里面只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功课较为别致的,还有杭州的求是书
院〔6〕,然而学费贵。
无须学费的学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个进去的学校〔7〕,目下不知道称
为什么了,光复〔8〕以后,似乎有一时称为雷电学堂,很像《封神榜》〔9〕上“太极阵
”“混元阵”一类的名目。总之,一进仪凤门〔10〕,便可以看见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
不知多高的烟通。功课也简单,一星期中,几乎四整天是英文:“It is a cat
.”“Is it a rat?”〔11〕一整天是读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
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12〕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
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
初进去当然只能做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头二班学生就不同
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块。不但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厚而且大的洋书,气昂昂
地走着,决非只有一本“泼赖妈”〔13〕和四本《左传》〔14〕的三班生所敢正视;便
是空着手,也一定将肘弯撑开,像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总不能走出他之前。这一种螃
蟹式的名公巨卿,现在都阔别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脚躺椅上,发见了这姿
势,然而这位老爷却并非雷电学堂出身的,可见螃蟹态度,在中国也颇普遍。
可爱的是桅杆。但并非如“东邻”的“支那通”〔15〕所说,因为它“挺然翘然”,
又是什么的象征。乃是因为它高,乌鸦喜鹊,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盘上。人如果爬到顶
,便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么远,我现在可委实有点
记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险,下面张着网,即使跌下来,也不过如一条小鱼落在网子里;况且
自从张网以后,听说也还没有人曾经跌下来。
原先还有一个池,给学生学游泳的,这里面却淹死了两个年幼的学生。当我进去时,早
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是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方
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只可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池子,难讨替代〔16〕,总
在左近徘徊,虽然已有“伏魔大帝关圣帝君”镇压着。办学的人大概是好心肠的,所以每年
七月十五,总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17〕,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
〔18〕,捏诀〔19〕,念咒:“回资罗,普弥耶邓!**耶邓!**!耶!邓!!!”〔2
0〕我的前辈同学被关圣帝君镇压了一整年,就只在这时候得到一点好处,——虽然我并不
深知是怎样的好处。所以当这些时,我每每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
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
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只得走开。近来是单是走开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会说
你骂人骂到了聘书,或者是发“名士”脾气〔21〕,给你几句正经的俏皮话。不过那时还
不打紧,学生所得的津贴,第一年不过二两银子,最初三个月的试习期内是零用五百文。于
是毫无问题,去考矿路学堂〔22〕去了,也许是矿路学堂,已经有些记不真,文凭又不在
手头,更无从查考。试验并不难,录取的。
这回不是It is a cat了,是Der Mann,Das Weib,Da
s Kind〔23〕。汉文仍旧是“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学集注》〔2
4〕。论文题目也小有不同,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是先前没有做过的。
此外还有所谓格致〔25〕,地学,金石学,……都非常新鲜。
但是还得声明:后两项,就是现在之所谓地质学和矿物学,并非讲舆地和钟鼎碑版〔2
6〕的。只是画铁轨横断面图却有些麻烦,平行线尤其讨厌。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
27〕,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24〕,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
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29〕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
是什么东西呀?……”
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30〕。星期日跑
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
: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
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31〕未到时,此间有
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
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32〕,柏拉图〔33〕也出来了,斯多噶〔
34〕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3
5〕,那书面上的张廉卿〔36〕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
“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辈严肃地
对我说,而且递过一张报纸来。
接来看时,“臣许应筚〔37〕跪奏……”,那文章现在是一句也不记得了,总之是参
康有为变法〔38〕的;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
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
演论》。
但我们也曾经有过一个很不平安的时期。那是第二年,听说学校就要裁撤了。这也无怪
,这学堂的设立,原是因为两江总督〔39〕(大约是刘坤一〔40〕罢)听到青龙山的煤
矿〔41〕出息好,所以开手的。待到开学时,煤矿那面却已将原先的技师辞退,换了一个
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二、他们觉得开煤矿并不难。于是不
到一年,就连煤在那里也不甚了然起来,终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烧那两架抽水机之用,就
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来抽水,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开矿无利,矿路学堂自然也就无
须乎开了,但是不知怎的,却又并不裁撤。到第三年我们下矿洞去看的时候,情形实在颇凄
凉,抽水机当然还在转动,矿洞里积水却有半尺深,上面也点滴而下,几个矿工便在这里面
鬼一般工作着。
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
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钢铁锡来么?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
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
结果还是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42〕了。所余的还只
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留学的事,官僚也许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个因为祖母哭得死去活来,不
去了,只剩了四个。日本是同中国很两样的,我们应该如何准备呢?有一个前辈同学在,比
我们早一年毕业,曾经游历过日本,应该知道些情形。跑去请教之后,他郑重地说:
“日本的袜是万不能穿的,要多带些中国袜。我看纸票也不好,你们带去的钱不如都换
了他们的现银。”
四个人都说遵命。别人不知其详,我是将钱都在上海换了日本的银元,还带了十双中国
袜——白袜。
后来呢?后来,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国袜完全无用;一元的银圆日本早已废置不用了,
又赔钱换了半元的银圆和纸票。
十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二期。
〔2〕 沈四太太 周家的房客。
〔3〕 中西学堂 全称“绍郡中西学堂”,绍兴徐树兰创办的一所私立学校,一八九
七年(清光绪二十三年)建立。一八九九年秋改为绍兴府学堂。
〔4〕 “四书” 即儒家经典《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北宋时程
颢、程颐特别推崇《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二篇;南宋朱熹又将这二篇和《论语》
、《孟子》合在一起,撰写《四书章句集注》,自此便有了“四书“这个名称。
〔5〕 八股 明、清科举考试时所用的一种文体。它用“四书”、“五经”中文句命
题,并规定一定的格式:每篇都必须按次序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
、“前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段落;后面四段是正文,每段分两股,两
两相对,合共八股。这里所说的“起讲”,就是其中的第三段。
〔6〕 求是书院 当时浙江的一所新式高等学校,创办于一八九七年(清光绪二十三
年)。
〔7〕 指江南水师学堂,一九一三年改为海军军官学校,一九一五年又改为海军雷电
学校。
〔8〕 光复 指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
〔9〕 《封神榜》 即《封神演义》,神魔小说,明代许仲琳(一说陆西星)编写,
共一百回。
〔10〕 仪凤门 当时南京城北的一个城门。
〔11〕 这是初级英语读本上的课文,意思是:“这是一只猫。”
“这是一只老鼠吗?”
〔12〕 这段话出自《左传》隐公元年,原文是:“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
母,施及庄公。”
〔13〕 泼赖妈” 英语Primer的音译,意即初级读本。
〔14〕 《左传》 即《春秋左氏传》,相传为春秋时左丘明所撰。
是一部用事实补充、解释《春秋》的书。
〔15〕 “支那通” 支那,古代梵语对中国的译称。近代日本亦称中国为支那。支
那通,指研究和通晓中国情况的日本人。这里是讽刺安冈秀夫。他在《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
族性》一书中,胡诌中国人“耽享乐而淫风炽盛”,连食物也都与性有关,如喜欢吃笋,就
“是因为那挺然翘然的姿势;引起想像来”的原故。参看《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七月
四日)》。
〔16〕 讨替代 即找替死鬼。旧时迷信认为横死的人所变的“鬼”,必须设法使别
人也以同样方式死亡,这样他才得投生,叫做讨替代。
〔17〕 放焰口 旧俗于夏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晚上请和尚结盂兰盆会,诵经施
食,称为放焰口。盂兰盆,梵语音译,“救倒悬”的意思;焰口,饿鬼名。
〔18〕 毗卢帽 放焰口时,主座大和尚所戴的一种绣有毗卢佛像的帽子。
〔19〕 捏诀 和尚诵念诀语时的一种手势。
〔20〕 这些是《瑜伽焰口施食要集》中咒文的梵语音译。
〔21〕 发“名士”脾气 这是顾颉刚挖苦鲁迅的话,当时他们同在厦门大学教书。
参看《两地书·四十八》。
〔22〕 矿路学堂 全称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创办于一八九八年十月,
一九○二年一月停办。
〔23〕 这是初级德语读本上的课文,意思是:“男人,女人,孩子。”
〔24〕 《小学集注》 宋代朱熹辑,明代陈选注,共六卷。旧时学塾中所常用的一
种初级读物,内容系辑录古书中的片段,分类编成四内篇:《立教》、《明伦》、《敬身》
、《稽古》;二外篇:《嘉言》、《善行》。
〔25〕 格致 “格物致知”的简称。《礼记·大学》有“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
至”的话。格,推究。清末曾用“格致”统称物理、化学等学科。
〔26〕 舆地 即地,这里指地理学。钟鼎碑版,指古代铜器、石刻;研究这些文物
的形制、文字或图画的,叫金石学。
〔27〕 新党 参看本卷第22页注〔4〕;这里指当时矿务铁路学堂总办俞明震。
〔28〕 《时务报》 旬刊,梁启超等主编,当时宣传变法维新的主要期刊之一。一
八九六年八月创办于上海,一八九八年七月停刊。
〔29〕 华盛顿(G.Washington,1732—1799) 即乔治·华
盛顿,美国政治家。他领导一七七五年至一七八三年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胜
利后任美国第一任总统。
〔30〕 《天演论》 英国赫胥黎(T.Huxley,1825—1895)《进
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中的前两篇,严复译述。一八九八年(清光绪二十四年)由湖北
沔阳卢氏木刻印行,为“慎始基斋丛书”之一;一九○一年又由富文书局石印出版。其前半
部着重解释自然现象,宣传物竟天择;后半部着重解释社会现象,鼓吹优胜劣败的社会思想
。这书对当时我国知识界曾发生很大的影响。
〔31〕 恺彻(G.J.Caesar,前100—前44) 通译恺撒,古罗马统
帅,曾两次渡海侵入不列颠(英国)。
〔32〕 苏格拉第(Sokrates,前469—前399) 通译苏格拉底,古
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
〔33〕 柏扯图(Platon,前427—前347) 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
苏格拉底的弟子。
〔34〕 斯多噶(Stoikoi) 指斯多噶派,一译画廊派或斯多亚派,约公元
前四世纪产生于古希腊,中经传播演变,存在到公元二世纪的一个哲学派别。
〔35〕 《译学汇编》 当为《译书汇编》,月刊,一九○○年十二月六日在日本创
刊。它是我国留日学生最早出版的一种杂志,分期译载东西各国政治法律名著,如卢骚的《
民约论》,孟德斯鸠的《万法精理》等。后改名《政治学报》。
〔36〕 张廉卿(1823—1894) 名裕钊,字廉卿,湖北武昌人,清代古文
家、书法家。
〔37〕 许应筚 广东番禺人,清光绪年间曾任礼部尚书,当时反对维新运动的顽固
分子之一。这里所说的文章,指一八九八年(清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四日他的《明白回奏并
请斥逐工部主事康有为折》,见同年五月二十四日《申报》。
〔38〕 康有为变法 康有为于一八九八年(戊戌)与梁启超、谭嗣同等由光绪帝任
用参预政事,试图变法;从同年六月十一日光绪颁布变法维新的诏令,到九月二十一日以慈
禧为首的地主阶级顽固派发动政变,变法失败,共历时一百零三日,故又称戊戌变法或百日
维新。
〔39〕 两江总督 总督,清代地方最高军政长官。两江总督在清初管辖江南和江西
两省。清康熙六年(1667)江南省分为江苏、安徽两省,仍与江西省并归两江总督管辖
。
〔40〕 刘坤一(1830—1901) 湖南新宁人。一八七九年至一九○一年间
数任两江总督,是当时官僚中倾向维新的人物之一。
〔41〕 青龙山的煤矿 在今南京官塘煤矿象山矿区。作者等当年所下的矿洞即今象
山矿区的古井。
〔42〕 这是唐代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两句诗。碧落,指天上;黄泉,指地下。
藤野先生〔1〕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2〕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
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3〕,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
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4〕。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
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
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
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5〕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
。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6〕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
7〕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
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
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
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
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
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
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
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8〕。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
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
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9〕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
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
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
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
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
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
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
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
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
,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
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
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
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
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
,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
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
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10〕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
11〕,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12〕,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
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
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在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
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
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
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
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
,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
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
全用电影〔13〕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
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
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
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采,——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
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
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
,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
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
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
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
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
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
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
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
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
〔14〕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
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
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
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
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三期。
〔2〕 上野 日本东京的公园,以樱花著名。
〔3〕 速成班 指东京弘文学院速成班;当时初到日本的我国留学生,一般先在这里
学习日语等课程。
〔4〕 富士山 日本最高的山峰,著名火山,位于本州岛中南部。
〔5〕 仙台 日本本州岛东北部的城市,宫城首府。一九○四年至一九○六年作者曾
在这里习医。
〔6〕 水户 日本本州岛东部的城市,位于东京与仙台之间,旧为水户藩的都城。
〔7〕 朱舜水(1600—1682) 名之瑜,号舜水,浙江余姚人,明末思想家
。明亡后曾进行反清复明活动,失败后长住日本讲学,客死水户。
〔8〕 芋梗汤 日本人用芋梗等物和酱料做成的汤。
〔9〕 藤野严九郎(1874—1945) 日本福井县人。一八九六年在爱知县立
医学专门学校毕业后,即在该校任教;一九○一年转任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讲师,一九○四年
升任教授;一九一五年回乡自设诊所,受到当地群众的尊敬。作者逝世后他曾作《谨忆周树
人君》一文(载日本《文学指南》一九三七年三月号)。
〔10〕 《新约》 《新约全书》的简称,基督教《圣经》的后一部分。内容主要是
记载耶稣及其门徒的言行。
〔11〕 日俄战争 指一九○四年二月至一九○五年九月,日本帝国主义和沙皇俄国
为争夺在我国东北地区和朝群的侵略权益而进行的一次帝国主义战争。这次战争主要在我国
境内进行,使我国人民遭受巨大的灾难。
〔12〕 托尔斯泰写给俄国和日本皇帝的信,登在一九○四年六月二十七日伦敦《泰
晤士报》;两个月后,译载于日本《平民新闻》。
〔13〕 电影 这里指幻灯片。
〔14〕 七年前迁居 指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作者从绍兴搬家到北京。
范 爱 农〔1〕
在东京的客店里,我们大抵一起来就看报。学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
》〔2〕,专爱打听社会上琐事的就看《二六新闻》。一天早晨,辟头就看见一条从中国来
的电报,大概是:
“安徽巡抚〔3〕恩铭被Jo Shiki Rin刺杀,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是怎样三个字。但
只要是绍兴人,又不专看教科书的,却早已明白了。这是徐锡麟〔4〕,他留学回国之后,
在做安徽候补道〔5〕,办着巡警事务,正合于刺杀巡抚的地位。
大家接着就预测他将被极刑,家族将被连累。不久,秋瑾〔6〕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
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有几个人便秘密地开
一个会,筹集川资;这时用得着日本浪人〔7〕了,撕乌贼鱼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
程去接徐伯荪的家属去。
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吊烈士,骂满洲;此后便有人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
无人道。会众即刻分成两派:
一派要发电,一派不要发。我是主张发电的,但当我说出之后,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
着起来: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
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
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8〕,是徐伯荪的学生。
我非常愤怒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杀了,连打一个电报还害怕,于是便
坚执地主张要发电,同他争起来,结果是主张发电的居多数,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来拟
电稿。
“何必推举呢?自然是主张发电的人罗。”他说。
我觉得他的话又在针对我,无理倒也并非无理的。但我便主张这一篇悲壮的文章必须深
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为他比别人关系更密切,心里更悲愤,做出来就一定更动人。于是又
争起来。结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谁承认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个拟稿
的和一两个干事,等候做好之后去拍发。
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
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
然而这意见后来似乎逐渐淡薄,到底忘却了,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直到革命的前一
年,我在故乡做教员,大概是春末时候罢,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见了一个人,互相熟视了
不过两三秒钟,我们便同时说:
“哦哦,你是范爱农!”
“哦哦,你是鲁迅!”
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还是那样,然而奇怪,只这
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也许本来就有,我先前没有留心到。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破
布鞋,显得很寒素。谈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他后来没有了学费,不能再留学,便回来了。
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现在是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
生糊口。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
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从此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了
。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一天我忽而记起在东京开同
乡会时的旧事,便问他:
“那一天你专门反对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你还不知道?我一向就讨厌你的,——不但我,我们。”
“你那时之前,早知道我是谁么?”
“怎么不知道。我们到横滨〔9〕,来接的不就是子英〔10〕和你么?你看不起我们
,摇摇头,你自己还记得么?”
我略略一想,记得的,虽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时是子英来约我的,说到横滨去接新来
留学的同乡。汽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
查检,关吏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子细地看。
我很不满,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自己不注意,那时也许就摇了摇头。
检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坐位来了,甲
要乙坐在这位上,乙要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
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自己不注意,也许又
摇了摇头。然而那群雍容揖让的人物中就有范爱农,却直到这一天才想到。岂但他呢,说起
来也惭愧,这一群里,还有后来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11〕烈士,被害的马宗汉〔12〕
烈士;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而我都
茫无所知,摇着头将他们一并运上东京了。徐伯荪虽然和他们同船来,却不在这车上,因为
他在神户〔13〕就和他的夫人坐车走了陆路了。
我想我那时摇头大约有两回,他们看见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让坐时喧闹,检查时幽静,
一定是在税关上的那一回了,试问爱农,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们带这东西做什么?是谁的?”
“还不是我们师母的?”他瞪着他多白的眼。
“到东京就要假装大脚,又何必带这东西呢?”
“谁知道呢?你问她去。”
到冬初,我们的景况更拮据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忽然是武昌起义〔14〕,接着
是绍兴光复〔15〕。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
的。
“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我们同去。”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
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
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16〕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
。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17〕。在衙门里的
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
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还是不行,王金发他们。”一个去年听过我的讲义的少年来访问我,慷慨地说,
“我们要办一种报〔18〕来监督他们。不过发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子英先
生,一个是德清〔19〕先生。为社会,我们知道你决不推却的。”
我答应他了。两天后便看见出报的传单,发起人诚然是三个。五天后便见报,开首便骂
军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员;此后是骂都督,都督的亲戚,同乡,姨太太……。
这样地骂了十多天,就有一种消息传到我的家里来,说都督因为你们诈取了他的钱,还
骂他,要派人用手枪来打死你们了。
别人倒还不打紧,第一个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叮嘱我不要再出去。但我还是照常走,并
且说明,王金发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虽然绿林大学〔20〕出身,而杀人却不很轻易。况
且我拿的是校款,这一点他还能明白的,不过说说罢了。
果然没有来杀。写信去要经费,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时传令道:再来要
,没有了!
不过爱农得到了一种新消息,却使我很为难。原来所谓“诈取”者,并非指学校经费而
言,是指另有送给报馆的一笔款。报纸上骂了几天之后,王金发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
乎我们的少年们便开起会议来,第一个问题是:收不收?决议曰:收。第二个问题是:收了
之后骂不骂?决议曰:骂。理由是:收钱之后,他是股东;股东不好,自然要骂。
我即刻到报馆去问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说了几句不该收他钱的话,一个名为会计
的便不高兴了,质问我道:
“报馆为什么不收股本?”
“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这一点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说出连累我们的话来,他就会面
斥我太爱惜不值钱的生命,不肯为社会牺牲,或者明天在报上就可以看见我怎样怕死发抖的
记载。
然而事情很凑巧,季茀〔21〕写信来催我往南京了。爱农也很赞成,但颇凄凉,说:
“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辞职,自然照准,派来了一个拖鼻涕的
接收员,我交出账目和余款一角又两铜元,不是校长了。后任是孔教会〔22〕会长傅力臣
。
报馆案〔23〕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被一群兵们捣毁。子英在乡下,没有
事;德清适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
。他大怒之后,脱下衣服,照了一张照片,以显示一寸来宽的刀伤,并且做一篇文章叙述情
形,向各处分送,宣传军政府的横暴。我想,这种照片现在是大约未必还有人收藏着了,尺
寸太小,刀伤缩小到几乎等于无,如果不加说明,看见的人一定以为是带些疯气的风流人物
的裸体照片,倘遇见孙传芳〔24〕大帅,还怕要被禁止的。
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
命前的爱农。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没有机会。他后来便
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信,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
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
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
虽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25〕,后来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
是将要忘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
酩酊,微醉合沉沦。”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后来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爱农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因为大家讨厌
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
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
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水
,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26〕。
他死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
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其实还没有这笔款,——大家
觉得无聊,便无形消散了。
现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儿景况如何?倘在上学,中学已该毕业了罢。
十一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四期。
〔2〕 《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 都是日本资产阶级报纸。下文的《二六新闻》
应为《二六新报》,以刊载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著称。
一九○七年七月八日和九日的东京《朝日新闻》,都载有报道徐锡麟刺杀恩铭一定的新
闻。
〔3〕 巡抚 清代的省级最高官员。
〔4〕 徐锡麟(1873—1907) 字伯荪,浙江绍兴人,清末革命团体光复会
的重要成员。一九○五年,在绍兴创办大通师范学堂,培植反清革命骨干。一九○六年春,
为便于从事革命活动,筹资捐了候补道,同年秋被分发到安徽:一九○七年与秋瑾准备在浙
皖两省同时起义,七月六日(清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他以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
学堂监督身份为掩护,乘巡警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机,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并率少数学生攻
占军械局,弹尽被捕,当天即遭杀害。
〔5〕 候补道 即候补道员。道员是清代官名,分总管省以下、府州以上一个行政区
域职务的道员和专管一省特定职务的道员。据清代官制,通过科举或捐纳等途径都可以取得
道员官衔,但不一定有实际职务。一般没有实际职务的道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某部或某省
,听候差委,称为候补道。
〔6〕 秋瑾(1879?—1907) 字璇卿,号竞雄,别署鉴湖女侠,浙江绍兴
人。一九○四年赴日本留学,积极参加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先后加入光复会、同盟会。一
九○六年春回国。一九○七年在绍兴主持大通师范学堂,组织光复军,和徐锡麟分头准备在
安徽、浙江两省起义。徐锡麟起义失败后,秋瑾亦被清政府逮捕,同年七月十五日(清光绪
三十三年六月初六)在绍兴轩亭口就义。
〔7〕 日本浪人 指日本幕府时代失去禄位、四处流浪的武士。江户时代(1603
—1867),随着幕府体制的瓦解,一时浪人激增。他们无固定职业,常受雇于人,从事
各种好勇斗狠的活动,日本帝国主义向外侵略时,就常以浪人为先锋。
〔8〕 范爱农(1883—1912) 名肇基,字斯年,号爱农,浙江绍兴人。一
九一二年七月十日与绍兴《民兴日报》友人游湖时淹死。
〔9〕 横滨 日本本州岛中南部港口城市,神奈川县首府。在东京湾西岸。
〔10〕 子英 姓陈名捌(1882—1950),浙江绍兴人。
〔11〕 陈伯平(1885—1907) 名渊,自号“光复子”,浙江绍兴人。他
是大通师范学堂的学生,曾两次赴日本学警务和制造炸弹。一九○七年六月与马宗汉同赴安
徽参加徐锡麟的起义活动;起事时在军械局的战斗中阵亡。
〔12〕 马宗汉(1884—1907) 字子畦,浙江余姚人。一九○五年去日本
留学,次年回国;一九○七年六月赴安徽参加徐锡麟的起义活动;起事中据守军械局,弹尽
被捕,备受酷刑后于八月二十四日就义。
〔13〕 神户 日本本州岛西南部港口城市,兵库县首府。在大阪湾西北岸。
〔14〕 武昌起义 即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在武昌由同盟会等领导的推翻
清王朝的武装起义。
〔15〕 绍兴光复 据《中国革命记》第三册(一九一一年上海自由社编印)记载:
辛亥九月十四日(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四日)“绍兴府闻杭州为民军占领,即日宣布光复”。
〔16〕 王金发(1882—1915) 名逸,字季高,浙江嵊县人。原为浙东洪
门会党平阳党的首领,后由光复会创始人陶成章介绍加入该会。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十日,他
率领光复军进入绍兴,十一日成立绍兴军政分府,自任都督。“二次革命”失败后,在一九
一五年七月十三日被袁世凯的走狗、浙江督军朱瑞杀害于杭州。
〔17〕 都督 官名。辛亥革命时为地方最高军政长官。以后改称督军。
〔18〕 指《越铎日报》,一九一二年一月三日在绍兴创刊,一九一二年八月一日被
捣毁。作者是该报发起人之一,并曾为撰写《〈越铎〉出世辞》(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
)。
〔19〕 德清 孙德卿(1868—1932),浙江绍兴人。当时的一个开明绅士
,曾参加反清革命运动。
〔20〕 绿林大学 西汉末年王匡,王凤等率领农民在绿林山(今湖北当阳县东北)
起义,号“绿林兵”;“绿林”的名称即起源于此,后来用以泛指聚集山林反抗官府或抢劫
财物的人们。王金发曾领导浙东洪门会党平阳党,号称万人,故作者在这里戏称他是“绿林
大学出身”。
〔21〕 季茀 许寿裳(1882—1948)、字季黻,浙江绍兴人,教育家。作
者留学日本弘文学院时的同学,后又在教育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广东中山大学等处同事
多年。与作者交谊甚笃。著有《我所认识的鲁迅》、《亡友鲁迅印象记》等。抗日战争胜利
后,在台湾大学任教。由于他倾向民主和宣传鲁迅,致遭国民党反动派所忌,在一九四八年
二月十八日深夜被刺杀于台北。此处所说“写信来催我往南京”,是指他受当时教育总长蔡
元培之托,邀作者去南京教育部任职。
〔22〕 孔教会 一个为袁世凯窃国复辟服务的尊孔派组织,一九一二年十月在上海
成立,次年迁北京。当时各地封建势力亦纷纷筹建此类组织。绍兴的孔教会会长傅励臣是前
清举人,他同时兼任绍兴教育会会长和绍兴师范学校校长。
〔23〕 报馆案 指王金发所部士兵捣毁越铎日报馆一案。时在一九一二年八月一日
,作者早已于五月离开南京,随教育部迁到北京。这里说“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
”,记忆有误。
〔24〕 孙传芳(1885—1935) 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一九二六年
夏他盘踞江浙等地时,曾以保卫礼教为由,下令禁止上海美术专门学校采用裸体模特儿。
〔25〕 作者悼范爱农的诗,实际上是三首。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一日绍
兴《民兴日报》,署名黄棘,后收入《集外集》。下面说的“一首”指第三首,其五六句是
“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
〔26〕 关于范爱农之死,一九一二年夏历三月二十七日范爱农在给作者信中,曾有
“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等语。作
者怀疑他可能是投湖自杀。
后 记〔1〕
我在第三篇讲《二十四孝》的开头,说北京恐吓小孩的“马虎子”应作“麻胡子”,是
指麻叔谋,而且以他为胡人。现在知道是错了,“胡”应作“祜”,是叔谋之名,见唐人李
济翁〔2〕做的《资暇集》卷下,题云《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婴儿曰:麻胡来!不知其源者,以为多髯之
神而验刺者,非也。隋将军麻祜,性酷虐,炀帝令开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风而畏
,互相恐吓曰:麻祜来!
稚童语不正,转祜为胡。只如宪宗朝泾将郝〔3〕,蕃中皆畏惮,其国婴儿啼者,以
怖之则止。又,武宗朝,闾阎孩孺相胁云:薛尹〔4〕来!咸类此也。况《魏志》载张文
远辽〔5〕来之明证乎?”(原注:麻祜庙在睢阳。帼方节度李丕即其后。不为重建碑。)
原来我的识见,就正和唐朝的“不知其源者”相同,贻讥于千载之前,真是咎有应得,
只好苦笑。但又不知麻祜庙碑或碑文,现今尚在睢阳或存于方志中否?倘在,我们当可以看
见和小说《开河记》所载相反的他的功业。
因为想寻几张插画,常维钧〔6〕兄给我在北京搜集了许多材料,有几种是为我所未曾
见过的。如光绪己卯(1879)肃州胡文炳作的《二百册孝图》——原书有注云:“册读
如习。”
我真不解他何以不直称四十,而必须如此麻烦——即其一。我所反对的“郭巨埋儿”,
他于我还未出世的前几年,已经删去了。序有云:
“……坊间所刻《二十四孝》,善矣。然其中郭巨埋
儿一事,揆之天理人情,殊不可以训。……炳窃不自量,妄为编辑。凡矫枉过正而刻意
求名者,概从割爱;惟择其事之不诡于正,而人人可为者,类为六门。……”
这位肃州胡老先生的勇决,委实令我佩服了。但这种意见,恐怕是怀抱者不乏其人,而
且由来已久的,不过大抵不敢毅然删改,笔之于书。如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
图》〔7〕,前有纪常郑绩序,就说:
“……况迩来世风日下,沿习浇漓,不知孝出天性
自然,反以孝作另成一事。且择古人投炉〔8〕埋儿为忍心害理,指割股抽肠为损亲遗
体。殊未审孝只在乎心,不在乎迹。尽孝无定形,行孝无定事。古之孝者非在今所宜,今之
孝者难泥古之事。因此时此地不同,而其人其事各异,求其所以尽孝之心则一也。子夏曰:
事父母能竭其力。故孔门问孝,所答何尝有同然乎?……”
则同治年间就有人以埋儿等事为“忍心害理”,灼然可知。
至于这一位“纪常郑绩”先生的意思,我却还是不大懂,或者像是说:这些事现在可以
不必学,但也不必说他错。
这部《百孝图》的起源有点特别,是因为见了“粤东颜子”的《百美新咏》〔9〕而作
的。人重色而己重孝,卫道之盛心可谓至矣。虽然是“会稽俞葆真兰浦编辑”,与不佞有同
乡之谊,——但我还只得老实说:不大高明。例如木兰从军〔10〕的出典,他注云:“隋
史”。这样名目的书,现今是没有的;倘是《隋书》〔11〕,那里面又没有木兰从军的事
。
而中华民国九年(1920),上海的书店却偏偏将它用石印翻印了,书名的前后各添
了两个字:《男女百孝图全传》。第一叶上还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育的好模范。又加了一
篇“吴下大错王鼎谨识”的序,开首先发同治年间“纪常郑绩”
先生一流的感慨:
“慨自欧化东渐,海内承学之士,嚣嚣然侈谈自由
平等之说,致道德日就沦胥,人心日益浇漓,寡廉鲜耻,无所不为,侥幸行险,人思幸
进,求所谓砥砺廉隅,束身自爱者,世不多睹焉。……起观斯世之忍心害理,几全如陈叔宝
〔12〕之无心肝。长此滔滔,伊何底止?……”
其实陈叔宝模胡到好像“全无心肝”,或者有之,若拉他来配“忍心害理”,却未免有
些冤枉。这是有几个人以评“郭巨埋儿”和“李娥投炉”的事的。
至于人心,有几点确也似乎正在浇漓起来。自从《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论》出
现后,上海就很有些书名喜欢用“男女”二字冠首。现在是连“以正人心而厚风俗”的《百
孝图》上也加上了。这大概为因不满于《百美新咏》而教孝的“会稽俞葆真兰浦”先生所不
及料的罢。
从说“百行之先”〔13〕的孝而忽然拉到“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不庄重,——浇
漓。但我总还想趁便说几句,——自然竭力来减省。
我们中国人即使对于“百行之先”,我敢说,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太平无事,
闲人很多,偶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本人也许忙得不暇检点,而活着的旁观者总会加
以绵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觅父〔14〕,淹死后抱父尸出,是载在正史〔15〕,很有许
多人知道的,但这一个“抱”字却发生过问题。
我幼小时候,在故乡曾经听到老年人这样讲: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亲的尸体,最初是面对
面抱着浮上来的。然而过往行人看见的都发笑了,说:哈哈!这么一个年青姑娘抱着这
么一个老头子!于是那两个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来,这回是背对背的负着。”
好!在礼义之邦里,连一个年幼—一呜呼,“娥年十四”
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难!
我检查《百孝图》和《二百册孝图》,画师都很聪明,所画的是曹娥还未跳入江中,只
在江干啼哭。但吴友如〔16〕画的《女二十四孝图》(1892)却正是两尸一同浮出的
这一幕,而且也正画作“背对背”,如第一图的上方。我想,他大约也知道我所听到的那故
事的。还有《后二十四孝图说》,也是吴友如画,也有曹娥,则画作正在投江的情状,如第
一图下。
就我现今所见的教孝的图说而言,古今颇有许多遇盗,遇虎,遇火,遇风的孝子,那应
付的方法,十之九是“哭”和“拜”。 中国的哭和拜,什么时候才完呢?
至于画法,我以为最简古的倒要算日本的小田海惩本,这本子早已印入《点石斋丛画》
里,变成国货,很容易入手的了。吴友如画的最细巧,也最能引动人。但他于历史画其实是
不大相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里,耳儒目染,最擅长的倒在作“恶鸨虐妓”,“流氓拆梢
〔17〕”一类的时事画,那真是勃勃有生气,令人在纸上看出上海的洋场来。但影响殊不
佳,近来许多小说和儿童读物的插画中,往往将一切女性画成妓女样,一切孩童都画得像一
个小流氓,大半就因为太看了他的画本的缘故。
而孝子的事迹也比较地更难画,因为总是惨苦的多。譬如“郭巨埋儿”,无论如何总难
以画到引得孩子眉飞色舞,自愿躺到坑里去。还有“尝粪心忧”〔18〕,也不容易引人入
胜。还有老莱子的“戏彩娱亲”,题诗上虽说“喜色满庭帏”,而图画上却绝少有有趣的家
庭的气息。
我现在选取了三种不同的标本,合成第二图。上方的是《百孝图》中的一部分,“陈村
何云梯”画的,画的是“取水上堂诈跌卧地作婴儿啼”这一段。也带出“双亲开口笑”来。
中间的一小块是我从“直北李锡彤”画的《二十四孝图诗合刊》上描下来的,画的是“
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这一段;手里捏着“摇咕咚”,就是“婴儿戏”这三个字
的点题。但大约李先生觉得一个高大的老头子玩这样的把戏究竟不像样,将他的身子竭力收
缩,画成一个有胡子的小孩子了。然而仍然无趣。至于线的错误和缺少,那是不能怪作者的
,也不能埋怨我,只能去骂刻工。查这刻工当前清同治十二年(1873)时,是在“山东
省布政司街南首路西鸿文堂刻字处”。下方的是“民国壬戌”(1923)慎独山房刻本,
无画人姓名,但是双料画法,一面“诈跌卧地”,一面“为婴儿戏”,将两件事合起来,而
将“斑斓之衣”忘却了。吴友如画的一本,也合两事为一,也忘了斑斓之衣,只是老莱子比
较的胖一些,且绾着双丫髻,——不过还是无趣味。
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以为有趣和肉麻也一样。孩子对父母撒娇可以看得有
趣,若是成人,便未免有些不顺眼。放达的夫妻在人面前的互相爱怜的态度,有时略一跨出
有趣的界线,也容易变为肉麻。老莱子的作态的图,正无怪谁也画不好。像这些图画上似的
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你看这样一位七十岁的老太爷整年假惺惺地玩着一个“摇
咕咚”。
汉朝人在宫殿和墓前的石室里,多喜欢绘画或雕刻古来的帝王,孔子弟子,列士,列女
,孝子之类的图。宫殿当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却偶然还有,而最完全的是山东嘉祥县的武氏
石室〔19〕。我仿佛记得那上面就刻着老莱子的故事。但现在手头既没有拓本,也没有《
金石萃编》〔20〕,不能查考了;否则,将现时的和约一千八百年前的图画比较起来,也
是一种颇有趣味的事。
关于老莱子的,《百孝图》上还有这样的一段:
欲亲之喜。”(原注:《高士传》〔21〕。)
谁做的《高士传》呢?嵇康的,还是皇甫谧的?也还是手头没有书,无从查考。只在新
近因为白得了一个月的薪水,这才发狠买来的《太平御览》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着,倘不
是我粗心,那就是出于别的唐宋人的类书〔22〕里的了。但这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我所觉
得特别的,是文中的那“雏”字。
我想,这“雏”未必一定是小禽鸟。孩子们喜欢弄来玩耍的,用泥和绸或布做成的人形
,日本也叫Hina,写作“雏”。他们那里往往存留中国的古语;而老莱子在父母面前弄
孩子的玩具,也比弄小禽鸟更自然。所以英语的Doll,即我们现在称为“洋囡囡”或“
泥人儿”,而文字上只好写作“傀儡”的,说不定古人就称“雏”,后来中绝,便只残存于
日本了。但这不过是我一时的臆测,此外也并无什么坚实的凭证。
这弄雏的事,似乎也还没有人画过图。
我所搜集的另一批,是内有“无常”的画像的书籍。一曰《玉历钞传警世》(或无下二
字),一曰《玉历至宝钞》(或作编)。其实是两种都差不多的。关于搜集的事,我首先仍
要感谢常维钧兄,他寄给我北京龙光斋本,又鉴光斋本;天津思过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
李光明庄本。其次是章矛尘〔23〕兄,给我杭州玛瑙经房本,绍兴许广记本,最近石印本
。又其次是我自己,得到广州宝经阁本,又翰元楼本。
这些《玉历》,有繁简两种,是和我的前言相符的。但我调查了一切无常的画像之后,
却恐慌起来了。因为书上的“活无常”是花袍,纱帽,背后插刀;而拿算盘,戴高帽子的却
是“死有分”!虽然面貌有凶恶和和善之别,脚下有草鞋和布(?)鞋之殊,也不过画工偶
然的随便,而最关紧要的题字,则全体一致,曰:“死有分”。呜呼,这明明是专在和我为
难。
然而我还不能心服。一者因为这些书都不是我幼小时候所见的那一部,二者因为我还确
信我的记忆并没有错。不过撕下一叶来做插画的企图,却被无声无臭地打得粉碎了。只得选
取标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广州本的活无常——之外,还自己动手,添画一个我所记
得的目连戏或迎神赛会中的“活无常”来塞责,如第三图上方。好在我并非画家,虽然太不
高明,读者也许不至于嗔责罢。先前想不到后来,曾经对于吴友如先生辈颇说过几句蹊跷话
,不料曾几何时,即须自己出丑了,现在就预先辩解几句在这里存案。但是,如果无效,那
也只好直抄徐(印世昌)大总统的哲学:听其自
然。〔24〕
还有不能心服的事,是我觉得虽是宣传《玉历》的诸公,于阴间的事情其实也不大了然
。例如一个人初死时的情状,那图像就分成两派。一派是只来一位手执钢叉的鬼卒,叫作“
勾魂使者”,此外什么都没有;一派是一个马面,两个无常——阳无常和阴无常——而并非
活无常和死有分。倘说,那两个就是活无常和死有分罢,则和单个的画像又不一致。如第四
图版上的A,阳无常何尝是花袍纱帽?只有阴无常却和单画的死有分颇相像的,但也放下算
盘拿了扇。这还可以说大约因为其时是夏天,然而怎么又长了那么长的络腮胡子了呢?难道
夏天时疫多,他竟忙得连修刮的工夫都没有了么?这图的来源是天津思过斋的本子,合并声
明;还有北京和广州本上的,也相差无几。
B是从南京的李光明庄刻本上取来的,图画和A相同,而题字则正相反了:天津本指为
阴无常者,它却道是阳无常。
但和我的主张是一致的。那么,倘有一个素衣高帽的东西,不问他胡子之有无,北京人
,天津人,广州人只管去称为阴无常或死有分,我和南京人则叫他活无常,各随自己的便罢
。
“名者,实之宾也”〔25〕,不关什么紧要的。
不过我还要添上一点C图,是绍兴许广记刻本中的一部分,上面并无题字,不知宣传者
于意云何。我幼小时常常走过许广记的门前,也闲看他们刻图画,是专爱用弧线和直线,不
大肯作曲线的,所以无常先生的真相,在这里也难以判然。
只是他身边另有一个小高帽,却还能分明看出,为别的本子上所无。这就是我所说过的
在赛会时候出现的阿领。他连办公时间也带着儿子(?)走,我想,大概是在叫他跟随学习
,预备长大之后,可以“无改于父之道”〔26〕的。
除勾摄人魂外,十殿阎罗王中第四殿五官王的案桌旁边,也什九站着一个高帽脚色。如
D图,1取自天津的思过斋本,模样颇漂亮;2是南京本,舌头拖出来了,不知何故;3是
广州的宝经阁本,扇子破了;4是北京龙光斋本,无扇,下巴之下一条黑,我看不透它是胡
子还是舌头;5是天津石印局本,也颇漂亮,然而站到第七殿泰山王的公案桌边去了:这是
很特别的。
又,老虎噬人的图上,也一定画有一个高帽的脚色,拿着纸扇子暗地里在指挥。不知道
这也就是无常呢,还是所谓“伥鬼”〔27〕?但我乡戏文上的伥鬼都不戴高帽子。
研究这一类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无对证”的学问,是很新颖,也极占便宜的。假
使征集材料,开始讨论,将各种往来的信件都编印起来,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颇厚的书,并
且因此升为“学者”。但是,“活无常学者”,名称不大冠冕,我不想干下去了,只在这里
下一个武断:
《玉历》式的思想是很粗浅的:“活无常”和“死有分”,合起来是人生的象征。人将
死时,本只须死有分来到。因为他一到,这时候,也就可见“活无常”。
但民间又有一种自称“走阴”或“阴差”的,是生人暂时入冥,帮办公事的脚色。因为
他帮同勾魂摄魄,大家也就称之为“无常”;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则别之曰“阳”,但从此
便和“活无常”隐然相混了。如第四图版之A,题为“阳无常”的,是平常人的普通装束,
足见明明是阴差,他的职务只在领鬼卒进门,所以站在阶下。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阳无常”,便以“阴无常”来称职务相似而并非生魂的死有分了。
做目连戏和迎神赛会虽说是祷祈,同时也等于娱乐,扮演出来的应该是阴差,而普通状
态太无趣,——无所谓扮演,——不如奇特些好,于是就将“那一个无常”的衣装给他穿上
了;——自然原也没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从此也更传讹下去。所以南京人和我之所谓活无
常,是阴差而穿着死有分的衣冠,顶着真的活无常的名号,大背经典,荒谬得很的。
不知海内博雅君子,以为何如?
我本来并不准备做什么后记,只想寻几张旧画像来做插图,不料目的不达,便变成一面
比较,剪贴,一面乱发议论了。那一点本文或作或辍地几乎做了一年,这一点后记也或作或
辍地几乎做了两个月。天热如此,汗流浃背,是亦不可以已乎:爰为结。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日,写完于广州东堤寓楼之西窗下。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八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五期。
〔2〕 李济翁 名匡文,他著的《资暇集》共三卷,是一部考证古物、记述史事的书。
〔3〕 郝 《旧唐书》作郝,唐贞元、元和年间,为临泾(今甘肃镇元)镇将(
后升为刺史)。据《旧唐书·郝传》载,“……
在边三十年,每战得蕃俘,必刳剔而归其尸,蕃人畏之如神。……蕃中儿啼者,呼名
以怖之。”蕃,指当时青藏高原的少数民族。
〔4〕 薛尹 指薛元赏,唐武宗会员年间,曾任京兆尹。据《新唐书·薛元赏传》载
:“元赏到府三日,收恶少,杖死三十余辈,陈诸市。”
〔5〕 张文远辽 张辽(169—222),字文远,三国雁门马邑(今山西朔县)
人。曹操部将,屡建战功。建安二十年(215)孙权攻合肥,他率敢死士八百人大破权军
,名震江东。
〔6〕 常维钧 名惠,字维钧,河北宛平(今北京丰台区)人。北京大学法文系毕业
,曾任北大《歌谣》周刊编辑。
〔7〕 《百孝图》 即《百孝图说》,清代俞葆真编辑,俞泰绘图,共五卷,另附诗
一卷。
〔8〕 投炉 三国时吴国李娥的故事。《太平御览》卷四一五引《纪闻》说:“娥父
吴大帝时为铁官冶,以铸军器;一夕炼金,竭炉而金不出。时吴方草创,法令至严,诸耗折
官物十万,即坐斩;倍又没入其家,而娥父所损折数过千万。娥年十五,痛伤之,因火烈,
遂自投于炉中,赫然烛天。于是金液沸涌,溢于炉口,娥所蹑二履浮出于炉,身则化矣。”
〔9〕 《百美新咏》 清代乾隆时广东颜希源编著的诗画集,内收关于古代美女潘妃
、钒娘等百人的诗和画像。分《新咏》、《图传》、《集咏》三部分。《新咏》是颜希源自
己的题咏,每人一首;《图传》即画像;《集咏》是收集前人题咏潘妃等的诗篇。
〔10〕 木兰从军 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见北朝时民间产生的《木兰诗》,不见于
“正史”。
〔11〕 《隋书》 纪传体隋代史,唐代魏征等编撰,共八十五卷。
〔12〕 陈叔宝 南朝时的陈后主。《南史·陈本纪》:“(陈叔宝)既见宥,隋文
帝给赐甚厚,数得引见,班同三品;每预宴,恐致伤心,为不奏吴音。后监守者奏言:‘叔
宝云,“既无秩位,每预朝集,愿得一官号。”’隋文帝曰:‘叔宝全无心肝。’”
〔13〕 “百行之先” 语出《旧唐书·刘君良附宋兴贵传》所引唐高祖诏:“士有
百行,孝敬为先。”
〔14〕 曹娥的投江觅父 曹娥事见于《后汉书·孝女曹娥传》:
“孝女曹娥者,会稽上虞人也。父盱,能弦歌,为巫祝。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藘
涛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尸骸。娥年十四,乃沿江号哭,昼夜不绝声,旬有七日,遂投江而
死。”在三国魏邯郸淳作的《曹娥碑》文中才有曹娥“经五日抱父尸出”的话。
〔15〕 正史 历代封建王朝组织编写或认可的史书。清高宗(乾隆)时规定从《史
记》到《明史》共二十四部史书为“正史”。
〔16〕 吴友如(?—约1893) 名猷(又作嘉猷),字友如,江苏元和(今吴
县)人,清末画家。他先在苏州画年画,后到上海主绘《点石斋画报》,并为许多小说作绣
像,曾汇印有作品集《吴友如画宝》。
〔17〕 拆梢 上海方言,指流氓敲诈行为。
〔18〕 “尝粪心忧” 梁代庾黔娄的故事。见《梁书·庾黔娄传》,庾黔娄的父亲
庾易病重时,“医云:‘欲知差(瘥)剧,但尝粪甜苦。’易泄痢,黔娄辄取尝之”。
〔19〕 武氏石室 指东汉武氏家族墓葬的四个石室,四壁有石刻画像,其中以武梁
祠为最早,故一般称《武梁祠画像》。
〔20〕 《金石萃编》 清代王昶编,共一六○卷。辑录夏、商、周至宋末的金石文
字一千五百余件,《武梁祠画像》也收入在内。
〔21〕 《高士传》 晋代皇甫谧撰,共三卷。记录上古至魏晋高士九十六人。据南
宋李石《续博物志》,皇甫原书记述高士七十二人,今本系后人抄录《太平御览》所引嵇康
《高士传》、《后汉书》等增益而成。
〔22〕 类书 辑录各门类或某一门类的资料,以供寻检、征引的工具书。通常分类
编排,也有用分韵、分字等方法编排的。
〔23〕 章矛尘 名廷谦,笔名川岛,浙江绍兴人。著有《和鲁迅相处的日子》等。
〔24〕 徐世昌(1855—1939) 字菊人,天津人。清宣统时任内阁协理大
臣,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二年任北洋政府总统。他是一个老于世故的圆滑的官僚,“听其自
然”是他常说的处世方法的一句话。
〔25〕 “名者,实之宾也” 语见《庄子·逍遥游》。这里的意思是说,事物的本
身是主要的,名称是从属的。
〔26〕 “无改于父之道” 语见《论语·学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
〔27〕 “伥鬼” 旧时迷信传说,人被虎吃掉后,其“鬼魂”反助虎吃人,称为“
虎伥”或“伥鬼”。成语“为虎作伥”即源于此。
故事新编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三五年所作
小说八篇。一九三六年一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列为巴金所编的《文学丛刊》
之一。
序 言
这一本很小的集子,从开手写起到编成,经过的日子却可以算得很长久了:足足有十三
年。
第一篇《补天》——原先题作《不周山》——还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写成的。那时的意
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
的神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了茀罗特说〔1〕来解释创
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不记得怎么一来,中途停了笔,去看日报了,不幸正看见了
谁——现在忘记了名字——的对于汪静之君的《蕙的风》的批评,他说要含泪哀求,请青年
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2〕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
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
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我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当编印《呐喊》时,便将它附在卷末,算是一个开始,也就
是一个收场。
这时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3〕先生正在创造社门口的“灵魂的冒险”的旗子底下抡板
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自然也仍有
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说罢,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且还轻视了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
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
的;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
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况且“如
鱼饮水,冷暖自知”,用庸俗的话来说,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罢:《不周山》的后半是
很草率的,决不能称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
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4〕,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一棒—
—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5〕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
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6〕,却不绝的来信,催促杂志的文章。这时
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写了十篇《朝华夕拾》;并且仍旧拾取古代的
传说之类,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
但刚写了《奔月》和《铸剑》——发表的那时题为《眉间尺》,——我便奔向广州,这
事就又完全搁起了。后来虽然偶尔得到一点题材,作一段速写,却一向不加整理。
现在才总算编成了一本书。其中也还是速写居多,不足称为“文学概论”之所谓小说。
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不及对
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过了十三年,依然并无长进,看起来真也是“无
非《不周山》之流”;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的罢。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鲁迅。
A A
〔1〕 茀罗特说 茀罗特,参看本卷第241页注〔14〕。这里所说的“茀罗特说
”,即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作者对这种学说,虽曾一度注意过,受过它的若干影响
,但后来是采取怀疑和批判的态度的;在一九三三年所作《听说梦》(收入《南腔北调集》
)中,他曾批评过这种学说。
〔2〕 指胡梦华对汪静之的诗集《蕙的风》的批评。《蕙的风》于一九二二年八月由
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后,南京东南大学学生胡梦华在同年十月二十四日上海《时事新报·学
灯》发表一篇《读了〈蕙的风〉以后》,攻击其中某些爱情诗是“堕落轻薄”的作品,“有
不道德的嫌疑”。鲁迅曾对胡文进行过批评。参看《热风·反对“含泪”的批评家》。
〔3〕 成仿吾 湖南新化人,“五四”时期著名文学团体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文学
评论家。约在一九二五年五卅运动后,他开始倾向革命。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八年间曾同郭
沫若等发起革命文学运动;后进入革命根据地,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长期从事革命教育工
作。鲁迅的《呐喊》出版后不久,成仿吾曾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二月
)发表《〈呐喊〉的评论》一文,从他当时的文学见解出发,认为《呐喊》中的《狂人日记
》、《孔乙己》、《药》、《阿Q正传》等都是“浅薄”“庸俗”的“自然主义”作品,只
有《不周山》一篇,“虽然也还有不能令人满足的地方”,却是表示作者“要进而入纯文艺
的宫庭”的“杰作”。成仿吾在这篇评论里,曾引用法国作家法朗士在《文学生活》一书中
所说文学批评是“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这句话说:“假使批评是灵魂的冒险啊,这呐喊的
雄声,不是值得使灵魂去试一冒险?”
〔4〕 《呐喊》印行第二版 一九三○年一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时,作者将《不
周山》篇抽出,因为篇目与过去印行者不同,成为一种新的版本,所以这里称为“第二版”
。
〔5〕 履门的石屋 指作者在厦门大学任教时居住的“集美楼”。
〔6〕 未名社 文学团体,一九二五年成立于北京,主要成员有鲁迅、韦素园、曹靖
华、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等。一九三一年解散。该社注重介绍外国文学,特别是俄国和
苏联文学,并编印《未名》半月刊和《未名丛刊》、《未名新集》等。
补 天〔1〕
一
女娲〔2〕忽然醒来了。
伊〔3〕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
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煽动的和风,暖暾的将伊的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眼。
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
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地上都嫩绿了,便是不很换叶的松柏也显得格外的娇嫩。
桃红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在眼前还分明,到远处可就成为斑斓的烟霭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
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个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暂时再也辨不出
伊所在的处所。
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
才浓成一段纯白。波涛都惊异,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溅在伊身上。这纯白的影子在
海水里动摇,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并没有见,只是不由的跪下一足,
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来,同时又揉捏几回,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东西在两手里。
“阿,阿!”伊固然以为是自己做的,但也疑心这东西就白薯似的原在泥土里,禁不住
很诧异了。
然而这诧异使伊喜欢,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着伊的事业,呼吸吹嘘着,汗混和着
……
“Nga! nga!”〔4〕那些小东西可是叫起来了。
“阿,阿!”伊又吃了惊,觉得全身的毛孔中无不有什么东西飞散,于是地上便罩满了
乳白色的烟云,伊才定了神,那些小东西也住了口。
“Akon,Agon!”有些东西向伊说。
“阿阿,可爱的宝贝。”伊看定他们,伸出带着泥土的手指去拨他肥白的脸。
“Uvu,Ahaha!”他们笑了。这是伊第一回在天地间看见的笑,于是自己也第
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来。
伊一面抚弄他们,一面还是做,被做的都在伊的身边打圈,但他们渐渐的走得远,说得
多了,伊也渐渐的懂不得,只觉得耳朵边满是嘈杂的嚷,嚷得颇有些头昏。
伊在长久的欢喜中,早已带着疲乏了。几乎吹完了呼吸,流完了汗,而况又头昏,两眼
便蒙胧起来,两颊也渐渐的发了热,自己觉得无所谓了,而且不耐烦。然而伊还是照旧的不
歇手,不自觉的只是做。
终于,腰腿的酸痛逼得伊站立起来,倚在一座较为光滑的高山上,仰面一看,满天是鱼
鳞样的白云,下面则是黑压压的浓绿。伊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总觉得左右不如意了,便焦躁
的伸出手去,信手一拉,拔起一株从山上长到天边的紫藤,一房一房的刚开着大不可言的紫
花,伊一挥,那藤便横搭在地面上,遍地散满了半紫半白的花瓣。
伊接着一摆手,紫藤便在泥和水里一翻身,同时也溅出拌着水的泥土来,待到落在地上
,就成了许多伊先前做过了一般的小东西,只是大半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然而
伊不暇理会这等事了,单是有趣而且烦躁,夹着恶作剧的将手只是抡,愈抡愈飞速了,那藤
便拖泥带水的在地上滚,像一条给沸水烫伤了的赤练蛇。泥点也就暴雨似的从藤身上飞溅开
来,还在空中便成了哇哇地啼哭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撒得满地。
伊近于失神了,更其抡,但是不独腰腿痛,连两条臂膊也都乏了力,伊于是不由的蹲下
身子去,将头靠着高山,头发漆黑的搭在山顶上,喘息一回之后,叹一口气,两眼就合上了
。紫藤从伊的手里落了下来,也困顿不堪似的懒洋洋的躺在地面上。
二
轰!!!
在这天崩地塌价的声音中,女娲猛然醒来,同时也就向东南方直溜下去了。〔5〕伊伸
了脚想踏住,然而什么也踹不到,连忙一舒臂揪住了山峰,这才没有再向下滑的形势。
但伊又觉得水和沙石都从背后向伊头上和身边滚泼过去了,略一回头,便灌了一口和两
耳朵的水,伊赶紧低了头,又只见地面不住的动摇。幸而这动摇也似乎平静下去了,伊向后
一移,坐稳了身子,这才挪出手来拭去额角上和眼睛边的水,细看是怎样的情形。
情形很不清楚,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大概是海里罢,有几处更站起很尖的波浪来。伊
只得呆呆的等着。
可是终于大平静了,大波不过高如从前的山,像是陆地的处所便露出棱棱的石骨。伊正
向海上看,只见几座山奔流过来,一面又在波浪堆里打旋子。伊恐怕那些山碰了自己的脚,
便伸手将他们撮住,望那山坳里,还伏着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
伊将手一缩,拉近山来仔细的看,只见那些东西旁边的地上吐得很狼藉,似乎是金玉的
粉末〔6〕,又夹杂些嚼碎的松柏叶和鱼肉。他们也慢慢的陆续抬起头来了,女娲圆睁了眼
睛,好容易才省悟到这便是自己先前所做的小东西,只是怪模怪样的已经都用什么包了身子
,有几个还在脸的下半截长着雪白的毛毛了,虽然被海水粘得像一片尖尖的白杨叶。
“阿,阿!”伊诧异而且害怕的叫,皮肤上都起粟,就像触着一支毛刺虫。
“上真〔7〕救命……”一个脸的下半截长着白毛的昂了头,一面呕吐,一面断断续续
的说,“救命……臣等……是学仙的。
谁料坏劫到来,天地分崩了。……现在幸而……遇到上真,……请救蚁命,……并赐仙
……仙药……”他于是将头一起一落的做出异样的举动。
伊都茫然,只得又说,“什么?”
他们中的许多也都开口了,一样的是一面呕吐,一面“上真上真”的只是嚷,接着又都
做出异样的举动。伊被他们闹得心烦,颇后悔这一拉,竟至于惹了莫名其妙的祸。伊无法可
想的向四处看,便看见有一队巨鳌〔8〕正在海面上游玩,伊不由的喜出望外了,立刻将那
些山都搁在他们的脊梁上,嘱咐道,“给我驼到平稳点的地方去罢!”巨鳌们似乎点一点头
,成群结队的驼远了。可是先前拉得过于猛,以致从山上摔下一个脸有白毛的来,此时赶不
上,又不会凫水,便伏在海边自己打嘴巴。这倒使女娲觉得可怜了,然而也不管,因为伊实
在也没有工夫来管这些事。
伊嘘一口气,心地较为轻松了,再转过眼光来看自己的身边,流水已经退得不少,处处
也露出广阔的土石,石缝里又嵌着许多东西,有的是直挺挺的了,有的却还在动。伊瞥见有
一个正在白着眼睛呆看伊;那是遍身多用铁片包起来的,脸上的神情似乎很失望而且害怕。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顺便的问。
“呜呼,天降丧。”那一个便凄凉可怜的说,“颛顼不道,抗我后,我后躬行天讨,战
于郊,天不钓德,我师反走,
……”〔9〕
“什么?”伊向来没有听过这类话,非常诧异了。
“我师反走,我后爰以厥首触不周之山〔10〕,折天柱,绝地维,我后亦殂落。呜呼
,是实惟……”
“够了够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伊转过脸去了,却又看见一个高兴而且骄傲的脸,也
多用铁片包了全身的。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到此时才知道这些小东西竟会变这么花样不同的脸,所以也
想问出别样的可懂的答话来。
“人心不古,康回实有豕心,觑天位,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实钓德,我师攻战无
敌,殛康回于不周之山。〔11〕“什么?”伊大约仍然没有懂。
“人心不古,……”
“够了够了,又是这一套!”伊气得从两颊立刻红到耳根,火速背转头,另外去寻觅,
好容易才看见一个不包铁片的东西,身子精光,带着伤痕还在流血,只是腰间却也围着一块
破布片。他正从别一个直挺挺的东西的腰间解下那破布来,慌忙系上自己的腰,但神色倒也
很平淡。
伊料想他和包铁片的那些是别一种,应该可以探出一些头绪了,便问道: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怎么一回事呵。”他略一抬头,说。
“那刚才闹出来的是?……”
“那刚才闹出来的么?”
“是打仗罢?”伊没有法,只好自己来猜测了。
“打仗罢?”然而他也问。
女娲倒抽了一口冷气,同时也仰了脸去看天。天上一条大裂纹,非常深,也非常阔。伊
站起来,用指甲去一弹,一点不清脆,竟和破碗的声音相差无几了。伊皱着眉心,向四面察
看一番,又想了一会,便拧去头发里的水,分开了搭在左右肩膀上,打起精神来向各处拔芦
柴:伊已经打定了“修补起来再说”〔12〕的主意了。
伊从此日日夜夜堆芦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瘦多少,因为情形不比先前,——仰面是
歪斜开裂的天,低头是龌龊破烂的地,毫没有一些可以赏心悦目的东西了。
芦柴堆到裂口,伊才去寻青石头。当初本想用和天一色的纯青石的,然而地上没有这么
多,大山又舍不得用,有时到热闹处所去寻些零碎,看见的又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
而至于还咬伊的手。伊于是只好搀些白石,再不够,便凑上些红黄的和灰黑的,后来总算将
就的填满了裂口,止要一点火,一熔化,事情便完成,然而伊也累得眼花耳响,支持不住了
。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坐在一座山顶上,两手捧着头,上气不接下气
的说。
这时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13〕还没有熄,西边的天际都通红。伊向西一瞟,决
计从那里拿过一株带火的大树来点芦柴积,正要伸手,又觉得脚趾上有什么东西刺着了。
伊顺下眼去看,照例是先前所做的小东西,然而更异样了,累累坠坠的用什么布似的东
西挂了一身,腰间又格外挂上十几条布,头上也罩着些不知什么,顶上是一块乌黑的小小的
长方板〔14〕,手里拿着一片物件,刺伊脚趾的便是这东西。
那顶着长方板的却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向上看,见伊一顺眼,便仓皇的将那小片递上
来了。伊接过来看时,是一条很光滑的青竹片,上面还有两行黑色的细点,比槲树叶上的黑
斑小得多。伊倒也很佩服这手段的细巧。
“这是什么?”伊还不免于好奇,又忍不住要问了。
顶长方板的便指着竹片,背诵如流的说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国有
常刑,惟禁!”
女娲对那小方板瞪了一眼,倒暗笑自己问得太悖了,伊本已知道和这类东西扳谈,照例
是说不通的,于是不再开口,随手将竹片搁在那头顶上面的方板上,回手便从火树林里抽出
一株烧着的大树来,要向芦柴堆上去点火。
忽而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了,可也是闻所未闻的玩艺,伊姑且向下再一瞟,却见方板底
下的小眼睛里含着两粒比芥子还小的眼泪。因为这和伊先前听惯的“nga nga”的哭
声大不同了,所以竟不知道这也是一种哭。
伊就去点上火,而且不止一地方。
火势并不旺,那芦柴是没有干透的,但居然也烘烘的响,很久很久,终于伸出无数火焰
的舌头来,一伸一缩的向上舔,又很久,便合成火焰的重台花〔15〕,又成了火焰的柱,
赫赫的压倒了昆仑山上的红光。大风忽地起来,火柱旋转着发吼,青的和杂色的石块都一色
通红了,饴糖似的流布在裂缝中间,像一条不灭的闪电。
风和火势卷得伊的头发都四散而且旋转,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躯
,使宇宙间现出最后的肉红色。
火柱逐渐上升了,只留下一堆芦柴灰。伊待到天上一色青碧的时候,才伸手去一摸,指
面上却觉得还很有些参差。
“养回了力气,再来罢。……”伊自己想。
伊于是弯腰去捧芦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里,芦灰还未冷透,蒸得水澌澌的
沸涌,灰水泼满了伊的周身。大风又不肯停,夹着灰扑来,使伊成了灰土的颜色。
“吁!……”伊吐出最后的呼吸来。
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
,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但不知道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这时候,伊的以自
己用尽了自己一切的躯壳,便在这中间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上下四方是死灭以上的寂静。
三
有一日,天气很寒冷,却听到一点喧嚣,那是禁军终于杀到了,因为他们等候着望不见
火光和烟尘的时候,所以到得迟。他们左边一柄黄斧头,右边一柄黑斧头,后面一柄极大极
古的大纛,躲躲闪闪的攻到女娲死尸的旁边,却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在死尸的肚皮上
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腴,他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他们却突然变了口风,说惟
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同时也就改换了大纛旗上的科斗字,写道“女娲氏之肠”〔16〕。
落在海岸上的老道士也传了无数代了。他临死的时候,才将仙山被巨鳌背到海上这一件
要闻传授徒弟,徒弟又传给徒孙,后来一个方士想讨好,竟去奏闻了秦始皇,秦始皇便教方
士去寻去〔17〕。
方士寻不到仙山,秦始皇终于死掉了;汉武帝又教寻,也一样的没有影〔18〕。
大约巨鳌们是并没有懂得女娲的话的,那时不过偶而凑巧的点了点头。模模胡胡的背了
一程之后,大家便走散去睡觉,仙山也就跟着沉下了,所以直到现在,总没有人看见半座神
仙山,至多也不外乎发见了若干野蛮岛。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四周纪念增刊》,题名《不
周山》,曾收入《呐喊》;一九三○年一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时,作者将此篇抽去,后
改为现名,收入本书。
〔2〕 女娲 我国古代神话中的人类始祖。她用黄土造人,是我国关于人类起源的一
种神话。《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汉代应劭《风俗通》说:“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
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
者人也。”(按《风俗通》全名《风俗通义》,今传本无此条。)
〔3〕 伊 女性第三人称代名词。当时还未使用“她”字。
〔4〕 “Nga!nga!”以及下文的“Akon,Agon!”“Uvu,Ah
aha!”
都是用拉丁字母拼写的象声调。“Nga!nga!”译音似“嗯啊!嗯啊!”
“Akon,Agon!”译音似“阿空,阿公!”“Uvu,Ahaha!”译音似
“呜唔,啊哈哈!”
〔5〕 这是关于共工怒触不周山的神话。《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
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
潦尘埃归焉。”按共工、颛顼,都是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过去史家说,共工是上古
一个诸侯,炎帝(神农氏)的后代;颛顼是黄帝之孙,上古史上“五帝”之一,号高阳氏。
〔6〕 金玉的粉末 指道士服食的丹砂金玉之类的东西,道士认为服食后可以长生不
老。
〔7〕 上真 道教称修炼得道的人为真人。上真是一种尊称。
〔8〕 巨鳌 见《列子·汤问》:“勃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
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所居之人
,皆仙圣之种。……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
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圣之居,乃命禺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
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按禺皺,见《山海经·大荒北经》:“北海之渚,中有神
,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皺。”
〔9〕 这是共工与颛顼之战中共工一方的话。后,君主,这里指共工。这几句和后面
两处文言句子,都是模仿《尚书》一类古书的文字。
〔10〕 不周之山 据《山海经·西山经》晋代郭璞注:“此山形有缺不周币处,因
名云。”又《淮南子·原道训》后汉高诱注,此山在“昆仑西北”。
〔11〕 这是颛顼一方的话。康回,共工名。后,这里指颛顼。
〔12〕 关于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淮南子·览冥训》中有如下的记载:“往古之
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箺(地)不周载;火犳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于
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呆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又唐代
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当其(女娲)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
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
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以济冀州。”
〔13〕 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 据《山海经·大荒西经》:“有大山名曰昆仑之
丘……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燃)。”
〔14〕 长方板 古代帝王、诸侯礼冠顶上的饰板,古名为“延”,亦名“冕板”。
顶长方板的小东西,即本书《序言》中所说的“古衣冠的小丈夫”。下面他背诵的几句文言
句子,也是模拟《尚书》一类古书的。
〔15〕 重台花 复瓣花。
〔16〕 关于“女娲氏之肠”的神话,《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有如下的记载:“西
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
……有国名曰淑士,颛顼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郭
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肠化为此神。”科斗字,古代
文字,笔画头粗尾细,形如蝌蚪。
〔17〕 秦始皇寻仙山的故事,《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有如下的记载:“齐人徐市
(芾)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
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数岁不得。”
〔18〕 汉武帝寻仙山的故事,《史记·封禅书》中有如下的记载:
方士“(李)少君言上(汉武帝)曰:‘……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
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入海
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剂)为黄金矣。……而方士之候伺神人,入海求蓬
莱,终无有验。”
奔 月〔1〕
一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
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
暮霭笼罩了大宅,邻屋上都腾起浓黑的炊烟,已经是晚饭时候。家将们听得马蹄声,早
已迎了出来,都在宅门外垂着手直挺挺地站着。羿〔2〕在垃圾堆边懒懒地下了马,家将们
便接过缰绳和鞭子去。他刚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的簇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
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踌蹰。但到底硬着头皮,大踏步走进去了;箭在
壶里豁朗豁朗地响着。
刚到内院,他便见嫦娥〔3〕在圆窗里探了一探头。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见那几
匹乌鸦的了,不觉一吓,脚步登时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使女们都迎出来,给他卸了
弓箭,解下网兜。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过手脸,走进内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慢慢回过头来,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没有答应。
这种情形,羿倒久已习惯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旧走近去,坐在对面的铺着脱毛
的旧豹皮的木榻上,搔着头
皮,支支梧梧地说——
“今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有乌鸦……。”
“哼!”嫦娥将柳眉一扬,忽然站起来,风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噜着,“又是乌鸦的炸
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
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太太,”羿赶紧也站起,跟在后面,低声说,“不过今天倒还好,另外还射了一匹麻
雀,可以给你做菜的。女辛〔4〕!”他大声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拿过来请太太看
!”
野味已经拿到厨房里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来,两手捧着,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兴地说,“一团糟!不是全都粉碎了么?
肉在那里?”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强,箭头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
“我没有小的。自从我射封豕长蛇〔5〕……。”
“这是封豕长蛇么?”她说着,一面回转头去对着女辛道,“放一碗汤罢!”便又退回
房里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听着厨房里柴草爆炸的声音。他回忆半年的封豕
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冈,如果那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足可以吃半年,又
何用天天愁饭菜。还有长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来点灯了,对面墙上挂着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6〕长剑,短剑,
便都在昏暗的灯光中出现。羿看了一眼,就低了头,叹一口气;只见女辛搬进夜饭来,放在
中间的案上,左边是五大碗白面;右边两大碗,一碗汤;中央是一大碗乌鸦肉做的炸酱。
羿吃着炸酱面,自己觉得确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酱是看也不看,只用汤泡了
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觉得她脸上仿佛比往常黄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到二更时,她似乎和气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边的木榻上,手摩着脱
毛的旧豹皮。
“唉,”他和蔼地说,“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以前射得的,那时多么好看,全
体黄金光。”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余的就都赏给使女和家
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觉
叹息,“我的箭法真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总还要算运气的,”羿也高兴起来,“居然猎到一只麻雀。这是远绕了三十里路
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
“对。太太。我也这样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我准备再
远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麞子兔子。……但是,怕也难。当我射封豕长蛇的时候,野兽是那
么多。你还该记得罢,丈母的门前就常有黑熊走过,叫我去射了好几回……。”
“是么?”嫦娥似乎不大记得。
“谁料到现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来,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日子。我呢,倒不要紧,
只要将那道士送给我的金丹吃下去,就会飞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所以我决计
明天再走得远一点……。”
“哼。”嫦娥已经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
残膏的灯火照着残妆,粉有些褪了,眼圈显得微黄,眉毛的黛色也仿佛两边不一样。但
嘴唇依然红得如火;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浅浅的酒窝。
“唉唉,这样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给她吃乌鸦的炸酱面……。”羿想着,觉得惭愧,两
颊连耳根都热起来。
二
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阳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时候不早了;看看嫦娥,兀自摊开
了四肢沉睡着。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芴出堂前,一面洗脸,一面叫女庚去吩咐
王升备马。
他因为事情忙,是早就废止了朝食〔7〕的;女乙将五个炊饼,五株葱和一包辣酱都放
在网兜里,并弓箭一齐替他系在腰间。他将腰带紧了一紧,轻轻地跨出堂外面,一面告诉那
正从对面进来的女庚道——“我今天打算到远地方去寻食物去,回来也许晚一些。看太太醒
后,用过早点心,有些高兴的时候,你便去禀告,说晚饭请她等一等,对不起得很。记得么
?你说:对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门,跨上马,将站班的家将们扔在脑后,不一会便跑出村庄了。前面是天天走
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么也没有的。加上两鞭,一径飞奔前去,一气就跑了六
十里上下,望见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树林,马也喘气不迭,浑身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约
又走了十多里,这才接近树林,然而满眼是胡蜂,粉蝶,蚂蚁,蚱蜢,那里有一点禽兽的踪
迹。他望见这一块新地方时,本以为至少总可以有一两匹狐儿兔儿的,现在才知道又是梦想
。他只得绕出树林,看那后面却又是碧绿的高粱田,远处散点着几间小小的土屋。风和日暖
,鸦雀无声。
“倒楣!”他尽量地大叫了一声,出出闷气。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远远地望见一间土屋外面的平地上,的确停着
一匹飞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鸽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满弦,将手一放,那箭便流星
般出去了。
这是无须迟疑的,向来有发必中;他只要策马跟着箭路飞跑前去,便可以拾得猎物。谁
知道他将要临近,却已有一个老婆子捧着带箭的大鸽子,大声嚷着,正对着他的马头抢过来
。
“你是谁哪?怎么把我家的顶好的黑母鸡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这么闲哪?……”
羿的心不觉跳了一跳,赶紧勒住马。
“阿呀!鸡么?我只道是一只鹁鸪。”他惶恐地说。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岁了罢。”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8〕。”
“你真是枉长白大!连母鸡也不认识,会当作鹁鸪!你究竟是谁哪?”
“我就是夷羿。”他说着,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贯了母鸡的心,当然死了,末后的
两个字便说得不大响亮;一面从马上跨下来。
“夷羿?……谁呢?我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脸,说。
“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9〕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在内罢;但你倒说是
你自己了,好不识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过近几年时常到我那里来走走,我并没有和他合伙,全
不相干的。”
“说诳。近来常有人说,我一月就听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们且谈正经事罢。这鸡怎么办呢?”
“赔。这是我家最好的母鸡,天天生蛋。你得赔我两柄锄头,三个纺锤。”
“老太太,你瞧我这模样,是不耕不织的,那里来的锄头和纺锤。我身边又没有钱,只
有五个炊饼,倒是白面做的,就拿来赔了你的鸡,还添上五株葱和一包甜辣酱。你以为怎样
?
……”他一只手去网兜里掏炊饼,伸出那一只手去取鸡。
老婆子看见白面的炊饼,倒有些愿意了,但是定要十五个。磋商的结果,好容易才定为
十个,约好至迟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鸡的箭作抵押。羿这时才放了心,将死鸡塞进网兜
里,跨上鞍鞒,回马就走,虽然肚饿,心里却很喜欢,他们不喝鸡汤实在已经有一年多了。
他绕出树林时,还是下午,于是赶紧加鞭向家里走;但是马力乏了,刚到走惯的高粱田
近旁,已是黄昏时候。只见对面远处有人影子一闪,接着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飞来。〔10
〕羿并不勒住马,任它跑着,一面却也拈弓搭箭,只一发,只听得铮的一声,箭尖正触着箭
尖,在空中发出几点火花,两枝箭便向上挤成一个“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刚
刚相触,两面立刻又来了第二箭,还是铮的一声,相触在半空中。那样地射了九箭,羿的箭
都用尽了;但他这时已经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对面,却还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准他的咽
喉。
“哈哈,我以为他早到海边摸鱼去了,原来还在这些地方干这些勾当,怪不得那老婆子
有那些话……。”羿想。
那时快,对面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飕的一声,径向羿的咽喉飞过来。也许是瞄准差
了一点了,却正中了他的嘴;一个筋斗,他带箭掉下马去了,马也就站住。
逢蒙见羿已死,便慢慢地芴过来,微笑着去看他的死脸,当作喝一杯胜利的白干。
刚在定睛看时,只见羿张开眼,忽然直坐起来。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着说,“难道连我的‘啮镞法’〔11〕都
没有知道么?这怎么行。你闹这些小玩艺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
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胜者低声说。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来,“又是引经据典。
但这些话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捣什么鬼?俺向来就只是打猎,没有弄过你似
的剪径的玩艺儿……。”他说着,又看看网兜里的母鸡,倒并没有压坏,便跨上马,径自走
了。
“……你打了丧钟!……”远远地还送来叫骂。
“真不料有这样没出息。青青年纪,倒学会了诅咒,怪不得那老婆子会那么相信他。”
羿想着,不觉在马上绝望地摇了摇头。
三
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经昏黑;蓝的空中现出明星来,长庚在西方格外灿烂。马只
能认着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却在天际渐渐吐出银
白的清辉。
“讨厌!”羿听到自己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响了一阵,便在马上焦躁了起来。“偏是谋
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白费工夫!”他将两腿在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马却
只将后半身一扭,照旧地慢腾腾。
“嫦娥一定生气了,你看今天多么晚。”他想。“说不定要装怎样的脸给我看哩。但幸
而有这一只小母鸡,可以引她高兴。我只要说:太太,这是我来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来的。
不,不好,这话似乎太逞能。”
他望见人家的灯火已在前面,一高兴便不再想下去了。马也不待鞭策,自然飞奔。圆的
雪白的月亮照着前途,凉风吹脸,真是比大猎回来时还有趣。
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边;羿一看,仿佛觉得异样,不知怎地似乎家里乱毵毵。迎出
来的也只有一个赵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问。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么?太太到姚家去了么?”羿还呆坐在马上,问。
“喳……。”他一面答应着,一面去接马缰和马鞭。
羿这才爬下马来,跨进门,想了一想,又回过头去问道
——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饭馆去了么?”
“喳。三个饭馆,小的都去问过了,没有在。”
羿低了头,想着,往里面走,三个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诧异,大声的问道—
—“你们都在家么?姚家,太太一个人不是向来不去的么?”
她们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脸,便来给他解下弓袋和箭壶和装着小母鸡的网兜。羿忽然心
惊肉跳起来,觉得嫦娥是因为气忿寻了短见了,便叫女庚去叫赵富来,要他到后园的池里树
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进房,便知道这推测是不确的了:
房里也很乱,衣箱是开着,向床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饰箱。他这时正如头上淋
了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么,然而那道士送给他的仙药,也就放在这首饰箱里的。
羿转了两个圆圈,才看见王升站在门外面。
“回老爷,”王升说,“太太没有到姚家去;他们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开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爷叫?……”赵富上来,问。
羿将头一摇,又用手一挥,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头看着对面壁上的彤弓,彤矢,卢弓,
卢矢,弩机,长剑,短剑,想了些时,才问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们道——“太太是什么时候
不见的?”
“掌灯时候就不看见了,”女乙说,“可是谁也没见她走出去。”
“你们可见太太吃了那箱里的药没有?”
“那倒没有见。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们看见有什么向天上飞升的么?”他问。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说,“我点了灯出去的时候,的确看见一个黑影向这
边飞去的,但我那时万想不到是太太……。”于是她的脸色苍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头问着女辛道,“那边?”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着看去时,只见那边是一轮雪白的圆月,挂在空中,其中还隐约现
出楼台,树木;当他还是孩子时候祖母讲给他听的月宫中的美景,他依稀记得起来了。他对
着浮游在碧海里似的月亮,觉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愤怒了。从愤怒里又发了杀机,圆睁着眼睛,大
声向使女们叱咤道——
“拿我的射日弓来!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从堂屋中央取下那强大的弓,拂去尘埃,并三枝长箭都交在他手里。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
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12〕,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
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13〕的雄姿。
飕的一声,——只一声,已经连发了三枝箭,刚发便搭,一搭又发,眼睛不及看清那手
法,耳朵也不及分别那声音。本来对面是虽然受了三枝箭,应该都聚在一处的,因为箭箭相
衔,不差丝发。但他为必中起见,这时却将手微微一动,使箭到时分成三点,有三个伤。
使女们发一声喊,大家都看见月亮只一抖,以为要掉下来了,——但却还是安然地悬着
,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伤损。
“呔!”羿仰天大喝一声,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进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
;他退三步,月亮却又照数前进了。
他们都默着,各人看各人的脸。
羿懒懒地将射日弓靠在堂门上,走进屋里去。使女们也一齐跟着他。
“唉,”羿坐下,叹一口气,“那么,你们的太太就永远一个人快乐了。她竟忍心撇了
我独自飞升?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但她上月还说: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
落。”
“这一定不是的。”女乙说,“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
“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女辛说。
“放屁!——不过乌老鸦的炸酱面确也不好吃,难怪她忍不住……。”
“那豹皮褥子脱毛的地方,我去剪一点靠墙的脚上的皮来补一补罢,怪不好看的。”女
辛就往房里走。
“且慢,”羿说着,想了一想,“那倒不忙。我实在饿极了,还是赶快去做一盘辣子鸡
,烙五斤饼来,给我吃了好睡觉。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药,吃了追上去罢。女庚,你
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马!”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2〕 羿 亦称夷羿,我国古代传说中善射的英雄。据古书记载,帝*繝时有羿,尧?焙拖拇凳币灿恤啵嵌家陨粕渲疲录S滞煳蝗恕!渡惺椤の遄又琛诽
拼子贝锸枰皱拥热说幕埃晕啊唷巧粕渲牛歉慈酥帧保徽庋抵械
聂啻蟾攀羌糯矶嗌粕湔叩氖录S谝簧淼娜宋铩?
〔3〕 嫦娥 古代神话中人物。关于嫦娥奔月的神话,据《淮南子·览冥训》:“羿
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娥窃以奔月。”高诱注:
“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
月精也。”按嫦娥原作娥,汉代人因避文帝(刘恒)讳改为嫦娥。
〔4〕 女辛 商王以十干(天干)为庙号,王室以外,也有用十干为名的;这里的女
辛以及下面的女乙、女庚等,都是作者虚拟的人名。
〔5〕 羿射封豕长蛇的传说,据《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
封冂、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断修蛇于洞庭,禽封冂于桑林。”
封冂,大野猪;修蛇,长蛇。
〔6〕 彤弓彤矢 红色的弓和矢。卢弓卢矢,黑色的弓和矢。弩机,是弩上发矢的机
括,一称弩牙。
〔7〕 废止朝食 过去有一些人为了“健康不老”,提倡节食。蒋维乔曾据日本美岛
近一郎的著作“辑述”而成《废止朝食论》一书,一九一五年六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8〕 这里“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的话以及下文好几处,都与当时高长虹诽谤鲁迅
的事件有关。高长虹,山西盂县人,狂飙社主要成员之一;是当时一个思想上带有虚无主义
和无政府主义色彩的青年作者。他在一九二四年十二月认识鲁迅后,曾得到鲁迅很多指导和
帮助;他的第一本创作散文和诗的合集《心的探险》,即由鲁迅选辑并编入《乌合丛书》。
鲁迅在一九二五年编辑《莽原》周刊时,他是该刊经常的撰稿者之一;但至一九二六年下半
年,他借口《莽原》半月刊的编者韦素园(当时鲁迅已离开北京到厦门大学任教,《莽原》
自一九二六年起改为半月刊)压下了向培良的一篇稿子,即对韦素园等进行人身攻击,并对
鲁迅表示不满;但另一方面他又利用鲁迅的名字进行招摇撞骗,如登在当年八月《新女性》
月刊上的狂飙社(他和向培良等所组织的文艺团体)广告中,即冒称他们曾与鲁迅合办《莽
原》,合编《乌合丛书》等,并暗示读者好像鲁迅也参与他们的所谓“狂飙运动”。
鲁迅当时曾发表《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后收入《华盖集续编》),揭穿
了这一骗局;高长虹即进而攻击鲁迅,在他所写的《走到出版界》中不断地对鲁迅进行诽谤
。这篇小说写于高长虹诽谤鲁迅的时候,其中逢蒙这个形象就含有高长虹的影子。鲁迅在一
九二七年一月十一日给许广平的信中提到这篇作品时说:“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和他(按
指高长虹)开了一些小玩笑”(见《两地书·一一二》)。
小说中有些对话也是摘取高长虹所写《走到出版界》中的文句略加改动而成。如这里的
“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以及下文的“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等语,都引自其中的
一篇《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须知年龄尊卑,是乃祖乃父们的因袭思想,在
新的时代是最大的阻碍物。鲁迅去年不过四十五岁……如自谓老人,是精神的堕落!”又如
下文“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也是针对高长虹在这篇《指掌图》中自称与鲁迅“会面不
只百次”的话而说的。“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是引自其中的《公理与正义的谈
话》:“正义:我深望彼等觉悟,但恐不容易吧!公理:我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
还有,“你打了丧钟”,是引自其中的《时代的命运》:“鲁迅先生已不着言语而敲了
旧时代的丧钟。”“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也是从《
指掌图》中引来:“他(按指鲁迅)所给与我的印象,实以此一短促的时期(按指一九二四
年末)为最清新,彼此时实为一真正的艺术家的面目,过此以往,则递降而至一不很高明而
却奋勇的战士的面目。”(《走到出版界》是高长虹在他所主编的《狂飙》周刊上连续发表
的零星批评文字的总题,后来出版单行本。)
〔9〕 逢蒙 我国古代善射的人,相传他是羿的弟子。《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
:“黄帝之后,楚有弧父,……习用弓矢,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羿传逢蒙。”
〔10〕 逢蒙射羿的故事,在《孟子·离娄》中有如下的记载:
“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又《列子·汤问》有关
于飞卫的故事:“(飞卫)学射于甘蝇;……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纪昌既尽卫之术
,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于地
,而尘不扬。
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G(捍)之而无差焉。”
〔11〕 “啮镞法”《太平御览》卷三五○引有《列子》的如下记载:“飞卫学射于
甘蝇,诸法并善,唯啮法不教。卫密将矢以射蝇,蝇啮得镞矢射卫,卫绕树而走,矢亦绕树
而射。”(按今本《列子》无此文。)
〔12〕 闪闪如岩下电 语出《世说新语·容止》;王衍称裴楷“双眸闪闪若岩下电
”。
〔13〕 射日 《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
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高诱注:“十日并出,羿射去九。”
理 水〔1〕
一
这时候是“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2〕;舜爷〔3〕的百姓,倒并不都挤在
露出水面的山顶上,有的捆在树顶,有的坐着木排,有些木排上还搭有小小的板棚,从岸上
看起来,很富于诗趣。
远地里的消息,是从木排上传过来的。大家终于知道鲧大人因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么
效验也没有,上头龙心震怒,把他充军到羽山去了,〔4〕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儿子文命少
爷,
乳名叫作阿禹。〔5〕
灾荒得久了,大学早已解散,连幼稚园也没有地方开,所以百姓们都有些混混沌沌。只
在文化山上〔6〕,还聚集着许多学者,他们的食粮,是都从奇肱国〔7〕用飞车运来的,
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够研究学问。然而他们里面,大抵是反对禹的,或者简直不相信世
界上真有这个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发响,愈响愈厉害,飞车看得清楚了,车上插一张旗
,画着一个黄圆圈在发毫光。离地五尺,就挂下几只篮子来,别人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只听得上下在讲话:
“古貌林!”〔8〕
“好杜有图!”〔9〕
“古鲁几哩……”
“O.K!”〔10〕
飞车向奇肱国疾飞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声,学者们也静悄悄,这是大家在吃饭。独
有山周围的水波,撞着石头,不住的澎湃的在发响。午觉醒来,精神百倍,于是学说也就压
倒了涛声了。
“禹来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鲧的儿子的话,”一个拿拄杖的学者说。“我曾经
搜集了许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谱,很下过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个结论:阔人的子孙
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坏人——这就叫作‘遗传’。所以,鲧不成功,他的儿子禹一定
也不会成功,因为愚人是生不出聪明人来的!”
“O.K!”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说。
“不过您要想想咱们的太上皇〔11〕,”别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道。
“他先前虽然有些‘顽’,现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远不会改好……”
“O.K!”
“这这些些都是费话,”又一个学者吃吃的说,立刻把鼻尖胀得通红。“你们是受了谣
言的骗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我看鲧也没有的,‘鲧
’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吗?”他说到这里,把两脚一蹬,显得非常用劲。
“不过鲧却的确是有的,七年以前,我还亲眼看见他到昆仑山脚下去赏梅花的。”
“那么,他的名字弄错了,他大概不叫‘鲧’,他的名字应该叫‘人’!至于禹,那可
一定是一条虫,我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他的乌有,叫大家来公评……”
于是他勇猛的站了起来,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树皮,用吃剩的面包末屑和水研成
浆,调了炭粉,在树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写上抹杀阿禹的考据,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
。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叶,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给一贝壳鲜水苔。
横竖到处都是水,猎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种,只要还活着,所有的是闲工夫,来看的人
倒也很不少。松树下挨挤了三天,到处都发出叹息的声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疲劳。但到
第四天的正午,一个乡下人终于说话了,这时那学者正在吃炒面。
“人里面,是有叫作阿禹的,”乡下人说。“况且‘禹’也不是虫,这是我们乡下人的
简笔字,老爷们都写作‘禺’〔12〕,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吗?……”学者跳起来了,连忙咽下没有嚼烂的一口面,鼻子红
到发紫,吆喝道。
“有的呀,连叫阿狗阿猫的也有。”
“鸟头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辩论了,”拿拄杖的学者放下面包,拦在中间,说。“乡下
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谱来,”他又转向乡下人,大声道,“我一定会发见你的上代都是愚
人……”
“我就从来没有过家谱……”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们这些东西可恶!”
“不过这这也用不着家谱,我的学说是不会错的。”鸟头先生更加愤愤的说。“先前,
许多学者都写信来赞成我的学说,那些信我都带在这里……”
“不不,那可应该查家谱……”
“但是我竟没有家谱,”那“愚人”说。“现在又是这么的人荒马乱,交通不方便,要
等您的朋友们来信赞成,当作证据,真也比螺蛳壳里做道场还难。证据就在眼前:您叫鸟头
先生,莫非真的是一个鸟儿的头,并不是人吗?”
“哼!”鸟头先生气忿到连耳轮都发紫了。“你竟这样的侮辱我!说我不是人!我要和
你到皋陶〔13〕大人那里去法律解决!
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愿大辟——就是杀头呀,你懂了没有?要不然,你是应该反坐
的。你等着罢,不要动,等我吃,完了炒面。”
“先生,”乡下人麻木而平静的回答道,“您是学者,总该知道现在已是午后,别人也
要肚子饿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却和聪明人的一样:也要饿。真是对不起得很,我要捞青
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后,我再来投案罢。”于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网兜,捞着水草,泛
泛的远开去了。看客也渐渐的走散,鸟头先生就红着耳轮和鼻尖从新吃炒面,拿拄杖的学者
在摇头。
然而“禹”究竟是一条虫,还是一个人呢,却仍然是一个大疑问。
二
禹也真好像是一条虫。
大半年过去了,奇肱国的飞车已经来过八回,读过松树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个里
面有九个生了脚气病,治水的新官却还没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飞车来过之后,这才传来了新
闻,说禹是确有这么一个人的,正是鲧的儿子,也确是简放〔14〕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
,已从冀州启节〔15〕,不久就要到这里了。
大家略有一点兴奋,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为这一类不甚可靠的传闻,是谁都听得
耳朵起茧了的。
然而这一回却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后,几乎谁都说大臣的确要到了,因为有人出
去捞浮草,亲眼看见过官船;他还指着头上一块乌青的疙瘩,说是为了回避得太慢一点了,
吃了一下官兵的飞石:这就是大臣确已到来的证据。这人从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
争先恐后的来看他头上的疙瘩,几乎把木排踏沉;后来还经学者们召了他去,细心研究,决
定了他的疙瘩确是真疙瘩,于是使鸟头先生也不能再执成见,只好把考据学让给别人,自己
另去搜集民间的曲子了。
一大阵独木大舟的到来,是在头上打出疙瘩的大约二十多天之后,每只船上,有二十名
官兵打桨,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后都是旗帜;刚靠山顶,绅士们和学者们已在岸上列队恭迎
,过了大半天,这才从最大的船里,有两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员出现,约略二十个穿虎皮的武
士簇拥着,和迎接的人们一同到最高巅的石屋里去了。
大家在水陆两面,探头探脑的悉心打听,才明白原来那两位只是考察的专员,却并非禹
自己。
大员坐在石屋的中央,吃过面包,就开始考察。
“灾情倒并不算重,粮食也还可敷衍,”一位学者们的代表,苗民言语学专家说。“面
包是每月会从半空中掉下来的;鱼也不缺,虽然未免有些泥土气,可是很肥,大人。至于那
些下民,他们有的是榆叶和海苔,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就是并不劳心,原只
要吃这些就够。我们也尝过了,味道倒并不坏,特别得很……”
“况且,”别一位研究《神农本草》〔16〕的学者抢着说,“榆叶里面是含有维他命
W〔17〕的;海苔里有碘质,可医瘰疬病,两样都极合于卫生。”
“O.K!”又一个学者说。大员们瞪了他一眼。
“饮料呢,”那《神农本草》学者接下去道,“他们要多少有多少,一万代也喝不完。
可惜含一点黄土,饮用之前,应该蒸馏一下的。敝人指导过许多次了,然而他们冥顽不灵,
绝对的不肯照办,于是弄出数不清的病人来……”
“就是洪水,也还不是他们弄出来的吗?”一位五绺长须,身穿酱色长袍的绅士又抢着
说。“水还没来的时候,他们懒着不肯填,洪水来了的时候,他们又懒着不肯戽……”
“是之谓失其性灵,”坐在后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学家笑道。“吾尝登帕米
尔之原,天风浩然,梅花开矣,白云飞矣,金价涨矣,耗子眠矣,见一少年,口衔雪茄,面
有蚩尤氏之雾……哈哈哈!没有法子……”〔14〕“O.K!”
这样的谈了小半天。大员们都十分用心的听着,临末是叫他们合拟一个公呈,最好还有
一种条陈,沥述着善后的方法。
于是大员们下船去了。第二天,说是因为路上劳顿,不办公,也不见客;第三天是学者
们公请在最高峰上赏偃盖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钓黄鳝,一直玩到黄昏。第四天,说是
因为考察劳顿了,不办公,也不见客;第五天的午后,就传见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开始推举的,然而谁也不肯去,说是一向没有见过官。于
是大多数就推定了头有疙瘩的那一个,以为他曾有见过官的经验。已经平复下去的疙瘩,这
时忽然针刺似的痛起来了,他就哭着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宁死!大家把他围起来,连日连
夜的责以大义,说他不顾公益,是利己的个人主义者,将为华夏所不容;激烈点的,还至于
捏起拳头,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负这回的水灾的责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与其逼死在
木排上,还不如冒险去做公益的牺牲,便下了绝大的决心,到第四天,答应了。
大家就都称赞他,但几个勇士,却又有些妒忌。
就是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来,站在岸上听呼唤。果然,大员们呼唤了
。他两腿立刻发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绝大的决心,决心之后,就又打了两个大呵欠,肿着眼
眶,自己觉得好像脚不点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没有打骂他,一直放进了中舱。舱里铺着熊皮
,豹皮,还挂着几副弩箭,摆着许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缭乱。定神一看,才看见在上面,就
是自己的对面,坐着两位胖大的官员。什么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吗?”大员中的一个问道。
“他们叫我上来的。”他眼睛看着铺在舱底上的豹皮的艾叶一般的花纹,回答说。
“你们怎么样?”
“……”他不懂意思,没有答。
“你们过得还好么?”
“托大人的鸿福,还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说道,“敷敷衍衍……混混……”
“吃的呢?”
“有,叶子呀,水苔呀……”
“都还吃得来吗?”
“吃得来的。我们是什么都弄惯了的,吃得来的。只有些小畜生还要嚷,人心在坏下去
哩,妈的,我们就揍他。”
大人们笑起来了,有一个对别一个说道:“这家伙倒老实。”
这家伙一听到称赞,非常高兴,胆子也大了,滔滔的讲述道:
“我们总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顶好是做滑溜翡翠汤,榆叶就做一品当朝羹。剥树皮不
可剥光,要留下一道,那么,明年春天树枝梢还是长叶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钓到
了黄鳝……”
然而大人好像不大受听了,有一位也接连打了两个大呵欠,打断他的讲演道:“你们还
是合具一个公呈来罢,最好是还带一个贡献善后方法的条陈。”
“我们可是谁也不会写……”他惴惴的说。
“你们不识字吗?这真叫作不求上进!没有法子,把你们吃的东西拣一份来就是!”
他又恐惧又高兴的退了出来,摸一摸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传给岸上,树上和排上
的居民,并且大声叮嘱道:
“这是送到上头去的呵!要做得干净,细致,体面呀!……”
所有居民就同时忙碌起来,洗叶子,切树皮,捞青苔,乱作一团。他自己是锯木版,来
做进呈的盒子。有两片磨得特别光,连夜跑到山顶上请学者去写字,一片是做盒子盖的,求
写“寿山福海”,一片是给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额,以志荣幸的,求写“老实堂”。但学者却
只肯写了“寿山福海”的一块。
三
当两位大员回到京都的时候,别的考察员也大抵陆续回来了,只有禹还在外。他们在家
里休息了几天,水利局的同事们就在局里大排筵宴,替他们接风,份子分福禄寿三种,最少
也得出五十枚大贝壳〔19〕。这一天真是车水马龙,不到黄昏时候,主客就全都到齐了,
院子里却已经点起庭燎〔20〕来,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门外虎贲〔21〕的鼻子跟前
,大家就一齐咽口水。酒过三巡,大员们就讲了一些水乡沿途的风景,芦花似雪,泥水如金
,黄鳝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后,才取出大家采集了来的民食来,都装着细巧的
木匣子,盖上写着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体〔22〕,有的是仓颉鬼哭体〔23〕,大家就
先来赏鉴这些字,争论得几乎打架之后,才决定以写着“国泰民安”的一块为第一,因为不
但文字质朴难识,有上古淳厚之风,而且立言也很得体,可以宣付史馆的。
评定了中国特有的艺术之后,文化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于是来考察盒子的内容了:大家
一致称赞着饼样的精巧。然而大约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议论纷纷:有的咬一口松皮饼,极口
叹赏它的清香,说自己明天就要挂冠归隐〔24〕,去享这样的清福;咬了柏叶糕的,却道
质粗味苦,伤了他的舌头,要这样与下民共患难,可见为君难,为臣亦不易。有几个又扑上
去,想抢下他们咬过的糕饼来,说不久就要开展览会募捐,这些都得去陈列,咬得太多是很
不雅观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阵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破旧,竟冲破了断绝交通
的界线,闯到局里来了。卫兵们大喝一声,连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挡住他们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当头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怔了一下,大声说。
卫兵们在昏黄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举戈,放他们进去了,只拦住了气喘吁
吁的从后面追来的一个身穿深蓝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妇女。
“怎么?你们不认识我了吗?”她用拳头揩着额上的汗,诧异的问。
“禹太太,我们怎会不认识您家呢?”
“那么,为什么不放我进去的?”
“禹太太,这个年头儿,不大好,从今年起,要端风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别了。现在那
一个衙门里也不放娘儿们进去,不但这里,不但您。这是上头的命令,怪不着我们的。”
禹太太呆了一会,就把双眉一扬,一面回转身,一面嚷叫道:
“这杀千刀的!奔什么丧!走过自家的门口,看也不进来看一下,〔25〕就奔你的丧
!做官做官,做官有什么好处,仔细像你的老子,做到充军,还掉在池子里变大忘八〔26
〕!这没良心的杀千刀!……”
这时候,局里的大厅上也早发生了扰乱。大家一望见一群莽汉们奔来,纷纷都想躲避,
但看不见耀眼的兵器,就又硬着头皮,定睛去看。奔来的也临近了,头一个虽然面貌黑瘦,
但从神情上,也就认识他正是禹;其余的自然是他的随员。
这一吓,把大家的酒意都吓退了,沙沙的一阵衣裳声,立刻都退在下面。禹便一径跨到
席上,在上面坐下,大约是大模大样,或者生了鹤膝风〔27〕罢,并不屈膝而坐,却伸开
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随员们就分坐在
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胆的属员,膝行而前了一点,恭敬的问。
“你们坐近一点来!”禹不答他的询问,只对大家说。“查的怎么样?”
大员们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觑,列坐在残筵的下面,看见咬过的松皮饼和啃光的
牛骨头。非常不自在——却又不敢叫膳夫来收去。
“禀大人,”一位大员终于说。“倒还像个样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产不少;
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禀大人,他们都是以善于吃苦,
驰名世界的人们。”
“卑职可是已经拟好了募捐的计划,”又一位大员说。“准备开一个奇异食品展览会,
另请女隗〔28〕小姐来做时装表演。
只卖票,并且声明会里不再募捐,那么,来看的可以多一点。”
“这很好。”禹说着,向他弯一弯腰。
“不过第一要紧的是赶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学者们接上高原来。”第三位大员说,“
一面派人去通知奇肱国,使他们知道我们的尊崇文化,接济也只要每月送到这边来就好。学
者们有一个公呈在这里,说的倒也很有意思,他们以为文化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化的灵
魂,只要文化存在,华夏也就存在,别的一切,倒还在其次……”
“他们以为华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员道,“减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况且
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推想的那么精微的。知人论事,第一要凭主
观。
例如莎士比亚〔29〕……”
“放他妈的屁!”禹心里想,但嘴上却大声的说道:“我经过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
‘湮’,确是错误了。以后应该用‘导’〔30〕!不知道诸位的意见怎么样?”
静得好像坟山;大员们的脸上也显出死色,许多人还觉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请病
假了。
“这是蚩尤的法子!”一个勇敢的青年官员悄悄的愤激着。
“卑职的愚见,窃以为大人是似乎应该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须白发的大员,这时觉得
天下兴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横,置死生于度外,坚决的抗议道:“湮是老大人的
成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老大人升天还不到三年。”
禹一声也不响。
“况且老大人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31〕,来湮洪水,虽然触了上帝的
恼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似乎还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须发的大员说
,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儿子。
禹一声也不响。
“我看大人还不如‘爸父之蛊’〔32〕,”一位胖大官员看得禹不作声,以为他就要
折服了,便带些轻薄的大声说,不过脸上还流出着一层油汗。“照着家法,挽回家声。大人
大约未必知道人们在怎么讲说老大人罢……”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白须发的老官恐怕胖子闹出岔子来
,就抢着说道。“别的种种,所谓‘摩登’〔33〕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坏在这一点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鳖〔34〕
,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
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
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
铸的一样。
四
禹爷走后,时光也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京师的景况日见其繁盛了。首先是阔人们有
些穿了茧绸袍,后来就看见大水果铺里卖着橘子和柚子,大绸缎店里挂着华丝葛;富翁的筵
席上有了好酱油,清Y鯛鱼翅,凉拌海参;再后来他们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嘟鸲芬诛砹恕?
只要站在大门口,也总有什么新鲜的物事看:今天来一车竹箭,明天来一批松板,有时
抬过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时提过了做鱼生的鲜鱼;有时是一大群一尺二寸长的大乌龟,都缩
了头装着竹笼,载在车子上,拉向皇城那面去。
“妈妈,你瞧呀,好大的乌龟!”孩子们一看见,就嚷起来,跑上去,围住了车子。
“小鬼,快滚开!这是万岁爷的宝贝,当心杀头!”
然而关于禹爷的新闻,也和珍宝的入京一同多起来了。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树下,大家
都在谈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样夜里化为黄熊,〔35〕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
九河,以及怎样请了天兵天将,捉住兴风作浪的妖怪无支祁,镇在龟山的脚下。〔36〕皇
上舜爷的事情,可是谁也不再提起了,至多,也不过谈谈丹朱太子〔37〕的没出息。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传布得很久了,每天总有一群人站在关口,看可有他的仪仗的到
来。并没有。然而消息却愈传愈紧,也好像愈真。一个半阴半晴的上午,他终于在百姓们的
万头攒动之间,进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并没有仪仗,不过一大批乞丐似的随员。临末是一
个粗手粗脚的大汉,黑脸黄须,腿弯微曲,双手捧着一片乌黑的尖顶的大石头——舜爷所赐
的“玄圭”〔38〕,连声说道“借光,借光,让一让,让一让”,从人丛中挤进皇宫里去
了。
百姓们就在宫门外欢呼,议论,声音正好像浙水的涛声〔39〕一样。
舜爷坐在龙位上,原已有了年纪,不免觉得疲劳,这时又似乎有些惊骇。禹一到,就连
忙客气的站起来,行过礼,皋陶先去应酬了几句,舜才说道:
“你也讲几句好话我听呀。”
“哼,我有什么说呢?”禹简截的回答道。“我就是想,每天孳孳!”
“什么叫作‘孳孳’?’皋陶问。
“洪水滔天,”禹说,“浩浩怀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里。
我走旱路坐车,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走山路坐轿。到一座山,砍一通树,和益俩
给大家有饭吃,有肉吃。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俩给大家有难得的东西吃。东西不
够,就调有余,补不足。搬家。大家这才静下来了,各地方成了个样子。”
“对啦对啦,这些话可真好!”皋陶称赞道。
“唉!”禹说。“做皇帝要小心,安静。对天有良心,天才会仍旧给你好处!”
舜爷叹一口气,就托他管理国家大事,有意见当面讲,不要背后说坏话。看见禹都答应
了,又叹一口气,道:“莫像丹朱的不听话,只喜欢游荡,旱地上要撑船,在家里又捣乱,
弄得过不了日子,这我可真看的不顺眼!”
“我讨过老婆,四天就走,”禹回答说。“生了阿启,也不当他儿子看。所以能够治了
水,分作五圈,简直有五千里,计十二州,直到海边,立了五个头领,都很好。只是有苗可
不行,你得留心点!”
“我的天下,真是全仗的你的功劳弄好的!”舜爷也称赞道。
于是皋陶也和舜爷一同肃然起敬,低了头;退朝之后,他就赶紧下一道特别的命令,叫
百姓都要学禹的行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
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
,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
所以市面仍旧不很受影响,不多久,商人们就又说禹爷的行为真该学,皋爷的新法令也
很不错;终于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40〕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作
。
〔1〕 本篇在收入本书之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2〕 “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语出《尚书·尧典》:
“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汉代孔安国注:“割,害也。”“怀,
包;襄,上也。”意思是说:洪水为害,浩浩荡荡地包围着山并且淹上了部分的丘陵。
〔3〕 舜 我国古代传说中的帝王。号有虞氏,通称虞舜。相传尧时洪水s餇滥,舜?涛缓螅碇嗡沤计较ⅰ?
〔4〕 关于鲧治水的故事,《史记·夏本纪》中有如下记载:“当帝尧之时,鸿水滔
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尧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鲧可。……于是尧听四岳,用
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尧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摄行天子之政,巡
狩,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按“殛”通常解作“
诛”的意思,但《尚书·舜典》孔颖达疏则以为“流”、“放”、“窜”、“殛”“俱是流
徙”;照这说法,则鲧是被流放到羽山后死在那里的。
〔5〕 禹 我国古代的治水英雄,夏朝的建立者。《史记·夏本
纪》
说禹“名曰文命”,在他的父亲鲧被殛以后,奉命治水:“尧崩,帝舜问四岳曰:‘有
能成美尧之事(按即治水之事)者,使居官。’皆曰:
‘伯禹为司空,可成美尧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汝)平水土,维是
勉之!’禹拜稽首,让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视尔事矣!’”关于他治水事迹
的传说,在《尚书》、《孟子》及其他先秦古籍中多有记述。
〔6〕 本篇作为插曲所写的聚集在“文化山”上的学者们的活动,是对一九三二年十
月北平文教界江瀚、刘复、徐炳昶、马衡等三十余人向国民党政府建议明定北平为“文化城
”一事的讽刺。那时日本帝国主义已经侵占我国东北,华北也正在危殆中;国民党政府实行
投降卖国政策,抛弃东北之后,又准备从华北撤退,已开始准备把可以卖钱的古文物从北平
搬到南京。江瀚等想阻止古文物南移,可是他们竟以当时北平在政治和军事上都没有重要性
为理由,提出请国民党政府从北平撤除军备,把它划为一个不设防的文化区域的极为荒谬的
主张。他们在意见书中说,北平有很多珍贵文物,它们都“是国家命脉,国民精神寄托之所
在……是断断不可以牺牲的”。又说:“因为北平有种种文化设备,所以全国各种学问的专
门学者,大多荟萃在北平……
一旦把北平所有种种文化设备都挪开,这些学者们当然不免要随着星散。”要求“政府
明定北平为文化城,将一切军事设备,挪往保定。”
(见一九三二年十月六日北平《世界日报》)这实际上适应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需要
,同国民党政府投降卖国政策的“理论”如出一辙。当时国民党政府虽未公开定北平为“文
化城”,但后来终于拱手把它让给了日本帝国主义,古文物的大部分则在一九三三年初分批
运往南京。
作者在“九一八”后至他逝世之间,曾写过不少杂文揭露国民党政府的投降卖国主义,
对所谓“文化城”的主张也在当时的一篇杂文里讽刺过(参看《伪自由书·崇实》)。本篇
在“文化山”的插曲中所讽刺的就是江瀚等的呈文中所反映的那种荒谬言论,其中几个所谓
学者,是以当时文化界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为模型的。例如“一个拿拄杖的学者”,是暗
指“优生学家”潘光旦。潘曾根据一些官僚地主家族的家谱来解释遗传,著有《明清两代嘉
兴的望族》等书;他的这种“学说”和欧美国家某些资产阶级学者关于人种的“学说”是同
一类东西。
又如鸟头先生,是暗指考据学家顾颉刚,他曾据《说文解字》对“鲧”字和“禹”字的
解释,说鲧是鱼,禹是蜥蜴之类的虫(见《古史辨》第一册六三、一一九页)。“鸟头”这
名字即从“顧”字而来;据《说文解字》,辎字从页雇声,雇是鸟名,页本义是头。顾颉刚
曾在北京大学研究所歌谣研究会工作,搜集苏州歌谣,出版过一册《吴歌甲集》,所以下文
说鸟头先生“另去搜集民间的曲子了”。
〔7〕 奇肱国 见《山海经·海外西经》:“奇肱之国,在其北,其人一臂三目,有
阴有阳,乘文马。”郭璞注:“其人善为机巧,以取百禽,能作飞车,从风远行。”
〔8〕 古貌林 英语Good morning的音译,意为“早安”。
〔9〕 好杜有图 英语How do you do的音译,意为“你好”。
〔10〕 O.K.美国式的英语:“对啦。”
〔11〕 太上皇 指舜的父亲瞽叟。《史记·五帝本纪》说:“虞舜者名曰重华;重
华父曰瞽叟。……舜父瞽叟顽。”“顽”是愚妄无知的意思。《尚书·大禹谟》孔氏传有舜
“能以至诚感顽父”,使其“信顺”的话。
〔12〕 “禺” 《说文解字》:“禺,母猴属。”清代段玉裁注引郭璞《山海经》
注说:“禺似猕猴而大,赤目长尾。”据《说文》,“禹”字笔画较“禺”字简单,所以这
里说“禹”是“禺”的简笔字。
〔13〕 皋陶 传说是舜的臣子。《尚书·舜典》:“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
贼奸宄,汝作士。’”“士”,掌管狱讼的官。按一九二七年鲁迅在广州时,顾颉刚曾于七
月中由杭州致书鲁迅,说鲁迅在文字上侵害了他,“拟于九月中回粤后提起诉讼,听候法律
解决。”要鲁迅“暂勿离粤,以俟开审。”鲁迅当时答复他:“请即就近在浙起诉,尔时仆
必到杭,以负应负之责。”这里鸟头先生与乡下人的对话,隐指此事。
参看《三闲集·答顾颉刚教授令“候审”》。
〔14〕 简放 古代君主任命高级官员。简指授官的简册。(在清代则称由特旨任命
道府以上外官为简放。)
〔15〕 从冀州启节 《尚书·禹贡》叙“禹别九州”,首举冀州。
孔颖达疏:“冀州,尧所都也。诸州冀为其先,治水先从冀起。”又《史记·夏本纪》
也说:“禹行自冀州始。”按冀州为古九州之一,约相当于现在的河北山西二省及河南山东
黄河以北地区。尧都平阳(今山西临汾),在冀州境内,故下文又说“冀州的帝都”。启节
,指旧时高级官员启程、出发。节,古代使者及特派官员出行时所持的信物。
〔16〕 《神农本草》 是我国最古的记载药物的专书。其成书年代不可确考,当是
秦汉间人托神农之名而作。
〔17〕 维他命W 维他命是Vitamin的音译,现在通称维生素。
但并未发现维他命W。下文的瘰疬病,中医病名,主要指颈部淋巴结核一类疾病;而因
缺碘所致的甲状腺肿大(俗称大脖子)叫“瘿”,不叫瘰疬。这里是讽刺当时一些所谓学者
的无知妄说。
〔18〕 “伏羲朝小品文学家”的这段话,是对当时林语堂一派人提倡的所谓“语录
体”小品文的模拟;林语堂主张的所谓“语录体”,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文言中不避俚
语,白话中多放之乎”(见《论语》第三十期《答周劭论语录体写法》),基本上还是文言
。这是一种变相的复古主义。其次,这段话中的“见一少年,口衔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雾”
,是影射林语堂丑化进步青年的谰言(林语堂在他的《游杭再记》中有“见有二青年,口里
含一枝苏俄香烟,手里夹一本什么斯基的译本”这样的话)。蚩尤是传说中我国九黎族的首
领,相传他和黄帝作战时,施放大雾,后为黄帝所擒杀;由于民族偏见,旧日史书把他描写
成非常凶恶的怪物。因此,蚩尤的名字也常被过去统治阶级用来形容他们所认为的“凶恶的
人”。一九二六年,北洋军阀吴佩孚为了“讨赤”,曾经异想天开地拿蚩尤来比拟“赤化”
,胡说:“草昧初开,部落时代,蚩尤肆虐,彼时无所谓法制,无所谓伦纪,殆与赤化无异
”
(见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一日北京《晨报》)。他还说,查得蚩尤是“赤化”的始祖,因
“蚩”和“赤”同音,“蚩尤”即“赤化之尤”云云。
参看《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及其有关注。
〔19〕 贝壳 上古用贝壳为货币。
〔20〕 庭燎 庭院中照明的火炬。《诗经·小雅·庭燎》孔颖达疏:“庭燎者,树
之于庭,燎之为明,是烛之大者。”
〔21〕 虎贲 勇士,即下文所说的卫兵们。《尚书·牧誓》:“虎贲三百人。”孔
颖达疏说,称为虎贲,是形容他们“若虎之贲(奔)走逐兽,言其猛也。”
〔22〕 伏羲八卦体 伏羲,我国古代传说中的帝王。相传他曾画八卦。《周易·系
辞传》说:“古者包牺氏(即伏羲)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
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
〔23〕 仓颉鬼哭体 仓颉,一作苍颉,相传他是黄帝的史官,最初创造文字的人。
《淮南子·本经训》中记有关于苍颉的一种传说:
“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24〕 挂冠归隐 《后汉书·逢萌传》载:王莽时逢萌为了避祸,“即解冠挂东都
城门”而去。后人因此称辞官为“挂冠”。
〔25〕 禹过家门不入,见《孟子·滕文公》:“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
又《史记·夏本纪》:“(禹)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
〔26〕 忘八 乌龟的俗称。古代传说鲧死后化为三足鳖。参看本篇注〔34〕。
〔27〕 鹤膝风 中医病名,结核性关节炎的一种。战国时楚国人尸佼所著的《尸子
》中记有禹生“偏枯之疾”的传说:“(禹)疏河决江,十年未阚其家,手不爪,胫不毛,
生偏枯之疾,步不相过。”
〔28〕 女隗 《左传》中狄人之女多姓隗,如叔隗、季隗等。又《史记·匈奴列传
》说:“匈奴,其先祖夏后氏(夏禹)之苗裔也。”匈奴就是春秋时的狄人。本篇中女隗这
个人名,大概是根据这类记载而虚拟出来的。
〔29〕 莎士比亚(W.Shakespeare,1564—1616)欧洲文艺
复兴时期英国戏剧家、诗人,著有剧本《仲夏夜之梦》、《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
》等三十七种。现代评论派陈西滢、徐志摩等经常标榜只有他们懂得莎士比亚,如陈西滢在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晨报副刊》发表的《听琴》中说:“不爱莎士比亚你就是傻子。
”徐志摩在同月二十六日《晨报副刊》发表的《汉姆雷德与留学生》中说,“去过大英国”
的留学生才能“讲他的莎士比亚”,别人“不配插嘴”。稍后的“第三种人”杜衡在一九三
四年六月《文艺风景》创刊号发表《莎剧凯撒传里所表现的群众》一文,也借评莎士比亚来
诬蔑人民群众“没有理性”,“没有明确的利害观念”等等。本篇中这个大员从“愚民”忽
然拉扯到莎士比亚,是作者对陈、杜这类人的讽刺。
〔30〕 “湮” 鲧用的治水方法。《尚书·洪范》:“我闻在昔,鲧辎洪水。”辎
(湮),填塞。“导”,是禹用的治水方法,《国语·周语》:
“伯禹念前之非度,改制量,……高高下下,疏川导滞。”导,疏通。
〔31〕 息壤 传说中一种能够自己生长,永不耗减的土壤。《山海经·海内经》: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郭璞注:“息壤
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
〔32〕 “爸父之蛊”语见《周易·蛊》初六:“爸父之蛊,有子,考无咎。”三国
时魏国王弼注:“爸父之事,能承先轨,堪其任者也。”
后称儿子能完成父亲所未竟的事业,因而掩盖了父亲的过错为“爸蛊”。
〔33〕 摩登 英语Modern的音译,原意为现代,这里是时髦的意思。
〔34〕 这是古代关于鲧的一种传说。《左传》昭公七年:“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
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唐代陆德明《释文》:“黄熊,音雄,兽名。亦作能,如字,一
音奴来反,三足鳖也。”能,一写作熊。
《史记·夏本纪》唐代张守节《正义》说:“鲧之羽山,化为黄熊,入于羽渊。熊,音
乃来反,下三点为三足也。束晰《发蒙记》云:‘鳖三足曰熊’。”
〔35〕 禹化为熊的传说,见清代马筘《绎史》卷十二引《随巢子》:“(禹)治洪
水,通辕山,化为熊。”按随巢子,战国时墨翟弟子,著《随巢子》六篇,清代马国翰《
玉函山房辑佚书》内有辑文一卷。
〔36〕 禹捉无支祁的传说,见唐代李公佐《古岳渎经》:“禹理水,三至桐柏山,
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搜命夔龙。桐柏千
君长稽首请命。……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
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埘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
忽,闻视不可久。……颈姘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
”(据鲁迅辑《唐宋传奇集》卷三)
〔37〕 丹朱太子 尧的儿子。古书中都说他“不肖”(品德不像他的父亲),所以
尧不把天下传给他而传给舜。
〔38〕 “玄圭”见《尚书·禹贡》:“禹锡玄圭,告厥成功。”又《史记·夏本纪
》:“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圭,古代诸侯大夫在朝会和祭祀时所执的一种长条
尖顶的玉器。玄,黑色。
〔39〕 浙水的涛声 浙水,即钱塘江,涨潮时涛声很大。
〔40〕 关于禹同舜和皋陶谈话的情形,《史记·夏本纪》有如下的一段记载:“帝
舜谓禹曰:‘女(汝)亦昌言。’禹拜曰:‘於!予何言?予思曰孳孳!’皋陶难禹曰:‘
何谓孳孳?’禹曰:‘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予陆行乘车,水行乘舟,
泥行乘橇,山行乘设,行山木,与益予众庶稻鲜食;以决九川致四海,浚畎浍致之川,与
稷予众庶难得之食;食少,调有余补不足,徙居。众民乃定,万国为治。’皋陶曰:‘然,
此而美也!’禹曰:‘於!帝慎乃在位,安尔止,辅德,天下大应。清意以昭待上帝命,天
其重命用休!’帝曰:
‘吁!臣哉,臣哉!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女辅之。……女无面谀,退而谤
予。……’禹曰:‘然。……’帝曰:‘毋若丹朱傲,维慢游是好,毋水行舟,朋淫于家,
用绝其世,予不能顺是。’禹曰:
‘予辛壬娶涂山,癸甲(按应作予娶涂山,辛壬癸甲),生启,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
功,辅成五服,至于五千里,州十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道有功。苗顽不即功,帝
其念哉!’帝曰:‘道吾德,乃女功序之也!’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不如言,
刑从之。舜德大明。于是夔行乐,祖考至,群后相让,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百
兽率舞,百官信谐。”又关于禹的吃喝和衣服,《论语·泰伯》记有孔丘的话:“子曰:‘
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
采 薇〔1〕
一
这半年来,不知怎的连养老堂里也不大平静了,一部分的老头子,也都交头接耳,跑进
跑出的很起劲。只有伯夷〔2〕最不留心闲事,秋凉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就整天的坐在
阶沿上晒太阳,纵使听到匆忙的脚步声,也决不抬起头来看。
“大哥!”
一听声音自然就知道是叔齐。伯夷是向来最讲礼让的,便在抬头之前,先站起身,把手
一摆,意思是请兄弟在阶沿上坐下。
“大哥,时局好像不大好!”叔齐一面并排坐下去,一面气喘吁吁的说,声音有些发抖。
“怎么了呀?”伯夷这才转过脸去看,只见叔齐的原是苍白的脸色,好像更加苍白了。
“您听到过从商王〔3〕那里,逃来两个瞎子的事了罢。”
“唔,前几天,散宜生〔4〕好像提起过。我没有留心。”
“我今天去拜访过了。一个是太师疵,一个是少师强,还带来许多乐器。〔5〕听说前
几时还开过一个展览会,参观者都‘啧啧称美’,——不过好像这边就要动兵了。”
“为了乐器动兵,是不合先王之道的。”伯夷慢吞吞的说。
“也不单为了乐器。您不早听到过商王无道,砍早上渡河不怕水冷的人的脚骨,看看他
的骨髓,挖出比干王爷的心来,看它可有七窍吗?〔6〕先前还是传闻,瞎子一到,可就证
实了。况且还切切实实的证明了商王的变乱旧章。变乱旧章,原是应该征伐的。不过我想,
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
“近来的烙饼,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看来确也像要出事情,”伯夷想了一想,说。“
但我看你还是少出门,少说话,仍旧每天练你的太极拳的好!”
“是……”叔齐是很悌的,应了半声。
“你想想看,”伯夷知道他心里其实并不服气,便接着说。
“我们是客人,因为西伯肯养老〔7〕,呆在这里的。烙饼小下去了,固然不该说什么
,就是事情闹起来了,也不该说什么的。”
“那么,我们可就成了为养老而养老了。”
“最好是少说话。我也没有力气来听这些事。”
伯夷咳了起来,叔齐也不再开口。咳嗽一止,万籁寂然,秋末的夕阳,照着两部白胡子
,都在闪闪的发亮。
二
然而这不平静,却总是滋长起来,烙饼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来了。养老堂的人们更加
交头接耳,外面只听得车马行走声,叔齐更加喜欢出门,虽然回来也不说什么话,但那不安
的神色,却惹得伯夷也很难闲适了:他似乎觉得这碗平稳饭快要吃不稳。
十一月下旬,叔齐照例一早起了床,要练太极拳,但他走到院子里,听了一听,却开开
堂门,跑出去了。约摸有烙十张饼的时候,这才气急败坏的跑回来,鼻子冻得通红,嘴里一
阵一阵的喷着白蒸气。
“大哥!你起来!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床前,大声说,声音有些比平常
粗。
伯夷怕冷,很不愿意这么早就起身,但他是非常友爱的,看见兄弟着急,只好把牙齿一
咬,坐了起来,披上皮袍,在被窝里慢吞吞的穿裤子。
“我刚要练拳,”叔齐等着,一面说。“却听得外面有人马走动,连忙跑到大路上去看
时——果然,来了。首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轿,总该有八十一人抬着罢,里面一座木主,写的
是‘大周文王之灵位’;后面跟的都是兵。我想:这一定是要去伐纣了。现在的周王是孝子
,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面的。看了一会,我就跑回来,不料我们养老堂的墙外
就贴着告示……”
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俩走出屋子,就觉得一阵冷气,赶紧缩紧了身子。伯夷向来不
大走动,一出大门,很看得有些新鲜。不几步,叔齐就伸手向墙上一指,可真的贴着一张大
告示〔8〕:
“照得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咝其王父母弟。乃断弃
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勉哉夫子,不可
再,不可三!此示。”
两人看完之后,都不作声,径向大路走去。只见路边都挤满了民众,站得水泄不通。两
人在后面说一声“借光”,民众回头一看,见是两位白须老者,便照文王敬老的上谕,赶忙
闪开,让他们走到前面。这时打头的木主早已望不见了,走过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约
有烙三百五十二张大饼的工夫,这才见别有许多兵丁,肩着九旋云罕旗〔9〕,仿佛五色云
一样。接着又是甲士,后面一大队骑着高头大马的文武官员,簇拥着一位王爷,紫糖色脸,
络腮胡子,左捏黄斧头,右拿白牛尾,威风凛凛:这正是“恭行天罚”的周王发〔10〕。
大路两旁的民众,个个肃然起敬,没有人动一下,没有人响一声。在百静中,不提防叔
齐却拖着伯夷直扑上去,钻过几个马头,拉住了周王的马嚼子,直着脖子嚷起来道:
“老子死了不葬,倒来动兵,说得上‘孝’吗?臣子想要杀主子,说得上‘仁’吗?…
…”
开初,是路旁的民众,驾前的武将,都吓得呆了;连周王手里的白牛尾巴也歪了过去。
但叔齐刚说了四句话,却就听得一片哗啷声响,有好几把大刀从他们的头上砍下来。
“且住!”
谁都知道这是姜太公〔11〕的声音,岂敢不听,便连忙停了刀,看着这也是白须白发
,然而胖得圆圆的脸。
“义士呢。放他们去罢!”
武将们立刻把刀收回,插在腰带上。一面是走上四个甲士来,恭敬的向伯夷和叔齐立正
,举手,之后就两个挟一个,开正步向路旁走过去。民众们也赶紧让开道,放他们走到自己
的背后去。
到得背后,甲士们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们俩的脊梁上一推。两人只叫得
一声“阿呀”,跄跄踉踉的颠了周尺一丈〔12〕路远近,这才扑通的倒在地面上。叔齐还
好,用手支着,只印了一脸泥;伯夷究竟比较的有了年纪,脑袋又恰巧磕在石头上,便晕过
去了。
三
大军过去之后,什么也不再望得见,大家便换了方向,把躺着的伯夷和坐着的叔齐围起
来。有几个是认识他们的,当场告诉人们,说这原是辽西的孤竹君的两位世子,因为让位,
这才一同逃到这里,进了先王所设的养老堂。这报告引得众人连声赞叹,几个人便蹲下身子
,歪着头去看叔齐的脸,几个人回家去烧姜汤,几个人去通知养老堂,叫他们快抬门板来接
了。
大约过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张大饼的工夫,现状并无变化,看客也渐渐的走散;又好久,
才有两个老头子抬着一扇门板,一拐一拐的走来,板上面还铺着一层稻草:这还是文王定下
来的敬老的老规矩。板在地上一放,咙一声,震得伯夷突然张开了眼睛:他苏了。叔齐
惊喜的发一声喊,帮那两个人一同轻轻的把伯夷扛上门板,抬向养老堂里去;自己是在旁边
跟定,扶住了挂着门板的麻绳。
走了六七十步路,听得远远地有人在叫喊:
“您哪!等一下!姜汤来哩!”望去是一位年青的太太,手里端着一个瓦罐子,向这面
跑来了,大约怕姜汤泼出罢,她跑得不很快。
大家只得停住,等候她的到来。叔齐谢了她的好意。她看见伯夷已经自己醒来了,似乎
很有些失望,但想了一想,就劝他仍旧喝下去,可以暖暖胃。然而伯夷怕辣,一定不肯喝。
“这怎么办好呢?还是八年陈的老姜熬的呀。别人家还拿不出这样的东西来呢。我们的
家里又没有爱吃辣的人……”她显然有点不高兴。
叔齐只得接了瓦罐,做好做歹的硬劝伯夷喝了一口半,余下的还很多,便说自己也正在
胃气痛,统统喝掉了。眼圈通红的,恭敬的夸赞了姜汤的力量,谢了那太太的好意之后,这
才解决了这一场大纠纷。
他们回到养老堂里,倒也并没有什么余病,到第三天,伯夷就能够起床了,虽然前额上
肿着一大块——然而胃口坏。
官民们都不肯给他们超然,时时送来些搅扰他们的消息,或者是官报,或者是新闻。十
二月底,就听说大军已经渡了盟津,诸侯无一不到。〔13〕不久也送了武王的《太誓》的
钞本来。
这是特别钞给养老堂看的,怕他们眼睛花,每个字都写得有核桃一般大。不过伯夷还是
懒得看,只听叔齐朗诵了一遍,别的倒也并没有什么,但是“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昏弃其
家国……”〔14〕这几句,断章取义,却好像很伤了自己的心。
传说也不少:有的说,周师到了牧野,和纣王的兵大战,杀得他们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连木棍也浮起来,仿佛水上的草梗一样;〔15〕有的却道纣王的兵虽然有七十万,其实
并没有战,一望见姜太公带着大军前来,便回转身,反替武王开
路了。〔16〕
这两种传说,固然略有些不同,但打了胜仗,却似乎确实的。此后又时时听到运来了鹿
台的宝贝,巨桥的白米〔17〕,就更加证明了得胜的确实。伤兵也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又
好像还是打过大仗似的。凡是能够勉强走动的伤兵,大抵在茶馆,酒店,理发铺,以及人家
的檐前或门口闲坐,讲述战争的故事,无论那里,总有一群人眉飞色舞的在听他。春天到了
,露天下也不再觉得怎么凉,往往到夜里还讲得很起劲。
伯夷和叔齐都消化不良,每顿总是吃不完应得的烙饼;睡觉还照先前一样,天一暗就上
床,然而总是睡不着。伯夷只在翻来复去,叔齐听了,又烦躁,又心酸,这时候,他常是重
行起来,穿好衣服,到院子里去走走,或者练一套太极拳。
有一夜,是有星无月的夜。大家都睡得静静的了,门口却还有人在谈天。叔齐是向来不
偷听人家谈话的,这一回可不知怎的,竟停了脚步,同时也侧着耳朵。
“妈的纣王,一败,就奔上鹿台去了,”说话的大约是回来的伤兵。“妈的,他堆好宝
贝,自己坐在中央,就点起火来。”
“阿唷,这可多么可惜呀!”这分明是管门人的声音。
“不慌!只烧死了自己,宝贝可没有烧哩。咱们大王就带着诸侯,进了商国。他们的百
姓都在郊外迎接,大王叫大人们招呼他们道:‘纳福呀!’他们就都磕头。一直进去,但见
门上都贴着两个大字道:‘顺民’。大王的车子一径走向鹿台,找到纣王自寻短见的处所,
射了三箭……”
“为什么呀?怕他没有死吗?”别一人问道。
“谁知道呢。可是射了三箭,又拔出轻剑来,一砍,这才拿了黄斧头,嚓!砍下他的脑
袋来,挂在大白旗上。”
叔齐吃了一惊。
“之后就去找纣王的两个小老婆。哼,早已统统吊死了。
大王就又射了三箭,拔出剑来,一砍,这才拿了黑斧头,割下她们的脑袋,挂在小白旗
上。〔18〕这么一来……”
“那两个姨太太真的漂亮吗?”管门人打断了他的话。
“知不清。旗杆子高,看的人又多,我那时金创还很疼,没有挤近去看。”
“他们说那一个叫作妲己〔19〕的是狐狸精,只有两只脚变不成人样,便用布条子裹
起来:真的?”
“谁知道呢。我也没有看见她的脚。可是那边的娘儿们却真有许多把脚弄得好像猪蹄子
的。”
叔齐是正经人,一听到他们从皇帝的头,谈到女人的脚上去了,便双眉一皱,连忙掩住
耳朵,返身跑进房里去。伯夷也还没有睡着,轻轻的问道:
“你又去练拳了么?”
叔齐不回答,慢慢的走过去,坐在伯夷的床沿上,弯下腰,告诉了他刚才听来的一些话
。这之后,两人都沉默了许多时,终于是叔齐很困难的叹一口气,悄悄的说道: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规矩……你瞧罢,不但不孝,也不仁……这样看来,这里的饭是
吃不得了。”
“那么,怎么好呢?”伯夷问。
“我看还是走……”
于是两人商量了几句,就决定明天一早离开这养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饼;东西是什么
也不带。兄弟俩一同走到华山去,吃些野果和树叶来送自己的残年。况且“天道无亲,常与
善人”〔20〕,或者竟会有苍曝和茯苓之类也说不定。
打定主意之后,心地倒十分轻松了。叔齐重复解衣躺下,不多久,就听到伯夷讲梦话;
自己也觉得很有兴致,而且仿佛闻到茯苓的清香,接着也就在这茯苓的清香中,沉沉睡去了
。
四
第二天,兄弟俩都比平常醒得早,梳洗完毕,毫不带什么东西,其实也并无东西可带,
只有一件老羊皮长袍舍不得,仍旧穿在身上,拿了拄杖,和留下的烙饼,推称散步,一径走
出养老堂的大门;心里想,从此要长别了,便似乎还不免有些留恋似的,回过头来看了几眼
。
街道上行人还不多;所遇见的不过是睡眼惺忪的女人,在井边打水。将近郊外,太阳已
经高升,走路的也多起来了,虽然大抵昂看头,得意洋洋的,但一看见他们,却还是照例的
让路。树木也多起来了,不知名的落叶树上,已经吐着新芽,一望好像灰绿的轻烟,其间夹
着松柏,在蒙胧中仍然显得很苍翠。
满眼是阔大,自由,好看,伯夷和叔齐觉得仿佛年青起来,脚步轻松,心里也很舒畅了。
到第二天的午后,迎面遇见了几条岔路,他们决不定走那一条路近,便检了一个对面走
来的老头子,很和气的去问他。
“阿呀,可惜,”那老头子说。“您要是早一点,跟先前过去的那队马跑就好了。现在
可只得先走这条路。前面岔路还多,再问罢。”
叔齐就记得了正午时分,他们的确遇见过几个废兵,赶着一大批老马,瘦马,跛脚马,
癞皮马,从背后冲上来,几乎把他们踏死,这时就趁便问那老人,这些马是赶去做什么的。
“您还不知道吗?”那人答道。“我们大王已经‘恭行天罚’,用不着再来兴师动众,
所以把马放到华山脚下去的。这就是‘归马于华山之阳’呀,您懂了没有?我们还在‘放牛
于桃林之野’〔21〕哩!吓,这回可真是大家要吃太平饭了。”
然而这竟是兜头一桶冷水,使两个人同时打了一个寒噤,但仍然不动声色,谢过老人,
向着他所指示的路前行。无奈这“归马于华山之阳”,竟踏坏了他们的梦境,使两个人的心
里,从此都有些七上八下起来。
心里忐忑,嘴里不说,仍是走,到得傍晚,临近了一座并不很高的黄土冈,上面有一些
树林,几间土屋,他们便在途中议定,到这里去借宿。
离土冈脚还有十几步,林子里便窜出五个彪形大汉来,头包白布,身穿破衣,为首的拿
一把大刀,另外四个都是木棍。
一到冈下,便一字排开,拦住去路,一同恭敬的点头,大声吆喝道:
“老先生,您好哇!”
他们俩都吓得倒退了几步,伯夷竟发起抖来,还是叔齐能干,索性走上前,问他们是什
么人,有什么事。
“小人就是华山大王小穷奇〔22〕,”那拿刀的说,“带了兄弟们在这里,要请您老
赏一点买路钱!”
“我们那里有钱呢,大王。”叔齐很客气的说。“我们是从养老堂里出来的。”
“阿呀!”小穷奇吃了一惊,立刻肃然起敬,“那么,您两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也’
〔23〕了。小人们也遵先王遗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请您老留下一点纪念品……”他看见
叔齐没有回答,便将大刀一挥,提高了声音道:“如果您老还要谦让,那可小人们只好恭行
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贵体了!”
伯夷叔齐立刻擎起了两只手;一个拿木棍的就来解开他们的皮袍,棉袄,小衫,细细搜
检了一遍。
“两个穷光蛋,真的什么也没有!”他满脸显出失望的颜色,转过头去,对小穷奇说。
小穷奇看出了伯夷在发抖,便上前去,恭敬的拍拍他肩膀,说道:
“老先生,请您不要怕。海派会‘剥猪猡’〔24〕,我们是文明人,不干这玩意儿的
。什么纪念品也没有,只好算我们自己晦气。现在您只要滚您的蛋就是了!”
伯夷没有话好回答,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和叔齐迈开大步,眼看着地,向前便跑。这
时五个人都已经站在旁边,让出路来了。看见他们在面前走过,便恭敬的垂下双手,同声问
道:
“您走了?您不喝茶了么?”
“不喝了,不喝了……”伯夷和叔齐且走且说,一面不住的点着头。
五
“归马于华山之阳”和华山大王小穷奇,都使两位义士对华山害怕,于是从新商量,转
身向北,讨着饭,晓行夜宿,终于到了首阳山〔25〕。
这确是一座好山。既不高,又不深,没有大树林,不愁虎狼,也不必防强盗:是理想的
幽栖之所。两人到山脚下一看,只见新叶嫩碧,土地金黄,野草里开着些红红白白的小花,
真是连看看也赏心悦目。他们就满心高兴,用拄杖点着山径,一步一步的挨上去,找到上面
突出一片石头,好像岩洞的处所,坐了下来,一面擦着汗,一面喘着气。
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倦鸟归林,啾啾唧唧的叫着,没有上山时候那么清静了,但他
们倒觉得也还新鲜,有趣。在铺好羊皮袍,准备就睡之前,叔齐取出两个大饭团,和伯夷吃
了一饱。这是沿路讨来的残饭,因为两人曾经议定,“不食周粟”,只好进了首阳山之后开
始实行,所以当晚把它吃完,从明天起,就要坚守主义,绝不通融了。
他们一早就被乌老鸦闹醒,后来重又睡去,醒来却已是上午时分。伯夷说腰痛腿酸,简
直站不起;叔齐只得独自去走走,看可有可吃的东西。他走了一些时,竟发见这山的不高不
深,没有虎狼盗贼,固然是其所长,然而因此也有了缺点:下面就是首阳村,所以不但常有
砍柴的老人或女人,并且有进来玩耍的孩子,可吃的野果子之类,一颗也找不出,大约早被
他们摘去了。
他自然就想到茯苓。但山上虽然有松树,却不是古松,都好像根上未必有茯苓;即使有
,自己也不带锄头,没有法子想。接着又想到苍曝,然而他只见过苍曝的根,毫不知道那叶
子的形状,又不能把满山的草都拔起来看一看,即使苍曝生在眼前,也不能认识。心里一暴
躁,满脸发热,就乱抓了一通头皮。
但是他立刻平静了,似乎有了主意,接着就走到松树旁边,摘了一衣兜的松针,又往溪
边寻了两块石头,砸下松针外面的青皮,洗过,又细细的砸得好像面饼,另寻一片很薄的石
片,拿着回到石洞去了。
“三弟,有什么捞儿〔26〕没有?我是肚子饿的咕噜咕噜响了好半天了。”伯夷一望
见他,就问。
“大哥,什么也没有。试试这玩意儿罢。”
他就近拾了两块石头,支起石片来,放上松针面,聚些枯枝,在下面生了火。实在是许
多工夫,才听得湿的松针面有些吱吱作响,可也发出一点清香,引得他们俩咽口水。叔齐高
兴得微笑起来了,这是姜太公做八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他去拜寿,在寿筵上听来的方法。
发香之后,就发泡,眼见它渐渐的干下去,正是一块糕。
叔齐用皮袍袖子裹着手,把石片笑嘻嘻的端到伯夷的面前。伯夷一面吹,一面拗,终于
拗下一角来,连忙塞进嘴里去。
他愈嚼,就愈皱眉,直着脖子咽了几咽,倒哇的一声吐出来了,诉苦似的看着叔齐道:
“苦……粗……”
这时候,叔齐真好像落在深潭里,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嚼起来,可真也毫没有可吃的样子:苦……粗……
叔齐一下子失了锐气,坐倒了,垂了头。然而还在想,挣扎的想,仿佛是在爬出一个深
潭去。爬着爬着,只向前。终于似乎自己变了孩子,还是孤竹君的世子,坐在保姆的膝上了
。这保姆是乡下人,在和他讲故事:黄帝打蚩尤,大禹捉无支祁,还有乡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记得了自己问过薇菜的样子,而且山上正见过这东西。他忽然觉得有了气力,立刻
站起身,跨进草丛,一路寻过去。
果然,这东西倒不算少,走不到一里路,就摘了半衣兜。
他还是在溪水里洗了一洗,这才拿回来;还是用那烙过松针面的石片,来烤薇菜。叶子
变成暗绿,熟了。但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撮起一株来,放在自己的嘴里,闭着眼
睛,只是嚼。
“怎么样?”伯夷焦急的问。
“鲜的!”
两人就笑嘻嘻的来尝烤薇菜;伯夷多吃了两撮,因为他是大哥。
他们从此天天采薇菜。先前是叔齐一个人去采,伯夷煮;后来伯夷觉得身体健壮了一些
,也出去采了。做法也多起来:
薇汤,薇羹,薇酱,清Y鯛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
然而近地的薇菜,却渐渐的采完,虽然留着根,一时也很难生长,每天非走远路不可了
。搬了几回家,后来还是一样的结果。而且新住处也逐渐的难找了起来,因为既要薇菜多,
又要溪水近,这样的便当之处,在首阳山上实在也不可多得的。叔齐怕伯夷年纪太大了,一
不小心会中风,便竭力劝他安坐在家里,仍旧单是担任煮,让自己独自去采薇。
伯夷逊让了一番之后,倒也应允了,从此就较为安闲自在,然而首阳山上是有人迹的,
他没事做,脾气又有些改变,从沉默成了多话,便不免和孩子去搭讪,和樵夫去扳谈。也许
是因为一时高兴,或者有人叫他老乞丐的缘故罢,他竟说出了他们俩原是辽西的孤竹君的儿
子,他老大,那一个是老三。父亲在日原是说要传位给老三的,一到死后,老三却一定向他
让。他遵父命,省得麻烦,逃走了。不料老三也逃走了。两人在路上遇见,便一同来找西伯
——文王,进了养老堂。又不料现在的周王竟“以臣弑君”起来,所以只好不食周粟,逃上
首阳山,吃野菜活命……等到叔齐知道,怪他多嘴的时候,已经传播开去,没法挽救了。但
也不敢怎么埋怨他;只在心里想:父亲不肯把位传给他,可也不能不说很有些眼力。
叔齐的预料也并不错:这结果坏得很,不但村里时常讲到他们的事,也常有特地上山来
看他们的人。有的当他们名人,有的当他们怪物,有的当他们古董。甚至于跟着看怎样采,
围着看怎样吃,指手画脚,问长问短,令人头昏。而且对付还须谦虚,倘使略不小心,皱一
皱眉,就难免有人说是“发脾气”。
不过舆论还是好的方面多。后来连小姐太太,也有几个人来看了,回家去都摇头,说是
“不好看”,上了一个大当。
终于还引动了首阳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27〕。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做着
祭酒〔28〕,因为知道天命有归,便带着五十车行李和八百个奴婢,来投明主了。可惜已
在会师盟津的前几天,兵马事忙,来不及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车货物和七百五十个奴
婢,另外给子两顷首阳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里研究八卦学。他也喜欢弄文学,村中都是文
盲,不懂得文学概论,气闷已久,便叫家丁打轿,找那两个老头子,谈谈文学去了;尤其是
诗歌,因为他也是诗人,已经做好一本诗集子。
然而谈过之后,他一上轿就摇头,回了家,竟至于很有些气愤。他以为那两个家伙是谈
不来诗歌的。第一、是穷:谋生之不暇,怎么做得出好诗?第二、是“有所为”,失了诗的
“敦厚”;第三、是有议论,失了诗的“温柔”。〔29〕尤其可议的是他们的品格,通体
都是矛盾。于是他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30〕难道他们在吃的薇,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这时候,伯夷和叔齐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这并非为了忙于应酬,因为参观者倒在
逐渐的减少。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经逐渐的减少,每天要找一捧,总得费许多力,走许多路。
然而祸不单行。掉在井里面的时候,上面偏又来了一块大石头。
有一天,他们俩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这午餐已在下午了。忽然走来了一个二
十来岁的女人,先前是没有见过的,看她模样,好像是阔人家里的婢女。
“您吃饭吗?”她问。
叔齐仰起脸来,连忙陪笑,点点头。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她又问。
“薇。”伯夷说。
“怎么吃着这样的玩意儿的呀?”
“因为我们是不食周粟……”
伯夷刚刚说出口,叔齐赶紧使一个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聪明得很,已经懂得了。她冷笑
了一下,于是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
们圣上的吗!”〔31〕
伯夷和叔齐听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个大霹雳,震得他们发昏;待到清醒
过来,那鸦头已经不见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连看看也害羞,连要去搬
开它,也抬不起手来,觉得仿佛有好几百斤重。
六
樵夫偶然发见了伯夷和叔齐都缩做一团,死在山背后的石洞里,是大约这之后的二十天
。并没有烂,虽然因为瘦,但也可见死的并不久;老羊皮袍却没有垫着,不知道弄到那里去
了。这消息一传到村子里,又哄动了一大批来看的人,来来往往,一直闹到夜。结果是有几
个多事的人,就地用黄土把他们埋起来,还商量立一块石碑,刻上几个字,给后来好做古迹
。
然而合村里没有人能写字,只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写。
“他们不配我来写,”他说。“都是昏蛋。跑到养老堂里来,倒也罢了,可又不肯超然
;跑到首阳山里来,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做诗;做诗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发感慨,不肯安分
守己,‘为艺术而艺术’。你瞧,这样的诗,可是有永久性的:
强盗来代强盗呀不知道这的不对。
神农虞夏一下子过去了,我又那里去呢?
唉唉死罢,命里注定的晦气!
“你瞧,这是什么话?温柔敦厚的才是诗。他们的东西,却不但‘怨’,简直‘骂’了
。没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况只有骂。即使放开文学不谈,他们撇下祖业,也不是什
么孝子,到这里又讥讪朝政,更不像一个良民……我不写!
……”
文盲们不大懂得他的议论,但看见声势汹汹,知道一定是反对的意思,也只好作罢了。
伯夷和叔齐的丧事,就这样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纳凉的时候,有时还谈起他们的事情来。有人说是老死的,有人说是病死的,
有人说是给抢羊皮袍子的强盗杀死的。后来又有人说其实恐怕是故意饿死的,因为他从小丙
君府上的鸦头阿金姐〔32〕那里听来: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经上山去奚落他们了几句,
傻瓜总是脾气大,大约就生气了,绝了食撒赖,可是撒赖只落得一个自己死。
于是许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说她很聪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却并不以为伯夷叔齐的死掉,是和她有关系的。自然,她上山去开了几句玩笑,
是事实,不过这仅仅是玩笑。那两个傻瓜发脾气,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实,不过并没有
死,倒招来了很大的运气。
“老天爷的心肠是顶好的,”她说。“他看见他们的撒赖,快要饿死了,就吩咐母鹿,
用它的奶去喂他们。您瞧,这不是顶好的福气吗?用不着种地,用不着砍柴,只要坐着,就
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里来。可是贱骨头不识抬举,那老三,他叫什么呀,得步进步,喝
鹿奶还不够了。他喝着鹿奶,心里想,‘这鹿有这么胖,杀它来吃,味道一定是不坏的。’
一面就慢慢的伸开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灵的东西,它已经知道了人的心思,
立刻一溜烟逃走了。老天爷也讨厌他们的贪嘴,叫母鹿从此不要去。〔33〕您瞧,他们还
不只好饿死吗?那里是为了我的话,倒是为了自己的贪心,贪嘴呵!
……”
听到这故事的人们,临末都深深的叹一口气,不知怎的,连自己的肩膀也觉得轻松不少
了。即使有时还会想起伯夷叔齐来,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见他们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
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2〕 关于伯夷和叔齐,《史记·伯夷列传》中有如下的记载: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
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
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
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
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
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
首阳山。”
〔3〕 商王 指商纣,姓子名受,是商代最末的一个帝王。
〔4〕 散宜生 周初功臣。商代末年往归西伯(周文王),以后曾随武王伐纣。
〔5〕 关于太师疵和少师强,《史记·周本纪》载:“纣昏乱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
,囚箕子;太师疵、少师皺(强)抱其乐器而犇周。”
太师、少师都是乐官名。据《周礼·春官》郑玄注,凡担任这种官职的,都是盲人。
〔6〕 关于纣王砍脚、剖心的事,《尚书·泰誓》有如下记载:
“今商王受……"贍(斫)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太平御览》卷八十三引《帝王?兰汀罚骸暗坻?贍朝涉之胫而视其髓。”又《史记·殷本纪》也记有比干被剖心的事:“纣
愈淫乱不止。……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薨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
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
〔7〕 西伯肯养老 西伯即周文王姬昌;商纣时为西伯,死后谥为文王。《史记》的
《周本纪》和《伯夷列传》都说“西伯善养老”。
《周本纪》说他“笃仁、敬老、慈少”。
〔8〕 大告示 《史记·周本纪》载武王率师渡过盟津以后,曾发布誓师辞,即所谓
《太(泰)誓》。这里的“告示”,除首尾“照得”“此示”数字外,都是《太誓》的原文
。“毁坏其三正,离咝其王父母弟”,意思是毁坏了天、地、人的正道,抛弃他的祖辈和弟
兄不用。
〔9〕 九旒云罕旗 《史记·周本纪》载武王克商后举行祭社典礼,有“百夫荷罕旗
以先驱”的记载;南朝宋裴笥《集解》说:“蔡邕《独断》曰:‘前驱有九旋云罕。’”据
《文选·东京赋》薛综注,云罕和九旒,都是旌旗的名称。
〔10〕 周王发 即周武王姬发,文王之子。《史记·周本纪》记有武王出兵的情形
:“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盟津,
为文王木主,载以车,中军。武王自称太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是时,诸侯
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汝)未知天命,未
可也。乃还师归。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于是武王疤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
可以不毕伐。’乃遵文王,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
又以下记牧野誓师时情形,有“武王左杖黄钺(黄斧头),右秉白旄(白牛尾)”的句子。
〔11〕 姜太公 即姜尚。《史记·齐世家》说文王在渭水之滨遇见姜尚:“与语大
悦,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
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文王死后,他佐武王灭纣,封
于齐。
〔12〕 周尺一丈 约当现在的七市尺。
〔13〕 关于周师渡盟津,《史记·周本纪》载:“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
,诸侯咸会。”按盟津亦名孟津,在今河南孟县南。武王伐纣,由陕西进入河南,在此渡过
黄河,至朝歌近郊牧野,击败纣兵,便占领了纣的都城朝歌(故城在今河南汤阴县)。
〔14〕 “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等语;见《史记·周本纪》:“二月甲子昧爽,武
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今殷王纣维妇人言是用,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昏弃其家国,遗其王父母弟不用。’”按小
说中所说的《太誓》,应为《牧誓》;《尚书·牧誓》作:“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
父母弟不迪。”
〔15〕 关于牧野大战的情况,《尚书·武成》中有如下的记载:
“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
漂杵。”
〔16〕 关于纣兵倒戈的事,《史记·周本纪》中有如下的记载:
“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
。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
〔17〕 鹿台和巨(钜)桥,都是商纣的仓库。前者贮藏珠玉钱帛,故址在今河南汤
阴朝歌镇南;后者贮藏米谷,故址在今河北曲周东北古衡章水东岸。《史记·殷本纪》:“
帝纣……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
〔18〕 关于纣王自焚和武王入商等情形,《史记·周本纪》中有如下的记载:“纣
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
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诸侯,诸侯毕拜武王,武王乃揖诸侯,诸侯毕从;武王至商国,商国
百姓咸待于郊,于是武王使群臣告语商百姓曰:‘上天降休!’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
拜。遂入,至纣死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县大白之
旗;已而至纣之嬖妾二女,二女皆经自杀。武王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玄钺,县其头小白
之旗。”
〔19〕 妃己 商纣的妃子。《史记·殷本纪》:“帝纣……好酒淫乐,嬖于妇人,
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武王克商,“杀妲己。”又明代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六:“
商妲己,狐精也,亦曰雉精,犹未变足,以帛裹之。”在长篇小说《封神演义》中也有类似
的传说。
〔20〕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语见《老子》七十九章。又《史记·伯夷列传》说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藉行如此而饿
死!……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21〕 “归马于华山之阳”二语,见《尚书·武成》:武王克商后,“乃偃武修文
,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22〕 小穷奇 穷奇,我国古代所谓“四凶”(浑沌、穷奇、莾杌、饕餮)之一。
《左传》文公十八年:“少暗氏有不才子……天下之民谓之穷奇。”小穷奇,当是作者由此
虚拟的人名。
〔23〕 “天下之大老也”原是孟轲称赞伯夷和姜尚的话,见《孟子·离娄》:“二
老者,天下之大老也。”
〔24〕 “剥猪猡” 旧时上海盗匪抢劫行人,剥夺衣服,称为“剥猪猡”。猪猡,
江浙一带方言,即猪。
〔25〕 首阳山 据《史记·伯夷列传》裴笥《集解》引后汉马融说:“首阳山在河
(黄河)东蒲坂,华山之北,河曲之中。”蒲坂故城在今山西永济县境。
〔26〕 捞儿 也作落儿。北方方言,意为物质收益。这里指可吃的东西。
〔27〕 小丙君 作者虚拟的人名。
〔28〕 祭酒 古代宴时,先由一个年长的人以酒沃地祭神,故尊称年高有德者为
祭酒。汉魏以后,用为官名,如博士祭酒、国子祭酒等。
〔29〕 “敦厚”“温柔” 语出《礼记·经解》:“孔子曰:温柔敦厚,诗教也。
”据孔颖达疏说,所谓“温柔敦厚”就是“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的意思;这一直成为我
国封建时代文学创作和批评的一种准则。
〔30〕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语见《诗经·小雅·北山》,“普”原作“溥”。
〔31〕 关于伯夷、叔齐由于一个女人的话而最后饿死的事,蜀汉谯周《古史考》中
记有如下的传说:“伯夷、叔齐者,殷之末世,孤竹君之二子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野有妇人谓之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于是饿死。”(按《古史考》今
不传,这里是根据清代章宗源辑本,在清代孙星衍所编《平津馆丛书》中。)
〔32〕 阿金姐 作者虚拟的人名。
〔33〕 关于鹿奶的传说,汉代刘向《列士传》中有如下的记载:
“伯夷,殷时辽东孤竹君之子也,与弟叔齐俱让其位而归于国。见武王伐纣,以为不义
,遂隐于首阳之山,不食周粟,以微(薇)菜为粮。时有王糜子往难之曰:‘虽不食我周粟
,而食我周木,何也?’伯夷兄弟遂绝食,七日,天遣白鹿乳之。迳由数日,叔齐腹中私曰
:‘得此鹿完*n之,岂不快哉!’于是鹿知其心,不复来下。伯夷兄弟,俱饿死也。”
(按《列士传》今不传,这是从《玉集》卷十二所引转录。《玉集》,辑者不详。
宋代郑樵《通志·艺文略》著录二十卷,现存残本二卷,在清代黎庶昌所编《古逸丛书》中
。)
铸 剑〔1〕
一
眉间尺〔2〕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他轻轻地叱了几
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自咬。他又不敢大声赶,怕惊醒
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睡着了的母亲。
许多时光之后,平静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又睁开眼。同时听到沙
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器的声音。
“好!该死!”他想着,心里非常高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他跨下床,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水瓮里一照。果然,一
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经不多,爬不出来,只沿着水瓮内壁,抓着,团
团地转圈子。
“活该!”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闹得他不能安稳睡觉的便是它们,很觉得畅快。他将
松明插在土墙的小孔里,赏玩着;然而那圆睁的小眼睛,又使他发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
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去。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随着浮了上来,还是抓着瓮壁转圈
子。只是抓劲已经没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里面,单露出一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
,咻咻地急促地喘气。
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子,却忽然觉得它可怜
了,就又用那芦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着,歇了一回力,便沿着芦干爬了上来。待到
他看见全身,——湿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似的尾巴,——便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
慌忙将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在水瓮里,他接着就用芦柴在它头上捣了几下,叫它
赶快沉下去。
换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不过沉浮在水中间,有时还向水面微微一跳
。眉间尺又觉得很可怜,随即折断芦柴,好容易将它夹了出来,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丝毫
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吸;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来逃走。这使眉
间尺大吃一惊,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只听得吱的一声,他蹲下去仔细看时,只见口
角上微有鲜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蹲着,呆看着,站不起来。
“尺儿,你在做什么?”他的母亲已经醒来了,在床上问。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转身去,却只答了两个字。
“是的,老鼠。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它?”
他没有回答。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
“唉!”他的母亲叹息说,“一交子时〔3〕,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是那样,不冷
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
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体都在颤动;低微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
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得热血在全身中忽然腾沸。
“父亲的仇?父亲有什么仇呢?”他前进几步,惊急地问。
“有的。还要你去报。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因为你太小,没有说。现在你已经成人了
,却还是那样的性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说罢,母亲。我要改过……。”
“自然。我也只得说。你必须改过……。那么,走过来罢。”
他走过去;他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
“听哪!”她严肃地说,“你的父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具,我早
已都卖掉了来救了穷了,你已经看不见一点遗迹;但他是一个世上无二的铸剑的名工。二十
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4〕,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的,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
大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亲
那时偏偏入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来,日日夜夜地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炼成两把剑。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
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
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5〕慢慢地滴下去
,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
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着,拂拭着。然而悲
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他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
“‘你只要看这几天的景象,就明白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的了。’他悄悄地对我
说。‘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但献剑的一天,也就是我命尽的日子。怕我们从此要
长别了。’
“‘你……。’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说的好。我只是这样地说:‘你
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劳……。’“‘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说。‘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
又极残忍的。这回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杀掉我,免得我再去给别人炼剑,
来和他匹敌,或者超过他。’“我掉泪了。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
我可是早已有准备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似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
上。‘这是雄剑。’他说。‘你收着。
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
。你不是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
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
“那天父亲回来了没有呢?”眉间尺赶紧问。
“没有回来!”她冷静地说。“我四处打听,也杳无消息。
后来听得人说,第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亲。
还怕他鬼魂作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他的双拳,
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母亲站起了,揭去床头的木板,下床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过一把锄,交给眉间尺
道:“掘下去!”
眉间尺心跳着,但很沉静的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掘出来的都是黄土,约到五尺多深
,土色有些不同了,似乎是烂掉的材木。
“看罢!要小心!”他的母亲说。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
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看清了剑靶,捏着,提了出来。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内。那剑便溶在这青光
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
剑口反而有些浑圆,正如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他的母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这剑,衣剑一色,谁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经做在这
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不要记念我!”她向床后的破衣箱一指,说。
眉间尺取出新衣,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叠好,裹了剑,放在枕边,沉静
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头便睡,清晨醒来
,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
但他醒着。他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
的鸡鸣;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
二
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迈开大步,径奔城中
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
杉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其中隐藏着夜气。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
露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幻成晓色了。远望前面,便依稀看见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
6〕。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男人们一排一排的呆站着;女人们也
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们大半也肿着眼眶;蓬着头;黄黄的脸,连脂粉也不及涂抹。
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这巨变的。
他径自向前走;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几乎碰着他背上的剑尖,使他吓出了一身汗。转
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声
音。他怕那看不见的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地
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此后是拿着木棍,戈,
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面坐着一队人
,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7〕。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
都穿画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脸油汗。接着又是一队拿刀枪剑戟的骑士。跪
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黄盖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
,花白胡子,小脑袋;腰间还依稀看见佩着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
他一面伸手向肩头捏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脚。这一跌又正
压在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了他,吃惊地起来看的时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
两拳。他也不暇计较,再望路上,不但黄盖车已经走过,连拥护的骑士也过去了一大阵了。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
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8〕,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闲人们又即
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
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样地经过
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似
的。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不言语,只
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脸。那少年
也向他看了一会,不觉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散
。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里可有姊姊。眉间尺都不理他们。
他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外等候他回来,给父
亲报仇罢,那地方是地旷人稀,实在很便于施展。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的游山,仪仗,威
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
衙〔9〕。直至将近南门,这才渐渐地冷静。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吃着的时候忽然记起母亲来
,不觉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没有什么。周围是一步一步地静下去了,他至于很分明地听
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尽目力望着前方,毫不见有国王回来的影子。上城卖菜的村人
,一个个挑着空担出城回家去了。
人迹绝了许久之后,忽然从城里闪出那一个黑色的人来。
“走罢,眉间尺!国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他站定了喘息许多时,才
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前面却仅有两点Y?牷鹨话愕哪呛谏说难酃狻?
“你怎么认识我?……”他极其惶骇地问。
“哈哈!我一向认识你。”那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给你的父亲报仇,
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还宫,下令捕拿你
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那些东
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10〕。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
。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好。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两粒Y麪火下的声音说。“那两件么?你听着:一是你的剑?悄愕耐罚 ?
眉间尺虽然觉得奇怪,有些狐疑,却并不吃惊。他一时开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暗中的声音又严冷地说。“这事全由你。你
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
,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
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
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
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Y麪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到咻咻?亩隼堑拇ⅰ5谝豢谒壕×嗣技涑叩那嘁拢诙诒闵硖迦疾患耍垡睬昕烫蚓。
晃⑽⑻镁捉拦峭返纳簟?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坠在地面的青苔上。别的
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
头的声音。
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在暗中向王
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他扬长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11〕
三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那夜他很
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娇坐在他的御膝
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
“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1
2〕的打诨,王是早已听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
的把戏,也都看得毫无意味。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
几个人。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
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一个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国王
的面前,俯伏着,说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奏闻。”
“什么?!”王说。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的青包裹;嘴里唱着胡
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一见之
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说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
须有一个金鼎。……”
“金龙?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传进来!”
话声未绝,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个个喜形于色。
他们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
来受祸,他们只要能挨到传了进来的时候就好了。
并不要许多工夫,就望见六个人向金阶趋进。先头是宦官,后面是四个武士,中间夹着
一个黑色人。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青的,须眉头发都黑;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
骨都高高地突出来。他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布
,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
“奏来!”王暴躁地说。他见他家伙简单,以为他未必会玩什么好把戏。
“臣名叫宴之敖者〔13〕;生长汶汶乡〔14〕。少无职业;晚遇明师,教臣把戏,
是一个孩子的头。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前,摆一个金鼎,注满清水,用兽
炭〔15〕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一到水沸,这头便随波上下,跳舞百端,且发妙音
,欢喜歌唱。这歌舞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便天下太平。”
“玩来!”王大声命令说。
并不要许多工夫,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堆了兽炭,点起火来。
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来,高高举起。
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黑色人捧着向四面
转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即将手一松,只听得扑通一
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静。
许多工夫,还无动静。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接着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们也都有些
焦急,矮胖的侏儒们则已经开始冷笑了。王一见他们的冷笑,便觉自己受愚,回顾武士,想
命令他们就将那欺君的莠民掷入牛鼎里去煮杀。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王刚又
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运
动。那头即随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
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
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一个侏儒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摸着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热水烫了一
下,又不耐痛,终于免不得出声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这样的有十余
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绕着
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头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眼珠向着左右瞥视,十
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血一头颅兮爱乎呜呼。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别。涌起的水,也随着歌
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鼎口以下,在远处什么也看不见。
“怎了?”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不临近是看不见的
。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如镜,那头仰面躺在水
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这一笑使王觉得似
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
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很
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王
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
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
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叫痛的声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感到暗无天日的悲哀,
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
,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
头落,坠入鼎中,○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
“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
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
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
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
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
水底里去了。
四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特别的寂静倒使殿上殿下的人们警醒。他们中的一个首先叫了一
声,大家也立刻迭连惊叫起来;一个迈开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拥上去了。有挤
在后面的,只能从人脖子的空隙间向里面窥探。
热气还炙得人脸上发烧。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上面浮着一层油,照出许多人脸孔:王
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阿呀,天哪!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第六个妃子忽然发狂似的哭嚷起
来。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仓皇散开,急得手足无措,各自转了四五个圈子
。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独又上前,伸手向鼎边一摸,然而浑身一抖,立刻缩了回来,伸出两
个指头,放在口边吹个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约略费去了煮熟三锅小米的工夫,总算得到
一种结果,是: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边。武士们便揎起衣袖
,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捞。有勺子相触的声音,有勺子刮着金鼎的声音
;水是随着勺子的搅动而旋绕着。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色忽而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慢
慢举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头骨来。大家惊叫了一声
;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监之类,都放声哭起来。但不久就
陆续停止了,因为武士又捞起了一个同样的头骨。
他们泪眼模胡地四顾,只见武士们满脸油汗,还在打捞。
此后捞出来的是一团糟的白头发和黑头发;还有几勺很短的东西,似乎是白胡须和黑胡
须。此后又是一个头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才始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盘:一盘头骨,一盘须发
,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第九个妃子焦急地问。
“是呵……。”老臣们都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平心静气,去细看那头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连那孩子的头,也无从
分辨。王后说王的右额上有一个疤,是做太子时候跌伤的,怕骨上也有痕迹。果然,侏儒在
一个头骨上发见了:大家正在欢喜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侏儒却又在较黄的头骨的右额上看出
相仿的瘢痕来。
“我有法子。”第三个王妃得意地说,“咱们大王的龙准〔16〕是很高的。”
太监们即刻动手研究鼻准骨,有一个确也似乎比较地高,但究竟相差无几;最可惜的是
右额上却并无跌伤的瘢痕。
“况且,”老臣们向太监说,“大王的后枕骨是这么尖的么?”
“奴才们向来就没有留心看过大王的后枕骨……。”
王后和妃子们也各自回想起来,有的说是尖的,有的说是平的。叫梳头太监来问的时候
,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样。并且连
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
,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子
,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作为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次鸡鸣,
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民,都奔来瞻仰国王的“
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中间还夹着许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骑
士才缓辔而来。又过了不少工夫,才看见仪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黄钺之类;
此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并且渐渐近来了,于是现出灵车
,上载金棺,棺里面藏着三个头和一个身体。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
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臣,太监
,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
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17〕〔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
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期,原题为《眉间尺》。一九三二年编入《自选集》时
改为现名。
〔2〕 眉间尺复仇的传说,在相传为魏曹丕所著的《列异传》中有如下的记载:“干
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藏其雄者。谓其妻
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
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忽于屋
柱中得之。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
;乃刎首,将以奉楚王。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王,王
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据鲁迅辑《古小说
钩沉》本)又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一也有内容大致相同的记载,而叙述较为细致,如眉
间尺山中遇客一段说:“(楚)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
,亡去,入山行歌。
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我父,吾欲报之
。’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
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此外相传为后汉赵晔所著
的《楚王铸剑记》,完全与《搜神记》所记相同。)
〔3〕 子时 我国古代用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
、亥)记时,从夜里十一点到次晨一点称为子时。
〔4〕 王妃生下了一块铁 清代陈元龙撰《格致镜原》卷三十四引《列士传》佚文:
“楚王夫人于夏纳凉,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怀孕,产一铁;王命莫邪铸为双剑。”
〔5〕 井华水 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井泉水《集解
》:“汪颖曰:平旦第一汲,为井华水。”
〔6〕 雉堞 城上排列如齿状的矮墙,俗称城垛。
〔7〕 劳什子 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轻蔑、厌恶的意思。
〔8〕 丹田 道家把人身脐下三寸的地方称为丹田,据说这个部位受伤,可以致命。
〔9〕 蜜蜂的排衙 蜜蜂早晚两次群集蜂房外面,就像朝见蜂王一般。这里用来形容
人群拥挤喧闹。排衙,旧时衙署中下属依次参谒长官的仪式。
〔10〕 放鬼债的资本 作者在创作本篇数月后,曾在一篇杂感里说,旧社会“有一
种精神的资本家”,惯用“同情”一类美好言辞作为“放债”的“资本”,以求“报答”。
参看《而已集·新时代的放债法》。
〔11〕 这里和下文的歌,意思介于可解不可解之间。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
日给日本增田涉的信中曾说:“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
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
理解的。”
〔12〕 侏儒 形体矮小、专以滑稽笑谑供君王娱乐消遣的人,略似戏剧中的丑角。
〔13〕 宴之敖者 作者虚拟的人名。一九二四年九月,鲁迅辑成《俟堂砖文杂集》
一书,题记后用宴之敖者作为笔名,但以后即未再用。
〔14〕 汶汶乡 作者虚拟的地名。汶汶,昏暗不明。
〔15〕 兽炭 古时豪富之家将木炭屑做成各种兽形的一种燃料。
东晋裴启《语林》有如下记载:“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状。羊犽骄豪,乃捣小炭为屑
,以物和之,作售形。后何召之徒共集,乃以温酒;火既猛,兽皆开口,向人赫然。诸豪
相矜,皆服而效之。”(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
〔16〕 龙准 指帝王的鼻子。准,鼻子。
〔17〕 本篇最初发表时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是收入本集时补记。据《鲁
迅日记》,本篇完成时间为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
出 关〔1〕
老子〔2〕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3〕“先生,孔丘又来了!”他的学
生庚桑楚〔4〕,不耐烦似的走进来,轻轻的说。
“请……”
“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
“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您怎么样?所有这里的藏书,都看过了罢?”
“都看过了。不过……”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样,这是他从来所没有的。“我研究《诗》
,《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长久了,够熟透了。去拜见
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难得说明白呵。还是‘道’的难以说明白呢?”
“你还算运气的哩,”老子说,“没有遇着能干的主子。六经这玩艺儿,只是先王的陈
迹呀。那里是弄出迹来的东西呢?
你的话,可是和迹一样的。迹是鞋子踏成的,但迹难道就是鞋子吗?”停了一会,又接
着说道:“白们只要瞧着,眼珠子动也不动,然而自然有孕;虫呢,雄的在上风叫,雌的
在下风应,自然有孕;类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
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
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
什么都不行。”〔5〕
孔子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亡魂失魄的坐着,恰如一段呆木头。
大约过了八分钟,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辞,一面照例很客气的致谢着老
子的教训。
老子也并不挽留他,站起来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图书馆〔6〕的大门外。孔子就要上
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
“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
孔子答应着“是是”,上了车,拱着两只手极恭敬的靠在横板〔7〕上;冉有〔8〕把
鞭子在空中一挥,嘴里喊一声“都”,车子就走动了。待到车子离开了大门十几步,老子才
回进自己的屋里去。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兴,”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边,垂着手,说。“话说的
很不少……”
“你说的对。”老子微微的叹一口气,有些颓唐似的回答道。“我的话真也说的太多了
。”他又仿佛突然记起一件事情来,“哦,孔丘送我的一只雁鹅〔9〕,不是晒了腊鹅了吗
?你蒸蒸吃去罢。我横竖没有牙齿,咬不动。”
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静下来,合了眼。图书馆里很寂静。只听得竹竿子碰着屋檐响
,这是庚桑楚在取挂在檐下的腊鹅。
一过就是三个月。老子仍旧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先生,孔丘来了哩!”他的学生庚桑楚,诧异似的走进来,轻轻的说。“他不是长久
没来了吗?这的来,不知道是怎的?……”
“请……”老子照例只说了这一个字。
“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
“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长久不看见了,一定是躲在寓里用功罢?”
“那里那里,”孔子谦虚的说。“没有出门,在想着。想通了一点:鸦鹊亲嘴;鱼儿涂
口水;细腰蜂儿化别个;怀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变化里了,这怎么能够
变化别人呢!……”
“对对!”老子道。“您想通了!”
大家都从此没有话,好像两段呆木头。
大约过了八分钟,孔子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辞,一面照例很客气的致
谢着老子的教训。
老子也并不挽留他。站起来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图书馆的大门外。孔子就要上车了,
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
“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
孔子答应着“是是”,上了车,拱着两只手极恭敬的靠在横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
挥,嘴里喊一声“都”,车子就走动了。待到车子离开了大门十几步,老子才回进自己的屋
里去。
“先生今天好像不大高兴,”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边,垂着手,说。“话说
的很少……”
“你说的对。”老子微微的叹一口气,有些颓唐的回答道。
“可是你不知道:我看我应该走了。”〔10〕“这为什么呢?”庚桑楚大吃一惊,好
像遇着了晴天的霹雳。
“孔丘已经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够明白他的底细的,只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
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那么,不正是同道了吗?还走什么呢?”
“不,”老子摆一摆手,“我们还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双鞋子罢,我的是走流沙〔1
1〕,他的是上朝廷的。”
“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呵!”
“你在我这里学了这许多年,还是这么老实,”老子笑了起来,“这真是性不能改,命
不能换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后就不再来,也再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
地里还要玩花样了呀。”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会错的……”
“不,开头也常常看错。”
“那么,”庚桑楚想了一想,“我们就和他干一下……”
老子又笑了起来,向庚桑楚张开嘴:
“你看:我牙齿还有吗?”他问。
“没有了。”庚桑楚回答说。
“舌头还在吗?”
“在的。”
“懂了没有?”
“先生的意思是说:硬的早掉,软的却在吗?”〔12〕“你说的对。我看你也还不如
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罢。但先给我的那匹青牛〔13〕刷一下,鞍鞯晒一下。我
明天一早就要骑的。”
老子到了函谷关〔14〕,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入岔路,在城
根下慢慢的绕着。他想爬城。城墙倒并不高,只要站在牛背上,将身一耸,是勉强爬得上的
;但是青牛留在城里,却没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机,无奈这时鲁般和墨翟〔1
5〕还都没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玩意。总而言之:他用尽哲学的脑筋,只是一
个没有法。
然而他更料不到当他弯进岔路的时候,已经给探子望见,立刻去报告了关官。所以绕不
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马就从后面追来了。那个探子跃马当先,其次是关官,就是关尹喜〔1
6〕,还带着四个巡警和两个签子手〔17〕。
“站住几个人大叫着。
老子连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动也不动,好像一段呆木头。
“阿呀!”关官一冲上前,看见了老子的脸,就惊叫了一声,即刻滚鞍下马,打着拱,
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聃馆长。这真是万想不到的。”
老子也赶紧爬下牛背来,细着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胡胡的说,“我记性坏……”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记了的。我是关尹喜,先前因为上图书馆去查《税收精义》,
曾经拜访过先生……”
这时签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鞯,又用签子刺一个洞,伸进指头去掏了一下,一声
不响,橛着嘴走开了。
“先生在城圈边溜溜?”关尹喜问。
“不,我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那很好!那好极了!现在谁都讲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
不过机会难得,我们要请先生到关上去住几天,听听先生的教训……”
老子还没有回答,四个巡警就一拥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签子手用签子在牛屁股上刺
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开脚步,一同向关口跑去了。
到得关上,立刻开了大厅来招待他。这大厅就是城楼的中一间,临窗一望,只见外面全
是黄土的平原,愈远愈低;天色苍苍,真是好空气。这雄关就高踞峻坂之上,门外左右全是
土坡,中间一条车道,好像在峭壁之间。实在是只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18〕。
大家喝过开水,再吃饽饽。让老子休息一会之后,关尹喜就提议要他讲学了。老子早知
道这是免不掉的,就满口答应。于是轰轰了一阵,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
之外,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账房和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
刀,木札〔19〕,预备抄讲义。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
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得他慢慢的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20〕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
打起磕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并没有觉得,但仿佛又有些觉得似的,因为他从此讲得详细了一点。然而他没
有牙齿,发音不清,打着陕西腔,夹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爱说什么“”:大
家还是听不懂。可是时间加长了,来听他讲学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着自己的事,待到讲到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住了口了,还是谁也不动弹。老子等了一会,就加上一句道:
“,完了!”
大家这才如大梦初醒,虽然因为坐得太久,两腿都麻木了,一时站不起身,但心里又惊
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样。
于是老子也被送到厢房里,请他去休息。他喝过几口白开水,就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
一段呆木头。
人们却还在外面纷纷议论。过不多久,就有四个代表进来见老子,大意是说他的话讲的
太快了,加上国语不大纯粹,所以谁也不能笔记。没有记录,可惜非常,所以要请他补发些
讲义。
“来笃话啥西,俺实直头听弗懂!”〔21〕账房说。
鲁迅全集第 三 卷
华 盖 集
华盖集续编
而 已 集
目 录
华盖集
题记3…………………………………………………………
一九二五年
青年必读书11………………………………………………
忽然想到(一至四)13……………………………………
通讯20………………………………………………………
论辩的魂灵28………………………………………………
牺牲谟32……………………………………………………
战士和苍蝇37………………………………………………
夏三虫39……………………………………………………
忽然想到(五至六)41……………………………………
杂感48………………………………………………………
北京通信51…………………………………………………
导师55………………………………………………………
长城58………………………………………………………
忽然想到(七至九)60……………………………………
“碰壁”之后68………………………………………………
并非闲话76…………………………………………………
我的“籍”和“系”83……………………………………
咬文嚼字(三)88…………………………………………
忽然想到(十至十一)92…………………………………
补白103………………………………………………………
答KS君114…………………………………………………
“碰壁”之余118……………………………………………
并非闲话(二)126…………………………………………
十四年的“读经”130………………………………………
评心雕龙136…………………………………………………
这个与那个141………………………………………………
并非闲话(三)151…………………………………………
我观北大160…………………………………………………
碎话163………………………………………………………
“公理”的把戏168…………………………………………
这回是“多数”的把戏176…………………………………
后记181………………………………………………………
华盖集续编
一九二六年
有趣的消息201………………………………………………
学界的三魂211………………………………………………
古书与白话218………………………………………………
一点比喻223…………………………………………………
不是信227……………………………………………………
我还不能“带住”249………………………………………
送灶日漫笔254………………………………………………
谈皇帝259……………………………………………………
无花的蔷薇262………………………………………………
无花的蔷薇之二268…………………………………………
“死地”273…………………………………………………
可惨与可笑276………………………………………………
记念刘和珍君280……………………………………………
空谈286………………………………………………………
如此“讨赤”291……………………………………………
无花的蔷薇之三293…………………………………………
新的蔷薇298…………………………………………………
再来一次303…………………………………………………
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309……………………………
马上日记314…………………………………………………
马上支日记327………………………………………………
马上日记之二348……………………………………………
记“发薪”356………………………………………………
记谈话362……………………………………………………
上海通信368…………………………………………………
续编的续编
厦门通信375…………………………………………………
厦门通信(二)379…………………………………………
《阿Q正传》的成因382……………………………………
关于《三藏取经记》等391…………………………………
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397………………………
厦门通信(三)399…………………………………………
海上通信404…………………………………………………
而已集
一九二七年
略论中国人的脸416…………………………………………
革命时代的文学421…………………………………………
写在《劳动问题》之前429…………………………………
略谈香港431…………………………………………………
读书杂谈442…………………………………………………
通信450………………………………………………………
答有恒先生458………………………………………………
辞“大义”466………………………………………………
反“漫谈”469………………………………………………
忧“天乳”472………………………………………………
革“首领”476………………………………………………
谈“激烈”481………………………………………………
扣丝杂感487…………………………………………………
“公理”之所在497…………………………………………
可恶罪499……………………………………………………
“意表之外”501……………………………………………
新时代的放债法503…………………………………………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506………………………
小杂感537……………………………………………………
再谈香港542…………………………………………………
革命文学550…………………………………………………
《尘影》题辞554……………………………………………
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556………………………………
卢梭和胃口559………………………………………………
文学和出汗564………………………………………………
文艺和革命566………………………………………………
谈所谓“大内档案”568……………………………………
拟豫言577……………………………………………………
附录:大衍发微581…………………………………………
华盖集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五年所作杂文三十一篇。
一九二六年六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
题 记
在一年的尽头的深夜中,整理了这一年所写的杂感,竟比收在《热风》里的整四年中所
写的还要多。意见大部分还是那样,而态度却没有那么质直了,措辞也时常弯弯曲曲,议论
又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贻笑于大方之家〔1〕。然而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今
年偏遇到这些小事情,而偏有执滞于小事情的脾气。
我知道伟大的人物〔2〕能洞见三世,观照一切,历大苦恼,尝大欢喜,发大慈悲。但
我又知道这必须深入山林,坐古树下,静观默想,得天眼通,离人间愈远遥,而知人间也愈
深,愈广;于是凡有言说,也愈高,愈大;于是而为天人师。我幼时虽曾梦想飞空,但至今
还在地上,救小创伤尚且来不及,那有余暇使心开意豁,立论都公允妥洽,平正通达,像“
正人君子”〔3〕一般;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来爬去,万不敢比附洋楼中的通人〔
4〕,但也自有悲苦愤激,决非洋楼中的通人所能领会。
这病痛的根柢就在我活在人间,又是一个常人,能够交着“华盖运”。
我平生没有学过算命,不过听老年人说,人是有时要交“华盖运”的。这“华盖”在他
们口头上大概已经讹作“镬盖”了,现在加以订正。所以,这运,在和尚是好运:顶有华盖
,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华盖在上,就要给罩住了,只好碰钉子。我今年开
手作杂感时,就碰了两个大钉子:一是为了《咬文嚼字》,一是为了《青年必读书》。
署名和匿名的豪杰之士的骂信,收了一大捆,至今还塞在书架下。此后又突然遇见了一
些所谓学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据说都是讲公话,谈公理,而且深不以“党同伐异”
〔5〕为然的。可惜我和他们太不同了,所以也就被他们伐了几下,——但这自然是为“公
理”〔6〕之故,和我的“党同伐异”不同。这样,一直到现下还没有完结,只好“以待来
年”〔7〕。
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
。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
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
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
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8〕吃黄油面包之有趣。
然而只恨我的眼界小,单是中国,这一年的大事件也可以算是很多的了,我竟往往没有
论及,似乎无所感触。我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
惮地加以批评,因此曾编印《莽原周刊》〔9〕,作为发言之地,可惜来说话的竟很少。在
别的刊物上,倒大抵是对于反抗者的打击,这实在是使我怕敢想下去的。
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
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
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
。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
我编《热风》时,除遗漏的之外,又删去了好几篇。这一回却小有不同了,一时的杂感
一类的东西,几乎都在这里面。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记于绿林书屋〔10〕东壁下。
〔1〕 大方之家 见识广博的人。《庄子·秋水》:“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2〕 伟大的人物 这里指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约前565—前486)。佛经说
他有感于人生的生、老、病、死等苦恼,在二十九岁时出家,苦行六年,仍未得解脱的途径
。后来坐在菩提树下苦思七日,终于悟出了佛理。下文的三世,佛家语,指过去、现在、未
来。天眼通,也是佛家语,所谓“六通”(六种广大的“神通”)之一,即能透视常人目力
所不能见的东西。天人师,佛的称号。
〔3〕 “正人君子” 指现代评论派的胡适、陈西滢、王世杰等。
他们在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中,站在北洋政府一边,竭力为章士钊迫害学
生的行为辩护,攻击鲁迅和女师大进步师生。这些人大都住在北京东吉祥胡同,当时曾被拥
护北洋军阀的《大同晚报》称赞为“东吉祥派之正人君子”。
〔4〕 通人 博古通今、学识渊博的人。这里是对陈西滢一类人的讽刺。当时北洋政
府教育总长章士钊,在他主编的《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号(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发
表的《孤桐杂记》中曾称赞陈西滢说:“《现代评论》有记者自署西滢。无锡陈源之别字也
。陈君本字通伯。的是当今通品。”
〔5〕 “党同伐异” 语见《后汉书·党锢传序》。纠合同伙,攻击异己的意思。陈
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五十三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的《闲话》中曾用此语影
射攻击鲁迅说:“中国人是没有是非的……凡是同党,什么都是好的,凡是异党,什么都是
坏的。”
〔6〕 “公理” 参看本书《“公理”的把戏》。
〔7〕 “以待来年” 语见《孟子·滕文公》。
〔8〕 文士们 指陈西滢、徐志摩等人。他们都曾留学英国,自以为深通英国文学,
研究过莎士比亚,并常常以此自炫。如徐志摩在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晨报副刊》发表
的《汉姆雷德与留学生》一文中说:“我们是去过大英国,莎士比亚是英国人,他写英文的
,我们懂英文的,在学堂里研究过他的戏,……英国留学生难得高兴时讲他的莎士比亚,多
体面多够根儿的事情,你们没到过外国看不完全原文的当然不配插嘴,你们就配扁着耳朵悉
心的听。……没有我们是不成的,信不信?”陈西滢在同月二十一日《晨报副刊》发表的《
听琴》一文中也说“不爱莎士比亚你就是傻子”。莎士比亚(W.Shakespeare
,1564—1616),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戏剧家、诗人。著有剧本《仲夏夜之梦》
、《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等三十七种。
〔9〕 《莽原周刊》 文艺刊物,鲁迅编辑。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创刊于北京,
附《京报》发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休刊。参看本卷第278页注〔4〕
。该刊所载文字大都是对于旧社会和旧文化的批判。鲁迅在《两地书·一七》中曾说:“中
国现今文坛(?)的状况,实在不佳,但究竟做诗及小说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
’和‘社会批评’,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为了想由此引些新的这一种批评者来,
……继续撕去旧社会的假面。”
〔10〕 绿林书屋 西汉末年,王匡、王凤等在绿林山(在今湖北当阳)聚集农民起
义,号“绿林兵”;“绿林”的名称即起源于此。后来,就以“绿林”或“绿林好汉”泛指
聚居山林反抗官府或抢劫财物的人们。一九二五年北洋政府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刘百昭和
现代评论派的一些人,曾辱骂鲁迅及其他反对章士钊、支持女师大学生斗争的教员为“土匪
”、“学匪”(参看本书《“公理”的把戏》和《华盖集续编·学界的三魂》),作者因戏
称自己的书室为“绿林书屋”。
一九二五年
咬文嚼字〔1〕
一
以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而来主张男女平等的男人,却偏喜欢用轻靓艳丽字样来译外国女
人的姓氏:加些草头,女旁,丝旁。不是“思黛儿”,就是“雪琳娜”。西洋和我们虽然远
哉遥遥,但姓氏并无男女之别,却和中国一样的,——除掉斯拉夫民族在语尾上略有区别之
外。所以如果我们周家的姑娘不另姓绸,陈府上的太太也不另姓抒,则欧文〔2〕的小姐正
无须改作妪纹,对于托尔斯泰〔3〕夫人也不必格外费心,特别写成妥闶丝苔也。
以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而来介绍世界文学的文人,却偏喜欢使外国人姓中国姓:Gog
ol姓郭;Wilde姓王;D’An-nunzio姓段,一姓唐;Holz姓何;Go
rky姓高;Galsworthy也姓高,〔4〕假使他谈到Gorky,大概是称他“
吾家rky”〔5〕的了。
我真万料不到一本《百家姓》〔6〕,到现在还有这般伟力。
一月八日。
二
古时候,咱们学化学,在书上很看见许多“金”旁和非“金”旁的古怪字,据说是原质
〔7〕名目,偏旁是表明“金属”或“非金属”的,那一边大概是译音。但是,甾,钅息,
锡,错,矽〔8〕,连化学先生也讲得很费力,总须附加道:“这回是熟悉的悉。
这回是休息的息了。这回是常见的锡。”而学生们为要记得符号,仍须另外记住腊丁字
。现在渐渐译起有机化学来,因此这类怪字就更多了,也更难了,几个字拼合起来,像贴在
商人帐桌面前的将“黄金万两”拼成一个的怪字〔9〕一样。中国的化学家多能兼做新仓颉
〔10〕。我想,倘若就用原文,省下造字的功夫来,一定于本职的化学上更其大有成绩,
因为中国人的聪明是决不在白种人之下的。
在北京常看见各样好地名:辟才胡同,乃兹府,丞相胡同,协资庙,高义伯胡同,贵人
关。但探起底细来,据说原是劈柴胡同,奶子府,绳匠胡同,蝎子庙,狗尾巴胡同,鬼门关
。字面虽然改了,涵义还依旧。这很使我失望;否则,我将鼓吹改奴隶二字为“弩理”,或
是“努礼”,使大家可以永远放心打盹儿,不必再愁什么了。但好在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人愁
着,爆竹毕毕剥剥地都祀过财神了。
二月十日。
A A
〔1〕 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一日、二月十二日北京《京报副刊》。
本篇第一节发表后,即遭到廖仲潜、潜源等人的反对,作者为此又写了《咬嚼之余》和
《咬嚼未始“乏味”》二文(收入《集外集》)予以反驳,可参看。
〔2〕 欧文 英、美人的姓。如美国有散文家华盛顿,欧文(W.〔3〕 托尔斯泰
俄国人的姓。如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B..DEFGHEI,1828—1910)。
〔4〕 Gogol 果戈理(H.B.JEKELM,1809—1852),曾有人译为
郭歌里,俄国作家,Wilde,王尔德(1856—1900),英国作家。D’An-
nunzio,邓南遮(1863—1938),曾有人译为唐南遮,意大利作家。
Holz,何尔兹(1863—1929),德国作家。Gorky,高尔基(M.JE
NMOPI,1868—1936):苏联无产阶级作家。Galsworthy,高尔斯华绥?ǎ保福叮贰保梗常常⒐骷摇?
〔5〕 “吾家rky” 即吾家尔基。旧时常称同宗的人为“吾家某某”,有些人为
了攀附名人,抬高自己,连同姓的也都称“吾家某某”。
这里是对当时某些文人把“高尔基”误为姓高名尔基的讽刺。
〔6〕 《百家姓》 旧时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宋初人编,系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
,以便诵读。
〔7〕 原质 元素的旧称。
〔8〕 甾,,锡,错,矽 化学元素的旧译名。其中除锡外,其他四种的今译名顺
序为铯、锶、铈、硅。
〔9〕 “黄金万两”拼成的怪字,其形如“颡”。
〔10〕 仓颉 亦作“苍颉”,相传是黄帝的史官,汉字最初的创造者。
青年必读书〔1〕
——应《京报副刊》〔2〕的征求
青年必
读 书
所以现在说不出。
附
注
干读者的参考——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
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
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
多看外国书。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
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
事。
(二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报副刊》。
一九二五年一月间,《京报副刊》刊出启事,征求“青年爱读书”
和“青年必读书”各十部的书目。本文是作者应约对后一项所作的答复。它发表后,曾
有人在报上进行攻击。对此问题,后来作者又写了《聊答“……”》、《报(奇哉所谓……
〉》等文(收入《集外集拾遗》);可参看。
〔2〕 《京报副刊》 《京报》的一种副刊,孙伏园编辑,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
《京报》,邵飘萍(振青)创办的具有进步色彩的报纸,一九一八年十月创刊于北京,一九
二六年四月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封。
忽然想到〔1〕
一
做《内经》〔2〕的不知道究竟是谁。对于人的肌肉,他确是看过,但似乎单是剥了皮
略略一观,没有细考校,所以乱成一片,说是凡有肌肉都发源于手指和足趾。宋的《洗冤录
》〔3〕说人骨,竟至于谓男女骨数不同;老仵作之谈,也有不少胡说。然而直到现在,前
者还是医家的宝典,后者还是检验的南针:这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一。
牙痛在中国不知发端于何人?相传古人壮健,尧舜时代盖未必有;现在假定为起于二千
年前罢。我幼时曾经牙痛,历试诸方,只有用细辛〔4〕者稍有效,但也不过麻痹片刻,不
是对症药。至于拔牙的所谓“离骨散”,乃是理想之谈,实际上并没有。西法的牙医一到,
这才根本解决了;但在中国人手里一再传,又每每只学得镶补而忘了去腐杀菌,仍复渐渐地
靠不住起来。牙痛了二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个好方法,别人想出来了,却又不肯好好地
学:这大约也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二罢。
康圣人〔5〕主张跪拜,以为“否则要此膝何用”。走时的腿的动作,固然不易于看得
分明,但忘记了坐在椅上时候的膝的曲直,则不可谓非圣人之疏于格物〔6〕也。身中间脖
颈最细,古人则于此斫之,臀肉最肥,古人则于此打之,其格物都比康圣人精到,后人之爱
不忍释,实非无因。所以僻县尚打小板子,去年北京戒严时亦尝恢复杀头,虽延国粹于一脉
乎,而亦不可谓非天下奇事之三也!
一月十五日。
二
校着《苦闷的象征》〔7〕的排印样本时,想到一些琐事——我于书的形式上有一种偏
见,就是在书的开头和每个题目前后,总喜欢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时候,一定明白地注明
。但待排出奇来,却大抵一篇一篇挤得很紧,并不依所注的办。查看别的书,也一样,多是
行行挤得极紧的。
较好的中国书和西洋书,每本前后总有一两张空白的副页,上下的天地头也很宽。而近
来中国的排印的新书则大抵没有副页,天地头又都很短,想要写上一点意见或别的什么,也
无地可容,翻开书来,满本是密密层层的黑字;加以油臭扑鼻,使人发生一种压迫和窘促之
感,不特很少“读书之乐”,且觉得仿佛人生已没有“余裕”,“不留余地”了。
或者也许以这样的为质朴罢。但质朴是开始的“陋”,精力弥满,不惜物力的。现在的
却是复归于陋,而质朴的精神已失,所以只能算窳败,算堕落,也就是常谈之所谓“因陋就
简”。在这样“不留余地”空气的围绕里,人们的精神大抵要被挤小的。
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读者感到
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国的有些译本,却将这些删去,单留下艰难的讲学语,使他
复近于教科书。这正如折花者;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
灭尽了。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
。上述的那两样,固然是比牛毛还细小的事,但究竟是时代精神表现之一端,所以也可以类
推到别样。例如现在器具之轻薄草率(世间误以为灵便),建筑之偷工减料,办事之敷衍一
时,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于同一病源的。即再用这来类推更大的事,我
以为也行。
一月十七日。
三
我想,我的神经也许有些瞀乱了。否则,那就可怕。
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
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
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而是民国的敌人。
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国里的犹太人,他们的意中别有一个国度。
我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觉得什么都要从新做过。
退一万步说罢,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因为我觉得民国的来
源,实在已经失传了,虽然还只有十四年!
二月十二日。
四
先前,听到二十四史不过是“相斫书”,是“独夫的家谱”〔8〕一类的话,便以为诚
然。后来自己看起来,明白了:何尝如此。
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
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
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
秦汉远了,和现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于唐宋明的杂史之类,
则现在多有。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
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中国无关。现在的中华民国也还是五代,是宋末,
是明季。
以明末例现在,则中国的情形还可以更腐败,更破烂,更凶酷,更残虐,现在还不算达
到极点。但明末的腐败破烂也还未达到极点,因为李自成,张献忠〔9〕闹起来了。而张李
的凶酷残虐也还未达到极点,因为满洲兵进来了。
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地难于改变的么?倘如此,将来的命运便大略可想了,也
还是一句烂熟的话:古已有之。
伶俐人实在伶俐,所以,决不攻难古人,摇动古例的。古人做过的事,无论什么,今人
也都会做出来。而辩护古人,也就是辩护自己。况且我们是神州华胄,敢不“绳其祖武”〔
10〕么?
幸而谁也不敢十分决定说: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在这“不可知”中,虽可有破例—
—即其情形为从来所未有——的灭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复生的希望,这或者可作改革
者的一点慰藉罢。
但这一点慰藉,也会勾消在许多自诩古文明者流的笔上,淹死在许多诬告新文明者流的
嘴上,扑灭在许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动上,因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实这些人是一类,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国虽完,自己的精神是不会苦的,——
因为都能变出合式的态度来。
倘有不信,请看清朝的汉人所做的颂扬武功的文章去,开口“大兵”,闭口“我军”,
你能料得到被这“大兵”“我军”所败的就是汉人的么?你将以为汉人带了兵将别的一种什
么野蛮腐败民族歼灭了。
然而这一流人是永远胜利的,大约也将永久存在。在中国,惟他们最适于生存,而他们
生存着的时候,中国便永远免不掉反复着先前的运命。
“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用了这许多好材料,难道竟不过老是演一出轮回〔11〕把
戏而已么?
二月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分四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七日、二十日、二月十四日、二十日
《京报副刊》。
当第一节发表时,作者曾写有《附记》如下:“我是一个讲师,略近于教授,照江震亚
先生的主张,似乎也是不当署名的。但我也曾用几个假名发表过文章,后来却有人诘责我逃
避责任;况且这回又带些攻击态度,所以终于署名了。但所署的也不是真名字;但也近于真
名字,仍有露出讲师马脚的弊病,无法可想,只好这样罢。又为避免纠纷起见,还得声明一
句,就是:我所指摘的中国古今人,乃是一部分,别有许多很好的古今人不在内!然而这么
一说,我的杂感真成了最无聊的东西了,要面面顾到,是能够这样使自己变成无价值。”按
这里说的“不当署名”,系针对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五日《京报副刊》所载署名江震亚的《学
者说话不会错?》一文而发。江震亚在这篇文章中说:
“相信‘学者说话不会错’,是评论界不应有的态度。我想要免除这个弊病,最好是发
表文字不署名。”他认为“当一个重要问题发生时,总免不了有站在某某一边的人,来替某
某辩论”。而且因为某某“是大学的教授,所以他的话不错”,某某“是一个大学生,所以
他的话错了”。
〔2〕 《内经》 即《黄帝内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医学文献。约为战国秦汉
时医家汇集古代及当时医学资料纂述而成。全书分《素问》和《灵枢》两部分,共十八卷。
“肌肉都发源于手指和足趾”的说法,见《灵枢·经筋第十三》。
〔3〕 《洗冤录》 宋代宋慈著,共五卷,是一部较完整的法医学专著。“男女骨数
不同”的说法见于该书《验骨》。
〔4〕 细辛 多年生草本植物,中医以全草入药。
〔5〕 康圣人 指康有为(1858—1927),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
清末维新运动的领袖。一八九八年(清光绪二十四年)变法维新失败后,他坚持君主立宪的
主张,组织保皇党,反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辛亥革命后又与北洋军阀张勋扶植清
废帝溥仪复辟。梁启超在《康有为传》中说他“成童之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学,乡里俗子笑
之,戏号之曰‘圣人为’,盖以其开口辄曰圣人圣人也。”“否则要此膝何用”一语,常见
于康有为鼓吹尊孔的文电中,如他在《请饬全国祀孔仍行跪拜礼》中说:“中国民不拜天,
又不拜孔子,留此膝何为?”又在《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中说:“中国人不敬天亦不敬教
主,不知其留此膝以傲慢何为也?”
〔6〕 格物 推究事物的道理。《礼记·大学》中有“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的话。
〔7〕 《苦闷的象征》 文艺论文集,日本厨川白村著。曾由鲁迅译为中文,一九二
四年十二月北京新潮社出版。
〔8〕 二十四史 指清代乾隆时“钦定”为“正史”的从《史记》到《明史》等二十
四部史书。“相斫书”,意思是记载互相杀戮的书,语见《三国志·魏书》卷十三注引鱼豢
《魏略》:“豢又常从(隗禧)问《左氏传》,禧答曰:‘……《左氏》直相斫书耳,不足
精意也。’”
“独夫的家谱”,意思是记载帝王一姓世系的书,梁启超在《中国史界革命案》一文中
曾说:“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
〔9〕 李自成(1606—1645) 陕西米脂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
明崇祯二年(1629)起义,后被推为闯王。明崇祯十七年(1644)一月在西安
建立大顺国,三月攻入北京。后明将吴三桂勾引清兵入关,李兵败退出北京,次年在湖北通
山县九宫山被害。张献忠(1606—1646),延安柳树涧(今陕西定边东)人,明末
农民起义领袖。明崇祯三年起义,一六四四年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国。清顺治三年(16
46)在川北盐亭界为清兵所害。旧时史书(包括野史和杂记)中都有渲染李、张好杀人的
记载。
〔10〕 “绳其祖武” 语见《诗经·大雅·下武》。绳,继续;武,步伐。
〔11〕 轮回 佛家语。佛教以为生物各依其所作的“业”(修行的深浅、积德的多
少、作恶的大小),永远在“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
中生生死死,循环转化不已。
通 讯〔1〕
一
旭生〔2〕先生:
前天收到《猛进》〔3〕第一期,我想是先生寄来的,或者是玄伯〔4〕先生寄来的。
无论是谁寄的,总之:我谢谢。
那一期里有论市政的话,使我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我现在住在一条小胡同里,
这里有所谓土车者,每月收几吊钱,将煤灰之类搬出去。搬出去怎么办呢?就堆在街道上,
这街就每日增高。有几所老房子,只有一半露出在街上的,就正在豫告着别的房屋的将来。
我不知道什么缘故,见了这些人家,就像看见了中国人的历史。
姓名我忘记了,总之是一个明末的遗民,他曾将自己的书斋题作“活埋庵”。〔5〕谁
料现在的北京的人家,都在建造“活埋庵”,还要自己拿出建造费。看看报章上的论坛,“
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路
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强聒不舍”〔6〕,也许是一个药方罢,但据我所见,
则有些人们——甚至于竟是青年——的论调,简直和“戊戌政变”〔7〕时候的反对改革者
的论调一模一样。你想,二十七年了,还是这样,岂不可怕。大约国民如此,是决不会有好
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会有好议员的;现在常有人骂议员,说他们收
贿,无特操,趋炎附势,自私自利,但大多数的国民,岂非正是如此的么?这类的议员,其
实确是国民的代表。
我想,现在的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8
〕。还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免可悲,但我以为除此没有别的法。而且还是准备“思想革命”
的战士,和目下的社会无关。待到战士养成了,于是再决胜负。我这种迂远而且渺茫的意见
,自己也觉得是可叹的,但我希望于《猛进》的,也终于还是“思想革命”。
鲁迅。三月十二日。
鲁迅先生:
你所说底“二十七年了,还是这样,”诚哉是一件极
“可怕”的事情。人类思想里面,本来有一种惰性的东西,我们中国人的惰性更深。惰
性表现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听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听天任命和中庸的空
气打不破,我国人的思想,永远没有进步的希望。
你所说底“讲话和写文章,似乎都是失败者的征象。
正在和运命恶战的人,顾不到这些。”实在是最痛心的话。
但是我觉得从另外一方面看,还有许多人讲话和写文章,还可以证明人心的没有全死。
可是这里需要有分别,必需要是一种不平的呼声,不管是冷嘲或热骂,才是人心未全死的证
验。如果不是这样,换句话说,如果他的文章里面,不用很多的“!”,不管他说的写的怎
么样好听,那人心已经全死,亡国不亡国,倒是第二个问题。
“思想革命”,诚哉是现在最重要不过的事情,但是我总觉得《语丝》,《现代评论》
和我们的《猛进》,就是合起来,还负不起这样的使命。我有两种希望:第一希望大家集合
起来,办一个专讲文学思想的月刊。里面的内容,水平线并无庸过高,破坏者居其六七,介
绍新者居其三四。这样一来,大学或中学的学生有一种消闲的良友,与思想的进步上,总有
很大的裨益。我今天给适之先生略谈几句,他说现在我们办月刊很难,大约每月出八万字,
还属可能,如若想出十一二万字,就几乎不可能。我说你又何必拘定十一二万字才出,有七
八万就出七八万,即使再少一点,也未尝不可,要之有它总比没有它好的多。这是我第一个
希望。第二我希望有一种通俗的小日报。现在的《第一小报》,似乎就是这一类的。
这个报我只看见三两期,当然无从批评起,但是我们的印象:第一,是篇幅太小,至少
总要再加一半才敷用;第二,这种小报总要记清是为民众和小学校的学生看的。所以思想虽
需要极新,话却要写得极浅显。所有专门术语和新名词,能躲避到什么步田地躲到什么步田
他。《第一小报》对于这一点,似还不很注意。这样良好的通俗小日报,是我第二种的希望
。拉拉杂杂写来,漫无伦叙。你的意思以为何如?
徐炳昶。三月十六日。
二
旭生先生:
给我的信旱看见了,但因为琐琐的事情太多,所以到现在才能作答。
有一个专讲文学思想的月刊,确是极好的事,字数的多少,倒不算什么问题。第一为难
的却是撰人,假使还是这几个人,结果即还是一种增大的某周刊或合订的各周刊之类。况且
撰人一多,则因为希图保持内容的较为一致起见,即不免有互相牵就之处,很容易变为和平
中正,吞吞吐吐的东西,而无聊之状于是乎可掬。现在的各种小周刊,虽然量少力微,却是
小集团或单身的短兵战,在黑暗中,时见匕首的闪光,使同类者知道也还有谁还在袭击古老
坚固的堡垒,较之看见浩大而灰色的军容,或者反可以会心一笑。在现在,我倒只希望这类
的小刊物增加,只要所向的目标小异大同,将来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联合战线,效力或者也不
见得小。但目下倘有我所未知的新的作家起来,那当然又作别论。
通俗的小日报,自然也紧要的;但此事看去似易,做起来却很难。我们只要将《第一小
报》〔9〕与《群强报》〔10〕之类一比,即知道实与民意相去太远,要收获失败无疑。
民众要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11〕而《第一小报》却向他们去讲“常识”,岂非悖谬
。教书一久,即与一般社会睽离,无论怎样热心,做起事来总要失败。假如一定要做,就得
存学者的良心,有市侩的手段,但这类人才,怕教员中间是未必会有的。我想,现在没奈何
,也只好从智识阶级——其实中国并没有俄国之所谓智识阶级,此事说起来话太长,姑且从
众这样说——一面先行设法,民众俟将来再谈。而且他们也不是区区文字所能改革的,历史
通知过我们,清兵入关,禁缠足,要垂辫〔12〕,前一事只用文告,到现在还是放不掉,
后一事用了别的法,到现在还在拖下来。
单为在校的青年计,可看的书报实在太缺乏了,我觉得至少还该有一种通俗的科学杂志
,要浅显而且有趣的。可惜中国现在的科学家不大做文章,有做的,也过于高深,于是就很
枯燥。现在要Brehm〔13〕的讲动物生活,Fabre〔14〕的讲昆虫故事似的有
趣,并且插许多图画的;但这非有一个大书店担任即不能印。至于作文者,我以为只要科学
家肯放低手眼,再看看文艺书,就够了。
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15〕,毁了事情颇不少。学者多劝人踱进研究室,文人说最好
是搬入艺术之宫,直到现在都还不大出来,不知道他们在那里面情形怎样。这虽然是自己愿
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我新近才看出这圈套,就是从“青年必
读书”事件以来,很收些赞同和嘲骂的信,凡赞同者,都很坦白,并无什么恭维。如果开首
称我为什么“学者”“文学家”的,则下面一定是谩骂。我才明白这等称号,乃是他们所公
设的巧计,是精神的枷锁,故意将你定为“与众不同”,又借此来束缚你的言动,使你于他
们的老生活上失去危险性的。不料有许多人,却自囚在什么室什么宫里,岂不可惜。只要掷
去了这种尊号,摇身一变,化为泼皮,相骂相打(舆论是以为学者只应该拱手讲讲义的),
则世风就会日上,而月刊也办成了。
先生的信上说:惰性表现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听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
〔16〕。我以为这两种态度的根柢,怕不可仅以惰性了之,其实乃是卑怯。遇见强者,不
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粉饰,聊以自慰。所以中国人倘有权力,看见别人奈何他不
得,或者有“多数”作他护符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
满口“中庸”时,乃是势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时候了。一到全败,则又有“命运”
来做话柄,纵为奴隶,也处之泰然,但又无往而不合于圣道。这些现象,实在可以使中国人
败亡,无论有没有外敌。要救正这些;也只好先行发露各样的劣点,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来
。
鲁迅。三月二十九日。
鲁迅先生:
你看出什么“踱进研究室”,什么“搬入艺术之宫”,
全是“一种圈套”,真是一件重要的发现。我实在告诉你说:我近来看见自命gent
leman的人就怕极了。看见玄同先生挖苦gentleman的话(见《语丝》第二十
期),好像大热时候,吃一盘冰激零,不晓得有多么痛快。总之这些字全是一种圈套,大家
总要相戒,不要上他们的当才好。
我好像觉得通俗的科学杂志并不是那样容易的,但是我对于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想,所以
对于它觉暂且无论什么全不能说。
我对于通俗的小日报有许多的话要说,但因为限于篇幅,止好暂且不说。等到下一期,
我要作一篇小东西,专论这件事,到那时候,还要请你指教才好。
徐炳昶。三月三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日、四月三日北京《猛进》周刊第
三、五期。
〔2〕 旭生 徐炳昶(1888—1976),字旭生,河南唐河人,当时任北京大
学哲学系教授,《猛进》周刊的主编。
〔3〕 《猛进》 政论性周刊,一九二五年三月六日创刊于北京,一九二六年三月十
九日出至第五十三期停刊。
〔4〕 玄伯 李宗侗,字玄伯,河北高阳人,当时任北京大学法文系教授。《猛进》
周刊自第二十七期起,由他接编。
〔5〕 指徐树丕,字武子,号活埋庵道人,江苏长洲(今吴县)人,明末秀才。明亡
后隐居不出。著有《识小录》、《活埋庵集》等。
〔6〕 “强聒不舍” 语出《庄子·天下》:“强聒而不舍者也。”
意思是说了又说,不肯停止。
〔7〕 “戊戌政变” 一八九八年(戊戌)光绪皇帝采纳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康有为
等人变法维新的主张,于六月间开始,任用维新人士参预政事,颁布新法,推行新政。但以
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强烈反对,于九月发动政变,囚禁光绪,杀害维新运动领袖谭嗣同等
六人,并通缉康有为、梁启超,废除新法,维新运动遂告失败。历史上称为“戊戌政变”。
〔8〕 《新青年》 综合性月刊,“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
重要刊物。一九一五年九月创刊于上海,由陈独秀主编。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第二卷起
改名《新青年》。一九一六年底迁至北京。从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钊等参加该刊编辑工
作。一九二二年七月休刊,共出九卷,每卷六期。鲁迅在“五四”时期同该刊有密切关系,
是它的重要撰稿人,并曾参加该刊编辑会议。“思想革命”,指《新青年》提倡的反对旧道
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文化革命运动。
〔9〕 《第一小报》 北京出版的小型日报。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日创刊,自创刊日
起曾连载译自日文的《常识基础》一书。
〔10〕 《群强报》 北京出版的小型日报。一九一二年创刊,内容不注重时事新闻
,大部分是低级趣味的文字。
〔11〕 皇帝何在,太妃安否 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清帝溥仪
(宣统)于二月十二日被迫退位。按照当时所订优待皇室的条件,他们仍留居故宫;直至一
九二四年十一月才被冯玉祥驱逐出宫。这里是说溥仪等被逐后,当时还有人在关心他们的命
运。
〔12〕 禁缠足 清顺治二年(1645)、康熙元年(1662)、三年清廷曾先
后下过禁止缠足的诏文,但未严格执行,而且在一六六八年重新开禁。关于垂辫,一六四四
年清兵入关及定都北京后,即下令剃发垂辫,但因受到各地人民反对及局势未定而中止;次
年五月攻占南京后,又下了严厉的剃发令;限于布告之后十日,“尽使骞(剃)发,遵依者
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如“已定地方之人民,仍存明制,不随本朝之制度者,
杀无赦!”这件事曾引起各地人民广泛的反抗斗争,有许多人被杀。
〔13〕 Brehm 勃莱姆(1829—1884),德国动物学家。著有《动物
生活》等。
〔14〕 Fabre 法布耳(1828—1915),法国昆虫学家。著有《昆虫
记》等。
〔15〕 指出现于一九二二年前后思想和文艺界的一种情况。曾经参加过五四新文化
运动的胡适等人站到反动势力方面去之后,于一九二二年创办《努力周报》,在它的副刊《
读书杂志》上,劝人“踱进研究室”、“整理国故”。同时还有一些人提倡所谓“纯文艺”
,主张作家固守“艺术之宫”。这类思潮在当时不同程度地产生过坏的影响。
〔16〕 中庸 《论语·雍也》:“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据宋代朱熹注:“
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程子曰:
‘不偏之谓中,不易之为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论辩的魂灵〔1〕
二十年前到黑市,买得一张符,名叫“鬼画符”〔2〕。虽然不过一团糟,但帖在壁上
看起来,却随时显出各样的文字,是处世的宝训,立身的金箴。今年又到黑市去,又买得一
张符,也是“鬼画符”。但帖了起来看,也还是那一张,并不见什么增补和修改。今夜看出
来的大题目是“论辩的魂灵”;细注道:
“祖传老年中年青年‘逻辑’扶乩灭洋必胜妙法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3〕。今谨
摘录数条,以公同好——“洋奴会说洋话。你主张读洋书,就是洋奴,人格破产了!
受人格破产的洋奴崇拜的洋书,其价值从可知矣!但我读洋文是学校的课程,是政府的
功令,反对者,即反对政府也。无父无君之无政府党,人人得而诛之。”
“你说中国不好。你是外国人么?为什么不到外国去?可惜外国人看你不起……。”
“你说甲生疮。甲是中国人,你就是说中国人生疮了。既然中国人生疮,你是中国人,
就是你也生疮了。你既然也生疮,你就和甲一样。而你只说甲生疮,则竟无自知之明,你的
话还有什么价值?倘你没有生疮,是说诳也。卖国贼是说诳的,所以你是卖国贼。我骂卖国
贼,所以我是爱国者。爱国者的话是最有价值的,所以我的话是不错的,我的话既然不错,
你就是卖国贼无疑了!”
“自由结婚未免太过激了。其实,我也并非老顽固,中国提倡女学的还是我第一个。但
他们却太趋极端了,太趋极端,即有亡国之祸,所以气得我偏要说‘男女授受不亲’〔4〕
。况且,凡事不可过激;过激派〔5〕都主张共妻主义的。乙赞成自由结婚,不就是主张共
妻主义么?他既然主张共妻主义,就应该先将他的妻拿出来给我们‘共’。”
“丙讲革命是为的要图利:不为图利,为什么要讲革命?
我亲眼看见他三千七百九十一箱半的现金抬进门。你说不然,反对我么?那么,你就是
他的同党。呜呼,党同伐异之风,于今为烈,提倡欧化者不得辞其咎矣!”
“丁牺牲了性命,乃是闹得一塌糊涂,活不下去了的缘故。
现在妄称志士,诸君切勿为其所愚。况且,中国不是更坏了么?”
“戊能算什么英雄呢?听说,一声爆竹,他也会吃惊。还怕爆竹,能听枪炮声么?怕听
枪炮声,打起仗来不要逃跑么?
打起仗来就逃跑的反称英雄,所以中国糟透了。”
“你自以为是‘人’,我却以为非也。我是畜类,现在我就叫你爹爹。你既然是畜类的
爹爹,当然也就是畜类了。”
“勿用惊叹符号,这是足以亡国的。〔6〕但我所用的几个在例外。
中庸太太提起笔来,取精神文明精髓,作明哲保身大吉大利格言二句云:
中学为体西学用〔7〕,
不薄今人爱古人〔8〕。”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九日北京《语丝》周刊第十七期。
本篇揭露的是当时顽固派和许多反改革者的“魂灵”和他们的思想“逻辑”。其中列举
的诡辩式的奇怪言论,都是作者从当时社会上一些反对新思想、反对改革和毁谤革命者的荒
谬言论中概括出来的。
〔2〕 “鬼画符” 符是道士以朱笔或墨笔在纸或布上画的似字非字的图形,迷信的
人认为它能“驱鬼召神”或“治病延年”,“鬼画符”,即胡乱画的符。
〔3〕 扶乩 一种迷信活动,由二人扶一丁字形木架,使下垂一端在沙盘上划字,假
托为神鬼所示。太上老君,是道教对老子(老聃)的尊称;急急如律令敕,是道教符咒末尾
的常用语,意思是如同法律命令,必须迅速执行。
〔4〕 “男女授受不亲” 语见《孟子·离娄》。意思是男女之间不能亲手递接东西。
〔5〕 过激派 日本资产阶级对布尔什维克的诽谤性的译称。当时我国的反动派也曾
沿用这个词进行反共宣传。
〔6〕 关于用惊叹符号足以亡国的论调,见《心理杂志》第三卷第二号(一九二四年
四月)张耀翔的《新诗人的情绪》一文,其中统计了当时出版的一些新诗集里的惊叹号(!
),说这种符号“缩小看像许多细菌,放大看像几排弹丸”,是消极、悲观、厌世等情绪的
表现,因而认为多用惊叹号的白话为都是“亡国之音”。
〔7〕 中学为体西学用 原作“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清末洋务派首领张之洞在《
劝学篇》中提出的主张。中学,指“治身心”的纲常名教;西学,指“应世事”的西方技术
。
〔8〕 不薄今人爱古人 语见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五。原意是说他不菲薄当时人爱
慕古人的“清词丽句”(据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这里则是对于今人和古人都一视同
仁的意思。
13论辩的魂灵
牺 牲 谟〔1〕
——“鬼画符”失敬失敬章第十三“阿呀阿呀,失敬失敬!原来我们还是同志。我开初
疑心你是一个乞丐,心里想:好好的一个汉子,又不衰老,又非残疾,为什么不去做工,读
书的?所以就不免露出‘责备贤者’〔2〕的神色来,请你不要见气,我们的心实在太坦白
了,什么也藏不住,哈哈!可是,同志,你也似乎太……。
“哦哦!你什么都牺牲了?可敬可敬!我最佩服的就是什么都牺牲,为同胞,为国家。
我向来一心要做的也就是这件事。你不要看得我外观阔绰,我为的是要到各处去宣传。社会
还太势利,如果像你似的只剩一条破裤,谁肯来相信你呢?
所以我只得打扮起来,宁可人们说闲话,我自己总是问心无愧。正如‘禹入裸国亦裸而
游’〔3〕一样,要改良社会,不得不然,别人那里会懂得我们的苦心孤诣。但是,朋友,
你怎么竟奄奄一息到这地步了?
“哦哦!已经九天没有吃饭?!这真是清高得很哪!我只好五体投地。看你虽然怕要支
持不下去,但是——你在历史上一定成名,可贺之至哪!现在什么‘欧化’‘美化’的邪说
横行,人们的眼睛只看见物质,所缺的就是你老兄似的模范人物。你瞧,最高学府的教员们
,也居然一面教书,一面要起钱来,〔4〕他们只知道物质,中了物质的毒了。难得你老兄
以身作则,给他们一个好榜样看,这于世道人心,一定大有裨益的。你想,现在不是还嚷着
什么教育普及么?教育普及起来,要有多少教员;如果都像他们似的定要吃饭,在这四郊多
垒〔5〕时候,那里来这许多饭?像你这样清高,真是浊世中独一无二的中流砥柱:可敬可
敬!你读过书没有?如果读过书,我正要创办一个大学,就请你当教务长去。其实你只要读
过‘四书’〔6〕就好,加以这样品格,已经很够做‘莘莘学子’〔7〕的表率了。
“不行?没有力气?可惜可惜!足见一面为社会做牺牲,一面也该自己讲讲卫生。你于
卫生可惜太不讲究了。你不要以为我的胖头胖脸是因为享用好,我其实是专靠卫生,尤其得
益的是精神修养,‘君子忧道不忧贫’〔8〕呀!但是,我的同志,你什么都牺牲完了,究
竟也大可佩服,可惜你还剩一条裤,将来在历史上也许要留下一点白璧微瑕……。
“哦哦,是的。我知道,你不说也明白:你自然连这裤子也不要,你何至于这样地不彻
底;那自然,你不过还没有牺牲的机会罢了。敝人向来最赞成一切牺牲,也最乐于‘成人之
美’〔9〕况且我们是同志,我当然应该给你想一个完全办法,因为一个人最紧要的是‘晚
节’,一不小心,可就前功尽弃了!
“机会凑得真好:舍间一个小鸦头,正缺一条裤……。朋友,你不要这么看我,我是最
反对人身买卖的,这是最不人道的事。但是,那女人是在大旱灾时候留下的,那时我不要,
她的父母就会把她卖到妓院里去。你想,这何等可怜。我留下地,正为的讲人道。况且那也
不算什么人身买卖,不过我给了她父母几文,她的父母就把自己的女儿留在我家里就是了。
我当初原想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看,不,简直当作姊妹,同胞看;可恨我的贱内是旧式,说
不通。你要知道旧式的女人顽固起来,真是无法可想的,我现在正在另外想点法子……。
“但是,那娃儿已经多天没有裤子了,她是灾民的女儿。
我料你一定肯帮助的。我们都是‘贫民之友’呵。况且你做完了这一件事情之后,就是
全始全终;我保你将来铜像巍巍,高入云表,呵,一切贫民都鞠躬致敬……。
“对了,我知道你一定肯,你不说我也明白。但你此刻且不要脱下来。我不能拿了走,
我这副打扮,如果手上拿一条破裤子,别人见了就要诧异,于我们的牺牲主义的宣传会有妨
碍的。现在的社会还太胡涂,——你想,教员还要吃饭,——那里能懂得我们这纯洁的精神
呢,一定要误解的。一经误解,社会恐怕要更加自私自利起来,你的工作也就‘非徒无益而
又害之’〔10〕了,朋友。
“你还能勉强走几步罢?不能?这可叫人有点为难了,——那么,你该还能爬?好极了
!那么,你就爬过去。你趁你还能爬的时候赶紧爬去,万不要‘功亏一篑’〔11〕。但你
须用趾尖爬,膝髁不要太用力;裤子擦着沙石,就要更破烂,不但可怜的灾民的女儿受不着
实惠,并且连你的精神都白扔了。
先行脱下了也不妥当,一则太不雅观,二则恐怕巡警要干涉,还是穿着爬的好。我的朋
友,我们不是外人,肯给你上当的么?舍间离这里也并不远,你向东,转北,向南,看路北
有两株大槐树的红漆门就是。你一爬到,就脱下来,对号房说:
这是老爷叫我送来的,交给太太收下。你一见号房,应该赶快说,否则也许将你当作一
个讨饭的,会打你。唉唉,近来讨饭的太多了,他们不去做工,不去读书,单知道要饭。所
以我的号房就借痛打这方法,给他们一个教训,使他们知道做乞丐是要给人痛打的,还不如
去做工读书好……。
“你就去么?好好!但千万不要忘记:交代清楚了就爬开,不要停在我的屋界内。你已
经九天没有吃东西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故,免不了要给我许多麻烦,我就要减少许多宝贵的
光阴,不能为社会服务。我想,我们不是外人,你也决不愿意给自己的同志许多麻烦的,我
这话也不过姑且说说。
“你就去罢!好,就去!本来我也可以叫一辆人力车送你去,但我知道用人代牛马来拉
人,你一定不赞成的,这事多么不人道!我去了。你就动身罢。你不要这么萎靡不振,爬呀
!朋友!我的同志,你快爬呀,向东呀!……”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六日《语丝》周刊第十八期。
谟,谋划。《尚书》中有《大禹谟》、《皋陶谟》等篇。
〔2〕 “责备贤者” 语出《新唐书·太宗本纪》:“《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
。”求全责备的意思。
〔3〕 “禹入裸国亦裸而游” 语出《吕氏春秋·慎大览》:“禹之裸国,裸入衣出
。”又《战国策·赵策》:“禹祖入裸国。”这里用以说明随俗的必要。
〔4〕 指当时曾发生的索薪事件。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公教人员因薪金常年拖欠不发
,生活难以维持,曾联合向反动政府索讨欠薪。当时却出现了一种以为教员要薪水、要吃饭
就是不清高的谬论。如林马矣(曾京农大校长公开信》中说:“身当教员之人,果有几人真
肯为教育牺牲?……教育为最神圣最清高之事业,教育家应有十分牺牲精神……不能长久枵
腹教书,则亦惟有洁身引退,以让之可以牺牲之人。”作者的这段话就是针对这类论调而发
的。
〔5〕 四郊多垒 语见《礼记·曲礼》:“四郊多垒,此卿大夫之辱也。”垒,堡垒
,作战时的防御工事。
〔6〕 “四书” 即儒家经典《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北宋时程
颢、程颐特别推崇《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二篇;南宋朱熹又将这二篇和《论语》
、《孟子》合在一起,撰写《四书章句集注》,自此便有了“四书”的名称。它是旧时学塾
中的必读书。
〔7〕 “莘莘学子” 语出晋代潘尼《释奠颂》:“莘莘胄子,祁祁学生。”莘莘,
多的意思。此语常见于章士钊等人的文字中。
〔8〕 “君子忧道不忧贫” 语见《论语·卫灵公》。
〔9〕 “成人之美” 语见《论语·颜渊》:“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10〕 “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语见《孟子·公孙丑》。
〔11〕 “功亏一篑” 语见《尚书·旅獒》:“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功败垂成的
意思。篑,竹制的盛土器具。
战士和苍蝇〔1〕
Schopenhauer〔2〕说过这样的话: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和体
格上的大,那法则完全相反。后者距离愈远即愈小,前者却见得愈大。
正因为近则愈小,而且愈看见缺点和创伤,所以他就和我们一样,不是神道,不是妖怪
,不是异兽。他仍然是人,不过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伟大的人。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
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
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的确的,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
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们!
三月二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北京《京报》附刊《民众文艺周刊》
第十四号。
作者在同年四月三日《京报副刊》发表的《这是这么一个意思》中对本文曾有说明:“
所谓战士者,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国元年前后殉国而反受奴才们讥笑糟蹋的先烈;苍蝇则当然
是指奴才们。”(见《集外集拾遗》)
〔2〕 Schopenhauer 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
唯意志论者。这里引述的话,见他的《比喻·隐喻和寓言》一文。
夏 三 虫〔1〕
夏天近了,将有三虫:蚤,蚊,蝇。
假如有谁提出一个问题,问我三者之中,最爱什么,而且非爱一个不可,又不准像“青
年必读书”那样的缴白卷的。
我便只得回答道:跳蚤。
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
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
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幸而我不懂。
野雀野鹿,一落在人手中,总时时刻刻想要逃走。其实,在山林间,上有鹰,下有虎
狼,何尝比在人手里安全。为什么当初不逃到人类中来,现在却要逃到鹰虎狼间去?或者
,鹰虎狼之于它们,正如跳蚤之于我们罢。肚子饿了,抓着就是一口,决不谈道理,弄玄
虚。被吃者也无须在被吃之前,先承认自己之理应被吃,心悦诚服,誓死不二。人类,可是
也颇擅长于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们的避之惟恐不速,正是绝顶聪明。
苍蝇嗡嗡地闹了大半天,停下来也不过舐一点油汗,倘有伤痕或疮疖,自然更占一些便
宜;无论怎么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又总喜欢一律拉上一点蝇矢。但因为只舐一点油汗
,只添一点腌湃,在麻木的人们还没有切肤之痛,所以也就将它放过了。中国人还不很知道
它能够传播病菌,捕蝇运动大概不见得兴盛。它们的运命是长久的;还要更繁殖。
但它在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上拉了蝇矢之后,似乎还不至于欣欣然反过来嘲笑这东
西的不洁:总要算还有一点道德的。
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
四月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七日《京报》附刊《民众文艺周刊》第十六号。
忽然想到〔1〕
五
我生得太早一点,连康有为们“公车上书”〔2〕的时候,已经颇有些年纪了。政变之
后,有族中的所谓长辈也者教诲我,说:康有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为;有者,“
富有天下”,为者,“贵为天子”也。非图谋不轨而何?我想:诚然。
可恶得很!
长辈的训诲于我是这样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从读书人家的家教。屏息低头,毫不敢轻
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我自然以为极应该
的,但有时心里也发生一点反抗。心的反抗,那时还不算什么犯罪,似乎诛心之律,倒不及
现在之严。
但这心的反抗,也还是大人们引坏的,因为他们自己就常常随便大说大笑,而单是禁止
孩子。黔首〔3〕们看见秦始皇〔4〕那么阔气,捣乱的项羽〔5〕道:“彼可取而代也!
”没出息的刘邦〔6〕却说:“大丈夫不当如是耶?”我是没出息的一流,因为羡慕他们的
随意说笑,就很希望赶忙变成大人,——虽然此外也还有别种的原因。
大丈夫不当如是耶,在我,无非只想不再装死而已,欲望也并不甚奢。
现在,可喜我已经大了,这大概是谁也不能否认的罢,无论用了怎样古怪的“逻辑”。
我于是就抛了死相,放心说笑起来,而不意立刻又碰了正经人的钉子:说是使他们“失
望”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先前是老人们的世界,现在是少年们的世界了;但竟不料治世的
人们虽异,而其禁止说笑也则同。那么,我的死相也还得装下去,装下去,“死而后已”〔
7〕,岂不痛哉!
我于是又恨我生得太迟一点。何不早二十年,赶上那大人还准说笑的时候?真是“我生
不辰”〔8〕,正当可诅咒的时候,活在可诅咒的地方了。
约翰弥耳〔9〕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
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而自己反以为卫
道有效,这才渐近于正经的活人。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
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四月十四日。
六
外国的考古学者们〔10〕联翩而至了。
久矣夫,中国的学者们也早已口口声声的叫着“保古!保古!保古!……”
但是不能革新的人种,也不能保古的。
所以,外国的考古学者们便联翩而至了。
长城久成废物,弱水〔11〕也似乎不过是理想上的东西。老大的国民尽钻在僵硬的传
统里,不肯变革,衰朽到毫无精力了,还要自相残杀。于是外面的生力军很容易地进来了,
真是“匪今斯今,振古如兹”〔12〕。至于他们的历史,那自然都没我们的那么古。
可是我们的古也就难保,因为土地先已危险而不安全。土地给了别人,则“国宝”虽多
,我觉得实在也无处陈列。
但保古家还在痛骂革新,力保旧物地干:用玻璃板印些宋版书,每部定价几十几百元;
“涅~礌!涅~礌!涅~礌!〔13〕!”佛自汉时已入中国,其古色古香为何如哉!买集些?墒楹徒鹗芹竟拧玻保础嘲浚宰骺贾ぃ嫌∧柯迹蜕д呋蚋呷恕6夤
怂玫墓哦疵看痈呷说母呱械男涞桌锕睬宸缫煌鞒觥<床蝗唬榘猜绞系陌侔偎巍玻
保怠常爻率系氖印玻保丁常渥铀锷心苁朗胤瘢?
现在,外国的考古学者们便联翩而至了。
他们活有余力,则以考古,但考古尚可,帮同保古就更可怕了。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国
永是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这虽然可恶,却还不奇,因为他们究竟是外人。而中国竟
也有自己还不够,并且要率领了少年,赤子,共成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者,则真不知
是生着怎样的心肝。
中国废止读经了,教会学校不是还请腐儒做先生,教学生读“四书”么?民国废去跪拜
了,犹太学校〔17〕不是偏请遗老做先生,要学生磕头拜寿么?外国人办给中国人看的报
纸,不是最反对五四以来的小改革么?而外国总主笔治下的中国小主笔,则倒是崇拜道学〔
18〕,保存国粹的!
但是,无论如何,不革新,是生存也为难的,而况保古。
现状就是铁证,比保古家的万言书有力得多。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
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19〕,百宋千元〔20〕,天球河图〔21
〕,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保古家大概总读过古书,“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22〕,该不能说是禽兽
行为罢。那么,弃赤子而抱千金之璧的是什么?
四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下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八日、二十二日《京报副刊》。
〔2〕 “公车上书” 甲午(1894)战争失败后,清政府于一八九五年与日本签
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当时康有为正在北京会试,就集合各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联
名上书光绪皇帝,要求“拒和、迁都、变法”,史称“公车上书”。按汉代用公家的车子载
送应征到京城的士人,所以后世举人入京会试也称“公车”。
〔3〕 黔首 秦代对人民的称呼。《史记·秦始皇本纪》:“更名民曰黔首。”
〔4〕 秦始皇(前259—前210) 姓赢名政,战国时秦国的国君。
于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
〔5〕 项羽(前232—前202) 名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西)人,秦末
农民起义军领袖。出身楚国贵族,亡秦后自立为“西楚霸王”。据《史记·项羽本纪》:“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6〕 刘邦(前247—前195) 沛(今江苏沛县)人,秦末农民起义军领袖。
在亡秦灭楚后建立了西汉王朝,庙号高祖。据《史记·高祖本纪》:“高祖常繇(徭)咸阳
,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
‘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7〕 “死而后已” 语见诸葛亮《后出师表》。
〔8〕 “我生不辰” 语见《诗经·大雅·桑柔》:“我生不辰,逢天亻单怒。”不
辰,不是时候;,大、盛。
〔9〕 约翰弥耳(J.S.Mill,1806—1878) 通译约翰·穆勒,英
国哲学家、经济学家。著作有《逻辑体系》、《论自由》(严复中译名分别为《穆勒名学》
、《群己权界论》)等。
〔10〕 外国的考古学者们 指借考古之名而来我国掠夺文物的帝国主义分子。如法
国格莱那(F.Grenard)于一八九二年从和阗盗去梵文佛经残本、士俑等;英国斯
坦因(A.Stein)于一九○一年在和阗盗掘汉晋木简,又于一九○七年、一九一四年
先后从敦煌千佛洞盗走大批古代写本及古画、刺绣等艺术品;还有法国伯希和(P.时,这
种文物掠夺者更“联翩而至”,如一九二四年美国瓦尔纳(L.Warner)在千佛洞以
特制胶布粘去壁画二十六幅;一九二五年二月,美帝国主义又指使他组织了一个以哈佛大学
旅行团为名义的团体,带了大批胶布等材料,再次到千佛洞作有计划的盗窃;后经敦煌人民
的反对阻止,才未得逞。
〔11〕 弱水 我国古书中关于弱水的神话传说很多。如《海内十洲记》说昆仑山有
“弱水”“周回绕匝”;弱水“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12〕 “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语见《诗经·周颂·载芟》。意思是不但现在,
从古以来就如此。
〔13〕 涅~礌 佛家语,意为寂灭、解脱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圆寂。后来?熳魉赖囊馑肌?
〔14〕 劬古 研究古代文化的意思。劬,勤劳。
〔15〕 归安陆氏 指陆心源(1834—1894),字刚父,号存斋,浙江归安
(今吴兴)人,清末藏书家。藏有宋版书约二百种,所以他的藏书处取名为百百宋楼。在他
死后,这些书都由他的儿子陆树藩于一九○七年卖给日本岩崎兰室(静嘉堂文库)。
〔16〕 潍县陈氏 指陈介祺(1813—1884),字寿卿,号璺斋,山东潍县
人,清代古文物收藏家。藏有古代乐器钟十口,所以他的书斋取名为十钟山房。这些钟后来
在一九一七年卖给日本财阀住友家。
〔17〕 犹太学校 指大资本家犹太人哈同一九一五年在上海办的仓圣明智大学及附
属中小学。哈同曾雇用清代遗老王国维等担任教员,教学生读经,习古礼。每年三月二十八
日所谓仓颉生日时,要学生给仓颉磕头拜寿。
〔18〕 道学 即理学,宋代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义
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理”,提出
“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
此后历代封建统治阶级利用它来维护反动统治。
〔19〕 《三坟》《五典》 相传是三皇五帝时的遗书,现在已不可考。《左传》昭
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晋代杜预注:“皆古书名。”
〔20〕 百宋千元 指清代乾隆、嘉庆时的藏书家黄丕烈和吴骞的藏书。黄丕烈藏有
宋版书一百余部,他的书室名为“百宋一廛”,意思是一百部宋版书存放处;吴骞藏有元版
书一千部,他的书室名为“千元十驾”,意思是元版书千部能抵宋版书百部,有如驽马十驾
能抵好马一驾。
〔21〕 天球河图 天球相传为古雍州(今陕、甘一带)所产的美玉。河图,相传为
伏羲时龙马从黄河负出的图。
〔22〕 “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 语见《庄子·山木》:
“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
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
‘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布,古代的钱币;天属,人的天性。
74忽然想到
杂 感〔1〕
人们有泪,比动物进化,但即此有泪,也就是不进化,正如已经只有盲肠,比鸟类进化
,而究竟还有盲肠,终不能很算进化一样。凡这些,不但是无用的赘物,还要使其人达到无
谓的灭亡。
现今的人们还以眼泪赠答,并且以这为最上的赠品,因为他此外一无所有。无泪的人则
以血赠答,但又各各拒绝别人的血。
人大抵不愿意爱人下泪。但临死之际,可能也不愿意爱人为你下泪么?无泪的人无论何
时,都不愿意爱人下泪,并且连血也不要:他拒绝一切为他的哭泣和灭亡。
人被杀于万众聚观之中,比被杀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快活,因为他可以妄想,博
得观众中的或人的眼泪。但是,无泪的人无论被杀在什么所在,于他并无不同。
杀了无泪的人,一定连血也不见。爱人不觉他被杀之惨,仇人也终于得不到杀他之乐:
这是他的报恩和复仇。
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
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
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
但厌恶现世的人们还住着。这都是现世的仇仇,他们一日存在,现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的人们,沉默过了,呻吟过了,叹息过了,哭泣过
了,哀求过了,但仍然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因为他们忘却了愤怒。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这些孱头们!
孩子们在瞪眼中长大了,又向别的孩子们瞪眼,并且想:
他们一生都过在愤怒中。因为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们要愤怒一生,——而且还要愤怒
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无论爱什么,——饭,异性,国,民族,人类等等,——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
,二六时中〔2〕,没有已时者有望。
但太觉疲劳时,也无妨休息一会罢;但休息之后,就再来一回罢,而且两回,三回……
。血书,章程,请愿,讲学,哭,电报,开会,挽联,演说,神经衰弱,则一切无用。
血书所能挣来的是什么?不过就是你的一张血书,况且并不好看。至于神经衰弱,其实
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当作宝贝了,我的可敬爱而讨厌的朋友呀!
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见有
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留心了:这在豫告“真的
愤怒”将要到来。那时候,仰慕往古的就要回往古去了,想出世的要出世去了,想上天的要
上天了,灵魂要离开肉体的就要离开了!……
五月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三期。
〔2〕 二六时中 即十二个时辰,整天整夜的意思。
北京通信〔1〕
蕴儒,培良〔2〕两兄:
昨天收到两份《豫报》〔3〕,使我非常快活,尤其是见了那《副刊》。因为它那蓬勃
的朝气,实在是在我先前的豫想以上。
你想:从有着很古的历史的中州〔4〕,传来了青年的声音,仿佛在豫告这古国将要复
活,这是一件如何可喜的事呢?
倘使我有这力量,我自然极愿意有所贡献于河南的青年。
但不幸我竟力不从心,因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说得较有希望些:站在
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
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
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然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如果盲人
瞎马,引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孽。
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
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
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
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
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
中国古来,一向是最注重于生存的,什么“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咧,什么“千金之
子坐不垂堂”咧,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咧,〔5〕竟有父母愿意儿子吸鸦片
的,一吸,他就不至于到外面去,有倾家荡产之虞了。可是这一流人家,家业也决不能长保
,因为这是苟活。苟活就是活不下去的初步,所以到后来,他就活不下去了。意图生存,而
太卑怯,结果就得死亡。以中国古训中教人苟活的格言如此之多,而中国人偏多死亡,外族
偏多侵入,结果适得其反,可见我们蔑弃古训,是刻不容缓的了。这实在是无可奈何,因为
我们要生活,而且不是苟活的缘故。
中国人虽然想了各种苟活的理想乡,可惜终于没有实现。
但我却替他们发见了,你们大概知道的罢,就是北京的第一监狱。这监狱在宣武门外的
空地里,不怕邻家的火灾;每日两餐,不虑冻馁;起居有定,不会伤生;构造坚固,不会倒
塌;禁卒管着,不会再犯罪;强盗是决不会来抢的。住在里面,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
子坐不垂堂”了。但阙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
古训所教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法,教人不要动。不动,失错当然就较少了,但不活的岩石
泥沙,失错不是更少么?我以为人类为向上,即发展起见,应该活动,活动而有若干失错,
也不要紧。惟独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引人到死
路上去!
我想,我们总得将青年从牢狱里引出来,路上的危险,当然是有的,但这是求生的偶然
的危险,无从逃避。想逃避,就须度那古人所希求的第一监狱式生活了,可是真在第一监狱
里的犯人,都想早些释放,虽然外面并不比狱里安全。
北京暖和起来了;我的院子里种了几株丁香,活了;还有两株榆叶梅,至今还未发芽,
不知道他是否活着。
昨天闹了一个小乱子〔6〕,许多学生被打伤了;听说还有死的,我不知道确否。其实
,只要听他们开会,结果不过是开会而已,因为加了强力的迫压,遂闹出开会以上的事来。
俄国的革命,不就是从这样的路径出发的么?
夜深了,就此搁笔,后来再谈罢。
鲁迅。五月八日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开封《豫报副刊》。
〔2〕 蕴儒 姓吕,名琦,河南人,作者在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任教时的学生。当时
他与向培良、高歌等同在开封编辑《豫报副刊》。
培良,姓向,湖南黔阳人,文学团体狂飙社的主要成员。当时常为《莽原》周刊写稿,
后来堕落为国民党反动派的走卒。参看《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
〔3〕 《豫报》 在河南开封出版的日报,一九二五年五月四日创刊。
〔4〕 中州 上古时代我国分为九州,河南是古代豫州的地方,位于九州中央,所以
又称中州。
〔5〕 “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 语出《孟子·尽心上》:“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
下”。岩墙,危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语见《史记·袁盎传》。意思是有钱的人不坐
在屋檐下(以免被坠瓦击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语见《孝经·开宗明义章
》。
〔6〕 指北京学生纪念国耻的集会遭压迫一事。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各校学生
为纪念国耻(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日本帝国主义向袁世凯提出最后通牒,要求承认“二十
一条”)和追悼孙中山,拟在天安门举行集会。但事前北洋政府教育部已训令各校不得放假
,当日上午警察厅又派遣巡警分赴各校前后门戒备,禁止学生外出。因此各校学生或行至校
门即为巡警拦阻,或在天安门一带被武装警察与保安队马队殴打,多人受伤。午后被迫改在
神武门开会,会后结队赴魏家胡同教育总长章士钊住宅,质问压迫学生爱国运动的理由,又
与巡警冲突,被捕十八人。
导 师〔1〕
近来很通行说青年;开口青年,闭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
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进的。
要前进的青年们大抵想寻求一个导师。然而我敢说:他们将永远寻不到。寻不到倒是运
气;自知的谢不敏,自许的果真识路么?凡自以为识路者,总过了“而立”〔2〕之年,灰
色可掬了,老态可掬了,圆稳而已,自己却误以为识路。假如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
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说佛法的和尚,卖仙药的道士,将来都与白骨是“一丘之貉”,人
们现在却向他听生西〔3〕的大法,求上升〔4〕的真传,岂不可笑!
但是我并非敢将这些人一切抹杀;和他们随便谈谈,是可以的。说话的也不过能说话,
弄笔的也不过能弄笔;别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则是自己错。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
那时,别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斗。
有些青年似乎也觉悟了,我记得《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时,曾有一位发过牢骚,
终于说:只有自己可靠!我现在还想斗胆转一句,虽然有些杀风景,就是:自己也未必可靠
的。
我们都不大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
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但我们究竟还有一点记
忆,回想起来,怎样的“今是昨非”呵,怎样的“口是心非”呵,怎样的“今日之我与昨日
之我战”〔5〕呵。我们还没有正在饿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饭,正在穷得要死时于无
人处见别人的钱,正在性欲旺盛时遇见异性,而且很美的。我想,大话不宜讲得太早,否则
,倘有记性,将来想到时会脸红。
或者还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较为可靠罢。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
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
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五月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莽原》周刊第四期。
初发表时共有四段,总题为《编完写起》。本篇原为第一、二段,下篇《长城》原为第
四段;题名都是作者于编集时所加。第三段后编入《集外集》,仍题为《编完写起》。关于
本篇,作者在一九二五年六月间与白波的通讯中曾有说明,可参看《集外集·田园思想》。
〔2〕 “而立” 语见《论语·为政》:“三十而立”。原是孔丘说他到了三十岁在
学问上有所自立的话,后来“而立”就常被用作三十岁的代词。
〔3〕 生西 佛家语,往生西方、成佛的意思。佛家以西方为“净土”或“极乐”世
界。
〔4〕 上升 升天。道教迷信说法,服食仙药能飞升成仙。
〔5〕 “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 语出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一九二一年出版
),他在书中说自己“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
长 城〔1〕
伟大的长城〔2〕!
这工程,虽在地图上也还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识的人们,大概都知道的罢。
其实,从来不过徒然役死许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尝挡得住。现在不过一种古迹了,但一
时也不会灭尽,或者还要保存它。
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
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
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
这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
五月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莽原》周刊第四期。参看本书上篇注
〔1〕。
〔2〕 长城 战,齐、楚、魏、燕、赵、秦等国都筑有长城。秦始皇统一全国后,为
了防止北方游牧民族贵族集团的侵扰,将秦、赵、燕三国的北边长城加以修缮,连贯为一。
故址西起临洮(今甘肃岷县),北傍阴山,东至辽东,俗称“万里长城”。此后一直到明朝
,历代都有兴筑增修,形成今西起嘉峪关,东至山海关的长城,总长六千多公里,是世界历
史上的伟大工程之一。
95长 城
忽然想到〔1〕
七
大约是送报人忙不过来了,昨天不见报,今天才给补到,但是奇怪,正张上已经剪去了
两小块;幸而副刊是完全的。那上面有一篇武者君的《温良》〔2〕,又使我记起往事,我
记得确曾用了这样一个糖衣的毒刺赠送过我的同学们。现在武者君也在大道上发见了两样东
西了:凶兽和羊。但我以为这不过发见了一部分,因为大道上的东西还没有这样简单,还得
附加一句,是:凶兽样的羊,羊样的凶兽。
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
现凶兽样,因此,武者君误认为两样东西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五四以后,军警们很客气地只用枪托,乱打那手无寸铁的教员和学生,
威武到很像一队铁骑在苗田上驰骋;学生们则惊叫奔避,正如遇见虎狼的羊群。但是,当学
生们成了大群,袭击他们的敌人时,不是遇见孩子也要推他摔几个逾斗么?在学校里,不是
还唾骂敌人的儿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么?这和古代暴君的灭族的意见,有什么区分!
我还记得中国的女人是怎样被压制,有时简直并羊而不如。现在托了洋鬼子学说的福,
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长之类,不就雇用了“掠袖擦掌”的打手
似的男人,来威吓毫无武力的同性的学生们么?不是利用了外面正有别的学潮的时候,和一
些狐群狗党趁势来开除她私意所不喜的学生们么?〔3〕而几个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生长
的男人们,此时却在异性的饭碗化身的面前摇尾,简直并羊而不如。羊,诚然是弱的,但还
不至于如此,我敢给我所敬爱的羊们保证!
但是,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人们恐怕总不免同时含有这两种性质,只看发现时候
的情形怎样,就显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区别来。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
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
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那么,无论什么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狱里去。
五月十日。
八
五月十二日《京报》的“显微镜”〔4〕下有这样的一条——“某学究见某报上载教育
总长‘章士钉’五七呈文〔5〕,愀然曰:‘名字怪僻如此,非圣人之徒也,岂能为吾侪卫
古文之道者乎!’”
因此想起中国有几个字,不但在白话文中,就是在文言文中也几乎不用。其一是这误印
为“钉”的“钊”字,还有一个是“淦”字,大概只在人名里还有留遗。我手头没有《说文
解字》〔6〕,钊字的解释完全不记得了,淦则仿佛是船底漏水的意思。我们现在要叙述船
漏水,无论用怎样古奥的文章,大概总不至于说“淦矣”了罢,所以除了印张国淦,孙嘉淦
或新淦县的新闻之外,这一粒铅字简直是废物。
至于“钊”,则化而为“钉”还不过一个小笑话;听说竟有人因此受害。曹锟〔7〕做
总统的时代(那时这样写法就要犯罪),要办李大钊〔8〕先生,国务会议席上一个阁员说
:“只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什么名字不好取,他偏要叫李大剑?!”
于是乎办定了,因为这位“大剑”先生已经用名字自己证实,是“大刀王五”〔9〕一流人
。
我在N的学堂〔10〕做学生的时候,也曾经因这“钊”字碰过几个小钉子,但自然因
为我自己不“安分”。一个新的职员到校了,势派非常之大,学者似的,很傲然。可惜他不
幸遇见了一个同学叫“沈钊”的,就倒了楣,因为他叫他“沈钧”,以表白自己的不识字。
于是我们一见面就讥笑他,就叫他为“沈钧”,并且由讥笑而至于相骂。两天之内,我和十
多个同学就迭连记了两小过两大过,再记一小过,就要开除了。
但开除在我们那个学校里并不算什么大事件,大堂上还有军令,可以将学生杀头的。做
那里的校长这才威风呢,——但那时的名目却叫作“总办”的,资格又须是候补道〔11〕
。
假使那时也像现在似的专用高压手段,我们大概是早经“正法”,我也不会还有什么“
忽然想到”的了。我不知怎的近来很有“怀古”的倾向,例如这回因为一个字,就会露出遗
老似的“缅怀古昔”的口吻来。
五月十三日。
九
记得有人说过,回忆多的人们是没出息的了,因为他眷念从前,难望再有勇猛的进取;
但也有说回忆是最为可喜的。
前一说忘却了谁的话,后一说大概是A.France〔12〕罢,——都由他。可是
他们的话也都有些道理,整理起来,研究起来,一定可以消费许多功夫;但这都听凭学者们
去干去,我不想来加入这一类高尚事业了,怕的是毫无结果之前,已经“寿终正寝”〔13
〕。(是否真是寿终,真在正寝,自然是没有把握的,但此刻不妨写得好看一点。)我能谢
绝研究文艺的酒筵,能远避开除学生的饭局,然而阎罗大王〔14〕的请帖,大概是终于没
法“谨谢”的,无论你怎样摆架子。好,现在是并非眷念过去,而是遥想将来了,可是一样
的没出息。管他娘的,写下
去——
不动笔是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15〕我近来才知道;可是动笔的九成九是为自己来
辩护,则早就知道的了,至少,我自己就这样。所以,现在要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为自己的
一
封信——
FD君:
记得一年或两年之前,蒙你赐书,指摘我在《阿Q正传》中写捉拿一个无聊的阿Q而用
机关枪,是太远于事理。我当时没有答复你,一则你信上不写住址,二则阿Q已经捉过,我
不能再邀你去看热闹,共同证实了。
但我前几天看报章,便又记起了你。报上有一则新闻,大意是学生要到执政府去请愿〔
16〕,而执政府已于事前得知,东门上添了军队,西门上还摆起两架机关枪,学生不得入
,终于无结果而散云。你如果还在北京,何妨远远地——愈远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
有两架,那么,我就“振振有辞”了。
夫学生的游行和请愿,由来久矣。他们都是“郁郁乎文哉”〔17〕,不但绝无炸弹和
手枪,并且连九节钢鞭,三尖两刃刀也没有,更何况丈八蛇矛和青龙掩月刀乎?至多,“怀
中一纸书”而已,所以向来就没有闹过乱子的历史。现在可是已经架起机关枪来了,而且有
两架!
但阿Q的事件却大得多了,他确曾上城偷过东西,未庄也确已出了抢案。那时又还是民
国元年,那些官吏,办事自然比现在更离奇。先生!你想: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时的事
,我以为即使在《阿Q正传》中再给添上一混成旅〔18〕和八尊过山炮,也不至于“言过
其实”的罢。
请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国。我的一个朋友从印度回来,说,那地方真古怪,每当
自己走过恒河边,就觉得还要防被捉去杀掉而祭天〔19〕。我在中国也时时起这一类的恐
惧。普通认为romantic〔20〕的,在中国是平常事;机关枪不装在土谷祠〔21
〕外,还装到那里去呢?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鲁迅上。
〔1〕 本篇最初分三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二日、十八日、十九日《京报副刊》。
〔2〕 武者君的《温良》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京报副刊》。其中说:“鲁
迅先生曾在教室里指示出来我们是温良,像这样外面涂着蜜的形容辞,我们当然可以安心的
承受,而且,或者可以尝出甜味来。”“然而突然出了意外的事,……我的心是被刺刺伤!
”“我的意想里那可爱的温良面相渐渐模糊,那蜜,包在外面的那东西,已经消溶,致死的
尝出含在那里面的毒质来!”又说:“在途中,我迎送着来来往往的这老国度的人民,从他
们的面相上,服饰上,动作上以及所有他们的一切,我发现了两批东西:凶兽和羊,践踏者
和奴隶。”参看本书《后记》。
〔3〕 指女师大风潮。一九二四年秋,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风
潮发生,迁延数月未得解决。一九二五年一月,学生代表赴教育部诉述杨荫榆长校以来的种
种黑暗情况,请求将杨撤换;并发表宣言,坚决反对她为校长。同年四月,章士钊以司法总
长兼任教育总长,声言“整顿学风”,这就更助长了杨荫榆的气焰。为了配合章士钊的行动
,仰承他的意旨,杨荫榆在五月七日布置了一个演讲会,请校外名人演讲,想借此巩固她的
校长地位;同时又包含着这样一个阴谋:若学生有反对举动,则以国耻纪念日不守秩序的罪
名予以惩罚。当天上午演讲会举行时她登台为主席,但即为全场学生的嘘声所赶走;下午她
便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阴谋迫害学生,至九日即假借评议会名义开除学生自治会
职员六人。作者当时是该校的讲师,平时对杨荫榆的黑暗残虐情形多曾目睹,风潮起后,他
完全同情学生,这段文字,便是他第一次为女师大事件所说的话。“掠袖擦掌”一语,即见
于学生自治会为杨荫榆开除学生六人致评议会函中。对五月七日演讲会上发生冲突的情形,
信中说:当时杨荫榆“强以校长名义,悍然登台为主席,事前不听自治会各部职员立婉劝,
致有当场激动学生公愤,稍起冲突之事”,而杨即“厉声呼曰‘叫警察’,同时总务长吴沆
,掠袖擦掌,势欲饱生等以老拳。”
〔4〕 “显微镜” 当时《京报》的一个栏目,刊登的都是短小轻松的文字。
〔5〕 五七呈文 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学生因纪念“五七”国耻遭到镇压后,
曾结队去章士钊住宅责问,与巡警发生冲突。
“五七呈文”即指章士钊为此事给段祺瑞的呈文。
〔6〕 《说文解字》 我国最古的字书之一,汉代许慎著,共三十卷。据《说文解字
》: 钊,“元刂也”;淦,“水入船中也”。
〔7〕 曹锟(1862—1938) 字仲珊,天津人,北洋军阀直系首领之一。一
九二三年十月,他收买国会议员,以贿选得任中华民国总统,至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在与奉
系军阀张作霖作战失败后被迫退职。
〔8〕 李大钊(1889—1927) 字守常,河北乐亭人,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
国最初的传播者,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图书馆主任、《新青年》杂
志编辑。他积极领导了五四运动。在帮助孙中山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
改组国民党的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他在建党后一直负责北方区的党的工作,领导反对北洋
军阀的斗争,因而遭到当权的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的压迫。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奉系军阀张作霖进入北京,下令通缉他,次年四月六日被捕,二十八
日遇害。
〔9〕 “大刀王五” 即王子斌,清末的著名镖客。
〔10〕 N的学堂 N指南京。作者于一八九八年夏至一九○二年初曾就读于南京的
江南水师学堂和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
〔11〕 候补道 即候补道员。道员是清代官职,分总管省以下、府州以上一个行政
区域职务的道员和专管一省特定职务的道员。又清代官制,只有官衔但还没有实际职务的中
下级官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某部或某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
〔12〕 A.France 法朗士(1844—1924),法国作家。著有长篇
小说《波纳尔之罪》、《黛依丝》、《企鹅岛》等。
〔13〕 “寿终正寝” 《仪礼·士丧礼》有“死于适室”的话,据汉代郑玄注:“
适室,正寝之室也。”即住房的正屋。寿终正寝,老年时在家中安然死去的意思,别于横死
、客死或天亡。
〔14〕 阎罗大王 即阎罗王,小乘佛教中所称的地狱主宰。《法苑珠林》卷十二中
说:“阎罗王者,昔为毗沙国王,经与维陀如生王共战,兵力不敌,因立誓愿为地狱主。”
〔15〕 不动笔是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 陈西滢在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京报副刊
》上发表的给编者孙伏园的信中说:“一月以前,《京报副刊》登了几个剧评,中间牵涉西
林的地方,都与事实不符……
西林因为不屑自低身分去争辩,当然置之不理。”
〔16〕 学生到执政府去请愿 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北京各校学生为了援救因纪念
“五七”国耻被捕的学生,前往段祺瑞执政府请愿,要求释放被捕者,罢免教育总长章士钊
、京师警察总监朱深。
〔17〕 “郁郁乎文哉” 语见《论语·八佾》。据朱熹注:“郁郁,文盛貌。”这
里是文质彬彬的意思。
〔18〕 混成旅 旧时军队中的一种编制,由步兵、骑兵、炮兵、工兵等兵种混合编
成的独立旅。
〔19〕 恒河 南亚的大河,流经印度等国。在印度宗教神话中它被称作圣河。传说
婆罗门教的主神湿婆神的“精力”化身婆婆娣,喜欢撕裂吞食带血而颤动的生肉。所以恒河
一带信仰湿婆神的教徒“每年秋中,觅一人,质状端美,杀取血肉,用以祀之,以祈嘉福。
”(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杀掉而祭天”可能指此。
〔20〕 Romantic 英语,音译“罗曼蒂克”。意思是浪漫的、幻想的、离
奇的。
〔21〕 土谷祠 土地庙。《阿Q正传》中阿Q的栖身所。
“碰壁”之后〔1〕
我平日常常对我的年青的同学们说:古人所谓“穷愁著书”〔2〕的话,是不大可靠的
。穷到透顶,愁得要死的人,那里还有这许多闲情逸致来著书?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候补的饿
殍在沟壑边吟哦;鞭扑底下的囚徒所发出来的不过是直声的叫喊,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
骈体文〔3〕来诉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笔,说什么“履穿踵决”〔4〕时,脚上也许早
经是丝袜;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征士〔5〕,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当苦
痛,即说不出苦痛来,佛说极苦地狱中的鬼魂,也反而并无叫唤!
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
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6〕使我不堪闻见。我装作无所闻
见模样,以图欺骗自己,总算已从地狱中出离。
打门声一响,我又回到现实世界了。又是学校的事。我为什么要做教员?!想着走着,
出去开门,果然,信封上首先就看见通红的一行字: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我本就怕这学校,因为一进门就觉得阴惨惨,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
觉。后来看到杨荫榆校长《致全体学生公启》〔7〕里的“须知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
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亦当体贴尊长之心”的话,就恍然了,原来我虽然在学校教书,也
等于在杨家坐馆〔8〕,而这阴惨惨的气味,便是从“冷板凳”〔9〕里出来的。可是我有
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就是偶尔要想想。所以恍然之后,即又有疑问发
生:这家族人员——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怎样的,母女,还是婆媳呢?
想而又想,结果毫无。幸而这位校长宣言多,竟在她《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10〕
里获得正确的解答了。曰,“与此曹子勃厍相向”,则其为婆婆无疑也。
现在我可以大胆地用“妇姑勃厍”〔11〕这句古典了。但婆媳吵架,与西宾〔12〕
又何干呢?因为究竟是学校,所以总还是时常有信来,或是婆婆的,或是媳妇的。我的神经
又不强,一闻打门而悔做教员者以此,而且也确有可悔的理由。
这一年她们的家务简直没有完,媳妇儿们不佩服婆婆做校长了,婆婆可是不歇手。这是
她的家庭,怎么肯放手呢?无足怪的。而且不但不放,还趁“五七”之际,在什么饭店请人
吃饭之后,开除了六个学生自治会的职员〔13〕,并且发表了那“须知学校犹家庭”的名
论。
这回抽出信纸来一看,是媳妇儿们的自治会所发的,略谓:
“旬余以来,校务停顿,百费待兴,若长此迁延,不特虚掷数百青年光阴,校务前途,
亦岌岌不可终日。……”
底下是请教员开一个会,出来维持的意思的话,订定的时间是当日下午四点钟。
“去看一看罢。”我想。
这也是我的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明知道无论什么事,在中国是万
不可轻易去“看一看”的,然而终于改不掉,所以谓之“病”。但是,究竟也颇熟于世故了
,我想后,又立刻决定,四点太早,到了一定没有人,四点半去罢。
四点半进了阴惨惨的校门,又走进教员休息室。出乎意料之外!除一个打盹似的校役以
外,已有两位教员坐着了。一位是见过几面的;一位不认识,似乎说是姓汪,或姓王,我不
大听明白,——其实也无须。
我也和他们在一处坐下了。
“先生的意思以为这事情怎样呢?”这不识教员在招呼之后,看住了我的眼睛问。
“这可以由各方面说……。你问的是我个人的意见么?我个人的意见,是反对杨先生的
办法的……。”
糟了!我的话没有说完,他便将他那灵便小巧的头向旁边一摇,表示不屑听完的态度。
但这自然是我的主观;在他,或者也许本有将头摇来摇去的毛病的。
“就是开除学生的罚太严了。否则,就很容易解决……。”
我还要继续说下去。
“嗡嗡。”他不耐烦似的点头。
我就默然,点起火来吸烟卷。
“最好是给这事情冷一冷……。”不知怎的他又开始发表他的“冷一冷”学说了。
“嗡嗡。瞧着看罢。”这回是我不耐烦似的点头,但终于多说了一句话。
我点头讫,瞥见坐前有一张印刷品,一看之后,毛骨便悚然起来。文略谓:
“……第用学生自治会名义,指挥讲师职员,召集校务维持讨论会,……本校素遵部章
,无此学制,亦无此办法,根本上不能成立。……而自闹潮以来……不能不筹正当方法,又
有其他校务进行,亦待大会议决,兹定于(月之二十一日)下午七时,由校特请全体主任专
任教员评议会会员在太平湖饭店开校务紧急会议,解决种种重要问题。务恳大驾莅临,无任
盼祷!”
署名就是我所视为畏途的“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但下面还有一个“启”字。我这
时才知道我不该来,也无须“莅临”太平湖饭店,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兼任教员”。然而校
长为什么不制止学生开会,又不预先否认,却要叫我到了学校来看这“启”的呢?我愤然地
要质问了,举目四顾,两个教员,一个校役,四面砖墙带着门和窗门,而并没有半个负有答
复的责任的生物。“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虽然能“启”,然而是不能答的。只有默默地
阴森地四周的墙壁将人包围,现出险恶的颜色。
我感到苦痛了,但没有悟出它的原因。
可是两个学生来请开会了;婆婆终于没有露面。我们就走进会场去,这时连我已经有五
个人;后来陆续又到了七八人。于是乎开会。
“为幼稚者”仿佛不大能够“体贴尊长之心”似的,很诉了许多苦 然而我们有什么权
利来干预“家庭”里的事呢?而况太平湖饭店里又要“解决种种重要问题”了!但是我也说
明了几句我所以来校的理由,并要求学校当局今天缩头缩脑办法的解答。然而,举目四顾,
只有媳妇儿们和西宾,砖墙带着门和窗门,而并没有半个负有答复的责任的生物!
我感到苦痛了,但没有悟出它的原因。
这时我所不识的教员和学生在谈话了;我也不很细听。但在他的话里听到一句“你们做
事不要碰壁”,在学生的话里听到一句“杨先生就是壁”,于我就仿佛见了一道光,立刻知
道我的痛苦的原因了。
碰壁,碰壁!我碰了杨家的壁了!
其时看看学生们,就像一群童养媳……。
这一种会议是照例没有结果的,几个自以为大胆的人物对于婆婆稍加微辞之后,即大家
走散。我回家坐在自己的窗下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而阴惨惨的颜色却渐渐地退去,回忆
到碰壁的学说,居然微笑起来了。
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14〕一般,使你随时能“碰”。能打这墙
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胜利者。——但是,此刻太平湖饭店之宴已近阑珊,大家都已
经吃到冰其淋,在那里“冷一冷”了罢……。
我于是仿佛看见雪白的桌布已经沾了许多酱油渍,男男女女围着桌子都吃冰其淋,贝许
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运命。
我吸了两支烟,眼前也光明起来,幻出饭店里电灯的光彩,看见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
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看见死尸在粪土中舞蹈,看见污秽洒满了风籁琴,我想
取作画图,竟不能画成一线。我为什么要做教员,连自己也侮蔑自己起来。但是织芳〔15
〕来访我了。
我们闲谈之间,他也忽而发感慨——“中国什么都黑暗,谁也不行,但没有事的时候是
看不出来的。教员咧,学生咧,烘烘烘,烘烘烘,真像一个学校,一有事故,教员也不见了
,学生也慢慢躲开了;结局只剩下几个傻子给大家做牺牲,算是收束。多少天之后,又是这
样的学校,躲开的也出来了,不见的也露脸了,‘地球是圆的’咧,‘苍蝇是传染病的媒介
’咧,又是学生咧,教员咧,烘烘烘……。”
从不像我似的常常“碰壁”的青年学生的眼睛看来,中国也就如此之黑暗么?然而他们
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杀戮了!
五月二十一日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九期。
〔2〕 “穷愁著书” 语出《史记·虞卿传》:“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
世。”虞卿,战国时赵国的上卿。
〔3〕 骈体文 我国古代的一种文体,盛行于南北朝,讲究对仗工整、声律和谐、词
藻华丽。“妃红俪白”就是骈体文句,红白相对的意思。
〔4〕 “履穿踵决” 鞋子破旧,脚跟露出的意思。《庄子·山木》:“衣弊履穿,
贫也。”又《庄子·让王》:“曾子居卫……十年不制衣……纳屦而踵决。”
〔5〕 陶征士 指陶渊明(约372—427),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
九江)人,东晋诗人。安帝义熙末年(418),征召他为著作郎,不就,因此被称为“征
士”。“饥来驱我去”,见他的《乞食》一诗。
〔6〕 牛首阿旁 地狱中牛头人身的鬼卒;畜生、化生,轮回中的变化;大叫唤、无
叫唤,地狱中的鬼魂。这些都是佛家语。
〔7〕 杨荫榆(?—1938) 江苏无锡人,曾留学美国,当时任国立北京女子师
范大学校长。她依附北洋军阀,肆意压迫学生,是当时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奴化教育的
代表人物之一。在一九二五年女师大学生反杨风潮中,她于五月九日无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
员六人,并于次日发表《致全体学生公启》,其中说:“顷者不幸,少数学生滋事,犯规至
于出校,初时一再隐忍,无非委曲求全。至于今日,续成绝望,乃有此万不得已之举。须知
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亦当体贴尊长之心。”(见一九二
五年五月十一日《晨报》)
〔8〕 坐馆 旧时称当家庭教师为“坐馆”。
〔9〕 “冷板凳” 清代范寅《越谚》:“谑塾师曰:‘坐冷板凳’。”
意思是冷落的职位,也泛指受到冷遇、无事可为。
〔10〕 《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 这篇“感言”是杨荫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
后离校迁居饭店时所发的,其中说:“若夫拉杂谰言,笔舌,与此曹子勃厍相向,憎口
纵极鼓簧,自待不宜过薄。……
梦中多曹社之谋,心上有杞天之虑;然而人纪一日犹存,公理百年自在。”(见一九二
五年五月二十日《晨报》)
〔11〕 “妇姑勃厍” 语见《庄子·外物》。婆媳吵架的意思。
〔12〕 西宾 同西席。旧时对家塾教师或幕友的含有敬意的称谓。
〔13〕 六个学生自治会的职员 即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刘和珍、许广平、姜
伯谛。
〔14〕 “鬼打墙” 旧时的一种迷信:夜间走路,有时会在一个地方转来转去,找
不出应走的路来,就认为是被鬼用无形的墙壁拦住,叫做“鬼打墙”。
〔15〕 织芳 即荆有麟,山西猗氏人。他曾在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听过作者的课,
当时以“文学青年”的面貌在文学、新闻界活动。后来参加国民党反动派特务组织,长期进
行反革命活动。
并非闲话〔1〕
凡事无论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觉。
即如这一回女子师范大学的风潮,我因为在那里担任一点钟功课,也就感到震动,而且
就发了几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报副刊》上〔2〕。自然,自己也明知道违了“和光
同尘”〔3〕的古训了,但我就是这样,并不想以骑墙或阴柔来买人尊敬。
三四天之后,忽然接到一本《现代评论》〔4〕十五期,很觉得有些稀奇。这一期是新
印的,第一页上目录已经整齐(初版字有参差处),就证明着至少是再版。我想:为什么这
一期特别卖的多,送的多呢,莫非内容改变了么?翻开初版来,校勘下去,都一样;不过末
叶的金城银行的广告已经杳然,所以一篇《女师大的学潮》〔5〕就赤条条地露出。我不是
也发过议论的么?自然要看一看,原来是赞成杨荫榆校长的,和我的论调正相反。做的人是
“一个女读者”。
中国原是玩意儿最多的地方,近来又刚闹过什么“琴心是否女士”〔6〕问题,我于是
心血来潮,忽而想:又捣什么鬼,装什么佯了?但我即刻不再想下去,因为接着就起了别一
个念头,想到近来有些人,凡是自己善于在暗中播弄鼓动的,一看见别人明白质直的言动,
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动,是某党,是某系;正如偷汉的女人的丈夫,总愿意说世人全是
忘八,和他相同,他心里才觉舒畅。这种思想是卑劣的;我太多心了,人们也何至于一定用
裙子来做军旗。我就将我的念头打断了。
此后,风潮还是拖延着,而且展开来,于是有七个教员的宣言〔7〕发表,也登在五月
二十七日的《京报》上,其中的一个是我。
这回的反响快透了,三十日发行(其实是二十九日已经发卖)的《现代评论》上,西滢
先生〔8〕就在《闲话》的第一段中特地评论。但是,据说宣言是“《闲话》正要付印的时
候”才在报上见到的,所以前半只论学潮,和宣言无涉。后来又做了三大段,大约是见了宣
言之后,这才文思泉涌的罢,可是《闲话》付印的时间,大概总该颇有些耽误了。但后做而
移在前面,也未可知。那么,足见这是一段要紧的“闲话”。
《闲话》中说,“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
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所以他只在宣言中摘出“最精彩的几句”,
加上圈子,评为“未免偏袒一方”;而且因为“流言更加传布得厉害”,遂觉“可惜”,但
他说“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这些话我觉得确有些超妙的识见
。例如“流言”本是畜类的武器,鬼蜮的手段,实在应该不信它。
又如一查籍贯,则即使装作公平,也容易启人疑窦,总不如“不敢相信”的好,否则同
籍的人固然惮于在一张纸上宣言,而别一某籍的人也不便在暗中给同籍的人帮忙〔9〕了。
这些“流言”和“听说”,当然都只配当作狗屁!
但是,西滢先生因为“未免偏袒一方”而遂叹为“可惜”,仍是引用“流言”,我却以
为是“可惜”的事。清朝的县官坐堂,往往两造各责小板五百完案,“偏袒”之嫌是没有了
,可是终于不免为胡涂虫。假使一个人还有是非之心,倒不如直说的好;否则,虽然吞吞吐
吐,明眼人也会看出他暗中“偏袒”那一方,所表白的不过是自己的阴险和卑劣。宣言中所
谓“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者,似乎也就是为此辈的手段写照。而且所谓“挑剔风
潮”的“流言”,说不定就是这些伏在暗中,轻易不大露面的东西所制造的,但我自然也“
没有调查详细的事实,不大知道”。可惜的是西滢先生虽说“还是不信”,却已为我辈“可
惜”,足见流言之易于惑人,无怪常有人用作武器。但在我,却直到看见这《闲话》之后,
才知道西滢先生们原来“常常”听到这样的流言,并且和我偶尔听到的都不对。可见流言也
有种种,某种流言,大抵是奔凑到某种耳朵,写出在某种笔下的。
但在《闲话》的前半,即西滢先生还未在报上看见七个教员的宣言之前,已经比学校为
“臭毛厕”,主张“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了。〔10〕为什么呢?一者报上两个相反的启
事已经发现;二者学生把守校门;三者有“校长不能在学校开会,不得不借邻近的饭店招集
教员开会的奇闻”。但这所述的“臭毛厕”的情形还得修改些,因为层次有点颠倒。据宣言
说,则“饭店开会”,乃在“把守校门”之前,大约西滢先生觉得不“最精彩”,所以没有
摘录,或者已经写好,所以不及摘录的罢。现在我来补摘几句,并且也加些圈子,聊以效颦
——“……迨五月七日校内讲演时,学生劝校长杨荫榆先生退席后,杨先生乃于饭馆召集校
员若干燕饮,继即以评议会名义,将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揭示开除,由是全校哗然,有坚拒
杨先生长校之事变。……”
《闲话》里的和这事实的颠倒,从神经过敏的看起来,或者也可以认为“偏袒”的表现
;但我在这里并非举证,不过聊作插话而已。其实,“偏袒”两字,因我适值选得不大堂皇
,所以使人厌观,倘用别的字,便会大大的两样。况且,即使是自以为公平的批评家,“偏
袒”也在所不免的,譬如和校长同籍贯,或是好朋友,或是换帖兄弟,或是叨过酒饭,每不
免于不知不觉间有所“偏袒”。这也算人情之常,不足深怪;但当侃侃而谈之际,那自然也
许流露出来。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局外人那里会知道这许多底细呢,无伤大体的。
但是学校的变成“臭毛厕”,却究竟在“饭店招集教员”
之后,酒醉饭饱,毛厕当然合用了。西滢先生希望“教育当局”打扫,我以为在打扫之
前,还须先封饭店,否则醉饱之后,总要拉矢,毛厕即永远需用,怎么打扫得干净?而且,
还未打扫之前,不是已经有了“流言”了么?流言之力,是能使粪便增光,蛆虫成圣的,打
扫夫又怎么动手?姑无论现在有无打扫夫。
至于“万不可再敷衍下去”,那可实在是斩钉截铁的办法。
正应该这样办。但是,世上虽然有斩钉截铁的办法,却很少见有敢负责任的宣言。所多
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说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却以局外人自居;满肚子怀着鬼胎,而装出公
允的笑脸;有谁明说出自己所观察的是非来的,他便用了“流言”来作不负责任的武器:这
种蛆虫充满的“臭毛厕”,是难于打扫干净的。丢尽“教育界的面目”的丑态,现在和将来
还多着哩!
五月三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京报副刊》。
〔2〕 即收入本书的《忽然想到》之七。
〔3〕 “和光同尘” 语出《老子》:“和其光,同其尘。”随和的意思。
〔4〕 《现代评论》 综合性周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移至
上海出版,一九二八年底出至第九卷第二○九期停刊。主要撰稿人有胡适、陈西滢、王世杰
、唐有壬、徐志摩等,当时被称为“现代评论派”。他们依附北洋政府,在一九二五年北京
女师大风潮及其后的五卅运动、三一八惨案中都支持北洋军阀当局,诬蔑革命群众运动。一
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他们又转而投靠国民党政权。
〔5〕 《女师大的学潮》 这是一篇署名为“一个女读者”给《现代评论》记者的信
,载于该刊第一卷第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主要意思是说:女师大学生迭次
驱杨的“那些宣言书中所列举杨氏的罪名,既大都不能成立罪名……而这回风潮的产生和发
展,校内校外尚别有人在那里主使。”又说“女师大是中国唯一的女子大学;杨氏也是充任
大学校长的唯一的中国女子……我们应否任她受教育当局或其他任何方面的排挤攻击?我们
女子应否自己还去帮着摧残她?”
〔6〕 “琴心是否女士” 一九二五年一月,北京女师大新年同乐会演出北大学生欧
阳兰所作独幕剧《父亲的归来》,内容几乎完全抄袭日本菊池宽所著的《父归》,经人在《
京报副刊》上指出后,除欧阳兰本人作文答辩外,还出现了署名“琴心”的女师大学生,也
作文为他辩护。不久,又有人揭发欧阳兰抄袭郭沫若译的雪莱诗,这位“琴心”和另一“雪
纹女士”又一连写几篇文字替他分辩。但事实上,所谓“琴心”女士,是欧阳兰的女友夏雪
纹(当时在女师大读书)的别号,而署名“琴心”和“雪纹女士”的文字,都是欧阳兰自己
作的。
〔7〕 七个教员的宣言 即由鲁迅起草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收入
《集外集拾遗补编》)。它是针对杨荫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和她的《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
》而发的,由马裕藻、沈尹默、周树人、李泰彼、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七人署名。文中
说:“六人学业,俱非不良,至于品行一端,平素又绝无惩戒记过之迹,以此与开除并论,
而又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
〔8〕 西滢 陈源(1896—1970),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现代
评论派的主要成员。曾留学英国,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
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的《闲话》中说:“《闲话》正要付印的时候,我们在报纸上
看见女师大七教员的宣言。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
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这个宣言语气措辞,我们看来,未免过于
偏袒一方,不大公允,看文中最精采的几句就知道了。(摘句略)这是很可惜的。我们自然
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但是这篇宣言一出,免不了流言更加传布
得厉害了。”按某籍,指浙江;某系指当时北京大学国文系。发表宣言的七人除李泰彼外,
都是浙江人和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
〔9〕 给同籍的人帮忙 指陈西滢给杨荫榆帮忙,他们都是江苏无锡人。
〔10〕 陈西滢比女师大为“臭毛厕”的议论,原话是说:“女师大的风潮,究竟学
生是对的还是错的,反对校长的是少数还是多数,我们没有调查详细的事实,无从知道。我
们只觉得这次闹得太不像样了。
同系学生同时登两个相反的启事已经发现了。学生把守校门,误认了一个缓缓驶行的汽
车为校长回校而群起包围它的笑话,也到处流传了。校长不能在学校开会,不得不借临近饭
店招集教员会议的奇闻,也见于报章了。学校的丑态既然毕露,教育界的面目也就丢尽。到
了这种时期,实在旁观的人也不能再让它酝酿下去,好像一个臭毛厕,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
。在这时候劝学生们不为过甚,或是劝杨校长辞职引退,都无非粉刷毛厕,并不能解决根本
的问题。我们以为教育当局应当切实的调查这次风潮的内容……万不可再敷衍姑息下去,以
至将来要整顿也没有了办法。”
我的“籍”和“系”〔1〕虽然因为我劝过人少——或者竟不——读中国书,曾蒙一位
不相识的青年先生赐信要我搬出中国去,〔2〕但是我终于没有走。而且我究竟是中国人,
读过中国书的,因此也颇知道些处世的妙法。譬如,假使要掉文袋〔3〕,可以说说“桃红
柳绿”,这些事是大家早已公认的,谁也不会说你错。如果论史,就赞几句孔明,骂一通秦
桧〔4〕,这些是非也早经论定,学述一回决没有什么差池;况且秦太师的党羽现已半个无
存,也可保毫无危险。至于近事呢,勿谈为佳,否则连你的籍贯也许会使你由可“尊敬”而
变为“可惜”的。
我记得宋朝是不许南人做宰相的,那是他们的“祖制”,只可惜终于不能坚持。〔5〕
至于“某籍”人说不得话,却是我近来的新发见。也还是女师大的风潮,我说了几句话。但
我先要声明,我既然说过,颇知道些处世的妙法,为什么又去说话呢?那是,因为,我是见
过清末捣乱的人,没有生长在太平盛世,所以纵使颇有些涵养工夫,有时也不免要开口,客
气地说,就是大不“安分”的。于是乎我说话了,不料陈西滢先生早已常常听到一种“流言
”,那大致是“女师大的风潮,有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现
在我一说话,恰巧化“暗”为“明”,就使这常常听到流言的西滢先生代为“可惜”,虽然
他存心忠厚,“自然还是不信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无奈“流言”却“更加
传布得厉害了”,这怎不使人“怀疑”〔6〕呢?自然是难怪的。
我确有一个“籍”,也是各人各有一个的籍,不足为奇。
但我是什么“系”呢?自己想想,既非“研究系”,也非“交通系”〔7〕,真不知怎
么一回事。只好再精查,细想;终于也明白了,现在写它出来,庶几乎免得又有“流言”,
以为我是黑籍的政客。
因为应付某国某君〔8〕的嘱托,我正写了一点自己的履历,第一句是“我于一八八一
年生在浙江省绍兴府城里一家姓周的家里”,这里就说明了我的“籍”。但自从到了“可惜
”的地位之后,我便又在末尾添上一句道,“近几年我又兼做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
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这大概就是我的“系”了。我真不料我竟成了这样的一个“系”。
我常常要“挑剔”文字是确的,至于“挑剔风潮”这一种连字面都不通的阴谋,我至今
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做法。何以一有流言,我就得沉默,否则立刻犯了嫌疑,至于使和我毫不
相干的人如西滢先生者也来代为“可惜”呢?那么,如果流言说我正在钻营,我就得自己锁
在房里了;如果流言说我想做皇帝,我就得连忙自称奴才了。然而古人却确是这样做过了,
还留下些什么“空穴来风,桐乳来巢”〔9〕的鬼格言。可惜我总不耐烦敬步后尘;不得已
,我只好对于无论是谁,先奉还他无端送给我的“尊敬”。
其实,现今的将“尊敬”来布施和拜领的人们,也就都是上了古人的当。我们的乏的古
人想了几千年,得到一个制驭别人的巧法:可压服的将他压服,否则将他抬高。而抬高也就
是一种压服的手段,常常微微示意说,你应该这样,倘不,我要将你摔下来了。求人尊敬的
可怜虫于是默默地坐着;但偶然也放开喉咙道“有利必有弊呀!”“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
非〔10〕呀!”“猗欤休哉〔11〕呀!”听众遂亦同声赞叹道,“对呀对呀,可敬极了
呀!”这样的互相敷衍下去,自己以为有趣。
从此这一个办法便成为八面锋〔12〕,杀掉了许多乏人和白痴,但是穿了圣贤的衣冠
入殓。可怜他们竟不知道自己将褒贬他的人们的身价估得太大了,反至于连自己的原价也一
同失掉。
人类是进化的,现在的人心 当然比古人的高洁;但是“尊敬”的流毒,却还不下于流
言,尤其是有谁装腔作势,要来将这撒去时,更足使乏人和白痴惶恐。我本来也无可尊敬;
也不愿受人尊敬,免得不如人意的时候,又被人摔下来。更明白地说罢:我所憎恶的太多了
,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如果收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
个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侮蔑;如果收得的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算什么,则使我感到
将要呕哕似的恶心。然而无论如何,“流言”总不能吓哑我的嘴……。
六月二日晨。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五日《莽原》周刊第七期。
〔2〕 指署名“瞎嘴”写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的致作者的信。这封信攻击作者的《
青年必读书》,其中说:“我诚恳的希望:一、鲁迅先生是感觉‘现在青年最要紧的是“行
”,不是“言”’,所以敢请你出来作我们一般可怜的青年的领袖先搬到外国(连家眷)去
,然后我要做个摇旗呐喊的小卒。二、鲁迅先生搬家到外国后,我们大家都应马上搬去。”
(按着重号系原件所有)
〔3〕 掉文袋 亦作掉书袋。《南唐书·彭利用传》:“言必据书史,断章破句,以
代常谈,俗谓之掉书袋。”
〔4〕 孔明 诸葛亮(181—234),字孔明,琅琊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
国时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曾任蜀汉丞相。秦桧(1090—1155),字会之,江宁(今
南京)人。曾任南宋宰相,加太师衔,是主张降金的内奸,诬杀抗金名将岳飞的主谋。
〔5〕 关于宋朝不许南人做宰相,据宋代笔记小说《道山清话》(著者不详)载:“
太祖(赵匡胤)尝有言,不用南人为相,实录、国史皆载,陶谷《开基万年录》、《开宝史
谱》言之甚详,皆言太祖亲写‘南人不得坐吾此堂’,刻石政事堂上。”这个“祖制”,在
真宗天禧元年(1017)王钦若(江西新喻人)做了宰相后,就被打破。
〔6〕 指陈西滢。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发
表的《闲话》中说:“以前学校闹风潮,学生几乎没有对的,现在学校闹风潮,学生几乎没
有错的。这可以说是今昔言论界的一种信条。在我这种喜欢怀疑的人看来,这两种观念都无
非是迷信。”
〔7〕 “研究系” 一九一六年袁世凯死后,在黎元洪任北洋政府总统、段祺瑞任国
务总理期间,原进步党首领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宪法研究会”,依附段祺瑞,并勾结西
南军阀,进行政治投机活动,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研究系”。“交通系”,袁世凯的秘书
长兼交通银行总理梁士诒曾奉命组织他的部属为“公民党”,充当袁世凯当选总统和复辟帝
制的工具,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交通系”。
〔8〕 指苏联人王希礼,原名瓦西里耶夫(B.A.QRGPLMST),俄文本《阿Q正传
》的最初翻译者,当时是在河南的国民军第二军俄国顾问团成员。作者曾为他的译本写过序
及《著者自叙传略》,后都编入《集外集》中。
〔9〕 “空穴来风,桐乳来巢” 语出《文选》宋玉《风赋》李善注引《庄子》(佚
文):“空阅来风,桐乳致巢。”据晋代司马彪注:
“门户孔空,风善从之;桐子似乳,著其叶而生,其叶似箕,鸟喜巢其中也。”这里的
意思是说:流言之来,一定是本有可乘之隙的缘故。
〔10〕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语见《庄子·齐物论》。
〔11〕 “猗欤体哉” 叹美词。
〔12〕 八面锋 锋利无比的意思。清代陈春在《永嘉先生八面锋》(传为南宋陈傅
良著)一书的跋文中说:“物之不可犯者锋,锋而至于八则面面相当,往无不利。”
咬文嚼字〔1〕
三
自从世界上产生了“须知学校犹家庭”的名论之后,颇使我觉得惊奇,想考查这家庭的
组织。后来,幸而在《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中,发见了
“与此曹子勃厍相向”这一句话,才算得到一点头绪: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犹”之“妇姑
”。于是据此推断,以为教员都是杂凑在杨府上的西宾,将这结论在《语丝》上发表〔2〕
。
“可惜”!昨天偶然在《晨报》上拜读“该校哲教系教员兼代主任汪懋祖以彼之意见书
投寄本报”〔3〕的话,这才知道我又错了,原来都是弟兄,而且现正“相煎益急”,像曹
操的儿子阿丕和阿植〔4〕似的。
但是,尚希原谅,我于引用的原文上都不加圈了。只因为我不想圈,并非文章坏。
据考据家说,这曹子建的《七步诗》〔5〕是假的。但也没有什么大相干,姑且利用它
来活剥一首,替豆萁伸冤:
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
六月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七日《京报副刊》。
〔2〕 即收入本书的《“碰壁”之后》。
〔3〕 汪懋祖(1891—1949) 字典存,江苏吴县人,当时的女师大教员,
是杨荫榆迫害学生事件的积极参加者。杨荫榆宴请评议员于西安饭店,他也列席。他在这篇
致“全国教育界”的意见书(载一九二五年六月二日《晨报》)中,诬蔑学生,颠倒黑白,
对杨荫榆大加推崇:“杨校长之为人,颇有刚健之气,欲努力为女界争一线光明,凡认为正
义所在,虽赴汤蹈火,有所不辞。今反杨者,相煎益急,鄙人排难计穷,不敢再参末议。”
〔4〕 阿丕 即曹丕(187—226),曹操的次子。参看本卷第520页注〔1
7〕。阿植,即曹植(192—232),曹操第三子。参看本卷第520页注〔18〕。
〔5〕 《七步诗》 《世说新语·文学》载:“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
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明代冯惟讷《古诗纪》选录
此诗,注云“本集不载”,并附录四句的一首:“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清代丁晏的《曹集诠评》中关于此诗也说:“《诗纪》云‘本集不载’,疑
出附会。”
忽然想到〔1〕
十
无论是谁,只要站在“辩诬”的地位的,无论辩白与否,都已经是屈辱。更何况受了实
际的大损害之后,还得来辩诬。
我们的市民被上海租界的英国巡捕击杀了,〔2〕我们并不还击,却先来赶紧洗刷牺牲
者的罪名〔3〕。说道我们并非“赤化”,因为没有受别国的煽动;说道我们并非“暴徒”
,因为都是空手,没有兵器的。我不解为什么中国人如果真使中国赤化,真在中国暴动,就
得听英捕来处死刑?记得新希腊人也曾用兵器对付过国内的土耳其人,〔4〕却并不被称为
暴徒;俄国确已赤化多年了,也没有得到别国开枪的惩罚。而独有中国人,则市民被杀之后
,还要皇皇然辩诬,张着含冤的眼睛,向世界搜求公道。
其实,这原由是很容易了然的,就因为我们并非暴徒,并未赤化的缘故。
因此我们就觉得含冤,大叫着伪文明的破产。可是文明是向来如此的,并非到现在才将
假面具揭下来。只因为这样的损害,以前是别民族所受,我们不知道,或者是我们原已屡次
受过,现在都已忘却罢了。公道和武力合为一体的文明,世界上本未出现,那萌芽或者只在
几个先驱者和几群被迫压民族的脑中。但是,当自己有了力量的时候,却往往离而为二了。
但英国究竟有真的文明人存在。今天,我们已经看见各国无党派智识阶级劳动者所组织
的国际工人后援会,大表同情于中国的《致中国国民宣言》〔5〕了。列名的人,英国就有
培那特萧(Bernard Shaw)〔6〕,中国的留心世界文学的人大抵知道他的名
字;法国则巴尔布斯(Henri Barbusse)〔7〕,中国也曾译过他的作品。
他的母亲却是英国人;或者说,因此他也富有实行的质素,法国作家所常有的享乐的气息,
在他的作品中是丝毫也没有的。现在都出而为中国鸣不平了,所以我觉得英国人的品性,我
们可学的地方还多着,——但自然除了捕头,商人,和看见学生的游行而在屋顶拍手嘲笑的
娘儿们。
我并非说我们应该做“爱敌若友”的人,不过说我们目下委实并没有认谁作敌。近来的
文字中,虽然偶有“认清敌人”这些话,那是行文过火的毛病。倘有敌人,我们就早该抽刃
而起,要求“以血偿血”了。而现在我们所要求的是什么呢?辩诬之后,不过想得点轻微的
补偿;那办法虽说有十几条〔8〕,总而言之,单是“不相往来”,成为“路人”而已。虽
是对于本来极密的友人,怕也不过如此罢。
然而将实话说出来,就是:因为公道和实力还没有合为一体,而我们只抓得了公道,所
以满眼是友人,即使他加了任意的杀戮。
如果我们永远只有公道,就得永远着力于辩诬,终身空忙碌。这几天有些纸贴在墙上,
仿佛叫人勿看《顺天时报》〔9〕似的。我从来就不大看这报,但也并非“排外”,实在因
为它的好恶,每每和我的很不同。然而也间有很确,为中国人自己不肯说的话。大概两三年
前,正值一种爱国运动的时候罢,偶见一篇它的社论〔10〕,大意说,一国当衰弊之际,
总有两种意见不同的人。一是民气论者,侧重国民的气概,一是民力论者,专重国民的实力
。前者多则国家终亦渐弱,后者多则将强。我想,这是很不错的;而且我们应该时时记得的
。
可惜中国历来就独多民气论者,到现在还如此。如果长此不改,“再而衰,三而竭”〔
11〕,将来会连辩诬的精力也没有了。所以在不得已而空手鼓舞民气时,尤必须同时设法
增长国民的实力,还要永远这样的干下去。
因此,中国青年负担的烦重,就数倍于别国的青年了。因为我们的古人将心力大抵用到
玄虚漂渺平稳圆滑上去了,便将艰难切实的事情留下,都待后人来补做,要一人兼做两三人
,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现在可正到了试练的时候了。对手又是坚强的英人,正是他山的
好石〔12〕,大可以借此来磨练。
假定现今觉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龄为二十,又假定照中国人易于衰老的计算,至少也还可
以共同抗拒,改革,奋斗三十年。
不够,就再一代,二代……。这样的数目,从个体看来,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这一点
就怕,便无药可救,只好甘心灭亡。因为在民族的历史上,这不过是一个极短时期,此外实
没有更快的捷径。我们更无须迟疑,只是试练自己,自求生存,对谁也不怀恶意的干下去。
但足以破灭这运动的持续的危机,在目下就有三样:一是日夜偏注于表面的宣传,鄙弃
他事;二是对同类太操切,稍有不合,便呼之为国贼,为洋奴;三是有许多巧人,反利用机
会,来猎取自己目前的利益。
六月十一日。
十一
“急不择言”的病源,并不在没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时候没有想。
上海的英国捕头残杀市民之后,我们就大惊愤,大嚷道:
伪文明人的真面目显露了!那么,足见以前还以为他们有些真文明。然而中国有枪阶级
的焚掠平民,屠杀平民,却向来不很有人抗议。莫非因为动手的是“国货”,所以连残杀也
得欢迎;还是我们原是真野蛮,所以自己杀几个自家人就不足为奇呢?
自家相杀和为异族所杀当然有些不同。譬如一个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平气和,被
别人打了,就非常气忿。但一个人而至于乏到自己打嘴巴,也就很难免为别人所打,如果世
界上“打”的事实还没有消除。
我们确有点慌乱了,反基督教的叫喊〔13〕的尾声还在,而许多人已颇佩服那教士的
对于上海事件的公证〔14〕;并且还有去向罗马教皇诉苦〔15〕的。一流血,风气就会
这样的转变。
甲:“喂,乙先生!你怎么趁我忙乱的时候,又将我的东西拿走了?现在拿出来,还我
罢!”
乙:“我们要一致对外!这样危急时候,你还只记得自己的东西么?亡国奴!”
我愿意自首我的罪名:这回除硬派的不算外,我也另捐了极少的几个钱,可是本意并不
在以此救国,倒是为了看见那些老实的学生们热心奔走得可感,不好意思给他们碰钉子。
学生们在演讲的时候常常说,“同胞,同胞!……”但你们可知道你们所有的是怎样的
“同胞”,这些“同胞”是怎样的心么?
不知道的。即如我的心,在自己说出之前,募捐的人们大概就不知道。
我的近邻有几个小学生,常常用几张小纸片,写些幼稚的宣传文,用他们弱小的腕,来
贴在电杆或墙壁上。待到第二天,我每见多被撕掉了。虽然不知道撕的是谁,但未必是英国
人或日本人罢。
“同胞,同胞!……”学生们说。
我敢于说,中国人中,仇视那真诚的青年的眼光,有的比英国或日本人还凶险。为“排
货”〔16〕复仇的,倒不一定是外国人!
要中国好起来,还得做别样的工作。
这回在北京的演讲和募捐之后,学生们和社会上各色人物接触的机会已经很不少了,我
希望有若干留心各方面的人,将所见,所受,所感的都写出来,无论是好的,坏的,像样的
,丢脸的,可耻的,可悲的,全给它发表,给大家看看我们究竟有着怎样的“同胞”。
明白以后,这才可以计画别样的工作。
而且也无须掩饰。即使所发见的并无所谓同胞,也可以从头创造的;即使所发见的不过
完全黑暗,也可以和黑暗战斗的。
而且也无须掩饰了,外国人的知道我们,常比我们自己知道得更清楚。试举一个极近便
的例,则中国人自编的《北京指南》,还是日本人做的《北京》精确!
又是砍下指头,又是当场晕倒。〔17〕断指是极小部分的自杀,晕倒是极暂时中的死
亡。我希望这样的教育不普及;从此以后,不再有这样的现象。
因为沪案发生以后,没有一个文学家出来“狂喊”,就有人发了疑问了,曰:“文学家
究竟有什么用处?”〔18〕今敢敬谨答曰:文学家除了诌几句所谓诗文之外,实在毫无用
处。
中国现下的所谓文学家又作别论;即使是真的文学大家,然而却不是“诗文大全”,每
一个题目一定有一篇文章,每一回案件一定有一通狂喊。他会在万籁无声时大呼,也会在金
鼓喧阗中沉默。Leonardo da Vinci〔19〕非常敏感,但为要研究人的
临死时的恐怖苦闷的表情,却去看杀头。中国的文学家固然并未狂喊,却还不至于如此冷静
。况且有一首《血花缤纷》,不是早经发表了么?虽然还没有得到是否“狂喊”的定评。
文学家也许应该狂喊了。查老例,做事的总不如做文的有名。所以,即使上海和汉口的
牺牲者〔20〕的姓名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诗文却往往更久地存在,或者还要感动别人,启
发后人。
这倒是文学家的用处。血的牺牲者倘要讲用处,或者还不如做文学家。
但是,好许多青年要回去了。
从近时的言论上看来,旧家庭仿佛是一个可怕的吞噬青年的新生命的妖怪,不过在事实
上,却似乎还不失为到底可爱的东西,比无论什么都富于摄引力。儿时的钓游之地,当然很
使人怀念的,何况在和大都会隔绝的城乡中,更可以暂息大半年来努力向上的疲劳呢。
更何况这也可以算是“到民间去”〔21〕。
但从此也可以知道:我们的“民间”怎样;青年单独到民间时,自己的力量和心情,较
之在北京一同大叫这一个标语时又怎样?
将这经历牢牢记住,倘将来从民间来,在北京再遇到一同大叫这一个标语的时候,回忆
起来,就知道自己是在说真还是撒诳。
那么,就许有若干人要沉默,沉默而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会在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
7 魂灵的断头台
近年以来,每个夏季,大抵是有枪阶级的打架季节〔22〕,也是青年们的魂灵的断头
台。
到暑假,毕业的都走散了,升学的还未进来,其余的也大半回到家乡去。各样同盟于是
暂别,喊声于是低微,运动于是销沉,刊物于是中辍。好像炎热的巨刃从天而降,将神经中
枢突然斩断,使这首都忽而成为尸骸。但独有狐鬼却仍在死尸上往来,从从容容地竖起它占
领一切的大纛。
待到秋高气爽时节,青年们又聚集了,但不少是已经新陈代谢。他们在未曾领略过的首
善之区〔23〕的使人健忘的空气中,又开始了新的生活,正如毕业的人们在去年秋天曾经
开始过的新的生活一般。
于是一切古董和废物,就都使人觉得永远新鲜;自然也就觉不出周围是进步还是退步,
自然也就分不出遇见的是鬼还是人。不幸而又有事变起来,也只得还在这样的世上,这样的
人间,仍旧“同胞同胞”的叫喊。
中国的精神文明,早被枪炮打败了,经过了许多经验,已经要证明所有的还是一无所有
。讳言这“一无所有”,自然可以聊以自慰;倘更铺排得好听一点,还可以寒天烘火炉一样
,使人舒服得要打盹儿。但那报应是永远无药可医,一切牺牲全都白费,因为在大家打着盹
儿的时候,狐鬼反将牺牲吃尽,更加肥胖了。
大概,人必须从此有记性,观四向而听八方,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都扫除
,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
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的玩艺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
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
六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民众文艺周刊》第二十四号及
同月二十三日《民众周刊》(《民众文艺周刊》改名)第二十五号。
〔2〕 指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上海日商内外棉纱厂工人,为抗议资方
无理开除工人,举行罢工。次日,日本资本家枪杀工人顾正红(共产党员),激起上海各界
人民的公愤。三十日,上海学生二千余人,在租界进行宣传,声援工人,号召收回租界,被
英帝国主义逮捕一百余人。随后群众万余人集中在英租界南京路捕房前,要求释放被捕者,
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英国巡捕开枪射击,当即伤亡数十人。
〔3〕 洗刷牺牲者的罪名 指《京报》主笔邵振青(邵飘萍)关于五卅惨案的文章。
他在一九二五年六月五日《京报》“评坛”栏发表的《我国人一致愤慨的情形之下,愿英日
两国政府勿自蹈瓜分中国之嫌》一文中说:英、日帝国主义“用种种宣传政策,谓中国国民
已与俄国同其赤化,英日若不合力以压迫中国,行见中国赤化而后,美国亦大受其影响……
然中国之并未赤化,所谓赤化说乃纯属英日两国之虚伪政策……今次上海之惨剧,乃世界伪
文明之宣告破产,非中国之一单纯的外交问题。”他又在同日该报发表的《外国绅士暴徒》
一文中说:“‘暴动学生’之一名词,真乃可谓滑稽极矣,请问外国绅士,学生是否有手枪
?是否有机关枪?是否已因暴动杀死外国绅士多人?否否不然,多死者乃为学生,此决非学
生之自杀也。”
〔4〕 指希腊民族独立运动。一八二一年三月,希腊爆发了反对土耳其统治的起义,
次年一月宣布独立,经过几年的艰苦斗争,于一八二九年取得胜利。
〔5〕 《致中国国民宣言》 一九二五年六月六日,国际工人后援会从柏林发来为五
卅惨案致中国国民的宣言,其中说:“国际工人后援会共有五百万会员,都是白种用手和用
脑的工人,现在我们代表全体会员,对于白种和黄种资本帝国主义的强盗这次残杀和平的中
国学生和工人的事情,同你们一致抗争。我们……对于掠夺中国人民并且亦就是掠夺我们的
那班东西毫无关系。他们在国外想欺凌你们这个民族,在国内亦想压迫我们这个阶级。只有
我们合起来同他们对敌,才可以保全我们。……你们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你们的战争就
是我们的战争,你们将来的胜利就是我们的胜利。”文末署名的有英国的萧伯纳和法国的巴
比塞,他们都是该会中央委员会委员。
〔6〕 培那特萧 通译萧伯纳(1856—1950),英国剧作家、批评家。早期
参加改良主义的政治组织“费边社”,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曾谴责帝国主义战争,十月革
命后同情社会主义。著有剧本《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真相毕露》等。
〔7〕 巴尔布斯 通译巴比塞(1873—1935),法国作家。第一次世界大战
后,他致力于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站在国际主义立场,热情拥护苏联;一九二二年加入法
国共产党。著有长篇小说《火线》、《光明》及《斯大林传》等。
〔8〕 指上海工商学联合会提出的对外谈判条件。五卅惨案后,该会于六月八日发表
宣言,提出谈判的先决条件四条及正式条件十三条,其中包括工人有组织工会及罢工的自由
、取消领事裁判权、撤退驻沪英日海陆军等条款。这些要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人民的
反帝愿望,但还不能达到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推翻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一切特权的主要目的
。后来负责这次对外交涉的买办资产阶级代表虞洽卿(总商会会长)等,又删改了其中一些
重要条款,成为委曲求全的十三条。
〔9〕 《顺天时报》 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北京创办的中文报纸。创办人为中岛美雄,
最初称《燕京时报》,一九○一年十月创刊,一九三○年三月停刊。
〔10〕 指《顺天时报》的《爱国的两说与爱国的两派》的社论。
一九二三年一月,北京大学学生因旅顺、大连租借期将满,向当时的国会请愿,要求收
回旅大。北洋政府在广大群众的压力下,被迫于三月十日向日本帝国主义提出收回旅顺、大
连和废除“二十一条”的要求,十四日遭到拒绝后,即爆发了规模几及全国各大城市的反日
爱国运动。四月四日《顺天时报》发表上述社论。其中说:“凡一国中兴之际。照例发生充
实民力论及伸张国权论两派。试就中国之现状而论。亦明明有此二说可观。……国权论者常
多为感情所支配。……民力论者多具理智之头脑。……故国权论者。可以投好广漠之爱国心
。民力论者。必为多数人所不悦。于是高倡国权论容易。主张民力论甚难。”
〔11〕 “再而衰,三而竭” 语见《左传》庄公十年,春秋时鲁国曹刿的话:“夫
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12〕 他山的好石 语出《诗经·小雅·鹤鸣》:“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13〕 反基督教的叫喊 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京报》载有北京非基督教大同盟的
宣言,说明它的宗旨是“反对基督教及其在华之一切侵略活动”。该同盟又于四月十五日创
刊《科学与宗教》半月刊(《京报》临时增刊),当时很有影响,引起了普遍的反基督教的
呼声。
〔14〕 这里说的教士的公证,指五卅惨案发生后,一些在中国的外国教士曾发表宣
言,对中国学生的爱国斗争在表面上表示同情,实际上是为了和缓当时的紧张局势。
〔15〕 向罗马教皇诉苦 北京大学某些教授为五卅惨案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三日致
电罗马教皇,希望他“竭力发扬作为基督教的基础的友爱精神”,幻想得到罗马教皇的“同
情和支持”。
〔16〕 “排货” 指当时的抵制英国货和日本货。
〔17〕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日,北京民众为五卅惨案在天安门开大会,据当时报载:
参加者因过于激忿,曾有人演说时以利刃断指书写血字,又有人当场晕倒。
〔18〕 “文学家究竟有什么用处” 《妇女周刊》(《京报》的副刊之一)第二十
七号(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载有署名畹兰的《文学家究竟有什么用处》一文,其中说:
“我真奇怪,自沪案发生后,在这样一个重大的刺激之下,为什么总不见有一个文学家出来
狂喊?
……于是我的问题出来了:‘文学家究竟有什么用处?’”按畹兰即当时北京大学学生
欧阳兰。他曾在《猛进》周刊第十五期(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二日)发表过《血花缤纷》一诗
(副题为“悲悼沪案牺牲者”)。
〔19〕 Leonardo da Vinci 莱奥那多·达·芬奇(1452—
1519),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和科学家。
〔20〕 汉口的牺牲者 五卅惨案发生后,汉口群众计划于六月十三日召开大会,抗
议英、日等帝国主义者屠杀中国工人和学生。当时湖北督军萧耀南却于前两日(十一日)解
散学生会,并枪杀学生四人;工人群众也在这天晚间遭英国海军陆战队射击,死伤多人。
〔21〕 “到民间去” 原是十九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俄国民粹派的口号,它号召青
年到农村去,发动农民反对沙皇政府。“五四”以后,特别是在五卅运动高潮中,这个口号
在我国知识分子中间也相当流行。
〔22〕 有枪阶级的打架季节 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各地军阀的内战,如一九二○年的
直皖战争,一九二一年的湘鄂战争,一九二二年的奉直战争,一九二四年的江浙战争,都发
生在夏季。
〔23〕 首善之区 指首都。《汉书·儒林传》载:“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
师始。”这里指当时北洋军阀统治下的首都北京。
补 白〔1〕
一
“公理战胜”的牌坊〔2〕,立在法国巴黎的公园里不知怎样,立在中国北京的中央公
园里可实在有些希奇,——但这是现在的话。当时,市民和学生也曾游行欢呼过。
我们那时的所以入战胜之林者,因为曾经送去过很多的工人;大家也常常自夸工人在欧
战的劳绩。现在不大有人提起了,战胜也忘却了,而且实际上是战败了〔3〕。
现在的强弱之分固然在有无枪炮,但尤其是在拿枪炮的人。假使这国民是卑怯的,即纵
有枪炮,也只能杀戮无枪炮者,倘敌手也有,胜败便在不可知之数了。这时候才见真强弱。
我们弓箭是能自己制造的,然而败于金,败于元,败于清。记得宋人的一部杂记里记有
市井间的谐谑,将金人和宋人的事物来比较。譬如问金人有箭,宋有什么?则答道,“有锁
子甲”。又问金有四太子,宋有何人?则答道,“有岳少保”。临末问,金人有狼牙棒(打
人脑袋的武器),宋有什么?
却答道,“有天灵盖”!〔4〕自宋以来,我们终于只有天灵盖而已,现在又发现了一
种“民气”,更加玄虚飘渺了。
但不以实力为根本的民气,结果也只能以固有而不假外求的天灵盖自豪,也就是以自暴
自弃当作得胜。我近来也颇觉“心上有杞天之虑”〔5〕,怕中国更要复古了。瓜皮帽,长
衫,双梁鞋,打拱作揖,大红名片,水烟筒,或者都要成为爱国的标征,因为这些都可以不
费力气而拿出来,和天灵盖不相上下的。(但大红名片也许不用,以避“赤化”之嫌。)
然而我并不说中国人顽固,因为我相信,鸦片和扑克是不会在排斥之列的。况且爱国之
士不是已经说过,马将牌已在西洋盛行,给我们复了仇么?
爱国之士又说,中国人是爱和平的。但我殊不解既爱和平,何以国内连年打仗?或者这
话应该修正:中国人对外国人是爱和平的。
我们仔细查察自己,不再说诳的时候应该到来了,一到不再自欺欺人的时候,也就是到
了看见希望的萌芽的时候。
我不以为自承无力,是比自夸爱和平更其耻辱。
六月二十三日。
二
先前以“士人”“上等人”自居的,现在大可以改称“平民”了罢;在实际上,也确有
许多人已经如此。彼一时,此一时,清朝该去考秀才,捐监生,〔6〕现在就只得进学校。
“平民”这一个徽号现已日见其时式,地位也高起来了,以此自居,大概总可以从别人得到
和先前对于“上等人”一样的尊敬,时势虽然变迁,老地位是不会失掉的。倘遇见这样的平
民,必须恭维他,至少也得点头拱手陪笑唯诺,像先前下等人的对于贵人一般。否则,你就
会得到罪名,曰:“骄傲”,或“贵族的”。因为他已经是平民了。见平民而不格外趋奉,
非骄傲而何?
清的末年,社会上大抵恶革命党如蛇蝎,南京政府〔7〕一成立,漂亮的士绅和商人看
见似乎革命党的人,便亲密的说道:
“我们本来都是‘草字头’〔8〕,一路的呵。”
徐锡麟〔9〕刺杀恩铭之后,大捕党人,陶成章〔10〕君是其中之一,罪状曰:“著
《中国权力史》,学日本催眠术。”(何以学催眠术就有罪,殊觉费解。)于是连他在家的
父亲也大受痛苦;待到革命兴旺,这才被尊称为“老太爷”;有人给“孙少爷”去说媒。可
惜陶君不久就遭人暗杀了,神主入祠的时候,捧香恭送的士绅和商人尚有五六百。直到袁世
凯打倒二次革命〔11〕之后,这才冷落起来。
谁说中国人不善于改变呢?每一新的事物进来,起初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
然会改变。不过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而已。
佛教初来时便大被排斥,一到理学先生谈禅,和尚做诗的时候,“三教同源”〔12〕
的机运就成熟了。听说现在悟善社〔13〕里的神主已经有了五块,孔子,老子,释迦牟尼
,耶稣基督,谟哈默德〔14〕。
中国老例,凡要排斥异己的时候,常给对手起一个诨名,——或谓之“绰号”。这也是
明清以来讼师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张三李四,倘只说姓名,本很平常,现在却道“六臂太
岁张三”,“白额虎李四”,则先不问事迹,县官只见绰号,就觉得他们是恶棍了。
月球只一面对着太阳,那一面我们永远不得见。歌颂中国文明的也惟以光明的示人,隐
匿了黑的一面。譬如说到家族亲旧,书上就有许多好看的形容词:慈呀,爱呀,悌呀,……
又有许多好看的古典:五世同堂呀,礼门呀,义宗〔15〕呀,……
至于诨名,却藏在活人的心中,隐僻的书上。最简单的打官司教科书《萧曹遗笔》〔1
6〕里就有着不少惯用的恶瞻,现在钞一点在这里,省得自己做文章——
亲戚类
孽亲 枭亲 兽亲 鳄亲 虎亲 歪亲
尊长类
鳄伯 虎伯(叔同) 孽兄 毒兄 虎兄
卑幼类
悖男 恶侄 孽侄 悖孙 虎孙 枭甥
孽甥 悖妾 泼媳 枭弟 恶婿 凶奴
其中没有父母,那是例不能控告的,因为历朝大抵“以孝治天下”〔17〕。
这一种手段也不独讼师有。民国元年章太炎〔18〕先生在北京,好发议论,而且毫无
顾忌地褒贬。常常被贬的一群人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章疯子”。其人既是疯子,议
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了,但每有言论,也仍在他们的报章上登出来,不过题目特别,
道:《章疯子太发其疯》。有一回,他可是骂到他们的反对党头上去了。那怎么办呢?第二
天报上登出来的时候,那题目是:《章疯子居然不疯》。
往日看《鬼谷子》〔19〕,觉得其中的谋略也没有什么出奇,独有《飞箝》中的“可
箝而从,可箝而横,……可引而反,可引而覆。虽覆能复,不失其度”这一段里的一句“虽
覆能复”很有些可怕。但这一种手段,我们在社会上是时常遇见的。
《鬼谷子》自然是伪书,决非苏秦,张仪〔20〕的老师所作;但作者也决不是“小人
”,倒是一个老实人。宋的来鹄〔21〕已经说,“捭阖飞箝,今之常态,不读鬼谷子书者
,皆得自然符契也。”人们常用,不以为奇,作者知道了一点,便笔之于书,当作秘诀,可
见禀性纯厚,不但手段,便是心里的机诈也并不多。如果是大富翁,他肯将十元钞票嵌在镜
屏里当宝贝么?
鬼谷子所以究竟不是阴谋家,否则,他还该说得吞吞吐吐些;或者自己不说,而钩出别
人来说;或者并不必钩出别人来说,而自己永远阔不可言。这末后的妙法,知者不言,书上
也未见,所以我不知道,倘若知道,就不至于老在灯下编《莽原》,做《补白》了。
但各种小纵横,我们总常要身受,或者目睹。夏天的忽而甲乙相打;忽而甲乙相亲,同
去打丙;忽而甲丙相合,又同去打乙,忽而甲丙又互打起来,〔22〕就都是这“覆’“复
”作用;化数百元钱,请一回酒,许多人立刻变了色彩,也还是这顽意儿。然而真如来鹄所
说,现在的人们是已经“是乃天授,非人力也”〔23〕的;倘使要看了《鬼谷子》才能,
就如拿着文法书去和外国人谈天一样,一定要碰壁。
七月一日。〔24〕
三
离五卅事件的发生已有四十天,北京的情形就像五月二十九日一样。聪明的批评家大概
快要提出照例的“五分钟热度”〔25〕说来了罢,虽然也有过例外:曾将汤尔和〔26〕
先生的大门“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钟之久”。(见六月二十三日《晨报》)有些学生
们也常常引这“五分热”说自诫,仿佛早经觉到了似的。
但是,中国的老先生们——连二十岁上下的老先生们都算在内——不知怎的总有一种矛
盾的意见,就是将女人孩子看得太低,同时又看得太高。妇孺是上不了场面的;然而一面又
拜才女,捧神童,甚至于还想借此结识一个阔亲家,使自己也连类飞黄腾达。什么木兰从军
,缇萦救父〔27〕,更其津津乐道,以显示自己倒是一个死不挣气的瘟虫。对于学生也是
一样,既要他们“莫谈国事”,又要他们独退番兵,退不了,就冷笑他们无用。
倘在教育普及的国度里,国民十之九是学生;但在中国,自然还是一个特别种类。虽是
特别种类,却究竟是“束发小生”〔28〕,所以当然不会有三头六臂的大神力。他们所能
做的,也无非是演讲,游行,宣传之类,正如火花一样,在民众的心头点火,引起他们的光
焰来,使国势有一点转机。倘若民众并没有可燃性,则火花只能将自身烧完,正如在马路上
焚纸人轿马,暂时引得几个人闲看,而终于毫不相干,那热闹至多也不过如“打门”之久。
谁也不动,难道“小生”们真能自己来打枪铸炮,造兵舰,糊飞机,活擒番将,平定番邦么
?所以这“五分热”是地方病,不是学生病。这已不是学生的耻辱,而是全国民的耻辱了;
倘在别的有活力,有生气的国度里,现象该不至于如此的。外人不足责,而本国的别的灰冷
的民众,有权者,袖手旁观者,也都于事后来嘲笑,实在是无耻而且昏庸!
但是,别有所图的聪明人又作别论,便是真诚的学生们,我以为自身却有一个颇大的错
误,就是正如旁观者所希望或冷笑的一样:开首太自以为有非常的神力,有如意的成功。幻
想飞得太高,堕在现实上的时候,伤就格外沉重了;力气用得太骤,歇下来的时候,身体就
难于动弹了。为一般计,或者不如知道自己所有的不过是“人力”,倒较为切实可靠罢。
现在,从读书以至“寻异性朋友讲情话”,似乎都为有些有志者所诟病了。但我想,责
人太严,也正是“五分热”的一个病源。譬如自己要择定一种口号——例如不买英日货——
来履行,与其不饮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书也履行至五年,或
者也看戏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寻异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讲情话也履行至一百年
。记得韩非子曾经教人以竞马的要妙,其一是“不耻最后”〔29〕。即使慢,驰而不息,
纵令落后,纵令失败,但一定可以达到他所向的目标。
七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分三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出版的《莽原》周刊第十期、
七月三日出版的十一期及同月十日出版的第十二期。
〔2〕 “公理战胜”的牌坊 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以英、法为首的
协约国宣扬他们打败了德、奥等同盟国是“公理战胜强权”;那时战胜国都立碑纪念,中国
北洋政府因曾参加协约国一方,所以也在北京中央公园(即今中山公园)建立了“公理战胜
”的牌坊(一九五三年已将“公理战胜”四字改为“保卫和平”)。
〔3〕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九一九年一月至六月,英、法、美等帝国主义操纵巴黎
和会,无视中国的主权和“战胜国”地位,非法决定让日本帝国主义继承战前德国在山东的
特权;同年五四运动爆发,迫使当时中国代表团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实际上是战败了”,
是就巴黎和会侵犯我国主权这一情况而说的。
〔4〕 关于“天灵盖”的谐谑,见宋代张知甫的《可书》:“金人自侵中国,惟以敲
棒击人脑而毙。绍兴间有伶人作杂戏云:‘若要胜其金人,须是我中国一件件相敌乃可。且
如金国有粘罕,我国有韩少保;金国有柳叶枪,我国有凤凰弓;金国有凿子箭,我国有锁子
甲;金国有敲棒,我国有天灵盖。’人皆笑之。”粘罕,即完颜宗翰,金军统帅;韩少保,
即韩世忠,南宋抗金名将。鲁迅文中说的“四太子”是金太祖的第四子完颜宗弼,本名兀术
;岳少保即岳飞。
〔5〕 “心上有杞天之虑” 杨荫榆《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中的话(参看本书《“
碰壁”之后》及其注〔10〕)。这是掉弄成语“杞人忧天”而成的不通的文言句子。原来
的故事见《列子·天瑞》:“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6〕 秀才 按明、清科举制度,童生经过县考初试,府考复试,再参加学政主持的
院考(道考),考取的就是秀才。监生,国子监生员的简称,国子监原是封建时代中央最高
学府,清代乾隆以后可以援例捐资取得监生名义,不一定在监读书。
〔7〕 南京政府 指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在南京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
〔8〕 “草字头” 一种隐语;因“革”字与“草”字的起头相似,所以当时一般人
称革命党为“草字头”。这里所说的“革命党”系指兴中会、光复会、同盟会及其他一些反
清革命组织。
〔9〕 徐锡麟(1873—1907) 字伯荪,浙江绍兴人,清末革命团体光复会
的重要成员。一九○七年,与秋瑾准备在浙皖两省同时起义,七月六日,他以安徽巡警处会
办兼巡警学堂监督身份为掩护,乘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机,刺死安徽巡抚恩铭,率领学生攻
占军械局,弹尽被捕,当日惨遭杀害。
〔10〕 陶成章(1878—1912) 字焕卿,别署会稽山人,浙江绍兴人,清
末革命家,光复会领袖之一。一九一二年一月,被投机分子陈英士派蒋介石暗杀于上海广慈
医院。著有《中国民族权力消长史》、《浙案纪略》及《催眠术讲义》等。
〔11〕 二次革命 指一九一三年七月孙中山发动的讨伐袁世凯的战争,结果失败。
因对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而言,故称二次革命。
〔12〕 “三教同源” “三教”指儒、释、道。自东汉以后,这三家时有对抗和冲
突,但往往也互相渗透。到了宋代,由于程颢、程颐、朱熹等理学家吸收了佛、老的思想,
形成“三教”思想的调和。这里所说“‘三教同源’的机运就成熟了”即指这种调和现象。
〔13〕 悟善社 一种封建迷信的道门组织。
〔14〕 孔子(前551—前479) 名丘,字仲尼,儒家创始人。老子,即老聃
,姓李名耳,道家创始人。释迦牟尼(约前565—前486),佛教创始人。耶稣基督(
约前4—30),基督教创始人。基督,即救世主。谟哈默德(约570—632),通译
穆罕默德,伊斯兰教创始人。
〔15〕 五世同堂 即五代同居。礼门、义宗,即所谓笃守礼义的门庭和宗族。在封
建社会里,这些都被认为是可称颂的事情。
〔16〕 《萧曹遗笔》 清代竹林浪叟辑,共四卷。一种供讼师写状纸用的参考书,
假托是汉代萧何、曹参的著作。
〔17〕 “以孝治天下” 语见《孝经·孝治章》:“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也……得
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
〔18〕 章太炎(1869—1936) 名炳麟,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
家和学者。他因为鼓吹并实际参加反对清政府的革命活动,曾被反动派毁谤为疯癫。辛亥革
命后,他也常有反对袁世凯等军阀黑暗统治的言论,因此又曾被反动派毁谤为“章疯子”。
〔19〕 《鬼谷子》 相传为战国时鬼谷子所著,实为后人伪托,共三卷。《飞箝》
是其中的一篇。据南朝梁陶弘景注:“‘飞’谓作声誉以飞扬之,‘箝’谓牵持缄束,令不
得脱也;言取人之道,先作声誉以飞扬之,彼必露情竭志而无隐,然后因有所好,牵持缄束
,不得转移。”“虽覆能复”,据陶弘景注:“虽有覆败,必能复振,不失其节度,此箝之
终也。”
〔20〕 苏秦,张仪 战国时纵横家。苏秦曾游说六国联合抗拒秦国;张仪曾游说六
国归顺秦国。据《史记》的《苏秦列传》和《张仪列传》说,他们两人“俱事鬼谷子先生学
术”。
〔21〕 来鹄 据《全唐文》卷八百十一《来鹄》条:“鹄,豫章人,咸通(按为唐
懿宗年号)举进士不第。”这里所引的话,见宋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的《鬼谷子》条:
“来鹄亦曰:‘鬼谷子昔教人诡绐、激讦、揣测、忄佥猾之术,悉备于章,学之者惟仪、秦
而已。
如捭阖、飞箝,实今之常态,是知渐漓之后,不读鬼谷子书者,其行事皆得自然符契也
。’”
〔22〕 指当时各地军阀的内战。参看本书《忽然想到》之十一及其注〔22〕。
〔23〕 “是乃天授,非人力也” 这是汉代韩信称颂刘邦的话。
见《史记·淮阴侯传》:“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24〕 本节发表时没有注明写作时间,“七月一日”是作者在结集时补上的。
〔25〕 “五分钟热度” 梁启超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晨报》“勿忘国耻”栏发
表的《第十度的“五七”》一文中,曾说:“我不怕说一句犯众怒的话:‘国耻纪念’这个
名词,不过靠‘义和团式’的爱国心而存在罢了!义和团式的爱国本质好不好另属一问题。
但他的功用之表现,当然是靠‘五分钟热度’,这种无理性的冲动能有持续性,我绝对不敢
相信。”
〔26〕 汤尔和(1878—1940) 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曾任北洋政府的
教育总长,抗日战争期间堕落为汉奸。关于五卅事件,他在《晨报》的“时论”栏发表《不
善导的忠告》一文,其中充满诬蔑群众,取媚于英、日帝国主义的胡说;这里所引的侮辱爱
国学生的话也见于该文:“前天某学校以跳舞会的名义来募捐,我家的佣工,告诉他说是捐
的次数太多了,家里没有钱。来人说你们主人做过什么长,还会没钱吗?把大门打得擂鼓一
般,足有十五分钟之久,再三央告,始怫然而去。”
〔27〕 木兰从军 见南北朝时的叙事诗《木兰诗》。内容是说木兰女扮男装,代父
从军,出征十二年,立功还乡。缇萦救父,见《史记·仓公传》。缇萦是汉代淳于意(即仓
公)的幼女,因父亲犯罪,上书汉文帝,表示自己情愿做一名官婢,代父赎罪。
〔28〕 “束发小生” 一九二五年,章士钊因禁止学生纪念“五七”国耻而遭到反
对,他在给段祺瑞的辞呈里说:“夫束发小生。千百成群。至以本管长官之进退。形诸条件
。”束发,古代指男子成童的年龄;章士钊说的“束发小生”却含有轻视的意思,近似俗语
“毛头小子”。
〔29〕 韩非子 即韩非(约前280—前233),战国时韩国人,古代思想家和
政治家。他的著作流传至今的有《韩非子》二十卷,计五十五篇。《韩非子》中没有“不耻
最后”的话,在《淮南子·诠言训》中有类似的记载:“马由者不贫最先,不恐独后;缓急
调平手,御心调乎马,虽不能必先哉,马力必尽矣。”,赛马。
答KS君〔1〕
KS兄:
我很感谢你的殷勤的慰问,但对于你所愤慨的两点和几句结论,我却并不谓然,现在略
说我的意见——第一,章士钊将我免职,〔2〕我倒并没有你似的觉得诧异,他那对于学校
的手段,我也并没有你似的觉得诧异,因为我本就没有预期章士钊能做出比现在更好的事情
来。我们看历史,能够据过去以推知未来,看一个人的已往的经历,也有一样的效用。你先
有了一种无端的迷信,将章士钊当作学者或智识阶级的领袖看,于是从他的行为上感到失望
,发生不平,其实是作茧自缚;他这人本来就只能这样,有着更好的期望倒是你自己的误谬
。使我较为感到有趣的倒是几个向来称为学者或教授的人们,居然也渐次吞吞吐吐地来说微
温话了,什么“政潮”咧,“党”咧,仿佛他们都是上帝一样,超然象外,十分公平似的。
谁知道人世上并没有这样一道矮墙,骑着而又两脚踏地,左右稳妥,所以即使吞吞吐吐,也
还是将自己的魂灵枭首通衢,挂出了原想竭力隐瞒的丑态。丑态,我说,倒还没有什么丢人
,丑态而蒙着公正的皮,这才催人呕吐。但终于使我觉得有趣的是蒙着公正的皮的丑态,又
自己开出帐来发表了。仿佛世界上还有光明,所以即便费尽心机,结果仍然是一个瞒不住。
第二,你这样注意于《甲寅周刊》〔3〕,也使我莫明其妙。
《甲寅》第一次出版时,我想,大约章士钊还不过熟读了几十篇唐宋八大家〔4〕文,
所以模仿吞剥,看去还近于清通。至于这一回,却大大地退步了,关于内容的事且不说,即
以文章论,就比先前不通得多,连成语也用不清楚,如“每下愈况”〔5〕之类。尤其害事
的是他似乎后来又念了几篇骈文,没有融化,而急于''〔6〕,所以弄得文字庞杂,有
如泥浆混着沙砾一样。即如他那《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7〕中有云,“钊念儿女
乃家家所有良用痛心为政而人人悦之亦无是理”,旁加密圈,想是得意之笔了。但比起何乞
《齐姜醉遣晋公子赋》〔8〕的“公子固翩翩绝世未免有情少年而碌碌因人安能成事”来,
就显得字句和声调都怎样陋弱可哂。何'比他高明得多,尚且不能入作者之林,章士钊的?恼赂诤未μ稚钅兀靠銮遥霸毓模幼啪褪峭ㄐ牛袼淙皇亲约汗愀嫘缘陌牍俦ǎ
问饺闯闪斯ǔ唠购翔盗耍抑泄杂形淖忠岳矗翟诿挥泄庋迨降闹鳌U庵
侄鳎么χ挥幸恢郑褪强梢越璐丝纯瓷缁岬陌到锹淅铮凶旁跹疑娜嗣牵晕衷
谑桥矢较韵值氖焙蛄耍捕纪掏掏峦碌睦纯凇V劣诒鸬挠么Γ椅抵两窕瓜氩怀隼础L
人嫡馐歉垂旁硕拇恚强墒侵患酶垂排傻目闪还源说弊鞲嘉牛嘉难晕牡钠
樟恕?
所以,即使真如你所说,将有文言白话之争,我以为也该是争的终结,而非争的开头,
因为《甲寅》不足称为敌手,也无所谓战斗。倘要开头,他们还得有一个更通古学,更长古
文的人,才能胜对垒之任,单是现在似的每周印一回公牍和游谈的堆积,纸张虽白,圈点虽
多,是毫无用处的。
鲁迅。八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八日《莽原》周刊第十九期。
〔2〕 章士钊(1881—1973) 字行严,笔名孤桐,湖南长沙人。
辛亥革命前曾参加反清活动,五四运动后,他是一个复古主义者。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
六年间,他参加北洋军阀段祺瑞政治集团,曾任段祺瑞执政府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参与镇
压学生爱国运动和人民群众的爱国斗争;同时创办《甲寅》周刊,提倡尊孔读经,反对新文
化运动。一九二五年女师大风潮发生后,由于鲁迅反对章士钊压迫学生的行动和解散女师大
的措施,章便于八月十二日呈请段祺瑞罢免鲁迅的教育部佥事职务,次日公布。八月二十二
日鲁迅在平政院控诉章士钊,结果胜诉,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七日复职。后来章士钊在政治、
思想上有所变化,转而同情革命。
〔3〕 《甲寅周刊》 章士钊主编的杂志。章士钊曾于一九一四年五月在日本东京发
行《甲寅》月刊,两年后出至第十期停刊。《甲寅》周刊是他任教育总长之后,一九二五年
七月在北京出版的,至一九二七年二月停刊,共出四十五期。其内容杂载公文、通讯,正如
鲁迅所说,是“自己广告性的半官报”。他办这个刊物的主旨,一方面为了提倡古文,宣扬
封建思想,一方面则为了压制学生和他的反对者,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刊物中除一般地宣传
复古外,还有不少诬蔑青年学生、为当时的所谓执政(段祺瑞)捧场和吹嘘他自己的文章。
〔4〕 唐宋八大家 指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和宋代的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
安石、曾巩八个散文名家。明代茅坤曾选辑他们的作品为《唐宋八大家文钞》,因有此称。
〔5〕 “每下愈况” 语见《庄子·知北游》。章太炎《新方言·释词》:“愈况,
犹愈甚也。”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三号(一九二五年八月一日)的《孤桐杂记》
中,将这个成语错用成“每况愈下”:“尝论明清相嬗。士气骤衰。……民国承清,每况愈
下。”
〔6〕 '"轄 意思是摘取和撕扯。一般指剽窃别人的词句。"轄,扯的异体字。
〔7〕 《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 这篇呈文曾刊载《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四号
(一九二五年八月八日),其中有一部分字句,旁加密圈。
〔8〕 何乞(1816—1872) 字廉靶,号悔庵,江苏江阴人。清道光时进士
,曾任吉安府知府。著有《悔余庵诗稿》、《悔余庵文稿》等。
《齐姜醉遣晋公子赋》见《悔余庵文稿》卷二。
“碰壁”之余〔1〕
女师大事件在北京似乎竟颇算一个问题,号称“大报”如所谓《现代评论》者,居然也
“评论”了好几次。据我所记得的,是先有“一个女读者”〔2〕的一封信,无名小女卒,
不在话下。此后是两个作者的“评论”了:陈西滢先生在《闲话》之间评为“臭毛厕”,李
仲揆先生的《在女师大观剧的经验》里则比作戏场〔3〕。我很吃惊于同是人,而眼光竟有
这么不同;但究竟同是人,所以意见也不无符合之点:都不将学校看作学校。这一点,也可
以包括杨荫榆女士的“学校犹家庭”和段祺瑞执政的“先父兄之教”〔4〕。
陈西滢先生是“久已夫非一日矣”〔5〕的《闲话》作家,那大名我在报纸的广告上早
经看熟了,然而大概还是一位高人,所以遇有不合自意的,便一气呵成屎橛,而世界上蛆虫
也委实太多。至于李仲揆先生其人也者,我在《女师风潮纪事》〔6〕上才识大名,是八月
一日拥杨荫榆女士攻入学校的三勇士之一;到现在,却又知道他还是一位达人了,庸人以为
学潮的,到他眼睛里就等于“观剧”:这是何等逍遥自在。
据文章上说,这位李仲揆先生是和杨女士“不过见面两次”,但却被用电话邀去看“名
振一时的文明新戏”去了,幸而李先生自有脚踏车,否则,还要用汽车来迎接哩。我真自恨
福薄,一直活到现在,寿命已不可谓不长,而从没有遇见过一个不大认识的女士来邀“观剧
”;对于女师大的事说了几句话,尚且因为不过是教一两点功课的讲师,“碰壁之后”,还
很恭听了些高仁山先生在《晨报》上所发表的伟论〔7〕。真的,世界上实在又有各式各样
的运气,各式各样的嘴,各式各样的眼睛。
接着又是西滢先生的《闲话》〔8〕:“现在一部分报纸的篇幅,几乎全让女师风潮占
去了。现在大部分爱国运动的青年的时间,也几乎全让女师风潮占去了。……女师风潮实在
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实在有了不得的大意义。”临末还有颇为俏皮的结论道:“外国人说,
中国人是重男轻女的。我看不见得吧。”
我看也未必一定“见得”。正如人们有各式各样的眼睛一样,也有各式各样的心思,手
段。便是外国人的尊重一切女性的事,倘使好讲冷话的人说起来,也许以为意在于一个女性
。然而侮蔑若干女性的事,有时也就可以说意在于一个女性。偏执的弗罗特〔9〕先生宣传
了“精神分析”之后,许多正人君子的外套都被撕碎了。但撕下了正人君子的外套的也不一
定就是“小人”,只要并非自以为还钻在外套里的不显本相的脚色。
我看也未必一定“见得”。中国人是“圣之时者也”〔10〕教徒,况且活在二十世纪
了,有华道理,有洋道理,轻重当然是都随意而无不合于道的:重男轻女也行,重女轻男也
行,为了一个女性而重一切女性或轻若干女性也行,为了一个男人而轻若干女性或男性也行
……。所可惜的是自从西滢先生看出底细之后,除了哑吧或半阴阳,就都坠入弗罗特先生所
掘的陷坑里去了。
自己坠下去的是自作自受,可恨者乃是还要带累超然似的局外人,例如女师大——对不
起,又是女师大——风潮,从有些眼睛看来,原是不值得提起的,但因为竟占去了许多可贵
的东西,如“报纸的篇幅”“青年的时间”之类,所以,连《现代评论》的“篇幅”和西滢
先生的时间也被拖累着占去一点了,而尤其罪大恶极的是触犯了什么“重男轻女”重女轻男
这些大秘密。倘不是西滢先生首先想到,提出,大概是要被含胡过去了的。
我看,奥国的学者实在有些偏激,弗罗特就是其一,他的分析精神,竟一律看待,不让
谁站在超人间的上帝的地位上。还有那短命的Otto Weininger〔11〕,他
的痛骂女人,不但不管她是校长,学生,同乡,亲戚,爱人,自己的太太,太太的同乡,简
直连自己的妈都骂在内。这实在和弗罗特说一样,都使人难于利用。不知道咱们的教授或学
者们,可有方法补救没有?但是,我要先报告一个好消息:Weininger早用手枪自
杀了。这已经有刘百昭率领打手痛打女师大——对不起,又是女师大——的“毛丫头”〔1
2〕一般“痛快”,他的话也就大可置之不理了罢。
还有一个好消息。“毛丫头”打出之后,张崧年先生引“罗素之所信”〔13〕道,“
因世人之愚,许多问题或终于不免只有武力可以解决也!”(《京副》二五○号)又据杨荫
榆女士,章士钊总长者流之所说,则捣乱的“毛丫头”是极少数,可见中国的聪明人还多着
哩,这是大可以乐观的。
忽而想谈谈我自己的事了。
我今年已经有两次被封为“学者”,而发表之后,也就即刻取消。第一次是我主张中国
的青年应当多看外国书,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国书的时候,便有论客以为素称学者的鲁迅不
该如此,而现在竟至如此,则不但决非学者,而且还有洋奴的嫌疑。第二次就是这回佥事免
职之后,我在《莽原》上发表了答KS君信,论及章士钊的脚色和文章的时候,又有论客以
为因失了“区区全事”而反对章士钊,确是气量狭小,没有“学者的态度”;而且,岂但没
有“学者的态度”而已哉,还有“人格卑污”的嫌疑云。
其实,没有“学者的态度”,那就不是学者喽,而有些人偏要硬派我做学者。至于何时
封赠,何时考定,却连我自己也一点不知道。待到他们在报上说出我是学者,我自己也借此
知道了原来我是学者的时候,则已经同时发表了我的罪状,接着就将这体面名称革掉了,虽
然总该还要恢复,以便第三次的借口。
据我想来,佥事——文士诗人往往误作签事,今据官书正定——这一个官儿倒也并不算
怎样“区区”,只要看我免职之后,就颇有些人在那里钻谋朴缺,便是一个老大的证据。至
于又有些人以为无足重轻者,大约自己现在还不过做几句“说不出”的诗文〔14〕,所以
不知不觉地就来“慷他人之慨”了罢,因为人的将来是想不到的。然而,惭愧我还不是“臣
罪当诛兮天王圣明”〔15〕式的理想奴才,所以竟不能“尽如人意”,已经在平政院〔1
6〕对章士钊提起诉讼了。
提起诉讼之后,我只在答KS君信里论及一回章士钊,但听说已经要“人格卑污”了。
然而别一论客却道是并不大骂,所以鲁迅究竟不足取。我所经验的事委实有点希奇,每有“
碰壁”一类的事故,平时回护我的大抵愿我设法应付,甚至于暂图苟全。平时憎恶我的却总
希望我做一个完人,即使敌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阴谋,也应该正襟危坐,毫无愤怨,默默地
吃苦;或则戟指嚼舌,喷血而亡。为什么呢?自然是专为顾全我的人格起见喽。
够了,我其实又何尝“碰壁”,至多也不过遇见了“鬼打墙”罢了。
九月十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语丝》周刊第四十五期。
〔2〕 “一个女读者” 参看本卷第79页注〔5〕。下文的“”
是作者自造的字,即女性的“卒”。
〔3〕 李仲揆(1889—1971) 名四光,字仲揆,湖北黄冈人,地质学家。
他在科学研究上有卓越贡献,创立了地质力学。曾留学英国伯明翰大学,当时任北京大学教
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七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发表《在北京女师大
观剧的经验》一文,其中说:“有一天晚上(按为一九二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已经被学生
驱逐了的校长杨荫榆先生打来一次电话,她大致说:‘女师大的问题现在可以解决。明早有
几位朋友到学校参观,务必请你也来一次。
……我并预备叫一辆汽车来接你。’我当时想到,杨先生和我不过见面两次,……又想
到如若杨先生的话属实,名振一时的文明新戏也许演到最后一幕。时乎不再来,所以我快快
的应允了杨先生,并且声明北京的汽车向来与我们骑自转车的人是死对头,千万不要客气。
”
〔4〕 段祺瑞(1864—1936) 字芝泉,安徽合肥人,北洋军阀皖系首领。
曾随袁世凯创建北洋军,历任北洋政府陆军总长、国务总理。一九二四年任北洋政府“临时
执政”,一九二六年屠杀北京爱国群众,造成三一八惨案。同年四月被冯玉祥的国民军驱逐
下台。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段祺瑞发布了所谓“整顿学风”的命令,对教员学生大加
恫吓:“迩来学风不靖。屡次变端。一部分不职之教职员。与旷课滋事之学生。交相结托。
破坏学纪。……倘有故酿风潮。蔑视政令。则火烈水懦之喻。孰杀谁嗣之谣。前例具存。所
宜取则。本执政敢先父兄之教。不博宽大之名。依法从事。决不姑贷。”“先父兄之教”,
语出汉代司马相如的《谕巴蜀檄》:“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
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5〕 “久已夫非一日矣” 语出清代梁章巨《制义丛话》卷二十四,原作“久矣夫
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是梁所举叠床架屋的八股文滥调的例句。
〔6〕 《女师风潮纪事》 载《妇女周刊》第三十六、三十七两期(一九二五年八月
十九、二十六日),作者署名晚愚。其中说及八月一日的事:“八一晨,全校突布满武装军
警,各室封锁,截断电话线,停止伙食,断绝交通。同学相顾失色。继而杨氏率打手及其私
党……
凶拥入校,旋即张贴解散四班学生之布告。”
〔7〕 高仁山 江苏江阴人,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
晨报》“时论”栏发表的《大家不管的女师大》一文中说:“最奇怪的就是女师大的专任及
主任教授都那里去了?学校闹到这样地步,何以大家不出来设法维持?诸位专任及主任教授
,顶好同学生联合起来,商议维持学校的办法,不要让教一点两点钟兼任教员来干涉你们诸
位自己学校的事情。”
〔8〕 陈西滢这篇《闲话》载《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
九日)。他先说五卅惨案、沙面惨案还没有解决,又造谣说“苏俄无故的逮捕了多少中国人
,监禁在黑黯的牢狱里”,也没有人“反抗”,然后即说到“女师风潮”,讲了鲁迅所摘引
的那些话。
〔9〕 弗罗特(S.Freud,1856—1939) 通译弗洛伊德,奥地利精
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学说的创立者。这种学说认为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一切精神现象
,都是人们因受压抑而潜伏在下意识里的某种“生命力”(Libido),特别是性欲的
潜力所产生的。
〔10〕 “圣之时者也” 孟轲赞美孔丘的话,见《孟子·万章》。
〔11〕 Otto Weininger 华宁该尔(1880—1903),奥地
利人,仇视女性主义者。他曾于一九○三年出版《性与性格》一书,攻击妇女,力图证明妇
女的地位应该低于男子。
〔12〕 刘百昭 湖南武冈人,当时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兼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
长。一九二五年八月六日,章士钊在国务会议上提请停办女师大,当即通过,十日由教育部
下令执行。学生闻讯后即开会决议,坚决反对,并在教员中公举九人,学生中公举十二人,
组织校务维持会负责校务,于八月十日正式成立。八月十七日,章士钊又决定在女师大校址
另立所谓“女子大学”,于十九日派刘百昭前往筹办。刘到校后即禁上校务维持会活动,并
于二十二日雇用流氓女丐殴曳学生出校,将她们禁闭在报子街补习科中。“毛丫头”一语,
见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四日《京报》吴稚晖关于女师大问题的《答大同晚报》。该文篇末说
:“言止于此。我不愿在这国家存亡即在呼吸的时候,经天纬地,止经纬到几个毛丫头身上
去也。”
〔13〕 张崧年 河北献县人;当时教育部的编译员。他在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六日
《京报副刊》发表的关于女师大问题的通信中说:
“此所以使我日益相信,如罗素之所信,因世人之愚,许多问题或终于不免只有武力可
以解决也!”罗素(B.Russell,1872—1970),英国哲学家。一九二○
年曾来我国讲学。
〔14〕 “说不出气”诗文 这是作者对当时某些随意抹杀别人作品,而自己实际水
平很低的文人的讽刺。参看《集外集·“说不出”》。
〔15〕 “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 唐代韩愈《拘幽操——文王凌里作》中的句子。
据《史记·周本纪》:“崇侯虎谮西伯(按即周文王)于殷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
之,将不利于帝。’帝纣乃囚西伯于凌里。”《拘幽操》是韩愈模拟文王的口气写的一首诗
。
〔16〕 平政院 北洋政府的官署名称,一九一四年置,直属于总统,是审理及纠弹
官吏违法行为的机构。
并非闲话(二)〔1〕
向来听说中国人具有大国民的大度,现在看看,也未必然。但是我们要说得好,那么,
就说好清净,有志气罢。所以总愿意自己是第一,是唯一,不爱见别的东西共存。行了几年
白话,弄古文的人们讨厌了;做了一点新诗,吟古诗的人们憎恶了;做了几首小诗,做长诗
的人们生气了;出了几种定期刊物,连别的出定期刊物的人们也来诅咒了:太多,太坏,只
好做将来被淘汰的资料。
中国有些地方还在“溺女”,就因为豫料她们将来总是设出息的。可惜下手的人们总没
有好眼力,否则并以施之男孩,可以减少许多单会消耗食粮的废料。
但是,歌颂“淘汰”别人的人也应该先行自省,看可有怎样不灭的东西在里面,否则,
即使不肯自杀,似乎至少也得自己打几个嘴巴。然而人是总是自以为是的,这也许正是逃避
被淘汰的一条路。相传曾经有一个人,一向就以“万物不得其所”为宗旨的,平生只有一个
大愿,就是愿中国人都死完,但要留下他自己,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卖食物的。现在不知道
他怎样,久没有听到消息了,那默默无闻的原因,或者就因为中国人还没有死完的缘故罢。
据说,张歆海〔2〕先生看见两个美国兵打了中国的车夫和巡警,于是三四十个人,后
来就有百余人,都跟在他们后面喊“打!打!”,美国兵却终于安然的走到东交民巷口了,
还回头“笑着嚷道:‘来呀!来呀!’说也奇怪,这喊打的百余人不到两分钟便居然没有影
踪了!”
西滢先生于是在《闲话》中斥之曰:“打!打!宣战!宣战!这样的中国人,呸!”
这样的中国人真应该受“呸!”他们为什么不打的呢,虽然打了也许又有人来说是“拳
匪”〔3〕。但人们那里顾忌得许多,终于不打,“怯”是无疑的。他们所有的不是拳头么
?
但不知道他们可曾等候美国兵走进了东交民巷之后,远远地吐了唾沫?《现代评论》上
没有记载,或者虽然“怯”,还不至于“卑劣”到那样罢。
然而美国兵终于走进东交民巷口了,毫无损伤,还笑嚷着“来呀来呀”哩!你们还不怕
么?你们还敢说“打!打!宣战!宣战!”么?这百余人,就证明着中国人该被打而不作声
!
“这样的中国人,呸!呸!!!”
更可悲观的是现在“造谣者的卑鄙龌龊更远过于章炳麟”,真如《闲话》所说,而且只
能“匿名的在报上放一两枝冷箭”。而且如果“你代被群众专制所压迫者说了几句公平话,
那么你不是与那人有‘密切的关系’,便是吃了他或她的酒饭。
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个报不顾利害的专论是非,自然免不了诽谤丛生,谣诼蜂起。”〔
4〕这确是近来的实情。即如女师大风潮,西滢先生就听到关于我们的“流言”,而我竟不
知道是怎样的“流言”,是那几个“卑鄙龌龊更远过于章炳麟”者所造。
还有女生的罪状,已见于章士钊的呈文〔5〕,而那些作为根据的“流言”,也不知道
是那几个“卑鄙龌龊”且至于远不如畜类者所造。但是学生却都被打出了,其时还有人在酒
席上得意。——但这自然也是“谣诼”。
可是我倒也并不很以“流言”为奇,如果要造,就听凭他们去造去。好在中国现在还不
到“群众专制”的时候,即使有几十个人,只要“无权势”者〔6〕叫一大群警察,雇些女
流氓,一打,就打散了,正无须乎我来为“被压迫者”说什么“公平话”。即使说,人们也
未必尽相信,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有些“公平话”总还不免是“他或她的酒饭”填出
来的。不过事过境迁,“酒饭”已经消化,吸收,只剩下似乎毫无缘故的“公平话”罢了。
倘使连酒饭也失了效力,我想,中国也还要光明些。
但是,这也不足为奇的。不是上帝,那里能够超然世外,真下公平的批评。人自以为“
公平”的时候,就已经有些醉意了。世间都以“党同伐异”为非,可是谁也不做“党异伐同
”的事。现在,除了疯子,倘使有谁要来接吻,人大约总不至于倒给她一个嘴巴的罢。
九月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五日《猛进》周刊第三十期。
〔2〕 张歆海 浙江海盐人,曾任华盛顿会议中国代表团随员,当时是清华大学英文
教授。这里所说关于他见美国兵打中国车夫和巡警的事,见《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八期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陈西滢的《闲话》。该文除转述张歆海的话以外,还对五卅爱
国运动加以辱骂和诬蔑。
〔3〕 “拳匪” 反动派对义和团的蔑称。参看本卷第295页注〔10〕。陈西滢
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七日)的《闲话》里辱骂五卅运动
和爱国群众说:“我是不赞成高唱宣战的。……我们不妨据理力争。”又说:“中国许多人
自从庚子以来,一听见外国人就头痛,一看见外国人就胆战。这与拳匪的一味横蛮通是一样
的不得当。”
〔4〕 这里的引文都见于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十
二日)发表的《闲话》。陈西滢为了掩饰自己散布流言,就诬蔑别人造谣,并乘机向吴稚晖
献媚,说:“高风亮节如吴稚晖先生尚且有章炳麟诬蔑他报密清廷,其他不如吴先生的人,
污辱之来,当然更不能免。何况造谣者的卑鄙龌龊更远过于章炳麟,因为章炳麟还敢负造谣
之责,他们只能在黑暗中施些鬼蜮伎俩,顶多匿名的在报上放一两支冷箭。”对他自己袒护
章士钊、杨荫榆压迫女帅大师生的言论,则说成是“代被群众专制所压迫者说了几句公平话
”。参看本书《并非闲话》。
〔5〕 章士钊的呈文 指《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其中有“不受检制。竟体
忘形。啸聚男生。蔑视长上。家族不知所出。浪士从而推波。……谨愿者尽丧所守。狡黠者
毫无忌惮。学纪大紊。礼教全荒。为吾国今日女学之可悲叹者也。”等语。
〔6〕 “无权势”者 指章士钊。一九二五年九月初,北京大学评议会在讨论宣布脱
离教育部议案时,有人担心由此教育部将停拨经费,有人认为可直接向财政部领取。陈西滢
为此事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的《闲话》中说:“否认
一个无权势的‘无耻政客’却去巴结奉承五六个有权势的一样的无耻政客(按指财政部总长
等),又怎样的可羞呢?”
十四年的“读经”〔1〕
自从章士钊主张读经〔2〕以来,论坛上又很出现了一些论议,如谓经不必尊,读经乃
是开倒车之类。我以为这都是多事的,因为民国十四年的“读经”,也如民国前四年,四年
,或将来的二十四年一样,主张者的意思,大抵并不如反对者所想像的那么一回事。
尊孔,崇儒,专经,复古,由来已经很久了。皇帝和大臣们,向来总要取其一端,或者
“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诏天下”,而且又“以贞节励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现在
么?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节妇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历史上装不下去了;那么,去
翻专夸本地人物的府县志书〔3〕去。我可以说,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节烈
的妇女的名册却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几卷。孔子之徒的经,真不知读到那里去了;倒是不识字
的妇女们能实践。还有,欧战时候的参战,我们不是常常自负的么?但可曾用《论语》感化
过德国兵,用《易经》咒翻了潜水艇呢?〔4〕儒者们引为劳绩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识丁的
华工〔5〕!
所以要中国好,或者倒不如不识字罢,一识字,就有近乎读经的病根了。“瞰亡往拜”
“出疆载质”〔6〕的最巧玩艺儿,经上都有,我读熟过的。只有几个胡涂透顶的笨牛,真
会诚心诚意地来主张读经。而且这样的脚色,也不消和他们讨论。他们虽说什么经,什么古
,实在不过是空嚷嚷。问他们经可是要读到像颜回,子思,孟轲,朱熹,秦桧(他是状元)
,王守仁,徐世昌,曹锟;〔7〕古可是要复到像清(即所谓“本朝”〔8〕),元,金,
唐,汉,禹汤文武周公〔9〕,无怀氏,葛天氏〔10〕?他们其实都没有定见。他们也知
不清颜回以至曹锟为人怎样,“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过像苍蝇们失掉了垃圾堆,
自不免嗡嗡地叫。况且既然是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则决无钻营,取巧,献媚的手段可
知,一定不会阔气;他的主张,自然也决不会发生什么效力的。
至于现在的能以他的主张,引起若干议论的,则大概是阔人。阔人决不是笨牛,否则,
他早已伏处牖下,老死田间了。现在岂不是正值“人心不古”的时候么?则其所以得阔之道
,居然可知。他们的主张,其实并非那些笨牛一般的真主张,是所谓别有用意;反对者们以
为他真相信读经可以救国〔11〕,真是“谬以千里”〔12〕了!
我总相信现在的阔人都是聪明人;反过来说,就是倘使老实,必不能阔是也。至于所挂
的招牌是佛学,是孔道,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总而言之,是读经已经读过了,很悟到一点玩
意儿,这种玩意儿,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里就有的,〔13〕此后的书本子里还
随时可得。所以他们都比不识字的节妇,烈女,华工聪明;甚而至于比真要读经的笨牛还聪
明。何也?曰:“学而优则仕”〔14〕故也。倘若“学”而不“优”,则以笨牛没世,其
读经的主张,也不为世间所知。
孔子岂不是“圣之时者也”么,而况“之徒”呢?现在是主张“读经”的时候了。武则
天〔15〕做皇帝,谁敢说“男尊女卑”?多数主义〔16〕虽然现称过激派,如果在列宁
治下,则共产之合于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据出来的。但幸而现在英国和日本的力量还不弱,
所以,主张亲俄者,是被卢布换去了良心〔17〕。
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但我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而这聪明,就是从读经和
古文得来的。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里,古书实在太多
,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
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
后矛盾,撒诳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留下
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况且即使将来没有“正人君子”之称,
于目下的实利又何损哉?
这一类的主张读经者,是明知道读经不足以救国的,也不希望人们都读成他自己那样的
;但是,耍些把戏,将人们作笨牛看则有之,“读经”不过是这一回耍把戏偶尔用到的工具
。抗议的诸公倘若不明乎此,还要正经老实地来评道理,谈利害,那我可不再客气,也要将
你们归入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类里去了。
以这样文不对题的话来解释“俨乎其然”的主张,我自己也知道有不恭之嫌,然而我又
自信我的话,因为我也是从“读经”得来的。我几乎读过十三经〔18〕。
衰老的国度大概就免不了这类现象。这正如人体一样,年事老了,废料愈积愈多,组织
间又沉积下矿质,使组织变硬,易就于灭亡。一面,则原是养卫人体的游走细胞(Wand
erzelle)渐次变性,只顾自己,只要组织间有小洞,它便钻,蚕食各组织,使组织
耗损,易就于灭亡。俄国有名的医学者梅契尼珂夫(Elias Metschnikov
)〔19〕特地给他别立了一个名目:大嚼细胞(Fresserzelle)。据说,必
须扑灭了这些,人体才免于老衰;要扑灭这些,则须每日服用一种酸性剂。他自己就实行着
。
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
应新环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坏经验教养得聪明了,于是变性,知道在硬化的社会里,不
妨妄行。单是妄行的是可与论议的,故意妄行的却无须再与谈理。惟一的疗救,是在另开药
方:酸性剂,或者简直是强酸剂。
不提防临末又提到了一个俄国人,怕又有人要疑心我收到卢布了罢。我现在郑重声明:
我没有收过一张纸卢布。因为俄国还未赤化之前,他已经死掉了,是生了别的急病,和他那
正在实验的药的有效与否这问题无干。
十一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猛进》周刊第三十九期。
十四年,指民国十四年,即一九二五年。
〔2〕 章士钊主张读经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日由章士钊主持的教育部部务会议议决
,小学自初小四年级起开始读经,每周一小时,至高小毕业止。
〔3〕 府县志书 记载一府、一县的历史沿革及其政治、经济、地理、文化、风俗、
人物的书。
〔4〕 《论语》 记录孔丘言行的书;《易经》,即《周易》,大约产生于殷周时代
,是古代记载占卜的书。旧时一部分读书人认为经书有驱邪却敌的神力,所以这里如此说。
〔5〕 华工 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派去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作战的中国工人
。参看本书《补白》第一节。
〔6〕 “瞰亡往拜” 见《论语·阳货》:“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
孔子时其亡也,而礼拜之。”意思是孔丘不愿见阳货,便有意乘阳货不在的时候去拜望他。
“出疆载质”,见《孟子·滕文公》:“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意思
是孔丘如果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他,他就焦急不安,一定要带了礼物出国(去见别国的君主
)。
〔7〕 颜回(前521—前490) 孔子的弟子。子思(约前483—前402)
,孔子的孙子。孟轲(约前372—前289),战国中期儒家主要代表。朱熹(1130
—1200),宋代理学家。王守仁(1472—1528),明代理学家。徐世昌(18
55—1939),清末的大官僚;曹锟(1862—1938),北洋直系军阀。徐、曹
又都曾任北洋政府的总统。
〔8〕 “本朝” 辛亥革命后,一般遗老仍称前清为“本朝”。
〔9〕 禹汤文武周公 禹,夏朝的建立者。汤,商代的第一个君主。文,即周文王,
商末周族领袖,周代尊称为文王。武,即周武王,周代的第一个君主。周公,武王之弟,成
王时曾由他摄政。
〔10〕 无怀氏,葛天氏 都是传说中我国上古时代的帝王。
〔11〕 读经可以救国 这是章士钊等人的一种谬论。《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九号(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发表章士钊和孙师郑关于“读经救国”的通信,孙说:“拙著读经
救国论。与先生政见。乃多暗合”;章则赞赏说:“读经救国论。略诵一过。取材甚为精当
。比附说明。应有尽有。不图今世。犹见斯文。”
〔12〕 “谬以千里” 语见《汉书·司马迁传》:“差以毫厘,谬以千里。”
〔13〕 孔二先生 孔丘字仲尼,即表明排行第二。据《孔子家语·本姓解》,孔丘
有兄名孟皮。老聃,即老子,相传孔丘曾向他问礼,所以后来有人说他是孔丘的先生。“大
著作”,指他所著《道德经》(即《老子》),是道家的主要经典,其中有“将欲歙之,必
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一类的话,旧
时有人认为老子崇尚阴谋权术。
〔14〕 “学而优则仕” 语见《论语·子张》。
〔15〕 武则天(624—705) 名白,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人,唐高宗(
李治)的皇后。高宗死后,她自立为皇帝,改国号曰周;退位后称“则天大圣皇帝”。
〔16〕 多数主义 指布尔什维克主义。布尔什维克,俄语的音译,意即多数派。
〔17〕 卢布换去了良心 当时的报刊上常刊有反苏反共的文章,如一九二五年十月
八日《晨报副刊》刊登的《苏俄究竟是不是我们的朋友?》一文竟说:“帝国主义的国家仅
仅吸取我们的资财,桎梏我们的手足,苏俄竟然收买我们的良心,腐蚀我们的灵魂。”
〔18〕 十三经 指十三部儒家经典,即《诗》、《书》、《易》、《周礼》、《礼
记》、《仪礼》、《公羊传》、《焚梁传》、《左传》、《孝经》、《论语》、《尔雅》和
《孟子》。
〔19〕 梅契尼珂夫(W.W.XSYZPOET,1845—1916) 俄国生物学家,免
疫学的创始人之一。
评心雕龙〔1〕
甲 A-a-a-ch!〔2〕乙 你搬到外国去!并且带了你的家眷!〔3〕你可是
黄帝子孙?中国话里叹声尽多,你为什么要说洋话?敝人是不怕的,敢说:要你搬到外国去
!
丙 他是在骂中国,奚落中国人,替某国间接宣传咱们中国的坏处。他的表兄的侄子的
太太就是某国人。
丁 中国话里这样的叹声倒也有的,他不过是自然地喊。
但这就证明了他是一个死尸!现在应该用表现法;除了表现地喊,一切声音都不算声音
。这“A-a-a”倒也有一点成功了,但那“ch”就没有味。——自然,我的话也许是
错的;但至少我今天相信我的话并不错。
戊 那么,就须说“嗟”,用这样“引车卖浆者流”〔4〕的话,是要使自己的身分成
为下等的。况且现在正要读经了……。
己 胡说!说“唉”也行。但可恨他竟说过好几回,将“唉”都“垄断”了去,使我们
没有来说的余地了。
庚 曰“唉”乎?予蔑闻之。何也?噫嘻吗呢为之障也〔5〕。
辛 然哉!故予素主张而文言者也。
壬 嗟夫!余曩者之曾为白话,盖痰迷心窍者也,而今悔之矣。
癸 他说“呸”么?这是人格已经破产了!我本就看不起他,正如他的看不起我。现在
因为受了庚先生几句抢白,便“呸”起来;非人格破产是甚么?我并非赞成庚先生,我也批
评过他的。可是他不配“呸”庚先生。我就是爱说公道话。
子 但他是说“嗳”。
丑 你是他一党!否则,何以替他来辩?我们是青年,我们就有这个脾气,心爱吹毛求
疵。他说“呸”或说“嗳”,我固然没有听到;但即使他说的真是“嗳”,又何损于癸君的
批评的价值呢。可是你既然是他的一党,那么,你就也人格破产了!
寅 不要破口就骂。满口谩骂,不成其为批评,Gentle-man决不如此。至于
说批评全不能骂,那也不然。应该估定他的错处,给以相当的骂,像塾师打学生的手心一样
,要公平。骂人,自然也许要得到回报的,可是我们也须有这一点不怕事的胆量:批评本来
是“精神的冒险”呀!〔6〕卯 这确是一条熹微翠朴的硬汉!王九妈妈的眯膀小提囊,杜
鹃叫道“行不得也哥哥”儿。○然“哀哈”之蓝缕的蒺藜,劣马样儿。这口风一滑溜,凡有
绯刚的评论都要逼得
翘辫儿了。〔7〕
辰 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是窃取着外国人的声音,翻译着。喂!你为什么不去创作?
巳 那么,他就犯了罪了!研究起来,字典上只有“Ach”,没有什么“A-a-a
-ch”。我实在料不到他竟这样杜撰。所以我说:你们都得买一本字典〔8〕,坐在书房
里看看,这才免得为这类脚色所欺。
午 他不再往下说,他的话流产了。
未 夫今之青年何其多流产〔9〕也,岂非因为急于出风头之故么?所以我奉劝今之青
年,安分守己,切莫动弹,庶几可以免于流产,……
申 夫今之青年何其多误译也,还不是因为不买字典之故么?且夫……
酉 这实在“唉”得不行!中国之所以这样“世风日下”,就是他说了“唉”的缘故。
但是诸位在这里,我不妨明说,三十年前,我也曾经“唉”过的,我何尝是木石,我实在是
开风气之先〔10〕。后来我觉得流弊太多了,便绝口不谈此事,并且深恶而痛绝之。并且
到了今年,深悟读经之可以救国,并且深信白话文之应该废除。但是我并不说中国应该守旧
……。
戌 我也并且到了今年,深信读经之可以救国……。
亥 并且深信白话文之应当废除……。
十一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莽原》周刊第三十二期。
“雕龙”一语,见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雕龙睬”。据裴笥集解引刘向《别录
》:“驺睬修衍(驺衍)之文,饰若雕缕龙文,故曰‘雕龙’。”南朝梁刘勰曾采用这个意
思,把他的一部文学批评著作题为《文心雕龙》,本篇的题目就是套用《文心雕龙》的。作
者的用意是调制当时文坛上流行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论调,最主要的是在攻击从林琴南到章士
钊的读经尊孔的复古主义,和胡适、徐志摩、陈西滢等人对于西方资产阶级文化的奴颜婢膝
的阿谀;但同时也批评了新文艺阵营中的某些偏向和不正确的主张。文中所举的一些语句,
大都见于上述诸人的文章,但也有经过作者提炼的。
〔2〕 A-a-a-ch 即Ach,德语感叹词,读如“啊喝”。
〔3〕 关于“搬到外国去”的话,参看本卷第83页注〔2〕。
〔4〕 “引车卖浆者流” 一九一九年三月林琴南在给蔡元培的信中攻击白话文说:
“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据此
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
〔5〕 噫嘻吗呢 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号(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
《孤桐杂记》中说:“陈君(按指陈西滢)……喜作流行恶滥之白话文。致失国文风趣。…
…屡有佳文。愚摈弗读。读亦弗卒。即噫(原文作嘻)嘻吗呢为之障也。”
〔6〕 关于批评与谩骂的话,可能是针对《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十
二月二十日)西林的《批评与骂人》一文而发的。
该文有如下一些议论:“批评的时候,虽可以骂人,骂人却不就是批评。
两个洋车夫相撞,车夫回过头来,你一句,我一句,那是骂人,那不是批评……我决不
赞成一个人乱骂人,因而丢了自己的脸。”“讲到批评的时候免不了骂人……我们都不能不
承认‘不通’,‘胡说’,‘糟踏纸张笔墨’,是骂人;我们都不能不承认在相当的情形之
下,这些话是最恰当的批评”。“新近报纸上常引法国大文学家法朗士的话,说:批评是‘
灵魂的冒险’。既是一个‘灵魂’,‘冒险’,还能受什么范围?”
Gentleman,英语:绅士。“精神的冒险”,也译作“灵魂的冒险”。法国作
家法朗士在《文学生活》一书中说过文学批评是“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的话。
〔7〕 这一节是模仿徐志摩的文字而给以讽刺的。参看《集外集·“音乐”?》。
〔8〕 买一本字典 胡适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一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二日)
的《胡说(一)》中,说“近来翻译家犯的罪过确也不少了”,他指责王统照在翻译美国诗
人朗费罗的长诗《克司台凯莱的盲女》时不查字典,“捏造谬解”,“完全不通”。并说:
“我常对我的翻译班学生说,‘你们宁可少进一年学堂,千万省下几个钱来买一部好字典。
那是你们的真先生,终身可以跟你们跑。’”
〔9〕 青年何其多流产 当时有些人把青年作者发表不够成熟的作品斥为“流产”。
《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期(一九二五年七月四日)刊登江绍原《黄狗与青年作者》一文
,认为由于报刊的编辑者不知选择,只要稿子,青年作者“就天天生产——生产出许多先天
不足,月分不足的小家伙们。”随后徐志摩等人也发表文章应和。同年十月二日徐志摩主编
的《晨报副刊》发表《副刊殃》一文,指责青年作者“藉副刊作出风头的场所,更属堕志”
。鲁迅对这种论调的批评,可参看本书《这个与那个》第四节。
〔10〕 开风气之先 一九二五年章士钊在他主编的《甲寅》周刊上激烈反对白话文
。胡适在《国语》周刊十二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三十日)发表《老章又反叛了》一文,其中
说到章士钊也是很早就写过白话文的,“同是曾开风气人”。章即在《甲寅》周刊一卷八号
(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发表《答适之》,其中也说:“二十年前。吾友林少泉好谈此道。
愚曾试为而不肖。十年前复为之。仍不肖。五年前又为之。更不肖。愚自是阁笔。”
这个与那个〔1〕
一 读经与读史
一个阔人说要读经〔2〕,嗡的一阵一群狭人也说要读经。岂但“读”而已矣哉,据说
还可以“救国”哩。“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3〕那也许是确凿的罢,然而甲午战败
了,——为什么独独要说“甲午”呢,是因为其时还在开学校,废读经〔4〕以前。
我以为伏案还未功深的朋友,现在正不必埋头来哼线装书。倘其咿唔日久,对于旧书有
些上瘾了,那么,倒不如去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
现在中西的学者们,几乎一听到“钦定四库全书”〔5〕这名目就魂不附体,膝弯总要
软下来似的。其实呢,书的原式是改变了,错字是加添了,甚至于连文章都删改了,最便当
的是《琳琅秘室丛书》〔6〕中的两种《茅亭客话》〔7〕,一是宋本,一是四库本,一比
较就知道。“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也一样,不但本纪咧,列传咧,要摆“史架子”
;里面也不敢说什么。据说,字里行间是也含着什么褒贬的,但谁有这么多的心眼儿来猜闷
壶卢。至今还道“将平生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还是算了罢。
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究竟不像正
史那样地装腔作势。看宋事,《三朝北盟汇编》〔8〕已经变成古董,太贵了,新排印的《
宋人说部丛书》〔9〕却还便宜。明事呢,《野获编》〔10〕原也好,但也化为古董了,
每部数十元;易于入手的是《明季南北略》〔11〕,《明季稗史汇编》〔12〕,以及新
近集印的《痛史》〔13〕。
史书本来是过去的陈帐簿,和急进的猛士不相干。但先前说过,倘若还不能忘情于咿唔
,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和那时的何其神似,而现在的昏妄举动,胡涂思想
,那时也早已有过,并且都闹糟了。
试到中央公园去,大概总可以遇见祖母得着她孙女儿在玩的。这位祖母的模样,就预示
着那娃儿的将来。所以倘有谁要预知令夫人后日的丰姿,也只要看丈母。不同是当然要有些
不同的,但总归相去不远。我们查帐的用处就在此。
但我并不说古来如此,现在遂无可为,劝人们对于“过去”生敬畏心,以为它已经铸定
了我们的运命。Le Bon〔14〕先生说,死人之力比生人大,诚然也有一理的,然而
人类究竟进化着。又据章士钊总长说,则美国的什么地方已在禁讲进化论〔15〕了,这实
在是吓死我也,然而禁只管禁,进却总要进的。
总之: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虽是国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否则
,杂史杂说上所写的就是前车。一改革,就无须怕孙女儿总要像点祖母那些事,譬如祖母的
脚是三角形,步履维艰的,小姑娘的却是天足,能飞跑;丈母老太太出过天花,脸上有些缺
点的,令夫人却种的是牛痘,所以细皮白肉:这也就大差其远了。
十二月八日。
二 捧 与 挖
中国的人们,遇见带有会使自己不安的朕兆的人物,向来就用两样法:将他压下去,或
者将他捧起来。
压下去就用旧习惯和旧道德,或者凭官力,所以孤独的精神的战士,虽然为民众战斗,
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到这样,他们这才安心了。压不下时,则于是乎捧,以为抬
之使高,餍之使足,便可以于己稍稍无害,得以安心。
伶俐的人们,自然也有谋利而捧的,如捧阔老,捧戏子,捧总长之类;但在一般粗人,
——就是未尝“读经”的,则凡有捧的行为的“动机”,大概是不过想免害。即以所奉祀的
神道而论,也大抵是凶恶的,火神瘟神不待言,连财神也是蛇呀刺芾呀似的骇人的畜类;观
音菩萨倒还可爱,然而那是从印度输入的,并非我们的“国粹”。要而言之:凡有被捧者,
十之九不是好东西。
既然十之九不是好东西,则被捧而后,那结果便自然和捧者的希望适得其反了。不但能
使不安,还能使他们很不安,因为人心本来不易餍足。然而人们终于至今没有悟,还以捧为
苟安之一道。
记得有一部讲笑话的书,名目忘记了,也许是《笑林广讯》〔16〕罢,说,当一个知
县的寿辰,因为他是子年生,属鼠的,属员们便集资铸了一个金老鼠去作贺礼。知县收受之
后,另寻了机会对大众说道:明年又恰巧是贱内的整寿;她比我小一岁,是属牛的。其实,
如果大家先不送金老鼠,他决不敢想金牛。一送开手,可就难于收拾了,无论金牛无力致送
,即使送了,怕他的姨太太也会属象。象不在十二生肖之内,似乎不近情理罢,但这是我替
他设想的法子罢了,知县当然别有我们所莫测高深的妙法在。
民元革命时候,我在S城,来了一个都督。〔17〕他虽然也出身绿林大学,未尝“读
经”(?),但倒是还算顾大局,听舆论的,可是自绅士以至于庶民,又用了祖传的捧法群
起而捧之了。这个拜会,那个恭维,今天送衣料,明天送翅席,捧得他连自己也忘其所以,
结果是渐渐变成老官僚一样,动手刮地皮。
最奇怪的是北几省的河道,竟捧得河身比屋顶高得多了。
当初自然是防其溃决,所以壅上一点土;殊不料愈壅愈高,一旦溃决,那祸害就更大。
于是就“抢堤”咧,“护堤”咧,“严防决堤”咧,花色繁多,大家吃苦。如果当初见河水
泛滥,不去增堤,却去挖底,我以为决不至于这样。
有贪图金牛者,不但金老鼠,便是死老鼠也不给。那么,此辈也就连生日都未必做了。
单是省却拜寿,已经是一件大快事。
中国人的自讨苦吃的根苗在于捧,“自求多福”〔18〕之道却在于挖。其实,劳力之
量是差不多的,但从惰性太多的人们看来,却以为还是捧省力。
十二月十日。
三 最先与最后
《韩非子》说赛马的妙法,在于“不为最先,不耻最后”。〔19〕这虽是从我们这样
外行的人看起来,也觉得很有理。因为假若一开首便拚命奔驰,则马力易竭。但那第一句是
只适用于赛马的,不幸中国人却奉为人的处世金嫘了。
中国人不但“不为戎首”,“不为祸始”,甚至于“不为福先”。〔20〕所以凡事都
不容易有改革;前驱和闯将,大抵是谁也怕得做。然而人性岂真能如道家所说的那样恬淡;
欲得的却多。既然不敢径取,就只好用阴谋和手段。以此,人们也就日见其卑怯了,既是“
不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耻最后”,所以虽是一大堆群众,略见危机,便“纷纷作鸟兽
散”了。如果偶有几个不肯退转,因而受害的,公论家便异口同声,称之曰傻子。对于“锲
而不舍”〔21〕的人们也一样。
我有时也偶尔去看看学校的运动会。这种竞争,本来不像两敌国的开战,挟有仇隙的,
然而也会因了竞争而骂,或者竟打起来。但这些事又作别论。竞走的时候,大抵是最快的三
四个人一到决胜点,其余的便松懈了,有几个还至于失了跑完豫定的圈数的勇气,中途挤入
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为跌倒,使红十字队用担架将他抬走。假若偶有虽然落后,却尽跑,
尽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为他太不聪明,“不耻最后”的缘故罢。
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
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战具比我们精利的欧美人,战具未
必比我们精利的匈奴蒙古满洲人,都如入无人之境。“土崩瓦解”这四个字,真是形容得有
自知之明。
多有“不耻最后”的人的民族,无论什么事,怕总不会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
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
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四 流产与断种
近来对于青年的创作,忽然降下一个“流产”的恶谥,哄然应和的就有一大群。我现在
相信,发明这话的是没有什么恶意的,不过偶尔说一说;应和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世事
本来大概就这样。
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
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
智识高超而眼光远大的先生们开导我们:生下来的倘不是圣贤,豪杰,天才,就不要生
;写出来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写;改革的事倘不是一下子就变成极乐世界,或者,至
少能给我(!)有更多的好处,就万万不要动!……
那么,他是保守派么?据说:并不然的。他正是革命家。
惟独他有公平,正当,稳健,圆满,平和,毫无流弊的改革法;现下正在研究室里研究
着哩,——只是还没有研究好。
什么时候研究好呢?答曰:没有准儿。
孩子初学步的第一步,在成人看来,的确是幼稚,危险,不成样子,或者简直是可笑的
。但无论怎样的愚妇人,却总以恳切的希望的心,看他跨出这第一步去,决不会因为他的走
法幼稚,怕要阻碍阔人的路线而“逼死”他;也决不至于将他禁在床上,使他躺着研究到能
够飞跑时再下地。因为她知道:假如这么办,即使长到一百岁也还是不会走路的。
古来就这样,所谓读书人,对于后起者却反而专用彰明较著的或改头换面的禁锢。近来
自然客气些,有谁出来,大抵会遇见学士文人们挡驾:且住,请坐。接着是谈道理了:调查
,研究,推敲,修养,……结果是老死在原地方。否则,便得到“捣乱”的称号。我也曾有
如现在的青年一样,向已死和未死的导师们问过应走的路。他们都说:不可向东,或西,或
南,或北。但不说应该向东,或西,或南,或北。我终于发见他们心底里的蕴蓄了:不过是
一个“不走”而已。
坐着而等待平安,等待前进,倘能,那自然是很好的,但可虑的是老死而所等待的却终
于不至;不生育,不流产而等待一个英伟的宁馨儿〔22〕,那自然也很可喜的,但可虑的
是终于什么也没有。
倘以为与其所得的不是出类拔萃的婴儿,不如断种,那就无话可说。但如果我们永远要
听见人类的足音,则我以为流产究竟比不生产还有望,因为这已经明明白白地证明着能够生
产的了。
十二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分三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日、十二日、二十二日北京《国民
新报副刊》。
〔2〕 一个阔人 指章士钊。关于读经“救国”,参看本卷第131页注〔11〕。
〔3〕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语见《论语·学而》。“说”同“悦”。
〔4〕 开学校,废读经 清政府在一八九四年(光绪二十年,甲午)中日战争中战败
后,不久就采取了一些改良主义的办法。戊戌变法(1898)期间,光绪帝于七月六日下
诏普遍设立中小学,改书院为学堂;六月二十日曾诏令在科举考试中废止八股,“向用四书
文者,一律改试策论”。
〔5〕 “钦定四库全书” 清代乾隆三十八年(1773)设立四库全书馆,把宫中
所藏和民间所献书籍,命馆臣分别加以选择、钞录,费时十年,共选录书籍三千五百○三种
,分经、史、子、集四部,即所谓“钦定四库全书”。它在一定程度上起了保存和整理文献
的作用;但这也是清政府文化统制的具体措施之一,凡被认为“违碍”的书,或遭“全毁”
、“抽毁”,或被加以窜改,使后来无可依据。
〔6〕 《琳琅秘室丛书》 清代胡校刊,共五集,计三十六种。
所收主要是掌故、说部、释道方面的书。
〔7〕 《茅亭客话》 宋代黄休复著,共十卷。内容是记录从五代到宋代真宗时(约
当公元十世纪)的蜀中杂事。
〔8〕 《三朝北盟汇编》 宋代徐梦莘编,共二百五十卷。书中汇辑从宋徽宗政和七
年(1117)到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间宋、金和战的史料。
〔9〕 《宋人说部丛书》 指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宋人说部书”
(都是笔记小说),夏敬观编校,共出二十余种。
〔10〕 《野获编》 即《万历野获编》,明代沈德符著,三十卷,补遗四卷。记载
明代开国至神宗万历间的典章制度和街谈巷语。
〔11〕 《明季南北略》 指《明季北略》和《明季南略》。清代计六奇编。《北略
》二十四卷,记载万历四十四年(1616)至崇祯十七年(1644)间事;《南略》十
八卷,与《北略》相衔接,记至清康熙元年(1662)南明永历帝被害止。
〔12〕 《明季稗史汇编》 清代留云居士辑,共二十七卷,汇刊稗史十六种。各书
所记都是明末的遗事。有都城留云居排印本。
〔13〕 《痛史》 乐天居士编,共三集。辛亥革命后由上海商务印书馆汇印,收明
末清初野史二十余种。
〔14〕 Le Bon 勒朋(1841—1931),法国社会心理学家。他在《
民族进化的心理定律》一书中说:“欲了解种族之真义必将之同时伸长于过去与将来,死者
较之生者是无限的更众多,也是较之他们更强有力。”(张公表译,商务印书馆版)参看《
热风·随感录三十八》。
〔15〕 关于美国禁讲进化论,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七号(一九二五年
十一月七日)的《再疏解奁义》中说:“田芮西州Ten-nessee。尊崇耶教较笃者
也。曾于州宪订明。凡学校教科书。理与圣经相牾。应行禁制。州有市曰堞塘Dayton
。其小学校中。有教员曰师科布John Thomas Scopes。以进化论授于徒
。州政府大怒。谓其既违教义。复触宪纲。因名捕师氏。下法官按问其罪。”后来因“念其
文士。罚锾百元”。进化论,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1809—1882)在《物种起源》
等著作中提出的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进化学说。它揭示了生物的起源、变异和发展的规律,
对近代生物科学产生了巨大影响。
〔16〕 《笑林广记》 明代冯梦龙编有《广笑府》十三卷,至清代被禁止,后来书
坊改编为《笑林广记》,共十二卷,编者署名游戏主人。关于金老鼠的笑话,见该书卷一(
亦见《广笑府》卷二)。
〔17〕 民元革命 即辛亥革命。S城,指绍兴;都督,指王金发。
参看《朝花夕拾·范爱农》及其有关注。王金发曾领导浙东洪门会党平阳党,号称万人
,故作者戏称他“出身绿林大学”。
〔18〕 “自求多福” 语见《诗经·大雅·文王》:“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意
思是只要顺天命而行,则福禄自来。
〔19〕 “不为最先,不耻最后” 参看本卷第110页注〔29〕。
〔20〕 “不为戎首” 语出《礼记·檀弓》:“毋为戎首,不亦善乎?”据汉代郑
玄注:“为兵主来攻伐曰戎首”。“不为祸始”、“不为福先”,语见《庄子·刻意》:“
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
〔21〕 “锲而不舍” 语见《荀子·劝学》:“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雕刻
的意思。
〔22〕 宁馨儿 晋宋时代俗语。《晋书·王衍传》:“何物老妪,生宁馨儿。”宁
馨儿是“这样的孩子”的意思。宁,这样;馨,语助词。
并非闲话(三)〔1〕
西滢先生这回是义形于色,在《现代评论》四十八期的《闲话》里很为被书贾擅自选印
作品,因而受了物质上损害的作者抱不平。而且贱名也忝列于作者之列:惶恐透了。吃饭之
后,写一点自己的所感罢。至于捏笔的“动机”,那可大概是“不纯洁”的。〔2〕记得幼
小时候住在故乡,每看见绅士将一点骗人的自以为所谓恩惠,颁给下等人,而下等人不大感
谢时,则斥之曰“不识抬举!”我的父祖是读书的,总该可以算得士流了,但不幸从我起,
不知怎的就有了下等脾气,不但恩惠,连吊慰都不很愿意受,老实说罢:我总疑心是假的。
这种疑心,大约就是“不识抬举”的根苗,或者还要使写出来的东西“不纯洁”。
我何尝有什么白刃在前,烈火在后,还是钉住书桌,非写不可的“创作冲动”〔3〕;
虽然明知道这种冲动是纯洁,高尚,可贵的,然而其如没有何。前几天早晨,被一个朋友怒
视了两眼,倒觉得脸有点热,心有点酸,颇近乎有什么冲动了,但后来被深秋的寒风一吹拂
,脸上的温度便复原,——没有创作。至于已经印过的那些,那是被挤出来的。这“挤”字
是挤牛乳之“挤”;这“挤牛乳”是专来说明“挤”字的,并非故意将我的作品比作牛乳,
希冀装在玻璃瓶里,送进什么“艺术之宫”。倘用现在突然流行起来了的论调,将青年的急
于发表未熟的作品称为“流产”,则我的便是“打胎”;或者简直不是胎,是狸猫充太子〔
4〕。所以一写完,便完事,管他妈的,书贾怎么偷,文士怎么说,都不再来提心吊胆。但
是,如果有我所相信的人愿意看,称赞好,我终于是欢喜的。后来也集印了,为的是还想卖
几文钱,老实说。
那么,我在写的时候没有虔敬的心么?答曰:有罢。即使没有这种冠冕堂皇的心,也决
不故意耍些油腔滑调。被挤着,还能嬉皮笑脸,游戏三昧〔5〕么?倘能,那简直是神仙了
。
我并没有在吕纯阳〔6〕祖师门下投诚过。
但写出以后,却也不很爱惜羽毛,有所谓“敝帚自珍”的意思,因为,已经说过,其时
已经是“便完事,管他妈的”了。
谁有心肠来管这些无聊的后事呢?所以虽然有什么选家在那里放出他那伟大的眼光,选
印我的作品,我也照例给他一个不管。其实,要管也无从管起的。我曾经替人代理过一回收
版税的译本,打听得卖完之后,向书店去要钱,回信却道,旧经理人已经辞职回家了,你向
他要去罢;我们可是不知道。这书店在上海,我怎能趁了火车去向他坐索,或者打官司?但
我对于这等选本,私心却也有“窃以为不然”的几点,一是原本上的错字,虽然一见就明知
道是错的,他也照样错下去;二是他们每要发几句伟论,例如什么主义咧,什么意思咧之类
,〔7〕大抵是我自己倒觉得并不这样的事。自然,批评是“精神底冒险”,批评家的精神
总比作者会先一步的,但在他们的所谓死尸上,我却分明听到心搏,这真是到死也说不到一
块儿,此外,倒也没有什么大怨气了。
这虽然似乎是东方文明式的大度,但其实倒怕是因为我不靠卖文营生。在中国,骈文寿
序的定价往往还是每篇一百两,然而白话不值钱;翻译呢,听说是自己不能创作而嫉妒别人
去创作的坏心肠人所提倡的,将来文坛一进步,当然更要一文不值。我所写出来的东西,当
初虽然很碰过许多大钉子,现在的时价是每千字一至二三元,但是不很有这样好主顾,常常
只好尽些不知何自而来的义务。有些人以为我不但用了这些稿费或版税造屋,买米,而且还
靠它吸烟卷,吃果糖。殊不知那些款子是另外骗来的;我实在不很擅长于先装鬼脸去吓书坊
老板,然后和他接洽。我想,中国最不值钱的是工人的体力了,其次是咱们的所谓文章,只
有伶俐最值钱。
倘真要直直落落,借文字谋生,则据我的经验,卖来卖去,来回至少一个月,多则一年
余,待款子寄到时,作者不但已经饿死,倘在夏天,连筋肉也都烂尽了,那里还有吃饭的肚
子。
所以我总用别的道儿谋生;至于所谓文章也者,不挤,便不做。挤了才有,则和什么高
超的“烟士披离纯”〔8〕呀,“创作感兴”呀之类不大有关系,也就可想而知。倘说我假
如不必用别的道儿谋生,则心志一专,就会有“烟士披离纯”等类,而产生较伟大的作品,
至少,也可以免于献出剥皮的狸猫罢,那可是也未必。三家村的冬烘先生,一年到头,一早
到夜教村童,不但毫不“时时想政治活动”,简直并不很“干着种种无聊的事”〔9〕,但
是他们似乎并没有《教育学概论》或“高头讲章”〔10〕的待定稿,藏之名山〔11〕。
而马克思的《资本论》〔12〕,陀思妥夫斯奇的《罪与罚》〔13〕等,都不是啜末加〔
14〕加啡,吸埃及烟卷之后所写的。除非章士钊总长治下的“有些天才”的编译馆〔15
〕人员,以及讨得官僚津贴或银行广告费的“大报”〔16〕作者,于谋成事遂,睡足饭饱
之余,三月炼字,半年锻句,将来会做出超伦轶群的古奥漂亮作品。总之,在我,是肚子一
饱,应酬一少,便要心平气和,关起门来,什么也不写了;即使还写,也许不过是温暾之谈
,两可之论,也即所谓执中之说,公允之言,其实等于不写而已。
所以上海的小书贾化作蚊子,吸我的一点血,自然是给我物质上的损害无疑,而我却还
没有什么大怨气,因为我知道他们是蚊子,大家也都知道他们是蚊子。我一生中,给我大的
损害的并非书贾,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帜鲜明的小人:乃是所谓“流言”。即如今年,就有
什么“鼓动学潮”呀,“谋做校长”呀,“打落门牙”〔17〕呀这些话。有一回,竟连现
在为我的著作权受损失抱不平的西滢先生也要相信了,也就在《现代评论》(第二十五期)
的照例的《闲话》上发表出来;〔18〕它的效力就可想。譬如一个女学生,与其被若干卑
劣阴险的文人学士们暗地里散布些关于品行的谣言,倒不如被土匪抢去一条红围巾——物质
。但这种“流言”,造的是一个人还是多数人?姓甚,名谁?我总是查不出;后来,因为没
有多工夫,也就不再去查考了,仅为便于述说起见,就总称之曰畜生。
虽然分了类,但不幸这些畜生就杂在人们里,而一样是人头,实际上仍然无从辨别。所
以我就多疑,不大要听人们的说话;又因为无话可说,自己也就不大愿意做文章。有时候,
甚至于连真的义形于色的公话也会觉得古怪,珍奇,于是乎而下等脾气的“不识抬举”遂告
成功,或者会终于不可救药。
平心想起来,所谓“选家”这一流人物,虽然因为容易联想到明季的制艺的选家〔19
〕的缘故,似乎使人厌闻,但现在倒是应该有几个。这两三年来,无名作家何尝没有胜于较
有名的作者的作品,只是谁也不去理会他,一任他自生自灭。去年,我曾向DF〔20〕先
生提议过,以为该有人搜罗了各处的各种定期刊行物,仔细评量,选印几本小说集,来绍介
于世间;至于已有专集者,则一概不收,“再拜而送之大门之外”。但这话也不过终于是空
话,当时既无定局,后来也大家走散了。我又不能做这事业,因为我是偏心的。评是非时我
总觉得我的熟人对,读作品是异己者的手腕大概不高明。在我的心里似乎是没有所谓“公平
”,在别人里我也没有看见过,然而还疑心什么地方也许有,因此就不敢做那两样东西了:
法官,批评家。
现在还没有专门的选家时,这事批评家也做得,因为批评家的职务不但是剪除恶草,还
得灌溉佳花,——佳花的苗。
譬如菊花如果是佳花,则他的原种不过是黄色的细碎的野菊,俗名“满天星”的就是。
但是,或者是文坛上真没有较好的作品之故罢,也许是一做批评家,眼界便极高卓,所以我
只见到对于青年作家的迎头痛击,冷笑,抹杀,却很少见诱掖奖劝的意思的批评。有一种所
谓“文士”而又似批评家的,则专是一个人的御前侍卫,托尔斯泰呀,托她斯泰呀,指东画
西的,就只为一人做屏风。其甚者竟至于一面暗护此人,一面又中伤他人,却又不明明白白
地举出姓名和实证来,但用了含沙射影的口气,使那人不知道说着自己,却又另用口头宣传
以补笔墨所不及,使别人可以疑心到那人身上去。这不但对于文字,就是女人们的名誉,我
今年也看见有用了这畜生道的方法来毁坏的。古人常说“鬼蜮技俩”,其实世间何尝真有鬼
蜮,那所指点的,不过是这类东西罢了。这类东西当然不在话下,就是只做侍卫的,也不配
评选一言半语,因为这种工作,做的人自以为不偏而其实是偏的也可以,自以为公平而其实
不公平也可以,但总不可“别有用心”于其间的。
书贾也像别的商人一样,惟利是图;他的出版或发议论的“动机”,谁也知道他“不纯
洁”,决不至于和大学教授的来等量齐观的。但他们除惟利是图之外,别的倒未必有什么用
意,这就是使我反而放心的地方。自然,倘是向来没有受过更奇特而阴毒的暗箭的福人,那
当然即此一点也要感到痛苦。
这也算一篇作品罢,但还是挤出来的,并非围炉煮茗时中的闲话,临了,便回上去填作
题目,纪实也。
十一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七日《语丝》周刊第五十六期。
〔2〕 关于版权和创作动机问题,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
五年十一月七日)的《闲话》里说:“有一种最取巧的窃盗他家的版权。……鲁迅,郁达夫
,叶绍钧,落华生诸先生都各人有自己出版的创作集,现在有人用什么小说选的名义,把那
里的小说部分或全部"繝窃了去,自然他们自己书籍的销路大受影响了。”又说:“一件艺?跗返牟舜看獾拇丛斐宥遣皇浅3;辜性幼疟鸬亩渴遣皇怯Φ奔性幼疟鹬植
淮拷嗟亩俊墒牵匆豢垂沤裰型獾母髦治囊彰朗跗罚颐遣荒懿凰邓堑牟亩
蠖际腔煸拥摹!?
〔3〕 “创作冲动”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的《闲话》中说:“
他们有时创造的冲动来时,不工作便吃饭睡觉都不成,可是有时也懒懒的让它过去了。”又
说:“一到创作的时候,真正的艺术家又忘却了一切,他只创造他心灵中最美最真实的东西
,断不肯放低自己的标准,去迎合普通读者的心理。”
〔4〕 狸猫充太子 这是从《宋史·李宸妃传》宋仁宗(赵祯)生母李宸妃不敢认子
的故事演变而来的传说。清代石玉皨编述的公案小说《三侠五义》有这样的情节:宋真宗无
子,刘、李二妃皆怀孕,刘妃为争立皇后,与太监密谋,在李妃生子时,用一只剥皮的狸猫
将小孩换下来。
〔5〕 游戏三昧 佛家语。这里是无挂无碍、泰然游戏的意思。
〔6〕 吕纯阳(798—?) 即吕洞宾,名岩,号纯阳子,相传为唐末京兆(今陕
西长安)人,隐居终南山。民间传说他后来得道成仙,为“八仙”之一。他游戏人间的故事
如“三醉岳阳楼”、“三戏白牡丹”等在民间很流行。
〔7〕 当时有些出版商任意编选作品牟利,编校工作往往十分粗疏,又好妄加评论。
如一九二二年由鲁庄云奇编辑、小说研究社发行的《小说年鉴》,其中收有鲁迅的《兔和猫
》、《鸭的喜剧》等,在评论中竟说《兔和猫》是“进化论的缩写”,对这篇小说在《晨报
副刊》发表时的排校错误不仅未予改正,还添了新的错误,如将“我说不然”排成“说我不
然”等。
〔8〕 “烟士披离纯” 英语 Inspiration 的音译,“灵感”的意思。
〔9〕 “干着种种无聊的事”等语,也见于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
的《闲话》:“一个靠教书吃饭而时时想政治活动的人不大会是好教员,一个靠政治活动吃
饭而教几点钟书的人也不大会是好教员……我每看见一般有些天才而自愿著述终身的朋友在
干着种种无聊的事情,只好为著作界的损失一叹了。”
〔10〕 “高头讲章” 在经书正文上端留有较宽空白,刊印讲解文字,这些文字称
为“高头讲章”。后来泛指这类格式的经书。
〔11〕 藏之名山 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
〔12〕 《资本论》 马克思(1818—1883)的主要著作,伟大的政治经济
学文献,共三卷。第一卷于一八六七年出版,第二、三卷在他逝世后由恩格斯整理,分别于
一八八五年和一八九四年出版。
〔13〕 陀思妥夫斯奇([.X.BEGHESTGOPI,1821—1881) 通译陀思妥?蛩够砉骷摇!蹲镉敕!肥撬某て∷担话税肆瓿霭妗?
〔14〕 末加(Mokha) 通译穆哈,阿拉伯也门共和国的海口,著名的咖啡产
地。
〔15〕 编译馆 指当时的国立编译馆,由章士钊呈请创办,一九二五年十月成立。
〔16〕 讨得官僚津贴或银行广告费的“大报” 指《现代评论》。
《猛进》周刊第三十一期(一九二五年十月二日)刊有署名蔚麟的通信:
“《现代评论》为受了段祺瑞、章士钊的几千块钱,吃着人的嘴软,拿着人的手软,对
于段祺瑞、章士钊的一切胡作非为,绝不敢说半个不字。”又《现代评论》自第一卷第十六
期(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八日)
起,每期封底都整面刊登当时金城银行的广告。
〔17〕 “打落门牙”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段祺瑞政府邀请英、美、法等十
二国在北京召开所谓“关税特别会议”,企图与各帝国主义国家成立新的关税协定。北京各
学校、各团体五万余人当日在天安门集会反对,主张关税自主;赴会群众曾遭到大批武装警
察阻止和殴打,受伤十余人,被捕数人。次日,《社会日报》等登载不符事实的消息说:“
周树人(北大教员)齿受伤,脱落门牙二”(参看《坟·从胡须说到牙齿》)。
〔18〕 参看本书《并非闲话》及其注〔8〕。
〔19〕 制艺的选家 明代以八股文(制艺)取士,选家就应运而生;他们的八股文
选本所收的大抵都是陈腔滥调之作。长篇小说《儒林外史》中有对于选家的淋漓尽致的描写
。
〔20〕 DF 指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创造社重要
成员之一。著有短篇小说集《沉沦》、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游记散文集《屐痕处
处》等。他在一九二七年一月三十日给北京《世界日报副刊》编者的信中说:“前三四年,
我在北京,屡次和鲁迅先生谈起,想邀集几个人起来,联合着来翻阅那些新出版的小刊物,
中间有可取的作品,就马上为他们表扬出来,介绍给大家,可以使许多未成名的青年作家,
得着些安慰,而努力去创作,后来以事去北京,此议就变成了水泡。”
我观北大〔1〕
因为北大学生会的紧急征发,我于是总得对于本校的二十七周年纪念来说几句话。
据一位教授〔2〕的名论,则“教一两点钟的讲师”是不配与闻校事的,而我正是教一
点钟的讲师。但这些名论,只好请恕我置之不理;——如其不恕,那么,也就算了,人那里
顾得这些事。
我向来也不专以北大教员自居,因为另外还与几个学校有关系。然而不知怎的,——也
许是含有神妙的用意的罢,今年忽而颇有些人指我为北大派。我虽然不知道北大可真有特别
的派,但也就以此自居了。北大派么?就是北大派!怎么样呢?
但是,有些流言家幸勿误会我的意思,以为谣我怎样,我便怎样的。我的办法也并不一
律。譬如前次的游行,报上谣我被打落了两个门牙,我可决不肯具呈警厅,吁请补派军警,
来将我的门牙从新打落。我之照着谣言做去,是以专检自己所愿意者为限的。
我觉得北大也并不坏。如果真有所谓派,那么,被派进这派里去,也还是也就算了。理
由在下面:
既然是二十七周年,则本校的萌芽,自然是发于前清的,但我并民国初年的情形也不知
道。惟据近七八年的事实看来,第一,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
好的,往上的道路走。虽然很中了许多暗箭,背了许多谣言;教授和学生也都逐年地有些改
换了,而那向上的精神还是始终一贯,不见得弛懈。自然,偶尔也免不了有些很想勒转马头
的,可是这也无伤大体,“万众一心”,原不过是书本子上的冠冕话。
第二,北大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自从章士钊提了“整顿学风”〔3
〕的招牌来“作之师”〔4〕,并且分送金款〔5〕以来,北大却还是给他一个依照彭允彝
〔6〕的待遇。现在章士钊虽然还伏在暗地里做总长〔7〕,本相却已显露了;而北大的校
格也就愈明白。那时固然也曾显出一角灰色,但其无伤大体,也和第一条所说相同。
我不是公论家,有上帝一般决算功过的能力。仅据我所感得的说,则北大究竟还是活的
,而且还在生长的。凡活的而且在生长者,总有着希望的前途。
今天所想到的就是这一点。但如果北大到二十八周年而仍不为章士钊者流所谋害〔8〕
,又要出纪念刊,我却要预先声明:不来多话了。一则,命题作文,实在苦不过;二则,说
起来大约还是这些话。
十二月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七日《北大学生会周刊》创刊号。
〔2〕 指高仁山。参看本卷第120页注〔7〕。
〔3〕 “整顿学风” 一九二五年八月章士钊起草所谓“整顿学风”的命令,由段祺
瑞发布。参看本卷第120页注〔4〕。
〔4〕 “作之师” 语见《尚书·泰誓》:“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
〔5〕 金款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因法郎贬值,坚持中国对法国的庚子赔款要以
金法郎支付。一九二五年春,段祺瑞政府不顾当时全国人民的坚决反对,同意了法方的无理
要求,从作为赔款抵押的中国盐税中付给债款后,收回余额一千多万元,这笔款被称为“金
款”。它们除大部充作北洋政府的军政开支外,从中拨出一百五十万元作为教育经费,当时
一些私立大学曾提出分享这笔钱,章士钊则坚持用于清理国立八校的积欠,“分送金款”即
指此事。
〔6〕 彭允彝 字静仁,湖南湘潭人。一九二三年他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时,北京大
学为了反对他,曾一度与教育部脱离关系。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大学又因章士钊“思想陈
腐,行为卑鄙”,也宣言反对他担任教育总长,与教育部脱离关系。所以这里说“还是给他
一个依照彭允彝的待遇”。
〔7〕 暗地里做总长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北京市群众为要求关税自主,举
行示威游行,提出“驱逐段祺瑞”、“打死朱深、章士钊”等口号。章士钊即潜逃天津,并
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十一号(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五日)上宣称:“幸天相我。局势顿
移。所谓鸟官也者。已付之自然淘汰。”其实那时段祺瑞并未下台,章士钊也仍在暗中管理
部务。
〔8〕 章士钊当时一再压迫北京大学,如北大宣布脱离教育部后,《甲寅》周刊即散
布解放北大的谣言,进行威胁;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段祺瑞政府内阁会议决定,停发北大
经费。
碎 话〔1〕
如果只有自己,那是都可以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也好,今日这么说明日那么说也
好。但最好是在自己的脑里想,在自己的宅子里说;或者和情人谈谈也不妨,横竖她总能以
“阿呀”表示其佩服,而没有第三者与闻其事。只是,假使不自珍惜,陆续发表出来,以“
领袖”“正人君子”自居,而称这些为“思想”或“公论”之类,却难免有多少老实人遭殃
。自然,凡有神妙的变迁,原是反足以见学者文人们进步之神速的;况且文坛上本来就“只
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2〕,既不幸而为庸人,则给天才做一点牺牲,也正是应尽的
义务。谁叫你不能研究或创作的呢?亦惟有活该吃苦而已矣!
然而,这是天才,或者是天才的奴才的崇论宏议。从庸人一方面看起来,却不免觉得此
说虽合乎理而反乎情;因为“蝼蚁尚且贪生”,也还是古之明训。所以虽然是庸人,总还想
活几天,乐一点。无奈爱管闲事是他们吃苦的根苗,坐在家里好好的,却偏要出来寻导师,
听公论了。学者文人们正在一日千变地进步,大家跟在他后面;他走的是小弯,你走的是大
弯,他在圆心里转,你却必得在圆周上转,汗流浃背而终于不知所以,那自然是不待数计龟
卜而后知的。
什么事情都要干,干,干!那当然是名言,但是倘有傻子真去买了手枪,就必要深悔前
非,更进而悟到救国必先求学。〔3〕这当然也是名言,何用多说呢,就遵谕钻进研究室去
。待到有一天,你发见了一颗新彗星〔4〕,或者知道了刘歆并非刘向的儿子〔5〕之后,
跳出来救国时,先觉者可是“杳如黄鹤”了,寻来寻去,也许会在戏园子里发见。你不要再
菲薄那“小东人嗯嗯!哪,唉唉唉!”〔6〕罢:这是艺术。听说“人类不仅是理智的动物
”,必须“种种方面有充分发达的人,才可以算完人”呀,学者之在戏园,乃是“在感情方
面求种种的美”。〔7〕“束发小生”变成先生,从研究室里钻出,救国的资格也许有一点
了,却不料还是一个精神上种种方面没有充分发达的畸形物,真是可怜可怜。
那么,立刻看夜戏,去求种种的美去,怎么样?谁知道呢。也许学者已经出戏园,学说
也跟着长进(俗称改变,非也)了。
叔本华先生以厌世名一时,近来中国的绅士们却独独赏识了他的《妇人论》〔8〕。的
确,他的骂女人虽然还合绅士们的脾胃,但别的话却实在很有些和我们不相宜的。即如《读
书和书籍》那一篇里,就说,“我们读着的时候,别人却替我们想。我们不过反复了这人的
心的过程。……然而本来底地说起来,则读书时,我们的脑已非自己的活动地。这是别人的
思想的战场了。”但是我们的学者文人们却正需要这样的战场——未经老练的青年的脑髓。
但也并非在这上面和别的强敌战斗,乃是今日之我打昨日之我,“道义”之手批“公理”之
颊——说得俗一点,自己打嘴巴。作了这样的战场者,怎么还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月来,不知怎的又有几个学者文人或批评家亡魂失魄了,仿佛他们在上月底才从娘
胎钻出,毫不知道民国十四年十二月以前的事似的。女师大学生一归她们被占的本校,就有
人引以为例,说张胡子或李胡子可以“派兵送一二百学生占据了二三千学生的北大”〔9〕
。如果这样,北大学生确应该群起而将女师大扑灭,以免张胡或李胡援例,确保母校的安全
。
但我记得北大刚举行过二十七周年纪念,那建立的历史,是并非由章士钊将张胡或李胡
将要率领的二百学生拖出,然后改立北大,招生三千,以掩人耳目的。这样的比附,简直是
在青年的脑上打滚。夏间,则也可以称为“挑剔风潮”。但也许批评界有时也是“只许州官
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正如天才之在文坛一样的。
学者文人们最好是有这样的一个特权,月月,时时,自己和自己战,——即自己打嘴巴
。免得庸人不知,以常人为例,误以为连一点“闲话”也讲不清楚。
十二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八日《猛进》周刊第四十四期。
〔2〕 “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据宋代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田登作
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于是举州皆谓灯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
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
〔3〕 这些“名言”都是胡适说的。他在《新青年》第九卷第二号(一九二一年六月
)《四烈士土冢上的没字碑歌》一诗中,歌颂“炸弹!炸弹!”和“干!干!干!”;但在
五卅运动后,他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九期(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发表的《爱国运
动与求学》一文中,又主张救国必先求学,企图使学生脱离爱国运动。
〔4〕 发见了一颗新彗星 这也是对胡适所说的话而发的。胡适在一九一九年八月十
六日所作《论国故学》一文中曾说过:“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
绩。”(据《胡适文存》二集卷二)
〔5〕 刘向(约前77—前6)、刘歆(?—23),父子二人都是汉代学者。这里
说“刘歆并非刘向的儿子”,是讽刺当时一些毫无根据地乱下判断的考据家。
〔6〕 这是京剧《三娘教子》中老仆薛保的唱词。“小东人”指小主人薛倚。
〔7〕 这些都是陈西滢的话。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
三十日)的《闲话》中说:“人类不仅仅是理智的动物,他们在体格方面就求康健强壮,在
社会方面就求同情,在感情方面就求种种的美。种种方面有充分的发达的人,才可以算完人
。”
〔8〕 《妇人论》 叔本华的一篇诬蔑妇女的文章。曾由张慰慈译为中文,题为《妇
女论》,载于一九二五年十月十四、十五日《晨报副刊》。在译文前,还有徐志摩的介绍文
《叔本华与叔本华的〈妇女论〉》。
〔9〕 女师大学生于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被章士钊、刘百昭雇人殴曳出校以后,
即另在宗帽胡同赁屋上课,原址则由章士钊另立女子大学。十一月末章士钊潜逃天津,女师
大学生即迁回原址。这立刻招致陈西滢的攻击,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四期(一九
二五年十二月十九日)的《闲话》里说:“女大有三百五十学生,女师大有四十余学生,无
论分立或合并,学生人数过八倍多的女大断没有把较大的校舍让给女师大的道理。”他诬蔑
女师大学生的回校,是“用暴力去占据”女大校舍,所以又说:“要是有一天,什么张胡子
或李胡子占有了北京,他派兵送一二百学生来占据了二三千学生的北大,他说这不过学你们
教育界自己发明的方法,你们又怎样说?”
“公理”的把戏〔1〕
自从去年春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有了反对校长杨荫榆事件以来,于是而有该校长在太
平湖饭店〔2〕请客之后,任意将学生自治会员六人除名的事;有引警察及打手蜂拥入校的
事;迨教育总长章士钊复出〔3〕,遂有非法解散学校的事;有司长刘百昭雇用流氓女丐殴
曳学生出校,禁之补习所空屋中的事;有手忙脚乱,急挂女子大学招牌以掩天下耳目的事;
有胡敦复〔4〕之趁火打劫,攫取女大校长饭碗,助章士钊欺罔世人的事。女师大的许多教
职员,——我敢特地声明:并不是全体!——本极以章杨的措置为非,复痛学生之无辜受戮
,无端失学,而校务维持会〔5〕之组织,遂愈加严固。我先是该校的一个讲师,于黑暗残
虐情形,多曾目睹;后是该会的一个委员,待到女师大在宗帽胡同自赁校舍,而章士钊尚且
百端迫压的苦痛,也大抵亲历的。当章氏势焰熏天时,我也曾环顾这首善之区,寻求所谓“
公理”“道义”之类而不得;而现在突起之所谓“教育界名流”者,那时则鸦雀无声;甚且
捧献肉麻透顶的呈文〔6〕,以歌颂功德。但这一点,我自然也判不定是因为畏章氏有嗾使
兵警痛打之威呢,还是贪图分润金款之利〔7〕,抑或真以他为“公理”或“道义”等类的
具象的化身?但是,从章氏逃走,女师大复校以后,所谓“公理”等件,我却忽而间接地从
女子大学在撷英馆宴请“北京教育界名流及女大学生家长”的席上找到了。
据十二月十六日的《北京晚报》说,则有些“名流”即于十四日晚六时在那个撷英番菜
馆开会。请吃饭的,去吃饭的,在中国一天不知道有多多少少,本不与我相干,虽然也令我
记起杨荫榆也爱在太平湖饭店请人吃饭的旧事。但使我留心的是,从这饭局里产生了“教育
界公理维持会”〔8〕,从这会又变出“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从这会又发出“致国立各
校教职员联席会议函”,声势浩大,据说是“而于该校附和暴徒,自堕人格之教职员,即不
能投畀豺虎,亦宜屏诸席外,勿与为伍”云。他们之所谓“暴徒”,盖即刘百昭之所谓“土
匪”〔9〕,官僚名流,口吻如一,从局外人看来,不过煞是可笑而已。而我是女师大维持
会员之一,又是女师大教员,人格所关,当然有抗议的权利。岂但抗议?“投虎”“割席”
,“名流”的熏灼之状,竟至于斯,则虽报以恶声,亦不为过。但也无须如此,只要看一看
这些“名流”究竟是什么东西,就尽够了。报上和函上有名单:
除了万里鸣是太平湖饭店掌柜,以及董子鹤辈为我所不知道的不计外,陶昌善是农大教
务长,教长兼农大校长章士钊的替身;石志泉是法大教务长;查良钊是师大教务长;李顺卿
,王桐龄是师大教授;萧友梅是前女师大而今女大教员;蹇华芬是前女师大而今女大学生;
马寅初是北大讲师,又是中国银行的什么,也许是“总司库”,这些名目我记不清楚了;燕
树棠,白鹏飞,陈源即做《闲话》的西滢,丁燮林即做过《一只马蜂》的西林,周鲠生即周
览,皮宗石,高一涵,李仲揆即李四光曾有一篇杨荫榆要用汽车迎他“观剧”的作品登在《
现代评论》上的,都是北大教授,又大抵原住在东吉祥胡同,又大抵是先前反对北大对章士
钊独立的人物,所以当章士钊炙手可热之际,《大同晚报》曾称他们为“东吉祥派的正人君
子”〔10〕,虽然他们那时并没有开什么“公理”会。但他们的住址,今年新印的《北大
职员录》上可很有些函胡了,我所依据的是民国十一年的本子。
日本人学了中国人口气的《顺天时报》,即大表同情于女子大学,据说多人的意见,以
为女师大教员多系北大兼任,有附属于北大之嫌。亏它征得这么多人的意见。然而从上列的
名单看来,那观察是错的。女师大向来少有专任教员,正是杨荫榆的狡计,这样,则校长即
可以独揽大权;当我们说话时,高仁山即以讲师不宜与闻校事来箝制我辈之口。况且女师大
也决不因为中有北大教员,即精神上附属于北大,便是北大教授,正不乏有当学生反对杨荫
榆的时候,即协力来歼灭她们的人。即如八月七日的《大同晚报》,就有“某当局……
谓北大教授中,如东吉祥派之正人君子,亦主张解散”等语。
《顺天时报》的记者倘竟不知,可谓昏瞀,倘使知道而故意淆乱黑白,那就有挑拨对于
北大怀着恶感的人物,将那恶感蔓延于女师大之嫌,居心可谓卑劣。但我们国内战争,尚且
常有日本浪人〔11〕从中作祟,使良民愈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更何况一校女生和几个教员
之被诬蔑。我们也只得自责国人之不争气,竟任这样的报纸跳梁!
北大教授王世杰在撷英馆席上演说,即云“本人决不主张北大少数人与女师大合作”,
就可以证明我前言的不诬。至又谓“照北大校章教职员不得兼他机关主要任务然而现今北大
教授在女师大兼充主任者已有五人实属违法应加以否认云云”,则颇有语病。北大教授兼国
立京师图书馆副馆长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光,不也是正在坐中“维持公理”,而且演说
的么?使之何以为情?李教授兼副馆长的演说辞,报上却不载;但我想,大概是不赞成这个
办法的。
北大教授燕树棠谓女大学生极可佩服,而对于“形同土匪破坏女大的人应以道德上之否
认加之”,则竟连所谓女大教务长萧纯锦的自辩女大当日所埋伏者是听差而非流氓的启事〔
12〕也没有见,却已一口咬定,嘴上忽然跑出一个“道德”来了。那么,对于形同鬼蜮破
坏女师大的人,应以什么上之否认加之呢?
“公理”实在是不容易谈,不但在一个维持会上,就要自相矛盾,有时竟至于会用了“
道义”上之手,自批“公理”上之脸的嘴巴。西滢是曾在《现代评论》(三十八)的《闲话
》里冷嘲过援助女师大的人们的:“外国人说,中国人是重男轻女的。我看不见得吧。”现
在却签名于什么公理会上了,似乎性情或体质有点改变。而且曾经感慨过:“你代被群众专
制所压迫者说了几句公平话,那么你不是与那人有‘密切的关系’便是吃了他或她的酒饭。
”(《现代》四十)然而现在的公理什么会上的言论和发表的文章上,却口口声声,侧重多
数了〔13〕;似乎主张又颇有些参差,只有“吃饭”的一件事还始终如一。在《现代评论
》(五十三)上,自诩是“所有的批评都本于学理和事实,绝不肆口粻骂”〔14〕,而忘
却了自己曾称女师大为“臭毛厕”,并且署名于要将人“投畀豺虎”的信尾曰:陈源。陈源
不就是西滢么?半年的事,几个的人,就这么矛盾支离,实在可以使人悯笑。但他们究竟是
聪明的,大约不独觉得“公理”歪邪,而且连自己们的“公理维持会”也很有些歪邪了罢,
所以突然一变而为“女子大学后援会”了,这是的确的,后援,就是站在背后的援助。
但是十八日《晨报》上所载该后援会开会的记事,却连发言的人的名姓也没有了,一律
叫作“某君”。莫非后来连对于自己的姓名也觉得可羞,真是“内愧于心”了?还是将人“
投畀豺虎”之后,豫备归过于“某君”,免得自己负责任,受报复呢?虽然报复的事,并为
“正人君子”们所反对,但究竟还不如先使人不知道“后援”者为谁的稳当,所以即使为着
“道义”,而坦白的态度,也仍为他们所不取罢。因为明白地站出来,就有些“形同土匪”
或“暴徒”,怕要失了专在背后,用暗箭的聪明人的人格。
其实,撷英馆里和后援会中所啸聚的一彪人马,也不过是各处流来的杂人,正如我一样
,到北京来骗一口饭〔15〕,岂但“投畀豺虎”,简直是已经“投畀有北”〔16〕的了
。这算得什么呢?以人论,我与王桐龄,李顺卿虽曾在西安点首谈话,却并不当作朋侪;与
陈源虽尝在给泰戈尔〔17〕祝寿的戏台前一握手,而早已视为异类,又何至于会有和他们
连席之意?而况于不知什么东西的杂人等辈也哉!以事论,则现在的教育界中实无豺虎,但
有些城狐社鼠〔18〕之流,那是当然不能免的。不幸十余年来,早见得不少了;我之所以
对于有些人的口头的鸟“公理”而不敬者,即大抵由于此。
十二月十八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国民新报副刊》。
〔2〕 太平湖饭店 应为西安饭店。参看本书《后记》。
〔3〕 章士钊复出 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章士钊因禁止学生纪念“五七”国耻的爱
国运动,引起学生反对,就逃往天津暂避;六月间,他又重返教育部,于八月十九日派武装
警察解散女师大。
〔4〕 胡敦复 江苏无锡人,美国留学生,曾任上海大同大学校长。他在大同大学校
长任内,将该校在五卅惨案后禁止学生参加爱国运动的通告,寄给章士钊主办的《甲寅》周
刊发表。通告中有“许(学生)以奋学救国,决不许以废学出位救国”的话,章士钊对此嘉
许说:“此语不图于今日闻之”,并称赞他办的大同大学“成绩为公私诸校冠”(一九二五
年八月十五日《甲寅》第一卷第五号)。章士钊在解散女师大以后,便叫胡敦复担任女子大
学校长。胡在一九二五年九月就任,同年十二月去职。
〔5〕 校务维持会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日章士钊下令解散女师大,同日,该校教员及
学生即行组织校务维持会,负责校内外一切事务。鲁迅于十三日被推举为委员。该会在女师
大复校后,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三日交卸职务。
〔6〕 肉麻透顶的呈文 指女师大风潮中及北大宣布脱离教育部后,北京朝阳、民国
、中国、华北、平民五所私立大学联名给段祺瑞政府的呈文。由于呈文吹捧段祺瑞政府,诬
蔑学生运动,要求根本整顿教育,以消隐患,所以《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九号(一九二五年
九月十二日)“时评”中称颂他们“其功固不在禹下,甚冀长此保持光明严正之态度”。
〔7〕 分润金款之利 当时朝阳、民国等五所私立大学曾派代表“谒见”段祺瑞,要
求分享金款;段内阁会议决定另拨三十余万元给这五所大学。金款,参看本卷第159页注
〔5〕。
〔8〕 “教育界公理维持会”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由陈西滢、王世杰、燕树棠
等人组成,旨在声援章士钊创办的女子大学,反对女师大复校,压迫该校学生和教育界进步
人士。该会成立的次日改名为“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十六日发出《致北京国立各校教职
员联席会议函》,其中说:“此次国立女子大学,于十二月一日,有人乘京中秩序紊乱之际
,率领暴徒拦入校内,强力霸占,将教职员驱逐,且将该校教务长围困威胁,诋辱百端……
同人等以为女师大应否恢复,目的如何,另属一问题,而少数人此种横暴行为,理应在道德
上加以切实否认,而主张此等暴行之人,尤应力予贬斥,以清士流。”又说:
“对于此次女师大非法之恢复,决不能迁就事实,予以正式之承认,而于该校附和暴徒
,自堕人格之教职员,即不能投畀豺虎,亦宜屏诸席外,勿与为伍。”
〔9〕 “土匪” 一九二五年十月间刘百昭在女子大学演说时,曾诬蔑反对章士钊的
人为“土匪”。
〔10〕 “东吉祥派的正人君子” 章士钊解散女师大的非法行为,引起北京教育界
和广大学生的反对;北京大学评议会于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八日召集会议,通过与教育部脱离
关系的议案,宣布独立。但胡适、陈西滢、王世杰、燕树棠等十七人却以北大“应该早日脱
离一般的政潮与学潮,努力向学问的路上走”为借口,坚决表示反对。他们向评议会提抗议
书,又要求学校当局召集教务会议与评议会举行联席会议,复议此案。在几次会议上,他们
或以“退席”相要挟(如胡适等),或声明无表决权(如王世杰等);虽终未能推翻原案,
却助长了反动势力的气焰。所以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七号(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
九日)的《说奁》一文中称赞他们的举动是“表扬学术独立之威重,诚甚盛举”;而拥护北
洋军阀的《大同晚报》也称他们为“东吉祥派之正人君子”。
〔11〕 日本浪人 日本幕府时代失去禄位、四处流浪的武士。江户时代(1603
—1867),随着幕府体制的瓦解,浪人不断增加。他们无固定职业,常受雇于人,从事
各种好勇斗狠的活动,后来日本帝国主义常用这些人从事各种侵略活动。
〔12〕 萧纯锦的启事,曾刊登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日《京报》。
女师大于十一月三十日迁回石驸马大街原址后,次日开会向各界代表报告经过情形,萧
纯锦曾到场,嗾使无赖捣乱,但他在启事中却说:
“鄙人以善意列席旁听,横被威胁,迫令手书辞去教务长职权,本校学生职员见势危急
,在场外大呼不得用武,即诬指为流氓,旋将全校办公处所一一封闭,驱逐职员,校务即时
停顿。”
〔13〕 陈西滢关于“多数”的议论,参看下篇《这回是“多数”
的把戏》及其注〔8〕。
〔14〕 这是陈西滢为纪念《现代评论》创刊一周年所作的《闲话》中自我吹嘘的话
,见该刊第三卷第五十三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15〕 骗一口饭 这里指教书而言。林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晨报副刊》发表
的《致北京农大校长公开信》中说:“今日身当教员之人,果有几人真肯为教育牺牲?大多
数不外以教习为糊口之职业,而存心借此骗一口饭而已。”
〔16〕 “投畀豺虎”、“投畀有北” 都见于《诗经·小雅·巷伯》:“取彼谮人
,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据唐代孔颖达疏:
“有北,太阴之乡,使冻杀之。”谮人,造谣的人。
〔17〕 泰戈尔(R.Tagore,1861—1941) 印度诗人。一九二四
年四月曾来中国,并在中国度过他的六十四岁生日。
〔18〕 城狐社鼠 比喻依势作恶的小人。据《晋书·谢鲲传》,王敦欲除刘隗,谢
鲲说:“隗诚始祸,然城狐社鼠也。”意思是刘隗在皇帝身边,就像狐狸、老鼠藏身城墙和
土地庙(社),要铲除它们,又怕损坏城、社。
这回是“多数”的把戏〔1〕《现代评论》五五期《闲话》的末一段是根据了女大学生
的宣言〔2〕,说女师大学生只有二十个,别的都已进了女大,就深悔从前受了“某种报纸
的催眠”。幸而见了宣言,这才省悟过来了,于是发问道:“要是二百人(按据云这是未解
散前的数目)中有一百九十九人入了女大便怎样?要是二百人都入了女大便怎样?难道女师
大校务维持会招了几个新生也去恢复么?我们不免要奇怪那维持会维持的究竟是谁呢?他们
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3〕这当然要为夏间并不维持女师大而现在则出而维持“公理”
的陈源教授所不解的。我虽然是女师大维持会的一个委员,但也知道别一种可解的办法——
二十人都往多的一边跑,维持会早该趋奉章士钊!
我也是“四五十岁的人爱说四五岁的孩子话”〔4〕,而且爱学奴才话的,所以所说的
也许是笑话。但是既经说开,索性再说几句罢:要是二百人中有二百另一人入了女大便怎样
?要是维持会员也都入了女大便怎样?要是一百九十九人入了女大,而剩下的一个人偏不要
维持便怎样?……
我想这些妙问,大概是无人能答的。这实在问得太离奇,虽是四五岁的孩子也不至于此
,——我们不要小觑了孩子。
人也许能受“某种报纸的催眠”,但也因人而异,“某君”只限于“某种”;即如我,
就决不受《现代评论》或“女大学生某次宣言”的催眠。假如,倘使我看了《闲话》之后,
便抚心自问:“要是二百人中有一百九十九人入了女大便怎样?
……维持会维持的究竟是谁呢?……”那可真要连自己也奇怪起来,立刻对章士钊的木
主〔5〕肃然起敬了。但幸而连陈源教授所据为典要的《女大学生二次宣言》也还说有二十
人,所以我也正不必有什么“杞天之虑”。
记得“公理”时代(可惜这黄金时代竟消失得那么快),不是有人说解散女师大的是章
士钊,女大乃另外设立,所以石驸马大街的校址是不该归还的么?自然,或者也可以这样说
。但我却没有被其催眠,反觉得这道理比满洲人所说的“亡明者闯贼也,我大清天下,乃得
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6〕的话还可笑。从表面上看起来,满人的话,倒还算顺理成章
,不过也只能骗顺民,不能骗遗民和逆民,因为他们知道此中的底细。我不聪明,本也很可
以相信的,然而竟不被骗者,因为幸而目睹了十四年前的革命,自己又是中国人。
然而“要是”女师大学生竟一百九十九人都入了女大,又怎样呢?其实,“要是”章士
钊再做半年总长,或者他的走狗们作起祟来,宗帽胡同的学生纵不至于“都入了女大”,但
可以被迫胁到只剩一个或不剩一个,也正是意中事。陈源教授毕竟是“通品”〔7〕,虽是
理想也未始没有实现的可能。那么,怎么办呢?我想,维持。那么,“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就用一句《闲话》来答复:“代被群众专制所压迫者说几句公平话”。
可惜正如“公理”的忽隐忽现一样,“少数”的时价也四季不同的。杨荫榆时候多数不
该“压迫”少数,现在是少数应该服从多数了。〔8〕你说多数是不错的么,可是俄国的多
数主义现在也还叫作过激党,为大英,大日本和咱们中华民国的绅士们所“深恶而痛绝之”
。这真要令我莫名其妙。或者“暴民”是虽然多数,也得算作例外的罢。
“要是”帝国主义者抢去了中国的大部分,只剩了一二省,我们便怎样?别的都归了强
国了,少数的土地,还要维持么?!
明亡以后,一点土地也没有了,却还有窜身海外,志在恢复的人〔9〕。凡这些,从现
在的“通品”看来,大约都是谬种,应该派“在德国手格盗匪数人”〔10〕,立功海外的
英雄刘百昭去剿灭他们的罢。
“要是”真如陈源教授所言,女师大学生只有二十了呢?
但是究竟还有二十人。这足可使在章士钊门下暗作走狗而脸皮还不十分厚的教授文人学
者们愧死!
十二月二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国民新报副刊》。
〔2〕 女大学生的宣言 即下文的《女大学生二次宣言》,载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
十四日《晨报》。其中说:“女师大学生,原来不满二百人,而转入女大者,有一百八十人
……女师大之在宗帽胡同者,其数不过二十人。”
〔3〕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五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
闲话》里说:“我们还是受了某种报纸(按指《京报》)的催眠,以为女大的学生大半是招
来的新生,女师大的学生转入女大的很少。今天看到女大学生第二次宣言,她们说女师大的
旧学生不满二百人,却有一百八十人转入女大,让几位外界名流维持的‘不过二十人’……
如此说来,女大和女师大之争,还是这一百八十人和二十人之争。”接着就是引在这里的“
发问”的话。
〔4〕 这句话见《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四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九日)陈西滢
所作《闲话》:“四五十岁的人爱说四五岁的孩子话,那自然是各人的自由。”
〔5〕 木主 也叫神主,写有死者姓名当作供奉神位的木牌。因为那时章士钊已卸去
教育总长职,所以这里用这个词。
〔6〕 这是清初摄政王多尔袞致明臣史可法信中的话,原作:“国家(按指清朝)之
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
〔7〕 “通品” 这是章士钊称赞陈西滢的话。参看本卷第5页注〔4〕。
〔8〕 陈西滢在《闲话》里谈到多数与少数的问题时,常表示反对多数的意见。如《
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七日)关于五卅惨案的《闲话》说:“
我向来就不信多数人的意思总是对的。我可以说多数人的意思是常常错的。”在同卷第四十
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的《闲话》里,他又把“多数”说成是“群众专制”。但当女
子大学学生不愿退出女师大原址而发生纷争时,他却又说少数应该服从多数了。
〔9〕 指明亡以后坚持抗清的郑成功(1624—1662)、张煌言(1620—
1664)、朱之瑜(1600—1682)等人。
〔10〕 “在德国手格盗匪数人”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刘百昭至女师大校址筹
设女子大学,与女师大学生发生冲突,他在当日给章士钊的呈文中诬蔑学生说:“有三四暴
生。迁怒百昭为解散女师大之主使者。即实行哄拉百昭出校。当谓男女授受不亲。诸生不得
如此无礼。而诸生不顾。仍哄拉如故。……同时有男子二十余人前来。……
当持各校沪案后援会名片。请百昭往会客厅谈话。……有数男子拍案叫骂。势将动武。
百昭正色。告以……本人稍娴武术。在德时曾徒手格退盗贼多人。诸君若以武力相加。则本
人势必自卫。该男女等恃其人众。仍欲合围丛击。”
后 记
本书中至少有两处,还得稍加说明——一,徐旭生先生第一次回信中所引的话,是出于
ZM君登在《京报副刊》(十四年三月八日)上的一篇文章〔1〕的。其时我正因为回答“
青年必读书”,说“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受着几位青年的攻击。〔2〕ZM君
便发表了我在讲堂上口说的话,大约意在申明我的意思,给我解围。现在就钞
一点在下面——
“读了许多名人学者给我们开的必读书目,引起不
少的感想;但最打动我的是鲁迅先生的两句附注,……
因这几句话,又想起他所讲的一段笑话来。他似乎这样说:
“‘讲话和写文章,似乎都是失败者的征象。正在和运命恶战的人,顾不到这些;真有
实力的胜利者也多不做声。譬如鹰攫兔子,叫喊的是兔子不是鹰;猫捕老鼠,啼呼的是老鼠
不是猫……。又好像楚霸王〔3〕……追奔逐北的时候,他并不说什么;等到摆出诗人面孔
,饮酒唱歌,那已经是兵败势穷,死日临头了。最近像吴佩孚〔4〕名士的“登彼西山,赋
彼其诗”,齐燮元〔5〕先生的“放下枪枝,拿起笔干”,更是明显的例了。’”
二,近几年来,常听到人们说学生嚣张,不单是老先生,连刚出学校而做了小官或教员
的也往往这么说。但我却并不觉得这样。记得革命以前,社会上自然还不如现在似的憎恶学
生,学生也没有目下一般驯顺,单是态度,就显得桀傲,在人丛中一望可知。现在却差远了
,大抵长袍大袖,温文尔雅,正如一个古之读书人。我也就在一个大学的讲堂上提起过,临
末还说:其实,现在的学生是驯良的,或者竟可以说是太驯良了……。武者君登在《京报副
刊》(约十四年五月初)上的一篇《温良》中,所引的就是我那时所说的这几句话。我因此
又写了《忽然想到》第七篇,其中所举的例,一是前几年被称为“卖国贼”者的子弟曾大受
同学唾骂,二是当时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正被同性的校长使男职员威胁。我的对于女师大风
潮说话,这是第一回,过了十天,就“碰壁”;又过了十天,陈源教授就在《现代评论》上
发表“流言”,过了半年,据《晨报副刊》(十五年一月三十日)所发表的陈源教授给徐志
摩“诗哲”的信〔6〕,则“捏造事实传布流言”的倒是我了。
真是世事白云苍狗〔7〕,不禁感慨系之矣!
又,我在《“公理”的把戏》中说杨荫榆女士“在太平湖饭店请客之后,任意将学生自
治会员六人除名”,那地点是错误的,后来知道那时的请客是西长安街的西安饭店。等到五
月二十一日即我们“碰壁”的那天,这才换了地方,“由校特请全体主任专任教员评议会会
员在太平湖饭店开校务紧急会议,解决种种重要问题。”请客的饭馆是那一个,和紧要关键
原没有什么大相干,但从“所有的批评都本于学理和事实”的所谓“文士”学者之流看来,
也许又是“捏造事实”,而且因此就证明了凡我所说,无一句真话,甚或至于连杨荫榆女士
也本无其人,都是我凭空结撰的了。这于我是很不好的,所以赶紧订正于此,庶几“收之桑
榆”〔8〕云。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五日校毕记。仍在绿林书屋之东壁下。
〔1〕 ZM的文章题为《鲁迅先生的笑话》,参看《集外集拾遗补编·通讯(复孙伏
园)》。
〔2〕 参看作者当时所写的《聊答“……”》、《报“奇哉所谓……”》等文(收入
《集外集拾遗》)。
〔3〕 楚霸王 即项羽。据《史记·项羽本纪》,项羽被刘邦围困于垓下的时候,“
夜起,饮帐中……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
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随后就败退乌江,自刎而死。
〔4〕 吴佩孚(1873—1939) 字子玉,山东蓬莱人,北洋军阀直系首领。
他原是清代的秀才,在当时报刊上,常有似通非通的诗作发表,所以这里称之为“名士”。
在鲁迅发表这谈话之前不久(一九二五年一月间),吴佩孚正因在奉直战争中失败,暂时隐
居湖北武昌西山的庙中。(据一九二五年一月七日《京报》)
〔5〕 齐燮元(1879—1946) 河北宁河人,北洋直系军阀。抗日战争时期
成为汉奸。他也是秀才出身。一九二五年一月间,他在与皖系军阀卢永祥作战失败后,避居
日本别府。他在那里对记者说:“不图数载之间,竟将军人生活达到止境,然予一方面犹可
为文人,今后将以数年光阴费于著述之上,故特借日本之山水,抒予心气”。(据一九二五
年二月四日《京报》)
〔6〕 陈源教授给徐志摩“诗哲”的信 指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所载
《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之九:《西滢致志摩》。其中充满对鲁迅的诬蔑。参
看《华盖集续编·不是信》。徐志摩(1897—1931),名章甫,字志摩,浙江海宁
人。先后留学欧美,曾任北京大学教授,《晨报副刊》编辑,是新月派诗人,现代评论派主
要成员之一。著有《志摩的诗》、《猛虎集》等。一九二四年印度诗人泰戈尔来华时,有人
称他为“诗圣”;徐志摩追随泰戈尔左右,当时也有人称徐为“诗哲”。
〔7〕 白云苍狗 唐代杜甫《可叹》诗:“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变
幻无常的意思。
〔8〕 “收之桑榆” 语见《后汉书·冯异传》:“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东
隅,指日出处;桑榆,指日落时余光照耀处。这两句话比喻起初虽有所失,但终于得到了补
救。
华盖集续编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六年所作杂文三十二篇,
另一九二七年所作一篇。一九二七年五月北京北新书局初版。
小 引〔1〕
还不满一整年,所写的杂感的分量,已有去年一年的那么多了。秋来住在海边,目前只
见云水,听到的多是风涛声,几乎和社会隔绝。如果环境没有改变,大概今年不见得再有什
么废话了罢。灯下无事,便将旧稿编集起来;还豫备付印,以供给要看我的杂感的主顾们。
这里面所讲的仍然并没有宇宙的奥义和人生的真谛。不过是,将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
,所要说的,一任它怎样浅薄,怎样偏激,有时便都用笔写了下来。说得自夸一点,就如悲
喜时节的歌哭一般,那时无非借此来释愤抒情,现在更不想和谁去抢夺所谓公理或正义。你
要那样,我偏要这样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头是有的;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
拨也是有的,此外却毫无什么大举。名副其实,“杂感”而已。
从一月以来的,大略都在内了;只删去了一篇〔2〕。那是因为其中开列着许多人,未
曾,也不易遍征同意,所以不好擅自发表。
书名呢?年月是改了,情形却依旧,就还叫《华盖集》。
然而年月究竟是改了,因此只得添上两个字:“续编”。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鲁迅记于厦门。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六日《语丝》周刊第一○四期。
〔2〕 指《大衍发微》,后收入《而已集》作附录。
一九二六年
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等〔1〕
1
听说从今年起,陈源(即西滢)〔2〕教授要不管闲事了;这豫言就见于《现代评论》
〔3〕五十六期的《闲话》里。惭愧我没有拜读这一期,因此也不知其详。要是确的呢,那
么,除了用那照例的客套说声“可惜”〔4〕之外,真的倒实在很诧异自己之胡涂:年纪这
么大了,竟不知道阳历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和一月一日之交在别人是可以发生这样的大变动。
我近来对于年关颇有些神经过钝了,全不觉得怎样。其实,倘要觉得罢,可是也不胜其觉得
。大家挂上五色旗〔5〕,大街上搭起几坐彩坊,中间还有四个字道:“普天同庆”,据说
这算是过年。大家关了门,贴上门神,爆竹毕剥砰土訇的放起来,据说这也是过年。要是言
行真跟着过年为转移,怕要转移不迭,势必至于成为转圈子。所以,神经过钝虽然有落伍之
虑,但有弊必有利,却也很占一点小小的便宜的。
但是,还有些事我终于想不明白:即如天下有闲事,有人管闲事之类。我现在觉得世上
是仿佛没有所谓闲事的,有人来管,便都和自己有点关系;即便是爱人类,也因为自己是人
。假使我们知道了火星里张龙和赵虎打架,便即大有作为,请酒开会,维持张龙,或否认赵
虎,〔6〕那自然是颇近于管闲事了。然而火星上事,既然能够“知道”,则至少必须已经
可以通信,关系也密切起来,算不得闲事了。因为既能通信,也许将来就能交通,他们终于
会在我们的头顶上打架。至于咱们地球之上,即无论那一处,事事都和我们相关,然而竟不
管者,或因不知道,或因管不着,非以其“闲”也。譬如英国有刘千昭雇了爱尔兰老妈子在
伦敦拉出女生,〔7〕在我们是闲事似的罢,其实并不,也会影响到我们这里来。留学生不
是多多,多多了么?倘有合宜之处,就要引以为例,正如在文学上的引用什么莎士比亚呀,
塞文狄斯呀,芮恩施〔8〕呀一般。
(不对,错了。芮恩施是美国的驻华公使,不是文学家。
我大约因为在讲什么文艺学术的一篇论文上见过他的名字,所以一不小心便带出来了。
合即订正于此,尚希读者谅之。)
即使是动物,也怎能和我们不相干?青蝇的脚上有一个霍乱菌,蚊子的唾沫里有两个疟
疾菌,就说不定会钻进谁的血里去。管到“邻猫生子”〔9〕,很有人以为笑谈,其实却正
与自己大有相关。譬如我的院子里,现在就有四匹邻猫常常吵架了,倘使这些太太们之一又
诞育四匹,则三四月后,我就得常听到八匹猫们常常吵闹,比现在加倍地心烦。
所以我就有了一种偏见,以为天下本无所谓闲事,只因为没有这许多遍管的精神和力量
,于是便只好抓一点来管。为什么独抓这一点呢?自然是最和自己相关的,大则因为同是人
类,或是同类,同志;小则,因为是同学,亲戚,同乡,——至少,也大概叨光过什么,虽
然自己的显在意识上并不了然,或者其实了然,而故意装痴作傻。
但陈源教授据说是去年却管了闲事了,要是我上文所说的并不错,那就确是一个超人。
今年不问世事,也委实是可惜之至,真是斯人不管,“如苍生何”〔10〕了。幸而阴历的
过年又快到了,除夕的亥时一过,也许又可望心回意转的罢。
昨天下午我从沙滩〔11〕回家的时候,知道大琦〔12〕君来访过我了。这使我很高
兴,因为我是猜想他进了病院的了,现在知道并没有。而尤其使我高兴的是他还留赠我一本
《现代评论增刊》,只要一看见封面上画着的一枝细长的蜡烛,便明白这是光明之象,更何
况还有许多名人学者的著作,更何况其中还有陈源教授的一篇《做学问的工具》呢?这是正
论,至少可以赛过“闲话”的;至少,是我觉得赛过“闲话”,因为它给了我许多东西。
我现在才知道南池子的“政治学会图书馆”去年“因为时局的关系,借书的成绩长进了
三至七倍”了,但他“家翰笙”〔13〕却还“用‘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十个字形容
当今学术界大部分的状况”。这很改正了我许多误解。我先已说过,现在的留学生是多多,
多多了,但我总疑心他们大部分是在外国租了房子,关起门来Y鯛牛肉吃的,而且在东京实?谝部醇D鞘蔽蚁耄篩鯛牛肉吃,在中国就可以,何必路远迢迢,跑到外国来呢?虽然外
国讲究畜牧,或者肉里面的寄生虫可以少些,但Y鯛烂了,即使多也就没有关系。所以,我?醇毓难д撸妨侥甏┭蠓罄创┢づ郏和范叩模芤尚乃窃谕夤资肿龉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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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很可惜,据说当民众“再毁”这位“孤桐先生”的“寒家”时,“好像他们夫妇两
位的藏书都散失了”。想那时一定是拉了几十车,向各处走散,可惜我没有去看,否则倒也
是一个壮观。
所以“暴民”之为“正人君子”所深恶痛绝,也实在有理由,即如这回之“散失”了“
孤桐先生”夫妇的藏书,其加于中国的损失,就在毁坏了三十多个国立及私立大学的图书馆
之上。和这一比较,刘百昭司长的失少了家藏的公款八千元,〔17〕要算小事件了,但我
们所引为遗憾的是偏是章士钊刘百昭有这么多的储藏,而这些储藏偏又全都遭了劫。
在幼小时候曾有一个老于世故的长辈告诫过我:你不要和没出息的担子或摊子为难,他
会自己摔了,却诬赖你,说不清,也赔不完。这话于我似乎到现在还有影响,我新年去逛火
神庙〔18〕的庙会时,总不敢挤近玉器摊去,即使它不过摆着寥寥的几件。怕的是一不小
心,将它碰倒了,或者摔碎了一两件,就要变成宝贝,一辈子赔不完,那罪孽之重,会在毁
坏一坐博物馆之上。而且推而广之,连热闹场中也不大去了,那一回的示威运动时,虽有“
打落门牙”〔19〕的“流言”,其实却躺在家里,托福无恙。但那两屋子“关于社会主义
的德文书”以及其他从“孤桐先生”府上陆续散出的壮观,却也因此“交臂失之”〔20〕
了。这实在也就是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无法两全的。
现在是收藏洋书之富,私人要数庄士敦先生,公团要推“政治学会图书馆”了,只可惜
一个是外国人,一个是靠着美国公使芮恩施竭力提倡出来的〔21〕。“北京国立图书馆”
将要扩张,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事,但听说所依靠的还是美国退还的赔款〔22〕,常年经费
又不过三万元,每月二千余。要用美国的赔款,也是非同小可的事,第一,馆长就必须学贯
中西,世界闻名的学者。据说,这自然只有梁启超〔23〕先生了,但可惜西学不大贯,所
以配上一个北大教授李四光先生做副馆长,凑成一个中外兼通的完人。然而两位的薪水每月
就要一千多,所以此后也似乎不大能够多买书籍。这也就是所谓“有利必有弊”罢,想到这
里,我们就更不能不痛切地感到“孤桐先生”独力购置的几房子好书惨遭散失之可惜了。
总之,在近几年中,是未必能有较好的“做学问的工具”的,学者要用功,只好是自己
买书读,但又没有钱。听说“孤桐先生”倒是想到了这一节,曾经发表过文章,然而下台了
,很可惜。〔24〕学者们另外还有什么法子呢,自然“也难怪他们除了说说‘闲话’便没
有什么可干”,虽然北京三十多个大学还不及他们“私人的书多”。为什么呢?要知道做学
问不是容易事,“也许一个小小的题目得参考百十种书”,连“孤桐先生”的藏书也未必够
用。陈源教授就举着一个例:
“就以‘四书’〔25〕来说”罢,“不研究汉宋明清许多儒家的注疏理论,‘四书’
的真正意义是不易领会的。短短的一部‘四书’,如果细细的研究起来,就得用得了几百几
千种参考书”。
这就足见“学问之道,浩如烟海”了,那“短短的一部‘四书’”,我是读过的,至于
汉人的“四书”注疏或理论,却连听也没有听到过。陈源教授所推许为“那样提倡风雅的封
藩大臣”之一张之洞先生在做给“束发小生”们看的《书目答问》上曾经说:“‘四书’,
南宋以后之名。”〔26〕我向来就相信他的话,此后翻翻《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
》〔27〕之类,也只有“五经”,“六经”,“七经”,“六艺”,〔28〕却没有“四
书”,更何况汉人所做的注疏和理论。但我所参考的,自然不过是通常书,北京大学的图书
馆里就有,见闻寡陋,也未可知,然而也只得这样就算了,因为即使要“抱”,却连“佛脚
”都没有。由此想来,那能“抱佛脚”的,肯“抱佛脚”的,的确还是真正的福人,真正的
学者了。他“家翰笙”还慨乎言之,大约是“《春秋》责备贤者”〔29〕之意罢。
完
现在不高兴写下去了,只好就此完结。总之:将《现代评论增刊》略翻一遍,就觉得五
光十色,正如看见有一回广告上所开列的作者的名单。例如李仲揆教授的《生命的研究》呀
,胡适〔30〕教授的《译诗三首》呀,徐志摩〔31〕先生的译诗一首呀,西林〔32〕
氏的《压迫》呀,陶孟和〔33〕教授的要到二○二五年才发表而必须我们的玄孙才能全部
拜读的大著作的一部分呀……。但是,翻下去时,不知怎的我的眼睛却看见灰色了,于是乎
抛开。
现在的小学生就能玩七色板,将七种颜色涂在圆板上,停着的时候,是好看的,一转,
便变成灰色,——本该是白色的罢,可是涂得不得法,变成灰色了。收罗许多著名学者的大
著作的大报,自然是光怪陆离,但也是转不得,转一周,就不免要显出灰色来,虽然也许这
倒正是它的特色。
一月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十八日《语丝》周刊第六十二期。
〔2〕 陈源 笔名西滢,参看本卷第80页注〔8〕。
〔3〕 《现代评论》 参看本卷第79页注〔4〕。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
五十六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日)发表的《闲话》中称:“我们新年的决心,不如就说以后
永远的不管人家的闲事吧。”因为,据他说,“中国爱管闲事的人太少”,所以像他这样爱
“代人抱不平”,遇到“许多看不过眼的事情,不得不说两句话”的人,“就常常惹了祸了
”。这是他为自己前一年帮助章士钊和杨荫榆压迫学生的种种言行所作的辩护。
〔4〕 “可惜” 此语原为陈西滢对于鲁迅等七教员关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的宣
言的讥评。陈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发表的《闲话》
中说:“这个宣言语气措词,我们看来,未免过于偏袒一方,不大公允,看文中最精彩的几
句就知道了。……这是很可惜的。”
〔5〕 五色旗 民国成立后至一九二七年这一时期旧中国的国旗,红黄蓝白黑五色横
列。
〔6〕 请酒开会 在女师大风潮中,杨荫榆曾一再利用宴会方式,拉拢教员,策划压
迫学生。在章士钊解散女师大另办女子大学后,女师大进步师生另在宗帽胡同租屋上课,后
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返回原校址复校。十二月十四日,女子大学也用宴会方式宴请所
谓“教育界名流”。陈西滢、王世杰、燕树棠等人在席上成立所谓“教育界公理维持会”(
次日改名“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于十二月十六日在《致北京国立各校教职员联席会议
函》中攻击女师大进步师生说:
“同人等以为女师大应否恢复,目的如何,另属一问题,而少数人此种横暴行为,理应
在道德上加以切实否认。”这里就是针对他们而发。
〔7〕 一九二五年八月,章士钊决定在女师大校址另立女子大学,十九日派专门教育
司司长刘百昭前往筹备。刘于二十二日在军警配合下雇用流氓和老妈子殴曳学生出校。这里
是对此事的讽刺。
〔8〕 塞文狄斯(M.de Cervantes,1547—1616),通译塞
万提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堂吉诃德》等。芮恩施(P.S.
Reinsch),民国初年美国驻华公使。罗家伦在《新潮》第一卷第一号(一九一九年
一月)发表的《今日中国之小说界》内,曾引芮恩施的话来作为“外国人之中国人译外国小
说观”的论据;并称他“是美国一位很大的学者”。这里所说“因为在讲什么文艺学术的一
篇论文上见过他的名字”,即指罗家伦的这篇论文。
〔9〕 “邻猫生子” 指梁启超在《中国史界革命案》中引英国斯宾塞的话:“或有
告者曰:邻家之猫,昨日产一子,以云事实,诚事实也;然谁不知为无用之事实乎?何也?
以其与他事毫无关涉,于吾人生活上之行为,毫无影响也。”
〔10〕 “如苍生何” 语见《世说新语·排调》:谢安“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
人每相与言:安石(按谢安的字)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后人常用的“斯人不出,如苍生
何!”一语即由此而来。
〔11〕 沙滩 北京地名,当时北京大学第一院所在地。下文的南池子,也是北京地
名。
〔12〕 大琦 即王品青,河南济源人,北京大学毕业,《语丝》撰稿人。曾任北京
孔德学校教员。
〔13〕 他“家翰笙” 指陈翰笙,江苏无锡人,社会学家,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
他曾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三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发表《临时抱佛脚》一
文,说北京政治学会图书馆藏书在一万册以上,“会员里十九是留学欧美归国的人”;他根
据馆内借书统计表,指出一九二五年因有“沪案(按即五卅惨案)和关会(按即关税会议)
两个热闹的时务题目”,借书的人数较前一年大为增多;因而他用“临时抱佛脚”这句俗谚
来形容当时学术界大部分人平时的“懒惰”。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一周年纪念增刊》
(一九二六年一月一日)发表《做学问的工具》一文中引用陈翰笙的话时,称他为“‘吾家
’翰笙”。
〔14〕 溥仪 爱新觉罗溥仪(1906—1967),即清朝最后的皇帝宣统。庄
士敦(1874—1938),英国人。曾任威海卫“英国租借地行政长官”,一九一九年
起,任溥仪的英文教师,以后即长期和溥仪保持密切关系。一九二四年春夏间,曾与金梁、
康有为等密谋复辟;同年十一月溥仪被逐出宫后,他又与郑孝2胥等于十二月护送溥仪逃往
日本使馆,是个长期在我国从事阴谋活动的帝国主义分子。
〔15〕 章士钊早年署名青桐,后改秋桐,自一九二五年七月创办《甲寅》周刊时起
,又改署孤桐(见《甲寅》周刊第一号《字说》)。陈西滢在文章中常亲昵地称他为“孤桐
先生”。
〔16〕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北京民众为要求关税自主和反对段祺瑞政府举
行示威游行。群众对于段祺瑞和平日依附他的一批政客如章士钊、朱深等人深为愤恨,游行
时曾到他们的住宅示威;事后,章士钊即写了一篇《寒家再毁记》(按同年五月七日,因章
士钊禁止学生纪念国耻,学生曾赴章宅质问,发生冲突,因此他称这次为“再毁”),说他
“家中所有。以中西书籍为第一项。……西籍为愚历年续续购办。哲学政计诸门差完。……
最后一批。乃两年前在柏林所得。
甚称富有。”又说当日群众“一拥而入。遇物即毁。……自插架以至案陈。凡书之属无
完者。”(见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五日《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十一号)接着,陈西滢在《做
学问的工具》一文里又附和说:
“孤桐先生在英国德国买的书是我亲自看见的。他柏林寓中两间屋,几乎满床满架满桌
满地,都是关于社会主义的德文书。我不知道这些书都在北京否。从《寒家再毁记》看来,
好像他们夫妇两位的藏书都散失了。这真是很可惜的。”
〔17〕 刘百昭在章士钊任教育总长时期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兼北京艺术专门学
校校长。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北京民众因要求关税自主示威游行时,刘的住宅也受到
冲击,他便乘机吞没存放家中的艺专公款八千元,捏词呈报教育部说公款全数被劫,无法赔
垫。
〔18〕 火神庙 在北京琉璃厂。旧时每年夏历正月初一至十五庙会期间,设有很多
临时性的古玩玉器摊。
〔19〕 “打落门牙” 参看本卷第155页注〔17〕。
〔20〕 “交臂失之” 语出《庄子·田子方》:“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
〔21〕 陈西滢在《做学问的工具》里颂扬芮恩施说:“我想着要是那时美国公使莱
恩施没有竭力的提倡,组织什么政治学会,办什么图书馆,那么今年不要说有了两个热闹的
时务题目,就有了二十个热闹的时务题目,也就要借书也无从借起了。”
〔22〕 美国退还的赔款 指一九○一年《辛丑条约》规定的“庚子赔款”中尚未付
给美国的部分。美帝国主义为了对我国进行文化侵略,在所谓“资助”我国教育文化事业的
幌子下,于一九○八年第一次将赔款中的一部分退还我国;一九二四年又决定将余款全数退
还。
这里所说用以扩充北京图书馆的经费,即在第二次退款之内。
〔23〕 梁启超(1873—1929) 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
清末与康有为同为戊戌维新运动的主要领导人,失败后逃亡日本。一九○二年在东京创
办《新民丛报》,鼓吹君主立宪,反对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运动。辛亥革命后,
历任北洋政府司法、财政总长,清华学校研究院教授。他用浅显的文言著述,著有《饮冰室
文集》。
〔24〕 陈西滢在《做学问的工具》里说过这样的话:“要学者去弄他们的学问,最
重要的,第一,便是学者能有固定的收入,不至于镇天的忧柴愁米;第二;便是供给他们比
较完善的做学问的工具。……
孤桐先生在他未下台以前,曾经发表了两篇文章。他对于学者宜有固定收入是看得很清
楚的,然而第二种要求他似乎没看到。”参看本书《不是信》第六段。
〔25〕 “四书” 参看本卷第37页注〔6〕。自南宋朱熹将《礼记》中的《大学
》、《中庸》两篇和《论语》、《孟子》合在一起,撰写《四书章句集注》,才有了“四书
”这个名称。
〔26〕 张之洞(1837—1909) 字孝达,河北南皮人,清末提倡“洋务运
动”的大官僚之一。曾任四川学政、湖广总督。“提倡风雅的封藩大臣”,是陈西滢在《做
学问的工具》里推崇他的话。《书目答问》,张之洞在四川学政任内所著,成于一八七五年
(清光绪元年),一说为缪荃孙代笔。“‘四书’,南宋以后之名”,见该书经部第二。“
束发小生”,章士钊对青年学生常用的蔑称。如他在一九二五年因禁止学生纪念“五七”国
耻而遭到反对时,在给段祺瑞的辞呈里说:“夫束发小生。千百成群。至以本管长官之进退
。形诸条件。”束发,古代指男子成童的年龄。
〔27〕 《汉书艺文志》 《汉书》,东汉班固撰。其中《艺文志》是当时所存各种
书籍名目的汇编,为我国最早的书目。《隋书经籍志》,《隋书》,唐代魏征等撰。其中《
经籍志》性质和《汉书艺文志》同。
〔28〕 “五经” 指《诗》、《书》、《礼》、《易》、《春秋》。“六经”,“
五经”加上《乐经》。“七经”,“五经”加上《论语》、《孝经》。
“六艺”,这里指“六经”。
〔29〕 “《春秋》责备贤者” 语出《新唐书·太宗本纪》:
“《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这里是求全责备的意思。
〔30〕 胡适(1891—1962) 字适之,安徽绩溪人,现代评论派主要成员
之一。早年留学美国,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发表在《〈现代评论〉第一周年纪念增刊》
上的《译诗三首》,是英国诗人勃朗宁的《清晨的分别》、雪莱的《给——》、哈代的《月
光里》。
〔31〕 徐志摩 参看本卷第179页注〔6〕。他发表在《〈现代评论〉第一周年
纪念增刊》上的“译诗一首”,是英国诗人罗赛蒂的《图尔的约翰》。
〔32〕 西林 丁燮林(1893—1974),笔名西林,字巽甫,江苏泰兴人,
物理学家、剧作家。早年留学英国,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
《压迫》是他所作的一个独幕剧。
〔33〕 陶孟和(1888—1960) 名履恭,字孟和,天津人,社会学家。当
时任北京大学教授,《现代评论》的经常撰稿人。他在该刊《第一周年纪念增刊》(一九二
六年一月一日)上曾发表《现代教育界的特色》一文,题下自注:“这是要到二○二五年才
可以发表——假使当时的状况允许——的一部著作里的几节。”
有趣的消息〔1〕
虽说北京像一片大沙漠,青年们却还向这里跑;老年们也不大走,即或有到别处去走一
趟的,不久就转回来了,仿佛倒是北京还很有什么可以留恋。厌世诗人的怨人生,真是“感
慨系之矣”,然而他总活着;连祖述释迦牟尼先生的哲人丛本华尔也不免暗地里吃一种医治
什么病症的药,不肯轻易“涅~礌”〔2〕。俗语说:“好死不如恶活”,这当然不过是俗?说乃准樟耍墒俏娜搜д咧饕埠纬⒉徽庋K煌模皇撬苡幸幻娲茄弦逭木
欤褂幸惶跤绕湟逭茄系奶勇贰?
真的,倘不这样,人生可真要无聊透顶,无话可说了。
北京就是一天一天地百物昂贵起来;自己的“区区佥事”,又因为“妄有主张”〔3〕
,被章士钊先生革掉了。向来所遭遇的呢,借了安特来夫的话来说,是“没有花,没有诗”
〔4〕,就只有百物昂贵。然而也还是“妄有主张”,没法回头;倘使有一个妹子,如《晨
报副刊》〔5〕上所艳称的“闲话先生”的家事似的,叫道:“阿哥!”那声音正如“银铃
之响于幽谷”,向我求告,“你不要再做文章得罪人家了,好不好?”我也许可以借此拨转
马头,躲到别墅里去研究汉朝人所做的“四书”注疏和理论去。然而,惜哉,没有这样的好
妹子;“女话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S鼱直以亡身兮,终然s|乎羽之野。”
连有一个那样凶姊姊的幸福也不及屈灵均〔6〕。我的终于“妄有主张”,或者也许是
无可推托之故罢。然而这关系非同小可,将来怕要遭殃了,因为我知道,得罪人是要得到报
应的。
话要回到释迦先生的教训去了,据说:活在人间,还不如下地狱的稳妥。做人有“作”
就是动作(=造孽),下地狱却只有“报”(=报应)了;所以生活是下地狱的原因,而下
地狱倒是出地狱的起点。这样说来,实在令人有些想做和尚,但这自然也只限于“有根”〔
7〕(据说,这是“一句天津话”)的大人物,我却不大相信这一类鬼画符。活在沙漠似的
北京城里,枯燥当然是枯燥的,但偶然看看世态,除了百物昂贵之外,究竟还是五花八门,
创造艺术的也有,制造流言的也有,肉麻的也有,有趣的也有……这大概就是北京之所以为
北京的缘故,也就是人们总还要奔凑聚集的缘故。可惜的是只有一些小玩意,老实一点的朋
友就难于给自己竖起一杆辞严义正的军旗来。
我一向以为下地狱的事,待死后再对付,只有目前的生活的枯燥是最可怕的,于是便不
免于有时得罪人,有时则寻些小玩意儿来开开笑口,但这也就是得罪人。得罪人当然要受报
,那也只好准备着,因为寻些小玩意儿来开开笑口的是更不能竖起辞严义正的军旗来的。其
实,这里也何尝没有国家大事的消息呢,“关外战事不日将发生”呀,“国军一致拥段”〔
8〕哪,有些报纸上都用了头号字煌煌地排印着,可以刺得人们头昏,但于我却都没有什么
鸟趣味。人的眼界之狭是不大有药可救的,我近来觉得有趣的倒要算看见那在德国手格盗匪
若干人,在北京率领三河县老妈子一大队的武士刘百昭校长居然做骈文,大有偃武修文之意
了;而且“百昭海邦求学,教部备员,多艺之誉愧不如人,审美之情差堪自信”,还是一位
文武全才,我先前实在没有料想到。〔9〕第二,就是去年肯管闲事的“学者”,今年不管
闲事了,在年底结清帐目的办法,原来不止是掌柜之于流水簿,也可以适用于“正人君子”
的行为的。或者,“阿哥!”这一声叫,正在中华民国十四年十二月卅一日的夜间十二点钟
罢。
但是,这些趣味,刹那间也即消失了,就是我自己的思想的变动,也诚然是可恨。我想
,照着境遇,思想言行当然要迁移,一迁移,当然会有所以迁移的道理。况且世界上的国庆
很不少,古今中外名流尤其多,他们的军旗,是全都早经竖定了的。前人之勤,后人之乐,
要做事的时候可以援引孔丘墨翟,不做事的时候另外有老聃,〔10〕要被杀的时候我是关
龙逄,要杀人的时候他是少正卯,〔11〕有些力气的时候看看达尔文赫胥黎的书,要人帮
忙就有克鲁巴金的《互助论》,〔12〕勃朗宁夫妇〔13〕岂不是讲恋爱的模范么,丛本
华尔和尼采〔14〕又是咒诅女人的名人,……归根结蒂,如果杨荫榆或章士钊可以比附到
犹太人特莱孚斯去,则他的篾片就可以等于左拉等辈了。这个时候,可怜的左拉要被中国人
背出来;幸而杨荫榆或章士钊是否等于特莱孚斯,也还是一个大疑问。〔15〕然而事情还
没有这么简单,中国的坏人(如水平线下的文人和学棍学匪之类〔16〕),似乎将来要大
吃其苦了,虽然也许要在身后,像下地狱一般。但是,深谋远虑的人,总还以从此小心,不
要多说为稳妥。你以为“闲话先生”真是不管闲事了么?并不然的。据说他是要“到那天这
班出锋头的人们脱尽了锐气的日子,我们这位闲话先生正在从容的从事他那‘完工的拂拭’
(The finishing touch),笑吟吟的擎着他那枝从铁杠磨成的绣针,
讽刺我们情急是多么不经济的一个态度,反面说只有无限的耐心才是天才唯一的凭证”。〔
17〕(《晨报副刊》一四二三)
后出者胜于前者,本是天下的平常事情,但除了堕落的民族。即以衣服而论,也是由裸
体而用会阴带或围裙,于是有衣裳,衮冕。我们将来的天才却特异的,别人系了围裙狂跳时
,他却躲在绣房里刺绣,——不,磨绣针。待到别人的围裙全数破旧,他却穿了绣花衫子站
出来了。大家只好说道“阿!”可怜的性急的野蛮人,竟连围裙也不知道换一条,怪不得锐
气终于脱尽;脱尽犹可,还要看那“笑吟吟”的“讽刺”的“天才”脸哩,这实在是对于灵
魂的鞭责,虽说还在辽远的将来。
还有更可怕的,是我们风闻二○二五年一到,陶孟和教授要发表一部著作。内容如何,
只有百年后的我们的曾孙或玄孙们知道罢了,但幸而在《现代评论增刊》上提前发表了几节
,所以我们竟还能“管中窥豹”〔18〕似的,略见这一部新书的大概。那是讲“现代教育
界的特色”的,连教员的“兼课”之多也说在内。〔19〕他问:“我的议论太悲观,太刻
薄,太荒诞吗?我深愿受这个批评,假使事实可以证明。”这些批评我们且俟之百年之后,
虽然那时也许无从知道事实;典籍呢,大概也只有“笑吟吟的”佳作留传。要是当真这样,
那大半是“英雄所见略同”的,后人总不至于以为刻薄罢。但我们也难于悬揣,不过就今论
今,似乎颇有些“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20〕之意了。人们不逢如此盛事者
,盖已将二千四百年云。
总之,百年以内,将有陈源教授的许多(?)书,百年以后,将有陶孟和教授的一部书
出现。内容虽然不知道怎样,但据目下所走漏的风声看起来,大概总是讽刺“那班出锋头的
人们”,或“驰驱九城”的教授的。
我常常感叹,印度小乘教〔21〕的方法何等厉害:它立了地狱之说,借着和尚,尼姑
,念佛老妪的嘴来宣扬,恐吓异端,使心志不坚定者害怕。那诀窍是在说报应并非眼前,却
在将来百年之后,至少也须到锐气脱尽之时。这时候你已经不能动弹了,只好听别人摆布,
流下鬼泪,深悔生前之妄出锋头;而且这时候,这才认识阎罗大王的尊严和伟大。
这些信仰,也许是迷信罢,但神道设教,于“挽世道而正人心”的事,或者也还是不无
裨益。况且,未能将坏人“投界豺虎”〔22〕于生前,当然也只好口诛笔伐之于身后,孔
子一车两马,倦游各国以还,抽出钢笔来作《春秋》,盖亦此志也。
但是,时代迁流了,到现在,我以为这些老玩意,也只好骗骗极端老实人。连闹这些玩
意儿的人们自己尚且未必信,更何况所谓坏人们。得罪人要受报应,平平常常,并不见得怎
样奇特,有时说些宛转的话,是姑且客气客气的,何尝想借此免于下地狱。这是无法可想的
,在我们不从容的人们的世界中,实在没有那许多工夫来摆臭绅士的臭架子了,要做就做,
与其说明年喝酒,不如立刻喝水;待廿一世纪的剖拨戮尸,倒不如马上就给他一个嘴巴。至
于将来,自有后起的人们,决不是现在人即将来所谓古人的世界,如果还是现在的世界,中
国就会完!
一月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九日《国民新报副刊》。
〔2〕 丛本华尔 即叔本华。这里说他“祖述释迦牟尼”,是因为他的思想曾部分地
受了印度佛教哲学的影响。他死后,从他的书籍里曾发现医治梅毒的药方,这里说他“暗地
里吃一种医治什么病症的药”,即指此事。
〔3〕 “区区佥事” 鲁迅在一九一二年八月被任命为教育部佥事。一九二五年,因
支持女师大进步学生,于八月中被章士钊非法免职,为此他向平政院提出控告。当时有人借
此攻击他因为失去“区区佥事”,所以反对章士钊,没有“学者的态度”。“妄有主张”,
是章士钊在给平政院答辩书中诬蔑作者的话。
〔4〕 安特来夫 通译安德烈夫(B.C.\ZFNSST,1871—1919),俄国作?摇J赂锩筇油龉狻!懊挥谢ǎ挥惺保鲎运男∷怠逗斓男Α罚骸澳阒赖厍蛞
逊⒖窳耍衙挥谢ㄓ敫柙诘厍蛏狭恕!保ň菝反ㄒ胛模?
〔5〕 《晨报副刊》 《晨报》,是当时在政治上拥护北洋政府的政治团体研究系在
北京出版的机关报;但它的副刊在进步力量的推动下,一个时期内是赞助新文化运动的重要
期刊之一。自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约三年间,由孙伏园编辑。鲁迅经常为该刊写稿
。从一九二五年十月起,由现代评论派徐志摩编辑。徐志摩在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三日《晨报
副刊》发表一篇《“闲话”引出来的闲话》,盛赞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七期
(一九二六年一月九日)谈法朗士的《闲话》,是“一篇可羡慕的妩媚的文章”。因而希望
“上帝保佑他以后只说闲话,不再管闲事!”文中曾讲述了一件关于陈西滢的“家事”:“
‘阿哥’,他的妹妹一天对他求告,‘你不要再作文章得罪人家了,好不好?回头人家来烧
我们的家,怎么好?’‘你趁早把自己的东西,’闲话先生回答说,‘清点了开一个单子给
我,省得出了事情以后你倒来向我阿哥报虚帐!’”
〔6〕 “女话之婵媛兮”等语,见屈原《离骚》。女话,一般以为是屈原对其姊的称
谓。《说文》:“楚人谓姊为话。”鲧,夏禹的父亲,相传他因治水无功,被舜杀于羽山。
屈灵均,即屈原(约前340—约前278),战国时楚国诗人。
〔7〕 “有根” 这是徐志摩吹捧陈西滢的话,见他所作《“闲话”引出来的闲话》
。参看本书《无花的蔷薇》第七节。
〔8〕 “关外战事不日将发生”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奉系将领郭松龄秘密和冯玉祥
国民军联合,反对张作霖;不久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武装干涉下乒败被杀。但驻守榆关的郭松
龄部炮兵旅长魏益三于次年一月三日宣布与国民军合作,改称国民军第四军,继续与张作霖
对峙,战争处于一触即发之势。故报上说“关外战事不日将发生”。“国军一致拥段”,一
九二六年一月九日,段祺瑞在直奉等军阀的压力下被迫通电辞职。国民军为了暂时维持现状
,曾表示挽留,故报上有“国军一致拥段”之说。这两则新闻标题,《京报》等均以头号字
排印。
〔9〕 刘百昭于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奉章士钊命令接收女师大时,与学生发生冲
突,他恐吓学生说:“本人稍娴武术,在德时曾徒手格退盗贼多人。”二十二日,他又雇用
老妈子百余人随同巡警将女师大学生殴曳出校。一九二五年九月至次年一月间,他兼任北京
艺术专门学校校长;这里所引的骈文是他为《艺专旬刊》所作的《发刊词》中的句子。按当
时北京女佣以三河县籍为多,故被泛称为“三河县老妈子”。
〔10〕 孔丘 即孔子,儒家创始人。墨翟(约前468—前376),墨家创始人
。老聃,即老子,道家创始人。过去一般认为,在对待现实生活的态度上,儒家、墨家都是
主张“有所为”的,他们各自提出一套治理国家的学说,而道家则是主张“无为”而治的。
〔11〕 关龙逄 夏桀的臣子,因谏桀作酒池被杀。少正卯,春秋时鲁国大夫。孔丘
为鲁国司寇时,借鼓吹邪说等罪名将他杀害。
〔12〕 达尔文(C.R.Darwin,1809—1882) 英国生物学家,
进化论的奠基人。主要著作有《物种起源》等。赫胥黎(T.H.Huxley,1825
—1895),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学说的积极支持者和宣传者。主要著作有《人类在自
然界中的位置》等。他们认为生物在进化过程中必然要经历剧烈的生存斗争。克鲁巴金(]?甛.^N_EHOPZ,1842—1921),通译克鲁泡特金,俄国无政府主义者。他在所著《
互助论》中,认为生物进化和人类发展,都有赖于互助,主张用互助的办法来解决社会矛盾
。
〔13〕 勃朗宁夫妇 勃朗宁(R.Browning,1812—1889)和勃
朗宁夫人(E.Browning,1806—1861),都是英国诗人。他们曾不顾勃
朗宁夫人父亲的反对,秘密结婚并脱离家庭远走。
〔14〕 尼采(F.Nietzsche,1844—1900) 德国哲学家。唯
意志论和“超人哲学”的鼓吹者。他和叔本华都是反对妇女解放的人。叔本华在他所著的《
妇女论》中诬蔑妇女虚伪、虚荣、无知、缺乏思想,是“本来不配做什么伟大的工作”的人
。尼采在他所著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则发表“妇女必须服从”、“你到女人那里去
的时候,不要忘记带一根鞭子”等谬论。
〔15〕 特莱孚斯(A.Dreyfus) 法国犹太籍军官。他在一八九四年受到
军事当局诬告,以泄漏军事机密罪被判处终身苦役。此事曾引起各界进步人士的不满。一八
九七年经人查明真相,要求复审,又未获准。左拉(`.Zola.Zola,1840—?保梗埃玻ü骷遥谐て∷怠睹妊俊贰ⅰ侗览!贰ⅰ赌饶取返取K谝话司牌吣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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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虐锵械乃壮啤?
〔16〕 水平线下 当时现代评论社出版的《现代丛书》广告中,吹嘘他们出版的作
品“不会有一本无价值的书,一本读不懂的书,一本在水平线下的书”。学棍学匪,参看本
书《学界的三魂》及其注〔1〕、〔2〕。当时现代评论派的一些人也对鲁迅进行类似的攻
击。
〔17〕 这一段也是徐志摩在《“闲话”引出来的闲话》里替陈西滢吹嘘的话。
〔18〕 “管中窥豹” 语见《晋书·王献之传》:“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19〕 陶孟和在《现代教育界的特色》一文中说,当时教育界的特色之一是“教育
的商业化”。“一种是以授课为营业,……便是俗所谓兼课。……这个时代,学校太多,学
者太少,这个僧少粥多的状况,不得不稍牺牲大学者的光阴。所以除了那些蠢笨无学识的,
不得不只依赖一个学校收入吃饭的以外,硕学醇儒便不得不在一星期里驰驱——如在北京—
—于九城之中。”这里的“驰驱于九城”即奔走于北京全城的意思;因北京有正阳、崇文、
宣武、安定、德胜、东直、西直、朝阳、阜成等九门,故以“九城”统称北京全城。
〔20〕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慎” 语出《孟子·滕文公》:“世衰道微
,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
孔子惧,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21〕 小乘教 早期佛教的主要流派,注重修行持戒,自我解脱,自认为是佛教的
正统派。它宣传人死后“神不灭”、轮回、因果报应等等,在旧社会中影响很大。
〔22〕 “投畀豺虎” 语见《诗经·小雅·巷伯》。所谓“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
在《致北京国立各校教职员联席会议函》中曾用此语咒骂女师大进步教员。参看本卷第16
9页注〔8〕。
学界的三魂〔1〕
从《京报副刊》上知道有一种叫《国魂》〔2〕的期刊,曾有一篇文章说章士钊固然不
好,然而反对章士钊的“学匪”们也应该打倒。我不知道大意是否真如我所记得?但这也没
有什么关系,因为不过引起我想到一个题目,和那原文是不相干的。意思是,中国旧说,本
以为人有三魂六魄,或云七魄;国魂也该这样。而这三魂之中,似乎一是“官魂”,一是“
匪魂”,还有一个是什么呢?也许是“民魂”罢,我不很能够决定。又因为我的见闻很偏隘
,所以未敢悉指中国全社会,只好缩而小之曰“学界”。
中国人的官瘾实在深,汉重孝廉而有埋儿刻木,〔3〕宋重理学〔4〕而有高帽破靴,
清重帖括〔5〕而有“且夫”“然则”。总而言之:那魂灵就在做官,——行官势,摆官腔
,打官话。顶着一个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于是那些人就得了雅号曰“匪
徒”。学界的打官话是始于去年,凡反对章士钊的都得了“土匪”,“学匪”,“学棍”的
称号,但仍然不知道从谁的口中说出,所以还不外乎一种“流言”。
但这也足见去年学界之糟了,竟破天荒的有了学匪。以大点的国事来比罢,太平盛世,
是没有匪的;待到群盗如毛时,看旧史,一定是外戚,宦官,奸臣,小人当国,即使大打一
通官话,那结果也还是“呜呼哀哉”。当这“呜呼哀哉”
之前,小民便大抵相率而为盗,所以我相信源增〔6〕先生的话:
“表面上看只是些土匪与强盗,其实是农民革命军。”(《国民新报副刊》四三)那么
,社会不是改进了么?并不,我虽然也是被谥为“土匪”之一,却并不想为老前辈们饰非掩
过。农民是不来夺取政权的,源增先生又道:“任三五热心家将皇帝推倒,自己过皇帝瘾去
。”但这时候,匪便被称为帝,除遗老外,文人学者却都来恭维,又称反对他的为匪了。
所以中国的国魂里大概总有这两种魂:官魂和匪魂。这也并非硬要将我辈的魂挤进国魂
里去,贪图与教授名流的魂为伍,只因为事实仿佛是这样。社会诸色人等,爱看《双官诰》
〔7〕,也爱看《四杰村》〔8〕,望偏安巴蜀的刘玄德成功,也愿意打家劫舍的宋公明〔
9〕得法;至少,是受了官的恩惠时候则艳羡官僚,受了官的剥削时候便同情匪类。但这也
是人情之常;倘使连这一点反抗心都没有,岂不就成为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然而国情不同,国魂也就两样。记得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些同学问我在中国最有大利的
买卖是什么,我答道:“造反。”
他们便大骇怪。在万世一系的国度里,那时听到皇帝可以一脚踢落,就如我们听说父母
可以一棒打杀一般。为一部分士女所心悦诚服的李景林〔10〕先生,可就深知此意了,要
是报纸上所传非虚。今天的《京报》即载着他对某外交官的谈话道:
“予预计于旧历正月间,当能与君在天津晤谈;若天津攻击竟至失败,则拟俟三四月间
卷土重来,若再失败,则暂投土匪,徐养兵力,以待时机”云。但他所希望的不是做皇帝,
那大概是因为中华民国之故罢。
所谓学界,是一种发生较新的阶级,本该可以有将旧魂灵略加湔洗之望了,但听到“学
官”的官话,和“学匪”的新名,则似乎还走着旧道路。那末,当然也得打倒的。这来打倒
他的是“民魂”,是国魂的第三种。先前不很发扬,所以一闹之后,终不自取政权,而只“
任三五热心家将皇帝推倒,自己过皇帝瘾去”了。
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但是,当此连学界也倒走
旧路的时候,怎能轻易地发挥得出来呢?在乌烟瘴气之中,有官之所谓“匪”和民之所谓匪
;有官之所谓“民”和民之所谓民;有官以为“匪”而其实是真的国民,有官以为“民”而
其实是衙役和马弁。所以貌似“民魂”的,有时仍不免为“官魂”,这是鉴别魂灵者所应该
十分注意的。
话又说远了,回到本题去。去年,自从章士钊提了“整顿学风”〔11〕的招牌,上了
教育总长的大任之后,学界里就官气弥漫,顺我者“通”〔12〕,逆我者“匪”,官腔官
话的余气,至今还没有完。但学界却也幸而因此分清了颜色;只是代表官魂的还不是章士钊
,因为上头还有“减膳”执政〔13〕在,他至多不过做了一个官魄;现在是在天津“徐养
兵力,以待时机”了。〔14〕我不看《甲寅》〔15〕,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官话呢,匪
话呢,民话呢,衙役马弁话呢?……
一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一日《语丝》周刊第六十四期。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今天到东城去教书,在新潮社看见陈源教授
的信,在北京大学门口看见《现代评论》,那《闲话》里正议论着章士钊的《甲寅》,说‘
也渐渐的有了生气了。可见做时事文章的人官实在是做不得的,……自然有些“土匪”不妨
同时做官僚,……’这么一来,我上文的‘逆我者“匪”’,‘官腔官话的余气’云云,就
又有了‘放冷箭’的嫌疑了。现在特地声明:我原先是不过就一般而言,如果陈教授觉得痛
了,那是中了流弹。要我在‘至今还没有完’之后,加一句‘如陈源等辈就是’,自然也可
以。至于‘顺我者“通”’的通字,却是此刻所改的,那根据就在章士钊之曾称陈源为‘通
品’。别人的褒奖,本不应拿来讥笑本人,然而陈源现就用着‘土匪’的字样。有一回的《
闲话》(《现代评论》五十)道:‘我们中国的批评家实在太宏博了。他们……在地上找寻
窃贼,以致整大本的剽窃,他们倒往往视而不见。要举个例吗?还是不说吧,我实在不敢再
开罪“思想界的权威”。’按照他这回的慷慨激昂例,如果要免于‘卑劣’且有‘半分人气
’,是早应该说明谁是土匪,积案怎样,谁是剽窃,证据如何的。现在倘有记得那括弧中的
‘思想界的权威’六字,即曾见于《民报副刊》广告上的我的姓名之上,就知道这位陈源教
授的‘人气’有几多。
“从此,我就以别人所说的‘东吉祥派’、‘正人君子’、‘通品’等字样,加于陈源
之上了,这回是用了一个‘通’字;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
牙,因为我是人,难于上帝似的铢两悉称。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大度,宽
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还有,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
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的掷过去,要是他掷来。但对于没有这样举动的人,我却不
肯先动手;而且也以文字为限,‘捏造事实’和‘散布“流言”’的鬼蜮的长技,自信至今
还不屑为。在马弁们的眼里虽然是‘土匪’,然而‘盗亦有道’的。记起一件别的事来了。
前几天九校‘索薪’的时候,我也当作一个代表,因此很会见了几个前‘公理维持会’
即‘女大后援会’中人。幸而他们倒并不将我捆送三贝子花园或运入深山,‘投畀豺虎’,
也没有实行‘割席’,将板凳锯开。终于‘学官’‘学匪’,都化为‘学丐’,同聚一堂,
大讨其欠账,——自然是讨不来。记得有一个洋鬼子说过:中国先是官国,后来是土匪国,
将来是乞丐国。单就学界而论,似乎很有点上这轨道了。想来一定有些人要后悔,去年竟抱
了‘有奶不是娘’主义,来反对章士钊的罢。
一月二十五日东壁灯下写。”
〔2〕 《国魂》 国家主义派所办的一种旬刊,一九二五年十月在北京创刊,次年一
月改为周刊。该刊第九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日)载有姜华的《学匪与学阀》一文,主
要意思是煽动北京的学生起来打倒马裕藻一派的所谓“学匪”(按马裕藻是当时反对章士钊
、杨荫榆的女师大教员之一);但又故作公正地小骂了章士钊几句。这里说到《京报副刊》
,是因为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该刊载有何曾亮(即周作人)驳斥姜华的《国魂之学匪观》一
文。
〔3〕 汉朝选用人材的制度中,有推举“孝子”和“廉士”做官的一项办法,因此社
会上就产生了许多虚伪矫情的事情。《太平御览》卷四一一引刘向《孝子图》记郭巨埋儿的
事说:“郭巨,河内温人。甚富,父没,分财二千万为两,分与两弟,己独取母供养。……
妻产男,虑养之则妨供养,乃令妻抱儿,欲掘地埋之。于土中得金一釜,上有铁券云:‘赐
孝子郭巨。’……遂得兼养儿。”又卷四八二引干宝《搜神记》记丁兰刻木的事说:“丁兰
,河内野王人。年十五,丧母,乃刻木作母事之,供养如生。邻人有所借,木母颜和则与,
不和不与。后邻人忿兰,盗斫木母,应刀血出。兰乃殡殓,报仇。汉宣帝嘉之,拜中大夫。
”
〔4〕 理学 亦称道学,即宋代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
义思想体系。当时那些理学家在服装上也往往和一般人不同。如《程氏外书》记程颐的服装
说:“先生常服茧袍,高帽檐劣半寸,系绦。曰:此野人之服也。”
〔5〕 帖括 科举考试文体之名。唐代考试制度,明经科以“帖经”试士。《文献通
考·选举二》:“凡举司课试之法:帖经者,以所习之经,掩其两端,中间惟开一行,裁纸
为帖。”后考生因帖经难记,就总括经文编成歌诀,叫帖括。后世因称科举应试的文章为帖
括;这里是指清代的制义,即八股文。“且夫”、“然则”,是这一类文字中的滥调。
〔6〕 源增 姓谷,山东文登人,北京大学法文系学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国
民新报副刊》载有他翻译的《帝国主义与帝国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一文,这里的引文即见
于该文的译后记中。
〔7〕 《双官诰》 戏曲名。明代杨善之著有传奇《双官诰》。后来京剧中也有此剧
,内容是:薛广出外经商,讹传已死,他的第二妾王春娥守节抚养儿子薛倚。后来薛广做了
高官回家,薛倚也及第还乡,由此王春娥便得了双重的官诰。
〔8〕 《四杰村》 京剧名。故事出自清代无名氏著《绿牡丹》。
内容是:骆宏勋被历城县知县贺世赖诬为强盗,在解往京城途中,又被四杰村恶霸朱氏
兄弟将囚车夺去,欲加杀害,幸为几个绿林好汉将他救出,并放火烧了四杰村。
〔9〕 刘玄德 刘备(161—223),字玄德,涿郡涿县(今属河北)人,三国
时在西蜀称帝。长篇小说《三国演义》以他作为主要人物之一。宋公明,长篇小说《水浒传
》中的主要人物宋江,其原型是北宋末山东一带农民起义的领袖。
〔10〕 李景林 字芳岑,河北枣强人,奉系军阀,曾任直隶督军。
一九二五年冬,奉军郭松龄倒戈与张作霖作战,冯玉祥国民军也乘机对李景林发动攻击
,占领天津。李逃匿租界,后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到济南收拾残部,与张宗昌联合,称为直鲁
联军,准备反攻。他对某外交官的谈话,就是这时发表的。
〔11〕 “整顿学风”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段祺瑞政府内阁会议通过了章士
钊草拟的“整顿学风令”,并由执政府明令发表。参看本卷第120页注〔4〕。
〔12〕 顺我者“通” 这是作者对章士钊、陈西滢等人的讽刺。
参看本卷第5页注〔4〕。
〔13〕 “减膳”执政 指段祺瑞。一九二五年五月,北京学生因章士钊禁止纪念“
五七”国耻,于九日向北洋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提出罢免章士钊的要求;章即采取以退为进
的手段,于十一日向段祺瑞辞职,并在辞呈中向段献媚说:“钊诚举措失当。众怒齐撄。一
人之祸福安危。自不足计。万一钧座因而减膳。时局为之不宁。……钊有百身。亦何能赎。
”
〔14〕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北京群众为反对关税会议要求关税自主举行游
行示威,提出“驱逐段祺瑞”、“打死朱深、章士钊”等口号,章士钊即潜逃天津。
〔15〕 《甲寅》 指《甲寅》周刊。参看本卷第113页注〔3〕。
古书与白话〔1〕
记得提倡白话那时,受了许多谣诼诬谤,而白话终于没有跌倒的时候,就有些人改口说
:然而不读古书,白话是做不好的。我们自然应该曲谅这些保古家的苦心,但也不能不悯笑
他们这祖传的成法。凡有读过一点古书的人都有这一种老手段:新起的思想,就是“异端”
〔2〕,必须歼灭的,待到它奋斗之后,自己站住了,这才寻出它原来与“圣教同源”;外
来的事物,都要“用夷变夏”〔3〕,必须排除的,但待到这“夷”入主中夏,却考订出来
了,原来连这“夷”也还是黄帝的子孙。这岂非出人意料之外的事呢?无论什么,在我们的
“古”里竟无不包函了!
用老手段的自然不会长进,到现在仍是说非“读破几百卷书者”即做不出好白话文,于
是硬拉吴稚晖〔4〕先生为例。可是竟又会有“肉麻当有趣”,述说得津津有味的,天下事
真是千奇百怪。其实吴先生的“用讲话体为文”,即“其貌”也何尝与“黄口小儿所作若同
”。不是“纵笔所之,辄万数千言”
么?〔5〕其中自然有古典,为“黄口小儿”所不知,尤有新典,为“束发小生”所不
晓。清光绪末,我初到日本东京时,这位吴稚晖先生已在和公使蔡钧大战了,〔6〕其战史
就有这么长,则见闻之多,自然非现在的“黄口小儿”所能企及。所以他的遣辞用典,有许
多地方是惟独熟于大小故事的人物才能够了然,从青年看来,第一是惊异于那文辞的滂沛。
这或者就是名流学者们所认为长处的罢,但是,那生命却不在于此。甚至于竟和名流学者们
所拉拢恭维的相反,而在自己并不故意显出长处,也无法灭去名流学者们的所谓长处;只将
所说所写,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或者竟并不想到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
愈是无聊赖,没出息的脚色,愈想长寿,想不朽,愈喜欢多照自己的照相,愈要占据别
人的心,愈善于摆臭架子。但是,似乎“下意识”〔7〕里,究竟也觉得自己之无聊的罢,
便只好将还未朽尽的“古”一口咬住,希图做着肠子里的寄生虫,一同传世;或者在白话文
之类里找出一点古气,反过来替古董增加宠荣。如果“不朽之大业”〔8〕不过这样,那未
免太可怜了罢。而且,到了二九二五年〔9〕,“黄口小儿”们还要看什么《甲寅》之流,
也未免过于可惨罢,即使它“自从孤桐先生下台之后,……也渐渐的有了生气了”〔10〕
。
菲薄古书者,惟读过古书者最有力,这是的确的。因为他洞知弊病,能“以子之矛攻子
之盾”〔11〕,正如要说明吸雅片的弊害,大概惟吸过雅片者最为深知,最为痛切一般。
但即使“束发小生”,也何至于说,要做戒绝雅片的文章,也得先吸尽几百两雅片才好呢。
古文已经死掉了;白话文还是改革道上的桥梁,因为人类还在进化。便是文章,也未必
独有万古不磨的典则。虽然据说美国的某处已经禁讲进化论了,〔12〕但在实际上,恐怕
也终于没有效的。
一月二十五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二日《国民新报副刊》。
〔2〕 “异端” 语见《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3〕 “用夷变夏” 语出《孟子·滕文公》:“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
。”这里指用外来文化同化中国的意思。夷,古人对少数民族或外国的蔑称;夏,即华夏,
中国或中华民族的古称。
〔4〕 吴稚晖(1865—1953) 名敬恒,江苏武进人,国民党政客。他原是
清末举人,曾先后留学日本、英国。一九○五年参加同盟会,自称无政府主义者,是资产阶
级民主革命中的右翼。
〔5〕 这里的引文都见于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十七号(一九二六年一月
十六日)发表的《再答稚晖先生》,其中说:“先生近用讲话体为文。纵笔所之。辄万数千
言。其貌与黄口小儿所作若同。而其神则非读破几百卷书者。不能道得只字。”陈西滢在《
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九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三日)的《闲话》里,特别将这一段引
出,说“很有趣”,并说吴稚晖三十岁前在南菁书院把那里的书“都看了一遍”。而“近十
年随便涉览和参考的汉文书籍至少总可以抵得三四个区区的毕生所读的线装书。”以此来为
章士钊的文章作证。这里所说“竟又会有‘肉麻当有趣’,述说得津津有味的”,即指陈西
滢而言。
〔6〕 一九○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夏,我国留日自费学生九人,志愿入成城学校
(相当于士官预备学校)肄业;由于清政府对陆军学生顾忌很大,所以驻日公使蔡钧坚决拒
绝保送。当时有留日学生二十余人(吴稚晖在内)前往公使馆代为交涉,蔡钧始终不允,双
方因而发生争吵。
〔7〕 “下意识” 章士钊在《再答稚晖先生》中曾说:“近茀罗乙德言心解者流。
极重Subconsciousness之用。谓吾人真正意态。每于无意识中发焉。而凡
所发。则又在意识用事时正言否之。此人生一奇也。”心解,即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
Subconsciousness,英语:
下意识。
〔8〕 “不朽之大业” 语出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
事。”按吴稚晖在《我们所请愿于章先生者》一文中,曾引用曹植《与杨修书》中的“岂徒
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等轻视文章的话,章士钊在《再答稚晖先生》里说这是吴稚晖
“在意识用事时”对于他自己重视文章的“真正意态”的否认,所以这里引用了曹丕的这句
和曹植意见相反的话。
〔9〕 二九二五年 陶孟和曾说,他有一部“要到二○二五年才可以发表”的著作。
参看本卷第196页注〔33〕。
〔10〕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九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三日)的《
闲话》中为章士钊和他所主办的《甲寅》周刊吹嘘说:“自从孤桐先生下台之后,《甲寅》
虽然还没有恢复十年前的精神,也渐渐的有了生气了。可见做时事文章的人官实在是做不得
的。”接着他便举章士钊在《甲寅》周刊发表的那篇《再答稚晖先生》来作为这“有了生气
”的例证。
〔11〕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这是《韩非子·难势》中的一个寓言:“人有鬻矛
与盾者,誉其盾之坚,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物无不陷也。’人应
之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
〔12〕 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七号(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发表《再
疏解奁义》一文,借评述一九二五年七月美国田芮西州小学教员师科布因讲授进化论被控的
事,以辩护他自己的种种“开倒车”的言行。参看本卷第146页注〔15〕。按章士钊在
《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七号(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先已发表过一篇《说奁》,其中说
:“奁者还也。车相避也。相避者又非徒相避也。乃乍还以通其道。旋乃复进也。……今谚
有所谓开倒车者。时人谈及。以谓有背进化之通义。辄大病之。是全不明夫奁义者也。”
一点比喻〔1〕
在我的故乡不大通行吃羊肉,阖城里,每天大约不过杀几匹山羊。北京真是人海,情形
可大不相同了,单是羊肉铺就触目皆是。雪白的群羊也常常满街走,但都是胡羊,在我们那
里称绵羊的。山羊很少见;听说这在北京却颇名贵了,因为比胡羊聪明,能够率领羊群,悉
依它的进止,所以畜牧家虽然偶而养几匹,却只用作胡羊们的领导,并不杀掉它。
这样的山羊我只见过一回,确是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面,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
智识阶级的徽章。通常,领的赶的却多是牧人,胡羊们便成了一长串,挨挨挤挤,浩浩荡荡
,凝着柔顺有余的眼色,跟定他匆匆地竞奔它们的前程。我看见这种认真的忙迫的情形时,
心里总想开口向它们发一句
愚不可及的疑问——
“往那里去?!”
人群中也很有这样的山羊,能领了群众稳妥平静地走去,直到他们应该走到的所在。袁
世凯〔2〕明白一点这种事,可惜用得不大巧,大概因为他是不很读书的,所以也就难于熟
悉运用那些的奥妙。后来的武人可更蠢了,只会自己乱打乱割,乱得哀号之声,洋洋盈耳,
结果是除了残虐百姓之外,还加上轻视学问,荒废教育的恶名。然而“经一事,长一智”,
二十世纪已过了四分之一,脖子上挂着小铃铎的聪明人是总要交到红运的,虽然现在表面上
还不免有些小挫折。
那时候,人们,尤其是青年,就都循规蹈矩,既不嚣张,也不浮动,一心向着“正路”
前进了,只要没有人问——“往那里去?!”
君子若曰:“羊总是羊,不成了一长串顺从地走,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君不见夫猪乎
?拖延着,逃着,喊着,奔突着,终于也还是被捉到非去不可的地方去,那些暴动,不过是
空费力气而已矣。”
这是说:虽死也应该如羊,使天下太平,彼此省力。
这计划当然是很妥帖,大可佩服的。然而,君不见夫野猪平?它以两个牙,使老猎人也
不免于退避。这牙,只要猪脱出了牧豕奴所造的猪圈,走入山野,不久就会长出来。
Schopenhauer〔3〕先生曾将绅士们比作豪猪,我想,这实在有些失体统
。但在他,自然是并没有什么别的恶意的,不过拉扯来作一个比喻。《Parerga u
nd Paralipomena》里有着这样意思的话:有一群豪猪,在冬天想用了大家
的体温来御寒冷,紧靠起来了,但它们彼此即刻又觉得刺的疼痛,于是乎又离开。然而温暖
的必要,再使它们靠近时,却又吃了照样的苦。但它们在这两种困难中,终于发见了彼此之
间的适宜的间隔,以这距离,它们能够过得最平安。人们因为社交的要求,聚在一处,又因
为各有可厌的许多性质和难堪的缺陷,再使他们分离。他们最后所发见的距离,——使他们
得以聚在一处的中庸的距离,就是“礼让”和“上流的风习”。
有不守这距离的,在英国就这样叫,“Keep your disa
tance!”〔4〕
但即使这样叫,恐怕也只能在豪猪和豪猪之间才有效力罢,因为它们彼此的守着距离,
原因是在于痛而不在于叫的。
假使豪猪们中夹着一个别的,并没有刺,则无论怎么叫,它们总还是挤过来。孔子说:
礼不下庶人〔5〕。照现在的情形看,该是并非庶人不得接近豪猪,却是豪猪可以任意刺着
庶人而取得温暖。受伤是当然要受伤的,但这也只能怪你自己独独没有刺,不足以让他守定
适当的距离。孔子又说:刑不上大夫。这就又难怪人们的要做绅士。
这些豪猪们,自然也可以用牙角或棍棒来抵御的,但至少必须拚出背一条豪猪社会所制
定的罪名:“下流”或“无礼”。
一月二十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四期。
〔2〕 袁世凯(1859—1916) 字慰亭,河南项城人,原是清朝直隶总督兼
北洋大臣、内阁总理大臣。民国成立后,窃取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大总统职位,一九一
六年一月复辟帝制,自称“洪宪”皇帝。同年六月在全国人民的愤怒声讨中死去。袁在复辟
的阴谋活动中,曾指使杨度等所谓“六君子”组织筹安会,赤裸裸地鼓吹帝制,遭到人民强
烈反对。所以这里说袁世凯“用得不大巧”。
〔3〕 Schopenhauer 叔本华。下文的《Parerga und P
aralipo-mena》(《副业和补遗》),叔本华一八五一年出版的一本杂文集。
〔4〕 “Keep your distance!”英语:“保持你的距离!”即
不要太亲近的意思。
〔5〕 “礼不下庶人”和下文的“刑不上大夫”二句,见《礼记·曲礼》。
不 是 信〔1〕
一个朋友忽然寄给我一张《晨报副刊》,我就觉得有些特别,因为他是知道我懒得看这
种东西的。但既然特别寄来了,姑且看题目罢:《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署名是:
志摩。哈哈,这是寄来和我开玩笑的,我想;赶紧翻转,便是几封信,这寄那,那寄这,看
了几行,才知道似乎还是什么“闲话……闲话”问题〔2〕。这问题我仅知道一点儿,就是
曾在新潮社〔3〕看见陈源教授即西滢先生的信〔4〕,说及我“捏造的事实,传布的‘流
言’,本来已经说不胜说”。不禁好笑;人就苦于不能将自己的灵魂砍成酱,因此能有记忆
,也因此而有感慨或滑稽。记得首先根据了“流言”,来判决杨荫榆事件即女师大风潮的,
正是这位西滢先生,那大文便登在去年五月三十日发行的《现代评论》上。我不该生长“某
籍”又在“某系”教书,所以也被归入“暗中挑剔风潮”〔5〕者之列,虽然他说还不相信
,不过觉得可惜。在这里声明一句罢,以免读者的误解:“某系”云者,大约是指国文系,
不是说研究系。
那时我见了“流言”字样,曾经很愤然,立刻加以驳正,虽然也很自愧没有“十年读书
十年养气的工夫”〔6〕。不料过了半年,这些“流言”却变成由我传布的了,自造自己的
“流言”,这真是自己掘坑埋自己,不必说聪明人,便是傻子也想不通。倘说这回的所谓“
流言”,并非关于“某籍某系”的,乃是关于不信“流言”的陈源教授的了,则我实在不知
道陈教授有怎样的被捏造的事实和流言在社会上传布。说起来惭愧煞人,我不赴宴会,很少
往来,也不奔走,也不结什么文艺学术的社团,实在最不合式于做捏造事实和传布流言的枢
纽。只是弄弄笔墨是在所不免的,但也不肯以流言为根据,故意给它传布开来,虽然偶有些
“耳食之言”〔7〕,又大抵是无关大体的事;要是错了,即使月久年深,也决不惜追加订
正,例如对于汪原放先生“已作古人”一案〔8〕,其间竟隔了几乎有两年。——但这自然
是只对于看过《热风》的读者说的。
这几天,我的“捏……言”罪案,仿佛只等于昙花一现了,《一束通信》的主要部分中
,似乎也承情没有将我“流”
进去,不过在后屁股的《西滢致志摩》是附带的对我的专论,虽然并非一案,却因为亲
属关系而灭族,或文字狱的株连一般。灭族呀,株连呀,又有点“刑名师爷”〔9〕口吻了
,其实这是事实,法家不过给他起了一个名,所谓“正人君子”是不肯说的,虽然不妨这样
做。此外如甲对乙先用流言,后来却说乙制造流言这一类事,“刑名师爷”的笔下就简括到
只有两个字:“反噬”。呜呼,这实在形容得痛快淋漓。然而古语说,“察见渊鱼者不祥”
〔10〕,所以“刑名师爷”总没有好结果,这是我早经知道的。
我猜想那位寄给我《晨报副刊》的朋友的意思了:来刺激我,讥讽我,通知我的,还是
要我也说几句话呢?终于不得而知。好,好在现在正须还笔债,就用这一点事来搪塞一通罢
,说话最方便的题目是《鲁迅致bb》,既非根据学理和事实〔11〕的论文,也不是“笑吟
吟”的天才的讽刺〔12〕,不过是私人通信而已,自己何尝愿意发表;无论怎么说,粪坑
也好,毛厕〔13〕也好,决定与“人气”〔14〕无关。即不然,也是因为生气发热〔1
5〕,被别人逼成的,正如别的副刊将被《晨报副刊》“逼死”〔16〕一样。我的镜子真
可恨,照出来的总是要使陈源教授呕吐的东西,但若以赵子昂〔17〕——“是不是他?”
——画马为例,自然恐怕正是我自己。自己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总得替想一想。现在不
是要谈到《西滢致志摩》么,那可是极其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要跌入“泥潭中”,遇到“
悻悻的狗”〔18〕,暂时再也看不见“笑吟吟”。至少,一关涉陈源两个字,你总不免要
被公理家认为“某籍”,“某系”,“某党”,“喽罗”,“重女轻男”〔19〕……等;
而且还得小心记住,倘有人说过他是文士,是法兰斯,你便万不可再用“文士”或“法兰斯
”〔20〕字样,否则,——自然,当然又有“某籍”……等等的嫌疑了,我何必如此陷害
无辜,《鲁迅致bb》决计不用,所以一直写到这里,还没有题目,且待写下去看罢。
我先前不是刚说我没有“捏造事实”么?那封信里举的却有。说是我说他“同杨荫榆女
士有亲戚朋友的关系,并且吃了她许多的酒饭”了,其实都不对。杨荫榆女士的善于请酒,
我说过的,或者别人也说过,并且偶见于新闻上。现在的有些公论家,自以为中立,其实却
偏,或者和事主倒有亲戚,朋友,同学,同乡,……等等关系,甚至于叨光了酒饭,我也说
过的。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么,报社收津贴,连同业中也互讦过,但大家仍都自称为公论。至
于陈教授和杨女士是亲戚而且吃了酒饭,那是陈教授自己连结起来的,我没有说曾经吃酒饭
,也不能保证未曾吃酒饭,没有说他们是亲戚,也不能保证他们不是亲戚,大概不过是同乡
罢,但只要不是“某籍”,同乡有什么要紧呢。绍兴有“刑名师爷”,绍兴人便都是“刑名
师爷”的例,是只适用于绍兴的人们的。
我有时泛论一般现状,而无意中触着了别人的伤疤,实在是非常抱歉的事。但这也是没
法补救,除非我真去读书养气,一共廿年,被人们骗得老死牖下;或者自己甘心倒掉;或者
遭了阴谋。即如上文虽然说明了他们是亲戚并不是我说的话,但因为列举的名词太多了,“
同乡”两字,也足以招人“生气”,只要看自己愤然于“流言”中的“某籍”两字,就可想
而知。照此看来,这一回的说“叭儿狗”〔21〕(《莽原半月刊》第一期),怕又有人猜
想我是指着他自己,在那里“悻悻”了。其实我不过是泛论,说社会上有神似这个东西的人
,因此多说些它的主人:阔人,太监,太太,小姐。本以为这足见我是泛论了,名人们现在
那里还有肯跟太监的呢,但是有些人怕仍要忽略了这一层,各各认定了其中的主人之一,而
以“叭儿狗”自命。时势实在艰难,我似乎只有专讲上帝,才可以免于危险,而这事又非我
所长。但是,倘使所有的只是暴戾之气,还是让它尽量发出来罢,“一群悻悻的狗”,在后
面也好,在对面也好。我也知道将什么之气都放在心里,脸上笔下却全都“笑吟吟”,是极
其好看的;可是掘不得,小小的挖一个洞,便什么之气都出来了。但其实这倒是真面目。
第二种罪案是“近一些的一个例”,陈教授曾“泛论图书馆的重要”,“说孤桐先生在
他未下台以前发表的两篇文章里,这一层‘他似乎没看到’。”我却轻轻地改为“听说孤桐
先生倒是想到了这一节,曾经发表过文章,然而下台了,很可惜”了。而且还问道:“你看
见吗,那刀笔吏〔22〕的笔尖?”“刀笔吏”是不会有漏洞的,我却与陈教授的原文不合
,所以成了罪案,或者也就不成其为“刀笔吏”了罢。《现代评论》早已不见,全文无从查
考,现在就据这一回的话,敬谨改正,为“据说孤桐先生在未下台以前发表的文章里竟也没
想到;现在又下了台,目前无法补救了,很可惜”罢。这里附带地声明,我的文字中,大概
是用别人的原文用引号,举大意用“据说”,述听来的类似“流言”的用“听说”,和《晨
报》大将文例不相同。
第三种罪案是关于我说“北大教授兼京师图书馆副馆长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光”的
事,据说已告了一年的假,假期内不支薪,副馆长的月薪又不过二百五十元。别一张《晨副
》上又有本人的声明,话也差不多,不过说月薪确有五百元,只是他“只拿二百五十元”,
其余的“捐予图书馆购买某种书籍”了。此外还给我许多忠告,这使我非常感谢,但愿意奉
还“文士”的称号〔23〕,我是不属于这一类的。只是我以为告假和辞职不同,无论支薪
与否,教授也仍然是教授,这是不待“刀笔吏”才能知道的。至于图书馆的月薪,我确信李
教授(或副馆长)现在每月“只拿二百五十元”的现钱,是美国那面的;中国这面的一半,
真说不定要拖欠到什么时候才有。但欠帐究竟也是钱,别人的兼差,大抵多是欠帐,连一半
现钱也没有,可是早成了有些论客的口实了,虽然其缺点是在不肯及早捐出去。我想,如果
此后每月必发,而以学校欠薪作比例,中国的一半是明年的正月间会有的,倘以教育部欠俸
作比例,则须十七年正月间才有,那时购买书籍来,我一定就更正,只要我还在做“官僚”
,因为这容易得知,我也自信还有这样的记性,不至于今年忘了去年事。但是,倘若又被章
士钊们革掉,那就莫明其妙,更正的事也只好作罢了。可是我所说的职衔和钱数,在今日却
是事实。
第四种的罪案是……。陈源教授说,“好了,不举例了。”
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本来已经说不胜说”,或者是在矫正“打笔墨官司的时候,谁
写得多,骂得下流,捏造得新奇就是谁的理由大”的恶习之故罢,所以就用三个例来概其全
般,正如中国戏上用四个兵卒来象征十万大军一样。此后,就可以结束,漫骂——“正人君
子”一定另有名称,但我不知道,只好暂用这加于“下流”人等的行为上的话——了。原文
很可以做“正人君子”的真相的标本,删之可惜,扯下来粘在后
面罢——
“有人同我说,鲁迅先生缺乏的是一面大镜子,所以永远见不到他的尊容。我说他说错
了。鲁迅先生的所以这样,正因为他有了一面大镜子。你听见过赵子昂——是不是他?——
画马的故事罢?他要画一个姿势,就对镜伏地做出那个姿势来。鲁迅先生的文章也是对了他
的大镜子写的,没有一句骂人的话不能应用在他自己的身上。要是你不信,我可以同你打一
个赌。”
这一段意思很了然,犹言我写马则自己就是马,写狗自己就是狗,说别人的缺点就是自
己的缺点,写法兰斯自己就是法兰斯,说“臭毛厕”自己就是臭毛厕,说别人和杨荫榆女士
同乡,就是自己和她同乡。赵子昂也实在可笑,要画马,看看真马就够了,何必定作畜生的
姿势;他终于还是人,并不沦入马类,总算是侥幸的。不过赵子昂也是“某籍”,所以这也
许还是一种“流言”,或自造,或那时的“正人君子”所造都说不定。这只能看作一种无稽
之谈。倘若陈源教授似的信以为真,自己也照样做,则写法兰斯的时候坐下做一个法姿势,
讲“孤桐先生”的时候立起作一个孤姿势,倒还堂哉皇哉;可是讲“粪车”〔24〕也就得
伏地变成粪车,说“毛厕”即须翻身充当便所,未免连臭架子也有些失掉罢,虽然肚子里本
来满是这样的货色。
“不是有一次一个报馆访员称我们为‘文士’吗?鲁迅先生为了那名字几乎笑掉了牙。
可是后来某报天天鼓吹他是‘思想界的权威者’他倒又不笑了。
“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枝冷箭,但是他自己常常的说人‘放冷箭’,并且说‘放冷
箭’是卑劣的行为。
“他常常‘散布流言’和‘捏造事实’,如上面举出来的几个例,但是他自己又常常的
骂人‘散布流言’‘捏造事实’,并且承认那样是‘下流’。
“他常常的无故骂人,要是那人生气,他就说人家没有‘幽默’。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
他一言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
这是根据了三条例和一个赵子昂故事的结论。其实是称别个为“文士”我也笑,称我为
“思想界的权威者”〔25〕我也笑,但牙却并非“笑掉”,据说是“打掉”的,这较可以
使他们快意些。至于“思想界的权威者”等等,我连夜梦里也没有想做过,无奈我和“鼓吹
”的人不相识,无从劝止他,不像唱双簧的朋友,可以彼此心照;况且自然会有“文士”来
骂倒,更无须自己费力。我也不想借这些头衔去发财发福,有了它于实利上是并无什么好处
的。我也曾反对过将自己的小说采入教科书,怕的是教错了青年,记得曾在报上发表;〔2
6〕不过这本不是对上流人说的,他们当然不知道。冷箭呢,先是不肯的,后来也放过几枝
,但总是对于先“放冷箭”用“流言”的如陈源教授之辈,“请君入瓮”〔27〕,也给他
尝尝这滋味。不过虽然对于他们,也还是明说的时候多,例如《语丝》上的《音乐》〔28
〕就说明是指徐志摩先生,《我的籍和系》和《并非闲话》也分明对西滢即陈源教授而发;
此后也还要射,并无悔祸之心。至于署名,则去年以来只用一个,就是陈教授之所谓“鲁迅
,即教育部佥事周树人”〔29〕就是。但在下半年,应将“教育部佥事”五字删去,因为
被“孤桐先生”所革;今年却又变了“暂署佥事”〔30〕了,还未去做,然而豫备去做的
,目的是在弄几文俸钱,因为我祖宗没有遗产,老婆没有奁田,文章又不值钱,只好以此暂
且糊口。还有一个小目的,是在对于以我去年的免官为“痛快”者,给他一个不舒服,使他
恨得扒耳搔腮,忍不住露出本相。至于“流言”,则先已说过,正是陈源教授首先发明的专
卖品,独有他听到过许多;在我呢,心术是看不见的东西,且勿说,我的躲在家里的生活即
不利于作“捏……言”的枢纽。剩下的只有“幽默”问题了,我又没有说过这些话,也没有
主张过“幽默”,也许将这两字连写,今天还算第一回。我对人是“骂人”,人对我是“侵
犯了一言半语”,这真使我记起我的同乡“刑名师爷”来,而且还是弄着不正经的“出重出
轻”的玩意儿的时候。这样看来,一面镜子确是该有的,无论生在那一县。还有罪状哩——
“他常常挖苦别人家抄袭。有一个学生钞了沫若的几句诗,他老先生骂得刻骨镂心的痛快,
可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
‘小说’一部分。其实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原谅,只要你在书中有那样的
声明,可是鲁迅先生就没有那样的声明。在我们看来,你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也就罢了,何
苦再去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可是他还尽量的把人家刻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是
自古已有的道理。”
这“流言”早听到过了;后来见于《闲话》,说是“整大本的"繝窃”,但不直指我,?庇行┤说目谕飞希聪啻侵肝业摹吨泄∷凳仿浴贰!玻常薄澄蚁嘈懦略唇淌谑且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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酚屑傅憬票闶恰?繝窃”,那是“正人君子”的特别意见,只在以“一言半语”“侵犯”
“鲁迅先生”时才适用的。好在盐谷氏的书听说(!)已有人译成(?)
中文,两书的异点如何,怎样“整大本的"繝窃”,还是做“蓝本”,不久(?)就可?悦靼琢恕T谡庖郧埃乙晕峙铝略唇淌谧约阂膊恢勒庑┑紫福蛭还翘吹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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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要对于“一个学生钞了沫若的几句诗”这事说几句话;“骂得刻骨镂心的痛快”
的,似乎并不是我。因为我于诗向不留心,所以也没有看过“沫若的诗”,因此即更不知道
别人的是否钞袭。陈源教授的那些话,说得坏一点,就是“捏造事实”,故意挑拨别人对我
的恶感,真可以说发挥着他的真本领。说得客气一点呢,他自说写这信时是在“发热”,那
一定是热度太高,发了昏,忘记装腔了,不幸显出本相;并且因为自己爬着,所以觉得我“
跳到半天空”,自己抓破了皮肤或者一向就破着,却以为被我“骂”破了。——但是,我在
有意或无意中碰破了一角纸糊绅士服,那也许倒是有的;此后也保不定。彼此迎面而来,总
不免要挤擦,碰磕,也并非“还不肯罢休”。
绅士的跳踉丑态,实在特别好看,因为历来隐藏蕴蓄着,所以一来就比下等人更浓厚。
因这一回的放泄,我才悟到陈源教授大概是以为揭发叔华女士的剽窃小说图画的文章,也是
我做的,〔42〕所以早就将“大盗”两字挂在“冷箭”上,射向“思想界的权威者”。殊
不知这也不是我做的,我并不看这些小说。“琵亚词侣”的画,我是爱看的,但是没有书,
直到那“剽窃”问题发生后,才刺激我去买了一本Art of A.Beardsley
来,化钱一元七。可怜教授的心目中所看见的并不是我的影,叫跳竟都白费了。遇见的“粪
车”,也是境由心造的,正是自己脑子里的货色,要吐的唾沫,还是静静的咽下去罢。
太费纸张了,虽然我不至于娇贵到会发热,但也得赶紧的收梢。然而还得粘上一段大罪
状——“据他自己的自传,他从民国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从没脱离过。所以袁世凯称帝
,他在教育部,曹锟贿选〔43〕,他在教育部,‘代表无耻的彭允彝〔44〕做总长,他
也在教育部,甚而至于‘代表无耻的章士钊’免了他的职后,他还大嚷‘佥事这一个官儿倒
也并不算怎样的“区区”’,怎样有人在那里钻谋补他的缺,怎样以为无足轻重的人是‘慷
他人之慨’,如是如是,这样这样……这像‘青年叛徒的领袖’吗?
“其实一个人做官也不大要紧,做了官再装出这样的面孔来可叫人有些恶心吧了。
“现在又有人送他‘土匪’的名号了。好一个‘土匪’。”
苦心孤诣给我加了上去的“土匪”的恶名,这一回忽又否认了,可见唾沫还是静静的咽
下去好,免得后来自己舐回去。但是,“文士”别有慧心,那里会给我便宜呢,自然即代以
自“袁世凯称帝”以来的罪恶,仿佛“称帝”“贿选”那类事,我既在教育部,即等于全由
我一手包办似的。这是真的,从那时以来,我确没有带兵独立过,但我也没有冷笑云南起义
〔45〕,也没有希望国民军〔46〕失败;对于教育部,其实是脱离过两回,一是张勋复
辟〔47〕时,一就是章士钊长部时,前一回以教授的一点才力自然不知道,后一回却忘却
得有些离奇。我向来就“装出这样的面孔”,不但毫不顾忌陈源教授可“有些恶心”,对于
“孤桐先生”也一样。要在我的面孔上寻出些有趣来,本来是没头脑的妄想,还是去看别的
面孔罢。
这类误解似乎不止陈源教授,有些人也往往如此,以为教员清高,官僚是卑下的。真所
谓“得意忘形”,“官僚官僚”的骂着。可悲的就在此,现在的骂官僚的人里面,到外国去
炸大〔48〕过一回而且做教员的就很多:所谓“钻谋补他的缺”的也就是这一流,那时我
说“佥事这一个官儿倒也并不算怎样的‘区区’”,就为此人的乘机想做官而发,刺他一针
,聊且快意,不提防竟又被陈教授“刻骨镂心”的记住了,也许又疑心我向他在“放冷箭”
了罢。
我并非因为自己是官僚,定要上侪于清高的教授之列,官僚的高下也因人而异,如所谓
“孤桐先生”,做官时办《甲寅》,佩服的人就很多,下台之后,听说更有生气了。而我“
下台”时所做的文章,岂不是不但并不更有生气,还招了陈源教授的一顿“教训”〔49〕
,而且罪孽深重,延祸“面孔”了么?
这是以文才和面孔言;至于从别一方面看,则官僚与教授就有“一丘之貉”之叹,这就
是说:钱的来源。国家行政机关的事务官所得的所谓俸钱,国立学校的教授所得的所谓薪水
,还不是同一来源,出于国库的么?在曹锟政府下做国立学校的教员,和做官的没有大区别
。难道教员的是捐给了学校,所以特别清高了?袁世凯称帝时代,陈源教授或者还在外国的
研究室里,是到了曹锟贿选前后才做教授的,比我到北京迟得多,福气也比我好得多。曹锟
贿选,他做教授,“代表无耻的彭允彝做总长”,他做教授,“甚而至于‘代表无耻的章士
钊’做总长”,他自然做教授,我可是被革掉了,甚而至于待到那“甚而至于‘代表无耻的
章士钊’”不做总长了,他自然还做教授,归国以来,一帆风顺,一个小钉子也没有碰。这
当然是因为有适宜的面孔,不“叫人有些恶心”之故喽。看他脸上既无我一样的可厌的“八
字胡子”,也可以说没有“官僚的神情”,所以对于他的面孔,却连我也并没有什么大“恶
心”,而且仿佛还觉得有趣。这一类的面孔,只要再白胖一点,也许在中国就不可多得了。
不免招我说几句费话的不过是他对镜装成的姿势和“爆发”出来的蕴蓄,但又即刻掩了
起来,关上大门,据说“大约不再打这样的笔墨官司”了。前面的香车既经杳然,我且不做
叫门的事,因为这些时候所遇到的大概不过几个家丁;而且已是往“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复校纪念会”的时候了,就这样的算收束。
二月一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八日《语丝》周刊第六十五期。
〔2〕 一九二五年女师大风潮中,章士钊在《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里诬蔑女
学生“不受检制。竟体忘形。啸聚男生。蔑视长上。”这期间陈西滢也曾在口头上侮辱女学
生。而徐志摩在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三日《晨报副刊》发表的《“闲话”引出来的闲话》一文
,却恭维陈说:“西滢是分明私淑法朗士的,也不只写文章一件事——除了他对女性的态度
,那是太忠贞了。”这就引起岂明(周作人)在同月二十日《晨报副刊》发表《闲话的闲话
之闲话》一文,针对徐志摩说陈西滢“忠贞”于女性一点,揭发了陈侮辱女学生的话:“我
知道在北京有两位新文化新文学的名人名教授,因为愤女师前途之棘,先章士钊,后杨荫榆
而扬言于众曰:‘现在的女学生都可以叫局。’”于是在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上就发表
有徐志摩的《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和陈西滢《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
,共同对鲁迅进行攻击和诽谤。在陈西滢的这《几封信》中有两封《致岂明》的信,其中他
自己承认“疑心先生骂的有我在里面”,一面又加以辩解,并且一再说“先生兄弟两位”或
“令兄鲁迅先生”,把鲁迅也拉在一起。此外,在他的这《几封信》中还有一封题为《致志
摩》的长信,内容全是对鲁迅的造谣和诬蔑,因此鲁迅写了这篇文章。
〔3〕 新潮社 北京大学部分学生和教员组织的一个具有进步倾向的社团。一九一八
年底成立。主要成员有傅斯年、罗家伦、杨振声、周作人等,曾出版《新潮》月刊(一九一
九年一月创刊,一九二二年三月出至三卷二期停刊)、《新潮丛书》和《新潮社文艺丛书》
。后来,由于主要成员的变化,逐渐右倾,无形解体。
〔4〕 指陈西滢给岂明的两封信中的第一信。参看本卷第209页注〔1〕。
〔5〕 “暗中挑剔风潮” 陈西滢攻击鲁迅等人的一句不通的话。
参看本卷第80页注〔8〕。
〔6〕 “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工夫” 这是李四光给《晨报副刊》编者徐志摩的信中
所说的话。详见本篇注〔23〕。
〔7〕 “耳食之言” 即传闻的话。语出《史记·六国年表序》。
〔8〕 汪原放先生“已作古人”一案 鲁迅在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八日《晨报副刊》
上发表《望勿“纠正”》一文。其中说古书的标点者“汪原放君已经成了古人了”。后知汪
还健在,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在将该文编入《热风》时,特于篇末作了订正。汪原放,
参看本卷第306页注〔6〕。
〔9〕 “刑名师爷” 清代官署中承办刑事判牍的幕僚,叫“刑名师爷”。一般善于
舞文弄法,往往能左右人的祸福。当时绍兴籍的幕僚较多,因有“绍兴师爷”之称。陈西滢
曾在《致志摩》中攻击鲁迅“是做了十几年官的刑名师爷”。
〔10〕 “察见渊鱼者不祥” 语见《列子·说符》:“周谚有言:
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察见渊鱼”,比喻窥见别人心中的“隐匿”;
“不祥”,是指容易招来猜忌和祸患。
〔11〕 学理和事实 这是陈西滢自我吹嘘的话。参看本卷第171页注〔14〕。
〔12〕 “笑吟吟”的天才的讽刺 这是对徐志摩吹捧陈西滢的话所作的概括。参看
本书《有趣的消息》及其注〔17〕。
〔13〕 毛厕 这是陈西滢诬蔑女师大的话。参看本卷第80页注〔10〕。
〔14〕 “人气” 岂明在《闲话的闲话之闲话》里曾针对陈西滢侮辱女学生的话说
:“许多所谓绅士压根儿就没有一点人气,还亏他们恬然自居于正人之列。”陈西滢随即在
《致岂明》中加以辩解,其中有“如果先生还有半分‘人气’”这样的话。
〔15〕 发热 陈西滢在《致志摩》的末尾说:“昨晚因为写另一篇文章,睡迟了,
今天似乎有些发热。今天写了这封信,已经疲乏了。”
〔16〕 “逼死” 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徐志摩接编《晨报副刊》。当天他就发表
了一篇《我为什么来办我想怎么办》,文内说到陈西滢本来是最厌恶副刊的;但“为要处死
副刊”,反而赞成徐志摩来编《晨报副刊》,以便“第一步逼死别家的副刊,第二步掐死自
己的副刊,从此人类可永免副刊的灾殃”。
〔17〕 赵子昂(1254—1322) 赵孟顮,字子昂,湖州(今浙江吴兴)人
,元代书画家,以画马著称。关于他画马的故事,清代吴升《大观录》卷十六王丰登题赵孟
顮《浴马图卷》中有这样的记载:
“(赵孟顮)尝据床学马滚尘状,管夫人自牖中窥之,政见一匹滚尘马。”
〔18〕 “悻悻的狗” 陈西滢在《致志摩》中谩骂鲁迅说:“说起画像,忽然想起
了本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里林玉堂先生画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你看他面上
八字胡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不过林先生的
打叭儿狗的想像好像差一点。我以为最好的想像是鲁迅先生张着嘴立在泥潭中,后面立着一
群悻悻的狗。”
〔19〕 “重女轻男”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八月
二十九日)的《闲话》中谈到女师大风潮时说:“外国人说,中国人是重男轻女的。我看不
见得吧。”
〔20〕 法兰斯 通译法朗士。参看本卷第66页注〔12〕。陈西滢在《现代评论
》第三卷第五十七、五十八期(一九二六年一月九日、十六日)连续发表两篇谈法朗士的《
闲话》;徐志摩看到第一篇后,便在一月十三日《晨报副刊》发表的《“闲话”引出来的闲
话》一文中称赞陈的文章和法朗士的文章同样“妩媚”,又说他学法朗士已经“有根”了。
参看本书《无花的蔷薇》第七节。
〔21〕 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后收入论文集《坟》。
〔22〕 刀笔吏 古代书吏在办理文书时,经常要使用刀和笔两种工具(用笔写在竹
简或木札上,有误则用刀削去),所以秦汉时的书吏被称为刀笔吏;后来它又转为一般舞文
弄法的讼师的通称。陈西滢曾在《致志摩》中攻击鲁迅为“刀笔吏”。
〔23〕 李四光在一九二六年二月一日《晨报副刊》发表一封给徐志摩的信,内容是
关于京师图书馆副馆长月薪一事的声明。信末说:
“我听说鲁迅先生是当代比较有希望的文士……暗中希望有一天他自己查清事实,知道
天下人不尽像鲁迅先生的镜子里照出来的模样。到那个时候,也许这个小小的动机,可以促
鲁迅先生作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工夫。也许中国因此可以产生一个真正的文士。”
〔24〕 “粪车” 陈西滢在《致志摩》中说,他发表这几封信,“总算是半年来朝
晚被人攻击的一点回响,也可以证明我的容忍还没有到‘家’。……现在忍不住的爆发了。
譬如在一条又长又狭的胡同里,你的车跟着一辆粪车在慢慢的走,你虽然掩住了口鼻,还少
不得心中要作恶,一到空旷的地方,你少不得唾两口口涎,呼两口气。我现在的情景正是那
样。”
〔25〕 “思想界的权威者” 一九二五年八月初,北京《民报》在《京报》、《晨
报》刊登广告,宣传该报的“十二大特色”,其中之一为“增加副刊”,其中有“本报自八
月五日起增加副刊一张,专登学术思想及文艺等,并特约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鲁迅……诸先
生随时为副刊撰著”等语。
〔26〕 秋士(孙伏园)在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二日《晨报副刊》发表的《关于鲁迅先
生》一文中说:“鲁迅先生所以对于《呐喊》再版迟迟不准许的原因,最重要的一个是他听
说有几个中学堂的教师,竟在那儿用《呐喊》做课本,甚至给高小学生读的,这是他所极不
愿意的,最不愿意的是竟有人给小孩读《狂人日记》。……他说,他一听到《呐喊》在那儿
给中小学生读以后,见了《呐喊》便讨厌,非但没有再版的必要,简直有让它绝版的必要,
也没有再做这类小说的必要。”
〔27〕 “请君入瓮” 唐代酷吏周兴的故事。《资治通鉴》唐则天后天授二年载:
“或告文昌右丞周兴与丘神崔通谋,太后命来俊臣鞫之。俊臣与兴方推事对食,谓兴曰:‘
囚多不承,当为何法?’兴曰:
‘此甚易耳!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俊臣乃索大瓮,火围如
兴法,因起谓兴曰:‘有内状推兄,请兄入此瓮!’兴惶恐叩头服罪。”
〔28〕 《音乐》 即《“音乐”?》,原载《语丝》第五期(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
五日),后收入《集外集》;系针对《语丝》第三期(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一日)徐志摩在他
翻译的波特莱耳《死尸》一诗前所发的议论而作。
〔29〕 陈西滢在《致志摩》中说:“前面几封信里说起了几次周岂明先生的令兄:
鲁迅,即教育部佥事周树人先生的名字。”
〔30〕 “暂署佥事” 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七日,教育部令鲁迅复佥事职。因为由教
育部呈请北洋政府核准的命令在当时还未发表,所以是“暂署佥事”。
〔31〕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五十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
闲话》里,说当时著述界盛行“剽窃”或“抄袭”,含沙射影地诬蔑作者说:“很不幸的,
我们中国的批评家有时实在太宏傅了。他们俯伏了身躯,张大了眼睛,在地面上寻找窃贼,
以致整大本的剽窃,他们倒往往视而不见。要举个例么?还是不说吧,我实在不敢再开罪‘
思想界的权威’。”在《致志摩》里,他便明白地说作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抄袭日本盐
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的。下文的“回敬他一通骂街”,参看本卷第209页注〔1
〕。
〔32〕 盐谷氏 指盐谷温(1878—1962),日本汉文学研究者,当时任东
京大学教授。
〔33〕 《红楼梦》 长篇小说,一百二十回,前八十回清代曹雪芹作,后四十回一
般认为高鹗续作。
〔34〕 森槐南(1863—1911) 日本汉文学研究者。他对唐人小说的分类
,据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第六章所述,共为三类:一、别传;二、异闻琐语;三、
杂事。盐谷温则根据他所分类的第一类,再细分为别传、剑侠、艳情、神怪四种。
〔35〕 《汉魏丛书》 明代何镗辑,内收汉魏六朝间遗书百种。
现在通行的有清代王谟刻本八十六种。
〔36〕 指《古小说钩沉》。内收自周至隋散佚小说三十六种,是研究中国小说史的
重要资料。
〔37〕 《唐人说荟》 小说笔记丛书,共二十卷。旧有桃源居士辑本,凡一百四十
四种;清代乾隆时山阴陈莲塘又从《说郛》等书中采入二十种,合为一百六十四种。内多小
说,但删节和谬误很多,坊刻本又改名为《唐代丛书》。
〔38〕 《太平广记》 类书,共五百卷。宋代李靶等奉敕纂辑。
书成于太平兴国三年(978),内收六朝至宋代初年的小说、野史很多,引用书四百
七十余种。
〔39〕 塞文狄斯 通译塞万提斯。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
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的《闲话》里说:“有人游历西班牙,他的引导指了一个乞丐似的老人
说,那就是写Don Quixote的Cer-vantes(按即写《堂吉诃德》的塞
万提斯)。听者惊诧道:塞文狄斯么?怎样你们的政府让他这样的穷困?引导者道:要是政
府养了他,他就不写Don Quixote那样的作品了。”按在英国华兹(H.E.W
atts)所著的《塞万提斯评传》第十二章中,曾说及西班牙人托勒斯(M.Torre
s)所记述的一个故事:一六一五年二月,托勒斯会见一些爱读塞万提斯著作的法国人,他
愿意引导他们去看那个作者。他告诉他们说,塞万提斯年老了,很穷;于是一个人问道:西
班牙为什么不用公款资助这样的人,使他富有些呢?又一个人说道:若是穷困逼迫他著书,
那么愿上帝不要使他富有,他自己虽穷困,却可以用他的著作使世界富有。但托勒斯并未真
的引导那些法国人去会塞万提斯。陈西滢关于塞万提斯的话完全是道听途说。
〔40〕 陈西滢在凌叔华的抄袭行为被揭发以后,曾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五十期
的《闲话》里隐约地为她辩解说:“至于文学,界限就不能这样的分明了。许多情感是人类
所共有的,他们情之所至,发为诗歌,也免不了有许多共同之点。……难道一定要说谁抄袭
了谁才称心吗?”“‘剽窃’‘抄袭’的罪名,在文学里,我以为只可以压倒一般蠢才,却
不能损伤天才作家的。……至于伟大的天才,有几个不偶然的剽窃?不用说广义的他们心灵
受了过去大作家的陶养,头脑里充满了过去大作家的思想,就狭义的说,举起例来也举不胜
举。”
〔41〕 指陈彬的节译本,一九二六年三月朴社出版(以后另有孙糙工的全译本,
开明书店出版)。
〔42〕 关于凌叔华剽窃小说图画的问题,《晨报副刊》自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起,
由徐志摩主编,报头用了一幅敞胸半裸的西洋女人黑白画像,无署名,徐志摩在开场白《我
为什么来办我想怎么办》中也未声明画的来源;只是在同日刊载的凌叔华所作小说《中秋晚
》后的附记中,顺便说“副刊篇首广告的图案也都是凌女士的。”十月八日,《京报副刊》
上登载了署名重余(陈学昭)的《似曾相识的〈晨报副刊〉篇首图案》,指出该画是剽窃英
国画家琵亚词侣的。不久,《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发表
了凌叔华的小说《花之寺》,十一月十四日《京报副刊》又发表了署名晨牧的《零零碎碎》
一则,暗指凌叔华的《花之寺》说:“挽近文学界抄袭手段日愈发达,……现在某女士竟把
柴霍甫的《在消夏别墅》抄窜来了。……
这样换汤不换药的小说,瞒得过世人的吗?”陈西滢疑心这两篇文章都是鲁迅所作。凌
叔华,广东番禺人,小说家。陈西滢之妻。下文的琵亚词侣,又译毕亚兹莱(A.Bear
dsley,1872—1898),英国画家。多用图案性的黑白线条描绘社会生活。鲁
迅曾于一九二九年选印他的画集《比亚兹莱画选》(《艺苑朝华》第四辑)。
〔43〕 曹锟贿选 参看本卷第66页注〔7〕。
〔44〕 彭允彝 参看本卷第159页注〔6〕。“代表无耻”云云,是当时北大教
授胡适抨击他的话(见《努力》周报第三十九期)。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大学反对章士钊
为教育总长,也宣布与教育部脱离关系。在北大十七教授《致本校同事公函》中,曾说章士
钊“是彭允彝一样的无耻政客”,所以陈西滢在这里有“代表无耻的章士钊”这样的反语。
〔45〕 云南起义 蔡锷等为反对袁世凯称帝,在云南组织护国军,于一九一五年十
二月二十五日发动讨袁起义,很快得到全国各省的响应,袁被迫于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
取消帝制。
〔46〕 国民军 当时冯玉祥统率的倾向进步的军队。冯原属北洋军阀中直系吴佩孚
的一系;一九二四年十月第二次直奉战争中,他在前线与奉军妥协,通电主张停战,回师北
京,举行“北京政变”,囚禁总统曹锟,并将所部军队改组为国民军。
〔47〕 张勋复辟 张勋(1854—1923),字少轩,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
之一。一九一七年六月,他带兵从徐州到北京,七月一日与康有为等拥清废帝溥仪进行复辟
。同月十二日即告失败。作者于七月三日与教育部别的几个部员同时愤而离职,乱平后于十
六日返部。
〔48〕 炸大 形容出国留学“镀金”后身价百倍。刘半农在《奉答陈通伯先生兼答
SSS君及其前辈》(一九二六年二月一日《语丝》第六十四期)中说:“吴稚晖先生说过
,留学生好比是面筋,到西洋那大油锅里去一泡,马上就蓬蓬勃勃涨得其大无外。”
〔49〕 “教训” 陈西滢在《致岂明》的第二封信中兼指鲁迅说:
“因为先生们太不自量,更加得意忘形起来,所以给先生一个小小的教训。”
我还不能“带住”〔1〕
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上满载着一些东西,现在有人称它为“攻周专号”〔2〕,真
是些有趣的玩意儿,倒可以看见绅士的本色。不知怎的,今天的《晨副》忽然将这事结束,
照例用通信,李四光教授开场白,徐志摩“诗哲”接后段,一唱一和,甩道“带住!让我们
对着混斗的双方猛喝一声,带住!”〔3〕了。还“声明一句,本刊此后不登载对人攻击的
文字”
云。
他们的什么“闲话……闲话”问题,本与我没有什么鸟相干,“带住”也好,放开也好
,拉拢也好,自然大可以随便玩把戏。但是,前几天不是因为“令兄”关系,连我的“面孔
”都攻击过了么?我本没有去“混斗”,倒是株连了我。现在我还没有怎样开口呢,怎么忽
然又要“带住”了?从绅士们看来,这自然不过是“侵犯”了我“一言半语”,正无须“跳
到半天空”,然而我其实也并没有“跳到半天空”,只是还不能这样地谨听指挥,你要“带
住”了,我也就“带住”。
对不起,那些文字我无心细看,“诗哲”所说的要点,似乎是这样闹下去,要失了大学
教授的体统,丢了“负有指导青年重责的前辈”的丑,使学生不相信,青年不耐烦了。可怜
可怜,有臭赶紧遮起来。“负有指导青年重责的前辈”,有这么多的丑可丢,有那么多的丑
怕丢么?用绅士服将“丑”层层包裹,装着好面孔,就是教授,就是青年的导师么?中国的
青年不要高帽皮袍,装腔作势的导师;要并无伪饰,——倘没有,也得少有伪饰的导师。倘
有戴着假面,以导师自居的,就得叫他除下来,否则,便将它撕下来,互相撕下来。撕得鲜
血淋漓,臭架子打得粉碎,然后可以谈后话。这时候,即使只值半文钱,却是真价值;即使
丑得要使人“恶心”,却是真面目。略一揭开,便又赶忙装进缎子盒里去,虽然可以使人疑
是钻石,也可以猜作粪土,纵使外面满贴着好招牌,法兰斯呀,萧伯讷〔4〕呀,……毫不
中用的!
李四光教授先劝我“十年读书十年养气”。还一句绅士话罢:盛意可感。书是读过的,
不止十年,气也养过的,不到十年,可是读也读不好,养也养不好。我是李教授所早认为应
当“投畀豺虎”者之一,〔5〕此时本已不必温言劝谕,说什么“弄到人家无故受累”,难
道真以为自己是“公理”的化身,判我以这样巨罚之后,还要我叩谢天恩么?还有,李教授
以为我“东方文学家的风味,似乎格外的充足,……所以总要写到露骨到底,才尽他的兴会
。”我自己的意见却绝不同。我正因为生在东方,而且生在中国,所以“中庸”“稳妥”的
余毒,还沦肌浃髓,比起法国的勃罗亚〔6〕——他简直称大报的记者为“蛆虫”——来,
真是“小巫见大巫”,使我自惭究竟不及白人之毒辣勇猛。即以李教授的事为例罢:一,因
为我知道李教授是科学家,不很“打笔墨官司”的,所以只要可以不提,便不提;只因为要
回敬贵会友〔7〕一杯酒,这才说出“兼差”的事来。二,关于兼差和薪水一节,已在《语
丝》(六五)〔8〕上答复了,但也还没有“写到露骨到底”。
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
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
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
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万一那些虚伪者
居然觉得一点痛苦,有些省悟,知道技俩也有穷时,少装些假面目,则用了陈源教授的话来
说,就是一个“教训”。
只要谁露出真价值来,即使只值半文,我决不敢轻薄半句。但是,想用了串戏的方法来
哄骗,那是不行的;我知道的,不和你们来敷衍。
“诗哲”为援助陈源教授起见,似乎引过罗曼罗兰的话,大意是各人的身上都有鬼,但
人却只知道打别人身上的鬼。〔9〕没有细看,说不清了,要是差不多,那就是一并承认了
陈源教授的身上也有鬼,李四光教授自然也难逃。他们先前是自以为没有鬼的。假使真知道
了自己身上也有鬼,“带住”的事可就容易办了。只要不再串戏,不再摆臭架子,忘却了你
们的教授的头衔,且不做指导青年的前辈,将你们的“公理”的旗插到“粪车”上去,将你
们的绅士衣装抛到“臭毛厕”里去,除下假面具,赤条条地站出来说几句真话就够了!
二月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七日北京《京报副刊》。
〔2〕 “攻周专号” 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的全部篇幅,只刊载徐志
摩的《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和陈源的《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所以
二月二日《京报副刊》上发表署名杨丹初的《问陈源》一文中,称它为“陈源同徐志摩两个
人凑成的攻周的专号”。
〔3〕 一九二六年二月三日《晨报副刊》以“结束闲话,结束废话!”为题,发表了
李四光和徐志摩的通信。李四光在通信中说鲁迅“东方文学家的风味,他似乎格外的充足,
所以他拿起笔来,总要写到露骨到底,才尽他的兴会,弄到人家无故受累,他也管不着。”
同时他又慨叹“指导青年的人,还要彼此辱骂,制成一个恶劣的社会”。徐志摩则说:“大
学的教授们”,“负有指导青年重责的前辈”,是不该这样“混斗”的。因为“这不仅是绅
士不绅士的问题,这是像受教育人不像的问题。……学生们看做他们先生的这样丢丑,忍不
住开口说话了。绝对没关系人看了这情形也不耐烦了。”于是他便“对着混斗的双方猛喝”
:“带住!”
〔4〕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中山先生
大殡给我的感想》,和同刊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的《闲话》中,曾
一再说到一九二一年夏天他在伦敦访问萧伯纳的事。
〔5〕 李四光的“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话,参看本卷第237页注〔23〕。李四
光是所谓“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成员之一。
〔6〕 勃罗亚(L.Bloy,1846—1917) 法国作家,著有《一个专事
拆毁的工程师的话》、《失望者》等。他常在文章中用极毒辣的语言攻击当时文学界和新闻
界的著名人物。
〔7〕 指王世杰,他也是“教育界公理维持会”(后改名“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
的成员。他曾叫嚷“北大教授在女师大兼充主任者已有五人,实属违法,应加以否认”。对
此,鲁迅指出:“北大教授兼国立京师图书馆副馆长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光,不也是正
在坐中‘维持公理’,而且演说的么?使之何以为情?”(见《华盖集·“公理”的把戏》
)〔8〕 指本书《不是信》一文。
〔9〕 徐志摩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晨报副刊》发表的《再添几句闲话的闲话乘
便妄想解围》中说:“我真的觉得没有一件事情你可以除外你自己专骂旁人的。……我们心
里的心里,你要是有胆量望里看的话,那一种可能的恶、孽、罪,不曾犯过?谁也不能比谁
强得了多少,老实说。……引申这个意义,我们就可以懂得罗曼罗兰‘Above
the Battle Field’的喊声。鬼是可怕的;他不仅附在你敌人的身
上,那是你瞅得见的,他也附在你自己的身上,这你往往看不到,要打鬼的话,你就得
连你自己身上的一起打了去,才是公平。”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
866—1944),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剧本
《爱与死的搏斗》等。“Above the
Battle Field”,英语,意为“在战场上”;这是徐志摩对罗曼罗兰在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中反对帝国主义战争的文集《超乎混战之上》一书书名不准确的英译。
送灶日漫笔〔1〕
坐听着远远近近的爆竹声,知道灶君先生们都在陆续上天,向玉皇大帝讲他的东家的坏
话去了,〔2〕但是他大概终于没有讲,否则,中国人一定比现在要更倒楣。
灶君升天的那日,街上还卖着一种糖,有柑子那么大小,在我们那里也有这东西,然而
扁的,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那就是所谓“胶牙饧”了。本意是在请灶君吃了,粘住他的牙
,使他不能调嘴学舌,对玉帝说坏话。我们中国人意中的神鬼,似乎比活人要老实些,所以
对鬼神要用这样的强硬手段,而于活人却只好请吃饭。
今之君子往往讳言吃饭,尤其是请吃饭。那自然是无足怪的,的确不大好听。只是北京
的饭店那么多,饭局那么多,莫非都在食蛤蜊,谈风月,“酒酣耳热而歌呜呜”〔3〕么?
不尽然的,的确也有许多“公论”从这些地方播种,只因为公论和请帖之间看不出蛛丝马迹
,所以议论便堂哉皇哉了。但我的意见,却以为还是酒后的公论有情。人非木石,岂能一味
谈理,碍于情面而偏过去了,在这里正有着人气息。况且中国是一向重情面的。何谓情面?
明朝就有人解释过,曰:“情面者,面情之谓也。”〔4〕自然不知道他说什么,但也就可
以懂得他说什么。在现今的世上,要有不偏不倚的公论,本来是一种梦想;即使是饭后的公
评,酒后的宏议,也何尝不可姑妄听之呢。然而,倘以为那是真正老牌的公论,却一定上当
,——但这也不能独归罪于公论家,社会上风行请吃饭而讳言请吃饭,使人们不得不虚假,
那自然也应该分任其咎的。
记得好几年前,是“兵谏”〔5〕之后,有枪阶级专喜欢在天津会议的时候,有一个青
年愤愤地告诉我道:他们那里是会议呢,在酒席上,在赌桌上,带着说几句就决定了。他就
是受了“公论不发源于酒饭说”之骗的一个,所以永远是愤然,殊不知他那理想中的情形,
怕要到二九二五年才会出现呢,或者竟许到三九二五年。
然而不以酒饭为重的老实人,却是的确也有的,要不然,中国自然还要坏。有些会议,
从午后二时起,讨论问题,研究章程,此问彼难,风起云涌,一直到七八点,大家就无端觉
得有些焦躁不安,脾气愈大了,议论愈纠纷了,章程愈渺茫了,虽说我们到讨论完毕后才散
罢,但终于一哄而散,无结果。这就是轻视了吃饭的报应,六七点钟时分的焦躁不安,就是
肚子对于本身和别人的警告,而大家误信了吃饭与讲公理无关的妖言,毫不瞅睬,所以肚子
就使你演说也没精采,宣言也——连草稿都没有。
但我并不说凡有一点事情,总得到什么太平湖饭店,撷英番菜馆之类里去开大宴;我于
那些店里都没有股本,犯不上替他们来拉主顾,人们也不见得都有这么多的钱。我不过说,
发议论和请吃饭,现在还是有关系的;请吃饭之于发议论,现在也还是有益处的;虽然,这
也是人情之常,无足深怪的。
顺便还要给热心而老实的青年们进一个忠告,就是没酒没饭的开会,时候不要开得太长
,倘若时候已晚了,那么,买几个烧饼来吃了再说。这么一办,总可以比空着肚子的讨论容
易有结果,容易得收场。
胶牙饧的强硬办法,用在灶君身上我不管它怎样,用之于活人是不大好的。倘是活人,
莫妙于给他醉饱一次,使他自己不开口,却不是胶住他。中国人对人的手段颇高明,对鬼神
却总有些特别,二十三夜的捉弄灶君即其一例,但说起来也奇怪,灶君竟至于到了现在,还
仿佛没有省悟似的。
道士们的对付“三尸神”〔6〕,可是更利害了。我也没有做过道士,详细是不知道的
,但据“耳食之言”,则道士们以为人身中有三尸神,到有一日,便乘人熟睡时,偷偷地上
天去奏本身的过恶。这实在是人体本身中的奸细,《封神传演义》〔7〕常说的“三尸神暴
躁,七窍生烟”的三尸神,也就是这东西。
但据说要抵制他却不难,因为他上天的日子是有一定的,只要这一日不睡觉,他便无隙
可乘,只好将过恶都放在肚子里,再看明年的机会了。连胶牙饧都没得吃,他实在比灶君还
不幸,值得同情。
三尸神不上天,罪状都放在肚子里;灶君虽上天,满嘴是糖,在玉皇大帝面前含含胡胡
地说了一通,又下来了。对于下界的情形,玉皇大帝一点也听不懂,一点也不知道,于是我
们今年当然还是一切照旧,天下太平。
我们中国人对于鬼神也有这样的手段。
我们中国人虽然敬信鬼神;却以为鬼神总比人们傻,所以就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处治他。
至于对人,那自然是不同的了,但还是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处治,只是不肯说;你一说,据说
你就是卑视了他了。诚然,自以为看穿了的话,有时也的确反不免于浅薄。
二月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一日《国民新报副刊》。
〔2〕 旧俗以夏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为灶神升天的日子,在这一天或前一天祭送灶神,
称为送灶。
〔3〕 食蛤蜊 见《南史·王弘传》:“(融)初为司徒法曹,诣王僧音,因遇沈昭
略,未相识。昭略屡顾盼,谓主人曰:‘是何年少?’融殊不平,谓曰:‘仆出于扶桑,入
于汤谷,照耀天下,谁云不知,而卿此问!’昭略云:‘不知许事,且食蛤蜊。’”谈风月
,见《梁书·徐勉传》,勉为吏部尚书,“常与门人夜集,客有虞氨求詹事五官。勉正色答
云:‘今夕止可谈风月,不宜及公事。’”“酒酣耳热而歌呜呜”,语出《汉书·杨恽传》
,恽报孙会宗书:“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酒后耳热,仰天拊缶
而呼呜呜。”
〔4〕 “情面者,面情之谓也。” 这是明代周道登(崇祯初年的礼部尚书兼东阁大
学士)对崇祯皇帝说的话,见竹坞遗民(文秉)著《烈皇小识》卷一:“上(崇祯)又问阁
臣:‘近来诸臣奏内,多有情面二字,何谓情面?’周道登对曰:‘情面者,面情之谓也。
’左右皆匿笑。”
〔5〕 “兵谏” 一九一七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北洋政府在参战问题上,总统黎
元洪和总理段祺瑞发生分歧。五月,段提出的对德宣战案未得国会通过,且被黎元洪免职。
于是在段的指使下,安徽省长倪嗣冲首先通电独立,奉、鲁、闽、豫、浙、陕、直等省督军
相继响应,皖督张勋也用“十三省省区联合会”(即所谓督军团)的名义电请黎元洪退职,
他们自称这种行动为“兵谏”。
〔6〕 “三尸神” 道教称在人体内作崇的“神”。据《太上三尸中经》说:“上尸
名彭倨,在人头中;中尸名彭质,在人腹中;下尸名彭矫,在人足中。”又说每逢庚申那天
,他们便上天去向天帝陈说人的罪恶;但只要人们在这天晚上通宵不眠,便可避免,叫做“
守庚申”。
〔7〕 《封神传演义》 即《封神演义》,长篇小说,明代许仲琳(一说陆西星)著
,共一百回。
谈 皇 帝〔1〕
中国人的对付鬼神,凶恶的是奉承,如瘟神和火神之类,老实一点的就要欺侮,例如对
于土地或灶君。待遇皇帝也有类似的意思。君民本是同一民族,乱世时“成则为王败则为贼
”,平常是一个照例做皇帝,许多个照例做平民;两者之间,思想本没有什么大差别。所以
皇帝和大臣有“愚民政策”,百姓们也自有其“愚君政策”。
往昔的我家,曾有一个老仆妇,告诉过我她所知道,而且相信的对付皇帝的方法。她说
——“皇帝是很可怕的。他坐在龙位上,一不高兴,就要杀人;不容易对付的。所以吃的东
西也不能随便给他吃,倘是不容易办到的,他吃了又要,一时办不到;——譬如他冬天想到
瓜,秋天要吃桃子,办不到,他就生气,杀人了。现在是一年到头给他吃波菜,一要就有,
毫不为难。但是倘说是波菜,他又要生气的,因为这是便宜货,所以大家对他就不称为波菜
,另外起一个名字,叫作‘红嘴绿鹦哥’。”
在我的故乡,是通年有波菜的,根很红,正如鹦哥的嘴一样。
这样的连愚妇人看来,也是呆不可言的皇帝,似乎大可以不要了。然而并不,她以为要
有的,而且应该听凭他作威作福。至于用处,仿佛在靠他来镇压比自己更强梁的别人,所以
随便杀人,正是非备不可的要件。然而倘使自己遇到,且须侍奉呢?可又觉得有些危险了,
因此只好又将他练成傻子,终年耐心地专吃着“红嘴绿鹦哥”。
其实利用了他的名位,“挟天子以令诸侯”〔2〕的,和我那老仆妇的意思和方法都相
同,不过一则又要他弱,一则又要他愚。儒家的靠了“圣君”来行道也就是这玩意,因为要
“靠”,所以要他威重,位高;因为要便于操纵,所以又要他颇老实,听话。
皇帝一自觉自己的无上威权,这就难办了。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3〕,他就
胡闹起来,还说是“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4〕哩!于是圣人之徒也只好请他
吃“红嘴绿鹦哥”了,这就是所谓“天”。据说天子的行事,是都应该体帖天意,不能胡闹
的;而这“天意”也者,又偏只有儒者们知道着。
这样,就决定了:要做皇帝就非请教他们不可。
然而不安分的皇帝又胡闹起来了。你对他说“天”么,他却道,“我生不有命在天?!
”〔5〕岂但不仰体上天之意而已,还逆天,背天,“射天”〔6〕,简直将国家闹完,使
靠天吃饭的圣贤君子们,哭不得,也笑不得。
于是乎他们只好去著书立说,将他骂一通,豫计百年之后,即身殁之后,大行于时,自
以为这就了不得。
但那些书上,至多就止记着“愚民政策”和“愚君政策”全都不成功。
二月十七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九日《国民新报副刊》。
〔2〕 “挟天子以令诸侯” 语见《三国志·诸葛亮传》。诸葛亮在隆中对刘备评论
曹操时说:“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
〔3〕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 见《诗经·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溥,通普。
〔4〕 “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 语出《梁书·邵陵王纶传》。太清三年
(549)三月,侯景陷建康,“高祖(梁武帝萧衍)
叹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5〕 “我生不有命在天?!” 语见《尚书·西北戡黎》:“王(商纣王)曰:呜
呼!我生不有命在天?”
〔6〕 “射天” 见《史记·殷本纪》:“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
,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呈辱之。为革囊,盛血,殿(仰)而射之,命曰‘射天’。”
无花的蔷薇〔1〕
1
又是Schopenhauer先生的话——“无刺的蔷薇是没有的。——然而没有蔷
薇的刺却很
多。”〔2〕
题目改变了一点,较为好看了。
“无花的蔷薇”也还是爱好看。
去年,不知怎的这位丛本华尔先生忽然合于我们国度里的绅士们的脾胃了,便拉扯了他
的一点《女人论》〔3〕;我也就夹七夹八地来称引了好几回,可惜都是刺,失了蔷薇,实
在大煞风景,对不起绅士们。
记得幼小时候看过一出戏,名目忘却了,一家正在结婚,而勾魂的无常鬼已到,夹在婚
仪中间,一同拜堂,一同进房,一同坐床……实在大煞风景,我希望我还不至于这样。
有人说我是“放冷箭者”〔4〕。
我对于“放冷箭”的解释,颇有些和他们一流不同,是说有人受伤,而不知这箭从什么
地方射出。所谓“流言”者,庶几近之。但是我,却明明站在这里。
但是我,有时虽射而不说明靶子是谁,这是因为初无“与众共弃”之心,只要该靶子独
自知道,知道有了洞,再不要面皮鼓得急绷绷,我的事就完了。
蔡孑民〔5〕先生一到上海,《晨报》就据国闻社电报郑重地发表他的谈话,而且加以
按语,以为“当为历年潜心研究与冷眼观察之结果,大足诏示国人,且为知识阶级所注意也
。”
我很疑心那是胡适之先生的谈话,国闻社的电码有些错误了。
豫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他要得
人们的恭维赞叹时,必须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
总而言之,第一要难于质证。
如果孔丘,释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
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
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给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
6
法国罗曼罗兰先生今年满六十岁了。晨报社为此征文徐志摩先生于介绍之余,发感慨道
:“……但如其有人拿一些时行的口号,什么打倒帝国主义等等,或是分裂与猜忌的现象,
去报告罗兰先生说这是新中国,我再也不能预料他的感想了。”〔6〕(《晨副》一二九九
)
他住得远,我们一时无从质证,莫非从“诗哲”的眼光看来,罗兰先生的意思,是以为
新中国应该欢迎帝国主义的么?
“诗哲”又到西湖看梅花去了,一时也无从质证。不知孤山的古梅,著花也未,可也在
那里反对中国人“打倒帝国主义”?
志摩先生曰:“我很少夸奖人的。但西滢就他学法郎士的文章说,我敢说,已经当得起
一句天津话:‘有根’了。”而且“像西滢这样,在我看来,才当得起‘学者’的名词。”
〔7〕(《晨副》一四二三)
西滢教授曰:“中国的新文学运动,方在萌芽,可是稍有贡献的人,如胡适之,徐志摩
,郭沫若,郁达夫,丁西林,周氏兄弟等等都是曾经研究过他国文学的人。尤其是志摩他非
但在思想方面,就是在体制方面,他的诗及散文,都已经有一种中国文学里从来不曾有过的
风格。”〔8〕(《现代》六三)
虽然抄得麻烦,但中国现今“有根”的“学者”和“尤其”的思想家及文人,总算已经
互相选出了。
8
志摩先生曰:“鲁迅先生的作品,说来大不敬得很,我拜读过很少,就只《呐喊》集里
两三篇小说,以及新近因为有人尊他是中国的尼采他的《热风》集里的几页。他平常零星的
东西,我即使看也等于白看,没有看进去或是没有看懂。”〔9〕(《晨副》一四三三)
西滢教授曰:“鲁迅先生一下笔就构陷人家的罪状。……
可是他的文章,我看过了就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说句体己话,我觉得它们就不应该
从那里出来——手边却没有。”〔10〕(同上)
虽然抄得麻烦,但我总算已经被中国现在“有根”的“学者”和“尤其”的思想家及文
人协力踏倒了。
但我愿奉还“曾经研究过他国文学”的荣名。“周氏兄弟”之一,一定又是我了。我何
尝研究过什么呢,做学生时候看几本外国小说和文人传记,就能算“研究过他国文学”么?
该教授——恕我打一句“官话”——说过,我笑别人称他们为“文士”,而不笑“某报
天天鼓吹”我是“思想界的权威者”。现在不了,不但笑,简直唾弃它。
其实呢,被毁则报,被誉则默,正是人情之常。谁能说人的左颊既受爱人接吻而不作一
声,就得援此为例,必须默默地将右颊给仇人咬一口呢?
我这回的竟不要那些西滢教授所颁赏陪衬的荣名,“说句体己话”罢,实在是不得已。
我的同乡不是有“刑名师爷”的么?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为要显示他伤害你的时候的公
正,在不相干的地方就称赞你几句,似乎有赏有罚,使别人看去,很像无私……。
“带住!”又要“构陷人家的罪状”了。只是这一点,就已经够使人“即使看也等于白
看”,或者“看过了就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了。
二月二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八日《语丝》周刊第六十九期。
〔2〕 Schopenhauer 叔本华。这里的引文据一九一六年德文版《叔本
华全集》第六卷《比喻·隐喻和寓言》,可译为:“没有无刺的蔷薇。——但不是蔷薇的刺
却很多。”
〔3〕 《女人论》 即《妇人论》,叔本华诬蔑妇女的一篇文章。
参看本卷第163页注〔8〕。
〔4〕 “放冷箭者” 陈西滢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发表的《致志摩
》中攻击鲁迅说:“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枝冷箭”。
〔5〕 蔡孑民(1868—1940) 蔡元培,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前
清进士,近代教育家。早年与章太炎等组织光复会,后又参加同盟会。曾任北洋政府教育总
长、北京大学校长、国民党政府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职;“五四”时期,他赞成和支持新文化
运动。一九二六年二月三日,他由欧洲回抵上海,对国闻社记者发表关于国内政治教育等问
题的谈话,说“对政制赞可联省自治。对学生界现象极不满。
谓现实问题,固应解决,尤须有人埋头研究,以规将来”等等(见一九二六年二月五日
北京《晨报》),这与胡适的主张相似,鲁迅因而表示反对;这里说“疑心那是胡适之先生
的谈话”,是对蔡的一种比较委婉的批评。
〔6〕 此段引自徐志摩在一九二五年十月三十一日《晨报副刊》发表的《罗曼罗兰》
一文。文中说加尔各答大学教授卡立大斯拉格(Kaliadas Nag)“专为法国罗?蘩济髂炅僬魑摹毙葱鸥怠奥蘼蘩枷壬约杭胪印轮泄剿枷
氲幕叵臁薄?
〔7〕 此段引自徐志摩在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三日《晨报副刊》发表的《“闲话”引出
来的闲话》。
〔8〕 此段引自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六十三期(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日)
发表的《闲话》。
〔9〕 此段引自徐志摩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发表的《关于下面一束
通信告读者们》。
〔10〕 此段引自陈西滢的《致志摩》。
无花的蔷薇之二〔1〕
1
英国勃尔根〔2〕贵族曰:“中国学生只知阅英文报纸,而忘却孔子之教。英国之大敌
,即此种极力诅咒帝国而幸灾乐祸之学生。……中国为过激党之最好活动场……。”(一九
二五年六月三十日伦敦路透电。)
南京通信云:“基督教城中会堂聘金大教授某神学博士讲演,中有谓孔子乃耶稣之信徒
,因孔子吃睡时皆祷告上帝。当有听众……质问何所据而云然;博士语塞。时乃有教徒数人
,突紧闭大门,声言‘发问者,乃苏俄卢布买收来者’。当呼警捕之。……”(三月十一日
《国民公报》。)
苏俄的神通真是广大,竟能买收叔梁纥〔3〕,使生孔子于耶稣之前,则“忘却孔子之
教”和“质问何所据而云然”者,当然都受着卢布的驱使无疑了。
西滢教授曰:“听说在‘联合战线’中,关于我的流言特别多,并且据说我一个人每月
可以领到三千元。‘流言’是在口上流的,在纸上到也不大见。”〔4〕(《现代》六十五
。)
该教授去年是只听到关于别人的流言的,却由他在纸上发表;据说今年却听到关于自己
的流言了,也由他在纸上发表。“一个人每月可以领到三千元”,实在特别荒唐,可见关于
自己的“流言”都不可信。但我以为关于别人的似乎倒是近理者居多。
据说“孤桐先生”下台之后,他的什么《甲寅》居然渐渐的有了活气了。可见官是做不
得的。〔5〕然而他又做了临时执政府秘书长了,不知《甲寅》可仍然还有活气?如果还有
,官也还是做得的……。
已不是写什么“无花的蔷薇”的时候了。
虽然写的多是刺,也还要些和平的心。
现在,听说北京城中,已经施行了大杀戮了。〔6〕当我写出上面这些无聊的文字的时
候,正是许多青年受弹饮刃的时候。
呜呼,人和人的魂灵,是不相通的。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卫兵用步枪大刀,在国务院门前包围虐杀徒
手请愿,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数百人之多。还要下令,诬之曰“暴徒”!
如此残虐险狠的行为,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除却俄皇尼
古拉二世使可萨克兵击杀民众的事〔7〕,仅有一点相像。
6
中国只任虎狼侵食,谁也不管。管的只有几个年青的学生,他们本应该安心读书的,而
时局漂摇得他们安心不下。假如当局者稍有良心,应如何反躬自责,激发一点天良?
然而竟将他们虐杀了!
假如这样的青年一杀就完,要知道屠杀者也决不是胜利者。
中国要和爱国者的灭亡一同灭亡。屠杀者虽然因为积有金资,可以比较长久地养育子孙
,然而必至的结果是一定要到的。“子孙绳绳”〔8〕又何足喜呢?灭亡自然较迟,但他们
要住最不适于居住的不毛之地,要做最深的矿洞的矿工,要操最下贱的生业……。
如果中国还不至于灭亡,则已往的史实示教过我们,将来的事便要大出于屠杀者的意料
之外——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
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以上都是空话。笔写的,有什么相干?
实弹打出来的却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语,不醉于墨写的挽歌;威力也压
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打不死了。
三月十八日,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写。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二期。
〔2〕 勃尔根 当时英国的印度内务部部长。这里引的是他在伦敦中央亚洲协会演说
中的话(见一九二五年七月二日《京报》)。
〔3〕 叔梁纥 春秋时鲁国人,孔丘的父亲。按孔丘生于公元前五五一年,比耶稣生
年早五百多年。
〔4〕 关于《现代评论》收受津贴一事,《猛进》周刊第三十一期(一九二五年十月
二日)曾有一篇署名蔚麟的通信,其中说:“《现代评论》因为受了段祺瑞、章士钊的几千
块钱,吃着人的嘴软,拿着人的手软,对于段祺瑞、章士钊的一切胡作非为,绝不敢说半个
不字。”
又章川岛在《语丝》第六十八期(一九二六年三月一日)的一篇通信里也曾说到这津贴
问题:“据说现代评论社开办时,确曾由章士钊经手弄到一千元,大概不是章士钊自己掏腰
包的,来路我也不明。……然而这也许是流言,正如西滢之捧章士钊是否由于大洋,我概不
确知。”
这两篇通信都揭露了当时《现代评论》收受津贴的事实;对于这两篇通信,陈西滢在《
现代评论》第三卷第六十五期(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的《闲话》里曾经加以辩解,说他个
人并未“每月领到三千元”,只要有人能够证明他“领受过三百元,三十元,三元,三毛,
甚而至于三个铜子”,那他“就不再说话”。但对于《现代评论》收受过段祺瑞津贴的事实
,则避而不答。又,这里的“联合战线”一语,最初出自《莽原》周刊第二十期(一九二五
年九月四日)霉江致鲁迅的信中:
“我今天上午着手草《联合战线》一文,致猛进社、语丝社、莽原社同人及全国的叛徒
们的,目的是将三社同人及其他同志联合起来,印行一种刊物,注全力进攻我们本阶级的恶
势力的代表:一系反动派的章士钊的《甲寅》,一系与反动派朋比为奸的《现代评论》。”
〔5〕 这是陈西滢的话,参看本卷第216页注〔10〕。
〔6〕 指三一八惨案。一九二六年三月,在冯玉祥国民军与奉系军阀张作霖、李景林
等作战期间,日本帝国主义者因见奉军战事失利,便公开出面援助,于十二日以军舰两艘驶
进大沽口,炮击国民军守军,国民军亦开炮还击,于是日本便向段祺瑞政府提出抗议,并联
合英、美、法、意、荷、比、西等国,借口维护《辛丑条约》,于三月十六日以八国名义提
出最后通牒,要求停止津沽间的军事行动和撤除防务等等,并限于四十八小时以内2答复,
否则,“关系各国海军当局,决采所认为必要之手段”。北京各界人民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
这种侵犯中国主权的行为,于三月十八日在天安门集会抗议,会后结队赴段祺瑞执政府请愿
;不料在国务院门前,段祺瑞竟命令卫队开枪射击,并用大刀铁棍追打砍杀,当场和事后因
重伤而死者四十七人,伤者一百五十余人,造成了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互相勾结屠杀我国人
民的大惨案。
〔7〕 一九○五年一月二十二日(俄历一月九日),彼得堡工人因反对开除工人和要
求改善生活,带着眷属到冬宫请愿;俄皇尼古拉二世却命令士兵开枪。结果,有一千多人被
击毙,两千多人受伤。这天是星期日,史称“流血的星期日”。
〔8〕 “子孙绳绳” 语见《诗经·大雅·抑》:“子孙绳绳,万民靡不承。”绳绳
,相承不绝的样子。
“死 地”〔1〕
从一般人,尤其是久受异族及其奴仆鹰犬的蹂躏的中国人看来,杀人者常是胜利者,被
杀者常是劣败者。而眼前的事实也确是这样。
三月十八日段政府惨杀徒手请愿的市民和学生的事,本已言语道断〔2〕,只使我们觉
得所住的并非人间。但北京的所谓言论界,总算还有评论,虽然纸笔喉舌,不能使洒满府前
的青年的热血逆流入体,仍复苏生转来。无非空口的呼号,和被杀的事实一同逐渐冷落。
但各种评论中,我觉得有一些比刀枪更可以惊心动魄者在。这就是几个论客,以为学生
们本不应当自蹈死地〔3〕,前去送死的。倘以为徒手请愿是送死,本国的政府门前是死地
,那就中国人真将死无葬身之所,除非是心悦诚服地充当奴子,“没齿而无怨言”〔4〕。
不过我还不知道中国人的大多数人的意见究竟如何。假使也这样,则岂但执政府前,便是全
中国,也无一处不是死地了。
人们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因为不易相通,杀人者便以杀人为唯一要道,甚至于还当
作快乐。然而也因为不容易相通,所以杀人者所显示的“死之恐怖”,仍然不能够儆戒后来
,使人民永远变作牛马。历史上所记的关于改革的事,总是先仆后继者,大部分自然是由于
公义,但人们的未经“死之恐怖”,即不容易为“死之恐怖”所慑,我以为也是一个很大的
原因。
但我却恳切地希望:“请愿”的事,从此可以停止了。倘用了这许多血,竟换得一个这
样的觉悟和决心,而且永远纪念着,则似乎还不算是很大的折本。
世界的进步,当然大抵是从流血得来。但这和血的数量,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世上也尽
有流血很多,而民族反而渐就灭亡的先例。即如这一回,以这许多生命的损失,仅博得“自
蹈死地”的批判,便已将一部分人心的机微示给我们,知道在中国的死地是极其广博。
现在恰有一本罗曼罗兰的《Le Jeu de L’Amour et de La
Mort》〔5〕在我面前,其中说:加尔是主张人类为进步计,即不妨有少许污点,万
不得已,也不妨有一点罪恶的;但他们却不愿意杀库尔跋齐,因为共和国不喜欢在臂膊上抱
着他的死尸,因为这过于沉重。
会觉得死尸的沉重,不愿抱持的民族里,先烈的“死”是后人的“生”的唯一的灵药,
但倘在不再觉得沉重的民族里,却不过是压得一同沦灭的东西。
中国的有志于改革的青年,是知道死尸的沉重的,所以总是“请愿”。殊不知别有不觉
得死尸的沉重的人们在,而且一并屠杀了“知道死尸的沉重”的心。
死地确乎已在前面。为中国计,觉悟的青年应该不肯轻死了罢。
三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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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三十日《国民新报副刊》。
〔2〕 言语道断 佛家语。《璎珞经》:“言语道断,心行处灭。”
“言语道断”,原意是不可言说,这里表示悲愤到无话可说。
〔3〕 死地 三一八惨案发生后,研究系的机关报《晨报》在三月二十日的“时论”
栏发表了林学衡的《为青年流血问题敬告全国国民》一文,诬蔑爱国青年“激于意气,挺(
铤)而走险,乃陷入奸人居间利用之彀中”,指责徐谦等“驱千百珍贵青年为孤注一掷……
必欲置千百珍贵青年于死地”,同时该文还恶毒攻击“共产派诸君故杀青年,希图利己”。
三月二十二日,《晨报》又发表陈渊泉写的题为《群众领袖安在》的社论,胡说“纯洁爱国
之百数十青年即间接死于若辈(按即他所谓“群众领袖”)之手”。
〔4〕 “没齿而无怨言” 语见《论语·宪问》。没齿,终身之意。
〔5〕 《Le Jeu de L’Amour et de La Mort》《
爱与死的搏斗》,罗曼罗兰以法国大革命为题材的剧本之一,作于一九二四年。其中有这样
的情节:国约议会议员库尔跋齐因反对罗伯斯庇尔捕杀丹东,在议会投票判决丹东死刑时,
他放弃投票,并中途退出会场;同时他的妻子又在家中接待一个被通缉的吉隆德派分子(她
的情人),被人告发。他的朋友政治委员会委员加尔来到他家,告以委员会要他公开宣布对
被通缉者的态度;在他拒绝以后,加尔便给予两张事先准备好的假名假姓的护照,劝他带着
妻子一同逃走,并告诉他已得到罗伯斯庇尔的默许。鲁迅这里所举的就是加尔在这时候对库
尔跋齐所说的话。
可惨与可笑〔1〕
三月十八日的惨杀事件,在事后看来,分明是政府布成的罗网,纯洁的青年们竟不幸而
陷下去了,死伤至于三百多人〔2〕。这罗网之所以布成,其关键就全在于“流言”的奏了
功效。
这是中国的老例,读书人的心里大抵含着杀机,对于异己者总给他安排下一点可死之道
。就我所眼见的而论,凡阴谋家攻击别一派,光绪年间用“康党”〔3〕,宣统年间用“革
党”〔4〕,民二以后用“乱党”〔5〕,现在自然要用“共产党”了。
其实,去年有些“正人君子”们称别人为“学棍”“学匪”的时候,就有杀机存在,因
为这类诨号,和“臭绅士”“文士”
之类不同,在“棍”“匪”字里,就藏着可死之道的。但这也许是“刀笔吏”式的深文
周纳〔6〕。
去年,为“整顿学风”计,大传播学风怎样不良的流言,学匪怎样可恶的流言,居然很
奏了效。今年,为“整顿学风”〔7〕计,又大传播共产党怎样活动,怎样可恶的流言,又
居然很奏了效。于是便将请愿者作共产党论,三百多人死伤了,如果有一个所谓共产党的首
领死在里面,就更足以证明这请愿就是“暴动”。
可惜竟没有。这该不是共产党了罢。据说也还是的,但他们全都逃跑了,所以更可恶。
而这请愿也还是暴动,做证据的有一根木棍,两支手枪,三瓶煤油。姑勿论这些是否群众所
携去的东西;即使真是,而死伤三百多人所携的武器竟不过这一点,这是怎样可怜的暴动呵
!
但次日,徐谦,李大钊,李煜瀛,易培基,顾兆熊的通缉令〔8〕发表了。因为他们“
啸聚群众”,像去年女子师范大学生的“啸聚男生”(章士钊解散女子师范大学呈文语)一
样,“啸聚”了带着一根木棍,两支手枪,三瓶煤油的群众。以这样的群众来颠覆政府,当
然要死伤三百多人;而徐谦们以人命为儿戏到这地步,那当然应该负杀人之罪了;而况自己
又不到场,或者全都逃跑了呢?
以上是政治上的事,我其实不很了然。但从别一方面看来,所谓“严拿”者,似乎倒是
赶走;所谓“严拿”暴徒者,似乎不过是赶走北京中法大学校长兼清室善后委员会〔9〕委
员长(李),中俄大学校长(徐),北京大学教授(李大钊),北京大学教务长(顾),女
子师范大学校长(易);其中的三个又是俄款委员会〔10〕委员:一共空出九个“优美的
差缺”〔11〕也。
同日就又有一种谣言,便是说还要通缉五十多人;但那姓名的一部分,却至今日才见于
《京报》。〔12〕这种计画,在目下的段祺瑞政府的秘书长章士钊之流的脑子里,是确实
会有的。国事犯多至五十余人,也是中华民国的一个壮观;而且大概多是教员罢,倘使一同
放下五十多个“优美的差缺”,逃出北京,在别的地方开起一个学校来,倒也是中华民国的
一件趣事。
那学校的名称,就应该叫作“啸聚”学校。
三月二十六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八日《京报副刊》。
〔2〕 应为二百多人。参看本卷第265页注〔6〕。
〔3〕 “康党” 指清末参加和赞同康有为等变法维新的人。
〔4〕 “革党” 指参加和赞同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运动的人。
〔5〕 “乱党” 一九一三年,孙中山领导的讨袁战争(二次革命)失败后,袁世凯
就把国民党作为“乱党”取缔。
〔6〕 深文周纳 歪曲或苛刻地援用法律条文,陷人于罪。
〔7〕 “整顿学风” 指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西北边防督办张之江致电执政段祺瑞
和总理贾德耀,侈谈“整顿学风”。他胡说当时“学风日窳,士习日偷……现已(男女)合
校,复欲共妻”,“江窃以为中国之可虑者,不在内忧,不在外患,惟此邪说装行,甚于洪
水猛兽。”
请段祺瑞“设法抑制”。段祺瑞接到电报后,除令秘书长章士钊复电“嘉许”外,并将
原电通知国务院,责成教育部会同军警机关,切实整顿学风。去年的“整顿学风”,参看本
卷第120页注〔4〕。
〔8〕 通缉令 三一八惨案发生后,段祺瑞政府下令通缉徐谦等五人,胡说他们“假
借共产学说,啸聚群众,屡肇事端。本日徐谦以共产党执行委员会名义,散布传单,率领暴
徒数百人,闯袭国务院,泼灌火油,抛掷炸弹,手枪木棍,丛击军警。……徐谦等并着京内
外一体严拿,尽法惩办,用儆效尤。”徐谦(1871—1940),字季龙,安徽歙县人
。李大钊(1889—1927),参看本卷第66页注〔8〕。李煜瀛,字石曾,河北高
阳人。易培基,字寅村,湖南长沙人。顾兆熊,字孟余,河北人。
〔9〕 清室善后委员会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冯玉祥国民军驱逐溥仪出宫后,北洋政府
为办理清室善后事宜和接收故宫文物而设的机构。
〔10〕 俄款委员会 即俄国退还庚子赔款委员会。一九一七年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
命成功后,苏俄政府宣布放弃帝俄在中国的一切特权,包括退还庚子赔款中尚未付给的部分
。一九二四年五月,两国签订《中俄协定》,其中规定退款用途,除偿付中国政府业经以俄
款为抵押品的各项债务外,余数全用于中国教育事业,由中苏两国派员合组一基金委员会(
俄国退还庚子赔款委员会)负责处理。这里所说的三个委员,即李煜瀛、徐谦、顾兆熊。
〔11〕 “优美的差缺” 这是引用陈西滢的话。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六十五
期(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的《闲话》里说:“在北京学界一年来的几次风潮中,一部分强
有力者的手段和意见,常常不为另一部分人所赞同,这一部分强有力者就加不赞成他们的人
们一个‘捧章’的头衔。然而这成了问题了。……不‘捧章’而捧反章者,既然可以得到许
多优美的差缺,而且可以受几个副刊小报的拥戴,为什么还要去‘捧章’呢?”
〔12〕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六日《京报》登载消息说:“该项通缉令所罗织之罪犯
闻竟有五十人之多,如……周树人(原注:即鲁迅)、许寿裳、马裕藻……等,均包括在内
。”
记念刘和珍君〔1〕
一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
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2〕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3〕,
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
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
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4〕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
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
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
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
,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
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
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
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
,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
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
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
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
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
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5〕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
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
。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
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
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6〕,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
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7〕,往日的教职员以
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
相见。
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
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
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
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
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
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
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
的张静淑〔8〕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
,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
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
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
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
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
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
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
,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
,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
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9〕说过,“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
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
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
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
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
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四月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七十四期。
〔2〕 刘和珍(1904—1926) 江西南昌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英文系学生
。杨德群(1902—1926),湖南湘阴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系预科学生。
〔3〕 程君 指程毅志,湖北孝感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育系学生。
〔4〕 《莽原》 文艺刊物,鲁迅编辑。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创刊于北京。初为
周刊,附《京报》发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休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改
为半月刊,未名社出版。一九二六年八月鲁迅离开北京后,由韦素园接编,一九二七年十二
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这里所说的“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指《莽原》半
月刊。
〔5〕 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的风潮中,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
借召开“国耻纪念会”为名,强行登台做主席,但立即为全场学生的嘘声所赶走。下午,她
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阴谋迫害学生。九日,假借评议会名义开除许广平、刘和珍
、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姜伯谛等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
〔6〕 偏安于宗帽胡同 反对杨荫榆的女师大学生被赶出学校后,在西城宗帽胡同租
赁房屋作为临时校舍,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开学。当时鲁迅和一些进步教师曾去义务
授课,表示支持。
〔7〕 学校恢复旧观 女师大学生经过一年多的斗争,在社会进步力量的声援下,于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迁回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原址,宣告复校。
〔8〕 张静淑(1902—1978) 湖南长沙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育系学生
。受伤后经医治,幸得不死。
〔9〕 陶潜 晋代诗人。参看本卷第73页注〔5〕。这里引用的是他所作《挽歌》
中的四句。
空 谈〔1〕
一
请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为然的,但并非因为怕有三月十八日那样的惨杀。那样的惨杀
,我实在没有梦想到,虽然我向来常以“刀笔吏”的意思来窥测我们中国人。我只知道他们
麻木,没有良心,不足与言,而况是请愿,而况又是徒手,却没有料到有这么阴毒与凶残。
能逆料的,大概只有段祺瑞,贾德耀〔2〕,章士钊和他们的同类罢。四十七个男女青年的
生命,完全是被骗去的,简直是诱杀。
有些东西——我称之为什么呢,我想不出——说:群众领袖应负道义上的责任〔3〕。
这些东西仿佛就承认了对徒手群众应该开枪,执政府前原是“死地”,死者就如自投罗网一
般。
群众领袖本没有和段祺瑞等辈心心相印,也未曾互相钩通,怎么能够料到这阴险的辣手
。这样的辣手,只要略有人气者,是万万豫想不到的。
我以为倘要锻炼〔4〕群众领袖的错处,只有两点:一是还以请愿为有用;二是将对手
看得太好了。
二
但以上也仍然是事后的话。我想,当这事实没有发生以前,恐怕谁也不会料到要演这般
的惨剧,至多,也不过获得照例的徒劳罢了。只有有学问的聪明人能够先料到,承认凡请愿
就是送死。
陈源教授的《闲话》说:“我们要是劝告女志士们,以后少加入群众运动,她们一定要
说我们轻视她们,所以我们也不敢来多嘴。可是对于未成年的男女孩童,我们不能不希望他
们以后不再参加任何运动。”(《现代评论》六十八)为什么呢?因为参加各种运动,是甚
至于像这次一样,要“冒枪林弹雨的险,受践踏死伤之苦”的。
这次用了四十七条性命,只购得一种见识:本国的执政府前是“枪林弹雨”的地方,要
去送死,应该待到成年,出于自愿的才是。
我以为“女志士”和“未成年的男女孩童”,参加学校运动会,大概倒还不至于有很大
的危险的。至于“枪林弹雨”中的请愿,则虽是成年的男志士们,也应该切切记住,从此罢
休!
看现在竟如何。不过多了几篇诗文,多了若干谈助。几个名人和什么当局者在接洽葬地
,由大请愿改为小请愿了。埋葬自然是最妥当的收场。然而很奇怪,仿佛这四十七个死者,
是因为怕老来死后无处埋葬,特来挣一点官地似的。万生园多么近,而四烈士〔5〕坟前还
有三块墓碑不镌一字,更何况僻远如圆明园。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三
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
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
我对于这回的牺牲者,非常觉得哀伤。
但愿这样的请愿,从此停止就好。
请愿虽然是无论那一国度里常有的事,不至于死的事,但我们已经知道中国是例外,除
非你能将“枪林弹雨”消除。正规的战法,也必须对手是英雄才适用。汉末总算还是人心很
古的时候罢,恕我引一个小说上的典故:许褚赤体上阵,也就很中了好几箭。而金圣叹还笑
他道:“谁叫你赤膊?”〔6〕至于现在似的发明了许多火器的时代,交兵就都用壕堑战。
这并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虚掷生命,因为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在战士不多的地方,这生
命就愈宝贵。所谓宝贵者,并非“珍藏于家”,乃是要以小本钱换得极大的利息,至少,也
必须卖买相当。以血的洪流淹死一个敌人,以同胞的尸体填满一个缺陷,已经是陈腐的话了
。从最新的战术的眼光看起来,这是多么大的损失。
这回死者的遗给后来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许多东西的人相,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阴毒
的心,教给继续战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
四月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国民新报副刊》。
〔2〕 贾德耀 安徽合肥人。曾任北洋政府陆军总长,三一八惨案的凶手之一,当时
是段祺瑞临时执政府的国务总理。
〔3〕 群众领袖应负道义上的责任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二日,研究系机关报《晨报
》发表陈渊泉写的题为《群众领袖安在》的社论,诬蔑徐谦等“非迫群众至国务院不可,竟
捏报府院卫队业已解除武装,此行绝无危险,故一群青年始相率而往”。并公然叫嚷:“吾
人在纠弹政府之余,又不能不诘问所谓‘群众领袖’之责任。”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
卷第六十八期(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七日)评论三一八惨案的《闲话》中,也企图把这次惨
案的责任,推到他所说的“民众领袖”身上去,说他“遇见好些人”,都说“那天在天安门
开会后,他们本来不打算再到执政府。因为他们听见主席宣布执政府的卫队已经解除了武装
……所以又到执政府门前去瞧热闹。……我们不能不相信,至少有一部分人的死,是由主席
的那几句话。要是主席明明知道卫队没有解除武装,他故意那样说,他的罪孽当然不下于开
枪杀人者;要是他误听流言,不思索调查,便信以为真,公然宣布,也未免太不负民众领袖
的责任。”
〔4〕 锻炼 这里是罗织罪名的意思。
〔5〕 四烈士 指辛亥革命时炸袁世凯的杨禹昌、张先培、黄之萌和炸良弼的彭家珍
四人。他们合葬于北京西直门外约二里的万生园(即今北京动物园),在张、黄、彭三人的
墓碑上都没有镌上一个字。圆明园在北京西直门外二十余里的海淀,是清朝皇帝避暑的地方
,清咸丰十年(1860)被侵入北京的英法联军焚毁。三一八惨案后,被难者家属和北京
一些团体、学校代表四十多人,于二十七日召开联席会议,由民国大学校长雷殷报告,他认
为公葬地点以圆明园为宜,并说已非正式地与内务总长屈映光商议,得到允诺等。会议遂决
定成立“三一八殉难烈士公葬筹备处”,并拟葬各烈士于圆明园。
〔6〕 许褚 三国时曹操部下名将。“赤体上阵”的故事,见小说《三国演义》第五
十九回《许褚裸衣斗马超》。清初毛宗岗《三国演义》评本,卷首有假托为金圣叹所作的序
,并有“圣叹外书”字样,每回前均附加评语,通常就都把这些评语认为是金圣叹所作。金
圣叹(1608—1661),名人瑞,江苏吴县人,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注《水浒》、《
西厢记》等书,他把所加的序文、读法和评语等称为“圣叹外书”。
如此“讨赤”〔1〕
京津间许多次大小战争,战死了不知多少人,为“讨赤”也;〔2〕执政府前开2排枪
,打死请愿者四十七,伤百余,通缉“率领暴徒”之徐谦等人五,为“讨赤”也;奉天飞机
三临北京之空中〔3〕,掷下炸弹,杀两妇人,伤一小黄狗,为“讨赤”也。
京津间战死之兵士和北京中被炸死之两妇人和被炸伤之一小黄狗,是否即“赤”,尚无
“明令”,下民不得而知。至于府前枪杀之四十七人,则第一“明令”已云有“误伤”矣;
京师地方检察厅公函又云“此次集会请愿宗旨尚属正当,又无不正之行为”矣;而国务院会
议又将“从优拟恤”〔4〕矣。然则徐谦们所率领的“暴徒”那里去了呢?他们都有符咒,
能避枪炮的么?
总而言之:“讨”则“讨”矣了,而“赤”安在呢?
而“赤”安在,姑且勿论。归根结蒂,“烈士”落葬,徐谦们逃亡,两个俄款委员会委
员〔5〕出缺。六日《京报》云:
“昨日九校教职员联席会议代表在法政大学开会,查良钊主席,先报告前日因俄款委员
会改组事,与教长胡仁源接洽之情形;次某代表发言,略云,政府此次拟以外教财三部事务
官接充委员,同人应绝对反对,并非反对该项人员人格,实因俄款数目甚大,中国教育界仰
赖甚深……。”〔6〕又有一条新闻,题目是“五私大亦注意俄款委员会”云。
四十七人之死,有功于“中国教育界”良非浅甚少也。“从优拟恤”,谁曰不宜!?
而今而后,庶几“中国教育界”中,不至于再称异己者为“卢布党”欤?
四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京报副刊》。
〔2〕 指一九二六年春夏间,冯玉祥国民军与奉系军阀李景林、张宗昌所部直鲁联军
在京津间的战争。当时奉系军阀称国民军为“赤化”,称他们自己对国民军的进攻为“讨赤
”。
〔3〕 奉天飞机三临北京之空中 一九二六年四月,在国民军与奉军作战期间,国民
军驻守北京,奉军飞机自二日起,连续三天飞临北京投弹(作者此文写于四月六日;此后奉
军飞机还曾到北京投弹数次)。奉天,辽宁省的旧称,当时是奉系军阀张作霖盘踞的地方。
〔4〕 “从优拟恤” 段祺瑞执政府国务院于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日开会后,发布“
怃恤令”说:“此次徐谦等率领暴徒,实行扰乱,自属罪无可逭。惟当时群众复杂,互相攻
击之时,或恐累及无辜,情属可悯。着内务部行知地方官厅,分别查明抚恤。”
〔5〕 两个俄款委员会委员 应为三人,参看本书《可惨与可笑》及其注〔10〕。
〔6〕 此段引自一九二六年四月五日《京报》(文中的“六日”应为“五日”)发表
的《九校代表对改组俄委会意见》的新闻。九校,指当时的北京大学、工业大学、农业大学
、医科大学、法政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女子大学、艺术专门学校九所
国立大学。下文的五私大,指当时北京的朝阳、民国、中国、平民、华北等五所私立大学。
无花的蔷薇之三〔1〕
1
积在天津的纸张运不到北京,连印书也颇受战争的影响,我的旧杂感的结集《华盖集》
付印两月了,排校还不到一半。
可惜先登了一个预告,以致引出陈源教授的“反广告”来——“我不能因为我不尊敬鲁
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说他的小说好,我也不能因为佩服他的小说,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我
觉得他的杂感,除了《热风》中二三篇外,实在没有一读之价值。”〔2〕(《现代评论》
七十一,《闲话》。)
这多么公平!原来我也是“今不如古”了;《华盖集》的销路,比起《热风》来,恐怕
要较为悲观。而且,我的作小说,竟不料是和“人格”无关的。“非人格”的一种文字,像
新闻记事一般的,倒会使教授“佩服”,中国又仿佛日见其光怪陆离了似的,然则“实在没
有一读之价值”的杂感,也许还要存在罢。
做那有名的小说《Don Quijote》的M.de Cervantes先生,
穷则有之,说他像叫化子,可不过是一种特别流行于中国学者间的流言。他说Don Qu
ijote看游侠小说看疯了,便自己去做侠客,打不平。他的亲人知道是书籍作的怪,就
请了间壁的理发匠来检查;理发匠选出几部好的留下来,其
余的便都烧掉了。〔3〕
大概是烧掉的罢,记不清楚了;也忘了是多少种。想来,那些入选的“好书”的作家们
,当时看了这小说里的书单,怕总免不了要面红耳赤地苦笑的罢。
中国虽然似乎日见其光怪陆离了。然而,乌乎哀哉!我们连“苦笑”也得不到。
有人从外省寄快信来问我平安否。他不熟于北京的情形,上了流言的当了。
北京的流言报,是从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章士钊“整顿学风”以还,一脉相传,历
来如此的。现在自然也如此。
第一步曰:某方要封闭某校,捕拿某人某人了。这是造给某校某人看,恐吓恐吓的。
第二步曰:某校已空虚,某人已逃走了。这是造给某方看,煽动煽动的。
又一步曰:某方已搜检甲校,将搜检乙校了。这是恐吓乙校,煽动某方的。
“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乙校不自心虚,怎能给恐吓呢?然而,少安毋
躁罢。还有一步曰:乙校昨夜通宵达旦,将赤化书籍完全焚烧矣。
于是甲校更正,说并未搜检;乙校更正,说并无此项书籍云。
4
于是连卫道的新闻记者,圆稳的大学校长〔4〕也住进六国饭店,讲公理的大报也摘去
招牌,学校的号房也不卖《现代评论》:大有“火炎昆冈,玉石俱焚”〔5〕之概了。
其实是不至于此的,我想。不过,谣言这东西,却确是造谣者本心所希望的事实,我们
可以借此看看一部分人的思想和行为。
中华民国九年七月直皖战争开手;八月,皖军溃灭,徐树铮等九人避入日本公使馆。〔
6〕这时还点缀着一点小玩意,是有一些正人君子——不是现在的一些正人君子——去游说
直派武人,请他杀戮改革论者了。终于没有结果;便是这事也早从人们的记忆上消去。但试
去翻那年八月的《北京日报》,还可以看见一个大广告,里面是什么大英雄得胜之后,必须
廓清邪说,诛戮异端等类古色古香的名言。
那广告是有署名的,在此也无须提出。但是,较之现在专躲在暗中的流言家,却又不免
令人有“今不如古”之感了。
我想,百年前比现在好,千年前比百年前好,万年前比千年前好……特别在中国或者是
确凿的。
在报章的角落里常看见对青年们的谆谆的教诫:敬惜字纸咧;留心国学咧;伊卜生〔7
〕这样,罗曼罗兰那样咧。时候和文字是两样了,但含义却使我觉得很耳熟:正如我年幼时
所听过的耆宿的教诫一般。
这可仿佛是“今不如古”的反证了。但是,世事都有例外,对于上一节所说的事,这也
算作一个例外罢。
五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七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九期。
〔2〕 此段引自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一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七日)
发表的《闲话》。他在文中先举《呐喊》作为中国新文学运动最初十年间的短篇小说的代表
作品,接着就攻击鲁迅的杂文。
〔3〕 见塞万提斯著《堂·吉诃德》第五、六章。关于说塞万提斯“像叫化子”的话
,参看本卷第239页注〔39〕。
〔4〕 卫道的新闻记者,圆稳的大学校长 指成舍我、蒋梦麟等人。据一九二六年四
月二十八日上海《时事新报》和同年五月一日广州《向导》周报第一五一期报道,自标榜“
扑灭赤化”的奉军及直鲁联军进占北京,并采取枪毙《京报》社长邵飘萍等严厉镇压手段后
,北京报界和学界一片恐慌,《世界晚报》成舍我、《中美晚报》宋发祥和“素号稳健的北
大代理校长蒋梦麟”等均先后逃匿。
〔5〕 “火炎昆冈,玉石俱焚” 语见《尚书·胤征》,好坏同归于尽的意思。
〔6〕 指一九二○年七月北洋军阀直皖两系之间的战争。直系军阀以曹锟、吴佩孚等
为首;皖系军阀以段祺瑞、徐树铮等为首。战事于七月中旬开始,不数日皖军溃败;北洋政
府于七月底免去段祺瑞一切职务,并通缉徐树铮、曾毓隽、朱深、李思浩等十人。除李思浩
外,其他九人都逃入日本公使馆。下文所说的广告,不见于《北京日报》;究系何报,未详
。
〔7〕 伊卜生(H.Ibsen,1828—1906) 通译易卜生,挪威剧作家
。主要作品有《玩偶之家》、《国民公敌》等。“五四”时期它们曾被介绍到中国来,在当
时反对封建主义和妇女解放的斗争中,曾起过积极的作用。但是,作品中的个人主义思想和
反群众的情绪,也曾被胡适等利用来进行反动宣传。
新的蔷薇〔1〕——然而还是无花的因为《语丝》〔2〕在形式上要改成中本了,我也
不想再用老题目,所以破格地奋发,要写出“新的蔷薇”来。
——这回可要开花了?
——嗡嗡,——不见得罢。
我早有点知道:我是大概以自己为主的。所谈的道理是“我以为”的道理,所记的情状
是我所见的情状。听说一月以前,杏花和碧桃都开过了。我没有见,我就不以为有杏花和碧
桃。
——然而那些东西是存在的。——学者们怕要说。
——好!那么,由它去罢。——这是我敬谨回禀学者们的话。
有些讲“公理”的,说我的杂感没有一看的价值。那是一定的。其实,他来看我的杂感
,先就自己失了魂了,——假如也有魂。我的话倘会合于讲“公理”者的胃口,我不也成了
“公理维持会”会员了么?我不也成了他,和其余的一切会员了么?我的话不就等于他们的
话了么?许多人和许多话不就等于一个人和一番话了么?
公理是只有一个的。然而听说这早被他们拿去了,所以我已经一无所有。
这回“北京城内的外国旗”,大约特别地多罢,竟使学者为之愤慨:“……至于东交民
巷界线以外,无论中国人外国人,那就不能借插用外国国旗,以为保护生命财产的护符。”
〔3〕这是的确的。“保护生命财产的护符”,我们自有“法律”在。
如果还不放心呢,那么,就用一种更稳妥的旗子:红典字旗〔4〕。介乎中外之间,超
于“无耻”和有耻之外,——确是好旗子!
从清末以来,“莫谈国事”的条子帖在酒楼饭馆里,至今还没有跟着辫子取消。所以,
有些时候,难煞了执笔的人。
但这时却可以看见一种有趣的东西,是:希望别人以文字得祸的人所做的文字。
聪明人的谈吐也日见其聪明了。说三月十八日被害的学生是值得同情的,因为她本不愿
去而受了教职员的怂恿。〔5〕说“那些直接或间接用苏俄的金钱的人”是情有可原的,因
为“他们自己可以挨饿,老婆子女却不能不吃饭呵!”〔6〕推开了甲而陷没了乙,原谅了
情而坐实了罪;尤其是他们的行动和主张,都见得一钱不值了。
然而听说赵子昂的画马,却又是镜中照出来的自己的形相哩。
因为“老婆子女却不能不吃饭”,于是自然要发生“节育问题”了。但是先前山格夫人
〔7〕来华的时候,“有些志士”〔8〕却又大发牢骚,说她要使中国人灭种。
独身主义现今尚为许多人所反对,节育也行不通。为赤贫的绅士计,目前最好的方法,
我以为莫如弄一个有钱的女人做老婆。
我索性完全传授了这个秘诀罢:口头上,可必须说是为了“爱”。
“苏俄的金钱”十万元,这回竟弄得教育部和教育界发生纠葛了,因为大家都要一点。
〔9〕这也许还是因为“老婆子女”之故罢。但这批卢布和那批卢布却不一样的。这是归还
的庚子赔款;是拳匪“扶清灭洋”,各国联军入京的余泽。〔10〕那年代很容易记:十九
世纪末,一九○○年。二十六年之后,我们却“间接”用了拳匪的金钱来给“老婆子女”吃
饭;如果大师兄〔11〕有灵,必将爽然若失者欤。
还有,各国用到中国来做“文化事业”的,也是这一笔款……。
五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五月三十一日《语丝》周刊第八十一期。
〔2〕 《语丝》 文艺性周刊,最初由孙伏园等编辑。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在北京创刊
;一九二七年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禁,随后移至上海续刊;一九三○年三月出至第五卷第五
十二期停刊。鲁迅是主要撰稿者和支持者之一,并于该刊在上海出版后一度担任编辑。参看
《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终》。这里的“改成中本”,指《语丝》从八十一期起由十六
开本改为二十开本。
〔3〕 《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四期(一九二六年五月八日)时事短评栏有《北京
城内的外国旗》一文,作者署名“召”(燕树棠),其中说到一九二六年春夏间国民军与奉
军作战和段祺瑞执政府崩溃期间,北京“东交民巷界线以外”有人挂外国旗的事。文中空谈
“条约法律”,把依附帝国主义的军阀政客和普通民众不加区别地一概斥之为“托借外国国
旗的势力”,说这是“无耻的社会心理”的表现。
〔4〕 红典字旗 当时军阀王芝祥等用佛教慈善团体的名义所组织的世界红典字会的
会旗。
〔5〕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六十八期关于三一八惨案的《闲话》中,诬蔑
死难的女师大学生杨德群说:“杨女士湖南人,……
平常很勤奋,开会运动种种,总不大参与。三月十八日她的学校出了一张布告,停课一
日,叫学生们都去与会。杨女士还是不大愿意去,半路又回转。一个教职员勉强她去,她不
得已去了。卫队一放枪,杨女士也跟了大众就跑,忽见友人某女士受伤,不能行动,她回身
去救护她,也中弹死。”但事实上,当日女师大并未“叫学生们都去与会”,而是学生自治
会向教务处请准停课一日。《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登有女师
大学生雷榆、李慧等五人给陈西滢的辩诬信,说明杨德群平时“实际参与种种爱国运动及其
他妇女运动”,当日与同学们一同出校,“沿途散发传单,意气很激昂”,揭穿了陈西滢造
谣惑众的险恶用心。
〔6〕 “直接或间接用苏俄的金钱”等,是陈西滢诬蔑当时文化教育界进步人士的话
。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四期发表的讨论“节育问题”的《闲话》中说:“家累日
重,需要日多,才智之士,也没法可想,何况一般普通人,因此,依附军阀和依附洋人便成
了许多人唯一的路径。就是有些志士,也常常未能免俗。……他们自己可以挨饿,老婆子女
却不能不吃饭呵!就是那些直接或间接用苏俄金钱的人,也何尝不是如此。”
〔7〕 山格夫人(M.Sanger) 通译山额夫人,美国人。自一九一四年起,
她从新马尔萨斯主义的观点出发,积极提倡节制生育运动。
一九二二年四月曾来我国从事宣传。
〔8〕 “有些志士” 指那些反对节育宣传的人。如一九二四年五月五日《晨报副刊
》载署名怀素的《五千年之黄帝子孙从此绝矣》一文,曾引用安徽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校长胡
晋接的讲演辞,其中说:“最新潮流之结果,果如何乎。吾一推究之,不禁毛发森然,不寒
而栗。盖其结果,乃一极凶之现象,即‘家破种灭国亡’是也。”“而又有山额夫人之制育
方法,制育药品,以为其助缘。此种新文化,如不能普及,则亦幸耳。多普及一人,即灭此
一人之种。多普及一家,即灭此一家之种。若真普及全国,恐五千年之黄帝子孙,从此绝矣
。”
〔9〕 关于教育部和教育界为“苏俄的金钱”发生纠葛,一九二六年五月中旬,北洋
政府教育部以首都教育经费困难,特向俄国退还庚子赔款委员会借拨十万元,并拟将此款按
照预算平均分配给北京国立大学、公立中小学、教育部及其分设机关。而当时北京大学等国
立九校教职员则反对这种分配方法,认为此款只能用于北京专门以上学校,因而和教育部发
生纠葛。
〔10〕 清末,我国北方爆发了以农民、手工业工人为主的反对帝国主义的义和团运
动。他们采用落后迷信的组织方式和斗争方法,设立拳会,练习拳棒,因而被当时统治阶级
和帝国主义诬蔑为“拳匪”。
义和团开始提出的口号是“反清灭洋”,后来一些领导人把口号改为“扶清灭洋”。一
九○○年(庚子),俄、德、美、英、法、日、意、奥八个帝国主义国家组织侵华联军,残
酷地镇压了义和团运动,并攻占北京,迫使清王朝于一九○一年九月签订了卖国的《辛丑条
约》,索取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巨额赔款,这就是所谓“庚子赔款”。十月革命后,苏俄政
府决定退还“庚子赔款”中尚未付给的部分。参看本卷第271页注〔10〕。
〔11〕 大师兄 义和团中较小的头领。义和团练拳,约以二十五人为一团,每团立
一头领,称为大师兄。
再来一次〔1〕
去年编定《热风》时,还有绅士们所谓“存心忠厚”之意,很删削了好几篇。但有一篇
,却原想编进去的,因为失掉了稿子,便只好从缺。现在居然寻出来了;待《热风》再版时
,添上这篇,登一个广告,使迷信我的文字的读者们再买一本,于我倒不无裨益。但是,算
了罢,这实在不很有趣。
不如再登一次,将来收入杂感第三集,也就算作补遗罢。
这是关于章士钊先生的——“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
章行严先生在上海批评他之所谓“新文化”说,“二桃杀三士”怎样好,“两个桃子杀
了三个读书人”便怎样坏,而归结到新文化之“是亦不可以已乎?”〔2〕是亦大可以已者
也!“二桃杀三士”并非僻典,旧文化书中常见的。但既然是“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我们便看看《晏子春秋》〔3〕罢。
《晏子春秋》现有上海石印本,容易入手的了,这古典就在该石印本的卷二之内。大意
是“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事景公,以勇力搏虎闻,晏子过而趋,三子者不起,”于是晏老先
生以为无礼,和景公说,要除去他们了。那方法是请景公使人送他们两个桃子,说道,“你
三位就照着功劳吃桃罢。”呵,这可就闹起来了:
“公孙接仰天而叹曰,‘晏子,智人也,夫使公之计吾功者,不受桃,是无勇也。士众
而桃寡,何不计功而食桃矣?接一搏獱而再搏虎,若接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
桃而起。
“田开疆曰,‘吾仗兵而却三军者再。若开疆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桃而
起。
“古冶子曰,‘吾尝从君济于河,鼋衔左骖以入砥柱之流。
当是时也,冶少不能游,潜行逆流百步,顺流九里,得鼋杀之,左操骖尾,右挈鼋头,
鹤跃而出。津人皆曰,河伯也;若冶视之,则大鼋之首。若冶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
!二子何不反桃?’抽剑而起。”
钞书太讨厌。总而言之,后来那二士自愧功不如古冶子,自杀了;古冶子不愿独生,也
自杀了:于是乎就成了“二桃杀三士”。
我们虽然不知道这三士于旧文化有无心得,但既然书上说是“以勇力闻”,便不能说他
们是“读书人”。倘使《梁父吟》〔4〕说是“二桃杀三勇士”,自然更可了然,可惜那是
五言诗,不能增字,所以不得不作“二桃杀三士”,于是也就害了章行严先生解作“两个桃
子杀了三个读书人”。
旧文化也实在太难解,古典也诚然太难记,而那两个旧桃子也未免太作怪:不但那时使
三个读书人因此送命,到现在还使一个读书人因此出丑,“是亦不可以已乎”!
去年,因为“每下愈况”〔5〕问题,我曾经很受了些自以为公平的青年的教训,说是
因为他革去了我的“签事”,我便那么奚落他。现在我在此只得特别声明:这还是一九二三
年九月所作,登在《晨报副刊》上的。那时的《晨报副刊》,编辑尚不是陪过泰戈尔先生的
“诗哲”,也还未负有逼死别人,掐死自己的使命,所以间或也登一点我似的俗人的文章;
〔6〕而我那时和这位后来称为“孤桐先生”的,也毫无“睚眦之怨”〔7〕。
那“动机”〔8〕,大概不过是想给白话的流行帮点忙。
在这样“祸从口出”之秋,给自己也辩护得周到一点罢。
或者将曰,且夫这次来补遗,却有“打落水狗”之嫌,“动机”就很“不纯洁”了。然
而我以为也并不。自然,和不多时以前,士钊秘长运筹帷幄,假公济私,谋杀学生,通缉异
己之际,“正人君子”时而相帮讥笑着被缉诸人的逃亡,时而“孤桐先生”“孤桐先生”叫
得热剌剌地的时候一比较,目下诚不免有落寞之感。但据我看来,他其实并未落水,不过“
安住”在租界里而已〔9〕:北京依旧是他所豢养过的东西在张牙舞爪,他所勾结着的报馆
在颠倒是非,他所栽培成的女校在兴风作浪:依然是他的世界。
在“桃子”上给一下小打击,岂遂可与“打落水狗”同日而语哉?!
但不知怎的,这位“孤桐先生”竟在《甲寅》上辩起来了,以为这不过是小事。这是真
的,不过是小事。〔10〕弄错一点,又何伤乎?即使不知道晏子,不知道齐国,于中国也
无损。农民谁懂得《梁父吟》呢,农业也仍然可以救国的〔11〕。但我以为攻击白话的豪
举,可也大可以不必了;将白话来代文言,即使有点不妥,反正也不过是小事情。
我虽然未曾在“孤桐先生”门下钻,没有看见满桌满床满地的什么德文书的荣幸,但偶
然见到他所发表的“文言”,知道他于法律的不可恃,道德习惯的并非一成不变,文字语言
的必有变迁,其实倒是懂得的。懂得而照直说出来的,便成为改革者;懂得而不说,反要利
用以欺瞒别人的,便成为“孤桐先生”及其“之流”。他的保护文言,内骨子也不过是这样
。
如果我的检验是确的,那么,“孤桐先生”大概也就染了《闲话》所谓“有些志士”的
通病,为“老婆子女”所累了,此后似乎应该另买几本德文书,来讲究“节育”。
五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一期。
〔2〕 章士钊(行严)关于“二桃杀三士”的一段话,见他在一九二三年八月发表于
上海《新闻报》的《评新文化运动》一文:“夫语以耳辨。徒资口谈。文以目辨。更贵成诵
。则其取音之繁简连截。有其自然。不可强混。如园有桃。笔之于书。词义俱完。今曰此于
语未合也。必曰园里有桃子树。二桃杀三士。谱之于诗。节奏甚美。今曰此于白话无当也。
必曰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是亦不可以已乎。”
〔3〕 《晏子春秋》 撰人不详。内容是记载春秋时齐国大夫晏婴(平仲)的言行。
这里所引的一段,见该书卷二《谏》下。
〔4〕 《梁父吟》 亦作《梁甫吟》,乐府楚调曲名。此篇系乐府古辞(旧题诸葛亮
作,不确),鲁迅上文所引“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为诗中的最末两句。“相国”一
作“国相”。
〔5〕 “每下愈况”语见《庄子·知北游》。参看本卷第114页注〔5〕。
〔6〕 《“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一文,发表于一九二三年九月十四日的《晨
报副刊》(署名雪之),其时编辑为孙伏园;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起才由徐志摩(即文中说
的“诗哲”)编辑。关于“逼死别人,掐死自己”的话,参看本卷第236页注〔16〕。
〔7〕 “睚眦之怨” 意即小小的仇恨。语见《史记·范睢传》: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期(一九二六
年四月十日)发表《杨德群女士事件》一文,以答复女师大学生雷榆等五人为三一八惨案烈
士杨德群辩诬的信,其中暗指鲁迅说:“因为那‘杨女士不大愿意去’一句话,有些人在许
多文章里就说我的罪状比执政府卫队还大!比军阀还凶!……不错,我曾经有一次在生气的
时候揭穿过有些人的真面目,可是,难道四五十个死者的冤可以不雪,睚眦之仇却不可不报
吗?”
〔8〕 “动机”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
)《闲话》中说:“一件艺术品的产生,除了纯粹的创作冲动,是不是常常还夹杂着别种动
机?是不是应当夹杂着别种不纯洁的动机?……年轻的人,他们观看文艺美术是用十二分虔
敬的眼光的,一定不愿意承认创造者的动机是不纯粹的吧。可是,看一看古今中外的各种文
艺美术品,我们不能不说它们的产生的动机都是混杂的。”
〔9〕 一九二六年春夏之交,冯玉祥国民军在直奉军阀的联合进攻下,准备放弃北京
。段祺瑞趁机阴谋与奉系军阀里应外合,赶走冯军。四月十日凌晨,驻守北京的国民军包围
段宅和执政府,段闻讯后即逃往东交民巷。随着段祺瑞的倒台,章士钊也逃到天津租界。
〔10〕 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九号(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上重新刊载
他所作的《评新文化运动》一文,前面加了一段按语,其中说:“北京报纸。屡以文中士与
读书人对举。为不合情实。意谓二桃之士。乃言勇士。非读书人。此等小节。宁关谋篇本旨
。且不学曰学。其理彼乃蒙然。又可哂也。”
〔11〕 农业也仍然可以救国的 这是针对章士钊所谓农业救国论而说的。章曾一再
鼓吹什么“农村立国”,如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十六号(一九二六年一月九日)发表
的《农国辨》一文中说:“凡所剿袭于工国浮滥不切之诸法。不论有形无形。姑且放弃。返
求诸农。
先安国本。而后于以拙胜巧之中。徐图捍御外侮之道。庶乎其可。”
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1〕还是两三年前,偶然在光绪五年(1879)印的《
申报馆书目续集》上看见《何典》〔2〕题要,这样说:
“《何典》十回。是书为过路人编定,缠夹二先生评,而太平客人为之序。书中引用诸
人,有曰活鬼者,有曰穷鬼者,有曰活死人者,有曰臭花娘者,有曰畔房小姐者:阅之已堪
喷饭。况阅其所记,无一非三家村俗语;无中生有,忙里偷闲。其言,则鬼话也;其人,则
鬼名也;其事,则开鬼心,扮鬼脸,钓鬼火,做鬼戏,搭鬼棚也。语曰,‘出于何典’?而
今而后,有人以俗语为文者,曰‘出于《何典》’而已矣。”
疑其颇别致,于是留心访求,但不得;常维钧〔3〕多识旧书肆中人,因托他搜寻,仍
不得。今年半农〔4〕告我已在厂甸〔5〕庙市中无意得之,且将校点付印;听了甚喜。此
后半农便将校样陆续寄来,并且说希望我做一篇短序,他知道我是至多也只能做短序的。然
而我还很踌蹰,我总觉得没有这种本领。我以为许多事是做的人必须有这一门特长的,这才
做得好。譬如,标点只能让汪原放〔6〕,做序只能推胡适之,出版只能由亚东图书馆;刘
半农,李小峰〔7〕,我,皆非其选也。然而我却决定要写几句。为什么呢?只因为我终于
决定要写几句了。
还未开手,而躬逢战争,在炮声和流言当中,很不宁帖,没有执笔的心思。夹着是得知
又有文士之徒在什么报上骂半农了,说《何典》广告〔8〕怎样不高尚,不料大学教授而竟
堕落至于斯。这颇使我凄然,因为由此记起了别的事,而且也以为“不料大学教授而竟堕落
至于斯”。从此一见《何典》,便感到苦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是的,大学教授要堕落下去。无论高的或矮的,白的或黑的,或灰的。不过有些是别人
谓之堕落,而我谓之困苦。我所谓困苦之一端,便是失了身分。我曾经做过《论“他妈的!
”》早有青年道德家乌烟瘴气地浩叹过了,还讲身分么?但是也还有些讲身分。我虽然“深
恶而痛绝之”于那些戴着面具的绅士,却究竟不是“学匪”世家;见了所谓“正人君子”固
然决定摇头,但和歪人奴子相处恐怕也未必融洽。用了无差别的眼光看,大学教授做一个滑
稽的,或者甚而至于夸张的广告何足为奇?就是做一个满嘴“他妈的”的广告也何足为奇?
然而呀,这里用得着然而了,我是究竟生在十九世纪的,又做过几年官,和所谓“孤桐先生
”同部,官——上等人——气骤不易退,所以有时也觉得教授最相宜的也还是上讲台。又要
然而了,然而必须有够活的薪水,兼差倒可以。这主张在教育界大概现在已经有一致赞成之
望,去年在什么公理会上一致攻击兼差的公理维持家,今年也颇有一声不响地去兼差的了,
不过“大报”上决不会登出来,自己自然更未必做广告。
半农到德法研究了音韵好几年,我虽然不懂他所做的法文书,只知道里面很夹些中国字
和高高低低的曲线,但总而言之,书籍具在,势必有人懂得。所以他的正业,我以为也还是
将这些曲线教给学生们。可是北京大学快要关门大吉了〔9〕;他兼差又没有。那么,即使
我是怎样的十足上等人,也不能反对他印卖书。既要印卖,自然想多销,既想多销,自然要
做广告,既做广告,自然要说好。难道有自己印了书,却发广告说这书很无聊,请列位不必
看的么?说我的杂感无一读之价值的广告,那是西滢(即陈源)做的。——顺便在此给自己
登一个广告罢:陈源何以给我登这样的反广告的呢,只要一看我的《华盖集》就明白。主顾
诸公,看呀!快看呀!每本大洋六角,北新书局发行。
想起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以革命为事的陶焕卿,穷得不堪,在上海自称会稽先生,教
人催眠术以糊口。有一天他问我,可有什么药能使人一嗅便睡去的呢?我明知道他怕施术不
验,求助于药物了。其实呢,在大众中试验催眠,本来是不容易成功的。我又不知道他所寻
求的妙药,爱莫能助。两三月后,报章上就有投书(也许是广告)出现,说会稽先生不懂催
眠术,以此欺人。清政府却比这干鸟人灵敏得多,所以通缉他的时候,有一联对句道:“著
《中国权力史》,学日本催眠术。”
《何典》快要出版了,短序也已经迫近交卷的时候。夜雨潇潇地下着,提起笔,忽而又
想到用麻绳做腰带的困苦的陶焕卿,还夹杂些和《何典》不相干的思想。但序文已经迫近了
交卷的时候,只得写出来,而且还要印上去。我并非将半农比附“乱党”,——现在的中华
民国虽由革命造成,但许多中华民国国民,都仍以那时的革命者为乱党,是明明白白的,—
—不过说,在此时,使我回忆从前,念及几个朋友,并感到自己的依然无力而已。
但短序总算已经写成,虽然不像东西,却究竟结束了一件事。我还将此时的别的心情写
下,并且发表出去,也作为《何典》的广告。
五月二十五日之夜,碰着东壁下,书。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六月七日《语丝》周刊第八十二期。
〔2〕 《何典》 一部运用俗谚写成的、带有讽刺而流于油滑的章回体小说,共十回
,清光绪四年(1878)上海申报馆出版。编著者“过路人”原名张南庄,清代上海人;
评者“缠夹二先生”原名陈得仁,清代长洲(今江苏吴县)人。一九二六年六月,刘复(半
农)将此书标点重印,鲁迅曾为作题记(后收入《集外集拾遗》)。
〔3〕 常维钧 名惠,字维钧,河北宛平(今北京丰台区)人,北京大学法文系毕业
,曾任北大《歌谣》周刊编辑。
〔4〕 半农 刘复(1891—1934),字半农,江苏江阴人,历任北京大学教
授、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等职。他曾参加《新青年》的编辑工作,是新文学运动初期
重要作家之一。后留学法国,研究语音学,思想渐趋保守。参看《且介亭杂文·忆刘半农君
》。著有诗集《扬鞭集》、《半农杂文》等。
〔5〕 厂甸 北京地名,位于和平门外琉璃厂。过去每年夏历正月初一至十五日传统
的庙市期间,这里有许多临时摆设的旧书摊。
〔6〕 汪原放(1897—1980) 安徽绩溪人。“五四”以后,曾标点《水浒
传》等小说若干种,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每种前大抵都有胡适(适之)所作的序。
〔7〕 李小峰(1897—1971) 江苏江阴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曾参加
新潮社和语丝社,当时是上海北新书局主持者之一。
〔8〕 《何典》广告 载于《语丝》第七十至七十五期。前三期只刊登“放屁放屁,
真正岂有此理”数语,未提《何典》书名。从七十三期(一九二六年四月五日)起,广告开
头才是“吴稚晖先生的老师(《何典》)出版预告”,其中引用了吴稚晖的一段话:“我止
读他(按指《何典》)开头两句……从此便打破了要做阳湖派古文家的迷梦,说话自由自在
得多。不曾屈我做那野蛮文学家,乃我生平之幸。他那开头两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岂
有此理’。用这种精神,才能得言论的真自由,享言论的真幸福。”
〔9〕 一九二六年春夏间,由于段祺瑞政府长期不发教育经费,国立九所大学都未能
开学。北京大学在三月十五日召开教职员评议会,决定如不发一个月欠薪,生活无法维持,
不能开课(见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七日《京报》)。后虽勉强开学,但教员请假者日必数十。
不久,教务会议即议决,提前于六月一日举行学年考试,以便早日结束。这里说的“北京大
学快要关门大吉”,即指此。
马上日记〔1〕
豫 序
在日记还未写上一字之前,先做序文,谓之豫序。
我本来每天写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大约天地间写着这样日记的人们很不少。假使写
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后便也会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为他写的时候不像做《内感
篇》外冒篇〔2〕似的须摆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来。我想,这是日记的正宗
嫡派。
我的日记却不是那样。写的是信札往来,银钱收付,无所谓面目,更无所谓真假。例如
:二月二日晴,得A信;B来。
三月三日雨,收C校薪水X元,复D信。一行满了,然而还有事,因为纸张也颇可惜,
便将后来的事写入前一天的空白中。总而言之:是不很可靠的。但我以为B来是在二月一,
或者二月二,其实不甚有关系,即便不写也无妨;而实际上,不写的时候也常有。我的目的
,只在记上谁有来信,以便答复,或者何时答复过,尤其是学校的薪水,收到何年何月的几
成几了,零零星星,总是记不清楚,必须有一笔帐,以便检查,庶几乎两不含胡,我也知道
自己有多少债放在外面,万一将来收清之后,要成为怎样的一个小富翁。此外呢,什么野心
也没有了。
吾乡的李慈铭〔3〕先生,是就以日记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学问,下迄相骂,都
记录在那里面。果然,现在已有人将那手迹用石印印出了,每部五十元,在这样的年头,不
必说学生,就是先生也无从买起。那日记上就记着,当他每装成一函的时候,早就有人借来
借去的传钞了,正不必老远的等待“身后”。这虽然不像日记的正脉,但若有志在立言,意
存褒贬,欲人知而又畏人知的,却不妨模仿着试试。什么做了一点白话,便说是要在一百年
后发表的书里面的一篇,真是其蠢臭为不可及也。
我这回的日记,却不是那样的“有厚望焉”〔4〕的,也不是原先的很简单的,现在还
没有,想要写起来。四五天以前看见半农,说是要编《世界日报》的副刊去,你得寄一点稿
。〔5〕那自然是可以的喽。然而稿子呢?这可着实为难。看副刊的大抵是学生,都是过来
人,做过什么“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或“人心不古议”的,一定知道做文章是怎样的味
道。有人说我是“文学家”,其实并不是的,不要相信他们的话,那证据,就是我也最怕做
文章。
然而既然答应了,总得想点法。想来想去,觉得感想倒偶尔也有一点的,平时接着一懒
,便搁下,忘掉了。如果马上写出,恐怕倒也是杂感一类的东西。于是乎我就决计:一想到
,就马上写下来,马上寄出去,算作我的画到簿。因为这是开首就准备给第三者看的,所以
恐怕也未必很有真面目,至少,不利于己的事,现在总还要藏起来。愿读者先明白这一点。
如果写不出,或者不能写了,马上就收场。所以这日记要有多么长,现在一点不知道。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五日,记于东壁下。
六月二十五日
晴。
生病。——今天还写这个,仿佛有点多事似的。因为这是十天以前的事,现在倒已经可
以算得好起来了。不过余波还没有完,所以也只好将这作为开宗明义章第一。谨案才子立言
,总须大嚷三大苦难:一曰穷,二曰病,三曰社会迫害我。那结果,便是失掉了爱人;若用
专门名词,则谓之失恋。
我的开宗明义虽然近似第二大苦难,实际上却不然,倒是因为端午节前收了几文稿费,
吃东西吃坏了,从此就不消化,胃痛。我的胃的八字〔6〕不见佳,向来就担不起福泽的。
也很想看医生。中医,虽然有人说是玄妙无穷,内科尤为独步,我可总是不相信。西医呢,
有名的看资贵,事情忙,诊视也潦草,无名的自然便宜些,然而我总还有些踌蹰。事情既然
到了这样,当然只好听凭敝胃隐隐地痛着了。
自从西医割掉了梁启超的一个腰子以后,责难之声就风起云涌了,连对于腰子不很有研
究的文学家〔7〕也都“仗义执言”。同时,“中医了不得论”也就应运而起;腰子有病,
何不服黄蓍欤?什么有病,何不吃鹿茸欤?但西医的病院里确也常有死尸抬出。我曾经忠告
过G先生:你要开医院,万不可收留些看来无法挽回的病人;治好了走出,没有人知道,死
掉了抬出,就哄动一时了,尤其是死掉的如果是“名流”。我的本意是在设法推行新医学,
但G先生却似乎以为我良心坏。这也未始不可以那么想,——由他去罢。
但据我看来,实行我所说的方法的医院可很有,只是他们的本意却并不在要使新医学通
行。新的本国的西医又大抵模模胡胡,一出手便先学了中医一样的江湖诀,和水的龙胆丁几
两日份八角;漱口的淡硼酸水每瓶一元。至于诊断学呢,我似的门外汉可不得而知。总之,
西方的医学在中国还未萌芽,便已近于腐败。我虽然只相信西医,近来也颇有些望而却步了
。
前几天和季茀〔8〕谈起这些事,并且说,我的病,只要有熟人开一个方就好,用不着
向什么博士化冤钱。第二天,他就给我请了正在继续研究的Dr.H.〔9〕来了。开了一
个方,自然要用稀盐酸,还有两样这里无须说;我所最感谢的是又加些Sirup Sim
pel〔10〕使我喝得甜甜的,不为难。向药房去配药,可又成为问题了,因为药房也不
免有模模胡胡的,他所没有的药品,也许就替换,或者竟删除。结果是托Fraeulei
n H.〔11〕远远地跑到较大的药房去。
这样一办,加上车钱,也还要比医院的药价便宜到四分之三。
胃酸得了外来的生力军,强盛起来,一瓶药还未喝完,痛就停止了。我决定多喝它几天
。但是,第二瓶却奇怪,同一的药房,同一的药方,药味可是不同一了;不像前一回的甜,
也不酸。我检查我自己,并不发热,舌苔也不厚,这分明是药水有些蹊跷。喝了两回,坏处
倒也没有;幸而不是急病,不大要紧,便照例将它喝完。去买第三瓶时,却附带了严重的质
问;那回答是:也许糖分少了一点罢。这意思就是说紧要的药品没有错。中国的事情真是稀
奇,糖分少一点,不但不甜,连酸也不酸了,的确是“特别国情”〔12〕。
现在多攻击大医院对于病人的冷漠,我想,这些医院,将病人当作研究品,大概是有的
,还有在院里的“高等华人”,将病人看作下等研究品,大概也是有的。不愿意的,只好上
私人所开的医院去,可是诊金药价都很贵。请熟人开了方去买药呢,药水也会先后不同起来
。
这是人的问题。做事不切实,便什么都可疑。吕端〔13〕大事不胡涂,犹言小事不妨
胡涂点,这自然很足以显示我们中国人的雅量,然而我的胃痛却因此延长了。在宇宙的森罗
万象中,我的胃痛当然不过是小事,或者简直不算事。
质问之后的第三瓶药水,药味就同第一瓶一样了。先前的闷胡卢,到此就很容易打破,
就是那第二瓶里,是只有一日分的药,却加了两日分的水的,所以药味比正当的要薄一半。
虽然连吃药也那么蹭蹬,病却也居然好起来了。病略见好,H就攻击我头发长,说为什
么不赶快去剪发。
这种攻击是听惯的,照例“着毋庸议”。但也不想用功,只是清理抽屉。翻翻废纸,其
中有一束纸条,是前几年钞写的;这很使我觉得自己也日懒一日了,现在早不想做这类事。
那时大概是想要做一篇攻击近时印书,胡乱标点之谬的文章的,废纸中就钞有很奇妙的
例子。要塞进字纸篓里时,觉得有几条总还是爱不忍释,现在钞几条在这里,马上印出,以
便“有目共赏”罢。其余的便作为换取火柴之助——“国朝陈锡路黄闶余话云。唐傅奕考要
道经众本。有项羽妾。本齐武平五年彭城人。开项羽妾冢。得之。”(上海进步书局石印本
《茶香室丛钞》卷四第二叶。)
“国朝欧阳泉点勘记云。欧阳修醉翁亭。记让泉也。本集及滁州石刻。八同诸选本。作
酿泉。误也。”(同上卷八第七叶。)
“袁石公典试秦中。后颇自悔。其少作诗文。皆粹然一出于正。”(上海士林精舍石印
本《书影》卷一第四叶。)
“考……顺治中,秀水又有一陈忱,……著诚斋诗集,不出户庭,录读史随笔,同姓名
录诸书。”(上海亚东图书馆排印本《水浒续集两种序》第七叶。)
标点古文,确是一种小小的难事,往往无从下笔;有许多处,我常疑心即使请作者自己
来标点,怕也不免于迟疑。但上列的几条,却还不至于那么无从索解。末两条的意义尤显豁
,而标点也弄得更聪明。〔14〕晴。
上午,得霁野〔15〕从他家乡寄来的信,话并不多,说家里有病人,别的一切人也都
在毫无防备的将被疾病袭击的恐怖中;末尾还有几句感慨。
午后,织芳从河南来,谈了几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两个包,说这是“方糖”〔
16〕,送你吃的,怕不见得好。织芳这一回有点发胖,又这么忙,又穿着方马褂,我恐怕
他将要做官了。
打开包来看时,何尝是“方”的,却是圆圆的小薄片,黄棕色。吃起来又凉又细腻,确
是好东西。但我不明白织芳为什么叫它“方糖”?但这也就可以作为他将要做官的一证。
景宋〔17〕说这是河南一处什么地方的名产,是用柿霜做成的;性凉,如果嘴角上生
些小疮之类,用这一搽,便会好。怪不得有这么细腻,原来是凭了造化的妙手,用柿皮来滤
过的。
可惜到他说明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一大半了。连忙将所余的收起,豫备将来嘴角上生疮
的时候,好用这来搽。
夜间,又将藏着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角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
,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
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晴,大风。
上午出门,主意是在买药,看见满街挂着五色国旗;军警林立。走到丰盛胡同中段,被
军警驱入一条小胡同中。少顷,看见大路上黄尘滚滚,一辆摩托车〔18〕驰过;少顷,又
是一辆;少顷,又是一辆;又是一辆;又是一辆……。车中人看不分明,但见金边帽。车边
上挂着兵,有的背着扎红绸的板刀;小胡同中人都肃然有敬畏之意。又少顷,摩托车没有了
,我们渐渐溜出,军警也不作声。
溜到西单牌楼大街,也是满街挂着五色国旗,军警林立。
一群破衣孩子,各各拿着一把小纸片,叫道:欢迎吴玉帅〔19〕号外呀!一个来叫我
买,我没有买。
将近宣武门口,一个黄色制服,汗流满面的汉子从外面走进来,忽而大声道:草你妈!
许多人都对他看,但他走过去了,许多人也就不看了。走进宣武门城洞下,又是一个破衣孩
子拿着一把小纸片,但却默默地将一张塞给我,接来一看,是石印的李国恒先生的传单,内
中大意,是说他的多年痔疮,已蒙一个国手叫作什么先生的医好了。
到了目的地的药房时,外面正有一群人围着看两个人的口角;一柄浅蓝色的旧洋伞正挡
住药房门。我推那洋伞时,斤量很不轻;终于伞底下回过一个头来,问我“干什么?”我答
说进去买药。他不作声,又回头去看口角去了,洋伞的位置依旧。我只好下了十二分的决心
,猛力冲锋;一冲,可就冲进去了。
药房里只有帐桌上坐着一个外国人,其余的店伙都是年青的同胞,服饰干净漂亮。不知
怎地,我忽而觉得十年以后,他们便都要变为高等华人,而自己却现在就有下等人之感。于
是乎恭恭敬敬地将药方和瓶子捧呈给一位分开头发的同胞。
“八毛五分。”他接了,一面走,一面说。
“喂!”我实在耐不住,下等脾气又发作了。药价八毛,瓶子钱照例五分,我是知道的
。现在自己带了瓶子,怎么还要付五分钱呢?这一个“喂”字的功用就和国骂的“他妈的”
相同,其中含有这么多的意义。
“八毛!”他也立刻懂得,将五分钱让去,真是“从善如流”,有正人君子的风度。
我付了八毛钱,等候一会,药就拿出来了。我想,对付这一种同胞,有时是不宜于太客
气的。于是打开瓶塞,当面尝了一尝。
“没有错的。”他很聪明,知道我不信任他。
“唔。”我点头表示赞成。其实是,还是不对,我的味觉不至于很麻木,这回觉得太酸
了一点了,他连量杯也懒得用,那稀盐酸分明已经过量。然而这于我倒毫无妨碍的,我可以
每回少喝些,或者对上水,多喝它几回。所以说“唔”;“唔”者,介乎两可之间,莫明其
真意之所在之答话也。
“回见回见!”我取了瓶子,走着说。
“回见。不喝水么?”
“不喝了。回见。”
我们究竟是礼教之邦的国民,归根结蒂,还是礼让。让出了玻璃门之后,在大毒日头底
下的尘土中趱行,行到东长安街左近,又是军警林立。我正想横穿过去,一个巡警伸手拦住
道:不成!我说只要走十几步,到对面就好了。他的回答仍然是:不成!那结果,是从别的
道路绕。
绕到L君〔20〕的寓所前,便打门,打出一个小使来,说L君出去了,须得午饭时候
才回家。我说,也快到这个时候了,我在这里等一等罢。他说:不成!你贵姓呀?这使我很
狼狈,路既这么远,走路又这么难,白走一遭,实在有些可惜。我想了十秒钟,便从衣袋里
挖出一张名片来,叫他进去禀告太太,说有这么一个人,要在这里等一等,可以不?约有半
刻钟,他出来了,结果是:也不成!先生要三点钟才回来哩,你三点钟再来罢。
又想了十秒钟,只好决计去访C君,仍在大毒日头底下的尘土中趱行,这回总算一路无
阻,到了。打门一问,来开门的答道:去看一看可在家。我想:这一次是大有希望了。果然
,即刻领我进客厅,C君也跑出来。我首先就要求他请我吃午饭。于是请我吃面包,还有葡
萄酒;主人自己却吃面。那结果是一盘面包被我吃得精光,虽然另有奶油,可是四碟菜也所
余无几了。
吃饱了就讲闲话,直到五点钟。
客厅外是很大的一块空地方,种着许多树。一株频果树下常有孩子们徘徊;C君说,那
是在等候频果落下来的;因为有定律:谁拾得就归谁所有。我很笑孩子们耐心,肯做这样的
迂远事。然而奇怪,到我辞别出去时,我看见三个孩子手里已经各有一个频果了。
回家看日报,上面说:“……吴在长辛店留宿一宵。除上述原因外,尚有一事,系吴由
保定启程后,张其槁曾为吴卜一课,谓二十八日入京大利,必可平定西北。二十七日入京欠
佳。吴颇以为然。此亦吴氏迟一日入京之由来也。”〔21〕因此又想起我今天“不成”了
大半天,运气殊属欠佳,不如也卜一课,以觇晚上的休咎罢。但我不明卜法,又无筮龟,实
在无从措手。后来发明了一种新法,就是随便拉过一本书来,闭了眼睛,翻开,用手指指下
去,然后张开眼,看指着的两句,就算是卜辞。
用的是《陶渊明集》,如法泡制,那两句是:“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22〕
详了一会,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1〕 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五日、八日、十日、十二日北京《世界日
报副刊》。
〔2〕 段祺瑞曾著《二感篇》,发表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八号(一九二五年十
一月十四日),分《内感》与《外感》两篇。“内感”是对国内时局的感想;“外感”是对
国际时局的感想。在《内感》篇内,他大谈封建的“道德仁义”,满含杀机地说:“最奇特
者。人之所无。而我更有澎湃之学潮。可谓新之又新。……不加裁制。胡可以安良善。郑子
产曰。水懦民玩多死焉。故唐尧四凶之殛。孔子少正卯之诛。……不得已而出此。是必有故
。”这里的“外冒篇”是对段祺瑞的讽刺。
〔3〕 李慈铭(1830—1894) 字无心伯,号莼客,浙江会稽(今绍兴)人
,清末文学家。所著《越缦堂日记》,商务印书馆于一九二○年影印出版。
〔4〕 “有厚望焉” 一九二六年四月中旬,段祺瑞在逃往天津前发出八道“命令”
。第一道“严禁赤化”中说:“惟是共产之祸,举国非之,及今不图,何以为国,尚望各省
军民长官,国内耆旧,设法消弭,勿任滋蔓,有厚望焉。”这里是顺笔对段的讽刺。
〔5〕 《世界日报》 成舍我主办,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创刊于北京。一九二六年六
月中旬,该报请刘半农编辑副刊。据《鲁迅日记》,刘在六月十八日访作者约稿。作者便自
六月二十五日起为该刊写了《马上日记》等文。
〔6〕 八字 旧时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
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得两字,合为“八字”。迷信认为根据这
八个字可推算人的命运祸福。
〔7〕 对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学家 指陈西滢、徐志摩等。一九二六年三月,梁启
超因尿血症在北京协和医院诊治,由医生割去右肾后,不但血未全清,连病源也未查出。当
时陈西滢为此写了两篇《闲话》(刊于五月十五日、二十二日《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五
、七十六期),徐志摩也写过一篇《我们病了怎么办?》(五月二十九日《晨报副刊》),
一起对开刀的医生加以指责和嘲弄。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七十六期的《闲话》中说:“
我们朋友的里面,曾经有过被西医所认为毫无希望,而一经中医医治,不半月便霍然病愈的
人,而且不止一二位。”这里的“中医了不得论”,即指此类言论。
〔8〕 季茀 许寿裳(1882—1948),字季茀,浙江绍兴人,教育家。作者
留学日本弘文学院时的同学,其后又在教育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中山大学等处同事多年
,与作者友情甚笃。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台湾大学任教。因倾向民主和宣传鲁迅,致遭国民
党反动派所忌,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深夜被刺杀于台北。著有《鲁迅年谱》、《亡友鲁
迅印象记》、《我所认识的鲁迅》等。
〔9〕 Dr.H.指许诗堇,许寿裳兄许铭伯之子。《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六月十
九日载:“上午,季市、诗堇来,为立一方治胃病。”
〔10〕 Sirup Simpel 德语:纯糖浆。
〔11〕 Fraeulein H. 德语:H女士(即许广平),参看本卷第37
1页注〔2〕。
〔12〕 “特别国情” 这是一九一五年袁世凯阴谋复辟帝制时,他的宪法顾问美国
人古德诺散布的一种谬论。古德诺于该年八月十日的北京《亚细亚日报》发表一篇《共和与
君主论》一文,声称中国自有“特别国情”,不宜实行民主政治,应恢复君主政体,为袁世
凯称帝制造舆论。这里借作对药房欺诈行为的讥讽。
〔13〕 吕端(933—998) 字易直,河北安次人,宋太宗时为宰相。《宋史
·吕端传》说:“太宗欲相端,或曰:‘端为人糊涂。’太宗曰:‘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
涂。’决意相之。”
〔14〕 各条标点,应如下:
“国朝陈锡路《黄闶余话》云:唐傅奕考奕道经众本,有项羽妾本;齐武平五年,彭城
人开项羽妾冢,得之。”
“国朝欧阳泉《点勘记》云:欧阳修《醉翁亭记》‘让泉也’,本集及滁州石刻并同;
诸选本作‘酿泉’,误也。”
“袁石公典试秦中后,颇自悔其少作;诗文皆粹然一出于正。”
“考……顺治中,秀水又有一陈忱,……著《诚斋诗集》、《不出户庭录》、《读史随
笔》、《同姓名录》诸书。”
〔15〕 霁野 李霁野,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员,翻译家。译有剧本《往星中》(
安特来夫)、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有短篇小说集《影》及《
回忆鲁迅先生》等。
〔16〕 “方糖” 即霜糖,河南开封附近各县名产。这些地区的口音读“霜”为“
方”。
〔17〕 景宋 许广平(1898—1968),笔名景宋,广东番禺人,北京女子
师范大学毕业,鲁迅夫人。著有《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遭难前后》、《
鲁迅回忆录》等。
〔18〕 摩托车 这里指小汽车。
〔19〕 吴玉帅 指北洋直系军阀吴佩孚(字子玉)。一九二六年春他与奉系军阀张
作霖联合进攻国民军,四月,国民军失败退出北京等地,他便在这时来到北京。
〔20〕 L君 指刘复(半农)。下文的C君,指齐宗颐(寿山)。
据《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载:“晴。……往信昌药房买药。访刘半农不
值。访寿山。”
〔21〕 这一段报道见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世界日报》所载的“本报特讯”。
张其槁,吴佩孚的秘书长。
〔22〕 “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语见陶潜《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一诗。
马上支日记〔1〕
前几天会见小峰,谈到自己要在半农所编的副刊上
投点稿,那名目是《马上日记》。小峰怃然曰,回忆归在《旧事重提》〔2〕中,目下
的杂感就写进这日记里面去……。
意思之间,似乎是说:你在《语丝》上做什么呢?——但这也许是我自己的疑心病。我
那时可暗暗地想:生长在敢于吃河豚的地方的人,怎么也会这样拘泥?政党会设支部,银行
会开支店,我就不会写支日记的么?因为《语丝》上须投稿,而这暗想马上就实行了,于是
乎作支日记。
晴。
早晨被一个小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赶开,又来;赶开,又来;而且一定要在脸上
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只得改变方针:自己起来。
记得前年夏天路过S州〔3〕,那客店里的蝇群却着实使人惊心动魄。饭菜搬来时,它
们先追逐着赏鉴;夜间就停得满屋,我们就枕,必须慢慢地,小心地放下头去,倘若猛然一
躺,惊动了它们,便轰的一声,飞得你头昏眼花,一败涂地。
到黎明,青年们所希望的黎明,那自然就照例地到你脸上来爬来爬去了。但我经过街上
,看见一个孩子睡着,五六个蝇子在他脸上爬,他却睡得甜甜的,连皮肤也不牵动一下。在
中国过活,这样的训练和涵养工夫是万不可少的。与其鼓吹什么“捕蝇”〔4〕,倒不如练
习这一种本领来得切实。
什么事都不想做。不知道是胃病没有全好呢,还是缺少了睡眠时间。仍旧懒懒地翻翻废
纸,又看见几条《茶香室丛钞》〔5〕式的东西。已经团入字纸篓里的了,又觉得“弃之不
甘”,挑一点关于《水浒传》〔6〕的,移录在这里罢——
宋洪迈《夷坚甲志》〔7〕十四云:“绍兴二十五年,吴傅
朋说除守安丰军,自番阳遣一卒往呼吏士,行至舒州境,见村民穰穰,十百相聚,因弛
担观之。其人曰,吾村有妇人为虎衔去,其夫不胜愤,独携刀往探虎穴,移时不反,今谋往
救也。久之,民负死妻归,云,初寻迹至穴,虎牝牡皆不在,有二子戏岩窦下,即杀之,而
隐其中以俟。少顷,望牝者衔一人至,倒身入穴,不知人藏其中也。吾急持尾,断其一足。
虎弃所衔人,踉蹡而窜;徐出视之,果吾妻也,死矣。虎曳足行数十步,堕涧中。吾复入窦
伺,牡者俄咆跃而至,亦以尾先入,又如前法杀之。妻冤已报,无憾矣。乃邀邻里往视,舆
四虎以归,分烹之。”案《水浒传》叙李逵沂岭杀四虎事,情状极相类,疑即本此等传说作
之。《夷坚甲志》成于乾道初(1165),此条题云《舒民杀四虎》。
宋庄季裕《鸡肋编》〔8〕中云:“浙人以鸭儿为大讳。北人但知鸭羹虽甚热,亦无气
。后至南方,乃始知鸭若只一雄,则虽合而无卵,须二三始有子,其以为讳者,盖为是耳,
不在于无气也。”案《水浒传》叙郓哥向武大索麦稃,“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
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月耷月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
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
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鸭必多雄始孕,盖宋时浙中
俗说,今已不知。然由此可知《水浒传》确为旧本,其著者则浙人;虽庄季裕,亦仅知鸭羹
无气而已。《鸡肋编》有绍兴三年(1133)序,去今已将八百年。
元陈泰《所安遗集》《江南曲序》云:“余童迫时,闻长老言宋江事,未究其详。至治
癸亥秋九月十六日,过梁山泊,舟遥见一峰,霸雄跨,问之篙师,曰,此安山也,昔宋江
事处,绝湖为池,阔九十里,皆蕖荷菱芡,相传以为宋妻所植。宋之为人,勇悍狂侠,其党
如宋者三十六人。至今山下有分赃台,置石座三十六所,俗所谓‘去时三十六,归时十八双
’,意者其自誓之辞也。始予过此,荷花弥望,今无复存者,惟残香相送耳。因记王荆公诗
云:‘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味其词,作《江南曲》以叙游历,且以慰宋妻种荷
之意云。(原注:
曲因囊损无存。)”案宋江有妻在梁山泺中,且植芰荷,仅见于此;而谓江勇悍狂侠,
亦与今所传性格绝殊,知《水浒》故事,宋元来异说多矣。泰字志同,号所安,茶陵人,延
音甲寅(1314),以《天马赋》中省试第十二名,会试赐乙卯科张起岩榜进士第,由翰
林庶吉士改授龙南令,卒官。至曾孙朴,始集其遗文为一卷。成化丁未,来孙〔9〕铨等又
并补遗重刊之。《江南曲》即在补遗中,而失其诗。近《涵芬楼秘笈》第十集收金侃〔10
〕手写本,则并序失之矣。“舟遥见一峰”及“昔宋江事处”二句,当有脱误,未见别本,
无以正之。
晴。
上午,空六〔11〕来谈;全谈些报纸上所载的事,真伪莫辨。
许多工夫之后,他走了,他所谈的我几乎都忘记了,等于不谈。只记得一件:据说吴佩
孚大帅在一处宴会的席上发表,查得赤化的始祖乃是蚩尤,因为“蚩”“赤”同音,所以蚩
尤即“赤尤”,“赤尤”者,就是“赤化之尤”的意思;〔12〕说毕,合座为之“欢然”
云。
太阳很烈,几盆小草花的叶子有些垂下来了,浇了一点水。田妈忠告我:浇花的时候是
每天必须一定的,不能乱;一乱,就有害。我觉得有理,便踌躇起来;但又想,没有人在一
定的时候来浇花,我又没有一定的浇花的时候,如果遵照她的学说,那些小花可只好晒死罢
了。即使乱浇,总胜于不浇;即使有害,总胜于晒死罢。便继续浇下去,但心里自然也不大
踊跃。下午,叶子都直起来了,似乎不甚有害,这才放了心。
灯下太热,夜间便在暗中呆坐着,凉风微动,不觉也有些“欢然”。人倘能够“超然象
外”〔13〕,看看报章,倒也是一种清福。我对于报章,向来就不是博览家,然而这半年
来,已经很遇见了些铭心绝品。远之,则如段祺瑞执政的《二感篇》,张之江督办的《整顿
学风电》〔14〕,陈源教授的《闲话》;近之,则如丁文江督办(?)的自称“书呆子”
演说〔15〕,胡适之博士的英国庚款答问〔16〕,牛荣声先生的“开倒车”论(见《现
代评论》七十八期)〔17〕,孙传芳督军的与刘海粟先生论美术书〔18〕。但这些比起
赤化源流考来,却又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今年春天,张之江督办明明有电报来赞成枪毙赤化嫌疑的学生,而弄到底自己还是逃不
出赤化。这很使我莫明其妙;现在既知道蚩尤是赤化的祖师,那疑团可就冰释了。蚩尤曾打
炎帝,炎帝也是“赤魁”。炎者,火德也,火色赤;帝不就是首领么?所以三一八惨案,即
等于以赤讨赤,无论那一面,都还是逃不脱赤化的名称。
这样巧妙的考证天地间委实不很多,只记得先前在日本东京时,看见《读卖新闻》上逐
日登载着一种大著作,其中有黄帝即亚伯拉罕的考据〔19〕。大意是日本称油为“阿蒲拉
”
(Abura),油的颜色大概是黄的,所以“亚伯拉”就是“黄”。
至于“帝”,是与“罕”形近,还是与“可汗”音近呢,我现在可记不真确了,总之:
阿伯拉罕即油帝,油帝就是黄帝而已。篇名和作者,现在也都忘却,只记得后来还印成一本
书,而且还只是上卷。但这考据究竟还过于弯曲,不深究也好。
晴。
午后,在前门外买药后,绕到东单牌楼的东亚公司闲看。
这虽然不过是带便贩卖一点日本书,可是关于研究中国的就已经很不少。因为或种限制
,只买了一本安冈秀夫所作的《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20〕就走了,是薄薄的一本
书,用大红深黄做装饰的,价一元二角。
傍晚坐在灯下,就看看那本书,他所引用的小说有三十四种,但其中也有其实并非小说
和分一部为几种的。蚊子来叮了好几口,虽然似乎不过一两个,但是坐不住了,点起蚊烟香
来,这才总算渐渐太平下去。
安冈氏虽然很客气,在绪言上说,“这样的也不仅只支那人,便是在日本,怕也有难于
漏网的。”但是,“一测那程度的高下和范围的广狭,则即使夸称为支那的民族性,也毫无
应该顾忌的处所,”所以从支那人的我看来,的确不免汗流浃背。只要看目录就明白了:一
,总说;二,过度置重于体面和仪容;三,安运命而肯罢休;四,能耐能忍;五,乏同情心
多残忍性;六,个人主义和事大主义;七,过度的俭省和不正的贪财;八,泥虚礼而尚虚文
;九,迷信深;十,耽享乐而淫风炽盛。
他似乎很相信Smith的《Chinese Characteristies》〔
21〕,常常引为典据。这书在他们,二十年前就有译本,叫作《支那人气质》;但是支那
人的我们却不大有人留心它。第一章就是Smith说,以为支那人是颇有点做戏气味的民
族,精神略有亢奋,就成了戏子样,一字一句,一举手一投足,都装模装样,出于本心的分
量,倒还是撑场面的分量多。这就是因为太重体面了,总想将自己的体面弄得十足,所以敢
于做出这样的言语动作来。总而言之,支那人的重要的国民性所成的复合关键,便是这“体
面”。
我们试来博观和内省,便可以知道这话并不过于刻毒。相传为戏台上的好对联,是“戏
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大家本来看得一切事不过是一出戏,有谁认真的,就是蠢物。但
这也并非专由积极的体面,心有不平而怯于报复,也便以万事是戏的思想了之。万事既然是
戏,则不平也非真,而不报也非怯了。所以即使路见不平,不能拔刀相助,也还不失其为一
个老牌的正人君子。
我所遇见的外国人,不知道可是受了Smith的影响,还是自己实验出来的,就很有
几个留心研究着中国人之所谓“体面”或“面子”。但我觉得,他们实在是已经早有心得,
而且应用了,倘若更加精深圆熟起来,则不但外交上一定胜利,还要取得上等“支那人”的
好感情。这时须连“支那人”三个字也不说,代以“华人”,因为这也是关于“华人”的体
面的。
我还记得民国初年到北京时,邮局门口的扁额是写着“邮政局”的,后来外人不干涉中
国内政的叫声高起来,不知道是偶然还是什么,不几天,都一律改了“邮务局”了。外国人
管理一点邮“务”,实在和内“政”不相干,这一出戏就一直唱到现在。
向来,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
须检查他手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什么保存国故,什么振兴道德,什么维持公理,什
么整顿学风……心里可真是这样想?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目不相同。但
看客虽然明知是戏,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够为它悲喜,于是这出戏就做下去了;有谁来揭
穿的,他们反以为扫兴。
中国人先前听到俄国的“虚无党”三个字,便吓得屁滚尿流,不下于现在之所谓“赤化
”。其实是何尝有这么一个“党”;只是“虚无主义者”或“虚无思想者”却是有的,是都
介涅夫〔22〕(I.Turgeniev)给创立出来的名目,指不信神,不信宗教,否
定一切传统和权威,要复归那出于自由意志的生活的人物而言。但是,这样的人物,从中国
人看来也就已经可恶了。然而看看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
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
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要寻虚无党,在中国实在很不少
;和俄国的不同的处所,只在他们这么想,便这么说,这么做,我们的却虽然这么想,却是
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又那么做……。将这种特别人物,另称为“做戏的虚无党”
或“体面的虚无党”以示区别罢,虽然这个形容词和下面的名词万万联不起来。
夜,寄品青〔23〕信,托他向孔德学校去代借《闾邱辨囿》〔24〕。
夜半,在决计睡觉之前,从日历上将今天的一张撕去,下面这一张是红印的。我想,明
天还是星期六,怎么便用红字了呢?仔细看时,有两行小字道:“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
〔25〕。我又想,明天可挂国旗呢?……于是,不想什么,睡下了。
晴。
热极,上半天玩,下半天睡觉。
晚饭后在院子里乘凉,忽而记起万牲园,因此说:那地方在夏天倒也很可看,可惜现在
进不去了。田妈就谈到那管门的两个长人,说最长的一个是她的邻居,现在已经被美国人雇
去,往美国了,薪水每月有一千元。
这话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示。我先前看见《现代评论》上保举十一种好著作,杨振声先
生的小说《玉君》即是其中的一种,理由之一是因为做得“长”。〔26〕我于这理由一向
总有些隔膜,到七月三日即“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的晚上这才明白了:“长”,是确有
价值的。《现代评论》的以“学理和事实”并重自许,确也说得出,做得到。
今天到我的睡觉时为止,似乎并没有挂国旗,后半夜补挂与否,我不知道。
晴。
早晨,仍然被一个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仍然赶不走,仍然只得自己起来。品青的
回信来了,说孔德学校没有《闾邱辨囿》。
也还是因为那一本《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因为那里面讲到中国的肴馔,所以也
就想查一查中国的肴馔。我于此道向来不留心,所见过的旧记,只有《礼记》里的所谓“八
珍”〔27〕,《酉阳杂俎》〔28〕里的一张御赐菜帐和袁枚名士的《随园食单》〔29
〕。元朝有和斯辉的《饮馔正要》〔30〕,只站在旧书店头翻了一翻,大概是元版的,所
以买不起。唐朝的呢,有杨煜的《膳夫经手录》〔31〕,就收在《闾邱辨囿》中。现在这
书既然借不到,只好拉倒了。
近年尝听到本国人和外国人颂扬中国菜,说是怎样可口,怎样卫生,世界上第一,宇宙
间第n。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的是中国菜。我们有几处是嚼葱蒜和杂合面饼,有几处是用醋
,辣椒,腌菜下饭;还有许多人是只能舐黑盐,还有许多人是连黑盐也没得舐。中外人士以
为可口,卫生,第一而第n的,当然不是这些;应该是阔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馔。但我总觉
得不能因为他们这么吃,便将中国菜考列一等,正如去年虽然出了两三位“高等华人”,而
别的人们也还是“下等”的一般。
安冈氏的论中国菜,所引据的是威廉士的《中国》〔32〕(《Middle Kin
gdom by Williams》),在最末《耽享乐而淫风炽盛》这一篇中。其中有
这么一段——
“这好色的国民,便在寻求食物的原料时,也大概
以所想像的性欲底效能为目的。从国外输入的特殊产物的最多数,就是认为含有这种效
能的东西。……在大宴会中,许多菜单的最大部分,即是想像为含有或种特殊的强壮剂底性
质的奇妙的原料所做。……”
我自己想,我对于外国人的指摘本国的缺失,是不很发生反感的,但看到这里却不能不
失笑。筵席上的中国菜诚然大抵浓厚,然而并非国民的常食;中国的阔人诚然很多淫昏,但
还不至于将肴馔和壮阳药并合。“纣虽不善,不如是之甚也。”〔33〕研究中国的外国人
,想得太深,感得太敏,便常常得到这样——比“支那人”更有性底敏感——的结果。
安冈氏又自己说——
“笋和支那人的关系,也与虾正相同。彼国人的嗜
笋,可谓在日本人以上。虽然是可笑的话,也许是因为那挺然翘然的姿势,引起想像来
的罢。”
会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宝贵的,所以曾有“会稽竹箭”〔34〕的话。然而宝贵
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于战斗,并非因为它“挺然翘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笋;因为
多,那价钱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乡,就吃了十多年笋,现在回想,自省,无论如
何,总是丝毫也寻不出吃笋时,爱它“挺然翘然”的思想的影子来。因为姿势而想像它的效
能的东西是有一种的,就是肉苁蓉〔35〕,然而那是药,不是菜。总之,笋虽然常见于南
边的竹林中和食桌上,正如街头的电干和屋里的柱子一般,虽“挺然翘然”,和色欲的大小
大概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然而洗刷了这一点,并不足证明中国人是正经的国民。要得结论,还很费周折罢。可是
中国人偏不肯研究自己。安冈氏又说,“去今十余年前,有……称为《留东外史》〔36〕
这一种不知作者的小说,似乎是记事实,大概是以恶意地描写日本人的性底不道德为目的的
。然而通读全篇,较之攻击日本人,倒是不识不知地将支那留学生的不品行,特地费了力招
供出来的地方更其多,是滑稽的事。”这是真的,要证明中国人的不正经,倒在自以为正经
地禁止男女同学,禁止模特儿这些事件上。
我没有恭逢过奉陪“大宴会”的光荣,只是经历了几回中宴会,吃些燕窝鱼翅。现在回
想,宴中宴后,倒也并不特别发生好色之心。但至今觉得奇怪的,是在Y鯛,蒸,煨的烂熟?碾肉椭屑洌凶乓慌袒罨畹淖硐骸>莅哺允纤担阂彩怯胄杂泄叵档模徊坏铀以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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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中国人的食物,应该去掉煮得烂熟,萎靡不振的;也去掉全生,或全活的。应该
吃些虽然熟,然而还有些生的带着鲜血的肉类……。
正午,照例要吃午饭了,讨论中止。菜是:干菜,已不“挺然翘然”的笋干,粉丝,腌
菜。对于绍兴,陈源教授所憎恶的是“师爷”和“刀笔吏的笔尖”,我所憎恶的是饭菜。
《嘉泰会稽志》〔37〕已在石印了,但还未出版,我将来很想查一查,究竟绍兴遇着
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
。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
分,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听说探险北极的人,因为只吃罐头食物,得
不到新东西,常常要生坏血病;倘若绍兴人肯带了干菜之类去探险,恐怕可以走得更远一点
罢。
晚,得乔峰〔38〕信并丛芜所译的布宁〔39〕的短篇《轻微的欷[》稿,在上海的?桓鍪榈昀锬靥闪税肽辏饣刈芩闵璺ㄌ只乩戳恕?
中国人总不肯研究自己。从小说来看民族性,也就是一个好题目。此外,则道士思想(
不是道教,是方士)与历史上大事件的关系,在现今社会上的势力;孔教徒怎样使“圣道”
变得和自己的无所不为相宜;战国游士说动人主的所谓“利”“害”是怎样的,和现今的政
客有无不同;中国从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狱;历来“流言”的制造散布法和效验等等……
可以研究的新方面实在多。
晴。
晨,景宋将《小说旧闻钞》的一部分理清送来。自己再看了一遍,到下午才毕,寄给小
峰付印。天气实在热得可以。
觉得疲劳。晚上,眼睛怕见灯光,熄了灯躺着,仿佛在享福。听得有人打门,连忙出去
开,却是谁也没有,跨出门去根究,一个小孩子已在暗中逃远了。
关了门,回来,又躺下,又仿佛在享福。一个行人唱着戏文走过去,余音袅袅,道,“
咿,咿,咿!”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今天校过的《小说旧闻钞》里的强汝询〔40〕老先生的
议论来。这位先生的书斋就叫作求有益斋,则在那斋中写出来的文章的内容,也就可想而知
。他自己说,诚不解一个人何以无聊到要做小说,看小说。但于古小说的判决却从宽,因为
他古,而且昔人已经著录了。
憎恶小说的也不只是这位强先生,诸如此类的高论,随在可以闻见。但我们国民的学问
,大多数却实在靠着小说,甚至于还靠着从小说编出来的戏文。虽是崇奉关岳〔41〕的大
人先生们,倘问他心目中的这两位“武圣”的仪表,怕总不免是细着眼睛的红脸大汉和五绺
长须的白面书生,或者还穿着绣金的缎甲,脊梁上还插着四张尖角旗。
近来确是上下同心,提倡着忠孝节义了,新年到庙市上去看年画,便可以看见许多新制
的关于这类美德的图。然而所画的古人,却没有一个不是老生,小生,老旦,小旦,末,外
,花旦……。
晴。
午后,到前门外去买药。配好之后,付过钱,就站在柜台前喝了一回份。其理由有三:
一,已经停了一天了,应该早喝;二,尝尝味道,是否不错的;三,天气太热,实在有点口
渴了。
不料有一个买客却看得奇怪起来。我不解这有什么可以奇怪的;然而他竟奇怪起来了,
悄悄地向店伙道:
“那是戒烟药水罢?”
“不是的!”店伙替我维持名誉。
“这是戒大烟的罢?”他于是直接地问我了。
我觉得倘不将这药认作“戒烟药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几何,何必固执,我
便似点非点的将头一动,同时请出我那“介乎两可之间”的好回答来:
“唔唔……。”
这既不伤店伙的好意,又可以聊慰他热烈的期望,该是一帖妙药。果然,从此万籁无声
,天下太平,我在安静中塞好瓶塞,走到街上了。
到中央公园〔42〕,径向约定的一个僻静处所,寿山〔43〕已先到,略一休息,便
开手对译《小约翰》〔44〕。这是一本好书,然而得来却是偶然的事。大约二十年前,我
在日本东京的旧书店头买到几十本旧的德文文学杂志,内中有着这书的绍介和作者的评传,
因为那时刚译成德文。觉得有趣,便托丸善书店去买来了;想译,没有这力。后来也常常想
到,但总为别的事情岔开;直到去年,才决计在暑假中将它译好,并且登出广告去,而不料
那一暑假过得比别的时候还艰难。今年又记得起来,翻检一过,疑难之处很不少,还是没有
这力。问寿山可肯同译,他答应了,于是开手;并且约定,必须在这暑假期中译完。
晚上回家,吃了一点饭,就坐在院子里乘凉。田妈告诉我,今天下午,斜对门的谁家的
婆婆和儿媳大吵了一通嘴。据她看来,婆婆自然有些错,但究竟是儿媳妇太不合道理了。问
我的意思,以为何如。我先就没有听清吵嘴的是谁家,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两个婆媳,更没有
听到她们的来言去语,明白她们的旧恨新仇。现在要我加以裁判,委实有点不敢自信,况且
我又向来并不是批评家。我于是只得说:这事我无从断定。
但是这句话的结果很坏。在昏暗中,虽然看不见脸色,耳朵中却听到:一切声音都寂然
了。静,沉闷的静;后来还有人站起,走开。
我也无聊地慢慢地站起,走进自己的屋子里,点了灯,躺在床上看晚报;看了几行,又
无聊起来了,便碰到东壁下去写日记,就是这《马上支日记》。
院子里又渐渐地有了谈笑声,谠论声。
今天的运气似乎很不佳:路人冤我喝“戒烟药水”,田妈说我……。她怎么说,我不知
道。但愿从明天起,不再这样。
〔1〕 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二日、二十六日,八月二日、十六日《
语丝》周刊第八十七、八十九、九十、九十二期。
〔2〕 《旧事重提》 鲁迅散文集《朝花夕拾》各篇最初在《莽原》半月刊上发表时
的总名。
〔3〕 S州 指河南陕州。一九二四年七、八月间,鲁迅曾应陕西教育厅和西北大学
的邀请到西安讲学,往返都经过这里。
〔4〕 鼓吹什么“捕蝇” 当时北京有些团体和学校提倡捕蝇活动,有的举办捕蝇比
赛会,有的出资以发动贫苦小孩捕蝇出卖。
〔5〕 《茶香室丛钞》 俞樾所著笔记,共四集,一○六卷。俞樾(1821—19
07),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清代学者。
〔6〕 《水浒传》 长篇小说,明代施耐庵著。
〔7〕 洪迈(1123—1202) 字景庐,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宋代文学家
。《夷坚甲志》,是他所著的笔记小说,原为正集、支案、三集、四集,共四二○卷;现在
留传下来的,以张元济校辑本二○六卷为较完善。这里所引的一条,出正集甲志第十四卷。
〔8〕 庄季裕 名绰,字季裕,宋代山西清源(今属清徐)人。
《鸡肋编》,是他所著的笔记,内容多述轶闻旧事,凡三卷。这里所引的一条,出于该
书卷中。
〔9〕 来孙 玄孙的儿子。自本身下数为第六代。
〔10〕 《涵芬楼秘笈》 商务印书馆编印的一套丛书,共出十集。
涵芬楼,商务印书馆存放善本图书的藏书楼名。金侃,字亦陶,苏州人,清代藏书家。
〔11〕 空六 即陈廷,陕西雩阝县(今户县)人,北京大学毕业。当时任北京世
界语专门学校教务主任。
〔12〕 蚩尤 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九黎族酋长。《史记·五帝本纪》:“蚩尤作乱,
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一九二六年六月,
北洋军阀吴佩孚为了宣传“讨赤”,曾经在北京怀仁堂的一次宴会上发表谬论说:“赤化之
源,为黄帝时之蚩尤,以蚩赤同音,蚩尤即赤化之祖。”(据《向导》周报第一六一期“寸
铁”栏)
〔13〕 “超然象外” 语出唐代司空图《诗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原意
是形容诗歌的“雄浑”的风格,这里是对人生社会漠不关心的意思。
〔14〕 张之江 河北盐山人,国民军将领之一,当时任西北边防督办。关于他的《
整顿学风电》,参看本卷第271页注〔7〕。
〔15〕 丁文江(1887—1936) 字在君,江苏泰兴人,地质学家,政学系
政客。一九二六年四月,孙传芳任命他为淞沪商埠总办;五月二十八日,他在上海各团体欢
迎会上发表演说,其中有“鄙人为一书呆子,一大傻子,决不以做官而改变其面目”等语。
(见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九日上海《新闻报》)
〔16〕 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九日,复旦通信社记者访问英国庚款委员会华方委员胡适
,就英国退还庚款用途提出问题。记者问:“庚款用途已否决定?”胡答:“已经决定。”
又问:“决定系作何项用途?”胡答:
“此时不能宣布。”又问:“究竟于中国有无利益?”胡答:“以余个人之观察,甚觉
满意。”等等。(见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日北京《晨报》)
〔17〕 牛荣声 事迹不详。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八期(一九二六年六月
五日)发表《“开倒车”》一文,为反动派的言行作辩护,其中说:“今人说某人是‘开倒
车’,某事是‘开倒车’,并不见得某人便真腐败,守旧,某事便真不合现代的潮流。也许
是因为说话的人有了主观的偏见,也许是他太急进,也许是他的见解根本错误。即如现在急
进派骂稳健派为‘开倒车’,照他们的主张,必须把知识阶级打倒,把一切社会制度根本推
翻,方不是‘开倒车’。”
〔18〕 孙传芳(1885—1935) 字馨远,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曾
任浙江督军,一九二六年夏他盘踞苏浙等地时,曾下令禁止上海美术专门学校西洋画系用模
特儿,并一再写信给该校校长刘海粟,以为模特儿有违中国的“衣冠礼教”,必须严禁。如
他在六月三日的一封信中说:“生人模型,东西洋固有此式,惟中国则素重礼教,四千年前
,轩辕衣裳而治,即以裸裎袒裼为鄙野。……模特儿止为西洋画这一端,是西洋画之范围必
不以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亦何必求全召毁,俾淫画淫剧易于附会。”(见一九二六年
六月十日上海《新闻报》)
〔19〕 亚伯拉罕 (Abraham) 犹太族的始祖,约当公元前二千年自迦勒
底迁居迦南(见《旧约·创世记》)。这里所说黄帝即亚伯拉罕的考据,是日本佐佐木照山
在一篇关于《穆天子传》的文章中所发的怪论。
〔20〕 《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 一九二六年四月东京聚芳阁出版,是一本诬
蔑中国民族的书。
〔21〕 Smith 斯密斯(1845—1932),美国传教士,曾居留中国五
十余年。他所著的《中国人气质》一书,有日本爱江保译本,一八九六年东京博文馆出版。
〔22〕 都介涅夫(W.c.TypKSZST,1818—1883) 通译屠格涅夫,?砉骷摇U饫锸侵杆某て∷怠陡赣胱印分械陌驮宸蚶嘈偷娜宋铩?
〔28〕 品青 即王品青。参看本卷第193页注〔12〕。
〔24〕 《闾邱辨囿》 丛书名。清代顾嗣立辑,共收书十种。
〔25〕 “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 一九一七年七月张勋扶持溥仪复辟,事前曾得
到段祺瑞的默契。段祺瑞原想利用张勋来解散国会,推倒总统黎元洪;但复辟事起,全国人
民一致反对,他便转而以拥护共和为名,于七月三日在天津西南面的马厂誓师,出兵讨伐张
勋。张勋失败后,北洋政府曾规定这天为“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日”。
〔26〕 《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一、七十二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七日、二十四
日)刊载陈西滢所作《闲话》,列举他认为是“中国新出有价值的书”共十一种,其中举《
玉君》为长篇小说的代表说:
“要是没有杨振声先生的《玉君》,我们简直可以说没有长篇小说。”
《玉君》,现代社文艺丛书之一,一九二五年出版。
〔27〕 “八珍” 用八种烹调方法制成的食品。据《礼记·内则》,“八珍”的名
目是:“淳熬、淳母、炮、"F珍、渍、熬、糁、肝碾。”
〔28〕 《酉阳杂俎》 段成式著,二十卷,续集十卷。内容多记秘书异事,为唐代
笔记小说中最著名的一种;御赐菜帐见卷一《忠志》篇。段成式(?—863),字柯古,
齐州临淄(今山东临淄)人,唐代文学家。
〔29〕 《随园食单》 袁枚著,四卷。袁权(1716—1798),字子才,浙
江钱塘(今杭州)人,清代诗人。曾任江苏溧水、江浦、江宁等县知县,退职后筑随园于江
宁城西小仓山,故又号随园。
〔30〕 《饮馔正要》 应作《饥膳正要》,元代和斯辉著,三卷。
和斯辉在元仁宗延音间(1314—1320)曾任饮膳太医,该书的内容便是记载关
于饮膳卫生和育婴妊娠等的知识。
〔31〕 《膳夫经手录》 唐代杨煜著,四卷。书成于唐宣宗大中十年(1056)
。杨煜(《新唐书》作阳晔),曾任巢县县令。
〔32〕 威廉士(S.W.Williams,1812—1884)美国传教士,
曾在美国驻华领事馆任职。《中国》一书出版于一八七九年。
〔33〕 “纣虽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语出《论语·子张》:(子贡曰)“纣之不
善,不如是之甚也。”纣,商代最后一个君主。
〔34〕 “会稽竹箭” 语出《尔雅·释地》:“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
〔35〕 肉苁蓉 一年生寄生草本植物,茎肉质,高尺余,形如短柱。李时珍《本草
纲目》说:“此物补而不峻,故有从容之号,从容,和缓之貌。”
〔36〕 《留东外史》 不肖生(向恺然)著。是一部描写清末我国留日学生生活的
类似“黑幕小说”的作品。
〔37〕 《嘉泰会稽志》 宋代施宿著,二十卷。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完成
,故名。一九二六年夏绍兴周肇祥等据清嘉庆间采鞠轩刊本影印。施宿,字武子,浙江吴兴
人,曾任绍兴府通判。
〔38〕 乔峰 周建人,字乔峰,鲁迅的三弟,生物学家。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辑。译
有达尔文《种的起源》、生物学论文选集《进化与退化》;著有《生物进化浅说》、《略讲
关于鲁迅的事情》等。
〔39〕 丛芜 韦丛芜(1905—1978),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员。
布宁(W.\.UdZPZ,1870—1953),又译蒲宁,俄国小说家。十月革命后侨?庸猓笏烙诎屠琛?
〔40〕 强汝询(1824—1894) 字荛叔,江苏溧阳人,清咸丰举人。著有
《求益斋文集》。他在《佩雅堂书目小说类序》中说,做小说是“敝神劳思,取媚流俗,甘
为识者所耻笑,甚矣其不自重也!……
魏晋以来小说,传世既久,余家亦间有之,其辞或稍雅驯,姑列于目;而论其失,以为
后戒焉。”参看《小说旧闻钞·禁黜》。
〔41〕 关岳 指关羽和岳飞。过去封建统治者把他们作为忠义的化身,建立专祠奉
祀。民国三年(1914),袁世凯政府下令以关羽、岳飞合祀。以后,北洋政府也不断地
祭祀关岳。
〔42〕 中央公园 今北京中山公园。
〔43〕 寿山 齐寿山(1881—1965),名宗颐,河北高阳人,德国柏林大
学毕业,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佥事、视学。
〔44〕 《小约翰》 长篇童话,荷兰望·蔼覃著。鲁迅译本收入《未名丛刊》,一
九二八年一月出版。
马上日记之二〔1〕
七月七日
晴。
每日的阴晴,实在写得自己也有些不耐烦了,从此想不写。好在北京的天气,大概总是
晴的时候多;如果是梅雨期内,那就上午晴,午后阴,下午大雨一阵,听到泥墙倒塌声。
不写也罢,又好在我这日记,将来决不会有气象学家拿去做参考资料的。
上午访素园〔2〕,谈谈闲天,他说俄国有名的文学者毕力涅克〔3〕(Boris
Piliniak)上月已经到过北京,现在是走了。
我单知道他曾到日本,却不知道他也到中国来。
这两年中,就我所听到的而言,有名的文学家来到中国的有四个。第一个自然是那最有
名的泰戈尔即“竺震旦”〔4〕,可惜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弄得一榻胡涂,终于莫名其妙
而去;后来病倒在意大利,还电召震旦“诗哲”前往,然而也不知道“后事如何”。现在听
说又有人要将甘地〔5〕扛到中国来了,这坚苦卓绝的伟人,只在印度能生,在英国治下的
印度能活的伟人,又要在震旦印下他伟大的足迹。但当他精光的脚还未踏着华土时,恐怕乌
云已在出岫了。
其次是西班牙的伊本纳兹〔6〕(Blasco Ibaen~ez),中国倒也早有?松芙楣坏迸氛绞保歉叱死喟褪澜缰饕宓模咏衲耆逃匣岬囊榘缚蠢矗
翟诤懿皇室擞谥泄比凰膊焕硭蛭颐堑慕逃乙岢褡逯饕辶恕玻贰场?
还有两个都是俄国人。一个是斯吉泰烈支〔8〕(Skitalez),一个就是毕力
涅克。两个都是假名字。斯吉泰烈支是流亡在外的。毕力涅克却是苏联的作家,但据他自传
,从革命的第一年起,就为着买面包粉忙了一年多。以后,便做小说,还吸过鱼油,这种生
活,在中国大概便是整日叫穷的文学家也未必梦想到。
他的名字,任国桢君辑译的《苏俄的文艺论战》〔9〕里是出现过的,作品的译本却一
点也没有。日本有一本《伊凡和马理》(《Ivan and Maria》),格式很特
别,单是这一点,在中国的眼睛——中庸的眼睛——里就看不惯。文法有些欧化,有些人尚
且如同眼睛里著了玻璃粉,何况体式更奇于欧化。悄悄地自来自去,实在要算是造化的。
还有,在中国,姓名仅仅一见于《苏俄的文艺论战》里的里培进司基(U.Libed
insky),日本却也有他的小说译出了,名曰《一周间》〔10〕。他们的介绍之速而
且多实在可骇。我们的武人以他们的武人为祖师,我们的文人却毫不学他们文人的榜样,这
就可预卜中国将来一定比日本太平。
但据《伊凡和马理》的译者尾濑敬止〔11〕氏说,则作者的意思,是以为“频果的花
,在旧院落中也开放,大地存在间,总是开放”的。那么,他还是不免于念旧。然而他眼见
,身历了革命了,知道这里面有破坏,有流血,有矛盾,但也并非无创造,所以他决没有绝
望之心。这正是革命时代的活着的人的心。诗人勃洛克〔12〕(Alexander B
lock)也如此。他们自然是苏联的诗人,但若用了纯马克斯流的眼光来批评,当然也还
是很有可议的处所。不过我觉得托罗兹基〔13〕(Trotsky)的文艺批评,倒还不
至于如此森严。
可惜我还没有看过他们最新的作者的作品《一周间》。
革命时代总要有许多文艺家萎黄,有许多文艺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冲进去,乃仍
被吞没,或者受伤。被吞没的消灭了;受伤的生活着,开拓着自己的生活,唱着苦痛和愉悦
之歌。待到这些逝去了,于是现出一个较新的新时代,产出更新的文艺来。
中国自民元革命以来,所谓文艺家,没有萎黄的,也没有受伤的,自然更没有消灭,也
没有苦痛和愉悦之歌。这就是因为没有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也就是因为没有革命。
上午,往伊东医士寓去补牙,等在客厅里,有些无聊。四壁只挂着一幅织出的画和两副
对,一副是江朝宗的,一副是王芝祥的。署名之下,各有两颗印,一颗是姓名,一颗是头衔
;江的是“迪威将军”,王的是“佛门弟子”。〔14〕午后,密斯高来,适值毫无点心,
只得将宝藏着的搽嘴角生疮有效的柿霜糖装在碟子里拿出去。我时常有点心,有客来便请他
吃点心;最初是“密斯”和“密斯得”〔15〕一视同仁,但密斯得有时委实利害,往往吃
得很彻底,一个不留,我自己倒反有“向隅”〔16〕之感。如果想吃,又须出去买来。于
是很有戒心了,只得改变方针,有万不得已时,则以落花生代之。
这一著很有效,总是吃得不多,既然吃不多,我便开始敦劝了,有时竟劝得怕吃落花生
如织芳之流,至于因此逡巡逃走。
从去年夏天发明了这一种花生政策以后,至今还在继续厉行。
但密斯们却不在此限,她们的胃似乎比他们要小五分之四,或者消化力要弱到十分之八
,很小的一个点心,也大抵要留下一半,倘是一片糖,就剩下一角。拿出来陈列片时,吃去
一点,于我的损失是极微的,“何必改作”〔17〕?
密斯高是很少来的客人,有点难于执行花生政策。恰巧又没有别的点心,只好献出柿霜
糖去了。这是远道携来的名糖,当然可以见得郑重。
我想,这糖不大普通,应该先说明来源和功用。但是,密斯高却已经一目了然了。她说
:这是出在河南汜水县的;用柿霜做成。颜色最好是深黄;倘是淡黄,那便不是纯柿霜。这
很凉,如果嘴角这些地方生疮的时候,便含着,使它渐渐从嘴角流出,疮就好了。
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得更清楚,我只好不作声,而且这时才记起她是河南人。请河南
人吃几片柿霜糖,正如请我喝一小杯黄酒一样,真可谓“其愚不可及也”。
茭白的心里有黑点的,我们那里称为灰茭,虽是乡下人也不愿意吃,北京却用在大酒席
上。卷心白菜在北京论斤论车地卖,一到南边,便根上系着绳,倒挂在水果铺子的门前了,
买时论两,或者半株,用处是放在阔气的火锅中,或者给鱼翅垫底。但假如有谁在北京特地
请我吃灰茭,或北京人到南边时请他吃煮白菜,则即使不至于称为“笨伯”,也未免有些乖
张罢。
但密斯高居然吃了一片,也许是聊以敷衍主人的面子的。
到晚上我空口坐着,想:这应该请河南以外的别省人吃的,一面想,一面吃,不料这样
就吃完了。
凡物总是以希为贵。假如在欧美留学,毕业论文最好是讲李太白,杨朱〔18〕,张三
;研究萧伯讷,威尔士〔19〕就不大妥当,何况但丁〔20〕之类。《但丁传》的作者跋
忒莱尔〔21〕(A.J.Butler)就说关于但丁的文献实在看不完。待到回了中国
,可就可以讲讲萧伯讷,威尔士,甚而至于莎士比亚了。〔22〕何年何月自己曾在曼殊斐
儿〔23〕墓前痛哭,何月何日何时曾在何处和法兰斯点头,他还拍着自己的肩头说道:你
将来要有些像我的,至于“四书”“五经”之类,在本地似乎究以少谈为是。
虽然夹些“流言”在内,也未必便于“学理和事实”有妨。
〔1〕 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九日、二十三日《世界日报副刊》。
〔2〕 素园 韦素园(1902—1932),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员。
北京大学毕业。译有果戈理小说《外套》、俄国短篇小说集《最后的光芒》、北欧诗歌
小品集《黄花集》等。参看《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
〔3〕 毕力涅克(U.\.]PLMZfO,1894—1941) 又译皮涅克,俄国十月?锩蟮摹巴啡恕弊骷摇R痪哦晗脑次夜诒本⑸虾5鹊刈鞫唐谟卫?
〔4〕 泰戈尔(R.Tagore,1861—1941) 印度诗人。一九二四年
四月间曾来我国。“竺震旦”是他在中国度六十四岁生日时梁启超给他起的中国名字。我国
古代称印度为天竺,简称竺国;那时印度一带僧人初入中国,多用“竺”字冠其名。震旦是
古代印度人对中国的称呼。
〔5〕 甘地(M.Gandhi,1869—1948)印度民族独立运动领袖。
他主张“非暴力抵抗”。在领导印度独立运动中,屡被英国殖民主义者监禁,他在狱中
便以绝食作为斗争的手段。
〔6〕 伊本纳兹(1867—1928) 通译伊巴涅兹,西班牙作家、共和党的领
导人。参看本卷第545页注〔4〕。一九二四年春曾随美国的一个世界游历团来我国游历
。
〔7〕 据上海《教育杂志》第十七卷第十二号(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和第十八
卷第一号(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记载,第十一届全国省教育会联合会于一九二五年十月
在湖南长沙召开。会上通过“今后教育官注意民族主义案”,其办法是:“(一)历史教科
书,应多采取吾国民族光荣历史,及说明今日民族衰弱之原因。(二)公民教育应以民族自
决为对外唯一目的。(三)社会教育,宜对于一般平民提倡民族主义,以养成独立自主之公
民。(四)儿童教育多采用国耻图画国耻故事,以引起其爱国家爱种族之观念。”
〔8〕 斯吉泰烈支(C.J.cOPHRLS_,1868—1941)俄国小说家。
十月革命时逃亡国外,一九三○年回国。著有《契尔诺夫一家》等。
〔9〕 任国桢(1898—1931) 字子卿,辽宁安东(今丹东)人,北京大学
俄文专修科毕业。《苏俄的文艺论战》,是他选译当时苏俄杂志中的不同派别的四篇文艺论
文编辑而成;为鲁迅主编的《未名丛刊》之一,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北新书局出版。
〔10〕 里培进司基(g.C.BPhSFPZGOPI,1898—1959)苏联作家。《一?芗洹罚撬栊此樟谡降闹衅∷怠?
〔11〕 尾濑敬止(1889—1952) 日本翻译家。曾任东京《朝日新闻》和
《俄罗斯新闻》的记者,生平致力于介绍、翻译俄国文学。
〔12〕 勃洛克(A.A.ULEO,1880—1921)苏联诗人。早期为俄国象征
派诗人;后受一九○五年革命影响,开始接触现实。十月革命时倾向革命。著有《俄罗斯颂
》、《十二个》等。
〔13〕 托罗兹基(B.i.DNEFOPI,1879—1940)通译托洛茨基,早年参?庸砉锩硕T谑赂锩泻退斩沓跗谠渭恿斓蓟亍R痪哦吣暌蚍炊运瘴U
ū涣玻ú迹┛龅常痪哦拍瓯磺鸪龉痪潘摹鹉晁烙谀鞲纭?
〔14〕 江朝宗、王芝祥都是当时的军阀、官僚。江朝宗曾参加一九一七年张勋复辟
活动;失败后,他在同一年内却得到北洋政府“迪威将军”的头衔。王芝祥曾用佛教慈善团
体名义组织世界红典字会,自任会长。
〔15〕 “密斯” 英语Miss的音译,意为小姐。“密斯得”,英语Miste
r的音译,意为先生。
〔16〕 “向隅” 见汉代刘向《说苑·贵德》:“古人于天下,譬一堂之上;今有
满堂饮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泣,则一堂之人皆不乐矣。”后来用以比喻得不到平等的
待遇。
〔17〕 “何必改作” 语见《论语·先进》:“仍旧贯,如之何?
何必改作?”
〔18〕 李太白(701—762)李白,字太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
后迁居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唐代诗人。杨朱,战国时魏国人,思想家。
〔19〕 威尔士(H.G.Wells,1866—1946)通泽威尔斯,英国著
作家。著有《世界史纲》科学幻想小说《时间机器》、《隐身人》等。
〔20〕 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意大利诗
人,主要作品有《神曲》等。
〔21〕 跋忒莱尔(1844—1910)英国作家,但丁的研究者。著有《但丁及
其时代》等。曾译《神曲》为英文,并加注释。
〔22〕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中山先
生大殡给我的感想》一文里,说他和章士钊于一九二一年夏曾在英国访问威尔士和萧伯纳;
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号(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孤桐杂记》里,又将陈
西滢的这一段文字改写为文言。此外,陈西滢在其他文章中还常谈到威尔士、萧伯纳和莎士
比亚等以自炫。
〔23〕 曼殊斐儿(K.Mansfield,1888—1923) 通译曼斯菲
尔德,英国女作家,著有小说《幸福》、《鸽巢》等。徐志摩翻译过她的作品。他在《自剖
集·欧游漫记》中,说他上过曼殊斐儿的坟:“我这次到欧洲来倒像是专做清明来的;我不
仅上知名的或与我有关系的坟,……在枫丹薄罗上曼殊斐儿的坟……”又陈西滢曾在《现代
评论》上一再谈到法朗士,徐志摩也“夸奖”他学法朗士的文章已经“有根”了。
记 “发 薪”〔1〕
下午,在中央公园里和C君做点小工作〔2〕,突然得到一位好意的老同事的警报,说
,部里今天发给薪水了,计三成;但必须本人亲身去领,而且须在三天以内。
否则?
否则怎样,他却没有说。但这是“洞若观火”的,否则,就不给。
只要有银钱在手里经过,即使并非檀越〔3〕的布施,人是也总爱逞逞威风的,要不然
,他们也许要觉到自己的无聊,渺小。明明有物品去抵押,当铺却用这样的势利脸和高柜台
;明明用银元去换铜元,钱摊却帖着“收买现洋”的纸条,隐然以“买主”自命。钱票当然
应该可以到负责的地方去换现钱,而有时却规定了极短的时间,还要领签,排班,等候,受
气;军警督压着,手里还有国粹的皮鞭。
不听话么?不但不得钱,而且要打了!
我曾经说过,中华民国的官,都是平民出身,并非特别种族。虽然高尚的文人学士或新
闻记者们将他们看作异类,以为比自己格外奇怪,可鄙可嗤;然而从我这几年的经验看来,
却委实不很特别,一切脾气,却与普通的同胞差不多,所以一到经手银钱的时候,也还是照
例有一点借此威风一下的嗜好。
“亲领”问题的历史,是起源颇古的,中华民国十一年,就因此引起过方玄绰〔4〕的
牢骚,我便将这写了一篇《端午节》。
但历史虽说如同螺旋,却究竟并非印板,所以今之与昔,也还是小有不同。在昔盛世,
主张“亲领”的是“索薪会”——呜呼,这些专门名词,恕我不暇一一解释了,而且纸张也
可惜。——的骁将,昼夜奔走,向国务院呼号,向财政部坐讨,一旦到手,对于没有一同去
索的人的无功受禄,心有不甘,用此给吃一点小苦头的。其意若曰,这钱是我们讨来的,就
同我们的一样;你要,必得到这里来领布施。你看施衣施粥,有施主亲自送到受惠者的家里
去的么?
然而那是盛世的事。现在是无论怎么“索”,早已一文也不给了,如果偶然“发薪”,
那是意外的上头的嘉惠,和什么“索”丝毫无关。不过临时发布“亲领”命令的施主却还有
,只是已非善于索薪的骁将,而是天天“画到”,未曾另谋生活的“不贰之臣”了。所以,
先前的“亲领”是对于没有同去索薪的人们的罚,现在的“亲领”是对于不能空着肚子,天
天到部的人们的罚。
但这不过是一个大意,此外的事,倘非身临其境,实在有些说不清。譬如一碗酸辣汤,
耳闻口讲的,总不如亲自呷一口的明白。近来有几个心怀叵测的名人间接忠告我,说我去年
作文,专和几个人闹意见,不再论及文学艺术,天下国家.是可惜的。殊不知我近来倒是明
白了,身历其境的小事,尚且参不透,说不清,更何况那些高尚伟大,不甚了然的事业?我
现在只能说说较为切己的私事,至于冠冕堂皇如所谓“公理”之类,就让公理专家去消遣罢
。
总之,我以为现在的“亲领”主张家,已颇不如先前了,这就是“孤桐先生”之所谓“
每况愈下”。而且便是空牢骚如方玄绰者,似乎也已经很寥寥了。
“去!”我一得警报,便走出公园,跳上车,径奔衙门去。
一进门,巡警就给我一个立正举手的敬礼,可见做官要做得较大,虽然阔别多日,他们
也还是认识的。到里面,不见什么人,因为办公时间已经改在上午,大概都已亲领了回家了
。觅得一位听差,问明了“亲领”的规则,是先到会计科去取得条子,然后拿了这条子,到
花厅里去领钱。
就到会计科,一个部员看了一看我的脸,便翻出条子来。
我知道他是老部员,熟识同人,负着“验明正身”的重大责任的;接过条子之后,我便
特别多点了两个头,以表示告别和感谢之至意。
其次是花厅了,先经过一个边门,只见上帖纸条道:“丙组”,又有一行小注是“不满
百元”。我看自己的条子上,写的是九十九元,心里想,这真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5〕。
……”同时便直撞进去。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官,说道这“不满百元”是指全俸而
言,我的并不在这里,是在里间。
就到里间,那里有两张大桌子,桌旁坐着几个人,一个熟识的老同事就招呼我了;拿出
条子去,签了名,换得钱票,总算一帆风顺。这组的旁边还坐着一位很胖的官,大概是监督
者,因为他敢于解开了官纱——也许是纺绸,我不大认识这些东西。——小衫,露着胖得拥
成折叠的胸肚,使汗珠雍容地越过了折叠往下流。
这时我无端有些感慨,心里想,大家现在都说“灾官”
“灾官”,殊不知“心广体胖”的还不在少呢。便是两三年前教员正嚷索薪的时候,学
校的教员豫备室里也还有人因为吃得太饱了,咳的一声,胃中的气体从嘴里反叛出来。
走出外间,那一位和我差不多大的官还在,便拉住他发牢骚。
“你们怎么又闹这些玩艺儿了?”我说。
“这是他的意思……。”他和气地回答,而且笑嘻嘻的。
“生病的怎么办呢?放在门板上抬来么?”
“他说:这些都另法办理……。”
我是一听便了然的,只是在“门——衙门之门——外汉”怕不易懂,最好是再加上一点
注解。这所谓“他”者,是指总长或次长而言。此时虽然似乎所指颇蒙胧,但再掘下去,便
可以得到指实,但如果再掘下去,也许又要更蒙胧。总而言之,薪水既经到手,这些事便应
该“适可而止,毋贪心也”的,否则,怕难免有些危机。即如我的说了这些话,其实就已经
不大妥。
于是我退出花厅,却又遇见几个旧同事,闲谈了一回。知道还有“戊组”,是发给已经
死了的人的薪水的,这一组大概无须“亲领”。又知道这一回提出“亲领”律者,不但“他
”,也有“他们”在内。所谓“他们”者,粗粗一听,很像“索薪会”的头领们,但其实也
不然,因为衙门里早就没有什么“索薪会”,所以这一回当然是别一批新人物了。
我们这回“亲领”的薪水,是中华民国十三年二月份的。
因此,事前就有了两种学说。一,即作为十三年二月的薪水发给。然而还有新来的和新
近加俸的呢,可就不免有向隅之感。于是第二种新学说自然起来:不管先前,只作为本年六
月份的薪水发给。不过这学说也不大妥,只是“不管先前”这一句,就很有些疵病。
这个办法,先前也早有人苦心经营过。去年章士钊将我免职之后,自以为在地位上已经
给了一个打击,连有些文人学士们也喜得手舞足蹈。然而他们究竟是聪明人,看过“满床满
桌满地”的德文书的,即刻又悟到我单是抛了官,还不至于一败涂地,因为我还可以得欠薪
,在北京生活。于是他们的司长刘百昭便在部务会议席上提出,要不发欠薪,何月领来,便
作为何月的薪水。这办法如果实行,我的受打击是颇大的,因为就受着经济的迫压。然而终
于也没有通过。那致命伤,就在“不管先前”上;而刘百昭们又不肯自称革命党,主张不管
什么,都从新来一回。
所以现在每一领到政费,所发的也还是先前的钱;即使有人今年不在北京了,十三年二
月间却在,实在也有些难于说是现今不在,连那时的曾经在此也不算了。但是,既然又有新
的学说起来,总得采纳一点,这采纳一点,也就是调和一些。因此,我们这回的收条上,年
月是十三年二月的,钱的数目是十五年六月的。
这么一来,既然并非“不管先前”,而新近升官或加俸的又可以多得一点钱,可谓比较
的周到。于我是无益也无损,只要还在北京,拿得出“正身”来。
翻开我的简单日记一查,我今年已经收了四回俸钱了:第一次三元;第二次六元;第三
次八十二元五角,即二成五,端午节的夜里收到的;第四次三成,九十九元,就是这一次。
再算欠我的薪水,是大约还有九千二百四十元,七月份还不算。
我觉得已是一个精神上的财主;只可惜这“精神文明”是不很可靠的,刘百昭就来动摇
过。将来遇见善于理财的人,怕还要设立一个“欠薪整理会”,里面坐着几个人物,外面挂
着一块招牌,使凡有欠薪的人们都到那里去接洽。几天或几月之后,人不见了,接着连招牌
也不见了;于是精神上的财主就变了物质上的穷人了。
但现在却还的确收了九十九元,对于生活又较为放心,趁闲空来发一点议论再说。
七月二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五期。
〔2〕 C君 即齐寿山。“做点小工作”,指翻译《小约翰》。
〔3〕 檀越 梵文音译,意为施主。
〔4〕 方玄绰 作者一九二二年所作短篇小说《端午节》(后收入《呐喊》)中的人
物,并非真有其人;但小说描写的是当时实际情况的一斑。
〔5〕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语出《文选·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
记 谈 话〔1〕
鲁迅先生快到厦门去了,虽然他自己说或者因天气
之故而不能在那里久住,但至少总有半年或一年不在北京,这实在是我们认为很使人留
恋的一件事。八月二十二日,女子师范大学学生会举行毁校周年纪念,鲁迅先生到会,曾有
一番演说,我恐怕这是他此次在京最后的一回公开讲演,因此把它记下来,表示我一点微弱
的纪念的意思。人们一提到鲁迅先生,或者不免觉得他稍微有一点过于冷静,过于默视的样
子,而其实他是无时不充满着热烈的希望,发挥着丰富的感情的。在这一次谈话里,尤其可
以显明地看出他的主张;那么,我把他这一次的谈话记下,作为他出京的纪念,也许不是完
全没有重大的意义罢。我自己,为免得老实人费心起见,应该声明一下:那天的会,我是以
一个小小的办事员的资格参加的。
(培良)〔2〕
我昨晚上在校《工人绥惠略夫》〔3〕,想要另印一回,睡得太迟了,到现在还没有很
醒;正在校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些事情,弄得脑子里很混乱,一直到现在还是很混乱,所以
今天恐怕不能有什么多的话可说。
提到我翻译《工人绥惠略夫》的历史,倒有点有趣。十二年前,欧洲大混战开始了,后
来我们中国也参加战事,就是所谓“对德宣战”;派了许多工人到欧洲去帮忙;以后就打胜
了,就是所谓“公理战胜”。中国自然也要分得战利品,——有一种是在上海的德国商人的
俱乐部里的德文书,总数很不少,文学居多,都搬来放在午门的门楼上。教育部得到这些书
,便要整理一下,分类一下,——其实是他们本来分类好了的,然而有些人以为分得不好,
所以要从新分一下。——当时派了许多人,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后来,总长要看看那些书是
什么书了。怎样看法呢?叫我们用中文将书名译出来,有义译义,无义译音,该撒呀,克来
阿派式拉呀,大马色〔4〕呀……。每人每月有十块钱的车费,我也拿了百来块钱,因为那
时还有一点所谓行政费。这样的几里古鲁了一年多,花了几千块钱,对德和约〔5〕成立了
,后来德国来取还,便仍由点收的我们全盘交付,——也许少了几本罢。至于“克来阿派忒
拉”之类,总长看了没有,我可不得而知了。
据我所知道的说,“对德宣战”的结果,在中国有一座中央公园里的“公理战胜”的牌
坊,在我就只有一篇这《工人绥惠略夫》的译本,因为那底本,就是从那时整理着的德文书
里挑出来的。
那一堆书里文学书多得很,为什么那时偏要挑中这一篇呢?那意思,我现在有点记不真
切了。大概,觉得民国以前,以后,我们也有许多改革者,境遇和绥惠略夫很相像,所以借
借他人的酒杯罢。然而昨晚上一看,岂但那时,譬如其中的改革者的被迫,代表的吃苦,便
是现在,——便是将来,便是几十年以后,我想,还要有许多改革者的境遇和他相像的。
所以我打算将它重印一下……。
《工人绥惠略夫》的作者阿尔志跋绥夫是俄国人。现在一提到俄国,似乎就使人心惊胆
战。但是,这是大可以不必的,阿尔志跋绥夫并非共产党,他的作品现在在苏俄也并不受人
欢迎。听说他已经瞎了眼睛,很在吃苦,那当然更不会送我一个卢布……。总而言之:和苏
俄是毫不相干。但奇怪的是有许多事情竟和中国很相像,譬如,改革者,代表者的受苦,不
消说了;便是教人要安本分的老婆子,也正如我们的文人学士一般。有一个教员因为不受上
司的辱骂而被革职了,她背地里责备他,说他“高傲”得可恶,“你看,我以前被我的主人
打过两个嘴巴,可是我一句话都不说,忍耐着。究竟后来他们知道我冤枉了,就亲手赏了我
一百卢布。”〔6〕自然,我们的文人学士措辞决不至于如此拙直,文字也还要华赡得多。
然而绥惠略夫临末的思想却太可怕。他先是为社会做事,社会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杀害
他,他于是一变而为向社会复仇了,一切是仇仇,一切都破坏。中国这样破坏一切的人还不
见有,大约也不会有的,我也并不希望其有。但中国向来有别一种破坏的人,所以我们不去
破坏的,便常常受破坏。我们一面被破坏,一面修缮着,辛辛苦苦地再过下去。所以我们的
生活,便成了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的生活了。这个学校,也就是
受了杨荫榆章士钊们的破坏之后,修补修补,整理整理,再过下去的。
俄国老婆子式的文人学士也许说,这是“高傲”得可恶了,该得惩罚。这话自然很像不
错的,但也不尽然。我的家里还住着一个乡下人,因为战事,她的家没有了,只好逃进城里
来。她实在并不“高傲”,也没有反对过杨荫榆,然而她的家没有了,受了破坏。战事一完
,她一定要回去的,即使屋子破了,器具抛了,田地荒了,她也还要活下去。她大概只好搜
集一点剩下的东西,修补修补,整理整理,再来活下去。
中国的文明,就是这样破坏了又修补,破坏了又修补的疲乏伤残可怜的东西。但是很有
人夸耀它,甚至于连破坏者也夸耀它。便是破坏本校的人,假如你派他到万国妇女的什么会
里去,请他叙述中国女学的情形,他一定说,我们中国有一个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在。
这真是万分可惜的事,我们中国人对于不是自己的东西,或者将不为自己所有的东西,
总要破坏了才快活的。杨荫榆知道要做不成这校长,便文事用文士的“流言”,武功用三河
的老妈,总非将一班“毛鸦头”〔7〕赶尽杀绝不可。先前我看见记载上说的张献忠屠戮川
民的事,我总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后来看到别一本书,这才明白了:他原是想做皇帝的,
但是李自成先进北京,做了皇帝了,他便要破坏李自成的帝位。怎样破坏法呢?做皇帝必须
有百姓;他杀尽了百姓,皇帝也就谁都做不成了。既无百姓,便无所谓皇帝,于是只剩了一
个李自成,在白地上出丑,宛如学校解散后的校长一般。这虽然是一个可笑的极端的例,但
有这一类的思想的,实在并不止张献忠一个人。
我们总是中国人,我们总要遇见中国事,但我们不是中国式的破坏者,所以我们是过着
受破坏了又修补,受破坏了又修补的生活。我们的许多寿命白费了。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
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的希望。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
便是光明。如果历史家的话不是诳话,则世界上的事物可还没有因为黑暗而长存的先例。黑
暗只能附丽于渐就灭亡的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将来是永远
要有的,并且总要光明起来;只要不做黑暗的附着物,为光明而灭亡,则我们一定有悠久的
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
我赴这会的后四日,就出北京了。在上海看见日报,
知道女师大已改为女子学院的师范部,教育总长任可澄〔8〕自做院长,师范部的学长
是林素园〔9〕。后来看见北京九月五日的晚报,有一条道:“今日下午一时半,任可澄特
同林氏,并率有警察厅保安队及军督察处兵士共四十左右,驰赴女师大,武装接收。……”
原来刚一周年,又看见用兵了。不知明年这日,还是带兵的开得校纪念呢,还是被兵的开毁
校纪念?现在姑且将培良君的这一篇转录在这里,先作一个本年的纪念罢。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鲁迅附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语丝》周刊第九十四期。原题《记
鲁迅先生的谈话》,署名培良。
〔2〕 培良 向培良,湖南黔阳人,文学团体狂飙社的主要成员。
曾为《莽原》周刊写稿。后来堕落为国民党反动派的走卒。
〔3〕 《工人绥惠略夫》 俄国阿尔志跋绥夫(M.].\NFjhRVST,1878—19
27)著中篇小说,鲁迅译本于一九二二年五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以后又于一九二七
年六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4〕 该撒(G.J.Caesar,前100—前44) 通译恺撒,古罗马统帅
、政治家。克来阿派忒拉(Cleopatra,前69—前30),通译克利奥佩特拉,
埃及女王。大马色(Damascus),通译大马士革。世界最古的城市之一;现在是叙
利亚的首都。
〔5〕 对德和约 指一九二一年五月在北京签订的《中德协约》。
其中规定德国放弃以前在山东攫取的特权,双方声明保护在各自管辖下的对方财产,并
决定重建外交关系,互派公使。
〔6〕 这段话见于《工人绥惠略夫》第六章。
〔7〕 “毛鸦头” 即毛丫头。吴稚晖对女师大学生的蔑称。参看本卷第121页注
〔12〕。
〔8〕 任可澄(1879—1945) 字志清,贵州安顺人。一九二六年六月任北
洋政府教育总长;八月末,他将女师大与女大合并为北京女子学院,自兼院长。
〔9〕 林素园 福建人,研究系小官僚。
上海通信〔1〕
小峰兄:
别后之次日,我便上车,当晚到天津。途中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刚出天津车站,却有一
个穿制服的,大概是税吏之流罢,突然将我的提篮拉住,问道“什么?”我刚答说“零用什
物”时,他已经将篮摇了两摇,扬长而去了。幸而我的篮里并无人参汤榨菜汤或玻璃器皿,
所以毫无损失,请勿念。
从天津向浦口,我坐的是特别快车,所以并不嚣杂,但挤是挤的。我从七年前护送家眷
到北京〔2〕以后,便没有坐过这车;现在似乎男女分坐了,间壁的一室中本是一男三女的
一家,这回却将男的逐出,另外请进一个女的去。将近浦口,又发生一点小风潮,因为那四
口的一家给茶房的茶资太少了,一个长壮伟大的茶房便到我们这里来演说,“使之闻之”〔
3〕。其略曰:钱是自然要的。一个人不为钱为什么?然而自己只做茶房图几文茶资,是因
为良心还在中间,没有到这边(指腋下介)去!自己也还能卖掉田地去买枪,招集了土匪,
做个头目;好好地一玩,就可以升官,发财了。然而良心还在这里(指胸骨介),所以甘心
做茶房,赚点小钱,给儿女念念书,将来好好过活。……但,如果太给自己下不去了,什么
不是人做的事要做也会做出来!我们一堆共有六个人,谁也没有反驳他。听说后来是添了一
块钱完事。
我并不想步勇敢的文人学士们的后尘,在北京出版的周刊上斥骂孙传芳大帅。不过一到
下关,记起这是投壶〔4〕的礼义之邦的事来,总不免有些滑稽之感。在我的眼睛里,下关
也还是七年前的下关,无非那时是大风雨,这回却是晴天。赶不上特别快车了,只好趁夜车
,便在客寓里暂息。挑夫(即本地之所谓“夫子”)和茶房还是照旧地老实;板鸭,插烧,
油鸡等类,也依然价廉物美。喝了二两高粱酒,也比北京的好。这当然只是“我以为”;但
也并非毫无理由:就因为它有一点生的高粱气味,喝后合上眼,就如身在雨后的田野里一般
。
正在田野里的时候,茶房来说有人要我出去说话了。出去看时,是几个人和三四个兵背
着枪,究竟几个,我没有细数;总之是一大群。其中的一个说要看我的行李。问他先看那一
个呢?他指定了一个麻布套的皮箱。给他解了绳,开了锁,揭开盖,他才蹲下去在衣服中间
摸索。摸索了一会,似乎便灰心了,站起来将手一摆,一群兵便都“向后转”,往外走出去
了。那指挥的临走时还对我点点头,非常客气。我和现任的“有枪阶级”接洽,民国以来这
是第一回。我觉得他们倒并不坏;假使他们也如自称“无枪阶级”〔5〕的善造“流言”,
我就要连路也不能走。
向上海的夜车是十一点钟开的,客很少,大可以躺下睡觉,可惜椅子太短,身子必须弯
起来。这车里的茶是好极了,装在玻璃杯里,色香味都好,也许因为我喝了多年井水茶,所
以容易大惊小怪了罢,然而大概确是很好的。因此一共喝了两杯,看看窗外的夜的江南,几
乎没有睡觉。
在这车上,才通见满口英语的学生,才听到“无线电”
“海底电”这类话。也在这车上,才看见弱不胜衣的少爷,绸衫尖头鞋,口嗑南瓜子,
手里是一张《消闲录》〔6〕之类的小报,而且永远看不完。这一类人似乎江浙特别多,恐
怕投壶的日子正长久哩。
现在是住在上海的客寓里了;急于想走。走了几天,走得高兴起来了,很想总是走来走
去。先前听说欧洲有一种民族,叫作“吉柏希”〔7〕的,乐于迁徙,不肯安居,私心窃以
为他们脾气太古怪,现在才知道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倒是我胡涂。
这里在下雨,不算很热了。
鲁迅。八月三十日,上海。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月二日《语丝》周刊第九十九期。
〔2〕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鲁迅回绍兴接母亲等家眷到北京,同住八道湾。
〔3〕 “使之闻之” 语见《论语·阳货》:“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
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4〕 投壶 古代宴会时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投矢壶中,负者饮酒。《礼记·投壶
》孔颖达注引郑玄的话,以为投壶是“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孙传芳盘踞东南五省
时,曾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举行过这种古礼。
〔5〕 “无枪阶级” 涵庐(高一涵)在《现代评论》第四卷第八十九期(一九二六
年八月二十一日)的《闲话》中说:“我二十四分的希望一般文人收起互骂的法宝,做我们
应该做的和值得做的事业。
万一骂溜了嘴,不能收束,正可以同那实在不敢骂的人们,斗斗法宝,就是到天桥走走
,似乎也还值得些!否则既不敢到天桥去,又不肯不骂人,所以专将法宝在开枪阶级的头上
乱祭,那末,骂人诚然是骂人,却是高傲也难乎其为高傲罢。”按天桥附近,是当时北京的
刑场。
〔6〕 《消闲录》 上海出版的一种无聊小报。一八九七年(清光绪二十三年)十一
月创刊,原名《消闲报》,一九○三年改为《消闲录》。
〔7〕 吉柏希(Gypsy) 通译吉卜赛。原居住印度北部的一个民族,十世纪时
开始向外迁移,流浪在欧洲、西亚、北非等地,大多靠占卜、歌舞等为生。
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泪揩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
用钢刀的,用软刀〔1〕的。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2〕时,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
十月十四夜,校讫记。
〔1〕 软刀 语出明朝遗民贾凫西所作的《木皮散人鼓词》:“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
觉死,只等得太白旗悬才知道命有差。”这里借用“软刀子”来比喻现代评论派的反动言论
。
〔2〕 这是陈西滢在《致志摩》(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中攻击鲁迅
的话,参看本书《无花的蔷薇》第八节。
华盖集续编的续编
在厦门岛的四个月,只做了几篇无聊文字,除去最无聊者,还剩六篇,称为《华盖集续
编的续编》,总算一年中所作的杂感全有了。 一九
二七年一月八日,鲁迅记。
厦门通信〔1〕
H.M.〔2〕兄:
我到此快要一个月了,懒在一所三层楼上,对于各处都不大写信。这楼就在海边,日夜
被海风呼呼地吹着。海滨很有些贝壳,检了几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四围的人家不多,我
所知道的最近的店铺,只有一家,卖点罐头食物和糕饼,掌柜的是一个女人,看年纪大概可
以比我长一辈。
风景一看倒不坏,有山有水。我初到时,一个同事便告诉我:山光海气,是春秋早暮都
不同。还指给我石头看:这块像老虎,那块像癞虾蟆,那一块又像什么什么……。我忘记了
,其实也不大相像。我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动。
但好几天,却忘不掉郑成功〔3〕的遗迹。离我的住所不远就有一道城墙,据说便是他筑的
。一想到除了台湾,这厦门乃是满人入关以后我们中国的最后亡的地方,委实觉得可悲可喜
。台湾是直到一六八三年,即所谓“圣祖仁皇帝”二十二年才亡的,这一年,那“仁皇帝”
们便修补“十三经”和“二十一史”的刻板〔4〕。现在呢,有些国民巴不得读经;殿板“
二十一史”也变成了宝贝,古董藏书家不惜重资,购藏于家,以贻子孙云。然而郑成功的城
却很寂寞,听说城脚的沙,还被人盗运去卖给对面鼓浪屿的谁,快要危及城基了。〔5〕有
一天我清早望见许多小船,吃水很重,都张着帆驶向鼓浪屿去,大约便是那卖沙的同胞。
周围很静;近处买不到一种北京或上海的新的出版物,所以有时也觉得枯寂一些,但也
看不见灰烟瘴气的《现代评论》。这不知是怎的,有那么许多正人君子,文人学者执笔,竟
还不大风行。
这几天我想编我今年的杂感了。自从我写了这些东西,尤其是关于陈源的东西以后,就
很有几个自称“中立”的君子给我忠告,说你再写下去,就要无聊了。我却并非因为忠告,
只因环境的变迁,近来竟没有什么杂感,连结集旧作的事也忘却了。前几天的夜里,忽然听
到梅兰芳〔6〕“艺员”的歌声,自然是留在留声机里的,像粗糙而钝的针尖一般,刺得我
耳膜很不舒服。于是我就想到我的杂感,大约也刺得佩服梅“艺员”的正人君子们不大舒服
罢,所以要我不再做。然而我的杂感是印在纸上的,不会振动空气,不愿见,不翻他开来就
完了,何必冒充了中立来哄骗我。我愿意我的东西躺在小摊上,被愿看的买去,却不愿意受
正人君子赏识。世上爱牡丹的或者是最多,但也有喜欢曼陀罗〔7〕花或无名小草的,朋其
〔8〕还将霸王鞭种在茶壶里当盆景哩。不过看看旧稿,很有些太不清楚了,你可以给我抄
一点么?
此时又在发风,几乎日日这样,好像北京,可是其中很少灰土。我有时也偶然去散步,
在丛葬中,这是Borel〔9〕讲厦门的书上早就说过的:中国全国就是一个大墓场。墓
碑文很多不通:有写先妣某而没有儿子的姓名的;有头上横写着地名的;还有刻着“敬惜字
纸”四字的,不知道叫谁敬惜字纸。
这些不通,就因为读了书之故。假如问一个不识字的人,坟里的人是谁,他道父亲;再
问他什么名字,他说张二;再问他自己叫什么,他说张三。照直写下来,那就清清楚楚了。
而写碑的人偏要舞文弄墨,所以反而越舞越胡涂,他不知道研究“金石例”〔10〕的,从
元朝到清朝就终于没有了局。
我还同先前一样;不过太静了,倒是什么也不想写。
鲁迅。九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厦门《波艇》月刊第一号(原刊未注明出版年月,当为一九二
六年十二月)。
〔2〕 H.M. 是“害马”的罗马字拼音“Haima”的缩写。这是鲁迅对许广
平的戏称,因她在女师大风潮中曾被杨荫榆称做“害群之马”。
〔3〕 郑成功(1624—1662) 本名森,字大木,福建南安人。一六四六年
(清顺治三年),他反对父亲郑芝龙投降清王朝,毅然在南澳起兵,驻守金门、厦门,连年
出击闽粤江浙等地,屡败清兵;一六六一年(南明永历十五年),率舰队渡台湾海峡,驱逐
侵占我国领土的荷兰殖民者,积极经营台湾,以作抗清根据地。在他死后,厦门于一六八○
年(清康熙十九年)、台湾于一六八三年(康熙二十二年)先后被清兵攻占。下文的“圣祖
仁皇帝”是清朝康熙皇帝的庙号。
〔4〕 清代王先谦《十朝东华录》:康熙二十二年十月,“礼部议复,国子监祭酒王
士正(按即王士肚)奏:明代南北两雍,皆有《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刻板,今国学
所藏,漫漶残缺,宜及时修补……从之。”按在清康熙时仅有明监本(明代国子监刻印的版
本)“二十一史”;至乾隆时合“二十一史”及《旧唐书》、《旧五代史》、《明史》共二
十四部,定为“正史”,由武英殿刻印;“殿板”,即指武英殿所刻的版本。
〔5〕 厦门大学附近的镇北关是郑成功为防御清兵而建造的,靠近城脚的海滩满铺可
做玻璃原料的白沙,当时有人把它偷运到鼓浪屿,卖给台湾人设立的货栈,再转运到日本占
领下的台湾的玻璃厂。
〔6〕 梅兰芳(1894—1961) 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家。
〔7〕 曼陀罗 亦称“风茄儿”。茄科,一年生有毒草本,花大,色白。
〔8〕 朋其 黄鹏基,笔名朋其,四川仁寿人。《莽原》撰稿人,后加入狂飚社。他
在短篇小说集《荆棘》的代序《自招》里说:“得朋友的一株霸王鞭是今年,废物利用,我
把它种在一把没有盖的茶壶里,虽然不很茂,但竟没有死。”
〔9〕 Borel 亨利·包立尔,荷兰人。清末曾来中国,在北京、厦门、漳州、
广州等地居住多年。著有《新中国》、《无为》(一本关于老子哲学的书)等。
〔10〕 “金石例” 指墓志碑文的写作体例。元代潘昂霄著有《金石例》十卷;以
后明代的王行,清代的黄宗羲、梁玉绳、李富孙、王芑孙等都有关于这方面的著作。
厦门通信(二)〔1〕
小峰兄:
《语丝》百一和百二期,今天一同收到了。许多信件一同收到,在这里是常有的事,大
约每星期有两回。我看了这两期的《语丝》特别喜欢,恐怕是因为他们已经超出了一百期之
故罢。在中国,几个人组织的刊物要出到一百期,实在是不容易的。
我虽然在这里,也常想投稿给《语丝》,但是一句也写不出,连“野草”也没有一茎半
叶。现在只是编讲义。为什么呢?这是你一定了然的:为吃饭。吃了饭为什么呢?倘照这样
下去,就是为了编讲义。吃饭是不高尚的事,我倒并不这样想。然而编了讲义来吃饭,吃了
饭来编讲义,可也觉得未免近于无聊。别的学者们教授们又作别论,从我们平常人看来,教
书和写东西是势不两立的,或者死心塌地地教书,或者发狂变死地写东西,一个人走不了方
向不同的两条路。
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了,还是夏天罢,《现代评论》上仿佛曾有正人君子之流说过:因为
骂人的小报流行,正经的文章没有人看,也不能印了。〔2〕我很佩服这些学者们的大才。
不知道你可能替我调查一下,他们有多少正经文章的稿子“藏于家”,给我开一个目录?但
如果是讲义,或者什么民法八万七千六百五十四条之类,那就不必开,我不要看。
今天又接到漱园〔3〕兄的信,说北京已经结冰了。这里却还只穿一件夹衣,怕冷就晚
上加一件棉背心。宋玉〔4〕先生的什么“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白露既下百草兮
奄离披此梧楸”等类妙文,拿到这里来就完全是“无病呻吟”。白露不知可曾“下”了百草
,梧楸却并不离披,景象大概还同夏末相仿。我的住所的门前有一株不认识的植物,开着秋
葵似的黄花。我到时就开着花的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起的;现在还开着;还有未开的
蓓蕾,正不知道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开完。“古已有之”,“于今为烈”,我近来很有些怕
敢看他了。
还有鸡冠花,很细碎,和江浙的有些不同,也红红黄黄地永是这样一盆一盆站着。
我本来不大喜欢下地狱,因为不但是满眼只有刀山剑树〔5〕,看得太单调,苦痛也怕
很难当。现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四时皆春,一年到头请你看桃花,你想够多么乏味?即
使那桃花有车轮般大,也只能在初上去的时候,暂时吃惊,决不会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
〔6〕的。
然而荷叶却早枯了;小草也有点萎黄。这些现象,我先前总以为是所谓“严霜”之故,
于是有时候对于那“廪秋”不免口出怨言,加以攻击。然而这里却没有霜,也没有雪,凡萎
黄的都是“寿终正寝”,怪不得别个。呜呼,牢骚材料既被减少,则又有何话之可说哉!
现在是连无从发牢骚的牢骚,也都发完了。再谈罢。从此要动手编讲义。
鲁迅。十一月七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语丝》周刊一○七期。
〔2〕 涵庐(高一涵)在《现代评论》第四卷第八十九期(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上发表的《闲话》中曾说:“报纸上的言论,近几年来,最烩炎(脍炙)人口的,绝不是
讨论问题和阐发学理的一类文字,只是揭开黑幕和攻人阴私的一类文字。越是板着学者的面
孔,讨论学术问题的文字,看的人越少;越是带着三分流氓气,喜笑怒骂的揭黑幕攻阴私的
文字,看的人越多。”又说:“社会上既欢迎嬉笑怒骂的文字,而著作家又利用社会的弱点
,投其所好,又怎能不造成报界风气,叫人家认《小晶报》为大雅之声明呢?”
〔3〕 漱园 即韦素园。
〔4〕 宋玉 战国时楚国诗人。这里引的两句,见他所著的《九辩》。
〔5〕 刀山剑树 佛教宣扬的地狱酷刑。《太平广记》卷三八二引《冥报拾遗》:“
至第三重门,入见镬汤及刀山剑树。”
〔6〕 “桃之夭夭” 语见《诗经·周南·桃夭》。“夭夭”,形容茂盛、艳丽。
《阿Q正传》的成因〔1〕在《文学周报》二五一期里,西谛先生谈起《呐喊》,尤其
是《阿Q正传》。〔2〕这不觉引动我记起了一些小事情,也想借此来说一说,一则也算是
做文章,投了稿;二则还可以给要看的人去看去。
我先要抄一段西谛先生的原文——“这篇东西值得大家如此的注意,原不是无因的。但
也有几点值得商榷的,如最后‘大团圆’的一幕,我在《晨报》上初读此作之时,即不以为
然,至今也还不以为然,似乎作者对于阿Q之收局太匆促了;他不欲再往下写了,便如此随
意的给他以一个‘大团圆’。像阿Q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终于受到那样大
团圆的结局,似乎连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
阿Q是否真要做革命党,即使真做了革命党,在人格上是否似乎是两个,现在姑且勿论
。单是这篇东西的成因,说起来就要很费功夫了。我常常说,我的文章不是涌出来的,是挤
出来的。听的人往往误解为谦逊,其实是真情。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文章要做,
但有一种自害的脾气,是有时不免呐喊几声,想给人们去添点热闹。譬如一匹疲牛罢,明知
不堪大用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张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转磨,
也可以的;赵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帖出广告道:敝店备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
滋养牛乳。我虽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没有乳,然而想到他们为张罗生意起
见,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药,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
还要自己觅草吃,要喘气的工夫;要专指我为某家的牛,将我关在他的牛牢内,也不行的,
我有时也许还要给别家挨几转磨。如果连肉都要出卖,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无须细说
。倘遇到上述的三不行,我就跑,或者索性躺在荒山里。即使因此忽而从深刻变为浅薄,从
战士化为畜生,吓我以康有为,比我以梁启超,〔3〕也都满不在乎,还是我跑我的,我躺
我的,决不出来再上当,因为我于“世故”实在是太深了。
近几年《呐喊》有这许多人看,当初是万料不到的,而且连料也没有料。不过是依了相
识者的希望,要我写一点东西就写一点东西。也不很忙,因为不很有人知道鲁迅就是我。
我所用的笔名也不只一个:LS,神飞,唐俟,某生者,雪之,风声;更以前还有:自
树,索士,令飞,迅行。鲁迅就是承迅行而来的,因为那时的《新青年》编辑者不愿意有别
号一般的署名。
现在是有人以为我想做什么狗首领了,真可怜,侦察了百来回,竟还不明白。我就从不
曾插了鲁迅的旗去访过一次人;“鲁迅即周树人”,是别人查出来的。〔4〕这些人有四类
:一类是为要研究小说,因而要知道作者的身世;一类单是好奇;一类是因为我也做短评,
所以特地揭出来,想我受点祸;一类是以为于他有用处,想要钻进来。
那时我住在西城边,知道鲁迅就是我的,大概只有《新青年》,《新潮》社里的人们罢
;孙伏园〔5〕也是一个。他正在晨报馆编副刊。不知是谁的主意,忽然要添一栏称为“开
心话”的了,每周一次。他就来要我写一点东西。
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他出来的意思。经这一
提,忽然想起来了,晚上便写了一点,就是第一章:序。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就胡
乱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实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署名是“巴人”,取“下里巴人”〔
6〕,并不高雅的意思。谁料这署名又闯了祸了,但我却一向不知道,今年在《现代评论》
上看见涵庐(即高一涵〔7〕)的《闲话》才知道的。那大略是——“……我记得当《阿Q
正传》一段一段陆续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并且有
一位朋友,当我面说,昨日《阿Q正传》上某一段仿佛就是骂他自己。因此便猜疑《阿Q正
传》是某人作的,何以呢?因为只有某人知道他这一段私事。……从此疑神疑鬼,凡是《阿
Q正传》中所骂的,都以为就是他的阴私;凡是与登载《阿Q正传》的报纸有关系的投稿人
,都不免做了他所认为《阿Q正传》的作者的嫌疑犯了!等到他打听出来《阿Q正传》的作
者名姓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和作者素不相识,因此,才恍然自悟,又逢人声明说不是骂他。
”(第四卷第八十九期)
我对于这位“某人”先生很抱歉,竟因我而做了许多天嫌疑犯。可惜不知是谁,“巴人
”两字很容易疑心到四川人身上去,或者是四川人罢。直到这一篇收在《呐喊》里,也还有
人问我:你实在是在骂谁和谁呢?我只能悲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下劣。
第一章登出之后,便“苦”字临头了,每七天必须做一篇。我那时虽然并不忙,然而正
在做流民,夜晚睡在做通路的屋子里,这屋子只有一个后窗,连好好的写字地方也没有,那
里能够静坐一会,想一下。伏园虽然还没有现在这样胖,但已经笑嬉嬉,善于催稿了。每星
期来一回,一有机会,就是:
“先生《阿Q正传》……。明天要付排了。”于是只得做,心里想着“俗语说:‘讨饭
怕狗咬,秀才怕岁考。’我既非秀才,又要周考真是为难……。”然而终于又一章。但是,
似乎渐渐认真起来了;伏园也觉得不很“开心”,所以从第二章起,便移在“新文艺”栏里
。
这样地一周一周挨下去,于是乎就不免发生阿Q可要做革命党的问题了。据我的意思,
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
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
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
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这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
,阿Q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此后十五年,长虹“走到出版界”〔8〕,不也就
成为一个中国的“绥惠略夫”〔9〕了么?
《阿Q正传》大约做了两个月,我实在很想收束了,但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似乎伏园不
赞成,或者是我疑心倘一收束,他会来抗议,所以将“大团圆”藏在心里,而阿Q却已经渐
渐向死路上走。到最末的一章,伏园倘在,也许会压下,而要求放阿Q多活几星期的罢。但
是“会逢其适”〔10〕,他回去了,代庖的是何作霖〔11〕君,于阿Q素无爱憎,我便
将“大团圆”送去,他便登出来。待到伏园回京,阿Q已经枪毙了一个多月了。纵令伏园怎
样善于催稿,如何笑嬉嬉,也无法再说“先生,《阿Q正传》……。”从此我总算收束了一
件事,可以另干别的去。另干了别的什么,现在也已经记不清,但大概还是这一类的事。
其实“大团圆”倒不是“随意”给他的;至于初写时可曾料到,那倒确乎也是一个疑问
。我仿佛记得:没有料到。不过这也无法,谁能开首就料到人们的“大团圆”?不但对于阿
Q,连我自己将来的“大团圆”,我就料不到究竟是怎样。终于是“学者”,或“教授”乎
?还是“学匪”或“学棍”呢?
“官僚”乎,还是“刀笔吏”呢?“思想界之权威”乎,抑“思想界先驱者”乎,抑又
“世故的老人”乎?“艺术家”?
“战士”?抑又是见客不怕麻烦的特别“亚拉籍夫”乎?乎?乎?
乎?乎?
但阿Q自然还可以有各种别样的结果,不过这不是我所知道的事。
先前,我觉得我很有写得“太过”的地方,近来却不这样想了。中国现在的事,即使如
实描写,在别国的人们,或将来的好中国的人们看来,也都会觉得grotesk〔12〕
。我常常假想一件事,自以为这是想得太奇怪了;但倘遇到相类的事实,却往往更奇怪。在
这事实发生以前,以我的浅见寡识,是万万想不到的。
大约一个多月以前,这里枪毙一个强盗,两个穿短衣的人各拿手枪,一共打了七枪。不
知道是打了不死呢,还是死了仍然打,所以要打得这么多。当时我便对我的一群少年同学们
发感慨,说:这是民国初年初用枪毙的时候的情形;现在隔了十多年,应该进步些,无须给
死者这么多的苦痛。北京就不然,犯人未到刑场,刑吏就从后脑一枪,结果了性命,本人还
来不及知道已经死了呢。所以北京究竟是“首善之区”,便是死刑,也比外省的好得远。
但是前几天看见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北京《世界日报》,又知道我的话并不的确了,那第
六版上有一条新闻,题目是《杜小拴子刀铡而死》,共分五节,现在撮录一节在下面——
k杜小拴子刀铡余人枪毙 先时,卫戍司令部因为
从了毅军各兵士的请求,决定用“枭首刑”,所以杜等不曾到场以前,刑场已预备好了
铡草大刀一把了。刀是长形的,下边是木底,中缝有厚大而锐利的刀一把,刀下头有一孔,
横嵌木上,可以上下的活动,杜等四人入刑场之后,由招扶的兵士把杜等架下刑车,就叫他
们脸冲北,对着已备好的刑桌前站着。……杜并没有跪,有外右五区的某巡官去问杜:要人
把着不要?杜就笑而不答,后来就自己跑到刀前,自己睡在刀上,仰面受刑,先时行刑兵已
将刀抬起,杜枕到适宜的地方后,行刑兵就合眼猛力一铡,杜的身首,就不在一处了。当时
血出极多。
在旁边跪等枪决的宋振山等三人,也各偷眼去看,中有赵振一名,身上还发起颤来。后
由某排长拿手枪站在宋等的后面,先毙宋振山,后毙李有三赵振,每人都是一枪毙命。……
先时,被害程步墀的两个儿子忠智忠信,都在场观看,放声大哭,到各人执刑之后,去大喊
:爸!妈呀!你的仇已报了!我们怎么办哪?听的人都非常难过,后来由家族引导着回家去
了。
假如有一个天才,真感着时代的心搏,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发表出记叙这样情景的小说来
,我想,许多读者一定以为是说着包龙图〔13〕爷爷时代的事,在西历十一世纪,和我们
相差将有九百年。
这真是怎么好……。
至于《阿Q正传》的译本,我只看见过两种。〔14〕法文的登在八月分的《欧罗巴》
上,还止三分之一,是有删节的。英文的似乎译得很恳切,但我不懂英文,不能说什么。只
是偶然看见还有可以商榷的两处:一是“三百大钱九二串”当译为“三百大钱,以九十二文
作为一百”的意思;二是“柿油党”不如译音,因为原是“自由党”,乡下人不能懂,便讹
成他们能懂的“柿油党”了。
十二月三日,在厦门写。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八日上海《北新》周刊第十八期。
〔2〕 《文学周报》 文学研究会的机关刊物。一九二一年五月在上海创刊。原名《
文学旬刊》,为《时事新报》副刊之一,郑振铎等主编。一九二三年七月改名《文学》(周
刊)。一九二五年五月改名《文学周报》,独立发行,一九二九年六月停刊,前后约出四百
期。西谛,郑振铎(1898—1958),笔名西谛,福建长乐人,作家、文学史家。
他的文章发表于《文学周报》第二五一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题目就叫《
“呐喊”》。
〔3〕 这些话都是针对高长虹说的。高在《狂飙》周刊第一期(一九二六年十月)《
走到出版界》的《革革革命及其他》一则内,说“鲁迅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同时代的人没
有能及得上他的。”但不久在《狂飙》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走到出版界》的《1
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内,却攻击鲁迅已“递降而至一不很高明而却奋勇的战士的
面目,再递降而为一世故老人的面目”了。文中还以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等人为例,以
见“老人”之难免“倒下”,说:
“有当年的康梁,也有今日的康梁;有当年的章太炎,也有今日的章太炎……。所谓周
氏兄弟者,今日如何,当有以善自处了!”按高长虹,山西盂县人,狂飙社主要成员,是当
时一个思想上带有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色彩的青年作者。
〔4〕 这里所说的“有人”,指高长虹等。高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
里说:“我与鲁迅,会面不只百次。”同时谩骂鲁迅“要以主帅自诩”。“别人”,指陈西
滢等。参看本卷第238页注〔29〕。
〔5〕 孙伏园(1894—1966) 原名福源,浙江绍兴人。鲁迅任绍兴师范学
校校长时的学生,后在北京大学毕业,曾参加新潮社和语丝社,先后任《晨报副刊》、《京
报副刊》、武汉《中央日报副刊》编辑。
曾与作者同在厦门大学、中山大学任教。著有《伏园游记》、《鲁迅先生二三事》等。
〔6〕 “下里巴人” 古代楚国的通俗歌曲。《文选》卷四十五宋玉《对楚王问》: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
和者,不过数十人。”
〔7〕 高一涵 安徽六安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现代评论》撰稿者。这里所引文
字见于他发表在《现代评论》第四卷第八十九期(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的《闲话》。
在这篇《闲话》中,他指责当时著作家“多以骂人起家”,接着就以《阿Q正传》为例,说
了这里所引的一段话。
〔8〕 “走到出版界” 高长虹在他主编的《狂飙》周刊上陆续发表的批评文字的总
题,后印有单行本,上海泰东图书局发行。
〔9〕 “绥惠略夫” 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中的人物,一
个无政府主义者。高长虹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内以绥惠略夫自比,说他初
访鲁迅的情形,使他“想像到亚拉籍夫与绥惠略夫会面时情形之仿佛”(亚拉籍夫也是《工
人绥惠略夫》中的人物)。
〔10〕 “会逢其适” 语见《文中子·中说·周公》,原是“会当其意有所适”的
意思。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一号(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八日)发表的《毁法辨》中
错误地把它当作“适逢其会”来用。作者在这里顺笔给予讽刺。
〔11〕 何作霖 广东东莞人,北京大学毕业。当时任《晨报》编辑。
〔12〕 Grotesk 德语,意思是古怪的、荒诞的。
〔13〕 包龙图 即包拯(999—1062),宋代安徽合肥人,曾官龙图阁直学
士。旧日民间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在《三侠五义》等小说或戏剧中,都有他用铡刀铡人的故
事。
〔14〕 指敬隐渔译的法文本和梁社乾译的英文本。法文译本发表在罗曼·罗兰主编
的《欧罗巴》月刊第四十一、四十二期(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五日、六月十五日);《序》被
删去,其余各章均有节略。英文译本一九二六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关于《三藏取经记》等〔1〕阔别了多年的SF〔2〕君,忽然从日本东京寄给我一封
信,转来转去,待我收到时,去发信的日子已经有二十天了。但这在我,却真如空谷里听到
跫然的足音〔3〕。信函中还附着一片十一月十四日东京《国民新闻》的记载,是德富苏峰
〔4〕氏纠正我那《小说史略》的谬误的。
凡一本书的作者,对于外来的纠正,以为然的就遵从,以为非的就缄默,本不必有一一
说明下笔时是什么意思,怎样取舍的必要。但苏峰氏是日本深通“支那”的耆宿,《三藏取
经记》〔5〕的收藏者,那措辞又很波俏,因此也就想来说几句话。
首先还得翻出他的原文来——
鲁迅氏之《中国小说史略》 苏峰生
顷读鲁迅氏之《中国小说史略》,有云:
《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三卷,旧本在日本,又有一小本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内
容悉同,卷尾一行云“中瓦子张家印”,张家为宋时临安书铺,世因以为宋刊,然逮于元朝
,张家或亦无恙,则此书或为元人所撰,未可知矣。……
这倒并非没有聊加辩正的必要。
《大唐三藏取经记》者,实是我的成篑堂的插架中之一,而《取经诗话》的袖珍本,则
是故三浦观树将军的珍藏。这两书,是都由明慧上人和红叶广知于世,从京都葡尾高山寺散
出的。看那书中的高山寺的印记,又看高山寺藏书目录,都证明着如此。
这不但作为宋椠的稀本;作为宋代所著的说话本(日本之所谓言文一致体),也最可珍
重的的罢。然而鲁迅氏却轻轻地断定道,“此书或为元人撰,未可知矣。”过于太早计了。
鲁迅氏未见这两书的原板,所以不知究竟,倘一见,则其为宋椠,决不容疑。其纸质,
其墨色,其字体,无不皆然。
不仅因为张家是宋时的临安的书铺。
加之,至于成篑堂的《取经记》,则有着可以说是宋版的特色的阙字。好个罗振玉氏,
于此早已觉到了。
(成篑堂藏《取经记》)刊刻尤精,书中葡字作葡,敬字缺末笔,盖亦宋椠也。(《雪
堂校刊群书叙录》)
想鲁迅氏未读罗氏此文,所以疑是或为元人之作的罢。即使世间多不可思议事,元人著
作的宋刻,是未必有可以存在的理由的。
《宣和遗事》而已。近年若《五代平话》,《京本小说》,渐有重刊本。宋人平话之传
于人间者,至是遂得四种。因为是斯学界中如此重要的书籍,所以明白其真相,未必一定是
无用之业罢。
总之,苏峰氏的意思,无非在证明《三藏取经记》等是
宋椠。其论据有三——
一 纸墨字体是宋;
二 宋讳缺笔〔6〕;
三 罗振玉〔7〕氏说是宋刻。
说起来也惭愧,我虽然草草编了一本《小说史略》,而家无储书,罕见旧刻,所用为资
料的,几乎都是翻刻本,新印本,甚而至于是石印本,序跋及撰人名,往往缺失,所以漏略
错误,一定很多。但《三藏法师取经记》及《诗话》两种,所见的却是罗氏影印本,纸墨虽
新,而字体和缺笔是看得出的。那后面就有罗跋,正不必再求之于《雪堂校刊群书叙录》,
我所谓“世因以为宋刊”,即指罗跋而言。现在苏峰氏所举的三证中,除纸墨因确未目睹,
无从然否外,其余二事,则那时便已不足使我信受,因此就不免“疑”起来了。
某朝讳缺笔是某朝刻本,是藏书家考定版本的初步秘诀,只要稍看过几部旧书的人,大
抵知道的。何况缺笔的葡字的怎样地触目。但我却以为这并不足以确定为宋本。前朝的缺笔
字,因为故意或习惯,也可以沿至后一朝。例如我们民国已至十五年了,而遗老们所刻的书
,罄字还“敬缺末笔”。非遗老们所刻的书,厨字玄字也常常缺笔,或者以甯代厨,以元代
玄。这都是在民国而讳清讳;不足为清朝刻本的证据。京师图书馆所藏的《易林注》〔8〕
残本(现有影印本,在《四部丛刊》中),甯字厨字都缺笔的,纸质,墨色,字体,都似宋
;而且是蝶装〔9〕,缪荃荪〔10〕氏便定为宋本。但细看内容,却引用着阴时夫的《韵
府群玉》〔11〕,而阴时夫则是道道地地的元人。所以我以为不能据缺笔字便确定为某朝
刻,尤其是当时视为无足重轻的小说和剧曲之类。
罗氏的论断,在日本或者很被引为典据罢,但我却并不尽信奉,不但书跋,连书画金石
的题跋,无不皆然。即如罗氏所举宋代平话四种中,《宣和遗事》〔12〕我也定为元人作
,但这并非我的轻轻断定,是根据了明人胡应麟〔13〕氏所说的。而且那书是抄撮而成,
文言和白话都有,也不尽是“平话”。
我的看书,和藏书家稍不同,是不尽相信缺笔,抬头,以及罗氏题跋的。因此那时便疑
;只是疑,所以说“或”,说“未可知”。我并非想要唐突宋椠和收藏者,即使如何廓大其
冒昧,似乎也不过轻疑而已,至于“轻轻地断定”,则殆未也。
但在未有更确的证明之前,我的“疑”是存在的。待证明之后,就成为这样的事:鲁迅
疑是元刻,为元人作;今确是宋椠,故为宋人作。无论如何,苏峰氏所豫想的“元人著作的
宋版”这滑稽剧,是未必能够开演的。
然而在考辨的文字中杂入一点滑稽轻薄的论调,每容易迷眩一般读者,使之失去冷静,
坠入彀中,所以我便译出,并略加说明,如上。
十二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北新》周刊第二十一期。
〔2〕 SF 指日本福冈诚一。爱罗先珂的朋友,曾与爱罗先珂同在鲁迅家中住过。
《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九日载:“得淑卿信,九日发,附福冈君函。”即指此信
。
〔3〕 跫然的足音 语出《庄子·徐无鬼》:“夫逃虚空者,……
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通常便用“空谷足音”比喻难得的令人欣喜的消息。
〔4〕 德富苏峰(1863—1957) 日本著作家。曾任参议院议员、东京国民
新闻社社长。著有《人物管见》、《成篑堂闲记》等。
〔5〕 《三藏取经记》 即《大唐三藏取经记》。旧藏日本京都高山寺,后归德富苏
峰成篑堂文库。书缺第一卷的上半卷和第二卷。下文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旧藏日本高
山寺,后归大仓喜七郎。书缺上卷第一则和中卷第八则。两书均为三卷,内容完全相同。
〔6〕 缺笔 从唐代开始的一种避讳方式,即在书写或镌刻本朝皇帝或尊长的名字时
省略最末一笔。
〔7〕 罗振玉(1866—1940) 字叔蕴,别署雪堂,浙江上虞人,清朝遗老
。辛亥革命后,长期从事复辟活动;九一八事变后,在伪“满洲国”做了汉奸。所著《雪堂
校刊群书叙录》,共二卷,一九一八年出版。
〔8〕 《易林注》 《易林》,西汉焦赣(延寿)撰,十六卷。京师图书馆(今北京
图书馆)所藏残本,实为元刊。《四部丛刊》中有全本,系借吴兴蒋氏密韵楼影元写本补足
。《易林注》是后人的注本;作者这里所说的《易林注》是元代人的注本。
〔9〕 蝶装 即蝴蝶装,图书装订名称。其法系将书叶反折,即有字的纸面相对折叠
,将中缝的背口粘连,再用厚纸包装作封面。翻阅时,开展如蝴蝶的双翅,故名。
〔10〕 缪荃荪(1844—1919) 字筱珊,号艺风,江苏江阴人,清光绪进
士,藏书家、版本学家。著有《艺风堂藏书记》、《艺风堂文集》等。
〔11〕 阴时夫 阴幼遇,字时夫,元代江西奉新人。《韵府群玉》,是他所撰的一
部类书,二十卷。
〔12〕 《宣和遗事》 即《大宋宣和遗事》。宋元间人作。分四集或前后二集,内
容叙述北宋衰亡和南宋南迁临安时期的史事。
〔13〕 胡应麟(1551—1602) 字元瑞,浙江兰厍人,明代学者。
著有《少室山房笔丛》、《少室山房类稿》等。他说《宣和遗事》为元朝人所作的话,
见《笔丛》卷四十一,鲁迅已收入《小说旧闻钞》的《大宋宣和遗事》条内。
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1〕《新女性》〔2〕八月号登有“狂飙社〔3〕广
告”,说:“狂飙运动的开始远在二年之前……去年春天本社同人与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及少
数最进步的青年文学家合办《莽原》……兹为大规模地进行我们的工作起见于北京出版之《
乌合》《未名》《莽原》《弦上》〔4〕四种出版物外特在上海筹办《狂飙丛书》及一篇幅
较大之刊物”云云。我在北京编辑《莽原》,《乌合丛书》,《未名丛刊》三种出版物,所
用稿件,皆系以个人名义送来;对于狂飙运动,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如何运动,运动甚么
。
今忽混称“合办”,实出意外;不敢掠美,特此声明。又,前因有人不明真相,或则假
借虚名,加我纸冠,已非一次,业经先有陈源在《现代评论》上,近有长虹在《狂飙》上,
迭加嘲骂,而狂飙社一面又锡以第三顶“纸糊的假冠”〔5〕,真是头少帽多,欺人害己,
虽“世故的老人”〔6〕,亦身心之交病矣。
只得又来特此声明:我也不是“思想界先驱者”即英文Forearunner之译名?4说让牛耸撬税抵兴樱鹩凶饔茫救耸虑安⒉恢椋潞笠辔闯⒏咝恕L燃咭
虼耸苡蓿庞氡救宋奚妗?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十三期,又同时发
表于《语丝》、《北新》、《新女性》等期刊。
〔2〕 《新女性》 月刊,妇女问题研究会编辑,一九二六年一月一日创刊,上海开
明书店发行。
〔3〕 狂飙社 高长虹、向培良等所组织的一个文学团体。一九二四年十一月,曾在
北京《国风日报》上出过《狂飙》周刊,至十七期停止;一九二六年十月,又在上海光华书
局出版;并编印《狂飙丛书》。
〔4〕 《乌合》《未名》 即《乌合丛书》和《未名丛刊》,是鲁迅在北京编辑的两
套丛书;《乌合》专收创作,《未名》专收译本。《弦上》,是狂飙社在北京编印的一种周
刊。
〔5〕 第三顶“纸糊的假冠” 指狂飙社广告所加于鲁迅的“思想界先驱者”的称号
。这里说“第三顶”,是因为在这以前已有人称鲁迅为“思想界的权威者”和“青年叛徒的
领袖”。
〔6〕 “世故的老人” 高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发表的《1
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内曾毁谤鲁迅为“世故老人”;对于鲁迅在女师大事件中反
对章士钊的斗争,又加以嘲骂说,在“实际的反抗者(按指女师大学生)从哭声中被迫出校
后……
鲁迅遂戴其纸糊的权威者的假冠入于心身交病之状况矣!”
厦门通信(三)〔1〕
小峰兄:
二十七日寄出稿子两篇,〔2〕想已到。其实这一类东西,本来也可做可不做,但是一
则因为这里有几个少年希望我耍几下,二则正苦于没有文章做,所以便写了几张,寄上了。
本地也有人要我做一点批评厦门的文字,然而至今一句也没有做,言语不通,又不知各种底
细,从何说起。例如这里的报纸上,先前连日闹着“黄仲训霸占公地”〔3〕的笔墨官司,
我至今终于不知道黄仲训何人,曲折怎样,如果竟来批评,岂不要笑断真的批评家的肚肠。
但别人批评,我是不妨害的。以为我不准别人批评者,诬也;〔4〕我岂有这么大的权力。
不过倘要我做编辑,那么,我以为不行的东西便不登,我委实不大愿意做一个莫名其妙的什
么运动的傀儡。
前几天,卓治〔5〕睁大着眼睛对我说,别人胡骂你,你要回骂。还有许多人要看你的
东西,你不该默不作声,使他们迷惑。你现在不是你自己的了。我听了又打了一个寒噤,和
先前听得有人说青年应该学我的多读古文时候相同。呜呼,一戴纸冠,遂成公物,负“帮忙
”之义务,有回骂之必须,然则固不如从速坍台,还我自由之为得计也。质之高明,未识以
为然否?
今天也遇到了一件要打寒噤的事。厦门大学的职务,我已经都称病辞去了。百无可为,
溜之大吉。然而很有几个学生向我诉苦,说他们是看了厦门大学革新的消息〔6〕而来的,
现在不到半年,今天这个走,明天那个走,叫他们怎么办?这实在使我夹脊梁发冷,哑口无
言。不料“思想界权威者”或“思想界先驱者”这一顶“纸糊的假冠”,竟又是如此误人子
弟。几回广告(却并不是我登的),将他们从别的学校里骗来,而结果是自己倒跑掉了,真
是万分抱歉。我很惋惜没有人在北京早做黑幕式的记事,将学生们拦住。“见面时一谈,不
见时一战”〔7〕哲学,似乎有时也很是误人子弟的。
你大约还不知道底细,我最初的主意,倒的确想在这里住两年,除教书之外,还希望将
先前所集成的《汉画象考》〔8〕和《古小说钩沈》印出。这两种书自己印不起,也不敢请
你印。因为看的人一定很少,折本无疑,惟有有钱的学校才合适。及至到了这里,看看情形
,便将印《汉画象考》的希望取消,并且自己缩短年限为一年。其实是已经可以走了,但看
着语堂〔9〕的勤勉和为故乡做事的热心,我不好说出口。后来豫算不算数了,语堂力争;
听说校长就说,只要你们有稿子拿来,立刻可以印。于是我将稿子拿出去,放了大约至多十
分钟罢,拿回来了,从此没有后文。这结果,不过证明了我确有稿子,并不欺骗。那时我便
将印《古小说钩沈》的意思也取消,并且自己再缩短年限为半年。语堂是除办事教书之外,
还要防暗算,我看他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弄得力尽神疲,真是冤枉之至。
前天开会议,连国学院的周刊也几乎印不成了;然而校长的意思,却要添顾问,如理科
主任之流,都是顾问,据说是所以连络感情的。我真不懂厦门的风俗,为什么研究国学,就
会伤理科主任之流的感情,而必用顾问的绳,将他络住?联络感情法我没有研究过;兼士〔
10〕又已辞职,所以我决计也走了。现在去放假不过三星期,本来暂停也无妨,然而这里
对于教职员的薪水,有时是锱铢必较的,离开学校十来天也想扣,所以我不想来沾放假中的
薪水的便宜,至今天止,扣足一月。昨天已经出题考试,作一结束了。阅卷当在下月,但是
不取分文。看完就走,刊物请暂勿寄来,待我有了驻足之所,当即函告,那时再寄罢。
临末,照例要说到天气。所谓例者,我之例也;怕有批评家指为我要勒令天下青年都照
我的例,所以特此声明:并非如此。天气,确已冷了。草也比先前黄得多;然而我那门前的
秋葵似的黄花却还在开着,山里也还有石榴花。苍蝇不见了,蚊子间或有之。
夜深了,再谈罢。
鲁迅。十二月三十一日。
再:睡了一觉醒来,听到柝声,已经是五更了。这
是学校的新政,上月添设,更夫也不止一人。我听着,才知道各人的打法是不同的,声
调最分明地可以区别的有
两种——
托,托,托,托托!
托,托,托托!托。
打更的声调也有派别,这是我先前所不知道的。并以奉告,当作一件新闻。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语丝》周刊第一一四期。
〔2〕 指《〈走到出版界〉的“战略”》和《新的世故》,均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
》。
〔3〕 “黄仲训霸占公地” 明末清初民族英雄郑成功曾在鼓浪屿日光岩建督操台,
操练水师。一九二六年秋,黄仲训在这里建筑瞰青别墅,因侵占公地,引起舆论反对。随后
黄登报声明:所建别墅将供众人游览,以瞻仰民族英雄郑成功故垒,别墅因得继续修建。黄
仲训,厦门人,清末秀才,越南华侨。
〔4〕 这是对于高长虹的驳斥。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内高长虹曾说
:“鲁迅是一个直觉力很好的人,但不能持论。如他对自己不主张批评,我不反对。但如因
为自己不能批评,便根本反对批评,那便不应该了。”
〔5〕 卓治 魏兆祺,字卓治,福建福州人。一九二六年九月从上海南洋大学转学厦
门大学。这里他所说的话,可参看鲁迅一九二七年一月五日给许广平的信:“记得先前有几
个学生拿了《狂飙》来,力劝我回骂长虹。说道,你不是你自己的了,许多青年等着听你的
话!”
(《两地书·一○五》)
〔6〕 厦门大学革新的消息 一九二六年六月和八月,上海《申报》和《时事新报》
先后发表厦门大学“革新消息”,介绍该校创办人陈嘉庚增拨基金和经费,大规模地扩充学
校,并增设国学研究院。如八月四日《时事新报》刊载《厦门大学最近之发展》一文说:“
不数年间,厦大当可望为中国完善大学之一,除广筑校舍购备仪器图书等外,该校长林文庆
,目下最注意者,为延聘国内外名宿,使学生得良师之诱导……且以(已)聘定北大沈兼士
、周树人(鲁迅)、顾颉刚以整理国学……果能如此致力进行,加以经费充裕,将来国学研
究院定有相当成绩,为吾国学术界别开生面也。”同一期间,《申报》和《时事新报》还多
次刊登厦门大学新聘教授周树人等的行踪。
〔7〕 “见面时一谈,不见时一战” 这是高长虹在《狂飙》周刊第一期(一九二六
年十月)发表的《答国民大学×君》一文中的话:
“文字上的冷箭,我也略知一二,大概还不至于十分吃亏。以冷箭来,以冷箭报,不违
古礼,且合新谊。见面时谈一谈,不见面时战一战,也可减少一些单调。”
〔8〕 《汉画象考》 鲁迅准备编印的关于美术考古的一部专书。
他历年搜集和研究汉魏六朝石刻的画象和图案,已成《六朝造象目录》一书(未印),
但汉画象部分并未完成。
〔9〕 语堂 林语堂。参看本卷第583页注〔16〕。
〔10〕 兼士 沈兼士(1887—1947),浙江吴兴人,文字学家。日本东京
物理学校毕业,曾任厦门大学文科国学系主任,兼国学研究院主任。
海上通信〔1〕
小峰兄:
前几天得到来信,因为忙于结束我所担任的事,所以不能即刻奉答。现在总算离开厦门
坐在船上了。船正在走,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海上。总之一面是一望汪洋,一面却看见岛屿。
但毫无风涛,就如坐在长江的船上一般。小小的颠簸自然是有的,不过这在海上就算不得颠
簸;陆上的风涛要比这险恶得多。
同舱的一个是台湾人,他能说厦门话,我不懂;我说的蓝青官话〔2〕,他不懂。他也
能说几句日本话,但是,我也不大懂得他。于是乎只好笔谈,才知道他是丝绸商。我于丝绸
一无所知,他于丝绸之外似乎也毫无意见。于是乎他只得睡觉,我就独霸了电灯写信了。
从上月起,我本在搜集材料,想趁寒假的闲空,给《唐宋传奇集》〔3〕做一篇后记,
准备付印,不料现在又只得搁起来。
至于《野草》,此后做不做很难说,大约是不见得再做了,省得人来谬托知己,舐皮论
骨,什么是“入于心”的。〔4〕但要付印,也还须细看一遍,改正错字,颇费一点工夫。
因此一时也不能寄上。
我直到十五日才上船,因为先是等上月份的薪水,后来是等船。在最后的一星期中,住
着实在很为难,但也更懂了一些新的世故,就是,我先前只以为要饭碗不容易,现在才知道
不要饭碗也是不容易的。我辞职时,是说自己生病,因为我觉得无论怎样的暴主,还不至于
禁止生病;倘使所生的并非气厥病,也不至于牵连了别人。不料一部分的青年不相信,给我
开了几次送别会,演说,照相,大抵是逾量的优礼,我知道有些不妥了,连连说明:我是戴
着“纸糊的假冠”的,请他们不要惜别,请他们不要忆念。但是,不知怎地终于发生了改良
学校运动,首先提出的是要求校长罢免大学秘书刘树杞〔5〕博士。
听说三年前,这里也有一回相类的风潮,结果是学生完全失败,在上海分立了一个大夏
大学。〔6〕那时校长如何自卫,我不得而知;这回是说我的辞职,和刘博士无干,乃是胡
适之派和鲁迅派相排挤,所以走掉的。这话就登在鼓浪屿的日报《民钟》上,并且已经加以
驳斥。但有几位同事还大大地紧张起来,开会提出质问;而校长却答复得很干脆:没有说这
话。有的还不放心,更给我放散别种的谣言〔7〕,要减轻“排挤说”的势力。真是“天下
纷纷,何时定乎?”〔8〕如果我安心在厦门大学吃饭,或者没有这些事的罢,然而这是我
所意料不到的。
校长林文庆〔9〕博士是英国籍的中国人,开口闭口,不离孔子,曾经做过一本讲孔教
的书,可惜名目我忘记了。听说还有一本英文的自传,将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现在正做着《
人种问题》。他待我实在是很隆重,请我吃过几回饭;单是饯行,就有两回。不过现在“排
挤说”倒衰退了;前天所听到的是他在宣传,我到厦门,原是来捣乱,并非豫备在厦门教书
的,所以北京的位置都没有辞掉。
现在我没有到北京,“位置说”大概又要衰退了罢,新说如何,可惜我已在船上,不得
而知。据我的意料,罪孽一定是日见其深重的,因为中国向来就是“当面输心背面笑”〔1
0〕,正不必“新的时代”的青年〔11〕才这样。对面是“吾师”和“先生”,背后是毒
药和暗箭,领教了已经不只两三次了。
新近还听到我的一件罪案,是关于集美学校〔12〕的。厦门大学和集美学校,都是秘
密世界,外人大抵不大知道。现在因为反对校长,闹了风潮了。先前,那校长叶渊〔13〕
定要请国学院里的人们去演说,于是分为六组,每星期一组,凡两人。
第一次是我和语堂。那招待法也很隆重,前一夜就有秘书来迎接。此公和我谈起,校长
的意思是以为学生应该专门埋头读书的。我就说,那么我却以为也应该留心世事,和校长的
尊意正相反,不如不去的好罢。他却道不妨,也可以说说。于是第二天去了,校长实在沉鸷
得很,殷勤劝我吃饭。我却一面吃,一面愁。心里想,先给我演说就好了,听得讨厌,就可
以不请我吃饭;现在饭已下肚,倘使说话有背谬之处,适足以加重罪孽,如何是好呢。午后
讲演,我说的是照例的聪明人不能做事,因为他想来想去,终于什么也做不成等类的话。那
时校长坐在我背后,我看不见。直到前几天,才听说这位叶渊校长也说集美学校的闹风潮,
都是我不好,对青年人说话,那里可以说人是不必想来想去的呢。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他
还在后面摇摇头。
我的处世,自以为退让得尽够了,人家在办报,我决不自行去投稿;人家在开会,我决
不自己去演说。硬要我去,自然也可以的,但须任凭我说一点我所要说的话,否则,我宁可
一声不响,算是死尸。但这里却必须我开口说话,而话又须合于校长之意。我不是别人,那
知道别人的意思呢?“先意承志”〔14〕的妙法,又未曾学过。其被摇头,实活该也。
但从去年以来,我居然大大地变坏,或者是进步了。虽或受着各方面的斫刺,似乎已经
没有创伤,或者不再觉得痛楚;即使加我罪案,也并不觉着一点沉重了。这是我经历了许多
旧的和新的世故之后,才获得的。我已经管不得许多,只好从退让到无可退避之地,进而和
他们冲突,蔑视他们,并且蔑视他们的蔑视了。
我的信要就此收场。海上的月色是这样皎洁;波面映出一大片银鳞,闪烁摇动;此外是
碧玉一般的海水,看去仿佛很温柔。我不信这样的东西是会淹死人的。但是,请你放心,这
是笑话,不要疑心我要跳海了,我还毫没有跳海的意思。
鲁迅。一月十六夜,海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一八期。
〔2〕 蓝青官话 指夹杂地区性方言的普通话。蓝青,比喻不纯粹。
〔3〕 《唐宋传奇集》 鲁迅校录的唐宋传奇小说,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上海北新书局
出版。
〔4〕 这里指高长虹。他在《狂飙》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发表的《1925
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内曾说:“当我在《语丝》第三期看见《野草》第一篇《秋夜》的
时候,我既惊异而又幻想。惊异者,以鲁迅向来没有过这样文字也。幻想者,此入于心的历
史,无人证实,置之不谈。”
〔5〕 刘树杞 字楚青,湖北新埔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化学博士,时任厦门大学秘
书兼理科主任。当时,厦大国学研究院暂借生物学院三楼作为国学院图书或古物的陈列所,
刘树杞曾授意别人讨还房子。以后,鲁迅辞职,有人以为是被刘树杞排挤走的,因而发生了
“驱逐刘树杞”,“重建新厦大”的风潮。其实,鲁迅主要是因为对厦门大学当局不满而辞
职的。
〔6〕 一九二四年四月,厦门大学学生对校长林文庆不满,开会拟作出要求校长辞职
的决议,因部分学生反对而作罢。林文庆为此开除为首学生,解聘教育科主任等九人,从而
引起学潮。林又拒绝学生的任何合理要求,并于六月一日指使、诱骗部分建筑工人凶殴学生
,继又下令提前放暑假,限令学生五日离校,届时即停膳、停电、停水。当时,厦门市的保
守反动势力也都支持林文庆,学生被迫宣布集体离校,在被解聘教职员帮助下,他们到上海
共同筹建了大夏大学。
〔7〕 “别种的谣言” 指黄坚(白果)等人散布的谣言。如说鲁迅“不肯留居厦门
,乃为月亮(按指许广平)不在之故”(见《两地书·一一二》)等。黄坚,字振玉,江西
清江县人,曾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职员。当时,经顾颉刚推荐任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陈列部
干事,兼文科主任办公室襄理。
〔8〕 “天下纷纷,何时定乎?” 语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9〕 林文庆(1869—1957) 字梦琴,福建海澄人,英国爱丁堡大学医学
硕士,香港大学荣誉医学博士。当时任厦门大学校长兼国学研究院院长。
〔10〕 “当面输心背面笑” 语见唐代诗人杜甫的《莫相疑行》一诗:“晚将末契
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
〔11〕 “新的时代”的青年 指高长虹。他在《狂飙》周刊第二期(一九二六年十
月)给鲁迅的公开信中说到《狂飙》周刊时,曾吹嘘说:“这次发刊,我们决意想群策群力
开创一新的时代。”
〔12〕 集美学校 爱国华侨陈嘉庚一九一三年在他家乡厦门市集美镇创办。初为小
学,以后陆续增办中学、师范部等。
〔13〕 叶渊 字采真,福建安溪人,北京大学经济系毕业。
〔14〕 “先意承志” 语见《礼记·祭义》,是孔丘弟子曾参论孝的话。意思是揣
测别人的意志而于事先便去逢迎。
而 已 集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七年所作杂文二十九篇,
附录一九二六年的一篇。一九二八年十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初版。
题 辞〔1〕
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泪揩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
用钢刀的,用软刀的。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时,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
以上的八句话,是在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夜里,编完那年那时为止的杂感集后,写在末
尾的,现在便取来作为一九二七年的杂感集的题辞。
一九二八年十月三十日,鲁迅校讫记。
〔1〕 本篇最初收入《华盖集续编》,是作者编完该书时所作。
一九二七年
黄花节的杂感〔1〕
黄花节〔2〕将近了,必须做一点所谓文章。但对于这一个题目的文章,教我做起来,
实在近于先前的在考场里“对空策”〔3〕。因为,——说出来自己也惭愧,——黄花节这
三个字,我自然明白它是什么意思的;然而战死在黄花冈头的战士们呢,不但姓名,连人数
也不知道。
为寻些材料,好发议论起见,只得查《辞源》〔4〕。书里面有是有的,可不过是:
“黄花冈。地名,在广东省城北门外白云山之麓。清宣统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革命党数
十人,攻袭督署,不成而死,丛葬于此。”
轻描淡写,和我所知道的差不多,于我并不能有所裨益。
我又愿意知道一点十七年前的三月二十九日的情形,但一时也找不到目击耳闻的耆老。
从别的地方——如北京,南京,我的故乡——的例子推想起来,当时大概有若干人痛惜,若
干人快意,若干人没有什么意见,若干人当作酒后茶余的谈助的罢。接着便将被人们忘却。
久受压制的人们,被压制时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乐,悲壮剧是不能久留在记忆
里的。
但是三月二十九日的事却特别,当时虽然失败,十月就是武昌起义,第二年,中华民国
便出现了。于是这些失败的战士,当时也就成为革命成功的先驱,悲壮剧刚要收场,又添上
一个团圆剧的结束。这于我们是很可庆幸的,我想,在纪念黄花节的时候便可以看出。
我还没有亲自遇见过黄花节的纪念,因为久在北方。不过,中山先生的纪念日〔5〕却
遇见过了:在学校里,晚上来看演剧的特别多,连凳子也踏破了几条,非常热闹。用这例子
来推断,那么,黄花节也一定该是极其热闹的罢。
当三月十二日那天的晚上,我在热闹场中,便深深地更感得革命家的伟大。我想,恋爱
成功的时候,一个爱人死掉了,只能给生存的那一个以悲哀。然而革命成功的时候,革命家
死掉了,却能每年给生存的大家以热闹,甚而至于欢欣鼓舞。惟独革命家,无论他生或死,
都能给大家以幸福。同是爱,结果却有这样地不同,正无怪现在的青年,很有许多感到恋爱
和革命的冲突的苦闷。
以上的所谓“革命成功”,是指暂时的事而言;其实是“革命尚未成功”〔6〕的。革
命无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7〕,这人间世便同时变了凝固的东西了。不
过,中国经了许多战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养,却的确长出了一点先前所没有的幸福的花果来
,也还有逐渐生长的希望。倘若不像有,那是因为继续培养的人们少,而赏玩,攀折这花,
摘食这果实的人们倒是太多的缘故。
我并非说,大家都须天天去痛哭流涕,以凭吊先烈的“在天之灵”,一年中有一天记起
他们也就可以了。但就广东的现在而论,我却觉得大家对于节日的办法,还须改良一点。
黄花节很热闹,热闹一天自然也好;热闹得疲劳了,回去就好好地睡一觉。然而第二天
,元气恢复了,就该加工做一天自己该做的工作。这当然是劳苦的,但总比枪弹从致命的地
方穿过去要好得远;何况这也算是在培养幸福的花果,为着后来的人们呢。
三月二十四日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广州中山大学政治训育部编印的《政
治训育》第七期“黄花节特号”。
〔2〕 黄花节 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夏历三月二十九日),同盟会领导成员黄
兴、赵声等人在广州发动武装起义,攻打两广总督衙门,结果失败。事后将收集到的七十二
具烈士遗体合葬于广州市郊黄花岗。民国成立后曾将公历三月二十九日定为革命先烈纪念日
,通称黄花节。
〔3〕 “对空策” 汉代以后科举考试时,用有关政事、经义的问题作题目,命应试
者书面各陈所见,叫做对策。“对空策”就是对题目毫无具体意见,只发一通空论的意思。
〔4〕 《辞源》 一部说明汉语词义及其渊源、演变的工具书,陆尔奎等人编辑,一
九一五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5〕 中山先生 孙中山(1866—1925),名文,字逸仙,广东香山(今中
山)人,我国伟大的民主革命家。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病逝于北京。
〔6〕 “革命尚未成功” 孙中山在遗嘱中告诫其同志的话。
〔7〕 “止于至善” 语见《大学》,意思是到达尽善尽美的境界。
略论中国人的脸〔1〕
大约人们一遇到不大看惯的东西,总不免以为他古怪。我还记得初看见西洋人的时候,
就觉得他脸太白,头发太黄,眼珠太淡,鼻梁太高。虽然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理由来,但总
而言之:相貌不应该如此。至于对于中国人的脸,是毫无异议;即使有好丑之别,然而都不
错的。
我们的古人,倒似乎并不放松自己中国人的相貌。周的孟轲就用眸子来判胸中的正不正
,〔2〕汉朝还有《相人》〔3〕二十四卷。后来闹这玩艺儿的尤其多;分起来,可以说有
两派罢:
一是从脸上看出他的智愚贤不肖;一是从脸上看出他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荣枯。于是天
下纷纷,从此多事,许多人就都战战兢兢地研究自己的脸。我想,镜子的发明,恐怕这些人
和小姐们是大有功劳的。不过近来前一派已经不大有人讲究,在北京上海这些地方捣鬼的都
只是后一派了。
我一向只留心西洋人。留心的结果,又觉得他们的皮肤未免太粗;毫毛有白色的,也不
好。皮上常有红点,即因为颜色太白之故,倒不如我们之黄。尤其不好的是红鼻子,有时简
直像是将要熔化的蜡烛油,仿佛就要滴下来,使人看得栗栗危惧,也不及黄色人种的较为隐
晦,也见得较为安全。总而言之:相貌还是不应该如此的。
后来,我看见西洋人所画的中国人,才知道他们对于我们的相貌也很不敬。那似乎是《
天方夜谈》或者《安兑生童话》〔4〕中的插画,现在不很记得清楚了。头上戴着拖花翎的
红缨帽,一条辫子在空中飞扬,朝靴的粉底非常之厚。但这些都是满洲人连累我们的。独有
两眼歪斜,张嘴露齿,却是我们自己本来的相貌。不过我那时想,其实并不尽然,外国人特
地要奚落我们,所以格外形容得过度了。
但此后对于中国一部分人们的相貌,我也逐渐感到一种不满,就是他们每看见不常见的
事件或华丽的女人,听到有些醉心的说话的时候,下巴总要慢慢挂下,将嘴张了开来。这实
在不大雅观;仿佛精神上缺少着一样什么机件。据研究人体的学者们说,一头附着在上颚骨
上,那一头附着在下颚骨上的“咬筋”,力量是非常之大的。我们幼小时候想吃核桃,必须
放在门缝里将它的壳夹碎。但在成人,只要牙齿好,那咬筋一收缩,便能咬碎一个核桃。有
着这么大的力量的筋,有时竟不能收住一个并不沉重的自己的下巴,虽然正在看得出神的时
候,倒也情有可原,但我总以为究竟不是十分体面的事。
日本的长谷川如是闲是善于做讽刺文字的。去年我见过他的一本随笔集,叫作《猫·狗
·人》〔5〕;其中有一篇就说到中国人的脸。大意是初见中国人,即令人感到较之日本人
或西洋人,脸上总欠缺着一点什么。久而久之,看惯了,便觉得这样已经尽够,并不缺少东
西;倒是看得西洋人之流的脸上,多余着一点什么。这多余着的东西,他就给它一个不大高
妙的名目:兽性。中国人的脸上没有这个,是人,则加上多余的东西,即成了下列的算式:
人+兽性=西洋人
他借了称赞中国人,贬斥西洋人,来讥刺日本人的目的,这样就达到了,自然不必再说
这兽性的不见于中国人的脸上,是本来没有的呢,还是现在已经消除。如果是后来消除的,
那么,是渐渐净尽而只剩了人性的呢,还是不过渐渐成了驯顺。
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
无好处。人不过是人,不再夹杂着别的东西,当然再好没有了。倘不得已,我以为还不如带
些兽性,如果合于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
人+家畜性=某一种人
中国人的脸上真可有兽性的记号的疑案,暂且中止讨论罢。我只要说近来却在中国人所
理想的古今人的脸上,看见了两种多余。一到广州,我觉得比我所从来的厦门丰富得多的,
是电影,而且大半是“国片”,有古装的,有时装的。因为电影是“艺术”,所以电影艺术
家便将这两种多余加上去了。
古装的电影也可以说是好看,那好看不下于看戏;至少,决不至于有大锣大鼓将人的耳
朵震聋。在“银幕”上,则有身穿不知何时何代的衣服的人物,缓慢地动作;脸正如古人一
般死,因为要显得活,便只好加上些旧式戏子的昏庸。
时装人物的脸,只要见过清朝光绪年间上海的吴友如的《画报》〔6〕的,便会觉得神
态非常相像。《画报》所画的大抵不是流氓拆梢〔7〕,便是妓女吃醋,所以脸相都狡猾。
这精神似乎至今不变,国产影片中的人物,虽是作者以为善人杰士者,眉宇间也总带些上海
洋场式的狡猾。可见不如此,是连善人杰士也做不成的。
听说,国产影片之所以多,是因为华侨欢迎,能够获利,每一新片到,老的便带了孩子
去指点给他们看道:“看哪,我们的祖国的人们是这样的。”在广州似乎也受欢迎,日夜四
场,我常见看客坐得满满。
广州现在也如上海一样,正在这样地修养他们的趣味。可惜电影一开演,电灯一定熄灭
,我不能看见人们的下巴。
四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二十
一、二十二期合刊。
〔2〕 《孟子·离娄》有如下的话:“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
其恶。胸中正,则眸子掺焉;胸中不正,则眸子辩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懊哉。”
〔3〕 《相人》 谈相术的书,见《汉书·艺文志》的《数术》类,著者不详。
〔4〕 《天方夜谈》 原名《一千○一夜》,古代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安兑生(H.
C.Andersen,1805—1875),通译安徒生,丹麦童话作家。这里所说的
插画,见于当时美国霍顿·密夫林公司出版的安徒生《童话集》中的《夜莺》篇。
〔5〕 长谷川如是闲(1875—1969) 日本评论家。著有《日本的性格》、
《现代社会批判》等。《猫·狗·人》,日本改造社一九二四年五月出版,内有《中国人的
脸及其他》一文。
〔6〕 吴友如(?—1893) 名猷(又作嘉猷),字友如,江苏元和(今吴县)
人,清末画家。以善画人物、世态著名。他主编的《点石斋画报》,旬刊,一八八四年创刊
,一八九八年停刊,随上海《申报》发行。
〔7〕 拆梢 上海一带方言,指流氓制造事端诈取财物的行为。
024鲁讯全集·而 已 集
革命时代的文学〔1〕
——四月八日在黄埔军官学校〔2〕讲今天要讲几句的话是就将这“革命时代的文学”
算作题目。这学校是邀过我好几次了,我总是推宕着没有来。为什么呢?因为我想,诸君的
所以来邀我,大约是因为我曾经做过几篇小说,是文学家,要从我这里听文学。其实我并不
是的,并不懂什么。我首先正经学习的是开矿,叫我讲掘煤,也许比讲文学要好一些。自然
,因为自己的嗜好,文学书是也时常看看的,不过并无心得,能说出于诸君有用的东西来。
加以这几年,自己在北京所得的经验,对于一向所知道的前人所讲的文学的议论,都渐渐的
怀疑起来。那是开枪打杀学生的时候〔3〕罢,文禁也严厉了,我想:文学文学,是最不中
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
,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
,杀戮,没有方法对付他们,这文学于人们又有什么益处呢?
在自然界里也这样,鹰的捕雀,不声不响的是鹰,吱吱叫喊的是雀;猫的捕鼠,不声不
响的是猫,吱吱叫喊的是老鼠;结果,还是只会开口的被不开口的吃掉。文学家弄得好,做
几篇文章,也许能够称誉于当时,或者得到多少年的虚名罢,——譬如一个烈士的追悼会开
过之后,烈士的事情早已不提了,大家倒传诵着谁的挽联做得好:这实在是一件很稳当的买
卖。
但在这革命地方的文学家,恐怕总喜欢说文学和革命是大有关系的,例如可以用这来宣
传,鼓吹,煽动,促进革命和完成革命。不过我想,这样的文章是无力的,因为好的文艺作
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
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4〕,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
为革命起见,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学”倒无须急急,革命人做出东西来,才是革
命文学。所以,我想:革命,倒是与文章有关系的。革命时代的文学和平时的文学不同,革
命来了,文学就变换色彩。但大革命可以变换文学的色彩,小革命却不,因为不算什么革命
,所以不能变换文学的色彩。在此地是听惯了“革命”了,江苏浙江谈到革命二字,听的人
都很害怕,讲的人也很危险。其实“革命”是并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会才会改革,人
类才会进步,能从原虫到人类,从野蛮到文明,就因为没有一刻不在革命。生物学家告诉我
们:“人类和猴子是没有大两样的,人类和猴子是表兄弟。”但为什么人类成了人,猴子终
于是猴子呢?这就因为猴子不肯变化——它爱用四只脚走路。也许曾有一个猴子站起来,试
用两脚走路的罢,但许多猴子就说:“我们底祖先一向是爬的,不许你站!”咬死了。它们
不但不肯站起来,并且不肯讲话,因为它守旧。人类就不然,他终于站起,讲话,结果是他
胜利了。现在也还没有完。所以革命是并不稀奇的,凡是至今还未灭亡的民族,还都天天在
努力革命,虽然往往不过是小革命。
大革命与文学有什么影响呢?大约可以分开三个时候来说:
(一)大革命之前,所有的文学,大抵是对于种种社会状态,觉得不平,觉得痛苦,就
叫苦,鸣不平,在世界文学中关于这类的文学颇不少。但这些叫苦鸣不平的文学对于革命没
有什么影响,因为叫苦鸣不平,并无力量,压迫你们的人仍然不理,老鼠虽然吱吱地叫,尽
管叫出很好的文学,而猫儿吃起它来,还是不客气。所以仅仅有叫苦鸣不平的文学时,这个
民族还没有希望,因为止于叫苦和鸣不平。例如人们打官司,失败的方面到了分发冤单的时
候,对手就知道他没有力量再打官司,事情已经了结了;所以叫苦鸣不平的文学等于喊冤,
压迫者对此倒觉得放心。有些民族因为叫苦无用,连苦也不叫了,他们便成为沉默的民族,
渐渐更加衰颓下去,埃及,阿拉伯,波斯,印度就都没有什么声音了!至于富有反抗性,蕴
有力量的民族,因为叫苦没用,他便觉悟起来,由哀音而变为怒吼。怒吼的文学一出现,反
抗就快到了;他们已经很愤怒,所以与革命爆发时代接近的文学每每带有愤怒之音;他要反
抗,他要复仇。苏俄革命将起时,即有些这类的文学。但也有例外,如波兰,虽然早有复仇
的文学〔5〕,然而他的恢复,是靠着欧洲大战的。
(二)到了大革命的时代,文学没有了,没有声音了,因为大家受革命潮流的鼓荡,大
家由呼喊而转入行动,大家忙着革命,没有闲空谈文学了。还有一层,是那时民生凋敝,一
心寻面包吃尚且来不及,那里有心思谈文学呢?守旧的人因为受革命潮流的打击,气得发昏
,也不能再唱所谓他们底文学了。有人说:“文学是穷苦的时候做的”,其实未必,穷苦的
时候必定没有文学作品的,我在北京时,一穷,就到处借钱,不写一个字,到薪俸发放时,
才坐下来做文章。忙的时候也必定没有文学作品,挑担的人必要把担子放下,才能做文章;
拉车的人也必要把车子放下,才能做文章。大革命时代忙得很,同时又穷得很,这一部分人
和那一部分人斗争,非先行变换现代社会底状态不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做文章;所以大
革命时代的文学便只好暂归沉寂了。
(三)等到大革命成功后,社会底状态缓和了,大家底生活有余裕了,这时候就又产生
文学。这时候底文学有二:一种文学是赞扬革命,称颂革命,——讴歌革命,因为进步的文
学家想到社会改变,社会向前走,对于旧社会的破坏和新社会的建设,都觉得有意义,一方
面对于旧制度的崩坏很高兴,一方面对于新的建设来讴歌。另有一种文学是吊旧社会的灭亡
——挽歌——也是革命后会有的文学。有些的人以为这是“反革命的文学”,我想,倒也无
须加以这么大的罪名。
革命虽然进行,但社会上旧人物还很多,决不能一时变成新人物,他们的脑中满藏着旧
思想旧东西;环境渐变,影响到他们自身的一切,于是回想旧时的舒服,便对于旧社会眷念
不已,恋恋不舍,因而讲出很古的话,陈旧的话,形成这样的文学。这种文学都是悲哀的调
子,表示他心里不舒服,一方面看见新的建设胜利了,一方面看见旧的制度灭亡了,所以唱
起挽歌来。但是怀旧,唱挽歌,就表示已经革命了,如果没有革命,旧人物正得势,是不会
唱挽歌的。
不过中国没有这两种文学——对旧制度挽歌,对新制度讴歌;因为中国革命还没有成功
,正是青黄不接,忙于革命的时候。不过旧文学仍然很多,报纸上的文章,几乎全是旧式。
我想,这足见中国革命对于社会没有多大的改变,对于守旧的人没有多大的影响,所以旧人
仍能超然物外。广东报纸所讲的文学,都是旧的,新的很少,也可以证明广东社会没有受革
命影响;没有对新的讴歌,也没有对旧的挽歌,广东仍然是十年前底广东。不但如此,并且
也没有叫苦,没有鸣不平;止看见工会参加游行,但这是政府允许的,不是因压迫而反抗的
,也不过是奉旨革命。中国社会没有改变,所以没有怀旧的哀词,也没有崭新的进行曲,只
在苏俄却已产生了这两种文学。他们的旧文学家逃亡外国,所作的文学,多是吊亡挽旧的哀
词;新文学则正在努力向前走,伟大的作品虽然还没有,但是新作品已不少,他们已经离开
怒吼时期而过渡到讴歌的时期了。赞美建设是革命进行以后的影响,再往后去的情形怎样,
现在不得而知,但推想起来,大约是平民文学罢,因为平民的世界,是革命的结果。
现在中国自然没有平民文学,世界上也还没有平民文学,所有的文学,歌呀,诗呀,大
抵是给上等人看的;他们吃饱了,睡在躺椅上,捧着看。一个才子出门遇见一个佳人,两个
人很要好,有一个不才子从中捣乱,生出差迟来,但终于团圆了。这样地看看,多么舒服。
或者讲上等人怎样有趣和快乐,下等人怎样可笑。前几年《新青年》〔6〕载过几篇小说,
描写罪人在寒地里的生活,大学教授看了就不高兴,因为他们不喜欢看这样的下流人。如果
诗歌描写车夫,就是下流诗歌;一出戏里,有犯罪的事情,就是下流戏。他们的戏里的脚色
,止有才子佳人,才子中状元,佳人封一品夫人,在才子佳人本身很欢喜,他们看了也很欢
喜,下等人没奈何,也只好替他们一同欢喜欢喜。在现在,有人以平民——工人农民——为
材料,做小说做诗,我们也称之为平民文学,其实这不是平民文学,因为平民还没有开口。
这是另外的人从旁看见平民的生活,假托平民底口吻而说的。眼前的文人有些虽然穷,但总
比工人农民富足些,这才能有钱去读书,才能有文章;一看好像是平民所说的,其实不是;
这不是真的平民小说。平民所唱的山歌野曲,现在也有人写下来,以为是平民之音了,因为
是老百姓所唱。但他们间接受古书的影响很大,他们对于乡下的绅士有田三千亩,佩服得不
了,每每拿绅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绅士们惯吟五言诗,七言诗;因此他们所唱的山歌
野曲,大半也是五言或七言。这是就格律而言,还有构思取意,也是很陈腐的,不能称是真
正的平民文学。现在中国底小说和诗实在比不上别国,无可奈何,只好称之曰文学;谈不到
革命时代的文学,更谈不到平民文学。现在的文学家都是读书人,如果工人农民不解放,工
人农民的思想,仍然是读书人的思想,必待工人农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
文学。有些人说:“中国已有平民文学”,其实这是不对的。
诸君是实际的战争者,是革命的战士,我以为现在还是不要佩服文学的好。学文学对于
战争,没有益处,最好不过作一篇战歌,或者写得美的,便可于战余休憩时看看,倒也有趣
。要讲得堂皇点,则譬如种柳树,待到柳树长大,浓阴蔽日,农夫耕作到正午,或者可以坐
在柳树底下吃饭,休息休息。中国现在的社会情状,止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
传芳〔7〕,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自然也有人以为文学于革命是有伟力的,但我个人总
觉得怀疑,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倒是真的。
人大概是不满于自己目前所做的事的,我一向只会做几篇文章,自己也做得厌了,而捏
枪的诸君,却又要听讲文学。
我呢,自然倒愿意听听大炮的声音,仿佛觉得大炮的声音或者比文学的声音要好听得多
似的。我的演说只有这样多,感谢诸君听完的厚意!
〔1〕 本篇记录稿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六月十二日广州黄埔军官学校出版的《黄埔
生活》周刊第四期,收入本集时作者作了修改。
〔2〕 黄埔军官学校 孙中山在国民党改组后所创立的陆军军官学校,校址在广州黄
埔,一九二四年六月正式开学。在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蒋介石反革命政变以前,它是国共
合作的学校,周恩来、叶剑英、恽代英、萧楚女等许多共产党人都曾在该校担任过负责的工
作。
〔3〕 指三一八惨案。参看本卷第265页注〔6〕。
〔4〕 八股 明清科举考试制度所规定的一种公式化文体。它用“四书”、“五经”
中文句命题,每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构成。后
四部分是主体,每一部分有两股相比偶的文字,合共八股,所以叫八股文。
〔5〕 复仇的文学 指十九世纪上半期波兰爱国诗人密茨凯维支、斯洛伐支奇等人的
作品。当时波兰处于俄、奥、普三国瓜分之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恢复
独立。
〔6〕 《新青年》 参看本卷第27页注〔8〕。下文所说的大学教授,指东南大学
教授吴宓。作者在《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中说:
“那时吴宓先生就曾经发表过文章,说是真不懂为什么有些人竟喜欢描写下流社会。”
〔7〕 孙传芳军队的主力于一九二六年冬在江西南昌、九江一带为北伐军击溃。
写在《劳动问题》之前〔1〕还记得去年夏天住在北京的时候,遇见张我权君,听到他
说过这样意思的话:“中国人似乎都忘记了台湾〔2〕了,谁也不大提起。”他是一个台湾
的青年。
我当时就像受了创痛似的,有点苦楚;但口上却道:“不。
那倒不至于的。只因为本国太破烂,内忧外患,非常之多,自顾不暇了,所以只能将台
湾这些事情暂且放下。……”
但正在困苦中的台湾的青年,却并不将中国的事情暂且放下。他们常希望中国革命的成
功,赞助中国的改革,总想尽些力,于中国的现在和将来有所裨益,即使是自己还在做学生
。
张秀哲君是我在广州才遇见的。我们谈了几回,知道他已经译成一部《劳动问题》〔3
〕给中国,还希望我做一点简短的序文。我是不善于作序,也不赞成作序的;况且对于劳动
问题,一无所知,尤其没有开口的资格。我所能负责说出来的,不过是张君于中日两国的文
字,俱极精通,译文定必十分可靠这一点罢了。
但我这回却很愿意写几句话在这一部译本之前,只要我能够。我虽然不知道劳动问题,
但译者在游学中尚且为民众尽力的努力与诚意,我是觉得的。
我只能以这几句话表出我个人的感激。但我相信,这努力与诚意,读者也一定都会觉得
的。这实在比无论什么序文都有力。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鲁迅识于广州中山大学。
〔1〕 本篇最初印入《国际劳动问题》一书,原题为《〈国际劳动问题〉小引》。
〔2〕 台湾在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后被日本侵占,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恢
复。文中说的张我权,当为张我军(1902—1955),台北板桥人。当时是北京师范
大学学生。
〔3〕 张秀哲 台湾省人。当时在广州岭南大学肄业,曾与人合著《毋忘台湾》一书
。《劳动问题》,原名《国际劳动问题》,日本浅利顺次郎著。张秀哲的译本于一九二七年
由广州国际社会问题研究社出版,署张月澄译。
略谈香港〔1〕
本年一月间我曾去过一回香港〔2〕,因为跌伤的脚还未全好,不能到街上去闲走,演
说一了,匆匆便归,印象淡薄得很,也早已忘却了香港了。今天看见《语丝》一三七期上辰
江先生的通信〔3〕,忽又记得起来,想说几句话来凑热闹。
我去讲演〔4〕的时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约很受了许多困难,但我都不大清楚。单知道
先是颇遭干涉,中途又有反对者派人索取入场券,收藏起来,使别人不能去听;后来又不许
将讲稿登报,经交涉的结果,是削去和改窜了许多。
然而我的讲演,真是“老生常谈”,而且还是七八年前的“常谈”。
从广州往香港时,在船上还亲自遇见一桩笑话。有一个船员,不知怎地,是知道我的名
字的,他给我十分担心。他以为我的赴港,说不定会遭谋害;我遥遥地跑到广东来教书,而
无端横死,他——广东人之一——也觉得抱歉。于是他忙了一路,替我计画,禁止上陆时如
何脱身,到埠捕拿时如何避免。到埠后,既不禁止,也不捕拿,而他还不放心,临别时再三
叮嘱,说倘有危险,可以避到什么地方去。
我虽然觉得可笑,但我从真心里十分感谢他的好心,记得他的认真的脸相。
三天之后,平安地出了香港了,不过因为攻击国粹,得罪了若干人。现在回想起来,像
我们似的人,大危险是大概没有的。不过香港总是一个畏途。这用小事情便可以证明。即如
今天的香港《循环日报》〔5〕上,有这样两条琐事:
k陈国被控窃去芜湖街一百五十七号地下布裤一
条,昨由史司判笞十二藤云。
昨晚夜深,石塘嘴有两西装男子,……遇一英警上前执行搜身。该西装男子用英语对之
。该英警不理会,且警以bbb。于是双方缠上警署。……
第一条我们一目了然,知道中国人还在那里被抽藤条。
“司”当是“藩司”“臬司”〔6〕之“司”,是官名;史者,姓也,英国人的。港报
上所谓“政府”,“警司”之类,往往是指英国的而言,不看惯的很容易误解,不如上海称
为“捕房”之分明。
第二条是“搜身”的纠葛,在香港屡见不鲜。但三个方围不知道是甚么。何以要避忌?
恐怕不是好的事情。这bbb似乎是因为西装和英语而得的;英警嫌恶这两件:这是主人的言?锖头啊Q罩埔晕时坝铮帽憧梢陨娴氖贝玻贰常缫压チ恕?
在香港时遇见一位某君,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他自述曾因受屈,向英官申辩,英官无
话可说了,但他还是输。那最末是得到严厉的训斥,道:“总之是你错的:因为我说你错!
”
带着书籍的人也困难,因为一不小心,会被指为“危险文件”的。这“危险”的界说,
我不知其详。总之一有嫌疑,便麻烦了。人先关起来,书去译成英文,译好之后,这才审判
。而这“译成英文”的事先就可怕。我记得蒙古人“入主中夏”时,裁判就用翻译。一个和
尚去告状追债,而债户商同通事,将他的状子改成自愿焚身了。官说道好;于是这和尚便被
推入烈火中。〔8〕我去讲演的时候也偶然提起元朝,听说颇为“X司”所不悦,他们是的
确在研究中国的经史的。
但讲讲元朝,不但为“政府”的“X司”所不悦,且亦为有些“同胞”所不欢。我早知
道不稳当,总要受些报应的。果然,我因为谨避“学者”〔9〕,搬出中山大学之后,那边
的《工商报》〔10〕上登出来了,说是因为“清党”〔11〕,已经逃走。后来,则在《
循环日报》上,以讲文学为名,提起我的事,说我原是“《晨报副刊》特约撰述员”〔12
〕,现在则“到了汉口”〔13〕。我知道这种宣传有点危险,意在说我先是研究系的好友
,现是共产党的同道,虽不至于“枪终路寝”〔14〕,益处大概总不会有的,晦气点还可
以因此被关起来。便写了一封信去更正:
“在六月十日十一日两天的《循环世界》里,看见
徐丹甫先生的一篇《北京文艺界之分门别户》。各人各有他的眼光,心思,手段。他耍
他的,我不想来多嘴。但其中有关于我的三点,我自己比较的清楚些,可以请为更正,即:
“一,我从来没有做过《晨报副刊》的‘特约撰述员’。
“二,陈大悲〔15〕被攻击后,我并未停止投稿。
“三,我现仍在广州,并没有‘到了汉口’。”
从发信之日到今天,算来恰恰一个月,不见登出来。“总之你是这样的:因为我说你是
这样”罢。幸而还有内地的《语丝》;否则,“十二藤”,“bbb”,那里去诉苦!
我现在还有时记起那一位船上的广东朋友,虽然神经过敏,但怕未必是无病呻吟。他经
验多。
若夫“香江”(案:盖香港之雅称)之于国粹,则确是正在大振兴而特振兴。如六月二
十五日《循环日报》“昨日下午督宪府茶会”条下,就说:
“(上略)赖济熙太史即席演说,略谓大学堂汉文
专科异常重要,中国旧道德与乎国粹所关,皆不容缓视,若不贯彻进行,深为可惜,(
中略)周寿臣爵士亦演说汉文之宜见重于当世,及汉文科学之重要,关系国家与个人之荣辱
等语,后督宪以华语演说,略谓华人若不通汉文为第一可惜,若以华人而中英文皆通达,此
后中英感情必更融洽,故大学汉文一科,非常重要,未可以等闲视之云云。(下略)”
我又记得还在报上见过一篇“金制军〔16〕”的关于国粹的演说,用的是广东话,看
起来颇费力;又以为这“金制军”是前清遗老,遗老的议论是千篇一律的,便不去理会它了
。现在看了辰江先生的通信,才知道这“金制军”原来就是“港督”金文泰,大英国人也。
大惊失色,赶紧跳起来去翻旧报。
运气,在六月二十八日这张《循环日报》上寻到了。因为这是中国国粹不可不振兴的铁
证,也是将来“中国国学振兴史”的贵重史料,所以毫不删节,并请广东朋友校正误字(但
末尾的四句集《文选》句,因为不能悬揣“金制军”究竟如何说法,所以不敢妄改),剪贴
于下,加以略注,希《语丝》记者以国学前途为重,予以排印,至纫公谊〔17〕:
k六月二十四号督辕茶会金制军演说词
列位先生,提高中文学业,周爵绅,赖太史,今日已经发挥尽致,毋庸我详细再讲咯,
我对于呢件事,觉得有三种不能不办*原因,而家想同列位谈谈,(第一)
系中国人要顾全自己祖国学问呀,香港地方,华人居民,最占多数,香港大学学生,华
人子弟,亦系至多,如果在呢间大学,徒然侧重外国科学文字,对于中国历代相传*大道?昃醋弊鞯认校游拮闱嶂?学业,岂唔系一件大憾事吗,所以为香港中国居民打
算,为大学中国学生打算,呢一科实在不能不办,(第二)系中国人应该整理国故呀,中国
事物文章,原本有极可宝贵*价值,不过因为文字过于艰深,所以除哓书香家子弟,同埋?旆旨?人以外,能够领略其中奥义*,实在很少,为呢个原故,近年中国学者,对于?ㄕ砉剩?声调已经越唱越高,香港地方,同中国大陆相离,仅仅隔一衣带水,如果今
日所提倡*中国学科,能够设立完全,将来集合一班大学问*人,将向来所有困难,一一
加以整理,为后生学者,开条轻便*路途,岂唔系极安慰*事咩,所以为中国发扬国光计
,呢一科更不能不办,(第三)就系令中国道德学问,普及世界呀,中国通商以来,华人学
习语言文字,成通材*,虽然项背相望,但系外国人精通汉学,同埋中国人精通外国科学?芄挥弥泄杂镂淖址虢樯芨鞴呱钛?,仍然系好少,呢的岂系因外国人,同中国
外洋留学生,唔愿学华国文章,不过因中国文字语言,未曾用科学方法整理完备,令到呢两
班人,抱一类(可望而不可即)之叹,如果港大(华文学系)得到成立健全,就从前所有
困难,都可以由呢处逐渐解免,个时中外求学之士,一定多列门墙,争自濯磨,中外感情,
自然更加浓浃,唔哙有乜野隔膜咯,所以为中国学问及世界打算,呢一科亦不能不办,列位
先生,我记得十几年前有一班中国外洋留学生,因为想研精中国学问,也曾出过一份(汉风
杂志),个份杂志,书面题辞,有四句集文选句,十分动人*,我愿借*瓲贡献过列位,而
且望列位实行个四句题辞*意思,对于(香港大学文科,华文系)赞襄尽力,务底于成,?鏊木涮獯腔埃ɑ尘芍钅睿⑺脊胖那椋庾孀谥椋蠛褐⑻焐?
略注:
这里的括弧,间亦以代曲钩之用。爵绅盖有爵的绅士,不知其详。呢=这。而家=而今
。*=的。系=是。
唔=无,不。哓=了。同埋=和。咩=呢。=呵。唔哙有乜野=不会有什么。*瓲=?础9礁;埃剿怠?
注毕不免又要发感慨了。《汉风杂志》〔18〕我没有拜读过;但我记得一点旧事。前
清光绪末年,我在日本东京留学,亲自看见的。那时的留学生中,很有一部分抱着革命的思
想,而所谓革命者,其实是种族革命,要将土地从异族的手里取得,归还旧主人。除实行的
之外,有些人是办报,有些人是钞旧书。所钞的大抵是中国所没有的禁书,所讲的大概是明
末清初的情形,可以使青年猛省的。久之印成了一本书,因为是《湖北学生界》〔19〕的
特刊,所以名曰《汉声》,那封面上就题着四句古语: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光祖
宗之玄灵,振大汉之天声!
这是明明白白,叫我们想想汉族繁荣时代,和现状比较一下,看是如何,——必须“光
复旧物”。说得露骨些,就是“排满”;推而广之,就是“排外”。不料二十年后,竟变成
在香港大学保存国粹,而使“中外感情,自然更加浓浃”的标语了。我实在想不到这四句“
集《文选》句”,竟也会被外国人所引用。
这样的感慨,在现今的中国,发起来是可以发不完的。还不如讲点有趣的事做收梢,算
是“余兴”。从予先生在《一般》杂志(目录上说是独逸)上批评我的小说道:“作者的笔
锋……并且颇多诙谐的意味,所以有许多小说,人家看了,只觉得发松可笑。换言之,即因
为此故,至少是使读者减却了不少对人生的认识。”〔20〕悲夫,这“只觉得”也!但我
也确有这种的毛病,什么事都不能正正经经。便是感慨,也不肯一直发到底。只是我也自有
我的苦衷。因为整年的发感慨,倘是假的,岂非无聊?倘真,则我早已感愤而死了,那里还
有议论。我想,活着而想称“烈士”,究竟是不容易的。
我以为有趣,想要介绍的也不过是一个广告。港报上颇多特别的广告,而这一个最奇。
我第一天看《循环日报》,便在第一版上看见的了,此后每天必见,〔21〕我每见必要想
一想,而直到今天终于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
香港城余蕙卖文
人和旅店余蕙屏联榜幅发售
香港对联 香港七律
香港七绝 青山七律
荻海对联 荻海七绝
花地七绝 花地七律
日本七绝 圣经五绝
英皇七绝 英太子诗
戏子七绝 广昌对联
三金六十员
五金五十员
七金四十员
屏条加倍
人和旅店主人谨启
小店在香港上环海傍门牌一百一十八号
七月十一日,于广州东堤。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三日《语丝》周刊第一四四期。
〔2〕 作者于一九二七年二月十八日赴香港讲演,二十日回广州。
文中说的“一月”应为二月。
〔3〕 辰江的通信 载《语丝》第一三七期(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六日),题为《谈
皇仁书院》。他曾亲听过作者在香港的讲演,在信的末段说:“前月鲁迅先生由厦大到中大
,有某团体请他到青年会演说。……两天的演词都是些对于旧文学一种革新的说话,原是很
普通的(请鲁迅先生原恕我这样说法)。但香港政府听闻他到来演说,便连忙请某团体的人
去问话,问为什么请鲁迅先生来演讲,有什么用意。”
〔4〕 作者在香港青年会共讲演两次,一次在二月十八日晚,讲题为《无声的中国》
;一次在二月十九日,讲题为《老调子已经唱完》。
两篇讲稿后来分别收在《三闲集》和《集外集拾遗》中。
〔5〕 《循环日报》 香港出版的中文报纸,一八七四年一月由王韬创办,约于一九
四七年停刊。它辟有《循环世界》等副刊。
〔6〕 “藩司”“臬司” 明清两代称掌管一省财政民政的布政使为藩司,俗称藩台
。称掌管一省狱讼的按察使为臬司,俗称臬台。
〔7〕 颜之推(531—?) 字介,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北齐文学家。他
关于学鲜卑语、弹琵琶的话,见所著《颜氏家训·教子》:“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
‘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
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
曹为之。”按颜之推是记述北齐“一士大夫”的话,并且表示反对,不是他自己的意见。鲁
迅后来在《〈扑空〉正误》(收入《准风月谈》)一文中作过说明。
〔8〕 和尚被焚的故事,见宋代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十八:建炎二年十二
月,“自金人入中原,凡官汉地者,皆置通事,高下轻重,舞文纳贿,人甚苦之。有僧讼富
民,逋其钱数万缗,而通事受贿,诡言天久不雨,此僧欲焚身动天。燕京留守尼楚哈许之。
僧呼号,不能自明,竟以焚死。”又宋代洪皓《松漠纪闻》有金国“银珠哥大王”一则,记
燕京一个富僧收债的事,内容与此相似。通事,当时对口译人员的称呼。
〔9〕 “学者” 指顾颉刚等。据《鲁迅日记》: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作者自
中山大学移居白云路白云楼二十六号二楼。
〔10〕 《工商报》 即《工商日报》,香港报纸,创刊于一九二五年七月。
〔11〕 “清党” 一九二四年一月,孙中山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下,在广州召开国
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改组国民党,承认
共产党员以个人资格参加该党,形成了国共合作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统一战线。但到一九二
七年春季北伐军进展至长江下游,蒋介石反动派公开叛变革命,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
命政变,并公布所谓“清党”决议案,大肆杀戮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内许多真正拥护孙中山三
大政策的左派分子。国民党反动派称之为“清党运动”。
〔12〕 《晨报副刊》 参看本卷第202页注〔5〕。鲁迅经常为《晨报副刊》写
稿,但并非“特约撰述员”。
〔13〕 “到了汉口”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五日以前,以汪精卫为首的武汉国民党反
革命派,还没有正式决定“分共”,公开与南京蒋介石反革命派合流,当时的武汉还是国共
合作的革命政府的所在地。
〔14〕 “枪终路寝” 即被枪杀于路上的意思,由成语“寿终正寝”改变而来。
〔15〕 陈大悲 浙江杭县(今余杭)人,当时的话剧工作者。一九二三年八月,《
晨报副刊》连续刊载他翻译的英国高尔斯华绥的剧本《忠友》;九月十七日陈西滢在《晨报
副刊》发表《高斯倭绥之幸运与厄运——读陈大悲先生所译的〈忠友〉》一文,指责他译文
中的错误。
徐丹甫在《北京文艺界之分门别户》中说鲁迅因此事停止了向《晨报副刊》投稿,意思
是说鲁迅反对《晨报副刊》发表陈西滢的文字。
〔16〕 制军 清代对地方最高长官总督的尊称。
〔17〕 至纫公谊 过去公函中习用的客套语。意思是十分感佩(对方)热心公事的
厚意。纫,感佩。
〔18〕 《汉风杂志》 时编辑,一九○七年(清光绪三十三年)二月创刊于日本
东京。第一号封面印有集南朝梁萧统《文选》句:
“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灵,振大汉之天声。”前二句见该书卷一
班固《西都赋》,后二句见卷五十六班固《封燕然山铭》。
〔19〕 《湖北学生界》 清末留学日本的湖北学生主办的一种月刊,一九○三年(
清光绪二十九年)一月创刊于东京,第四期起改名《汉声》。同年闰五月另编“闰月增刊”
一册,名为《旧学》,扉页背面也印有上述《文选》句。
〔20〕 从予 即樊仲云,浙江嵊县人,当时是商务印书馆的编辑,抗日战争时期堕
落为汉奸。这里所引的文字见于他在《一般》杂志第三号(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发表的评论
《彷徨》的短文。《一般》,是上海立达学会主办的一种月刊,一九二六年九月创刊,一九
二九年十二月停刊,开明书店发行。
〔21〕 这个广告连续登载于一九二七年七月五日至二十日香港《循环日报》。
读书杂谈〔1〕
——七月十六日在广州知用中学〔2〕讲因为知用中学的先生们希望我来演讲一回,所
以今天到这里和诸君相见。不过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讲。忽而想到学校是读书的所在,就随
便谈谈读书。是我个人的意见,姑且供诸君的参考,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演讲。
说到读书,似乎是很明白的事,只要拿书来读就是了,但是并不这样简单。至少,就有
两种:一是职业的读书,一是嗜好的读书。所谓职业的读书者,譬如学生因为升学,教员因
为要讲功课,不翻翻书,就有些危险的就是。我想在坐的诸君之中一定有些这样的经验,有
的不喜欢算学,有的不喜欢博物〔3〕,然而不得不学,否则,不能毕业,不能升学,和将
来的生计便有妨碍了。我自己也这样,因为做教员,有时即非看不喜欢看的书不可,要不这
样,怕不久便会于饭碗有妨。
我们习惯了,一说起读书,就觉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实这样的读书,和木匠的磨斧头,
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分别,并不见得高尚,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你爱做的事,偏不
给你做,你不爱做的,倒非做不可。这是由于职业和嗜好不能合一而来的。倘能够大家去做
爱做的事,而仍然各有饭吃,那是多么幸福。但现在的社会上还做不到,所以读书的人们的
最大部分,大概是勉勉强强的,带着苦痛的为职业的读书。
现在再讲嗜好的读书罢。那是出于自愿,全不勉强,离开了利害关系的。——我想,嗜
好的读书,该如爱打牌的一样,天天打,夜夜打,连续的去打,有时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
来之后还是打。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牌有怎样的有趣呢,
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听得爱赌的人说,它妙在一张一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我想
,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叶每一叶里,都得着深厚的趣
味。自然,也可以扩大精神,增加智识的,但这些倒都不计及,一计及,便等于意在赢钱的
博徒了,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
不过我的意思,并非说诸君应该都退了学,去看自己喜欢看的书去,这样的时候还没有
到来;也许终于不会到,至多,将来可以设法使人们对于非做不可的事发生较多的兴味罢了
。我现在是说,爱看书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书,即课外的书,不要只将课内的书
抱住。但请不要误解,我并非说,譬如在国文讲堂上,应该在抽屉里暗看《红楼梦》之类;
乃是说,应做的功课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样的书,即使和本业毫不相干的,也要泛
览。譬如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个在那里研究的,究
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对于别人,别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现在中国有一个大毛病,
就是人们大概以为自己所学的一门是最好,最妙,最要紧的学问,而别的都无用,都不足道
的,弄这些不足道的东西的人,将来该当饿死。
其实是,世界还没有如此简单,学问都各有用处,要定什么是头等还很难。也幸而有各
式各样的人,假如世界上全是文学家,到处所讲的不是“文学的分类”便是“诗之构造”,
那倒反而无聊得很了。
不过以上所说的,是附带而得的效果,嗜好的读书,本人自然并不计及那些,就如游公
园似的,随随便便去,因为随随便便,所以不吃力,因为不吃力,所以会觉得有趣。如果一
本书拿到手,就满心想道,“我在读书了!”“我在用功了!”
那就容易疲劳,因而减掉兴味,或者变成苦事了。
我看现在的青年,为兴味的读书的是有的,我也常常遇到各样的询问。此刻就将我所想
到的说一点,但是只限于文学方面,因为我不明白其他的。
第一,是往往分不清文学和文章。甚至于已经来动手做批评文章的,也免不了这毛病。
其实粗粗的说,这是容易分别的。研究文章的历史或理论的,是文学家,是学者;做做诗,
或戏曲小说的,是做文章的人,就是古时候所谓文人,此刻所谓创作家。创作家不妨毫不理
会文学史或理论,文学家也不妨做不出一句诗。然而中国社会上还很误解,你做几篇小说,
便以为你一定懂得小说概论,做几句新诗,就要你讲诗之原理。我也尝见想做小说的青年,
先买小说法程和文学史来看。据我看来,是即使将这些书看烂了,和创作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
事实上,现在有几个做文章的人,有时也确去做教授。但这是因为中国创作不值钱,养
不活自己的缘故。听说美国小名家的一篇中篇小说,时价是二千美金;中国呢,别人我不知
道,我自己的短篇寄给大书铺,每篇卖过二十元。当然要寻别的事,例如教书,讲文学。研
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静的,而创作须情感,至少总得发点热,于是忽冷忽热,弄得头昏,—
—这也是职业和嗜好不能合一的苦处。苦倒也罢了,结果还是什么都弄不好。那证据,是试
翻世界文学史,那里面的人,几乎没有兼做教授的。
还有一种坏处,是一做教员,未免有顾忌;教授有教授的架子,不能畅所欲言。这或者
有人要反驳:那么,你畅所欲言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然而这是事前的风凉话,一到有事
,不知不觉地他也要从众来攻击的。而教授自身,纵使自以为怎样放达,下意识里总不免有
架子在。所以在外国,称为“教授小说”的东西倒并不少,但是不大有人说好,至少,是总
难免有令大发烦的炫学的地方。
所以我想,研究文学是一件事,做文章又是一件事。
第二,我常被询问:要弄文学,应该看什么书?这实在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先前也
曾有几位先生给青年开过一大篇书目〔4〕。但从我看来,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我觉
得那都是开书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书目。我以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
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5〕去摸门径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学,则自己先看看各种
的小本子,如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6〕,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7〕,瓦浪
斯基们的《苏俄的文艺论战》〔8〕之类,然后自己再想想,再博览下去。因为文学的理论
不像算学,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议论很纷歧。如第三种,便是俄国的两派的争论,——我附
带说一句,近来听说连俄国的小说也不大有人看了,似乎一看见“俄”字就吃惊,其实苏俄
的新创作何尝有人绍介,此刻译出的几本,都是革命前的作品,作者在那边都已经被看作反
革命的了。倘要看看文艺作品呢,则先看几种名家的选本,从中觉得谁的作品自己最爱看,
然后再看这一个作者的专集,然后再从文学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倘要知道得更详细,
就看一两本这人的传记,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如果专是请教别人,则各人的嗜好不同,总
是格不相入的。
第三,说几句关于批评的事。现在因为出版物太多了,——其实有什么呢,而读者因为
不胜其纷纭,便渴望批评,于是批评家也便应运而起。批评这东西,对于读者,至少对于和
这批评家趣旨相近的读者,是有用的。但中国现在,似乎应该暂作别论。往往有人误以为批
评家对于创作是操生杀之权,占文坛的最高位的,就忽而变成批评家;他的灵魂上挂了刀。
但是怕自己的立论不周密,便主张主观,有时怕自己的观察别人不看重,又主张客观;有时
说自己的作文的根柢全是同情,有时将校对者骂得一文不值。凡中国的批评文字,我总是越
看越胡涂,如果当真,就要无路可走。印度人是早知道的,有一个很普通的比喻。他们说:
一个老翁和一个孩子用一匹驴子驮着货物去出卖,货卖去了,孩子骑驴回来,老翁跟着走。
但路人责备他了,说是不晓事,叫老年人徒步。他们便换了一个地位,而旁人又说老人忍心
;老人忙将孩子抱到鞍鞒上,后来看见的人却说他们残酷;于是都下来,走了不久,可又有
人笑他们了,说他们是呆子,空着现成的驴子却不骑。于是老人对孩子叹息道,我们只剩了
一个办法了,是我们两人抬着驴子走。〔9〕无论读,无论做,倘若旁征博访,结果是往往
会弄到抬驴子走的。
不过我并非要大家不看批评,不过说看了之后,仍要看看本书,自己思索,自己做主。
看别的书也一样,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观察。倘只看书,便变成书厨,即使自己觉得有趣,
而那趣味其实是已在逐渐硬化,逐渐死去了。我先前反对青年躲进研究室〔10〕,也就是
这意思,至今有些学者,还将这话算作我的一条罪状哩。
听说英国的培那特萧(Bernard Shaw)〔11〕,有过这样意思的话:世
间最不行的是读书者。因为他只能看别人的思想艺术,不用自己。这也就是勖本华尔(Sc
hopenhauer)〔12〕之所谓脑子里给别人跑马。较好的是思索者。因为能用自
己的生活力了,但还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观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
书。
这是的确的,实地经验总比看,听,空想确凿。我先前吃过干荔支,罐头荔支,陈年荔
支,并且由这些推想过新鲜的好荔支。这回吃过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广东来吃就永
不会知道。但我对于萧的所说,还要加一点骑墙的议论。
萧是爱尔兰人,立论也不免有些偏激的。我以为假如从广东乡下找一个没有历练的人,
叫他从上海到北京或者什么地方,然后问他观察所得,我恐怕是很有限的,因为他没有练习
过观察力。所以要观察,还是先要经过思索和读书。
总之,我的意思是很简单的:我们自动的读书,即嗜好的读书,请教别人是大抵无用,
只好先行泛览,然后决择而入于自己所爱的较专的一门或几门;但专读书也有弊病,所以必
须和实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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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记录稿经作者校阅后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八月十
八、十九、二十二日广州《民国日报》副刊《现代青年》第一七九、一
八○、一八一期;后重刊于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日《北新》周刊第四
十七、四十八期合刊。
〔2〕 知用中学 一九二四年由广州知用学社社友创办的一所学校,北伐战争期间具
有进步倾向。
〔3〕 博物 旧时中学的一门课程,包括动物、植物、矿物等学科的内容。
〔4〕 这里说的开一大篇书目,指胡适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梁启超的《
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和吴宓的《西洋文学入门必读书目》等。这些书目都开列于一九
二三年。
〔5〕 张之洞的《书目答问》 参看本卷第195页注〔26〕。
〔6〕 本间久雄 日本文艺理论家。曾任早稻田大学教授。《新文学概论》有章锡琛
中译本,一九二五年八月商务印书馆出版。
〔7〕 厨川白村(1880—1923) 日本文艺理论家。曾任京都帝国大学教授
。《苦闷的象征》是他的文艺论文集。参看本卷第20页注〔7〕。
〔8〕 《苏俄的文艺论战》 任国桢辑译,内收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四年间苏联瓦浪
斯基(A.^.QENEZGOPI,1884—1943)等人关于文艺问题的论文四篇。参看本卷
第346页注〔9〕。
〔9〕 这个比喻见于印度何种书籍,未详。一八八八年(清光绪十四年)张赤山译的
伊索寓言《海国妙喻·丧驴》中也有同样内容的故事。
〔10〕 进研究室 “五四”以后,胡适提出“进研究室”、“整理国故”的主张,
企图诱使青年脱离现实斗争。一九二四年间,鲁迅曾多次写文章批驳过,参看《坟·未有天
才之前》等文。
〔11〕 培那特萧 即萧伯纳。他关于“读书者”、“思索者”、“观察者”的议论
见于何种著作,未详。(按英国学者嘉勒尔说过类似的话,见鲁迅译日本鹤见音辅《思想·
山水·人物》中的《说旅行》。)
〔12〕 勖本华尔 即叔本华。“脑子里给别人跑马”,可能指他的《读书和书籍》
中的这段话:“我们读着的时候,别人却替我们想。我们不过反复了这人的心的过程。……
读书时,我们的脑已非自己的活动地。这是别人的思想的战场了。”
通 信〔1〕
小峰兄:
收到了几期《语丝》,看见有《鲁迅在广东》〔2〕的一个广告,说是我的言论之类,
都收集在内。后来的另一广告上,却变成“鲁迅著”了。我以为这不大好。
我到中山大学的本意,原不过是教书。然而有些青年大开其欢迎会。我知道不妙,所以
首先第一回演说,就声明我不是什么“战士”,“革命家”。倘若是的,就应该在北京,厦
门奋斗;但我躲到“革命后方”〔3〕的广州来了,这就是并非“战士”的证据。
不料主席的某先生〔4〕——他那时是委员——接着演说,说这是我太谦虚,就我过去
的事实看来,确是一个战斗者,革命者。于是礼堂上劈劈拍拍一阵拍手,我的“战士”便做
定了。拍手之后,大家都已走散,再向谁去推辞?我只好咬着牙关,背了“战士”的招牌走
进房里去,想到敝同乡秋瑾〔5〕姑娘,就是被这种劈劈拍拍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
阵亡”不可么?
没有法子,姑且由它去罢。然而苦矣!访问的,研究的,谈文学的,侦探思想的,要做
序,题签的,请演说的,闹得个不亦乐乎。我尤其怕的是演说,因为它有指定的时候,不听
拖延。临时到来一班青年,连劝带逼,将你绑了出去。而所说的话是大概有一定的题目的。
命题作文,我最不擅长。否则,我在清朝不早进了秀才了么?然而不得已,也只好起承转合
,上台去说几句。但我自有定例:至多以十分钟为限。可是心里还是不舒服,事前事后,我
常常对熟人叹息说:不料我竟到“革命的策源地”来做洋八股了。
还有一层,我凡有东西发表,无论讲义,演说,是必须自己看过的。但那时太忙,有时
不但稿子没有看,连印出了之后也没有看。这回变成书了,我也今天才知道,而终于不明白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里面是怎样的东西。现在我也不想拿什么费话来捣乱,但以我们多年的
交情,希望你最好允许
我实行下列三样——
一,将书中的我的演说,文章等都删去。
二,将广告上的著者的署名改正。
三,将这信在《语丝》上发表。
这样一来,就只剩了别人所编的别人的文章,我当然心安理得,无话可说了。但是,还
有一层,看了《鲁迅在广东》,是不足以很知道鲁迅之在广东的。我想,要后面再加上几十
页白纸,才可以称为“鲁迅在广东”。
回想起我这一年的境遇来,有时实在觉得有味。在厦门,是到时静悄悄,后来大热闹;
在广东,是到时大热闹,后来静悄悄。肚大两头尖,像一个橄榄。我如有作品,题这名目是
最好的,可惜被郭沫若先生占先用去了。〔6〕但好在我也没有作品。
至于那时关于我的文字,大概是多的罢。我还记得每有一篇登出,某教授便魂不附体似
的对我说道:“又在恭维你了!
看见了么?”我总点点头,说,“看见了。”谈下去,他照例说,“在西洋,文学是只
有女人看的。”我也点点头,说,“大概是的罢。”心里却想:战士和革命者的虚衔,大约
不久就要革掉了罢。
照那时的形势看来,实在也足令认明了我的“纸糊的假冠”〔7〕的才子们生气。但那
形势是另有缘故的,以非急切,姑且不谈。现在所要说的,只是报上所表见的,乃是一时的
情形;此刻早没有假冠了,可惜报上并不记载。但我在广东的鲁迅自己,是知道的,所以写
一点出来,给憎恶我的先生们
平平心——
一,“战斗”和“革命”,先前几乎有修改为“捣乱”的趋势,现在大约可以免了。但
旧衔似乎已经革去。
二,要我做序的书,已经托故取回。期刊上的我的题签,已经撤换。
三,报上说我已经逃走,或者说我到汉口去了。写信去更正,就没收。
四,有一种报上,竭力不使它有“鲁迅”两字出现,这是由比较两种报上的同一记事而
知道的。
五,一种报上,已给我另定了一种头衔,曰:杂感家。〔8〕评论是“特长即在他的尖
锐的笔调,此外别无可称。”然而他希望我们和《现代评论》合作。为什么呢?他说:“因
为我们细考两派文章思想,初无什么大别。”(此刻我才知道,这篇文章是转录上海的《学
灯》〔9〕的。原来如此,无怪其然。写完之后,追注。)
六,一个学者〔10〕,已经说是我的文字损害了他,要将我送官了,先给我一个命令
道:“暂勿离粤,以俟开审!”
阿呀,仁兄,你看这怎么得了呀!逃掉了五色旗下的“铁窗斧钺风味”,而在青天白日
之下又有“缧绁之忧”〔11〕了。
“孔子曰:‘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怕未必有这样侥幸的事罢,唉唉,呜呼!
但那是其实没有什么的,以上云云,真是“小病呻吟”。
我之所以要声明,不过希望大家不要误解,以为我是坐在高台上指挥“思想革命”而已
。尤其是有几位青年,纳罕我为什么近来不开口。你看,再开口,岂不要永“勿离粤,以俟
开审”了么?语有之曰: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此之谓也。
我所遇见的那些事,全是社会上的常情,我倒并不觉得怎样。我所感到悲哀的,是有几
个同我来的学生,至今还找不到学校进,还在颠沛流离。我还要补足一句,是:他们都不是
共产党,也不是亲共派。其吃苦的原因,就在和我认得。
所以有一个,曾得到他的同乡的忠告道:“你以后不要再说你是鲁迅的学生了罢。”在
某大学里,听说尤其严厉,看看《语丝》,就要被称为“语丝派”;和我认识,就要被叫为
“鲁迅派”的。
这样子,我想,已经够了,大足以平平正人君子之流的心了。但还要声明一句,这是一
部分的人们对我的情形。此外,肯忘掉我,或者至今还和我来往,或要我写字或讲演的人,
偶然也仍旧有的。
《语丝》我仍旧爱看,还是他能够破破我的岑寂。但据我看来,其中有些关于南边的议
论,未免有一点隔膜。譬如,有一回,似乎颇以“正人君子”之南下为奇,殊不知《现代》
在这里,一向是销行很广的。相距太远,也难怪。我在厦门,还只知道一个共产党的总名,
到此以后,才知道其中有CP和CY〔12〕之分。一直到近来,才知道非共产党而称为什
么Y什么Y〔13〕的,还不止一种。我又仿佛感到有一个团体,是自以为正统,而喜欢监
督思想的。〔14〕我似乎也就在被监督之列,有时遇见盘问式的访问者,我往往疑心就是
他们。但是否的确如此,也到底摸不清,即使真的,我也说不出名目,因为那些名目,多是
我所没有听到过的。
以上算是牢骚。但我觉得正人君子这回是可以审问我了:
“你知道苦了罢?你改悔不改悔?”大约也不但正人君子,凡对我有些好意的人,也要
问的。我的仁兄,你也许即是其一。
我可以即刻答复:“一点不苦,一点不悔。而且倒很有趣的。”
土耳其鸡〔15〕的鸡冠似的彩色的变换,在“以俟开审”之暇,随便看看,实在是有
趣的。你知道没有?一群正人君子,连拜服“孤桐先生”的陈源教授即西滢,都舍弃了公理
正义的栈房的东吉祥胡同,到青天白日旗下来“服务”了。《民报》的广告在我的名字上用
了“权威”两个字,当时陈源教授多么挖苦呀〔16〕。这回我看见《闲话》〔17〕出版
的广告,道:
“想认识这位文艺批评界的权威的,——尤其不可不读《闲话》!”这真使我觉得飘飘
然,原来你不必“请君入瓮”,自己也会爬进来!
但那广告上又举出一个曾经被称为“学棍”的鲁迅来,而这回偏尊之曰“先生”,居然
和这“文艺批评界的权威”并列,却确乎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打击。我立刻自觉:阿呀,痛哉
,又被钉在木板上替“文艺批评界的权威”做广告了。两个“权威”,一个假的和一个真的
,一个被“权威”挖苦的“权威”
和一个挖苦“权威”的“权威”。呵呵!
祝你安好。我是好的。
鲁迅。九,三。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一五一期。
〔2〕 《鲁迅在广东》 钟敬文编辑,内收鲁迅到广州后别人所作关于鲁迅的文字十
二篇和鲁迅的讲演记录稿三篇、杂文一篇。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3〕 “革命后方” 一九二六年七月国民革命军自广东出师北伐,因而当时广东有
“革命后方”之称。
〔4〕 指国民党政客朱家骅,他当时任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实际主持校务)。一九
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在中大学生欢迎鲁迅的大会上,他也借机发表演说。
〔5〕 秋瑾(1879?—1907) 字璇卿,号竞雄,别署鉴湖女侠,浙江绍兴
人。一九○四年留学日本,积极参加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先后加入光复会、同盟会。一九
○六年春回国。一九○七年在绍兴主持大通师范学堂,组织光复军,准备与徐锡麟在浙、皖
同时起义。徐锡麟起事失败后,她于七月十三日被清政府逮捕,十五日遇害。
〔6〕 郭沫若(1892—1978) 四川乐山人,创造社的主要成员,文学家、
历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橄榄》是他的小说散文集,一九二六年九月创造社出版。
〔7〕 “纸糊的假冠” 这是高长虹嘲骂作者的话。参看本卷第392页注〔6〕。
〔8〕 指香港《循环日报》。引文见一九二七年六月十日、十一日该报副刊《循环世
界》所载徐丹甫《北京文艺界之分门别户》一文。
〔9〕 《学灯》 上海《时事新报》的副刊。一九一八年二月四日创刊,一九四七年
二月二十四日停刊。《时事新报》当时是研究系的报纸。
〔10〕 指顾颉刚。一九二七年七月,顾颉刚从汉口《中央日报》副刊看到作者致孙
伏园信,其中有“在厦门那么反对民党……的顾颉刚”等语,他即致函作者,说“诚恐此中
是非,非笔墨口舌所可明了,拟于九月中旬回粤后,提起诉讼,听候法律解决”,并要作者
“暂勿离粤,以俟开审”。参看《三闲集·辞顾颉刚教授令“候审”》。
〔11〕 “缧绁之忧” 《论语·公冶长》:“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截之
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公冶长,孔丘弟子。缧截,亦作缧绁,古时系罪人的黑色
绳索。
〔12〕 CP 英文Communist Party的缩写,即共产党;CY,英
文Communist Youth的缩写,即共产主义青年团。
〔13〕 指国民党御用的反动青年组织。如L.Y.,即所谓“左派青年团”;T.
Y.,即“三民主义同志社”。
〔14〕 指所谓“士的派”(又称“树的党”),国民党右派“孙文主义学会”所操
纵的广州学生界的一个反动团体。按“士的”是英语Stick(手杖、棍子)的音译。
〔15〕 土耳其鸡 即吐绶鸡,俗称火鸡。头部有红色肉冠,喉下垂红色肉瓣;公鸡
常扩翼展尾如扇状,同时肉冠及肉瓣便由红色变为蓝白色。
〔16〕 《民报》 一九二五年七月创刊于北京,不久即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封。关
于《民报》的广告,参看本卷第237页注〔25〕。陈西滢于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
报副刊》发表的《致志摩》中挖苦作者说:“不是有一次一个报馆访员称我们为‘文士’吗
?鲁迅先生为了那名字几乎笑掉了牙。可是后来某报天天鼓吹他是‘思想界的权威者’,他
倒又不笑了。”
〔17〕 《闲话》 陈西滢发表在《现代评论》“闲话”专栏文章的结集,名为《西
滢闲话》,一九二八年三月上海新月书店出版。
答有恒先生〔1〕
有恒〔2〕先生:
你的许多话,今天在《北新》〔3〕上看见了。我感谢你对于我的希望和好意,这是我
看得出来的。现在我想简略地奉答几句,并以寄和你意见相仿的诸位。
我很闲,决不至于连写字工夫都没有。但我的不发议论,是很久了,还是去年夏天决定
的,我豫定的沉默期间是两年。
我看得时光不大重要,有时往往将它当作儿戏。
但现在沉默的原因,却不是先前决定的原因,因为我离开厦门的时候,思想已经有些改
变。这种变迁的径路,说起来太烦,姑且略掉罢,我希望自己将来或者会发表。单就近时而
言,则大原因之一,是:我恐怖了。而且这种恐怖,我觉得从来没有经验过。
我至今还没有将这“恐怖”仔细分析。姑且说一两种我自己已经诊察明白的,则:
一,我的一种妄想破灭了。我至今为止,时时有一种乐观,以为压迫,杀戮青年的,大
概是老人。这种老人渐渐死去,中国总可比较地有生气。现在我知道不然了,杀戮青年的,
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无顾惜。如果对于动物,也
要算“暴殄天物”〔4〕。我尤其怕看的是胜利者的得意之笔:“用斧劈死”呀,……“乱
枪刺死”呀……。我其实并不是急进的改革论者,我没有反对过死刑。但对于凌迟和灭族,
我曾表示过十分的憎恶和悲痛,我以为二十世纪的人群中是不应该有的。斧劈枪刺,自然不
说是凌迟,但我们不能用一粒子弹打在他后脑上么?结果是一样的,对方的死亡。但事实是
事实,血的游戏已经开头,而角色又是青年,并且有得意之色。我现在已经看不见这出戏的
收场。
二,我发见了我自己是一个……。是什么呢?我一时定不出名目来。我曾经说过:中国
历来是排着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会被吃。〔5〕但
我现在发见了,我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先生,你是看我的作品的,我现在发一个问题:看
了之后,使你麻木,还是使你清楚;使你昏沉,还是使你活泼?倘所觉的是后者,那我的自
己裁判,便证实大半了。中国的筵席上有一种“醉虾”〔6〕,虾越鲜活,吃的人便越高兴
,越畅快。我就是做这醉虾的帮手,弄清了老实而不幸的青年的脑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觉,使
他万一遭灾时来尝加倍的苦痛,同时给憎恶他的人们赏玩这较灵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乐。
我有一种设想,以为无论讨赤军,讨革军,倘捕到敌党的有智识的如学生之类,一定特别加
刑,甚于对工人或其他无智识者。为什么呢,因为他可以看见更锐敏微细的痛苦的表情,得
到特别的愉快。倘我的假设是不错的,那么,我的自己裁判,便完全证实了。
所以,我终于觉得无话可说。
倘若再和陈源教授之流开玩笑罢,那是容易的,我昨天就写了一点〔7〕。然而无聊,
我觉得他们不成什么问题。他们其实至多也不过吃半只虾或呷几口醉虾的醋。况且听说他们
已经别离了最佩服的“孤桐先生”,而到青天白日旗下来革命了。
我想,只要青天白日旗插远去,恐怕“孤桐先生”也会来革命的。不成问题了,都革命
了,浩浩荡荡。
问题倒在我自己的落伍。还有一点小事情。就是,我先前的弄“刀笔”的罚,现在似乎
降下来了。种牡丹者得花,种蒺藜者得刺,这是应该的,我毫无怨恨。但不平的是这罚仿佛
太重一点,还有悲哀的是带累了几个同事和学生。
他们什么罪孽呢,就因为常常和我往来,并不说我坏。凡如此的,现在就要被称为“鲁
迅党”或“语丝派”,这是“研究系”〔8〕和“现代派”宣传的一个大成功。所以近一年
来,鲁迅已以被“投诸四裔”〔9〕为原则了。不说不知道,我在厦门的时候,后来是被搬
在一所四无邻居的大洋楼上了,陪我的都是书,深夜还听到楼下野兽“唔唔”地叫。但我是
不怕冷静的,况且还有学生来谈谈。然而来了第二下的打击:三个椅子要搬去两个,说是什
么先生的少爷已到,要去用了。这时我实在很气愤,便问他:倘若他的孙少爷也到,我就得
坐在楼板上么?不行!没有搬去,然而来了第三下的打击,一个教授微笑道:又发名士脾气
了〔10〕。厦门的天条,似乎是名士才能有多于一个的椅子的。“又”者,所以形容我常
发名士脾气也,《春秋》笔法〔11〕,先生,你大概明白的罢。还有第四下的打击,那是
我临走的时候了,有人说我之所以走,一因为没有酒喝,二因为看见别人的家眷来了,心里
不舒服。〔12〕这还是根据那一次的“名士脾气”的。
这不过随便想到一件小事。但,即此一端,你也就可以原谅我吓得不敢开口之情有可原
了罢。我知道你是不希望我做醉虾的。我再斗下去,也许会“身心交病”。然而“身心交病
”,又会被人嘲笑的。自然,这些都不要紧。但我何苦呢,做醉虾?
不过我这回最侥幸的是终于没有被做成为共产党。曾经有一位青年,想以独秀〔13〕
办《新青年》,而我在那里做过文章这一件事,来证成我是共产党。但即被别一位青年推翻
了,他知道那时连独秀也还未讲共产。退一步,“亲共派”罢,终于也没有弄成功。倘我一
出中山大学即离广州,我想,是要被排进去的;但我不走,所以报上“逃走了”“到汉口去
了”的闹了一通之后,倒也没有事了。天下究竟还有光明,没有人说我有“分身法”。现在
是,似乎没有什么头衔了,但据“现代派”说,我是“语丝派的首领”。这和生命大约并无
什么直接关系,或者倒不大要紧的,只要他们没有第二下。倘如“主角”唐有壬似的又说什
么“墨斯科的命令”〔14〕,那可就又有些不妙了。
笔一滑,话说远了,赶紧回到“落伍”问题去。我想,先生,你大约看见的,我曾经叹
息中国没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15〕,而今何如?你也看见,在这半年中,我何尝说
过一句话?虽然我曾在讲堂上公表过我的意思,虽然我的文章那时也无处发表,虽然我是早
已不说话,但这都不足以作我的辩解。总而言之,现在倘再发那些四平八稳的“救救孩子”
似的议论,连我自己听去,也觉得空空洞洞了。
还有,我先前的攻击社会,其实也是无聊的。社会没有知道我在攻击,倘一知道,我早
已死无葬身之所了。试一攻击社会的一分子的陈源之类,看如何?而况四万万也哉?我之得
以偷生者,因为他们大多数不识字,不知道,并且我的话也无效力,如一箭之入大海。否则
,几条杂感,就可以送命的。民众的罚恶之心,并不下于学者和军阀。近来我悟到凡带一点
改革性的主张,倘于社会无涉,才可以作为“废话”而存留,万一见效,提倡者即大概不免
吃苦或杀身之祸。
古今中外,其揆一也。即如目前的事,吴稚晖〔16〕先生不也有一种主义的么?而他
不但不被普天同愤,且可以大呼“打倒……严办”者,即因为赤党要实行共产主义于二十年
之后,而他的主义却须数百年之后或者才行,由此观之,近于废话故也。人那有遥管十余代
以后的灰孙子时代的世界的闲情别致也哉?
话已经说得不少,我想收梢了。我感于先生的毫无冷笑和恶意的态度,所以也诚实的奉
答,自然,一半也借此发些牢骚。但我要声明,上面的说话中,我并不含有谦虚,我知道我
自己,我解剖自己并不比解剖别人留情面。好几个满肚子恶意的所谓批评家,竭力搜索,都
寻不出我的真症候。所以我这回自己说一点,当然不过一部分,有许多还是隐藏着的。
我觉得我也许从此不再有什么话要说,恐怖一去,来的是什么呢,我还不得而知,恐怕
不见得是好东西罢。但我也在救助我自己,还是老法子:一是麻痹,二是忘却。一面挣扎着
,还想从以后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17〕看见一点东西,誊在纸片上。
鲁迅。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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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一日上海《北新》周刊第
四十九、五十期合刊。
〔2〕 有恒 时有恒,江苏徐州人。他在一九二七年八月十六日《北新》周刊第四十
三、四十四期合刊上发表一篇题为《这时节》的杂感,其中有涉及作者的话:“久不见鲁迅
先生等的对盲目的思想行为下攻击的文字了”,“在现在的国民革命正沸腾的时候,我们把
鲁迅先生的一切创作……读读,当能给我们以新路的认识”,“我们恳切地祈望鲁迅先生出
马。……因为救救孩子要紧呀。”鲁迅因作本文回答。
〔3〕 《北新》 综合性杂志,上海北新书局发行,一九二六年七月创刊。初为周刊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第二卷第一期起改为半月刊,出至一九三○年十二月第四卷第二十四期
停刊。
〔4〕 “暴殄天物” 语见《尚书·武成》:“今商王受(纣)无道,暴殄天物,害
虐蒸民。”据唐代孔颖达疏,“天物”是指不包含人在内的“天下百物,鸟兽草木”。
〔5〕 关于吃人的筵宴的议论,参看《坟·灯下漫笔》第二节。
〔6〕 “醉虾” 江浙等地把活虾放进醋、酒、酱油等拌成的配料里生吃的一种菜。
〔7〕 即本文后一篇《辞“大义”》。
〔8〕 “研究系” 参看本卷第84页注〔7〕。在他们主办的《时事新报》副刊《
学灯》上,曾刊载《北京文艺界之分别门户》一文,内称“与‘现代派’抗衡者是‘语丝派
’”,又说“语丝派”以鲁迅“为主”。“现代派”,即现代评论派,他们曾称鲁迅为“语
丝派首领”。参看本书《革“首领”》。
〔9〕 “投诸四裔” 流放到四方边远的地方去。语见《左传》文公十八年:“舜臣
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莾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螭魅。”
〔10〕 指顾颉刚。作者一九二六年九月三十日致许广平信中说:
“此地所请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还有朱山根(按指顾颉刚)。这人是陈源之流,我
是早知道的。……他已在开始排斥我,说我是‘名士派’,可笑。”(见《两地书·四十八
》)
〔11〕 《春秋》笔法 《春秋》是春秋时期鲁国的史书,相传为孔丘所修。过去的
经学家认为它每用一字,都含有“褒”、“贬”的“微言大义”,称之为“春秋笔法”。
〔12〕 这里指陈万里(田千顷)、黄坚(白果)等散布的流言。参看本卷第402
页注〔7〕。
〔13〕 独秀 陈独秀(1880—1942),字仲甫,安徽怀宁人,北京大学教
授,《新青年》杂志的创办人,“五四”时期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主要人物。一九二一年中国
共产党成立后,任党的总书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后期,推行右倾投降主义路线,使革命
遭到失败。之后,他成了取消主义者,又和托洛茨基分子相勾结,成立反党小组织,于一九
二九年十一月被开除出党。
〔14〕 唐有壬(1893—1935) 湖南浏阳人。当时是《现代评论》的经常
撰稿人;以后依附汪精卫,任国民党政府外交部次长,是著名的亲日派分子。一九二六年五
月十二日上海小报《晶报》载有《现代评论被收买?》的一则新闻,其中曾引用《语丝》上
揭发《现代评论》收受段祺瑞津贴的文字;接着唐有壬便于同月十八日致函《晶报》强作辩
解,并造谣说:“《现代评论》被收买的消息,起源于俄国莫斯科。在去年春间,我有个朋
友由莫斯科写信来告诉我,说此间的中国人盛传《现代评论》是段祺瑞办的,由章士钊经手
每月津贴三千块钱。当时我们听了,以为这不过是共产党造谣的惯技,不足为奇。”
《晶报》在发表这封信时,标题是《现代评论主角唐有壬致本报书》。
〔15〕 “抚哭叛徒的吊客” 参看《华盖集·这个与那个》第三节《最先与最后》
。这里说的“叛徒”,指旧制度的叛逆者。
〔16〕 吴稚晖 参看本卷第215页注〔4〕。他曾自称为无政府主义者,在一九
二六年二月给邵飘萍的一封信中说过这样的话:“赤化就是所谓共产,这实在是三百年以后
的事;犹之乎还有比他更进步的,叫做无政府,他更是三千年以后的事。”一九二七年四月
初他承蒋介石意旨,向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提出所谓“弹劾”共产党的呈文,叫嚣“打倒
”“严办”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
〔17〕 “淡淡的血痕中”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洋军阀段祺瑞政府枪杀请愿的
爱国学生和市民后,作者曾作散文诗《淡淡的血痕中》(收入《野草》),以悼念死者,并
号召生者继续战斗。这里是指当时遭受国民党反动派杀戮的革命群众的流血。
辞 “大 义”〔1〕
我自从去年得罪了正人君子们的“孤桐先生”,弄得六面碰壁,只好逃出北京以后,默
默无语,一年有零。以为正人君子们忘记了这个“学棍”了罢,——哈哈,并没有。
印度有一个泰戈尔。这泰戈尔到过震旦来,改名竺震旦。
因为这竺震旦做过一本《新月集》,所以这震旦就有了一个新月社〔2〕,——中间我
不大明白了——现在又有一个叫作新月书店的。这新月书店要出版的有一本《闲话》,这本
《闲话》的广告里有下面这几句话:
“……鲁迅先生(语丝派首领)所仗的大义,他的
战略,读过《华盖集》的人,想必已经认识了。但是现代派的义旗,和它的主将——西
滢先生的战略,我们还没有明了。……”
“派”呀,“首领”呀,这种谥法实在有些可怕。不远就又会有人来诮骂。甲道:看哪
!鲁迅居然称为首领了。天下有这种首领的么?乙道:他就专爱虚荣。人家称他首领,他就
满脸高兴。我亲眼看见的。
但这是我领教惯的教训了,并不为奇。这回所觉得新鲜而惶恐的,是忽而将宝贵的“大
义”硬塞在我手里,给我竖起大旗来,叫我和“现代派”的“主将”去对垒。我早已说过:
公理和正义,都被正人君子夺去了,所以我已经一无所有〔3〕。大义么,我连它是圆柱形
的呢还是椭圆形的都不知道,叫我怎么“仗”?
“主将”呢,自然以有“义旗”为体面罢。不过我没有这么冠冕。既不成“派”,也没
有做“首领”,更没有“仗”过“大义”。更没有用什么“战略”,因为我未见广告以前,
竟没有知道西滢先生是“现代派”的“主将”,——我总当他是一个喽罗儿。
我对于我自己,所知道的是这样的。我想,“孤桐先生”
尚在,“现代派”该也未必忘了曾有人称我为“学匪”,“学棍”,“刀笔吏”的,而
今忽假“鲁迅先生”以“大义”者,但为广告起见而已。
呜呼,鲁迅鲁迅,多少广告,假汝之名以行!
九月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一五一期。
〔2〕 新月社 以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核心的文学和政治团体。约成立于一九二
三年,主要人物为胡适、徐志摩、梁实秋、罗隆基等。该社取名于泰戈尔的诗集《新月集》
,曾以诗社的名义于一九二六年夏天借北京《晨报副刊》版面出过《诗刊》(周刊)十一期
;一九二七年该社分子多数南下,在上海创办新月书店,于一九二八年三月发刊综合性的《
新月》月刊。他们原来依附北洋政府,后来转而投靠蒋介石政权。
〔3〕 “公理”和“正义”,是现代评论派陈西滢等人在支持章士钊、杨荫榆压迫女
师大学生时经常使用的字眼。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底,当女师大学生斗争胜利,回校复课时,
陈西滢、王世杰等人又组织所谓“教育界公理维持会”,反对女师大复校,支持章士钊另立
女子大学。
作者在《新的蔷薇》一文中曾说:“公理是只有一个的。然而听说这早被他们拿去了,
所以我已经一无所有。”(见《华盖集续编》)
反 “漫 谈”〔1〕
我一向对于《语丝》没有恭维过,今天熬不住要说几句了:的确可爱。真是《语丝》之
所以为《语丝》。
像我似的“世故的老人”〔2〕是已经不行,有时不敢说,有时不愿说,有时不肯说,
有时以为无须说。有此工夫,不如吃点心。但《语丝》上却总有人出来发迂论,如《教育漫
谈》〔3〕,对教育当局去谈教育,即其一也。
“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即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4〕,一定要有这种人,世界才
不寂寞。这一点,我是佩服的。但也许因为“世故”作怪罢,不知怎地佩服中总带一些腹诽
,还夹几分伤惨。徐先生是我的熟人,所以再三思维,终于决定贡献一点意见。这一种学识
,乃是我身做十多年官僚,目睹一打以上总长,这才陆续地获得,轻易是不肯说的。
对“教育当局”谈教育的根本误点,是在将这四个字的力点看错了:以为他要来办“教
育”。其实不然,大抵是来做“当局”的。
这可以用过去的事实证明。因为重在“当局”,所以——一 学校的会计员,可以做教
育总长。
二 教育总长,可以忽而化为内务总长。
三 司法,海军总长,可以兼任教育总长。
曾经有一位总长,听说,他的出来就职,是因为某公司要来立案,表决时可以多一个赞
成者,所以再作冯妇〔5〕的。但也有人来和他谈教育。我有时真想将这老实人一把抓出来
,即刻勒令他回家陪太太喝茶去。
所以:教育当局,十之九是意在“当局”,但有些是意并不在“当局”。
这时候,也许有人要问:那么,他为什么有举动呢?
我于是勃然大怒道:这就是他在“当局”呀!说得露骨一点,就是“做官”!不然,为
什么叫“做”?
我得到这一种彻底的学识,也不是容易事,所以难免有一点学者的高傲态度,请徐先生
恕之。以下是略述我所以得
到这学识的历史——
我所目睹的一打以上的总长之中,有两位是喜欢属员上条陈的。于是听话的属员,便纷
纷大上其条陈。久而久之,全如石沉大海。我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聪明,心里疑惑:莫非这
许多条陈一无可取,还是他没有工夫看呢?但回想起来,我“上去”(这是专门术语,小官
进去见大官也)的时候,确是常见他正在危坐看条陈;谈话之间,也常听到“我还要看条陈
去”,“我昨天晚上看条陈”等类的话。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我正从他的条陈桌旁走开,跨出门槛,不知怎的忽蒙圣灵启示,恍然大悟了—
—哦!原来他的“做官课程表”上,有一项是“看条陈”的。
因为要“看”,所以要“条陈”。为什么要“看条陈”?就是“做官”之一部分。如此
而已。还有另外的奢望,是我自己的胡涂!
“于我来了一道光”,从此以后,我自己觉得颇聪明,近于老官僚了。后来终于被“孤
桐先生”革掉,那是另外一回事。
“看条陈”和“办教育”,事同一例,都应该只照字面解,倘再有以上或更深的希望或
要求,不是书呆子,就是不安分。
我还要附加一句警告:倘遇漂亮点的当局,恐怕连“看漫谈”也可以算作他的一种“做
”——其名曰“留心教育”——但和“教育”还是没有关系的。
九月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语丝》周刊第一五二期。
〔2〕 “世故的老人” 高长虹谩骂作者的话,参看本卷第383页注〔3〕。
〔3〕 《教育漫谈》 原题《教育漫语》,徐祖正(当时北京大学教授)作,载于一
九二七年八月十三日、二十日《语丝》第一四四、一四五两期。一九二七年八月,把持北洋
政府的奉系军阀张作霖,为了加强对教育界的控制,强行把北京九所国立学校合并为“京师
大学”,引起教育界的不满。徐祖正的文章是对这件事发表的议论。
〔4〕 “不可与言而与之言” 语见《论语·卫灵公》,是孔丘的话。“知其不可为
而为之”,语见《论语·宪问》,是孔丘同时人评论他的话。
〔5〕 再作冯妇 《孟子·尽心》:“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
有众逐虎,虎负胺,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
笑之。”后人称重操旧业为“再作冯妇”,就是根据这个故事。
忧 “天 乳”〔1〕
《顺天时报》载北京辟才胡同女附中主任欧阳晓澜女士不许剪发之女生报考,致此等人
多有望洋兴叹之概云云。〔2〕是的,情形总要到如此,她不能别的了。但天足的女生尚可
投考,我以为还有光明。不过也太嫌“新”一点。
男男女女,要吃这前世冤家的头发的苦,是只要看明末以来的陈迹便知道的。〔3〕我
在清末因为没有辫子,曾吃了许多苦〔4〕,所以我不赞成女子剪发。北京的辫子,是奉了
袁世凯〔5〕的命令而剪的,但并非单纯的命令,后面大约还有刀。否则,恐怕现在满城还
拖着。女子剪发也一样,总得有一个皇帝(或者别的名称也可以),下令大家都剪才行。自
然,虽然如此,有许多还是不高兴的,但不敢不剪。一年半载,也就忘其所以了;两年以后
,便可以到大家以为女人不该有长头发的世界。这时长发女生,即有“望洋兴叹”之忧。倘
只一部分人说些理由,想改变一点,那是历来没有成功过。
但现在的有力者,也有主张女子剪发的,可惜据地不坚。
同是一处地方,甲来乙走,丙来甲走,甲要短,丙要长,长者剪,短了杀。这几年似乎
是青年遭劫时期,尤其是女性。报载有一处是鼓吹剪发的,后来别一军攻入了,遇到剪发女
子,即慢慢拔去头发,还割去两乳……。这一种刑罚,可以证明男子短发,已为全国所公认
。只是女人不准学。去其两乳,即所以使其更像男子而警其妄学男子也。以此例之,欧阳晓
澜女士盖尚非甚严欤?
今年广州在禁女学生束胸,违者罚洋五十元。报章称之曰“天乳运动”〔6〕。有人以
不得樊增祥〔7〕作命令为憾。公文上不见“鸡头肉”等字样,盖殊不足以餍文人学士之心
。此外是报上的俏皮文章,滑稽议论。我想,如此而已,而已终古。
我曾经也有过“杞天之虑”〔8〕,以为将来中国的学生出身的女性,恐怕要失去哺乳
的能力,家家须雇乳娘。但仅只攻击束胸是无效的。第一,要改良社会思想,对于乳房较为
大方;第二,要改良衣装,将上衣系进裙里去。旗袍和中国的短衣,都不适于乳的解放,因
为其时即胸部以下掀起,不便,也不好看的。
还有一个大问题,是会不会乳大忽而算作犯罪,无处投考?我们中国在中华民国未成立
以前,是只有“不齿于四民之列”〔9〕者,才不准考试的。据理而言,女子断发既以失男
女之别,有罪,则天乳更以加男女之别,当有功。但天下有许多事情,是全不能以口舌争的
。总要上谕,或者指挥刀。
否则,已经有了“短发犯”了,此外还要增加“天乳犯”,或者也许还有“天足犯”。
呜呼,女性身上的花样也特别多,而人生亦从此多苦矣。
我们如果不谈什么革新,进化之类,而专为安全着想,我以为女学生的身体最好是长发
,束胸,半放脚(缠过而又放之,一名文明脚)。因为我从北而南,所经过的地方,招牌旗
帜,尽管不同,而对于这样的女人,却从不闻有一处仇视她的。
九月四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语丝》周刊第一五二期。
〔2〕 《顺天时报》 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北京所办的中文报纸。参看本卷第98页注
〔9〕。一九二七年八月七日该报刊载《女附中拒绝剪发女生入校》新闻一则说:“西城辟
才胡同女附中主任欧阳晓澜女士自长校后,不惟对于该校生功课认真督责指导,即该校学风
,由女士之严厉整顿,亦日臻良善,近闻该校此次招考新生,凡剪发之女学生前往报名者,
概予拒绝与考,因之一般剪发女生多有望洋兴叹之概云。”
〔3〕 指清朝统治者强迫汉族人民剃发垂辫一事。一六四四年(明崇祯十七年)清兵
入关及定都北京后,即下令剃发垂辫,因受到各地人民反对及局势未定而中止。次年五月攻
占南京后,又下了严厉的剃发令,限于布告之后十日,“尽使(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
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如“已定地方之人民,仍存明制,不随本朝之制度者,杀无赦!
”此事曾引起各地人民的广泛反抗,有许多人被杀。
〔4〕 作者在清代末年留学日本时,即将辫子剪掉,据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所
记,时间在一九○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秋冬之际。他在一九○九年(宣统元年)归国后
曾因没有辫子而吃过许多苦。参看《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和《且介亭杂文末编·因
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
〔5〕 袁世凯 参看本卷第219页注〔2〕。一九一二年三月五日南京临时政府曾
通令“人民一律剪辫”;同年十一月初,袁世凯在北京发布的一项令文中,也有“剪发为民
国政令所关,政府岂能漠视”等话。
〔6〕 “天乳运动” 一九二七年七月七日,国民党广东省政府委员会第三十三次会
议,通过代理民政厅长朱家骅提议的禁止女子束胸案,规定“限三个月内所有全省女子,一
律禁止束胸,……倘逾限仍有束胸,一经查确,即处以五十元以上之罚金,如犯者年在二十
岁以下,则罚其家长。”(见一九二七年七月八日广州《国民新闻》)七月二十一日明令施
行,一些报纸也大肆鼓吹,称之为“天乳运动”。
〔7〕 樊增祥(1846—1931) 湖北恩施人,清光绪进士,曾任江苏布政使
。他曾经写过许多“艳体诗”,专门在典故和对仗上卖弄技巧;做官时所作的判牍,也很轻
浮。下文的“鸡头肉”,是芡实(一种水生植物的果实)的别名。宋代刘斧《青琐高议》前
集卷六《骊山记》载:“一日,贵妃浴出,对镜匀面,裙腰褪,微露一乳,……
(帝)指妃乳言曰:‘软温新剥鸡头肉。’”
〔8〕 “杞天之虑” 这是杨荫榆掉弄成语“杞人忧天”而成的不通的文言句子,参
看本卷第107页注〔5〕。
〔9〕 “不齿于四民之列” 民国以前,封建统治阶级对于所谓“惰民”、“乐籍”
以及戏曲演员、官署差役等等都视为贱民,将他们排斥在所谓“四民”(士、农、工、商)
之外,禁止参加科举考试。
革 “首 领”〔1〕
这两年来,我在北京被“正人君子”杀退,逃到海边;之后,又被“学者”之流杀退,
逃到另外一个海边;之后,又被“学者”之流杀退,逃到一间西晒的楼上,满身痱子,有如
荔支,兢兢业业,一声不响,以为可以免于罪戾了罢。阿呀,还是不行。一个学者要九月间
到广州来,一面做教授,一面和我打官司,还豫先叫我不要走,在这里“以俟开审”哩。
以为在五色旗下,在青天白日旗下,一样是华盖罩命〔2〕,晦气临头罢,却又不尽然
。不知怎地,于不知不觉之中,竟在“文艺界”里高升了。谓予不信,有陈源教授即西滢的
《闲话》广告为证,节抄无趣,剪而贴之——
“徐丹甫先生在《学灯》里说:‘北京究是新文学的
策源地,根深蒂固,隐隐然执全国文艺界的牛耳。’究竟什么是北京文艺界?质言之,
前一两年的北京文艺界,便是现代派和语丝派交战的场所。鲁迅先生(语丝派首领)所仗的
大义,他的战略,读过《华盖集》的人,想必已经认识了。但是现代派的义旗,和它的主将
——西滢先生的战略,我们还没有明了。现在我们特地和西滢先生商量,把《闲话》选集起
来,印成专书,留心文艺界掌故的人,想必都以先睹为快。
“可是单把《闲话》当作掌故又错了。想——
欣赏西滢先生的文笔的,
研究西滢先生的思想的,
想认识这位文艺批评界的权威的——尤其不可不读《闲话》!”
这很像“诗哲”徐志摩先生的,至少,是“诗哲”之流的“文笔”,所以如此飘飘然,
连我看了也几乎想要去买一本。
但,只是想到自己,却又迟疑了。两三个年头,不算太长久。
被“正人君子”指为“学匪”,还要“投畀豺虎”,我是记得的。做了一点杂感,有时
涉及这位西滢先生,我也记得的。这些东西,“诗哲”是看也不看,西滢先生是即刻叫它“
到应该去的地方去”,我也记得的。后来终于出了一本《华盖集》,也是实情。然而我竟不
知道有一个“北京文艺界”,并且我还做了“语丝派首领”,仗着“大义”在这“文艺界”
上和“现代派主将”交战。虽然这“北京文艺界”已被徐丹甫先生在《学灯》上指定,隐隐
然不可动摇了,而我对于自己的被说得有声有色的战绩,却还是莫名其妙,像着了狐狸精的
迷似的。
现代派的文艺,我一向没有留心,《华盖集》里从何提起。
只有某女士窃取“琵亚词侣”的画〔3〕的时候,《语丝》上(也许是《京报副刊》上
)有人说过几句话,后来看“现代派”的口风,仿佛以为这话是我写的。我现在郑重声明:
那不是我。
我自从被杨荫榆女士杀败之后,即对于一切女士都不敢开罪,因为我已经知道得罪女士
,很容易引起“男士”的义侠之心,弄得要被“通缉”都说不定的,便不再开口。所以我和
现代派的文艺,丝毫无关。
但终于交了好运了,升为“首领”,而且据说是曾和现代派的“主将”在“北京文艺界
”上交过战了。好不堂哉皇哉。
本来在房里面有喜色,默认不辞,倒也有些阔气的。但因为我近来被人随手抑扬,忽而
“权威”,忽而不准做“权威”,只准做“前驱”〔4〕;忽而又改为“青年指导者”〔5
〕;甲说是“青年叛徒的领袖”罢,乙又来冷笑道:“哼哼哼。”〔6〕自己一动不动,故
我依然,姓名却已经经历了几回升沉冷暖。人们随意说说,将我当作一种材料,倒也罢了,
最可怕的是广告底恭维和广告底嘲骂。简直是膏药摊上挂着的死蛇皮一般。所以这回虽然蒙
现代派追封,但对于这“首领”的荣名,还只得再来公开辞退。不过也不见得回回如此,因
为我没有这许多闲工夫。
背后插着“义旗”的“主将”出马,对手当然以阔一点的为是。我们在什么演义上时常
看见:“来将通名!我的宝刀不斩无名之将!”主将要来“交战”而将我升为“首领”,大
概也是“不得已也”的。但我并不然,没有这些大架子,无论吧儿狗,无论臭茅厕,都会唾
过几口吐沫去,不必定要脊梁上插着五张尖角旗(义旗?)的“主将”出台,才动我的“刀
笔”。假如有谁看见我攻击茅厕的文字,便以为也是我的劲敌,自恨于它的气味还未明了,
再要去嗅一嗅,那是我不负责任的。恐怕有人以这广告为例,所以附带声明,以免拖累。
至于西滢先生的“文笔”,“思想”,“文艺批评界的权威”,那当然必须“欣赏”,
“研究”而且“认识”的。只可惜要“欣赏”……这些,现在还只有一本《闲话》。但我以
为咱们的“主将”的一切“文艺”中,最好的倒是登在《晨报副刊》上的,给志摩先生的大
半痛骂鲁迅的那一封信。那是发热的时候所写〔7〕,所以已经脱掉了绅士的黑洋服,真相
跃如了。而且和《闲话》比较起来,简直是两样态度,证明着两者之中,有一种是虚伪。这
也是要“研究”……西滢先生的“文笔”等等的好东西。
然而虽然是这一封信之中,也还须分别观之。例如:“志摩,……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
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8〕之类。
据我看来,其实并无这样的“目的地”,倘有,却不怎么“遥遥茫茫”。这是因为热度
还不很高的缘故,倘使发到九十度左右,我想,那便可望连这些“遥遥茫茫”都一扫而光,
近于纯粹了。
九月九日,广州。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十五日《语丝》周刊第一五三期。
〔2〕 华盖罩命 即“交华盖运”,参看《华盖集·题记》。
〔3〕 指凌叔华。参看本卷第240页注〔42〕。
〔4〕 “权威” 《民报》广告中称作者的话,参看本卷第237页注〔25〕。“
不准做‘权威’,只准做‘前驱’”,是针对高长虹的话而说的。高长虹在《1925北京
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曾说:“要权威者何用?
为鲁迅计,则拥此空名,无裨实际”;而在“狂飙社广告”(见一九二六年八月《新女
性》月刊第一卷第八号)中又说他们曾经“与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合办《莽原》。”
〔5〕 “青年指导者” 参看本卷第245页注〔3〕。
〔6〕 “青年叛徒的领袖” 一九二五年九月四日《莽原》周刊第二十期载有霉江致
作者的信,其中有“青年叛徒领导者”的话。陈西滢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
发表的《致志摩》中讥讽作者说:“这像‘青年叛徒的领袖’吗?”“这才是中国‘青年叛
徒的领袖’,中国青年叛徒也可想而知了。”
〔7〕 陈西滢关于“发热”的话,参看本卷第236页注〔15〕。
〔8〕 陈西滢在《致志摩》中曾说:“志摩,……我常常觉得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
窄险阻的小路,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
茫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
谈 “激 烈”〔1〕
带了书籍杂志过“香江”,有被视为“危险文字”而尝“铁窗斧钺风味”之险,我在《
略谈香港》里已经说过了。但因为不知道怎样的是“危险文字”,所以时常耿耿于心。为什
么呢?倒也并非如上海保安会所言,怕“中国元气太损”〔2〕,乃是自私自利,怕自己也
许要经过香港,须得留神些。
今年似乎是青年特别容易死掉的年头。“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里以为平常的
,那边就算过激,滚油煎指头。
今天正是正当的,明天就变犯罪,藤条打屁股。倘是年青人,初从乡间来,一定要被煎
得莫明其妙,以为现在是时行这样的制度了罢。至于我呢,前年已经四十五岁了〔3〕,而
且早已“身心交病”,似乎无须这么宝贵生命,思患豫防。但这是别人的意见,若夫我自己
,还是不愿意吃苦的。敢乞“新时代的青年”们鉴原为幸。
所以,留神而又留神。果然,“天助自助者”,今天竟在《循环日报》上遇到一点参考
资料了。事情是一个广州执信学校的学生,路过(!)香港,“在尖沙嘴码头,被一五七号
华差截搜行李,在其木杠(谨案:箱也)之内,搜获激烈文字书籍七本。计开:执信学校印
行之《宣传大纲》六本,又《侵夺中国史》一本。此种激烈文字,业经华民署翻译员择译完
竣,昨日午乃解由连司提讯,控以怀有激烈文字书籍之罪。
……”抄报太麻烦,说个大略罢,是:“择译”时期,押银五百元出外;后来因为被告
供称书系朋友托带,所以“姑判从轻罚银二十五元,书籍没收焚毁”云。
执信学校是广州的平正的学校,既是“清党”之后,则《宣传大纲》不外三民主义可知
,但一到“尖沙嘴”,可就“激烈”了;可怕。惟独对于友邦,竟敢用“侵夺”字样,则确
也未免“激烈”一点,因为忘了他们正在替我们“保存国粹”之恩故也。但“侵夺”上也许
还有字,记者不敢写出来。
我曾经提起过几回元朝,今夜思之,还不很确。元朝之于中文书籍,未尝如此留心。这
一著倒要推清朝做模范。他不但兴过几回“文字狱”〔4〕,大杀叛徒,且于宋朝人所做的
“激烈文字”,也曾细心加以删改。同胞之热心“复古”及友邦之赞助“复古”者,似当奉
为师法者也。
清朝人改宋人书,我曾经举出过《茅亭客话》。但这书在《琳琅秘室丛书》里〔5〕,
现在时价每部要四十元,倘非小阔人,那能得之哉?近来却另有一部了,是商务印书馆印的
《鸡肋编》,宋庄季裕著,每本只要五角,我们可以看见清朝的文澜阁本和元钞本有如何不
同。〔6〕今摘数条如下:
“燕地……女子……冬月以栝蒌涂面,……至春暖
方涤去,久不为风日所侵,故洁白如玉也。今使中国妇女,尽污于殊俗,汉唐和亲之计
,盖未为屈也。”(清人将“今使中国”以下二十二字,改作“其异于南方如此”七字。)
“自古兵乱,郡邑被焚毁者有之,虽盗贼残暴,必赖室庐以处,故须有存者。靖康之后
,金虏侵凌中国,露居异俗,凡所经过,尽皆焚燹。如曲阜先圣旧宅,自鲁共王之后,但有
增葺。莽卓巢温之徒,犹假崇儒,未尝敢犯。至金寇,遂为烟尘。指其像而诟曰‘尔是言夷
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祸,自书契以来,未之有也。”(清朝的改本,可大不同了,是“孔
子宅在今惩源故鲁城中归德门内阙里之中。……遭汉中微,盗贼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
,皆见隳坏,而灵光岿然独存。今其遗址,不复可见。而先圣旧宅,近日亦遭兵燹之厄,可
叹也夫。”)
抄书也太麻烦,还是不抄下去了。但我们看第二条,就很可以悟出上海保安会所切望的
“循规蹈矩”之道〔7〕。即:原文带些愤激,是“激烈”,改本不过“可叹也夫”,是“
循规蹈矩”的。何以故呢?愤激便有揭竿而起的可能,而“可叹也夫”则瘟头瘟脑,即使全
国一同叹气,其结果也不过是叹气,于“治安”毫无妨碍的。
但我还要给青年们一个警告:勿以为我们以后只做“可叹也夫”的文章,便可以安全了
。新例我还未研究好,单看清朝的老例,则准其叹气,乃是对于古人的优待,不适用于今人
的。因为奴才都叹气,虽无大害,主人看了究竟不舒服。
必须要如罗素〔8〕所称赞的杭州的轿夫一样,常是笑嘻嘻。
但我还要给自己解释几句:我虽然对于“笑嘻嘻”仿佛有点微词,但我并非意在鼓吹“
阶级斗争”,因为我知道我的这一篇,杭州轿夫是不会看见的。况且“讨赤”诸君子,都不
肯笑嘻嘻的去抬轿,足见以抬轿为苦境,也不独“乱党”为然。而况我的议论,其实也不过
“可叹也夫”乎哉!
现在的书籍往往“激烈”,古人的书籍也不免有违碍之处。
那么,为中国“保存国粹”者,怎么办呢?我还不大明白。仅知道澳门是正在“征诗”
,共收卷七千八百五十六本,经“江霞公太史(孔殷)〔9〕评阅”,取录二百名。第一名
的诗是:
南中多乐日高会。。。 良时厚意愿得常。。。
陵松万章发文彩。。。 百年贵寿齐辉光。。。
这是从香港报上照抄下来的,一连三圈,也原本如此,我想大概是密圈之意。这诗大约
还有一种“格”,如“嵌字格”〔10〕之类,但我是外行,只好不谈。所给我益处的,是
我居然从此悟出了将来的“国粹”,当以诗词骈文为正宗。史学等等,恐怕未必发达。即要
研究,也必先由老师宿儒,先加一番改定工夫。唯独诗词骈文,可以少有流弊。故骈文入神
的饶汉祥〔11〕一死,日本人也不禁为之慨叹,而“狂徒”又须挨骂了。
日本人拜服骈文于北京,“金制军”“整理国故”于香港,其爱护中国,恐其沦亡,可
谓至矣。然而裁厘加税〔12〕,大家都不赞成者何哉?盖厘金乃国粹,而关税非国粹也。
“可叹也夫”!
今是中秋,璧月澄澈,叹气既完,还不想睡。重吟“征诗”,莫名其妙,稿有余纸,因
录“江霞公太史”评语,俾读者咸知好处,但圈点是我僭加的——“以谢启为题,寥寥二十
八字。既用古诗十九首中字,复嵌全限内字。首二句是赋,三句是兴,末句是兴而比。步骤
井然,举重若轻,绝不吃力。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洵属巧中生巧,难上加难。至其胎息之
高古,意义之纯粹,格调之老苍,非寝馈汉魏古诗有年,未易臻斯境界。”
九月十一日,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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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语丝》周刊第一五二期。
〔2〕 “中国元气太损” 一九二七年夏天,上海公共租界的英国当局,嗾使一部分
买办洋奴用所谓“上海保安会”的名义,散发维护帝国主义利益的反动传单与图画,有一张
图画上画一个学生高高站着大叫“打倒帝国主义!”他下面的一群听众,包括绅士、学者、
商人、流氓,都表示反对,其中有一个工人张嘴喊着:“中国元气太损,再用不着破坏了!
”
〔3〕 高长虹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有这样谩骂作者的话:“鲁迅
去年不过四十五岁,……如自谓老人,是精神的堕落!”
下文“身心交病”、“新时代的青年”,也是引自高长虹的文章。
〔4〕 清代康熙、雍正、乾隆等朝,厉行民族压迫政策,曾不断大兴文字狱,企图用
严刑峻法来消除汉族人民的反抗和民族思想。如康熙二年(1663)庄廷桫《明书》之狱
;康熙五十年(1711)戴名世《南山集》之狱;雍正十年(1732)吕留良、曾静之
狱;乾隆二十年(1755)胡中藻《坚磨生诗钞》之狱;乾隆四十三年(1778)徐述
夔《一柱楼诗》之狱等,是其中最著名的几次大狱。
〔5〕 《茅亭客话》 宋代黄休复著;《琳琅秘室丛书》,清代胡校刊。参看《华
盖集·这个与那个》第一节及其注〔6〕、〔7〕。
〔6〕 《鸡肋编》 参看本书第336页注〔8〕。清代胡《琳琅秘室丛书》中收
有此书,系以影元钞本校文澜阁本;这里是指夏敬观据琳琅秘室本校印的本子,一九二○年
七月出版。文澜阁,收藏清代乾隆年间所纂修的“四库全书”的七阁之一,在杭州西湖孤山
附近,建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
〔7〕 “循规蹈矩”之道 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下令增加房捐,
受到人民的反抗。租界当局御用的“上海保安会”便散发题为《循规蹈矩》的传单,说“循
规蹈矩”“是千古治家治国的至理名言;否则,处处演出越轨的举动,就要家不家,国不国
了。”
威胁群众不得为此事“罢工辍业”。
〔8〕 罗素(B.Russell,1872—1970) 英国哲学家。一九二○
年来我国讲学,曾至西湖游览。他“称赞”杭州轿夫“常是笑嘻嘻”的话,见所著《中国问
题》一书,其中说几个中国轿夫在休息时,“谈着笑着,好像一点忧虑都没有似的。”
〔9〕 江霞公太史 即江孔殷,字少泉,号霞公,广东南海人。清末翰林,故称太史
。他当时是广东军阀李福林的幕僚,经常在广州、港澳等地以遗老姿态搞复古活动。
〔10〕 “嵌字格” 过去做旧诗或对联的人,将几个特定的字(如人名地名或成语
),依次分别用在各句中相同的位置上,叫做“嵌字格”。
〔11〕 饶汉祥 湖北广济人,民国初年曾任黎元洪的秘书长。他作的通电宣言,都
是骈文滥调。他于一九二七年七月去世,同月二十九日《顺天时报》日本记者著文哀悼,其
中有这样的句子:“饶之文章为今日一般白话文学家所蔑视,实则词章本属国粹,饶已运化
入神,何物狂徒,鄙弃国粹,有识者于饶之死不能不叹天之降眚于斯文也。”
〔12〕 裁厘加税 厘即厘金,是起于清代咸丰年间的一种地方货物通过税。一九二
五年十月段祺瑞政府邀请英、美、日本等国,在北京召开所谓“关税特别会议”,会上曾讨
论中国裁撤厘金和增加进口税等问题。各国代表大都以裁撤厘金为承认中国关税自主的条件
,反对中国在裁厘以前提高进口货物的税率。他们所以在会议上提出裁厘,意在抵制中国增
加关税的要求,因为他们明知当时的中国政府根本是不可能裁撤厘金的。
扣丝杂感〔1〕
以下这些话,是因为见了《语丝》(一四七期)的《随感录》(二八)〔2〕而写的。
这半年来,凡我所看的期刊,除《北新》外,没有一种完全的:《莽原》,《新生》〔
3〕,《沉钟》〔4〕。甚至于日本文的《斯文》,里面所讲的都是汉学,末尾附有《西游
记传奇》〔5〕,我想和演义来比较一下,所以很切用,但第二本即缺少,第四本起便杳然
了。至于《语丝》,我所没有收到的统共有六期,后来多从市上的书铺里补得,惟有一二六
和一四三终于买不到,至今还不知道内容究竟是怎样。
这些收不到的期刊,是遗失,还是没收的呢?我以为两者都有。没收的地方,是北京,
天津,还是上海,广州呢?我以为大约也各处都有。至于没收的缘故,那可是不得而知了。
我所确切知道的,有这样几件事。是《莽原》也被扣留过一期,不过这还可以说,因为
里面有俄国作品的翻译。那时只要一个“俄”字,已够惊心动魄,自然无暇顾及时代和内容
。但韦丛芜的《君山》〔6〕,也被扣留。这一本诗,不但说不到“赤”,并且也说不到“
白”,正和作者的年纪一样,是“青”的,而竟被禁锢在邮局里。黎锦明先生早有来信,说
送我《烈火集》〔7〕,一本是托书局寄的,怕他们忘记,自己又寄了一本。但至今已将半
年,一本也没有到。我想,十之九都被没收了,因为火色既“赤”,而况又“烈”乎,当然
通不过的。
《语丝》一三二期寄到我这里的时候是出版后约六星期,封皮上写着两个绿色大字道:
“扣留”,另外还有检查机关的印记和封条。打开看时,里面是《猓猓人的创世记》,《无
题》,《寂寞札记》,《撒园荽》,《苏曼殊及其友人》,都不像会犯禁。我便看《来函照
登》,是讲“情死”“情杀”的,不要紧,目下还不管这些事。只有《闲话拾遗》了。这一
期特别少,共只两条。一是讲日本的,大约也还不至于犯禁。一是说来信告诉“清党”的残
暴手段的,《语丝》此刻不想登。莫非因为这一条么?但不登何以又不行呢?莫明其妙。然
而何以“扣留”而又放行了呢?也莫明其妙。
这莫明其妙的根源,我以为在于检查的人员。
中国近来一有事,首先就检查邮电。这检查的人员,有的是团长或区长,关于论文诗歌
之类,我觉得我们不必和他多谈。但即使是读书人,其实还是一样的说不明白,尤其是在所
谓革命的地方。直截痛快的革命训练弄惯了,将所有革命精神提起,如油的浮在水面一般,
然而顾不及增加营养。所以,先前是刊物的封面上画一个工人,手捏铁铲或鹤嘴锹,文中有
“革命!革命!”“打倒!打倒!”者,一帆风顺,算是好的。现在是要画一个少年军人拿
旗骑在马上,里面“严办!严办!”〔8〕这才庶几免于罪戾。至于什么“讽刺”,“幽默
”,“反语”,“闲谈”等类,实在还是格不相入。从格不相入,而成为视之懵然,结果即
不免有些弄得乱七八糟,谁也莫明其妙。
还有一层,是终日检查刊物,不久就会头昏眼花,于是讨厌,于是生气,于是觉得刊物
大抵可恶——尤其是不容易了然的——而非严办不可。我记得书籍不切边,我也是作俑者之
一,当时实在是没有什么恶意的。后来看见方传宗先生的通信(见本《丝》一二九),竟说
得要毛边装订的人有如此可恶〔9〕,不觉满肚子冤屈。但仔细一想,方先生似乎是图书馆
员,那么,要他老是裁那并不感到兴趣的毛边书,终于不免生气而大骂毛边党,正是毫不足
怪的事。检查员也同此例,久而久之,就要发火,开初或者看得详细点,但后来总不免《烈
火集》也可怕,《君山》也可疑,——只剩了一条最稳当的路:扣留。
两个月前罢,看见报上记着某邮局因为扣下的刊物太多,无处存放了,一律焚毁。我那
时实在感到心痛,仿佛内中很有几本是我的东西似的。呜呼哀哉!我的《烈火集》呵。我的
《西游记传奇》呵。我的……。
附带还要说几句关于毛边的牢骚。我先前在北京参与印书的时候,自己暗暗地定下了三
样无关紧要的小改革,来试一试。一,是首页的书名和著者的题字,打破对称式;二,是每
篇的第一行之前,留下几行空白;三,就是毛边。现在的结果,第一件已经有恢复香炉烛台
式的了;第二件有时无论怎样叮嘱,而临印的时候,工人终于将第一行的字移到纸边,用“
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使你无可挽救;第三件被攻击最早,不久我便有条件的降伏了。与
李老板〔10〕约:别的不管,只是我的译著,必须坚持毛边到底!但是,今竟如何?老板
送给我的五部或十部,至今还确是毛边。不过在书铺里,我却发见了毫无“毛”气,四面光
滑的《彷徨》之类。归根结蒂,他们都将彻底的胜利。所以说我想改革社会,或者和改革社
会有关,那是完全冤枉的,我早已瘟头瘟脑,躺在板床上吸烟卷——彩凤牌——了。
言归正传。刊物的暂时要碰钉子,也不但遇到检查员,我恐怕便是读书的青年,也还是
一样。先已说过,革命地方的文字,是要直截痛快,“革命!革命!”的,这才是“革命文
学”。我曾经看见一种期刊上登载一篇文章,后有作者的附白,说这一篇没有谈及革命,对
不起读者,对不起对不起。〔11〕但自从“清党”以后,这“直截痛快”以外,却又增添
了一种神经过敏。“命”自然还是要革的,然而又不宜太革,太革便近于过激,过激便近于
共产党,变了“反革命”了。所以现在的“革命文学”,是在顽固这一种反革命和共产党这
一种反革命之间。
于是又发生了问题,便是“革命文学”站在这两种危险物之间,如何保持她的纯正——
正宗。这势必至于必须防止近于赤化的思想和文字,以及将来有趋于赤化之虑的思想和文字
。例如,攻击礼教和白话,即有趋于赤化之忧。因为共产派无视一切旧物,而白话则始于《
新青年》,而《新青年》乃独秀所办。今天看见北京教育部禁止白话〔12〕的消息,我逆
料《语丝》必将有几句感慨,但我实在是无动于中。我觉得连思想文字,也到处都将窒息,
几句白话黑话,已经没有什么大关系了。
那么,谈谈风月,讲讲女人,怎样呢?也不行。这是“不革命”。“不革命”虽然无罪
,然而是不对的!
现在在南边,只剩了一条“革命文学”的独木小桥,所以外来的许多刊物,便通不过,
扑通!扑通!都掉下去了。
但这直捷痛快和神经过敏的状态,其实大半也还是视指挥刀的指挥而转移的。而此时刀
尖的挥动,还是横七竖八。方向有个一定之后,或者可以好些罢。然而也不过是“好些”,
内中的骨子,恐怕还不外乎窒息,因为这是先天性的遗传。
先前偶然看见一种报上骂郁达夫先生,〔13〕说他《洪水》〔14〕上的一篇文章,
是不怀好意,恭维汉口。我就去买《洪水》来看,则无非说旧式的崇拜一个英雄,已和现代
潮流不合,倒也看不出什么恶意来。这就证明着眼光的钝锐,我和现在的青年文学家已很不
同了。所以《语丝》的莫明其妙的失踪,大约也许只是我们自己莫明其妙,而上面的检查员
云云,倒是假设的恕词。
至于一四五期以后,这里是全都收到的,大约惟在上海者被押。假如真的被押,我却以
为大约也与吴老先生无关。
“打倒……打倒……严办……严办……”,固然是他老先生亲笔的话,未免有些责任,
但有许多动作却并非他的手脚了。在中国,凡是猛人(这是广州常用的话,其中可以包括名
人,能人,阔人三种),都有这种的运命。
无论是何等样人,一成为猛人,则不问其“猛”之大小,我觉得他的身边便总有几个包
围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透。那结果,在内,是使该猛人逐渐变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趋势。
在外,是使别人所看见的并非该猛人的本相,而是经过了包围者的曲折而显现的幻形。
至于幻得怎样,则当视包围者是三棱镜呢,还是凸面或凹面而异。假如我们能有一种机会,
偶然走到一个猛人的近旁,便可以看见这时包围者的脸面和言动,和对付别的人们的时候有
怎样地不同。我们在外面看见一个猛人的亲信,谬妄骄恣,很容易以为该猛人所爱的是这样
的人物。殊不知其实是大谬不然的。猛人所看见的他是娇嫩老实,非常可爱,简直说话会口
吃,谈天要脸红。老实说一句罢,虽是“世故的老人”如不佞者,有时从旁看来也觉得倒也
并不坏。
但同时也就发生了胡乱的矫诏和过度的巴结,而晦气的人物呀,刊物呀,植物呀,矿物
呀,则于是乎遭灾。但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凡知道一点北京掌故的,该还记得袁世凯做皇
帝时候的事罢。要看日报,包围者连报纸都会特印了给他看,民意全部拥戴,舆论一致赞成
。〔15〕直要待到蔡松坡〔16〕云南起义,这才阿呀一声,连一连吃了二十多个馒头都
自己不知道。但这一出戏也就闭幕,袁公的龙驭上宾于天〔17〕了。
包围者便离开了这一株已倒的大树,去寻求别一个新猛人。
我曾经想做过一篇《包围新论》,先述包围之方法,次论中国之所以永是走老路,原因
即在包围,因为猛人虽有起仆兴亡,而包围者永是这一伙。次更论猛人倘能脱离包围,中国
就有五成得救。结末是包围脱离法。——然而终于想不出好的方法来,所以这新论也还没有
敢动笔。
爱国志士和革命青年幸勿以我为懒于筹画,只开目录而没有文章。我思索是也在思索的
,曾经想到了两样法子,但反复一想,都无用。一,是猛人自己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形,不要
先“清道”〔18〕。然而虽不“清道”,大家一遇猛人,大抵也会先就改变了本然的情形
,再也看不出真模样。二,是广接各样的人物,不为一定的若干人所包围。然而久而久之,
也终于有一群制胜,而这最后胜利者的包围力则最强大,归根结蒂,也还是古已有之的运命
:龙驭上宾于天。
世事也还是像螺旋。但《语丝》今年特别碰钉子于南方,仿佛得了新境遇,这又是什么
缘故呢?这一点,我自以为是容易解答的。
“革命尚未成功”,是这里常见的标语。但由我看来,这仿佛已经成了一句谦虚话,在
后方的一大部分的人们的心里,是“革命已经成功”或“将近成功”了。既然已经成功或将
近成功,自己又是革命家,也就是中国的主人翁,则对于一切,当然有管理的权利和义务。
刊物虽小事,自然也在看管之列。有近于赤化之虑者无论矣,而要说不吉利语,即可以说是
颇有近于“反革命”的气息了,至少,也很令人不欢。而《语丝》,是每有不肯凑趣的坏脾
气的,则其不免于有时失踪也,盖犹其小焉者耳。
九月十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
〔2〕 《语丝》第一四七期(一九二七年九月三日)《随感录》二十八是岂明所作的
《光荣》。内容是说《语丝》第一四一期登载了一篇《吴公如何》,指斥吴稚晖提议“清党
”,残杀异己,因而从那一期以后在南方便都被扣留的事。
〔3〕 《新生》 文艺周刊,北京大学新生社编辑发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创刊,一
九二七年十月出至第二十一期停刊。
〔4〕 《沉钟》 文艺刊物,沉钟社编辑。一九二五年十月创刊于北京,初为周刊,
仅出十期;次年八月改为半月刊,中经休刊复刊,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三十四期停刊。主要
作者有林如稷、冯至、陈炜谟、陈翔鹤、杨晦等。这里是指半月刊。
〔5〕 《斯文》 月刊,日本出版的汉学杂志,佐久节编,一九一九年二月创刊于东
京。该刊自一九二七年一月第九编第一号起连载《西游记杂剧》(非传奇)。《西游记杂剧
》,现存本题元吴昌龄撰,实为元末明初杨讷(字景贤)所作,共六卷。我国佚亡已久,一
九二六年日本宫内省图书寮发见明刊杨东来评本。
〔6〕 《君山》 韦丛芜作的长诗,一九二七年三月北京未名社出版。
〔7〕 黎锦明 湖南湘潭人,小说家。《烈火》是他的短篇小说集(书名无“集”字
),一九二六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8〕 这是广州的所谓“革命文学社”出版的反共刊物《这样做》(旬刊)第三、四
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日)的封面画,以后各期均沿用。
〔9〕 方传宗关于毛边装订的通信,载《语丝》第一二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日
)。其中说,毛边装订在作者是作品“内容浅薄的掩丑”,对于读者,则“两百多页的书要
受十多分钟裁剖的损失”,所以他反对毛边装订。从通信中知道他当时是福建一个学校的图
书馆馆员。
〔10〕 李老板 指北新书局主持者李小峰。
〔11〕 大概指发表在《这样做》第七、八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日)上署名
侠子的《东风》一文,作者在文末“附白”中说:
“在这革命火焰高燃的当中,我们所渴望着的文学当然是革命的文学,平民的文学,拙
作《东风》载在这革命的刊物里,本来是不对的……
希望读者指正和原谅。”
〔12〕 教育部禁止白话 一九二七年九月,北京北洋政府教育部发布禁止白话文令
,说使用白话文是“坐令俚鄙流传,斯文将丧”,下令“所有国文一课,无论编纂何项讲义
及课本,均不准再用白话文体,以昭划一而重国学”。
〔13〕 郁达夫的受反动报刊攻击的文章,指他在《洪水》半月刊第三卷第二十九期
(一九二七年四月八日)发表的《在方向转换的途中》。该文主旨在攻击他认为“足以破坏
我们目下革命运动(按指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最大危险”的“封建时代的英雄主义”。
文中有这样一段:“处在目下的这一个世界潮流里,我们要知道,光凭一两个英雄,来指使
民众,利用民众,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真正识时务的革命领导者,应该一步不离开民众,
以民众的利害为利害,以民众的敌人为敌人,万事要听民众的指挥,要服从民众的命令才行
。若有一二位英雄,以为这是迂阔之谈,那末你们且看着,且看你们个人独裁的高压政策,
能够持续几何时。”这些话对于当时的蒋介石反革命派自然是不利的,所以反动刊物《这样
做》第七、八期合刊上发表叛徒孔圣裔的《郁达夫先生休矣!》一文,攻击说:“我意料不
到,万万意料不到郁达夫先生的论调,竟是中国共产党攻击我们劳苦功高的蒋介石同志的论
调,什么英雄主义,个人独裁的高压政策”;“郁达夫先生!你现在是做了共产党的工具,
还是想跑去武汉方面升官发财,特使来托托共产党的大脚?”
〔14〕 《洪水》 创造社刊物之一,一九二四年八月创刊于上海。
初为周刊,仅出一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复刊,改为半月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出至三十
六期停刊。
〔15〕 袁世凯于一九一六年一月一日改元为“洪宪”,自称“中华帝国”皇帝,至
三月二十二日取消帝制,共八十一天。关于他看特印的报纸一事,据戈公振《中国报学史》
引《虎庵杂记》:“项城(按指袁世凯)在京取阅上海各报,皆由梁士诒、袁乃宽辈先行过
目,凡载有反对帝制文电,皆易以拥戴字样,重制一版,每日如是,然后始进呈。”
〔16〕 蔡松坡(1882—1916) 名锷,湖南邵阳人。辛亥革命时在昆明起
义,任云南都督。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在云南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后病故于日本。
〔17〕 龙驭上宾于天 封建时代称皇帝的死为“龙驭上宾于天”
(或龙驭宾天),即乘龙仙去的意思。《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
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
〔18〕 “清道” 封建时代,帝王和官员出入,先命清扫道路和禁止行人,叫做“
清道”。
“公理”之所在〔1〕
在广州的一个“学者”说,“鲁迅的话已经说完,《语丝》不必看了。”这是真的,我
的话已经说完,去年说的,今年还适用,恐怕明年也还适用。但我诚恳地希望他不至于适用
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倘这样,中国可就要完了,虽然我倒可以自慢。
公理和正义都被“正人君子”拿去了,所以我已经一无所有。这是我去年说过的话,而
今年确也还是如此。然而我虽然一无所有,寻求是还在寻求的,正如每个穷光棍,大抵不会
忘记银钱一样。
话也还没有说完。今年,我竟发见了公理之所在了。或者不能说发见,只可以说证实。
北京中央公园里不是有一座白石牌坊,上面刻着四个大字道,“公理战胜”〔2〕么?——
Yes〔3〕,就是这个。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有公理者战胜”,也就是“战胜者有公理”。
段执政〔4〕有卫兵,“孤桐先生”秉政,开枪打败了请愿的学生,胜矣。于是东吉祥
胡同的“正人君子”们的“公理”也蓬蓬勃勃。慨自执政退隐,“孤桐先生”“下野”之后
,——呜呼,公理亦从而零落矣。那里去了呢?枪炮战胜了投壶〔5〕,阿!有了,在南边
了。于是乎南下,南下,南下……
于是乎“正人君子”们又和久违的“公理”相见了。
《现代评论》的一千元津贴事件,我一向没有插过嘴,而“主将”也将我拉在里面,乱
骂一通,〔6〕——大约以为我是“首领”之故罢。横竖说也被骂,不说也被骂,我就回敬
一杯,问问你们所自称为“现代派”者,今年可曾幡然变计,另外运动,收受了新的战胜者
的津贴没有?
还有一问,是:“公理”几块钱一斤?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
〔2〕 “公理战胜” 参看本卷第107页注〔2〕。
〔3〕 Yes 英语:是,对。
〔4〕 段执政 指段祺瑞。参看本卷第120页注〔4〕。下文的“开枪打败了请愿
的学生”,指一九二六年段祺瑞下令卫兵屠杀爱国学生的三一八惨案。
〔5〕 枪炮战胜了投壶 指北伐时的国民革命军战胜了军阀孙传芳。参看本卷第36
3页注〔4〕。
〔6〕 《现代评论》开办时曾通过章士钊接受段祺瑞的一千元津贴。《猛进》、《语
丝》曾揭露过这件事。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六十五期(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的
《闲话》中强作辩解,并影射攻击鲁迅。参看本卷第264页注〔4〕。
可 恶 罪〔1〕
这是一种新的“世故”。
我以为法律上的许多罪名,都是花言巧语,只消以一语包括之,曰:可恶罪。
譬如,有人觉得一个人可恶,要给他吃点苦罢,就有这样的法子。倘在广州而又是“清
党”之前,则可以暗暗地宣传他是无政府主义者。那么,共产青年自然会说他“反革命”,
有罪。若在“清党”之后呢,要说他是CP或CY,没有证据,则可以指为“亲共派”。那
么,清党委员会〔2〕自然会说他“反革命”,有罪。再不得已,则只好寻些别的事由,诉
诸法律了。但这比较地麻烦。
我先前总以为人是有罪,所以枪毙或坐监的。现在才知道其中的许多,是先因为被人认
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
许多罪人,应该称为“可恶的人”。
九,十四。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
〔2〕 清党委员会 蒋介石国民党为镇压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内拥护孙中山三大政策的
左派分子而设立的机构。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及各部长
联席会议决定,指派邓泽如等七人组织中央清党委员会。五月十七日,该会正式成立,各省
也先后组成它的下属机构。
“意表之外”〔1〕
有恒先生在《北新周刊》上诧异我为什么不说话,我已经去信公开答复了。还有一层没
有说。这也是一种新的“世故”。
我的杂感常不免于骂。但今年发见了,我的骂对于被骂者是大抵有利的。
拿来做广告,显而易见,不消说了。还有:
1,天下以我为可恶者多,所以有一个被我所骂的人要去运动一个以我为可恶的人,只
要摊出我的杂感来,便可以做他们的“兰谱”〔2〕,“相视而笑,莫逆于心”〔3〕了。
“咱们一伙儿”。
2,假如有一个人在办一件事,自然是不会好的。但我一开口,他却可以归罪于我了。
譬如办学校罢,教员请不到,便说:这是鲁迅说了坏话的缘故;学生闹一点小乱子罢,又是
鲁迅说了坏话的缘故。他倒干干净净。
我又不学耶稣〔4〕,何苦替别人来背十字架呢?
但“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也许后来还要开开口。可是定了“新法”了,除原先说过
的“主将”之类以外,新的都不再说出他的真姓名,只叫“一个人”,“某学者”,“某教
授”,“某君”。这么一来,他利用的时候便至少总得费点力,先须加说明。
你以为“骂”决非好东西罢,于有些人还是有利的。人类究竟是可怕的东西。就是能够
咬死人的毒蛇,商人们也会将它浸在酒里,什么“三蛇酒”,“五蛇酒”,去卖钱。
这种办法实在比“交战”厉害得多,能使我不敢写杂感。
但再来一回罢,写“不敢写杂感”的杂感。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
“意表之外”,是引用复古派文人林纾文章中不通的用语。
〔2〕 “兰谱” 旧时朋友相契,结为兄弟,互换谱帖以为凭证,称为金兰谱,省称
兰谱,取《周易·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的意思。
〔3〕 “相视而笑”二句,见《庄子·大宗师》,即彼此同心,毫无拂逆的意思。
〔4〕 耶稣(约前4—30) 基督教创始人。据《新约全书》说,他在犹太各地传
教,为犹太教当权者所仇视,后被捕送交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彼拉多,钉死在十字架上。
新时代的放债法〔1〕
还有一种新的“世故”〔2〕。
先前,我总以为做债主的人是一定要有钱的,近来才知道无须。在“新时代”里,有一
种精神的资本家。
你倘说中国像沙漠罢,这资本家便乘机而至了,自称是喷泉。你说社会冷酷罢,他便自
说是热;你说周围黑暗罢,他便自说是太阳。
阿!世界上冠冕堂皇的招牌,都被拿去了。岂但拿去而已哉。他还润泽,温暖,照临了
你。因为他是喷泉,热,太阳呵!
这是一宗恩典。
不但此也哩。你如有一点产业,那是他赏赐你的。为什么呢?因为倘若他一提倡共产,
你的产业便要充公了,但他没有提倡,所以你能有现在的产业。那自然是他赏赐你的。
你如有一个爱人,也是他赏赐你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天才而且革命家,许多女性都
渴仰到五体投地。他只要说一声“来!”便都飞奔过去了,你的当然也在内。但他不说“来
!”所以你得有现在的爱人。那自然也是他赏赐你的。
这又是一宗恩典。
还不但此也哩!他到你那里来的时候,还每回带来一担同情!一百回就是一百担——你
如果不知道,那就因为你没有精神的眼睛——经过一年,利上加利,就是二三百担……
阿阿!这又是一宗大恩典。
于是乎是算账了。不得了,这么雄厚的资本,还不够买一个灵魂么?但革命家是客气的
,无非要你报答一点,供其使用——其实也不算使用,不过是“帮忙”而已。
倘不如命地“帮忙”,当然,罪大恶极了。先将忘恩负义之罪,布告于天下。而且不但
此也,还有许多罪恶,写在账簿上哩,一旦发布,你便要“身败名裂”了。想不“身败名裂
”么,只有一条路,就是赶快来“帮忙”以赎罪。
然而我不幸竟看见了“新时代的新青年”的身边藏着这许多账簿,而他们自己对于“身
败名裂”又怀着这样天大的恐慌。
于是乎又得新“世故”:关上门,塞好酒瓶,捏紧皮夹。
这倒于我很保存了一些润泽,光和热——我是只看见物质的。
九,十四。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原题《“
新时代”的避债法》。
〔2〕 “世故”及下文若干词句,都是引用高长虹的话。高长虹,参看本卷第383
页注〔3〕。他在一九二四年十二月认识鲁迅后,曾得到鲁迅很多指导和帮助。一九二六年
下半年起,他却对鲁迅进行恣意的诬蔑和攻击。他在《狂飙》周刊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
月)发表的《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谩骂鲁迅为“世故老人”。在第六期(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给——》一诗中自比太阳:“如其我是太阳时,我将嫉妒那夜里的星
星。”在第九期(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介绍中华第一诗人》内则说:“在恋爱上我虽然像
嫉妒过人,然而其实是我倒让步过人。”第十期(一九二六年十二月)《时代的命运》中又
有“我对于鲁迅先生曾献过最大的让步,不只是思想上,而且是生活上”
等语。在同篇中又说他和鲁迅“曾经过一个思想上的战斗时期”,他所用的“战略”是
“同情”。在《指掌图》一文内,又自称与鲁迅“会面不只百次”。第十四期(一九二七年
一月)《我走出了化石的世界》中又咒骂:“鲁迅不特身心交病,且将身败名裂矣!”等等
。所以本文中有“太阳”、“爱人”、“同情”、“来一百回”等语。此外,“帮忙”、“
新时代的新青年”等,都是高长虹文中常用的词语。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1〕——九月间在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2〕讲我今
天所讲的,就是黑板上写着的这样一个题目。
中国文学史,研究起来,可真不容易,研究古的,恨材料太少,研究今的,材料又太多
,所以到现在,中国较完全的文学史尚未出现。今天讲的题目是文学史上的一部分,也是材
料太少,研究起来很有困难的地方。因为我们想研究某一时代的文学,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环
境,经历和著作。
汉末魏初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时代,在文学方面起一个重大的变化,因当时正在黄巾〔
3〕和董卓〔4〕大乱之后,而且又是党锢〔5〕的纠纷之后,这时曹操〔6〕出来了。—
—不过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志演义》〔7〕,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
的奸臣,但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现在我们再看历史,在历史上的记载和论断有时也
是极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为通常我们晓得,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
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
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
是别朝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
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颇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说坏话的公例。其实,曹操是一
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研究那时的文学,现在较为容易了,因为已经有人做过工作:在文集一方面有清严可均
辑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晋南北朝文》〔8〕。其中于此有用的,是《全汉文》,《全三
国文》,《全晋文》。
在诗一方面有丁福保辑的《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9〕。——丁福保是做医生的,现
在还在。
辑录关于这时代的文学评论有刘师培编的《中国中古文学史》〔10〕。这本书是北大
的讲义,刘先生已死,此书由北大出版。
上面三种书对于我们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能使我们看出这时代的文学的确有点异彩。
我今天所讲,倘若刘先生的书里已详的,我就略一点;反之,刘先生所略的,我就较详
一点。
董卓之后,曹操专权。在他的统治之下,第一个特色便是尚刑名。他的立法是很严的,
因为当大乱之后,大家都想做皇帝,大家都想叛乱,故曹操不能不如此。曹操曾自己说过:
“倘无我,不知有多少人称王称帝!”〔11〕这句话他倒并没有说谎。因此之故,影响到
文章方面,成了清峻的风格。——就是文章要简约严明的意思。
此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尚通脱。他为什么要尚通脱呢?
自然也与当时的风气有莫大的关系。因为在党锢之祸以前,凡党中人都自命清流,不过
讲“清”讲得太过,便成固执,所以在汉末,清流的举动有时便非常可笑了。
比方有一个有名的人,普通的人去拜访他,先要说几句话,倘这几句话说得不对,往往
会遭倨傲的待遇,叫他坐到屋外去,甚而至于拒绝不见。
又如有一个人,他和他的姊夫是不对的,有一回他到姊姊那里去吃饭之后,便要将饭钱
算回给姊姊。她不肯要,他就于出门之后,把那些钱扔在街上,算是付过了。〔12〕个人
这样闹闹脾气还不要紧,若治国平天下也这样闹起执拗的脾气来,那还成甚么话?所以深知
此弊的曹操要起来反对这种习气,力倡通脱。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便产
生多量想说甚么便说甚么的文章。
更因思想通脱之后,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
源引入。
总括起来,我们可以说汉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脱。在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
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的很少。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
,想写的便写出来。
所以曹操征求人才时也是这样说,不忠不孝不要紧,只要有才便可以。〔13〕这又是
别人所不敢说的。曹操做诗,竟说是“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14〕,他引出离当时不久
的事实,这也是别人所不敢用的。还有一样,比方人死时,常常写点遗令,这是名人的一件
极时髦的事。当时的遗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后当葬于何处何处,或葬于某某名人的
墓旁;操独不然,他的遗令不但没有依着格式,内容竟讲到遗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样处置等问
题〔15〕。
陆机虽然评曰“贻尘谤于后王”〔16〕,然而我想他无论如何是一个精明人,他自己
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统统搜罗起来,省得他们跑在外面给他捣乱。所以
他帷幄里面,方士文士就特别地多。
孝文帝曹丕〔17〕,以长子而承父业,篡汉而即帝位。他也是喜欢文章的。其弟曹植
〔18〕,还有明帝曹当〔19〕,都是喜欢文章的。不过到那个时候,于通脱之外,更加
上华丽。不著有《典论》,现已失散无全本,那里面说:“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
《典论》的零零碎碎,在唐宋类书中;一篇整的《论文》,在《文选》〔20〕中可以看见
。
后来有一般人很不以他的见解为然。他说诗赋不必寓教训,反对当时那些寓训勉于诗赋
的见解,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
说是为艺术而艺术〔21〕(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所以曹丕
做的诗赋很好,更因他以“气”为主,故于华丽以外,加上壮大。归纳起来,汉末,魏初的
文章,可说是:“清峻,通脱,华丽,壮大。”在文学的意见上,曹丕和曹植表面上似乎是
不同的。曹丕说文章事可以留名声于千载〔22〕;但子建却说文章小道〔23〕,不足论
的。据我的意见,子建大概是违心之论。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个
人大概总是不满意自己所做而羡慕他人所为的,他的文章已经做得好,于是他便敢说文章是
小道;第二,子建活动的目标在于政治方面,政治方面不甚得志〔24〕,遂说文章是无用
了。
曹操曹丕以外,还有下面的七个人: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应瑒,刘桢,都
很能做文章,后来称为“建安七子”〔25〕。七人的文章很少流传,现在我们很难判断;
但,大概都不外是“慷慨”,“华丽”罢。华丽即曹丕所主张,慷慨就因当天下大乱之际,
亲戚朋友死于乱者特多,于是为文就不免带着悲凉,激昂和“慷慨”了。
七子之中,特别的是孔融,他专喜和曹操捣乱。曹丕《典论》里有论孔融的,因此他也
被拉进“建安七子”一块儿去。其实不对,很两样的。不过在当时,他的名声可非常之大。
孔融作文,喜用讥嘲的笔调,曹丕很不满意他。孔融的文章现在传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
起来,我们可以瞧出他并不大对别人讥讽,只对曹操。比方操破袁氏兄弟,曹丕把袁熙的妻
甄氏拿来,归了自己,孔融就写信给曹操,说当初武王伐纣,将妲己给了周公了。操问他的
出典,他说,以今例古,大概那时也是这样的。又比方曹操要禁酒,说酒可以亡国,非禁不
可,孔融又反对他,说也有以女人亡国的,何
以不禁婚姻?〔26〕
其实曹操也是喝酒的。我们看他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27〕的诗句,就可以知
道。为什么他的行为会和议论矛盾呢?此无他,因曹操是个办事人,所以不得不这样做;孔
融是旁观的人,所以容易说些自由话。曹操见他屡屡反对自己,后来借故把他杀了。〔28
〕他杀孔融的罪状大概是不孝。因为孔融有下列的两个主张:
第一,孔融主张母亲和儿子的关系是如瓶之盛物一样,只要在瓶内把东西倒了出来,母
亲和儿子的关系便算完了。第二,假使有天下饥荒的一个时候,有点食物,给父亲不给呢?
孔融的答案是:倘若父亲是不好的,宁可给别人。——曹操想杀他,便不惜以这种主张
为他不忠不孝的根据,把他杀了。
倘若曹操在世,我们可以问他,当初求才时就说不忠不孝也不要紧,为何又以不孝之名
杀人呢?然而事实上纵使曹操再生,也没人敢问他,我们倘若去问他,恐怕他把我们也杀了
!
与孔融一同反对曹操的尚有一个祢衡〔29〕,后来给黄祖杀掉的。祢衡的文章也不错
,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气为主”来写文章的了。故在此我们又可知道,汉文慢慢壮大起来
,是时代使然,非专靠曹操父子之功的。但华丽好看,却是曹丕提倡的功劳。
这样下去一直到明帝的时候,文章上起了个重大的变化,因为出了一个何晏〔30〕。
何晏的名声很大,位置也很高,他喜欢研究《老子》和《易经》。至于他是怎样的一个
人呢?那真相现在可很难知道,很难调查。因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马氏很讨厌他,所以
他们的记载对何晏大不满。因此产生许多传说,有人说何晏的脸上是搽粉的,又有人说他本
来生得白,不是搽粉的。〔31〕但究竟何晏搽粉不搽粉呢?我也不知道。
但何晏有两件事我们是知道的。第一,他喜欢空谈,是空谈的祖师;第二,他喜欢吃药
,是吃药的祖师。〔32〕此外,他也喜欢谈名理。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药。
他吃的不是寻常的药,是一种名叫“五石散”的药。
“五石散”是一种毒药,是何晏吃开头的。汉时,大家还不敢吃,何晏或者将药方略加
改变,便吃开头了。五石散的基本,大概是五样药: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
石脂;另外怕还配点别样的药。但现在也不必细细研究它,我想各位都是不想吃它的。
从书上看起来,这种药是很好的,人吃了能转弱为强。因此之故,何晏有钱,他吃起来
了;大家也跟着吃。那时五石散的流毒就同清末的鸦片的流毒差不多,看吃药与否以分阔气
与否的。现在由隋巢元方做的《诸病源候论》〔33〕的里面可以看到一些。据此书,可知
吃这药是非常麻烦的,穷人不能吃,假使吃了之后,一不小心,就会毒死。先吃下去的时候
,倒不怎样的,后来药的效验既显,名曰“散发”。倘若没有“散发”,就有弊而无利。因
此吃了之后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因走路才能“散发”,所以走路名曰“行散”。比方我
们看六朝人的诗,有云:“至城东行散”,就是此意。后来做诗的人不知其故,以为“行散
”即步行之意,所以不服药也以“行散”二字入诗,这是很笑话的。
走了之后,全身发烧,发烧之后又发冷。普通发冷宜多穿衣,吃热的东西。但吃药后的
发冷刚刚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浇身。倘穿衣多而食热物,那就非死不可。因此五石
散一名寒食散。只有一样不必冷吃的,就是酒。
吃了散之后,衣服要脱掉,用冷水浇身;吃冷东西;饮热酒。这样看起来,五石散吃的
人多,穿厚衣的人就少;比方在广东提倡,一年以后,穿西装的人就没有了。因为皮肉发烧
之故,不能穿窄衣。为豫防皮肤被衣服擦伤,就非穿宽大的衣服不可。现在有许多人以为晋
人轻裘缓带,宽衣,在当时是人们高逸的表现,其实不知他们是吃药的缘故。一班名人都吃
药,穿的衣都宽大,于是不吃药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宽大起来了!
还有,吃药之后,因皮肤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袜而穿屐。所以我们看晋
人的画像或那时的文章,见他衣服宽大,不鞋而屐,以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飘逸的了,其
实他心里都是很苦的。
更因皮肤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于穿旧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所以在
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扪虱而谈”〔34〕,当时竟传为美事。比方我今天在这里演
讲的时候,扪起虱来,那是不大好的。但在那时不要紧,因为习惯不同之故。这正如清朝是
提倡抽大烟的,我们看见两肩高耸的人,不觉得奇怪。现在就不行了,倘若多数学生,他的
肩成为一字样,我们就觉得很奇怪了。
此外可见服散的情形及其他种种的书,还有葛洪的《抱朴子》〔35〕。
到东晋以后,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说是“散发”以示阔气。〔36〕就像清
时尊读书,就有人以墨涂唇,表示他是刚才写了许多字的样子。故我想,衣大,穿屐,散笥
等等,后来效之,不吃也学起来,与理论的提倡实在是无关的。
又因“散发”之时,不能肚饿,所以吃冷物,而且要赶快吃,不论时候,一日数次也不
可定。因此影响到晋时“居丧无礼”。——本来魏晋时,对于父母之礼是很繁多的。比方想
去访一个人,那么,在未访之前,必先打听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讳。否则,嘴
上一说出这个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会大哭起来〔37〕——他记得父母了
——给你一个大大的没趣。晋礼居丧之时,也要瘦,不多吃饭,不准喝酒。但在吃药之后,
为生命计,不能管得许多,只好大嚼,所以就变成“居丧无礼”了。
居丧之际,饮酒食肉,由阔人名流倡之,万民皆从之,因为这个缘故,社会上遂尊称这
样的人叫作名士派。
吃散发源于何晏,和他同志的,有王弼和夏侯玄〔38〕两个人,与晏同为服药的祖师
。有他三人提倡,有多人跟着走。他们三人多是会做文章,除了夏侯玄的作品流传不多外,
王何二人现在我们尚能看到他们的文章。他们都是生于正始的,所以又名曰“正始名士”〔
39〕。但这种习惯的末流,是只会吃药,或竟假装吃药,而不会做文章。
东晋以后,不做文章而流为清谈,由《世说新语》〔40〕一书里可以看到。此中空论
多而文章少,比较他们三个差得远了。
三人中王弼二十余岁便死了,夏侯何二人皆为司马懿〔41〕所杀。因为他二人同曹操
有关系,非死不可,犹曹操之杀孔融,也是借不孝做罪名的。
二人死后,论者多因其与魏有关而骂他,其实何晏值得骂的就是因为他是吃药的发起人
。这种服散的风气,魏,晋,直到隋,唐,还存在着,因为唐时还有“解散方”〔42〕,
即解五石散的药方,可以证明还有人吃,不过少点罢了。唐以后就没有人吃,其原因尚未详
,大概因其弊多利少,和鸦片一样罢?
晋名人皇甫谧〔43〕作一书曰《高士传》,我们以为他很高超。但他是服散的,曾有
一篇文章,自说吃散之苦。因为药性一发,稍不留心,即会丧命,至少也会受非常的苦痛,
或要发狂;本来聪明的人,因此也会变成痴呆。所以非深知药性,会解救,而且家里的人多
深知药性不可。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比
方有苍蝇扰他,竟至拔剑追赶;〔44〕就是说话,也要胡胡涂涂地才好,有时简直是近于
发疯。但在晋朝更有以痴为好的,这大概也是服药的缘故。
魏末,何晏他们以外,又有一个团体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七个,所以又称“
竹林七贤”〔45〕。正始名士服药,竹林名士饮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46〕和阮籍〔
47〕。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纯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药,而阮籍则是专喝酒的代表。但嵇
康也饮酒,刘伶〔48〕也是这里面的一个。他们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旧礼教的。
这七人中,脾气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气都很大;阮籍老年时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终
都是极坏的。
阮年青时,对于访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别〔49〕。
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见眸子的,恐怕要练习很久才能够。青眼我会装,白眼我却装不好。
后来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50〕的地步,嵇康却全不改变。结果阮得终其天
年,而嵇竟丧于司马氏之手,与孔融何晏等一样,遭了不幸的杀害。这大概是因为吃药和吃
酒之分的缘故: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饮酒不会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他们的态度,大抵是饮酒时衣服不穿,帽也不带。若在平时,有这种状态,我们就说无
礼,但他们就不同。居丧时不一定按例哭泣;子之于父,是不能提父的名,但在竹林名士一
流人中,子都会叫父的名号〔51〕。旧传下来的礼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认的。即如刘伶—
—他曾做过一篇《酒德颂》,谁都知道——他是不承认世界上从前规定的道理的,曾经有这
样的事,有一次有客见他,他不穿衣服。人责问他;他答人说,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
我的衣服,你们为什么进我的裤子中来?〔52〕至于阮籍,就更甚了,他连上下古今也不
承认,在《大人先生传》〔53〕里有说:“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
将何怀?”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无意义,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觉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
,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虚无,所以他便沉湎于酒了。然而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
的饮酒不独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环境。其时司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声很大,所以他
讲话就极难,只好多饮酒,少讲话,而且即使讲话讲错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谅。只要
看有一次司马懿求和阮籍结亲,而阮籍一醉就是两个月,没有提出的机会,〔54〕就可以
知道了。
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宋的
颜延之〔55〕已经说不大能懂,我们现在自然更很难看得懂他的诗了。他诗里也说神仙,
但他其实是不相信的。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孔子说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嵇康做的《难自然好学论》〔56〕,却道,人是并不好学
的,假如一个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饭吃,就随便闲游不喜欢读书了,所以现在人之好学,是
由于习惯和不得已。还有管叔蔡叔〔57〕,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诛,一向公认
为坏人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论》,就也反对历代传下来的意思,说这两个人是忠臣,他们
的怀疑周公,是因为地方相距太远,消息不灵通。
但最引起许多人的注意,而且于生命有危险的,是《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非汤武而
薄周孔”。司马懿因这篇文章,就将嵇康杀了〔58〕。非薄了汤武周孔,在现时代是不要
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
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
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嵇康的见杀
,是因为他的朋友吕安不孝,连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杀孔融差不多。魏晋,是以孝治天下
的,不孝,故不能不杀。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为天位从禅让,即巧取豪夺而来,若主
张以忠治天下,他们的立脚点便不稳,办事便棘手,立论也难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
但倘只是实行不孝,其实那时倒不很要紧的,嵇康的害处是在发议论;阮籍不同,不大说关
于伦理上的话,所以结局也不同。
但魏晋也不全是这样的情形,宽袍大袖,大家饮酒。反对的也很多。在文章上我们还可
以看见裴钛的《崇有论》〔59〕,孙盛的《老子非大贤论》〔60〕,这些都是反对王何
们的。
在史实上,则何曾劝司马懿杀阮籍有好几回〔61〕,司马懿不听他的话,这是因为阮
籍的饮酒,与时局的关系少些的缘故。
然而后人就将嵇康阮籍骂起来,人云亦云,一直到现在,一千六百多年。季札说:“中
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62〕这是确的,大凡明于礼义,就一定要陋于知
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许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但据
我个人的意见,这判断是错的。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
,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
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
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
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
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
,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现在说一个容易明白的比喻罢,譬如有一个军阀
,在北方——在广东的人所谓北方和我常说的北方的界限有些不同,我常称山东山西直隶河
南之类为北方——那军阀从前是压迫民党的,后来北伐军势力一大,他便挂起了青天白日旗
,说自己已经信仰三民主义了,是总理的信徒。这样还不够,他还要做总理的纪念周。这时
候,真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去呢,不去呢?不去,他那里就可以说你反对三民主义,定罪,
杀人。但既然在他的势力之下,没有别法,真的总理的信徒,倒会不谈三民主义,或者听人
假惺惺的谈起来就皱眉,好像反对三民主义模样。所以我想,魏晋时所谓反对礼教的人,有
许多大约也如此。他们倒是迂夫子,将礼教当作宝贝看待的。
还有一个实证,凡人们的言论,思想,行为,倘若自己以为不错的,就愿意天下的别人
,自己的朋友都这样做。但嵇康阮籍不这样,不愿意别人来模仿他。竹林七贤中有阮咸,是
阮籍的侄子,一样的饮酒。阮籍的儿子阮浑也愿加入时,阮籍却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咸
在,够了。〔63〕假若阮籍自以为行为是对的,就不当拒绝他的儿子,而阮籍却拒绝自己
的儿子,可知阮籍并不以他自己的办法为然。至于嵇康,一看他的《绝交书》,就知道他的
态度很骄傲的;有一次,他在家打铁——他的性情是很喜欢打铁的——钟会来看他了,他只
打铁,不理钟会。〔64〕钟会没有意味,只得走了。其时嵇康就问他: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也是嵇康
杀身的一条祸根。但我看他做给他的儿子看的《家诫》〔65〕——当嵇康被杀时,其子方
十岁,算来当他做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儿子是未满十岁的——就觉得宛然是两个人。他在
《家诫》中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小心,还有一条一条的教训。有一条是说长官处不可常去,亦
不可住宿;官长送人们出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你有暗中密
告的嫌疑。又有一条是说宴饮时候有人争论,你可立刻走开,免得在旁批评,因为两者之间
必有对与不对,不批评则不像样,一批评就总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见怪。还有人要你饮
酒,即使不愿饮也不要坚决地推辞,必须和和气气的拿着杯子。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
希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因此我们知道,嵇康自己对于他自
己的举动也是不满足的。所以批评一个人的言行实在难,社会上对于儿子不像父亲,称为“
不肖”,以为是坏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愿意他的儿子像自己的父亲哩。试看阮籍嵇康,就
是如此。这是,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态。但又于此
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
不过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为他们的名位大,一般的人们就学起来,而所学的无非
是表面,他们实在的内心,却不知道。因为只学他们的皮毛,于是社会上便很多了没意思的
空谈和饮酒。许多人只会无端的空谈和饮酒,无力办事,也就影响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
计”,毫无实际了。在文学上也这样,嵇康阮籍的纵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后来到东晋,空
谈和饮酒的遗风还在,而万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却没有了。
刘勰〔66〕说:“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这“师心”和“使气”,便
是魏末晋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灭后,敢于师心使气的作家也没有了
。
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
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67〕。他的态度是随便
饮酒,乞食,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无尤无怨。所以现在有人称他为“田园诗人”,
是个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他的态度是不容易学的,他非常之穷,而心里很平静。家常无米
,就去向人家门口求乞。他穷到有客来见,连鞋也没有,那客人给他从家丁取鞋给他,他便
伸了足穿上了。虽然如此,他却毫不为意,还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自然
状态,实在不易模仿。他穷到衣服也破烂不堪,而还在东篱下采菊,偶然抬起头来,悠然的
见了南山,这是何等自然。现在有钱的人住在租界里,雇花匠种数十盆菊花,便做诗,叫作
“秋日赏菊效陶彭泽体”,自以为合于渊明的高致,我觉得不大像。
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但他没有什
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园诗人”的名称。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
当时政治的。〔68〕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
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还有一个原因,先已说过,是习惯。因为当时饮酒的
风气相沿下来,人见了也不觉得奇怪,而且汉魏晋相沿,时代不远,变迁极多,既经见惯,
就没有大感触,陶潜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当然的。例如看北朝的墓志,官位升进,往往详
细写着,再仔细一看,他是已经经历过两三个朝代了,但当时似乎并不为奇。
据我的意思,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
”,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
。
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爱,杨子为我。〔6
9〕墨子当然要著书;杨子就一定不著,这才是“为我”。因为若做出书来给别人看,便变
成“为人”
了。
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
文中时时提起的〔70〕。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
自汉末至晋末文章的一部分的变化与药及酒之关系,据我所知的大概是这样。但我学识
太少,没有详细的研究,在这样的热天和雨天费去了诸位这许多时光,是很抱歉的。现在这
个题目总算是讲完了。
〔1〕 本篇记录稿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一、十二、十三、
十五、十六、十七日广州《民国日报》副刊《现代青年》第一七三至
一七八期;改定稿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二号。
〔2〕 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 国民党政府广州市教育局主办,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八日
在广州市立师范学校礼堂举行开幕式。当时的广州市长林云陔、教育局长刘懋初等均在会上
作反共演说。他们打着“学术”的旗号,也“邀请”学者演讲。作者这篇演讲是在七月二十
三日、二十六日的会上所作的(题下注“九月间”有误)。作者后来说过:
“在广州之谈魏晋事,盖实有慨而言。”(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三十日致陈捌信)他在这
次关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演讲里,曲折地对国民党反动派进行了揭露和讽刺。
〔3〕 黄巾 指东汉末年巨鹿人张角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汉灵帝中平元年(184)
起义,参加的人都以黄巾缠头为标志,称为“黄巾军”。他们提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的口号,攻占城邑,焚烧官府,旬日之间,全国响应,给东汉政权以沉重的打击。但后来终
于在官军和地主武装的残酷镇压下失败。
〔4〕 董卓(?—192) 字仲颖,陇西临洮(今甘肃岷县)人,东汉末年的大军
阀。灵帝时为并州牧,灵帝死后,外戚首领大将军何进为了对抗宦官,召他率兵入朝相助,
他到洛阳后,即废少帝(刘辩),立献帝(刘协),自任丞相,专断朝政。献帝初平元年(
190),山东河北等地军阀袁绍、韩馥等为了和董卓争权,联合起兵讨卓,他便劫持献帝
迁都长安,自为太师。后为王允、吕布所杀。他在离洛阳时,焚烧宫殿府库民房,二百里内
尽成墟土;又驱数百万人口入关,积尸盈途。在他被杀以后,他的部将李侧、郭汜等又攻破
长安,焚掠屠杀,人民受害甚烈。
〔5〕 党锢 东汉末年,宦官擅权,政治黑暗,民生痛苦。统治阶级内部一部分比较
正直的官僚,为了维护刘汉政权和自己的地位,便与太学生互通声气,议论朝政,揭露宦官
集团的罪恶。汉桓帝延熹九年(166),宦官诬告司隶校尉李膺、太仆杜密和太学生领袖
郭泰、贾彪等人结党为乱,桓帝便捕李膺、范滂等下狱,株连二百余人。以后又于灵帝建宁
二年(169),熹平元年(172),熹平五年(176)三次捕杀党人,更诏各州郡凡
党人的门生、故吏、父子、兄弟有做官的,都免官禁锢。直到灵帝中平元年(184)黄巾
起义,才下诏将他们赦免。
这件事,史称“党锢之祸”。
〔6〕 曹操(155—220) 字孟德,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二十岁举孝廉
,汉献帝时官至丞相,封魏王。曹丕篡汉后追尊为武帝。他是政治家、军事家,又是诗人。
他和其子曹丕、曹植,都喜欢延揽文士,奖励文学,为当时文坛的领袖人物。后人把他的诗
文编为《魏武帝集》。
〔7〕 《三国志演义》 即长篇小说《三国演义》,元末明初罗贯中著。书中将曹操
描写为“奸雄”。
〔8〕 严可均(1762—1843) 字景文,号铁桥,浙江乌程(今吴兴)人。
清嘉庆举人,曾任建德教谕。他自嘉庆十三年(1808)起,开始搜集唐以前的文章,历
二十余年,成《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内收作者三千四百多人,分代编辑为十五集
,总计七四六卷。稍后,他的同乡蒋壑为作编目一○三卷,并以为原书题名不能概括全书,
故将书名改为《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晋南北朝文》。原书于光绪二十年(1894)由黄冈
王毓藻刊于广州。
〔9〕 丁福保(1874—1952) 字仲祜,江苏无锡人。清末肄业江阴南菁书
院,后习医,曾至日本考察医学,归国后在上海创办医学书局。他所辑的《全汉三国晋南北
朝诗》,收作者七百余人,依时代分为十一集,总计五十四卷。一九一六年上海医学书局出
版。
〔10〕 刘师培(1884—1919) 一名光汉,字申叔,江苏仪征人。
清末曾参加同盟会的活动,常在《民报》发表鼓吹反清的文字;但后来为清朝两江总督
端方所收买,出卖革命党人。入民国后,他又依附袁世凯,与杨度、孙毓筠等人组织筹安会
,竭力赞助袁世凯窃国称帝的阴谋。他的著作很多,《中国中古文学史》是他在民国初年任
北京大学教授时所编的讲义,后收入《刘申叔遗书》中。
〔11〕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曹操于汉献帝建安十
五年(210)下令“自明本志”,表白他自己并无篡汉的意思,内有“设使国家无有孤,
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话。
〔12〕 《太平御览》卷四二五引谢承《后汉书》:“范丹姊病,往看之,姊设食;
丹以姊婿不德,出门留二百钱,姊使人追索还之,丹不得已受之。闻里中刍藁童仆更相怒曰
:‘言汝清高,岂范史云辈而云不盗我菜乎?’丹闻之,曰:‘吾之微志,乃在童竖之口,
不可不勉。’遂投钱去。”按范丹(112—185),一作范冉,字史云,后汉陈留外黄
(今河南杞县东北)人。
〔13〕 曹操曾于建安十五年(210)、二十二年(217)下求贤令,又于建安
十九年(214)令有司取士毋废“偏短”,每次都强调以才能为用人的标准。《魏书·武
帝纪》载建安十五年令说:“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若必廉士而后可用,
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
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又裴注引王沈《魏书》所载二十二
年令说:“今天下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及果勇不顾,临敌力战,若文俗之吏,高才
异质,或堪为将守;负死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
,勿有所遗。”
〔14〕 “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 见《三国志·魏书·袁绍传》裴注引《英雄记》
载曹操《董卓歌》:“德行不亏缺,变故自难常。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郭景图命尽于园桑
。”按郑康成(127—200),名玄,北海高密(今山东高密)人,东汉经学家,其生
存时代较曹操约早二十余年。
〔15〕 曹操的遗令,散见于《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及其他古书中,严可均缀合
为一篇,收入《全三国文》卷三,其中有这样的话:
“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按
指诸妾)无所为,可学作履组卖也。吾历宫所得绶(印绶),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
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16〕 陆机(261—303) 字士衡,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晋代诗人
。他评曹操的话,见萧统《文选》卷六十《吊魏武帝文》:
“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唐代李善注:“言裘绂轻微何所有,而空贻尘谤而
及后王。”
〔17〕 曹丕(187—226) 字子桓,曹操的次子(按操长子名昂字子修,随
操征张绣阵亡,故一般都以曹丕为操的长子)。建安二十五年(220)废汉献帝自立为帝
,即魏文帝。他爱好文学,创作之外,兼擅批评,所著《典论》,《隋书·经籍志》著录五
卷,已佚,严可均《全三国文》内有辑佚一卷。其中《论文》篇论各种文体的特征说:
“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又论文气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
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18〕 曹植(192—232) 字子建,曹操的第三子。曾封东阿王,后封陈王
,死谥思,后世称陈思王。他是建安时代重要诗人之一,流传下来的著作,以清代丁晏所编
的《曹集诠评》搜罗较为完备。
〔19〕 曹当(204—239) 字元仲,曹丕的儿子,即魏明帝。
〔20〕 《文选》 南朝梁昭明太子箫统编选。内选秦汉至齐梁间的诗文,共三十卷
,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唐代李善为之作注,分为六十卷。曹丕《典论·论文》,见
该书第五十二卷。
〔21〕 “为艺术而艺术” 十九世纪法国作家戈蒂叶(T.Gautier)提出
的一种资产阶级文艺观点(见小说《莫班小姐》序)。它认为艺术可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
,创作的目的就在于艺术作品的本身,与社会政治无关。
〔22〕 文章事可以留名声于千载 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
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
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23〕 文章小道 曹植《与杨德祖(修)书》:“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
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
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
〔24〕 曹植早年以文才为曹操所爱,屡次想立他为太子;他也结纳杨修、丁仪、丁
巴等为羽翼,在曹操面前和曹丕争宠。但他后来因为任性骄纵,失去了曹操的欢心,终于未
得嗣立。到了曹丕即位以后,他常被猜忌,更觉雄才无所施展。明帝时又一再上表求“自试
”,希望能够用他带兵去征吴伐蜀,建功立业,但他的要求也未实现。
〔25〕 “建安七子” 这个名称始于曹丕的《典论·论文》:“今之文人,鲁国孔
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元瑜,汝南应德琏,东
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马录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
。”后人据此便称孔融等为“建安七子”。按孔融(153—208),鲁国(今山东曲阜
)人,汉献帝时为北海相,太中大夫。陈琳(?—217),广陵(今江苏江都)人,曾任
司空(曹操)军谋祭酒。王粲(177—217),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曾任丞相
(曹操)军谋祭酒、侍中。徐干(171—217),北海(今山东潍坊西南)人,曾任司
空军谋祭酒、五官将(曹丕)文学。阮(?—212),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曾
任司空军谋祭酒。应瑒(?—217),汝南(今河南汝南)人,曾任丞相掾属、五官将文
学。刘桢(?—217),东平(今山东东平)人,曾任丞相掾属。
〔26〕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评论孔融的文章说:
“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
、班俦也。”按“建安七子”中,陈琳等都是曹操门下的属官,只有孔融例外;在年龄上,
他比其余六人约长十余岁而又最先逝世,年辈也不相同。他没有应酬和颂扬曹氏父子的作品
,而且还常常讽刺曹操。《后汉书·孔融传》载:‘曹操攻屠邺城,袁氏妇子多见侵略,而
操子不私纳袁熙(按为袁绍子)妻甄氏。融乃与操书,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
不悟,后问出何经典。对曰:‘以今度之,想当然耳。’……时年饥兵兴,操表制酒禁,融
频书争之,多侮慢之辞。”唐代章怀太子(李贤)注引孔融与曹操论酒禁书,其中有“夏商
亦以妇人失天下,今令不断婚姻。而将酒独急者,疑但惜谷耳”等语。
〔27〕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见曹操的《短歌行》。杜康,相传为周代人,善
造酒。
〔28〕 关于曹操杀孔融的经过,《后汉书·孔融传》说:“曹操既积嫌忌,而郗虑
复"k成其罪,遂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融曰:
‘……(融)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
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大逆不道,宜极重诛。’
书奏,下狱弃市。”又《三国志·魏书·崔琰传》注引孙盛《魏氏春秋》,内载曹操宣布孔
融罪状的令文说:“平原祢衡受传融论,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若缶瓦器,寄盛其中。
又言若遭饿馑,而父不肖,宁赡活余人。融违天反道,败伦乱理,虽肆市朝,犹恨其晚
。”
〔29〕 祢衡(173—198) 字正平,平原般(今山东临邑)人,汉末文学家
。他很有文才,与孔融、杨修友善,曾屡次辱骂曹操;因为他文名很大,曹操虽想杀他而又
有所顾忌,便将他送到刘表处去,后因侮慢刘表,又被送给江夏太守黄祖,终于为黄祖所杀
,死时年二十六。
〔30〕 何晏(?—249) 字平叔,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曹操的女婿。齐
王曹芳时,曹爽执政,用他为吏部尚书,后与曹爽同时被司马懿所杀。《三国志·魏书·曹
爽传》说他“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
〔31〕 关于何晏搽粉的事,《三国志·魏书·曹爽传》注引鱼豢《魏略》说:“晏
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但晋代人裴启所著《语林》则说:“(晏)美姿仪
,面绝白,魏文帝疑其著粉;后正夏月,唤来,与热汤饼,既炎,大汗出,随以朱衣自拭,
色转皎洁,帝始信之。”
〔32〕 关于何晏服药的事,《世说新语·言语》载:“何平叔云:
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刘孝标注引秦丞相(按当作秦承祖)《寒食散
论》说:“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用之者寡,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
行于世,服者相寻。”又隋代巢元方《诗病源候论》卷六《寒食散发候》篇说:“皇甫(谧
)云:寒食药者,世莫知焉,或言华佗,或曰仲景(张机)。……近世尚书何晏,耽声好色
,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
晏死之后,服者弥繁,于时不辍。”
〔33〕 巢元方 隋炀帝大业中,为太医博士,奉诏撰《诸病源候论》五十卷。关于
寒食散的服法与解法,详见该书卷六《寒食散发候》篇。
〔34〕 “扪虱而谈” 这是王猛的故事。王猛(325—375),字景略,北海
剧(今山东寿光)人。《晋书·王猛传》说:“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
,扪虱而言,旁若无人。”
〔35〕 葛洪(约283—363) 字稚川,句容(今江苏句容)人。
《晋书·葛洪传》说他“为人木讷,不好荣利,……究览典籍,尤好神仙导养之法。”
所著《抱朴子》,共八卷,分内外二篇,内篇论神仙方药,外篇论时政人事。关于服散的记
载,见该书内篇。
〔36〕 关于服散作假的事,《太平广记》卷二四七引侯白《启颜录》载:“后魏孝
文帝时,诸王及贵臣多服石药,皆称石发。乃有热者,非富贵者,亦云服石发热,时人多嫌
其诈作富贵体。有一人于市门前卧,宛转称热,要人竞看,同伴怪之,报曰:‘我石发。’
同伴人曰:
‘君何时服石,今得石发?’曰:‘我昨市米中有石,食之今发。’众人大笑。自后少
有人称患石发者。”
〔37〕 关于闻讳而哭的事,《世说新语·任诞》载:“桓南郡(桓玄)被召作太子
洗马,船泊荻渚。王大(王忱)服散后已小醉,往看桓,桓为设酒,不能冷饮,频语左右,
令温酒来。桓乃流涕呜咽,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泪,因谓王曰:‘犯我家讳,何预卿事。
’王叹曰:
‘灵宝(桓玄小名)故自达。’”按桓玄的父亲名温,所以他听见王忱叫人温酒便哭泣
起来。
〔38〕 王弼(226—249) 字辅嗣,魏国山阳(今河南焦作)人。
王粲的族孙。《三国志·魏书·钟会传》说:“弼好论儒道,辞才逸辩,注易及老子,
为尚书郎。”夏侯玄(209—254),字太初,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三国志·
魏书·夏侯尚传》说:“(玄)少知名,弱冠为散骑黄门侍郎……正始初,曹爽辅政。玄,
爽之姑子也。累迁散骑常侍、中护军。……顷之,为征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州诸军事。
”
曹爽被司马懿所杀后,他也为司马师所杀。
〔39〕 “正始名士” 《世说新语·文学》“袁彦伯作《名士传》成”条下梁刘孝
标注:“宏(彦伯名)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
、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浚仲为竹林名士。”按正始(240—249),魏废帝齐
王曹芳的年号。
〔40〕 《世说新语》 南朝宋刘义庆撰。内容是记述东汉至东晋间一般文士学士的
言谈风貌轶事等。有南朝梁刘孝标所作注释。今传本共三卷,三十六篇。按刘义庆(403
—444),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宋武帝刘裕的侄子,袭爵为临川王,曾任南兖州刺史
。
〔41〕 司马懿(179—251) 字仲达,河内温县(今河南温县)
人。初为曹操主簿,魏明帝时迁大将军。齐王曹芳即位后,他专断国政;死后其子司马
昭继为大将军,日谋篡位。咸熙二年(265),昭子司马炎代魏称帝,建立晋朝。按夏侯
玄是被司马师所杀,作者误记为司马懿。
〔42〕 “解散方” 《唐书·经籍志》著录《解寒食散方》十三卷,徐叔和撰;《
新唐书·艺文志》著录《解寒食方》十五卷,徐叔向撰。
〔43〕 皇甫谧(215—282) 字士安,安定朝那(今甘肃平凉)
人。晋朝初年屡征不出,著有《高士传》、《逸士传》、《玄晏春秋》等。
《晋书·皇甫谧传》载有他的一篇上司马炎疏,其中自述因吃散而得到的种种苦痛说:
“臣以弊,迷于道趣。……又服寒食药,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
,当暑烦闷,加以咳逆,或若温板,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于今困劣,救命呼嗡
,父兄见出,妻息长诀。”
〔44〕 关于拔剑逐蝇的故事,《三国志·魏书·梁习传》注引《魏略》:“(王)
思又性急,尝执笔作书,蝇集笔端,驱去复来,如是再三。思恚怒,自起逐蝇,不能得,还
取笔掷地,蹋坏之。”按清代张英等所编《渊鉴类函》卷三一五《褊急》门载王思事,有“
思自起拔剑逐蝇”的话,但未注明引用书名。按王思,济阴(今山东定陶)人,正始中为大
司农。
〔45〕 “竹林七贤” 《三国志·魏书·王粲传》内附述嵇康事略,裴注引《魏氏
春秋》说:“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
琊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世说新语·任诞》亦有一则,
说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参看本篇注〔39〕。
〔46〕 嵇康(223—262) 字叔夜,谯国○(今安徽宿县)人,诗人。《晋
书·嵇康传》说:“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
。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养性服食(服药)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康善
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他的著作,现存《嵇康集》十卷,有鲁迅校本。
〔47〕 阮籍(210—263) 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阮之子
,诗人,与嵇康齐名。仕魏为从事中郎、步兵校尉。《晋书·阮籍传》说他“博览群籍,尤
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又说: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
常。”他的著作,现存《阮籍集》十卷。
〔48〕 刘伶 字伯伦,沛国(今安徽宿县)人。仕魏为建威参军。
著有《酒德颂》,托言有大人先生,“止则操鞍执觚,动则挈~}提壶,唯酒是务,焉知
其余。”有“贵介公子,"|绅处士”在他的面前“陈说礼法”,而他“方捧承槽,衔杯漱
醪,奋髯箕踞,枕麦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49〕 关于阮籍能为青白眼,见《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
士,以白眼对之。”他的母亲死了,“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
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雠。”
〔50〕 “口不臧否人物” 见《晋书·阮籍传》:“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
口不臧否人物。”
〔51〕 晋代常有子呼父名的例子,如《晋书·胡母辅之传》:“辅之正酣饮,谦之
(辅之的儿子)门规而厉声曰:‘彦国(辅之的号),年老不得为尔!将令我尻背东壁。’
辅之欢笑,呼入与共饮。”
又《王蒙传》:“王蒙,字仲祖……美姿容,尝览镜自照,称其父字曰:‘王文开生如
此儿耶!’”
〔52〕 关于刘伶裸形见客的事,《世说新语·任诞》载: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
‘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为入我中?’”刘孝标注引邓粲《晋纪》所
记略同。
〔53〕 《大人先生传》 阮籍借“大人先生”之口来抒写自己胸怀的一篇文章。这
里所引的三句是“大人先生”所作的歌。
〔54〕 关于阮籍借醉辞婚的故事,《晋书·阮籍传》载:“文帝(司马昭,鲁迅误
记为司马懿)初欲为武帝(司马炎)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
〔55〕 颜延之(384—456) 字延年,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
人,南朝宋诗人。《文选》卷二十三阮籍《咏怀》诗下,李善注引颜延之的话:“嗣宗
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
下,难以情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
〔56〕 《难自然好学论》 嵇康为反驳张邈(字辽叔)的《自然好学论》而作的一
篇论文。
〔57〕 管叔蔡叔 是周武王的两个兄弟。《史记·管蔡世家》说:
“武王已克殷纣,平天下,封功臣昆弟。于是封叔鲜于管,封叔度于蔡,二人相纣子武
庚禄父(按禄父为武庚之名),治殷遗民。封叔旦于鲁而相周,为周公。……武王既崩,成
王少,周公旦专王室。管叔、蔡叔疑周公之为不利于成王,乃挟武庚以作乱。周公旦承成王
命伐诛武庚,杀管叔,而放蔡叔,迁之。”嵇康的《管蔡论》为管、蔡辩解,说“管、蔡皆
服教殉义,忠诚自然。……周公践政,率朝诸侯。……而管、蔡服教,不达圣权,卒遇大变
,不能自通。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
〔58〕 《与山巨源绝交书》 山巨源,即“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205—28
3),河内怀(今河南武陟)人。他在魏元帝(曹奂)景元年间投靠司马昭,曾任选曹郎,
后将去职,欲举嵇康代任,康作书拒绝,并表示和他绝交,书中自说不堪受礼法的束缚,“
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后来嵇康受朋友吕安案的牵
连,钟会便乘机劝司马昭把他杀了。《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引《魏氏春秋》叙述他被
杀的经过说:“大将军(司马昭)尝欲辟(征召)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又从子不善,避之
河东,或云避世。及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
大将军闻而怒焉。初,康与东平吕昭子巽及巽弟安亲善。会巽淫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
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钟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
,遂杀安及康。康临刑自若,援琴而鼓,既而叹曰:‘雅音于是绝矣!’时人莫不哀之。”
按杀嵇康的是司马昭,鲁迅误记为司马懿。
〔59〕 裴钛(267—300) 字逸民,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
晋惠帝时为国子祭酒,兼右军将军,迁尚书左仆射,后为司马伦(赵王)所杀。《晋书
·裴钛传》说:“钛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
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仿效
,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
〔60〕 孙盛 字安国,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遥)人。曾任桓温参军,长沙太守。著
有《魏氏春秋》、《晋阳秋》等。他的《老聃非大贤论》,批评当时清谈家奉为宗主的老聃
,用老聃自己的话证明他的学说的自相矛盾,不切实际,从而断定老聃并非大贤。
〔61〕 何曾(197—278) 字颖考,陈国阳夏(今河南太康)人。
司马炎篡魏,他因劝进有功,拜太尉,封公爵。《晋书·何曾传》说:
“时(按当为魏高贵乡公即位初年)步兵校尉阮籍负才放诞,居丧无礼。
曾面质籍于文帝(鲁迅误记为司马懿)座曰:‘卿纵情背礼,败俗之人。
今忠贤执政,综核名实,若卿之曹,不可长也。’因言于帝曰:‘公方以孝治天下,而
听阮籍以重哀(母丧)饮酒食肉于公座。宜摈四裔,无令颡染华夏。’帝曰:‘此子羸病若
此,君不能为吾忍耶!’曾重引据,辞理甚切。帝虽不从,时人敬惮之。”
〔62〕 “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二句,见《庄子·田子方》: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
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据唐代成玄英注:温伯,字雪子,春秋时楚国人
。鲁迅误记为季札。
〔63〕 阮籍不愿儿子效法自己的事,见《晋书·阮籍传》:
“(籍)子浑,字长成,有父风,少幕通达,不饰小节,籍谓曰:‘仲容已豫吾此流,
汝不得复尔。’”又《世说新语·任诞》也载有此事。按阮咸,字仲容,阮籍兄阮熙之子。
〔64〕 嵇康怠慢钟会,见《晋书·嵇康传》:“(康)性绝巧而好锻(打铁)。宅
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
又说:“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
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
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按钟会(225—264)
,字士季,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司马昭的重要谋士,官至左徒。魏常通乡公景元三
年(262)拜镇西将军,次年统兵伐蜀,蜀平后谋反,被杀。
〔65〕 《家诫》 见《嵇康集》卷十。鲁迅所举的这几条的原文是:“君子用心,
所欲准行,自当量其善者,必拟议而后动。……所居长吏,但宜敬之而已尖,不当极亲密,
不宜数往;往当有时。其有众人,又不当独在后,又不当宿。所以然者,长吏喜问外事,或
时发举,则怨者谓人所说,无以自免也。……若会酒坐,见人争语,其形势似欲转盛,便当
无何舍去之。此将斗之兆也。坐视必见曲直,傥不能不有言,有言必是在一人;其不是者方
自谓为直,则谓曲我者有私于彼,便怨恶之情生矣;或便获悖辱之言。……又慎不须离楼,
强劝人酒,不饮自己;若人来劝己,辄当为持之,勿稍逆也。”(据鲁迅校本)按嵇康的儿
子名绍,字延祖,《晋书·嵇绍传》说他“十岁而孤”。
〔66〕 刘勰(?—约520) 字彦和,南东莞(今江苏镇江)人,南朝梁文艺理
论家。著有《文心雕龙》。这里所引的两句,见于该书《才略》篇。
〔67〕 陶潜(约372—427) 又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
人,晋代诗人。曾任彭泽令,因不满当时政治的黑暗和官场的虚伪,辞官归隐。著作有《陶
渊明集》。梁代钟嵘在《诗品》中称他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五四”以后又常被人称
为“田园诗人”。
他在《乞食》一诗中说:“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
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又南朝宋檀道鸾《续晋阳秋》说:“江州刺史王弘造渊明
,无履,弘从人脱履以给之。弘语左右为彭泽作履,左右请履度,渊明于众坐伸脚,及履至
,著而不疑。”“采菊东篱下”句见他所作的《饮酒》诗第五首。
〔68〕 陶潜的《述酒》诗,据南宋汤汉的注语,以为它是为当时最重大的政治事变
——晋宋易代而作,注语中说:“晋元熙二年(420)六月,刘裕废恭帝(司马德文)为
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授张伟使崆王,伟自饮而卒;继又令兵人逾垣进药,王不肯饮,
遂掩杀之。此诗所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诗辞尽隐语,故观者弗省。
……予反复详考,而后知决为零陵哀诗也。”(见《陶靖节诗注》卷三)
〔69〕 墨子(约前468—前376) 名翟,鲁国人,春秋战国时代思想家,墨
家创始人。他认为“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提倡“兼爱”的学说。现存《墨子》
书中有《兼爱》上中下三篇。杨子,指杨朱,战国时代思想家。他的学说的中心是“为我”
,《孟子·尽心》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他没有著作留传下来,
后人仅能从先秦书中略知他的学说的大概。
〔70〕 陶潜诗文中提到“死”的地方很多,如《己酉岁九月九日》中说:“万化相
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心中焦。”又《与子俨等疏》中说:“天地赋命,生
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
等等。
小 杂 感〔1〕
蜜蜂的刺,一用即丧失了它自己的生命;犬儒〔2〕的刺,一用则苟延了他自己的生命。
他们就是如此不同。
约翰穆勒〔3〕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
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们变成沉默。
要上战场,莫如做军医;要革命,莫如走后方;要杀人,莫如做刽子手。既英雄,又稳
当。
与名流学者谈,对于他之所讲,当装作偶有不懂之处。太不懂被看轻,太懂了被厌恶。
偶有不懂之处,彼此最为合宜。
世间大抵只知道指挥刀所以指挥武士,而不想到也可以指挥文人。
又是演讲录,又是演讲录。〔4〕但可惜都没有讲明他何以和先前大两样了;也没有讲
明他演讲时,自己是否真相信自己的话。
阔的聪明人种种譬如昨日死。〔5〕不阔的傻子种种实在昨日死。
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
大抵如是。大抵!
他们之所谓复古,是回到他们所记得的若干年前,并非虞夏商周。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
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
防被欺。
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
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每一个破衣服人走过,叭儿狗就叫起来,其实并非都是狗主人的意旨或使嗾。
叭儿狗往往比它的主人更严厉。
恐怕有一天总要不准穿破布衫,否则便是共产党。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
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
创作总根于爱。
杨朱无书。
创作虽说抒写自己的心,但总愿意有人看。
创作是有社会性的。
但有时只要有一个人看便满足:好友,爱人。
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
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要自杀的人,也会怕大海的汪洋,怕夏天死尸的易烂。
但遇到澄静的清池,凉爽的秋夜,他往往也自杀了。
凡为当局所“诛”者皆有“罪”。
刘邦除秦苛暴,“与父老约,法三章耳。”
而后来仍有族诛,仍禁挟书,还是秦法。〔6〕法三章者,话一句耳。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
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九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一期。
〔2〕 犬儒 原指古希腊昔匿克学派(Cynicism)的哲学家。他们过着禁欲
的简陋的生活,被人讥诮为穷犬,所以又称犬儒学派。这些人主张独善其身,以为人应该绝
对自由,否定一切伦理道德,以冷嘲热讽的态度看待一切。作者在一九二八年三月八日致章
廷谦信中说:“犬儒=Cynic,它那‘刺’便是‘冷嘲’。”
〔3〕 约翰穆勒(J.S.Mill,1806—1873) 英国哲学家、经济学
家。
〔4〕 这里所说的“演讲录”,指当时不断编印出售的蒋介石、汪精卫、吴稚晖、戴
季陶等人的演讲集。作者在写本文后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致台静农信中说:“现在是大
卖戴季陶讲演录了,(蒋介石的也行了一时)。”他们当时在各地发表的演讲,内容和在“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以前的演讲很不相同:政变以前,他们不得不口是心非地拥护孙中山联
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改变以后,他们便显露出真实面目,竭力鼓吹反苏、反共
、压迫工农。
〔5〕 “阔的聪明人种种譬如昨日死” 也是指蒋介石、汪精卫等反革命派。“如昨
日死”是引用曾国藩的话:“从前种种如昨日死,从后种种如今日生。”一九二七年八月十
八日广州《民国日报》就蒋(介石)汪(精卫)合流反共所发表的一篇社论中,也引用曾国
藩的这句话,其中说:“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今后所应负之责
任益大且难,这真要我们真诚的不妥协的非投机的同志不念既往而真正联合。”
〔6〕 “与父老约,法三章耳” 语见《史记·高祖本纪》:“汉元年(前206)
十月,沛公(刘邦)兵遂先诸侯至霸上。……遂西入咸阳……还军霸上。召诸县父老豪杰曰
:‘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
。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又《汉书·刑法志
》载:“汉兴,高祖初入关,约法三章……其后四夷未附,兵革未息,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
,于是相国萧何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
再谈香港〔1〕
我经过我所视为“畏途”的香港,算起来九月二十八日是第三回。
第一回带着一点行李,但并没有遇见什么事。第二回是单身往来,那情状,已经写过一
点了。这回却比前两次仿佛先就感到不安,因为曾在《创造月刊》上王独清先生的通信〔2
〕中,见过英国雇用的中国同胞上船“查关”的威武:非骂则打,或者要几块钱。而我是有
十只书箱在统舱里,六只书箱和衣箱在房舱里的。
看看挂英旗的同胞的手腕,自然也可说是一种经历,但我又想,这代价未免太大了,这
些行李翻动之后,单是重行整理捆扎,就须大半天;要实验,最好只有一两件。然而已经如
此,也就随他如此罢。只是给钱呢,还是听他逐件查验呢?倘查验,我一个人一时怎么收拾
呢?
船是二十八日到香港的,当日无事。第二天午后,茶房匆匆跑来了,在房外用手招我道:
“查关!开箱子去!”
我拿了钥匙,走进统舱,果然看见两位穿深绿色制服的英属同胞,手执铁签,在箱堆旁
站着。我告诉他这里面是旧书,他似乎不懂,嘴里只有三个字:
“打开来!”
“这是对的,”我想,“他怎能相信漠不相识的我的话呢。”
自然打开来,于是靠了两个茶房的帮助,打开来了。
他一动手,我立刻觉得香港和广州的查关的不同。我出广州,也曾受过检查。但那边的
检查员,脸上是有血色的,也懂得我的话。每一包纸或一部书,抽出来看后,便放在原地方
,所以毫不凌乱。的确是检查。而在这“英人的乐园”的香港可大两样了。检查员的脸是青
色的,也似乎不懂我的话。
他只将箱子的内容倒出,翻搅一通,倘是一个纸包,便将包纸撕破,于是一箱书籍,经
他搅松之后,便高出箱面有六七寸了。
“打开来!”
其次是第二箱。我想,试一试罢。
两块。”我原也肯多给几块的,因为这检查法委实可怕,十箱书收拾妥帖,至少要五点
钟。可惜我一元的钞票只有两张了,此外是十元的整票,我一时还不肯献出去。
“打开来!”
两个茶房将第二箱抬到舱面上,他如法泡制,一箱书又变了一箱半,还撕碎了几个厚纸
包。一面“查关”,一面磋商,我添到五元,他减到七元,即不肯再减。其时已经开到第五
箱,四面围满了一群看热闹的旁观者。
箱子已经开了一半了,索性由他看去罢,我想着,便停止了商议,只是“打开来”。但
我的两位同胞也仿佛有些厌倦了似的,渐渐不像先前一般翻箱倒箧,每箱只抽二三十本书,
抛在箱面上,便画了查讫的记号了。其中有一束旧信札,似乎颇惹起他们的兴味,振了一振
精神,但看过四五封之后,也就放下了。此后大抵又开了一箱罢,他们便离开了乱书堆:这
就是终结。
我仔细一看,已经打开的是八箱,两箱丝毫未动。而这两个硕果,却全是伏园〔3〕的
书箱,由我替他带回上海来的。至于我自己的东西,是全部乱七八糟。
“吉人自有天相,伏园真福将也!而我的华盖运却还没有走完,噫吁唏……”我想着,
蹲下去随手去拾乱书。拾不几本,茶房又在舱口大声叫我了:
“你的房里查关,开箱子去!”
我将收拾书箱的事托了统舱的茶房,跑回房舱去。果然,两位英属同胞早在那里等我了
。床上的铺盖已经掀得稀乱,一个凳子躺在被铺上。我一进门,他们便搜我身上的皮夹。我
以为意在看看名刺,可以知道姓名。然而并不看名刺,只将里面的两张十元钞票一看,便交
还我了。还嘱咐我好好拿着,仿佛很怕我遗失似的。
其次是开提包,里面都是衣服,只抖开了十来件,乱堆在床铺上。其次是看提篮,有一
个包着七元大洋的纸包,打开来数了一回,默然无话。还有一包十元的在底里,却不被发见
,漏网了。其次是看长椅子上的手巾包,内有角子一包十元,散的四五元,铜子数十枚,看
完之后,也默然无话。其次是开衣箱。这回可有些可怕了。我取锁匙略迟,同胞已经捏着铁
签作将要毁坏铰链之势,幸而钥匙已到,始庆安全。里面也是衣服,自然还是照例的抖乱,
不在话下。
“你给我们十块钱,我们不搜查你了。”一个同胞一面搜衣箱,一面说。
我就抓起手巾包里的散角子来,要交给他。但他不接受,回过头去再“查关”。
话分两头。当这一位同胞在查提包和衣箱时,那一位同胞是在查网篮。但那检查法,和
在统舱里查书箱的时候又两样了。那时还不过捣乱,这回却变了毁坏。他先将鱼肝油的纸匣
撕碎,掷在地板上,还用铁签在蒋径三〔4〕君送我的装着含有荔枝香味的茶叶的瓶上钻了
一个洞。一面钻,一面四顾,在桌上见了一把小刀。这是在北京时用十几个铜子从白塔寺买
来,带到广州,这回削过杨桃的。事后一量,连柄长华尺五寸三分。然而据说是犯了罪了。
“这是凶器,你犯罪的。”他拿起小刀来,指着向我说。
我不答话,他便放下小刀,将盐煮花生的纸包用指头挖了一个洞。接着又拿起一盒蚊烟
香。
“这是什么?”
“蚊烟香。盒子上不写着么?”我说。
“不是。这有些古怪。”
他于是抽出一枝来,嗅着。后来不知如何,因为这一位同胞已经搜完衣箱,我须去开第
二只了。这时却使我非常为难,那第二只里并不是衣服或书籍,是极其零碎的东西:照片,
钞本,自己的译稿,别人的文稿,剪存的报章,研究的资料……。我想,倘一毁坏或搅乱,
那损失可太大了。而同胞这时忽又去看了一回手巾包。我于是大悟,决心拿起手巾包里十元
整封的角子,给他看了一看。他回头向门外一望,然后伸手接过去,在第二只箱上画了一个
查讫的记号,走向那一位同胞去。大约打了一个暗号罢,——然而奇怪,他并不将钱带走,
却塞在我的枕头下,自己出去了。
这时那一位同胞正在用他的铁签,恶狠狠地刺入一个装着饼类的坛子的封口去。我以为
他一听到暗号,就要中止了。
而孰知不然。他仍然继续工作,挖开封口,将盖着的一片木板摔在地板上,碎为两片,
然后取出一个饼,捏了一捏,掷入坛中,这才也扬长而去了。
天下太平。我坐在烟尘陡乱,乱七八糟的小房里,悟出我的两位同胞开手的捣乱,倒并
不是恶意。即使议价,也须在小小乱七八糟之后,这是所以“掩人耳目”的,犹言如此凌乱
,可见已经检查过。王独清先生不云乎?同胞之外,是还有一位高鼻子,白皮肤的主人翁的
。当收款之际,先看门外者大约就为此。但我一直没有看见这一位主人翁。
后来的毁坏,却很有一点恶意了。然而也许倒要怪我自己不肯拿出钞票去,只给银角子
。银角子放在制服的口袋里,沉垫垫地,确是易为主人翁所发见的,所以只得暂且放在枕头
下。我想,他大概须待公事办毕,这才再来收账罢。
皮鞋声橐橐地自远而近,停在我的房外了,我看时,是一个白人,颇胖,大概便是两位
同胞的主人翁了。
“查过了?”他笑嘻嘻地问我。
的确是的,主人翁的口吻。但是,一目了然,何必问呢?
或者因为看见我的行李特别乱七八糟,在慰安我,或在嘲弄我罢。
他从房外拾起一张《大陆报》〔5〕附送的图画,本来包着什物,由同胞撕下来抛出去
的,倚在壁上看了一回,就又慢慢地走过去了。
我想,主人翁已经走过,“查关”该已收场了,于是先将第一只衣箱整理,捆好。
不料还是不行。一个同胞又来了,叫我“打开来”,他要查。接着是这样的问答——“
他已经看过了。”我说。
“没有看过。没有打开过。打开来!”
“我刚刚捆好的。”
“我不信。打开来!”
“这里不画着查过的符号么?”
“那么,你给了钱了罢?你用贿赂……”
“…………”
“你给了多少钱?”
“你去问你的一伙去。”
他去了。不久,那一个又忙忙走来,从枕头下取了钱,此后便不再看见,——真正天下
太平。
我才又慢慢地收拾那行李。只见桌子上聚集着几件东西,是我的一把剪刀,一个开罐头
的家伙,还有一把木柄的小刀。
大约倘没有那十元小洋,便还要指这为“凶器”,加上“古怪”的香,来恐吓我的罢。
但那一枝香却不在桌子上。
船一走动,全船反显得更闲静了,茶房和我闲谈,却将这翻箱倒箧的事,归咎于我自己。
“你生得太瘦了,他疑心你是贩雅片的。”他说。
我实在有些愕然。真是人寿有限,“世故”无穷。我一向以为和人们抢饭碗要碰钉子,
不要饭碗是无妨的。去年在厦门,才知道吃饭固难,不吃亦殊为“学者”〔6〕所不悦,得
了不守本分的批评。胡须的形状,有国粹和欧式之别,不易处置,我是早经明白的。今年到
广州,才又知道虽颜色也难以自由,有人在日报上警告我,叫我的胡子不要变灰色,又不要
变红色。〔7〕至于为人不可太瘦,则到香港才省悟,先前是梦里也未曾想到的。
的确,监督着同胞“查关”的一个西洋人,实在吃得很肥胖。
香港虽只一岛,却活画着中国许多地方现在和将来的小照:中央几位洋主子,手下是若
干颂德的“高等华人”和一伙作伥的奴气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土人”,能耐的死
在洋场上,耐不住的逃入深山中,苗瑶〔8〕是我们的前辈。
九月二十九之夜。海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一五五期。
〔2〕 王独清(1898—1940) 陕西西安人,创造社成员,后成为托洛茨基
派分子。他这篇通信发表在《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七期(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五日),题为《
去雁》,是他在这年五月写给成仿吾、何畏两人的。信末说他自广州赴上海,经过香港时、
一个英国人带着两个中国人上船“查关”,翻箱倒箧,并随意打骂旅客,有一个又向他索贿
五块钱等事。《创造月刊》,创造社主办的文艺刊物,郁达夫、成仿吾等编辑,一九二六年
三月创刊于上海,一九二九年一月停刊,共出十八期。
〔3〕 伏园 孙伏园,参看本卷第383页注〔5〕。
〔4〕 蒋径三(1899—1936) 浙江临海人,当时任中山大学图书馆馆员、
历史语言研究所助教。
〔5〕 《大陆报》 美国人密勒(F.Millard)一九一一年八月二十三日在
上海创办的英文日报。一九二六年左右由英国人接办,三十年代初由中国人接办。一九四八
年五月停刊。
〔6〕 “学者” 指顾颉刚等。参看《华盖集续编·海上通信》。
〔7〕 关于胡须的形状,参看《坟·说胡须》。下文说的关于胡须颜色的警告,指当
时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时代》发表的尸一《鲁迅先生在茶楼上》一文,其中说:“把
他的胡子研究起来,我的结论是,他会由黑而灰,由灰而白。至于有人希望或恐怕它变成‘
红胡子’,那就非我所敢知的了。”按尸一,即梁式,广东台山人。当时是广州《国民新闻
》副刊《新时代》的编辑,后堕落为汉奸文人。
〔8〕 苗瑶 我国两个少数民族。他们在古代由长江流域发展至黄河流域,居住于中
国中部;后来经过长期的民族斗争,逐渐被迫转移至西南、中南一带山区。
革命文学〔1〕
今年在南方,听得大家叫“革命”,正如去年在北方,听得大家叫“讨赤”的一样盛大。
而这“革命”还侵入文艺界里了。
最近,广州的日报上还有一篇文章指示我们,叫我们应该以四位革命文学家为师法:意
大利的唐南遮〔2〕,德国的霍普德曼〔3〕,西班牙的伊本纳兹〔4〕,中国的吴稚晖。
两位帝国主义者,一位本国政府的叛徒,一位国民党救护的发起者〔5〕,都应该作为
革命文学的师法,于是革命文学便莫名其妙了,因为这实在是至难之业。
于是不得已,世间往往误以两种文学为革命文学:一是在一方的指挥刀的掩护之下,斥
骂他的敌手的;〔6〕一是纸面上写着许多“打,打”,“杀,杀”,或“血,血”的。
如果这是“革命文学”,则做“革命文学家”,实在是最痛快而安全的事。
从指挥刀下骂出去,从裁判席上骂下去,从官营的报上骂开去,真是伟哉一世之雄,妙
在被骂者不敢开口。而又有人说,这不敢开口,又何其怯也?对手无“杀身成仁”〔7〕之
勇,是第二条罪状,斯愈足以显革命文学家之英雄。所可惜者只在这文学并非对于强暴者的
革命,而是对于失败者的革命。
唐朝人早就知道,穷措大想做富贵诗,多用些“金”
“玉”“锦”“绮”字面,自以为豪华,而不知适见其寒蠢。真会写富贵景象的,有道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8〕全不用那些字。“打,打”,“杀,杀”,听去诚
然是英勇的,但不过是一面鼓。即使是鼙鼓,倘若前面无敌军,后面无我军,终于不过是一
面鼓而已。
我以为根本问题是在作者可是一个“革命人”,倘是的,则无论写的是什么事件,用的
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赋
得革命,五言八韵”〔9〕,是只能骗骗盲试官的。
但“革命人”就希有。俄国十月革命时,确曾有许多文人愿为革命尽力。但事实的狂风
,终于转得他们手足无措。显明的例是诗人叶遂宁〔10〕的自杀,还有小说家梭波里〔1
1〕,他最后的话是:“活不下去了!”
在革命时代有大叫“活不下去了”的勇气,才可以做革命文学。
叶遂宁和梭波里终于不是革命文学家。为什么呢,因为俄国是实在在革命。革命文学家
风起云涌的所在,其实是并没有革命的。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一日上海《民众旬刊》第五期。
〔2〕 唐南遮(G.D’Annunzio,1863—1938) 通译邓南遮,
意大利作家。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拥护帝国主义战争,以后又狂热地拥护墨索里尼侵略阿
比西尼亚,受到法西斯主义党的推崇。其创作倾向主要是唯美主义,著有剧本《琪康陶》
,小说《死的胜利》等。
〔3〕 霍普德曼(G.Hauptmann,1862—1946) 德国剧作家。
早年写过《日出之前》、《织工》等有一定社会意义的作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
他竭力赞助德皇威廉第二的武力政策,并纠合德国的若干知识分子为德军在比利时的暴行辩
护。
〔4〕 伊本纳兹(V.Blasco-IbRen~ez,1867—1928) 通
译伊巴涅兹,西班牙作家、西班牙共和党的领导人。因为反对王党,曾两次被西班牙政府监
禁。一九二三年又被放逐,侨居法国。主要作品有小说《农舍》、《启示录的四骑士》等。
〔5〕 吴稚晖于一九二七年秉承蒋介石意旨,向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呈文,以“救
护”国民党为名发起“清党”。参看本卷第459页注〔16〕。
〔6〕 这里说的指挥刀下的“革命文学”,指当时一些反动文人发起的反革命法西斯
文学。如一九二七年间在广州出现的所谓“革命文学社”,出版《这样做》旬刊,第二斯刊
登的《革命文学社章程》中就有“本社集合纯粹中国国民党党员,提倡革命文学……从事本
党的革命运动”等语。
〔7〕 “杀身成仁” 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
,有杀身以成仁。’”
〔8〕 “笙歌归院落”二句,见唐代白居易所作《宴散》一诗。宋代欧阳修《归田录
》卷二说:“晏元献公喜评诗。尝曰:‘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未是富贵语,不如‘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人皆以为知言。”
〔9〕 “赋得革命,五言八韵” 科举时代的试帖诗,大抵都用古人诗句或成语,冠
以“赋得”二字,以作诗题。清朝又规定每首为五言八韵,即五字一句,十六句一首,二句
一韵。这里指那些只有革命口号,空洞无物的作品。
〔10〕 叶遂宁(C.A.EceZPZ,1895—1925) 通译叶赛宁,苏联?恕R悦栊醋诜ㄖ贫认屡┐逄镌吧畹氖闱槭啤J赂锩痹蛲锩垂恍┰扪
锔锩氖纭端瘴6砺匏埂返取5锩笙萑肟嗝疲谝痪哦迥晔伦陨薄?
〔11〕 梭波里(A.M.CohELM,1888—1926) 苏联作家。他在十月
革命之后曾接近革命,但终因不满于当时的现实而自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土》、短
篇小说集《樱桃开花的时候》等。
《尘影》题辞〔1〕
在我自己,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
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
许多为爱的献身者,已经由此得死。在其先,玩着意中而且意外的血的游戏,以愉快和
满意,以及单是好看和热闹,赠给身在局内而旁观的人们;但同时也给若干人以重压。
这重压除去的时候,不是死,就是生。这才是大时代。
在异性中看见爱,在百合花中看见天堂,在拾煤渣的老妇人的魂灵中看见拜金主义〔2
〕,世界现在常为受机关枪拥护的仁义所治理,在此时此地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委实身心舒
服,如喝好酒。然而《尘影》〔3〕所赍来的,却是重压。
现在的文艺,是往往给人不舒服的,没有法子。要不然,只好使自己逃出文艺,或者从
文艺推出人生。
谁更为仁义和钞票写照,为三道血的“难看”传神呢?〔4〕我看见一篇《尘影》,它
的愉快和重压留与各色的人们。
然而在结末的“尘影”中却又给我喝了一口好酒。
他将小宝留下,不告诉我们后来是得死,还是得生。〔5〕作者不愿意使我们太受重压
罢。但这是好的,因为我觉得中国现在是进向大时代的时代。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七日,鲁迅记于上海。
A A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尘影》一书,题为《〈
尘影〉序言》,稍后又刊载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一日上海《文学周报》第二九七期。
〔2〕 在拾煤渣的老妇人的魂灵中看见拜金主义 这是针对胡适“提倡拜金主义”的
文章而说的。该文说:“美国人因为崇拜大拉(按“大拉”是英语dollar的音译,意
思是“元”,后泛指金钱),所以已经做到了真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理想境界了。
……我们不配骂人崇拜大拉;请回头看看我们自己崇拜的是什么?一个老太婆,背着一只竹
箩,拿着一根铁杆,天天到弄堂里去扒垃圾,去寻那垃圾堆里一个半个没有烧完的煤球,一
寸两寸稀烂奇脏的破布。——这些人崇拜的是什么!”(据一九二七年十一月《语丝》周刊
第一五六期《随看录三》)
〔3〕 《尘影》 中篇小说,黎锦明作。它描写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国民党背叛革命前
后南方一个小县城的局势。这个小县城在大革命中成立了“县执行委员会”和“农工纠察队
”,斗争了地主豪绅;但在蒋介石叛变革命时,当地土豪和各色反动人物,与国民党军官相
勾结,对革命力量突施袭击,屠杀了许多革命者和工农群众。
〔4〕 《尘影》中有这样的描写:大土豪刘百岁被捕,群众要求将他处死。他的儿子
用几千元向混进县党部当委员的旧官僚韩秉猷行贿求救。韩受贿后宴请同党商议,说是“人
家为孝道,我就为仁义”,最后商定将刘百岁放出。“三道血”是书中主要人物县执行委员
会主席、革命者熊履堂在时局逆转后被杀头时所溅的血;“难看”是旁观者的议论。
〔5〕 《尘影》最末一章描写熊履堂被杀时,他的儿子小宝正从幼稚园放学出来,唱
着“扫倒列强、除军阀”的歌曲,但未叙明后来结果如何。
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1〕
我所要说的几句话
陶元庆〔2〕君绘画的展览,我在北京所见的是第一回。记得那时曾经说过这样意思的
话〔3〕:他以新的形,尤其是新的色来写出他自己的世界,而其中仍有中国向来的魂灵—
—要字面免得流于玄虚,则就是:民族性。
我觉得我的话在上海也没有改正的必要。
中国现今的一部份人,确是很有些苦闷。我想,这是古国的青年的迟暮之感。世界的时
代思潮早已六面袭来,而自己还拘禁在三千年陈的桎梏里。于是觉醒,挣扎,反叛,要出而
参与世界的事业——我要范围说得小一点:文艺之业。倘使中国之在世界上不算在错,则这
样的情形我以为也是对的。
然而现在外面的许多艺术界中人,已经对于自然反叛,将自然割裂,改造了。而文艺史
界中人,则舍了用惯的向来以为是“永久”的旧尺,另以各时代各民族的固有的尺,来量各
时代各民族的艺术,于是向埃及坟中的绘画赞叹,对黑人刀柄上的雕刻点头,这往往使我们
误解,以为要再回到旧日的桎梏里。而新艺术家们勇猛的反叛,则震惊我们的耳目,又往往
不能不感服。但是,我们是迟暮了,并未参与过先前的事业,于是有时就不过敬谨接收,又
成了一种可敬的身外的新桎梏。
陶元庆君的绘画,是没有这两重桎梏的。就因为内外两面,都和世界的时代思潮合流,
而又并未梏亡中国的民族性。
我于艺术界的事知道得极少,关于文字的事较为留心些。
就如白话,从中,更就世所谓“欧化语体”来说罢。有人斥道:你用这样的语体,可惜
皮肤不白,鼻梁不高呀!诚然,这教训是严厉的。但是,皮肤一白,鼻梁一高,他用的大概
是欧文,不是欧化语体了。正唯其皮不白,鼻不高而偏要“的呵吗呢”,并且一句里用许多
的“的”字,这才是为世诟病的今日的中国的我辈。
但我并非将欧化文来比拟陶元庆君的绘画。意思只在说:
他并非“之乎者也”,因为用的是新的形和新的色;而又不是“Yes”“No”,因
为他究竟是中国人。所以,用密达尺〔4〕来量,是不对的,但也不能用什么汉朝的虑残尺
〔5〕或清朝的营造尺〔6〕,因为他又已经是现今的人。我想,必须用存在于现今想要参
与世界上的事业的中国人的心里的尺来量,这才懂得他的艺术。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三日,鲁迅于上海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上海《时事新报》副刊《青光》。
〔2〕 陶元庆(1893—1929) 字璇卿,浙江绍兴人,美术家。曾任浙江台
州第六中学、上海立达学园、杭州美术专科学校教员。鲁迅前期著译《彷徨》、《朝花夕拾
》、《坟》、《苦闷的象征》等书的封面都由他作画。
〔3〕 作者在陶元庆第一回绘画展览时所说的话,即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六日所作的《
“陶元庆氏西洋绘画展览会目录”序》(收入《集外集拾遗》)。
〔4〕 密达尺 法国长度单位 Metre 的音译,一译米突。后来为大多数国家
所采用,通称为“米”。
〔5〕 虑残尺 东汉章帝建初六年(81)所造的一种铜尺。
〔6〕 营造尺 清朝工部营造工程中所用的尺子,也称“部尺”,当时用作标准的长
度单位。
卢梭和胃口〔1〕
做过《民约论》的卢梭〔2〕,自从他还未死掉的时候起,便受人们的责备和迫害,直
到现在,责备终于没有完。连在和“民约”没有什么关系的中华民国,也难免这一幕了。
例如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爱弥尔》〔3〕中文译本的序文上,
就说
“……本书的第五编即女子教育,他的主张非但不
彻底,而且不承认女子的人格,与前四编的尊重人类相矛盾。……所以在今日看来,他
对于人类正当的主张,可说只树得一半……。”
然而复旦大学出版的《复旦旬刊》创刊号上梁实秋〔4〕教授的意思,却“稍微有点不
同”了。其实岂但“稍微”而已耶,乃是“卢梭论教育,无一是处,唯其论女子教育,的确
精当。”
因为那是“根据于男女的性质与体格的差别而来”的。而近代生物学和心理学研究的结
果,又证明着天下没有两个人是无差别。怎样的人就该施以怎样的教育。〔5〕所以,梁先
生说
——
“我觉得‘人’字根本的该从字典里永远注销,或
由政府下令永禁行使。因为‘人’字的意义太糊涂了。聪明绝顶的人,我们叫他做人,
蠢笨如牛的人,也一样的叫做人,弱不禁风的女子,叫做人,粗横强大的男人,也叫做人,
人里面的三流九等,无一非人。近代的德谟克拉西的思想,平等的观念,其起源即由于不承
认人类的差别。近代所谓的男女平等运动,其起源即由于不承认男女的差别。人格是一个抽
象名词,是一个人的身心各方面的特点的总和。人的身心各方面的特点既有差别,实即人格
上亦有差别。所谓侮辱人格的,即是不承认一个人特有的人格,卢梭承认女子有女子的人格
,所以卢梭正是尊重女子的人格。抹杀女子所特有之特性者,才是侮辱女子人格。”
于是势必至于得到这样的结论——
“……正当的女子教育应该是使女子成为完全的女
子。”
那么,所谓正当的教育者,也应该是使“弱不禁风”者,成为完全的“弱不禁风”,“
蠢笨如牛”者,成为完全的“蠢笨如牛”,这才免于侮辱各人——此字在未经从字典里永远
注销,政府下令永禁行使之前,暂且使用——的人格了。卢梭《爱弥尔》前四编的主张不这
样,其“无一是处”,于是可以算无疑。
但这所谓“无一是处”者,也只是对于“聪明绝顶的人”而言;在“蠢笨如牛的人”,
却是“正当”的教育。因为看了这样的议论,可以使他更渐近于完全“蠢笨如牛”。这也就
是尊重他的人格。
然而这种议论还是不会完结的。为什么呢?一者,因为即使知道说“自然的不平等”〔
6〕,而不容易明白真“自然”和“因积渐的人为而似自然”之分。二者,因为凡有学说,
往往“合吾人之胃口者则容纳之,且从而宣扬之”〔7〕也。
上海一隅,前二年大谈亚诺德〔8〕,今年大谈白璧德〔9〕,恐怕也就是胃口之故罢。
许多问题大抵发生于“胃口”,胃口的差别,也正如“人”字一样的——其实这两字也
应该呈请政府“下令永禁行使”。我且抄一段同是美国的Upton Sinclair〔
10〕的,以尊重另
一种人格罢——
“无论在那一个卢梭的批评家,都有首先应该解决
的唯一的问题。为什么你和他吵闹的?要为他的到达点的那自由,平等,调协开路么?
还是因为畏惧卢梭所发向世界上的新思想和新感情的激流呢?使对于他取了为父之劳的个人
主义运动的全体怀疑,将我们带到子女服从父母,奴隶服从主人,妻子服从丈夫,臣民服从
教皇和皇帝,大学生毫不发生疑问,而佩服教授的讲义的善良的古代去,乃是你的目的么?
“阿嶷夫人曰:‘最后的一句,好像是对于白璧德教
授的一箭似的。’
“‘奇怪呀,’她的丈夫说。‘斯人也而有斯姓也……
那一定是上帝的审判了。’”
不知道和原意可有错误,因为我是从日本文重译的。书的原名是《Mammonart
》,在 California 的 Pasadena 作者自己出版,胃口相近的人们
自己弄来看去罢。Mammon〔11〕是希腊神话里的财神,art谁都知道是艺术。可
以译作“财神艺术”罢。日本的译名是“拜金艺术”,也行。因为这一个字是作者生造的,
政府既没有下令颁行,字典里也大概未曾注入,所以姑且在这里加一点解释。
十二,二一。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七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四期。
〔2〕 卢梭(J.J.Rousseau,1712—1778) 法国启蒙思想家。
他的主要著作《民约论》(一七六二年出版),提出“天赋人权”学说,抨击封建专制
制度,在十八世纪欧洲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影响很大。他因此备受僧侣和贵族的迫害,以
致不得不避居瑞士和英国。
〔3〕 《爱弥尔》 通译《爱弥儿》,卢梭所著的教育小说,一七六二年出版。在前
四篇关于主要人物爱弥儿的描述中,作者认为人类在“自然状态”下是平等的,应尊重人的
自然发展。但第五篇叙述对莎菲亚的教育时,作者又认为“人既有差别,人格遂亦有差别,
女子有女子的人格。”由于此书反封建、反宗教色彩浓厚,出版后曾被巴黎议会议决焚毁。
中文本系魏肇基所译,一九二三年六月商务印书馆出版,序文为译者所作。
〔4〕 梁实秋 浙江杭县(今属余杭)人,新月社的重要成员,国家社会党党员。曾
留学美国,是美国新人文主义者白璧德的追随者。他的《卢梭论女子教育》一文,原发表于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五日《晨报副刊》,后略加修改,重新刊载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复旦
旬刊》创刊号。他认为卢梭关于女子教育的意见,“实足矫正近年来男女平等的学说”。
〔5〕 梁实秋在《卢梭论女子教育》中说:“近代生物学和心理学研究的结果,证明
不但男子和女人是有差别的,就是男子和男子,女人和女人,又有差别。简言之,天下就没
有两个人是无差别的。什么样的人应该施以什么样的教育。”
〔6〕 “自然的不平等” 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一七六二年出版
)中说:“人类中有两种不平等:一种,我把它叫做自然的或生理上的不平等,因为它是基
于自然,由年龄、健康、体力及智慧或心灵的性质的不同而产生的;另一种可以称为精神上
的或政治上的不平等,因为它是起因于一种协议,由于人们的同意而设定的,或者至少是它
的存在为大家所认可的。”(据李常山译本,一九二六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7〕 “合吾人之胃口者则容纳之”二句,是梁实秋《卢梭论女子教育》中的话。
〔8〕 亚诺德(M.Arnold,1822—1888) 通译阿诺德,英国诗人
、文艺批评家。梁实秋在所著《文学批评辩》、《文学的纪律》等文里常引用他的意见。
〔9〕 白璧德(I.Babbitt,1865—1933) 美国近代所谓“新人
文主义”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哈佛大学教授。他在所著《卢骚及浪漫主义》一书中,对卢梭
大肆攻击。梁实秋说卢梭“无一是处”,便是依据他的意见而来的。
〔10〕 Upton Sinclair 阿通·辛克莱(1878—1968),
美国小说家。下文的《Mammonart》,即《拜金艺术》,辛克莱的一部用经济的观
点解释历史上各时代的文艺的专著,一九二五年出版。California
的Pasadena,即加利福尼亚州的帕萨第那城。按引文中的阿嶷是该
书中一个原始时代的艺术家的名字。这里的引文是根据木村生死的日文译本《拜金艺术
》(一九二七年东京金星堂出版)重译。
〔11〕 Mammon 这个词来源于古代西亚的阿拉米语,经过希腊语移植到近代
西欧各国语言中,指财富或财神,后转义为好利贪财的恶魔。古希腊神话中的财神是普路托
斯(Ploutos)。
文学和出汗〔1〕
上海的教授对人讲文学,以为文学当描写永远不变的人性,否则便不久长〔2〕。例如
英国,莎士比亚和别的一两个人所写的是永久不变的人性,所以至今流传,其余的不这样,
就都消灭了云。
这真是所谓“你不说我倒还明白,你越说我越胡涂”了。
英国有许多先前的文章不流传,我想,这是总会有的,但竟没有想到它们的消灭,乃因
为不写永久不变的人性。现在既然知道了这一层,却更不解它们既已消灭,现在的教授何从
看见,却居然断定它们所写的都不是永久不变的人性了。
只要流传的便是好文学,只要消灭的便是坏文学;抢得天下的便是王,抢不到天下的便
是贼。莫非中国式的历史论,也将沟通了中国人的文学论欤?
而且,人性是永久不变的么?
类人猿,类猿人,原人,古人,今人,未来的人,……
如果生物真会进化,人性就不能永久不变。不说类猿人,就是原人的脾气,我们大约就
很难猜得着的,则我们的脾气,恐怕未来的人也未必会明白。要写永久不变的人性,实在难
哪。
譬如出汗罢,我想,似乎于古有之,于今也有,将来一定暂时也还有,该可以算得较为
“永久不变的人性”了。然而“弱不禁风”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
臭汗。不知道倘要做长留世上的文字,要充长留世上的文学家,是描写香汗好呢,还是描写
臭汗好?这问题倘不先行解决,则在将来文学史上的位置,委实是“岌岌乎殆哉”〔3〕。
听说,例如英国,那小说,先前是大抵写给太太小姐们看的,其中自然是香汗多;到十
九世纪后半,受了俄国文学的影响,就很有些臭汗气了。那一种的命长,现在似乎还在不可
知之数。
在中国,从道士听论道,从批评家听谈文,都令人毛孔痉挛,汗不敢出〔4〕。然而这
也许倒是中国的“永久不变的人性”罢。
二七,一二,二三。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十四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五期。
〔2〕 指梁实秋。他在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七、二十八日《晨报副刊》发表的《文学
批评辩》一文中说:“物质的状态是变动的,人生的态度是歧异的;但人性的质素是普遍的
,文学的品味是固定的。所以伟大的文学作品能禁得起时代和地域的试验。《依里亚德》在
今天尚有人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到现在还有人演,因为普遍的人性是一切伟大的作品之基
础。”这种超阶级的“人性论”,是他在一九二七年前后数年间所写的文艺批评的根本思想
。
〔3〕 “岌岌乎殆哉” 语出《孟子·万章》:“天下殆哉,岌岌乎!”即危险不安
的意思。
〔4〕 汗不敢出 见《世说新语·言语》:“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文艺和革命〔1〕
欢喜维持文艺的人们,每在革命地方,便爱说“文艺是革命的先驱”。
我觉得这很可疑。或者外国是如此的罢;中国自有其特别国情,应该在例外。现在妄加
编排,以质同志——1,革命军。 先要有军,才能革命,凡已经革命的地方,都是军队先
到的:这是先驱。大军官们也许到得迟一点,但自然也是先驱,无须多说。
(这之前,有时恐怕也有青年潜入宣传,工人起来暗助,但这些人们大抵已经死掉,或
则无从查考了,置之不论。)
2,人民代表。 军官们一到,便有人民代表群集车站欢迎,手执国旗,嘴喊口号,“
革命空气,非常浓厚”:这是第二先驱。
3,文学家。 于是什么革命文学,民众文学,同情文学〔2〕,飞腾文学都出来了,
伟大光明的名称的期刊也出来了,来指导青年的:这是——可惜得很,但也不要紧——第三
先驱。
外国是革命军兴以前,就有被迫出国的卢梭,流放极边的珂罗连珂〔3〕……。
好了。倘若硬要乐观,也可以了。因为我们常听到所谓文学家将要出国的消息,看见新
闻上的记载,广告;看见诗;看见文。虽然尚未动身,却也给我们一种“将来学成归国,了
不得呀!”的豫感,——希望是谁都愿意有的。
十二月二十四夜零点一分五秒。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七期。
〔2〕 同情文学 一九二七年春,广州一小撮共产党的叛徒在《民国日报》副刊《现
代青年》上连续发表“忏悔”的诗文,并对他们的叛变互表“同情”;三月间,又在《现代
青年》上发表《谈谈革命文艺》、《革命与文艺》等文章,鼓吹文艺“是人类同情的呼声”
,“人类同情的应惑”等等。所谓“同情文学”,当指这类东西。
〔3〕 珂罗连珂(Q.J.^ENELS○,1853—1921) 通译柯罗连科,俄国作
家。曾因参加革命活动,被流放西伯利亚六年。著有中篇小说《盲音乐家》、文学回忆录《
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等。
谈所谓“大内档案”〔1〕所谓“大内档案”〔2〕这东西,在清朝的内阁里积存了三
百多年,在孔庙里塞了十多年,谁也一声不响。自从历史博物馆将这残余卖给纸铺子,纸铺
子转卖给罗振玉〔3〕,罗振玉转卖给日本人,于是乎大有号*G之声,仿佛国宝已失,国脉
随之似的。前几年,我也曾见过几个人的议论,所记得的一个是金梁,登在《东方杂志》〔
4〕上;还有罗振玉和王国维〔5〕,随时发感慨。最近的是《北新半月刊》上的《论档案
的售出》,蒋彝潜〔6〕先生做的。
我觉得他们的议论都不大确。金梁,本是杭州的驻防旗人,早先主张排汉的,民国以来
,便算是遗老了,凡有民国所做的事,他自然都以为很可恶。罗振玉呢,也算是遗老,曾经
立誓不见国门,而后来仆仆京津间,痛责后生不好古,而偏将古董卖给外国人的,只要看他
的题跋,大抵有“广告”气扑鼻,便知道“于意云何”了。独有王国维已经在水里将遗老生
活结束,是老实人;但他的感喟,却往往和罗振玉一鼻孔出气,虽然所出的气,有真假之分
。所以他被弄成夹广告的 Sandwich〔7〕,是常有的事,因为他老实到像火腿一
般。蒋先生是例外,我看并非遗老,只因为 sentimental〔8〕一点,所以受
了罗振玉辈的骗了。你想,他要将这卖给日本人,肯说这不是宝贝的么?
那么,这不是好东西么?不好,怎么你也要买,我也要买呢?我想,这是谁也要发的质
问。
答曰:唯唯,否否。这正如败落大户家里的一堆废纸,说好也行,说无用也行的。因为
是废纸,所以无用;因为是败落大户家里的,所以也许夹些好东西。况且这所谓好与不好,
也因人的看法而不同,我的寓所近旁的一个垃圾箱,里面都是住户所弃的无用的东西,但我
看见早上总有几个背着竹篮的人,从那里面一片一片,一块一块,检了什么东西去了,还有
用。更何况现在的时候,皇帝也还尊贵,只要在“大内”里放几天,或者带一个“宫”字,
就容易使人另眼相看的,这真是说也不信,虽然在民国。
“大内档案”也者,据深通“国朝”〔9〕掌故的罗遗老说,是他的“国朝”时堆在内
阁里的乱纸,大家主张焚弃,经他力争,这才保留下来的。但到他的“国朝”退位,民国元
年我到北京的时候,它们已经被装为八千(?)麻袋,塞在孔庙之中的敬一亭里了,的确满
满地埋满了大半亭子。其时孔庙里设了一个历史博物馆筹备处,处长是胡玉缙〔10〕先生
。“筹备处”云者,即里面并无“历史博物”的意思。
我却在教育部,因此也就和麻袋们发生了一点关系,眼见它们的升沉隐显。可气可笑的
事是有的,但多是小玩意;后来看见外面的议论说得天花乱坠起来,也颇想做几句记事,叙
出我所目睹的情节。可是胆子小,因为牵涉着的阔人很有几个,没有敢动笔。这是我的“世
故”,在中国做人,骂民族,骂国家,骂社会,骂团体,……都可以的,但不可涉及个人,
有名有姓。广州的一种期刊上说我只打叭儿狗,不骂军阀。殊不知我正因为骂了叭儿狗,这
才有逃出北京的运命。泛骂军阀,谁来管呢?军阀是不看杂志的,就靠叭儿狗嗅,候补叭儿
狗吠。阿,说下去又不好了,赶快带住。
现在是寓在南方,大约不妨说几句了,这些事情,将来恐怕也未必另外有人说。但我对
于有关面子的人物,仍然都不用真姓名,将罗马字来替代。既非欧化,也不是“隐恶扬善”
,只不过“远害全身”。这也是我的“世故”,不要以为自己在南方,他们在北方,或者不
知所在,就小觑他们。他们是突然会在你眼前阔起来的,真是神奇得很。这时候,恐怕就会
死得连自己也莫明其妙了。所以要稳当,最好是不说。但我现在来“折衷”,既非不说,而
不尽说,而代以罗马字,——如果这样还不妥,那么,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上帝安我魂灵!
却说这些麻袋们躺在敬一亭里,就很令历史博物馆筹备处长胡玉缙先生担忧,日夜提防
工役们放火。为什么呢?这事谈起来可有些繁复了。弄些所谓“国学”的人大概都知道,胡
先生原是南菁书院〔11〕的高材生,不但深研旧学,并且博识前朝掌故的。他知道清朝武
英殿里藏过一副铜活字,后来太监们你也偷,我也偷,偷得“不亦乐乎”,待到王爷们似乎
要来查考的时候,就放了一把火。自然,连武英殿也没有了,更何况铜活字的多少。而不幸
敬一亭中的麻袋,也仿佛常常减少,工役们不是国学家,所以他将内容的宝贝倒在地上,单
拿麻袋去卖钱。胡先生因此想到武英殿失火的故事,深怕麻袋缺得多了之后,敬一亭也照例
烧起来;就到教育部去商议一个迁移,或整理,或销毁的办法。
专管这一类事情的是社会教育司,然而司长是夏曾佑〔12〕先生。弄些什么“国学”
的人大概也都知道的,我们不必看他另外的论文,只要看他所编的两本《中国历史教科书》
,就知道他看中国人有怎地清楚。他是知道中国的一切事万不可“办”的;即如档案罢,任
其自然,烂掉,霉掉,蛀掉,偷掉,甚而至于烧掉,倒是天下太平;倘一加人为,一“办”
,那就舆论沸腾,不可开交了。结果是办事的人成为众矢之的,谣言和谗谤,百口也分不清
。所以他的主张是“这个东西万万动不得”。
这两位熟于掌故的“要办”和“不办”的老先生,从此都知道各人的意思,说说笑笑,
……但竟拖延下去了。于是麻袋们又安稳地躺了十来年。
这回是F先生〔13〕来做教育总长了,他是藏书和“考古”的名人。我想,他一定听
到了什么谣言,以为麻袋里定有好的宋版书——“海内孤本”。这一类谣言是常有的,我早
先还听得人说,其中且有什么妃的绣鞋和什么王的头骨哩。有一天,他就发一个命令,教我
和G主事〔14〕试看麻袋。即日搬了二十个到西花厅,我们俩在尘埃中看宝贝,大抵是贺
表,黄绫封,要说好是也可以说好的,但太多了,倒觉得不希奇。还有奏章,小刑名案子居
多,文字是半满半汉,只有几个是也特别的,但满眼都是了,也觉得讨厌。殿试〔15〕卷
是一本也没有;另有几箱,原在教育部,不过都是二三甲的卷子,听说名次高一点的在清朝
便已被人偷去了,何况乎状元。至于宋版书呢,有是有的,或则破烂的半本,或是撕破的几
张。也有清初的黄榜,也有实录〔16〕的稿本。朝鲜的贺正表,我记得也发见过一张。
我们后来又看了两天,麻袋的数目,记不清楚了,但奇怪,这时以考察欧美教育驰誉的
Y次长〔17〕,以讲大话出名的C参事〔18〕,忽然都变为考古家了。他们和F总长,
都“念兹在兹”〔19〕,在尘埃中间和破纸旁边离不开。凡有我们检起在桌上的,他们总
要拿进去,说是去看看。等到送还的时候,往往比原先要少一点,上帝在上,那倒是真的。
大约是几叶宋版书作怪罢,F总长要大举整理了,另派了部员几十人,我倒幸而不在内
。其时历史博物馆筹备处已经迁在午门,处长早换了YT〔20〕;麻袋们便在午门上被整
理。YT是一个旗人,京腔说得极漂亮,文字从来不谈的,但是,奇怪之至,他竟也忽然变
成考古家了,对于此道津津有味。后来还珍藏着一本宋版的什么《司马法》〔21〕,可惜
缺了角,但已经都用古色纸补了起来。
那时的整理法我不大记得了,要之,是分为“保存”和“放弃”,即“有用”和“无用
”的两部分。从此几十个部员,即天天在尘埃和破纸中出没,渐渐完工——出没了多少天,
我也记不清楚了。“保存”的一部分,后来给北京大学又分了一大部分去。其余的仍藏博物
馆。不要的呢,当时是散放在午门的门楼上。
那么,这些不要的东西,应该可以销毁了罢,免得失火。
不,据“高等做官教科书”所指示,不能如此草草的。派部员几十人办理,虽说倘有后
患,即应由他们负责,和总长无干。但究竟还只一部,外面说起话来,指摘的还是某部,而
非某部的某某人。既然只是“部”,就又不能和总长无干了。
于是办公事,请各部都派员会同再行检查。这宗公事是灵的,不到两星期,各部都派来
了,从两个至四个,其中很多的是新从外洋回来的留学生,还穿着崭新的洋服。于是济济跄
跄,又在灰土和废纸之间钻来钻去。但是,说也奇怪,好几个崭新的留学生又都忽然变了考
古家了,将破烂的纸张,绢片,塞到洋裤袋里——但这是传闻之词,我没有目睹。
这一种仪式既经举行,即倘有后患,各部都该负责,不能超然物外,说风凉话了。从此
午门楼上的空气,便再没有先前一般紧张,只见一大群破纸寂寞地铺在地面上,时有一二工
役,手执长木棍,搅着,拾取些黄绫表签和别的他们所要的东西。
那么,这些不要的东西,应该可以销毁了罢,免得失火。
不。F总长是深通“高等做官学”的,他知道万不可烧,一烧必至于变成宝贝,正如人
们一死,讣文上即都是第一等好人一般。况且他的主义本来并不在避火,所以他便不管了,
接着,他也就“下野”了。
这些废纸从此便又没有人再提起,直到历史博物馆自行卖掉之后,才又掀起了一阵神秘
的风波。
我的话实在也未免有些煞风景,近乎说,这残余的废纸里,已没有什么宝贝似的。那么
,外面惊心动魄的什么唐画呀,蜀石经〔22〕呀,宋版书呀,何从而来的呢?我想,这也
是别人必发的质问。
我想,那是这样的。残余的破纸里,大约总不免有所谓东西留遗,但未必会有蜀刻和宋
版,因为这正是大家所注意搜索的。现在好东西的层出不穷者,一,是因为阔人先前陆续偷
去的东西,本不敢示人,现在却得了可以发表的机会;二,是许多假造的古董,都挂了出于
八千麻袋中的招牌而上市了。
还有,蒋先生以为国立图书馆“五六年来一直到此刻,每次战争的胜来败去总得糟蹋得
很多。”那可也不然的。从元年到十五年,每次战争,图书馆从未遭过损失。只当袁世凯称
帝时,曾经几乎遭一个皇室中人攘夺,然而幸免了。它的厄运,是在好书被有权者用相似的
本子来掉换,年深月久,弄得面目全非,但我不想在这里多说了。
中国公共的东西,实在不容易保存。如果当局者是外行,他便将东西糟完,倘是内行,
他便将东西偷完。而其实也并不单是对于书籍或古董。
一九二七,一二,二四。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七期。
〔2〕 “大内档案” 指清朝存放于内阁大库内的诏令、奏章、朱谕、则例、外国的
表章、历科殿试的卷子以及其他文件。内容庞杂,是有关清朝历史的原始资料。
〔3〕 罗振玉 参看本卷第389页注〔7〕。辛亥革命以后,他曾在文章中咒骂武
昌起义为“盗起湖北”,又自称“不忍见国门”;但他后来寓居天津,仍往来京津,常到故
宫“朝见”废帝溥仪,并与一般遗老和日本帝国主义分子进行复辟的阴谋活动。一九二二年
春,历史博物馆将大内档案残余卖给北京同懋增纸店,售价四千元;其后又由罗振玉以一万
二千元买得。一九二七年九月,罗振玉又将它卖给日本人松崎。
〔4〕 金梁 字息侯,驻防杭州的汉军旗人。清光绪进士,曾任京师大学堂提调、奉
天新民府知府。民国后是坚持复辟的顽固分子。这里是指他在《东方杂志》第二十卷第四号
(一九二三年二月二十五日)发表的《内阁大库档案访求记》一文。《东方杂志》,综合性
刊物,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九○四年三月在上海创刊,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停刊,共出四十四
卷。
〔5〕 王国维(1877—1927) 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近代学者。
著有《宋元戏曲史》、《观堂集林》、《人间词话》等。他一生和罗振玉的关系密切,在罗
的影响下,受清废帝溥仪的征召,任所谓清宫“南书房行走”;后于一九二七年六月在北京
颐和园昆明湖投水自杀。
〔6〕 蒋彝潜 事迹不详。他的《论档案的售出》一文,载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一日《
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一号。
〔7〕 Sandwich 英语:夹肉面包片。音译三明治。
〔8〕 Sentimental 英语:感伤的。按蒋彝潜的文章中充满“追悼”、
“痛哭”、“去了!东渡!——一部清朝全史!”等语句。
〔9〕 “国朝” 封建时代臣民称本朝为“国朝”,这里是指清朝。
辛亥革命以后,罗振玉在文章中仍称清朝为“国朝”。
〔10〕 胡玉缙(1859—1940) 字绥之,江苏吴县人。清末曾任学部员外
郎、京师大学堂文科教授。著有《许蚌学林》等书。
〔11〕 南菁书院 在江苏江阴县城内,清光绪十年(1884)江苏学政黄体芳创
立,以经史词章教授学生,主讲者有黄以周、缪荃孙等人。曾刻有《南菁书院丛书》、《南
菁讲舍文集》等。
〔12〕 夏曾佑(1865—1924) 字穗卿,浙江杭县(今余杭)人。
光绪进士。他在清末与谭嗣同、梁启超等提倡新学,参加维新运动。一九一二年五月至
一九一五年七月任北洋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
他所著的《中国历史教科书》,从上古起到隋代止,共二卷,商务印书馆出版。后改名
为《中国古代史》,列为该馆编印的《大学丛书》之一。
〔13〕 F先生 指傅增湘(1872—1949),字沅叔,四川江安人,藏书家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至一九一九年五月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
著有《藏园群书题记》等书。
〔14〕 G主事 不详。
〔15〕 殿试 又叫廷试,皇帝主持的考试。殿试分三甲录取,第一甲赐进士及第,
录取三名(状元、榜眼、探花),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16〕 实录 封建王朝中某一皇帝统治时期的编年大事记,由当时的史臣奉旨编写
。因材料较丰富,常为后来修史的人所采用。
〔17〕 Y次长 指袁希涛(1866—1930),字观澜,江苏宝山人。
曾任江苏省教育会会长,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一九年间先后两次任北洋政府教育部次长等
职。
〔18〕 C参事 指蒋维乔,学竹庄,江苏武进人。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七年间先后
三次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参事。
〔19〕 “念兹在兹” 语见《尚书·大禹谟》。念念不忘的意思。
〔20〕 YT 指彦德,字明允,满洲正黄旗人,曾任清政府学部总务司郎中、京师
学务局长。他在这“大内档案”中得到蜀石经《焚梁传》九四○余字。(罗振玉亦得《焚梁
传》七十余字,后来两人都卖给庐江刘体乾;刘于一九二六年曾影印《孟蜀石经》八册。)
〔21〕 《司马法》 古代兵书名,共三卷,旧题齐司马穰苴撰,但实为战国时齐威
王诸臣辑古代司马(掌管军政、军赋的官)兵法而成;其中曾附及田穰苴用兵的方法,所以
称为《司马穰苴兵法》,后来《隋书·经籍志》等就以为是他所撰。
〔22〕 蜀石经 五代时后蜀皇帝孟昶命宰相毋昭裔楷书《易》、《诗》、《书》、
三《礼》、三《传》、《论》、《孟》等十一经,刻石列于成都学宫。
这种石刻经文的拓本,后世称为蜀石经。因为它是历代石经中唯一附有注文的一种,错
字也比较少,所以为后来研究经学的人所重视。
拟 豫 言〔1〕
——一九二九年出现的琐事有公民某甲上书,请每县各设大学一所,添设监狱两所。
被斥。
有公民某乙上书,请将共产主义者之产业作为公产,女眷作为公妻,以惩一儆百。半年
不批。某乙忿而反革命,被好友告发,逃入租界。
有大批名人学者及文艺家,从外洋回国,于外洋一切政俗学术文艺,皆已比本国者更为
深通,受有学位。但其尤为高超者未入学校。
科学,文艺,军事,经济的连合战线告成。
正月初一,上海有许多新的期刊出版,〔2〕本子最长大者,
为——
文艺又复兴。文艺真正老复兴。宇宙。其大无外。至高无上。太太阳。光明之极。白热
以上。新新生命。新新新生命。同情。正义。义旗。刹那。飞狮。地震。阿呀。真真美善。
……等等。
同日,美国富豪们联名电贺北京检煤渣老婆子等,称为“同志”〔3〕,无从投递,次
日退回。
正月初三,哲学与小说同时灭亡。
有提倡“一我主义”者,几被查禁。后来查得议论并不新异,着无庸议,听其自然。
有公民某丙著论,谓当“以党治国”〔4〕,即被批评家们痛驳,谓“久已如此,而还
要多说,实属不明大势,昏愦胡涂”。
谣传有男女青年四万一千九百二十六人失踪。
蒙古亲近赤俄,公决革出五族,以侨华白俄补缺,仍为“五族共和”,各界提灯庆祝。
《小说月报》出“列入世界文学两周年纪念”号,定购全年者,各送优待券一张,购书
照定价八五折。
《古今史疑大全》〔5〕出版,有名人学者往来信札函件批语颂辞共二千五百余封,编
者自传二百五十余叶,广告登在《艺术界》,谓所费邮票,即已不赀,其价值可想。
美国开演《玉堂春》影片,白璧德教授评为决非卢梭所
及。〔6〕
有中国的法斯德〔7〕挑同情一担,访郭沫若,见郭穷极,失望而去。
有在朝者数人下野;有在野者多人下坑。
绑票公司股票涨至三倍半。
女界恐乳大或有被割之险,仍旧束胸,家长多被罚洋五
十元,国帑更裕。〔8〕
有博士讲“经济学精义”,只用两句,云:“铜板换角子,角子换大洋。”〔9〕全世
界敬服。
有革命文学家将马克思学说推翻,这只用一句,云:“什么马克斯牛克斯。”〔10〕
全世界敬服,犹太人大惭。
新诗“雇人哭丧假哼哼体”流行。
茶店,浴堂,麻花摊,皆寄售《现代评论》。〔11〕赤贼完全消灭,安那其主义将于
四百九十八年后实
行。〔12〕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七期,署名楮
冠。
〔2〕 关于当时出现的一些期刊,作者稍后在《“醉眼”中的朦胧》一文中曾说过:
“旧历和新历的今年似乎于上海的文艺家们特别有着刺激力,接连的两个新正一过,期刊便
纷纷而出了。他们大抵将全力用尽在伟大或尊严的名目上,不惜将内容压杀。”(见《三闲
集》)可参看。
〔3〕 关于美国富豪称北京捡煤渣老婆子为“同志”,参看本卷第548页注〔2〕。
〔4〕 “以党治国” 蒋介石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为实行反共反人民的独裁统
治而提出的口号。他在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日发表的《告全国民众书》中鼓吹:“我们是主
张‘以党治国’为救中国的唯一出路”,“我国民党是负责的政党,所以我们不许共产党混
杂在里面,……我们‘以党治国’的主张,自有苦心精义。”
〔5〕 《古今史疑大全》 这是影射顾颉刚的《古史辨》而虚拟的书名。一九二六年
六月,顾颉刚出版了《古史辨》第一册,内收他自己和胡适等人所作讨论中国古史的文字及
往来信札;书前有他的一篇自序,详述其身世、环境、求学经过与治学方法等等,长达一○
三页,就像是他的自传。书中各篇,往往以主观武断的态度对待古代的史实和人物。
〔6〕 《玉堂春》 叙述妓女苏三(玉堂春)遭遇的故事。最早见于《警世通言·玉
堂春落难逢夫》,以后被改编为弹词、京戏、评剧、电影等等。按白璧德文艺思想的追随者
梁实秋在论卢梭关于女子教育的意见时,曾说男女“人格”有差别,“正当的女子教育应该
是使女子成为完全的女子”。(参看本书《卢梭和胃口》)这里是说,像玉堂春那样被践踏
的女性,应该是最符合梁实秋的理论的所谓“完全的女子”。
〔7〕 中国的法斯德 大概是指高长虹。法斯德即德国作家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
主角浮士德,是欧洲传说中的一个冒险人物。高长虹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
内曾说:“鲁迅则常说郭沫若骄傲,我则说他的态度才能倒都好,颇有类似歌德的样子。”
又说:“听一个朋友说,……郭沫若醉后写了一副对联给周作人,意思是什么成文豪置房产
之类”。文中所说“同情”也是高长虹的话,参看本卷第499页注〔2〕。按高长虹说鲁
迅“常说郭沫若骄傲”,完全出于“捏造”,参看《两地书·七三》。又所说郭沫若写对联
给周作人,亦无其事。
〔8〕 关于束胸受罚,参看本卷第469页注〔6〕。
〔9〕 指马寅初。作者在《两地书·五八》中说:“马寅初博士到厦门来演说,所谓
‘北大同人’,正在发昏章第十一,排班欢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银行
之可以发财,然而于‘铜子换毛线,毛钱换大洋’学说,实在没有什么趣味,所以都不加入
。”
〔10〕 指吴稚晖。他在国民党“清党”前后,常常发表这种反革命言论。这一句迭
见于他在一九二七年五月、七月给汪精卫的信中。按广州报纸曾称吴稚晖为“革命文学家”
。参看本书《革命文学》一文。
〔11〕 《现代评论》为了扩大销路,曾在该刊“特别增刊”第一号(一九二五年十
月二十八日)刊登“《现代评论》代售处”一表,分“京内”、“京外”、“国外”三栏,
详列代售处一百多处,其中有百货店、药店、实业公司、同善社等等。
〔12〕 这是对于自称无政府主义者的国民党政客吴稚晖的讽刺。
参看本卷第459页注〔16〕。安那其主义,英语 Anarchism 的音译,
即无政府主义。
附 录
大衍发微〔1〕
三月十八日段祺瑞,贾德耀,章士钊们使卫兵枪杀民众,通缉五个所谓“暴徒首领”之
后,报上还流传着一张他们想要第二批通缉的名单。对于这名单的编纂者,我现在并不想研
究。但将这一批人的籍贯职务调查开列起来,却觉得取舍是颇为巧妙的。先开前六名,但所
任的职务,因为我见闻有限,所以也许有遗漏:
一 徐谦(安徽)俄国退还庚子赔款委员会委员,中俄大学校长,广东外交团代表主席。
二 李大钊(直隶)国立北京大学教授,校长室秘书。
三 吴敬恒(江苏)清室善后委员会监理。
四 李煜瀛(直隶)俄款委员会委员长,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长,中法大学代理校长,
北大教授。
五 易培基(湖南)前教育总长,现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
六 顾兆熊(直隶)俄款委员会委员,北大教务长,北京教育会会长。
四月九日《京报》云:“姓名上尚有圈点等符号,其意不
明。……徐李等五人名上各有三圈,吴稚晖虽列名第三,而仅一点。余或两圈一圈或一
点,不记其详。”于是就有人推测,以为吴老先生之所以仅有一点者,因章士钊还想引以为
重,以及别的原因云云。案此皆未经开列职务,以及未见陈源《闲话》之故也。只要一看上
文,便知道圈点之别,不过表明“差缺”之是否“优美”〔2〕。监理是点查物件的监督者
,又没有什么薪水,所以只配一点;而别人之“差缺”则大矣,自然值得三圈。“不记其详
”的余人,依此类推,大约即不至于有大错。将冠冕堂皇的“整顿学风”〔3〕的盛举,只
作如是观,虽然太煞风景,对不住“正人君子”们,然而我的眼光这样,也就无法可想。再
写下去罢,计开:
七 陈友仁(广东)前《民报》英文记者,现《国民新报》英文记者。
八 陈启修(四川)中俄大学教务长,北大教授,女师大教授,《国民新报副刊》编辑。
九 朱家骅(浙江)北大教授。
十 蒋梦麟(浙江)北大教授,代理校长。
十一 马裕藻(浙江)北大国文系主任,师大教授,前女师大总务长现教授。
十二 许寿裳(浙江)教育部编审员,前女师大教务长现教授。
十三 沈兼士(浙江)北大国文系教授,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女师大教授。
十四 陈 垣(广东)前教育次长,现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北大导师。
十五 马叙伦(浙江)前教育次长,教育特税督办,现国立师范大学教授,北大讲师。
十六 邵振青(浙江)《京报》总编辑。
十七 林玉堂(福建)北大英文系教授,女师大教务长,《国民新报》英文部编辑,《
语丝》撰稿者。
十八 萧子升(湖南)前《民报》编辑,教育部秘书,《猛进》撰稿者。
十九 李玄伯(直隶)北大法文系教授,《猛进》撰稿者。
二十 徐炳昶(河南)北大哲学系教授,女师大教授,《猛进》撰稿者。
二十一 周树人(浙江)教育部佥事,女师大教授,北大国文系讲师,中国大学讲师,
《国副》编辑,《莽原》编辑,《语丝》撰稿者。
二十二 周作人(浙江)北大国文系教授,女师大教授,燕京大学副教授,《语丝》撰
稿者。
二十三 张凤举(江西)北大国文系教授,女师大讲师,《国副》编辑,《猛进》及《
语丝》撰稿者。
二十四 陈大齐(浙江)北大哲学系教授,女师大教授。
二十五 丁维汾(山东)国民党。
二十六 王法勤(直隶)国民党,议员。
二十七 刘清扬(直隶)国民党妇女部长。
二十八 潘廷干
二十九 高鲁(福建)中央观象台长,北大讲师。
三 十 谭熙鸿(江苏)北大教授,《猛进》撰稿者。
三十一 陈彬和(江苏)前平民中学教务长,前天津南开学校总务长,现中俄大学总务
长。
三十二 孙伏园(浙江)北大讲师,《京报副刊》编辑。
三十三 高一涵(安徽)北大教授,中大教授,《现代评论》撰稿者。
三十四 李书华(直隶)北大教授,《猛进》撰稿者。
三十五 徐宝璜(江西)北大教授,《猛进》撰稿者。
三十六 李麟玉(直隶)北大教授,《猛进》撰稿者。
三十七 成平(湖南)《世界日报》及《晚报》总编辑,女师大讲师。
三十八 潘蕴巢(江苏)《益世报》记者。
三十九 罗敦伟(湖南)《国民晚报》记者。
四 十 邓飞黄(湖南)《国民新报》总编辑。
四十一 彭齐群(吉林)中央观象台科长,《猛进》撰稿者。
四十二 徐巽(安徽)中俄大学校务委员会委员长。
四十三 高穰(福建)律师,曾担任女师大学生控告章士钊刘百昭事。
四十四 梁 鼎
四十五 张平江(四川)女师大学生。
四十六 姜绍谟(浙江)前教育部秘书。
四十七 郭春涛(河南)北大学生。
四十八 纪人庆(云南)大中公学教员。
以上只有四十八人,五十缺二,不知是失抄,还是像九六的制钱似的,这就算是足串了
。至于职务,除遗漏外,怕又有错误,并且有几位是为我所一时无从查考的。但即此已经足
够了,早可以看出许多秘密来——甲,改组两个机关:
1.俄国退还庚子赔款委员会;2.清室善后委员会。
乙,“扫除”三个半学校:
1.中俄大学;
2.中法大学;
3.女子师范大学;
4.北京大学之一部分。
丙,扑灭四种报章:
1.《京报》;
2.《世界日报》及《晚报》;
3.《国民新报》;
4.《国民晚报》。
丁,“逼死”两种副刊:
1.《京报副刊》;
2.《国民新报副刊》。
戊,妨害三种期刊:
1.《猛进》;
2.《语丝》;
3.《莽原》。
“孤桐先生”是“正人君子”一流人,“党同伐异”〔4〕怕是不至于的,“睚眦之怨
”〔5〕或者也未必报。但是赵子昂的画马〔6〕,岂不是据说先对着镜子,摹仿形态的么
?据上面的镜子,从我的眼睛,还可以看见一些额外的形态——1.连替女师大学生控告章
士钊的律师都要获罪,上面已经说过了。
2.陈源“流言”中的所谓“某籍”〔7〕,有十二人,占全数四分之一。
3.陈源“流言”中的所谓“某系”(案盖指北大国文系也),计有五人。
4.曾经发表反章士钊宣言的北大评议员十七人〔8〕,有十四人在内。
5.曾经发表反杨荫榆宣言的女师大教员七人,有三人在内,皆“某籍”。
这通缉如果实行,我是想要逃到东交民巷或天津去的〔9〕;能不能自然是别一问题。
这种举动虽将为“正人君子”所冷笑,但我却不愿意为要博得这些东西的夸奖,便到“孤桐
先生”的麾下去投案。但这且待后来再说,因为近几天是“孤桐先生”也如“政客,富人,
和革命猛进者及民众的首领”一般,“安居在东交民巷里”〔10〕了。
四月的《京报副刊》上,名单即见于《京报》。用“唯饭史观”〔11〕的眼光,来探
究所以要捉这凑成“大衍之数”〔12〕的人们的原因,虽然并不出奇,但由今观之,还觉
得“不为无见”。本来是要编入《华盖集续编》中的,继而一想,自己虽然走出北京了,但
其中的许多人,却还在军阀势力之下,何必重印旧账,使叭儿狗们记得起来呢。
于是就抽掉了。但现在情势,却已不同,虽然其中已有两人被杀〔13〕,数人失踪,
而下通缉令之权,则已非段章诸公所有,他们万一不慎,倒可以为先前的被缉者所缉了。先
前的有几个被缉者的座前,现在也许倒要有人开单来献,请缉别人了。《现代评论》也不但
不再豫料革命之不成功,且登广告云:“现在国民政府收复北平,本周刊又有销行的机会(
谨案:妙极)了”〔14〕了。而浙江省党务指导委员会宣字一二六号令,则将《语丝》“
严行禁止”〔15〕了。此之所以为革命欤。因见语堂的《翦拂集》〔16〕内,提及此文
,便从小箱子里寻出,附存于末,以为纪念。
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日,鲁迅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六日《京报副刊》。
〔2〕 “优美的差缺” 这是引用陈西滢的话。参看本卷第272页注〔11〕。
〔3〕 “整顿学风” 参看本卷第120页注〔4〕。
〔4〕 “党同伐异” 参看本卷第6页注〔5〕。
〔5〕 “睚眦之怨” 参看本卷第301页注〔7〕。
〔6〕 赵子昂的画马 参看本卷第236页注〔17〕。陈西滢在《致志摩》中攻击
鲁迅说:“你见过赵子昂——是不是他?——画马的故事罢?他要画一个姿势,就对镜伏地
做出那个姿势来。鲁迅先生的文章也是对了他的大镜子写的,没有一句骂人的话不能应用在
他自己的身上。”
〔7〕 “某籍”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七日,作者与马裕藻、沈尹默、李泰潜、钱玄
同、沈兼士、周作人七人,针对杨荫榆开除女师大学生自治会职员的行径,联名发表《对于
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同月三十日,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的《
闲话》中攻击这个宣言,其中有“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
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的话。某籍,指浙江。参看本卷第80页注〔8〕。
〔8〕 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大学评议会为了反对章士钊非法解散女师大,议决与教
育部脱离关系,宣布独立,有十七位教员曾发表《致本校同事公函》。这里说的北大评议员
反章士钊宣言即指此事。
〔9〕 逃到东交民巷或天津 一九二六年春夏间,冯玉祥国民军与奉系军阀张作霖等
作战期间,国民军因发觉段祺瑞勾结奉军,于四月九日包围执政府,收缴卫队枪械,段祺瑞
、章士钊等逃匿东交民巷(当时外国使馆所在地)。又一九二五年五月间,章士钊因禁止爱
国学生纪念“五七”国耻日,遭到学生群众的反对,曾逃往天津躲避。
〔10〕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发表的《闲
话》中曾对当时北方的革命力量加以讽刺说:“每一次飞艇(按指奉军飞机)正在我头上翱
翔着的时候,我就免不了羡慕那些安居在东交民巷的政客,富人,和革命猛进者及民众的首
领。”
〔11〕 “唯饭史观” 这是讽刺陈西滢的。陈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九期(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闲话》中说:“我是不信唯物史观的,可是中国的政治,我相
信实在可以用唯物观来解释,也只可这样的解释。种种的战争,种种的政变,出不了‘饭碗
问题’四个字。”
〔12〕 “大衍之数” 语见《周易·系辞》:“大衍之数五十。”后来“大衍”就
成为五十的代词。
〔13〕 指李大钊及邵振青。李大钊于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在北京被奉系军阀张
作霖绞杀;邵振青于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在北京被奉系军阀张宗昌枪杀。
〔14〕 《现代评论》的这个广告登在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二日北京《新晨报》。
〔15〕 一九二八年九月,国民党浙江省党务指导委员会以“言论乖谬,存心反动”
的罪名,查禁书报十五种,《语丝》是其中的一种。
〔16〕 林语堂(1895—1976) 名玉堂,福建龙溪人,作家。语丝社成员
。曾留学美国、德国,历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厦门大学文科主任。他在北
京任教时,曾对青年学生反对章士钊的斗争表示支持。三十年代他在上海主编《论语》、《
人间世》等杂志,提倡“幽默”和“闲适”,为当时国民党反动统治粉饰太平。《翦拂集》
是他在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间所作杂文的结集,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北新书局出版。集中
有《“发微”与“告密”》一文,内容是揭露段祺瑞、章士钊等在三一八惨案中的无耻手段
,其中曾提及作者这篇文章,有“鲁迅先生以其神异之照妖镜一照,照得各种的丑态都照出
来”等语。
鲁迅全集第 四 卷
三 闲 集
二 心 集
南腔北调集
目 录
三闲集
序言3…………………………………………………………
一九二七年
怎么写(夜记之一)19………………………………………
在钟楼上(夜记之二)30……………………………………
辞顾颉刚教授令“候审”(并来信)40………………………
匪笔三篇43…………………………………………………
某笔两篇49…………………………………………………
述香港恭祝圣诞52…………………………………………
吊与贺57……………………………………………………
一九二八年
看司徒乔君的画72…………………………………………
在上海的鲁迅启事74………………………………………
文艺与革命(并冬芬来信)77…………………………………
扁86…………………………………………………………
路88…………………………………………………………
头90…………………………………………………………
通信(并Y来信)93…………………………………………
太平歌诀102…………………………………………………
铲共大观104…………………………………………………
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107……………………………………
革命咖啡店115………………………………………………
文坛的掌故(并徐匀来信)119………………………………
文学的阶级性(并恺良来信)124……………………………
一九二九年
《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131…………………………
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133……………………………………
“皇汉医学”140……………………………………………
《吾国征俄战史之一页》143………………………………
叶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146……………………………
柔石作《二月》小引149……………………………………
《小彼得》译本序151………………………………………
流氓的变迁155………………………………………………
新月社批评家的任务159……………………………………
书籍和财色161………………………………………………
我和《语丝》的始终164……………………………………
鲁迅译著书目176……………………………………………
二心集
序言187………………………………………………………
一九三○年
“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193…………………………
习惯与改革221………………………………………………
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224…………………………………
张资平氏的“小说学”228…………………………………
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231………………………………
我们要批评家238……………………………………………
“好政府主义”241…………………………………………
“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244………………………
《进化和退化》小引248……………………………………
《艺术论》译本序251………………………………………
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夜记之五,不完。)267………
一九三一年
柔石小传277…………………………………………………
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281……………………
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284………………………………
上海文艺之一瞥290…………………………………………
一八艺社习作展览会小引307………………………………
答文艺新闻社问309…………………………………………
“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310………………………
沉滓的泛起322………………………………………………
以脚报国326…………………………………………………
唐朝的钉梢329………………………………………………
《夏娃日记》小引331………………………………………
新的“女将”334……………………………………………
宣传与做戏336………………………………………………
知难行难338…………………………………………………
几条“顺”的翻译341………………………………………
风马牛345……………………………………………………
再来一条“顺”的翻译348…………………………………
中华民国的新“堂·吉诃德”们351………………………
《野草》英文译本序355……………………………………
“智识劳动者”万岁357……………………………………
“友邦惊诧”论359…………………………………………
答中学生杂志社问362………………………………………
答北斗杂志社问363…………………………………………
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并Y及T来信)365…………………
关于翻译的通信(并JAKA来信)369…………………………
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译文,并附记)388…………………
南腔北调集 题记414………………………………………………………
一九三二年
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421………………………………
我们不再受骗了426…………………………………………
《竖琴》前记429……………………………………………
论“第三种人”435…………………………………………
“连环图画”辩护442………………………………………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448…………………………………
《自选集》自序452…………………………………………
《两地书》序言(文略,见第十一卷《两地书》)
祝中俄文字之交456…………………………………………
一九三三年
论“赴难”和“逃难”468…………………………………
学生和玉佛473………………………………………………
为了忘却的记念475…………………………………………
谁的矛盾487…………………………………………………
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490………………………………
《萧伯纳在上海》序496……………………………………
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
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学匪”派
考古学之一)500……………………………………………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507………………………………………
关于女人512…………………………………………………
真假堂吉诃德515……………………………………………
《守常全集》题记519………………………………………
谈金圣叹523…………………………………………………
又论“第三种人”527………………………………………
“蜜蜂”与“蜜”533………………………………………
经验535………………………………………………………
谚语538………………………………………………………
大家降一级试试看542………………………………………
沙545…………………………………………………………
给文学社信547………………………………………………
关于翻译549…………………………………………………
《一个人的受难》序553……………………………………
祝《涛声》556………………………………………………
上海的少女559………………………………………………
上海的儿童561………………………………………………
“论语一年”563……………………………………………
小品文的危机570……………………………………………
九一八574……………………………………………………
偶成579………………………………………………………
漫与582………………………………………………………
世故三昧586…………………………………………………
谣言世家590…………………………………………………
关于妇女解放594……………………………………………
火597…………………………………………………………
论翻印木刻600………………………………………………
《木刻创作法》序605………………………………………
作文秘诀608…………………………………………………
捣鬼心传613…………………………………………………
家庭为中国之基本616………………………………………
《总退却》序618……………………………………………
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620…………………………
三闲集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九年所作杂
文三十四篇,末附作于一九三二年的《鲁迅译著书目》一篇。一九三二年九月由上海北
新书局初版。
序 言
我的第四本杂感《而已集》的出版,算起来已在四年之前了。去年春天,就有朋友催促
我编集此后的杂感。看看近几年的出版界,创作和翻译,或大题目的长论文,是还不能说它
寥落的,但短短的批评,纵意而谈,就是所谓“杂感”者,却确乎很少见。我一时也说不出
这所以然的原因。
但粗粗一想,恐怕这“杂感”两个字,就使志趣高超的作者厌恶,避之惟恐不远了。有
些人们,每当意在奚落我的时候,就往往称我为“杂感家”,以显出在高等文人的眼中的鄙
视,便是一个证据。还有,我想,有名的作家虽然未必不改换姓名,写过这一类文字,但或
者不过图报私怨,再提恐或玷其令名,或者别有深心,揭穿反有妨于战斗,因此就大抵任其
消灭了。
“杂感”之于我,有些人固然看作“死症”,我自己确也因此很吃过一点苦,但编集是
还想编集的。只因为翻阅刊物,剪帖成书,也是一件颇觉麻烦的事,因此拖延了大半年,终
于没有动过手。一月二十八日之夜,上海打起仗来了,越打越凶,终于使我们只好单身出走
,〔1〕书报留在火线下,一任它烧得精光,我也可以靠这“火的洗礼”之灵,洗掉了“不
满于现状”的“杂感家”〔2〕这一个恶谥。殊不料三月底重回旧寓,书报却丝毫也没有损
,于是就东翻西觅,开手编辑起来了,好像大病新愈的人,偏比平时更要照照自己的瘦削的
脸,摩摩枯皱的皮肤似的。
我先编集一九二八至二九年的文字,篇数少得很,但除了五六回在北平上海的讲演〔3
〕,原就没有记录外,别的也仿佛并无散失。我记得起来了,这两年正是我极少写稿,没处
投稿的时期。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4〕那些吞吞吐吐,没有胆
子直说的话,都载在《而已集》里。但我到了上海,却遇见文豪们的笔尖的围剿了,创造社
〔5〕,太阳社〔6〕,“正人君子”们的新月社〔7〕中人,都说我不好,连并不标榜文
派的现在多升为作家或教授的先生们,那时的文字里,也得时常暗暗地奚落我几句,以表示
他们的高明。我当初还不过是“有闲即是有钱”,“封建余孽”或“没落者”,后来竟被判
为主张杀青年的棒喝主义者了。〔8〕这时候,有一个从广东自云避祸逃来,而寄住在我的
寓里的廖君〔9〕,也终于忿忿的对我说道:“我的朋友都看不起我,不和我来往了,说我
和这样的人住在一处。”
那时候,我是成了“这样的人”的。自己编着的《语丝》〔10〕,实乃无权,不单是
有所顾忌(详见卷末《我和〈语丝〉的始终》),至于别处,则我的文章一向是被“挤”才
有的,而目下正在“剿”,我投进去干什么呢。所以只写了很少的一点东西。
现在我将那时所做的文字的错的和至今还有可取之处的,都收纳在这一本里。至于对手
的文字呢,《鲁迅论》和《中国文艺论战》〔11〕中虽然也有一些,但那都是峨冠博带的
礼堂上的阳面的大文,并不足以窥见全体,我想另外搜集也是“杂感”一流的作品,编成一
本,谓之《围剿集》。如果和我的这一本对比起来,不但可以增加读者的趣味,也更能明白
别一面的,即阴面的战法的五花八门。这些方法一时恐怕不会失传,去年的“左翼作家都为
了卢布”〔12〕说,就是老谱里面的一着。自问和文艺有些关系的青年,仿照固然可以不
必,但也不妨知道知道的。
其实呢,我自己省察,无论在小说中,在短评中,并无主张将青年来“杀,杀,杀”〔
13〕的痕迹,也没有怀着这样的心思。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
青年必胜于老人,对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然而后来我明
白我倒是错了。这并非唯物史观的理论或革命文艺的作品蛊惑我的,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
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
便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然而此后也还为初初上阵的青年们
呐喊几声,不过也没有什么大帮助。
这集子里所有的,大概是两年中所作的全部,只有书籍的序引,却只将觉得还有几句话
可供参考之作,选录了几篇。
当翻检书报时,一九二七年所写而没有编在《而已集》里的东西,也忽然发见了一点,
我想,大约《夜记》是因为原想另成一书,讲演和通信是因为浅薄或不关紧要,所以那时不
收在内的。
但现在又将这编在前面,作为《而已集》的补遗了。我另有了一样想头,以为只要看一
篇讲演和通信中所引的文章,便足可明白那时香港的面目。我去讲演,一共两回,第一天是
《老调子已经唱完》〔14〕,现在寻不到底稿了,第二天便是这《无声的中国》,粗浅平
庸到这地步,而竟至于惊为“邪说”,禁止在报上登载的。是这样的香港。但现在是这样的
香港几乎要遍中国了。
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
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并且因此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
〔15〕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但是,我将编《中国小
说史略》时所集的材料,印为《小说旧闻钞》,以省青年的检查之力,而成仿吾以无产阶级
之名,指为“有闲”,而且“有闲”还至于有三个,〔16〕却是至今还不能完全忘却的。
我以为无产阶级是不会有这样锻炼周纳〔17〕法的,他们没有学过“刀笔”〔18〕。编
成而名之曰《三闲集》,尚以射仿吾也。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之夜,编讫并记。
〔1〕 一二八战争时,作者住在临近战区的北四川路底,战事发生后即避居于英租界
的内山书店支店,三月十九日迁回原寓。
〔2〕 “不满于现状”的“杂感家” 梁实秋在《新月》月刊第二卷第八期(一九二
九年十月)发表《“不满于现状”,便怎样呢?》一文,其中说:“有一种人,只是一味的
‘不满于现状’,今天说这里有毛病,明天说那里有毛病,有数不清的毛病,于是也有无穷
尽的杂感,等到有些个人开了药方,他格外的不满……好像惟恐一旦现状令他满意起来,他
就没有杂感可作的样子。”
〔3〕 作者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从广州到上海后,曾先后应邀在一些学校讲演。十月二
十五日在劳动大学作题为《关于智识阶级》的讲演,现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十月二十
八日在立达学园作题为《伟人的化石》的讲演,讲稿未详。十一月二日在复旦大学作题为《
革命文学》的讲演,有萧立记录稿,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五月九日上海《新闻报·学海》。十
六日在光华大学讲演,有洪绍统、郭子雄记录稿,发表于《光华》周刊第二卷第七期(一九
二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由编者加题为《文学与社会》。十七日在大夏大学讲演,题目和
讲稿未详。
十二月二十一日在暨南大学作题为《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的讲演,后收入《集外集》。
此后,一九二八年五月十五日在江湾复旦实验中学作题为《老而不死论》的讲演,讲稿未详
。十一月十日在大陆大学讲演,题目、讲稿未详。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四日在暨南大学作题为
《离骚与反离骚》的讲演,有郭博如记录稿,发表于《暨南校刊》第二十八——三十二期合
刊(一九三○年一月十八日)。一九二九年五月,作者到北平省亲,于五月二十二日在燕京
大学作题为《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的讲演,后收入本书。五月二十九日在北京大学第二院
、六月二日上午在第二师范学院、同日晚间在第一师范学院讲演,题目、讲稿均未详。
〔4〕 广州“四一五”反革命事变发生时,作者在中山大学担任教职,因营救被捕学
生无效,忿而辞去一切职务,于九月间离广州去上海。
〔5〕 创造社 新文学运动中著名的文学团体,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间成立,主
要成员有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它初期的文学倾向是浪漫主义,带有反帝、反封建的
色彩。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郭沫若、成仿吾等先后参加革命实际工作。一九二七年该
社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同时增加了冯乃超、彭康、李初梨等从国外回来的新成员。
一九二八年,创造社和另一提倡无产阶级文学的太阳社对鲁迅的批评和鲁迅对他们的反驳,
形成了一次以革命文学问题为中心的论争。一九二九年二月,该社被国民党反动派封闭。它
曾先后编辑出版《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创造日》、《洪水》、《创造月刊》
、《文化批判》等刊物,以及《创造丛书》。关于革命文学论争,参看本卷第66页注〔1
〕。
〔6〕 太阳社 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在上海成立的文学团体,主要成员有蒋光慈、钱杏
桫、孟超等。一九二八年一月出版《太阳月刊》,提倡革命文学。一九三○年中国左翼作家
联盟成立后,该社自行解散。关于太阳社和鲁迅在一九二八年的论争,参看本卷第66页注
〔1〕。
〔7〕 新月社 以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核心的文学和政治团体,约于一九二三年
在北京成立,主要成员有胡适、徐志摩、陈源、梁实秋、罗隆基等。该社曾以诗社名义于一
九二六年夏在北京《晨报副刊》出过《诗刊》(周刊),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创办新月书店,
一九二八年三月出版综合性的《新月》月刊。新月社主要成员曾因办《现代评论》杂志而又
被称为“现代评论派”。他们先是依附北洋军阀,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转而投靠
国民党,同时鼓吹“英国式的民主”,重提“好政府主义”的主张,在文学上竭力攻击革命
文学运动。“正人君子”,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事件时,拥护章士钊的《大同晚报
》,称现代评论派(后为新月派)的陈源等人为“东吉祥派的正人君子”。
〔8〕 “有闲即是有钱” 见《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八年二月)李初梨的《怎
样地建设革命文学》。该文引用成仿吾说鲁迅等是“有闲阶级”的话之后说:“我们知道,
在现在的资本主义社会,有闲阶级,就是有钱阶级。”“没落者”,见《创造月刊》第一卷
第十一期(一九二八年五月)石厚生(成仿吾)的《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传闻他
(按指鲁迅)近来颇购读社会科学书籍,‘但即刻又有一点不小问题’:
他是真要做一个社会科学的忠实的学徒吗?还是只涂抹彩色,粉饰自己的没落呢?这后
一条路是掩耳盗铃式的行为,是更深更不可救药的没落。”“封建余孽”和棒喝主义者,见
《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八月)杜荃(郭沫若)的《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
》:“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资本主义对于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对于
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鲁迅是二重性的反革命的人物。以前说鲁迅是新旧过渡期的游移
分子,说他是人道主义者,这是完全错了。他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
!”按法西斯蒂,当时有人译为棒喝主义。
〔9〕 廖君 即廖立峨,广东兴宁人。原为厦门大学学生,一九二七年一月随鲁迅转
学中山大学。
〔10〕 《语丝》 文艺性周刊,最初由孙伏园等编辑,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在
北京创刊,一九二七年十月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禁,随后移至上海续刊。一九三○年三月十
日出至第五卷第五十二期停刊。鲁迅是它的主要撰稿人和支持者之一,并于该刊在上海出版
后一度担任编辑。
〔11〕 《鲁迅论》和《中国文艺论战》 均为李何林编辑,上海北新书局分别于一
九三○年三月和一九二九年十月出版。前者收入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九年间关于鲁迅及其作
品的评论文章二十四篇,后者收入一九二八年革命文学运动中各派的论争文章四十六篇。
〔12〕 “左翼作家都为了卢布” 这是当时反动派对进步作家的诬陷。如一九三○
年五月十四日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刊载的《解放中国文坛》中说,进步作家“受了赤色
帝国主义的收买,受了苏俄卢布的津贴”;一九三一年二月六日上海小报《金钢钻报》刊载
的《鲁迅加盟左联的动机》中说,“共产党最初以每月八十万卢布,在沪充文艺宣传费,造
成所谓普罗文艺”等等。
〔13〕 “杀,杀,杀” 这是杜荃在《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中说的话:“
杀哟!杀哟!杀哟!杀尽一些可怕的青年!而且赶快!这是这位‘老头子’(按指鲁迅)的
哲学,于是乎而‘老头子’不死了。”
〔14〕 按《老调子已经唱完》曾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三月广州《国民新闻·新时代》
,后由许广平编入《集外集拾遗》;又据《鲁迅日记》,这篇讲演作于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九
日,即作者去香港的第二天,第一天的讲演是《无声的中国》。
〔15〕 蒲力汗诺夫(CAD破GHIJKL,1856—1918) 通译普列汉诺夫;俄?缙诘穆砜怂贾饕謇砺奂遥罄闯晌鲜参撕偷诙实幕嶂饕迨琢熘弧!兑帐趼邸
罚慰础抖募ぁ匆帐趼邸狄氡拘颉芳捌渥ⅰ玻薄场?
〔16〕 成仿吾 笔名石厚生,湖南新化人,文学评论家,创造社主要成员。他在《
洪水》第三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七年一月)《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一文中,说“鲁迅先
生坐在华盖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说旧闻”,是一种“以趣味为中心的文艺”,“后面必有一种
以趣味为中心的生活基调”;并说:
“这种以趣味为中心的生活基调,它所暗示着的是一种在小天地中自己骗自己的自足,
它所矜持着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
〔17〕 锻炼周纳 意思是罗织罪名,陷人于法。语出《汉书·路温舒传》:“上奏
畏却,则锻炼而周内之”。
〔18〕 “刀笔” 这里指刀笔吏(讼师)罗织人罪的手法。《创造月刊》第二卷第
二期(一九二八年九月)所刊克兴的《驳甘人的“拉杂一篇”》中说鲁迅“拿出他本来的刀
笔,尖酸刻薄的冷诮热骂”。作者在这里引用是给以反刺。
一九二七年
无声的中国〔1〕
——二月十六日在香港青年会〔2〕讲时候,竟还有这许多来听的诸君,我首先应当声
明我的郑重的感谢。
我现在所讲的题目是:《无声的中国》。
现在,浙江,陕西,都在打仗,〔3〕那里的人民哭着呢还是笑着呢,我们不知道。香
港似乎很太平,住在这里的中国人,舒服呢还是不很舒服呢,别人也不知道。
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给大家知道的是要用文章的,然而拿文章来达意,现在一般的中
国人还做不到。这也怪不得我们;因为那文字,先就是我们的祖先留传给我们的可怕的遗产
。人们费了多年的工夫,还是难于运用。因为难,许多人便不理它了,甚至于连自己的姓也
写不清是张还是章,或者简直不会写,或者说道:Chang。虽然能说话,而只有几个人
听到,远处的人们便不知道,结果也等于无声。又因为难,有些人便当作宝贝,像玩把戏似
的,之乎者也,只有几个人懂,——其实是不知道可真懂,而大多数的人们却不懂得,结果
也等于无声。
文明人和野蛮人的分别,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够把他们的思想,感情,藉此传给
大众,传给将来。中国虽然有文字,现在却已经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难懂的古文,讲的是
陈旧的古意思,所有的声音,都是过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
正像一大盘散沙。
将文章当作古董,以不能使人认识,使人懂得为好,也许是有趣的事罢。但是,结果怎
样呢?是我们已经不能将我们想说的话说出来。我们受了损害,受了侮辱,总是不能说出些
应说的话。拿最近的事情来说,如中日战争,〔4〕拳匪事件,民元革命这些大事件,一直
到现在,我们可有一部像样的著作?民国以来,也还是谁也不作声。反而在外国,倒常有说
起中国的,但那都不是中国人自己的声音,是别人的声音。
这不能说话的毛病,在明朝是还没有这样厉害的;他们还比较地能够说些要说的话。待
到满洲人以异族侵入中国,讲历史的,尤其是讲宋末的事情的人被杀害了,讲时事的自然也
被杀害了。所以,到乾隆年间,人民大家便更不敢用文章来说话了。〔5〕所谓读书人,便
只好躲起来读经,校刊古书,做些古时的文章,和当时毫无关系的文章。有些新意,也还是
不行的;不是学韩,便是学苏。韩愈苏轼〔6〕他们,用他们自己的文章来说当时要说的话
,那当然可以的。我们却并非唐宋时人,怎么做和我们毫无关系的时候的文章呢。即使做得
像,也是唐宋时代的声音,韩愈苏轼的声音,而不是我们现代的声音。然而直到现在,中国
人却还耍着这样的旧戏法。人是有的,没有声音,寂寞得很。——人会没有声音的么?没有
,可以说,是死了。倘要说得客气一点,那就是:已经哑了。
要恢复这多年无声的中国,是不容易的,正如命令一个死掉的人道:“你活过来!”我
虽然并不懂得宗教,但我以为正如想出现一个宗教上之所谓“奇迹”一样。
首先来尝试这工作的是“五四运动”前一年,胡适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学革命”〔7〕
。“革命”这两个字,在这里不知道可害怕,有些地方是一听到就害怕的。但这和文学两字
连起来的“革命”,却没有法国革命〔8〕的“革命”那么可怕,不过是革新,改换一个字
,就很平和了,我们就称为“文学革新”罢,中国文字上,这样的花样是很多的。那大意也
并不可怕,不过说:我们不必再去费尽心机,学说古代的死人的话,要说现代的活人的话;
不要将文章看作古董,要做容易懂得的白话的文章。然而,单是文学革新是不够的,因为腐
败思想,能用古文做,也能用白话做。所以后来就有人提倡思想革新。思想革新的结果,是
发生社会革新运动。这运动一发生,自然一面就发生反动,于是便酿成战斗……。
但是,在中国,刚刚提起文学革新,就有反动了。不过白话文却渐渐风行起来,不大受
阻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因为当时又有钱玄同先生提倡废止汉字,用罗马字母来替代〔
9〕。这本也不过是一种文字革新,很平常的,但被不喜欢改革的中国人听见,就大不得了
了,于是便放过了比较的平和的文学革命,而竭力来骂钱玄同。白话乘了这一个机会,居然
减去了许多敌人,反而没有阻碍,能够流行了。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
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
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时白话文之得以通行,就因为有废掉中国字而用罗马
字母的议论的缘故。
其实,文言和白话的优劣的讨论,本该早已过去了,但中国是总不肯早早解决的,到现
在还有许多无谓的议论。例如,有的说:古文各省人都能懂,白话就各处不同,反而不能互
相了解了。殊不知这只要教育普及和交通发达就好,那时就人人都能懂较为易解的白话文;
至于古文,何尝各省人都能懂,便是一省里,也没有许多人懂得的。有的说:如果都用白话
文,人们便不能看古书,中国的文化就灭亡了。其实呢,现在的人们大可以不必看古书,即
使古书里真有好东西,也可以用白话来译出的,用不着那么心惊胆战。他们又有人说,外国
尚且译中国书,足见其好,我们自己倒不看么?
殊不知埃及的古书,外国人也译,非洲黑人的神话,外国人也译,他们别有用意,即使
译出,也算不了怎样光荣的事的。
近来还有一种说法,是思想革新紧要,文字改革倒在其次,所以不如用浅显的文言来作
新思想的文章,可以少招一重反对。这话似乎也有理。然而我们知道,连他长指甲都不肯剪
去的人,是决不肯剪去他的辫子的。
因为我们说着古代的话,说着大家不明白,不听见的话,已经弄得像一盘散沙,痛痒不
相关了。我们要活过来,首先就须由青年们不再说孔子孟子和韩愈柳宗元〔10〕们的话。
时代不同,情形也两样,孔子时代的香港不这样,孔子口调的“香港论”是无从做起的,“
吁嗟阔哉香港也”,不过是笑话。
我们要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但是
,这也要受前辈先生非笑的。
他们说白话文卑鄙,没有价值;他们说年青人作品幼稚,贻笑大方。我们中国能做文言
的有多少呢,其余的都只能说白话,难道这许多中国人,就都是卑鄙,没有价值的么?至于
幼稚,尤其没有什么可羞,正如孩子对于老人,毫没有什么可羞一样。幼稚是会生长,会成
熟的,只不要衰老,腐败,就好。倘说待到纯熟了才可以动手,那是虽是村妇也不至于这样
蠢。她的孩子学走路,即使跌倒了,她决不至于叫孩子从此躺在床上,待到学会了走法再下
地面来的。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
,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真,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态度,就不容
易真,讲演时候就不是我的真态度,因为我对朋友,孩子说话时候的态度是不这样的。——
但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
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我们试想现在没有声音的民族是那几种民族。我们可听到埃及人的声音?可听到安南,
朝鲜的声音?印度除了泰戈尔〔11〕,别的声音可还有?
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
〔1〕 本篇最初刊于香港报纸(报纸名称及日期未详),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汉
口《中央日报》副刊转载。据《鲁迅日记》,这篇讲演作于二月十八日。
〔2〕 青年会 即基督教青年会,基督教进行社会文化活动的机构之一。
〔3〕 这里说的浙江陕西在打仗,指一九二六年末至一九二七年初北洋军阀孙传芳在
浙江进攻与广州国民政府有联系的陈仪、周凤歧等部,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冯玉祥所部国民
军在陕西反对北洋军阀吴佩孚的战争。
〔4〕 中日战争 指一八九四年(甲午)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而引起的战争。拳匪
事件,指一九○○年义和团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民元革命,即一九一一年(辛亥)孙
中山领导的推翻清王朝、建立民国的民主革命。
〔5〕 指清初统治者多次施于汉族人民的文字狱,其中较著名的有康熙年间的“庄廷
或之狱”、“戴名世之狱”,雍正年间的“吕留良曾静之狱”,乾隆年间的“胡中藻之狱”
等。这些文字狱的起因,都是由于他们在著作中记载了汉族人民在历史上(特别是宋末和明
末)反抗民族压迫的事实,或涉及了当时一些政治事件,因而遭到迫害和屠杀。
〔6〕 韩愈(768—824) 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人,唐代文学家,著
有《韩昌黎集》。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属四川)
人,宋代文学家,著有《东坡全集》等。
〔7〕 胡适之(1891—1962) 名适,字适之,安徽绩溪人。他在“五四”
时期是新文化运动右翼的代表人物。这里所说他提倡“文学革命”,是指他在《新青年》杂
志第四卷第四号(一九一八年四月)上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一文。
〔8〕 法国革命 指一七八九年至一七九四年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这次革命摧毁了
法国封建专制制度,促进了法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并推动了欧洲各国的革命。
〔9〕 钱玄同(1887—1939) 浙江吴兴人,文字学家,“五四”时期新文
化运动的积极参加者。他在一九一八年一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论注音字母》一文中
以过,“高等字典和中学以上的高深书籍,都应该用罗马字母记音”;在同年四月《新青年
》第四卷第四号《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的“通信”中,提出“废灭汉文”,代以世界语的
主张。
〔10〕 孔子(前551—前479) 名丘,字仲尼,春秋末期鲁国陬邑(今山东
曲阜)人,儒家学派创始人。他的主要言行记载在《论语》一书中。孟子(约前372—前
289),名轲,字子舆,战国中期邹(今山东邹县)人,继孔丘之后儒家的代表人物。他
的重要言行记载在《孟子》一书中。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运
城)人,唐代文学家,著有《柳河东集》等。
〔11〕 泰戈尔(RATagore,1861—1941) 印度诗人,著有诗集?缎略录贰ⅰ斗赡窦泛统て∷怠冻链返取?
怎 么 写〔1〕
——夜记之一
今年不大写东西,而写给《莽原》〔2〕的尤其少。我自己明白这原因。说起来是极可
笑的,就因为它纸张好。有时有一点杂感,子细一看,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不要去填黑了
那么洁白的纸张,便废然而止了。好的又没有。我的头里是如此地荒芜,浅陋,空虚。
可谈的问题自然多得很,自宇宙以至社会国家,高超的还有文明,文艺。古来许多人谈
过了,将来要谈的人也将无穷无尽。但我都不会谈。记得还是去年躲在厦门岛上的时候,因
为太讨人厌了,终于得到“敬鬼神而远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白
天还有馆员,钉书匠,阅书的学生,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
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
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
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
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
,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
,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3〕。
莫非这就是一点“世界苦恼”〔4〕么?我有时想。然而大约又不是的,这不过是淡淡
的哀愁,中间还带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却愈渺茫了,几乎就要发见仅只我独
自倚着石栏,此外一无所有。必须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
那结果却大抵不很高明。腿上钢针似的一刺,我便不假思索地用手掌向痛处直拍下去,
同时只知道蚊子在咬我。什么哀愁,什么夜色,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连靠过的石栏也不再
放在心里。而且这还是现在的话,那时呢,回想起来,是连不将石栏放在心里的事也没有想
到的。仍是不假思索地走进房里去,坐在一把唯一的半躺椅——躺不直的藤椅子——上,抚
摩着蚊喙的伤,直到它由痛转痒,渐渐肿成一个小疙瘩。我也就从抚摩转成搔,掐,直到它
由痒转痛,比较地能够打熬。
此后的结果就更不高明了,往往是坐在电灯下吃柚子。
虽然不过是蚊子的一叮,总是本身上的事来得切实。能不写自然更快活,倘非写不可,
我想,也只能写一些这类小事情,而还万不能写得正如那一天所身受的显明深切。而况千叮
万叮,而况一刀一枪,那是写不出来的。
尼采爱看血写的书〔5〕。但我想,血写的文章,怕未必有罢。
文章总是墨写的,血写的倒不过是血迹。它比文章自然更惊心动魄,更直截分明,然而
容易变色,容易消磨。这一点,就要任凭文学逞能,恰如冢中的白骨,往古来今,总要以它
的永久来傲视少女颊上的轻红似的。
能不写自然更快活,倘非写不可,我想,就是随便写写罢,横竖也只能如此。这些都应
该和时光一同消逝,假使会比血迹永远鲜活,也只足证明文人是侥幸者,是乖角儿。但真的
血写的书,当然不在此例。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便觉得“写什么”倒也不成什么问题了。
“怎样写”的问题,我是一向未曾想到的。初知道世界上有着这么一个问题,还不过两
星期之前。那时偶然上街,偶然走进丁卜书店去,偶然看见一叠《这样做》〔6〕,便买取
了一本。这是一种期刊,封面上画着一个骑马的少年兵士。我一向有一种偏见,凡书面上画
着这样的兵士和手捏铁锄的农工的刊物,是不大去涉略的,因为我总疑心它是宣传品。发抒
自己的意见,结果弄成带些宣传气味了的伊孛生〔7〕等辈的作品,我看了倒并不发烦。但
对于先有了“宣传”两个大字的题目,然后发出议论来的文艺作品,却总有些格格不入,那
不能直吞下去的模样,就和雒诵〔8〕教训文学的时候相同。但这《这样做》却又有些特别
,因为我还记得日报上曾经说过,是和我有关系的。也是凡事切己,则格外关心的一例罢,
我便再不怕书面上的骑马的英雄,将它买来了。回来后一检查剪存的旧报,还在的,日子是
三月七日,可惜没有注明报纸的名目,但不是《民国日报》,便是《国民新闻》〔9〕,因
为我那时所看的只有这两种。下面抄一点报上的话:
“自鲁迅先生南来后,一扫广州文学之寂寞,先后创办者有《做什么》,《这样做》两
刊物。闻《这样做》为革命文学社定期出版物之一,内容注重革命文艺及本党主义之宣传。
……”
开首的两句话有些含混,说我都与闻其事的也可以,说因我“南来”了而别人创办的也
通。但我是全不知情。当初将日报剪存,大概是想调查一下的,后来却又忘却,搁下了。
现在还记得《做什么》〔10〕出版后,曾经送给我五本。我觉得这团体是共产青年主
持的,因为其中有“坚如”,“三石”等署名,该是毕磊〔11〕,通信处也是他。他还曾
将十来本《少年先锋》〔12〕送给我,而这刊物里面则分明是共产青年所作的东西。
果然,毕磊君大约确是共产党,于四月十八日从中山大学被捕。据我的推测,他一定早
已不在这世上了,这看去很是瘦小精干的湖南的青年。
《这样做》却在两星期以前才见面,已经出到七八期合册了。第六期没有,或者说被禁
止,或者说未刊,莫衷一是,我便买了一本七八合册和第五期。看日报的记事便知道,这该
是和《做什么》反对,或对立的。我拿回来,倒看上去,通讯栏里就这样说:“在一般CP
〔13〕气焰盛张之时,……而你们一觉悟起来,马上退出CP,不只是光退出便了事,尤
其值得CP气死的,就是破天荒的接二连三的退出共产党登报声明。
……”那么,确是如此了。
这里又即刻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大相反对的两种刊物,都因我“南来”而“先后
创办”呢?这在我自己,是容易解答的:因为我新来而且灰色。但要讲起来,怕又有些话长
,现在姑且保留,待有相当的机会时再说罢。
这回且说我看《这样做》。看过通讯,懒得倒翻上去了,于是看目录。忽而看见一个题
目道:《郁达夫〔14〕先生休矣》,便又起了好奇心,立刻看文章。这还是切己的琐事总
比世界的哀愁关心的老例,达夫先生是我所认识的,怎么要他“休矣”了呢?急于要知道。
假使说的是张龙赵虎,或是我素昧平生的伟人,老实说罢,我决不会如此留心。
原来是达夫先生在《洪水》〔15〕上有一篇《在方向转换的途中》,说这一次的革命
是阶级斗争的理论的实现,而记者则以为是民族革命的理论的实现。大约还有英雄主义不适
宜于今日等类的话罢,所以便被认为“中伤”和“挑拨离间”,非“休矣”不可了。
我在电灯下回想,达夫先生我见过好几面,谈过好几回,只觉他稳健和平,不至于得罪
于人,更何况得罪于国。怎么一下子就这么流于“偏激”了?我倒要看看《洪水》。
这期刊,听说在广西是被禁止的了,广东倒还有。我得到的是第三卷第二十九至三十二
期。照例的坏脾气,从三十二期倒看上去,不久便翻到第一篇《日记文学》,也是达夫先生
做的,于是便不再去寻《在方向转换的途中》,变成看谈文学了。我这种模模胡胡的看法,
自己也明知道是不对的,但“怎么写”的问题,却就出在那里面。
作者的意思,大略是说凡文学家的作品,多少总带点自叙传的色彩的,若以第三人称来
写出,则时常有误成第一人称的地方。而且叙述这第三人称的主人公的心理状态过于详细时
,读者会疑心这别人的心思,作者何以会晓得得这样精细?于是那一种幻灭之感,就使文学
的真实性消失了。所以散文作品中最便当的体裁,是日记体,其次是书简体。
这诚然也值得讨论的。但我想,体裁似乎不关重要。上文的第一缺点,是读者的粗心。
但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别人以叙自己,或以自己推测别人的东西,便不至于感到幻灭
,即使有时不合事实,然而还是真实。其真实,正与用第三人称时或误用第一人称时毫无不
同。倘有读者只执滞于体裁,只求没有破绽,那就以看新闻记事为宜,对于文艺,活该幻灭
。而其幻灭也不足惜,因为这不是真的幻灭,正如查不出大观园的遗迹,而不满于《红楼梦
》〔16〕者相同。倘作者如此牺牲了抒写的自由,即使极小部分,也无异于削足适履的。
第二种缺陷,在中国也已经是颇古的问题。纪晓岚攻击蒲留仙的《聊斋志异》,〔17
〕就在这一点。两人密语,决不肯泄,又不为第三人所闻,作者何从知之?所以他的《阅微
草堂笔记》,竭力只写事状,而避去心思和密语。但有时又落了自设的陷阱,于是只得以《
春秋左氏传》的“浑良夫梦中之噪”来解嘲。〔18〕他的支绌的原因,是在要使读者信一
切所写为事实,靠事实来取得真实性,所以一与事实相左,那真实性也随即灭亡。如果他先
意识到这一切是创作,即是他个人的造作,便自然没有一切挂碍了。
一般的幻灭的悲哀,我以为不在假,而在以假为真。记得年幼时,很喜欢看变戏法,猢
狲骑羊,石子变白鸽,最末是将一个孩子刺死,盖上被单,一个江北口音的人向观众装出撒
钱模样道:Huazaa!Huazaa!〔19〕大概是谁都知道,孩子并没有死,喷出
来的是装在刀柄里的苏木汁〔20〕,Huazaa一够,他便会跳起来的。但还是出神地
看着,明明意识着这是戏法,而全心沉浸在这戏法中。万一变戏法的定要做得真实,买了小
棺材,装进孩子去,哭着抬走,倒反索然无味了。这时候,连戏法的真实也消失了。
我宁看《红楼梦》,却不愿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记》〔21〕,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
小半天。《板桥家书》〔22〕我也不喜欢看,不如读他的《道情》。我所不喜欢的是他题
了家书两个字。那么,为什么刻了出来给许多人看的呢?不免有些装腔。幻灭之来,多不在
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日记体,书简体,写起来也许便当得多罢,但也极容易起幻灭之
感;而一起则大抵很厉害,因为它起先模样装得真。
《越缦堂日记》〔23〕近来已极风行了,我看了却总觉得他每次要留给我一点很不舒
服的东西。为什么呢?一是钞上谕。大概是受了何焯〔24〕的故事的影响的,他提防有一
天要蒙“御览”。二是许多墨涂。写了尚且涂去,该有许多不写的罢?三是早给人家看,钞
,自以为一部著作了。我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
。翻翻一部小说,虽是很荒唐,浅陋,不合理,倒从来不起这样的感觉的。
听说后来胡适之先生也在做日记,并且给人传观了。照文学进化的理论讲起来,一定该
好得多。我希望他提前陆续的印出。
但我想,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做作的写信和日记,恐怕
也还不免有破绽,而一有破绽,便破灭到不可收拾了。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
十八、十九期合刊。
〔2〕 《莽原》 文艺刊物,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在北京创刊,初为周刊,附《
京报》发行,鲁迅编辑。一九二六年一月改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发行。同年八月鲁迅离
开北京后,由韦素园编辑,出至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停刊。
〔3〕 这几句是作者在《野草·题辞》中所说的话。
〔4〕 “世界苦恼”(Weltschmerz) 原为奥地利诗人莱瑙(NALeM
nau,1802—1850)的话,意思说人们生活在世上是苦恼的;后来有一些资产阶
级文艺家引用它来解释文艺创作,认为创作起因于这种苦恼的感觉。
〔5〕 尼采(FANietzschc,1844—1900) 德国哲学家,唯意?韭酆汀俺苏苎А钡墓拇嫡摺K凇对妓固乩缡撬怠ざ劣胄础分兴担骸霸谝磺兄髦
校崴撸┯醚粗鳌!保ň菹舾右胛模涛裼∈楣莩霭妫?
〔6〕 《这样做》 旬刊,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七日在广州创刊,孔圣裔(共产党的
叛徒)主编,“革命文学社”编辑发行。它以“努力革命文化的宣传”为幌子,配合国民党
的白色恐怖,猖狂反共反人民。
〔7〕 伊孛生(HAIbsen,1828—1906) 通译易卜生,挪威剧作家?K淖髌范宰什准渡缁岬男槲薄⒂顾鬃髁嗣土业呐校岢隽嘶橐觥⒓彝ズ蜕缁岬母母镂
侍狻>绫居小锻媾贾摇贰ⅰ豆窆小返取?
〔8〕 雒诵 一作洛诵,语见《庄子·大宗师》,反复诵读的意思。
〔9〕 《民国日报》 一九二三年国民党在广州创办的报纸,一九三七年改名为《中
山日报》。《国民新闻》,一九二五年国民党人在广州创办的报纸,初期宣传革命,“四·
一二”政变后被国民党反动派控制,成为反革命宣传的喉舌。
〔10〕 《做什么》 周刊,中国共产党广东区委学生运动委员会的机关刊物,一九
二七年二月七日创刊,毕磊主编,广州国光书店发行。
〔11〕 毕磊(1902—1927) 笔名坚如、三石,湖南长沙人。当时为中山
大学英文系学生,曾任中共广东区委学生运动委员会副书记,在广州“四·一五”反革命事
件中被捕牺牲。
〔12〕 《少年先锋》 旬刊,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广东区委员会机关刊物,一九二
六年九月一日创刊;李伟森等先后主编,广州国光书店发行。
〔13〕 CAPA 英语Communist Party的缩写,即共产党。
〔14〕 郁达夫(1896—1945) 浙江富阳人,作家,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
。他在《洪水》第三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发表《在方向转换的途中》,认为第
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是“中国全民众的要求解放运动”,“是马克斯的阶级斗争理论的实现”
,而“足以破坏我们目下革命运动的最大危险”是“封建时代的英雄主义”。并说:“光凭
一两个英雄,来指使民众,利用民众,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真正识时务的革命领导者,应
该一步不离开民众,以民众的利害为利害,以民众的敌人为敌人,万事要听民众的指挥,要
服从民众的命令才行。若有一二位英雄,以为这是迂阔之谈,那么你们且看着,且看你们个
人独裁的高压政策,能够持续几何时。”这些话是对当时蒋介石反革命派的批判,所以《这
样做》第七、八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六月)就发表了孔圣裔的《郁达夫先生休矣》一文,对
郁进行攻击说:“我意料不到,万万意料不到郁达夫先生的论调,竟是中国共产党攻击我们
劳苦功高的蒋介石同志的论调,什么英雄主义,个人独裁的高压政策。”“郁达夫先生!你
现在做了共产党的工具,还是想跑去武汉方面升官发财,特使来托托共产党的大脚?”
〔15〕 《洪水》 创造社刊物,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日创办于上海,初为周刊,仅
出一期;一九二五年九月改出半月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停刊。
〔16〕 《红楼梦》 长篇小说,清代曹雪芹著。通行本为一百二十回,后四十回一
般认为是高鹗续作。大观园是书中人物活动的场所。
〔17〕 纪晓岚(1724—1805) 名昀,字晓岚,直隶献县(今属河北)人
,清代文学家。著有笔记小说《阅微草堂笔记》(包括《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
槐西杂志》、《姑妄听之》、《滦阳续录》五种)。他的门人盛时彦在《姑妄听之》的《跋
》中,记有他攻击《聊斋志异》的话:“先生(按指纪昀)尝曰,‘《聊斋志异》,盛行一
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
,……今燕昵之词,或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
,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
蒲留仙(1640—1715),名松龄,字留仙,山东淄川(今淄博)人,清代小说
家。《聊斋志异》是他的一部短篇小说集。
〔18〕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中,记了旁人所谈的一个读书人受鬼
奚落的故事,末段是:“余曰:‘此先生玩世之寓言耳。此语既未亲闻,又旁无闻者,岂此
士人为鬼揶揄,尚肯自述耶?’先生掀髯曰:‘闵鹿兄槐下之辞,浑良夫梦中之噪,谁闻之
欤!’”
“浑良夫梦中之噪”,见《春秋左氏传》哀公十七年:“(秋,七月)卫侯梦于北宫,
见人登昆吾之观,被长发北面而噪曰:
‘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按浑良夫原系卫臣,这年
春天被卫太子所杀,所以书中说卫侯在梦中见他披发大叫。《春秋左氏传》,是一部用史实
解释《春秋》的书,相传为春秋时鲁国人左丘明撰。
〔19〕 huazaa 用拉丁字母拼写的象声词,译音似“哗嚓”,形容撒钱的声
音。
〔20〕 苏木汁 苏木是常绿小乔木,心材称“苏方”。苏木汁即用“苏方”制成的
红色溶液,可作染料。
〔21〕 《林黛玉日记》 一部假托《红楼梦》中人物林黛玉口吻的日记体小说,喻
血轮作,内容庸俗拙劣,一九一八年上海广文书局出版。
〔22〕 《板桥家书》 清代郑燮作。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
桥,江苏兴化人,文学家、书画家。他的《家书》收书信十封。另有《道情》,收《老渔翁
》等十首。
道情,原系道士唱的歌曲,后来演变为一种民间曲调。
〔23〕 《越缦堂日记》 清代李慈铭著,一九二○年商务印书馆曾经影印出版。
〔24〕 何焯(1661—1722) 字屺瞻,江苏长洲(今吴县)人,清代校勘
家。康熙时官至编修,因事入狱,所藏书籍(包括他自己的著作)都被没收。康熙帝对这些
书曾亲作检查,因未发现罪证,准予免罪并发还藏书。
在钟楼上〔1〕
——夜记之二
而〔3〕君也在那里了。大概是来寻求新的生命的罢,曾经写了一封长信给K委员〔4
〕,说明自己的过去和将来的志望。
“你知道有一个叫爱而的么?他写了一封长信给我,我没有看完。其实,这种文学家的
样子,写长信,就是反革命的!”
有一天,K委员对柏生说。
又有一天,柏生又告诉了爱而,爱而跳起来道:
“怎么?……怎么说我是反革命的呢?!”
厦门还正是和暖的深秋,野石榴开在山中,黄的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开在楼下
。我在用花刚石墙包围着的楼屋里听到这小小的故事,K委员的眉头打结的正经的脸,爱而
的活泼中带着沉闷的年青的脸,便一齐在眼前出现,又仿佛如见当K委员的眉头打结的面前
,爱而跳了起来,——我不禁从窗隙间望着远天失笑了。
但同时也记起了苏俄曾经有名的诗人,《十二个》的作者勃洛克〔5〕的话来:
“共产党不妨碍做诗,但于觉得自己是大作家的事却有妨碍。大作家者,是感觉自己一
切创作的核心,在自己里面保持着规律的。”
共产党和诗,革命和长信,真有这样地不相容么?我想。
以上是那时的我想。这时我又想,在这里有插入几句声明的必要:
我不过说是变革和文艺之不相容,并非在暗示那时的广州政府是共产政府或委员是共产
党。这些事我一点不知道。只有若干已经“正法”的人们,至今不听见有人鸣冤或冤鬼诉苦
,想来一定是真的共产党罢。至于有一些,则一时虽然从一方面得了这样的谥号,但后来两
方相见,杯酒言欢,就明白先前都是误解,其实是本来可以合作的。
必要已毕,于是放心回到本题。却说爱而君不久也给了我一封信,通知我已经有了工作
了。信不甚长,大约还有被冤为“反革命”的余痛罢。但又发出牢骚来:一,给他坐在饭锅
旁边,无聊得很;二,有一回正在按风琴,一个漠不相识的女郎来送给他一包点心,就弄得
他神经过敏,以为北方女子太死板而南方女子太活泼,不禁“感慨系之矣”〔6〕了。
关于第一点,我在秋蚊围攻中所写的回信中置之不答。夫面前无饭锅而觉得无聊,觉得
苦痛,人之常情也,现在已见饭锅,还要无聊,则明明是发了革命热。老实说,远地方在革
命,不相识的人们在革命,我是的确有点高兴听的,然而——没有法子,索性老实说罢,—
—如果我的身边革起命来,或者我所熟识的人去革命,我就没有这么高兴听。有人说我应该
拚命去革命,我自然不敢不以为然,但如叫我静静地坐下,调给我一杯罐头牛奶喝,我往往
更感激。但是,倘说,你就死心塌地地从饭锅里装饭吃罢,那是不像样的;然而叫他离开饭
锅去拚命,却又说不出口,因为爱而是我的极熟的熟人。于是只好袭用仙传的古法,装聋作
哑,置之不问不闻之列。只对于第二点加以猛烈的教诫,大致是说他“死板”和“活泼”既
然都不赞成,即等于主张女性应该不死不活,那是万分不对的。
约略一个多月之后,我抱着和爱而一类的梦,到了广州,在饭锅旁边坐下时,他早已不
在那里了,也许竟并没有接到我的信。
我住的是中山大学中最中央而最高的处所,通称“大钟楼”。一月之后,听得一个戴瓜
皮小帽的秘书说,才知道这是最优待的住所,非“主任”之流是不准住的。但后来我一搬出
,又听说就给一位办事员住进去了,莫明其妙。不过当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总还是非主任之
流即不准住的地方,所以直到知道办事员搬进去了的那一天为止,我总是常常又感激,又惭
愧。
然而这优待室却并非容易居住的所在,至少的缺点,是不很能够睡觉的。一到夜间,便
有十多匹——也许二十来匹罢,我不能知道确数——老鼠出现,驰骋文坛,什么都不管。
只要可吃的,它就吃,并且能开盒子盖,广州中山大学里非主任之流即不准住的楼上的
老鼠,仿佛也特别聪明似的,我在别地方未曾遇到过。到清晨呢,就有“工友”们大声唱歌
,——我所不懂的歌。
白天来访的本省的青年,却大抵怀着非常的好意的。有几个热心于改革的,还希望我对
于广州的缺点加以激烈的攻击。这热诚很使我感动,但我终于说是还未熟悉本地的情形,而
且已经革命,觉得无甚可以攻击之处,轻轻地推却了。那当然要使他们很失望的。过了几天
,尸一〔7〕君就在《新时代》上说:
“……我们中几个很不以他这句话为然,我们以为我们还有许多可骂的地方,我们正想
骂骂自己,难道鲁迅先生竟看不出我们的缺点么?……”
其实呢,我的话一半是真的。我何尝不想了解广州,批评广州呢,无奈慨自被供在大钟
楼上以来,工友以我为教授,学生以我为先生,广州人以我为“外江佬”,孤孑特立,无从
考查。而最大的阻碍则是言语。直到我离开广州的时候止,我所知道的言语,除一二三四…
…等数目外,只有一句凡有“外江佬”几乎无不因为特别而记住的Hanbaran(统统
)和一句凡有学习异地言语者几乎无不最容易学得而记住的骂人话Tiu-na-ma而已
。
这两句有时也有用。那是我已经搬在白云路寓屋里的时候了,有一天,巡警捉住了一个
窃取电灯的偷儿,那管屋的陈公便跟着一面骂,一面打。骂了一大套,而我从中只听懂了这
两句。然而似乎已经全懂得,心里想:“他所说的,大约是因为屋外的电灯几乎Hanba
ran被他偷去,所以要Tiu-na-ma了。”于是就仿佛解决了一件大问题似的,即
刻安心归坐,自去再编我的《唐宋传奇集》。
但究竟不知道是否真如此。私自推测是无妨的,倘若据以论广州,却未免太卤莽罢。
但虽只这两句,我却发见了吾师太炎先生〔8〕的错处了。记得先生在日本给我们讲文
字学时,曾说《山海经》上“其州在尾上”的“州”是女性生殖器。这古语至今还留存在广
东,读若Tiu。故Tiuhei二字,当写作“州戏”,名词在前,动词在后的。我不记
得他后来可曾将此说记在《新方言》里,但由今观之,则“州”乃动词,非名词也。
至于我说无甚可以攻击之处的话,那可的确是虚言。其实是,那时我于广州无爱憎,因
而也就无欣戚,无褒贬。我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漠
。我觉得广州究竟是中国的一部分,虽然奇异的花果,特别的语言,可以淆乱游子的耳目,
但实际是和我所走过的别处都差不多的。倘说中国是一幅画出的不类人间的图,则各省的图
样实无不同,差异的只在所用的颜色。黄河以北的几省,是黄色和灰色画的,江浙是淡墨和
淡绿,厦门是淡红和灰色,广州是深绿和深红。我那时觉得似乎其实未曾游行,所以也没有
特别的骂詈之辞,要专一倾注在素馨和香蕉上。——但这也许是后来的回忆的感觉,那时其
实是还没有如此分明的。
到后来,却有些改变了,往往斗胆说几句坏话。然而有什么用呢?在一处演讲时,我说
广州的人民并无力量,所以这里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
当译成广东话时,我觉得这几句话似乎被删掉了。给一处做文章〔9〕时,我说青天白
日旗插远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10〕一般,待到居士〔11〕也算佛子的
时候,往往戒律荡然,不知道是佛教的弘通,还是佛教的败坏?……然而终于没有印出,不
知所往了……。
广东的花果,在“外江佬”的眼里,自然依然是奇特的。
我所最爱吃的是“杨桃”,滑而脆,酸而甜,做成罐头的,完全失却了本味。汕头的一
种较大,却是“三廉”〔12〕,不中吃了。
我常常宣传杨桃的功德,吃的人大抵赞同,这是我这一年中最卓著的成绩。
在钟楼上的第二月,即戴了“教务主任”的纸冠〔13〕的时候,是忙碌的时期。学校
大事,盖无过于补考与开课也,与别的一切学校同。于是点头开会,排时间表,发通知书,
秘藏题目,分配卷子,……于是又开会,讨论,计分,发榜。工友规矩,下午五点以后是不
做工的,于是一个事务员请门房帮忙,连夜贴一丈多长的榜。但到第二天的早晨,就被撕掉
了,于是又写榜。于是辩论:分数多寡的辩论;及格与否的辩论;教员有无私心的辩论;优
待革命青年,优待的程度,我说已优,他说未优的辩论;补救落第,我说权不在我,他说在
我,我说无法,他说有法的辩论;试题的难易,我说不难,他说太难的辩论;还有因为有族
人在台湾,自己也可以算作台湾人,取得优待“被压迫民族”的特权与否的辩论;还有人本
无名,所以无所谓冒名顶替的玄学底辩论……。这样地一天一天的过去,而每夜是十多匹—
—或二十匹——老鼠的驰骋,早上是三位工友的响亮的歌声。
现在想起那时的辩论来,人是多么和有限的生命开着玩笑呵。然而那时却并无怨尤,只
有一事觉得颇为变得特别:对于收到的长信渐渐有些仇视了。
这种长信,本是常常收到的,一向并不为奇。但这时竟渐嫌其长,如果看完一张,还未
说出本意,便觉得烦厌。有时见熟人在旁,就托付他,请他看后告诉我信中的主旨。
“不错。‘写长信,就是反革命的!’”我一面想。
我当时是否也如K委员似的眉头打结呢,未曾照镜,不得而知。仅记得即刻也自觉到我
的开会和辩论的生涯,似乎难以称为“在革命”,为自便计,将前判加以修正了:
“不。‘反革命’太重,应该说是‘不革命’的。然而还太重。其实是,——写长信,
不过是吃得太闲空罢了。”
有人说,文化之兴,须有余裕,据我在钟楼上的经验,大致是真的罢。闲人所造的文化
,自然只适宜于闲人,近来有些人磨拳擦掌,大鸣不平,正是毫不足怪,——其实,便是这
钟楼,也何尝不造得蹊跷。但是,四万万男女同胞,侨胞,异胞之中,有的是“饱食终日,
无所用心”〔14〕,有的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15〕。怎不造出相当的文艺来呢
?只说文艺,范围小,容易些。那结论只好是这样:有余裕,未必能创作;而要创作,是必
须有余裕的。故“花呀月呀”,不出于啼饥号寒者之口,而“一手奠定中国的文坛”〔16
〕,亦为苦工猪仔所不敢望也。
我以为这一说于我倒是很好的,我已经自觉到自己久已不动笔,但这事却应该归罪于匆
忙。
大约就在这时候,《新时代》上又发表了一篇《鲁迅先生往那里躲》,宋云彬〔17〕
先生做的。文中有这样的对于我的警告:
“他到了中大,不但不曾恢复他‘呐喊’的勇气,并且似乎在说‘在北方时受着种种迫
压,种种刺激,到这里来没有压迫和刺激,也就无话可说了’。噫嘻!异哉!
鲁迅先生竟跑出了现社会,躲向牛角尖里去了。旧社会死去的苦痛,新社会生出的苦痛
,多多少放在他眼前,他竟熟视无睹!他把人生的镜子藏起来了,他把自己回复到过去时代
去了,噫嘻!异哉!鲁迅先生躲避了。”
而编辑者还很客气,用案语声明着这是对于我的好意的希望和怂恿,并非恶意的笑骂的
文章。这是我很明白的,记得看见时颇为感动。因此也曾想如上文所说的那样,写一点东西
,声明我虽不呐喊,却正在辩论和开会,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只吃一条鱼,也还未失
掉了勇气。《在钟楼上》就是豫定的题目。然而一则还是因为辩论和开会,二则因为篇首引
有拉狄克〔18〕的两句话,另外又引起了我许多杂乱的感想,很想说出,终于反而搁下了
。那两句话是:
“在一个最大的社会改变的时代,文学家不能做旁观者!”
但拉狄克的话,是为了叶遂宁〔19〕和梭波里〔20〕的自杀而发的。他那一篇《无
家可归的艺术家》译载在一种期刊上时,曾经使我发生过暂时的思索。我因此知道凡有革命
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诗人,很可有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上的运命;而现实的革
命倘不粉碎了这类诗人的幻想或理想,则这革命也还是布告上的空谈。但叶遂宁和梭波里是
未可厚非的,他们先后给自己唱了挽歌,他们有真实。他们以自己的沉没,证明着革命的前
行。他们到底并不是旁观者。
但我初到广州的时候,有时确也感到一点小康。前几年在北方,常常看见迫压党人,看
见捕杀青年,到那里可都看不见了。后来才悟到这不过是“奉旨革命”的现象,然而在梦中
时是委实有些舒服的。假使我早做了《在钟楼上》,文字也许不如此。无奈已经到了现在,
又经过目睹“打倒反革命”的事实,纯然的那时的心情,实在无从追蹑了。现在就只好是这
样罢。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上海《语丝》第四卷第一期。
〔2〕 柏生 即孙伏园(1894—1966),浙江绍兴人,曾任北京《晨报副刊
》、《京报副刊》、《语丝》的编辑。当时在厦门大学工作。
〔3〕 爱而 指李遇安,《语丝》、《莽原》的投稿者。一九二六年为广州中山大学
职员,不久离去。
〔4〕 K委员 指顾孟余,国民党政客。当时任中山大学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5〕 勃洛克(AAAANFKO,1880—1921) 苏联诗人。《十二个》是他一
九一八年创作的反映十月革命的长诗。这里的引语,原出娜杰日达·帕夫洛维奇的《回忆勃
洛克》(见《凤凰·文艺·科学与哲学论文集》第一集,一九二二年莫斯科篝火出版社出版
)。
〔6〕 “感慨系之矣” 语见晋代王羲之《兰亭集序》。
〔7〕 尸一 即梁式,广东台山人,当时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时代》的编辑,
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这里的引文,见他所作的《鲁迅先生在茶楼上》。
〔8〕 太炎先生 章炳麟(1869—1936),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
家、学者。作者留学日本时曾听他讲授《说文解字》。《新方言》是章太炎关于语言文字的
著作之一,共十一卷,书末附有《岭外三州语》一卷,现收入《章氏丛书》。“其州在尾上
”,原语出《山海空·北山经》;章太炎对于“州”字的解释,见《新方言·释形体》。
〔9〕 指《庆祝沪宁克服的那一边》,载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国民新闻》副刊《新
出路》,现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
〔10〕 大乘佛教 公元一、二世纪间形成的佛教宗派。大乘是对小乘而言。小乘佛
教主张“自我解脱”,要求苦行修炼;大乘佛教则主张“救度一切众生”,强调尽人皆可成
佛,一切修行应以利他为主。
〔11〕 居士 这里指在家修行的佛教徒。
〔12〕 三廉 形似杨桃而略大的水果。
〔13〕 纸冠 高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1925北京
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攻击鲁迅说:“直到实际的反抗者从哭声中被迫出校后……鲁迅遂
戴其纸糊的权威者的假冠入于身心交病之状况矣!”
〔14〕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语见《论语·阳货》。
〔15〕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 语见《论语·卫灵公》。
〔16〕 “一手奠定中国的文坛” 这是新月书店吹嘘徐志摩的话。
一九二七年春该店创办时,在《开幕纪念刊》的“第一批出版新书预告”中,介绍徐志
摩的诗,说他“一只手奠定了一个文坛的基础”。
〔17〕 宋云彬(1897—1979) 浙江海宁人,作家。当时任《黄埔日报》
编辑。
〔18〕 拉狄克(KANAPIQGO,1885—?) 苏联政论家。早年曾参加无产阶级
革命运动,一九三七年以“阴谋颠覆苏联”罪受审。他写的《无家可归的艺术家》,刘一声
译,载《中国青年》第六卷第二十、二十一期合刊(一九二六年十二月)。
〔19〕 叶遂宁(CAAARSGJTJ,1895—1925) 通译叶赛宁,苏联诗人。
他以描写宗法制度下农村田园生活的抒情诗著称,作品多流露忧郁情调,曾参加资产阶级意
象派文学团体。十月革命时向往革命,写过一些赞扬革命的诗如《苏维埃俄罗斯》等,但革
命后陷入苦闷,终于自杀。
〔20〕 梭波里(AAUKVKFW,1888—1926) 苏联“同路人”作家。
他在十月革命后曾经接近革命,但终因不满于当时现实而自杀。
辞顾颉刚教授令“候审”〔1〕
来 信
鲁迅先生:
顷发一挂号信,以未悉先生住址,由中山大学转奉,嗣恐先生未能接到,特探得尊寓所
在,另钞一分奉览。
敬请大安。
颉刚敬上。十六,七,廿四。
钞 件
鲁迅先生:
颉刚不知以何事开罪于先生,使先生对于颉刚竟作如此强烈之攻击,未即承教,良用耿
耿。前日见汉口《中央日报副刊》上,先生及谢玉生先生通信,始悉先生等所以反对颉刚者
,盖欲伸党国大义,而颉刚所作之罪恶直为天地所不容,无任惶骇。诚恐此中是非,非笔墨
口舌所可明了,拟于九月中回粤后提起诉讼,听候法律解决。如颉刚确有反革命之事实,虽
受死刑,亦所甘心,否则先生等自当负发言之责任。务请先生及谢先生暂勿离粤,以俟开审
,不胜感盼。
敬请大安,谢先生处并候。
中华民国十六年七月廿四日
回 信
颉刚先生:
来函谨悉,甚至于吓得绝倒矣。先生在杭盖已闻仆于八月中须离广州之讯,于是顿生妙
计,命以难题。如命,则仆尚须提空囊赁屋买米,作穷打算,恭候偏何来迟,提起诉讼。
不如命,则先生可指我为畏罪而逃也;而况加以照例之一传十,十传百乎哉?但我意早
决,八月中仍当行,九月已在沪。
江浙俱属党国所治,法律当与粤不异,且先生尚未启行,无须特别函挽听审,良不如请
即就近在浙起诉,尔时仆必到杭,以负应负之责。倘其典书卖裤,居此生活费綦昂之广州,
以俟月余后或将提起之诉讼,天下那易有如此十足笨伯哉!《中央日报副刊》未见;谢君〔
2〕处恕不代达,此种小傀儡,可不做则不做而已,无他秘计也。此复,顺请著安!
鲁迅。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顾颉刚,江苏吴县人,历史学家。一九二六年与作者同在厦门大学任教,一九二七年作
者到广州不久,他也往中山大学任教,这年暑假去杭州为学校购书。
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一日汉口《中央日报》副刊第四十八号发表编者孙伏园的《鲁迅先生
脱离广东中大》一文,其中引用谢玉生和鲁迅给编者的两封信。谢玉生信中说:“迅师本月
二十号,已将中大所任各职,完全辞卸矣。中大校务委员会及学生方面,现正积极挽留,但
迅师去志已坚,实无挽留之可能了。迅师此次辞职之原因,就是因顾颉刚忽然本月十八日由
厦来中大担任教授的原故。顾来迅师所以要去职者,即是表示与顾不合作的意思。原顾去岁
在厦大造作谣言,诬蔑迅师;迄厦大风潮发生之后,顾又背叛林语堂先生,甘为林文庆之谋
臣,伙同张星YR、张颐、黄开宗等主张开除学生,以致此项学生,至今流离失所;这是迅师
极伤心的事。”鲁迅信中说:“我真想不到,在厦门那么反对民党,使兼士愤愤的顾颉刚,
竟到这里来做教授了,那么,这里的情形,难免要变成厦大,硬直者逐,改革者开除。而且
据我看来,或者会比不上厦大,这是我所得的感觉。我已于上星期四辞去一切职务,脱离中
大了。”
〔2〕 谢君 谢玉生,湖南耒阳人,作者在厦门大学和中山大学任教时的学生。
匪笔三篇〔1〕
今之“正人君子”,论事有时喜欢讲“动机”〔2〕。案动机,
我自己知道,绍介这三篇文章是未免有些有伤忠厚的。旅资将尽,非逐食不可了,许多
人已知道我将于八月中走出广州。
七月末就收到了一封所谓“学者”的信,说我的文字得罪了他,“拟于九月中回粤后提
起诉讼,听候法律解决”。且叫我“暂勿离粤,以俟开审”。命令被告枵腹恭候于异地,以
俟自己雍容布置,慢慢开审,真是霸道得可观。第二天偶在报纸上看见飞天虎寄亚妙信,有
“提防剑仔〔3〕”的话,不知怎地忽而欣然独笑,还想到别的两篇东西,要执绍介之劳了
。这种拉扯牵连,若即若离的思想,自己也觉得近乎刻薄,——但是,由它去罢,好在“开
审”时总会结帐的。
在我的估计上,这类文章的价值却并不在文人学者的名文之下。先前也曾收集,得了五
六篇,后来只在北京的《平民周刊》〔4〕上发表过一篇模范监狱里的一个囚人的自序,其
余的呢,我跑出北京以后,不知怎样了,现在却还想搜集。要夸大地说起来,则此类文章,
于学术上也未始无用;我记得Lombroso〔5〕所做的一本书——大约是《天才与狂
人》,请读者恕我手头无书,不能指实——后面,就附有许多疯子的作品。
然而这种金字招牌,我辈却无须挂起来。
这回姑且将现成的三篇介绍,都是从香港《循环日报》〔6〕上采取的。以其都不是韵
文,所以取阮氏《文笔对》〔7〕之说,名之曰:笔。倘有好事之徒,寄我材料,无任欢迎
。但此后拟不限有韵无韵,并且廓大范围,并收土匪,骗子,犯人,疯子等等的创作。但经
文人润色,或拟作赝作者不收。
其实,古如陈涉帛书〔8〕,米巫题字〔9〕,近如义和团传单〔10〕,同善社乩笔
〔11〕,也都是这一流。我想,凡见于古书的,也都可以抄出来编为一集,和现在的来比
照,看思想手段,有什么不同。
来件想托北新书局代收,当择尤发表,——但这是我倘不忙于“以俟开审”或下了牢监
的话。否则,自己的文章也就是材料,不必旁搜博采了。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
一 撕票布告 潘 平
广州佛山缸瓦栏维新码头发现烂艇一艘,有水浸淹其中,用蓑衣覆盖男子尸身一具,露
出手足,旁有粗碗一只,白旗一面,书明云云。由六区水警,将该尸艇移泊西医院附近。验
得该尸颈旁有一枪孔,直贯其鼻,显系生前轰毙。查死者年约三十岁,乃穿短线衫裤,剪平
头装者。
南海紫洞潘平布告。
为布告事:昨四月念六日,在禄步共掳得乡人十余名,困留月余,并望赎音。兹提出禄
步笋洞沙乡,姓许名进洪一名,枪毙示众,以儆其余。四方君子,特字周知,切勿视财如命
!此布。 (据七月十三日《循环报》。)
二 致信女某书 金吊桶
广西梧州洞天酒店相命家金吊桶,原名黄卓生,新会人,日前有行骗陈社恩,黄心,黄
作梁夫妇银钱单据,为警备司令部将其捕获,又搜获一封固之信,内空白信笺一张,以火烘
之,发现字迹如下:
今日民国十六年五月二十九日,吕纯阳先师下降,查明汝信女系广西人。汝今生为人,
心善清洁,今天上玉皇赐横财四千五百两银过你,汝信享福养儿育女。但此财分作八回中足
,今年七月尾只中白鸽票七百五十元左右。
老来结局有个子,第三位有官星发达,有官太做。但汝终身要派大三房妾伴,不能坐正
位。今生条命极好。汝前世犯了白虎五鬼天狗星,若想得横财旺子,要用六元六毫交与金吊
桶先生代汝解除,方得平安无事。若不信解除,汝条命得来十分无夫福无子福,有子死子,
有夫死夫。但见字要求先生共汝解去此凶星为要可也。汝想得财得子者,为夫福者,有夫权
者,要求先生共汝行礼,交合阴阳一二回,方可平安。如有不顺从先生者,汝条命秤好处,
无安乐也。…… (据七月二十六日《循环报》。)
三 诘妙嫦书 飞天虎
香港永乐街如意茶楼女招待妙嫦,年仅双十,寓永吉街三十号二楼。七月二十九日晚十
一时许,散工之后,偕同女侍三数人归家,道经大道中永吉街口,遇大汉三四人,要截于途
,诘妙嫦曰:汝其为妙玲乎?嫦不敢答,闪避而行。讵大汉不使去,逞凶殴之,凡两拳,且
曰:汝虽不语,固认识汝之面目者也!嫦被殴,大哭不已,归家后,以为大汉等所殴者为妙
玲,故尚自怨无辜被辱,不料翌早复接恐吓信一通,按址由邮局投至,遂知昨晚之被殴,确
为寻己,乃将事密报侦探,并告以所疑之人,务使就捕雪恨云。
亚妙女招待看!启者:久在如意茶楼,用诸多好言,殴辱我兄弟,及用滚水来陆之兄弟
,灵端相劝,置之不理,与续大发雌雄,反口相齿,亦所谓恶不甚言矣。昨晚在此二人殴打
已捶,亦非介意,不过小小之用。刻下限你一星期内答复,妥讲此事,若有无答复,早夜出
入,提防剑仔,决列对待,及难保性命之虞,勿怪书不在先,至于死地之险也。诸多未及,
难解了言,顺候,此询危险。
七月初一晚,卅六友飞天虎谨。 (据八月一日《循环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十年九月十日北京《语丝》第一四八期。
〔2〕 “动机” 陈源的话,见《现代评论》第三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
七日)的《闲话》:“一件艺术品的产生,除了纯粹的创造冲动,是不是常常还夹杂别种动
机?是不是应当夹杂着别种不纯的动机?”
〔3〕 剑仔 广州话:匕首。
〔4〕 《平民周刊》 即《民众文艺》,北京《京报》附出的周刊,一九二四年十二
月九日创刊。鲁迅曾为该刊撰稿,并校阅过自创刊号至第十六号中的一些稿件。一个囚人的
自序,即《一个“罪犯”的自述》,该文曾由鲁迅加上按语,发表于《民众文艺》第二十期
(一九二五年五月五日),后收入《集外集拾遗》。
〔5〕 Lombroso 龙勃罗梭(1836—1909),意大利精神病学者,
刑事人类学派的代表。他认为“犯罪”是自有人类以来长期遗传的结果,提出荒谬的“先天
犯罪”说,主张对“先天犯罪”者采取死刑、终身隔离、消除生殖机能等以“保卫社会”。
著有《天才论》、《犯罪者论》等。他的学说曾被德国法西斯采用。
〔6〕 《循环日报》 香港出版的中文报纸,一八七四年一月由王韬创办,约于一九
四七年停刊。
〔7〕 《文笔对》 清代阮福为回答他父亲阮元的提问而作。它“综合六朝唐人之所
谓文所谓笔与宋明之说不同而见于书史者,不分年代类列之,以明其体”。阮福认为:“有
情辞声韵者为文”,“直言无文采者为笔”。这篇文章收入他所编的《文笔考》,又见阮元
的《"C经室三集·学海堂文笔策问》。
〔8〕 陈涉帛书 陈胜(?——前208)字涉,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人,秦末
农民起义领袖。秦二世元年(前209),他和吴广被派戍守渔阳,走到蕲县大泽乡(今安
徽宿县东南),因雨误期,按秦代法律将被斩首,于是揭竿起义。据《史记·陈涉世家》,
起义前夕,“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
〔9〕 米巫题字 据《后汉书·刘焉传》,东汉张陵于“顺帝时客于蜀,学道鹤鸣山
中,造作符书,以惑百姓。受其道者辄出米五斗,故谓之‘米贼’”。后来,张陵被尊为“
张天师”,并奉为道教的创始人,他的道徒与巫觋一样,都以符箓为术。符箓,是在纸或布
上划的似字非字的图形,他们用以“祭祷”、“治病”和“驱使鬼神”。
〔10〕 义和团传单 十九世纪末,反帝爱国组织义和团的活动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
,在一些宣言和传单中,往往借用神灵、符咒来号召群众:如“口头咒语学真言,升黄表,
焚香烟,请来备等众神仙。神出洞,仙下山,扶助人间把拳玩。兵法易,助学拳,要摈鬼子
不费难。”
(见《拳匪纪事》)
〔11〕 同善社 封建迷信的道门组织。乩笔,扶乩的人假托鬼神降临,用木锥在沙
盘上划出的“文字”。内容是与人唱和、示人吉凶,或为病人开具药方等等。
某笔两篇〔1〕
昨天又得幸逢了两种奇特的广告,仍敢执绍介之劳。标点是我所加的,以醒眉目。该称
什么笔呢,想了两天两夜,没有好结果。姑且称为“某笔”,以俟博雅君子教正。
这回的“动机”比较地近于纯正,除希望“有目共赏”外,似乎并不含有其他的副作用
了。但又发生了一种妄想。记得前清时,曾有一种专选各种报上较好的论说的,叫作《选报
》〔2〕。现在如有好事之徒,也还可以办这一类的刊物。每省须有访员数人,专收该地报
上奇特的社论,记事,文艺,广告等等,汇刊成册,公之于世。则其显示各种“社会相”也
,一定比游记之类要深切得多。不知CF男士〔3〕以为何如?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二日午
饭之前。
其 一
熊仲卿 榜名文蔚。历任民国县长,所长,处长,局长,厅长。通儒,显宦,兼作良医
,尤擅女科。住本港跑马地黄泥涌道门牌五十五号一楼中医熊寓,每日下午应诊及出诊。电
话总局五二七零。
(右一则见九月二十一日香港《循环日报》。)
谨案:以吾所闻,向来或称世医,以其数代为医也;或称儒医,以其曾做八股也;或称
官医,以其亦为官家所雇也;或称御医,以其曾经走进(?)太医院〔4〕也。若夫“县长
,所长,处长,局长,厅长。通儒,显宦”,而又“兼作良医”,则诚旷古未有者矣。而五
“长”做全,尤为难得云。
其 二
征求父母广告 余现已授中等教育有年,品行端正,纯无嗜好。因不幸父母相继逝世,
余独取家资,来学广州。自思自觉单身儿子,有非常之寂寞。于是自愿甘心为人儿子。并自
愿倾家产而从四方人事而无儿子者。有相当之家庭,且欲儿子者,请来函报告(家庭状况经
济地位若何),并写明通讯地址。俟我回复,方接洽面商。阅报诸君而能介绍我好事成功者
,应以百金敬酬。不成功者,当有谢谢。申一○六通讯处 广东省立第一中学校余希成具。
(右一则见同日广州《民国日报》。)
谨案:我辈生当浇漓之世,于“征求伴侣”等类广告,早经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昔读
茅泮林所辑《古孝子传》〔5〕,见有三男皆无母,乃共迎养一不相干之老妪,当作母亲一
事,颇以为奇。然那时孝廉方正〔6〕,可以做官,故尚能疑为别有作用也。而此广告则挟
家资以求亲,悬百金而待荐,雒诵之余,乌能不欣人心之复返于淳古,表而出之,以为留心
世道者告,而为打爹骂娘者劝哉?特未知阅报诸君,可知广州有欲儿子者否?要知道倘为介
绍,即使好事不成,亦有“谢谢”者也。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语丝》第一五六期。
〔2〕 《选报》 一九○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在上海出版的一种杂志。
〔3〕 CF男士 指李小峰(1897—1971),江苏江阴人,当时北新书局主
持人。该书局出版的非洲须莱纳尔(Olive Schreiner)所著《梦》的中译
本,译者张近芬署名为CF女士。这里是对李小峰的戏称。
〔4〕 太医院 宫廷医疗机构。
〔5〕 《古孝子传》 清代茅泮林从类书中辑录刘向、萧广济、王歆、王韶之、周景
式、师觉授、宋躬、虞盘佑、郑缉等已散佚的《孝子传》成书。这里引述的事,见该书《五
郡孝子》篇。“三男”应是“五男”。
〔6〕 孝廉方正 汉代选拔官吏,有孝廉和贤良方正的科目,由地方向朝廷荐举“孝
子”、“直言极谏者”,中选的授予官职。清代合孝廉和贤良方正为孝廉方正科。
述香港恭祝圣诞〔1〕
记者先生:
文宣王大成至圣先师〔2〕孔夫子圣诞,香港恭祝,向称极盛。盖北方仅得东邻〔3〕
鼓吹,此地则有港督督率,实事求是,教导有方。侨胞亦知崇拜本国至圣,保存东方文明,
故能发扬光大,盛极一时也。今年圣诞,尤为热闹,文人雅士,则在陶园雅集,即席挥毫,
表示国粹。各学校皆行祝圣礼,往往欢迎各界参观,夜间或演新剧,或演电影,以助圣兴。
超然学校每年祝圣,例有新式对联,贴于门口,而今年所制,尤为高超。今敬谨录呈,乞昭
示内地,以愧意欲打倒帝国主义者:
乾 男校门联
本鲁史,作《春秋》,罪齐田恒,〔4〕地义天经,打倒贼子乱臣,免得赤化宣传,讨
父仇孝,共产公妻,破坏纲常伦纪。
堕三都,出藏甲,〔5〕诛少正卯,〔6〕风行雷厉,铲除贪官悍吏,训练青年德育,
修身齐家,爱亲敬长,挽回世道人心。
坤 女校门联
母凭子贵,妻藉夫荣,方今祝圣诚心,正宜遵懔三从,岂可开口自由,埋口自由,一味
误会自由,趋附潮流成水性。
男禀乾刚,女占坤顺,〔7〕此际尊孔主义,切勿反违四德,动说有乜所谓,秤乜所谓
,至则不知所谓,随同社会出风头。
埋犹言合,乜犹言何,秤犹言无,盖女子小人,不知雅训,故用俗字耳。舆论之类,琳
琅尤多,今仅将载于《循环日报》者录出一篇,以见大概:
孔诞祝圣言感佩 蘅
金风送爽。凉露惊秋。转瞬而孔诞时期届矣。迩来圣教衰落。邪说嚣张。礼孔之举。惟
港中人士。犹相沿奉行。至若内地。大多数不甚注意。盖自新学说出。而旧道德日即于沦亡
。自新人物出。而古圣贤胥归于淘汰。
一般学子。崇持列宁马克思种种谬说。不惜举二千年来炳若日星之圣教。摧陷而廓清之
。其诋人也。不曰腐化即曰老朽。实则若曹少不更事。卤莽灭裂。不惜假新学说以便其私图
。而古人之大义微言。俨如肉中刺。眼中钉。必欲拔除之而后快。孔子且在于打倒之列。更
何有孔诞之可言。呜呼。长此以往。势不至等人道于禽兽不止。何幸此海隅之地。古风未泯
。经教犹存。当此祝圣时期。济济跄跄一时称盛耶。虽然。吾人祝圣。特为此形式上之纪念
耳。尤当注重孔教之精神。孔教重伦理。重实行。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由近及远。由内及
外。皆有轨道之可循。天不变道亦不变。自有脆凿之理由在。虽暴民嚣张。摧残圣教。然浮
云之翳。何伤日月之明。吾人当蒙泉剥果〔8〕之余。伤今思古。首当发挥大义。羽翼微言
。子舆氏谓能言距杨墨〔9〕者。圣人之徒。生今之世。群言淆乱。异说争鸣。众口铄金。
积非成是。与圣教为难者。向只杨墨。就贵词而辟之。为吾道作干城。树中流之砥柱。若乎
张皇耳目。涂饰仪文。以敷衍为心。作例行之举。则非吾所望于祝圣诸公也。感而书之如此
。
香港孔圣会则于是日在太平戏院日夜演大尧天班。其广告云:
祝大成之圣节,乐奏钧天,彰正教于人群,欢腾大地。我国数千年来,崇奉孔教,诚以
圣道足以维持风化,挽救人心者也。本会定期本月廿七日演大尧天班。是日演《加官大送子
》,《游龙戏凤》。夜通宵先演《六国大封相》及《风流皇后》新剧。查《风流皇后》一剧
,情节新奇,结构巧妙。惟此剧非演通宵,不能结局,故是晚经港政府给发数特别执照。演
至通宵。……预日沽票处在荷李活道中华书院孔圣会办事所。
丁卯年八月廿四日, 香港孔圣会谨启。
《风流皇后》之名,虽欠雅驯,然“子见南子”〔10〕,《论语》不讳,惟此“海隅
之地,古风未泯”者,能知此意耳。余如各种电影,亦复美不胜收,新戏院则演《济公传》
四集,预告者尚有《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新世界有《武松杀嫂》,全系国粹,足以发扬国
光。皇后戏院之《假面新娘》虽出邻邦,然观其广告云:“孔子有言,‘始吾于人也,听其
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请君今日来看《假面新娘》以
证孔子之言,然后知圣人一言而为天下法,所以不愧称为万世师表也。”则固亦有裨圣教者
耳。
嗟夫!乘桴浮海〔11〕,曾闻至圣之微言,崇正辟邪,幸有大英之德政。爱国劬古之
士,当亦必额手遥庆,恨不得受一廛而为氓〔12〕也。专此布达,即颂 辑祺。
圣诞后一日,华约瑟谨启。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语丝》第一五六期,发表时用致
编者信的形式,刊于“来函照登”栏内,题目为作者编入本书时所加。
〔2〕 文宣正大成至圣先师 这是封建统治者加给孔丘的谥号。
唐开元二十七年(739)加谥孔丘为文宣王;后来宋元明各朝都有加谥;清顺治二年
(1645)又加谥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
〔3〕 东邻 指日本。日本明治维新以后,有些人曾组织“斯文会”,尊奉儒教。
〔4〕 《春秋》 编年体春秋史,相传系孔丘依据鲁国史官所编《春秋》改订而成。
罪齐田恒,据《春秋左氏传》哀公十四年记载:
“齐陈恒弑其君壬于舒州,孔丘三日齐(斋),而请伐齐三。”陈恒,即田恒。他于公
元前四八五年杀了齐简公(即壬),孔丘认为他是乱臣贼子,所以迫切要求鲁哀公出兵讨伐
。
〔5〕 堕三都,出藏甲 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丘做鲁司寇时,见孟孙、叔
孙和季孙三家掌握实权,自建都城,俨如一个国家,便向鲁定公进言:要使“臣无藏甲,大
夫无百雉之城”,并“使仲由(即孔丘学生子路)为季氏宰,将堕三都”。结果堕毁了叔孙
氏的都和季孙氏的费都。
〔6〕 诛少正卯 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定公十四年(前497)孔丘在鲁
“由大司寇行摄相事……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
〔7〕 男禀乾刚,女占坤顺 《周易·系辞》:“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同书《说
卦》又说:“乾,健也;坤,顺也。”
〔8〕 蒙泉剥果 蒙、剥,是《周易》中的两个卦名;泉和果是解释这两个卦使用的
比喻。蒙泉剥果,大意是指人们愚昧,世道衰微。
〔9〕 子舆氏 即孟轲。这里所引他的话,见《孟子·滕文公》:
“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杨墨,指杨朱和墨翟。
〔10〕 “子见南子” 见《论语·雍也》:“子见南子,子路不说(悦)。夫子矢
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南子,春秋时卫灵公夫人。
〔11〕 乘桴浮海 语见《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桴,竹木编的小筏。
〔12〕 受一廛而为氓 语见《孟子·滕文公》。廛,古代城市平民住宅区。氓,居
民。
吊 与 贺〔1〕
《语丝》在北京被禁之后,一个相识者寄给我一块剪下
的报章,是十一月八日的北京《民国晚报》的《华灯》栏,内容是这样的:
吊 丧 文 孔伯尼
顷闻友云:“《语丝》已停”,其果然欤?查《语丝》问世,三年于斯,素无余润,常
经风波。以久特闻,迄未少衰焉。方期益臻坚壮,岂意中道而崩?“闲话”失慎,“随感”
伤风欤?抑有他故耶?岂明〔2〕老人再不兴风作浪,叛徒首领〔3〕无从发令施威;忠臣
孝子,或可少申余愤;义士仁人,大宜下井投石。“语丝派”已亡,众怒少息,“拥旗党”
〔4〕犹在,五色何忧?从此狂澜平静,邪说歼绝。有关风化,良匪浅鲜!则《语丝》之停
也,岂不懿欤?所惜者余孽未尽,祸根犹存,复萌故态,诚堪预防!
自宜除恶务尽,何容姑息养奸?兴仁义师,招抚并用;设文字狱,赏罚分明。打倒异端
,惩办祸首;以安民心,而属众望。岂惟功垂不朽;易止德及黎庶?抑亦国旗为荣耶?效《
狂飙》〔5〕之往例,草《语丝》之哀辟,当仁不让,舍我其谁?朝野君子,乞勿忽之。
未废标点,已禁语体之秋,阳历晦日,杏坛上。
先前没有想到,这回却记得起来了。去年我在厦门岛上时,也有一个朋友剪寄我一片报
章,是北京的《每日评论》,日子是“丙寅年十二月二十……”,阳历的日子被剪掉了。内
容是这一篇:
挽 狂 飙 燕 生〔6〕不料我刚作了《读狂飙》一文之后,《狂飙》疾终于上海正
寝的讣闻随着就送到了。本来《狂飙》的不会长命百岁,是我们早已料到的,但它夭折的这
样快,却确乎“出人意表之外”。尤其是当这与“思想界的权威者”〔7〕正在宣战的时候
,而突然得到如此的结果,多心的人也许会猜疑到权威者的反攻战略上面,“这话当然不确
”,“不过”自由批评家所走不到的光华书局,“思想界的权威”也许竟能走得到了,于是
乎《狂飙》乃停,于是乎《狂飙》乃不得不停。
但当今之世,权威亦多矣,《狂飙》所得罪者不知是南方之强欤?北方之强欤?抑……
欤?
思想家究竟不如武人爽快,《狂飙》虽停,而长虹〔8〕终于能安然走到北京,这个,
我们倒要向长虹道贺。
呜呼!回想非宗教大同盟〔9〕轰轰烈烈之际,则有五教授慨然署名于拥护思想自由之
宣言,曾几何时,而自由批评已成为反动者唯一之口号矣。自由乎!自由乎!其随线装书以
入于毛厕坑中乎!嘻嘻!咄咄!
《语丝》本来并非选定了几个人,加以恭维或攻击或诅咒之后,便将作者和刊物的荣枯
存灭,都推在这几个人的身上的出版物。但这回的禁终于燕京北寝的讣闻,却“也许”不“
会猜疑到权威者的反攻战略上面”去了罢。诚然,我亦觉得“思想家究竟不如武人爽快”也
!
但是,这个,我倒要向燕生和五色国旗道贺。
十二月四日,于上海正寝。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语丝》第四卷第三期。
〔2〕 岂明 即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语丝》的编者和主
要撰稿人之一,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
〔3〕 叛徒首领 指鲁迅。一九二五年九月四日《莽原》周刊第二十期载有霉江致鲁
迅的信,其中有“青年叛徒领导者”的话,陈西滢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发
表《致志摩》,说鲁迅不配作“青年叛徒的首领”。
〔4〕 “拥旗党” 指国家主义派。他们拥护北洋军阀,反对革命,曾发起保护五色
旗的“护旗运动”。五色,指五色旗,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七年中华民国的国旗,用红、黄
、蓝、白、黑五色横列组成。
〔5〕 《狂飙》 文学周刊,狂飙社的高长虹等人编辑。一九二六年十月在上海创刊
,一九二七年一月出至第十七期停刊。光华书局出版。
〔6〕 燕生 常燕生,山西榆次人,国家主义派分子。曾参加过狂飙社。
〔7〕 “思想界的权威者” 一九二五年八月四日北京《民报》分别在《京报》、《
晨报》刊登发刊广告,内称“特约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鲁迅……诸先生随时为副刊撰著”。
后来有些人就引用这称号来讽刺鲁迅。
〔8〕 长虹 高长虹,山西盂县人,狂飙社主要成员。他曾经一度和鲁迅接近,不久
即对鲁迅肆意进行攻击和诽谤。
〔9〕 非宗教大同盟 指在北京、上海等地成立的“非基督教学生同盟”。它在中国
社会主义青年团的领导下,于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五日在上海《先驱》半月刊上发表宣言、通
电和章程,并在群众中散发传单,组织讲演会,反对帝国主义在中国进行文化侵略。当时北
京大学周作人、沈士远等五教授站在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的立场上,反对“同盟”的意见,
发表信教自由的宣言。
一九二八年
“醉眼”中的朦胧〔1〕
旧历和新历的今年似乎于上海的文艺家们特别有着刺激力,接连的两个新正一过,期刊
便纷纷而出了。他们大抵将全力用尽在伟大或尊严的名目上,不惜将内容压杀。连产生了不
止一年的刊物,也显出拚命的挣扎和突变来。作者呢,有几个是初见的名字,有许多却还是
看熟的,虽然有时觉得有些生疏,但那是因为停笔了一年半载的缘故。他们先前在做什么,
为什么今年一齐动笔了?说起来怕话长。要而言之,就因为先前可以不动笔,现在却只好来
动笔,仍如旧日的无聊的文人,文人的无聊一模一样。这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大家都有些
自觉的,所以总要向读者声明“将来”:不是“出国”,“进研究室”,便是“取得民众”
。功业不在目前,一旦回国,出室,得民之后,那可是非同小可了。自然,倘有远识的人,
小心的人,怕事的人,投机的人,最好是此刻豫致“革命的敬礼”。一到将来,就要“悔之
晚矣”了。
然而各种刊物,无论措辞怎样不同,都有一个共通之点,就是:有些朦胧。这朦胧的发
祥地,由我看来,——虽然是冯乃超的所谓“醉眼陶然”〔2〕——也还在那有人爱,也有
人憎的官僚和军阀。和他们已有瓜葛,或想有瓜葛的,笔下便往往笑迷迷,向大家表示和气
,然而有远见,梦中又害怕铁锤和镰刀,因此也不敢分明恭维现在的主子,于是在这里留着
一点朦胧。和他们瓜葛已断,或则并无瓜葛,走向大众去的,本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话了,但
笔下即使雄纠纠,对大家显英雄,会忘却了他们的指挥刀的傻子是究竟不多的,这里也就留
着一点朦胧。于是想要朦胧而终于透漏色彩的,想显色彩而终于不免朦胧的,便都在同地同
时出现了。
其实朦胧也不关怎样紧要。便在最革命的国度里,文艺方面也何尝不带些朦胧。然而革
命者决不怕批判自己,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们敢于明言。惟有中国特别,知道跟着人称托尔
斯泰为“卑污的说教人”〔3〕了,而对于中国“目前的情状”,却只觉得在“事实上,社
会各方面亦正受着乌云密布的势力的支配”〔4〕,连他的“剥去政府的暴力,裁判行政的
喜剧的假面”的勇气的几分之一也没有;知道人道主义不彻底了,但当“杀人如草不闻声”
〔5〕的时候,连人道主义式的抗争也没有。剥去和抗争,也不过是“咬文嚼字”,并非“
直接行动”。〔6〕我并不希望做文章的人去直接行动,我知道做文章的人是大概只能做文
章的。
可惜略迟了一点,创造社前年招股本,去年请律师,〔7〕今年才揭起“革命文学”的
旗子,复活的批评家成仿吾总算离开守护“艺术之宫”的职掌,〔8〕要去“获得大众”,
并且给革命文学家“保障最后的胜利”〔9〕了。这飞跃也可以说是必然的。弄文艺的人们
大抵敏感,时时也感到,而且防着自己的没落,如漂浮在大海里一般,拚命向各处抓攫。二
十世纪以来的表现主义〔10〕,踏踏主义〔11〕,什么什么主义的此兴彼衰,便是这透
露的消息。现在则已是大时代,动摇的时代,转换的时代,中国以外,阶级的对立大抵已经
十分锐利化,农工大众日日显得着重,倘要将自己从没落救出,当然应该向他们去了。何况
“呜呼!小资产阶级原有两个灵魂。……”虽然也可以向资产阶级去,但也能够向无产阶级
去的呢。
这类事情,中国还在萌芽,所以见得新奇,须做《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那样的大题
目,但在工业发达,贫富悬隔的国度里,却已是平常的事情。或者因为看准了将来的天下,
是劳动者的天下,跑过去了;或者因为倘帮强者,宁帮弱者,跑过去了;或者两样都有,错
综地作用着,跑过去了。
也可以说,或者因为恐怖,或者因为良心。成仿吾教人克服小资产阶级根性,拉“大众
”来作“给与”和“维持”的材料,文章完了,却正留下一个不小的问题:
倘若难于“保障最后的胜利”,你去不去呢?
这实在还不如在成仿吾的祝贺之下,也从今年产生的《文化批判》上的李初梨的文章〔
12〕,索性主张无产阶级文学,但无须无产者自己来写;无论出身是什么阶级,无论所处
是什么环境,只要“以无产阶级的意识,产生出来的一种的斗争的文学”就是,直截爽快得
多了。但他一看见“以趣味为中心”的可恶的“语丝派”的人名就不免曲折,仍旧“要问甘
人君,鲁迅是第几阶级的人?”〔13〕我的阶级已由成仿吾判定:“他们所矜持的是‘闲
暇,闲暇,第三个闲暇’;他们是代表着有闲的资产阶级,或者睡在鼓里的小资产阶级。…
…如果北京的乌烟瘴气不用十万两无烟火药炸开的时候,他们也许永远这样过活的罢。”〔
14〕我们的批判者才将创造社的功业写出,加以“否定的否定”,要去“获得大众”的时
候,〔15〕便已梦想“十万两无烟火药”,并且似乎要将我挤进“资产阶级”去(因为“
有闲就是有钱”云),我倒颇也觉得危险了。后来看见李初梨说:“我以为一个作家,不管
他是第一第二……第百第千阶级的人,他都可以参加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不过我们先要审察
他们的动机。……”〔16〕这才有些放心,但可虑的是对于我仍然要问阶级。“有闲便是
有钱”;倘使无钱,该是第四阶级〔17〕,可以“参加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了罢,但我知
道那时又要问“动机”。总之,最要紧是“获得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这回可不能只
是“获得大众”便算完事了。横竖缠不清,最好还是让李初梨去“由艺术的武器到武器的艺
术”〔18〕,让成仿吾去坐在半租界里积蓄“十万两无烟火药”,我自己是照旧讲“趣味
”。
那成仿吾的“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的切齿之声,在我是觉得有趣的。因为我记得
曾有人批评我的小说,说是“第一个是冷静,第二个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19〕
“冷静”并不算好批判,但不知怎地竟像一板斧劈着了这位革命的批评家的记忆中枢似的,
从此“闲暇”也有三个了。倘有四个,连《小说旧闻钞》也不写,或者只有两个,见得比较
地忙,也许可以不至于被“奥伏赫变”〔20〕(“除掉”的意思,Aufheben的创
造派的译音,但我不解何以要译得这么难写,在第四阶级,一定比照描一个原文难)罢,所
可惜的是偏偏是三个。但先前所定的不“努力表现自己”之罪〔21〕,大约总该也和成仿
吾的“否定的否定”,一同勾消了。
创造派“为革命而文学”,所以仍旧要文学,文学是现在最紧要的一点,因为将“由艺
术的武器,到武器的艺术”,一到“武器的艺术”的时候,便正如“由批判的武器,到用武
器的批判”〔22〕的时候一般,世界上有先例,“徘徊者变成同意者,反对者变成徘徊者
”〔23〕了。
但即刻又有一点不小的问题:为什么不就到“武器的艺术”呢?
这也很像“有产者差来的苏秦的游说”〔24〕。但当现在“无产者未曾从有产者意识
解放以前”〔25〕,这问题是总须起来的,不尽是资产阶级的退兵或反攻的毒计。因为这
极彻底而勇猛的主张,同时即含有可疑的萌芽了。那解答只好是这样:
因为那边正有“武器的艺术”,所以这边只能“艺术的武器”。
这艺术的武器,实在不过是不得已,是从无抵抗的幻影脱出,坠入纸战斗的新梦里去了
。但革命的艺术家,也只能以此维持自己的勇气,他只能这样。倘他牺牲了他的艺术,去使
理论成为事实,就要怕不成其为革命的艺术家。因此必然的应该坐在无产阶级的阵营中,等
待“武器的铁和火”出现。
这出现之际,同时拿出“武器的艺术”来。倘那时铁和火的革命者已有一个“闲暇”,
能静听他们自叙的功勋,那也就成为一样的战士了。最后的胜利。然而文艺是还是批判不清
的,因为社会有许多层,有先进国的史实在;要取目前的例,则《文化批判》已经拖住Up
ton Sinclair〔26〕,《创造月刊》也背了Vigny在“开步走”〔27
〕了。
倘使那时不说“不革命便是反革命”,革命的迟滞是“语丝派”之所为,给人家扫地也
还可以得到半块面包吃,我便将于八时间工作之暇,坐在黑房里,续钞我的《小说旧闻钞》
,有几国的文艺也还是要谈的,因为我喜欢。所怕的只是成仿吾们真像符拉特弥尔·伊力支
〔28〕一般,居然“获得大众”;那么,他们大约更要飞跃又飞跃,连我也会升到贵族或
皇帝阶级里,至少也总得充军到北极圈内去了。译著的书都禁止,自然不待言。
不远总有一个大时代要到来。现在创造派的革命文学家和无产阶级作家虽然不得已而玩
着“艺术的武器”,而有着“武器的艺术”的非革命武学家也玩起这玩意儿来了,有几种笑
迷迷的期刊〔29〕便是这。他们自己也不大相信手里的“武器的艺术”了罢。那么,这一
种最高的艺术——“武器的艺术”现在究竟落在谁的手里了呢?只要寻得到,便知道中国的
最近的将来。
二月二十三日,上海。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二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一期。
本篇是鲁迅针对一九二八年初创造社、太阳社对他的批评而写的。当时创造社等的批评
和鲁迅的反驳,曾在革命文学阵营内部形成了一次以革命文学问题为中心的论争。这次论争
扩大了革命文学运动的影响,促进了文化界对革命文学问题的注意。但创造社、太阳社的某
些成员,在试图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于中国革命的实际和文艺领域时,出现过严重的主观主
义和宗派主义的倾向,对鲁迅作了错误的分析,对他采取了排斥以至无原则的攻击的态度。
后来他们改变了排斥鲁迅的立场,与鲁迅共同组织中国左翼作家联盟。
〔2〕 冯乃超 广东南海人,作家,后期创造社成员。“醉眼陶然”,见他在《文化
批判》创刊号(一九二八年一月)发表的《艺术与社会生活》:“鲁迅这位老生——若许我
用文学的表现——是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世人称许他的好
处,只是圆熟的手法一点,然而,他不常追怀过去的昔日,追悼没落的封建情绪,结局他反
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哀,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
隐遁主义!好在他不效LATolMstoy变作卑污的说教人。”
〔3〕 托尔斯泰(XAYAZKFS[K\,1828—1910) 俄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墩秸牒推健贰ⅰ栋材取た心崮取贰ⅰ陡椿睢返取7肽顺凇兑帐跤肷缁嵘睢分性
昧心凇读懈Αね卸固┦嵌砉锩木底印分械囊欢位埃骸巴卸固┮环矫婧廖藜傻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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诮痰乃到倘恕!卑匆胛挠胂衷谕ㄐ械陌姹静煌耆嗤?
〔4〕 这是冯乃超在《艺术与社会生活》中的话:“自从北伐军进出杨子江以来,中
国国民革命的一特征,就是大众的政治运动的炽烈化,然而,观察目前的情状,革命的势力
在表面上似呈一种停顿的样子,而事实上,社会的各方面亦正受着乌云密布的势力的支配。
”
〔5〕 “杀人如草不闻声” 语见明代沈明臣作《铙歌十章·凯歌》:“狭巷短兵相
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原是歌颂战功的,这里用以指国民党反动派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
群众的血腥罪行。
〔6〕 见《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八年二月)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
“我们知道,社会上,一定有一些常识的煽动家,向我们发出嘲笑,他们说:你们既口口声
声在革命,何以不去直接行动,却来弄这样咬文嚼字的文学?我们要看出他们的奸诈来;这
是他们的退兵计;有产者差来的苏秦的游说。”
〔7〕 创造社前年招股本去年请律师 一九二六年,创造社曾发出招股简章,筹集办
社资金。一九二七年聘请刘世芳为该社律师。后来,当创造社受到反动当局压迫时,刘世芳
曾代表创造社及其出版部登报声明“本社纯系新文艺的集合,本出版部亦纯系发行文艺书报
的机关,与任何政治团体从未发生任何关系”,“此后如有诬毁本社及本出版部者决依法起
诉以受法律之正当保障”。(见一九二八年六月十五日上海《新闻报》)
〔8〕 创造社成立初期,成仿吾主张文学“是出自内心的要求,原不必有什么预定的
目的”,追求文学的“全”和“美”,存在有“为艺术而艺术”的倾向。一九二六年他参加
北伐战争,一九二八年再回到上海,从事“革命文学”运动。所以这里说他是“复活的批评
家”,“总算离开守护‘艺术之宫’的职掌”。
〔9〕 “获得大众”、“保障最后的胜利”,都见《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九期(一九
二八年二月)成仿吾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
“以明了的意识努力你的工作,驱逐资产阶级的‘意德沃罗基’在大众中的流毒与影响
,获得大众,不断地给他们以勇气,维持他们的自信!
莫忘记了,你是站在全战线的一个分野!以真挚的热诚描写在战场所闻见的,农工大众
的激烈的悲愤,英勇的行为与胜利的欢喜!这样,你可以保障最后的胜利;你将建立殊勋,
你将不愧为一个战士。”
〔10〕 表现主义 二十世纪初流行于德国和奥地利的资产阶级文艺流派。它对资本
主义黑暗现实带有盲目的反抗情绪;强调表现自我感受,认为主观是唯一真实,漠视现实生
活,反对艺术的自的性,是帝国主义时期资产阶级文化危机的反映。
〔11〕 踏踏主义 通称达达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流行于瑞士、美国、法国的
资产阶级文艺流派。它反对艺术规律,否定语言、形象的思想意义,以梦呓、混乱的语言、
怪诞荒谬的形象表现不可思议的事物,是当时青年一代恐慌、狂乱的精神状态的反映。
〔12〕 《文化批判》 月刊,创造社的理论性刊物。一九二八年一月创行,共出五
期。在创刊号上载有成仿吾的《祝辞》。李初梨,四川江津人,文艺评论家,后期创造社成
员。这里是指他的《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一文。其中说:“无产阶级文学的作家,不一定
要出自无产阶级,而无产阶级的出身者,不一定会产生出无产阶级文学。”又说:
“无产阶级文学是:为完成他主体阶级的历史的使命,不是以观照的——表现的态度,
而以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产生出来的一种的斗争的文学。”
〔13〕 《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一号(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发表署名甘人的《中国
新文学的将来与其自己的认识》中有“鲁迅……是我们时代的作者”的话;李初梨在《怎样
地建设革命文学》中加以反对说:“我要问甘人君,鲁迅究竟是第几阶级的人,他写的又是
第几阶级的文学?他所曾诚实地发表过的,又是第几阶级的人民的痛苦?‘我们的时代’,
又是第几阶级的时代?甘人君对于‘中国新文艺的将来与其自己’简直毫不认识。”
〔14〕 这段引文见成仿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
〔15〕 成仿吾在《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中评论早期创造社时说:“它的诸作家
以他们的反抗的精神,以他们的新鲜的作风,四五年之内在文学界养成了一种独创的精神,
对一般青年给与了不少的激刺。他们指导了文学革命的方针,率先走向前去,他们扫荡了一
切假的文艺批评,他们驱逐了一些蹩脚的翻译。他们对于旧思想与旧文学的否定最为完全,
他们以真挚的热诚与批判的态度为全文学运动奋斗。”而在展望“文学革命今后的进展”时
又说:“我们如果还挑起革命的‘印贴利更追亚’的责任起来,我们还得再把自己否定一遍
(否定的否定),我们要努力获得阶级意识,我们要使得我们的媒质接近农工大众的用语,
我们要以农工大众为我们的对象。”
〔16〕 见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我以为一个作家,不管他是第一第二
……第百第千阶级的人,他都可以参加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不过我们先要审察他的动机。看
他是‘为文学而革命’,还是‘为革命而文学’。”
〔17〕 第四阶级 即无产阶级。过去外国历史家曾把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法国社会分
为三个阶级(应译“等级”)。第一阶级:国王;第二阶级:僧侣和贵族;第三阶级:当时
的被统治阶级,其中包括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工人、农民等。后来又有人把工人阶级称
为第四阶级。这是一种不科学的说法。
〔18〕 “由艺术的武器到武器的艺术” 见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有
产者既利用一切艺术为他的支配工具,那么文学当然为无产者的重要的战野。所以我们的作
家,是‘为革命而文学’,不是‘为文学而革命’,我们的作品,是‘由艺术的武器到武器
的艺术’。”
〔19〕 这是张定璜的话,见《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七、八期(一九二五年一月)连
载的《鲁迅先生》一文:“鲁迅先生的医究竟学到了怎样一个境地,曾经进过解剖室没有,
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
,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
〔20〕 “奥伏赫变” 德语音译,现通译为“扬弃”。
〔21〕 成仿吾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一月)
《〈呐喊〉的评论》中,将《呐喊》中的小说分为“再现的”和“表现的”两类。认为
前者“平凡”“庸俗”,是作者“失败的地方”,而后者如《端午节》,“表现方法恰与我
的几个朋友的作风相同”,“作者由他那想表现自我的努力,与我们接近了”。
〔22〕 “由批判的武器到用武器的批判” 见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推毁;但是理论一
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九页,一九七二年五
月人民出版社出版)
〔23〕 这两句话的出处待查。
〔24〕 “有产者差来的苏秦的游说” 参看本篇注〔6〕。苏秦,战国时期的纵横
家,曾游说齐、楚、燕、赵、韩、魏六国联合抗秦。
〔25〕 见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有人说:无产阶级文学,是无产者自
身写出的文学。不是。因为无产者未曾从有产者意识解放以前,他写出来的,仍是一些有产
者文学。”
〔26〕 Upton Sinclair 辛克莱(1878—1968),美国小
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屠场》、《石炭王》、《世界末日》等。《文化批判》第二期(一九
二八年二月)曾刊载辛克莱《拜金艺术(艺术之经济学的研究)》的摘译,译者冯乃超在译
文的前言中说:辛克莱“和我们站着同一的立脚地来阐明艺术与社会阶级的关系,……他不
特喝破了艺术的阶级性,而且阐明了今后的艺术的方向”。
〔27〕 Vigny 维尼(1797—1863),法国消极浪漫主义诗人。著有
《上古和近代诗集》、《命运集》等。《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五、七、
八、九各期曾连载穆木天的论文《维尼及其诗歌》。“开步走”,是成仿
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一文中的话:“开步走,向那龌龊的农工大众!”
〔28〕 符拉特弥尔·伊力支 即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
〔29〕 指国民党反动派当时所办的一些刊物如《新生命》等。
看司徒乔君的画〔1〕
我知道司徒乔〔2〕君的姓名还在四五年前,那时是在北京,
知道他不管功课,不寻导师,以他自己的力,终日在画古庙,土山,破屋,穷人,乞丐
……。
这些自然应该最会打动南来的游子的心。在黄埃漫天的人间,一切都成土色,人于是和
天然争斗,深红和绀碧的栋宇,白石的栏干,金的佛像,肥厚的棉袄,紫糖色脸,深而多的
脸上的皱纹……。凡这些,都在表示人们对于天然并不降服,还在争斗。
在北京的展览会〔3〕里,我已经见过作者表示了中国人的这样的对于天然的倔强的魂
灵。我曾经得到他的一幅“四个警察和一个女人”〔4〕。现在还记得一幅“耶稣基督”〔
5〕,有一个女性的口,在他荆冠上接吻。
这回在上海相见,我便提出质问:
“那女性是谁?”
“天使,”他回答说。
这回答不能使我满足。
因为这回我发见了作者对于北方的景物——人们和天然苦斗而成的景物——又加以争斗
,他有时将他自己所固有的明丽,照破黄埃。至少,是使我觉得有“欢喜”(Joy)的萌
芽,如胁下的矛伤,尽管流血,而荆冠上却有天使——照他自己所说——的嘴唇。无论如何
,这是胜利。
后来所作的爽朗的江浙风景,热烈的广东风景,倒是作者的本色。和北方风景相对照,
可以知道他挥写之际,盖谂熟而高兴,如逢久别的故人。但我却爱看黄埃,因为由此可见这
抱着明丽之心的作者,怎样为人和天然的苦斗的古战场所惊,而自己也参加了战斗。
中国全土必须沟通。倘将来不至于割据,则青年的背着历史而竭力拂去黄埃的中国彩色
,我想,首先是这样的。
一九二八年三月十四日夜,于上海。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四期。
一九二八年春天,司徒乔在上海举行“乔小画室春季展览会”,本篇是鲁迅为他的展览
会目录写的序言。
〔2〕 司徒乔(1902—1958) 广东开平人,画家。
〔3〕 指一九二六年六月,司徒乔在北京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
水榭举行的绘画展览。
〔4〕 “四个警察和一个女人” 原题《五个警察一个○》。
〔5〕 “耶稣基督” 原题《荆冠上的亲吻》。
在上海的鲁迅启事〔1〕
大约一个多月以前,从开明书店转到M女士〔2〕的一封信,其中有云:
“自一月十日在杭州孤山别后,多久没有见面了。前蒙允时常通讯及指导……。”
我便写了一封回信,说明我不到杭州,已将十年,决不能在孤山和人作别,所以她所看
见的,是另一人。两礼拜前,蒙M女士和两位曾经听过我的讲义的同学见访,三面证明,知
道在孤山者,确是别一“鲁迅”。但M女士又给我看题在曼殊〔3〕师坟旁的四句诗:
“我来君寂居, 唤醒谁氏魂?
飘萍山林迹, 待到它年随公去。
鲁迅游杭 吊老友
曼殊句 一,一○,十七年。”
我于是写信去打听寓杭的H君〔4〕,前天得到回信,说确有人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就
在城外教书,自说姓周,曾做一本《彷徨》,销了八万部,但自己不满意,不远将有更好的
东西发表云云。
中国另有一个本姓周或不姓周,而要姓周,也名鲁迅,我是毫没法子的。但看他自叙,
有大半和我一样,却有些使我为难。那首诗的不大高明,不必说了,而硬替人向曼殊说“待
到它年随公去”,也未免太专制。“去”呢,自然总有一天要“去”的,然而去“随”曼殊
,却连我自己也梦里都没有想到过。但这还是小事情,尤其不敢当的,倒是什么对别人豫约
“指导”之类……。
我自到上海以来,虽有几种报上说我“要开书店”,或“游了杭州”。其实我是书店也
没有开,杭州也没有去,不过仍旧躲在楼上译一点书。因为我不会拉车,也没有学制无烟火
药,所以只好这样用笔来混饭吃。因为这样在混饭吃,于是忽被推为“前驱”,忽被挤为“
落伍”,〔5〕那还可以说是自作自受,管他娘的去。但若再有一个“鲁迅”,替我说教,
代我题诗,而结果还要我一个人来担负,那可真不能“有闲,有闲,第三个有闲”,连译书
的工夫也要没有了。
所以这回再登一个启事。要声明的是:我之外,今年至少另外还有一个叫“鲁迅”的在
,但那些个“鲁迅”的言动,和我也曾印过一本《彷徨》而没有销到八万本的鲁迅无干。
三月二十七日,在上海。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四期。
〔2〕 M女士 指马湘影,当时上海法政大学的学生。《鲁迅日记》一九二八年二月
二十五日:“午得开明书店……转交马湘影信,即复。”
〔3〕 曼殊 苏曼殊(1884—1918),名玄瑛,字子谷,出家后法号曼殊,
广东中山县人,文学家。著作有《曼殊全集》。他的坟墓在杭州西湖孤山。
〔4〕 H君 指许钦文,浙江绍兴人,当时的青年作家。作品有小说集《故乡》等。
〔5〕 “前驱” 高长虹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号《新女性》所刊的“狂飙社广告”中,
说《狂飙》是“与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及少数最进步的青年合办”。“落伍”,参看本卷第6
7页注〔2〕。
文艺与革命〔1〕
来 信
鲁迅先生:
在《新闻报》〔2〕的《学海》栏内,读到你底一篇《文学和政治的歧途》的讲演,解
释文学者和政治者之背离不合,其原因在政治者以得到目前的安宁为满足,这满足,在感觉
锐敏的文学者看去,一样是胡涂不彻底,表示失望,终于遭政治家之忌,潦倒一生,站不住
脚。我觉得这是世界各国成为定例的事实。最近又在《语丝》上读到《民众主义和天才》〔
3〕和你底《“醉眼”中的朦胧》两篇文字,确实提醒了此刻现在做着似是而非的平凡主义
和革命文学的迷梦的人们之朦胧不少,至少在我是这样。
我相信文艺思潮无论变到怎样,而艺术本身有无限的价值等级存在,这是不得否认的。
这是说,文艺之流,从最初的什么主义到现在的什么主义,所写着的内容,如何不同,而要
有精刻熟练的才技,造成一篇优美无媲的文艺作品,终是一样。一条长江,上流和下流所呈
现的形相,虽然不同,而长江还是一条长江。我们看它那下流的广大深缓,足以灌田亩,驶
巨舶,便忘记了给它形成这广大深缓的来源,已觉糊涂到透顶。若再断章取义,说:此刻现
在,我们所要的是长江的下流,因为可以利用,增加我们的财富,上流的长江可以不要,有
着简直无用。这是完全以经济价值去评断长江本身整个的价值了。这种评断,出于着眼在经
济价值的商人之口,不足为怪;出于着眼在艺术价值的文艺家之口,未免昏乱至于无可救药
了。因为拿艺术价值去评断长江之上流,未始没有意义,或竟比之下流较为自然奇伟,也未
可知。
真与美是构成一件成功的艺术品的两大要素。而构成这真与美至于最高等级,便是造成
一件艺术品,使它含有最高级的艺术价值,那便非赖最高级的天才不可了。如果这个论断可
以否认,那末我们为什么称颂荷马,但丁,沙士比亚和歌德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创造和他们
同等的文艺作品呢,我们也有观察现象的眼,有运用文思的脑,有握管伸纸的手?
在现在,离开人生说艺术,固然有躲在象牙塔里忘记时代之嫌;而离开艺术说人生,那
便是政治家和社会运动家的本相,他们无须谈艺术了。由此说,热心革命的人,尽可投入革
命的群众里去,冲锋也好,做后方的工作也好,何必拿文艺作那既稳当又革命的勾当?
我觉得许多提倡革命文学的所谓革命文艺家,也许是把表现人生这句话误解了。他们也
许以为十九世纪以来的文艺,所表现的都是现实的人生,在那里面,含有显著的时代精神。
文艺家自惊醒了所谓“象牙之塔”的梦以后,都应该跟着时代环境奔走;离开时代而创
造文艺,便是独善主义或贵族主义的文艺了。他们看到易卜生之伟大,看到陀斯妥以夫斯基
的深刻,尤其看到俄国革命时期内的作家叶遂宁和戈理基们的热切动人;便以为现在此后的
文艺家都须拿当时的生活现象来诅咒,刻划,予社会以改造革命的机会,使文艺变为民众的
和革命的文艺。生在所谓“世纪末”的现代社会里面的人,除非是神经麻木了的,未始不会
感到苦闷和悲哀。文艺家终比一般人感觉锐敏一点。摆在他们眼前的既是这么一个社会,蕴
在他们心中的当有怎么一种情绪呢!他们有表现或刻划的才技,他们便要如实地写了出来,
便无意地成为这时代的社会的呼声了。然而他们还是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艺术,忠于自己
的情知。易卜生被称颂为改革社会的先驱,陀思妥以夫斯基被称为人道主义的极致者,还须
赖他们自己特有的精妙的才技,经几个真知灼见的批评者为之阐扬而后可。
然而,真能懂得他们的艺术的,究竟还是少数。至于叶遂宁是碰死在自己的希望碑上不
必说了,戈理基呢,听人说,已有点灰色了。这且不说。便是以艺术本身而论,他何常不崇
尚真切精到的才技?我曾看到他的一首讥笑那不切实的诗人的诗。况且我们以艺术价值去衡
量他的作品,是否他已是了不得的作家了,究竟还是疑问呵。
实在说,文艺家是不会抛弃社会的,他们是站在民众里面的。有一位否认有条件的文艺
批评者,对于泰奴(Taine)〔4〕的时间条件,认为不确,其理由是:文艺家是看前
五十年。我想,看前五十年的文艺家,还是站在那时候,以那时候的生活环境做地盘而出发
,所以他毕竟是那时候的民众之一员,而能在朦胧平安中看出残缺和破败。他们便以熟练的
才技,写出这种残缺和破败,于艺术上达到高级的价值为止,在他们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
在创造时,他们也许只顾到艺术的精细微妙,并没想到如何激动民众,予民众以强烈的刺激
,使他们血脉愤张,而从事于革命。
我们如果承认艺术有独立的无限的价值,艺术家有完成艺术本身最终目的之必要,那末
我们便不能而且不应该撇开艺术价值去指摘艺术家的态度,这和拿艺术家的现实行为去评断
他的艺术作品者一样可笑。波特来耳的诗并不因他的狂放而稍减其价值。浅薄者许要咒他为
人群的蛇蝎,却不知道他底厌弃人生,正是他的渴慕人生之反一面的表白。我们平常讥刺一
个人,还须观察到他的深处,否则便见得浮薄可鄙。
至于拿了自己的似是而非的标准,既没有看到他的深处,又抛弃了衡量艺术价值的尺度
,便无的放矢地攻刺一个忠于艺术的人,真的糊涂呢还是别有用意!这不过使我们觉到此刻
现在的中国文艺界真不值一谈,因为以批评成名而又是创造自许的所谓文艺家者,还是这样
地崇奉功利主义呵!
我——自然不是什么文艺家——喜欢读些高级的文艺作品,颇多古旧的东西,很有人说
这是迷旧的时代摈弃者。他们告诉我,现在是民众文艺当世了,崭新的专为第四阶级玩味的
文艺当世了。我为之愕然者久之,便问他们:民众文艺怎样写法?文艺家用什么手段,使民
众都能玩味?现在民众文艺已产生了若干部?革了命之后的民众能够赏识所谓民众文艺者已
有几分之几?莫非现在有许多新《三字经》,或新《神童诗》出版了么?我真不知民众化的
文艺如何化法,化在内容呢,那我们本有表现民众生活的文艺了的;化在技艺上吧,那末一
首国民革命歌尽够充数了,你听:“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多么宏壮而明白呵!我
们为什么还要别的文艺?他们不能明确地回答,而我也糊涂到而今。此刻现在,才从《民众
主义与天才》一文里得了答案,是:
“无论民众艺术如何地主张艺术的普遍性或平等性,但艺术作品无论如何自有无限的价
值等差,这个事实是不可否认的。所谓普遍性啦,平等性啦这一类话,意思不外乎是说艺术
的内容是关于广众的民间生活或关于人生的普遍事象,而有这种内容的艺术,始可以供给一
般民众的玩味。艺术备有像这种意味的普遍性和平等性不待说是不可以否认的,然而艺术作
品既有无限的价值等级存在。以上,那些比较高级的艺术品,好,就可以说多少能够供给一
般民众的玩味,若要说一切人都能够一样的精细,一样的深刻,一样的微妙——换句话说,
绝对平等的来玩味它,那无论如何是不得有的事实。”
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最先进的思想只有站在最高层的先进的少数人能够了解,等到
这种思想透入群众里去的时候,已经不是先进的思想了。这些话,是告诉我们芸芸众生,到
底有一大部分感觉不敏的。世界上有这样的不平等,除了诅咒造物的不公,我们还能怨谁呢
?这是事实。如果不是事实,人类的演进史,可以一笔抹杀,而革命也不能发生了。世界文
化的推进,全赖少数先觉之冲锋陷阵,如果各个人的聪明才智,都是相等,文化也早就发达
到极致了,世界也就大同了,所谓“螺旋式进行”一句话,还不是等于废话?艺术是文化的
一部,文化有进退,艺术自不能除外。民众化的艺术,以艺术本身有无限的价值等差来说,
简直不能成立。自然,借文艺以革命这梦呓,也终究是一种梦呓罢了!
以上是我的意思,未知先生以为如何?
一九二八,三,二五,冬芬〔5〕。
回 信
冬芬先生:
我不是批评家,因此也不是艺术家,因为现在要做一个什么家,总非自己或熟人兼做批
评不可,没有一伙,是不行的,至少,在现在的上海滩上。因为并非艺术家,所以并不以为
艺术特别崇高,正如自己不卖膏药,便不来打拳赞药一样。我以为这不过是一种社会现象,
是时代的人生记录,人类如果进步,则无论他所写的是外表,是内心,总要陈旧,以至灭亡
的。不过近来的批评家,似乎很怕这两个字,只想在文学上成仙。
各种主义的名称的勃兴,也是必然的现象。世界上时时有革命,自然会有革命文学。世
界上的民众很有些觉醒了,虽然有许多在受难,但也有多少占权,那自然也会有民众文学—
—说得彻底一点,则第四阶级文学。
中国的批评界怎样的趋势,我却不大了然,也不很注意。
就耳目所及,只觉得各专家所用的尺度非常多,有英国美国尺,有德国尺,有俄国尺,
有日本尺,自然又有中国尺,或者兼用各种尺。有的说要真正,有的说要斗争,有的说要超
时代〔6〕,有的躲在人背后说几句短短的冷话。还有,是自己摆着文艺批评家的架子,而
憎恶别人的鼓吹了创作。倘无创作,将批评什么呢,这是我最所不能懂得他的心肠的。
别的此刻不谈。现在所号称革命文学家者,是斗争和所谓超时代。超时代其实就是逃避
,倘自己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又要挂革命的招牌,便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必然地要走入那一
条路的。身在现世,怎么离去?这是和说自己用手提着耳朵,就可以离开地球者一样地欺人
。社会停滞着,文艺决不能独自飞跃,若在这停滞的社会里居然滋长了,那倒是为这社会所
容,已经离开革命,其结果,不过多卖几本刊物,或在大商店的刊物上挣得揭载稿子的机会
罢了。
斗争呢,我倒以为是对的。人被压迫了,为什么不斗争?
正人君子者流深怕这一着,于是大骂“偏激”之可恶,〔7〕以为人人应该相爱,现在
被一班坏东西教坏了。他们饱人大约是爱饿人的,但饿人却不爱饱人,黄巢时候,人相食,
〔8〕饿人尚且不爱饿人,这实在无须斗争文学作怪。我是不相信文艺的旋乾转坤的力量的
,但倘有人要在别方面应用他,我以为也可以。譬如“宣传”就是。
美国的辛克来儿说:一切文艺是宣传。〔9〕我们的革命的文学者曾经当作宝贝,用大
字印出过;而严肃的批评家又说他是“浅薄的社会主义者”。但我——也浅薄——相信辛克
来儿的话。一切文艺,是宣传,只要你一给人看。即使个人主义的作品,一写出,就有宣传
的可能,除非你不作文,不开口。
那么,用于革命,作为工具的一种,自然也可以的。
但我以为当先求内容的充实和技巧的上达,不必忙于挂招牌。“稻香村”“陆稿荐”〔
10〕,已经不能打动人心了,“皇太后鞋店”的顾客,我看见也并不比“皇后鞋店”里的
多。一说“技巧”,革命文学家是又要讨厌的。但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
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将白也算作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革命
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书……之外,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
但中国之所谓革命文学,似乎又作别论。招牌是挂了,却只在吹嘘同伙的文章,而对于
目前的暴力和黑暗不敢正视。作品虽然也有些发表了,但往往是拙劣到连报章记事都不如;
或则将剧本的动作辞句都推到演员的“昨日的文学家”〔11〕身上去。那么,剩下来的思
想的内容一定是很革命底了罢?我给你看两句冯乃超的剧本的结末的警句:
“野雉:我再不怕黑暗了。
偷儿:我们反抗去!”
四月四日。鲁迅。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六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六期。
〔2〕 《新闻报》 一八九三年二月十七日创刊于上海的日报,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
七日停刊。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九日、三十日该报曾连载鲁迅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在
上海暨南大学的讲演《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后收入《集外集》)。
〔3〕 《民众主义和天才》 日本作家金子筑水作,YS译文载《语丝》第四卷第十
期(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
〔4〕 泰奴(1828—1893) 通译泰纳,法国文艺理论家。他认为:
民族、环境、时代是决定文学艺术的三个重要因素。在他所著《艺术哲学》一书中充分
发挥了这个论点。
〔5〕 冬芬 即董秋芳(1897—1977),浙江绍兴人,当时北京大学英文系
学生。
〔6〕 超时代 当时革命文学运动中部分人提出的文学主张,如钱杏邨在《太阳月刊
》一九二八年三月号发表的《死去了的阿Q时代》中说:“无论从那一国的文学去看,真正
的时代的作家,他的著作没有不顾及时代的,没有不代表时代的。超越时代的这一点精神就
是时代作家的唯一生命!”并批评鲁迅的著作“没有超越时代”。
〔7〕 正人君子者流 指新月社中人。他们在《新月》月刊创刊号(一九二八年三月
)的发刊词《“新月”的态度》中,攻击革命文学“偏激”,是他们的“态度所不容的”。
又说:“我们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为我们相信社会的纪纲是靠着积极的情感来维系的,在一
个常态社会的天平上,情爱的分量一定超过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过互害与互杀的
动机。”
〔8〕 黄巢(?—884) 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曾建
立大齐政权。据新、旧《唐书·黄巢传》记载,中和三年(883)他率起义军退出长安(
今西安),途中受敌人围困,粮食匮乏,起义军曾“俘人而食”。
〔9〕 辛克莱在《拜金艺术(艺术之经济学的研究)》一书中曾说:
“一切的艺术是宣传”。《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八年二月)刊载冯乃超的译文时
,将这句话用大号字标出。列宁曾称辛克莱“是一个有感情而没有理论修养的社会主义者”
。(《列宁全集》第二十一卷二四一页,一九六○年人民出版社出版)
〔10〕 “稻香村”“陆稿荐” 过去上海等大城市有名的食品店和肉食店牌号。
〔11〕 “昨日的文学家” 冯乃超在独幕话剧《同在黑暗的路上走》(一九二八年
一月《文化批判》第一号)的“附识”中说:“戏曲的本质应该在人物的动作上面去求,洗
练的会话,深刻的事实,那些工作让给昨日的文学家去努力吧。”篇末所引就是这个剧本中
的对话。
扁〔1〕
中国文艺界上可怕的现象,是在尽先输入名词,而并不绍介这名词的函义。
于是各各以意为之。看见作品上多讲自己,便称之为表现主义;多讲别人,是写实主义
;见女郎小腿肚作诗,是浪漫主义;见女郎小腿肚不准作诗,是古典主义;天上掉下一颗头
,头上站着一头牛,爱呀,海中央的青霹雳呀……是未来主义……等等。
还要由此生出议论来。这个主义好,那个主义坏……等等。
乡间一向有一个笑谈:两位近视眼要比眼力,无可质证,便约定到关帝庙去看这一天新
挂的扁额。他们都先从漆匠探得字句。但因为探来的详略不同,只知道大字的那一个便不服
,争执起来了,说看见小字的人是说谎的。又无可质证,只好一同探问一个过路的人。那人
望了一望,回答道:“什么也没有。扁还没有挂哩。”〔2〕我想,在文艺批评上要比眼力
,也总得先有那块扁额挂起来才行。空空洞洞的争,实在只有两面自己心里明白。
四月十日。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随感录”
栏。
〔2〕 这个笑话,在清代崔述的《考信录提要》中有记载。
路〔1〕
又记起了Gogol〔2〕做的《巡按使》的故事:
中国也译出过的。一个乡间忽然纷传皇帝使者要来私访了,官员们都很恐怖,在客栈里
寻到一个疑似的人,便硬拉来奉承了一通。等到奉承十足之后,那人跑了,而听说使者真到
了,全台演了一个哑口无言剧收场。
上海的文界今年是恭迎无产阶级文学使者,沸沸扬扬,说是要来了。问问黄包车夫,车
夫说并未派遣。这车夫的本阶级意识形态不行,早被别阶级弄歪曲了罢。另外有人把握着,
但不一定是工人。于是只好在大屋子里寻,在客店里寻,在洋人家里寻,在书铺子里寻,在
咖啡馆里寻……。
文艺家的眼光要超时代,所以到否虽不可知,也须先行拥哼清道,或者伛偻奉迎。于是
做人便难起来,口头不说“无产”便是“非革命”,还好;“非革命”即是“反革命”,可
就险了。这真要没有出路。
现在的人间也还是“大王好见,小鬼难当”的处所。出路是有的。何以无呢?只因多鬼
祟,他们将一切路都要糟蹋了。这些都不要,才是出路。自己坦坦白白,声明了因为没法子
,只好暂在炮屁股上挂一挂招牌,倒也是出路的萌芽。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
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野草》序)
还只说说,而革命文学家似乎不敢看见了,如果因此觉得没有了出路,那可实在是很可
怜,令我也有些不忍再动笔了。
四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
〔2〕 Gogol 果戈理(HABACK]KFW,1809—1852),俄国作家。著
有长篇小说《死魂灵》、喜剧《钦差大臣》(即《巡按使》)等。
头〔1〕
三月二十五日的《申报》〔2〕上有一篇梁实秋〔3〕教授的《关于卢骚》,以为引辛
克来儿的话来攻击白璧德〔4〕,是“借刀杀人”,“不一定是好方法”。至于他之攻击卢
骚〔5〕,理由之二,则在“卢骚个人不道德的行为,已然成为一般浪漫文人行为之标类的
代表,对于卢骚的道德的攻击,可以说即是给一般浪漫的人的行为的攻击。……”
那么,这虽然并非“借刀杀人”,却成了“借头示众”了。
假使他没有成为“一般浪漫文人行为之标类的代表”,就不至于路远迢迢,将他的头挂
给中国人看。一般浪漫文人,总算害了遥拜的祖师,给了他一个死后也不安静。他现在所受
的罚,是因为影响罪,不是本罪了,可叹也夫!
以上的话不大“谨饬”,因为梁教授不过要笔伐,井未说须挂卢骚的头,说到挂头,是
我看了今天《申报》上载湖南共产党郭亮“伏诛”后,将他的头挂来挂去,“遍历长岳”,
〔6〕偶然拉扯上去的。可惜湖南当局,竟没有写了列宁(或者溯而上之,到马克斯;或者
更溯而上之,到黑格尔等等)的道德上的罪状,一同张贴,以正其影响之罪也。湖南似乎太
缺少批评家。
记得《三国志演义》〔7〕记袁术(?)死后,后人有诗叹道:
“长揖横刀出,将军盖代雄,头颅行万里,失计杀田丰。”〔8〕当三个有闭之暇,也
活剥一首来吊卢骚:
“脱帽怀铅〔9〕出,先生盖代穷。头颅行万里,失计造儿童。〔10〕”
四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
〔2〕 《申报》 我国历史最久的资产阶级报纸,一八七二年四月三十日创刊于上海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停刊。
〔3〕 梁实秋 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新月社主要成员,国家社会党党员。他经常
宣传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理论。
〔4〕 白璧德(IABabbitt,1865—1933) 美国近代新人文主义?硕牧斓颊咧弧K睦砺鄣暮诵氖亲什准度诵月郏拇邓饺诵缘木猓岢鋈丝酥
萍八降赖伦荚颉K炊岳寺饕澹髡鸥椿钆分薰诺湮囊铡V饕饔小缎吕驴住贰ⅰ
堵笥肜寺饕濉贰ⅰ睹裰骱土斓肌返取?
〔5〕 卢骚(JAJARousseau,1712—1778) 通译卢梭,法国启
蒙思想家。著有《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等。
〔6〕 郭亮(1901—1928) 湖南长沙人,湖南工人运动领导人之一。历任
湖南省总工会委员长,中共湖南省委书记、湘鄂赣边区特委书记等职。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
七日在岳阳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二十九日在长沙壮烈牺牲。《申报》四月十日刊载的《郭
亮在湘伏诛续闻》中说:“郭亮首级之转运、郭首用木笼装置、悬在司门口者数日矣、兹铲
共法院、因郭系铜官人、在该地作恶更多、特于昨日将郭首运往铜官、示众三日、期满再解
往岳州示众、是郭之首级、将遍历长岳矣。”
〔7〕 《三国志演义》 即《三国演义》,长篇历史小说,元末明初罗贯中作,通行
本为一百二十回。这里袁术应为袁绍。该书第三十、三十一回写有袁绍杀田丰的事:田丰为
袁绍谋士,曾劝阻袁暂不攻打曹操,袁认为他沮丧军心,把他杀了,结果被曹操打败;他的
儿子袁熙、袁尚投奔辽东军阀公孙康。相见时袁尚要求榻上铺席,公孙康叱道:“汝二人之
头将行万里!何席之有?”便命左右砍下他们的头,使人送给在易州的曹操。
〔8〕 这诗是清代王士肚作的《咏史小乐府三十首·杀田丰》(见《带经堂全集·乙
巳稿》)。第二句中的盖,原作一。“长揖横刀出”,语出《后汉书·袁绍传》:东汉献帝
时,董卓欲谋废立,袁绍反对,董卓“复言‘刘氏种不足复遗’。绍勃然曰:‘天下健者,
岂唯董公!’横刀长揖径出,悬节于上东门,而奔冀州。”
〔9〕 铅 我国古代书写工具之一。晋代葛洪撰的《西京杂记》载有汉代扬雄“怀铅
提椠”,到处搜求方言的故事。
〔10〕 卢梭于一七六二年出版教育小说《爱弥儿》,提倡儿童身心的自由发展,批
判封建贵族和教会的教育制度。当时法国的反动当局曾为此下令焚毁该书并逮捕作者,卢梭
被迫逃往瑞士、英国等地,直到一七七○年才重返巴黎。
通 信〔1〕
来 信
鲁迅先生:
精神和肉体,已被困到这般地步——怕无以复加,也不能形容——的我,不得不撑了病
体向“你老”作最后的呼声了!——不,或者说求救,甚而是警告!
好在你自己也极明白:你是在给别人安排酒筵,“泡制醉虾”〔2〕的一个人。我,就
是其间被制的一个!
我,本来是个小资产阶级里的骄子,温乡里的香花。有吃有着,尽可安闲地过活。只要
梦想着的“方帽子”到手了也就满足,委实一无他求。
《呐喊》出版了,《语丝》发行了(可怜《新青年》时代,我尚看不懂呢),《说胡须
》,《论照相之类》一篇篇连续地戟刺着我的神经。当时,自己虽是青年中之尤青者,然而
因此就感到同伴们的浅薄和盲目。“革命!革命!”的叫卖,在马路上呐喊得洋溢,随了所
谓革命的势力,也奔腾澎湃了。我,确竟被其吸引。当然也因我嫌弃青年的浅薄,且想在自
己生命上找一条出路。那知竟又被我认识了人类的欺诈,虚伪,阴险……的本性!果然,不
久,军阀和政客们弃了身上的蒙皮,而显出本来的狰狞面目!我呢,也随了所谓“清党”之
声而把我一颗沸腾着的热烈的心清去。当时想:“素以敦厚诚朴”
的第四阶级,和那些“遁世之士”的“居士”们,或许尚足为友吧?——唉,真的,“
令弟”岂明先生说得是:“中国虽然有阶级,可是思想是相同的,都是升官发财”〔3〕,
而且我几疑置身在纪元前的社会里了,那种愚蠢比鹿豕还要愚蠢的言动(或者国粹家正以为
这是国粹呢!),真不禁令我茫然——茫然于叫我究竟怎么办呢?
利,莫利于失望之矢。我失望,失望之矢贯穿了我的心,于是乎吐血。转辗床上不能动
已几个月!
不错,没有希望之人应该死,然而我没有勇气,而且自己还年青,仅仅廿一岁。还有爱
人。不死,则精神和肉体,都在痛苦中挨生活,差不多每秒钟。爱人亦被生活所压迫着。我
自己,薄薄的遗产已被“革命”革去了。所以非但不能相慰,相对亦徒唏嘘!
不识不知幸福了,我因之痛苦。然而施这毒药者是先生,我实完全被先生所“泡制”。
先生,我既已被引至此,索性请你指示我所应走的最终的道路。不然,则请你麻痹了我的神
经,因为不识不知是幸福的,好在你是习医,想必不难“还我头来”!我将效梁遇春〔4〕
先生(?)之言而大呼。
末了,更劝告你的:“你老”现在可以歇歇了,再不必为军阀们赶制适口的鲜味,保全
几个像我这样的青年。倘为生活问题所驱策,则可以多做些“拥护”和“打倒”的文章,以
你先生之文名,正不愁富贵之不及,“委员”“主任”,如操左券也。
快呀,请指示我!莫要“为德不卒”!
或《北新》,或《语丝》上答复均可。能免,莫把此信刊出,免笑。
原谅我写得草率,因病中,乏极!
一个被你毒害的青年Y。枕上书。
三月十三日。
回 信
我当答复之前,先要向你告罪,因为我不能如你的所嘱,不将来信发表。来信的意思,
是要我公开答复的,那么,倘将原信藏下,则我的一切所说,便变成“无题诗N百韵”,令
人莫名其妙了。况且我的意见,以为这也不足耻笑。自然,中国很有为革命而死掉的人,也
很有虽然吃苦,仍在革命的人,但也有虽然革命,而在享福的人……。革命而尚不死,当然
不能算革命到底,殊无以对死者,但一切活着的人,该能原谅的罢,彼此都不过是靠侥幸,
或靠狡滑,巧妙。他们只要用镜子略略一照,大概就可以收起那一副英雄嘴脸来的。
我在先前,本来也还无须卖文糊口的,拿笔的开始,是在应朋友的要求。不过大约心里
原也藏着一点不平,因此动起笔来,每不免露些愤言激语,近于鼓动青年的样子。段祺瑞〔
5〕执政之际,虽颇有人造了谣言,但我敢说,我们所做的那些东西,决不沾别国的半个卢
布,阔人的一文津贴,或者书铺的一点稿费。我也不想充“文学家”,所以也从不连络一班
同伙的批评家叫好。几本小说销到上万,是我想也没有想到的。
至于希望中国有改革,有变动之心,那的确是有一点的。
虽然有人指定我为没有出路——哈哈,出路,中状元么——的作者,“毒笔”的文人,
但我自信并未抹杀一切。我总以为下等人胜于上等人,青年胜于老头子,所以从前并未将我
的笔尖的血,洒到他们身上去。我也知道一有利害关系的时候,他们往往也就和上等人老头
子差不多了,然而这是在这样的社会组织之下,势所必至的事。对于他们,攻击的人又正多
,我何必再来助人下石呢,所以我所揭发的黑暗是只有一方面的,本意实在并不在欺蒙阅读
的青年。
以上是我尚在北京,就是成仿吾所谓“蒙在鼓里”做小资产阶级时候的事。但还是因为
行文不慎,饭碗敲破了,并且非走不可了,所以不待“无烟火药”来轰,便辗转跑到了“革
命策源地”。住了两月,我就骇然,原来往日所闻,全是谣言,这地方,却正是军人和商人
所主宰的国土。于是接着是清党,详细的事实,报章上是不大见的,只有些风闻。我正有些
神经过敏,于是觉得正像是“聚而歼旃”〔6〕,很不免哀痛。虽然明知道这是“浅薄的人
道主义”〔7〕,不时髦已经有两三年了,但因为小资产阶级根性未除,于心总是戚戚。那
时我就想到我恐怕也是安排筵宴的一个人,就在答有恒先生的信中,表白了几句。
先前的我的言论,的确失败了,这还是因为我料事之不明。那原因,大约就在多年“坐
在玻璃窗下,醉眼朦胧看人生”的缘故。然而那么风云变幻的事,恐怕也界上是不多有的,
我没有料到,未曾描写,可见我还不很有“毒笔”。但是,那时的情形,却连在十字街头,
在民间,在官间,前看五十年的超时代的革命文学家也似乎没有看到,所以毫不先行“理论
斗争”。否则,该可以救出许多人的罢。我在这里引出革命文学家来,并非要在事后讥笑他
们的愚昧,不过是说,我的看不到后来的变幻,乃是我还欠刻毒,因此便发生错误,并非我
和什么人协商,或自己要做什么,立意来欺人。
但立意怎样,于事实是无干的。我疑心吃苦的人们中,或不免有看了我的文章,受了刺
戟,于是挺身出而革命的青年,所以实在很苦痛。但这也因为我天生的不是革命家的缘故,
倘是革命巨子,看这一点牺牲,是不算一回事的。第一是自己活着,能永远做指导,因为没
有指导,革命便不成功了。你看革命文学家,就都在上海租界左近,一有风吹草动,就有洋
鬼子造成的铁丝网,将反革命文学的华界隔离,于是从那里面掷出无烟火药——约十万两—
—来,轰然一声,一切有闲阶级便都“奥伏赫变”了。
那些革命文学家,大抵是今年发生的,有一大串。虽然还在互相标榜,或互相排斥,我
也分不清是“革命已经成功”的文学家呢,还是“革命尚未成功”的文学家。不过似乎说是
因为有了我的一本《呐喊》或《野草》,或我们印了《语丝》,所以革命还未成功,或青年
懒于革命了。这口吻却大家大略一致的。这是今年革命文学界的舆论。对于这些舆论,我虽
然又好气又好笑,但也颇有些高兴。因为虽然得了延误革命的罪状,而一面却免去诱杀青年
的内疚了。那么,一切死者,伤者,吃苦者,都和我无关。先前真是擅负责任。我先前是立
意要不讲演,不教书,不发议论,使我的名字从社会上死去,算是我的赎罪的,今年倒心里
轻松了,又有些想活动。不料得了你的信,却又使我的心沉重起来。
但我已经没有去年那么沉重。近大半年来,征之舆论,按之经验,知道革命与否,还在
其人,不在文章的。你说我毒害了你了,但这里的批评家,却明明说我的文字是“非革命”
的。假使文学足以移人,则他们看了我的文章,应该不想做革命文学了,现在他们已经看了
我的文章,断定是“非革命”,而仍不灰心,要做革命文学者,可见文字于人,实在没有什
么影响,——只可惜是同时打破了革命文学的牌坊。
不过先生和我素昧平生,想来决不至于诬栽我,所以我再从别一面来想一想。第一,我
以为你胆子太大了,别的革命文学家,因为我描写黑暗,便吓得屁滚尿流,以为没有出路了
,所以他们一定要讲最后的胜利,付多少钱终得多少利,像人寿保险公司一般。而你并不计
较这些,偏要向黑暗进攻,这是吃苦的原因之一。既然太大胆,那么,第二,就是太认真。
革命是也有种种的。你的遗产被革去了,但也有将遗产革来的,但也有连性命都革去的
,也有只革到薪水,革到稿费,而倒捐了革命家的头衔的。这些英雄,自然是认真的,但若
较原先更有损了,则我以为其病根就在“太”。第三,是你还以为前途太光明,所以一碰钉
子,便大失望,如果先前不期必胜,则即使失败,苦痛恐怕会小得多罢。
那么,我没有罪戾么?有的,现在正有许多正人君子和革命文学家,用明枪暗箭,在办
我革命及不革命之罪,将来我所受的伤的总计,我就划一部分赔偿你的尊“头”。
这里添一点考据:“还我头来”这话,据《三国志演义》,是关云长夫子说的,似乎并
非梁遇春先生。
以上其实都是空话。一到先生个人问题的阵营,倒是十分难于动手了,这决不是什么“
前进呀,杀呀,青年呵”那样英气勃勃的文字所能解决的。真话呢,我也不想公开,因为现
在还是言行不大一致的好。但来信没有住址,无法答复,只得在这里说几句。第一,要谋生
,谋生之道,则不择手段。
且住,现在很有些没分晓汉,以为“问目的不问手段”是共产党的口诀,这是大错的。
人们这样的很多,不过他们不肯说出口。苏俄的学艺教育人民委员卢那卡尔斯基〔8〕所作
的《被解放的吉诃德先生》里,将这手段使一个公爵使用,可见也是贵族的东西,堂皇冠冕
。第二,要爱护爱人。这据舆论,是大背革命之道的。但不要紧,你只要做几篇革命文字,
主张革命青年不该讲恋爱就好了。只是假如有一个有权者或什么敌前来问罪的时候,这也许
仍要算一条罪状,你会后悔轻信了我的话。因此,我得先行声明:等到前来问罪的时候,倘
没有这一节,他们就会找别一条的。盖天下的事,往往决计问罪在先,而搜集罪状(普通是
十条)在后也。
先生,我将这样的话写出,可以略蔽我的过错了罢。因为只这一点,我便可以又受许多
伤。先是革命文学家就要哭骂道:“虚无主义者呀,你这坏东西呀!”呜呼,一不谨慎,又
在新英雄的鼻子上抹了一点粉了。趁便先辩几句罢:无须大惊小怪,这不过不择手段的手段
,还不是主义哩。即使是主义,我敢写出,肯写出,还不算坏东西。等到我坏起来,就一定
将这些宝贝放在肚子里,手头集许多钱,住在安全地带,而主张别人必须做牺牲。
先生,我也劝你暂时玩玩罢,随便弄一点糊口之计,不过我并不希望你永久“没落”,
有能改革之处,还是随时可以顺手改革的,无论大小。我也一定遵命,不但“歇歇”,而且
玩玩。但这也并非因为你的警告,实在是原有此意的了。我要更加讲趣味,寻闲暇,即使偶
然涉及什么,那是文字上的疏忽,若论“动机”或“良心”,却也许并不这样的。
纸完了,回信也即此为止。并且顺颂
痊安,又祝
令爱人不挨饿。
鲁迅。四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
〔2〕“泡制醉虾” 这是鲁迅在《答有恒先生》(收入《而已集》)
一文中说过的话。
〔3〕 这里所引岂明(周作人)的话,见他在《语丝》第四卷第九期(一九二八年二
月二十七日)发表的《爆竹》:“事实上中国有‘有产’与‘无产’这两类,而其思想感情
实无差别,有产者在升官发财中而希望更升更发者也,无产者希望将来升官发财者也,故生
活上有两阶级,思想上只有一阶级;即为升官发财之思想。”
〔4〕 “还我头来” 这是《三国志演义》中关云长说的话。关云长在荆州战败,夜
走麦城被杀,吴兵割下他的首级后仍“阴魂不散”,到玉泉山向普静和尚诉冤,大呼“还我
头来”(见该书第七十七回)。梁遇春(1901—1932),福建福州人,当时的青年
作家。他在一篇题为《“还我头来”及其他》(载一九二七年八月《语丝》第一四六期)的
文章中曾引用过这个典故。
〔5〕 段祺瑞(1864—1936)安徽合肥人,北洋皖系军阀首领。袁世凯死后
,在日本帝国主义支持下,几次把持北洋政府。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被推为北洋政府“
临时执政”。
〔6〕 “聚而歼旃” 语见《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旃,助词,意为“之焉”。
〔7〕 “浅薄的人道主义” 郑伯奇于一九二三年底和一九二四年初在《创造周报》
第三十三至三十五期上连载《国民文学论》,其中批评五四新文学运动和“平民文学”的提
倡者说:“国民意识未经唤醒,国民感情未经燃着的新文学家,对于一般国民的生活依然不
起研究的兴味。结果只生出了几篇浅薄的人道主义的作品,新文学运动的第一期就闭幕了。
”
〔8〕 卢那卡尔斯基(AABAX^JI_I`SOJ\,1875—1933)苏联文艺评论家?T嗡樟谝蝗谓逃嗣裎辈康娜嗣裎保ú砍ぃV小兑帐跤敫锩贰ⅰ妒抵っ姥У
幕 泛途绫尽侗唤夥诺募孪壬返取?
鲁迅曾翻译过他的《艺术论》,一九二九年六月上海大江书铺出版。
太平歌诀〔1〕
四月六日的《申报》上有这样的一段记事:
“南京市近日忽发现一种无稽谣传,谓总理墓行将工竣,石匠有摄收幼童灵魂,以合龙
口之举。市民以讹传讹,自相惊扰,因而家家幼童,左肩各悬红布一方,上书歌诀四句,借
避危险。其歌诀约有三种:(一)人来叫我魂,自叫自当承。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
二)石叫石和尚,自叫自承当。急早回家转,免去顶坟坛。(三)你造中山墓,与我何相干
?一叫魂不去,再叫自承当。”(后略)
这三首中的无论那一首,虽只寥寥二十字,但将市民的见解:对于革命政府的关系,对
于革命者的感情,都已经写得淋漓尽致。虽有善于暴露社会黑暗面的文学家,恐怕也难有做
到这么简明深切的了。“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则竟包括了许多革命者的传记和一部
中国革命的历史。
看看有些人们的文字,似乎硬要说现在是“黎明之前”。
然而市民是这样的市民,黎明也好,黄昏也好,革命者们总不能不背着这一伙市民进行
。鸡肋〔2〕,弃之不甘,食之无味,就要这样地牵缠下去。五十一百年后能否就有出路,
是毫无把握的。
近来的革命文学家往往特别畏惧黑暗,掩藏黑暗,但市民却毫不客气,自己表现了。那
小巧的机灵和这厚重的麻木相撞,便使革命文学家不敢正视社会现象,变成婆婆妈妈,欢迎
喜鹊,憎厌枭鸣,只检一点吉祥之兆来陶醉自己,于是就算超出了时代。
恭喜的英雄,你前去罢,被遗弃了的现实的现代,在后面恭送你的行旌。
但其实还是同在。你不过闭了眼睛。不过眼睛一闭,“顶石坟”却可以不至于了,这就
是你的“最后的胜利”。
四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三十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八期。
〔2〕 鸡肋 语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建安二十四
年(219)三月,曹操自长安出斜谷,兵临汉中,和刘备军队相持不下,打算退兵,“出
令曰‘鸡肋’,官属不知所谓。主簿杨修便自严装,人惊问修:‘何以知之’?修曰:‘夫
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曹操)欲还也。’”
铲共大观〔1〕
仍是四月六日的《申报》上,又有一段《长沙通信》〔2〕,叙湘省破获共产党省委会
,“处死刑者三十余人,黄花节斩决八名”。其中有几处文笔做得极好,抄一点在下面:
“……是日执行之后,因马(淑纯,十六岁;志纯,十四岁)傅(凤君,二十四岁)三
犯,系属女性,全城男女往观者,终日人山人海,拥挤不通。加以共魁郭亮之首级,又悬之
司门口示众,往观者更众。司门口八角亭一带,交通为之断绝。计南门一带民众,则看郭亮
首级后,又赴教育会看女尸。北门一带民众,则在教育会看女尸后,又往司门口看郭首级。
全城扰攘,铲共空气,为之骤张;直至晚间,观者始不似日间之拥挤。”
抄完之后,觉得颇不妥。因为我就想发一点议论,然而立刻又想到恐怕一面有人疑心我
在冷嘲(有人说,我是只喜欢冷嘲的),一面又有人责罚我传播黑暗,因此咒我灭亡,自己
带着一切黑暗到地底里去。但我熬不住,——别的议论就少发一点罢,单从“为艺术的艺术
”〔3〕说起来,你看这不过一百五六十字的文章,就多么有力。我一读,便仿佛看见司门
口挂着一颗头,教育会前列着三具不连头的女尸。而且至少是赤膊的,——但这也许我猜得
不对,是我自己太黑暗之故。
而许多“民众”,一批是由北往南,一批是由南往北,挤着,嚷着……。再添一点蛇足
,是脸上都表现着或者正在神往,或者已经满足的神情。在我所见的“革命文学”或“写实
文学”中,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强有力的文学。批评家罗喀绥夫斯奇说的罢:“安特列夫竭力
要我们恐怖,我们却并不怕;契诃夫不这样,我们倒恐怖了。”〔4〕这百余字实在抵得上
小说一大堆,何况又是事实。
且住。再说下去,恐怕有些英雄们又要责我散布黑暗,阻碍革命了。一理是也有一理的
,现在易犯嫌疑,忠实同志被误解为共党,或关或释的,报上向来常见。万一不幸,沉冤莫
白,那真是……。倘使常常提起这些来,也许未免会短壮士之气。但是,革命被头挂退的事
是很少有的,革命的完结,大概只由于投机者的潜入。也就是内里蛀空。这并非指赤化,任
何主义的革命都如此。但不是正因为黑暗,正因为没有出路,所以要革命的么?倘必须前面
贴着“光明”和“出路”的包票,这才雄赳赳地去革命,那就不但不是革命者,简直连投机
家都不如了。虽是投机,成败之数也不能预卜的。
我临末还要揭出一点黑暗,是我们中国现在(现在!不是超时代的)的民众,其实还不
很管什么党,只要看“头”和“女尸”。只要有,无论谁的都有人看,拳匪之乱,清末党狱
〔5〕,民二〔6〕,去年和今年,在这短短的二十年中,我已经目睹或耳闻了好几次了。
四月十日。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三十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八期。
〔2〕 《申报》的这则通讯题为《湘省共产党省委会破获》,下面的两句引语是它的
副题。
〔3〕 “为艺术的艺术” 最早由十九世纪法国作家戈蒂叶提出的一种资产阶级文艺
观点(见小说《莫班小姐》序)。它认为艺术应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创作的目的在于艺
术本身,与社会政治无关。创造社早期也曾提过这类主张。
〔4〕 罗喀绥夫斯奇(DAXAPK]I_GLSOJ\,1874—1930)现译罗加切夫斯基?樟难芳摇K谝痪哦迥瓿霭娴摹兜贝砺匏刮难Аて踮蛴胄碌牡缆贰分兴担骸巴
卸固┡腊蔡亓蟹虻溃骸胂盼遥欢⒉慌隆敲垂赜谄踮颍颐侨纯梢韵喾吹
厮担幌盼颐牵欢芘氯恕!?
〔5〕 清末党狱 指清政府对革命党人的迫害,如囚禁章太炎、邹容,杀害秋瑾、徐
锡麟等。
〔6〕 民二 民国二年(1913),孙中山领导广东、江西、安徽等省讨伐袁世凯
,在此前后,袁世凯杀害了许多革命者。
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1〕英勇的刊物是层出不穷,“文艺的分野”〔2〕上的确热闹
起来了。日报广告上的《战线》这名目就惹人注意,一看便知道其中都是战士。承蒙一个朋
友寄给我三本,才得看见了一点枪烟,并且明白弱水〔3〕做的《谈中国现在的文学界》里
的有一粒弹子,是瞄准着我的。为什么呢?因为先是《“醉眼”中的朦胧》做错了。据说错
处有三:一是态度,二是气量,三是年纪。复述易于失真,还是将这粒子弹移置在下面罢:
“鲁迅那篇,不敬得很,态度太不兴了。我们从他先后的论战上看来,不能不说他的量
气太窄了。最先(据所知)他和西滢战,继和长虹战〔4〕,我们一方面觉得正直是在他这
面,一方面又觉得辞锋太有点尖酸刻薄,现在又和创造社战,辞锋仍是尖酸,正直却不一定
落在他这面。
是的,仿吾和初梨两人对他的批评是可以有反驳的地方,但这应庄严出之,因为他们所
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对,冷嘲热刺,只有对于冥顽不灵者为必要,因为是不可理喻。
对于热烈猛进的绝对不合用这种态度。他那种态度,虽然在他自己亦许觉得骂得痛快,
但那种口吻,适足表出‘老头子’的确不行吧了。好吧,这事本该是没有勉强的必要和可能
,让各人走各人的路去好了。我们不禁想起了五四时的林琴南〔5〕先生了!”
这一段虽然并不涉及是非,只在态度,量气,口吻上,断定这“老头子的确不行”,从
此又自然而然地抹杀我那篇文字,但粗粗一看,却很像第三者从旁的批评。从我看来,“尖
酸刻薄”之处也不少,作者大概是青年,不会有“老头子”气的,这恐怕因为我“冥顽不灵
”,不得已而用之的罢,或者便是自己不觉得。不过我要指摘,这位隐姓埋名的弱水先生,
其实是创造社那一面的。我并非说,这些战士,大概是创造社里常见他的脚踪,或在艺术大
学〔6〕里兼有一只饭碗,不过指明他们是相同的气类。因此,所谓《战线》,也仍不过是
创造社的战线。所以我和西滢长虹战,他虽然看见正直,却一声不响,今和创造社战,便只
看见尖酸,忽然显战士身而出现了。其实所断定的先两回的我的“正直”,也还是死了已经
两千多年了的老头子老聃〔7〕先师的“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战略,我并不感服这类的公
评。陈西滢也知道这种战法的,他因为要打倒我的短评,便称赞我的小说,以见他之公正。
〔8〕即使真以为先两回是正直在我这面的罢,也还是因为这位弱水先生是不和他们同系,
同社,同派,同流……。从他们那一面看来,事情可就两样了。我“和西滢战”了以后,现
代系的唐有壬曾说《语丝》的言论,是受了墨斯科的命令;〔9〕“和长虹战”了以后,狂
飙派的常燕生曾说《狂飙》的停版,也许因为我的阴谋。但除了我们两方以外,恐怕不大有
人注意或记得了罢。事不干己,是很容易滑过去的。
这次对于创造社,是的,“不敬得很”,未免有些不“庄严”;即使在我以为是直道而
行,他们也仍可认为“尖酸刻薄”。于是“论战”便变成“态度战”,“量气战”,“年龄
战”
了。但成仿吾辈的对我的“态度”,战士们虽然不屑留心到,在我本身是明白的。我有
兄弟,自以为算不得就是我“不可理喻”,而这位批评家于《呐喊》出版时,即加以讥刺道
:
“这回由令弟编了出来,真是好看得多了”。〔10〕这传统直到五年之后,再见于冯
乃超的论文,说是“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我的主张如何且不
论,即使相同,何以说话相同便是“无聊赖地”?莫非一有“弟弟”,就必须反对,一个讲
革命,一个即该讲保皇,一个学地理,一个就得学天文么?还有,我合印一年的杂感为《华
盖集》,另印先前所钞的小说史料为《小说旧闻钞》,是并不相干的。这位成仿吾先生却加
以编排道:“我们的鲁迅先生坐在华盖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说旧闻’。”这使李初梨很高兴
,今年又抄在《文化批判》里,还乐得不可开交道,“他(成仿吾)这段文章,比‘趣味文
学’还更有趣些。”〔11〕但是还不够,他们因为我生在绍兴,绍兴出酒,便说“醉眼陶
然”;因为我年纪比他们大了,便说“老生”,还要加注道:“若许我用文学的表现。”
而这一个“老”的错处,还给《战线》上的弱水先生作为“的确不行”的根源。我自信
对于创造社,还不至于用了他们的籍贯,家族,年纪,来作奚落的资料,不过今年偶然做了
一篇文章,其中第一次指摘了他们文字里的矛盾和笑话而已。
但是“态度”问题来了,“量气”问题也来了,连战士也以为尖酸刻薄。莫非必须我学
革命文学家所指为“卑污”的托尔斯泰,毫无抵抗,或者上一呈文:“小资产阶级或有产阶
级臣鲁迅诚惶诚恐谨呈革命的‘印贴利更追亚’〔12〕老爷麾下”,这才不至于“的确不
行”么?
至于我是“老头子”,却的确是我的不行。“和长虹战”的时候,他也曾指出我这一条
大错处,此外还嘲笑我的生病。〔13〕而且也是真的,我的确生过病,这回弱水这一位“
小头子”对于这一节没有话说,可见有些青年究竟还怀着纯朴的心,很是厚道的。所以他将
“冷嘲热刺”的用途,也瓜分开来,给“热烈猛进的”制定了优待条件。可惜我生得太早,
已经不属于那一类,不能享受同等待遇了。但幸而我年青时没有真上战线去,受过创伤,倘
使身上有了残疾,那就又添一件话柄,现在真不知道要受多少奚落哩。这是“不革命”的好
处,应该感谢自己的。
其实这回的不行,还只是我不行,无关年纪的。托尔斯泰,克罗颇特庚〔14〕,马克
斯,虽然言行有“卑污”与否之分,但毕竟都苦斗了一生,我看看他们的照相,全有大胡子
。因为我一个而抹杀一切“老头子”,大约是不算公允的。然而中国呢,自然不免又有些特
别,不行的多。少年尚且老成,老年当然成老。林琴南先生是确乎应该想起来的,他后来真
是暮年景象,因为反对白话,不能论战,便从横道儿来做一篇影射小说〔15〕,使一个武
人痛打改革者,——说得“美丽”一点,就是神往于“武器的文艺”了。旧的和新的,往往
有极其相同之点——如:个人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往往都反对资产阶级,保守者和改革者往
往都主张为人生的艺术,都讳言黑暗,棒喝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都厌恶人道主义等——林琴
南先生的事也正是一个证明。至于所以不行之故,其关键就全在他生得更早,不知道这一阶
级将被“奥服赫变”,及早变计,于是归根结蒂,分明现出Fascist本相了。但我以
为“老头子”如此,是不足虑的,他总比青年先死。林琴南先生就早已死去了。可怕的是将
为将来柱石的青年,还象他的东拉西扯。
又来说话,量气又太小了,再说下去,就要更小,“正直”岂但“不一定”在这一面呢
,还要一定不在这一面。而且所说的又都是自己的事,并非“大贫”〔16〕的民众……。
但是,即使所讲的只是个人的事,有些人固然只看见个人,有些人却也看见背景或环境。例
如《鲁迅在广东》这一本书,今年战士们忽以为编者和被编者希图不朽,〔17〕于是看得
“烦躁”,也给了一点对于“冥顽不灵”的冷嘲。我却以为这太偏于唯心论了,无所谓不朽
,不朽又干吗,这是现代人大抵知道的。
所以会有这一本书,其实不过是要黑字印在白纸上,订成一本,作商品出售罢了。无论
是怎样泡制法,所谓“鲁迅”也者,往往不过是充当了一种的材料。这种方法,便是“所走
的方向不能算不对”的创造社也在所不免的。托罗兹基〔18〕虽然已经“没落”,但他曾
说,不含利害关系的文章,当在将来另一制度的社会里。我以为他这话却还是对的。
四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五月七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九期。
〔2〕 “文艺的分野” 当时创造社同人的常用语。如《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
八年二月)成仿吾在《打发他们去》一文中说:
“在文艺的分野,把一切麻醉我们的社会意识的迷药与赞扬我们的敌人的歌辞清查出来
,给还它们的作家,打发他们一道去。”
〔3〕 《战线》 文艺性周刊,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在上海创刊,出至第五期停刊。
署名弱水的这篇文章,原题《谈现在中国的文学界》,载该刊第一期。弱水,即潘梓年(1
893—1972),江苏宜兴人,哲学家。
〔4〕 和西滢战 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间,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等围绕女
师大事件、五卅惨案和三一八惨案,进行了激烈的论战。和长虹战,指一九二六年底鲁迅对
高长虹的诽谤所进行的回击。
〔5〕 林琴南(1852—1924) 名纾,号畏庐,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
翻译家。他曾据别人口述,以文言翻译欧美文学作品一百多种,在当时影响很大,后集为《
林译小说》。他晚年是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守旧派代表人物。
〔6〕 艺术大学 即上海艺术大学,周勤豪创办的专教绘画的学校,一九二八年得到
创造社的合作,开设文学、美术和社会科学三个系,主要课程由创造社同人分担。
〔7〕 老聃 即老子,春秋末期楚国人,道家学派的创始人。引语出自《道德经》: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8〕 陈西滢(1896—1970) 名源,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现
代评论派重要成员。曾任北京大学、武汉大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一期(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七日)的“闲话”
中,先说鲁迅的《呐喊》是新文学最初十年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品”,接着就攻击鲁迅
的杂文:“我不能因为我不尊敬鲁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说他的小说好,我也不能因为佩服他
的小说,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我觉得他的杂感,除了《热风》中二三篇外,实在没有一读
的价值。”
〔9〕 唐有壬(1893—1935) 湖南浏阳人。《现代评论》的经常撰稿人,
后曾任国民党政府外交次长,著名的亲日派分子。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二日上海小报《晶报》
刊载一则《现代评论被收买?》的消息,引用《语丝》七十六期有关《现代评论》接受段祺
瑞津贴的文字,唐有壬便于同月十八日致函《晶报》辩解,并造谣说:“《现代评论》被收
买的消息,起源于俄国莫斯科。”
〔10〕 成仿吾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一月)
《〈呐喊〉的评论》中说:“《呐喊》出版之后,各种出版物差不多一齐为它呐喊,人
人谈的总是它,然而我真费尽了莫大的力才得到了一部。里面有许多篇是我在报纸杂志上见
过的,然而大都是作者的门人手编的,所以糟得很,这回由令弟周作人先生编了出来,真是
好看多了。”
〔11〕 见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载《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八年二
月)。
〔12〕 “印贴利更追亚” 俄语YJ[GFFT]GJaTb的音译,即知识分子。
〔13〕 高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发表的《1925北京
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毁谤鲁迅为“世故老人”,又嘲弄他“入于心身交病之状况矣”。
〔14〕 克罗颇特庚(EAcAd`KaK[OTJ,1842—1921)通译克鲁泡特金,俄?拚饕逭摺?
〔15〕 林琴南的这篇影射小说,题为《荆生》,载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七日上海《
新申报》。
〔16〕 “大贫” 弱水在《谈现在中国的文学界》中说:“中国虽说只有大贫小贫
,没有悬殊的阶级,但小贫虽没有小到够得上人家资本阶级的资格,大贫大到够得上人家无
产阶级的资格而有余!”按“大贫”一词,最初见于孙中山《三民主义·民生主义》:“中
国人通通是贫,并没有大富,只有大贫小贫的分别。”
〔17〕 《鲁迅在广东》 锺敬文编。内收鲁迅到广州后,当时报刊所载有关鲁迅的
文章十二篇,附鲁迅杂文和讲演记录四篇,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关于“不朽
”的话,见于《战线》周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署名擞光的《“我来……
”和“我去……”》一文,其中说:“看到了《鲁迅在广东》这本书,便单单看这可以诱惑
人的书名……鲁迅是不朽了,编者锺敬文也不朽了。”
〔18〕 托罗兹基(XAeAZ`KaOT\1879——1940) 通译托洛茨基,早年参?佣砉と嗽硕谑赂锩退斩沓跗谠渭恿斓蓟兀痪哦吣暌蚍炊运瘴Uū涣
玻ú迹┛龅常痪哦拍瓯磺鸪龉笏烙谀鞲纭U饫镆鏊幕埃段难в
敫锩返诎苏隆陡锩挠肷缁嶂饕宓囊帐酢贰?
革命咖啡店〔1〕
革命咖啡店的革命底广告式文字,〔2〕昨天在报章上看到了,仗着第四个“有闲”,
先抄一段在下面:
“……但是读者们,我却发现了这样一家我们所理想的乐园,我一共去了两次,我在那
里遇见了我们今日文艺界上的名人,龚冰庐,鲁迅,郁达夫等。并且认识了孟超,潘汉年,
叶灵凤等,他们有的在那里高谈着他们的主张,有的在那里默默沉思,我在那里领会到不少
教益呢。
……”
遥想洋楼高耸,前临阔街,门口是晶光闪灼的玻璃招牌,楼上是“我们今日文艺界上的
名人”,或则高谈,或则沉思,面前是一大杯热气蒸腾的无产阶级咖啡,远处是许许多多“
龌龊的农工大众”〔3〕,他们喝着,想着,谈着,指导着,获得着,那是,倒也实在是“
理想的乐园”。
何况既喝咖啡,又领“教益”呢?上海滩上,一举两得的买卖本来多。大如弄几本杂志
,便算革命;小如买多少钱书籍,即赠送真丝光袜或请吃冰淇淋——虽然我至今还猜不透那
些惠顾的人们,究竟是意在看书呢,还是要穿丝光袜。至于咖啡店,先前只听说不过可以兼
看舞女,使女,“以饱眼福”罢了。谁料这回竟是“名人”,给人“教益”,还演“高谈”
“沉思”种种好玩的把戏,那简直是现实的乐园了。
但我又有几句声明——
就是:这样的咖啡店里,我没有上去过,那一位作者所“遇见”的,又是别一人。因为
:一,我是不喝咖啡的,我总觉得这是洋大人所喝的东西(但这也许是我的“时代错误”〔
4〕),不喜欢,还是绿茶好。二,我要抄“小说旧闻”之类,无暇享受这样乐园的清福。
三,这样的乐园,我是不敢上去的,革命文学家,要年青貌美,齿白唇红,如潘汉年叶灵凤
〔5〕辈,这才是天生的文豪,乐园的材料;如我者,在《战线》上就宣布过一条“满口黄
牙”〔6〕的罪状,到那里去高谈,岂不亵渎了“无产阶级文学”么?还有四,则即使我要
上去,也怕走不到,至多,只能在店后门远处彷徨彷徨,嗅嗅咖啡渣的气息罢了。你看这里
面不很有些在前线的文豪么,我却是“落伍者”,决不会坐在一屋子里的。
以上都是真话。叶灵凤革命艺术家曾经画过我的像〔7〕,说是躲在酒坛的后面。这事
的然否我不谈。现在所要声明的,只是这乐园中我没有去,也不想去,并非躲在咖啡杯后面
在骗人。
杭州另外有一个鲁迅时,我登了一篇启事,“革命文学家”就挖苦了。〔8〕但现在仍
要自己出手来做一回,一者因为我不是咖啡,不愿意在革命店里做装点;二是我没有创造社
那么阔,有一点事就一个律师,两个律师。
八月十日。
B B
〔1〕 本篇最初刊于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三十三期郁达夫的《革
命广告》之后,题作《鲁迅附记》,收入本书时改为现题。
〔2〕 指一九二八年八月八日《申报》所载的《“上海珈”》,作者署名慎之。
〔3〕 “龌龊的农工大众” 这是成仿吾的话。他在《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九期(载
一九二八年二月)发表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中说:“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根性
,把你的背对向那将被奥伏赫变的阶级,开步走,向那龌龊的农工大众!”
〔4〕 “时代错误” 成仿吾在《洪水》第三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七年一月)发表
的《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中,说当时的文学出版物“在创作上是时代错误的趣味的高调,
在评论上是狂妄的瞎说的乱响”。
〔5〕 潘汉年(1906—1977) 江苏宜兴人,作家。叶灵凤(1904—1
975),江苏南京人,作家、画家。他们都曾参加创造社。
〔6〕 “满口黄牙” 《流沙》第三期(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五日)
刊有署名心光的《鲁迅在上海》一文,其中攻击鲁迅说:“你看他近来在‘华盖’之下
哼出了一声‘醉眼中的朦胧’来了。但他在这篇文章里消极的没有指摘出成仿吾等的错误,
积极的他自己又不屑替我们青年指出一条出路来,他看见旁人的努力他就妒忌,他只是露出
满口黄牙在那里冷笑。”
〔7〕 叶灵凤的画,载于上海《戈壁》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参看本卷
第124页注〔12〕。
〔8〕 指收入本书的《在上海的鲁迅启事》。“革命文学家”,指潘汉年。他在《战
线》周刊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二日)的《假鲁迅与真鲁迅》中,挖苦鲁迅的
启事说:“那位少老先生,看中鲁迅的名字有如此魔力,所以在曼殊和尚坟旁M女(士)面
前,题下这个‘鲁迅游杭吊老友’的玩意儿,现在上海的鲁迅偏偏来一个启事……
这一来岂不是明明白白叫以后要乞教或见访的女士们,认清本店老牌,只此一家,并无
分出了吗?虽然上海的鲁迅启事,没有那个大舞台对过天晓得所悬那玩意儿强硬,至少也使
得我们那位‘本姓周或不姓周,而要姓周’的另一个鲁迅要显着原形哆嗦而发抖!这才是假
关公碰到真关公,假鲁迅遇着真鲁迅!”
文坛的掌故〔1〕
来 信
编者先生:
由最近一个上海的朋友告诉我,“沪上的文艺界,近来为着革命文学的问题,闹得十分
嚣。”有趣极了!这问题,在去年中秋前后,成都的文艺界,同样也剧烈的争论过。但闹得
并不“嚣”,战区也不见扩大,便结束。大约除了成都,别处是很少知道有这一回事的。
现在让我来简约地说一说。
这争论的起原,已经过了长时期的酝酿。双方的主体——赞成革命文学的,是国民日报
社。——怀疑他们所谓革命文学的,是九五日报社。最先还仅是暗中的鼎峙;接着因了国民
政府在长江一带逐渐发展,成都的革命文学家,便投机似的成立了“革命文艺研究社”,来
竭力鼓吹无产阶级的文学。
而凑巧有个署名张拾遗君的《谈谈革命文学》一篇论文在那时出现。于是挑起了一班革
命文学家的怒,两面的战争,便开始攻击。
至于两方面的战略:革命文学者以为一切都应该革命,要革命才有进步,才顺潮流。不
革命便是封建社会的余孽,帝国主义的爪牙。同样和创造社是以唯物史观为根据的。——可
是又无他们的彻底,而把“文学革命”与“革命文学”并为一谈。——反对者承认“革命文
学”和“平民文学”“贵族文学”同为文学上一种名词,与文学革命无关,而怀疑其像煞有
介事的神圣不可侵犯。且文学不应如此狭义;何况革命的题材,未必多。即有,隔靴搔痒的
写来,也未必好。是近乎有些“为艺术而艺术”的说法。加入这战团的,革命文学方面,多
为“清一色”的会员;而反对系,则半属不相识的朋友。
这一场混战的结果,是由“革命文艺研究社”不欲延长战线,自愿休兵。但何故休兵,
局外人是不能猜测的。
关于那次的文件,因“文献不足”,只好从略。
上海这次想必一定很可观。据我的朋友抄来的目录看,已颇有洋洋乎之概!可惜重庆方
面,还没有看这些刊物的眼福!
这信只算预备将来“文坛的掌故”起见,并无挑拨,拥护任何方面的意思。
废话已说得不少,就此打住,敬祝撰安!
徐匀〔2〕。十七年七月八日,于重庆。
回 信
徐匀先生:
多谢你写寄“文坛的掌故”的美意。
从年月推算起来,四川的“革命文学”,似乎还是去年出版的一本《革命文学论集》〔
3〕(书名大概如此,记不确切了,是丁丁编的)的余波。上海今年的“革命文学”,不妨
说是又一幕。至于“嚣”与不“嚣”,那是要凭耳闻者的听觉的锐钝而定了。
我在“革命文学”战场上,是“落伍者”,所以中心和前面的情状,不得而知。但向他
们屁股那面望过去,则有成仿吾司令的《创造月刊》〔4〕,《文化批判》,《流沙》〔5
〕,蒋光X(恕我还不知道现在已经改了那一字)拜帅的《太阳》〔6〕,王独清领头的《
我们》〔7〕,青年革命艺术家叶灵凤独唱的《戈壁》〔8〕;也是青年革命艺术家潘汉年
编撰的《现代小说》〔9〕和《战线》;再加一个真是“跟在弟弟背后说漂亮话”的潘梓年
的速成的《洪荒》〔10〕。但前几天看见K君对日本人的谈话(见《战旗》七月号)〔1
1〕,才知道潘叶之流的“革命文学”是不算在内的。
含混地只讲“革命文学”,当然不能彻底,所以今年在上海所挂出来的招牌却确是无产
阶级文学,至于是否以唯物史观为根据,则因为我是外行,不得而知。但一讲无产阶级文学
,便不免归结到斗争文学,一讲斗争,便只能说是最高的政治斗争的一翼。这在俄国,是正
当的,因为正是劳农专政;在日本也还不打紧,因为究竟还有一点微微的出版自由,居然也
还说可以组织劳动政党。中国则不然,所以两月前就变了相,不但改名“新文艺”,并且根
据了资产社会的法律,请律师大登其广告,来吓唬别人了。
向“革命的智识阶级”叫打倒旧东西,又拉旧东西来保护自己,要有革命者的名声,却
不肯吃一点革命者往往难免的辛苦,于是不但笑啼俱伪,并且左右不同,连叶灵凤所抄袭来
的“阴阳脸”〔12〕,也还不足以淋漓尽致地为他们自己写照,我以为这是很可惜,也觉
得颇寂寞的。
但这是就大局而言,倘说个人,却也有已经得到好结果的。例如成仿吾,做了一篇“开
步走”和“打发他们去”,又改换姓名(石厚生)做了一点“鲁迅”〔13〕之后,据日
本的无产文艺月刊《战旗》七月号所载,他就又走在修善寺温泉的近旁(可不知洗了澡没有
),并且在那边被尊为“可尊敬的普罗塔利亚特作家”,“从支那的劳动者农民所选出的他
们的艺术家”了。
鲁迅。八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日《语丝》第四卷第三十四期,原题《通
信·其一》,收入本书时改为现题。
〔2〕 徐匀 未详。
〔3〕 《革命文学论集》 应为《革命文学论》,丁丁编。收入当时讨论革命文学的
论文十七篇,一九二七年上海大新书局出版。丁丁,当时的一个投机文人,后来堕落为汉奸
。
〔4〕 《创造月刊》 创造社主要文学刊物之一,一九二六年三月在上海创刊,一九
二九年一月停刊。
〔5〕 《流沙》 创造社的综合性半月刊,一九二八年三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六期
停刊。
〔6〕 《太阳》 即《太阳月刊》,太阳社主要文学刊物之一,一九二八年一月在上
海创刊,出至第七期停刊。蒋光X,指蒋光慈(1901—1931),曾名蒋光赤(大革
命失败后改赤为慈),安徽六安人,太阳社主要成员之一,作家。著有诗集《新梦》,小说
《短裤党》、《田野的风》等。
〔7〕 《我们》 即《我们月刊》,一九二八年五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三期停刊。
创刊号上第一篇系王独清的《祝辞》。王独清(1898—1940),陕西西安人,当时
创造社成员,不久即堕落为托洛茨基分子。
〔8〕 《戈壁》 半月刊,一九二八年五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四期停刊。
〔9〕 《现代小说》 月刊,一九二八年一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年三月停刊。
〔10〕 《洪荒》 即《洪荒半月刊》,一九二八年五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三期停
刊。
〔11〕 K君 指郭沫若,参看本卷第306页注〔26〕。他和成仿吾与日本战旗
社作家藤枝丈夫等的谈话,载于《战旗》一九二八年七月号。
《战旗》,当时全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的机关刊物,一九二八年五月创刊,一九三○年
六月停刊。
〔12〕 “阴阳脸” 《戈壁》第二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刊有叶灵凤的一幅模仿西
欧立体派的讽刺鲁迅的漫画,并附有说明:“鲁迅先生,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已往的战绩
,躲在酒缸的后面,挥着他‘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
〔13〕 “鲁迅” 指《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载《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十
一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其中说:“我们抱了绝大的好奇心在等待拜见那勇敢的来将的花
脸,我们想像最先跳出来的如不是在帝国主义国家学什么鸟文学的教授与名人,必定是在这
一类人的影响下少年老成的末将。看呀!阿呀,这却有点奇怪!这位胡子先生倒是我们中国
的Don Quixte(吉诃德)——鲁迅!”,西班牙语Don的音译,通译堂
,即先生。
文学的阶级性〔1〕
来 信
鲁迅先生:
侍桁先生译林癸未夫著的《文学上之个人性与阶级性》,〔2〕本来这是一篇绝好的文
章,但可惜篇末涉及唯物史观的问题,理论未免是勉强一点,也许是著者的误解唯物史观。
他说:
“以这种理由若推论下去,有产者的个人性与无产者的个人性,‘全个’是不相同的了
。就是说不承认有产者与无产者之间有共同的人性。再换一句话说,有产者与无产者只是有
阶级性,而全然缺少个人性的。”
这是什么话!唯物史观的理论,岂是这样简单的。它的理论并不否认个人性,因此,也
不否认思想,道德,感情,艺术。但以性格,思想,道德,感情,艺术,都是受支配于经济
的。林氏的文章是着意于个人性,我们就以个人性而论。譬如农村经济宗法社会里拿妻子为
男子的财产,但是文化进步到今日的社会,就承认妻子有相当的人格。这个观念,当然是有
产者和无产者所共同的。虽然是共同,却并非天赋的,仍然逃不了经济的支配。有产者和无
产者物质生活上受经济的影响而有差等,个人性同样地受经济的影响而却是共同的。并不是
有产者和无产者人性的共同而就是不受经济制度的影响了。
林氏以此而可以驳唯物史观,那末,何以不拿“人是同样的是圆顶方趾,要吃饭,要睡
觉,是有产者和无产者所共同的”而来驳唯物史观,爽快得多了。
最后,我须声明:我是个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职工。因为是职工,所以学识的谫陋是谁都
可以肯定的。这文中自然有不少不能达意和不妥之处。但我希望有更了解马克思学说的人来
为唯物史观打一打仗。
因为避学者嫌疑起见,以信底形式而写给鲁迅先生。能否发表,是编者的特权了。
恺良〔3〕于上海,一九二八,七,二八。
回 信
恺良先生:
我对于唯物史观是门外汉,不能说什么。但就林氏的那一段文字而论,他将话两次一换
,便成为“只有”和“全然缺少”,却似乎决定得太快一点了。大概以弄文学而又讲唯物史
观的人,能从基本的书籍上一一钩剔出来的,恐怕不很多,常常是看几本别人的提要就算。
而这种提要,又因作者的学识意思而不同,有些作者,意在使阶级意识明了锐利起来,就竭
力增强阶级性说,而别一面就也容易招人误解。作为本文根据的林氏别一篇论文,我没有见
,不能说他是否因此而走了相反的极端,但中国却有此例,竟会将个性,共同的人性(即林
氏之所谓个人性),个人主义即利己主义混为一谈,来加以自以为唯物史观底申斥,倘再有
人据此来论唯物史观,那真是糟糕透顶了。
来信的“吃饭睡觉”的比喻,虽然不过是讲笑话,但脱罗兹基曾以对于“死之恐怖”〔
4〕为古今人所共同,来说明文学中有不带阶级性的分子,那方法其实是差不多的。在我自
己,是以为若据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经济”(也可以说根据于经济组织或依存于经济
组织)之说,则这些就一定都带着阶级性。但是“都带”,而非“只有”。所以不相信有一
切超乎阶级,文章如日月的永久的大文豪,也不相信住洋房,喝咖啡,却道“唯我把握住了
无产阶级意识,所以我是真的无产者”的革命文学者。
有马克斯学识的人来为唯物史观打仗,在此刻,我是不赞成的。我只希望有切实的人,
肯译几部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关于唯物史观的书——至少,是一部简单浅显的,两部精密的—
—还要一两本反对的著作。那么,论争起来,可以省说许多话。
鲁迅。八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日《语丝》第四卷第三十四则,原题《通
信·其二》,收入本书时改为现题。
〔2〕 侍桁 即韩侍桁,天津人,当时的文学青年。他所译林癸未夫的文章,载《语
丝》第四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八年七月),原文载日本《新潮》第九期(一九二六年),
译文只是原文的第一段。作者在文中声称:“我是站在‘否定唯物史观’的立脚点的”。林
癸未夫(1883—1947),日本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
〔3〕 恺良 未详。
〔4〕 “死之恐怖” 见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第八章《革命的与社会主义的艺术
》。
一九二九年
“革命军马前卒”和“落伍者”〔1〕西湖博览会〔2〕上要设先烈博物馆了,在征求
遗物。这是不可少的盛举,没有先烈,现在还拖着辫子也说不定的,更那能如此自在。
但所征求的,末后又有“落伍者的丑史”,却有些古怪了。
仿佛要令人于饮水思源以后,再喝一口脏水,历亲芳烈之余,添嗅一下臭气似的。
而所征求的“落伍者的丑史”的目录中,又有“邹容〔3〕的事实”,那可更加有些古
怪了。如果印本没有错而邹容不是别一人,那么,据我所知道,大概是这样的:
他在满清时,做了一本《革命军》〔4〕,鼓吹排满,所以自署曰“革命军马前卒邹容
”。后来从日本回国,在上海被捕,死在西牢里了,其时盖在一九○二年。自然,他所主张
的不过是民族革命,未曾想到共和,自然更不知道三民主义〔5〕,当然也不知道共产主义
。但这是大家应该原谅他的,因为他死得太早了,他死了的明年,同盟会〔6〕才成立。
听说中山先生的自叙上就提起他的,〔7〕开目录的诸公,何妨于公余之暇,去查一查
呢?
后烈实在前进得快,二十五年前的事,就已经茫然了,可谓美史也已。 二月十七日。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三月十八日《语丝》第五卷第二期。
〔2〕 西湖博览会 当时国民党浙江省政府建设厅主办的一个交流物资性质的展览会
,一九二九年六月六日在杭州西湖开幕,内设“革命纪念馆”。开幕前曾在报纸上刊登“征
集革命纪念品”的广告。
〔3〕 邹容(1885—1905) 字蔚丹,四川巴县人,清末革命家。
一九○二年春留学日本,积极宣传反清革命,回国后于一九○三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结上
海英租界当局拘捕,判处监禁二年,一九○五年四月死于狱中。
〔4〕 《革命军》 邹容著,章炳麟序,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
刊行,全书共七章。它揭露了清朝政府的残酷统治,提出了建立“自由独立”的“中华
共和国”的理想,起了很大的革命鼓动作用。作者在自序后署“皇汉民族亡国后之二百六十
年岁次癸卯三月日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记”。
〔5〕 三民主义 孙中山为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所提出的原则和纲领,即民族主义
、民权主义、民生主义。一九二四年孙中山在中国共产党帮助下,改组国民党,确定了联俄
、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重新解释三民主义,即新三民主义。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背
叛了三大政策,三民主义学说也被窜改。
〔6〕 同盟会 即中国革命同盟会,资产阶级的革命政党。一九○五年八月在孙中山
领导下,以兴中会和华兴会为基础,联络光复会,成立于日本东京。它的政治纲领是推翻清
朝政府,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
〔7〕 孙中山在《自传》中谈到清末反清运动时说:“在上海则有章太炎、吴稚晖、
邹容等借《苏报》以鼓吹革命,为清廷所控,太炎、邹容被拘囚租界监狱,吴亡命欧洲。此
案涉及清帝个人,为朝廷与人民聚讼之始,清朝以来未有也。清廷虽讼胜,而章、邹不过仅
得囚禁两年而已。于是民气为之大壮。邹容著有《革命军》一书,为排满最激烈之言论,华
侨极为欢迎,其开导华侨风气,为力甚大。”(见《总理全集》)
《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1〕一时代的纪念碑底的文章,文坛上不常有;即有之
,也什九是大部的著作。以一篇短的小说而成为时代精神所居的大宫阙者,是极其少见的。
但至今,在巍峨灿烂的巨大的纪念碑底的文学之旁,短篇小说也依然有着存在的充足的
权利。不但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睛,令
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
遂愈加切实,因此那些终于为人所注重了。
在现在的环境中,人们忙于生活,无暇来看长篇,自然也是短篇小说的繁生的很大原因
之一。只顷刻间,而仍可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用数顷刻,遂知种种作风,种
种作者,种种所写的人和物和事状,所得也颇不少的。而便捷,易成,取巧……这些原因还
在外。
中国于世界所有的大部杰作很少译本,翻译短篇小说的却特别的多者,原因大约也为此
。我们——译者的汇印这书,则原因就在此。贪图用力少,绍介多,有些不肯用尽呆气力的
坏处,是自问恐怕也在所不免的。但也有一点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会朽的腐草的近
于不坏的意思。还有,是要将零星的小品,聚在一本里,可以较不容易于散亡。
我们——译者,都是一面学习,一面试做的人,虽于这一点小事,力量也还很不够,选
的不当和译的错误,想来是一定不免的。我们愿受读者和批评者的指正。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六日,朝花社同人识。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九年四月出版的《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一)》。
《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是鲁迅和柔石等创立的朝花社的出版物之一,分《奇剑及其
他》和《在沙漠上》两集,收入比利时、捷克、法国、匈牙利、俄国和苏联、犹太、南斯拉
夫、西班牙等国家和民族的短篇小说二十四篇。
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1〕——五月二十二日在燕京大学国文学会讲来,言论的路很窄
小,不是过激,便是反动,于大家都无益处。这一次回到北平,几位旧识的人要我到这里来
讲几句,情不可却,只好来讲几句。但因为种种琐事,终于没有想定究竟来讲什么——连题
目都没有。
那题目,原是想在车上拟定的,但因为道路坏,汽车颠起来有尺多高,无从想起。我于
是偶然感到,外来的东西,单取一件,是不行的,有汽车也须有好道路,一切事总免不掉环
境的影响。文学——在中国的所谓新文学,所谓革命文学,也是如此。
中国的文化,便是怎样的爱国者,恐怕也大概不能不承认是有些落后。新的事物,都是
从外面侵入的。新的势力来到了,大多数的人们还是莫名其妙。北平还不到这样,譬如上海
租界,那情形,外国人是处在中央,那外面,围着一群翻译,包探,巡捕,西崽〔2〕……
之类,是懂得外国话,熟悉租界章程的。这一圈之外,才是许多老百姓。
老百姓一到洋场,永远不会明白真实情形,外国人说“Yes”〔3〕,翻译道,“他
在说打一个耳光”,外国人说“No”〔4〕,翻出来却是他说“去枪毙”。倘想要免去这
一类无谓的冤苦,首先是在知道得多一点,冲破了这一个圈子。
在文学界也一样,我们知道得太不多,而帮助我们知识的材料也太少。梁实秋有一个白
璧德,徐志摩〔5〕有一个泰戈尔胡适之有一个杜威〔6〕,——是的,徐志摩还有一个曼
殊斐儿,他到她坟上去哭过,〔7〕——创造社有革命文学,时行的文学。
不过附和的,创作的很有,研究的却不多,直到现在,还是给几个出题目的人们圈了起
来。
各种文学,都是应环境而产生的,推崇文艺的人,虽喜欢说文艺足以煽起风波来,但在
事实上,却是政治先行,文艺后变。倘以为文艺可以改变环境,那是“唯心”之谈,事实的
出现,并不如文学家所豫想。所以巨大的革命,以前的所谓革命文学者还须灭亡,待到革命
略有结果,略有喘息的余裕,这才产生新的革命文学者。为什么呢,因为旧社会将近崩坏之
际,是常常会有近似带革命性的文学作品出现的,然而其实并非真的革命文学。例如:或者
憎恶旧社会,而只是憎恶,更没有对于将来的理想;或者也大呼改造社会,而问他要怎样的
社会,却是不能实现的乌托邦〔8〕;或者自己活得无聊了,便空泛地希望一大转变,来作
刺戟,正如饱于饮食的人,想吃些辣椒爽口;更下的是原是旧式人物,但在社会里失败了,
却想另挂新招牌,靠新兴势力获得更好的地位。
希望革命的文人,革命一到,反而沉默下去的例子,在中国便曾有过的。即如清末的南
社〔9〕,便是鼓吹革命的文学团体,他们叹汉族的被压制,愤满人的凶横,渴望着“光复
旧物”。但民国成立以后,倒寂然无声了。我想,这是因为他们的理想,是在革命以后,“
重见汉官威仪〔10〕”,峨冠博带。而事实并不这样,所以反而索然无味,不想执笔了。
俄国的例子尤为明显,十月革命开初,也曾有许多革命文学家非常惊喜,欢迎这暴风雨的袭
来,愿受风雷的试炼。但后来,诗人叶遂宁,小说家索波里自杀了,近来还听说有名的小说
家爱伦堡〔11〕有些反动。这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四面袭来的并不是暴风雨,来试炼的
也并非风雷,却是老老实实的“革命”。
空想被击碎了,人也就活不下去,这倒不如古时候相信死后灵魂上天,坐在上帝旁边吃
点心的诗人们福气。〔12〕因为他们在达到目的之前,已经死掉了。
中国,据说,自然是已经革了命,——政治上也许如此罢,但在文艺上,却并没有改变
。有人说,“小资产阶级文学之抬头”〔13〕了,其实是,小资产阶级文学在那里呢,连
“头”
也没有,那里说得到“抬”。这照我上面所讲的推论起来,就是文学并不变化和兴旺,
所反映的便是并无革命和进步,——虽然革命家听了也许不大喜欢。
至于创造社所提倡的,更彻底的革命文学——无产阶级文学,自然更不过是一个题目。
这边也禁,那边也禁的王独清的从上海租界里遥望广州暴动的诗,〔14〕“PongPo
ngPong”,铅字逐渐大了起来,只在说明他曾为电影的字幕和上海的酱园招牌所感动
,有模仿勃洛克的《十二个》之志而无其力和才。郭沫若的《一只手》〔15〕是很有人推
为佳作的,但内容说一个革命者革命之后失了一只手,所余的一只还能和爱人握手的事,却
未免“失”得太巧。五体,四肢之中,倘要失去其一,实在还不如一只手;一条腿就不便,
头自然更不行了。只准备失去一只手,是能减少战斗的勇往之气的;我想,革命者所不惜牺
牲的,一定不只这一点。《一只手》也还是穷秀才落难,后来终于中状元,谐花烛的老调。
但这些却也正是中国现状的一种反映。新近上海出版的革命文学的一本书的封面上,画
着一把钢叉,这是从《苦闷的象征》〔16〕的书面上取来的,叉的中间的一条尖刺上,又
安一个铁锤,这是从苏联的旗子上取来的。然而这样地合了起来,却弄得既不能刺,又不能
敲,只能在表明这位作者的庸陋,——也正可以做那些文艺家的徽章。
从这一阶级走到那一阶级去,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识如何,便一一直说,使大
众看去,为仇为友,了了分明。不要脑子里存着许多旧的残滓,却故意瞒了起来,演戏似的
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惟我是无产阶级!”现在的人们既然神经过敏,听到“俄”字便要气
绝,连嘴唇也快要不准红了,对于出版物,这也怕,那也怕;而革命文学家又不肯多绍介别
国的理论和作品,单是这样的指着自己的鼻子,临了便会像前清的“奉旨申斥”一样,令人
莫名其妙的。
对于诸君,“奉旨申斥”大概还须解释几句才会明白罢。
这是帝制时代的事。一个官员犯了过失了,便叫他跪在一个什么门外面,皇帝差一个太
监来斥骂。这时须得用一点化费,那么,骂几句就完;倘若不用,他便从祖宗一直骂到子孙
。这算是皇帝在骂,然而谁能去问皇帝,问他究竟可是要这样地骂呢?去年,据日本的杂志
上说,成仿吾是由中国的农工大众选他往德国研究戏曲去了,我们也无从打听,究竟真是这
样地选了没有。
所以我想,倘要比较地明白,还只好用我的老话,“多看外国书”,来打破这包围的圈
子。这事,于诸君是不甚费力的。
关于新兴文学的英文书或英译书,即使不多,然而所有的几本,一定较为切实可靠。多
看些别国的理论和作品之后,再来估量中国的新文艺,便可以清楚得多了。更好是绍介到中
国来;翻译并不比随便的创作容易,然而于新文学的发展却更有功,于大家更有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北平《未名》半月刊第二卷第八期。
〔2〕 西崽 旧时对西洋人雇用的中国男仆的蔑称。
〔3〕 “Yes” 英语:是。
〔4〕 “No” 英语:不是。
〔5〕 徐志摩(1897—1931)浙江海宁人,诗人,新月社主要成员。
著有《志摩的诗》、《猛虎集》等。一九二四年四月泰戈尔访华时,他担任翻译,并在
《小说月报》上多次发表颂扬泰戈尔的文章。
〔6〕 杜威(JADewey,1859—1952)美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实用主?逭摺K袢峡凸壅胬砗途哉胬淼拇嬖冢衔杏镁褪钦胬怼V饕饔小墩苎У母脑臁贰
ⅰ毒楹妥匀弧贰ⅰ堵呒禾骄康睦砺邸返取:适嵌磐档男摺R痪乓痪拍晡逶轮
烈痪哦荒昶咴露磐椿惭保H畏搿?
〔7〕 曼殊斐儿(KAMansfield,1888—1923) 通译曼斯菲尔?拢⒐骷摇V小缎腋!贰ⅰ陡氤病返戎卸唐∷导P熘灸Ψ牍淖髌贰K凇
蹲云始づ酚温恰分校邓诜ü瞎忪扯姆兀骸拔艺獯蔚脚分蘩吹瓜袷亲ㄗ銮
迕骼吹模晃也唤錾现幕蛴胛矣泄叵档姆兀诜愕け÷奚下忪扯姆亍!?
〔8〕 乌托邦 拉丁文Utopia的音译,源于英国汤姆士·莫尔在一五一六年所
作的小说《乌托邦》。书中描写一种叫“乌托邦”的社会组织,寄托着作者的空想社会主义
的理想,由此“乌托邦”就成了“空想”的同义语。
〔9〕 南社 文学团体,一九○九年由柳亚子等人发起,成立于苏州,盛时有社员千
余人。他们以诗文鼓吹反清革命。辛亥革命后发生分化,有的附和袁世凯,有的加入安福系
、研究系等政客团体,只有少数人坚持进步立场。一九二三年解体。该社编印不定期刊《南
社》,发表社员所作诗文,共出二十二集。
〔10〕 “汉官威仪” 指汉代叔孙通等人所制定的礼仪制度。《后汉书·光武帝纪
》记载:王莽篡位失败被杀后,司隶校尉刘秀(即后来的汉光武帝)带了僚属到长安,当地
吏士“及见司隶僚属,皆欢喜不自胜。老吏或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
〔11〕 爱伦堡(fAZAg`GJV^`],1891—1967) 苏联作家。十月革命后,
他在创作中歪曲社会主义现实,曾受到当时苏联文艺界的批判。
〔12〕 德国诗人海涅在诗集《还乡记》第六十六首中有这样的句子:“我梦见我自
己做了上帝,昂然地高坐在天堂,天使们环绕在我身旁,不绝地称赞着我的诗章。我在吃糕
饼、糖果,喝着酒,和天使们一起欢宴,我享受着这物珍品,却无须破费一个小钱……。”
〔13〕 “小资产阶级文学之抬头” 见李初梨《对于所谓“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
底抬头,普罗列塔利亚文学应该防御自己》(载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创造月刊》第二卷第六
期)。
〔14〕 指王独清的长诗《Ⅱ DecA》(《十二月十一日》),一九二八年十一?鲁霭妫ㄎ幢瓿霭娲Γ?
〔15〕 《一只手》 短篇小说,载一九二八年《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九至十一期,
内容和这里所说的有出入。
〔16〕 《苦闷的象征》 文艺论文集,日本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村作。鲁迅曾译成中
文,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北京新潮社出版。中译本的封面为陶元庆作。画面是一把钢叉叉着一
个女人的舌头,象征“人间苦”。
“皇汉医学”〔1〕
革命成功〔2〕之后,“国术”“国技”“国花”“国医”闹得乌烟瘴气之时,日本人
汤本求真做的《皇汉医学》〔3〕译本也将乘时出版了。广告〔4〕上这样说——“日医汤
本求真氏于明治三十四年卒业金泽医学专门学校后应世多年觉中西医术各有所长短非比较同
异舍短取长不可爱发愤学汉医历十八年之久汇集吾国历来诸家医书及彼邦人士研究汉医药心
得之作著‘皇汉医学’一书引用书目多至一百余种旁求博考洵大观也……”
我们“皇汉”人实在有些怪脾气的:外国人论及我们缺点的不欲闻,说好处就相信,讲
科学者不大提,有几个说神见鬼的便绍介。这也正是同例,金泽医学专门学校卒业者何止数
千人,做西洋医学的也有十几位了,然而我们偏偏刮目于可入《无双谱》〔5〕的汤本先生
的《皇汉医学》。
小朋友梵儿〔6〕在日本东京,化了四角钱在地摊上买到一部冈千仞作的《观光纪游》
〔7〕,是明治十七年(一八八四)来游中国的日记。他看过之后,在书头卷尾写了几句牢
骚话,寄给我了。来得正好,钞一段在下面:
“二十三日,梦香竹孙来访。……梦香盛称多纪氏〔8〕医书。余曰,‘敝邦西洋医学
盛开,无复手多纪氏书者,故贩原板上海书肆,无用陈余之刍狗〔9〕也。’曰,‘多纪氏
书,发仲景氏〔10〕微旨,他年日人必悔此事。’曰,‘敝邦医术大开,译书续出,十年
之后,中人争购敝邦译书,亦不可知。’梦香默然。余因以为合信氏医书(案:盖指《全体
新论》〔11〕),刻于宁波,宁波距此咫尺,而梦香满口称多纪氏,无一语及合信氏者,
何故也?……”(卷三《苏杭日记》下二页。)
冈氏于此等处似乎终于不明白。这是“四千余年古国古”〔12〕的人民的“收买废铜
烂铁”脾气,所以文人则“盛称多纪氏”,武人便大买旧炮和废枪,给外国“无用陈余之刍
狗”
有一条出路。
冈氏距明治维新〔13〕后不久,还有改革的英气,所以他的日记里常有好意的苦言。
革命底批评家或云与其看世纪末的烦琐隐晦没奈何之言,不如上观任何民族开国时文字,证
以此事,是颇有一理的。
七月二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八月五日《语丝》第五卷第二十二期。
“皇汉医学”,日本应用中医原理来治病的医学。
〔2〕 革命成功 国民党于一九二七年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在南京建立反动政
权,自称“革命成功”。这里是讽刺的说法。
〔3〕 汤本求真(1867—1941) 日本医生,汉医学家,著有《皇汉医学》
和《日医应用汉方释义》等。《皇汉医学》以中医理论为基础,阐述中医治疗的效用。前部
以注解我国东汉张机的医学著作为主,后部分述中医方剂的主治症候。有周子叙的中译本,
一九三○年九月上海中华书局出版。
〔4〕 这是中华书局的“《皇汉医学》出版预告”,载一九二九年七月十七日上海《
新闻报》。
〔5〕 《无双谱》 清代金古良编绘,内收从汉到宋的“忠孝、才节、事功……妖佞
之从来无有者”四十人的画像,并各附乐府诗一首,记其“生平大端”。
〔6〕 梵儿 即李秉中(?—1940),四川彭山人。原是北京大学学生,后入黄
埔军校,继去苏联、日本学习陆军,为国民党军官。早期与作者通信较多。《鲁迅日记》一
九二九年七月二十二日:“收李秉中自日本所寄赠《观光纪游》一部三本。”
〔7〕 冈千仞(1833—1914)日本人。清末曾到中国游历,著有《沪上》、
《苏杭》、《燕京》、《粤南》等日记共十卷,总称《观光纪游》,一八八五年自费刊印。
〔8〕 多纪氏 即多纪蓝溪(1731—1801),名元惠,字仲明,日本内科医
生。
〔9〕 刍狗 语见《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是古代祭祀时用草
做成的狗,祭后即弃去,所以喻作轻贱无用之物。
〔10〕 仲景氏 张机,字仲景,南阳郡(今河南南阳市)人,东汉医学家。著有《
金匮要略》、《伤寒论》。
〔11〕 《全体新论》 英国合信在华编写的生理学著作,陈修堂译,一八五一年广
东金利埠惠爱医局石印,后在宁波等处刻印。按鲁迅在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二日致江绍原信
中曾说:“括弧中《全体新论》下,乞添入‘等五种’三字。”
〔12〕 “四千余年古国古” 语出清代黄遵宪《出军歌》:“四千余岁古国古,是
我完全土。”(载一九○二年十月《新小说》第一号)
〔13〕 明治维新 指发生于日本明治年间(1868—1912)的维新运动。它
结束了封建王朝德川幕府的统治,促进了资本主义在日本的发展。
《吾国征俄战史之一页》〔1〕大家都说要打俄国,〔2〕或者“愿为前驱”,或者“
愿作后盾”,连中国文学所赖以不坠的新月书店〔3〕,也登广告出卖关于俄国的书籍两种
,则举国之同仇敌忾也可知矣。自然,大势如此,执笔者也应当做点应时的东西,庶几不至
于落伍。我于是在七月廿六日《新闻报》的《快活林》里,遇见一篇题作《吾国征俄战史之
一页》的叙述详细而昏不可当的文章,可惜限于篇幅,只能摘抄:
“……乃尝读史至元成吉思汗〔4〕。起自蒙古。入主中夏。开国以后。奄有钦察阿速
诸部。命速不合征蔑里吉〔5〕。
复引兵绕宽田吉思海。转战至太和岭〔6〕。洎太宗七年。又命速不台为前驱。随诸王
拔都。皇子贵由。皇侄哥等〔7〕伐西域。十年乃大举征俄。直逼耶烈赞城〔8〕。而陷莫
斯科。
太祖长子术赤〔9〕遂于其地即汗位。可谓破前古未有之纪载矣。夫一代之英主。开创
之际。战胜攻取。用其兵威。
不难统一区宇。史册所叙。纵极铺张。要不过禹域以内。
讫无西至流沙。举朔北辽绝之地而空之。不特唯是。犹复鼓其余勇。进逼欧洲内地。而
有欧亚混一之势者。谓非吾国战史上最有光彩最有荣誉之一页得乎……”
那结论是:
“……质言之。元时之兵锋。不仅足以扼欧亚之吭。
而有席卷包举之气象。有足以壮吾国后人之勇气者。固自有在。余故备述之。以告应付
时局而固边圉者。”
这只有这作者“清癯”先生是蒙古人,倒还说得过去。否则,成吉思汗“入主中夏”,
术赤在墨斯科“即汗位”,那时咱们中俄两国的境遇正一样,就是都被蒙古人征服的。为什
么中国人现在竟来硬霸“元人,为自己的先人,仿佛满脸光彩似的,去骄傲同受压迫的斯拉
夫种的呢?
倘照这样的论法,俄国人就也可以作“吾国征华史之一页”,说他们在元代奄有中国的
版图。
倘照这样的论法,则即使俄人此刻“入主中夏”,也就有“欧亚混一之势”,“有足以
壮吾国后人”之后人“之勇气者”
矣。
嗟乎,赤俄未征,白痴已出,殊“非吾国战史上最有光彩最有荣誉之一页”也!
七月二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八月五日《语丝》第五卷第二十二期。
〔2〕 一九二九年七月,国民党以武力接收中苏合办的中东铁路,双方发生冲突,国
民党藉此掀起“反俄运动”。
〔3〕 新月书店 新月社的书店,一九二七年春成立于上海。该店为配合“反俄运动
”,曾再版了署名世界室主人的《苏俄评论》和徐志摩的《自剖》(第三辑为《游俄》),
并刊登宣传广告。
〔4〕 成吉思汗(1162—1227) 名铁木真,古代蒙古族的领袖,十三世纪
初统一了蒙古族各部落,建立蒙古汗国,被拥戴为王,称成吉思汗,后被尊为元太祖。他曾
将蒙古汗国的版图扩展到中亚地区和南俄。后来他的继承者们征服了俄罗斯,建立钦察汗国
;又灭了南宋,建立元朝。
〔5〕 速不台(1176—1248) 蒙古汗国大将。一二一六年春,成吉思汗命
他征服蔑里吉。蔑里吉,通称蔑几乞,辽金时游牧于色楞格河流域的一个部落。
〔6〕 宽田吉思海 今译里海。太和岭,今译高加索。
〔7〕 拔都(1209—1256) 蒙古汗国大将,成吉思汗之孙。贵由(120
6—1248),元太宗窝阔台的长子,后被尊为元定宗。哥,即蒙哥(1208—125
9),窝阔台的侄子,后被尊为元宪宗。
〔8〕 耶烈赞城 今译梁赞,在莫斯科之南。
〔9〕 术赤(1177—1225) 蒙古汗国大将,成吉思汗长子。
叶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1〕这是一个青年的作者,以一个现代的活的青年为主角
,描写他十年中的行动和思想的书。
旧的传统和新的思潮,纷纭于他的一身,爱和憎的纠缠,感情和理智的冲突,缠绵和决
撒的迭代,欢欣和绝望的起伏,都逐着这“小小十年”而开展,以形成一部感伤的书,个人
的书。但时代是现代,所以从旧家庭所希望的“上进”而渡到革命,从交通不大方便的小县
而渡到“革命策源地”的广州,从本身的婚姻不自由而渡到伟大的社会改革——但我没有发
见其间的桥梁。
一个革命者,将——而且实在也已经(!)——为大众的幸福斗争,然而独独宽恕首先
压迫自己的亲人,将枪口移向四面是敌,但又四不见敌的旧社会;一个革命者,将为人我争
解放,然而当失去爱人的时候,却希望她自己负责,并且为了革命之故,不愿自己有一个情
敌,——志愿愈大,希望愈高,可以致力之处就愈少,可以自解之处也愈多。——终于,则
甚至闪出了惟本身目前的刹那间为惟一的现实一流的阴影。在这里,是屹然站着一个个人主
义者,遥望着集团主义的大纛,但在“重上征途”〔2〕之前,我没有发见其间的桥梁。
释迦牟尼〔3〕出世以后,割肉喂鹰,投身饲虎的是小乘,渺渺茫茫地说教的倒算是大
乘,总是发达起来,我想,那机微就在此。
然而这书的生命,却正在这里。他描出了背着传统,又为世界思潮所激荡的一部分的青
年的心,逐渐写来,并无遮瞒,也不装点,虽然间或有若干辩解,而这些辩解,却又正是脱
去了自己的衣裳。至少,将为现在作一面明镜,为将来留一种记录,是无疑的罢。多少伟大
的招牌,去年以来,在文摊上都挂过了,但不到一年,便以变相和无物,自己告发了全盘的
欺骗,中国如果还会有文艺,当然先要以这样直说自己所本有的内容的著作,来打退骗局以
后的空虚。因为文艺家至少是须有直抒己见的诚心和勇气的,倘不肯吐露本心,就更谈不到
什么意识。
我觉得最有意义的是渐向战场的一段,无论意识如何,总之,许多青年,从东江起,而
上海,而武汉,而江西,为革命战斗了,其中的一部分,是抱着种种的希望,死在战场上,
再看不见上面摆起来的是金交椅呢还是虎皮交椅。种种革命,便都是这样地进行,所以掉弄
笔墨的,从实行者看来,究竟还是闲人之业。
这部书的成就,是由于曾经革命而没有死的青年。我想,活着,而又在看小说的人们,
当有许多人发生同感。
技术,是未曾矫揉造作的。因为事情是按年叙述的,所以文章也倾泻而下,至使作者在
《后记》里,不愿称之为小说〔4〕,但也自然是小说。我所感到累赘的只是说理之处过于
多,校读时删节了一点,倘使反而损伤原作了,那便成了校者的责任。还有好像缺点而其实
是优长之处,是语汇的不丰,新文学兴起以来,未忘积习而常用成语如我的和故意作怪而乱
用谁也不懂的生语如创造社一流的文字,都使文艺和大众隔离,这部书却加以扫荡了,使读
者可以更易于了解,然而从中作梗的还有许多新名词。
通读了这部书,已经在一月之前了,因为不得不写几句,便凭着现在所记得的写了这些
字。我不是什么社的内定的“斗争”的“批评家”之一员,只能直说自己所愿意说的话。
我极欣幸能绍介这真实的作品于中国,还渴望看见“重上征途”以后之作的新吐的光芒。
一九二九年七月二十八日,于上海,鲁迅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八月十五日上海《春潮月刊》第一卷第八期。
叶永蓁,浙江乐清人,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黄埔军校第五期学生,后为国民党军队
的军官。《小小十年》是他的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一九二九年九月上海春潮书局出版。
〔2〕 “重上征途”《小小十年》的最后一章。
〔3〕 释迦牟尼(Sakyamuni,约前565—前486)佛教创始人。相传
是北天竺迦毗罗卫国(在今尼泊尔境内)净饭王的儿子,二十九岁时出家修行,后“悟道成
佛”。
〔4〕 小说作者在《后记》中说:“写到这里,总算有好几万字了。
但我也不知道究竟写了些什么。小说吗?不像!散文吗?不像!”
柔石作《二月》小引〔1〕冲锋的战士,天真的孤儿,年青的寡妇,热情的女人,各有
主义的新式公子们,死气沉沉而交头接耳的旧社会,倒也并非如蜘蛛张网,专一在待飞翔的
游人,但在寻求安静的青年的眼中,却化为不安的大苦痛。这大苦痛,便是社会的可怜的椒
盐,和战士孤儿等辈一同,给无聊的社会一些味道,使他们无聊地持续下去。
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冈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
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这从上述的两类人们看来,是都觉
得诧异的。但我们书中的青年萧君,便正落在这境遇里。他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
惜,过于矜持,终于连安住几年之处,也不可得。他其实并不能成为一小齿轮,跟着大齿轮
转动,他仅是外来的一粒石子,所以轧了几下,发几声响,便被挤到女佛山〔2〕——上海
去了。
他幸而还坚硬,没有变成润泽齿轮的油。
但是,矍昙(释迦牟尼)从夜半醒来,目睹宫女们睡态之丑,于是慨然出家,而霍善斯
坦因〔3〕以为是醉饱后的呕吐。
那么,萧君的决心遁走,恐怕是胃弱而禁食的了,虽然我还无从明白其前因,是由于气
质的本然,还是战后的暂时的劳顿。
我从作者用了工妙的技术所写成的草稿上,看见了近代青年中这样的一种典型,周遭的
人物,也都生动,便写下一些印象,算是序文。大概明敏的读者,所得必当更多于我,而且
由读时所生的诧异或同感,照见自己的姿态的罢?那实在是很有意义的。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日,鲁迅记于上海。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九月一日上海《朝花旬刊》第一卷第十期。
柔石 参看《二心集·柔石小传》及其有关注。《二月》,中篇小说,一九二九年十一
月上海春潮书局出版。
〔2〕 女佛山 小说《二月》中的一个地名。
〔3〕 霍善斯坦因(WAHausenstein,1882—1957) 德国文?张兰摇U饫锼杂谑湾饶材岢黾业慕馐停摹兑帐跤肷缁帷び《鹊纳缁岷鸵帐酢
贰?
《小彼得》译本序〔1〕
这连贯的童话六篇,原是日本林房雄〔2〕的译本(一九二七年东京晓星阁出版),我
选给译者,作为学习日文之用的。逐次学过,就顺手译出,结果是成了这一部中文的书。但
是,凡学习外国文字的,开手不久便选读童话,我以为不能算不对,然而开手就翻译童话,
却很有些不相宜的地方,因为每容易拘泥原文,不敢意译,令读者看得费力。这译本原先就
很有这弊病,所以我当校改之际,就大加改译了一通,比较地近于流畅了。——这也就是说
,倘因此而生出不妥之处来,也已经是校改者的责任。
作者海尔密尼亚·至尔·妙伦(HermyniaZurMueh-len)〔3〕,
看姓氏好像德国或奥国人,但我不知道她的事迹。据同一原译者所译的同作者的别一本童话
《真理之城》(一九二八年南宋书院出版)的序文上说,则是匈牙利的女作家,但现在似乎
专在德国做事,一切战斗的科学底社会主义的期刊——尤其是专为青年和少年而设的页子上
,总能够看见她的姓名。作品很不少,致密的观察,坚实的文章,足够成为真正的社会主义
作家之一人,而使她有世界底的名声者,则大概由于那独创底的童话云。
不消说,作者的本意,是写给劳动者的孩子们看的,但输入中国,结果却又不如此。首
先的缘故,是劳动者的孩子们轮不到受教育,不能认识这四方形的字和格子布模样的文章,
所以在他们,和这是毫无关系,且不说他们的无钱可买书和无暇去读书。但是,即使在受过
教育的孩子们的眼中,那结果也还是和在别国不一样。为什么呢?第一,还是因为文章,故
事第五篇中所讽刺的话法的缺点,在我们的文章中可以说是几乎全篇都是。第二,这故事前
四篇所用的背景,是:
煤矿,森林,玻璃厂,染色厂;读者恐怕大多数都未曾亲历,那么,印象也当然不能怎
样地分明。第三,作者所被认为“真正的社会主义作家”者,我想,在这里,有主张大家的
生存权(第二篇),主张一切应该由战斗得到(第六篇之末)等处,可以看出,但披上童话
的花衣,而就遮掉些斑斓的血汗了。尤其是在中国仅有几本这种的童话孤行,而并无基本底
,坚实底的文籍相帮的时候。并且,我觉得,第五篇中银茶壶的话,太富于纤细的,琐屑的
,女性底的色彩,在中国现在,或者更易得到共鸣罢,然而却应当忽略的。第四,则故事中
的物件,在欧美虽然很普通,中国却纵是中产人家,也往往未曾见过。火炉即是其一;水瓶
和杯子,则是细颈大肚的玻璃瓶和长圆的玻璃杯,在我们这里,只在西洋菜馆的桌上和汽船
的二等舱中,可以见到。破雪草也并非我们常见的植物,有是有的,药书上称为“獐耳细辛
”(多么烦难的名目呵!),是一种毛茛科的小草,叶上有毛,冬末就开白色或淡红色的小
花,来“报告冬天就要收场的好消息”。日本称为“雪割草”,就为此。破雪草又是日本名
的意译,我曾用在《桃色的云》〔4〕上,现在也袭用了,似乎较胜于“獐耳细辛”之古板
罢。
总而言之,这作品一经搬家,效果已大不如作者的意料。
倘使硬要加上一种意义,那么,至多,也许可以供成人而不失赤子之心的,或并未劳动
而不忘勤劳大众的人们的一览,或者给留心世界文学的人们,报告现代劳动者文学界中,有
这样的一位作家,这样的一种作品罢了。
原译本有六幅乔治·格罗斯〔5〕(GeorgeGrosz)的插图,现在也加上了
,但因为几经翻印,和中国制版术的拙劣,制版者的不负责任,已经几乎全失了原作的好处
,——尤其是如第二图,——只能算作一个空名的绍介。格罗斯是德国人,原属踏踏主义(
Dadaismus)者之一人,后来却转了左翼。据匈牙利的批评家玛察〔6〕(ⅠAM?幔簦幔┧担馐且蛭囊帐跻心谌荨枷耄巡荒鼙惶ぬぶ饕逅瘟脑倒省E分
薮笳绞焙颍蠹矣枚就咚估创蛘蹋艘环泶袒玻贰常ぴ谑旨苌系囊盏淖
焐希裁缮弦桓霰芏镜淖焯祝谑呛苁芰艘怀》#彩怯忻氖拢两窕蛊挠行┤思堑玫摹
?
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五日,校讫记。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上海春潮书局出版的《小彼得》中译本。
《小彼得》,原名《小彼得的朋友们讲的故事》,由许霞(许广平)
翻译,鲁迅校改。
〔2〕 林房雄(1903—1975) 日本小说家,军国主义分子。
〔3〕 海尔密尼亚·至尔·妙伦(1883—1951) 德国女作家。生于维也纳
,童年随父到过欧亚不少国家。她熟悉工人生活,曾参加德国无产阶级文学活动。一九三三
年在德国纳粹党压迫下,长期流亡国外。她的作品除《小彼得》和文中所说的《真理之城》
外,还有《玫瑰》、《织毯工阿里》等。
〔4〕 《桃色的云》 俄国爱罗先珂作的童话剧,鲁迅的中文译本于一九二三年七月
北京新潮社出版。
〔5〕 乔治·格罗斯(1893—1959) 德国讽刺画家,装帧设计家,一九三
三年移居美国。
〔6〕 玛察 匈牙利文艺批评家,生于捷克;一九二三年移居苏联,从事艺术理论教
学和研究工作。他对格罗斯的评论,见他所著《现代欧洲的艺术》(有冯雪峰中译本,一九
三○年六月上海大江书铺出版)。
〔7〕 指格罗斯于一九二三年画的《耶稣受难像》。一九二五年他因画《资产阶级的
镜子》,曾受到德国当局的审讯。
流氓的变迁〔1〕
孔墨都不满于现状,要加以改革,但那第一步,是在说动人主,而那用以压服人主的家
伙,则都是“天”〔2〕。
孔子之徒为儒,墨子之徒为侠〔3〕。“儒者,柔也”〔4〕,当然不会危险的。惟侠
老实,所以墨者的末流,至于以“死”〔5〕为终极的目的。到后来,真老实的逐渐死完,
止留下取巧的侠,汉的大侠,就已和公侯权贵相馈赠,〔6〕以备危急时来作护符之用了。
司马迁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7〕,“乱”之和“犯”,决不是“叛”
,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而况有权贵如“五侯”〔8〕者在。
“侠”字渐消,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对的
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9〕时,抡起板斧来排
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
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10〕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满洲入关,中国渐被压服了,连有“侠气”的人,也不敢再起盗心,不敢指斥奸臣,不
敢直接为天子效力,于是跟一个好官员或钦差大臣,给他保镳,替他捕盗,一部《施公案》
〔11〕,也说得很分明,还有《彭公案》〔12〕,《七侠五义》〔13〕之流,至今没
有穷尽。他们出身清白,连先前也并无坏处,虽在钦差之下,究居平民之上,对一方面固然
必须听命,对别方面还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着加足。
然而为盗要被官兵所打,捕盗也要被强盗所打,要十分安全的侠客,是觉得都不妥当的
,于是有流氓。和尚喝酒他来打,男女通奸他来捉,私娼私贩他来凌辱,为的是维持风化;
乡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来欺侮,为的是看不起无知;剪发女人他来嘲骂,社会改革者他来憎
恶,为的是宝爱秩序。但后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
。现在的小说,还没有写出这一种典型的书,惟《九尾龟》〔14〕中的章秋谷,以为他给
妓女吃苦,是因为她要敲人们竹杠,所以给以惩罚之类的叙述,约略近之。
由现状再降下去,大概这一流人将成为文艺书中的主角了,我在等候“革命文学家”张
资平〔15〕“氏”的近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一月一日上海《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2〕 “天” 指儒、墨两家著作中的所谓“天命”、“天意”。如《论语·季氏》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墨子·天志》:“顺天意者兼相爱,
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
〔3〕 墨子(约前468—前376) 名翟,春秋战国之际鲁国人,墨家学派的创
始者。他的言行,经他的弟子及后学辑入《墨子》一书。墨子之徒多尚武。他死后,他的学
派起分化,以宋钘,许行等为代表的正统派,到秦汉时演化成为游侠。
〔4〕 “儒者,柔也” 见许慎《说文解字》:“儒者,柔也,术士之称。”
〔5〕 “死” 指游侠中流行的所谓“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
(见《史记·游侠列传》)的一种侠义精神。这些游侠往往为某些权贵所豢养。“士为知己
者死”,就是他们的道德观念。
〔6〕 汉代的大侠多和权贵交往勾结,如《汉书·游侠传》载,陈遵“居长安中,列
侯近臣贵戚皆贵重之。牧守当之官,及郡国豪杰至京师者,莫不相因到遵门。”
〔7〕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语见《韩非子·五蠹》。司马迁在《史记·
游侠列传》中也曾引用此语。
〔8〕 “五侯” 汉成帝(刘骜)河平二年(前27),外戚王谭、王逢时、王根、
王立、王商兄弟五人同日封侯,当时称为“五侯”。据《汉书·游侠传》载,“五侯”豢养
许多儒侠之士,其中大侠楼护(君卿)最受信用,是“五侯上客”。
〔9〕 李逵劫法场 见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第四十回。
〔10〕 《水浒》 即《水浒传》,元末明初施耐庵作,是一部以北宋宋江领导的农
民起义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书中有宋江受朝廷招安后又去镇压方腊等农民起义军的情节。“
替天行道”是宋江一贯打着的旗号。
〔11〕 《施公案》 清代公案小说,作者不详,共九十七回。写康熙年间施仕纶官
江都知县至灌运总督时,黄天霸为他办案的故事,一八三八年印行。
〔12〕 《彭公案》 清代公案小说,署贪梦道人作,共一百回。写康熙年间一帮江
湖侠客为三河知县彭鹏办案的故事,一八九一年印行。
〔13〕 《七侠五义》 原名《三侠五义》,清代侠义小说,署石玉昆述,入迷道人
编订,共一百二十回。一八七九年印行,后经俞樾修订,一八八九年重印,改名《七侠五义
》。前半部主要写包拯审案的故事,后半部主要写江湖侠客的活动。
〔14〕 《九尾龟》 张春帆作,描写妓女生活的小说,一九一○年出版。
〔15〕 张资平 参看《二心集·张资平氏的“小说学”》及其有关注。
新月社批评家的任务〔1〕新月社中的批评家〔2〕,是很憎恶嘲骂的,但只嘲骂一种
人,是做嘲骂文章者。新月社中的批评家,是很不以不满于现状的人为然的,但只不满于一
种现状,是现在竟有不满于现状者。
这大约就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3〕,挥泪以维持治安的意思。
譬如,杀人,是不行的。但杀掉“杀人犯”的人,虽然同是杀人,又谁能说他错?打人
,也不行的。但大老爷要打斗殴犯人的屁股时,皂隶来一五一十的打,难道也算犯罪么?
新月社批评家虽然也有嘲骂,也有不满,而独能超然于嘲骂和不满的罪恶之外者,我以
为就是这一个道理。
但老例,刽子手和皂隶既然做了这样维持治安的任务,在社会上自然要得到几分的敬畏
,甚至于还不妨随意说几句话,在小百姓面前显显威风,只要不大妨害治安,长官向来也就
装作不知道了。
现在新月社的批评家这样尽力地维持了治安,所要的却不过是“思想自由”〔4〕,想
想而已,决不实现的思想。而不料遇到了别一种维持治安法〔5〕,竟连想也不准想了。从
此以后,恐怕要不满于两种现状了罢。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一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2〕 新月社中的批评家 指梁实秋。他在《新月》月刊第二卷第五号(一九二九年
七月)发表的《论批评的态度》中,提倡所谓“严正”的批评”,攻击“幽默而讽刺的文章
”是“粗糙叫嚣的文字”,指责“对于现状不满”的青年只是“说几句尖酸刻薄的俏皮话”
。
〔3〕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语见《中庸》宋代朱熹注。
〔4〕 “思想自由” 新月派当时曾提倡“思想自由”。如梁实秋在《新月》月刊第
二卷第三号(一九二九年五月)《论思想统一》中说:
“我们反对思想统一,我们要求思想自由”。按他们是从资产阶级民主立场提出这一主
张的,实际上反对人民有真正的思想自由。
〔5〕 别一种维持治安法 指国民党的思想统制。当时新月派要求的“思想自由”也
得不到允许,例如胡适在一九二九年《新月》月刊上先后发表《人权与约法》、《知难,行
亦不易》等文,国民党当局认为他“批评党义”、“污辱总理”,曾议决由教育部对胡适加
以“警戒”。
书籍和财色〔1〕
今年在上海所见,专以小孩子为对手的糖担,十有九带了赌博性了,用一个铜元,经一
种手续,可有得到一个铜元以上的糖的希望。但专以学生为对手的书店,所给的希望却更其
大,更其多——因为那对手是学生的缘故。
书籍用实价,废去“码洋”的陋习,是始于北京的新潮社——北新书局〔2〕的,后来
上海也多仿行,盖那时改革潮流正盛,以为买卖两方面,都是志在改进的人(书店之以介绍
文化者自居,至今还时见于广告上),正不必先定虚价,再打折扣,玩些互相欺骗的把戏。
然而将麻雀牌送给世界,且以此自豪的人民,对于这样简捷了当,没有意外之利的办法,是
终于耐不下去的。于是老病出现了,先是小试其技:送画片。
继而打折扣,自九折以至对折,但自然又不是旧法,因为总有一个定期和原因,或者因
为学校开学,或者因为本店开张一年半的纪念之类。花色一点的还有赠丝袜,请吃冰淇淋,
附送一只锦盒,内藏十件宝贝,价值不资。更加见得切实,然而确是惊人的,是定一年报或
买几本书,便有得到“劝学奖金”一百元或“留学经费”二千元的希望。洋场上的“轮盘赌
”〔3〕,付给赢家的钱,最多也不过每一元付了三十六元,真不如买书,那“希望”之大
,远甚远甚。
我们的古人有言,“书中自有黄金屋”,现在渐在实现了。
但后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4〕呢?
日报所附送的画报上,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而登载的什么“女校高材生”和什么“女士在
树下读书”的照相之类,且作别论,则买书一元,赠送裸体画片的勾当,是应该举为带着“
颜如玉”气味的一例的了。在医学上,“妇人科”虽然设有专科,但在文艺上,“女作家”
分为一类〔5〕却未免滥用了体质的差别,令人觉得有些特别的。但最露骨的是张竞生〔6
〕博士所开的“美的书店”,曾经对面呆站着两个年青脸白的女店员,给买主可以问她“《
第三种水》出了没有?”等类,一举两得,有玉有书。可惜“美的书店”竟遭禁止。张博士
也改弦易辙,去译《卢骚忏悔录》〔7〕,此道遂有中衰之叹了。
书籍的销路如果再消沉下去,我想,最好是用女店员卖女作家的作品及照片,仍然抽彩
,给买主又有得到“劝学”,“留学”的款子的希望。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二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2〕 新潮社 北京大学部分学生和教员组成的文化团体,主要成员有傅斯年、罗家
伦、杨振声和周作人等。一九一八年底成立。一九一九年一月创办《新潮》月刊,次年八月
起出版《新潮丛书》,一九二三年起出版《新潮社文艺丛书》。北新书局,一九二五年三月
成立于北京,由原新潮社成员李小峰主持。当时主要出版新文艺书籍。
〔3〕 “轮盘赌” 欧洲赌场中的一种赌博方法,当时也盛行于上海租界。
〔4〕 “书中自有黄金屋” 见相传为宋真宗(赵恒)所作的《劝学文》:“读,读
,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千锺粟;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玉。”
〔5〕 “女作家”分为一类 张若谷曾编辑《女作家杂志》,一九二九年九月由上海
女作家杂志社出版。
〔6〕 张竞生 广东饶平人,法国巴黎大学哲学博士,曾任北京大学教授。著有《美
的人生观》、《美的社会组织法》等。一九二六年起在上海编辑《新文化》月刊,一九二七
年开设美的书店(不久即被封闭),宣传色情文化。“第三种水”指女性性生活中的分泌物
。张在所编《性史》一书中曾论及“第三种水”。
〔7〕 《忏悔录》 卢梭于一七七八年写的自传体小说。张竞生曾翻译它的第一、二
部分,一九二九年上海美的书店出版。
我和《语丝》的始终〔1〕同我关系较为长久的,要算《语丝》了。
大约这也是原因之一罢,“正人君子”们的刊物,曾封我为“语丝派主将”,连急进的
青年所做的文章,至今还说我是《语丝》的“指导者”。去年,非骂鲁迅便不足以自救其没
落的时候,我曾蒙匿名氏寄给我两本中途的《山雨》,打开一看,其中有一篇短文,大意是
说我和孙伏园君在北京因被晨报馆所压迫,创办《语丝》,现在自己一做编辑,便在投稿后
面乱加按语,曲解原意,压迫别的作者了,孙伏园君却有绝好的议论,所以此后鲁迅应该听
命于伏园。〔2〕这听说是张孟闻〔3〕先生的大文,虽然署名是另外两个字。看来好像一
群人,其实不过一两个,这种事现在是常有的。
自然,“主将”和“指导者”,并不是坏称呼,被晨报馆所压迫,也不能算是耻辱,老
人该受青年的教训,更是进步的好现象,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但是,“不虞之誉”〔4〕,
也和“不虞之毁”一样地无聊,如果生平未曾带过一兵半卒,而有人拱手颂扬道,“你真像
拿破仑〔5〕呀!”则虽是志在做军阀的未来的英雄,也不会怎样舒服的。我并非“主将”
的事,前年早已声辩了——虽然似乎很少效力——这回想要写一点下来的,是我从来没有受
过晨报馆的压迫,也并不是和孙伏园先生两个人创办了《语丝》。这的创办,倒要归功于伏
园一位的。
那时伏园是《晨报副刊》〔6〕的编辑,我是由他个人来约,投些稿件的人。
然而我并没有什么稿件,于是就有人传说,我是特约撰述,无论投稿多少,每月总有酬
金三四十元的。据我所闻,则晨报馆确有这一种太上作者,但我并非其中之一,不过因为先
前的师生——恕我僭妄,暂用这两个字——关系罢,似乎也颇受优待:一是稿子一去,刊登
得快;二是每千字二元至三元的稿费,每月底大抵可以取到;三是短短的杂评,有时也送些
稿费来。但这样的好景象并不久长,伏园的椅子颇有不稳之势。因为有一位留学生〔7〕(
不幸我忘掉了他的名姓)新从欧洲回来,和晨报馆有深关系,甚不满意于副刊,决计加以改
革,并且为战斗计,已经得了“学者”〔8〕的指示,在开手看Anatole Fran
ce〔9〕的小说了。
那时的法兰斯,威尔士,萧,〔10〕在中国是大有威力,足以吓倒文学青年的名字,
正如今年的辛克莱儿一般,所以以那时而论,形势实在是已经非常严重。不过我现在无从确
说,从那位留学生开手读法兰斯的小说起到伏园气忿忿地跑到我的寓里来为止的时候,其间
相距是几月还是几天。
“我辞职了。可恶!”
这是有一夜,伏园来访,见面后的第一句话。那原是意料中事,不足异的。第二步,我
当然要问问辞职的原因,而不料竟和我有了关系。他说,那位留学生乘他外出时,到排字房
去将我的稿子抽掉,因此争执起来,弄到非辞职不可了。
但我并不气忿,因为那稿子不过是三段打油诗,题作《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阿呀
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
。这诗后来又添了一段,登在《语丝》上,再后来就收在《野草》中。而且所用的又是另一
个新鲜的假名,在不肯登载第一次看见姓名的作者的稿子的刊物上,也当然很容易被有权者
所放逐的。
但我很抱歉伏园为了我的稿子而辞职,心上似乎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几天之后,他提
议要自办刊物了,我自然答应愿意竭力“呐喊”。至于投稿者,倒全是他独力邀来的,记得
是十六人,不过后来也并非都有投稿。于是印了广告,到各处张贴,分散,大约又一星期,
一张小小的周刊便在北京——尤其是大学附近——出现了。这便是《语丝》。
那名目的来源,听说,是有几个人,任意取一本书,将书任意翻开,用指头点下去,那
被点到的字,便是名称。那时我不在场,不知道所用的是什么书,是一次便得了《语丝》的
名,还是点了好几次,而曾将不像名称的废去。但要之,即此已可知这刊物本无所谓一定的
目标,统一的战线;那十六个投稿者,意见态度也各不相同,例如顾颉刚教授,投的便是“
考古”稿子,不如说,和《语丝》的喜欢涉及现在社会者,倒是相反的。不过有些人们,大
约开初是只在敷衍和伏园的交情的罢,所以投了两三回稿,便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自然
离开。连伏园自己,据我的记忆,自始至今,也只做过三回文字,末一回是宣言从此要大为
《语丝》撰述,然而宣言之后,却连一个字也不见了。于是《语丝》的固定的投稿者,至多
便只剩了五六人,但同时也在不意中显了一种特色,是: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要催促新的
产生,对于有害于新的旧物,则竭力加以排击,——但应该产生怎样的“新”,却并无明白
的表示,而一到觉得有些危急之际,也还是故意隐约其词。陈源教授痛斥“语丝派”的时候
,说我们不敢直骂军阀,而偏和握笔的名人为难,便由于这一点。〔11〕但是,叱吧儿狗
险于叱狗主人,我们其实也知道的,所以隐约其词者,不过要使走狗嗅得,跑去献功时,必
须详加说明,比较地费些力气,不能直捷痛快,就得好处而已。
当开办之际,努力确也可惊,那时做事的,伏园之外,我记得还有小峰和川岛〔12〕
,都是乳毛还未褪尽的青年,自跑印刷局,自去校对,自叠报纸,还自己拿到大众聚集之处
去兜售,这真是青年对于老人,学生对于先生的教训,令人觉得自己只用一点思索,写几句
文章,未免过于安逸,还须竭力学好了。
但自己卖报的成绩,听说并不佳,一纸风行的,还是在几个学校,尤其是北京大学,尤
其是第一院(文科)。理科次之。在法科,则不大有人顾问。倘若说,北京大学的法,政,
经济科出身诸君中,绝少有《语丝》的影响,恐怕是不会很错的。至于对于《晨报》的影响
,我不知道,但似乎也颇受些打击,曾经和伏园来说和,伏园得意之余,忘其所以,曾以胜
利者的笑容,笑着对我说道:
“真好,他们竟不料踏在炸药上了!”
这话对别人说是不算什么的。但对我说,却好像浇了一碗冷水,因为我即刻觉得这“炸
药”是指我而言,用思索,做文章,都不过使自己为别人的一个小纠葛而粉身碎骨,心里就
一面想:
“真糟,我竟不料被埋在地下了!”
我于是乎“彷徨”起来。
谭正璧〔13〕先生有一句用我的小说的名目,来批评我的作品的经过的极伶俐而省事
的话道:“鲁迅始于‘呐喊’而终于‘彷徨’”(大意),我以为移来叙述我和《语丝》由
始以至此时的历史,倒是很确切的。
但我的“彷徨”并不用许多时,因为那时还有一点读过尼采的《Zarathustr
a》〔14〕的余波,从我这里只要能挤出——虽然不过是挤出——文章来,就挤了去罢,
从我这里只要能做出一点“炸药”来,就拿去做了罢,于是也就决定,还是照旧投稿了——
虽然对于意外的被利用,心里也耿耿了好几天。
《语丝》的销路可只是增加起来,原定是撰稿者同时负担印费的,我付了十元之后,就
不见再来收取了,因为收支已足相抵,后来并且有了赢余。于是小峰就被尊为“老板”,但
这推尊并非美意,其时伏园已另就《京报副刊》编辑之职,川岛还是捣乱小孩,所以几个撰
稿者便只好搿住了多目夹眼而少开口的小峰,加以荣名,勒令拿出赢余来,每月请一回客。
这“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方法果然奏效,从此市场中的茶居或饭铺的或一房门外,有时
便会看见挂着一块上写“语丝社”的木牌。倘一驻足,也许就可以听到疑古玄同〔15〕先
生的又快又响的谈吐。但我那时是在避开宴会的,所以毫不知道内部的情形。
我和《语丝》的渊源和关系,就不过如此,虽然投稿时多时少。但这样地一直继续到我
走出了北京。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实际上是谁的编辑。
到得厦门,我投稿就很少了。一者因为相离已远,不受催促,责任便觉得轻;二者因为
人地生疏,学校里所遇到的又大抵是些念佛老妪式口角,不值得费纸墨。倘能做《鲁宾孙教
书记》或《蚊虫叮卵脬论》,那也许倒很有趣的,而我又没有这样的“天才”,所以只寄了
一点极琐碎的文字。这年底到了广州,投稿也很少。第一原因是和在厦门相同的;第二,先
是忙于事务,又看不清那里的情形,后来颇有感慨了,然而我不想在它的敌人的治下去发表
。
不愿意在有权者的刀下,颂扬他的威权,并奚落其敌人来取媚,可以说,也是“语丝派
”一种几乎共同的态度。所以《语丝》在北京虽然逃过了段祺瑞及其吧儿狗们的撕裂,但终
究被“张大元帅”〔16〕所禁止了,发行的北新书局,且同时遭了封禁,其时是一九二七
年。
这一年,小峰有一回到我的上海的寓居,提议《语丝》就要在上海印行,且嘱我担任做
编辑。以关系而论,我是不应该推托的。于是担任了。从这时起,我才探问向来的编法。那
很简单,就是:凡社员的稿件,编辑者并无取舍之权,来则必用,只有外来的投稿,由编辑
者略加选择,必要时且或略有所删除。所以我应做的,不过后一段事,而且社员的稿子,实
际上也十之九直寄北新书局,由那里径送印刷局的,等到我看见时,已在印钉成书之后了。
所谓“社员”,也并无明确的界限,最初的撰稿者,所余早已无多,中途出现的人,则在中
途忽来忽去。因为《语丝》是又有爱登碰壁人物的牢骚的习气的,所以最初出阵,尚无用武
之地的人,或本在别一团体,而发生意见,借此反攻的人,也每和《语丝》暂时发生关系,
待到功成名遂,当然也就淡漠起来。至于因环境改变,意见分歧而去的,那自然尤为不少。
因此所谓“社员”者,便不能有明确的界限。前年的方法,是只要投稿几次,无不刊载,此
后便放心发稿,和旧社员一律待遇了。但经旧的社员绍介,直接交到北新书局,刊出之前,
为编辑者的眼睛所不能见者,也间或有之。
经我担任了编辑之后,《语丝》的时运就很不济了,受了一回政府的警告,遭了浙江当
局的禁止,还招了创造社式“革命文学”家的拚命的围攻。警告的来由,我莫名其妙,有人
说是因为一篇戏剧〔17〕;禁止的缘故也莫名其妙,有人说是因为登载了揭发复旦大学内
幕的文字,而那时浙江的党务指导委员〔18〕老爷却有复旦大学出身的人们。至于创造社
派的攻击,那是属于历史底的了,他们在把守“艺术之宫”,还未“革命”的时候,就已经
将“语丝派”中的几个人看作眼中钉的,叙事夹在这里太冗长了,且待下一回再说罢。
但《语丝》本身,却确实也在消沉下去。一是对于社会现象的批评几乎绝无,连这一类
的投稿也少有,二是所余的几个较久的撰稿者,过时又少了几个了。前者的原因,我以为是
在无话可说,或有话而不敢言,警告和禁止,就是一个实证。后者,我恐怕是其咎在我的。
举一点例罢,自从我万不得已,选登了一篇极平和的纠正刘半农〔19〕先生的“林则徐被
俘”之误的来信以后,他就不再有片纸只字;江绍原〔20〕先生绍介了一篇油印的《冯玉
祥先生……》来,我不给编入之后,绍原先生也就从此没有投稿了。并且这篇油印文章不久
便在也是伏园所办的《贡献》上登出,上有郑重的小序〔21〕,说明着我托辞不载的事由
单。
还有一种显著的变迁是广告的杂乱。看广告的种类,大概是就可以推见这刊物的性质的
。例如“正人君子”们所办的《现代评论》上,就会有金城银行的长期广告,南洋华侨学生
所办的《秋野》〔22〕上,就能见“虎标良药”的招牌。虽是打着“革命文学”旗子的小
报,只要有那上面的广告大半是花柳药和饮食店,便知道作者和读者,仍然和先前的专讲妓
女戏子的小报的人们同流,现在不过用男作家,女作家来替代了倡优,或捧或骂,算是在文
坛上做工夫。《语丝》初办的时候,对于广告的选择是极严的,虽是新书,倘社员以为不是
好书,也不给登载。因为是同人杂志,所以撰稿者也可行使这样的职权。听说北新书局之办
《北新半月刊》,就因为在《语丝》上不能自由登载广告的缘故。但自从移在上海出版以后
,书籍不必说,连医生的诊例也出现了,袜厂的广告也出现了,甚至于立愈遗精药品的广告
也出现了。固然,谁也不能保证《语丝》的读者决不遗精,况且遗精也并非恶行,但善后办
法,却须向《申报》之类,要稳当,则向《医药学报》的广告上去留心的。我因此得了几封
诘责的信件,又就在《语丝》本身上登了一篇投来的反对的文章〔23〕。
但以前我也曾尽了我的本分。当袜厂出现时,曾经当面质问过小峰,回答是“发广告的
人弄错的”;遗精药出现时,是写了一封信,并无答复,但从此以后,广告却也不见了。我
想,在小峰,大约还要算是让步的,因为这时对于一部分的作家,早由北新书局致送稿费,
不只负发行之责,而《语丝》也因此并非纯粹的同人杂志了。
积了半年的经验之后,我就决计向小峰提议,将《语丝》停刊,没有得到赞成,我便辞
去编辑的责任。小峰要我寻一个替代的人,我于是推举了柔石。
但不知为什么,柔石编辑了六个月,第五卷的上半卷一完,也辞职了。
以上是我所遇见的关于《语丝》四年中的琐事。试将前几期和近几期一比较,便知道其
间的变化,有怎样的不同,最分明的是几乎不提时事,且多登中篇作品了,这是因为容易充
满页数而又可免于遭殃。虽然因为毁坏旧物和戳破新盒子而露出里面所藏的旧物来的一种突
击之力,至今尚为旧的和自以为新的人们所憎恶,但这力是属于往昔的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二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二期,发表时还有
副题《“我所遇见的六个文学团体”之五》。
〔2〕 《山雨》 半月刊,一九二八年八月在上海创刊,同年十二月停刊。该刊第一
卷第四期(一九二八年十月)发表署名西屏的《联想三则》,其中说:“《山雨》在《语丝
》第四卷第十七期发表过一则讣闻(按指《偶像与奴才》一文后所附致鲁迅信中说的《山雨
》在宁波创刊未成一事),这在本刊第一期的发刊刑已经提起过了。现在所以要重提者,则
是关于鲁迅先生的事。鲁迅先生在那篇讣闻后面,附有复信,其辞曰:‘读了来稿之后,我
有些地方是不同意的。其一,便是我觉得自己也是颇喜欢输入洋文艺者之一。……’这几句
话简直在派我是反对,或者客气一些说来是颇不喜欢输入洋文艺者之一。……推绎鲁迅先生
之所以有这个误解者,大抵是我底去稿太坏之故,因为他是说‘读了来稿之后’也。文字的
题目是《偶像与奴才》,文中也颇引些外国名人的话,……我想这至少也可免去我是顽固而
反对输入洋派的嫌疑吧,——然而仍然不免。因此,我联想起一件故事来。记得孙伏园先生
编辑《晨报副刊》时,曾经登载打孔家店的老将吴虞底艳体诗,没有加以明白的说明,引起
读者的责问,于是孙老先生就有《浅薄的读者》一篇教训文字,于是而有幽默的提倡。此时
回想当日,觉得鲁迅先生似乎也有做伏园先生教训的读者之资格。”
〔3〕 张孟闻 笔名西屏,浙江宁波人,《山雨》半月刊的编者之一。一九二八年三
、四月间,他和鲁迅关于《偶像与奴才》一文的通信,现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题为《
通讯(复张孟闻)》。
〔4〕 “不虞之誉” 语见《孟子·离娄》。不虞,意料不到。
〔5〕 拿破仑 即拿破仑·波拿巴(Napléon Bonaparte,176
9—1821),法国军事家、政治家,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他曾不断率军向外侵略欧洲
各国。
〔6〕 《晨报副刊》 研究系机关报《晨报》的副刊,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创刊。
《晨报》在政治上拥护北洋政府,但《晨报副刊》在进步力量的推动下,一个时期内是赞助
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期刊之一。
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由孙伏园编辑。
〔7〕 指刘勉己,他在一九二四年回国后任《晨报》代理总编辑。
〔8〕 “学者” 指陈西滢。徐志摩在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三日《晨报副刊》《“闲话
”引出来的闲话》中,说陈源“私淑”法朗士,学他已经“有根”了,“只有像西滢那样,
……才当得起‘学者’的名词”。
〔9〕 Anatole France 法兰斯(1844—1924),通译法朗
士,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波纳尔之罪》、《黛依丝》、《企鹅岛》等。
〔10〕 威尔士(HAGAWells,1866—1946) 英国作家,著有长篇
小说《未来的世界》、《世界史纲》等。萧,即萧伯纳,参看《南腔北调集·谁的矛盾》及
其注〔2〕。
〔11〕 陈源疑为涵庐(即高一涵)。一九二六年初,当鲁迅与陈源进行论战时,涵
庐在《现代评论》第四卷第八十九期(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的一则《闲话》中说:“
我二十四分的希望一般文人收起互骂的去宝……万一骂溜了嘴,不能收束,正可以同那实在
可骂而又实在不敢骂的人们,斗斗法宝,就是到天桥走走,似乎也还值得些!否则既不敢到
天桥去,又不敢不骂人,所以专将法宝在无枪阶级的头上乱祭,那末,骂人诚然是骂人,却
是高傲也难乎其为高傲罢。”按当时北京的刑场在天桥附近。
〔12〕 川岛 章廷谦,笔名川岛,浙江绍兴人,当时北京大学学生。
〔13〕 谭正璧 江苏嘉定(今属上海)人,文学工作者。他在《中国文学进化史》
(一九二九年九月上海光华书局出版)中说:“鲁迅的小说集是《呐喊》和《彷徨》,许钦
文、王鲁彦、老舍、芳草等和他是一派……这派作者,起初大都因耐不住沉寂而起来‘呐喊
’,后来屡遭失望,所收获的只是异样的空袭,于是只有‘彷徨’于十字街头了。”
〔14〕 《Zarathustra》 即《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于一八八
三年至一八八五年写的哲学著作。书中借古代波斯的“圣者”扎拉图斯特拉宣扬超人学说。
〔15〕 疑古玄同 即钱玄同。
〔16〕 “张大元帅” 即张作霖(1875—1928),辽宁海城人,奉系军阀
首领。一九二四年起把持北洋政府,一九二七年六月自封“中华民国军政府陆海军大元帅”
。他于一九二七年十月查封了北新书局和《语丝》。
〔17〕 指《语丝》第四卷第十二期(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九日)白薇作的独幕剧《革
命神的受难》。该剧中有革命神斥责一个反动军官的台词:“原来你是民国英雄,是革命军
的总指挥么?“你阳假革命的美名,阴行你吃人的事实。”这实际上是影射蒋介石的,因此
《语丝》就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的“警告”。
〔18〕 浙江的党务指导委员 指许绍棣。《语丝》第四卷第三十二期(一九二八年
八月六日)刊载了读者冯珧《谈谈复旦大学》一文,揭露复旦大学内部一些腐败情况。出身
于该校的许绍棣便于一九二八年九月,用国民党浙江省党务指导委员会的名义,以“言论乖
谬,存心反动”的罪名,在浙江查禁了《语丝》并其他书刊十五种。
〔19〕 刘半农(1891—1934) 名复,江苏江阴人,作家。当时是北京大
学教授,《语丝》经常撰稿人之一。他在《语丝》第四卷第九期(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七日
)发表《杂览之十六·林则徐照会英吉利国王公文》,其中说林被英人俘虏,并且“明正了
典刑,在印度舁尸游街”。《语丝》第四卷第十四期刊登了读者洛卿的来信,指出了这一错
误。
〔20〕 江绍原 安徽旌德人。当时北京大学讲师,《语丝》撰稿人之一。
〔21〕 《贡献》 旬刊,国民党改组派的刊物,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五日创刊于上海
。该刊第三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六月五日)发表简又文的《我所认识的冯玉祥及西北军》
,同时登载江绍原的介绍文章,其中说:“同学简又文先生,最近和我通信,里面附有他著
的小册子(十六年十一月在旅沪广东学校联合会所讲)《我所认识的冯玉祥及西北军》,并
问《语丝》能否登载。但《语丝》向来不转载已经印出之刊物(鲁迅先生复函中语),现在
我便自动将它介绍给孙伏园先生主编的《贡献》。我想注意冯氏及其军队的人们,必乐于参
考简又文先生的观察和意见。”
〔22〕 《秋野》 月刊,上海暨南大学华侨学生组织的秋野社编辑,一九二七年十
一月创刊,次年十月停刊。
〔23〕 指《语丝》第五卷第四期(一九二九年四月)的《建议撤销广告》。
鲁迅译著书目
一九二一年
《工人绥惠略夫》(俄国M·阿尔志跋绥夫作中篇小说。
商务印书馆印行《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后归北新书局,为《未名丛刊》之一,今绝
版。)
一九二二年
《一个青年的梦》(日本武者小路实笃作戏曲。商务印书馆印行《文学研究会丛书》之
一,后归北新书局,为《未名丛刊》之一,今绝版。)
《爱罗先珂童话集》(商务印书馆印行《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
一九二三年
《桃色的云》(俄国VA爱罗先珂作童话剧。北新书局印行《未名丛刊》之一。)
《呐喊》(短篇小说集,一九一八至二二年作,共十四篇。
印行所同上。)
《中国小说史略》上册(改订之北京大学文科讲义。印行所同上。)
一九二四年
《苦闷的象征》(日本厨川白村作论文。北新书局印行《未名丛刊》之一。)
《中国小说史略》下册(印行所同上。后合上册为一本。)
一九二五年
《热风》(一九一八至二四年的短评。印行所同上。)
一九二六年
《彷徨》(短篇小说集之二,一九二四至二五年作,共十一篇。印行所同上。)
《华盖集》(短评集之二,皆一九二五年作。印行所同上。)
《华盖集续编》(短评集之三,皆一九二六年作。印行所同上。)
《小说旧闻钞》(辑录旧文,间有考正。印行所同上。)
《出了象牙之塔》(日本厨川白村作随笔,选译。未名社印行《未名丛刊》之一,今归
北新书局。)
一九二七年
《坟》(一九○七至二五年的论文及随笔。未名社印行。今版被抵押,不能印。)
《朝华夕拾》(回忆文十篇。未名社印行《未名新集》之一。今版被抵押,由北新书局
另排印行。)
《唐宋传奇集》十卷(辑录并考正。北新书局印行。)
一九二八年
《小约翰》(荷兰F·望·蔼覃作长篇童话。未名社印行《未名丛刊》之一。今版被抵
押,不能印。)
《野草》(散文小诗。北新书局印行。)
《而已集》(短评集之四,皆一九二七年作。印行所同上。)
《思想山水人物》(日本鹤见钓辅作随笔,选译。印行所同上,今绝版。)
一九二九年
《壁下译丛》(译俄国及日本作家与批评家之论文集。印行所同上。)
《近代美术史潮论》(日本板坦鹰穗作。印行所同上。)
《拾谷虹儿画选》(并译题词。朝华社印行《艺苑朝华》之一,今绝版。)
《无产阶级文学的理论与实际》(日本片上伸作。大江书店印行《文艺理论小丛书》之
一。)
《艺术论》(苏联A·卢那卡尔斯基作。印行所同上。)
一九三○年
《艺术论》(俄国GA蒲力汗诺夫作。光华书局印行《科学的艺术论丛书》之一。)
《文艺与批评》(苏联卢那卡尔斯基作论文及演说。水沫书店印行同丛书之一。)
《文艺政策》(苏联关于文艺的会议录及决议。并同上。)
《十月》(苏联AA雅各武莱夫作长篇小说。神州国光社收稿为《现代文艺丛书》之一?裆形从 #?
一九三一年
《药用植物》(日本刈米达夫作。商务印书馆收稿,分载《自然界》中。)
《毁灭》(苏联A·法捷耶夫作长篇小说。三闲书屋印行。)
译著之外,又有
所校勘者,为:
唐刘恂《岭表录异》三卷(以唐宋类书所引校《永乐大典》本,并补遗。未印。)
魏中散大夫《嵇康集》十卷(校明丛书堂钞本,并补遗。
未印。)
所纂辑者,为:
《古小说钩沈》三十六卷(辑周至隋散逸小说。未印。)
谢承《后汉书》辑本五卷(多于汪文台辑本。未印。)
所编辑者,为:
《莽原》(周刊。北京《京报》附送,后停刊。)
《语丝》(周刊。所编为在北平被禁,移至上海出版后之第四卷至第五卷之半。北新书
局印行,后废刊。)
《奔流》(自一卷一册起,至二卷五册停刊。北新书局印行。)
《文艺研究》(季刊。只出第一册。大江书店印行。)
所选定,校字者,为:
《故乡》(许钦文作短篇小说集。北新书局印行《乌合丛书》之一。)
《心的探险》(长虹作杂文集。同上。)
《飘渺的梦》(向培良作短篇小说集。同上。)
《忘川之水》(真吾诗选。北新书局印行。)
所校订,校字者,为:
《苏俄的文艺论战》(苏联褚沙克等论文,附《蒲力汗诺夫与艺术问题》,任国桢译。
北新书局印行《未名丛刊》之一。)
《十二个》(苏联AA勃洛克作长诗,胡译。同上。)
《争自由的波浪》(俄国VA但兼珂等作短篇小说集,董秋芳译。同上。)
《勇敢的约翰》(匈牙利裴多菲·山大作民间故事诗,孙用译。湖风书局印行。)
《夏娃日记》(美国马克·土温作小说,李兰译。湖风书局印行《世界文学名著译丛》
之一。)
所校订者,为:
《二月》(柔石作中篇小说。朝华社印行,今绝版。)
《小小十年》(叶永蓁作长篇小说。春潮书局印行。)
《穷人》(俄国FA陀思妥夫斯基作小说,韦丛芜译。未名社印行《未名丛书》之一。)
《黑假面人》(俄国LA安特来夫作戏曲,李霁野译。同上。)
《红笑》(前人作小说,梅川译。商务印书馆印行。)
《小彼得》(匈牙利HA至尔·妙伦作童话,许霞译。朝华社印行,今绝版。)
《进化与退化》(周建人所译生物学的论文选集。光华书局印行。)
《浮士德与城》(苏联AA卢那卡尔斯基作戏曲,柔石译。
神州国光社印行《现代文艺丛书》之一。)
《静静的顿河》(苏联MA唆罗诃夫作长篇小说,第一卷,贺非译。同上。)
《铁甲列车第一四——六九》(苏联VA伊凡诺夫作小说,侍桁译。同上,未出。)
所印行者,为:
《士敏土之图》(德国CA梅斐尔德木刻十幅。珂罗版印。)
《铁流》(苏联AA绥拉菲摩维支作长篇小说,曹靖华译。)
《铁流之图》(苏联ⅠA毕斯凯莱夫木刻四幅。印刷中,被炸毁。)
我所译著的书,景宋〔1〕曾经给我开过一个目录,载在《关于鲁迅及其著作》〔2〕
里,但是并不完全的。这回因为开手编集杂感,打开了装着和我有关的书籍的书箱,就顺便
另抄了一张书目,如上。
我还要将这附在《三闲集》的末尾。这目的,是为着自己,也有些为着别人。据书目察
核起来,我在过去的近十年中,费去的力气实在也并不少,即使校对别人的译著,也真是一
个字一个字的看下去,决不肯随便放过,敷衍作者和读者的,并且毫不怀着有所利用的意思
。
虽说做这些事,原因在于“有闲”,但我那时却每日必须将八小时为生活而出卖,用在
译作和校对上的,全是此外的工夫,常常整天没有休息。倒是近四五年没有先前那么起劲了
。
但这些陆续用去了的生命,实不只成为徒劳,据有些批评家言,倒都是应该从严发落的
罪恶。做了“众矢之的”者,也已经四五年,开首是“作恶”,后来是“受报”了,有几位
论客,还几分含讥,几分恐吓,几分快意的这样“忠告”我。然而我自己却并不全是这样想
,我以为我至今还是存在,只有将近十年没有创作,而现在还有人称我为“作者”,却是很
可笑的。
我想,这缘故,有些在我自己,有些则在于后起的青年的。在我自己的,是我确曾认真
译著,并不如攻击我的人们所说的取巧,的投机。所出的许多书,功罪姑且弗论,即使全是
罪恶罢,但在出版界上,也就是一块不小的斑痕,要“一脚踢开”,必须有较大的腿劲。凭
空的攻击,似乎也只能一时收些效验,而最坏的是他们自己又忽而影子似的淡去,消去了。
但是,试再一检我的书目,那些东西的内容也实在穷乏得可以。景致命的,是:创作既
因为我缺少伟大的才能,至今没有做过一部长篇;翻译又因为缺少外国语的学力,所以徘徊
观望,不敢译一种世上著名的巨制。后来的青年,只要做出相反的一件,便不但打倒,而且
立刻会跨过的。但仅仅宣传些在西湖苦吟什么出奇的新诗,在外国创作着百万言的小说之类
却不中用。因为言太夸则实难副,志极高而心不专,就永远只能得传扬一个可惊可喜的消息
;然而静夜一想,自觉空虚,便又不免焦躁起来,仍然看见我的黑影遮在前面,好像一块很
大的“绊脚石”〔3〕对于为了远大的目的,并非因个人之利而攻击我者,无论用怎样的方
法,我全都没齿无怨言。但对于只想以笔墨问世的青年,我现在却敢据几年的经验,以诚恳
的心,进一个苦口的忠告。那就是:不断的(!)努力一些,切勿想以一年半载,几篇文字
和几本期刊,便立了空前绝后的大勋业。还有一点,是:不要只用力于抹杀别个,使他和自
己一样的空无,而必须跨过那站着的前人,比前人更加高大。初初出阵的时候,幼稚和浅薄
都不要紧,然而也须不断的(!)生长起来才好。并不明白文艺的理论而任意做些造谣生事
的评论,写几句闲话便要扑灭异己的短评,译几篇童话就想抹杀一切的翻译,归根结蒂,于
己于人,还都是“可怜无益费精神”〔4〕的事,这也就是所谓“聪明误”了。
当我被“进步的青年”〔5〕们所口诛笔伐的时候,我“还不到五十岁”,现在却真的
过了五十岁了,据卢南〔6〕(EARenan)说,年纪一大,性情就会苛刻起来。我愿?饨吡Ψ乐拐馊醯悖蛭矣置髅靼装椎刂溃菏澜缇霾缓臀彝溃M窃谟诮吹摹5
葡露雷阂褂直毒跗嗲澹阍诎倬仓校疟市戳苏庖环啊?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九日,鲁迅于沪北寓楼记。
〔1〕 景宋 许广平(1898—1968),笔名景宋,广东番禺人,鲁迅夫人。
著有《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鲁迅回忆录》等。
〔2〕 《关于鲁迅及其著作》 台静农编,收入当时关于《呐喊》的评论和鲁迅访问
记等十四篇,一九二六年七月未名社出版。
〔3〕 “绊脚石” 高长虹曾在《狂飙》周刊第十期(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二日)的
《琐记两则》中,暗指鲁迅为“青年作者”的“绊脚石”说:“我所唯一希望于已成名之作
者,则彼等如无赏鉴青年艺术运动的特识,而亦无帮助青年艺术运动之雅量者,至少亦希望
彼等勿挟其历史的势力,而倒卧在青年的脚下以行其绊脚石式的开倒车狡计,亦勿一面介绍
外国作品,一面则蝎子撩尾以中伤青年作者的豪兴也!”
〔4〕 “可怜无益费精神” 语见韩愈诗《赠崔立之评事》:“可怜无益费精神,有
似黄金掷虚牝。”
〔5〕 “进步的青年” 指高长虹。他在《狂飙》周刊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
日)《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说:“鲁迅去年不过四十五岁……,如自谓老人
,是精神的堕落!”
〔6〕 卢南(1828—1892) 法国作家。著有《耶稣传》等。
二心集
本书收作者一九三○年至一九三一年所作杂
文三十七篇,末附《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译文一篇。一九三二年十月由上海合众书店
初版。出版不久即被国民党政府禁止。后由合众书店送交国民党图书审查机关审查,将删余
的十六篇,改题为《拾零集》,于一九三四年十月出版。本版与初版相同。
序 言
这里是一九三○年与三一年两年间的杂文的结集。
当三○年的时候,期刊已渐渐的少见,有些是不能按期出版了,大约是受了逐日加紧的
压迫。《语丝》〔1〕和《奔流》〔2〕,则常遭邮局的扣留,地方的禁止,到底也还是敷
延不下去。那时我能投稿的,就只剩了一个《萌芽》,而出到五期,也被禁止了,接着是出
了一本《新地》〔1〕。所以在这一年内,我只做了收在集内的不到十篇的短评。
此外还曾经在学校里演讲过两三回〔4〕,那时无人记录,讲了些什么,此刻连自己也
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在有一个大学里演讲的题目,是《象牙塔和蜗牛庐》。大意是说,象牙
塔〔5〕里的文艺,将来决不会出现于中国,因为环境并不相同,这里是连摆这“象牙之塔
”的处所也已经没有了;不久可以出现的,恐怕至多只有几个“蜗牛庐”〔6〕。蜗牛庐者
,是三国时所谓“隐逸”的焦先曾经居住的那样的草窠,大约和现在江北穷人手搭的草棚相
仿,不过还要小,光光的伏在那里面,少出,少动,无衣,无食,无言。因为那时是军阀混
战,任意杀掠的时候,心里不以为然的人,只有这样才可以苟延他的残喘。但蜗牛界里那里
会有文艺呢,所以这样下去,中国的没有文艺,是一定的。这样的话,真可谓已经大有蜗牛
气味的了,不料不久就有一位勇敢的青年在政府机关的上海《民国日报》上给我批评,说我
的那些话使他非常看不起,因为我没有敢讲共产党的话的勇气。〔7〕谨案在“清党”以后
的党国里,讲共产主义是算犯大罪的,捕杀的网罗,张遍了全中国,而不讲,却又为党国的
忠勇青年所鄙视。这实在只好变了真的蜗牛,才有“庶几得免于罪戾”〔8〕的幸福了。
而这时左翼作家拿着苏联的卢布之说,在所谓“大报”和小报上,一面又纷纷的宣传起
来,新月社的批评家也从旁很卖了些力气。〔9〕有些报纸,还拾了先前的创造社派的几个
人的投稿于小报上的话,讥笑我为“投降”,有一种报则载起《文坛贰臣传》〔10〕来,
第一个就是我,——但后来好像并不再做下去了。
卢布之谣,我是听惯了的。大约六七年前,《语丝》在北京说了几句涉及陈源教授和别
的“正人君子”们的话的时候,上海的《晶报》上就发表过“现代评论社主角”唐有壬先生
的信札,说是我们的言动,都由于墨斯科的命令。〔11〕这又正是祖传的老谱,宋末有所
谓“通虏”,清初又有所谓“通海”,〔12〕向来就用了这类的口实,害过许多人们的。
所以含血喷人,已成了中国士君子的常经,实在不单是他们的识见,只能够见到世上一切都
靠金钱的势力。至于“贰臣”之说,却是很有些意思的,我试一反省,觉得对于时事,即使
未尝动笔,有时也不免于腹诽,“臣罪当诛兮天皇圣明”〔13〕,腹诽就决不是忠臣的行
径。但御用文学家的给了我这个徽号,也可见他们的“文坛”上是有皇帝的了。
去年偶然看见了几篇梅林格(Franz Mehring)〔14〕的论文,大意说
,在坏了下去的旧社会里,倘有人怀一点不同的意见,有一点携贰的心思,是一定要大吃其
苦的。而攻击陷害得最凶的,则是这人的同阶级的人物。他们以为这是最可恶的叛逆,比异
阶级的奴隶造反还可恶,所以一定要除掉他。
我才知道中外古今,无不如此,真是读书可以养气,竟没有先前那样“不满于现状”〔
15〕了,并且仿《三闲集》之例而变其意,拾来做了这一本书的名目。然而这并非在证明
我是无产者。一阶级里,临末也常常会自己互相闹起来的,就是《诗经》里说过的那“兄弟
阋于墙”,——但后来却未必“外御其侮”〔16〕。例如同是军阀,就总在整年的大家相
打,难道有一面是无产阶级么?而且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地在“碰壁”,怎样地在
做蜗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
坏脾气。只是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
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
自从一九三一年二月起,我写了较上年更多的文章,但因为揭载的刊物有些不同,文字
必得和它们相称,就很少做《热风》那样简短的东西了;而且看看对于我的批评文字,得了
一种经验,好像评论做得太简括,是极容易招得无意的误解,或有意的曲解似的。又,此后
也不想再编《坟》那样的论文集,和《壁下译丛》那样的译文集,这回就连较长的东西也收
在这里面,译文则选了一篇《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附在末尾,因为电影之在中国,虽然早
已风行,但这样扼要的论文却还少见,留心世事的人们,实在很有一读的必要的。还有通信
,如果只有一面,读者也往往很不容易了然,所以将紧要一点的几封来信,也擅自一并编进
去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三十日之夜,编讫并记。
〔1〕 《语丝》 参看本卷第8页注〔10〕及《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终》。
〔2〕 《奔流》 文艺月刊,鲁迅、郁达夫编辑,一九二八年六月在上海创刊,一九
二九年十二月出至第二卷第五期停刊。
〔3〕 《萌芽》 文艺月刊,鲁迅、冯雪峰编辑,一九三○年一月在上海创刊,从第
一卷第三期起,成为“左联”的机关刊物之一。一九三○年五月出至第一卷第五期被国民党
政府禁止,第六期改名为《新地月刊》,仅出一期即停刊。
〔4〕 作者一九三○年在上海各大学讲演的情况,据《鲁迅日记》,这年二月二十一
日、三月九日先后两次在中华艺术大学讲演,三月十三日在大夏大学、三月十九日在中国公
学分院、八月六日在夏期文艺讲习会讲演。各次讲稿都没有保存下来。据当时报刊所载消息
和与会者的忆述,前四次讲题分别为《绘画杂论》、《美术上的写实主义问题》、《象牙塔
与蜗牛庐》、《美的认识》。最后一次讲题不详。
〔5〕 象牙塔 原是十九世纪法国文艺批评家圣佩韦(1804—1869)批评同
时代消极浪漫主义诗人维尼的用语,后来用以比喻脱离现实生活的文艺家的小天地。
〔6〕 “蜗牛庐” 据《三国志·魏书·管宁传》裴松之注引《魏略》,东汉末年,
隐士焦先“自作一瓜(蜗)牛庐,净扫其中,营木为床,布草蓐其上,至天寒时,携火以自
炙,呻吟独语”。
〔7〕 指上海《民国日报》登载的一篇短文。一九三○年三月十八日《民国日报·觉
悟》在“呜呼,‘自由运动’竟是一群骗人的勾当”
的栏题下,刊载署名敌天(自称是大夏大学“学文科”的学生)的来稿,攻击鲁迅的讲
演,其中有“公然作反动的宣传,在事实上既无此勇气,竟借了文艺演讲的美名而来提倡所
谓‘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的组织,态度不光明,行动不磊落,这也算是真正的革命志士吗
?”等语。
《民国日报》,一九一六年一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二四年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后
成为该党机关报,一九二五年末为西山会议派把持,变为国民党右派的报纸。
〔8〕 “庶几得免于罪戾” 语出《左传》文公十八年:“庶几免于戾乎”。
〔9〕 左翼作家拿着苏联的卢布之说 参看本卷第9页注〔12〕。新月社成员梁实
秋也散布过这类言论,参看本书《“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10》 《文坛贰臣传》 一九三○年五月七日《民国日报》载有署名男儿的《文坛
上的贰臣传——一、鲁迅》,恶毒诬蔑左翼文艺运动,特别对鲁迅进行了集中的攻击,如说
“鲁迅被共产党屈服”,“所谓自由运动大同盟,鲁迅首先列名,所谓左翼作家联盟,鲁迅
大作讲演,昔为百炼钢,今为绕指柔,老气横秋之精神,竟为二九小子玩弄于掌上,作无条
件之屈服”等等。
〔11〕 唐有壬的信札 参看本卷第113页注〔9〕。《晶报》在发表唐有壬这封
信时,以《现代评论主角唐有壬致本报书》为题目。
〔12〕 “通虏”、“通海” 都是所谓“通敌”的意思。宋代的“虏”,指辽、金
、西夏等;清初的“海”,指当时在台湾坚持抗清的郑成功。
〔13〕 “臣罪当诛兮天皇圣明” 语出唐代韩愈诗《拘幽操——文王凌里作》。皇
,原作王。
〔14〕 梅林格(1846—1919) 通译梅林,德国马克思主义者,历史学家
和文艺批评家。著有《德国社会民主党史》、《马克思传》、《莱辛传说》等。
〔15〕 “不满于现状” 这是引用梁实秋的话,参看本卷第6页注〔2〕。
〔16〕 《诗经》 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收诗歌三○五篇,大抵是周初到春秋中期
的作品,相传曾经过孔丘删订。“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见该书《小雅·常棣》。
一九三○年
“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1〕
一
听说《新月》月刊团体〔2〕里的人们在说,现在销路好起来了。这大概是真的,以我
似的交际极少的人,也在两个年青朋友的手里见过第二卷第六七号的合本。顺便一翻,是争
“言论自由”的文字〔3〕和小说居多。近尾巴处,则有梁实秋先生的一篇《论鲁迅先生的
“硬译”》,以为“近于死译”。〔4〕而“死译之风也断不可长”,就引了我的三段译文
,以及在《文艺与批评》〔5〕的后记里所说:“但因为译者的能力不够,和中国文本来的
缺点,译完一看,晦涩,甚而至于难解之处也真多;倘将仂句〔6〕拆下来呢,又失了原来
的语气。在我,是除了还是这样的硬译之外,只有束手这一条路了,所余的惟一的希望,只
在读者还肯硬着头皮看下去而已”这些话,细心地在字旁加上圆圈,还在“硬译”两字旁边
加上套圈,于是“严正”地下了“批评”道:“我们‘硬着头皮看下去’了,但是无所得。
‘硬译’和‘死译’有什么分别呢?”
新月社的声明〔7〕中,虽说并无什么组织,在论文里,也似乎痛恶无产阶级式的“组
织”,“集团”这些话,但其实是有组织的,至少,关于政治的论文,这一本里都互相“照
应”;关于文艺,则这一篇是登在上面的同一批评家所作的《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的余
波。在那一篇里有一段说:“……但是不幸得很,没有一本这类的书能被我看懂。……最使
我感得困难的是文字,……简直读起来比天书还难。……现在还没有一个中国人,用中国人
所能看得懂的文字,写一篇文章告诉我们无产文学的理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字旁也有圆
圈,怕排印麻烦,恕不照画了。总之,梁先生自认是一切中国人的代表,这些书既为自己所
不懂,也就是为一切中国人所不懂,应该在中国断绝其生命,于是出示曰“此风断不可长”
云。
别的“天书”译著者的意见我不能代表,从我个人来看,则事情是不会这样简单的。第
一,梁先生自以为“硬着头皮看下去”了,但究竟硬了没有,是否能够,还是一个问题。以
硬自居了,而实则其软如棉,正是新月社的一种特色。第二,梁先生虽自来代表一切中国人
了,但究竟是否全国中的最优秀者,也是一个问题。这问题从《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这
篇文章里,便可以解释。Proletary〔8〕这字不必译音,大可译义,是有理可说
的。但这位批评家却道:“其实翻翻字典,这个字的涵义并不见得体面,据《韦白斯特大字
典》〔9〕,Proletary的意思就是:Acitizenofthelowest
classwhoservedthestatenotwithproperty,bu
tonlybyhavingchildren。……普罗列塔利亚是国家里只会生孩子的
阶级!(至少在罗马时代是如此)”其实正无须来争这“体面”,大约略有常识者,总不至
于以现在为罗马时代,将现在的无产者都看作罗马人的。这正如将Chemie译作“舍密
学”〔10〕,读者必不和埃及的“炼金术”混同,对于“梁”先生所作的文章,也决不会
去考查语源,误解为“独木小桥”竟会动笔一样。连“翻翻字典”
(《韦白斯特大字典》!)也还是“无所得”,一切中国人未必全是如此的罢。
二
但于我最觉得有兴味的,是上节所引的梁先生的文字里,有两处都用着一个“我们”,
颇有些“多数”和“集团”气味了。自然,作者虽然单独执笔,气类则决不只一人,用“我
们”来说话,是不错的,也令人看起来较有力量,又不至于一人双肩负责。然而,当“思想
不能统一”时,“言论应该自由”时,正如梁先生的批评资本制度一般,也有一种“弊病”
。就是,既有“我们”便有我们以外的“他们”,于是新月社的“我们”虽以为我的“死译
之风断不可长”了,却另有读了并不“无所得”的读者存在,而我的“硬译”,就还在“他
们”之间生存,和“死译”还有一些区别。
我也就是新月社的“他们”之一,因为我的译作和梁先生所需的条件,是全都不一样的。
那一篇《论硬译》的开头论误译胜于死译说:“一部书断断不会完全曲译……部分的曲
译即使是错误,究竟也还给你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也许真是害人无穷的,而你读的时候究竟
还落个爽快。”末两句大可以加上夹圈,但我却从来不干这样的勾当。我的译作,本不在博
读者的“爽快”,却往往给以不舒服,甚而至于使人气闷,憎恶,愤恨。读了会“落个爽快
”的东西,自有新月社的人们的译著在:徐志摩先生的诗,沈从文,凌叔华〔11〕先生的
小说,陈西滢(即陈源)先生的闲话〔12〕,梁实秋先生的批评,潘光旦先生的优生学〔
13〕,还有白璧德先生的人文主义〔14〕。
所以,梁先生后文说:“这样的书,就如同看地图一般,要伸着手指来寻找句法的线索
位置”这些话,在我也就觉得是废话,虽说犹如不说了。是的,由我说来,要看“这样的书
”就如同看地图一样,要伸着手指来找寻“句法的线索位置”的。看地图虽然没有看《杨妃
出浴图》或《岁寒三友图》那么“爽快”,甚而至于还须伸着手指(其实这恐怕梁先生自己
如此罢了,看惯地图的人,是只用眼睛就可以的),但地图并不是死图;所以“硬译”即使
有同一之劳,照例子也就和“死译”有了些“什么区别”。识得ABCD者自以为新学家,
仍旧和化学方程式无关,会打算盘的自以为数学家,看起笔算的演草来还是无所得。现在的
世间,原不是一为学者,便与一切事都会有缘的。
然而梁先生有实例在,举了我三段的译文,虽然明知道“也许因为没有上下文的缘故,
意思不能十分明了”。在《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这篇文章中,也用了类似手段,举出两
首译诗〔15〕来,总评道:“也许伟大的无产文学还没有出现,那么我愿意等着,等着,
等着。”这些方法,诚然是很“爽快”
的,但我可以就在这一本《新月》月刊里的创作——是创作呀!——《搬家》第八页上
,举出一段文字来——“小鸡有耳朵没有?”
“我没看见过小鸡长耳朵的。”
“它怎样听见我叫它呢?”她想到前天四婆告诉她的耳朵是管听东西,眼是管看东西的。
“这个蛋是白鸡黑鸡?”枝儿见四婆没答她,站起来摸着蛋子又问。
“现在看不出来,等孵出小鸡才知道。”
“婉儿姊说小鸡会变大鸡,这些小鸡也会变大鸡么?”
“好好的喂它就会长大了,像这个鸡买来时还没有这样大吧?”
也够了,“文字”是懂得的,也无须伸出手指来寻线索,但我不“等着”了,以为就这
一段看,是既不“爽快”,而且和不创作是很少区别的。
临末,梁先生还有一个诘问:“中国文和外国文是不同的,……翻译之难即在这个地方
。假如两种文中的文法句法词法完全一样,那么翻译还成为一件工作吗?……我们不妨把句
法变换一下,以使读者能懂为第一要义,因为‘硬着头皮’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并且‘硬译
’也不见得能保存‘原来的精悍的语气’。假如‘硬译’而还能保存‘原来的精悍的语气’
,那真是一件奇迹,还能说中国文是有‘缺点’吗?”我倒不见得如此之愚,要寻求和中国
文相同的外国文,或者希望“两种文中的文法句法词法完全一样”。我但以为文法繁复的国
语,较易于翻译外国文,语系相近的,也较易于翻译,而且也是一种工作。荷兰翻德国,俄
国翻波兰,能说这和并不工作没有什么区别么?日本语和欧美很“不同”,但他们逐渐添加
了新句法,比起古文来,更宜于翻译而不失原来的精悍的语气,开初自然是须“找寻句法的
线索位置”,很给了一些人不“愉快”的,但经找寻和习惯,现在已经同化,成为己有了。
中国的文法,比日本的古文还要不完备,然而也曾有些变迁,例如《史》《汉》不同于《书
经》〔16〕,现在的白话文又不同于《史》《汉》;有添造,例如唐译佛经,元译上谕,
〔17〕当时很有些“文法句法词法”是生造的,一经习用,便不必伸出手指,就懂得了。
现在又来了“外国文”,许多句子,即也须新造,——说得坏点,就是硬造。据我的经验,
这样译来,较之化为几句,更能保存原来的精悍的语气,但因为有待于新造,所以原先的中
国文是有缺点的。有什么“奇迹”,干什么“吗”呢?但有待于“伸出手指”,“硬着头皮
”,于有些人自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不过我是本不想将“爽快”或“愉快”来献给那
些诸公的,只要还有若干的读者能够有所得,梁实秋先生“们”的苦乐以及无所得,实在“
于我如浮云”〔18〕。
但梁先生又有本不必求助于无产文学理论,而仍然很不了了的地方,例如他说,“鲁迅
先生前些年翻译的文学,例如厨川白村〔19〕的《苦闷的象征》,还不是令人看不懂的东
西,但是最近翻译的书似乎改变风格了。”只要有些常识的人就知道:“中国文和外国文是
不同的”,但同是一种外国文,因为作者各人的做法,而“风格”和“句法的线索位置”也
可以很不同。句子可繁可简,名词可常可专,决不会一种外国文,易解的程度就都一式。我
的译《苦闷的象征》,也和现在一样,是按板规逐句,甚而至于逐字译的,然而梁实秋先生
居然以为不能看懂者,乃是原文原是易解的缘故,也因为梁实秋先生是中国新的批评家了的
缘故,也因为其中硬造的句法,是比较地看惯了的缘故。若在三家村里,专读《古文观止》
〔20〕的学者们,看起来又何尝不比“天书”还难呢。
三
但是,这回的“比天书还难”的无产文学理论的译本们,却给了梁先生不小的影响。看
不懂了,会有影响,虽然好像滑稽,然而是真的,这位批评家在《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
里说:“我现在批评所谓无产文学理论,也只能根据我所能了解的一点材料而已。”〔21
〕这就是说:因此而对于这理论的知识,极不完全了。
但对于这罪过,我们(包含一切“天书”译者在内,故曰“们”)也只能负一部分的责
任,一部分是要作者自己的胡涂或懒惰来负的。“什么卢那卡尔斯基,蒲力汗诺夫”的书我
不知道,若夫“婆格达诺夫之类”的三篇论文〔22〕和托罗兹基的半部《文学与革命》〔
23〕,则确有英文译本的了。英国没有“鲁迅先生”,译文定该非常易解。梁先生对于伟
大的无产文学的产生,曾经显示其“等着,等着,等着”的耐心和勇气,这回对于理论,何
不也等一下子,寻来看了再说呢。不知其有而不求曰胡涂,知其有而不求曰懒惰,如果单是
默坐,这样也许是“爽快”的,然而开起口来,却很容易咽进冷气去了。
例如就是那篇《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的高文,结论是并无阶级性。要抹杀阶级性,
我以为最干净的是吴稚晖〔24〕先生的“什么马克斯牛克斯”以及什么先生的“世界上并
没有阶级这东西”的学说。那么,就万喙息响,天下太平。但梁先生却中了一些“什么马克
斯”毒了,先承认了现在许多地方是资产制度,在这制度之下则有无产者。不过这“无产者
本来并没有阶级的自觉。是几个过于富同情心而又态度褊激的领袖把这个阶级观念传授了给
他们”,〔25〕要促起他们的联合,激发他们争斗的欲念。不错,但我以为传授者应该并
非由于同情,却因了改造世界的思想。况且“本无其物”的东西,是无从自觉,无从激发的
,会自觉,能激发,足见那是原有的东西。原有的东西,就遮掩不久,即如格里莱阿〔26
〕说地体运动,达尔文〔27〕说生物进化,当初何尝不或者几被宗教家烧死,或者大受保
守者攻击呢,然而现在人们对于两说,并不为奇者,就因为地体终于在运动,生物确也在进
化的缘故。
承认其有而要掩饰为无,非有绝技是不行的。
但梁先生自有消除斗争的办法,以为如卢梭所说:“资产是文明的基础”,〔28〕“
所以攻击资产制度,即是反抗文明”,“一个无产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
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这才是正当的生活斗争的手段。”我想,
卢梭去今虽已百五十年,但当不至于以为过去未来的文明,都以资产为基础。(但倘说以经
济关系为基础,那自然是对的。)希腊印度,都有文明,而繁盛时俱非在资产社会,他大概
是知道的;倘不知道,那也是他的错误。
至于无产者应该“辛辛苦苦”爬上有产阶级去的“正当”的方法,则是中国有钱的老太
爷高兴时候,教导穷工人的古训,在实际上,现今正在“辛辛苦苦诚诚实实”想爬上一级去
的“无产者”也还多。然而这是还没有人“把这个阶级观念传授了给他们”的时候。一经传
授,他们可就不肯一个一个的来爬了,诚如梁先生所说,“他们是一个阶级了,他们要有组
织了,他们是一个集团了,于是他们便不循常轨的一跃而夺取政权财权,一跃而为统治阶级
。”但可还有想“辛辛苦苦诚诚实实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的“无产者
”呢?自然还有的。然而他要算是“尚未发财的有产者”了。
梁先生的忠告,将为无产者所呕吐了,将只好和老太爷去互相赞赏而已了。
那么,此后如何呢?梁先生以为是不足虑的。因为“这种革命的现象不能是永久的,经
过自然进化之后,优胜劣败的定律又要证明了,还是聪明才力过人的人占优越的地位,无产
者仍是无产者”。但无产阶级大概也知道“反文明的势力早晚要被文明的势力所征服”,所
以“要建立所谓‘无产阶级文化’,……这里面包括文艺学术”〔29〕。
自此以后,这才入了文艺批评的本题。
四
梁先生首先以为无产者文学理论的错误,是“在把阶级的束缚加在文学上面”,因为一
个资本家和一个劳动者,有不同的地方,但还有相同的地方,“他们的人性(这两字原本有
套圈)并没有两样”,例如都有喜怒哀乐,都有恋爱(但所“说的是恋爱的本身,不是恋爱
的方式”),“文学就是表现这最基本的人性的艺术”〔30〕。这些话是矛盾而空虚的。
既然文明以资产为基础,穷人以竭力爬上去为“有出息”,那么,爬上是人生的要谛,富翁
乃人类的至尊,文学也只要表现资产阶级就够了,又何必如此“过于富同情心”,一并包括
“劣败”
的无产者?况且“人性”的“本身”,又怎样表现的呢?譬如原质或杂质的化学底性质
,有化合力,物理学底性质有硬度,要显示这力和度数,是须用两种物质来表现的,倘说要
不用物质而显示化合力和硬度的单单“本身”,无此妙法;但一用物质,这现象即又因物质
而不同。文学不借人,也无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还在阶级社会里,即断不能免掉所
属的阶级性,无需加以“束缚”,实乃出于必然。自然,“喜怒哀乐,人之情也”,然而穷
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检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
,大约总不去种兰花,像阔人的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汽笛呀!
”“列宁呀!”固然并不就是无产文学,然而“一切东西呀!”“一切人呀!”“可喜的事
来了,人喜了呀!”也不是表现“人性”的“本身”的文学。倘以表现最普通的人性的文学
为至高,则表现最普遍的动物性——营养,呼吸,运动,生殖——的文学,或者除去“运动
”,表现生物性的文学,必当更在其上。倘说,因为我们是人,所以以表现人性为限,那么
,无产者就因为是无产阶级,所以要做无产文学。
其次,梁先生说作者的阶级,和作品无关〔31〕。托尔斯泰出身贵族,而同情于贫民
,然而并不主张阶级斗争;〔32〕马克斯并非无产阶级中的人物;终身穷苦的约翰孙博士
,志行吐属,过于贵族。〔33〕所以估量文学,当看作品本身,不能连累到作者的阶级和
身分。这些例子,也全不足以证明文学的无阶级性的。托尔斯泰正因为出身贵族,旧性荡涤
不尽,所以只同情于贫民而不主张阶级斗争。马克斯原先诚非无产阶级中的人物,但也并无
文学作品,我们不能悬拟他如果动笔,所表现的一定是不用方式的恋爱本身。至于约翰孙博
士终身穷苦,而志行吐属,过于王侯者,我却实在不明白那缘故,因为我不知道英国文学和
他的传记。也许,他原想“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
,然后再爬上贵族阶级去,不料终于“劣败”,连相当的资产也积不起来,所以只落得摆空
架子,“爽快”了罢。
其次,梁先生说,“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品,大多数永远是蠢的,永远是和文
学无缘”,但鉴赏力之有无却和阶级无干,因为“鉴赏文学也是天生的一种福气”,就是,
虽在无产阶级里,也会有这“天生的一种福气”的人。〔34〕由我推论起来,则只要有这
一种“福气”的人,虽穷得不能受教育,至于一字不识,也可以赏鉴《新月》月刊,来作“
人性”和文艺“本身”原无阶级性的证据。但梁先生也知道天生这一种福气的无产者一定不
多,所以另定一种东西(文艺?)来给他们看,“例如什么通俗的戏剧,电影,侦探小说之
类”,因为“一般劳工劳农需要娱乐,也许需要少量的艺术的娱乐”的缘故。这样看来,好
像文学确因阶级而不同了,但这是因鉴赏力之高低而定的,这种力量的修养和经济无关,乃
是上帝之所赐——“福气”。所以文学家要自由创造,既不该为皇室贵族所雇用,也不该受
无产阶级所威胁,去做讴功颂德的文章。这是不错的,但在我们所见的无产文学理论中,也
并未见过有谁说或一阶级的文学家,不该受皇室贵族的雇用,却该受无产阶级的威胁,去做
讴功颂德的文章,不过说,文学有阶级性,在阶级社会中,文学家虽自以为“自由”,自以
为超了阶级,而无意识底地,也终受本阶级的阶级意识所支配,那些创作,并非别阶级的文
化罢了。例如梁先生的这篇文章,原意是在取消文学上的阶级性,张扬真理的。但以资产为
文明的祖宗,指穷人为劣败的渣滓,只要一瞥,就知道是资产家的斗争的“武器”,——不
,“文章”了。无产文学理论家以主张“全人类”“超阶级”的文学理论为帮助有产阶级的
东西,这里就给了一个极分明的例证。至于成仿吾先生似的“他们一定胜利的,所以我们去
指导安慰他们去”,说出“去了”之后,便来“打发”自己们以外的“他们”那样的无产文
学家,那不消说,是也和梁先生一样地对于无产文学的理论,未免有“以意为之”的错误的
。
又其次,梁先生最痛恨的是无产文学理论家以文艺为斗争的武器,就是当作宣传品。他
“不反对任何人利用文学来达到另外的目的”,但“不能承认宣传式的文字便是文学”。〔
35〕我以为这是自扰之谈。据我所看过的那些理论,都不过说凡文艺必有所宣传,并没有
谁主张只要宣传式的文字便是文学。
诚然,前年以来,中国确曾有许多诗歌小说,填进口号和标语去,自以为就是无产文学
。但那是因为内容和形式,都没有无产气,不用口号和标语,便无从表示其“新兴”的缘故
,实际上也并非无产文学。今年,有名的“无产文学底批评家”钱杏邨先生在《拓荒者》上
还在引卢那卡尔斯基的话,以为他推重大众能解的文学,足见用口号标语之未可厚非,来给
那些“革命文学”辩护。〔36〕但我觉得那也和梁实秋先生一样,是有意的或无意的曲解
。卢那卡尔斯基所谓大众能解的东西,当是指托尔斯泰做了分给农民的小本子那样的文体,
工农一看便会了然的语法,歌调,诙谐。只要看台明·培特尼(Demian Bedni
i)〔37〕曾因诗歌得到赤旗章,而他的诗中并不用标语和口号,便可明白了。
最后,梁先生要看货色。这不错的,是最切实的办法;但抄两首译诗算是在示众,是不
对的。《新月》上就曾有《论翻译之难》〔38〕,何况所译的文是诗。就我所见的而论,
卢那卡尔斯基的《被解放的堂·吉诃德》,法兑耶夫的《溃灭》〔39〕,格拉特珂夫的《
水门汀》〔40〕,在中国这十一年中,就并无可以和这些相比的作品。这是指“新月社”
一流的蒙资产文明的余荫,而且衷心在拥护它的作家而言。于号称无产作家的作品中,我也
举不出相当的成绩。但钱杏邨先生也曾辩护,说新兴阶级,于文学的本领当然幼稚而单纯,
向他们立刻要求好作品,是“布尔乔亚”的恶意〔41〕。这话为农工而说,是极不错的。
这样的无理要求,恰如使他们冻饿了好久,倒怪他们为什么没有富翁那么肥胖一样。但中国
的作者,现在却实在并无刚刚放下锄斧柄子的人,大多数都是进过学校的智识者,有些还是
早已有名的文人,莫非克服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意识之后,就连先前的文学本领也随着消失
了么?不会的。俄国的老作家亚历舍·托尔斯泰和威垒赛耶夫,普理希文,〔42〕至今都
还有好作品。中国的有口号而无随同的实证者,我想,那病根并不在“以文艺为阶级斗争的
武器”,而在“借阶级斗争为文艺的武器”,在“无产者文学”这旗帜之下,聚集了不少的
忽翻筋斗的人,试看去年的新书广告,几乎没有一本不是革命文学,批评家又但将辩护当作
“清算”,就是,请文学坐在“阶级斗争”的掩护之下,于是文学自己倒不必着力,因而于
文学和斗争两方面都少关系了。
但中国目前的一时现象,当然毫不足作无产文学之新兴的反证的。梁先生也知道,所以
他临末让步说,“假如无产阶级革命家一定要把他的宣传文学唤做无产文学,那总算是一种
新兴文学,总算是文学国土里的新收获,用不着高呼打倒资产的文学来争夺文学的领域,因
为文学的领域太大了,新的东西总有它的位置的。”〔43〕但这好像“中日亲善,同存共
荣”之说,从羽毛未丰的无产者看来,是一种欺骗。愿意这样的“无产文学者”,现在恐怕
实在也有的罢,不过这是梁先生所谓“有出息”的要爬上资产阶级去的“无产者”一流,他
的作品是穷秀才未中状元时候的牢骚,从开手到爬上以及以后,都决不是无产文学。无产者
文学是为了以自己们之力,来解放本阶级并及一切阶级而斗争的一翼,所要的是全般,不是
一角的地位。就拿文艺批评界来比方罢,假如在“人性”的“艺术之宫”〔44〕(这须从
成仿吾先生处租来暂用)里,向南面摆两把虎皮交椅,请梁实秋钱杏邨两位先生并排坐下,
一个右执“新月”,一个左执“太阳”〔45〕,那情形可真是“劳资”媲美了。
五
到这里,又可以谈到我的“硬译”去了。
推想起来,这是很应该跟着发生的问题:无产文学既然重在宣传,宣传必须多数能懂,
那么,你这些“硬译”而难懂的理论“天书”,究竟为什么而译的呢?不是等于不译么?
我的回答,是:为了我自己,和几个以无产文学批评家自居的人,和一部分不图“爽快
”,不怕艰难,多少要明白一些这理论的读者。
从前年以来,对于我个人的攻击是多极了,每一种刊物上,大抵总要看见“鲁迅”的名
字,而作者的口吻,则粗粗一看,大抵好像革命文学家。但我看了几篇,竟逐渐觉得废话太
多了。解剖刀既不中腠理,子弹所击之处,也不是致命伤。例如我所属的阶级罢,就至今还
未判定,忽说小资产阶级,忽说“布尔乔亚”,有时还升为“封建余孽”,而且又等于猩猩
〔46〕(见《创造月刊》上的“东京通信”);有一回则骂到牙齿的颜色。在这样的社会
里,有封建余孽出风头,是十分可能的,但封建余孽就是猩猩,却在任何“唯物史观”上都
没有说明,也找不出牙齿色黄,即有害于无产阶级革命的论据。我于是想,可供参考的这样
的理论,是太少了,所以大家有些胡涂。对于敌人,解剖,咬嚼,现在是在所不免的,不过
有一本解剖学,有一本烹饪法,依法办理,则构造味道,总还可以较为清楚,有味。人往往
以神话中的Prometheus〔47〕比革命者,以为窃火给人,虽遭天帝之虐待不悔
,其博大坚忍正相同。但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以为倘能味道较好
,庶几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较多的好处,我也不枉费了身躯:出发点全是个人主义,并且
还夹杂着小市民性的奢华,以及慢慢地摸出解剖刀来,反而刺进解剖者的心脏里去的“报复
”。梁先生说“他们要报复!”其实岂只“他们”,这样的人在“封建余孽”中也很有的。
然而,我也愿意于社会上有些用处,看客所见的结果仍是火和光。这样,首先开手的就是《
文艺政策》〔48〕,因为其中含有各派的议论。
郑伯奇先生现在是开书铺,〔49〕印 Hauptmann和 Gre-gory夫
人〔50〕的剧本了,那时他还是革命文学家,便在所编的《文艺生活》〔51〕上,笑我
的翻译这书,是不甘没落,而可惜被别人着了先鞭。翻一本书便会浮起,做革命文学家真太
容易了,我并不这样想。有一种小报,则说我的译《艺术论》是“投降”。〔52〕是的,
投降的事,为世上所常有。但其时成仿吾元帅早已爬出日本的温泉,住进巴黎的旅馆了,在
这里又向谁去输诚呢。今年,说法又两样了,在《拓荒者》和《现代小说》上,都说是“方
向转换”。〔53〕我看见日本的有些杂志中,曾将这四字加在先前的新感觉派片冈铁兵〔
54〕上,算是一个好名词。其实,这些纷纭之谈,也还是只看名目,连想也不肯想的老病
。译一本关于无产文学的书,是不足以证明方向的,倘有曲译,倒反足以为害。我的译书,
就也要献给这些速断的无产文学批评家,因为他们是有不贪“爽快”,耐苦来研究这些理论
的义务的。
但我自信并无故意的曲译,打着我所不佩服的批评家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一笑,打着我
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忍疼,却决不肯有所增减,这也是始终“硬译”的一个原因。自然,世
间总会有较好的翻译者,能够译成既不曲,也不“硬”或“死”的文章的,那时我的译本当
然就被淘汰,我就只要来填这从“无有”到“较好”的空间罢了。
然而世间纸张还多,每一文社的人数却少,志大力薄,写不完所有的纸张,于是一社中
的职司克敌助友,扫荡异类的批评家,看见别人来涂写纸张了,便喟然兴叹,不胜其摇头顿
足之苦。上海的《申报》上,至于称社会科学的翻译者为“阿狗阿猫”〔55〕,其愤愤有
如此。在“中国新兴文学的地位,早为读者所共知”的蒋光Z先生,曾往日本东京养病,看
见藏原惟人〔56〕,谈到日本有许多翻译太坏,简直比原文还难读……他就笑了起来,说
:“……那中国的翻译界更要莫名其妙了,近来中国有许多书籍都是译自日文的,如果日本
人将欧洲人那一国的作品带点错误和删改,从日文译到中国去,试问这作品岂不是要变了一
半相貌么?……”〔57〕(见《拓荒者》也就是深不满于翻译,尤其是重译的表示。不过
梁先生还举出书名和坏处,蒋先生却只嫣然一笑,扫荡无余,真是普遍得远了。藏原惟人是
从俄文直接译过许多文艺理论和小说的,于我个人就极有裨益。我希望中国也有一两个这样
的诚实的俄文翻译者,陆续译出好书来,不仅自骂一声“混蛋”就算尽了革命文学家的责任
。
然而现在呢,这些东西,梁实秋先生是不译的,称人为“阿狗阿猫”的伟人也不译,学
过俄文的蒋先生原是最为适宜的了,可惜养病之后,只出了一本《一周间》〔58〕,而日
本则早已有了两种的译本。中国曾经大谈达尔文,大谈尼采,到欧战时候,则大骂了他们一
通,但达尔文的著作的译本,至今只有一种,〔59〕尼采的则只有半部,〔60〕学英德
文的学者及文豪都不暇顾及,或不屑顾及,拉倒了。所以暂时之间,恐怕还只好任人笑骂,
仍从日文来重译,或者取一本原文,比照了日译本来直译罢。我还想这样做,并且希望更多
有这样做的人,来填一填彻底的高谈中的空虚,因为我们不能像蒋先生那样的“好笑起来”
,也不该如梁先生的“等着,等着,等着”了。
六
我在开头曾有“以硬自居了,而实则其软如棉,正是新月社的一种特色”这些话,到这
里还应该简短地补充几句,就作为本篇的收场。
《新月》一出世,就主张“严正态度”〔61〕,但于骂人者则骂之,讥人者则讥之。
这并不错,正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然也是一种“报复”,而非为了自己
。到二卷六七号合本的广告上,还说“我们都保持‘容忍’的态度(除了‘不容忍’的态度
是我们所不能容忍以外),我们都喜欢稳健的合乎理性的学说”。上两句也不错,“以眼还
眼,以牙还牙”,和开初仍然一贯。然而从这条大路走下去,一定要遇到“以暴力抗暴力”
,这和新月社诸君所喜欢的“稳健”也不能相容了。
这一回,新月社的“自由言论”遭了压迫,照老办法,是必须对于压迫者,也加以压迫
的,但《新月》上所显现的反应,却是一篇《告压迫言论自由者》〔62〕,先引对方的党
义,次引外国的法律,终引东西史例,以见凡压迫自由者,往往臻于灭亡:是一番替对方设
想的警告。
所以,新月社的“严正态度”,“以眼还眼”法,归根结蒂,是专施之力量相类,或力
量较小的人的,倘给有力者打肿了眼,就要破例,只举手掩住自己的脸,叫一声“小心你自
己的眼睛!”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三月上海《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 《新月》月刊团体 指新月社。参看本卷第8页注〔7〕。
〔3〕 争“言论自由”的文字 指《新月》月刊第二卷第六、七号合刊(一九二九年
九月)上刊载的胡适的《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罗隆基的《告压迫言论自由者》和编者的
《敬告读者》等。后者以同人的名义说:“我们都信仰‘思想自由’,我们都主张‘言论出
版自由’,我们都保持‘容忍’的态度(除了‘不容忍’的态度是我们所不能容忍以外),
我们都喜欢稳健的合乎理性的学说。”当时新月派虽然高喊“争‘言论自由’”,但实际上
却反对人民有真正的言论自由。
〔4〕 梁实秋 参看本卷第92页注〔3〕。他在《新月》第二卷第六、七号合刊发
表的《论鲁迅先生的“硬译”》中写道:“曲译诚然要不得,因为对于原文太不忠实,把精
华译成了糟粕,但是一部书断断不会从头至尾的完全曲译,一页上就是发现几处曲译的地方
,究竟还有没有曲译的地方;并且部分的曲译即使是错误,究竟也还给你一个错误,这个错
误也许真是害人无穷的,而你读的时候究竟还落个爽快。死译就不同了:死译一定是从头至
尾的死译,读了等于不读,枉费时间精力。
况且犯曲译的毛病的同时决不会犯死译的毛病,而死译者却有时正不妨同时是曲译。所
以我以为,曲译固是我们深恶痛绝的,然而死译之风也断不可长。”
〔5〕 《文艺与批评》 鲁迅翻译的苏联文艺批评家卢那察尔斯基的论文集。一九二
九年十月上海水沫书店出版。
〔6〕 仂句 语法术语,指一个大句子中的小句子,现多称作“主谓词组”。
〔7〕 新月社的声明 指《新月》创刊号(一九二八年三月)所载《新月的态度》。
其中说:“我们这几个朋友,没有什么组织除了这月刊本身,没有什么结合除了在文艺和学
术上的努力,没有什么一致除了几个共同的理想。”
〔8〕 Proletary 英语:无产者。下文的“普罗列塔利亚”是英语Pro
letariat 的音译,即无产阶级。
〔9〕 《韦白斯特大字典》 美国诺·韦白斯特(1758—1843)编辑的一部
大型英语辞典,一八二八年初版。下面英文的意思是:无产者是最低阶级的公民,他们不是
以财产而只是以生孩子为国家服务。
〔10〕 “舍密学” 即化学。舍密是德语 Chemie的音译,来源于希腊语
Chemeia,意为“炼金术”。
〔11〕 沈从文 湖南凤凰人,作家。凌叔华,广东番禺人,小说家。他们当时经常
在《新月》上发表小说。后面提到的《搬家》,是凌叔华写的短篇小说。
〔12〕 闲话 指陈西滢在《现代评论》“闲话”专栏上发表的文章,他后来结集为
《西滢闲话》,一九二八年三月新月书店出版。
〔13〕 潘光旦(1899—1967) 江苏宝山(今属上海)人,新月社成员。
他曾根据一些地主家族的家谱来解释遗传,宣扬优生学。著有《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等书
。优生学是英国遗传学家哥尔登在一八八三年提出的“改良人种”的学说。它认为人或人种
在生理和智力上的差别是由遗传决定的,只有发展“优等人”,淘汰“劣等人”,社会问题
才能解决。
〔14) 白璧德 参看本卷第92页注〔4〕。梁实秋在《新月》上经常介绍白璧德
的人文主义理论,并将吴苾等人译的白璧德的论文编成《白璧德与人文主义》一书,于一九
二九年一月由新月书店出版。
〔15〕 两首译诗 指郭沫若译的苏联马林霍夫的《十月》(见一九二九年上海光华
书局出版的《新俄诗选》),和苏汶译的苏联撒莫比特尼克的《给一个新同志》(见一九二
九年水沫书店出版的波格丹诺夫《新艺术论》中的《无产阶级诗歌》)。
〔16〕 《史》 指《史记》,西汉司马迁著。《汉》,指《汉书》,东汉班固著。
《书经》,即《尚书》,是我国上古历史文件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的著作的汇编。
〔17〕 唐译佛经,元译上谕 我国自东汉时起,即开始了佛经的翻译工作,到唐代
有了新的发展,其中最著名的是玄奘主持译出的佛经七十五部,一三三五卷。元朝统治者曾
强制规定诏令、奏章和官府文书都必须使用蒙文,而附以汉文的译文。唐代和元代这类翻译
多为直译,保存了原文的一些语法结构,有的词还用汉语音译,对当时及后来的汉语词汇和
语法,都产生过不小的影响。
〔18〕 “于我如浮云” 语见《论语·述而》。含有轻视、无关的意思。
〔19〕 厨川白村(1880—1923) 日本文艺评论家。著有文艺论文集《出
了象牙之塔》和《苦闷的象征》等。
〔20〕 《古文观止》 清代康熙年间吴楚材、吴调侯编选的古文读本,收入先秦到
明代的散文二二二篇。
〔21〕 梁实秋这段话的原文如下:“无产阶级文学理论方面的书翻成中文的我已经
看见约十种了,专门宣传这种东西的杂志,我也看了两三种。我是想尽我的力量去懂他们的
意思,但是不幸的很,没有一本这类的书能被我看得懂。内容深奥,也许是;那么便是我的
学力不够。但是这一类宣传的书,如什么卢那卡尔斯基、蒲力汗诺夫、婆格达诺夫之类,最
使我感得困难的是文字。其文法之艰涩,句法之繁复,简直读起来比读天书还难。宣传无产
文学理论的书而竟这样的令人难懂,恐怕连宣传品的资格都还欠缺,现在还没有一个中国人
,用中国人所能看得懂的文字,写一篇文章告诉我们无产文学的理论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我
现在批评所谓无产文学理论,也只能根据我所能了解的一点点的材料而已。”
〔22〕 婆格达诺夫(AAAANK]QIJKL,1873—1928) 通译波格丹诺夫,
苏联唯心主义哲学家。曾一度加入布尔什维克,一九一八年提出所谓“无产阶级文化”的主
张。他的《无产阶级诗歌》、《无产阶级艺术的批评》、《宗教、艺术与马克斯主义》等三
篇论文曾译成英文,载英国伦敦《劳动月刊》,后由苏汶译成中文,加上画室译的《“无产
者文化”宣言》,辑为《新艺术论》,于一九二九年由水沫书店出版。
〔23〕 托罗兹基 即托洛茨基。他的《文学与革命》,曾于一九二五年美国纽约国
际出版社出版英文版,后由李霁野、韦素园译成中文,于一九二八年二月由北京未名社出版
。
〔24〕 吴稚晖(1865—1953) 名敬恒,江苏武进人,国民党政客。这里
所引的他的谬论,见于一九二七年五月他给汪精卫的信。
〔25〕 梁实秋这段歪曲阶级斗争的话,见于《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一文:“无
产者本来并没有阶级的自觉。是几个过于富同情心而又态度褊激的领袖把这个阶级观念传授
了给他们。阶级的观念是要促起无产者的联和,是要激发无产者的争斗的欲念。一个无产者
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这
才是正当的生活争斗的手段。但是无产者联合起来之后,他们是一个阶级了,他们要有组织
了,他们是一个集团了,于是他们便不循常轨的一跃而夺取政权财权,一跃而为统治阶级。
他们是要报复!他们唯一的报复的工具就是靠了人多势众!‘多数’群众’‘集团’这就是
无产阶级的暴动的武器。”
〔26〕 格里莱阿(GA,Galileo,1564—1642) 通译伽俐略,?獯罄锢硌Ъ摇⑻煳难Ъ摇R涣晁⒈怼豆赜诹街质澜缣逑刀曰啊罚炊越袒嵝欧畹
耐欣彰艿牡厍蛑行乃担な岛头⒄沽烁绨啄岬牡厍蛭铺粜摹叭招乃怠保虼擞谝涣
瓯宦蘼斫掏⒆诮滩门兴凶铮斫丈怼?
〔27〕 达尔文(CARADarwin,1809—1882) 英国生物学家,进
化论的奠基者。他在一八五九年出版的《物种起源》一书中,提出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进化
学说,摧毁了各种唯心主义的神造论、目的论和物种不变论,给宗教神学以沉重打击。因此
曾受到教权派和巴黎科学院的排斥和歧视。
〔28〕 卢梭 又译卢骚。他提倡人权平等学说,认为私有制是社会不平等的根源,
但他不主张消灭私有制,只希望通过法律来限制财富的大量集中。“资产是文明的基础”,
见于他一七五五年为《法兰西百科全书》所写的《论政治经济学》,译文应为“财产是文明
社会的真正基础”。梁实秋歪曲引用卢梭这句话所发的谬论,见于《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
》。
〔29〕 这些话也见于《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无产阶级的暴动的主因是经济
的。旧日统治阶级的窳败,政府的无能,真的领袖的缺乏,也是促成无产阶级的起来的原由
。这种革命的现象不能是永久的,经过自然进化之后,优胜劣败的定律又要证明了,还是聪
明才力过人的人占优越的位置,无产者仍是无产者。文明依然是要进行的。无产阶级大概也
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单靠了目前经济的满足并不能永久的担保这个阶级的胜利。反文明的势
力早晚还是要被文明的势力所征服的。所以无产阶级近来于高呼‘打倒资本家’之外又有了
新的工作,他们要建立所谓‘无产阶级的文化’或‘普罗列塔利亚的文化’,这里面包括文
学艺术。”
〔30〕 这些话也见于《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文学的国土是最宽泛的,在根
本上和在理论上没有国界,更没有阶级的界限。一个资本家和一个劳动者,他们的不同的地
方是有的,遗传不同,教育不同,经济的环境不同,因之生活状态也不同,但是他们还有同
的地方。他们的人性并没有两样,他们都感到生老病死的无常,他们都有爱的要求,他们都
有怜悯与恐怖的情绪,他们都有伦常的观念,他们都企求身心的愉快。文学就是表现这最基
本的人性的艺术。无产阶级的生活的苦痛固然值得描写,但是这苦痛如其真是深刻的必定不
是属于一阶级的。人生现象有许多方面都是超于阶级的。例如,恋爱(我说的是恋爱的本身
,不是恋爱的方式)的表现,可有阶级的分别吗?例如,歌咏山水花草的美丽,可有阶级的
分别吗?没有的。如其文学只是生活现象的外表的描写,那么,我们可以承认文学是有阶级
性的,我们也可以了解无产文学是有它的理论根据;但是文学不是这样肤浅的东西,文学是
从人心中最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如其‘烟囱呀!’‘汽笛呀!’‘机轮呀!’‘列宁呀!’
便是无产文学,那么无产文学就用不着什么理论,由它自生自灭罢。我以为把文学的题材限
于一个阶级的生活现象的范围之内,实在是把文学看得太肤浅太狭隘了。”
〔31〕 梁实秋在《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一文中说:“文学家就是一个比别人感
情丰富感觉敏锐想像发达艺术完美的人。他是属于资产阶级或无产阶级,这于他的作品有什
么关系?托尔斯泰是出身贵族,但是他对于平民的同情真可说是无限量的,然而他并不主张
阶级斗争;许多人奉为神明的马克斯,他自己并不是什么无产阶级中的人物;终身穷苦的约
翰孙博士,他的志行高洁吐属文雅比贵族还有过无不及。我们估量文学的性质与价值,是只
就文学作品本身立论,不能连累到作者的阶级和身分。”
〔32〕 托尔斯泰 指列夫·托尔斯泰。他出身于贵族地主家庭。
他的作品无情地揭露沙皇制度和资本主义势力的种种罪恶,同时又宣扬道德的自我完善
和“不用暴力抵抗邪恶”。
〔33〕 约翰孙(SAJohnson,1709—1784) 英国作家、文学批?兰摇3錾碛谑樯碳彝ィ缒昕柯粑奈:笠蚨懒Ρ嘧谝徊俊队⒂锎堑洹罚艿交适业纳
褪叮皇谟枵杲稹4哟顺闪恕懊鳌保胱什准渡喜闵缁帷?
〔34〕 这里所引也见《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原文说:“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
人的专利品,大多数永远是蠢的永远是与文学无缘的。
不过鉴赏力之有无却不与阶级相干,贵族资本家尽有不知文学为何物者,无产的人也尽
有能赏鉴文学者。创造文学固是天才,鉴赏文学也是天生的一种福气。所以文学的价值决不
能以读者数目多寡而定。一般劳工劳农需要娱乐,也许需要少量的艺术的娱乐,例如什么通
俗的戏剧,电影,侦探小说,之类。为大多数人读的文学必是逢迎群众的,必是俯就的,必
是浅薄的;所以我们不该责令文学家来做这种的投机买卖。……皇室贵族雇用一班无聊文人
来做讴功颂德的诗文,我们觉得讨厌,因为这种文学是虚伪的假造的;但是在无产阶级威胁
之下便做对于无产阶级讴功颂德的文学,还不是一样的虚伪讨厌?文学家只知道聚精会神的
创作,……谁能了解他,谁便是他的知音,不拘他是属于那一阶级。文学是属于全人类的。
”
〔35〕 这里所引也见《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原文说:“无产文学理论家时常
告诉我们,文艺是他们的斗争的‘武器’。把文学当作‘武器’!这意思很明白,就是说把
文学当做宣传品,当做一种阶级斗争的工具。我们不反对任何人利用文学来达到另外的目的
,这与文学本身无害的,但是我们不能承认宣传式的文字便是文学。”
〔36〕 钱杏邨(1900—1977) 笔名阿英,安徽芜湖人,文学家,太阳社
主要成员。他在《拓荒者》第一期(一九三○年一月)《中国新兴文学中的几个具体的问题
》中说:“这种文学(按指标语口号式的文学),虽然在各方面都很幼稚,但有时它是足以
鼓动大众的。鲁那卡尔斯基说,‘能够将复杂的,尊贵的社会的内容,用了使千百万人也都
感动的强有力的艺术的单纯,表现出来的作家,愿于他有光荣罢。即使靠了比较的单纯的比
较的初步的内容也好,能够使这几百万的大众感动的作家,愿于他有光荣罢。对于这样的作
家,马克斯主义批评家应该非常之高地评价。’(《关于科学的文艺批评之任务的提要》)
为布尔乔亚所侮蔑着的‘口号标语文学’,在一方面,我们不能不承认它的幼稚,在另一方
面,我们是不得不予以相当的估价的。”《拓荒者》,文艺月刊,蒋光慈编辑,一九三○年
一月在上海创刊,“左联”成立后为“左联”刊物之一,同年五月第四、五期合刊出版后被
国民党查禁。
〔37〕 台明·培特尼(eANGQJh\,1883—1945) 通译杰米扬·别德内依
,苏联诗人。在苏联国内战争时期,他曾写了不少歌颂革命、讽刺敌人的政治鼓动诗。一九
二三年四月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团曾授予他红旗勋章(即赤旗章)。
〔38〕 《论翻译之难》 指胡适的《论翻译》一文,载《新月》第一卷第十一期(
一九二九年一月),其中有“翻译是一件艰难的事,谁都不免有错误”的话。
〔39〕 法兑耶夫(AAAAiIQGGL,1901—1956) 通译法捷耶夫,苏联作
家。著有长篇小说《毁灭》、《青年近卫军》等。《毁灭》曾由鲁迅译成中文,从一九三○
年一月起在《萌芽月刊》上连载,题为《溃灭》;一九三一年以“三闲书屋”名义出版单行
本,改题为《毁灭》。
〔40〕 格拉特珂夫(iADACFIQOKL,1883—1958) 苏联小说家。
《水门汀》,又译《士敏土》,通译《水泥》,是他描写苏联经济复兴的长篇小说。
〔41〕 “布尔乔亚”的恶意 钱杏邨在《中国新兴文学中的几个具体的问题》中,
说鲁迅、茅盾等对“口号标语文学”的批评,是“中国的布尔乔亚的作家”对“普罗列塔利
亚文坛”的“恶意的嘲笑”。
布尔乔亚,法语bourgeoisie 的音译,即资产阶级。
〔42〕 亚历舍·托尔斯泰(AAHAZKFS[K\,1883—1945)、威垒赛耶夫?ǎ翧BADG`GSIGL,1867—1945)、普理希文(MAM凄TjLTJ,1873—195?矗际窃谑赂锩凹匆殉擅锩笕约绦醋骰疃淖骷摇?
〔43〕 这些话,也见于《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
〔44〕 “艺术之宫” 成仿吾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一月)《
〈呐喊〉的评论》中说:鲁迅的历史小说《不周山》(后改名为《补天》)“虽然也还有不
能令人满足的地方”,却是表示作者“要进而入纯文艺的宫庭”的“杰作”。
〔45〕 “太阳” 隐喻蒋光慈、钱杏邨等组织的文学团体太阳社。
〔46〕 “猩猩”之说,见《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八月)杜荃(郭
沫若)的《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其中说鲁迅过去和陈西滢、长虹的论战“是猩猩
和猩猩战”。下文所说“骂到牙齿的颜色”,参看本卷第118页注〔6〕。
〔47〕 Prometheus 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造福人类的神。相传他从
主神宙斯那里偷了火种给人类,受到宙斯的惩罚,被钉在高加索山的岩石上,让神鹰啄食他
的肝脏。
〔48〕 《文艺政策》 鲁迅一九二八年翻译的关于苏联文艺政策的文件汇集,内容
包括《关于对文艺的党的政策》(一九二四年五月俄共〔布〕中央召开的关于文艺政策讨论
会的记录)、《观念形态战线和文学》(一九二五年一月第一次无产阶级作家大会的决议)
和《关于文艺领域上的党的政策》(一九二五年六月俄共〔布〕中央的决议)三个部分。
系根据日本外村史郎和藏原惟人辑译的日文本转译,曾连载于《奔流》月刊,一九三○
年六月由水沫书店出版,列为鲁迅、冯雪峰主编的《科学的艺术论丛书》之一。
〔49〕 郑伯奇(1895—1979) 陕西长安人,作家,创造社成员。
当时他在上海开设文献书房。
〔50〕 Hauptmann 霍普特曼(1862—1946),德国剧作家。G
reMgory夫人,格列高里夫人(1852—1932),爱尔兰剧作家。
〔51〕 《文艺生活》 创造社后期的文艺周刊,郑伯奇编辑,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在
上海创刊,共出四期。
〔52〕 所谓“投降”之说,见于一九二九年八月十九日上海小报《真报》所载尚文
的《鲁迅与北新书局决裂》一文,其中说鲁迅在被创造社“批判”之后,“今年也提起笔来
翻过一本革命艺术论,表示投降的意味。”
〔53〕 “方向转换” 《拓荒者》第一期(一九三○年一月)所载钱杏邨《中国新
兴文学中的几个具体的问题》中说:“……就是现在‘在转换中’的鲁迅吧,也写过‘文笔
的拙劣不如报纸的新闻’这一类的讽刺。”《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三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
)所载刚果伦的《一九二九年中国文坛的回顾》中也说:“鲁迅给我们的只是他转换了方向
以后的关于普罗文艺的译品。”
〔54〕 片冈铁兵(1894—1944) 日本作家。他曾在一九二四年创办《文
艺时代》杂志,从事所谓“新感觉派”文艺运动,一九二八年后一度转向进步的文艺阵营。
〔55〕 “阿狗阿猫” 一九三○年一月八日《申报·艺术界》(国民党文化特务朱
应鹏主编)“余话”栏刊载陈洁的《社会科学书籍的瘟疫》一文,攻击马列主义理论的翻译
和传播,说“阿猫也来一本社会科学的理论,阿狗也来一本社会科学大纲,驯至阿猫阿狗联
合起来弄社会科学大全,这样,杂乱胡糟的社会科学书籍就发瘟了。”同月十六日该刊又发
表倜然的《创作数种》,其中也有类似的话:“看了阿猫阿狗都译着连自己都搅不明白的社
会科学书,我们的确相信现在是社会科学时代了。”《申报》,参看本卷第92页注〔2〕
。
〔56〕 藏原惟人 日本文艺评论家。
〔57〕 蒋光慈的这些话,见他在《拓荒者》第一期(一九三○年一月)发表的《东
京之旅》。
〔58〕 《一周间》 以苏联国内战争为题材的中篇小说,苏联里别进斯基作,蒋光
慈译。一九三○年一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59〕 达尔文的学术著作,当时我国只有马君武译的《物种原始》(即《物种起源
》)一种,一九二○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
〔60〕 尼采的著作,当时我国只有郭沫若译的《查拉图司屈拉钞》的第一部,一九
二八年六月创造社出版部出版。
〔61〕 “严正态度” 指新月社在《新月》第一卷第一号(一九二八年三月)发刊
辞《新月的态度》中所表示的态度。他们提出所谓“健康”和“尊严”的“两大原则”,认
为当时一切进步的和革命的文艺,都是和他们“所标举的两大原则——健康与尊严——不相
容的”。
在该刊第二卷第六、七期合刊(一九二九年九月)的《敬告读者》中,又说“我们的立
论的态度希望能做到严正的地步”。
〔62〕 《告压迫言论自由者》 罗隆基作,载《新月》第二卷第
六、七期合刊(一九二九年九月)。
习惯与改革〔1〕
体质和精神都已硬化了的人民,对于极小的一点改革,也无不加以阻挠,表面上好像恐
怕于自己不便,其实是恐怕于自己不利,但所设的口实,却往往见得极其公正而且堂皇。
今年的禁用阴历〔2〕,原也是琐碎的,无关大体的事,但商家当然叫苦连天了。不特
此也,连上海的无业游民,公司雇员,竟也常常慨然长叹,或者说这很不便于农家的耕种,
或者说这很不便于海船的候潮。他们居然因此念起久不相干的乡下的农夫,海上的舟子来。
这真像煞有些博爱。
一到阴历的十二月二十三,爆竹就到处毕毕剥剥。我问一家的店伙:“今年仍可以过旧
历年,明年一准过新历年么?”
那回答是:“明年又是明年,要明年再看了。”他并不信明年非过阳历年不可。但日历
上,却诚然删掉了阴历,只存节气。
然而一面在报章上,则出现了《一百二十年阴阳合历》〔3〕的广告。好,他们连曾孙
玄孙时代的阴历,也已经给准备妥当了,一百二十年!
梁实秋先生们虽然很讨厌多数,但多数的力量是伟大,要紧的,有志于改革者倘不深知
民众的心,设法利导,改进,则无论怎样的高文宏议,浪漫古典〔4〕,都和他们无干,仅
止于几个人在书房中互相叹赏,得些自己满足。假如竟有“好人政府”〔5〕,出令改革乎
,不多久,就早被他们拉回旧道上去了。
真实的革命者,自有独到的见解,例如乌略诺夫先生,他是将“风俗”和“习惯”,都
包括在“文化”之内的,并且以为改革这些,很为困难。〔6〕我想,但倘不将这些改革,
则这革命即等于无成,如沙上建塔,顷刻倒坏。中国最初的排满革命,所以易得响应者,因
为口号是“光复旧物”,就是“复古”,易于取得保守的人民同意的缘故。但到后来,竟没
有历史上定例的开国之初的盛世,只枉然失了一条辫子,就很为大家所不满了。
以后较新的改革,就著著失败,改革一两,反动十斤,例如上述的一年日历上不准注阴
历,却来了阴阳合历一百二十年。
这种合历,欢迎的人们一定是很多的,因为这是风俗和习惯所拥护,所以也有风俗和习
惯的后援。别的事也如此,倘不深入民众的大层中,于他们的风俗习惯,加以研究,解剖,
分别好坏,立存废的标准,而于存于废,都慎选施行的方法,则无论怎样的改革,都将为习
惯的岩石所压碎,或者只在表面上浮游一些时。
现在已不是在书斋中,捧书本高谈宗教,法律,文艺,美术……等等的时候了,即使要
谈论这些,也必须先知道习惯和风俗,而且有正视这些的黑暗面的勇猛和毅力。因为倘不看
清,就无从改革。仅大叫未来的光明,其实是欺骗怠慢的自己和怠慢的听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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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三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 禁用阴历 指一九二九年十月七日国民党当局发布的通令,其中规定:“凡商
家帐目,民间契纸及一切签据,自十九年(按即一九三○年)一月一日起一律适用国历,如
附用阴历,法律即不生效。”
〔3〕 《一百二十年阴阳合历》指《一百二十年阴阳历对照表》,中华学艺社编,上
海华通书局印行。
〔4〕 浪漫古典 梁实秋曾出版过论文集《浪漫的与古典的》,宣扬白璧德的新人文
主义。
〔5〕 “好人政府” 是胡适等人于一九二二年五月提出的政治主张,见《努力周报
》第二期发表的《我们的政治主张》一文:“我们以为现在不谈政治则已,若谈政治,应该
有一个切实的,明了的,人人都能了解的目标。我们以为国内的优秀分子,无论他们理想中
的政治组织是什么,……现在都应该平心降格的公认‘好政府’一个目标,作为现在改革中
国政治的最低限度的要求。”“今日政治改革第一步在于好人须要有奋斗的精神。凡是社会
上的优秀分子,应该为自卫计,为社会国家计,出来和恶势力奋斗。”这里所说的“好人”
、“社会上的优秀分子”,都是胡适等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的自我标榜。一九三○年前后,
胡适、罗隆基等又在《新月》上老调重弹,目的在于参加国民党政府。
〔6〕 乌略语夫 通译乌里扬诺夫,即列宁。他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
病》一书中曾说:“无产阶级专政是对旧社会的势力和传统进行的顽强斗争,流血的和不流
血的,暴力的和和平的,军事的和经济的,教育的和行政的斗争。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是最
可怕的势力。没有铁一般的和在斗争中锻炼出来的党,没有为本阶级全体忠实的人所信赖的
党,没有善于考察群众情绪和影响群众情绪的党,要顺利地进行这种斗争是不可能的。”(
《列宁选集》第四卷第二○○页,一九七二年十月人民出版社出版)
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1〕倘说,凡大队的革命军,必须一切战士的意识,都十分正
确,分明,这才是真的革命军,否则不值一哂。这言论,初看固然是很正当,彻底似的,然
而这是不可能的难题,是空洞的高谈,是毒害革命的甜药。
譬如在帝国主义的主宰之下,必不容训练大众个个有了“人类之爱”,然后笑嘻嘻地拱
手变为“大同世界”〔2〕一样,在革命者们所反抗的势力之下,也决不容用言论或行动,
使大多数人统得到正确的意识。所以每一革命部队的突起,战士大抵不过是反抗现状这一种
意思,大略相同,终极目的是极为歧异的。或者为社会,或者为小集团,或者为一个爱人,
或者为自己,或者简直为了自杀。然而革命军仍然能够前行。因为在进军的途中,对于敌人
,个人主义者所发的子弹,和集团主义者所发的子弹是一样地能够制其死命;任何战士死伤
之际,便要减少些军中的战斗力,也两者相等的。但自然,因为终极目的的不同,在行进时
,也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然而只要无碍于进行,则愈到后来,
这队伍也就愈成为纯粹,精锐的队伍了。
我先前为叶永蓁君的《小小十年》作序,〔3〕以为已经为社会尽了些力量,便是这意
思。书中的主角,究竟上过前线,当过哨兵(虽然连放枪的方法也未曾被教),比起单是抱
膝哀歌,握笔愤叹的文豪们来,实在也切实得远了。倘若要现在的战士都是意识正确,而且
坚于钢铁之战士,不但是乌托邦的空想,也是出于情理之外的苛求。
但后来在《申报》上,却看见了更严厉,更彻底的批评,〔4〕因为书中的主角的从军
,动机是为了自己,所以深加不满。
《申报》是最求和平,最不鼓动革命的报纸,初看仿佛是很不相称似的,我在这里要指
出貌似彻底的革命者,而其实是极不革命或有害革命的个人主义的论客来,使那批评的灵魂
和报纸的躯壳正相适合。
其一是颓废者,因为自己没有一定的理想和无力,便流落而求刹那的享乐;一定的享乐
,又使他发生厌倦,则时时寻求新刺戟,而这刺戟又须利害,这才感到畅快。革命便也是那
颓废者的新刺戟之一,正如饕饕者餍足了肥甘,味厌了,胃弱了,便要吃胡椒和辣椒之类,
使额上出一点小汗,才能送下半碗饭去一般。他于革命文艺,就要彻底的,完全的革命文艺
,一有时代的缺陷的反映,就使他皱眉,以为不值一哂。和事实离开是不妨的,只要一个爽
快。法国的波特莱尔,谁都知道是颓废的诗人,然而他欢迎革命,待到革命要妨害他的颓废
生活的时候,他才憎恶革命了。〔5〕所以革命前夜的纸张上的革命家,而且是极彻底,极
激烈的革命家,临革命时,便能够撕掉他先前的假面,——不自觉的假面。这种史例,是也
应该献给一碰小钉子,一有小地位(或小款子),便东窜东京,西走巴黎的成仿吾那样“革
命文学家”的。
其一,我还定不出他的名目。要之,是毫无定见,因而觉得世上没有一件对,自己没有
一件不对,归根结蒂,还是现状最好的人们。他现为批评家而说话的时候,就随便捞到一种
东西以驳诘相反的东西。要驳互助说〔6〕时用争存说,驳争存说时用互助说;反对和平论
时用阶级争斗说,反对斗争时就主张人类之爱。论敌是唯心论者呢,他的立场是唯物论,待
到和唯物论者相辩难,他却又化为唯心论者了。要之,是用英尺来量俄里,又用法尺来量密
达,而发见无一相合的人。因为别的一切,无一相合,于是永远觉得自己是“允执厥中”〔
7〕,永远得到自己满足。从这些人们的批评的指示,则只要不完全,有缺陷,就不行。但
现在的人,的事,那里会有十分完全,并无缺陷的呢,为万全计,就只好毫不动弹。然而这
毫不动弹,却也就是一个大错。总之,做人之道,是非常之烦难了,至于做革命家,那当然
更不必说。
《申报》的批评家对于《小小十年》虽然要求彻底的革命的主角,但于社会科学的翻译
,是加以刻毒的冷嘲的,所以那灵魂是后一流,而略带一些颓废者的对于人生的无聊,想吃
些辣椒来开开胃的气味。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三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 “大同世界” 原是古代人设想的一种平等安乐的社会,后来常用以指“理想
世界”。“大同”一词原出《礼记·礼运》。
〔3〕 叶永蓁 参看《三闲集·叶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及其有关注。
〔4〕 这里所说《申报》的批评,指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十九日《申报·艺术界》“新
书月评”栏倜然评《小小十年》的文章。其中说:
“我们的主人翁和许多革命青年一样,最初只是把革命当作一种无法可想之中的办法,
至于那些冠冕堂皇的革命理由,差不多都是事后才知道,事后才说”;“书中很强烈的暗示
着,现在革命青年心目中的‘革命’,目的不是求民族复兴而是在个人求得出路而已。”并
断定“《小小十年》这样的作品就不算是可贵的了。”
〔5〕 波特莱尔(CABaudelaire,1821—1867) 法国诗人。?渭臃ü话怂陌四甑亩赂锩嗉渡缁嵘繁ā罚⒉渭恿肆碌慕掷菡健5谡
獯胃锩О芎螅ナЯ硕杂谏缁峤降男判模找嫱欠稀K魇抖裰罚栊床√
睦恚阑蠖瘢杷趟劳觯渎垩崾狼樾鳌?
〔6〕 互助说 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的反动学说。它认为生物及人类的生存
和进化是由于互助,鼓吹以互助的办法解决社会矛盾。争存说,即达尔文进化论的生存竞争
学说。这种学说认为,生物在维护个体生存和繁殖后代的过程中,与周围环境中的各种条件
经常发生矛盾斗争,优胜劣败,适者生存。这种自然科学学说,后来被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用
来解释人类社会,成为替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辩护的理论。
〔7〕 “允执厥中” 语见《尚书·大禹谟》,不偏不倚的意思。
张资平氏的“小说学”〔1〕张资平氏据说是“最进步”的“无产阶级作家”,你们还
在“萌芽”,还在“拓荒”,他却已在收获了。〔2〕这就是进步,拔步飞跑,望尘莫及。
然而你如果追踪而往呢,就看见他跑进“乐群书店”〔3〕中。
张资平氏先前是三角恋爱小说作家,并且看见女的性欲,比男人还要熬不住,她来找男
人,贱人呀贱人,该吃苦。这自然不是无产阶级小说。但作者一转方向,则一人得道,鸡犬
飞升,〔4〕何况神仙的遗蜕呢,《张资平全集》还应该看的。这是收获呀,你明白了没有
?
还有收获哩。《申报》报告,今年的大夏学生,敬请“为青年所崇拜的张资平先生”去
教“小说学”了。中国老例,英文先生是一定会教外国史的,国文先生是一定会教伦理学的
,何况小说先生,当然满肚子小说学。要不然,他做得出来吗?
我们能保得定荷马〔5〕没有“史诗作法”,沙士比亚〔6〕没有“戏剧学概论”吗?
呜呼,听讲的门徒是有福了,从此会知道如何三角,如何恋爱,你想女人吗,不料女人
的性欲冲动比你还要强,自己跑来了。朋友,等着罢。但最可怜的是不在上海,只好遥遥“
崇拜”,难以身列门墙〔7〕的青年,竟不能恭听这伟大的“小说学”。现在我将《张资平
全集》和“小说学”的精华,提炼在下面,遥献这些崇拜家,算是“望梅止渴”云。
那就是—— k
二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四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四期,署名黄棘。
〔2〕 张资平(1893—1959) 广东梅县人,创造社早期成员,抗日战争时
期堕落为汉奸。他写过大量三角恋爱小说,在革命文学论争中,自称“转换方向”。他在自
己主编的《乐群》月刊第二卷第十二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的《编后》中,攻击《拓荒者
》、《萌芽月刊》等刊物,其中说:“有人还自谦‘拓荒’‘萌芽’,或许觉得那样的探求
嫌过早,但你们不要因为自己脚小便叫别人在路上停下来等你,我们要勉力跑快一点了,不
要‘收获’回到‘拓荒’,回到‘萌芽’,甚而至于回到‘下种’呀!不要自己跟不上,便
厌人家太早太快,望着人家走去。”
〔3〕 乐群书店 张资平一九二八年在上海开设的一个书店,一九二九年曾出版过《
资平小说集》,并在《乐群》月刊上登过将为张资平“搜印全集以飨读者”的广告。
〔4〕 一人得道,鸡犬飞升 东晋葛洪《神仙传》卷四记载:汉代淮南王刘安吃了仙
药成仙,“临去时,余药器置在中庭,鸡犬舐啄之,尽得升天。”这里是用以讽刺张资平曾
一度宣称自己“转向”革命的投机行为。他在《乐群》半月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八年十
月)的《编后并答辩》中曾说:“论我的作品,截至一九二六年冬止写《最后的幸福》后,
就没有再写那一类的作品了。无论从前发表过如何的浪漫的作品,只要今后能够转换方向前
进。”
〔5〕 荷马(Homeros) 相传为公元前九世纪古希腊的行吟盲诗人,史诗《
伊利亚特》、《奥德赛》的作者。
〔6〕 沙士比亚(WAShakespeare,1564—1616) 欧洲文艺?葱耸逼谟⒐肪缂摇⑹恕V芯绫尽吨傧囊怪巍贰ⅰ堵廾芘酚胫炖鲆丁贰ⅰ豆防滋亍
返热咧帧?
〔7〕 门墙 语出《论语·子张》:“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
,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后来常以“门墙”指教师讲学的地方。
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1〕——三月二日在左翼作家联盟〔2〕成立大会讲我以为
在现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
为什么呢?第一,倘若不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单关在玻璃窗内做文章,研究问题,
那是无论怎样的激烈,“左”,都是容易办到的;然而一碰到实际,便即刻要撞碎了。关在
房子里,最容易高谈彻底的主义,然而也最容易“右倾”。西洋的叫做“Salon的社会
主义者”,便是指这而言。“Salon”是客厅的意思,坐在客厅里谈谈社会主义,高雅
得很,漂亮得很,然而并不想到实行的。这种社会主义者,毫不足靠。并且在现在,不带点
广义的社会主义的思想的作家或艺术家,就是说工农大众应该做奴隶,应该被虐杀,被剥削
的这样的作家或艺术家,是差不多没有了,除非墨索里尼〔3〕,但墨索里尼并没有写过文
艺作品。(当然,这样的作家,也还不能说完全没有,例如中国的新月派诸文学家,以及所
说的墨索里尼所宠爱的邓南遮〔4〕便是。)
第二,倘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情形,也容易变成“右翼”。
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
革命尤其是现实的事,需要各种卑贱的,麻烦的工作,决不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革命
当然有破坏,然而更需要建设,破坏是痛快的,但建设却是麻烦的事。所以对于革命抱着浪
漫谛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进行,便容易失望。听说俄国的诗人叶遂宁,
当初也非常欢迎十月革命,当时他叫道,“万岁,天上和地上的革命!”又说“我是一个布
尔塞维克了!”然而一到革命后,实际上的情形,完全不是他所想像的那么一回事,终于失
望,颓废。叶遂宁后来是自杀了的,听说这失望是他的自杀的原因之一。〔5〕又如毕力涅
克和爱伦堡〔6〕,也都是例子。
在我们辛亥革命时也有同样的例,那时有许多文人,例如属于“南社”〔7〕的人们,
开初大抵是很革命的,但他们抱着一种幻想,以为只要将满洲人赶出去,便一切都恢复了“
汉官威仪”,人们都穿大袖的衣服,峨冠博带,大步地在街上走。谁知赶走满清皇帝以后,
民国成立,情形却全不同,所以他们便失望,以后有些人甚至成为新的运动的反动者。但是
,我们如果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情形,也容易和他们一样的。
还有,以为诗人或文学家高于一切人,他底工作比一切工作都高贵,也是不正确的观念
。举例说,从前海涅〔8〕以为诗人最高贵,而上帝最公平,诗人在死后,便到上帝那里去
,围着上帝坐着,上帝请他吃糖果。在现在,上帝请吃糖果的事,是当然无人相信的了,但
以为诗人或文学家,现在为劳动大众革命,将来革命成功,劳动阶级一定从丰报酬,特别优
待,请他坐特等车,吃特等饭,或者劳动者捧着牛油面包来献他,说:“我们的诗人,请用
吧!”这也是不正确的;因为实际上决不会有这种事,恐怕那时比现在还要苦,不但没有牛
油面包,连黑面包都没有也说不定,俄国革命后一二年的情形便是例子。如果不明白这情形
,也容易变成“右翼”。事实上,劳动者大众,只要不是梁实秋所说“有出息”者,也决不
会特别看重知识阶级者的,如我所译的《溃灭》中的美谛克(知识阶级出身),反而常被矿
工等所嘲笑。不待说,知识阶级有知识阶级的事要做,不应特别看轻,然而劳动阶级决无特
别例外地优待诗人或文学家的义务。
现在,我说一说我们今后应注意的几点。
第一,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旧社会的根
柢原是非常坚固的,新运动非有更大的力不能动摇它什么。并且旧社会还有它使新势力妥协
的好办法,但它自己是决不妥协的。在中国也有过许多新的运动了,却每次都是新的敌不过
旧的,那原因大抵是在新的一面没有坚决的广大的目的,要求很小,容易满足。譬如白话文
运动,当初旧社会是死力抵抗的,但不久便容许白话文底存在,给它一点可怜地位,在报纸
的角头等地方可以看见用白话写的文章了,这是因为在旧社会看来,新的东西并没有什么,
并不可怕,所以就让它存在,而新的一面也就满足,以为白话文已得到存在权了。又如一二
年来的无产文学运动,也差不多一样,旧社会也容许无产文学,因为无产文学并不厉害,反
而他们也来弄无产文学,拿去做装饰,仿佛在客厅里放着许多古董磁器以外,放一个工人用
的粗碗,也很别致;而无产文学者呢,他已经在文坛上有个小地位,稿子已经卖得出去了,
不必再斗争,批评家也唱着凯旋歌:“无产文学胜利!”但除了个人的胜利,即以无产文学
而论,究竟胜利了多少?况且无产文学,是无产阶级解放斗争底一翼,它跟着无产阶级的社
会的势力的成长而成长,在无产阶级的社会地位很低的时候,无产文学的文坛地位反而很高
,这只是证明无产文学者离开了无产阶级,回到旧社会去罢了。
第二,我以为战线应该扩大。在前年和去年,文学上的战争是有的,但那范围实在太小
,一切旧文学旧思想都不为新派的人所注意,反而弄成了在一角里新文学者和新文学者的斗
争,旧派的人倒能够闲舒地在旁边观战。
第三,我们应当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因为现在人手实在太少了,譬如我们有好几种杂
志〔9〕,单行本的书也出版得不少,但做文章的总同是这几个人,所以内容就不能不单薄
。一个人做事不专,这样弄一点,那样弄一点,既要翻译,又要做小说,还要做批评,并且
也要做诗,这怎么弄得好呢?这都因为人太少的缘故,如果人多了,则翻译的可以专翻译,
创作的可以专创作,批评的专批评;对敌人应战,也军势雄厚,容易克服。关于这点,我可
带便地说一件事。前年创造社和太阳社向我进攻的时候,那力量实在单薄,到后来连我都觉
得有点无聊,没有意思反攻了,因为我后来看出了敌军在演“空城计”。那时候我的敌军是
专事于吹擂,不务于招兵练将的;攻击我的文章当然很多,然而一看就知道都是化名,骂来
骂去都是同样的几句话。我那时就等待有一个能操马克斯主义批评的枪法的人来狙击我的,
然而他终于没有出现。在我倒是一向就注意新的青年战士底养成的,曾经弄过好几个文学团
体〔10〕,不过效果也很小。但我们今后却必须注意这点。
我们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但同时,在文学战线上的人还要“韧”。所谓韧,就
是不要像前清做八股文的“敲门砖”似的办法。前清的八股文〔11〕,原是“进学”〔1
2〕做官的工具,只要能做“起承转合”,借以进了“秀才举人”,便可丢掉八股文,一生
中再也用不到它了,所以叫做“敲门砖”,犹之用一块砖敲门,门一敲进,砖就可抛弃了,
不必再将它带在身边。这种办法,直到现在,也还有许多人在使用,我们常常看见有些人出
了一二本诗集或小说集以后,他们便永远不见了,到那里去了呢?是因为出了一本或二本书
,有了一点小名或大名,得到了教授或别的什么位置,功成名遂,不必再写诗写小说了,所
以永远不见了。这样,所以在中国无论文学或科学都没有东西,然而在我们是要有东西的,
因为这于我们有用。(卢那卡尔斯基是甚至主张保存俄国的农民美术〔13〕,因为可以造
出来卖给外国人,在经济上有帮助。我以为如果我们文学或科学上有东西拿得出去给别人,
则甚至于脱离帝国主义的压迫的政治运动上也有帮助。)但要在文化上有成绩,则非韧不可
。
最后,我以为联合战线是以有共同目的为必要条件的。我记得好像曾听到过这样一句话
:“反动派且已经有联合战线了,而我们还没有团结起来!”其实他们也并未有有意的联合
战线,只因为他们的目的相同,所以行动就一致,在我们看来就好像联合战线。而我们战线
不能统一,就证明我们的目的不能一致,或者只为了小团体,或者还其实只为了个人,如果
目的都在工农大众,那当然战线也就统一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四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四期。
〔2〕 左翼作家联盟 即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
革命文学团体。一九三○年三月在上海成立(并先后在北平、天津等地及日本东京设立分会
),领导成员有鲁迅、夏衍、冯雪峰、冯乃超、周扬等。“左联”的成立,标志着中国革命
文学发展的一个新阶段。它曾有组织有计划地致力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宣传和研究,批
判各种错误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提倡革命文学创作,进行文艺大众化的探讨,培养了一批
革命文艺工作者,促进了革命文学运动的发展。它在国民党统治区内领导革命文学工作者和
进步作家,对国民党的反革命文化“围剿”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斗争,在粉碎这种“围剿”中
起了重大的作用。但由于受到当时党内“左”倾路线的影响,“左联”的一些领导人在工作
中有过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的倾向,对此,鲁迅曾进行过原则性的批评。他在“左联”成立
大会上的这个讲话,是当时左翼文艺运动有重要意义的文件。“左联”由于受国民党政府的
白色恐怖的摧残压迫,也由于领导工作中宗派主义的影响,始终是一个比较狭小的团体。一
九三五年底,为了适应抗日救亡运动的新形势,“左联”自行解散。
〔3〕 墨索里尼(BAMussolini,1833—1945) 意大利的独裁?吆头ㄎ魉沟车晨诙问澜绱笳降淖锟弧?
〔4〕 邓南遮(GAD’Annunzio,1863—1938), 意大利唯美?饕遄骷摇V谐て∷怠端赖氖だ返取M砟瓿晌褡逯饕逭撸钍苣骼锬岬某璋竦
谩扒淄酢背坪牛荒骼锬峄乖驼髑笏拇牵痪湃鹉耆隆睹妊吭驴返谝痪淼
谌凇豆谕馕奶诚ⅰ罚?
〔5〕 叶遂宁 参看本卷第38页注〔19〕。这里所引的诗句,分别见于他在一九
一八年所作的《天上的鼓手》和《约旦河上的鸽子》。
〔6〕 毕力涅克(lAA圃FWJbO,1894—1941) 又译皮涅克,苏联革命初?诘乃健巴啡恕弊骷抑弧R痪哦拍辏诠獍锥肀戏⒈沓て∷怠逗炷尽罚
偎樟缁嶂饕褰ㄉ琛0妆ぃ慰幢揪淼冢保常敢匙ⅰ玻保薄场?
〔7〕 “南社” 参看本卷第138页注〔9〕。
〔8〕 海涅(HAHeine,1797—1856) 德国诗人,著有长诗《德国?桓龆斓耐啊返取U饫锏囊觯慰幢揪淼冢保常敢匙ⅰ玻保病场?
〔9〕 几种杂志 指当时出版的《萌芽月刊》、《拓荒者》、《大众文艺》、《文艺
研究》等。
〔10〕 几个文学团体 指莽原社、未名社、朝花社等。
〔11〕 八股文 明、清科举考试制度所规定的一种公式化文体,每篇分破题、承题
、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后四部分是主体,每部分有两股相比偶的
文字,合共八股,所以叫“八股文”。下文所说的“起承转合”,指做八股文的一种公式,
即所谓“起要平起,承要春(从)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永”。
〔12〕 “进学” 按明、清科举制度,童生经过县考初试,府考复试,再参加由学
政主持的院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县学,叫“进学”,也就成为“秀才”。
〔13〕 关于卢那察尔斯基主张保存俄国农民美术的观点,见鲁迅翻译的卢那察尔斯
基论文集《文艺与批评》中的《苏维埃国家与艺术》。
我们要批评家〔1〕
看大概的情形(我们这里得不到确凿的统计),从去年以来,挂着“革命的”的招牌的
创作小说的读者已经减少,出版界的趋势,已在转向社会科学了。这不能不说是好现象。最
初,青年的读者迷于广告式批评的符咒,以为读了“革命的”创作,便有出路,自己和社会
,都可以得救,于是随手拈来,大口吞下,不料许多许多是并不是滋养品,是新袋子里的酸
酒,红纸包里的烂肉,那结果,是吃得胸口痒痒的,好像要呕吐。
得了这一种苦楚的教训之后,转而去求医于根本的,切实的社会科学,自然,是一个正
当的前进。
然而,大部分是因为市场的需要,社会科学的译著又蜂起云涌了,较为可看的和很要不
得的都杂陈在书摊上,开始寻求正确的知识的读者们已经在惶惑。然而新的批评家不开口,
类似批评家之流便趁势一笔抹杀:“阿狗阿猫”。
到这里,我们所需要的,就只得还是几个坚实的,明白的,真懂得社会科学及其文艺理
论的批评家。
批评家的发生,在中国已经好久了。每一个文学团体中,大抵总有一套文学的人物。至
少,是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还有一个尽职于宣传本团体的光荣和功绩的批评家。这些团
体,都说是志在改革,向旧的堡垒取攻势的,然而还在中途,就在旧的堡垒之下纷纷自己扭
打起来,扭得大家乏力了,这才放开了手,因为不过是“扭”而已矣,所以大创是没有的,
仅仅喘着气。一面喘着气,一面各自以为胜利,唱着凯歌。旧堡垒上简直无须守兵,只要袖
手俯首,看这些新的敌人自己所唱的喜剧就够。他无声,但他胜利了。
这两年中,虽然没有极出色的创作,然而据我所见,印成本子的,如李守章的《跋涉的
人们》〔2〕,台静农的《地之子》〔3〕,叶永秦的《小小十年》前半部,柔石的《二月
》及《旧时代之死》〔4〕,魏金枝的《七封信的自传》〔5〕,刘一梦的《失业以后》〔
6〕,总还是优秀之作。可惜我们的有名的批评家,梁实秋先生还在和陈西滢相呼应,这里
可以不提;成仿吾先生是怀念了创造社过去的光荣之后,摇身一变而成为“石厚生”,接着
又流星似的消失了;钱杏邨先生近来又只在《拓荒者》上,搀着藏原惟人,一段又一段的,
在和茅盾扭结〔7〕。每一个文学团体以外的作品,在这样忙碌或萧闲的战场,便都被“打
发”或默杀了。
这回的读书界的趋向社会科学,是一个好的,正当的转机,不惟有益于别方面,即对于
文艺,也可催促它向正确,前进的路。但在出品的杂乱和旁观者的冷笑中,是极容易雕谢的
,所以现在所首先需要的,也还是——几个坚实的,明白的,真懂得社会科学及其文艺理论
的批评家。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四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四期。
〔2〕 李守章 字俊民,江苏南通人。《跋涉的人们》收短篇小说四篇,一九二九年
北新书局出版。
〔3〕 台静农 安徽霍丘人,作家,未名社成员。《地之子》收短篇小说十四篇,一
九二八年未名社出版。
〔4〕 柔石(1902—1931) 参看本书《柔石小传》及其有关注。
〔5〕 魏金枝(1900—1972) 浙江嵊县人,作家。《七封信的自传》,收
短篇小说六篇,一九二八年上海人间书店出版,原题为《七封书信的自传》。
〔6〕 刘一梦(?—1931) 山东沂水人。《失业以后》收短篇小说八篇,一九
二九年上海春野书店出版。
〔7〕 这里说的钱杏邨“和茅盾扭结”,指钱杏邨在《拓荒者》第一期《中国新兴文
学中的几个具体的问题》中,反复引证藏原惟人的《再论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普罗
列塔利亚艺术的内容与形式》等文,来评论茅盾的作品和反对茅盾《从牯岭到东京》一文中
所提出的意见。
“好政府主义”〔1〕
梁实秋先生这回在《新月》的“零星”上,也赞成“不满于现状”〔2〕了,但他以为
“现在有智识的人(尤其是夙来有‘前驱者’‘权威’‘先进’的徽号的人),他们的责任
不仅仅是冷讥热嘲地发表一点‘不满于现状’的杂感而已,他们应该更进一步的诚诚恳恳地
去求一个积极医治‘现状’的药方”。
为什么呢?因为有病就须下药,“三民主义是一副药,——梁先生说,——共产主义也
是一副药,国家主义〔3〕也是一副药,无政府主义〔4〕也是一副药,好政府主义也是一
副药”,现在你“把所有的药方都褒贬得一文不值,都挖苦得不留余地,……这可是什么心
理呢?”
这种心理,实在是应该责难的。但在实际上,我却还未曾见过这样的杂感,譬如说,同
一作者,而以为三民主义者是违背了英美的自由,共产主义者又收受了俄国的卢布,国家主
义太狭,无政府主义又太空……。所以梁先生的“零星”,是将他所见的杂感的罪状夸大了
。
其实是,指摘一种主义的理由的缺点,或因此而生的弊病,虽是并非某一主义者,原也
无所不可的。有如被压榨得痛了,就要叫喊,原不必在想出更好的主义之前,就定要咬住牙
关。但自然,能有更好的主张,便更成一个样子。
不过我以为梁先生所谦逊地放在末尾的“好政府主义”,却还得更谦逊地放在例外的,
因为自三民主义以至无政府主义,无论它性质的寒温如何,所开的究竟还是药名,如石膏,
肉桂之类,——至于服后的利弊,那是另一个问题。独有“好政府主义”这“一副药”,他
在药方上所开的却不是药名,而是“好药料”三个大字,以及一些唠唠叨叨的名医架子的“
主张”。不错,谁也不能说医病应该用坏药料,但这张药方,是不必医生才配摇头,谁也会
将他“褒贬得一文不值”
(“褒”是“称赞”之意,用在这里,不但“不通”,也证明了不识“褒”字,但这是
梁先生的原文,所以姑仍其旧)的。
倘这医生羞恼成怒,喝道“你嘲笑我的好药料主义,就开出你的药方来!”那就更是大
可笑的“现状”之一,即使并不根据什么主义,也会生出杂感来的。杂感之无穷无尽,正因
为这样的“现状”太多的缘故。
一九三○,四,十七。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五月《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好政府主义”,参看本卷第225页注〔5〕。
〔2〕 这里所说的“不满于现状”和以下所引的梁实秋的话,都见于《新月》第二卷
第八期(一九二九年十月)《“不满于现状”,便怎
样呢?》
〔3〕 国家主义 一种资产阶级民族主义思想。它抹杀国家的阶级本质,以“国家至
上”的口号欺骗人民服从统治阶级的利益;宣传“民族优越论”,鼓吹扩张主义。中国的国
家主义派在一九二三年成立“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后改为“中国青年党”,进行反共反
人民的活动。
〔4〕 无政府主义 十九世纪上半期开始流行的—种小资产阶级思潮。它鼓吹个人“
绝对自由”,否定一切国家权力,反对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五四”前后,中国
的无政府主义者曾组织“民声社”、“进化社”等小团体,出版刊物和小册子宣扬这种思想
。
“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1〕梁实秋先生为了《拓荒者》上称他为“资本家的
走狗”〔2〕,就做了一篇自云“我不生气”〔3〕的文章。先据《拓荒者》第二期第六七
二页上的定义〔4〕,“觉得我自己便有点像是无产阶级里的一个”之后,再下“走狗”的
定义,为“大凡做走狗的都是想讨主子的欢心因而得到一点恩惠”,于是又因而发生疑
问道——
“《拓荒者》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是那一个资本家,还是所有的资本家?我还不知道
我的主子是谁,我若知道,我一定要带着几分杂志去到主子面前表功,或者还许得到几个金
镑或卢布的赏赉呢。……我只知道不断的劳动下去,便可以赚到钱来维持生计,至于如何可
以做走狗,如何可以到资本家的帐房去领金镑,如何可以到××党去领卢布,这一套本领,
我可怎么能知道呢?
……”
这正是“资本家的走狗”的活写真。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
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不知道谁是它的主
子,正是它遇见所有阔人都驯良的原因,也就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证据。即使无人豢养,
饿的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
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
梁先生既然自叙他怎样辛苦,好像“无产阶级”(即梁先生先前之所谓“劣败者”),
又不知道“主子是谁”,那是属于后一类的了,为确当计,还得添几个字,称为“丧家的”
“资本家的走狗”。
然而这名目还有些缺点。梁先生究竟是有智识的教授,所以和平常的不同。他终于不讲
“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了,在《答鲁迅先生》〔5〕那一篇里,很巧妙地插进电杆上写
“武装保护苏联”,敲碎报馆玻璃那些句子去,在上文所引的一段里又写出“到××党去领
卢布”字样来,那故意暗藏的两个×,是令人立刻可以悟出的“共产”这两字,指示着凡主
张“文学有阶级性”,得罪了梁先生的人,都是在做“拥护苏联”,或“去领卢布”的勾当
,和段祺瑞的卫兵枪杀学生〔6〕,《晨报》〔7〕却道学生为了几个卢布送命,自由大同
盟〔8〕上有我的名字,《革命日报》〔9〕的通信上便说为“金光灿烂的卢布所买收”,
都是同一手段。在梁先生,也许以为给主子嗅出匪类(“学匪”〔10〕),也就是一种“
批评”,然而这职业,比起“刽子手”
来,也就更加下贱了。
我还记得,“国共合作”时代,通信和演说,称赞苏联,是极时髦的,现在可不同了,
报章所载,则电杆上写字和“××党”,捕房正在捉得非常起劲,那么,为将自己的论敌指
为“拥护苏联”或“××党”,自然也就髦得合时,或者还许会得到主子的“一点恩惠”了
。但倘说梁先生意在要得“恩惠”或“金镑”,是冤枉的,决没有这回事,不过想借此助一
臂之力,以济其“文艺批评”之穷罢了。所以从“文艺批评”方面看来,就还得在“走狗”
之上,加上一个形容字:
“乏”。
一九三○,四,十九。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五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2〕 指《拓荒者》第二期(一九三○年二月)刊载的冯乃超《文艺理论讲座(第二
回)·阶级社会的艺术》,它批驳了梁实秋的《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吧?》一文中的某些观点
,其中说:“无产阶级既然从其斗争经验中已经意识到自己阶级的存在,更进一步意识其历
史的使命。然而,梁实秋却来说教——所谓‘正当的生活斗争手段’。‘一个无产者假如他
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
那末,这样一来,资本家更能够安稳的加紧其榨取的手段,天下便太平。对于这样的说教人
,我们要送‘资本家的走狗’这样的称号的。”
〔3〕 梁实秋所说的“我不生气”以及本篇所引用的他的话,都见于一九二九年十一
月《新月》第二卷第九期(按实际出版日期当在一九三○年二月以后)《“资本家的走狗”
》一文。
〔4〕 这里所说的定义,指冯乃超在《阶级社会的艺术》一文中所引恩格斯关于无产
阶级的定义:“无产者——普罗列塔利亚(ProletariMer)是什么呢?它是‘?雎羝淅投酝猓耆挥蟹椒ㄎ制渖频模忠虼擞植灰欣等魏沃掷嘧时镜睦笾
缁峤准丁!苤章蘖兴恰章蘖兴堑捉准毒褪鞘攀兰偷模ㄏ衷谝彩堑模
?
劳动阶级(Proletariat)’。(恩格斯)”这段话现译为:“第二个问题
:什么是无产阶级?答:无产阶级是专靠出卖自己的劳动而不是靠某一种资本的利润来获得
生活资料的社会阶级。……一句话,无产阶级或无产者阶级就是十九世纪的劳动阶级。”(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二一○页,一九七二年五月人民出版社出版)
〔5〕 《答鲁迅先生》 也见于《新月》第二卷第九期。梁实秋在文中说:“讲我自
己罢,革命我是不敢乱来的,在电灯杆子上写‘武装保护苏联’我是不干的,到报馆门前敲
碎一两块值五六百元的大块玻璃我也是不干的,现时我只能看看书写写文章。”
〔6〕 指三一八惨案。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爱国学生和群众为反对日本等帝
国主义国家侵犯中国主权,到段祺瑞执政府门前请愿,段即命令卫队开枪射击,死伤二百多
人。
〔7〕 《晨报》 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的政治团体研究系的机关报。一九一八年十
二月在北京创刊,一九二八年六月停刊。
〔8〕 自由大同盟 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的简称。中国共产党支持和领导下的一个革
命群众团体,一九三○年二月成立于上海。宗旨是争取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自由,反
对国民党的反动统治。鲁迅是它的发起人之一。
〔9〕 《革命日报》 国民党内汪精卫改组派的报纸,一九二九年底在上海创刊。
〔10〕 “学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日国家主义派刊物《国魂》旬刊第九期上
,载有姜华的《学匪与学阀》一文,咒骂在北京女师大风潮中支持进步学生的鲁迅、马裕藻
等人为“学匪”。当时的现代评论派也对鲁迅等进行过这类攻击。
《进化和退化》小引〔1〕这是译者从十年来所译的将近百篇的文字中,选出不很专门
,大家可看之作,集在一处,希望流传较广的本子。一,以见最近的进化学说的情形,二,
以见中国人将来的运命。
进化学说之于中国,输入是颇早的,远在严复〔2〕的译述赫胥黎〔3〕《天演论》。
但终于也不过留下一个空泛的名词,欧洲大战时代,又大为论客所误解,到了现在,连名目
也奄奄一息了。其间学说几经迁流,兑佛黎斯〔4〕的突变说兴而又衰,兰麻克〔5〕的环
境说废而复振,我们生息于自然中,而于此等自然大法的研究,大抵未尝加意。此书首尾的
各两篇,即由新兰麻克主义〔6〕立论,可以窥见大概,略弥缺憾的。
但最要紧的是末两篇〔7〕。沙漠之逐渐南徙,营养之已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
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可以解中国古史难以探索的原因,
可以破中国人最能耐苦的谬说,还不过是副次的收获罢了。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
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倘这事能为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所记忆,那么,这书所得的酬报,也就
非常之大了。
然而自然科学的范围,所说就到这里为止,那给与的解答,也只是治水和造林。这是一
看好像极简单,容易的事,其实却并不如此的。我可以引史沫得列〔8〕女士在《中国乡村
生活断片》中的两段话作证——“她(使女)说,明天她要到南苑〔9〕去运动狱吏释放她
的亲属。这人,同六十个别的乡人,男女都有,在三月以前被捕和收监,因为当别的生活资
料都没有了以后,他们曾经砍过树枝或剥过树皮。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捣乱,只因为他们
可以卖掉木头来买粮食。
“……南苑的人民,没有收成,没有粮食,没有工做,就让有这两亩田又有什么用处?
……一遇到些少的扰乱,就把整千的人投到灾民的队伍里去。……南苑在那时(军阀混战时
)除了树木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当乡民一对着树木动手的时候,警察就把他们捉住并且监禁
起来。”
(《萌芽月刊》五期一七七页。)
所以这样的树木保护法,结果是增加剥树皮,掘草根的人民,反而促进沙漠的出现。但
这书以自然科学为范围,所以没有顾及了。接着这自然科学所论的事实之后,更进一步地来
加以解决的,则有社会科学在。
一九三○年五月五日。
〔1〕 《进化和退化》 周建人辑译,收关于生物科学的文章八篇,一九三○年七月
上海光华书局出版。本篇最初即印入该书。
〔2〕 严复(1853—1921) 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
,清末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一八九五年他译述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的
前两篇,于一八九八年以《天演论》为题出版。
后来还译有英国亚当·斯密的《原富》、法国孟德斯鸠的《法意》等书,对当时中国思
想界起过较大的影响。
〔3〕 赫胥黎(TAHAHuxley,1825—1895) 英国生物学家,达尔
文学说的积极支持者和宣传者。主要著作有《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动物学分类导论
》和《进化论与伦理学》等。
〔4〕 兑佛黎斯(HADe Vries,1848—1935) 通译德佛里斯,?衫贾参镅Ъ摇⒁糯Ъ摇K菰录莸囊糯匝榻峁谝痪拧鹨荒攴⒈硗槐溲担衔
锏慕鹨蛴谕槐洹?
〔5〕 兰麻克(JABALamarck,1744—1829) 通译拉马克,法国
生物学家,生物进化论的先驱者。一八○九年他在《动物学哲学》一书中提出“直接顺应说
”(即“环境说”),认为生物进化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受环境的直接影响,器官用进废退,
而后天获得的性状又可以遗传。它有力地反对了宗教的“神造论”和“物种不变论”,在科
学上为达尔文学说的创立准备了条件。
〔6〕 新兰麻克主义 通译新拉马克主义,十九世纪末兴起的进化学说之一,由英国
唯心主义哲学家斯宾塞(1820—1903)等人提出。
它认为变异是定向的,生物通过获得性状的遗传而进化,否认自然选择在生物进化过程
中的重要作用。
〔7〕 末两篇 指匈牙利英吉兰兑尔(AALAEnglaender)作《沙漠的起
源,长大,及其侵入华北》;美国亚道尔夫(WAHAAdolph)作《中国营养和代谢作
用的情形》。
〔8〕 史沫得列(AASmedley,1890—1950) 通译史沫特莱,美?锩骷摇⒓钦摺5笔彼堑鹿斗鹄伎烁H毡ā纷せ钦撸拦缎氯褐凇吩又镜奶卦
甲迦耍镁由虾#吐逞赣薪厦芮械慕煌?
著有自传体长篇小说《大地的女儿》和介绍朱德革命经历的报告文学《伟大的道路》等。
〔9〕 南苑 北京南郊的地名。元代以后,曾为历代封建帝王的游猎场所。
《艺术论》译本序〔1〕
一
蒲力汗诺夫(GeorgeValentinovitchPlekhanov)以一
八五七年,生于坦木皤夫省的一个贵族的家里。自他出世以至成年之间,在俄国革命运动史
上,正是智识阶级所提倡的民众主义〔2〕自兴盛以至凋落的时候。他们当初的意见,以为
俄国的民众,即大多数的农民,是已经领会了社会主义,在精神上,成着不自觉的社会主义
者的,所以民众主义者的使命,只在“到民间去”,向他们说明那境遇,善导他们对于地主
和官吏的嫌憎,则农民便将自行蹶起,实现自由的自治制,即无政府主义底社会的组织。
但农民却几乎并不倾听民众主义者的鼓动,倒是对于这些进步的贵族的子弟,怀抱着不
满。皇帝亚历山大二世〔3〕的政府,则于他们临以严峻的刑罚,终使其中的一部分,将眼
光从农民离开,来效法西欧先进国,为有产者所享有的一切权利而争斗了。于是从“土地与
自由党”〔4〕分裂为“民意党”,从事于政治底斗争,但那手段,却非一般底社会运动,
而是单独和政府相斗争,尽全力于恐怖手段——暗杀。
青年的蒲力汗诺夫,也大概在这样的社会思潮之下,开始他革命底活动的。但当分裂时
,尚复固守农民社会主义的根本底见解,反对恐怖主义,反对获得政治底公民底自由,别组
“均田党”〔5〕,惟属望于农民的叛乱。然而他已怀独见,以为智识阶级独斗政府,革命
殊难于成功,农民固多社会主义底倾向,而劳动者亦殊重要。他在那《革命运动上的俄罗斯
工人》中说,工人者,是偶然来到都会,现于工厂的农民。要输社会主义入农村中,这农民
工人便是最适宜的媒介者。因为农民相信他们工人的话,是在智识阶级之上的。
事实也并不很远于他的豫料。一八八一年恐怖主义者竭全力所实行的亚历山大二世的暗
杀,民众未尝蹶起,公民也不得自由,结果是有力的指导者或死或因,“民意党”殆濒于消
灭。连不属此党而倾向工人的社会主义的蒲力汗诺夫等,也终被政府所压迫,不得不逃亡国
外了。
他在这时候,遂和西欧的劳动运动相亲,遂开始研究马克斯的著作。
马克斯之名,俄国是早经知道的;《资本论》第一卷,也比别国早有译本〔6〕;许多
“民意党”的人们,还和他个人底地相知,通信。然而他们所竭尽尊敬的马克斯的思想,在
他们却仅是纯粹的“理论”,以为和俄国的现实不相合,和俄人并无关系的东西,因为在俄
国没有资本主义,俄国的社会主义,将不发生于工厂而出于农村的缘故。但蒲力汗诺夫是当
回忆在彼得堡的劳动运动之际,就发生了关于农村的疑惑的,由原书而精通马克斯主义文献
,又增加了这疑惑。他于是搜集当时所有的统计底材料,用真正的马克斯主义底方法,来研
究它,终至确信了资本主义实在君临着俄国。一八八四年,他发表叫作《我们的对立》〔7
〕的书,就是指摘民众主义的错误,证明马克斯主义的正当的名作。他在这书里,即指示着
作为大众的农民,现今已不能作社会主义的支柱。在俄国,那时都会工业正在发达,资本主
义制度已在形成了。必然底地随此而起者,是资本主义之敌,就是绝灭资本主义的无产者。
所以在俄国也如在西欧一样,无产者是对于政治底改造的最有意味的阶级。从那境遇上说,
对于坚执而有组织的革命,已比别的阶级有更大的才能,而且作为将来的俄国革命的射击兵
,也是最为适当的阶级。
自此以来,蒲力汗诺夫不但本身成了伟大的思想家,并且也作了俄国的马克斯主义者的
先驱和觉醒了的劳动者的教师和指导者了。
二
但蒲力汗诺夫对于无产阶级的殊勋,最多是在所发表的理论的文字,他本身的政治底意
见,却不免常有动摇的。
一八八九年,社会主义者开第一次国际会议于巴黎,蒲力汗诺夫在会上说,“俄国的革
命运动,只有靠着劳动者的运动才能胜利,此外并无解决之道”的时候,是连欧洲有名的许
多社会主义者们,也完全反对这话的;但不久,他的业绩显现出来了。文字方面,则有《历
史上的一元底观察的发展》〔8〕(或简称《史底一元论》),出版于一八九五年,从哲学
底领域方面,和民众主义者战斗,以拥护唯物论,而马克斯主义的全时代,也就受教于此,
借此理解战斗底唯物论的根基。后来的学者,自然也尝加以指摘的批评,但什维诺夫却说,
“倒不如将这大可注目的书籍,向新时代的人们来说明,来讲解,实为更好的工作”云。次
年,在事实方面,则因他的弟子们和民众主义者斗争的结果,终使纺纱厂的劳动者三万人的
大同盟罢工,勃发于彼得堡,给俄国的历史划了新时期,俄国无产阶级的革命底价值,始为
大家所认识,那时开在伦敦的社会主义者的第四次国际会议,也对此大加惊叹,欢迎了。
然而蒲力汗诺夫究竟是理论家。十九世纪末,列宁才开始活动,也比他年青,而两个人
之间,就自然而然地行了未尝商量的分业。他所擅长的是理论方面,对于敌人,便担当了哲
学底论战。列宁却从最先的著作以来,即专心于社会政治底问题,党和劳动阶级的组织的。
他们这时的以辅车相依〔9〕的形态,所编辑发行的报章,是Iskra(《火花》)〔1
0〕,撰者们中,虽然颇有不纯的分子,但在当时,却尽了重大的职务,使劳动者和革命者
的或一层因此而奋起,使民众主义派智识者发生了动摇。
尤其重要的是那文字底和实际的活动。当时(一九○○年至一九○一年),革命家是都
惯于藏身在自己的小圈子中,不明白全国底展望的,他们不悟到靠着全国底展望,才能有所
达成,也没有准确的计算,也不想到须用多大的势力,才能得怎样的成果。在这样的时代,
要试行中央集权底党,统一全无产阶级的全俄底政治组织的观念,是新异而且难行的。
《火花》却不独在论说上申明这观念,还组织了“火花”的团体,有当时铮铮的革命家
一百人至一百五十人的“火花”派,加在这团体中,以实行蒲力汗诺夫在报章上用文字底形
式所展开的计划。
但到一九○三年,俄国的马克斯主义者分裂为布尔塞维克(多数派)和门塞维克(少数
派)〔11〕了,列宁是前者的指导者,蒲力汗诺夫则是后者。从此两人即时离时合,如一
九○四年日俄战争〔12〕时的希望俄皇战败,一九○七至一九○九年的党的受难时代,他
皆和列宁同心。尤其是后一时,布尔塞维克的势力的大部分,已经不得不逃亡国外,到处是
堕落,到处有奸细,大家互相注目,互相害怕,互相猜疑了。在文学上,则淫荡文学盛行,
《赛宁》〔13〕即在这时出现。这情绪且侵入一切革命底圈子中。党员四散,化为个个小
团体,门塞维克的取消派〔14〕,已经给布尔塞维克唱起挽歌来了。这时大声叱咤,说取
消派主义应该击破,以支持布尔塞维克的,却是身为门塞维克的权威的蒲力汗诺夫,且在各
种报章上,国会中,加以勇敢的援助。于是门塞维克的别派,便嘲笑“他垂老而成了地下室
的歌人”了。
企图革命的复兴,从新组织的报章,是一九一○年开始印行的Zvezda(《星》)
〔15〕,蒲力汗诺夫和列宁,都从国外投稿,所以是两派合作的机关报,势不能十分明示
政治上的方针。但当这报章和政治运动关系加紧之际,就渐渐失去提携的性质,蒲力汗诺夫
的一派终于完全匿迹,报章尽成为布尔塞维克的战斗底机关了。一九一二年两派又合办日报
Pravda《真理》)〔16〕,而当事件展开时,蒲力汗诺夫派又于极短时期中悉被排
除,和在Zvezda那时走了同一的运道。
殆欧洲大战起,蒲力汗诺夫遂以德意志帝国主义为欧洲文明和劳动阶级的最危险的仇敌
,和第二国际的指导者们一样,站在爱国的见地上,为了和最可憎恶的德国战斗,竟不惜和
本国的资产阶级和政府相提携,相妥协了。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后,他回到本国,组织了一
个社会主义底爱国者的团体,曰“协同”〔17〕。然而在俄国的无产阶级之父蒲力汗诺夫
的革命底感觉,这时已经没有了打动俄国劳动者的力量,布勒斯特的媾和〔18〕后,他几
乎全为劳农俄国所忘却,终在一九一八年五月三十日,孤独地死于那时正被德军所占领的芬
兰了。相传他临终的谵语中,曾有疑问云:“劳动者阶级可觉察着我的活动呢?”
三
他死后,Inprekol〔19〕(第八年第五十四号)上有一篇《GAVA蒲力汗诺
夫和无产阶级运动》,简括地评论了他一生
的功过——
“……其实,蒲力汗诺夫是应该怀这样的疑问的。为什么呢?因为年少的劳动者阶级,
对他所知道的,是作为爱国社会主义者,作为门塞维克党员,作为帝国主义的追随者,作为
主张革命底劳动者和在俄国的资产阶级的指导者密柳珂夫〔20〕互相妥协的人。因为劳动
者阶级的路和蒲力汗诺夫的路,是决然地离开的了。
然而,我们毫不迟疑,将蒲力汗诺夫算进俄国劳动者阶级的,不,国际劳动者阶级的最
大的恩师们里面去。
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当决定底的阶级战的时候,蒲力汗诺夫不是在防线的那面的么?是
的,确是如此。然而他在这些决定战的很以前的活动,他的理论上的诸劳作,在蒲力汗诺夫
的遗产中,是成着贵重的东西的。
惟为了正确的阶级底世界观而战的斗争,在阶级战的诸形态中,是最为重要的之一。蒲
力汗诺夫由那理论上的诸劳作,亘几世代,养成了许多劳动者革命家们。他又借此在俄国劳
动者阶级的政治底自主上,尽了出色的职务。
蒲力汗诺夫的伟大的功绩,首先,是对于‘民意党’,即在前世纪的七十年代,相信着
俄国的发达,是走着一种特别的,就是,非资本主义底的路的那些智识阶级的一伙的他的斗
争。那七十年代以后的数十年中,在俄国的资本主义的堂堂的发展情形,是怎样地显示了民
意党人中的见解之误,而蒲力汗诺夫的见解之对呵。
一八八四年由蒲力汗诺夫所编成的‘以劳动解放为目的’的团体(劳动者解放团〔21
〕的纲领,正是在俄国的劳动者党的最初的宣言,而且也是对于一八七八年至七九年劳动者
之动摇的直接的解答。
他说着——
‘惟有竭力迅速地形成一个劳动者党,在解决现今在俄国的经济底的,以及政治底的一
切的矛盾上,是惟一
的手段。’
一八八九年,蒲力汗诺夫在开在巴黎的国际社会主
义党大会上,说道——
‘在俄国的革命底运动,只有靠着革命底劳动者运动,才能得到胜利。我们此外并无解
决之道,且也不会
有的。’
这,蒲力汗诺夫的有名的话,决不是偶然的。蒲力汗诺夫以那伟大的天才,拥护这在市
民底民众主义的革命中的无产阶级的主权,至数十年之久,而同时也发表了自由主义底有产
者在和帝制的斗争中,竟懦怯地成为奸细,化为游移之至的东西的思想了。
蒲力汗诺夫和列宁一同,是《火花》的创办指导者。
关于为了创立在俄国的政党底组织体而战的斗争,《火花》所尽的伟大的组织上的任务
,是广大地为人们所知道的。
从一九○三年至一九一七年的蒲力汗诺夫,生了几回大动摇,倒是总和革命底的马克斯
主义违反,并且走向门塞维克去了。惹起他违反革命底的马克斯主义的诸问题,大抵是什么
呢?
首先,是对于农民层的革命底的可能力的过少评价。
蒲力汗诺夫在对于民意党人的有害方面的斗争中,竟看不见农民层的种种革命底的努力
了。
其次,是国家的问题。他没有理解市民底民众主义的本质。就是他没有理解无论如何,
有粉碎资产阶级的国家机关的必要。
最后,是他没有理解那作为资本主义的最后阶段的帝国主义的问题,以及帝国主义战争
的性质的问题。
要而言之,——蒲力汗诺夫是于列宁的强处,有着弱处的。他不能成为‘在帝国主义和
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马克斯主义者’。所以他之为马克斯主义者,也就全体到了收场。蒲力
汗诺夫于是一步一步,如罗若·卢森堡〔22〕之所说,成为一个‘可尊敬的化石’了。
在俄国的马克斯主义建设者蒲力汗诺夫,决不仅是马克斯和恩格斯的经济学,历史学,
以及哲学的单单的媒介者。他涉及这些全领域,贡献了出色的独自的劳作。
使俄国的劳动者和智识阶级,确实明白马克斯主义是人类思索的全史的最高的科学底完
成,蒲力汗诺夫是与有力量的。惟蒲力汗诺夫的种种理论上的研究,在他的观念形态的遗产
里,无疑地是最为贵重的东西。列宁曾经正当地常劝青年们去研究蒲力汗诺夫的书。——‘
倘不研究这个(蒲力汗诺夫的关于哲学的叙述),就谁也决不会是意识底的,真实的共产主
义者的。因为这是在国际底的一切马克斯主义文献中,最为杰出之作的缘故。’〔23〕—
—列宁说。”
四
蒲力汗诺夫也给马克斯主义艺术理论放下了基础。他的艺术论虽然还未能俨然成一个体
系,但所遗留的含有方法和成果的著作,却不只作为后人研究的对象,也不愧称为建立马克
斯主义艺术理论,社会学底美学的古典底文献的了。
这里的三篇信札体的论文,便是他的这类著作的只鳞片甲。
第一篇《论艺术》首先提出“艺术是什么”的问题,补正了托尔斯泰的定义〔24〕,
将艺术的特质,断定为感情和思想的具体底形象底表现。于是进而申明艺术也是社会现象,
所以观察之际,也必用唯物史观的立场,并于和这违异的唯心史观(StASimon,C?铮恚簦澹龋澹纾澹臁玻玻怠臣右耘溃芙橛趾驼庑┫喽缘墓赜谏锏拿赖兹の兜拇锒
牡奈ㄎ锫鄣准狻K谡饫锛偕枇朔炊哉叩闹髡庞缮镅Ю刺矫栏械钠鹪吹奶嵋椋鸵
么锒谋旧淼幕埃得鳌懊赖母拍睿谥种值娜死嘀肿逯校苡兄种郑谕蝗酥值
母鞴窭铮不岵煌薄U庖馑迹褪撬担霸谖拿魅耍庋母芯酰呛透髦指丛拥墓勰
钜约八枷氲牧岷献拧!币簿褪撬担拔拿魅说拿赖母芯酰置魇蔷臀髦稚缁岬自
蛩薅ā绷恕?
于是就须“从生物学到社会学去”,须从达尔文的领域的那将人类作为“物种”的研究
,到这物种的历史底运命的研究去。倘只就艺术而言,则是人类的美底感情的存在的可能性
(种的概念),是被那为它移向现实的条件(历史底概念)
所提高的。这条件,自然便是该社会的生产力的发展阶段。但蒲力汗诺夫在这里,却将
这作为重要的艺术生产的问题,解明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以及阶级间的矛盾,以怎样
的形式,作用于艺术上;而站在该生产关系上的社会的艺术,又怎样地取了各别的形态,和
别社会的艺术显出不同。就用了达尔文的“对立的根源的作用”这句话,博引例子,以说明
社会底条件之与关于美底感情的形式;并及社会的生产技术和韵律,谐调,均整法则之相关
;且又批评了近代法兰西艺术论的发展(Staml,Guizot,Taine〔26〕??
生产技术和生活方法,最密接地反映于艺术现象上者,是在原始民族的时候。蒲力汗诺
夫就想由解明这样的原始民族的艺术,来担当马克斯主义艺术论中的难题。第二篇《原始民
族的艺术》先据人类学者,旅行家等实见之谈,从薄墟曼,韦陀,印地安〔27〕以及别的
民族引了他们的生活,狩猎,农耕,分配财货这些事为例子,以证原始狩猎民族实为共产主
义的结合,且以见毕海尔〔28〕所说之不足凭。第三篇《再论原始民族的艺术》则批判主
张游戏本能,先于劳动的人们之误,且用丰富的实证和严正的论理,以究明有用对象的生产
(劳动),先于艺术生产这一个唯物史观的根本底命题。详言之,即蒲力汗诺夫之所究明,
是社会人之看事物和现象,最初是从功利底观点的,到后来才移到审美底观点去。在一切人
类所以为美的东西,就是于他有用——于为了生存而和自然以及别的社会人生的斗争上有着
意义的东西。功用由理性而被认识,但美则凭直感底能力而被认识。享乐着美的时候,虽然
几乎并不想到功用,但可由科学底分析而被发见。所以美底享乐的特殊性,即在那直接性,
然而美底愉乐的根柢里,倘不伏着功用,那事物也就不见得美了。并非人为美而存在,乃是
美为人而存在的。——这结论,便是蒲力汗诺夫将唯心史观者所深恶痛绝的社会,种族,阶
级的功利主义底见解,引入艺术里去了。
看第三篇的收梢,则蒲力汗诺夫豫备继此讨论的,是人种学上的旧式的分类,是否合于
实际。但竟没有作,这里也只好就此算作完结了。
五
这书所据的本子,是日本外村史郎的译本。在先已有林柏先生的翻译,本也可以不必再
译了,但因为丛书的目录早经决定,只得仍来做这一番很近徒劳的工夫。当翻译之际,也常
常参考林译的书,采用了些比日译更好的名词,有时句法也大约受些影响,而且前车可鉴,
使我屡免于误译,这是应当十分感谢的。
序言的四节中,除第三节全出于翻译外,其余是杂采什维诺夫的《露西亚社会民主劳动
党史》,山内封介的《露西亚革命运动史》和《普罗列塔利亚艺术教程》余录中的《蒲力汗
诺夫和艺术》而就的。临时急就,错误必所不免,只能算一个粗略的导言。至于最紧要的关
于艺术全般,在此却未曾涉及者,因为在先已有瓦勒夫松的《蒲力汗诺夫与艺术问题》,附
印在《苏俄的文艺论战》(《未名丛刊》〔29〕之一)之后,不久又将有列什涅夫《文艺
批评论》和雅各武莱夫的《蒲力汗诺夫论》(皆是本丛书〔30〕之一)出版,或则简明,
或则浩博,决非译者所能企及其万一,所以不如不说,希望读者自去研究他们的文章。
最末这一篇,是译自藏原惟人所译的《阶级社会的艺术》,曾在《春潮月刊》〔31〕
上登载过的。其中有蒲力汗诺夫自叙对于文艺的见解,可作本书第一篇的互证,便也附在卷
尾了。
但自省译文,这回也还是“硬译”,能力只此,仍须读者伸指来寻线索,如读地图:这
实在是非常抱歉的。
一九三○年五月八日之夜,鲁迅校毕记于上海闸北寓庐。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六月一日《新地月刊》(即《萌芽月刊》第一卷第
六期)。
《艺术论》包括普列汉诺夫的四篇论文:《论艺术》、《原始民族的艺术》、《再论原
始民族的艺术》、《论文集〈二十年间〉第三版序》,一九三○年七月上海光华书局出版,
为《科学的艺术论丛书》之一。
〔2〕 民众主义 通译民粹主义。
〔3〕 亚历山大二世(cFGOSIJQ`Ⅱ,1818—1881) 俄国沙皇。一八五五?昙次唬笤诒说帽け幻翊馀傻拿孛芡盘迕褚獾橙苏ㄋ馈?
〔4〕 “土地与自由党” 又译“土地和自由社”,民粹派的组织,由普列汉诺夫、
米哈依洛夫等于一八七六年在彼得堡建立。
〔5〕 “均田党” 通译“土地平分社”,一八七九年“土地和自由社”分裂后成立
,主要成员有普列汉诺夫、阿克雪里罗德、查苏利奇等。
〔6〕 《资本论》第一卷的俄译本于一八七二年在彼得堡出版。它是《资本论》的第
一个外文译本。
〔7〕 《我们的对立》 通译为《我们的意见分歧》。
〔8〕 《历史上的一元底观察的发展》 通译为《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
〔9〕 辅车相依 语见《左传》僖公五年。比喻事物的互相依存。
辅,颊骨;车,牙床。
〔10〕 Iskra(《火花》) 即《火星报》。列宁创办的第一份全俄马克思主
义秘密报纸。一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德国莱比锡创刊,先后在慕尼黑、伦敦、日内瓦
出版。列宁和普列汉诺夫都参加了编辑部的工作。在列宁的领导下,《火星报》草拟和发表
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党纲草案,并在国内各城市成立了火星派组织,它实际上成了俄国社
会民主工党的领导机关。从第五十二期起被孟什维克所把持,一九○三年十一月,列宁退出
编辑部。该报出至一一二期停刊。
〔11〕 布尔塞维克 通译布尔什维克;门塞维克,通译孟什维克。
〔12〕 日俄战争 一九○四年二月至一九○五年九月,日本帝国主义同沙皇俄国之
间为争夺在我国东北地区和朝鲜的侵略权益而进行的一次帝国主义战争。
〔13〕 《赛宁》 通译《沙宁》,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所作的长篇小说,发表于
一九○七年。主人公沙宁是个否定道德和社会理想,主张满足自身欲望的人物。
〔14〕 门塞维克的取消派 俄国第一次资产阶级民主革命(1905)失败后,在
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内形成的孟什维克机会主义派别。他们慑于当时的白色恐怖,企图放弃党
的纲领、策略和传统,“取消”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组织,代之以一种只在合法范围内活动的
涣散团体。该派在一九一二年社会民主工党布拉格代表会议上被清除出党。普列汉诺夫当时
曾领导一个从孟什维克中分化出来的“孟什维克护党派”,同布尔什维克结成联盟,反对取
消派反党分子。
〔15〕 Zvezda(《星》) 即《明星报》,布尔什维克的报纸。一九一○年
十二月至一九一二年五月在彼得堡出版,列宁从国外指导了它的工作。一九一一年六月以前
,普列汉诺夫等“孟什维克护党派”曾为该报撰稿。
〔16〕 Pravda(《真理》) 即《真理报》,布尔什维克的合法报纸。一九
一二年五月五日在彼得堡创刊,一九一七年三月成为布尔什维克的中央机关报。一九一三年
三月至六月,普列汉诺夫曾为该报写过一些反对取消派的文章。
〔17〕 “协同” 通译“统一派”,是以普列汉诺夫为首、《统一报》为喉舌的孟
什维克护国派集团。成立于一九一七年三月,一九一八年夏解体。
〔18〕 布勒斯特的媾和 指一九一八年三月苏俄与德国等国在布列斯特订立和约。
这是列宁领导下的新生苏维埃政权为了退出帝国主义战争,集中力量巩固十月革命的胜利而
采取的一种革命的妥协。
〔19〕 Inorekol 《国际通讯》的简称,共产国际出版的刊物。
〔20〕 密柳珂夫(EAYAnTFoOKL,1859—1943) 通译米留可夫,俄国资?准斗炊枷爰摇⒄停⑾苊裰鞯惩纷印?
〔21〕 劳动者解放团 即劳动解放社,一八八三年普列汉诺夫在日内瓦组织的俄国
第一个马克思主义团体。在传播马克思主义方面,它曾作过很多工作,并给民粹主义以沉重
打击;但它也存在看对农民的革命性估计过低、对自由资产阶级的作用估计过高等严重错误
。
〔22〕 罗若·卢森堡(Rosa Luxembrug,1871—1919)
通译罗莎·卢森堡,国际工人运动的女活动家。生于波兰,一八九三年参加创立波兰社会民
主党。一八九七年后移居德国,是德国社会民主党和第二国际左派领袖之一。
〔23〕 这里的引文现译为:“我觉得在这里应当附带向年轻的党员指出一点:不研
究——正是研究——普列汉诺夫所写的全部哲学著作,就不能成为一个觉悟的、真正的共产
主义者,因为这是整个国际马克思主义文献中的优秀著作。”(《列宁选集》第四卷第四五
三页,一九七二年十月人民出版社出版)
〔24〕 托尔斯泰对于艺术的见解,普列汉诺夫文中所引的是这样一段话:“艺术者
,是人们之间交通的一个手段……。这交通,和凭言语的交通的特殊性,是在凭言语,是人
将自己的思想传给别人,而用艺术,则人们互相传递自己的感情。”
〔25〕 StASimon 圣西门(1760—1825),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
Comte,孔德(1798—1857),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Hegel,黑格
尔(1770—1831),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26〕 Staml 斯达尔夫人(1766—1817),法国女作家、文艺评论?摇#牵酰椋铮簦簦ǎ保罚福贰保福罚矗ü费Ъ摇⒄位疃摇#裕幔椋睿
澹┠桑慰幢揪淼冢福狄匙ⅰ玻础场?
〔27〕 薄墟曼(Bushman) 通译布须曼,西南非洲的一种原始民族。韦陀
(Vedda),通译维达,斯里兰卡的一种原始民族。印地安(Indian),美洲的
土著民族。
〔28〕 毕海尔(KABücher,1847—1930) 通译毕歇尔,德国经?醚Ъ摇?
〔29〕 《未名丛刊》 鲁迅编辑的专收翻译著作的丛书,原由北新书局出版,一九
二五年未名社成立后,改由该社出版。
〔30〕 本丛书 指《科学的艺术论丛书》,鲁迅、冯雪峰编辑,一九二九年六月开
始,分由水沫书店和光华书局出版。文中提到的《文艺批评论》和《蒲力汗诺夫论》的中译
本,曾列入该丛书计划,但后未出版。
〔31〕 《春潮月刊》 文艺刊物,夏康农、张友松编辑,上海春潮书店出版,一九
二八年十一月创刊,次年九月停刊,共出九期。
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1〕
——夜记之五
中,最使我觉得气闷的滑稽的,是常燕生先生在一种月刊叫作《长夜》的上面,摆出公
正脸孔,说我的作品至少还有十年生命的话〔2〕。记得前几年,《狂飙》停刊时,同时这
位常燕生先生也曾有文章〔3〕发表,大意说《狂飙》攻击鲁迅,现在书店不愿出版了,安
知(!)不是鲁迅运动了书店老板,加以迫害?于是接着大大地颂扬北洋军阀度量之宽宏。
我还有些记性,所以在这回的公正脸孔上,仍然隐隐看见刺着那一篇锻炼文字;一面又想起
陈源教授的批评法〔4〕:先举一些美点,以显示其公平,然而接着是许多大罪状——由公
平的衡量而得的大罪状。将功折罪,归根结蒂,终于是“学匪”,理应枭首挂在“正人君子
”的旗下示众。所以我的经验是:毁或无妨,誉倒可怕,有时候是极其“汲汲乎殆哉”〔5
〕的。更何况这位常燕生先生满身五色旗〔6〕气味,即令真心许我以作品的不灭,在我也
好像宣统皇帝忽然龙心大悦,钦许我死后谥为“文忠”一般。于满肚气闷中的滑稽之余,仍
只好诚惶诚恐,特别脱帽鞠躬,敬谢不敏之至了。
但在同是《长夜》的另一本上,有一篇刘大杰先生的文章〔7〕——这些文章,似乎《
中国的文艺论战》上都未收载——我却很感激的读毕了,这或者就因为正如作者所说,和我
素不相知,并无私人恩怨,夹杂其间的缘故。然而尤使我觉得有益的,是作者替我设法,以
为在这样四面围剿之中,不如放下刀笔,暂且出洋;并且给我忠告,说是在一个人的生活史
上留下几张白纸,也并无什么紧要。在仅仅一个人的生活史上,有了几张白纸,或者全本都
是白纸,或者竟全本涂成黑纸,地球也决不会因此炸裂,我是早知道的。这回意外地所得的
益处,是三十年来,若有所悟,而还是说不出简明扼要的纲领的做古文和做好人的方法,因
此恍然抓住了辔头了。
其口诀曰:要做古文,做好人,必须做了一通,仍旧等于一张的白纸。
从前教我们作文的先生,并不传授什么《马氏文通》,《文章作法》〔8〕之流,一天
到晚,只是读,做,读,做;做得不好,又读,又做。他却决不说坏处在那里,作文要怎样
。一条暗胡同,一任你自己去摸索,走得通与否,大家听天由命。
但偶然之间,也会不知怎么一来——真是“偶然之间”而且“不知怎么一来”,——卷
子上的文章,居然被涂改的少下去,留下的,而且有密圈的处所多起来了。于是学生满心欢
喜,就照这样——真是自己也莫名其妙,不过是“照这样”——做下去,年深月久之后,先
生就不再删改你的文章了,只在篇末批些“有书有笔,不蔓不枝”之类,到这时候,即可以
算作“通”。——自然,请高等批评家梁实秋先生来说,恐怕是不通的,但我是就世俗一般
而言,所以也姑且从俗。
这一类文章,立意当然要清楚的,什么意见,倒在其次。
譬如说,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罢,从正面说,发挥“其器不利,则工事不
善”固可,即从反面说,偏以为“工以技为先,技不纯,则器虽利,而事亦不善”也无不可
。
就是关于皇帝的事,说“天皇圣明,臣罪当诛”固可,即说皇帝不好,一刀杀掉也无不
可的,因为我们的孟夫子有言在先,“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9〕,现在我们圣人
之徒,也正是这一个意思儿。但总之,要从头到底,一层一层说下去,弄得明明白白,还是
天皇圣明呢,还是一刀杀掉,或者如果都不赞成,那也可以临末声明:“虽穷淫虐之威,而
究有君臣之分,君子不为已甚,窃以为放诸四裔可矣”的。这样的做法,大概先生也未必不
以为然,因为“中庸”〔10〕也是我们古圣贤的教训。
然而,以上是清朝末年的话,如果在清朝初年,倘有什么人去一告密,那可会“灭族”
也说不定的,连主张“放诸四裔”也不行,这时他不和你来谈什么孟子孔子了。现在革命方
才成功,情形大概也和清朝开国之初相仿。(不完)
这是“夜记”之五的小半篇。“夜记”这东西,是我于一九二七年起,想将偶然的感想
,在灯下记出,留为一集的,那年就发表了两篇〔11〕。到得上海,有感于屠戮之凶,又
做了一篇半,题为《虐杀》,先讲些日本幕府的磔杀耶教徒〔12〕,俄国皇帝的酷待革命
党之类的事。但不久就遇到了大骂人道主义的风潮〔13〕,我也就借此偷懒,不再写下去
,现在连稿子也不见了。
到得前年,柔石要到一个书店〔14〕去做杂志的编辑,来托我做点随随便便,看起来
不大头痛的文章。这一夜我就又想到做“夜记”,立了这样的题目。大意是想说,中国的作
文和做人,都要古已有之,但不可直钞整篇,而须东拉西扯,补缀得看不出缝,这才算是上
上大吉。所以做了一大通,还是等于没有做,而批评者则谓之好文章或好人。社会上的一切
,什么也没有进步的病根就在此。当夜没有做完,睡觉去了。第二天柔石来访,将写下来的
给他看,他皱皱眉头,以为说得太噜苏一点,且怕过占了篇幅。于是我就约他另译一篇短文
,将这放下了。
现在去柔石的遇害,已经一年有余了,偶然从乱纸里检出这稿子来,真不胜其悲痛。我
想将全文补完,而终于做不到,刚要下笔,又立刻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所谓“人琴俱亡”
〔15〕者,大约也就是这模样的罢。现在只将这半篇附录在这里,以作柔石的记念。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六日之夜,记。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 常燕生 参看本卷第58页注〔6〕。他是《长夜》的经常撰稿人,在该刊第
三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发表的《越过了阿Q的时代以后》中说:“鲁迅及其追随者,都是
思想已经落后的人。”又说:“鲁迅及其追随者在此后十年之中自然还应该有他相当的位置
。”《长夜》,文艺半月刊,国家主义派分子左舜生等主办,一九二八年四月在上海创刊,
同年五月停刊,共出四期。
〔3〕 指常燕生的《挽狂飙》一文。参看《三闲集·吊与贺》。
〔4〕 陈源的批评法 参看本卷第113页注〔8〕。
〔5〕 “汲汲乎殆哉” 语出《孟子·万章上》:“天下殆哉,岌岌乎!”
〔6〕 五色旗 参看本卷第58页注〔4〕。
〔7〕 刘大杰的文章 题为《呐喊与彷徨与野草》,刊于《长夜》第四期(一九二八
年五月)。其中说:“鲁迅的发表《野草》,看去似乎是到了创作的老年了。作者若不想法
变换变换生活,以后恐怕再难有较大的作品罢。我诚恳地希望作者,放下呆板的生活,(不
要开书店,也不要作教授)提起皮包,走上国外的旅途去,好在自己的生活史上,留下几页
空白的地方。”刘大杰(1904—1977),湖南岳阳人,文学史家。
当时是《长夜》的主要撰稿人之一。
〔8〕 《马氏文通》 清代马建忠著,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较有系统的研究汉语语法的
书。《文章作法》,夏丐尊、刘薰宇合编,一九二六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9〕 “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语见《孟子·梁惠王》,“独夫”原作“一
夫”。
〔10〕 “中庸” 语见《论语·雍也》:“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据宋代朱
熹注:“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
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11〕 指收入《三闲集》中的《怎么写》和《在钟楼上》二文。
〔12〕 日本幕府的磔杀耶教徒 十六世纪天主教传入日本后,迅速传布全国。当时
统治日本的江户幕府(1603—1867)害怕教徒联合反抗,于一六一一年下令禁教,
并用酷刑杀害教士和教徒。一六三七年岛原的天主教徒起义,幕府曾调动十余万军队进行镇
压,杀万余人。
幕府,一一九二年至一八六七年日本封建时代的中央军事独裁政权。
〔13〕 大骂人道主义的风潮 一九二八年上半年,创造社主办的《文化批判》、《
创造月刊》上连续发表《艺术与社会生活》、《人道主义者怎样地防卫着自己?》、《“除
掉”鲁迅的“除掉”!》、《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等文,将鲁迅作为“人道主义者”进行
了错误的批评。
〔14〕 指上海明日书店。这里所说的杂志,后来没有出版。
〔15〕 “人琴俱亡” 晋代王徽之(字子猷)悼念王献之(字子敬)的故事,见《
世说新语·伤逝》:“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
,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
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一九三一年
关于《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版本〔1〕——寄开明书店中学生杂志社编辑先生:
这一封信,不知道能否给附载在《中学生》〔2〕上?
事情是这样的——
《中学生》新年号内,郑振铎〔3〕先生的大作《宋人话本》中关于《唐三藏取经诗话
》〔4〕,有如下的一段话:
“此话本的时代不可知,但王国维氏据书末:‘中瓦子张家印’数字,而断定其为宋椠
,〔5〕语颇可信。故此话本,当然亦必为宋代的产物。但也有人加以怀疑的。不过我们如
果一读元代吴昌龄的《西游记》杂剧〔6〕,便知这部原始的取经故事其产生必定是远在于
吴氏《西游记》杂剧之前的。换一句话说,必定是在元代之前的宋代的。而‘中瓦子’的数
字恰好证实其为南宋临安城中所出产的东西,而没有什么疑义。”
我先前作《中国小说史略》时,曾疑此书为元椠,甚招收藏者德富苏峰先生的不满,著
论辟谬,我也略加答辨,后来收在杂感集中。〔7〕所以郑振铎先生大作中之所谓“人”,
其实就是“鲁迅”,于唾弃之中,仍寓代为遮羞的美意,这是我万分惭而且感的。但我以为
考证固不可荒唐,而亦不宜墨守,世间许多事,只消常识,便得了然。藏书家欲其所藏版本
之古,史家则不然。故于旧书,不以缺笔〔8〕定时代,如遗老现在还有将亻羲字缺末笔者
,但现在确是中华民国;也不专以地名定时代,如我生于绍兴,然而并非南宋人,〔9〕因
为许多地名,是不随朝代而改的;也不仅据文意的华朴巧拙定时代,因为作者是文人还是市
人,于作品是大有分别的。
所以倘无积极的确证,《唐三藏取经诗话》似乎还可怀疑为元椠。即如郑振铎先生所引
据的同一位“王国维氏”,他别有《两浙古刊本考》〔10〕两卷,民国十一年序,收在遗
书第二集中。其卷上“杭州府刊版”的“辛,元杂本”项下,有这样
的两种在内——
《京本通俗小说》〔11〕《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三卷是不但定《取经诗话》为元椠,
且并以《通俗小说》为元本了。《两浙古本考》虽然并非僻书,但中学生诸君也并非专治文
学史者,恐怕未必有暇涉猎。所以录寄 贵刊,希为刊载,一以略助多闻,二以见单文孤证
,是难以“必定”一种史实而常有“什么疑义”的。
专此布达,并请
撰安。
鲁迅启上。一月十九日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二月上海《中学生》杂志第十二号。原题为《关于
〈唐三藏取经诗话〉》。
〔2〕 《中学生》 以中学生为对象的综合性刊物。夏丐尊、叶圣陶等编辑,一九三
○年在上海创刊,开明书店出版。
〔3〕 郑振铎(1898—1958) 笔名西谛,福建长乐人,作家、文学史家,
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曾主编《小说月报》,著有短篇小说集《桂公塘》、《插图本中国文
学史》等。
〔4〕 《唐三藏取经诗话》 即《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又名《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
》,全书分三卷,共十七节。是关于唐僧取经的神魔故事的最早雏形。作者不详。
〔5〕 王国维(1877—1927) 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近代学者。
从事历史、考古和戏曲史等研究,著有《宋元戏曲史》、《人间词话》和《观堂集林》等。
他在一九一五年为影印出版《唐三藏取经诗话》所写的序言中曾说:“宋椠《大唐三藏取经
诗话》三卷,……
卷末有‘中瓦子张家印’款一行,中瓦子为宋临安府街名,倡优剧场之所在也。”
〔6〕 吴昌龄 大同(今属山西)人,元代戏曲家。著有杂剧《东坡梦》、《唐三藏
西天取经》(现仅存曲词二折)等。按《西游记》杂剧的作者是元末杨讷,过去多误作吴昌
龄。
〔7〕 德富苏峰(1863—1957) 日本著作家。他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四
日东京《国民新闻》上发表《鲁迅氏之〈中国小说史略〉》一文,反对鲁迅关于《大唐三藏
法师取经记》刊行年代的意见。鲁迅曾写《关于三藏取经记等》(收入《华盖集续编》)进
行答辩。
〔8〕 缺笔 从唐代开始的一种避讳方式,在书写和镌刻本朝皇帝或尊长的名字时省
略最末一笔。
〔9〕 绍兴 这里指旧时绍兴府。南宋绍兴元年(1131),升越州置府,以年号
为名。
〔10〕 《两浙古刊本考》 王国维辑录考订的宋、元两代浙江杭州府、嘉兴府刊刻
的各种版本书目。
〔11〕 《京本通俗小说》 宋人话本集。原书卷数不详,今残存第十至十六卷,共
七篇。
柔石小传〔1〕
柔石,原名平复,姓赵,以一九○一年生于浙江省台州宁海县的市门头。前几代都是读
书的,到他的父亲,家景已不能支,只好去营小小的商业,所以他直到十岁,这才能入小学
。一九一七年赴杭州,入第一师范学校;一面为杭州晨光社〔2〕之一员,从事新文学运动
。毕业后,在慈溪等处为小学教师,且从事创作,有短篇小说集《疯人》〔3〕一本,即在
宁波出版,是为柔石作品印行之始。一九二三年赴北京,为北京大学旁听生。
回乡后,于一九二五年春,为镇海中学校务主任,抵抗北洋军阀的压迫甚力。秋,咯血
,但仍力助宁海青年,创办宁海中学,至次年,竟得募集款项,造成校舍;一面又任教育局
局长,改革全县的教育。
一九二八年四月,乡村发生暴动。失败后,到处反动,较新的全被摧毁,宁海中学既遭
解散,柔石也单身出走,寓居上海,研究文艺。十二月为《语丝》编辑,又与友人设立朝华
社〔4〕,于创作之外,并致力于绍介外国文艺,尤其是北欧,东欧的文学与版画,出版的
有《朝华》〔5〕周刊二十期,旬刊十二期,及《艺苑朝华》〔6〕五本。后因代售者不付
书价,力不能支,遂中止。
一九三○年春,自由运动大同盟发动,柔石为发起人之一;不久,左翼作家联盟成立,
他也为基本构成员之一,尽力于普罗文学运动。先被选为执行委员,次任常务委员编辑部主
任;五月间,以左联代表的资格,参加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毕后,作《一个伟大的印
象》〔7〕一篇。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被捕,由巡捕房经特别法庭移交龙华警备司令部,二月七日晚,
被秘密枪决,身中十弹。
柔石有子二人,女一人,皆幼。文学上的成绩,创作有诗剧《人间的喜剧》,未印,小
说《旧时代之死》,《三姊妹》,《二月》,《希望》,〔8〕翻译有卢那卡尔斯基的《浮
士德与城》〔9〕,戈理基的《阿尔泰莫诺夫氏之事业》〔10〕及《丹麦短篇小说集》〔
11〕等。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上海《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
未署名。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左联”作家李伟森、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五人遭反动
派逮捕,二月七日被国民党秘密杀害于上海龙华。
为了揭露国民党的法西斯暴行,鲁迅主持出版了“左联”秘密刊物《前哨》(纪念战死
者专号),写了《柔石小传》、《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等文章,并参与起草
《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作家宣言》。
本文写作时因受条件限制,若干地方与事实稍有出入。按柔石一九○二年生于浙江宁海
(令并入象山),一九一七年赴台州,在浙江省立第六中学念书。一九一八年考入杭州浙江
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一九二三年毕业。一九二五年春赴北京,在北京大学当旁听生,次年回
浙江任镇海中学教员,后任教导主任。一九二七年夏,创办宁海中学,并任县教育局长。一
九二八年五月参与宁海亭旁农民暴动,失败后到上海。一九三○年五月加入中国共产党。
〔2〕 晨光社 文学团体,一九二一年成立于杭州。主要成员有朱自清、叶圣陶、柔
石、冯雪峰、潘漠华、魏金枝等,曾出版《晨光》周刊。
〔3〕 《疯人》 短篇小说集,收小说六篇,署名赵平复。一九二五年初由作者自费
出版,宁波华升书局代印。
〔4〕 朝华社 亦作朝花社,鲁迅、柔石等组织的文艺团体,一九二八年十一月成立
于上海。
〔5〕 《朝华》 即《朝花》,文艺周刊。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六日创刊,至一九二九
年五月十六日共出二十期;六月一日改出《朝花旬刊》,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出至第十
二期停刊。
〔6〕 《艺苑朝华》 朝花社出版的美术丛刊,鲁迅、柔石编辑。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年间共出外国美术作品五辑,即《近代木刻选集》一、二集,《
拾谷虹儿画选》、《比亚兹莱画选》和《新俄画选》。后一辑编成时朝花社已结束,改由光
华书局出版。
〔7〕 《一个伟大的印象》 通讯,载《世界文化》创刊号(一九三○年九月,仅出
一期),署名刘志清。
〔8〕 《旧时代之死》 长篇小说,一九二九年十月北新书局出版;《三姊妹》,中
篇小说,一九二九年四月水沫书店出版;《二月》,参看《三闲集·柔石作〈二月〉小引》
及其注〔1〕。《希望》,短篇小说集,一九三○年七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9〕 《浮士德与城》 剧本,柔石的中译本于一九三○年九月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
,为《现代文艺丛书》之一。鲁迅为该书写了“后记”及翻译了“作者小传”(分别收入《
集外集拾遗》和《鲁迅译文集》第十卷)。
〔10〕 戈理基(nACK`WOT\,1868—1936) 通译高尔基,苏联无产阶级?骷遥谐て∷怠陡B辍じ叨菀颉贰ⅰ赌盖住泛妥源迦壳锻辍贰ⅰ对谌思洹
贰ⅰ段业拇笱А返取K某て∷怠栋⒍┠捣蚴现乱怠罚崾氡咎馕锻欠稀罚
鹈澡痪湃哪耆律涛裼∈楣莩霭妗?
〔11〕 《丹麦短篇小说集》 收柔石译安徒生等作家的作品十一篇,署名金桥,曾
列为朝花社《北欧文艺丛书》之四,一九二九年四月登过广告,但未出版。一九三七年三月
增入淡秋翻译的六篇,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
和前驱的血〔1〕
蔑和压迫之中滋长,终于在最黑暗里,用我们的同志的鲜血写了第一篇文章。
我们的劳苦大众历来只被最剧烈的压迫和榨取,连识字教育的布施也得不到,惟有默默
地身受着宰割和灭亡。繁难的象形字,又使他们不能有自修的机会。智识的青年们意识到自
己的前驱的使命,便首先发出战叫。这战叫和劳苦大众自己的反叛的叫声一样地使统治者恐
怖,走狗的文人即群起进攻,或者制造谣言,或者亲作侦探,然而都是暗做,都是匿名,不
过证明了他们自己是黑暗的动物。
统治者也知道走狗的文人不能抵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于是一面禁止书报,封闭书店,
颁布恶出版法,通缉著作家,一面用最末的手段,将左翼作家逮捕,拘禁,秘密处以死刑,
至今并未宣布。这一面固然在证明他们是在灭亡中的黑暗的动物,一面也在证实中国无产阶
级革命文学阵营的力量,因为如传略〔2〕所罗列,我们的几个遇害的同志的年龄,勇气,
尤其是平日的作品的成绩,已足使全队走狗不敢狂吠。
然而我们的这几个同志已被暗杀了,这自然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若干的损失,我们的
很大的悲痛。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却仍然滋长,因为这是属于革命的广大劳苦群众的,大众
存在一日,壮大一日,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也就滋长一日。我们的同志的血,已经证明了无产
阶级革命文学和革命的劳苦大众是在受一样的压迫,一样的残杀,作一样的战斗,有一样的
运命,是革命的劳苦大众的文学。
现在,军阀的报告,已说虽是六十岁老妇,也为“邪说”所中,租界的巡捕,虽对于小
学儿童,也时时加以检查,他们除从帝国主义得来的枪炮和几条走狗之外,已将一无所有了
,所有的只是老老小小——青年不必说——的敌人。而他们的这些敌人,便都在我们的这一
面。
我们现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铭记,纪念我们的战死者,也就是要牢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
学的历史的第一页,是同志的鲜血所记录,永远在显示敌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
的斗争。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署名
LASA。
〔2〕 传略 指刊登在《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上的“左联”五烈士的小传。他
们是李伟森(1903—1931),又名李求实,湖北武昌人,译有《朵思退夫斯基》、
《动荡中的新俄农村》等。柔石,参看本书《柔石小传》。胡也频(1905—1931)
,福建福州人,作品有小说《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们的前面》等。冯铿(1907—
1931),原名岭梅,女,广东潮州人,作品有小说《最后的出路》、《红的日记》等。
殷夫(1909—1931),即白莽,一名徐白,浙江象山人,作品有新诗《孩儿塔》、
《伏尔加的黑浪》等,生前未结集出版。他们都是“左联”成员,中国共产党党员。李伟森
被捕时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其他四人被捕时都是“左联”负责工作人员。一九三一年一
月十七日,他们为反对王明等人召集的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在上海东方旅社参加集会被捕。
同年二月七日,被国民党秘密杀害于龙华。
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1〕
——为美国《新群众》作
惟一的文艺运动。因为这乃是荒野中的萌芽,除此以外,中国已经毫无其他文艺。属于
统治阶级的所谓“文艺家”,早已腐烂到连所谓“为艺术的艺术”以至“颓废”的作品也不
能生产,现在来抵制左翼文艺的,只有诬蔑,压迫,囚禁和杀戮;来和左翼作家对立的,也
只有流氓,侦探,走狗,刽子手了。
这一点,已经由两年以来的事实,证明得十分明白。
前年,最初绍介蒲力汗诺夫(Plekhanov)和卢那卡尔斯基(Lunacha
rsky)的文艺理论进到中国的时候,先使一位白璧德先生(MrAProfAIrvin
gBabbitt)的门徒,感觉锐敏的“学者”愤慨,他以为文艺原不是无产阶级的东西
,无产者倘要创作或鉴赏文艺,先应该辛苦地积钱,爬上资产阶级去,而不应该大家浑身褴
褛,到这花园中来吵嚷。并且造出谣言,说在中国主张无产阶级文学的人,是得了苏俄的卢
布。〔2〕这方法也并非毫无效力,许多上海的新闻记者就时时捏造新闻,有时还登出卢布
的数目。但明白的读者们并不相信它,因为比起这种纸上的新闻来,他们却更切实地在事实
上看见只有从帝国主义国家运到杀戮无产者的枪炮。
统治阶级的官僚,感觉比学者慢一点,但去年也就日加迫压了。禁期刊,禁书籍,不但
内容略有革命性的,而且连书面用红字的,作者是俄国的,绥拉菲摩维支(AASeraf?椋恚铮觯椋簦悖瑁练才捣颍ǎ諥Ivanov)和奥格涅夫(NAOgnev)不必说?耍踮颍ǎ罙Chekhov)和安特来夫(LAAndreev)〔3〕的有些小说?捕荚诮怪小S谑鞘故榈曛缓贸鏊阊Ы炭剖楹屯埃纾停駻Cat和MissRos
e〔4〕谈天,称赞春天如何可爱之类——因为至尔妙伦(HAZurMühlen)〔5?乘鞯耐暗囊氡疽惨驯唤梗灾缓媒吡Τ圃薮禾臁5衷谟钟幸晃唤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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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统治阶级对于文艺,也并非没有积极的建设。一方面,他们将几个书店的原先的老
板和店员赶开,暗暗换上肯听嗾使的自己的一伙。但这立刻失败了。因为里面满是走狗,这
书店便像一座威严的衙门,而中国的衙门,是人民所最害怕最讨厌的东西,自然就没有人去
。喜欢去跑跑的还是几只闲逛的走狗。这样子,又怎能使门市热闹呢?但是,还有一方面,
是做些文章,印行杂志,以代被禁止的左翼的刊物,至今为止,已将十种。然而这也失败了
。最有妨碍的是这些“文艺”的主持者,乃是一位上海市的政府委员和一位警备司令部的侦
缉队长,〔8〕他们的善于“解放”的名誉,都比“创作”要大得多。他们倘做一部“杀戮
法”或“侦探术”,大约倒还有人要看的,但不幸竟在想画画,吟诗。这实在譬如美国的亨
利·福特(HenryFord)〔9〕先生不谈汽车,却来对大家唱歌一样,只令人觉得
非常诧异。
官僚的书店没有人来,刊物没有人看,救济的方法,是去强迫早经有名,而并不分明左
倾的作者来做文章,帮助他们的刊物的流布。那结果,是只有一两个胡涂的中计,多数却至
今未曾动笔,有一个竟吓得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现在他们里面的最宝贵的文艺家,是当左翼文艺运动开始,未受迫害,为革命的青年所
拥护的时候,自称左翼,而现在爬到他们的刀下,转头来害左翼作家的几个人。〔10〕为
什么被他们所宝贵的呢?因为他曾经是左翼,所以他们的有几种刊物,那面子还有一部分是
通红的,但将其中的农工的图,换上了毕亚兹莱(AubreyBeardsley)〔1
1〕的个个好像病人的图画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那些读者们,凡是一向爱读旧式的强盗小说的和新式的肉欲小说的
,倒并不觉得不便。然而较进步的青年,就觉得无书可读,他们不得已,只得看看空话很多
,内容极少——这样的才不至于被禁止——的书,姑且安慰饥渴,因为他们知道,与其去买
官办的催吐的毒剂,还不如喝喝空杯,至少,是不至于受害。但一大部分革命的青年,却无
论如何,仍在非常热烈地要求,拥护,发展左翼文艺。
所以,除官办及其走狗办的刊物之外,别的书店的期刊,还是不能不设种种方法,加入
几篇比较的急进的作品去,他们也知道专卖空杯,这生意决难久长。左翼文艺有革命的读者
大众支持,“将来”正属于这一面。
这样子,左翼文艺仍在滋长。但自然是好像压于大石之下的萌芽一样,在曲折地滋长。
所可惜的,是左翼作家之中,还没有农工出身的作家。一者,因为农工历来只被迫压,
榨取,没有略受教育的机会;二者,因为中国的象形——现在是早已变得连形也不像了——
的方块字,使农工虽是读书十年,也还不能任意写出自己的意见。这事情很使拿刀的“文艺
家”喜欢。他们以为受教育能到会写文章,至少一定是小资产阶级,小资产者应该抱住自己
的小资产,现在却反而倾向无产者,那一定是“虚伪”。
惟有反对无产阶级文艺的小资产阶级的作家倒是出于“真”心的。“真”比“伪”好,
所以他们的对于左翼作家的诬蔑,压迫,囚禁和杀戮,便是更好的文艺。
但是,这用刀的“更好的文艺”,却在事实上,证明了左翼作家们正和一样在被压迫被
杀戮的无产者负着同一的运命,惟有左翼文艺现在在和无产者一同受难(Passion)
,将来当然也将和无产者一同起来。单单的杀人究竟不是文艺,他们也因此自己宣告了一无
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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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是作者应当时在中国的美国友人史沫特莱之约,为美国《新群众》杂志而
作,时间约在一九三一年三、四月间,当时未在国内刊物上发表过。
〔2〕 这里所说白璧德的门徒、“学者”,都指梁实秋。参看本书《“硬译”与“文
学的阶级性”》和《“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以及有关的注释。
〔3〕 绥拉菲摩维支(AACACG`IpTqKLT_,1863—1949) 通译绥拉菲摩
维奇,著有长篇小说《铁流》等。伊凡诺夫(DADAfLIJKL,1895—1963),著有中
篇小说《铁甲列车14—69号》等。奥格涅夫(YAr]JmL,1888—1938),著有?缎露硌占恰返取K嵌际撬樟骷摇F踮颍╟屏_GHKL,1860—1904),著?卸唐∷凳倨熬绫尽逗E浮贰ⅰ队L以啊返取0蔡乩捶颍╔AYAcJQ`GGL,1871—1
919),通译安德烈夫,著有中篇小说《红的笑》等。他们都是俄国作家。
〔4〕 MrACat和Miss Rose 英语:猫先生和玫瑰小姐。
〔5〕 至尔妙伦 参看《三闲集·〈小彼得〉译本序》及其注〔3〕。
她所作《小彼得》(许霞译,鲁迅校改)第六篇《破雪草的故事》中,曾将剥削阶级和
剥削制度比喻为冬天予以诅咒。
〔6〕 指当时湖南军阀何键。他在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三日给国民党政府教育部的“
咨文”中,主张禁止在教科书中把动物比拟为人类,其中说:“近日课本。每每狗说。猪说
。鸭子说。以及猫小姐。狗大哥。牛公公之词。充溢行间。禽兽能作人言。尊称加诸兽类。
鄙俚怪诞。莫可言状。”
〔7〕 斯蒂文生(1850—1894) 英国小说家。著有小说《金银岛》等。槐
尔特(1856—1900),通译王尔德,英国唯美主义作家,著有剧本《莎乐美》等。
〔8〕 政府委员 指朱应鹏。他是国民党上海市区党部委员、上海市政府委员,《前
锋月刊》主编。侦辑队长,指范争波。他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常务委员、淞沪警备司令部侦
缉队长兼军法处长,《前锋周报》编辑之一。他们都是“民族主义文学运动”的发起人。
〔9〕 亨利·福特(1863—1947) 美国经营汽车制造业的垄断资本家,有
“汽车大王”之称。
〔10〕 一九三一年四、五月间,“左联”常委会曾发布《开除周全平、叶灵凤、周
毓英的通告》,揭露他们追随或参加“民族主义文学运动”和其他一些反动行为(见《文学
导报》第一卷第二期)。作者这里说的几个转向的文艺家当指这些人。
〔11〕 毕亚兹莱(1872—1898) 英国画家。多用带图案性的黑白线条描
绘社会生活,常把人画得瘦削。
上海文艺之一瞥〔1〕
——八月十二日在社会科学研究会讲必须追溯到六十年以前的,但这些事我不知道。我
所能记得的,是三十年以前,那时的《申报》,还是用中国竹纸的,单面印,而在那里做文
章的,则多是从别处跑来的“才子”。
那时的读书人,大概可以分他为两种,就是君子和才子。
君子是只读四书五经,做八股,非常规矩的。而才子却此外还要看小说,例如《红楼梦
》,还要做考试上用不着的古今体诗〔3〕之类。这是说,才子是公开的看《红楼梦》的,
但君子是否在背地里也看《红楼梦》,则我无从知道。有了上海的租界,——那时叫作“洋
场”,也叫“夷场”,后来有怕犯讳的,便往往写作“彝场”——有些才子们便跑到上海来
,因为才子是旷达的,那里都去;君子则对于外国人的东西总有点厌恶,而且正在想求正路
的功名,所以决不轻易的乱跑。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才子们看来,就是有
点才子气的,所以君子们的行径,在才子就谓之“迂”。
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闻鸡生气,见月伤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见了婊子。去嫖的时候
,可以叫十个二十个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处,样子很有些像《红楼梦》,于是他就觉得自己
好像贾宝玉;自己是才子,那么婊子当然是佳人,于是才子佳人的书就产生了。内容多半是
,惟才子能怜这些风尘沦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识坎轲不遇的才子,受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
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
他们又帮申报馆印行些明清的小品书出售,自己也立文社,出灯谜,有入选的,就用这
些书做赠品,所以那流通很广远。也有大部书,如《儒林外史》〔4〕,《三宝太监西洋记
》〔5〕,《快心编》〔6〕等。现在我们在旧书摊上,有时还看见第一页印有“上海申报
馆仿聚珍板印”字样的小本子,那就都是的。
佳人才子的书盛行的好几年,后一辈的才子的心思就渐渐改变了。他们发见了佳人并非
因为“爱才若渴”而做婊子的,佳人只为的是钱。然而佳人要才子的钱,是不应该的,才子
于是想了种种制伏婊子的妙法,不但不上当,还占了她们的便宜,叙述这各种手段的小说就
出现了,社会上也很风行,因为可以做嫖学教科书去读。这些书里面的主人公,不再是才子
+(加)呆子,而是在婊子那里得了胜利的英雄豪杰,是才子+流氓。
在这之前,早已出现了一种画报,名目就叫《点石斋画报》,是吴友如〔7〕主笔的,
神仙人物,内外新闻,无所不画,但对于外国事情,他很不明白,例如画战舰罢,是一只商
船,而舱面上摆着野战炮;画决斗则两个穿礼服的军人在客厅里拔长刀相击,至于将花瓶也
打落跌碎。然而他画“老鸨虐妓”,“流氓拆梢”之类,却实在画得很好的,我想,这是因
为他看得太多了的缘故;就是在现在,我们在上海也常常看到和他所画一般的脸孔。这画报
的势力,当时是很大的,流行各省,算是要知道“时务”——这名称在那时就如现在之所谓
“新学”——的人们的耳目。前几年又翻印了,叫作《吴友如墨宝》,而影响到后来也实在
利害,小说上的绣像〔8〕不必说了,就是在教科书的插画上,也常常看见所画的孩子大抵
是歪戴帽,斜视眼,满脸横肉,一副流氓气。在现在,新的流氓画家又出了叶灵凤〔9〕先
生,叶先生的画是从英国的毕亚兹莱(AubreyBeardsley)剥来的,毕亚兹
莱是“为艺术的艺术”派,他的画极受日本的“浮世绘”(Ukiyoe)〔10〕的影响
。浮世绘虽是民间艺术,但所画的多是妓女和戏子,胖胖的身体,斜视的眼睛——Erot
ic(色情的)眼睛。不过毕亚兹莱画的人物却瘦瘦的,那是因为他是颓废派(Decad
ence)的缘故。颓废派的人们多是瘦削的,颓丧的,对于壮健的女人他有点惭愧,所以
不喜欢。我们的叶先生的新斜眼画,正和吴友如的老斜眼画合流,那自然应该流行好几年。
但他也并不只画流氓的,有一个时期也画过普罗列塔利亚,不过所画的工人也还是斜视眼,
伸着特别大的拳头。但我以为画普罗列塔利亚应该是写实的,照工人原来的面貌,并不须画
得拳头比脑袋还要大。
现在的中国电影,还在很受着这“才子+流氓”式的影响,里面的英雄,作为“好人”
的英雄,也都是油头滑脑的,和一些住惯了上海,晓得怎样“拆梢”,“揩油”,“吊膀子
”〔11〕的滑头少年一样。看了之后,令人觉得现在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须是流氓
。
才子+流氓的小说,但也渐渐的衰退了。那原因,我想,一则因为总是这一套老调子—
—妓女要钱,嫖客用手段,原不会写不完的;二则因为所用的是苏白,如什么倪=我,耐=
你,阿是=是否之类,除了老上海和江浙的人们之外,谁也看不懂。
然而才子+佳人的书,却又出了一本当时震动一时的小说,那就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
迦茵小传》(HARAHaggard:
JoanHaste)〔12〕。但只有上半本,据译者说,原本从旧书摊上得来,非
常之好,可惜觅不到下册,无可奈何了。果然,这很打动了才子佳人们的芳心,流行得很广
很广。后来还至于打动了林琴南先生,将全部译出,仍旧名为《迦茵小传》。而同时受了先
译者的大骂〔13〕,说他不该全译,使迦茵的价值降低,给读者以不快的。于是才知道先
前之所以只有半部,实非原本残缺,乃是因为记着迦茵生了一个私生子,译者故意不译的。
其实这样的一部并不很长的书,外国也不至于分印成两本。但是,即此一端,也很可以看出
当时中国对于婚姻的见解了。
这时新的才子+佳人小说便又流行起来,但佳人已是良家女子了,和才子相悦相恋,分
拆不开,柳阴花下,像一对胡蝶,一双鸳鸯一样,但有时因为严亲,或者因为薄命,也竟至
于偶见悲剧的结局,不再都成神仙了,——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进步。到了近来是在制
造兼可擦脸的牙粉了的天虚我生先生所编的月刊杂志《眉语》〔14〕出现的时候,是这鸳
鸯胡蝶式文学〔15〕的极盛时期。后来《眉语》虽遭禁止,势力却并不消退,直待《新青
年》〔16〕盛行起来,这才受了打击。这时有伊孛生的剧本的绍介〔17〕和胡适之先生
的《终身大事》〔18〕的别一形式的出现,虽然并不是故意的,然而鸳鸯胡蝶派作为命根
的那婚姻问题,却也因此而诺拉(Nora)似的跑掉了。
这后来,就有新才子派的创造社〔19〕的出现。创造社是尊贵天才的,为艺术而艺术
的,专重自我的,崇创作,恶翻译,尤其憎恶重译的,与同时上海的文学研究会〔20〕相
对立。那出马的第一个广告〔21〕上,说有人“垄断”着文坛,就是指着文学研究会。文
学研究会却也正相反,是主张为人生的艺术的,是一面创作,一面也看重翻译的,是注意于
绍介被压迫民族文学的,这些都是小国度,没有人懂得他们的文字,因此也几乎全都是重译
的。并且因为曾经声援过《新青年》,新仇夹旧仇,所以文学研究会这时就受了三方面的攻
击。一方面就是创造社,既然是天才的艺术,那么看那为人生的艺术的文学研究会自然就是
多管闲事,不免有些“俗”气,而且还以为无能,所以倘被发见一处误译,有时竟至于特做
一篇长长的专论〔22〕。一方面是留学过美国的绅士派,他们以为文艺是专给老爷太太们
看的,所以主角除老爷太太之外,只配有文人,学士,艺术家,教授,小姐等等,要会说Y
es,No,这才是绅士的庄严,那时吴苾〔23〕先生就曾经发表过文章,说是真不懂为
什么有些人竟喜欢描写下流社会。第三方面,则就是以前说过的鸳鸯胡蝶派,我不知道他们
用的是什么方法,到底使书店老板将编辑《小说月报》〔24〕的一个文学研究会会员撤换
,还出了《小说世界》〔25〕,来流布他们的文章。这一种刊物,是到了去年才停刊的。
创造社的这一战,从表面看来,是胜利的。许多作品,既和当时的自命才子们的心情相
合,加以出版者的帮助,势力雄厚起来了。势力一雄厚,就看见大商店如商务印书馆,也有
创造社员的译著的出版,——这是说,郭沫若〔26〕和张资平两位先生的稿件。这以来,
据我所记得,是创造社也不再审查商务印书馆出版物的误译之处,来作专论了。这些地方,
我想,是也有些才子+流氓式的。然而,“新上海”是究竟敌不过“老上海”的,创造社员
在凯歌声中,终于觉到了自己就在做自己们的出版者的商品,种种努力,在老板看来,就等
于眼镜铺大玻璃窗里纸人的目夹眼,不过是“以广招徕”。待到希图独立出版的时候,老板
就给吃了一场官司,虽然也终于独立,说是一切书籍,大加改订,另行印刷,从新开张了,
然而旧老板却还是永远用了旧版子,只是印,卖,而且年年是什么纪念的大廉价。
商品固然是做不下去的,独立也活不下去。创造社的人们的去路,自然是在较有希望的
“革命策源地”的广东。在广东,于是也有“革命文学”这名词的出现,然而并无什么作品
,在上海,则并且还没有这名词。
到了前年,“革命文学”这名目这才旺盛起来了,主张的是从“革命策源地”回来的几
个创造社元老和若干新份子。革命文学之所以旺盛起来,自然是因为由于社会的背景,一般
群众,青年有了这样的要求。当从广东开始北伐的时候,一般积极的青年都跑到实际工作去
了,那时还没有什么显著的革命文学运动,到了政治环境突然改变,革命遭了挫折,阶级的
分化非常显明,国民党以“清党”之名,大戮共产党及革命群众,而死剩的青年们再入于被
迫压的境遇,于是革命文学在上海这才有了强烈的活动。所以这革命文学的旺盛起来,在表
面上和别国不同,并非由于革命的高扬,而是因为革命的挫折;虽然其中也有些是旧文人解
下指挥刀来重理笔墨的旧业,有些是几个青年被从实际工作排出,只好借此谋生,但因为实
在具有社会的基础,所以在新份子里,是很有极坚实正确的人存在的。但那时的革命文学运
动,据我的意见,是未经好好的计划,很有些错误之处的。例如,第一,他们对于中国社会
,未曾加以细密的分析,便将在苏维埃政权之下才能运用的方法,来机械的地运用了。再则
他们,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将革命使一般人理解为非常可怕的事,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的
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其实革命是并非教
人死而是教人活的。这种令人“知道点革命的厉害”,只图自己说得畅快的态度,也还是中
了才子+流氓的毒。
激烈得快的,也平和得快,甚至于也颓废得快。倘在文人,他总有一番辩护自己的变化
的理由,引经据典。譬如说,要人帮忙时候用克鲁巴金的互助论,要和人争闹的时候就用达
尔文的生存竞争说。无论古今,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的变化并无线索可寻,而随时
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称之为流氓。例如上海的流氓,看见一男一女的
乡下人在走路,他就说,“喂,你们这样子,有伤风化,你们犯了法了!”他用的是中国法
。倘看见一个乡下人在路旁小便呢,他就说,“喂,这是不准的,你犯了法,该捉到捕房去
!”这时所用的又是外国法。但结果是无所谓法不法,只要被他敲去了几个钱就都完事。
在中国,去年的革命文学者和前年很有点不同了。这固然由于境遇的改变,但有些“革
命文学者”的本身里,还藏着容易犯到的病根。“革命”和“文学”,若断若续,好像两只
靠近的船,一只是“革命”,一只是“文学”,而作者的每一只脚就站在每一只船上面。当
环境较好的时候,作者就在革命这一只船上踏得重一点,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一被压迫
,则在文学的船上踏得重一点,他变了不过是文学家了。
所以前年的主张十分激烈,以为凡非革命文学,统得扫荡的人,去年却记得了列宁爱看
冈却罗夫〔27〕(IAAAGontcharov)的作品的故事,觉得非革命文学,意义
倒也十分深长;还有最彻底的革命文学家叶灵凤先生,他描写革命家,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
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28〕,现在却竟会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家屁
股后面了。
类似的例,还可以举出向培良〔29〕先生来。在革命渐渐高扬的时候,他是很革命的
;他在先前,还曾经说,青年人不但嗥叫,还要露出狼牙来。这自然也不坏,但也应该小心
,因为狼是狗的祖宗,一到被人驯服的时候,是就要变而为狗的。
向培良先生现在在提倡人类的艺术了,他反对有阶级的艺术的存在,而在人类中分出好
人和坏人来,这艺术是“好坏斗争”的武器。狗也是将人分为两种的,豢养它的主人之类是
好人,别的穷人和乞丐在它的眼里就是坏人,不是叫,便是咬。然而这也还不算坏,因为究
竟还有一点野性,如果再一变而为吧儿狗,好像不管闲事,而其实在给主子尽职,那就正如
现在的自称不问俗事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名人们一样,只好去点缀大学教室了。
这样的翻着筋斗的小资产阶级,即使是在做革命文学家,写着革命文学的时候,也最容
易将革命写歪;写歪了,反于革命有害,所以他们的转变,是毫不足惜的。当革命文学的运
动勃兴时,许多小资产阶级的文学家忽然变过来了,那时用来解释这现象的,是突变之说。
但我们知道,所谓突变者,是说A要变B,几个条件已经完备,而独缺其一的时候,这一个
条件一出现,于是就变成了B。譬如水的结冰,温度须到零点,同时又须有空气的振动,倘
没有这,则即便到了零点,也还是不结冰,这时空气一振动,这才突变而为冰了。所以外面
虽然好像突变,其实是并非突然的事。倘没有应具的条件的,那就是即使自说已变,实际上
却并没有变,所以有些忽然一天晚上自称突变过来的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家,不久就又突变
回去了。
去年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的成立,是一件重要的事实。因为这时已经输入了蒲力汗诺夫
,卢那卡尔斯基等的理论,给大家能够互相切磋,更加坚实而有力,但也正因为更加坚实而
有力了,就受到世界上古今所少有的压迫和摧残,因为有了这样的压迫和摧残,就使那时以
为左翼文学将大出风头,作家就要吃劳动者供献上来的黄油面包了的所谓革命文学家立刻现
出原形,有的写悔过书,有的是反转来攻击左联,以显出他今年的见识又进了一步。这虽然
并非左联直接的自动,然而也是一种扫荡,这些作者,是无论变与不变,总写不出好的作品
来的。
但现存的左翼作家,能写出好的无产阶级文学来么?我想,也很难。这是因为现在的左
翼作家还都是读书人——智识阶级,他们要写出革命的实际来,是很不容易的缘故。日本的
厨川白村(HAKuriyagawa)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说:作家之所描写,必得是?约壕楣拿矗克源鸬溃槐兀蛭芄惶宀臁!玻常啊乘砸赐担槐厍鬃匀プ
鲈簦赐椋槐厍鬃匀ニ酵ā5乙晕馐且蛭骷疑ぴ诰缮缁崂铮煜ち司缮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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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中,最容易希望出现的,是反叛的小资产阶级的反抗的,或暴露
的作品。因为他生长在这正在灭亡着的阶级中,所以他有甚深的了解,甚大的憎恶,而向这
刺下去的刀也最为致命与有力。固然,有些貌似革命的作品,也并非要将本阶级或资产阶级
推翻,倒在憎恨或失望于他们的不能改良,不能较长久的保持地位,所以从无产阶级的见地
看来,不过是“兄弟阋于墙”,两方一样是敌对。但是,那结果,却也能在革命的潮流中,
成为一粒泡沫的。对于这些的作品,我以为实在无须称之为无产阶级文学,作者也无须为了
将来的名誉起见,自称为无产阶级的作家的。
但是,虽是仅仅攻击旧社会的作品,倘若知不清缺点,看不透病根,也就于革命有害,
但可惜的是现在的作家,连革命的作家和批评家,也往往不能,或不敢正视现社会,知道它
的底细,尤其是认为敌人的底细。随手举一个例罢,先前的《列宁青年》〔31〕上,有一
篇评论中国文学界的文章,将这分为三派,首先是创造社,作为无产阶级文学派,讲得很长
,其次是语丝社,作为小资产阶级文学派,可就说得短了,第三是新月社,作为资产阶级文
学派,却说得更短,到不了一页。
这就在表明:这位青年批评家对于愈认为敌人的,就愈是无话可说,也就是愈没有细看
。自然,我们看书,倘看反对的东西,总不如看同派的东西的舒服,爽快,有益;但倘是一
个战斗者,我以为,在了解革命和敌人上,倒是必须更多的去解剖当面的敌人的。要写文学
作品也一样,不但应该知道革命的实际,也必须深知敌人的情形,现在的各方面的状况,再
去断定革命的前途。惟有明白旧的,看到新的,了解过去,推断将来,我们的文学的发展才
有希望。我想,这是在现在环境下的作家,只要努力,还可以做得到的。
在现在,如先前所说,文艺是在受着少有的压迫与摧残,广泛地现出了饥馑状态。文艺
不但是革命的,连那略带些不平色彩的,不但是指摘现状的,连那些攻击旧来积弊的,也往
往就受迫害。这情形,即在说明至今为止的统治阶级的革命,不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去推
的时候,好像这椅子很可恨,一夺到手,就又觉得是宝贝了,而同时也自觉了自己正和这“
旧的”一气。二十多年前,都说朱元璋(明太祖)〔32〕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实是并不然
的,他做了皇帝以后,称蒙古朝为“大元”,杀汉人比蒙古人还利害。奴才做了主人,是决
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这正如上海的
工人赚了几文钱,开起小小的工厂来,对付工人反而凶到绝顶一样。
在一部旧的笔记小说——我忘了它的书名了——上,曾经载有一个故事,说明朝有一个
武官叫说书人讲故事,他便对他讲檀道济——晋朝的一个将军,讲完之后,那武官就吩咐打
说书人一顿,人问他什么缘故,他说道:“他既然对我讲檀道济,那么,对檀道济是一定去
讲我的了。”〔33〕现在的统治者也神经衰弱到像这武官一样,什么他都怕,因而在出版
界上也布置了比先前更进步的流氓,令人看不出流氓的形式而却用着更厉害的流氓手段:用
广告,用诬陷,用恐吓;甚至于有几个文学者还拜了流氓做老子〔34〕,以图得到安稳和
利益。因此革命的文学者,就不但应该留心迎面的敌人,还必须防备自己一面的三翻四复的
暗探了,较之简单地用着文艺的斗争,就非常费力,而因此也就影响到文艺上面来。
现在上海虽然还出版着一大堆的所谓文艺杂志,其实却等于空虚。以营业为目的的书店
所出的东西,因为怕遭殃,就竭力选些不关痛痒的文章,如说“命固不可以不革,而亦不可
以太革”之类,那特色是在令人从头看到末尾,终于等于不看。至于官办的,或对官场去凑
趣的杂志呢,作者又都是乌合之众,共同的目的只在捞几文稿费,什么“英国维多利亚朝的
文学”呀;“论刘易士得到诺贝尔奖金”呀,连自己也并不相信所发的议论,连自己也并不
看重所做的文章。所以,我说,现在上海所出的文艺杂志都等于空虚,革命者的文艺固然被
压迫了,而压迫者所办的文艺杂志上也没有什么文艺可见。然而,压迫者当真没有文艺么?
有是有的,不过并非这些,而是通电,告示,新闻,民族主义的“文学”〔35〕,法官的
判词等。例如前几天,《申报》上就记着一个女人控诉她的丈夫强迫鸡奸并殴打得皮肤上成
了青伤的事,而法官的判词却道,法律上并无禁止丈夫鸡奸妻子的明文,而皮肤打得发青,
也并不算毁损了生理的机能,所以那控诉就不能成立。现在是那男人反在控诉他的女人的“
诬告”了。法律我不知道,至于生理学,却学过一点,皮肤被打得发青,肺,肝,或肠胃的
生理的机能固然不至于毁损,然而发青之处的皮肤的生理的机能却是毁损了的。这在中国的
现在,虽然常常遇见,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我以为这就已经能够很明白的知道社会上的一部
分现象,胜于一篇平凡的小说或长诗了。
除以上所说之外,那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和闹得已经很久了的武侠小说之类,是也还应
该详细解剖的。但现在时间已经不够,只得待将来有机会再讲了。今天就这样为止罢。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七日和八月三日上海《文艺新闻》第二十
期和二十一期,收入本书时,作者曾略加修改。据《鲁迅日记》,讲演日期应是一九三一年
七月二十日,副标题所记八月十二日有误。
〔2〕 《申报》 参看本卷第92页注〔2〕。该报最初的内容,除国内外新闻记事
外,还刊载一些竹枝词、俗语、灯谜、诗文唱和等;这类作品的撰稿者多为当时所谓“才子
”之类。
〔3〕 古今体诗 古体诗和今体诗。格律严格的律诗、绝句、排律等,形成于唐代,
唐代人称之为今体诗(或近体诗);而对产生较早,格律较自由的古诗、古风,则称为古体
诗。后人也沿用这一称呼。
〔4〕 《儒林外史》 长篇小说,清代吴敬梓著,共五十五回。书中对科举制度和封
建礼教作了讽刺和批判。
〔5〕 《三宝太监西洋记》 即《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明代罗懋登著,共二
十卷,一百回。
〔6〕 《快心编》 清末较流行的通俗小说之一,署名天花才子编辑,四桔居士评点
,共三集,三十二回。
〔7〕 《点石斋画报》 旬刊,附属于《申报》发行的一种石印画报,一八八四年创
刊,一八九八年停刊。由申报馆附设的点石斋石印书局出版,吴友如主编。后来吴友如把他
在该刊所发表的作品汇辑出版,分订成册,题为《吴友如墨宝》。吴友如(?—约1893
),名猷(又作嘉猷),字友如,江苏元和(今吴县)人,清末画家。
〔8〕 绣像 指明、清以来通俗小说卷头的书中人物的白描画像。
〔9〕 叶灵凤 参看本卷第118页注〔5〕。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初,他在上
海办《幻洲》半月刊,鼓吹“新流氓主义”。
〔10〕 “浮世绘” 日本德川幕府时代(1603—1867)的一种民间版画,
题材多取自下层市民社会的生活。十八世纪末期逐渐衰落。
〔11〕 “拆梢” 即敲诈;“揩油”,指对妇女的猥亵行为;“吊膀子”,即勾引
妇女。这些都是上海方言。
〔12〕 《迦茵小传》 英国哈葛德所作长篇小说。该书最初有署名蟠溪子的译文,
仅为原著的下半部,一九○三年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当时流行很广。后由林琴南根据魏易口
述,译出全文,一九○五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13〕 先译者的大骂 当指寅半生作《读迦因小传两译本书后》一文(载一九○六
年杭州出版的《游戏世界》第十一期),其中说:
“蟠溪子不知几费踌躇,几费斟酌,始得有孕一节为迦因隐去。……不意有林畏庐者,
不知与迦因何仇,凡蟠溪子百计所弥缝而曲为迦因讳者,必欲另补之以彰其丑。……呜呼!
迦因何幸而得蟠溪子为之讳其短而显其长,而使读迦因小传者咸神往于迦因也;遮因何不幸
而复得林畏庐为之暴其行而贡其丑,而使读迦因小传者咸轻薄夫迦因也。”
〔14〕 天虚我生 即陈蝶仙,鸳鸯蝴蝶派作家。九一八事变后,在全国人民抵制日
货声中,他经营的家庭工业社制造了取代日本“金钢石”牙粉的“无敌牌”牙粉,因盛销各
地而致富。按天虚我生曾于一九二○年编辑《申报·自由谈》,不是《眉语》主编。《眉语
》,鸳鸯蝴蝶派的月刊,高剑华主编,一九一四年十月创刊,一九一六年出至第十八期停刊
。
〔15〕 鸳鸯胡蝶式文学 指鸳鸯蝴蝶派作品,多用文言文描写迎合小市民趣味的才
子佳人故事。鸳鸯蝴蝶派兴起于清末民初,先后办过《小说时报》、《民权素》、《小说丛
报》、《礼拜六》等刊物;因《礼拜六》影响较大,故又称礼拜六派。代表作家有包天笑、
陈蝶仙、徐枕亚、周瘦鹃、张恨水等。
〔16〕 《新青年》 综合性月刊。“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
的重要刊物。一九一五年九月创刊于上海,由陈独秀主编。
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从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钊等参
加该刊编辑工作。一九二二年七月休刊。
〔17〕 伊孛生 即易卜生。他的剧本《玩偶之家》,写娜拉(诺拉)不甘做丈夫的
玩偶而离家出走的故事,“五四”时期译成中文并上演,产生较大影响。其他主要剧作也曾
在当时译成中文,《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一九一八年六月)并出版了介绍他生平、思想
及作品的专号。
〔18〕 《终身大事》 以婚姻问题为题材的剧本,发表于《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
(一九一九年三月)。
〔19〕 创造社 参看本卷第7页注〔5〕。
〔20〕 文学研究会 著名的文学团体,一九二一年一月成立于北京,由沈雁冰、郑
振铎、叶绍钧等人发起,主张“为人生的艺术”,提倡现实主义的为改造社会服务的新文学
,反对把文学当作游戏或消遣的东西。同时努力介绍俄国和东欧、北欧及其他“弱小民族”
的文学作品。该会当时的活动,对于中国新文学运动,曾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编有《小说
月报》、《文学旬刊》、《文学周报》和《文学研究会丛书》多种。鲁迅是这个文学团体的
支持者。
〔21〕 创造社“出马的第一个广告”,指《创造》季刊的出版广告,载于一九二一
年九月二十九日《时事新报》,其中有“自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
断”等话。
〔22〕 这里说的批评误译的专论,指成仿吾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
三年五月)发表的《“雅典主义”》的文章。它对佩韦(王统照)的《今年纪念的几个文学
家》(载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小说月报》)一文中将无神论(Atheism)误译为“雅
典主义”加以批评。
〔23〕 吴宓(1894—1978) 字雨僧,陕西泾阳人。曾留学美国,后任东
南大学教授。一九二一年他同梅光迪、胡先筘等人创办《学衡》杂志,提倡复古主义,是反
对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
〔24〕 《小说月报》 一九一○年(清宣统二年)创刊于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开始由王蕴章、恽铁樵先后主编,是礼拜六派的主要刊物之一。一九二一年一月第十二卷第
一期起,由沈雁冰主编,内容大加改革,因此遭到礼拜六派的攻击。一九二三年一月第十四
卷起改由郑振铎主编。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出至第二十二卷第十二期停刊。
〔25〕 《小说世界》 周刊,鸳鸯蝴蝶派为对抗革新后的《小说月报》创办的刊物
,叶劲风主编。一九二三年一月创刊于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停刊。
〔26〕 郭沫若(1892—1978) 四川乐山人,文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活
动家。早年从事革命文化活动,为著名的文学团体创造社主要发起人。一九二六年投身北伐
战争,一九二七年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失败后旅居日本,从事中国古代史和古文字学的研究
。抗日战争爆发后回国,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组织和团结国统区进步文化人士从事抗日和
民主运动。他的著作丰富,对我国新文化运动作出了巨大贡献。
〔27〕 冈却罗夫 (fAcACKJ_I`KL,1812—1891) 通译冈察洛夫,俄国
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奥勃洛摩夫》等。列宁在《论苏维埃共和国的国内外形势》等文中曾
多次提到奥勃洛摩夫这个艺术形象。
〔28〕 指叶灵凤的小说《穷愁的自传》,载《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二期(一九二九
年十一月)。小说中的主角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
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
〔29〕 向培良(1905—1961) 湖南黔阳人,狂飙社主要成员之一,后来
投靠国民党。他在《狂飙》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论孤独者》一文中曾说:青年们
“愤怒而且嗥叫,像一个被追逐的狼,回过头来,露出牙……。”一九二九年他在上海主编
《青春月刊》,反对革命文学运动,提倡所谓“人类底艺术”。所著《人类的艺术》一书,
一九三○年五月由国民党南京拔提书店出版。
〔30〕 厨川白村的这些话,见于他所作《苦闷的象征》第三部分中的《短篇〈项链
〉》一节。
〔31〕 《列宁青年》 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机关刊物。一九二三年十月在上海创
刊,原名《中国青年》,一九二七年十一月改为《无产青年》,一九二八年十月又改为《列
宁青年》,一九三二年停刊。这里所说的文章,指载于该刊第一卷第十一期(一九二九年三
月)得钊的《一年来中国文艺界述评》。
〔32〕 朱元璋(1328—1398) 濠州钟离(今安徽凤阳)人,元末农民起
义军领袖之一,明朝第一个皇帝。辛亥革命前夕,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上曾登过他的画像
,称他为“中国大民族革命伟人”、“中国革命之英雄”。
〔33〕 按这里说的檀道济当为韩信,见宋代江少虞著《事实类苑》:“党进不识文
字,……过市,见缚栏为戏者,驻马问汝所诵何言。
优者曰:‘说韩信。’进大怒曰:‘汝对我说韩信,见韩信即当说我;此三面两头之人
。’即令杖之。”
〔34〕 拜了流氓做老子 指和上海流氓帮口头子有勾结,并拜他们做师父和干爹的
所谓“文学家”。
〔35〕 民族主义的“文学” 当时由国民党当局策划的反动文学。
参看本书《“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及其注〔2〕。
一八艺社习作展览会小引〔1〕现在有自以为大有见识的人,在说“为人类的艺术”。
然而这样的艺术,在现在的社会里,是断断没有的。看罢,这便是在说“为人类的艺术”的
人,也已将人类分为对的和错的,或好的和坏的,而将所谓错的或坏的加以叫咬了。
所以,现在的艺术,总要一面得到蔑视,冷遇,迫害,而一面得到同情,拥护,支持。
一八艺社〔2〕也将逃不出这例子。因为它在这旧社会里,是新的,年青的,前进的。
中国近来其实也没有什么艺术家。号称“艺术家”者,他们的得名,与其说在艺术,倒
是在他们的履历和作品的题目——故意题得香艳,漂渺,古怪,雄深。连骗带吓,令人觉得
似乎了不得。然而时代是在不息地进行,现在新的,年青的,没有名的作家的作品站在这里
了,以清醒的意识和坚强的努力,在榛莽中露出了日见生长的健壮的新芽。
自然,这,是很幼小的。但是,惟其幼小,所以希望就正在这一面。
我的话,也就是只对这一面说的,如上。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二日。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五日《文艺新闻》第十四期。
〔2〕 一八艺社 一九二九年(民国十八年)由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部分学生组成的一
个木刻艺术团体。该社部分成员在上海从事艺术活动时,曾得到鲁迅的指导和帮助。
答文艺新闻社问〔1〕
——日本占领东三省的意义国军阀,也就是“膺惩”中国民众,因为中国民众又是军阀
的奴隶;在另一面,是进攻苏联的开头,是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永受奴隶的苦楚的方针的
第一步。
九月二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八日《文艺新闻》第二十九期。
《文艺新闻》,周刊,“左联”所领导的刊物之一。一九三一年三月在上海创刊,一九
三二年六月停刊。九一八事变后,该刊向上海文化界一些著名人士征询对这一事变的看法,
鲁迅作了这个答复。
〔2〕 “膺惩” 日本军阀发动九一八事变后,把他们对中国的侵略行径说成是“膺
惩”。
“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1〕
一
殖民政策是一定保护,养育流氓的。从帝国主义的眼睛看来,惟有他们是最要紧的奴才
,有用的鹰犬,能尽殖民地人民非尽不可的任务:一面靠着帝国主义的暴力,一面利用本国
的传统之力,以除去“害群之马”,不安本分的“莠民”。
所以,这流氓,是殖民地上的洋大人的宠儿,——不,宠犬,其地位虽在主人之下,但
总在别的被统治者之上的。
上海当然也不会不在这例子里。巡警不进帮,小贩虽自有小资本,但倘不另寻一个流氓
来做债主,付以重利,就很难立足。到去年,在文艺界上,竟也出现了“拜老头”的“文学
家”。
但这不过是一个最露骨的事实。其实是,即使并非帮友,他们所谓“文艺家”的许多人
,是一向在尽“宠犬”的职分的,虽然所标的口号,种种不同,艺术至上主义呀,国粹主义
呀,民族主义呀,为人类的艺术呀,但这仅如巡警手里拿着前膛枪或后膛枪,来福枪,毛瑟
枪的不同,那终极的目的却只一个:就是打死反帝国主义即反政府,亦即“反革命”,或仅
有些不平的人民。
那些宠犬派文学之中,锣鼓敲得最起劲的,是所谓“民族主义文学”〔2〕。但比起侦
探,巡捕,刽子手们的显著的勋劳来,却还有很多的逊色。这缘故,就因为他们还只在叫,
未行直接的咬,而且大抵没有流氓的剽悍,不过是飘飘荡荡的流尸。然而这又正是“民族主
义文学”的特色,所以保持其“宠”的。
翻一本他们的刊物来看罢,先前标榜过各种主义的各种人,居然凑合在一起了。这是“
民族主义”的巨人的手,将他们抓过来的么?并不,这些原是上海滩上久已沉沉浮浮的流尸
,本来散见于各处的,但经风浪一吹,就漂集一处,形成一个堆积,又因为各个本身的腐烂
,就发出较浓厚的恶臭来了。
这“叫”和“恶臭”有能够较为远闻的特色,于帝国主义是有益的,这叫做“为王前驱
”〔3〕,所以流尸文学仍将与流氓政治同在。
二
但上文所说的风浪是什么呢?这是因无产阶级的勃兴而卷起的小风浪。先前的有些所谓
文艺家,本未尝没有半意识的或无意识的觉得自身的溃败,于是就自欺欺人的用种种美名来
掩饰,曰高逸,曰放达(用新式话来说就是“颓废”),画的是裸女,静物,死,写的是花
月,圣地,失眠,酒,女人。
一到旧社会的崩溃愈加分明,阶级的斗争愈加锋利的时候,他们也就看见了自己的死敌
,将创造新的文化,一扫旧来的污秽的无产阶级,并且觉到了自己就是这污秽,将与在上的
统治者同其运命,于是就必然漂集于为帝国主义所宰制的民族中的顺民所竖起的“民族主义
文学”的旗帜之下,来和主人一同做一回最后的挣扎了。
所以,虽然是杂碎的流尸,那目标却是同一的:和主人一样,用一切手段,来压迫无产
阶级,以苟延残喘。不过究竟是杂碎,而且多带着先前剩下的皮毛,所以自从发出宣言以来
,看不见一点鲜明的作品,宣言〔4〕是一小群杂碎胡乱凑成的杂碎,不足为据的。
但在《前锋月刊》〔5〕第五号上,却给了我们一篇明白的作品,据编辑者说,这是“
参加讨伐阎冯军事〔6〕的实际描写”。描写军事的小说并不足奇,奇特的是这位“青年军
人”的作者所自述的在战场上的心绪,这是“民族主义文学家”的自画像,极有郑重引用的
价值的——“每天晚上站在那闪烁的群星之下,手里执着马枪,耳中听着虫鸣,四周飞动着
无数的蚊子,那样都使人想到法国‘客军’在菲洲沙漠里与阿剌伯人争斗流血的生活。”(
黄震遐:《陇海线上》)
原来中国军阀的混战,从“青年军人”,从“民族主义文学者”看来,是并非驱同国人
民互相残杀,却是外国人在打别一外国人,两个国度,两个民族,在战地上一到夜里,自己
就飘飘然觉得皮色变白,鼻梁加高,成为腊丁民族〔7〕的战士,站在野蛮的菲洲了。那就
无怪乎看得周围的老百姓都是敌人,要一个一个的打死。法国人对于菲洲的阿剌伯人,就民
族主义而论,原是不必爱惜的。仅仅这一节,大一点,则说明了中国军阀为什么做了帝国主
义的爪牙,来毒害屠杀中国的人民,那是因为他们自己以为是“法国的客军”的缘故;小一
点,就说明中国的“民族主义文学家”根本上只同外国主子休戚相关,为什么倒称“民族主
义”,来朦混读者,那是因为他们自己觉得有时好像腊丁民族,条顿民族〔8〕了的缘故。
三
黄震遐先生写得如此坦白,所说的心境当然是真实的,不过据他小说中所显示的智识推
测起来,却还有并非不知而故意不说的一点讳饰。这,是他将“法国的安南兵”含糊的改作
“法国的客军”了,因此就较远于“实际描写”,而且也招来了上节所说的是非。
但作者是聪明的,他听过“友人傅彦长君平时许多谈论……许多地方不可讳地是受了他
的熏陶”〔9〕,并且考据中外史传之后,接着又写了一篇较切“民族主义”这个题目的剧
诗,这回不用法兰西人了,是《黄人之血》(《前锋月刊》七号)。
这剧诗的事迹,是黄色人种的西征,主将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10〕元帅,真正的
黄色种。所征的是欧洲,其实专在斡罗斯(俄罗斯)——这是作者的目标;联军的构成是汉
,鞑靼,女真,契丹〔11〕人——这是作者的计划;一路胜下去,可惜后来四种人不知“
友谊”的要紧和“团结的力量”,自相残杀,竟为白种武士所乘了——这是作者的讽喻,也
是作者的悲哀。
但我们且看这黄色军的威猛和恶辣罢——
…………
恐怖呀,煎着尸体的沸油;可怕呀,遍地的腐骸如何凶丑;死神捉着白姑娘拚命地搂;
美人螓首变成狞猛的髑髅;野兽般的生番在故宫里蛮争恶斗;十字军战士的脸上充满了哀愁
;千年的棺材泄出它凶秽的恶臭;铁蹄践着断骨,骆驼的鸣声变成怪吼;上帝已逃,魔鬼扬
起了火鞭复仇;黄祸来了!黄祸来了!
亚细亚勇士们张大吃人的血口。
这德皇威廉因为要鼓吹“德国德国,高于一切”而大叫的“黄祸”〔12〕,这一张“
亚细亚勇士们张大”的“吃人的血口”,我们的诗人却是对着“斡罗斯”,就是现在无产者
专政的第一个国度,以消灭无产阶级的模范——这是“民族主义文学”的目标;但究竟因为
是殖民地顺民的“民族主义文学”,所以我们的诗人所奉为首领的,是蒙古人拔都,不是中
华人赵构〔13〕,张开“吃人的血口”的是“亚细亚勇士们”,不是中国勇士们,所希望
的是拔都的统驭之下的“友谊”,不是各民族间的平等的友爱——这就是露骨的所谓“民族
主义文学”的特色,但也是青年军人的作者的悲哀。
四
拔都死了;在亚细亚的黄人中,现在可以拟为那时的蒙古的只有一个日本。日本的勇士
们虽然也痛恨苏俄,但也不爱抚中华的勇士,大唱“日支亲善”虽然也和主张“友谊”一致
,但事实又和口头不符,从中国“民族主义文学者”的立场上,在己觉得悲哀,对他加以讽
喻,原是势所必至,不足诧异的。
果然,诗人的悲哀的豫感好像证实了,而且还坏得远。当“扬起火鞭”焚烧“斡罗斯”
将要开头的时候,就像拔都那时的结局一样,朝鲜人乱杀中国人〔14〕,日本人“张大吃
人的血口”,吞了东三省了。莫非他们因为未受傅彦长先生的熏陶,不知“团结的力量”之
重要,竟将中国的“勇士们”也看成菲洲的阿剌伯人了吗?!
五
这实在是一个大打击。军人的作者还未喊出他勇壮的声音,我们现在所看见的是“民族
主义”旗下的报章上所载的小勇士们的愤激和绝望。这也是势所必至,无足诧异的。理想和
现实本来易于冲突,理想时已经含了悲哀,现实起来当然就会绝望。于是小勇士们要打仗了
——
战啊,下个最后的决心,
杀尽我们的敌人,
你看敌人的枪炮都响了,
快上前,把我们的肉体筑一座长城。
雷电在头上咆哮,
浪涛在脚下吼叫,
热血在心头燃烧,
我们向前线奔跑。
去,战场上去,
我们的热血在沸腾,
我们的肉身好像疯人,
我们去把热血锈住贼子的枪头,我们去把肉身塞住仇人的炮口。
去,战场上去,
凭着我们一股勇气,
凭着我们一点纯爱的精灵,
去把仇人驱逐,
不,去把仇人杀尽。
(甘豫庆:《去上战场去》。《申报》载。)
同胞,醒起来罢,
踢开了弱者的心,
踢开了弱者的脑。
看,看,看,
看同胞们的血喷出来了,
看同胞们的肉割开来了,
看同胞们的尸体挂起来了。
(邵冠华:《醒起来罢同胞》。同上。)
这些诗里很明显的是作者都知道没有武器,所以只好用“肉体”,用“纯爱的精灵”,
用“尸体”。这正是《黄人之血》的作者的先前的悲哀,而所以要追随拔都元帅之后,主张
“友谊”的缘故。武器是主子那里买来的,无产者已都是自己的敌人,倘主子又不谅其衷,
要加以“惩膺”,那么,惟一的路也实在只有一个死了——
我们是初训练的一队,
有坚卓的志愿,
有沸腾的热血,
来扫除强暴的歹类。
同胞们,亲爱的同胞们,
快起来准备去战,
快起来奋斗,
战死是我们生路。
(沙珊:《学生军》。同上。)
天在啸,
地在震,
人在冲,兽在吼,
宇宙间的一切在咆哮,
朋友哟,
准备着我们的头颅去给敌人砍掉。
(徐之津:《伟大的死》。同上。)
一群是发扬踔厉,一群是慷慨悲歌,写写固然无妨,但倘若真要这样,却未免太不懂得
“民族主义文学”的精义了,然而,却也尽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
六
《前锋月刊》上用大号字题目的《黄人之血》的作者黄震遐诗人,不是早已告诉我们过
理想的元帅拔都了吗?这诗人受过傅彦长先生的熏陶,查过中外的史传,还知道“中世纪的
东欧是三种思想的冲突点”〔15〕,岂就会偏不知道赵家末叶的中国,是蒙古人的淫掠场
?拔都元帅的祖父成吉思皇帝侵入中国时,所至淫掠妇女,焚烧庐舍,到山东曲阜看见孔老
二先生像,元兵也要指着骂道:“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的,不就是你吗?”
夹脸就给他一箭。这是宋人的笔记〔16〕里垂涕而道的,正如现在常见于报章上的流泪文
章一样。黄诗人所描写的“斡罗斯”那“死神捉着白姑娘拚命地搂……”那些妙文,其实就
是那时出现于中国的情形。但一到他的孙子,他们不就携手“西征”了吗?现在日本兵“东
征”了东三省,正是“民族主义文学家”理想中的“西征”的第一步,“亚细亚勇士们张大
吃人的血口”的开场。不过先得在中国咬一口。因为那时成吉思皇帝也像对于“斡罗斯”一
样,先使中国人变成奴才,然后赶他打仗,并非用了“友谊”,送柬帖来敦请的。所以,这
沈阳事件,不但和“民族主义文学”毫无冲突,而且还实现了他们的理想境,倘若不明这精
义,要去硬送头颅,使“亚细亚勇士”减少,那实在是很可惜的。
那么,“民族主义文学”无须有那些呜呼阿呀死死活活的调子吗?谨对曰:要有的,他
们也一定有的。否则不抵抗主义,城下之盟〔17〕,断送土地这些勾当,在沉静中就显得
更加露骨。必须痛哭怒号,摩拳擦掌,令人被这扰攘嘈杂所惑乱,闻悲歌而泪垂,听壮歌而
愤泄,于是那“东征”即“西征”的第一步,也就悄悄的隐隐的跨过去了。落葬的行列里有
悲哀的哭声,有壮大的军乐,那任务是在送死人埋入土中,用热闹来掩过了这“死”,给大
家接着就得到“忘却”。现在“民族主义文学”的发扬踔厉,或慷慨悲歌的文章,便是正在
尽着同一的任务的。
但这之后,“民族主义文学者”也就更加接近了他的哀愁。
因为有一个问题,更加临近,就是将来主子是否不至于再蹈拔都元帅的覆辙,肯信用而
且优待忠勇的奴才,不,勇士们呢?这实在是一个很要紧,很可怕的问题,是主子和奴才能
否“同存共荣”的大关键。
历史告诉我们:不能的。这,正如连“民族主义文学者”也已经知道一样,不会有这一
回事。他们将只尽些送丧的任务,永含着恋主的哀愁,须到无产阶级革命的风涛怒吼起来,
刷洗山河的时候,这才能脱出这沉滞猥劣和腐烂的运命。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上海《文学导报》第一卷第六、七期
合刊。署名晏敖。
〔2〕 “民族主义文学” 一九三○年六月由国民党当局策划的文学运动,发起人是
潘公展、范争波、朱应鹏、傅彦长、王平陵等国民党文人。曾出版《前锋周报》、《前锋月
刊》等,假借“民族主义”的名义,反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提倡反共、反人民的反革命文
学。九一八事变后,又为蒋介石的投降卖国政策效劳。
〔3〕 “为王前驱” 语见《诗经·卫风·伯兮》,原是为王室征战充当先锋的意思
。这里用来指“民族主义文学”为国民党“攘外必先安内”的卖国投降政策制造舆论,实际
上也就是为日本侵略者进攻中国开辟道路。
〔4〕 宣言 指一九三○年六月一日发表的《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宣言》,连载于《前
锋周报》第二、三期(一九三○年六月二十九日、七月六日)。这篇胡乱拼凑的“宣言”,
鼓吹建立所谓“文艺的中心意识”,即法西斯主义的“民族意识”,提出以“民族意识代替
阶级意识”,反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它剽窃法国泰纳《艺术哲学》中的某些论说
,歪曲民族形成史和民族革命史,妄谈艺术上的各种流派,内容支离破碎。
〔5〕 《前锋月刊》 “民族主义文学”的主要刊物。朱应鹏、傅彦长等编辑,一九
三○年十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一年四月出至第七期停刊。
〔6〕 指蒋介石同冯玉祥、阎锡山在陇海、津浦铁路沿线进行的军阀战争。这次战争
自一九三○年五月开始,至十月结束,双方死伤三十多万人。
〔7〕 腊丁民族 泛指拉丁语系的意大利、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等国人。腊丁,
通译拉丁。
〔8〕 条顿民族 泛指日耳曼语系的德国、英国、瑞士、荷兰、丹麦、挪威等国人。
条顿,公元前居住在北欧的日耳曼部落的名称。
〔9〕 这是黄震遐《写在黄人之血前面》中的话,原文说:“末了,还要申明而致其
感谢之忱的,就是友人傅彦长君平时许多的谈论。傅君是认清楚历史面目的一个学者,我这
篇东西虽然不能说是直接受了他的指教,但暗中却有许多地方不可讳地是受了他的熏陶”。
(见一九三一年四月《前锋月刊》第一卷第七期)
〔10〕 成吉思汗 参看本卷第144页注〔4〕。他的孙子拔都于一二三五年至一
二四四年先后率军西征,侵入俄罗斯和欧洲一些国家。
〔11〕 鞑靼、女真、契丹 都是当时我国北方的民族。
〔12〕 威廉 指威廉二世(Wilhelm Ⅱ,1859—1941),德意志
帝国皇帝,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祸首。“黄祸”,威廉二世曾于一八九五年绘制了一幅“黄祸
的素描”,题词为“欧洲各国人民,保卫你们最神圣的财富!”向王公、贵族和外国的国家
首脑散发;一九○七年又说:
“‘黄祸’——这是我早就认识到的一种危险。实际上创造‘黄祸’这个名词的人就是
我”。(见戴维斯:《我所认识的德皇》,一九一八年伦敦出版)按“黄祸”论兴起于十九
世纪末,盛行于二十世纪初,它宣称中国、日本等东方黄种民族的国家是威胁欧洲的祸害,
为西方帝国主义对东方的奴役、掠夺制造舆论。
〔13〕 赵构(1107—1187) 即宋高宗,南宋第一个皇帝。
〔14〕 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前不久,由于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挑拨和指使,平壤和汉城
等地曾出现过袭击华侨的事件。
〔15〕 这是《写在黄人之血前面》中的话:“中世纪的东欧是三种思想的冲突点;
这三种思想,就是希伯来、希腊和游牧民族的思想;它们是常常地混在一起,却又是不断地
在那里冲突。”
〔16〕 宋人的笔记 指宋代庄季裕《鸡肋编》。该书中卷说:“靖康之后,金虏侵
凌中国,露居异俗,几所经过,尽皆焚燹。如曲阜先圣旧宅,……至金寇,遂为烟尘。指其
像而诟曰‘尔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祸,自书契以来,未之有也”按鲁迅文中所说的
元兵,当是金兵的误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语见《论语·八佾》,无,原
作亡。
〔17〕 城下之盟 语见《左传》桓公十二年。指敌军兵临城下时被胁迫订立的条约
,后来常用以指投降。
沉滓的泛起〔1〕
日本占据了东三省以后的在上海一带的表示,报章上叫作“国难声中”。在这“国难声
中”,恰如用棍子搅了一下停滞多年的池塘,各种古的沉滓,新的沉滓,就都翻着筋斗漂上
来,在水面上转一个身,来趁势显示自己的存在了。
自信现在可以说能打仗的,是要操练久不想起的洋枪了,但也有现在也不想说去打仗的
,那就照欧洲大战时候的德意志帝国的例,来“头脑动员”,以尽“国民一份子”的义务。
有的去查《唐书》,说日本古名“倭奴”;〔2〕有的去翻字典,说倭是矮小之意;有
的记得了文天祥,岳飞,林则徐,〔3〕——但自然,更积极的是新的文艺界。
先说一点另外的事罢,这叫作“和平声中”。在这样的声中,是“胡展堂先生”到了上
海,据说还告诫青年,教他们要养“力”勿使“气”。〔4〕灵药就有了。第二天在报上便
见广告道:“胡汉民先生说,对日外交,应确定一坚强之原则,并劝勉青年须养力,毋泄气
,养力就是强身,泄气就是悲观,要强身、袪悲观,须先心花怒放,大笑一次。”但这样的
宝贝是什么呢?是美国的一张旧影片,将探险滑稽化以博小市民一笑的《两亲家游非洲》。
至于真的“国难声中的兴奋剂”呢,那是“爱国歌舞表演”〔5〕,自己说,“是民族
性的活跃,是歌舞界的精髓,促进同胞的努力,达到最后的胜利”的。倘有知道这立奏奇功
的大明星是谁么?曰:王人美,薛玲仙,黎莉莉。
然而终于“上海文艺界大团结”了。《草野》〔6〕(六卷七号)上记着盛况道:“上
海文艺界同人,平时很少联络,在严重时期,除各个参加其他团体的工作外,复由谢六逸〔
7〕,朱应鹏,徐蔚南三人发起,……集会讨论。在十月六日下午三点钟,已陆续到了东亚
食堂,……略进茶点,即开始讨论,颇多发挥,……最后定名为上海文艺界救国会〔8〕”
云。
“发挥”我们还无从知道,仅据眼前的方法看起来,是先看《两亲家游非洲》以养力,
又看“爱国的歌舞表演”以兴奋,更看《日本小品文选》〔9〕和《艺术三家言》〔10〕
并且略进茶点而发挥。那么,中国就得救了。
不成。这恐怕不必文学青年,就是文学小囡囡,也未必会相信。没有法子,只得再加上
两个另外的好消息,就是目前的爱国文艺家所主宰的《申报》所发表出来的——十月五日的
《自由谈》里叶华女士云:“无办法之国民,如何有有办法之政府。国联绝望矣。……际兹
一发千钧,全国国民宜各立所志,各尽所能,各抒所见,余也不才,谨以战犬问题商诸国人
。……各犬中,要以德国警犬最称职,余极主张吾国可选择是犬作战……”
同月二十五日也是《自由谈》里“苏民自汉口寄”云:
“日者寓书沪友王子仲良,间及余之病状,而以不能投身义勇军为憾。王子……竟以灵
药一裹见寄,云为培生制药公司所出益金草,功能治肺痨咳血,可一试之。……余立行试服
,则咳果止,兼旬而后,体气渐复,因念……一旦国家有事,吾必身列戎行,一展平生之壮
志,灭此朝食,行有日矣。
……”
那是连病夫也立刻可以当兵,警犬也将帮同爱国,在爱国文艺家的指导之下,真是大可
乐观,要“灭此朝食”〔11〕了。
只可惜不必是文学青年,就是文学小囡囡,也会觉得逐段看去,即使不称为“广告”的
,也都不过是出卖旧货的新广告,要趁“国难声中”或“和平声中”将利益更多的榨到自己
的手里的。
因为要这样,所以都得在这个时候,趁势在表面来泛一下,明星也有,文艺家也有,警
犬也有,药也有……也因为趁势,泛起来就格外省力。但因为泛起来的是沉滓,沉滓又究竟
不过是沉滓,所以因此一泛,他们的本相倒越加分明,而最后的运命,也还是仍旧沉下去。
十月二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上海《十字街头》第一期,署名它音。
〔2〕 《唐书》 包括《旧唐书》、《新唐书》,分别为后晋刘颁等和宋代欧阳修等
撰。两书的《东夷传》中都有关于“倭奴”的记载。
〔3〕 文天祥(1236—1283) 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大臣,在
南方坚持抗元斗争,兵败被俘,坚贞不屈,后被杀。岳飞(1103—1142),相州汤
阴(今属河南)人,南宋名将,因坚持抗击金兵而被投降派宋高宗、秦桧杀害。林则徐(1
785—1850),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清朝大臣,鸦片战争中,积极抵抗英帝国
主义的侵略,后被清政府流放新疆。
〔4〕 胡展堂(1879—1936) 名汉民,广东番禺人,国民党右派政客。他
是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同谋者,后来同广东军阀结成粤派势力,与蒋介石的南京中央政府相
对峙。一九三一年十月,双方打着“共赴国难”的旗号,在上海举行谈判。胡汉民于十四日
曾发表对时局的意见说:“学生固宜秉为民前锋之精神努力,惟宜多注意力的准备,毋专为
气的发泄。”
〔5〕 “爱国歌舞表演”以及下文的引语,见一九三一年十月《申报·本埠增刊》连
续登载的黄金大戏院的广告。
〔6〕 《草野》 原为半月刊,后改为周刊,王铁华、汤增"疇编辑,自称是“文学?嗄甑目铩薄R痪哦拍昃旁略谏虾4纯痪湃鹉昶鸸拇怠懊褡逯饕逦难А薄W髡咴谙
挛奶岬降摹拔难嗄辍薄ⅰ拔难∴镟铩倍际嵌运堑姆泶獭?
〔7〕 谢六逸(1896—1945) 贵州贵阳人,文学研究会成员,当时是复旦
大学教授。下文的徐蔚南,江苏吴县人,当时是世界书局的编辑。
〔8〕 上海文艺界救国会 民族主义文学派打着“抗日”、“救国”
旗号组织的文艺团体,也有少数中间派人士参加,一九三一年十月六日在上海成立。
〔9〕 《日本小品文选》 即《近代日本小品文选》,谢六逸选译,一九二九年上海
大江书铺出版。
〔10〕 《艺术三家言》 傅彦长、朱应鹏、张若谷合著,一九二七年上海良友图书
公司出版。
〔11〕 “灭此朝食” 语出《左传》成公二年,是齐晋两国之战中齐侯所说的话:
“余姑剪灭此而朝食。”急于要消灭敌人的意思。
以脚报国〔1〕
今年八月三十一日《申报》的《自由谈》里,又看见了署名“寄萍”的《杨缦华女士游
欧杂感》,其中的一段,我觉得很有趣,就照抄在下面:
“……有一天我们到比利时一个乡村里去。许多女人争着来看我的脚。我伸起脚来给伊
们看。才平服伊们好奇的疑窦。一位女人说。‘我们也向来不曾见过中国人。
但从小就听说中国人是有尾巴的(即辫发)。都要讨姨太太的。女人都是小脚。跑起路
来一摇一摆的。如今才明白这话不确实。请原谅我们的错念。’还有一人自以为熟悉东亚情
形的。带着讥笑的态度说。‘中国的军阀如何专横。到处闹的是兵匪。人民过着地狱的生活
。’这种似是而非的话。说了一大堆。我说‘此种传说。全无根据。’同行的某君。也报以
很滑稽的话。‘我看你们那里会知道立国数千年的大中华民国。等我们革命成功之后。简直
要把显微镜来照你们比利时呢。’就此一笑而散。”
我们的杨女士虽然用她的尊脚征服了比利时女人,为国增光,但也有两点“错念”。其
一,是我们中国人的确有过尾巴(即辫发)的,缠过小脚的,讨过姨太太的,虽现在也在讨
。其二,是杨女士的脚不能代表一切中国女人的脚,正如留学的女生不能代表一切中国的女
性一般。留学生大多数是家里有钱,或由政府派遣,为的是将来给家族或国家增光,贫穷和
受不到教育的女人怎么能同日而语。所以,虽在现在,其实是缠着小脚,“跑起路来一摇一
摆的”女人还不少。
至于困苦,那是用不着多谈,只要看同一的《申报》上,记载着多少“呼吁和平”的文
电,多少募集急赈的广告,多少兵变和绑票的记事,留学外国的少爷小姐们虽然相隔太远,
可以说不知道,但既然能想到用显微镜,难道就不能想到用望远镜吗?况且又何必用望远镜
呢,同一的《杨缦华女士游欧杂感》里就又说:
“……据说使领馆的穷困。不自今日始。不过近几年来。有每况愈下之势。譬如逢到我
国国庆或是重大纪念日。照例须招待外宾。举行盛典。意思是庆祝国运方兴。
兼之联络各友邦的感情。以前使领馆必备盛宴。款待上宾。到了去年。为馆费支绌。改
行茶会。以目前的形势推测。将后恐怕连茶会都开不成呢。在国际上最讲究体面的。要算日
本国。他们政府行政费的预算。宁可特别节省。惟独于驻外使领馆的经费。十分充足。单就
这一点来比较。我们已相形见拙了。”
使馆和领事馆是代表本国,如杨女士所说,要“庆祝国运方兴”的,而竟有“每况愈下
之势”,孟子曰,“百姓不足,君孰与足?”〔2〕则人民的过着什么生活,也就可想而知
了。然而小国比利时的女人们究竟是单纯的,终于请求了原谅,假使她们真“知道立国数千
年的大中华民国”的国民,往往有自欺欺人的不治之症,那可真是没有面子了。
假如这样,又怎么办呢?我想,也还是“就此一笑而散”罢。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日上海《北斗》第一卷第二期,署名冬华。
〔2〕 “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语见《论语·颜渊》,是孔丘弟子有若的话,文
中作“孟子曰”,系误记。
唐朝的钉梢〔1〕
上海的摩登少爷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随不舍,术语谓之“钉梢”。“钉
”者,坚附而不可拔也,“梢”
者,末也,后也,译成文言,大约可以说是“追蹑”。据钉梢专家说,那第二步便是“
扳谈”;即使骂,也就大有希望,因为一骂便可有言语来往,所以也就是“扳谈”的开头。
我一向以为这是现在的洋场上才有的,今看《花间集》〔2〕,乃知道唐朝就已经有了这样
的事,那里面有张泌〔3〕的《浣溪纱》调十首,其九云:
晚逐香车入凤城〔4〕,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
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5〕。
这分明和现代的钉梢法是一致的。倘要译成白话诗,大概可以是这样:
夜赶洋车路上飞,
东风吹起印度绸衫子,显出腿儿肥,
乱丢俏眼笑迷迷。
难以扳谈有什么法子呢?
只能带着油腔滑调且钉梢,
好像听得骂道“杀千刀!”
但恐怕在古书上,更早的也还能够发见,我极希望博学者见教,因为这是对于研究“钉
梢史”的人,极有用处的。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二期,署名长庚。
〔2〕 《花间集》 我国晚唐五代词人作品的选集,后蜀赵崇祈编,共十卷。
〔3〕 张泌 晚唐词人,生平不详。《花间集》中收有他的词二十七首。
〔4〕 凤城 传说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吹箫,曾引凤凰降临,所以称她住的城为丹凤城
。后来又作京城的别称。
〔5〕 “太狂生” 太轻狂的意思。生,系词尾,无意义。
《夏娃日记》小引〔1〕
玛克·土温(MarkTwain)〔2〕无须多说,只要一翻美国文学史,便知道他
是前世纪末至现世纪初有名的幽默家(HuMmorist)。不但一看他的作品,要令人?伎坌Γ褪撬潜拭埠幸恍┗械摹?
他本姓克莱门斯(SamuelLanghorneClemens,1835—19
10),原是一个领港,在发表作品的时候,便取量水时所喊的讹音,用作了笔名。作品很
为当时所欢迎,他即被看作讲笑话的好手;但到一九一六年他的遗著《TheMyster
iousStran-ger》〔3〕一出版,却分明证实了他是很深的厌世思想的怀抱者
了。
含着哀怨而在嘻笑,为什么会这样的?
我们知道,美国出过亚伦·坡(EdgarAllanPoe),出过霍桑(NAHa?鳎簦瑁铮颍睿澹龉莸侣ǎ譇Whitman),〔4〕都不是这么表里两样的。然
而这是南北战争〔5〕以前的事。这之后,惠德曼先就唱不出歌来,因为这之后,美国已成
了产业主义的社会,个性都得铸在一个模子里,不再能主张自我了。如果主张,就要受迫害
。这时的作家之所注意,已非应该怎样发挥自己的个性,而是怎样写去,才能有人爱读,卖
掉原稿,得到声名。连有名如荷惠勒(WADAHowells)〔6〕的,也以为文学者的
能为世间所容,是在他给人以娱乐。于是有些野性未驯的,便站不住了,有的跑到外国,如
詹谟士(HenryJames)〔7〕,有的讲讲笑话,就是玛克·土温。
那么,他的成了幽默家,是为了生活,而在幽默中又含着哀怨,含着讽刺,则是不甘于
这样的生活的缘故了。因为这一点点的反抗,就使现在新土地〔8〕里的儿童,还笑道:玛
克·土温是我们的。
这《夏娃日记》(Eve’sDiary)出版于一九○六年,是他的晚年之作,虽然
不过一种小品,但仍是在天真中露出弱点,叙述里夹着讥评,形成那时的美国姑娘,而作者
以为是一切女性的肖像,但脸上的笑影,却分明是有了年纪的了。幸而靠了作者的纯熟的手
腕,令人一时难以看出,仍不失为活泼泼地的作品;又得译者将丰神传达,而且朴素无华,
几乎要令人觉得倘使夏娃用中文来做日记,恐怕也就如此一样:更加值得一看了。
莱勒孚(LesterRalph)〔9〕的五十余幅白描的插图,虽然柔软,却很清
新,一看布局,也许很容易使人记起中国清季的任渭长〔10〕的作品,但他所画的是仙侠
高士,瘦削怪诞,远不如这些的健康;而且对于中国现在看惯了斜眼削肩的美女图的眼睛,
也是很有澄清的益处的。
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七夜,记。
〔1〕 本篇最初印入李兰译、一九三一年十月上海湖风书局出版的《夏娃日记》,署
名唐丰瑜。
〔2〕 玛克·土温 通译马克·吐温,美国小说家,十九世纪美国现实主义文学的重
要代表之一。他年青时在密西西比河当领港人的学徒,在报告测量河水深度时,常要叫喊“
马克吐温”,意思是“水深两口寻”(一口寻合一·八二九米),后来他就以此作为笔名。
〔3〕 《The Mysterious Stranger》 《神秘的陌生人》。
〔4〕 亚伦·坡(1809—1849) 通译爱伦·坡,美国作家,著有小说《黑
猫》等。霍桑(1804—1864),美国小说家,著有小说《红字》等。惠特曼(18
19—1892),美国诗人,著有《草叶集》等。他们都是美国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具有不
同程度的民主主义倾向的作家。
〔5〕 南北战争 也叫“美国内战”(1861—1865),美国北部资产阶级对
南部种植园奴隶主所进行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战争。当时美国总统林肯在人民的支持下,采
取解放黑奴等民主措施,镇压了南部奴隶主的武装叛乱,建立了全国统一的资产阶级政权。
〔6〕 荷惠勒(1837—1920) 通译霍威尔斯,美国小说家。他的创作采用
所谓“温和的现实主义”手法,回避阶级矛盾。著有小说《一个现代事例》等。
〔7〕 詹谟士(1843—1916) 通译詹姆斯,美国小说家。
一八七六年定居英国,晚年入英国籍。著有小说《一位妇女的画像》等。
〔8〕 新土地 指当时的苏联。
〔9〕 莱勒孚(1876—?) 美国画家。
〔10〕 任渭长(1822—1857) 名熊,字渭长,浙江萧山人,清末画家。
新的“女将”〔1〕
在上海制图版,比别处便当,也似乎好些,所以日报的星期附录画报呀,书店的什么什
么月刊画报呀,也出得比别处起劲。这些画报上,除了一排一排的坐着大人先生们的什么什
么会开会或闭会的纪念照片而外,还一定要有“女士”。
“女士”的尊容,为什么要绍介于社会的呢?我们只要看那说明,就可以明白了。例如:
“A女士,B女校皇后,性喜音乐。”
“C女士,D女校高材生,爱养叭儿狗。”
“E女士,F大学肄业,为G先生之第五女公子。”
再看装束:春天都是时装,紧身窄袖;到夏天,将裤脚和袖子都撒掉了,坐在海边,叫
作“海水浴”,天气正热,那原是应该的;入秋,天气凉了,不料日本兵恰恰侵入了东三省
,于是画报上就出现了白长衫的看护服,或托枪的戎装的女士们。
这是可以使读者喜欢的,因为富于戏剧性。中国本来喜欢玩把戏,乡下的戏台上,往往
挂着一副对子,一面是“戏场小天地”,一面是“天地大戏场”。做起戏来,因为是乡下,
还没有《乾隆帝下江南》之类,所以往往是《双阳公主追狄》,《薛仁贵招亲》,其中的女
战士,看客称之为“女将”。她头插雉尾,手执双刀(或两端都有枪尖的长枪),一出台,
看客就看得更起劲。明知不过是做做戏的,然而看得更起劲了。
练了多年的军人,一声鼓响,突然都变了无抵抗主义者。
于是远路的文人学士,便大谈什么“乞丐杀敌”,“屠夫成仁”,“奇女子救国”一流
的传奇式古典,想一声锣响,出于意料之外的人物来“为国增光”。而同时,画报上也就出
现了这些传奇的插画。但还没有提起剑仙的一道白光,总算还是切实的。
但愿不要误解。我并不是说,“女士”们都得在绣房里关起来;我不过说,雄兵解甲而
密斯〔2〕托枪,是富于戏剧性的而已。
还有事实可以证明。一,谁也没有看见过日本的“惩膺中国军”的看护队的照片;二,
日本军里是没有女将的。然而确已动手了。这是因为日本人是做事是做事,做戏是做戏,决
不混合起来的缘故。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三期,署名冬华。
〔2〕 密斯 英语 Miss 的音译,意思是小姐。
宣传与做戏〔1〕
就是那刚刚说过的日本人,他们做文章论及中国的国民性的时候,内中往往有一条叫作
“善于宣传”。看他的说明,这“宣传”两字却又不像是平常的“Propaganda”
〔2〕,而是“对外说谎”的意思。
这宗话,影子是有一点的。譬如罢,教育经费用光了,却还要开几个学堂,装装门面;
全国的人们十之九不识字,然而总得请几位博士,使他对西洋人去讲中国的精神文明;至今
还是随便拷问,随便杀头,一面却总支撑维持着几个洋式的“模范监狱”,给外国人看看。
还有,离前敌很远的将军,他偏要大打电报,说要“为国前驱”。连体操班也不愿意上的学
生少爷,他偏要穿上军装,说是“灭此朝食”。
不过,这些究竟还有一点影子;究竟还有几个学堂,几个博士,几个模范监狱,几个通
电,几套军装。所以说是“说谎”,是不对的。这就是我之所谓“做戏”。
但这普遍的做戏,却比真的做戏还要坏。真的做戏,是只有一时;戏子做完戏,也就恢
复为平常状态的。杨小楼做《单刀赴会》〔3〕,梅兰芳做《黛玉葬花》〔4〕,只有在戏
台上的时候是关云长,是林黛玉,下台就成了普通人,所以并没有大弊。倘使他们扮演一回
之后,就永远提着青龙偃月刀或锄头,以关老爷,林妹妹自命,怪声怪气,唱来唱去,那就
实在只好算是发热昏了。
不幸因为是“天地大戏场”,可以普遍的做戏者,就很难有下台的时候,例如杨缦华女
士用自己的天足,踢破小国比利时女人的“中国女人缠足说”,为面子起见,用权术来解围
,这还可以说是很该原谅的。但我以为应该这样就拉倒。现在回到寓里,做成文章,这就是
进了后台还不肯放下青龙偃月刀;而且又将那文章送到中国的《申报》上来发表,则简直是
提着青龙偃月刀一路唱回自己的家里来了。难道作者真已忘记了中国女人曾经缠脚,至今也
还有正在缠脚的么?还是以为中国人都已经自己催眠,觉得全国女人都已穿了高跟皮鞋了呢
?
这不过是一个例子罢了,相像的还多得很,但恐怕不久天也就要亮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三期,署名冬华。
〔2〕 “Propaganda” 英语:宣传。
〔3〕 杨小楼(1877—1937) 安徽石台人,京剧演员。《单刀赴会》,京
剧剧目,内容是三国时蜀将关羽(云长)到吴国赴宴的故事。
〔4〕 梅兰芳(1894—1961) 江苏泰州人,京剧表演艺术家。
《黛玉葬花》,梅兰芳根据《红楼梦》中的情节编演的京剧。
知难行难〔1〕
中国向来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
靠的时候是“偃武修文”〔2〕,粉饰粉饰;做倒霉的时候是又以为他们真有“治国平天下
”〔3〕的大道,再问问看,要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见于《红楼梦》上的所谓“病笃乱投医
”了。
当“宣统皇帝”逊位逊到坐得无聊的时候,我们的胡适之博士曾经尽过这样的任务。〔
4〕见过以后,也奇怪,人们不知怎的先问他们怎样的称呼,博士曰:
“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
那时似乎并不谈什么国家大计,因为这“皇上”后来不过做了几首打油白话诗,终于无
聊,而且还落得一个赶出金銮殿。现在可要阔了,听说想到东三省再去做皇帝呢。〔5〕而
在上海,又以“蒋召见胡适之丁文江〔6〕”闻:
“南京专电:丁文江,胡适,来京谒蒋,此来系奉蒋召,对大局有所垂询。……”(十
月十四日《申报》。)
现在没有人问他怎样的称呼。
为什么呢?因为是知道的,这回是“我称他主席……”!
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教授,因为不称“主席”而关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7
〕老同乡,旧同事,博士当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称他主席”!
也没有人问他“垂询”些什么。
为什么呢?因为这也是知道的,是“大局”。而且这“大局”也并无“国民党专政”和
“英国式自由”的争论的麻烦,也没有“知难行易”和“知易行难”的争论〔8〕的麻烦,
所以,博士就出来了。
“新月派”的罗隆基〔9〕博士曰:“根本改组政府,……容纳全国各项人才代表各种
政见的政府,……政治的意见,是可以牺牲的,是应该牺牲的。”(《沈阳事件》。)
代表各种政见的人才,组成政府,又牺牲掉政治的意见,这种“政府”实在是神妙极了
。但“知难行易”竟“垂询”于“知难,行亦不易”,倒也是一个先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十字街头》第一期,署名佩韦。
〔2〕 “偃武修文” 语见《尚书·武成》。
〔3〕 “治国平天下” 语出《礼记·大学》:“国治而后天下平。”
〔4〕 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清帝溥仪(宣统)于二月二十日被
迫宣告退位;但按当时订立的优待皇室条件,仍留居故宫。关于胡适见溥仪的事,见《努力
周报》第十二期(一九二二年七月)所载胡适的《宣统与胡适》一文。其中说:“阳历五月
十七日清室宣统皇帝打电话来邀我进宫去谈谈。当时约定了五月三十日(阴历端午前一日)
去看他。三十日上午,他派了一个太监来我家中接我。我们从神武门进宫,在养心殿见着清
帝,我对他行了鞠躬礼,他请我坐,我就坐了。……他称我‘先生’;我称他‘皇上’。我
们谈的大概都是文学的事,……他说他很赞成白话,他做旧诗,近来也试作新诗。”
〔5〕 溥仪于一九二四年冯玉祥的国民军进驻北京后,即被赶出清宫,搬进天津日本
租界。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利用他作傀儡,于十一月间把他从天津送往
东北;一九三二年三月伪“满洲国”成立时,他充当“执政”,一九三四年三月改称“康德
皇帝”。
〔6〕 丁文江(1887—1936) 字在君,江苏泰兴人,地质学家,政学系政
客。一九二一年与胡适同办《努力周报》,提倡“好人政府”。
一九二六年受孙传芳任命为淞沪商埠总办,后又投靠蒋介石。
〔7〕 刘文典(1889—1958) 字叔雅,安徽合肥人。曾任北京大学、清华
大学教授,安徽大学文学院院长兼预科主任等职。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他因安徽大学学潮被
蒋介石召见时,称蒋为“先生”而不称“主席”,被蒋以“治学不严”为借口,当场拘押,
同年十二月获释。
〔8〕 “知难行易” 是孙中山提倡的一种学说,见于他一九一八年所写的《孙文学
说》之中。这一学说认为“行先知后”,“不知亦能行”,批判了当时革命党人中的畏难退
缩思想;但也夸大了所谓“先知先觉”者的个人作用。后来蒋介石等人利用这一学说,作为
他们反革命反人民的哲学论据。《新月》第二卷第四号(一九二九年六月)转载了胡适所作
的题为《知难,行亦不易》一文,批评“知难行易”学说,提出所谓“专家政治”的主张,
要蒋介石政府“充分请教专家”,声言“此说(按指‘知难行易’)不修正,专家政治决不
会实现”。当时胡适一派人的目的是要参加蒋介石政府。
〔9〕 罗隆基(1897—1965) 字努生,江西安福人,新月派重要成员。曾
留学美国。他写的《沈阳事件》,是评论九一八事变的小册子,一九三一年九月良友图书公
司出版。
几条“顺”的翻译〔1〕
在这一个多年之中,拚死命攻击“硬译”的名人,已经有了三代:首先是祖师梁实秋教
授,其次是徒弟赵景深〔2〕教授,最近就来了徒孙杨晋豪〔3〕大学生。但这三代之中,
却要算赵教授的主张最为明白而且彻底了,那精义是——“与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
”
这一条格言虽然有些希奇古怪,但对于读者是有效力的。
因为“信而不顺”的译文,一看便觉得费力,要借书来休养精神的读者,自然就会佩服
赵景深教授的格言。至于“顺而不信”的译文,却是倘不对照原文,就连那“不信”在什么
地方都不知道。然而用原文来对照的读者,中国有几个呢。这时候,必须读者比译者知道得
更多一点,才可以看出其中的错误,明白那“不信”的所在。否则,就只好胡里胡涂的装进
脑子里去了。
我对于科学是知道得很少的,也没有什么外国书,只好看看译本,但近来往往遇见疑难
的地方。随便举几个例子罢。
《万有文库》〔4〕里的周太玄先生的《生物学浅说》里,有这样的
一句——
“最近如尼尔及厄尔两氏之对于麦……”
据我所知道,在瑞典有一个生物学名家 Nilsson-Ehle
是考验小麦的遗传的,但他是一个人而兼两姓,应该译作
“尼尔生厄尔”才对。现在称为“两氏”,又加了“及”,顺是顺的,却很使我疑心是
别的两位了。不过这是小问题,虽然,要讲生物学,连这些小节也不应该忽略,但我们姑且
模模胡胡罢。
今年的三月号《小说月报》上冯厚生先生译的《老人》里,
又有这样的一句——
“他由伤寒病变为流行性的感冒(Influenza)的重病……”
这也是很“顺”的,但据我所知道,流行性感冒并不比伤寒重,而且一个是呼吸系病,
一个是消化系病,无论你怎样“变”,也“变”不过去的。须是“伤风”或“中寒”,这才
变得过去。但小说不比《生物学浅说》,我们也姑且模模胡胡罢。这回另外来看一个奇特的
实验。
这一种实验,是出在何定杰及张志耀两位合译的美国Conklin 所作的《遗传与
环境》里面的。那译文是——“……他们先取出兔眼睛内髓质之晶体,注射于家禽,等到家
禽眼中生成一种‘代晶质’,足以透视这种外来的蛋白质精以后,再取出家禽之血清,而注
射于受孕之雌兔。雌兔经此番注射,每不能堪,多遭死亡,但是他们的眼睛或晶体并不见有
若何之伤害,并且他们卵巢内所蓄之卵,亦不见有什么特别之伤害,因为就他们以后所生的
小兔看来,并没有生而具残缺不全之眼者。”
这一段文章,也好像是颇“顺”,可以懂得的。但仔细一想,却不免不懂起来了。一,
“髓质之晶体”是什么?因为水晶体是没有髓质皮质之分的。二,“代晶质”又是什么?三
,“透视外来的蛋白质”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原文能对,实在苦恼得很,想来想去,才
以为恐怕是应该改译为这样的——“他们先取兔眼内的制成浆状(以便注射)的水晶体,注
射于家禽,等到家禽感应了这外来的蛋白质(即浆状的水晶体)而生‘抗晶质’(即抵抗这
浆状水晶体的物质)。然后再取其血清,而注射于怀孕之雌兔。……”
以上不过随手引来的几个例,此外情随事迁,忘却了的还不少,有许多为我所不知道的
,那自然就都溜过去,或者照样错误地装在我的脑里了。但即此几个例子,我们就已经可以
决定,译得“信而不顺”的至多不过看不懂,想一想也许能懂,译得“顺而不信”的却令人
迷误,怎样想也不会懂,如果好像已经懂得,那么你正是入了迷途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四期,署名长庚。
〔2〕 赵景深 四川宜宾人,当时复旦大学教授,北新书局编辑。
他在《读书月刊》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三一年三月)《论翻译》一文中为误译辩解说:
“我以为译书应为读者打算;换一句话说,首先我们应该注重于读者方面。译得错不错是第
二个问题,最要紧的是译得顺不顺。倘若译得一点也不错,而文字格里格达,吉里吉八,拖
拖拉拉一长串,要折断人家的嗓子,其害处当甚于误译。……所以严复的‘信’‘达’‘雅
’三个条件,我以为其次序应该是‘达’‘信’‘雅’。”
〔3〕 杨晋豪 上海奉贤人,当时南京中央大学学生。他在《社会与教育》第二卷第
二十二期(一九三一年九月)发表《从“翻译论战”说开去》一文,攻击当时马列主义著作
和“普罗”文学理论的译文“生硬”,“为许多人所不满,看了喊头痛,嘲之为天书”。又
说“翻译要‘信’是不成问题的,而第一要件是要‘达’!”
〔4〕 《万有文库》 商务印书馆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四年间出版的大型丛书,收入
中外著作两千余种,共四千册。
风 马 牛〔1〕
主张“顺而不信”译法的大将赵景深先生,近来却并没有译什么大作,他大抵只在《小
说月报》上,将“国外文坛消息”〔2〕来介绍给我们。这自然是很可感谢的。那些消息,
是译来的呢,还是介绍者自去打听来,研究来的?我们无从捉摸。即使是译来的罢,但大抵
没有说明出处,我们也无从考查。自然,在主张“顺而不信”译法的赵先生,这是都不必注
意的,如果有些“不信”,倒正是贯彻了宗旨。
然而,疑难之处,我却还是遇到的。
在二月号的《小说月报》里,赵先生将“新群众作家近讯”告诉我们,其一道:“格罗
泼已将马戏的图画故事《AlayOop》〔3〕脱稿。”这是极“顺”的,但待到看见了
这本图画,却不尽是马戏。借得英文字典来,将书名下面注着的两行英文“Lifeand
LoveAmongtheAcrobatsToldEntirelyinPicMtu?颍澹蟆薄玻础巢榱艘煌ǎ胖涝床⒉皇恰奥硐贰钡墓适拢恰白雎硐返南纷用恰钡墓
适隆U饷匆凰担匀唬行安凰场?
了。但内容既然是这样的,另外也没有法子想。必须是“马戏子”,这才会有“Lov
e”。〔5〕《小说月报》到了十一月号,赵先生又告诉了我们“塞意斯完成四部曲〔6〕
”,而且“连最后的一册《半人半牛怪》(Der发白,因为这是茄门话〔7〕,就是想查
字典,除了同济学校〔8〕也几乎无处可借,那里还敢发生什么贰心。然而那下面的一个名
词,却不写尚可,一写倒成了疑难杂症。这字大约是源于希腊的,英文字典上也就有,我们
还常常看见用它做画材的图画,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马,不是牛。牛马同是哺乳动物,
为了要“顺”,固然混用一回也不关紧要,但究竟马是奇蹄类,牛是偶蹄类,有些不同,还
是分别了好,不必“出到最后的一册”的时候,偏来“牛”一下子的。
“牛”了一下之后,使我联想起赵先生的有名的“牛奶路”〔9〕来了。这很像是直译
或“硬译”,其实却不然,也是无缘无故的“牛”了进去的。这故事无须查字典,在图画上
也能看见。却说希腊神话里的大神宙斯是一位很有些喜欢女人的神,他有一回到人间去,和
某女士生了一个男孩子。物必有偶,宙斯太太却偏又是一个很有些嫉妒心的女神。她一知道
,拍桌打凳的(?)大怒了一通之后,便将那孩子取到天上,要看机会将他害死。然而孩子
是天真的,他满不知道,有一回,碰着了宙太太的乳头,便一吸,太太大吃一惊,将他一推
,跌落到人间,不但没有被害,后来还成了英雄。但宙太太的乳汁,却因此一吸,喷了出来
,飞散天空,成为银河,也就是“牛奶路”,——不,其实是“神奶路”。但白种人是一切
“奶”都叫“Milk”的,我们看惯了罐头牛奶上的文字,有时就不免于误译,是的,这
也是无足怪的事。
但以对于翻译大有主张的名人,而遇马发昏,爱牛成性,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翻译
,却也可当作一点谈助。——不过当作别人的一点谈助,并且借此知道一点希腊神话而已,
于赵先生的“与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的格言,却还是毫无损害的。这叫作“乱译万
岁!”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四期,署名长庚。
风马牛,语出《左传》僖公四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意思是齐楚两国相距很远,即使马牛走失,也不会跑到对方境内。后来用以比喻事物之间毫
不相干。
〔2〕 “国外文坛消息” 《小说月报》自一九三一年一月第二十二卷第一期起设立
的专栏。赵景深是主要撰稿人。
〔3〕 格罗泼(WAGropper,1897—1977) 犹太血统的美国画家。
“Alay Oop”是吆喝的声音,格罗泼以此作为画册的名字。
〔4〕 英语:“马戏演员的生活和恋爱的图画故事”。
〔5〕 “Love” 英语:爱情。
〔6〕 塞意斯(FAThiess) 应译提斯,德国作家。赵景深介绍他的四部曲?骸独肟死衷啊贰ⅰ妒澜缰拧贰ⅰ督∩怼泛汀栋肴税肱9帧贰?
按这四部书总称为“青年四部曲”,其中《健身》应译为《魔鬼》,《半人半牛怪》应
译为《半人半马怪》。这些书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三一年陆续出版。
〔7〕 茄门话 即德语。茄门,German 的音译,通译日耳曼。Der是德语
阳性名词的冠词。
〔8〕 同济学校 一九○七年德国人在上海设立同济德文医学校,一九一七年由中国
政府接办,改为同济德文医工大学,一九二七年改为同济大学。
〔9〕 “牛奶路” 这是赵景深在一九二二年翻译契诃夫的小说《樊凯》,(通译《
万卡》)时,对英语 Milky Way(银河)的误译。
再来一条“顺”的翻译〔1〕这“顺”的翻译出现的时候,是很久远了;而且是大文学
家和大翻译理论家,谁都不屑注意的。但因为偶然在我所搜集的“顺译模范文大成”稿本里
,翻到了这一条,所以就再来一下子。
却说这一条,是出在中华民国十九年八月三日的《时报》〔2〕里的,在头号字的《针
穿两手……》这一个题目之下,做着这样的文章:
“被共党捉去以钱赎出由长沙逃出之中国商人,与从者二名,于昨日避难到汉,彼等主
仆,均鲜血淋漓,语其友人曰,长沙有为共党作侦探者,故多数之资产阶级,于廿九日晨被
捕,予等系于廿八夜捕去者,即以针穿手,以秤秤之,言时出其两手,解布以示其所穿之穴
,尚鲜血淋漓。……(汉口二日电通电)”
这自然是“顺”的,虽然略一留心,即容或会有多少可疑之点。譬如罢,其一,主人是
资产阶级,当然要“鲜血淋漓”的了,二仆大概总是穷人,为什么也要一同“鲜血淋漓”的
呢?其二,“以针穿手,以秤秤之”干什么,莫非要照斤两来定罪名么?但是,虽然如此,
文章也还是“顺”的,因为在社会上,本来说得共党的行为是古里古怪;况且只要看过《玉
历钞传》,就都知道十殿阎王的某一殿里,有用天秤来秤犯人的办法,〔3〕所以“以秤秤
之”,也还是毫不足奇。只有秤的时候,不用称钩而用“针”,却似乎有些特别罢了。
幸而,我在同日的一种日本文报纸《上海日报》〔4〕上,也偶然见到了电通社〔5〕
的同一的电报,这才明白《时报》是因为译者不拘拘于“硬译”,而又要“顺”,所以有些
不“信”了。
倘若译得“信而不顺”一点,大略是应该这样的:
“……彼等主仆,将为恐怖和鲜血所渲染之经验谈,语该地之中国人曰,共产军中,有
熟悉长沙之情形者,……予等系于廿八日之半夜被捕,拉去之时,则在腕上刺孔,穿以铁丝
,数人或数十人为一串。言时即以包着沁血之布片之手示之……”
这才分明知道,“鲜血淋漓”的并非“彼等主仆”,乃是他们的“经验谈”,两位仆人
,手上实在并没有一个洞。穿手的东西,日本文虽然写作“针金”,但译起来须是“铁丝”
,不是“针”,针是做衣服的。至于“以秤秤之”,却连影子也没有。
我们的“友邦”好友,顶喜欢宣传中国的古怪事情,尤其是“共党”的;四年以前,将
“裸体游行”〔6〕说得像煞有介事,于是中国人也跟着叫了好几个月。其实是,警察用铁
丝穿了殖民地的革命党的手,一串一串的牵去,是所谓“文明”国民的行为,中国人还没有
知道这方法,铁丝也不是农业社会的产品。从唐到宋,因为迷信,对于“妖人”虽然曾有用
铁索穿了锁骨,以防变化的法子,但久已不用,知道的人也几乎没有了。文明国人将自己们
所用的文明方法,硬栽到中国来,不料中国人却还没有这样文明,连上海的翻译家也不懂,
偏不用铁丝来穿,就只照阎罗殿上的办法,“秤”了一下完事。
造谣的和帮助造谣的,一下子都显出本相来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二卷第一期,署名长庚。
〔2〕 《时报》 获葆贤创办的报纸,一九○四年四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九年九月
停刊。
〔3〕 《玉历钞传》 全称《玉历至宝钞传》,题称宋代“淡痴道人梦中得授,弟子
勿迷道人钞录传世”,是一部宣扬因果报应迷信思想的书,共八章。其中第二章《〈玉历〉
之图像》中有用天秤称犯人的图像。
〔4〕 《上海日报》 日本人办的日文报纸,一九○四年七月在上海创刊,原名《上
海新报》,周刊,一九○五年三月改为日报。
〔5〕 电通社 即日本电报通讯社,一九○一年在东京创办,一九三六年与新闻联合
通讯社合并为同盟社。电通社于一九二○年在中国上海设立分社。
〔6〕 “裸体游行”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顺天时报》(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北京
办的报纸)登载一则题为《打破羞耻——武汉街市妇人之裸体游行》的新闻,造谣诬蔑当时
尚维持国共合作的武汉政府。
当时中国一些反动报纸曾加以转载。
中华民国的新“堂·吉诃德”们〔1〕十六世纪末尾的时候,西班牙的文人西万提斯做
了一大部小说叫作《堂·吉诃德》〔2〕,说这位吉先生,看武侠小说看呆了,硬要去学古
代的游侠,穿一身破甲,骑一匹瘦马,带一个跟丁,游来游去,想斩妖服怪,除暴安良。谁
知当时已不是那么古气盎然的时候了,因此只落得闹了许多笑话,吃了许多苦头,终于上个
大当,受了重伤,狼狈回来,死在家里,临死才知道自己不过一个平常人,并不是什么大侠
客。
这一个古典,去年在中国曾经很被引用了一回,受到这个谥法的名人,似乎还有点很不
高兴的样子。其实是,这种书呆子,乃是西班牙书呆子,向来爱讲“中庸”的中国,是不会
有的。西班牙人讲恋爱,就天天到女人窗下去唱歌,信旧教,就烧杀异端,一革命,就捣烂
教堂,踢出皇帝。然而我们中国的文人学子,不是总说女人先来引诱他,诸教同源,保存庙
产,宣统在革命之后,还许他许多年在宫里做皇帝吗?
记得先前的报章上,发表过几个店家的小伙计,看剑侠小说入了迷,忽然要到武当山〔
3〕去学道的事,这倒很和“堂·吉诃德”相像的。但此后便看不见一点后文,不知道是也
做出了许多奇迹,还是不久就又回到家里去了?以“中庸”的老例推测起来,大约以回了家
为合式。
这以后的中国式的“堂·吉诃德”的出现,是“青年援马团〔4〕”。不是兵,他们偏
要上战场;政府要诉诸国联〔5〕,他们偏要自己动手;政府不准去,他们偏要去;中国现
在总算有一点铁路了,他们偏要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北方是冷的,他们偏只穿件夹袄;打仗
的时候,兵器是顶要紧的,他们偏只着重精神。这一切等等,确是十分“堂·吉诃德”的了
。然而究竟是中国的“堂·吉诃德”,所以他只一个,他们是一团;送他的是嘲笑,送他们
的是欢呼;迎他的是诧异,而迎他们的也是欢呼;他驻扎在深山中,他们驻扎在真茹镇;他
在磨坊里打风磨,他们在常州玩梳篦,又见美女,何幸如之(见十二月《申报》《自由谈》
)。其苦乐之不同,有如此者,呜呼!
不错,中外古今的小说太多了,里面有“舆榇”,有“截指”〔6〕,有“哭秦庭”〔
7〕,有“对天立誓”。耳濡目染,诚然也不免来抬棺材,砍指头,哭孙陵〔8〕,宣誓出
发的。然而五四运动时胡适之博士讲文学革命的时候,就已经要“不用古典”〔9〕,现在
在行为上,似乎更可以不用了。
讲二十世纪战事的小说,旧一点的有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10〕,棱的《战争》
〔11〕,新一点的有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法捷耶夫的《毁灭》,里面都没有这样的
“青年团”,所以他们都实在打了仗。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二卷第一期,署名不堂。
〔2〕 西万提斯(MAde Cervantes,1547—1616)通译塞万?崴梗分尬囊崭葱耸逼诘奈靼嘌雷骷摇K拇碜鞒て∷怠短眉隆饭擦讲浚谝徊糠
⒈碛谝涣鹞迥辏坏诙糠⒈碛谝涣晃迥辍?
〔3〕 武当山 在湖北均县北,我国著名的道教胜地。旧小说中常把它描写成剑侠修
炼的地方。
〔4〕 “青年援马团” 九一八事变后,由于蒋介石采取不抵抗主义,日军在很短时
间内几乎侵占了我国东北的全部领土。十一月间日军进攻龙江等地时,黑龙江省代理主席马
占山进行过抵抗,曾得到各阶层爱国人民的支持。当时上海的一些青年组织了一个“青年援
马团”,要求参加东北的抗日军队,对日作战,但由于缺少坚决的斗争精神和切实的办法,
特别是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阻挠破坏,这个团体不久就涣散了。
〔5〕 国联 “国际联盟”的简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于一九二○年成立的国际政府
间组织。它标榜以“促进国际合作、维持国际和平与安全”为目的,实际上是英、法等帝国
主义国家控制并为其侵略政策服务的工具。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无形瓦解,一九四六年四
月正式宣告解散。九一八事变后,它袒护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九月二十二日,蒋介
石在南京市国民党党员大会上宣称:“此刻必须上下一致,先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
,忍辱含愤,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决。”
〔6〕 “舆榇” 在车子上载着空棺材,表示敢死的决心。“截指”,把手指砍下,
也是表示坚决的意思。据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申报》报导,“青年援马
团”曾抬棺游行,并有人断指书写血书。
〔7〕 “哭秦庭” 春秋时楚国臣子申包胥的故事,见《史记·伍子胥列传》:当伍
子胥率领昊国军队攻破楚国都城的时候,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许,包胥立于
秦庭,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秦哀公怜之,……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
〔8〕 孙陵 孙中山陵墓,位于南京紫金山。
〔9〕 “不用古典” 胡适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期(一九一七年一月)发表《文
学改良刍议》一文,提出文学改良八事,其中第六事为“不用典”。
〔10〕 雷马克(EAMARemarque,1898—1970)德国小说家。《
西线无战事》是他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小说,一九二九年出版。
〔11〕 棱 通译雷恩(LARenn),德国小说家。《战争》是他描写第一次世?绱笳降男∷担痪哦四瓿霭妗?
《野草》英文译本序〔1〕冯YASA〔2〕先生由他的友人给我看《野草》的英文译本
,并且要我说几句话。可惜我不懂英文,只能自己说几句。但我希望,译者将不嫌我只做了
他所希望的一半的。
这二十多篇小品,如每篇末尾所注,是一九二四至二六年在北京所作,陆续发表于期刊
《语丝》上的。大抵仅仅是随时的小感想。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
现在举几个例罢。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
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又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这样的战士》,是
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段祺瑞政府
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中》,其时我已避居别处〔3〕;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
争〔4〕的时候,作《一觉》,此后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
所以,这也可以说,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当然不会美丽。但这地狱也
必须失掉。这是由几个有雄辩和辣手,而那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的脸色和语气所告诉我的。
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狱》。
后来,我不再作这样的东西了。日在变化的时代,已不许这样的文章,甚而至于这样的
感想存在。我想,这也许倒是好的罢。为译本而作的序言,也应该在这里结束了。
十一月五日。
〔1〕 《野草》英译本的译稿由译者交商务印书馆,后毁于“一二八”战火,未出版
。这篇序文在编入本书之前也没有发表过。
〔2〕 冯YASA即《野草》英文本的译者冯余声,广东人,当时是“左联”成员。
〔3〕 避居别处 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惨案后,作者因支持学生的革命行动,传闻被列
入段祺瑞政府第二批通缉名单中。他在友人的敦促下,从三月下旬起,先后到山本医院、德
国医院和法国医院等处避居,直到五月初回寓。
〔4〕 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 指一九二六年春夏间冯玉祥(原属直系)的国民军
与奉系张作霖、李景林的军队在京、津间的战争。
“智识劳动者”万岁〔1〕“劳动者”这句话成了“罪人”的代名词,已经足足四年了
。压迫罢,谁也不响;杀戮罢,谁也不响;文学上一提起这句话,就有许多“文人学士”和
“正人君子”来笑骂,接着又有许多他们的徒子徒孙来笑骂。劳动者呀劳动者,真要永世不
得翻身了。
不料竟又有人记得你起来。
不料帝国主义老爷们还嫌党国屠杀得不赶快,竟来亲自动手了,炸的炸,轰的轰。称“
人民”为“反动分子”,是党国的拿手戏,而不料帝国主义老爷也有这妙法,竟称不抵抗的
顺从的党国官军为“贼匪”,大加以“膺惩”!冤乎枉哉,这真有些“顺”“逆”不分,玉
石俱焚之慨了!
于是又记得了劳动者。
于是久不听到了的“亲爱的劳动者呀!”的亲热喊声,也在文章上看见了;久不看见了
的“智识劳动者”的奇妙官衔,也在报章上发见了,还因为“感于有联络的必要”,组织了
“协会”,〔2〕举了干事樊仲云〔3〕,汪馥泉〔4〕呀这许多新任“智识劳动者”先生
们。
有什么“智识”?有什么“劳动”?“联络”了干什么?
“必要”在那里?这些这些,暂且不谈罢,没有“智识”的体力劳动者,也管不着的。
“亲爱的劳动者”呀!你们再替这些高贵的“智识劳动者”起来干一回罢!给他们仍旧
可以坐在房里“劳动”他们那高贵的“智识”。即使失败,失败的也不过是“体力”,“智
识”还在着的!
“智识”劳动者万岁!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五日《十字街头》第三期,署名佩韦。
〔2〕 “协会” 即“智识劳动者协会”,当时投机文人樊仲云等发起组织的一个团
体。成员较复杂。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成立于上海。
〔3〕 樊仲云 浙江嵊县人,当时是商务印书馆编辑,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曾
任汪伪政府教育部政务次长。
〔4〕 汪馥泉(1899—1959) 浙江杭县(今余杭)人,当时是复旦大学教
授,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曾任汪伪中日文化协会江苏分会常务理事兼总干事。
“友邦惊诧”论〔1〕
只要略有知觉的人就都知道:这回学生的请愿〔2〕,是因为日本占据了辽吉,南京政
府束手无策,单会去哀求国联,〔3〕而国联却正和日本是一伙。读书呀,读书呀,不错,
学生是应该读书的,但一面也要大人老爷们不至于葬送土地,这才能够安心读书。报上不是
说过,东北大学逃散,冯庸大学〔4〕逃散,日本兵看见学生模样的就枪毙吗?放下书包来
请愿,真是已经可怜之至。不道国民党政府却在十二月十八日通电各地军政当局文里,又加
上他们“捣毁机关,阻断交通,殴伤中委,拦劫汽车,横击路人及公务人员,私逮刑讯,社
会秩序,悉被破坏”的罪名,而且指出结果,说是“友邦人士,莫名惊诧,长此以往,国将
不国”了!
好个“友邦人士”!日本帝国主义的兵队强占了辽吉,炮轰机关,他们不惊诧;阻断铁
路,追炸客车,捕禁官吏,枪毙人民,他们不惊诧。中国国民党治下的连年内战,空前水灾
,卖儿救穷,砍头示众,秘密杀戮,电刑逼供,他们也不惊诧。在学生的请愿中有一点纷扰
,他们就惊诧了!
好个国民党政府的“友邦人士”!是些什么东西!
即使所举的罪状是真的罢,但这些事情,是无论那一个“友邦”也都有的,他们的维持
他们的“秩序”的监狱,就撕掉了他们的“文明”的面具。摆什么“惊诧”的臭脸孔呢?
可是“友邦人士”一惊诧,我们的国府就怕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好像失了
东三省,党国倒愈像一个国,失了东三省谁也不响,党国倒愈像一个国,失了东三省只有几
个学生上几篇“呈文”,党国倒愈像一个国,可以博得“友邦人士”的夸奖,永远“国”下
去一样。
几句电文,说得明白极了:怎样的党国,怎样的“友邦”。“友邦”要我们人民身受宰
割,寂然无声,略有“越轨”,便加屠戮;党国是要我们遵从这“友邦人士”的希望,否则
,他就要“通电各地军政当局”,“即予紧急处置,不得于事后借口无法劝阻,敷衍塞责”
了!
因为“友邦人士”是知道的:日兵“无法劝阻”,学生们怎会“无法劝阻”?每月一千
八百万的军费,四百万的政费,作什么用的呀,“军政当局”呀?
写此文后刚一天,就见二十一日《申报》登载南京专电云:“考试院部员张以宽,盛传
前日为学生架去重伤。
兹据张自述,当时因车夫误会,为群众引至中大〔5〕,旋出校回寓,并无受伤之事。
至行政院某秘书被拉到中大,亦当时出来,更无失踪之事。”而“教育消息”栏内,又记本
埠一小部分学校赴京请愿学生死伤的确数,则云:“中公死二人,伤三十人,复旦伤二人,
复旦附中伤十人,东亚失踪一人(系女性),上中失踪一人,伤三人,文生氏〔6〕死一人
,伤五人……”可见学生并未如国府通电所说,将“社会秩序,破坏无余”,而国府则不但
依然能够镇压,而且依然能够诬陷,杀戮。“友邦人士”,从此可以不必“惊诧莫名”,只
请放心来瓜分就是了。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十字街头》第二期,署名明瑟。
〔2〕 学生的请愿 指一九三一年十二月间全国各地学生为反对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
到南京请愿的事件。对于这次学生爱国行动,国民党政府于十二月五日通令全国,禁止请愿
;十七日当各地学生联合向国民党中央党部请愿时,又命令军警逮捕和枪杀请愿学生,当场
打死二十余人,打伤百余人;十八日还电令各地军政当局紧急处置请愿事件。
〔3〕 哀求国联 九一八事变后,国民党政府多次向国联申诉,十一月二十二日当日
军进攻锦州时,又向国联提议划锦州为中立区,以中国军队退入关内为条件请求日军停止进
攻;十二月十五日在日军继续进攻锦州时再度向国联申诉,请求它出面干涉,阻止日本帝国
主义扩大侵华战争。
〔4〕 冯庸大学 奉系军阀冯庸所创办的一所大学,一九二七年在沈阳成立,一九三
一年九一八事变后停办。
〔5〕 中大,南京中央大学。
〔6〕 中公,中国公学;复旦,复旦大学;复旦附中,复旦大学附属实验中学;东亚
,东亚体育专科学校;上中,上海中学;文生氏,文生氏高等英文学校。这些都是当时上海
的私立学校。
答中学生杂志社问〔1〕
“假如先生面前站着一个中学生,处此内忧外患交迫的非常时代,将对他讲怎样的话,
作努力的方针?”
编辑先生:
请先生也许我回问你一句,就是:我们现在有言论的自由么?假如先生说“不”,那么
我知道一定也不会怪我不作声的。假如先生意以“面前站着一个中学生”之名,一定要逼我
说一点,那么,我说:第一步要努力争取言论的自由。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一日《中学生》新年号。
《中学生》,以中学生为对象的综合性刊物。参看本卷第277页注〔2〕。
答北斗杂志社问〔1〕
——创作要怎样才会好?
编辑先生:
来信的问题,是要请美国作家和中国上海教授们做的,他们满肚子是“小说法程”和“
小说作法”。〔2〕我虽然做过二十来篇短篇小说,但一向没有“宿见”,正如我虽然会说
中国话,却不会写“中国语法入门”一样。不过高情难却,所以只得将自己所经验的琐事写
一点在下面——一,留心各样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
二,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
三,模特儿〔3〕不用一个一定的人,看得多了,凑合起来的。
四,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宁可将可作小
说的材料缩成Sketch〔4〕,决不将Sketch材料拉成小说。
五,看外国的短篇小说,几乎全是东欧及北欧作品,也看日本作品。
六,不生造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
七,不相信“小说作法”之类的话。
八,不相信中国的所谓“批评家”之类的话,而看看可靠的外国批评家的评论。
现在所能说的,如此而已。此复,即请编安!
十二月二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二卷第一期。
《北斗》,文艺月刊,“左联”的机关刊物之一,丁玲主编。一九三一年九月在上海创
刊,一九三二年七月出至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后停刊,共出八期。一九三一年十二月,该
刊以“创作不振之原因及其出路”为题向许多作家征询意见。本文是作者所作的答复。
〔2〕 关于小说创作法方面的书,当时出版很多,如美国人哈米顿著、华林一译的《
小说法程》,孙糙工编的《小说作法讲义》等。
〔3〕 模特儿 英语Model的音译。原意是“模型”,这里指文学作品中人物的
原型。
〔4〕 Sketch 英语:速写。
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1〕
来 信
要这样冒昧地麻烦先生的心情,是抑制得很久的了,但像我们心目中的先生,大概不会
淡漠一个热忱青年的请教的吧。这样几度地思量之后,终于唐突地向你表示我们在文艺上—
—尤其是短篇小说上的迟疑和犹豫了。
我们曾手写了好几篇短篇小说,所采取的题材:一个是专就其熟悉的小资产阶级的青年
,把那些在现时代所显现和潜伏的一般的弱点,用讽刺的艺术手腕表示出来;一个是专就其
熟悉的下层人物——在现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下层人物,把那些在生活重压下强烈求生的
欲望的朦胧反抗的冲动,刻划在创作里面,——不知这样内容的作品,究竟对现时代,有没
有配说得上有贡献的意义?我们初则迟疑,继则提起笔又犹豫起来了。这须请先生给我们一
个指示,因为我们不愿意在文艺上的努力,对于目前的时代,成为白费气力,毫无意义的。
我们决定在这一个时代里,把我们的精力放在有意义的文艺上,借此表示我们应有的助
力和贡献,并不是先生所说的那一辈略有小名,便去而之他的文人。因此,目前如果先生愿
给我们以指示,这指示便会影响到我们终身的。虽然也曾看见过好些普罗作家的创作,但总
不愿把一些虚构的人物使其翻一个身就革命起来,却喜欢捉几个熟悉的模特儿,真真实实地
刻划出来——这脾气是否妥当,确又没有十分的把握了。所以三番五次的思维,只有冒昧地
来唐突先生了。
即祝
近好!
Ts-cAYA及Y-fATA上 十一月廿九日。
回 信
接到来信后,未及回答,就染了流行性感冒,头重眼肿,连一个字也不能写,近几天总
算好起来了,这才来写回信。同在上游,而竟拖延到一个月,这是非常抱歉的。
两位所问的,是写短篇小说的时候,取来应用的材料的问题。而作者所站的立场,如信
上所写,则是小资产阶级的立场。如果是战斗的无产者,只要所写的是可以成为艺术品的东
西,那就无论他所描写的是什么事情,所使用的是什么材料,对于现代以及将来一定是有贡
献的意义的。为什么呢?
因为作者本身便是一个战斗者。
但两位都并非那一阶级,所以当动笔之先,就发生了来信所说似的疑问。我想,这对于
目前的时代,还是有意义的,然而假使永是这样的脾气,却是不妥当的。
别阶级的文艺作品,大抵和正在战斗的无产者不相干。小资产阶级如果其实并非与无产
阶级一气,则其憎恶或讽刺同阶级,从无产者看来,恰如较有聪明才力的公子憎恨家里的没
出息子弟一样,是一家子里面的事,无须管得,更说不到损益。例如法国的戈兼〔3〕,痛
恨资产阶级,而他本身还是一个道道地地资产阶级的作家。倘写下层人物(我以为他们是不
会“在现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罢,所谓客观其实是楼上的冷眼,所谓同情也不过空虚
的布施,于无产者并无补助。
而且后来也很难言。例如也是法国人的波特莱尔,当巴黎公社初起时,他还很感激赞助
,待到势力一大,觉得于自己的生活将要有害,就变成反动了。〔4〕但就目前的中国而论
,我以为所举的两种题材,却还有存在的意义。如第一种,非同阶级是不能深知的,加以袭
击,撕其面具,当比不熟悉此中情形者更加有力。如第二种,则生活状态,当随时代而变更
,后来的作者,也许不及看见,随时记载下来,至少也可以作这一时代的记录。所以对于现
在以及将来,还是都有意义的。不过即使“熟悉”,却未必便是“正确”,取其有意义之点
,指示出来,使那意义格外分明,扩大,那是正确的批评家的任务。
因此我想,两位是可以各就自己现在能写的题材,动手来写的。不过选材要严,开掘要
深,不可将一点琐屑的没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这样写去,到一个
时候,我料想必将觉得写完,——虽然这样的题材的人物,即使几十年后,还有作为残滓而
存留,但那时来加以描写刻划的,将是别一种作者,别一样看法了。然而两位都是向着前进
的青年,又抱着对于时代有所助力和贡献的意志,那时也一定能逐渐克服自己的生活和意识
,看见新路的。
总之,我的意思是: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更不必硬造一个突变式
的革命英雄,自称“革命文学”;但也不可苟安于这一点,没有改革,以致沉没了自己——
也就是消灭了对于时代的助力和贡献。此复,即颂近佳。
LASA启。十二月二十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五日《十字街头》第三期。
〔2〕 Y,即杨子青(沙汀),四川安县人;T,即汤艾芜(艾芜),四川新都人。
他们都是当时的青年作者。
〔3〕 戈兼(TAGautier,1811—1872)通译戈蒂叶,法国唯美主?遄骷摇K钕忍岢觥拔帐醵帐酢钡墓鄣恪V行∷怠赌嘈〗恪贰⑹纭端赖南簿纭返
取?
〔4〕 波特莱尔 参看本卷第229页注〔5〕。他曾参加法国一八四八年的二月革
命。这里说他赞助初起时的巴黎公社,当是误记。
关于翻译的通信〔1〕
来 信
敬爱的同志:
你译的《毁灭》出版,当然是中国文艺生活里面的极可纪念的事迹。翻译世界无产阶级
革命文学的名著,并且有系统的介绍给中国读者,(尤其是苏联的名著,因为它们能够把伟
大的十月,国内战争,五年计画的“英雄”,经过具体的形象,经过艺术的照耀,而供献给
读者。)——这是中国普罗文学者的重要任务之一。虽然,现在做这件事的,差不多完全只
是你个人和Z同志〔2〕的努力;可是,谁能够说:这是私人的事情?!谁?!《毁灭》《
铁流》等等的出版,应当认为一切中国革命文学家的责任。每一个革命的文学战线上的战士
,每一个革命的读者,应当庆祝这一个胜利;虽然这还只是小小的胜利。
你的译文,的确是非常忠实的,“决不欺骗读者”这一句话,决不是广告!这也可见得
一个诚挚,热心,为着光明而斗争的人,不能够不是刻苦而负责的。二十世纪的才子和欧化
名士可以用“最少的劳力求得最大的”声望;但是,这种人物如果不彻底的脱胎换骨,始终
只是“纱笼”(Salon)里的哈叭狗。现在粗制滥造的翻译,不是这班人干的,就是一
些书贾的投机。你的努力——我以及大家都希望这种努力变成团体的,——应当继续,应当
扩大,应当加深。所以我也许和你自己一样,看着这本《毁灭》,简直非常的激动:我爱它
,像爱自己的儿女一样。咱们的这种爱,一定能够帮助我们,使我们的精力增加起来,使我
们的小小的事业扩大起来。
翻译——除出能够介绍原本的内容给中国读者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帮
助我们创造出新的中国的现代言语。中国的言语(文字)是那么穷乏,甚至于日常用品都是
无名氏的。中国的言语简直没有完全脱离所谓“姿势语”的程度——普通的日常谈话几乎还
离不开“手势戏”。自然,一切表现细腻的分别和复杂的关系的形容词,动词,前置词,几
乎没有。宗法封建的中世纪的余孽,还紧紧的束缚着中国人的活的言语,(不但是工农群众
!)这种情形之下,创造新的言语是非常重大的任务。欧洲先进的国家,在二三百年四五百
年以前已经一般的完成了这个任务。就是历史上比较落后的俄国,也在一百五六十年以前就
相当的结束了“教堂斯拉夫文”〔3〕。他们那里,是资产阶级的文艺复兴运动和启蒙运动
做了这件事。例如俄国的洛莫洛莎夫……普希金〔4〕。中国的资产阶级可没有这个能力。
固然,中国的欧化的绅商,例如胡适之之流,开始了这个运动。但是,这个运动的结果等于
它的政治上的主人。因此,无产阶级必须继续去彻底完成这个任务,领导这个运动。翻译,
的确可以帮助我们造出许多新的字眼,新的句法,丰富的字汇和细腻的精密的正确的表现。
因此,我们既然进行着创造中国现代的新的言语的斗争,我们对于翻译,就不能够不要求:
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中国白话文。·这·是·要·把·新·的·文·化·的·言·语·介·
绍·给·大·众。
严几道的翻译,不用说了。他是:
译须信雅达,
文必夏殷周。〔5〕
其实,他是用一个“雅”字打消了“信”和“达”。最近商务还翻印“严译名著”,〔
6〕我不知道这是“是何居心”!这简直是拿中国的民众和青年来开玩笑。古文的文言怎么
能够译得“信”,对于现在的将来的大众读者,怎么能够“达”!
现在赵景深之流,又来要求:
宁错而务顺,
毋拗而仅信!〔7〕
赵老爷的主张,其实是和城隍庙里演说西洋故事的,一鼻孔出气。这是自己懂得了(?
)外国文,看了些书报,就随便拿起笔来乱写几句·所·谓通顺的中国文。这明明白白的欺
侮中国读者,信口开河的来乱讲海外奇谈。第一,他的所谓“顺”,既然是宁可“错”一点
儿的“顺”,那么,这当然是迁就中国的·低·级言语而抹杀原意的办法。这不是创造新的
言语,而是努力保存中国的·野·蛮·人的言语程度,努力阻挡它的发展。
第二,既然要宁可“错”一点儿,那就是要朦蔽读者,使读者不能够知道作者的原意。
所以我说:赵景深的主张是愚民政策,是垄断智识的学阀主义,——一点儿也没有过分的。
还有,第三,他显然是暗示的反对普罗文学(好个可怜的“特殊走狗”)!他这是反对普罗
文学,暗指着普罗文学的一些理论著作的翻译和创作的翻译。这是普罗文学敌人的话。
但是,普罗文学的中文书籍之中,的确有许多翻译是不“顺”的。这是我们自己的弱点
,敌人乘这个弱点来进攻。我们的胜利的道路当然不仅要迎头痛打,打击敌人的军队,而且
要更加整顿自己的队伍。我们的自己批评的勇敢,常常可以解除敌人的武装。现在,所谓翻
译论战的结论,我们的同志却提出了这样的结语:
“翻译绝对不容许错误。可是,有时候,依照译品内容的性质,为着保存原作精神,多
少的不顺,倒可以容忍。”
这是只是个“防御的战术”。而蒲力汗诺夫说:辩证法的唯物论者应当要会“反守为攻
”。第一,当然我们首先要说明:
我们所认识的所谓“顺”,和赵景深等所说的不同。第二,我们所要求的是:绝对的正
确和绝对的白话。所谓绝对的白话,就是朗诵起来可以懂得的。第三,我们承认:一直到现
在,普罗文学的翻译还没有做到这个程度,我们要继续努力。第四,我们揭穿赵景深等自己
的翻译,指出他们认为是“顺”的翻译,其实只是梁启超〔8〕和胡适之交媾出来的杂种—
—半文不白,半死不活的言语,对于大众仍旧是不“顺”的。
这里,讲到你最近出版的《毁灭》,可以说:这是做到了“正确”,还没有做到“绝对
的白话”。
翻译要用绝对的白话,并不就不能够“保存原作的精神”。固然,这是很困难,很费功
夫的。但是,我们是要绝对不怕困难,努力去克服一切的困难。
一般的说起来,不但翻译,就是自己的作品也是一样,现在的文学家,哲学家,政论家
,以及一切普通人,要想表现现在中国社会已经有的新的关系,新的现象,新的事物,新的
观念,就差不多人人都要做“仓颉”〔9〕。这就是说,要天天创造新的字眼,新的句法。
实际生活的要求是这样。难道一九二五年初我们没有在上海小沙渡替群众造出“罢工”这一
个字眼吗?还有“游击队”,“游击战争”,“右倾”,“左倾”,“尾巴主义”,甚至于
普通的“团结”,“坚决”,“动摇”等等等类……这些说不尽的新的字眼,渐渐的容纳到
群众的口头上的言语里去了,即使还没有完全容纳,那也已经有了可以容纳的可能了。讲到
新的句法,比较起来要困难一些,但是,口头上的言语里面,句法也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很大的进步。只要拿我们自己演讲的言语和旧小说里的对白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得出来。可
是,这些新的字眼和句法的创造,无意之中自然而然的要·遵·照·着·中·国·白·话·
的·文·法·公·律。凡是“白话文”里面,违反这些公律的新字眼,新句法,——就是说
不上口的——自然淘汰出去,不能够存在。
所以说到什么是“顺”的问题,应当说:真正的白话就是真正通顺的现代中国文,这里
所说的白话,当然·不限于“家务琐事”的白话,这是说:·从一般人的普通谈话,·直·
到大学教授的演讲的口头上的白话。中国人现在讲哲学,讲科学,讲艺术……显然已经有了
一个口头上的白话。难道不是如此?
如果这样,那么,写在纸上的说话(文字),就应当是这一种白话,不过组织得比较紧
凑,比较整齐罢了。这种文字,虽然现在还有许多对于一般识字很少的群众,仍旧是看不懂
的,因为这种言语,对于一般不识字的群众,也还是听不懂的。——·可·是,第一,这种
情形只限于文章的内容,而不在文字的本身,所以,第二,这种文字已经有了生命,它已经
有了可以被群众容纳的·可·能·性。它是·活·的·言·语。
所以,书面上的白话文,如果不注意中国白话的文法公律,如果不就着中国白话原来有
的公律去创造新的,那就很容易走到所谓“不顺”的方面去。这是在创造新的字眼新的句法
的时候,完全不顾普通群众口头上说话的习惯,而·用·文的精神,我们应当开始一个新的
斗争。你以为怎么样?
我的意见是:翻译应当把原文的本意,完全正确的介绍给中国读者,使中国读者所得到
的概念·等·于英俄日德法……
读者从原文得来的概念,这样的直译,·应·当·用·中·国·人·口·头·上不用口
头上的白话),反而要多少的丧失原作的精神。
当然,在艺术的作品里,言语上的要求是更加苛刻,比普通的论文要更加来得精细。这
里有各种人不同的口气,不同的字眼,不同的声调,不同的情绪,……并且这并不限于对白
。这里,要用穷乏的中国口头上的白话来应付,比翻译哲学,科学……的理论著作,还要来
得困难。但是,这些困难只不过愈加加重我们的任务,可并不会取消我们的这个任务的。
现在,请你允许我提出《毁灭》的译文之中的几个问题。
我还没有能够读完,对着原文读的只有很少几段。这里,我只把茀理契序文〔10〕里
引的原文来校对一下。(我顺着序文里的次序,编着号码写下去,不再引你的译文,请你自
己照着号码到书上去找罢。序文的翻译有些错误,这里不谈了。)
(一)结算起来,还是因为他心上有一种——“·对·于·新·的·极·好·的·有·
力·量·的·慈·善·的·人·的·渴·望,这种渴望是极大的,无论什么别的愿望都比不
上的。”
更正确些:
结算起来,还是因为他心上——“·渴·望·着·一·种·新·的·极·好·的·有·
力·量·的·慈·善·的·人,这个渴望是极大的,无论什么别的愿望都比不上的。”
(二)“在这种时候,极大多数的几万万人,还不得不过着这种原始的可怜的生活,过
着这种无聊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的生活,——怎么能够谈得上什么新的极好的人呢。”
(三)“他在世界上,最爱的始终还是他自己,——他爱他自己的雪白的肮脏的没有力
量的手,他爱他自己的唉声叹气的声音,他爱他自己的痛苦,自己的行为——·甚·至·于
那些最可厌恶的行为。”
(四)“这算收场了,一切都回到老样子,仿佛什么也不曾有过,——华理亚想着,—
—又是旧的道路,仍旧是那一些纠葛——一切都要到那一个地方……
可是,我的上帝,这是多么没有快乐呵!”
(五)“他自己都从没有知道过这种苦恼,这是忧愁的疲倦的,老年人似的苦恼,——
他这样苦恼着的想:
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过去的每一分钟,都不能够再回过来,·重·新·换·个·样·子
·再·过·它·一·过,而以后,看来也没有什么好的……(这一段,你的译文有错误,也
就特别来得“不顺”。)现在木罗式加觉得,他一生一世,用了一切力量,都只是竭力要走
上那样的一条道路,·他·看·起·来·是·一·直·的·明·白·的·正·当·的·道·
路,像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那样的人,他们所走的正是这样的道路;然而似乎有一
个什么人在·妨着他的痛苦是因为一般人的卑鄙,他就觉得特别的痛快和伤心。”
(六)“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所以,这样正当的人,是不能够不信任他,不能够
不服从他的。”
(七)“开始的时很,他对于他生活的这方面的一些思想,很不愿意去思索,然而,渐
渐的他起劲起来了,他竟写了两张纸……在这两张纸上,居然有许多这样的字眼——谁也想
不到莱奋生会知道这些字眼的。”(这一段,你的译文里比俄文原文多了几句副句,也许是
你引了相近的另外一句了罢?或者是你把茀理契空出的虚点填满了?)
(八)“这些受尽磨难的忠实的人,对于他是亲近的,比一切其他的东西都更加亲近,
甚至于比他自己还要亲近。”
(九)“……沉默的,还是潮湿的眼睛,看了一看那些打麦场上的疏远的人,——这些
人,他应当很快就把他们变成功·自·己·的·亲·近·的·人,像那十八个人一样,这些
译文请你用日本文和德文校对一下,是否是正确的直译,可以比较得出来的。我的译文,除
出按照中国白话的句法和修辞法,有些比起原文来是倒装的,或者主词,动词,宾词是重复
的,此外,完完全全是直译的。
这里,举一个例:第(八)条“……·甚·至·于比他自己还要亲近。”这句话的每一
个字母都和俄文相同的。同时,这在口头上说起来的时候,原文的口气和精神完全传达得出
。而你的译文:“较之自己较之别人,还要亲近的人们”,是有错误的(也许是日德文的错
误)。错误是在于:(一)丢掉了“甚至于”这一个·字·眼;(二)用了中国文言的文法
,就不能够表现那句话的神气。
所有这些话,我都这样不客气的说着,仿佛自称自赞的。
对于一班庸俗的人,这自然是“没有礼貌”。但是,我们是·这再则,还有一个例子,
比较重要的,不仅仅关于翻译方法的。这就是第(一)条的“·新·的……·人”的问题。
《毁灭》的主题是新的人的产生。这里,茀理契以及法捷耶夫自己用的俄文字眼,是一
个普通的“人”字的单数。不但不是·人·类,而且不是“人”字的复数。这意思是指着革
命,国内战争……的过程之中产生着一种新式的人,一种新的“路数”(Type)——文
雅的译法叫做典型,这是在全部《毁灭》里面看得出来的。现在,你的译文,写着“人类”
。莱奋生渴望着一种新的……人类。这可以误会到另外一个主题。仿佛是一般的渴望着整个
的社会主义的社会。而事实上,《毁灭》的“新人”,是当前的战斗的迫切的任务:在·斗
·争·过·程·之·中去创造,去锻炼,去改造成一种新式的人物,和木罗式加,美谛克…
…等等不同的人物。这可是现在的人,是一些人,是做群众之中的骨干的人,而不是一般的
人类,不是笼统的人类,正是·群·众·之·中的一些人,领导的人,新的整个人类的先辈
。
这一点是值得特别提出来说的。当然,译文的错误,仅仅是一个字眼上的错误:“人”
是一个字眼,“人类”是另外一个字眼。整本的书仍旧在我们面前,你的后记也很正确的了
解到《毁灭》的主题。可是翻译要精确,就应当估量每一个字眼。
《毁灭》的出版,始终是值得纪念的。我庆祝你。希望你考虑我的意见,而对于翻译问
题,对于一般的言语革命问题,开始一个新的斗争。
回 信
敬爱的JAKA〔11〕同志:
看见你那关于翻译的信以后,使我非常高兴。从去年的翻译洪水泛滥以来,使许多人攒
眉叹气,甚而至于讲冷话。我也是一个偶而译书的人,本来应该说几句话的,然而至今没有
开过口。“强聒不舍”〔12〕虽然是勇壮的行为,但我所奉行的,却是“不可与言而与之
言,失言”〔12〕这一句古老话。况且前来的大抵是纸人纸马,说得耳熟一点,那便是“
阴兵”,实在是也无从迎头痛击。就拿赵景深教授老爷来做例子罢,他一面专门攻击科学的
文艺论译本之不通,指明被压迫的作家匿名之可笑,一面却又大发慈悲,说是这样的译本,
恐怕大众不懂得。好像他倒天天在替大众计划方法,别的译者来搅乱了他的阵势似的。这正
如俄国革命以后,欧美的富家奴去看了一看,回来就摇头皱脸,做出文章,慨叹着工农还在
怎样吃苦,怎样忍饥,说得满纸凄凄惨惨。仿佛惟有他却是极希望一个筋斗,工农就都住王
宫,吃大菜,躺安乐椅子享福的人。
谁料还是苦,所以俄国不行了,革命不好了,阿呀阿呀了,可恶之极了。对着这样的哭
丧脸,你同他说什么呢?假如觉得讨厌,我想,只要拿指头轻轻的在那纸糊架子上挖一个窟
窿就可以了。
赵老爷评论翻译,拉了严又陵,并且替他叫屈,于是累得他在你的信里也挨了一顿骂。
但由我看来,这是冤枉的,严老爷和赵老爷,在实际上,有虎狗之差。极明显的例子,是严
又陵为要译书,曾经查过汉晋六朝翻译佛经的方法,赵老爷引严又陵为地下知己,却没有看
这严又陵所译的书。现在严译的书都出版了,虽然没有什么意义,但他所用的工夫,却从中
可以查考。据我所记得,译得最费力,也令人看起来最吃力的,是《穆勒名学》和《群己权
界论》的一篇作者自序,其次就是这论,后来不知怎地又改称为《权界》,连书名也很费解
了。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论》,桐城气息〔14〕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
的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这一点竟感动了桐城派老头子吴汝纶〔15
〕,不禁说是“足与周秦诸子相上下”了。然而严又陵自己却知道这太“达”的译法是不对
的,所以他不称为“翻译”,而写作“侯官严复达忄旨”;〔16〕序例上发了一通“信达
雅”之类的议论之后,结末却声明道:“什法师〔17〕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慎
勿以是书为口实也!”好像他在四十年前,便料到会有赵老爷来谬托知己,早已毛骨悚然一
样。仅仅这一点,我就要说,严赵两大师,实有虎狗之差,不能相提并论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干这一手把戏呢?答案是:那时的留学生没有现在这么阔气,社会上
大抵以为西洋人只会做机器——尤其是自鸣钟——留学生只会讲鬼子话,所以算不了“士”
人的。因此他便来铿锵一下子,铿锵得吴汝纶也肯给他作序,这一序,别的生意也就源源而
来了,于是有《名学》,有《法意》,有《原富》等等。但他后来的译本,看得“信”
比“达雅”都重一些。
他的翻译,实在是汉唐译经历史的缩图。中国之译佛经,汉末质直,他没有取法。六朝
真是“达”而“雅”了,他的《天演论》的模范就在此。唐则以“信”为主,粗粗一看,简
直是不能懂的,这就仿佛他后来的译书。译经的简单的标本,有金陵刻经处汇印的三种译本
《大乘起信论》,〔18〕也是赵老爷的一个死对头。
但我想,我们的译书,还不能这样简单,首先要决定译给大众中的怎样的读者。将这些
大众,粗粗的分起来:甲,有很受了教育的;乙,有略能识字的;丙,有识字无几的。而其
中的丙,则在“读者”的范围之外,启发他们是图画,演讲,戏剧,电影的任务,在这里可
以不论。但就是甲乙两种,也不能用同样的书籍,应该各有供给阅读的相当的书。供给乙的
,还不能用翻译,至少是改作,最好还是创作,而这创作又必须并不只在配合读者的胃口,
讨好了,读的多就够。至于供给甲类的读者的译本,无论什么,我是至今主张“宁信而不顺
”的。自然,这所谓“不顺”,决不是说“跪下”要译作“跪在膝之上”,“天河”要译作
“牛奶路”的意思,乃是说,不妨不像吃茶淘饭一样几口可以咽完,却必须费牙来嚼一嚼。
这里就来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完全中国化,给读者省些力气呢?这样费解,怎样还可以称
为翻译呢?我的答案是:这也是译本。这样的译本,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也在输入新的表
现法。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
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辞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所以教员讲书,也必须借助于
粉笔。这语法的不精密,就在证明思路的不精密,换一句话,就是脑筋有些胡涂。倘若永远
用着胡涂话,即使读的时候,滔滔而下,但归根结蒂,所得的还是一个胡涂的影子。要医这
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
以据为己有。
这并不是空想的事情。远的例子,如日本,他们的文章里,欧化的语法是极平常的了,
和梁启超做《和文汉读法》时代,大不相同;近的例子,就如来信所说,一九二五年曾给群
众造出过“罢工”这一个字眼,这字眼虽然未曾有过,然而大众已都懂得了。
我还以为即便为乙类读者而译的书,也应该时常加些新的字眼,新的语法在里面,但自
然不宜太多,以偶尔遇见,而想一想,或问一问就能懂得为度。必须这样,群众的言语才能
够丰富起来。
什么人全都懂得的书,现在是不会有的,只有佛教徒的“**”字,据说是“人人能解”
,但可惜又是“解各不同”。就是数学或化学书,里面何尝没有许多“术语”之类,为赵老
爷所不懂,然而赵老爷并不提及者,太记得了严又陵之故也。
说到翻译文艺,倘以甲类读者为对象,我是也主张直译的。我自己的译法,是譬如“山
背后太阳落下去了”,虽然不顺,也决不改作“日落山阴”,因为原意以山为主,改了就变
成太阳为主了。虽然创作,我以为作者也得加以这样的区别。一面尽量的输入,一面尽量的
消化,吸收,可用的传下去了,渣滓就听他剩落在过去里。所以在现在容忍“多少的不顺”
,倒并不能算“防守”,其实也还是一种的“进攻”。在现在民众口头上的话,那不错,都
是“顺”的,但为民众口头上的话搜集来的话胚,其实也还是要顺的,因此我也是主张容忍
“不顺”的一个。
但这情形也当然不是永远的,其中的一部分,将从“不顺”而成为“顺”,有一部分,
则因为到底“不顺”而被淘汰,被踢开。这最要紧的是我们自己的批判。如来信所举的译例
,我都可以承认比我译得更“达”,也可推定并且更“信”,对于译者和读者,都有很大的
益处。不过这些只能使甲类的读者懂得,于乙类的读者是太艰深的。由此也可见现在必须区
别了种种的读者层,有种种的译作。
为乙类读者译作的方法,我没有细想过,此刻说不出什么来。但就大体看来,现在也还
不能和口语——各处各种的土话——合一,只能成为一种特别的白话,或限于某一地方的白
话。后一种,某一地方以外的读者就看不懂了,要它分布较广,势必至于要用前一种,但因
此也就仍然成为特别的白话,文言的分子也多起来。我是反对用太限于一处的方言的,例如
小说中常见的“别闹”“别说”等类罢,假使我没有到过北京,我一定解作“另外捣乱”“
另外去说”的意思,实在远不如较近文言的“不要”来得容易了然,这样的只在一处活着的
口语,倘不是万不得已,也应该回避的。还有章回体小说中的笔法,即使眼熟,也不必尽是
采用,例如“林冲笑道:原来,你认得。”和“原来,你认得。——林冲笑着说。”
这两条,后一例虽然看去有些洋气,其实我们讲话的时候倒常用,听得“耳熟”的。但
中国人对于小说是看的,所以还是前一例觉得“眼熟”,在书上遇见后一例的笔法,反而好
像生疏了。没有法子,现在只好采说书而去其油滑,听闲谈而去其散漫,博取民众的口语而
存其比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为四不像的白话。这白话得是活的,活的缘故,就因为有些
是从活的民众的口头取来,有些是要从此注入活的民众里面去。
临末,我很感谢你信末所举的两个例子。一,我将“……
甚至于比自己还要亲近”译成“较之自己较之别人,还要亲近的人们”,是直译德日两
种译本的说法的。这恐怕因为他们的语法中,没有像“甚至于”这样能够简单而确切地表现
这口气的字眼的缘故,转几个弯,就成为这么拙笨了。二,将“新的……人”的“人”字译
成“人类”,那是我的错误,是太穿凿了之后的错误。莱奋生望见的打麦场上的人,他要造
他们成为目前的战斗的人物,我是看得很清楚的,但当他默想“新的……人”的时候,却也
很使我默想了好久:(一)
“人”的原文,日译本是“人间”,德译本是“Mensch”,都是单数,但有时也
可作“人们”解;(二)他在目前就想有“新的极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希望似乎太奢
,太空了。我于是想到他的出身,是商人的孩子,是智识分子,由此猜测他的战斗,是为了
经过阶级斗争之后的无阶级社会,于是就将他所设想的目前的人,跟着我的主观的错误,搬
往将来,并且成为“人们”——人类了。在你未曾指出之前,我还自以为这见解是很高明的
哩,这是必须对于读者,赶紧声明改正的。
总之,今年总算将这一部纪念碑的小说,送在这里的读者们的面前了。译的时候和印的
时候,颇经过了不少艰难,现在倒也退出了记忆的圈外去,但我真如你来信所说那样,就像
亲生的儿子一般爱他,并且由他想到儿子的儿子。还有《铁流》,我也很喜欢。这两部小说
,虽然粗制,却并非滥造,铁的人物和血的战斗,实在够使描写多愁善病的才子和千娇百媚
的佳人的所谓“美文”,在这面前淡到毫无踪影。不过我也和你的意思一样,以为这只是一
点小小的胜利,所以也很希望多人合力的更来绍介,至少在后三年内,有关于内战时代和建
设时代的纪念碑的的文学书八种至十种,此外更译几种虽然往往被称为无产者文学,然而还
不免含有小资产阶级的偏见(如巴比塞〔19〕)和基督教社会主义〔20〕的偏见(如辛
克莱)的代表作,加上了分析和严正的批评,好在那里,坏在那里,以备对比参考之用,那
么,不但读者的见解,可以一天一天的分明起来,就是新的创作家,也得了正确的师范了。
鲁迅 一九三一,十二,二八。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六月《文学月报》第一卷第一号。发表时题为《论
翻译》,副标题为《答JAKA论翻译》。JAKA即瞿秋白。他给鲁迅的这封信曾以《论翻译
》为题,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二十五日《十字街头》第一、二期。
〔2〕 Z同志 指曹靖华,河南卢氏人,未名社成员,翻译家。当时在苏联列宁格勒
大学任教,译有《铁流》等。
〔3〕 “教堂斯拉夫文” 即教会斯拉夫文,是十一至十七世纪东部斯拉夫人(俄罗
斯人、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和南部斯拉夫人(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和克鲁特人)在
祷告时使用的语文。在俄国,这种文字曾广泛用于宗教性著作和学术著作,对十八世纪以前
的俄语有过很大的影响。
〔4〕 洛莫洛莎夫(MABAXKqKJKSKL,1711—1765) 通译罗蒙诺索夫,?砉д撸小抖砉锓ā返取O执砉难в镅约从伤冀ⅲ障=鸲於斯
痰幕 F障=穑ǎ罙C妻jOTJ,1799—1837),俄国诗人,著有长诗《叶甫盖
尼·奥涅金》、小说《上尉的女儿》等。
〔5〕 译须信雅达,文必夏殷周 严复(几道)在《天演论·译例言》中说:“译事
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为达
即所以为信也。”“三者(按即信、达、雅)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
求其尔雅。”又吴汝纶为《天演论》作《序言》中有“严子一文之,而其书乃笾笾与晚周诸
子相上下”等语。
〔6〕 “严译名著” 指严复所译英国赫胥黎《天演论》、英国亚当·斯密(172
3—1790)《原富》、英国甄克思(1861—1939)《社会通诠》、英国穆勒(
1806—1873)《群己权界论》、法国孟德斯鸠(1689—1755)《法意》、
英国斯宾塞(1820—1903)《群学肄言》、英国耶方思(1835—1882)《
名学浅说》、穆勒《名学》等书。这些书曾陆续出版,一九二○年前后商务印书馆把它们汇
集重印,总称《严译名著丛刊》。
〔7〕 宁错而务顺,毋拗而仅信 这是对赵景深翻译主张所作的归纳,参看本书《几
条“顺”的翻译》及其注〔2〕。
〔8〕 梁启超(1873—1929) 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学者,清末
维新运动领导者之一。他用浅显的文言著述,撰有《饮冰室文集》。鲁迅复信中提到的《和
文汉读法》,是他写的一本供中国人学日语用的书。
〔9〕 “仓颉” 相传是黄帝的史官,我国最初创造文字的人。
〔10〕 茀理契(BAMAi`T_G,1870—1927) 苏联文艺评论家、文学史?摇Kń菀虻某て∷怠痘倜稹沸戳恕洞颉桓鲂氯说墓适隆贰?
〔11〕 JAKA 即瞿秋白(1899—1935),江苏常州人,中国共产党早期
领导人之一。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叛变革命后,他曾主持召开“八月七日党中央紧急会议”,
结束了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在党内的统治。
一九二七年冬至一九二八年春,在担任中共中央政治局临时书记时,犯了“左”倾盲动
主义路线的错误。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三年在上海从事革命文化工作。一九三五年三月在福
建游击区被国民党逮捕,同年六月在福建长汀被国民党杀害。
〔12〕 “强聒不舍” 语见《庄子·天下》:“强聒不舍者也。”
〔13〕 “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 语见《论语·卫灵公》。
〔14〕 桐城气息 指桐城派的文章风格。清代方苞、刘大○、姚鼐等人主张师法先
秦两汉及唐宋八大家的作品,讲究义理、考据、词章,他们的创作形成一种文学流派。因为
方、姚都是安徽桐城人,所以被称为桐城派。
〔15〕 吴汝纶(1840—1903) 字挚甫,安徽桐城人,桐城派后期作家。
〔16〕 严复关于“达颁”的话,见《天演论·译例言》,原文说:
“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操到(颠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
则不倍(背)本文。题曰达颁,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什法师有云:‘学我者病
’。来者方多,幸勿以是书为口实也。”
〔17〕 什法师(344—413) 即鸠摩罗什法师,我国后秦高僧,佛经翻译家
。原籍天竺(古印度),生于西域龟兹国(今新疆库车)。他和弟子八百多人,曾用意译的
方法,译出佛经七十四部,共三八四卷。
〔18〕 《大乘起信论》 解释大乘教理的佛教经书。相传为古印度马鸣著,我国有
南朝梁真谛和唐代实叉难陀的译本。南京金陵刻经处一八九八年曾出版收有这两种译文的《
大乘起信论会译》。
〔19〕 巴比塞(HABarbusse,1873—1935) 法国作家,主要?髌酚谐て∷怠痘鹣摺贰ⅰ豆饷鳌芳啊端勾罅执返取?
〔20〕 基督教社会主义 十九世纪中叶在欧洲形成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潮。它把
基督教的教义涂上社会主义色彩,认为只要实行基督教的“博爱”、“互济”等教义,就能
使劳动人民摆脱一切社会苦难。代表人物有英国的莫里斯和金斯莱等。
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1〕〔日本〕岩崎·昶〔2〕作
一 电影与观众
电影的发明,是新的印刷术的起源。曾经借着活字和纸张,而输运开去,复制出来的思
想,是有着使中世的封建底、旧教底社会意识,归于坏灭的力量的。
有产者底社会的勃兴,宗教改革,那些重大的历史底契机,由此得了结果了。现在,在
思想的输运上,在观念形态的决定上,电影所负的任务,就更加积极底,更加意识底了。
它是阶级社会的拥护,也是新的“宗教改革”。
这新的印刷术,是由于将运动的照相的一系列,印在ZelMluloid的薄膜上而?闪⒌摹D腔钭郑⒎墙拍畲琳撸锤远骱途呦蟆U庠谥苯拥厥鞘泳醯椎恼庖恢忠
庖迳希俏奚系耐ㄋ椎椎亩币彩歉忻椎幕钭郑谠虻椎孛挥醒杂镎庖恢忠庖迳希
蚴枪实谆钭帧W魑慷侄蔚牡缬暗男в茫驮谡庖坏恪?
当考察作为宣传,煽动手段的电影之际,比什么都重大的,是电影和在那影响之下的大
众的关联。
我想用了具体底的数目字来描写它。
据英国的电影杂志《The Cinema》所发表的统计,则一星期中的电影看客之
数,其非常之多如下。
亚美利加
常设馆数15,000
人口106,000,000每星期的看客数47,000,000
对于人口的比率45%
英吉利
常设馆数3,800
人口44,000,000每星期的看客数14,000,000
对于人口的比率33A3%
德意志
常设馆数3,600
人口63,000,000每星期的看客数6,000,000
对于人口的比率10A5%
(Hans Buchner—ImBannedesFilmsSA21)
又,这些常设馆的收容力的总计,是可以看作每日看客数目的平均底数字的,如下表所
示——
常设馆与收容力
常设馆数 收容人员
亚美利加 15,000 8,0O0,000
德意志 3,600 1,500,000
英吉利 3,800 1,250,000
于这些数字,乘以365则得 8,000,000×365=2,920,000
,000(亚美利加)
1,500,000×365=547,500,000(德意志)
1,250,000×365=456,250,000(英吉利)
就可以算作一年间的看客总额的大概。
但这些数字,还是一九二五年度的调查,若据较新的统计,则世界各国的常设馆数,总
计约在六万五千以上。
内计——
亚美利加 20,000
德意志 4,000
法兰西 3,000
俄罗斯 10,000
意大利 2,000
西班牙 2,000
英吉利 4,000
日本 1,100
(LéonMoussinac—PanoramiqueduCinéma,PA1?罚儆纱丝蠢矗蛎溃拢⑷诔I韫菔希允咀旁既芍烈怀傻脑黾印S诳纯褪
部梢韵攵ㄎ笤纪实脑黾樱挥谡馊酝獾闹罟部梢酝莆脑黾勇省?
就是,虽在一九二五年度的统计,一年间的电影看客的总额,就已经到了在亚美利加是
约二十九亿,在欧罗巴是二①Moussinac所举的数字,并未揭出调查年度。推想起
来,恐怕是一九二七年末的统计罢。
据一九二八年度的《Film-Daily》及其他的调查,则亚美利加于这数字上,
增加2A5%有二万五百的常设馆;日本增加10%成为千二百;德国增加30%成为五千?倭撸ㄊ杖葑皇话似吡鹨唬┝恕6庑故浅袅艘贫缬肮荩巧桃档拙
绯〉氖帧?
十亿,在亚细亚,腊丁·亚美利加,加拿大,亚非利加等是十亿,总计五十九亿那样的
好像传奇的空想底数字了。
电影所支配的这庞大的观众,以及电影形式的直接性,国际性,——就证明着电影在分
量上,在实质上,都是用于大众底宣传,煽动的绝好的容器。
二 电影与宣传
要正当地认识那作为宣传,煽动手段的电影的价值,必须知道所谓“宣传电影”这一句
熟语,以及那概念之无意义。
为了介绍日本的好风景于外国,以招致游客而作的电影富士山,艺妓,日光,温泉等等
,我们常常称之为宣传电影,凡这些,有时是因了教导疾病的预防法,奖励邮政储金,劝诱
保险之类的目的而照的。那时候,我们便立刻感到装在那些软片之中的目的,领会了肺结核
之可怕,开始贮金,加入生命保险去。然而利用了公会堂,小学校讲堂之类来开演的宣传电
影,往往是不收费用的,既然白给人看,便会立刻发生疑惑,以为来演的那一面,一定有着
白给人看的根由。这种宣传电影,目的意识就马上被看透。
有着衰老而盲目的母亲的独养子一太郎君,得了召集令,将母亲放在她的一切衰老和盲
目之中,“为了君国”,出征去“膺惩可恶的仇敌”了。勇壮的日章旗,万岁,一太郎呀!
我们往往被给看这种军国美谈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乃是×××电影公司所制的商业电影,
当开演时,也并不叨公会堂和小学校讲堂的光,收取着有名誉的观览费,在普通的常设馆里
堂皇地开映。一到这样,善良而无疑的看客,便不觉得这是宣传电影了。他们就将自己的付
过正当的观览费这一个事实,做了那影片并非宣传电影的证明。其实,单纯的看客,是没有
觉到陷于被那巧妙地布置了的宣传所煽动,所欺骗,然而对于那欺骗,还要付钱的二重欺骗
的。
在市民底的用语惯例上的“宣传电影”的无意义,大略就如此。为什么呢,因为没有目
的的电影,因而就不是宣传电影的电影之类的东西,不过是幻想的缘故。
我们能够就现在所制成的一切影片,将那隐微的目的——有时这还未意识底地到了目的
地步,止是倾向以至趣味的程度罢了,但那倾向以至趣味,结果也是一个重要的宣传价值—
—摘发出来。那或是向帝国主义战争的进军喇叭,或是爱国主义,君权主义的鼓吹,或是利
用了宗教的反动宣传,或是资产者社会的拥护,是对于革命的压抑,是劳资调和的提倡,是
向小市民底社会底无关心的催眠药,——要之,是只为了资本主义底秩序的利益,专心安排
了的思想底布置。
在一九二八年,开在墨斯科的中央委员会的席上,关于
电影,有了
“将电影放在劳动者阶级的手中,关于苏维埃教化和文化的进步的任务,作为指导,教
育,组织大众的手段。”
的决议了。苏维埃电影的任务,即在在世界的电影市场上,抗拒着资本主义底宣传的澎
湃的波浪,而作×××××宣传。
世界现今是正在作为第二次大战的准备的,观念形态斗争的涡中。而电影,是和那五十
九亿的看客一同,可以在这斗争的秤盘上,加上决定底的重量去的。
三 电影和战争
资本主义底宣传电影之中,占着最重要的部门的,是战争影片。
将战争收入电影里去,已经颇早了。当电影刚要脱离襁褓的时候,我们就看见了罗马,
巴比伦,埃及之类的兵卒的打仗。这是那时的电影对于舞台的唯一的长处,为了要使利用了
自由的Location(就地摄影)和巨大的Set(场内陈设)
和大众摄影的光景的魅力,发现到最大限度,所以设法出来的。辉煌的古代的铠甲,环
以城垣的都市,神祠,奇怪的偶像,枪,盾,矛,火箭,石弩,这样异域情调的,而在当时
,又是壮丽的布置,便忽然眩惑了对于电影还很幼稚的大众的眼,正合了时尚了。
但在初期的这类的战争,归根结蒂,和大排场的马戏,比武之类的把戏,也并无区别。
古代罗马和凯尔达戈,都不是现代电影看客的祖国。战争也不过仗了那动底的煽情底的视觉
,使他们兴奋,有趣罢了。
引进近代的战争去,而在那里面分明地装入有意识的宣传底要素的最初的电影制作者,
我以为恐怕是葛蕾菲士(DAWAGriffith)罢。他在取材于南北战争的《一民族之
诞生》(BirthofaNation),《亚美利加》(America)这些影片上
,赞美北军的英雄主义,将所谓合众国建国的精神,化为正当,化为美丽了。凡这些,虽不
如后出的许多好战底影片那样,积极底地鼓吹了对外战争,但那目的,则仍在对于国民中有
着驳杂分子的人种博物馆一般的合众国和其居民,涵养其确固的国家底概念,爱国心。“十
足的亚美利加人”这一句口号,流行起来,成为“亚美利加化”运动的有力的武器,对于从
爱尔兰来的巡警,从昔昔利来的菜商,于黑人,于美洲印第安,也都想印上这脸谱去了。
“亚美利加化”的历程,以欧洲大战的勃发,亚美利加的参战,以及和这相伴的急速的
帝国主义化为契机,而告了完成。
亚美利加和对德宣战同时,还必须送一百万军队到法兰西去,于是开始了速成的募兵,
施行了速成的海军扩张。奏着煽动底的进行曲的军乐队,在各处都市的大街上往来,各十字
路口帖着传单,报纸独于此时候说些“亚美利加市民”的义务。易受煽动的青年们,或者为
着不去应募,将被恋人所鄙弃,或者为着对于生活,觉得厌倦,或者又为着“进了海军去看
看世界”,就来当募兵了。当此之际,亚美利加政府之宣传,也是有史以来的最大规模,而
且最见效果的了。
在这宣传之战,充了最主要的脚色的,是新闻和电影。当这时期,在本来的意义上的战
争电影,这才制作出来了。
在以根据西班牙的发狂底反对德国者伊本纳支(Blasco
IbánAez)的原作《默示录的四骑士》(FourHorsemenofthe
Apocalypse),《我们的海》(MareNostrum)为代表作品的战
争影片上,亚美利加的支配阶级便描写出德国军队的如何凶残,德国潜艇的如何非人道,巧
妙地煽动了单纯的花旗人。
然而花旗帝国主义开始呈露它本来的锐锋,却在欧战收场之后,懂得了大众的军国化,
是应该在平时不断地安排的时候。
在一九二○年代的前半,切实地支配了全世界人类的脑子的,首先是活泼泼的战争的记
忆。于是发生一种欲望,要符世界大战这一个重大的历史底事件,在国民底叙事诗的形态上
,艺术底地再现出来,正是自然的事。而所作的电影,就切实地倾向大众的兴味和感情上去
,也正是自然的事。将这有利的情势,忽然利用了的,是花旗帝国主义。战争的叙事法,便
以最为好战底的煽动企图,创作出来了。
战争影片的不绝的系列,产生了。《战地之花》(Big Pa-rade),《飞机
大战》(Wings)以下,许多反动底宣传影片,列举名目就不胜其烦。不消说,那些电
影是没有战时的纯粹的煽动影片一般地露骨的,制作之法,是添些乐剧式恋爱的适当的甘甜
,以及掩饰些人道主义底的战争批评的药料,弄得易于下咽,使能在较自然,较暗默之中,
达到宣传的目的。
但虽然是十分小心的假面,而其究竟目的之所在,则同是将遮眼的东西给与大众,使不
明帝国主义底战争的本质,以及赞美亚美利加军队的英雄主义,有时还宣传军队生活的放恣
和有趣罢了。(我深惜在这里没有揭出这种战争影片的完全的目录,以那代表底的几个例子
,来使我的叙述更加具体起来的纸面和时间了。但我相信将来会有补正的机会的。)
就战争和电影所历叙的这些事实,那自然,也决不是惟亚美利加所独有的特别现象。倒
是在别的一切帝国主义强国里,都在争先兴办的。德国将《大战巡洋舰》(Emden)《
世界大战》(Weltkrieg)等呈在我们的眼前,法国是制作了《凡尔登——历史的
幻想》(Verdun——Visiond’histoire)《蔼克巴什》(L’Eq
uipage)等,英国则以《黎明》(Dawn),日本则以《炮烟弹雨》,《地球在回
旋》和《蔚山洋西的海战》等,竭力用心于“军事思想”的普及。
当叙述完战争电影之际,而没有提及作为几个例外底现象的反对战争的倾向,怕是不妥
当的罢。
我们在《战地之花》里,在几个段落里,虽然是太感伤底的,然而总算也看见了描写着
诅咒战争的心情。那心理,在《战地鹃声》(WhatPriceGlory)中,就更为
积极底地表白着。
但在这些影片上,对于战争的确然的批评和态度,并无一定。
只有着和卓别林(CharlieChaplin)曾在《从军梦》(Shoulde
rArms)里,将战争化为谑画了那样的同一程度的认识。
和这比较起来,技术上非常卓拔的战争影片《帝国旅馆》(HotelImperia
l)的导演者ErichPommer所作的《铁条网》(BarbedWire),倘临
末没有那高唱人类爱的可笑的夸张,则和猛烈地讽刺了帝国主义战争的名喜剧《阵后谐兵》
(BeMhindtheFront)一同,大概是可以属于反战争电影的范畴的了。
四 电影与爱国主义
爱国底宣传电影,也是世界大战后的显著的现象。为什么呢?因为这种电影,虽有外形
上的差违,但终极之点,是在向帝国主义战争的意识的准备,鼓舞,在那君权主义上,在那
好战性上,和战争影片是本质底地相关联的。
那么,那目的是在那里呢?
直接地,是宣传团体观念,国旗之尊严,间接地,是奖励暴力,使民心倾向右翼政党,
当和外国争夺资本市场之际,即刻有军事行动的事,成为妥当化。
这种影片的最活泼的影响,大抵见于选举国会议员,选举大总统的时期,如德国的国权
党,尤其是能够仗了爱国主义的电影,博得许多的投票。
例如叫作《腓立大王》(FridericusRex,这在日本,是大加短缩,改题
为《莱因悲怆曲》了)的普鲁士勃兴的历史影片,是其中的最获成功的。那正是大战后的张
皇的时代,且正值跟着德国革命的失败而来的反动的火头上,这是有产阶级的巧妙的宣传。
穷极,饿透了的小市民们,在这影片中,看见精锐的腓立大王的禁军的行进,看见七年战争
的冠冕堂皇的胜利,于是想起了往日的皇帝的治世,便在无智的廉价的感激中,鼓掌蹈足,
吹起口笛来了。
接着这个,而国民底英雄俾士麦的传记,化成电影了,兴登堡的传记,化成电影了。
《俾士麦》(Bismarck)者,单为了那制作,就设起俾士麦电影公司来,照成
了两部二十余卷的巨制,凡在这帝国主义底政治家一生中的一切爱国底,煽情底的要素,都
一无遗漏
地填进在那里面。①
《兴登堡》(Hindenburg)者,是乘这老将军当选为大统领——这叨光于影
片《腓立大王》和《俾士麦》之处是多么①《俾士麦》影片公演时所散布的纲要书上,载着
这样的说明——“我们的影片的祖国底的目的(dervaterlaendischeZ
weck),也规定了那内面的结构和事件的时间底限制。所以俾士麦的少年时代,仅占了
极简略的开端。(中略。)而且这故事,是应该以一八七一年的德意志建国收场的。为什么
呢?就因为跟着发生的国内的纷争,以及他的退隐,是惹起阴沉的回忆,不使观者结合,却
使之乖离,有违于这电影全体的祖国底的目的的缘故。这影片的主要部分,是将从一八四七
年,俾士麦入了政治底生活的时候起,至一八七一年止,作为一个完成了的戏曲的。(下略
。)”
的大呵。——之机,为了他的收罗人心而作的。
一九二七年春,德意志国权党领袖之一,奥古斯德·霞尔书店的事实上的所有者福干培
克,乘德国大公司之一乌发公司的财政危机,买进了那股票的过半,坐了乌发公司总经理的
交椅了。于是德国的电影事业和那影响力,便全捏在国权党的手里。福干培克立刻在乌发公
司的出品计划上,露骨地显示了他的政治底主张。那最是世界底的例子,是《世界大战》(
Weltkrieg)的二部作。
对于这,社会民主党的内阁便即刻取了牵制底手段。就是,使德意志银行来对抗福干培
克,投资于乌发公司。为了使德国的独占底大电影公司不成为国权党宣传机关,这是不得已
的方法。
《世界大战》①已有删节的片子,绍介于日本(译者按:在上海,去年也大演了一通)
,那是有着怎样的倾向和主张的事,大约现在早可以无须详说了罢。
在表面上所标榜的,《世界大战》是将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七年的战争中所摄的各国(
大抵是德法)的照片,凭了纯粹的历史底客观而编辑的留在软片上的记录。
而且这比起专一描写本国军队的胜利,的勇敢,的爱国的亚美利加式电影来,也真好像
近于写实。然而注意较深的观察者,却即刻可以看见。从丹南培克之战起,常只将兴登①当
《世界大战》开演之际,关于这影片,有一个将军述其所感,登在报上道。——“战争是完
全可怖的,但我们是认战争,因为在战争中,再没有较之辱没自己的职务,尤为可怖的运命
了。我们的青年们,对于战争的恐怖,应该以平静的镇定和确固的意志而进行。所以这影片
的凄惨的场面,决不是可以厌恶的东西,却对于这影片给了意义,增了价值。”
堡将军的胜利,重复地映出了好几回。而且和写着“在战时屡救祖国的将军,当平和时
,也作为大统领而尽力于祖国”等语的字幕一同,这电影也就完结了。①
五 电影和宗教
通一切时代,宗教一向在供支配阶级的御用,是已经证明了许多次数的。
这在东洋,则教人以佛教底的忍从和蔑视现世,在西方,则成为基督教底平和主义,想
阻止现存的阶级社会的积极底改革。
到二十世纪,宗教虽然已经失却了昔日的权威和信仰,但倒是因为失却,所以对于那支
配阶级的奴仆状态,也就愈加露骨,故意起来了。
在物质文明发达较迟的国度中,宗教还有着大大的宣传煽动力。资本主义于是将宗教和
电影相结合,能够同时利用了。
例如,《十诫》(TheTenCommandments),《基督教徒》(Chr
istian),《宾汉》(BenHur),《万王之王》(Kingof①作为属于这
范畴的影片,可以列举出《路易飞迭南公子》(PrinzLouisFerdinand
),《乌第九号》(UA9A),《猫桥》(Katzensteg),《律查的猛袭》(L
uelzowsWildeVerweMgeneJagd),《希勒的军官们》(Sch?椋欤欤螅悖瑁澹希妫妫椋椋澹颍澹洞笳窖惭蠼ⅰ罚ǎ牛恚洌澹睿段颐堑陌柴罚
ǎ眨睿螅澹颍牛恚洌澹睿┘捌渌牡鹿捌弧赌闷坡亍罚ǎ危幔穑铮歙Γ铮睿墩甑隆
罚ǎ剩澹幔睿睿澹洹粒颍悖⒎鞘淙肴毡镜模耍幔颍欤模颍澹椋澹虻淖髌贰确
ü捌弧剁媛弈诶蘸玩诳死嫉旱暮U健罚ǎ裕瑁澹拢幔簦簦欤澹螅铮妫茫铮颍铮睿澹欤幔
睿洌疲幔欤耄欤幔睿洌桑螅欤幔睿洌螅┑扔⒐捌础V劣谘敲览樱蛄凇侗说冒唷罚
ǎ校澹簦澹颍校幔睢罚逗炱ぁ罚ǎ遥澹洌樱耄椋睿┲嗟耐昂屠志缰校卜⒓搜档迹
樱簦幔颍螅幔睿洌樱簦颍椋穑澹螅ㄒ胝甙矗盒切呛吞跷疲交ㄆ欤┲鹧系幕崃恕?
教宣传电影,《亚细亚之光》(DieLeuchteAsiens),《大圣日莲》
之类的佛教电影,是和感激之泪一同,从全世界的愚夫愚妇,善男信女的衣袋里,赚得确实
的布施,从商业底方面看起来,也是利益最多的影片。一切宗派中,罗马加特力教会是最留
意于电影的利用的,每年开一回电影会议,议定着那一年中全世界底宣传的计划。
在我们的周围,宗教之力早已几乎视若无物了。至多,也不过本愿寺,日莲宗之流,组
织了巡行电影团,竭力想维系些乡下农民的信仰。然而因此便推定宗教的世界底无力,是不
可以的。只要看在苏维埃的文化革命的历程中。还不能放掉对于宗教的斗争,而在实行的事
实,大概就可以明白其间
情势了。①
六 电影和有产阶级
为资本主义底生产方法和有产者政府的监视所拘束的现今电影的一切,几乎都被用于拥
护有产阶级的事,我相信是已经很明显了的。
但在这里,却将电影和有产阶级的关系,限于较狭的意义,只来论及直接服役于市民有
产阶级的光荣和支配的电影这一种。
这种电影,可以分成三样概括底区别。
那第一种,是和封建底,乃至贵族底社会相对抗,而尽讴歌有产阶级之胜利的任务的。
因此那全部,几乎都是取材①在最近的苏维埃影片《活尸》(DerIebendeLei
chnam)中,我们也能够看见将对于宗教的斗争,采为分明的纲要。
于市民底社会的勃兴的历史影片。××,或者××的野兽底横暴,在其下尝着涂炭之苦
的农民,工商阶级。到影片的第七卷,而有产阶级终于蜂起,将电影底的极顶(Clima
x)和壮大的群集(mobscene),在这里大行展开,这是那典型底的结构。但在大
多数的影片上,有产阶级是决不作为一个阶级底总体而蹶起的,大抵由一个(往往是贵族出
身,年青,而又眉目秀丽的!)英雄所指导,力点就放在那个人底的英雄主义上。作为那最
是性格底的作品,读者只要记起《罗宾汉》(RobinHood),《斯凯拉谟修》(S
caramouche),《定情之夕》(ANightorLove)来,大约就足够了
。在日本的时代剧,尤其是剑剧影片之中,我们也有那不少的例子。
但是,我们又能够在那历史底时代,发见新兴有产阶级所演的革命的脚色,和现在的无
产阶级的斗争,其间有很大的类似(Analogie)。倘作者将意识底的强音(Akz
ent)集中于此的时候,是可以产生优秀的作品的。如《熊的结婚》,《农奴之翼》,《
斯各丁城》,《忠次旅行日记》等,便是那仅少的代表。
第二种,是反对无产阶级革命的电影。
《党人魂》(VolgaBoatman)是当内务省检阅之际,惹起了大问题,终于
遭了警视厅来制限其开映的忧患的影片,但那内容是什么呢?
《大暴动》(Tempest;译者按:在上海映演时,名《狂风暴雨》)也靠了长有
数卷的小插画,这才好容易得以许可开演的影片,然而那所选的是怎样的主题呢?
这些影片,是只在用俄国的无产阶级革命为背景这一点上,因而遭了禁止,或重大的删
剪的。但要之,那所描写,是将无产阶级革命当作了无统制的暴民的一揆。无教育而不道德
的农民和劳动者,倚恃着多数,攻入贵族的城堡去,破坏家具,××美丽的少女,酗酒,单
喜欢流血。那是在无产阶级的胜利上,特地蒙上暴虐的假面,涂些污泥,使小市民变成反革
命起见而作的有产阶级的××。我们于此,看见了如拥护有产者社会而设的宣传电影,却被
×××××××的××所禁止的那种奇怪而且愉快的现象了。
固然,在《约翰南伊之爱》(LiebederJeanneNey)和《最后的命令
》(TheLastCommand)上,剪去了十月革命,那却是检阅者十分做了他所该
做的事的。
最后,就来了以《大都会》(Metropolis;译者按:在上海映演时,名《科
学世界》)为典型的劳资调和电影的一连串。
关于《大都会》,现在已经无须在这里缕述了。那是揭着“头和手之间,非有心脏不可
”这标语的社会民主主义者,宣讲着资本家和劳动者可以不由战争,但靠相互底的协力与爱
,即能建设新社会云云的巴培尔塔以前的童话。①
七 电影与小市民
有产阶级的电影底宣传,一到阶级间的对立逐渐鲜明地,①论难攻击了《Metrop
olis》而显了英雄的英国的改良主义底时行作家威尔士(HAGAMWells),在那?叮裕瑁澹耍椋睿纾祝瑁铮祝幔螅幔耍椋睿纭裕瑁澹拢铮铮耄铮妫幔疲椋欤怼飞希
赜谡秸木穑笏W攀谷漳谕叩恼渭颐且惨澈炷茄炊祝模澹恚幔纾铮纾椋澹
缛褐谑侄危鞘腔恋摹?
决定底地尖锐起来,也就陷在无可避免的绝地里了。
在实际上,电影是以大多数的小市民和无产阶级为看客的。而他们,小市民和无产阶级
,早已渐渐地觉察出有产阶级的诡计来了。就是,已经注意于“支配阶级制作了宣布那服从
于己的观念形态的影片,而以此来做掠取无产者的衣袋的手段”这事实的真相了。
卢那卡尔斯基关于苏维埃电影,曾经说明过“拙劣的煽动,却招致反对的结果”这原则
,在这里,却被有产者底地应用了。
露骨的宣传是停止了。最所希望的,是使电影的看客看不见“阶级”这观念。至少,是
坐在银幕之前的数小时中,使他们忘却了一切社会底对立。
这样子,就产生了小市民的影片。①在小市民家庭剧中,有两种特征底的倾向——一,
是那罗曼主义。
二,是那弄玄妙(Sophistication)。
粗粗一看,则现在的电影,尤其是电影剧,乃是写实主①关于小市民影片的发生,在一
九二七年一月所作的拙稿《电影美学以前》里,虽然很简约,却已曾略述过了的。以下数行
,请许其拔萃,以便读者的理解。
“(前略)登场人物,是在高大的宫殿里占着王座的富豪。富豪,是良善的。富豪的女
儿,是美的。小市民出身的年青的男子,溜出阶级斗争的背后,要高升到富豪的家族里面去
。他就简单地只靠了恋爱,走上了一段阶级的梯子。为了他和富豪的女儿,常设馆的可怜的
乐队,就奏起结婚进行曲来。
“富豪由此得到恭维。小市民为这飞腾故事所激励,觉得要誓必尽忠于有产阶级。
“但人们,大部分是无产者的人们,这样却还不满足。“没有破绽的商人,于是来设法
。他们便想一切都避开‘阶级’这一个观念。
“于是家庭剧发生了。那对于阶级的对立,是彻头彻尾,要掩住看客的眼睛,连两个不
同的阶级的存在,也避开不写。将一切问题和倾向,都置之不顾,但竭力将‘谨慎的’小市
民的生活,仅在他们的生活圈内,描写出来。那‘大抵是关于恋爱的柔滑的故事’,或则以
母性爱为主题,其中虽一个无产者,一个资本家,也不准登场。只有小市民阶级作为惟一的
阶级,在独裁着。(后略)”
义底的。而且许多人们,都抱着这样的幻想。但其实,除了极少数的第一流作品以外,
一切全没有什么现实底的申诉的。
自然,虽说是罗曼主义,但和给十九世纪时有产阶级革命的艺术以特征的那生着火焰之
翼的罗曼主义,是不一样的。
这是为了平庸,近视,乐天底的小市民们而设的,也是平庸,近视,乐天底的罗曼主义
。这于迭克萨的农民,芝加各的公司人员,亚理梭那的牧童,纽借那的送牛奶人,纽约的速
记生,毕兹巴格的野球选手,东京的中学生,横滨的水手,无不相宜。说起来,就是Rea
dy-made(现成)的罗曼主义。作为那象征底的形相,则有珂林·谟亚(Colli
nMoore),瑙玛九二六年起,顺次登场来了。就是那样程度的罗曼主义。
每星期薪水(美金)二十五元的大学生出身的公司职员和美尔顿百货公司的娇娃的恋爱
故事。珂尼·爱兰特。新福特式的跑车。爵兹乐舞。打猎。
至于这花旗罗曼主义上所必要的此外的布置和氛围气,则读者倘一看《VanityF
air》的广告栏,更所希望的,是往就近的电影馆,一赏鉴任何的亚美利加影片,大约便
能自己领悟的罢。
读者必须明白,这小市民底的罗曼主义,是和亚美利加资本主义还在走着上行线的这一
个公式底认识,有不可分的关联的。这事实,在一方面,是每年将九十亿元的国帑,撒在有
产阶级的怀中,而使发生了叫作所谓“FourHundreds”
的有闲阶级,利子生活者的大群。①而且有闲阶级,利子生活者的大群,则使他本身的
消费底文化,娱乐机关,极端地发达起来了。而从那消费底文化的母胎中,就嵛酵了为一切
文化烂熟期之特色的一种像煞有介事,通人趣味,低徊趣味,讽刺,冷嘲等。这过度地洗炼
了的生活感情,他们称之为Sophistication。卖弄巴黎式的Chic,以及
花旗式地解释了的hard-boiled之类的话,都和这相关联,而为人们所欢喜。
卓别林在《巴黎一妇人》(AWomanofParis)里,居然表现了那Soph
istication的模范(Prototype)。刘别谦(ErnstLubits
ch)在《婚姻范围》(MarriageCircle)里,表现于一套片子上面了。蒙
太·培尔,玛尔·辛克莱儿,泰巴第·达赖尔等许多后继者们,都发挥了电影界的玄妙家腔
调。
但是,亚美利加虽在那一切的资本主义底兴隆,但本身之中,却已经包藏着到底消除不
尽的内底矛盾,而在苦闷。消费不能相副的一面底生产,失了投资市场的大金融资本,荷佛
政府的积极底外交,拥抱着五百万失业者的天国亚美利加,现在是正踏在不可掩饰的阶级底
对立的顶上了。
这社会情势,将怎样地反映在亚美利加影片之中呢,那是很有兴味的将来的问题。
译者附记
这一篇文章的题目,原是《作为宣传,煽动手段的电①据一九二四年的调查,则在亚美
利加,每年收入在一万元以上的人,总数达二十六万。但这还是除掉了利息,花红之类的企
业利得,只是直接个人底收入的计算,所以事实上的数字,大约还要见得若干成的增加的罢
。
影》。所谓“宣传,煽动”者,本是指支配阶级那一面而言,和“造反”并无关系。但
这些字面,现在有许多人都不大喜欢,尤其是在支配阶级那方面。那原因,只要看本文第七
章《电影与小市民》的前几段,就明白了。
本文又原是《电影和资本主义》中的一部分,但全书尚未完成,这是据发表在《新兴艺
术》〔3〕第一,第二号上的初稿译出来的。作者在篇末有几句声明,现在也译在下面:
“我的,《电影和资本主义》,原要接着本稿,更以社会底逃避的电影,无产阶级方面
所作的宣传电影等,作为顺次的问题,臻于完成的。但现在,则仅以对于有产阶级电影的如
上的研究,暂且搁笔。
“又,本稿不过是对于每一项目,各能写出独立的研究那样的浩瀚的材料,给了极概括
底的一瞥,在这一端,是全篇过于常识底了。请许我声明我自己颇以为憾的事。”
但我偶然读到了这一篇,却觉得于自己很有裨益。上海的日报上,电影的广告每天大概
总有两大张,纷纷然竞夸其演员几万人,费用几百万,“非常的风情,浪漫,香艳(或哀艳
),肉感,滑稽,恋爱,热情,冒险,勇壮,武侠,神怪……
空前巨片”,真令人觉得倘不前去一看,怕要死不瞑目似的。
现在用这小镜子一照,就知道这些宝贝,十之九都可以归纳在文中所举的某一类,用意
如何,目的何在,都明明白白了。
但那些影片,本非以中国人为对象而作,所以运入中国的目的,也就和制作时候的用意
不同,只如将陈旧枪炮,卖给武人一样,多吸收一些金钱而已。而中国人对于这些的见解,
当然也和他们的本国人两样,只看广告中借以吸引看客的句子,便分明可知,于各类影片,
大抵都只见其“非常风情,浪漫,香艳(或哀艳),肉感……”了。然而,冥冥中也还有功
效在,看见他们“勇壮武侠”的战事巨片,不意中也会觉得主人如此英武,自己只好做奴才
,看见他们“非常风情浪漫”的爱情巨片,便觉得太太如此“肉感”,真没有法子办——自
惭形秽,虽然嫖白俄妓女以自慰,现在是还可以做到的。非洲土人顶喜欢白人的洋枪,美洲
黑人常要强奸白人的妇女,虽遭火刑,也不能吓绝,就因看了他们的实际上的“巨片”的缘
故。然而文野不同,中国人是古文明国人:大约只是心折而不至于实做的了。
因为自己看过之后,大略发生了如上的感想,因此也想介绍给一部分的读者,费去许多
工夫,译出来了。原文本是很简短的,只因为我于电影一道是门外汉,虽是平常的术语,也
须查考,这就比别人烦难得多,即如有几个题目,便是从去年的旧报上翻出来的,查不到的
,则只好“硬译”,而且误译之处,也恐怕决不能免。但就大体而言,我相信于读者总可以
有一些贡献。
去年,美国的“武侠明星”范朋克(DouglasFairbanks)因为美金积
得太多,到东洋来游历了。上海有几个团体便豫备欢迎。中国本来有“捧戏子”的脾气,加
以唐宋以来,偷生的小市民就已崇拜替自己打不平的“剑侠”,于是《七侠五义》,《七剑
十八侠》,《荒山怪侠》,《荒林女侠》,……层出不穷;看了电影,就佩服洋《七侠五义
》即《三剑客》〔4〕之类。古洋侠客往矣,只好佩服扮洋侠客的洋戏子,算是“过屠门而
大嚼,虽不得肉,亦且快意”〔5〕,正如捧梅兰芳者,和他所扮的天女,黛玉等辈,决不
能说无关一样,原是不足怪的。但有些人们反对了,说他在演《月宫宝盒》(TheThi
efofBagdad〔6〕)时摔死蒙古太子,辱没了中国。其实呢,《月宫宝盒》中的
英雄,以一偷儿连爬了两段阶级的梯子,终于做了驸马,正是译文第七章细注里所说,要使
小市民或无产者“为这飞腾故事所激励,觉得要誓必尽忠于有产阶级”的玩艺,决不是意在
辱没中国的东西。况且故事出于《一千一夜》〔7〕,范朋克并非作家,也不是导演,我们
又不是蒙古太子的子孙或奴才,正不必对于他,为美金而演剧的个人,如此之忿忿。但既然
无端忿忿了,这也是中国常有的惯例,不足怪的A——在见惯者。后来范朋克到了,终于有?盘逡队欢笈龆ぷ樱胺妒洗砦椒妒暇圆辉矢肮惭缁帷保共荒艿玫秸把鲅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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⒂垡病!?
文中说电影对于看客的力量的伟大,是很不错的,但以为蒙古太子就是“中华民国人民
”,却与反对欢迎者流,同一错误。尤其错误的是要劝范朋克去引“全世界人彼此之相爱”
,忘却了他是花旗国〔8〕里发了财的电影员。因此一念之差,所以竟弄到低声下气,托他
去绍介真实的“四千余年历史文化所训练的精神”于世界了——“敝会同人更敢以经过四千
余年历史文化训练之精神,大声以告先生。我中华人民之尊重美德,深用礼仪,初不异于贵
国之人民。更以贵国政府常能于世界国际间主持公道,故为我中华人民所敬爱。先生于此次
东游小住中,想已见到真实之证据。今日我中华政治之状态,方在革命完成应经历之过程中
,有国内之战争,有不安静之纷扰,然中华人民对于外来宾客如先生者,仍能不忘应有之礼
节,表示爱人之风度。此种情形,先生当能于耳目交接之间,为真实之明了。虽间有表示不
同之言论者,然此种言论,皆为先生代表以及代表引为己助参加发言者不合礼节隔离人情之
宣言及表示所造成。……
“希望先生于东游之后,以所得真实之情状,介绍于贵国之同业,进而介绍于世界,使
世界之人类与中华所有四万万余之人民为相爱之亲近,勿为相憎之背驰,以形成世界不良之
情状,使我中华人民之敬爱先生,一如敬爱美国之政府。”
但所说明的精神,一言以蔽之,是咱们蒙古王孙即使国内如何战争,纷扰,而对于洋大
人是极其有礼的。就是这一点。
这正是被压服的古国人民的精神,尤其是在租界上。因为被压服了,所以自视无力,只
好托人向世界去宣传,而不免有些谄;但又因为自以为是“经过四千余年历史文化训练”的
,还可以托人向世界去宣传,所以仍然有些骄。骄和谄相纠结的,是没落的古国人民的精神
的特色。
欧美帝国主义者既然用了废枪,使中国战争,纷扰,又用了旧影片使中国人惊异,胡涂
。更旧之后,便又运入内地,以扩大其令人胡涂的教化。我想,如《电影和资本主义》那样
的书,现在是万不可少了!
一九三○,一,十六,LA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三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三期,署名L。
〔2〕 岩崎·昶 日本电影评论家。一九二九年曾组织过日本无产阶级电影同盟。第
二次世界大战后,任日本映画社制片局长,东宝电影公司制片人等。著有《电影艺术史》、
《电影与资本主义》等。
〔3〕 《新兴艺术》 日本文艺期刊,田中房次郎编辑,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创刊,东
京艺文书院出版。
〔4〕 《三剑客》 根据法国作家大仲马(1802—1870)的小说《三个火枪
手》(又译《侠隐记》)改编的一部美国电影。
〔5〕 “过屠门而大嚼”等语,见《文选》曹植的《与吴季重书》。
〔6〕 TheThiefofBagdad 即《巴格达的窃贼》。
〔7〕 《一千一夜》 即《一千零一夜》,旧译《天方夜谈》,阿拉伯古代民间故事
集。
〔8〕 花旗国 美国国旗以星星和条纹的图案组成,旧时上海等地以“花旗”代称美
国。
南腔北调集
本书收作者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三年所作的
杂文五十一篇,一九三四年三月由上海同文书店初版。本版抽出《〈两地书〉序言》(
存目),以免与编入第十一卷中的《两地书》的《序言》重复。
题 记
一两年前,上海有一位文学家,现在是好像不在这里了,那时候,却常常拉别人为材料
,来写她的所谓“素描”。我也没有被赦免。据说,我极喜欢演说,但讲话的时候是口吃的
,至于用语,则是南腔北调〔1〕。前两点我很惊奇,后一点可是十分佩服了。真的,我不
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腔,不入调,不入流,实在是南腔北调。而且近几年来,
这缺点还有开拓到文字上去的趋势;《语丝》早经停刊,没有了任意说话的地方,打杂的笔
墨,是也得给各个编辑者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的,于是文章也就不能划一不二,可说之处说一
点,不能说之处便罢休。即使在电影上,不也有时看得见黑奴怒形于色的时候,一有同是黑
奴而手里拿着皮鞭的走过来,便赶紧低下头去么?我也毫不强横。
一俯一仰,居然又到年底,邻近有几家放鞭爆,原来一过夜,就要“天增岁月人增寿”
了。静着没事,有意无意的翻出这两年所作的杂文稿子来,排了一下,看看已经足够印成一
本,同时记得了那上面所说的“素描”里的话,便名之曰《南腔北调集》,准备和还未成书
的将来的《五讲三嘘集》〔2〕配对。我在私塾里读书时,对过对,这积习至今没有洗干净
,题目上有时就玩些什么《偶成》,《漫与》,《作文秘诀》,《捣鬼心传》,这回却闹到
书名上来了。这是不足为训的。
其次,就自己想:今年印过一本《伪自由书》,如果这也付印,那明年就又有一本了。
于是自己觉得笑了一笑。这笑,是有些恶意的,因为我这时想到了梁实秋先生,他在北方一
面做教授,一面编副刊,〔3〕一位喽罗儿〔4〕就在那副刊上说我和美国的门肯(HALA
Mencken)〔5〕相像,因为每年都要出一本书。每年出一本书就会像每年也出一本
书的门肯,那么,吃大菜而做教授,真可以等于美国的白璧德了。低能好像是也可以传授似
的。但梁教授极不愿意因他而牵连白璧德,是据说小人的造谣;〔6〕不过门肯却正是和白
璧德相反的人,以我比彼,虽出自徒孙之口,骨子里却还是白老夫子的鬼魂在作怪。
指头一拨,君子就翻一个筋斗,我觉得我到底也还有手腕和眼睛。
不过这是小事情。举其大者,则一看去年一月八日所写的《“非所计也”》,就好像着
了鬼迷,做了恶梦,胡里胡涂,不久就整两年。怪事随时袭来,我们也随时忘却,倘不重温
这些杂感,连我自己做过短评的人,也毫不记得了。一年要出一本书,确也可以使学者们摇
头的,然而只有这一本,虽然浅薄,却还借此存留一点遗闻逸事,以中国之大,世变之亟,
恐怕也未必就算太多了罢。
两年来所作的杂文,除登在《自由谈》〔7〕上者外,几乎都在这里面;书的序跋,却
只选了自以为还有几句可取的几篇。
曾经登载这些的刊物,是《十字街头》,《文学月报》,《北斗》,《现代》,《涛声
》,《论语》,《申报月刊》,《文学》〔8〕等,当时是大抵用了别的笔名投稿的;但有
一篇没有发表过。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于上海寓斋记。
B B
〔1〕 南腔北调 见上海《出版消息》第四期(一九三三年一月)
《作家素描(八),鲁迅》,作者署名美子。其中说:“鲁迅很喜欢演说,只是有些口
吃,并且是‘南腔北调’,然而这是促成他深刻而又滑稽的条件之一。”
〔2〕 《五讲三嘘集》 参署本书《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这本集子后来
没有编成。
〔3〕 梁实秋当时任青岛大学教授,并主编天津《益世报》的《文学周刊》。
〔4〕 一位喽罗儿 指梅僧。他在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三十一期(一九三三
年七月)发表的《鲁迅与 HALAMencken》一文中说:“曼肯(即门肯)平时在报
章杂志揭载之文,自己甚为珍视,发表之后,再辑成册,印单行本。取名曰《偏见集》,厥
后陆续汇集刊印,为第二集第三集以至于无穷。犹鲁迅先生之杂感,每隔一二年必有一两册
问世。”
〔5〕 门肯(1880—1956) 又译孟肯、曼肯,美国文艺批评家,散文作家
。他从自由主义立场出发,反对学院、绅士的“传统标准”,反对一切市侩和社会上的庸俗
现象。他的主张曾遭到白璧德等“新人文主义”者的攻击,双方论战数十年。主要著作有《
偏见集》,从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七年,共出六册。
〔6〕 梁实秋在为吴宓等译的《白璧德与人文主义》一书所作的序言中说:“我自己
从来没有翻译过白璧德的书,亦没有介绍过他的学说……但是我竟为白璧德招怨了。据我所
看见的攻击白璧德的人,都是没有读过他的书的人,我以为这是一件极不公平的事。”
〔7〕 《自由谈》 《申报》的副刊之一。从一九三三年一月起,作者连续在该刊发
表杂文;后来将一月至五月发表的编为《伪自由书》,六月至十一月的编为《准风月谈》。
〔8〕 《十字街头》 半月刊,第三期改为旬刊,“左联”刊物之一,鲁迅、冯雪峰
合编。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在上海创刊,次年一月即被国民党政府禁止,仅出三期。《文学月
报》,“左联”刊物之一,先后由周起应(周扬)等编辑。一九三二年六月在上海创刊,同
年十二月被国民党政府禁止,仅出六期。《北斗》,参看本卷第365页注〔1〕。《现代
》,文艺月刊,施蛰存、杜衡编辑,一九三二年五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五年三月改为综合
性月刊,汪馥泉编辑,同年五月出至第六卷第四期停刊。《涛声》,文艺性周刊,曹聚仁编
辑。一九三一年八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停刊。共出八十二期。《论语》,文艺
性半月刊,林语堂等编,一九三二年九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七年八月停刊,共出一一七期
。《申报月刊》,申报馆编辑和出版的国际时事综合性刊物,也刊载少量文艺作品。一九三
二年七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出至第四卷第十二期停刊。《文学》,月刊,郑振
铎、傅东华等编辑,一九三三年七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出至第九卷第四期停刊
。
一九三二年
“非所计也”〔1〕
新年第一回的《申报》(一月七日)〔2〕用“要电”告诉我们:
“闻陈(外交总长印友仁)〔3〕与芳泽〔4〕友谊甚深,外交界观察,芳泽回国任日
外长,东省交涉可望以陈之私人感情,得一较好之解决云。”
中国的外交界看惯了在中国什么都是“私人感情”,这样的“观察”,原也无足怪的。
但从这一个“观察”中,又可以“观察”出“私人感情”在政府里之重要。
然而同日的《申报》上,又用“要电”告诉了我们:“锦州三日失守,连山绥中续告陷
落,日陆战队到山海关在车站悬日旗……”
而同日的《申报》上,又用“要闻”告诉我们“陈友仁对东省问题宣言”云:“……前
日已命令张学良〔5〕固守锦州,积极抵抗,今后仍坚持此旨,决不稍变,即不幸而挫败,
非所计也。……”
然则“友谊”和“私人感情”,好象也如“国联”〔6〕以及“公理”,“正义”之类
一样的无效,“暴日”似乎不象中国,专讲这些的,这真只得“不幸而挫败,非所计也”了
。
也许爱国志士,又要上京请愿了罢。当然,“爱国热忱”,是“殊堪嘉许”的,但第一
自然要不“越轨”,第二还是自己想一想,和内政部长卫戍司令诸大人“友谊”怎样,“私
人感情”又怎样。倘不“甚深”,据内政界观察,是不但难“得一较好之解决”,而且——
请恕我直言——恐怕仍旧要有人“自行失足落水淹死”〔7〕的。
所以未去之前,最好是拟一宣言,结末道:“即不幸而‘自行失足落水淹死’,非所计
也!”然而又要觉悟这说的是真话。
一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五日上海《十字街头》第三期,署名白舌。
〔2〕 旧时新年各日报多连续休刊几天,所以《申报》到一月七日才出新年后的第一
回。
〔3〕 陈友仁(1875—1944) 原籍广东顺德,出身于华侨家庭,一九一三
年回国,曾任孙中山秘书及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等职。一九三二年一度任国民党政府外交
部长。旧时在官场或社交活动中,对人称字不称名;在文字上如称名时,则在名前加一“印
”字,以示尊重。
〔4〕 芳泽 即芳泽谦吉,曾任日本驻国民党政府公使、日本外务大臣等职。
〔5〕 张学良 字汉卿,辽宁海城人。九一八事变时任国民党政府陆海空军副司令兼
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奉蒋介石不抵抗的命令,放弃东北三省。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他
与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后被蒋介石囚禁。
〔6〕 “国联” 参看本卷第354页注〔5〕。当时国民党政府对日本的侵略采取
不抵抗政策,一味依赖国联,如一九三一年十月十四日国民党第四次代表大会对外宣言中就
说:“当事变之初,中国即提请国联处理,期以国际间保障和平机关之制裁,申张正义与公
理。”
〔7〕 “自行失足落水淹死”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后,各地学生为了反对国民
党政府的不抵抗政策,纷纷到南京请愿,十二月十七日在南京举行总示威时,国民党政府出
动军警屠杀和逮捕学生,有的学生遭刺伤后又被扔进河里。次日,南京卫戍当局对记者谈话
,诡称死难学生是“失足落水”。
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1〕大约总归是十年以前罢,我因为生了病,到一个外国医
院去请诊治,在那待诊室里放着的一本德国《星期报》(DieWoche)上,看见了一
幅关于俄国十月革命的漫画,画着法官,教师,连医生和看护妇,也都横眉怒目,捏着手枪
。这是我最先看见的关于十月革命的讽刺画,但也不过心里想,有这样凶暴么,觉得好笑罢
了。后来看了几个西洋人的旅行记,有的说是怎样好,有的又说是怎样坏,这才莫名其妙起
来。但到底也是自己断定:这革命恐怕对于穷人有了好处,那么对于阔人就一定是坏的,有
些旅行者为穷人设想,所以觉得好,倘若替阔人打算,那自然就都是坏处了。
但后来又看见一幅讽刺画,是英文的,画着用纸版剪成的工厂,学校,育儿院等等,竖
在道路的两边,使参观者坐着摩托车,从中间驶过。这是针对着做旅行记述说苏联的好处的
作者们而发的,犹言参观的时候,受了他们的欺骗。政治和经济的事,我是外行,但看去年
苏联煤油和麦子的输出,竟弄得资本主义文明国的人们那么骇怕的事实,却将我多年的疑团
消释了。我想:假装面子的国度和专会杀人的人民,是决不会有这么巨大的生产力的,可见
那些讽刺画倒是无耻的欺骗。
不过我们中国人实在有一点小毛病,就是不大爱听别国的好处,尤其是清党之后,提起
那日有建设的苏联。一提到罢,不是说你意在宣传,就是说你得了卢布。而且宣传这两个字
,在中国实在是被糟蹋得太不成样子了,人们看惯了什么阔人的通电,什么会议的宣言,什
么名人的谈话,发表之后,立刻无影无踪,还不如一个屁的臭得长久,于是渐以为凡有讲述
远处或将来的优点的文字,都是欺人之谈,所谓宣传,只是一个为了自利,而漫天说谎的雅
号。
自然,在目前的中国,这一类的东西是常有的,靠了钦定或官许的力量,到处推销无阻
,可是读的人们却不多,因为宣传的事,是必须在现在或到后来有事实来证明的,这才可以
叫作宣传。而中国现行的所谓宣传,则不但后来只有证明这“宣传”确凿就是说谎的事实而
已,还有一种坏结果,是令人对于凡有记述文字逐渐起了疑心,临末弄得索性不着。即如我
自己就受了这影响,报章上说的什么新旧三都的伟观,南北两京的新气〔2〕,固然只要看
见标题就觉得肉麻了,而且连讲外国的游记,也竟至于不大想去翻动它。
但这一年内,也遇到了两部不必用心戒备,居然看完了的书,一是胡愈之先生的《莫斯
科印象记》〔3〕,一就是这《苏联闻见录》。因为我的辨认草字的力量太小的缘故,看下
去很费力,但为了想看看这自说“为了吃饭问题,不得不去做工”的工人作者的见闻,到底
看下去了。虽然中间遇到好像讲解统计表一般的地方,在我自己,未免觉得枯燥,但好在并
不多,到底也看下去了。那原因,就在作者仿佛对朋友谈天似的,不用美丽的字眼,不用巧
妙的做法,平铺直叙,说了下去,作者是平常的人,文章是平常的文章,所见所闻的苏联,
是平平常常的地方,那人民,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所设施的正是合于人情,生活也不过像了
人样,并没有什么希奇古怪。倘要从中猎艳搜奇,自然免不了会失望,然而要知道一些不搽
粉墨的真相,却是很好的。
而且由此也可以明白一点世界上的资本主义文明国之定要进攻苏联的原因。工农都像了
人样,于资本家和地主是极不利的,所以一定先要歼灭了这工农大众的模范。苏联愈平常,
他们就愈害怕。前五六年,北京盛传广东的裸体游行,后来南京上海又盛传汉口的裸体游行
,就是但愿敌方的不平常的证据。据这书里面的记述,苏联实在使他们失望了。为什么呢?
因为不但共妻,杀父,裸体游行等类的“不平常的事”,确然没有而已,倒是有了许多极平
常的事实,那就是将“宗教,家庭,财产,祖国,礼教……一切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都
像粪一般抛掉,而一个簇新的,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几万万的群众自
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这种极平常的事情,是只有“匪徒”才干得出来的。
该杀者,“匪徒”也。
但作者的到苏联,已在十月革命后十年,所以只将他们之“能坚苦,耐劳,勇敢与牺牲
”告诉我们,而怎样苦斗,才能够得到现在的结果,那些故事,却讲得很少。这自然是别种
著作的任务,不能责成作者全都负担起来,但读者是万不可忽略这一点的,否则,就如印度
的《譬喻经》所说,要造高楼,而反对在地上立柱,〔4〕据说是因为他要造的,是离地的
高楼一样。
我不加戒备的将这读完了,即因为上文所说的原因。而我相信这书所说的苏联的好处的
,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十来年前,说过苏联怎么不行怎么无望的所谓文明国人,去年已
在苏联的煤油和麦子面前发抖。而且我看见确凿的事实:
他们是在吸中国的膏血,夺中国的土地,杀中国的人民。他们是大骗子,他们说苏联坏
,要进攻苏联,就可见苏联是好的了。这一部书,正也转过来是我的意见的实证。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日,鲁迅于上海闸北寓楼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六月十日上海《文学月报》第一卷第一号“书评”
栏,题为《“苏联闻见录”序》。
林克多,原名李平,浙江黄岩人,五金工人。原在巴黎做工,一九二九年因法国经济危
机失业,一九三○年应募到苏联做工。《苏联闻见录》,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上海光华书局出
版。
〔2〕 新旧三都 指南京、洛阳和西安。当时国民党政府以南京为首都,一二八战争
时,又曾定洛阳为行都,西安为陪都。南北两京,指南京和北京。
〔3〕 胡愈之 浙江上虞人,作家、政论家。他的《莫斯科印象记》,一九三一年八
月上海新生命书局出版。
〔4〕 《譬喻经》 即《百句譬喻经》,简称《百喻经》。印度僧伽斯那撰,南朝齐
求那毗地译,是佛教宣讲大乘教义的寓言性作品。这里所引的故事见该书的《三重楼喻》:
“往昔之世,有富愚人,痴无所知。到馀富家,见三重楼,高广严丽,轩敞疏朗。心生渴仰
,即作是念:我有财钱,不减于彼,云何顷来而不造作如是之楼。即唤木匠而问言曰:解作
彼家端正舍不?木匠答言:是我所作。即便语言,今可为我造楼如彼。是时木匠,即便经地
垒作楼,愚人见其垒作舍,犹怀疑惑,不能了知。而问之言:欲作何等。木匠答言:作
三重屋。愚人复言:我不欲下二重之屋,先可为我作最上屋。木匠答言:无有是事。何有不
作最下重屋,而得造彼第一之屋;不造第二,云何得造第三重屋。愚人固言:我今不用下二
重屋,必可为我作最上者。时人闻已,便生怪笑。咸作此言:何有不造下第一屋而得上者。
”
我们不再受骗了〔1〕
帝国主义是一定要进攻苏联的。苏联愈弄得好,它们愈急于要进攻,因为它们愈要趋于
灭亡。
我们被帝国主义及其侍从们真是骗得长久了。十月革命之后,它们总是说苏联怎么穷下
去,怎么凶恶,怎么破坏文化。但现在的事实怎样?小麦和煤油的输出,不是使世界吃惊了
么?正面之敌的实业党〔2〕的首领,不是也只判了十年的监禁么?列宁格勒,墨斯科的图
书馆和博物馆,不是都没有被炸掉么?文学家如绥拉菲摩维支,法捷耶夫,革拉特珂夫,绥
甫林娜,唆罗诃夫〔3〕等,不是西欧东亚,无不赞美他们的作品么?关于艺术的事我不大
知道,但据乌曼斯基(KAUmansky)〔4〕说,一九一九年中,在墨斯科的展览会?陀卸危心窭樟酱危ā叮危澹酰澹耍酰睿螅簦椋睿遥酰螅螅欤幔睿洹罚蛳衷诘耐
ⅲ强上攵恕?
然而谣言家是极无耻而且巧妙的,一到事实证明了他的话是撒谎时,他就躲下,另外又
来一批。
新近我看见一本小册子,是说美国的财政有复兴的希望的,序上说,苏联的购领物品,
必须排成长串,现在也无异于从前,仿佛他很为排成长串的人们抱不平,发慈悲一样。
这一事,我是相信的,因为苏联内是正在建设的途中,外是受着帝国主义的压迫,许多
物品,当然不能充足。但我们也听到别国的失业者,排着长串向饥寒进行;中国的人民,在
内战,在外侮,在水灾,在榨取的大罗网之下,排着长串而进向死亡去。
然而帝国主义及其奴才们,还来对我们说苏联怎么不好,好像它倒愿意苏联一下子就变
成天堂,人们个个享福。现在竟这样子,它失望了,不舒服了。——这真是恶鬼的眼泪。
一睁开眼,就露出恶鬼的本相来的,——它要去惩办了。
它一面去惩办,一面来诳骗。正义,人道,公理之类的话,又要满天飞舞了。但我们记
得,欧洲大战时候,飞舞过一回的,骗得我们的许多苦工,到前线去替它们死〔5〕,接着
是在北京的中央公园里竖了一块无耻的,愚不可及的“公理战胜”的牌坊〔6〕(但后来又
改掉了)。现在怎样?“公理”在那里?
这事还不过十六年,我们记得的。
帝国主义和我们,除了它的奴才之外,那一样利害不和我们正相反?我们的痈疽,是它
们的宝贝,那么,它们的敌人,当然是我们的朋友了。它们自身正在崩溃下去,无法支持,
为挽救自己的末运,便憎恶苏联的向上。谣诼,诅咒,怨恨,无所不至,没有效,终于只得
准备动手去打了,一定要灭掉它才睡得着。但我们干什么呢?我们还会再被骗么?
“苏联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智识阶级就要饿死。”——一位有名的记者曾经这样警告我
。是的,这倒恐怕要使我也有些睡不着了。但无产阶级专政,不是为了将来的无阶级社会么
?只要你不去谋害它,自然成功就早,阶级的消灭也就早,那时就谁也不会“饿死”了。不
消说,排长串是一时难免的,但到底会快起来。
帝国主义的奴才们要去打,自己(!)跟着它的主人去打去就是。我们人民和它们是利
害完全相反的。我们反对进攻苏联。我们倒要打倒进攻苏联的恶鬼,无论它说着怎样甜腻的
话头,装着怎样公正的面孔。
这才也是我们自己的生路!
五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日上海《北斗》第二卷第二期。
〔2〕 实业党 苏联在一九三○年破获的反革命集团。它的主要分子受法国帝国主义
的指使,混入苏联国家企业机关,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该案破获后,其首领拉姆仁等被
分别判处徒刑。
〔3〕 绥甫林娜(XAHAUG\p^FFTJI,1889—1954) 通译谢芙琳娜,苏联?骷遥卸唐∷怠斗柿稀贰ⅰ段瞿嵫拧返取K袈挹颍ǎ虯AABKFKHKL),通译萧洛
霍夫,苏联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等。
〔4〕 乌曼斯基(dACqIJSOT\)当时苏联人民外交委员会的新闻司司长。《Neue
KunstinRussland》(《俄国的新艺术》)是他所著的一本书。
〔5〕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北洋政府于一九一七年八月十四日宣布对德作战,随后
,英法两国先后招募华工十五万名去法国战场,他们被驱使在前线从事挖战壕及运输等苦役
,伤亡甚多。
〔6〕 “公理战胜”的牌坊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法为首的协约国宣扬他们
打败德、奥等同盟国是“公理战胜强权”,并立碑纪念。北洋政府也在北京中央公园(今中
山公园)建立了“公理战胜”的牌坊。
《竖琴》前记〔1〕
俄国的文学,从尼古拉斯二世〔2〕时候以来,就是“为人生”的,无论它的主意是在
探究,或在解决,或者堕入神秘,沦于颓唐,而其主流还是一个:为人生。
这一种思想,在大约二十年前即与中国一部分的文艺绍介者合流,陀思妥夫斯基,都介
涅夫〔3〕,契诃夫,托尔斯泰之名,渐渐出现于文字上,并且陆续翻译了他们的一些作品
,那时组织的介绍“被压迫民族文学”的是上海的文学研究会〔4〕,也将他们算作为被压
迫者而呼号的作家的。
凡这些,离无产者文学本来还很远,所以凡所绍介的作品,自然大抵是叫唤,呻吟,困
穷,酸辛,至多,也不过是一点挣扎。
但已经使又一部分人很不高兴了,就招来了两标军马的围剿。创造社竖起了“为艺术的
艺术”的大旗,喊着“自我表现”的口号,〔5〕要用波斯诗人的酒杯,“黄书”文士的手
杖,〔6〕将这些“庸俗”打平。还有一标是那些受过了英国的小说在供绅士淑女的欣赏,
美国的小说家在迎合读者的心思这些“文艺理论”的洗礼而回来的,一听到下层社会的叫唤
和呻吟,就使他们眉头百结,扬起了带着白手套的纤手,挥斥道:这些下流都从“艺术之宫
”里滚出去!
而且中国原来还有着一标布满全国的旧式的军马,这就是以小说为“闲书”的人们。小
说,是供“看官”们茶余酒后的消遣之用的,所以要优雅,超逸,万不可使读者不欢,打断
他消闲的雅兴。此说虽古,但却与英美时行的小说论合流,于是这三标新旧的大军,就不约
而同的来痛剿了“为人生的文学”——俄国文学。
然而还是有着不少共鸣的人们,所以它在中国仍然是宛转曲折的生长着。
但它在本土,却突然凋零下去了。在这以前,原有许多作者企望着转变的,而十月革命
的到来,却给了他们一个意外的莫大的打击。于是有梅垒什珂夫斯基夫妇(DASAMere
zhi-kovskiiZANAHippius),库普林(AAIAKuprin),蒲宁
(IAAABunin),安特来夫(LANAAndreev)之流的逃亡〔7〕,阿尔志跋
绥夫(MAPAArtzybashev),梭罗古勃(FiodorSologub)之流
的沉默〔8〕,旧作家的还在活动者,只剩了勃留梭夫(ValeriBriusov),
惠垒赛耶夫(VAVeresaiev),戈理基(MaximGorki),玛亚珂夫斯?ǎ諥VAMayakovski)这几个人,到后来,还回来了一个亚历舍·托尔斯泰(?粒欤澹耄螅澹椋蜛Tolstoi)〔9〕。此外也没有什么显著的新起的人物,在国内战
争和列强封锁中的文苑,是只见萎谢和荒凉了。
至一九二○年顷,新经济政策〔10〕实行了,造纸,印刷,出版等项事业的勃兴,也
帮助了文艺的复活,这时的最重要的枢纽,是一个文学团体“绥拉比翁的兄弟们”(Ser
apionsbrü-der)〔11〕。
这一派的出现,表面上是始于二一年二月一日,在列宁格拉“艺术府”里的第一回集会
的,加盟者大抵是年青的文人,那立场是在一切立场的否定。淑雪兼珂说过:“从党人的观
点看起来,我是没有宗旨的人物。这不很好么?自己说起自己来,则我既不是共产主义者,
也不是社会革命党员,也不是帝制主义者。我只是一个俄国人,而且对于政治,是没有操持
的。大概和我最相近的,是布尔塞维克,和他们一同布尔塞维克化,我是赞成的。……但我
爱农民的俄国。”〔12〕这就很明白的说出了他们的立场。
但在那时,这一个文学团体的出现,却确是一种惊异,不久就几乎席卷了全国的文坛。
在苏联中,这样的非苏维埃的文学的勃兴,是很足以令人奇怪的。然而理由很简单:当时的
革命者,正忙于实行,惟有这些青年文人发表了较为优秀的作品者其一;他们虽非革命者,
而身历了铁和火的试练,所以凡所描写的恐怖和战栗,兴奋和感激,易得读者的共鸣者其二
;其三,则当时指挥文学界的瓦浪斯基〔13〕,是很给他们支持的。讬罗茨基也是支持者
之一,称之为“同路人”。同路人者,谓因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义而接受革命,一同前行
,但并无彻底为革命而斗争,虽死不惜的信念,仅是一时同道的伴侣罢了。这名称,由那时
一直使用到现在。
然而,单说是“爱文学”而没有明确的观念形态的徽帜的“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也终
于逐渐失掉了作为团体的存在的意义,始于涣散,继以消亡,后来就和别的同路人们一样,
各各由他个人的才力,受着文学上的评价了。
在四五年以前,中国又曾盛大的绍介了苏联文学,然而就是这同路人的作品居多。这也
是无足异的。一者,此种文学的兴起较为在先,颇为西欧及日本所赏赞和介绍,给中国也得
了不少转译的机缘;二者,恐怕也还是这种没有立场的立场,反而易得介绍者的赏识之故了
,虽然他自以为是“革命文学者”。
我向来是想介绍东欧文学的一个人,也曾译过几篇同路人作品,现在就合了十个人的短
篇为一集,其中的三篇,是别人的翻译,我相信为很可靠的。可惜的是限于篇幅,不能将有
名的作家全都收罗在内,使这本书较为完善,但我相信曹靖华君的《烟袋》和《四十一》〔
14〕,是可以补这缺陷的。
至于各个作者的略传,和各篇作品的翻译或重译的来源,都写在卷末的《后记》里,读
者倘有兴致,自去翻检就是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九日,鲁迅记于上海。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一月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竖琴》。
《竖琴》,鲁迅翻译和编辑的苏联短篇小说集,共收十篇:MA扎弥亚丁《洞窟》、MA
淑雪兼珂《老耗子》(柔石译)、LA伦支《在沙漠上》、KA斐定《果树园》、AA雅各武?撤颉肚羁嗟娜嗣恰贰ⅲ諥理定《竖琴》、EA左祝黎《亚克与人性》、BA拉甫列涅夫《星花
》(曹靖华译)、VA英倍尔《拉拉的利益》、VA凯泰耶夫《“物事”》(柔石译)。
〔2〕 尼古拉斯二世(YTOKFI\a,1868—1918) 通译尼古拉二世,俄国最
后的一个皇帝,一八九四年即位,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后被捕,十月革命后被枪决。
〔3〕 陀思妥夫斯基(iAnAeKS[KGLSOT\,1821—1881) 通译陀斯妥耶夫?够砉骷遥兄谐て∷怠肚钊恕贰ⅰ侗晃耆栌氡凰鸷Φ摹贰ⅰ蹲镉敕!返取6冀槟
颍╢AUAZ^`]GJGL,1818—1883),通译屠格涅夫,俄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匀吮始恰贰ⅰ堵尥ぁ贰ⅰ陡赣胱印返取?
〔4〕 文学研究会 参看本卷第305页注〔20〕。
〔5〕 创造社 参看本卷第7页注〔5〕。它初期的文学倾向是浪漫主义,带有反帝
反封建的色彩;但也受唯美主义的影响,强调“艺术家的目的只在乎如何能真挚地表现出自
己的感情”,“艺术的本身上是无所谓目的”。后来他们倡导“革命文学”运动,对这种错
误的观点进行了自我批评。
〔6〕 波斯诗人 指莪默伽尼谟(OmarKhayyám,1048—1123)。
郭沫若在一九二四年曾翻译了他的诗《鲁拜集》(Rubáiyát)。他在诗里常歌
唱饮酒。“黄书”文士,指英国十九世纪末聚集在“黄书”(TheYellowBook
)杂志周围的一些作家、艺术家,包括画家毕亚兹莱、诗人欧内斯特·道森、约翰·戴维森
、小说家休伯特·克拉坎索普等。郁达夫在《创造周报》第二十、二十一期(一九二三年九
月)曾经介绍过他们的生平和作品。
〔7〕 梅垒什珂夫斯基(eAUAnG`GDOKLSOJ\,1866—1941) 通译梅列日科
夫斯基,俄国作家,象征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其妻吉皮乌斯(EAYACTaaT^S,1869—?保梗矗担砉笳髦饕迮耍欠吓纱怼?
他们于一九二○年逃亡法国。库普林(AAfAd^a`TJ,1870—1938),俄国作?遥赂锩筇油龇ü笥谝痪湃吣昊氐剿樟F涯╢AAAN^JTJ,1870—19?担常砉骷遥赂锩筇油龇ü0蔡乩捶颍窗驳铝曳颍砉骷遥赂锩筇
油龇依肌?
〔8〕 阿尔志跋绥夫(M屏c`QhVIjGL,1878—1927) 俄国作家,一九二?晏油龌场K舐薰挪╥AUKFK]^V,1863—1927),俄国作家,象征派代表,主
要作品都写于十月革命以前。
〔9〕 勃留梭夫(DAFAN`oSKL,1873—1924) 苏联诗人,早期创作受象征
主义影响,一九○五年革命前夜开始接触现实生活,同情革命,十月革命后从事社会、文化
活动。写过一些歌颂革命的诗。惠垒赛耶夫,通译魏烈萨耶夫,十月革命后写有长篇小说《
绝路》、《姊妹》等。戈理基,即高尔基,十月革命后,积极参加社会、文化活动,写了长
篇小说《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业》、《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以及大量政论文章。玛亚珂
夫斯基(BABAMIbOKLSOJ\,1893—1930),通译马雅可夫斯基,苏联诗人。他?拇碜鞒な读心贰ⅰ逗谩范夹丛谑赂锩蟆Q抢帷⊥卸固痪乓痪拍昵染庸
猓痪哦昊毓院罅⒈沓て∷怠侗说么蟮邸贰ⅰ犊嗄训睦獭返取?
〔10〕 新经济政策 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三五年苏联实行的经济政策,区别于从前实
行的“战时共产主义”政策而言。它的原则是列宁制定的,主要措施是取消余粮收集制而实
行粮食税,发展商业,以租让及租赁等形式发展国家资本主义。实行的结果,恢复和发展了
工农业,巩固了工农联盟,建立了社会主义经济基础。
〔11〕 “绥拉比翁的兄弟们”(UG`IaTKJKLhN`I[Lb) 通译“谢拉皮翁兄弟”。?痪哦荒暧陕状摹⒆笄倏频攘俗槌桑痪哦哪曜远馍ⅰK拿剖墙栌玫鹿∷导一
舴蚵囊徊克木肀径唐∷导氖槊?
〔12〕 淑雪兼珂(MAMAGKjGJOK,1895—1958) 通译左琴科,“谢拉?の绦值堋蔽难盘宸⑵鹑酥弧U饫锼幕埃痪哦辍段难г又尽罚ǘ砦模┑谌
谒亍堵圩约杭捌渌芬晃摹?
〔13〕 瓦浪斯基(AAdADK`KJSOT\,1884—1943) 又译沃龙斯基,苏联
作家,文艺批评家。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七年曾主编“同路人”的杂志《红色处女地》。
〔14〕 《烟袋》 苏联爱伦堡等的短篇小说集,曹靖华的译本于一九二八年北京未
名社出版;《四十一》,即《第四十一》,苏联拉甫列涅夫著中篇小说,曹靖华的译本于一
九二九年未名社出版。
论“第三种人”〔1〕
这三年来,关于文艺上的论争是沉寂的,除了在指挥刀的保护之下,挂着“左翼”的招
牌,在马克斯主义里发见了文艺自由论,列宁主义里找到了杀尽共匪说的论客〔2〕的“理
论”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开口,然而,倘是“为文艺而文艺”的文艺,却还是“自由”的
,因为他决没有收了卢布的嫌疑。但在“第三种人”,就是“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人”〔3〕
,又不免有一种苦痛的豫感:左翼文坛要说他是“资产阶级的走狗”〔4〕。
代表了这一种“第三种人”来鸣不平的,是《现代》杂志第三和第六期上的苏汶先生的
文章〔5〕(我在这里先应该声明:我为便利起见,暂且用了“代表”,“第三种人”这些
字眼,虽然明知道苏汶先生的“作家之群”,是也如拒绝“或者”,“多少”,“影响”这
一类不十分决定的字眼一样,不要固定的名称的,因为名称一固定,也就不自由了)。他以
为左翼的批评家,动不动就说作家是“资产阶级的走狗”,甚至于将中立者认为非中立,而
一非中立,便有认为“资产阶级的走狗”的可能,号称“左翼作家”者既然“左而不作”〔
6〕,“第三种人”又要作而不敢,于是文坛上便没有东西了。然而文艺据说至少有一部分
是超出于阶级斗争之外的,为将来的,就是“第三种人”所抱住的真的,永久的文艺。——
但可惜,被左翼理论家弄得不敢作了,因为作家在未作之前,就有了被骂的豫感。
我相信这种豫感是会有的,而以“第三种人”自命的作家,也愈加容易有。我也相信作
者所说,现在很有懂得理论,而感情难变的作家。然而感情不变,则懂得理论的度数,就不
免和感情已变或略变者有些不同,而看法也就因此两样。苏汶先生的看法,由我看来,是并
不正确的。
自然,自从有了左翼文坛以来,理论家曾经犯过错误,作家之中,也不但如苏汶先生所
说,有“左而不作”的,并且还有由左而右,甚至于化为民族主义文学的小卒,书坊的老板
,敌党的探子的,然而这些讨厌左翼文坛了的文学家所遗下的左翼文坛,却依然存在,不但
存在,还在发展,克服自己的坏处,向文艺这神圣之地进军。苏汶先生问过:克服了三年,
还没有克服好么?〔7〕回答是:是的,还要克服下去,三十年也说不定。然而一面克服着
,一面进军着,不会做待到克服完成,然后行进那样的傻事的。但是,苏汶先生说过“笑话
”〔8〕:左翼作家在从资本家取得稿费;现在我来说一句真话,是左翼作家还在受封建的
资本主义的社会的法律的压迫,禁锢,杀戮。所以左翼刊物,全被摧残,现在非常寥寥,即
偶有发表,批评作品的也绝少,而偶有批评作品的,也并未动不动便指作家为“资产阶级的
走狗”,而且不要“同路人”。
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或国外杀进来的仇敌,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
同路人”,还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进。
但现在要问:左翼文坛现在因为受着压迫,不能发表很多的批评,倘一旦有了发表的可
能,不至于动不动就指“第三种人”为“资产阶级的走狗”么?我想,倘若左翼批评家没有
宣誓不说,又只从坏处着想,那是有这可能的,也可以想得比这还要坏。不过我以为这种豫
测,实在和想到地球也许有破裂之一日,而先行自杀一样,大可以不必的。
然而苏汶先生的“第三种人”,却据说是为了这未来的恐怖而“搁笔”了。未曾身历,
仅仅因为心造的幻影而搁笔,“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作者的拥抱力,又何其弱呢?两个爱人
,有因为豫防将来的社会上的斥责而不敢拥抱的么?
其实,这“第三种人”的“搁笔”,原因并不在左翼批评的严酷。真实原因的所在,是
在做不成这样的“第三种人”,做不成这样的人,也就没有了第三种笔,搁与不搁,还谈不
到。
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
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
。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他离不开,焦躁着,然而并
非因为有人摇了摇头,使他不敢拔了的缘故。
所以虽是“第三种人”,却还是一定超不出阶级的,苏汶先生就先在豫料阶级的批评了
,作品里又岂能摆脱阶级的利害;也一定离不开战斗的,苏汶先生就先以“第三种人”之名
提出抗争了,虽然“抗争”之名又为作者所不愿受;而且也跳不过现在的,他在创作超阶级
的,为将来的作品之前,先就留心于左翼的批判了。
这确是一种苦境。但这苦境,是因为幻影不能成为实有而来的。即使没有左翼文坛作梗
,也不会有这“第三种人”,何况作品。但苏汶先生却又心造了一个横暴的左翼文坛的幻影
,将“第三种人”的幻影不能出现,以至将来的文艺不能发生的罪孽,都推给它了。
左翼作家诚然是不高超的,连环图画,唱本,然而也不到苏汶先生所断定那样的没出息
〔9〕。左翼也要托尔斯泰,弗罗培尔〔10〕。但不要“努力去创造一些属于将来(因为
他们现在是不要的)的东西”的托尔斯泰和弗罗培尔。他们两个,都是为现在而写的,将来
是现在的将来,于现在有意义,才于将来会有意义。尤其是托尔斯泰,他写些小故事给农民
看,也不自命为“第三种人”,当时资产阶级的多少攻击,终于不能使他“搁笔”。左翼虽
然诚如苏汶先生所说,不至于蠢到不知道“连环图画是产生不出托尔斯泰,产生不出弗罗培
尔来”,但却以为可以产出密开朗该罗,达文希〔11〕那样伟大的画手。
而且我相信,从唱本说书里是可以产生托尔斯泰,弗罗培尔的。现在提起密开朗该罗们
的画来,谁也没有非议了,但实际上,那不是宗教的宣传画,《旧约》〔12〕的连环图画
么?而且是为了那时的“现在”的。
总括起来说,苏汶先生是主张“第三种人”与其欺骗,与其做冒牌货,倒还不如努力去
创作,这是极不错的。
“定要有自信的勇气,才会有工作的勇气!”〔13〕这尤其是对的。
然而苏汶先生又说,许多大大小小的“第三种人”们,却又因为豫感了不祥之兆——左
翼理论家的批评而“搁笔”了!
“怎么办呢”?
十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上海《现代》第二卷第一期。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胡秋原在他所主持的《文化评论》创刊号发表了《阿狗文艺论》一
文,他自称“自由人”,一方面批评“民族主义文学”,一方面则对当时“左联”所领导的
革命文学运动进行攻击,认为“将艺术堕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那是艺术的叛徒”。其后
,他又连续发表了《勿侵略文艺》、《钱杏邨理论之清算》二文,诽谤当时的革命文学运动
,因此受到“左联”的反击。洛扬(冯雪峰)在《文艺新闻》第五十八期(一九三二年六月
六日)上发表了《致文艺新闻的信》,指出胡秋原的目的“是进攻整个普罗革命文学运动”
,揭露了胡秋原在“自由人”假面具掩盖下的反动实质。由此苏汶(即杜衡)就在《现代》
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二年七月)发表了《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一文,自称
“第三种人”,认为当时许多作家(即他所说的“作家之群”)之所以“搁笔”,是因为“
左联”批评家的“凶暴”,和“左联”“霸占”了文坛的缘故;并在文中对人民的革命斗争
进行歪曲和诽谤。于是“左联”也就继续对胡秋原、苏汶等加以反击和批判。本篇及瞿秋白
所作《文艺的自由和文学家的不自由》(一九三二年十月《现代》第一卷第六期)就是在这
情形下发表的。
〔2〕 这里所说的论客,指胡秋原和某些托洛茨基派分子。当时胡秋原曾冒充“马克
思主义”者,并和托洛茨基派分子相勾结;托洛茨基派同国民党反动派一鼻孔出气,诬蔑中
国工农红军为“土匪”。
〔3〕 “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人” 这是苏汶在《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
中的话:“在‘智识阶级的自由人’和‘不自由的,有党派的’阶级争着文坛的霸权的时候
,最吃苦的,却是这两种人之外的第三种人。这第三种人便是所谓作者之群。作者,老实说
,是多少带点我前面所说起的死抱住文学不肯放手的气味的。”
〔4〕 这是苏汶在《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一文中所说的话:“诚哉,
难乎其为作家!……他只想替文学,不管是煽动的也好,暴露的也好,留着一线残存的生机
,但是又怕被料事如神的指导者们算出命来,派定他是那一阶级的走狗。”
〔5〕 苏汶(1906—1964) 又名杜衡,原名戴克崇,浙江杭县人,当时《
现代》月刊的编辑。这里所说苏汶的文章,即上述《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和
《现代》第六期(一九三二年十月)所载《“第三种人”的出路》。
〔6〕 “左而不作”见苏汶《“第三种人”的出路》:“不勇于欺骗的作家,既不敢
拿出他们所有的东西,而别人所要的却又拿不出,于是怎么办?——搁笔。这搁笔不是什么
‘江郎才尽’,而是不敢动笔。
因为做了忠实的左翼作家之后,他便会觉得与其作而不左,倒还不如左而不作。而在今
日之下,左而不作的左翼作家,何其多也!”
〔7〕 苏汶的这些话也见《“第三种人”的出路》:“中国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已经有
了三年的历史。在这三年的期间内,理论是明显地进步了,但是作品呢?不但在量上不见其
增多,甚至连质都未见得有多大的进展。固然有人高唱着克服什么什么的根性和偏见。但是
克服了三年还没有克服好吗?”
〔8〕 苏汶说过“笑话”,也见《“第三种人”的出路》:“容我说句笑话,连在中
国这样野蛮的国家,左翼诸公都还可以拿他们的反资本主义的作品去从资本家手里换出几个
稿费来呢。”
〔9〕 苏汶在《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中说:“譬如拿他们(按指“左
联”)所提倡的文艺大众化这问题来说吧。他们鉴于现在劳动者没有东西看,在那里看陈旧
的充满了封建气味的(这就是说,有害的)连环图画和唱本。于是他们便要作家们去写一些
有利的连环图画和唱本来给劳动者们看。……这样低级的形式还生产得出好的作品吗?确实
,连环图画里是产生不出托尔斯泰,产生不出弗罗培尔来的。这一点难道左翼理论家们会不
知道?他们断然不会那么蠢。但是,他们要弗罗培尔什么用呢?要托尔斯泰什么用呢?他们
不但根本不会叫作家去做成弗罗培尔或托尔斯泰,就使有了,他们也是不要,至少他们‘目
前’已是不要。而且这不要是对的,辩证的。也许将来,也许将来他们会原谅,不过此是后
话。”
〔10〕 托尔斯泰 指列夫·托尔斯泰。他曾特别关注俄国农民的悲惨处境和命运,
编写了大量以农民为主要读者对象的民间故事、传说和寓言。这类作品,鼓吹了宗教道德,
同时也揭露了沙皇统治的罪恶,因而有些遭到了当局的删改和查禁。弗罗培尔(GAFla?酰猓澹颍簦保福玻薄保福福埃ㄒ敫Bグ荩ü∷导摇V谐て∷怠栋ɡ蛉
恕贰ⅰ肚楦薪逃返取?
〔11〕 密开朗该罗(BAMichelangelo,1475—1564) 通?朊卓淑髀蓿囊崭葱耸逼诘囊獯罄窨碳摇⒒摇;婊碜饔小洞词兰恰泛汀蹲詈蟮纳
笈小返取4镂南#ǎ模幔郑椋睿悖椋保矗担病保担保梗ㄒ氪铩し移妫囊崭葱耸逼
诘囊獯罄摇4碜饔小睹赡取だ錾泛汀蹲詈蟮耐聿汀返取?
〔12〕 《旧约》 即《旧约全书》,基督教《圣经》的前部分(后部分为《新约全
书》)。
〔13〕 这句话和末句的“怎么办呢”,均见《“第三种人”的出路》。
“连环图画”辩护〔1〕
我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小小的经验。有一天,在一处筵席上,我随便的说:用活动电
影来教学生,一定比教员的讲义好,将来恐怕要变成这样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埋葬在一阵
哄笑里了。
自然,这话里,是埋伏着许多问题的,例如,首先第一,是用的是怎样的电影,倘用美
国式的发财结婚故事的影片,那当然不行。但在我自己,却的确另外听过采用影片的细菌学
讲义,见过全部照相,只有几句说明的植物学书。所以我深信不但生物学,就是历史地理,
也可以这样办。
然而许多人的随便的哄笑,是一枝白粉笔,它能够将粉涂在对手的鼻子上,使他的话好
像小丑的打诨。
前几天,我在《现代》上看见苏汶先生的文章,他以中立的文艺论者的立场,将“连环
图画”一笔抹杀了。自然,那不过是随便提起的,并非讨论绘画的专门文字,然而在青年艺
术学徒的心中,也许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所以我再来说几句。
我们看惯了绘画史的插图上,没有“连环图画”,名人的作品的展览会上,不是“罗马
夕照”,就是“西湖晚凉”,便以为那是一种下等物事,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但若走
进意大利的教皇宫〔2〕——我没有游历意大利的幸福,所走进的自然只是纸上的教皇宫—
—去,就能看见凡有伟大的壁画,几乎都是《旧约》,《耶稣传》,《圣者传》的连环图画
,艺术史家截取其中的一段,印在书上,题之曰《亚当的创造》〔3〕,《最后之晚餐》〔
4〕,读者就不觉得这是下等,这在宣传了,然而那原画,却明明是宣传的连环图画。
在东方也一样。印度的阿强陀石窟〔5〕,经英国人摹印了壁画以后,在艺术史上发光
了;中国的《孔子圣迹图》〔6〕,只要是明版的,也早为收藏家所宝重。这两样,一是佛
陀的本生〔7〕,一是孔子的事迹,明明是连环图画,而且是宣传。
书籍的插画,原意是在装饰书籍,增加读者的兴趣的,但那力量,能补助文字之所不及
,所以也是一种宣传画。这种画的幅数极多的时候,即能只靠图像,悟到文字的内容,和文
字一分开,也就成了独立的连环图画。最显著的例子是法国的陀莱(GustaveDor
é),他是插图版画的名家,最有名的是《神曲》,《失乐园》,《吉诃德先生》,还有《
十字军记》〔8〕的插画,德国都有单印本(前二种在日本也有印本),只靠略解,即可以
知道本书的梗概。然而有谁说陀莱不是艺术家呢?
宋人的《唐风图》和《耕织图》〔9〕,现在还可找到印本和石刻;至于仇英的《飞燕
外传图》和《会真记图》〔10〕,则翻印本就在文明书局发卖的。凡这些,也都是当时和
现在的艺术品。
自十九世纪后半以来,版画复兴了,许多作家,往往喜欢刻印一些以几幅画汇成一帖的
“连作”(Blattfolge)。这些连作,也有并非一个事件的。现在为青年的艺术
学徒计,我想写出几个版画史上已经有了地位的作家和有连续事实的作品在下面:
首先应该举出来的是德国的珂勒惠支(KaHtheKollwitz)
夫人〔11〕。她除了为霍普德曼的《织匠》(DieWeber)而刻的六幅版画外
,还有三种,有题目,无说明——一,《农民斗争》(Bauernkrieg),金属版
七幅;二,《战争》(DerKrieg),木刻七幅;三,《无产者》(Proleta
riat),木刻三幅。
以《士敏土》的版画,为中国所知道的梅斐尔德(CarlMeffert),是一个
新进的青年作家,他曾为德译本斐格纳尔的《猎俄皇记》(DieJagdnachZar
envonWeraFigner)〔12〕刻过五幅木版图,又有两种连作——一,《你
的姊妹》(DeineSchwester),木刻七幅,题诗一
幅;
二,《养护的门徒》(原名未详),木刻十三幅。
比国有一个麦绥莱勒(FransMasereel)〔13〕,是欧洲大战时候,像
罗曼罗兰〔14〕一样,因为非战而逃出过外国的。他的作品最多,都是一本书,只有书名
,连小题目也没有。现在德国印出了普及版(BeiKurtWolff,München
),每本三马克半,容易到手了。我所见过的是这几种——一,《理想》(DieIdee
),木刻八十三幅;二,《我的祷告》(MeinStundenbuch),木刻一百六
十五
幅;
三,《没字的故事》(GeschichteohneWorte),木刻六十
幅;
四,《太阳》(DieSonne),木刻六十三幅;五,《工作》(DasWerk
),木刻,幅数失记;六,《一个人的受难》(DiePassioneinesMens
chen),木刻二十五幅。
美国作家的作品,我曾见过希该尔〔15〕木刻的《巴黎公社》(TheParisC
ommune,AStoryinPicturesbyWilliamSiegel),
是纽约的约翰李特社(JohnReedClub)出版的。还有一本石版的格罗沛尔(W
AGropper)所画的书,据赵景深教授说,是“马戏的故事”,〔16〕另译起来,?峙乱靶哦凰场保缓媒粘谙旅妗叮粒欤幔希铮稹罚ǎ蹋椋妫澹幔睿洌
蹋铮觯澹粒恚铮睿纾簦瑁澹粒悖颍铮猓幔簦驛)
英国的作家我不大知道,因为那作品定价贵。但曾经有一本小书,只有十五幅木刻和不
到二百字的说明,作者是有名的吉宾斯(RobertGibbings)〔17〕,限印
五百部,英国绅士是死也不肯重印的,现在恐怕已将绝版,每本要数十元了罢。那
书是——
《第七人》(The7thMan)。
以上,我的意思是总算举出事实,证明了连环图画不但可以成为艺术,并且已经坐在“
艺术之宫”的里面了。至于这也和其他的文艺一样,要有好的内容和技术,那是不消说得的
。
我并不劝青年的艺术学徒蔑弃大幅的油画或水彩画,但是希望一样看重并且努力于连环
图画和书报的插图;自然应该研究欧洲名家的作品,但也更注意于中国旧书上的绣像和画本
,以及新的单张的花纸。这些研究和由此而来的创作,自然没有现在的所谓大作家的受着有
些人们的照例的叹赏,然而我敢相信:对于这,大众是要看的,大众是感激的!
十月二十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文学月报》第四号。
〔2〕 意大利的教皇宫 位于梵蒂冈,宫内保存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许多重要文物和
绘画、雕塑等。
〔3〕 《亚当的创造》 根据《旧约·创世记》中上帝造人的故事所作的绘画。亚当
,上帝用泥土所造的男人。欧洲有不少以此为题的绘画,其中著名的有米开朗琪罗于一五○
八年至一五一二年间所作的西斯庭礼拜堂拱顶壁画的一部分。
〔4〕 《最后之晚餐》 根据《新约·马太福音》所作的绘画,描写耶稣殉难前与十
二门徒共进晚餐时,当众宣布一门徒出卖自己而引起群情激动的情景。欧洲有不少以此为题
的绘画,其中著名的有达·芬奇于一四九五年至一四九七年间所作的米兰圣玛利亚·格拉契
教堂中的壁画。
〔5〕 阿强陀石窟(AjantaCaveTemple) 今译阿旃陀石窟,位于
印度德干高原文达雅山,原是在马蹄形的壁面上凿成的僧房,约从公元前一、二世纪开凿,
到公元六、七世纪建成,共二十九洞。洞内保存印度壁画很多,也较完整。壁画的内容大多
表现佛的生平故事和印度古代人民与宫廷生活的情景,为印度古代艺术的著名宝藏之一。
〔6〕 《孔子圣迹图》 一部关于孔丘生平事迹的连环图画,明代有木刻、石刻多种
。木刻现存最早的有明初刻本,共三十六图,以后又有明万历年间刻本一一二幅(吕兆祥编
)。石刻有曲阜孔庙保存的明万历年间的一二○幅。
〔7〕 佛陀的本生 佛陀,梵语Buddha的音译,意为“智者”、“觉者”,简
称佛。这里指佛教创立者释迦牟尼。本生,梵语Jātaka(贽陀伽)的意译,“十二部
经”之一,是佛叙说自己过去因缘的经文。
〔8〕 陀莱(1833—1883) 法国版画家。他作插图的《神曲》为意大利诗
人但丁(1265—1321)的长诗;《失乐园》为英国诗人弥尔顿(1608—167
4)的长诗;《吉诃德先生》,参看本卷第354页注〔2〕。《十字军记》,陀莱编绘的
连环图画,共一百幅。
〔9〕 《唐风图》 南宋马和之所绘的《诗经》图卷之一。《耕织图》,描绘耕种、
纺织生产过程的图画。南宋刘松年画过《耕织图》两卷,楼画过《耕图》二十一幅,《织
图》二十四幅。
〔10〕 仇英(?—约1552) 字实父,号十洲,江苏太仓人,明代画家。他为
之绘图的《飞燕外传》,传奇小说,题汉代伶玄撰,写赵飞燕姊妹的宫廷生活;《会真记》
,传奇小说,唐代元稹作,写崔莺莺与张生的恋爱故事。
〔11〕 珂勒惠支夫人(1867—1945) 德国版画家。一九三六年,鲁迅曾
用“三闲书屋”名义编选出版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
她作插图的《织匠》,是德国作家霍普特曼写的以纺织工人罢工为题材的剧本。
〔12〕 梅斐尔德 现代德国版画家。一九三○年,鲁迅曾用“三闲书屋”名义编印
出版了《梅斐尔德木刻〈士敏土〉之图》。他作插图的《猎俄皇记》,俄国民粹派女革命家
斐格纳尔(1852—1942)写的回忆录,记述一八八一年三月民粹派行刺沙皇亚历山
大二世的故事。
〔13〕 麦绥莱勒 比利时版画家。参看本书《〈一个人的受难〉序》及其注〔4〕。
〔14〕 罗曼·罗兰(RomainRolland,1866—1944) 法国
作家、社会活动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及传记《贝多芬传》等。第一次世
界大战时他侨居瑞士,反对战争。
〔15〕 希该尔 未详。
〔16〕 参看《二心集·风马牛》及其有关注。
〔17〕 吉宾斯(1889—1958) 英国木刻家。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1〕——致《文学月报》编辑的一封信起应〔2〕兄:
前天收到《文学月报》第四期,看了一下。我所觉得不足的,并非因为它不及别种杂志
的五花八门,乃是总还不能比先前充实。但这回提出了几位新的作家来,是极好的,作品的
好坏我且不论,最近几年的刊物上,倘不是姓名曾经排印过了的作家,就很有不能登载的趋
势,这么下去,新的作者要没有发表作品的机会了。现在打破了这局面,虽然不过是一种月
刊的一期,但究竟也扫去一些沉闷,所以我以为是一种好事情。但是,我对于芸生先生的一
篇诗〔3〕,却非常失望。
这诗,一目了然,是看了前一期的别德纳衣的讽刺诗〔4〕而作的。然而我们来比一比
罢,别德纳衣的诗虽然自认为“恶毒”,但其中最甚的也不过是笑骂。这诗怎么样?有辱骂
,有恐吓,还有无聊的攻击:其实是大可以不必作的。
例如罢,开首就是对于姓的开玩笑〔5〕。一个作者自取的别名,自然可以窥见他的思
想,譬如“铁血”,“病鹃”之类,固不妨由此开一点小玩笑。但姓氏籍贯,却不能决定本
人的功罪,因为这是从上代传下来的,不能由他自主。我说这话还在四年之前,当时曾有人
评我为“封建余孽”,其实是捧住了这样的题材,欣欣然自以为得计者,倒是十分“封建的
”的。
不过这种风气,近几年颇少见了,不料现在竟又复活起来,这确不能不说是一个退步。
尤其不堪的是结末的辱骂。现在有些作品,往往并非必要而偏在对话里写上许多骂语去
,好像以为非此便不是无产者作品,骂詈愈多,就愈是无产者作品似的。其实好的工农之中
,并不随口骂人的多得很,作者不应该将上海流氓的行为,涂在他们身上的。即使有喜欢骂
人的无产者,也只是一种坏脾气,作者应该由文艺加以纠正,万不可再来展开,使将来的无
阶级社会中,一言不合,便祖宗三代的闹得不可开交。况且即是笔战,就也如别的兵战或拳
斗一样,不妨伺隙乘虚,以一击制敌人的死命,如果一味鼓噪,已是《三国志演义》式战法
,至于骂一句爹娘,扬长而去,还自以为胜利,那简直是“阿Q”式的战法了。
接着又是什么“剖西瓜”〔6〕之类的恐吓,这也是极不对的,我想。无产者的革命,
乃是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灭阶级,并非因为要杀人,即使是正面的敌人,倘不死于战场,就
有大众的裁判,决不是一个诗人所能提笔判定生死的。现在虽然很有什么“杀人放火”的传
闻,但这只是一种诬陷。中国的报纸上看不出实话,然而只要一看别国的例子也就可以恍然
,德国的无产阶级革命〔7〕(虽然没有成功),并没有乱杀人;俄国不是连皇帝的宫殿都
没有烧掉么?而我们的作者,却将革命的工农用笔涂成一个吓人的鬼脸,由我看来,真是卤
莽之极了。
自然,中国历来的文坛上,常见的是诬陷,造谣,恐吓,辱骂,翻一翻大部的历史,就
往往可以遇见这样的文章,直到现在,还在应用,而且更加厉害。但我想,这一份遗产,还
是都让给叭儿狗文艺家去承受罢,我们的作者倘不竭力的抛弃了它,是会和他们成为“一丘
之貉”的。
不过我并非主张要对敌人陪笑脸,三鞠躬。我只是说,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
;倘在诗人,则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
,而且要“喜笑怒骂,皆成文章”〔8〕,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
,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
刚才想到了以上的一些,便写出寄上,也许于编辑上可供参考。总之,我是极希望此后
的《文学月报》上不再有那样的作品的。
专此布达,并问
好。
鲁迅。十二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文学月报》第一卷第五、六号合刊。
〔2〕 起应 即周扬,湖南益阳人,文艺理论家,“左联”领导成员之一。当时主编
《文学月报》。
〔3〕 芸生 原名邱九如,浙江宁波人。他的诗《汉奸的供状》,载《文学月报》第
一卷第四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意在讽刺自称“自由人”的胡秋原的反动言论,但是其
中有鲁迅在本文中所指出的严重缺点和错误。
〔4〕 别德纳衣的讽刺诗 指讽刺托洛茨基的长诗《没工夫唾骂》(瞿秋白译,载一
九三二年十月《文学月报》第一卷第三期)。
〔5〕 对于姓的开玩笑 原诗开头是:“现在我来写汉奸的供状。
据说他也姓胡,可不叫立夫”。按胡立夫是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日军侵占上海闸北时
的著名汉奸。
〔6〕 “剖西瓜” 原诗中有这样的话:“当心,你的脑袋一下就要变做剖开的西瓜
!”
〔7〕 德国的无产阶级革命 即德国十一月革命。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一九年德国无产
阶级、农民和人民大众在一定程度上用无产阶级革命的手段和形式进行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它推翻了霍亨索伦王朝,宣布建立社会主义共和国。随后,在社会民主党政府的血腥镇压
下失败。
〔8〕 “喜笑怒骂,皆成文章” 语见宋代黄庭坚《东坡先生真赞》。喜,原作嬉。
《自选集》自序〔1〕
我做小说,是开手于一九一八年,《新青年》〔2〕上提倡“文学革命”〔3〕的时候
的。这一种运动,现在固然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的陈迹了,但在那时,却无疑地是一个革命的
运动。
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调是和大家大概一致的,所以我想,这些确可以算作那时
的“革命文学”。
然而我那时对于“文学革命”,其实并没有怎样的热情。
见过辛亥革命〔4〕,见过二次革命〔5〕,见过袁世凯称帝〔6〕,张勋复辟〔7〕
,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
民族主义的文学家在今年的一种小报上说,“鲁迅多疑”,是不错的,我正在疑心这批
人们也并非真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变化正未可限量呢。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
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8〕既不是直接对于“文学革命”的热情,又为
什么提笔的呢?想起来,大半倒是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这些战士,我想,虽在寂寞中
,想头是不错的,也来喊几声助助威罢。首先,就是为此。自然,在这中间,也不免夹杂些
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但为达到这希望计,是必须与
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的,我于是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那
就是后来结集起来的《呐喊》,一共有十四篇。
这些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
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
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
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
,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
因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
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那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于是集印了这时期的十一篇作
品,谓之《彷徨》,愿以后不再这模样。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9〕不料这大口竟夸得无影无踪。逃出北京
,躲进厦门,只在大楼上写了几则《故事新编》和十篇《朝花夕拾》。前者是神话,传说及
史实的演义,后者则只是回忆的记事罢了。
此后就一无所作,“空空如也”。
可以勉强称为创作的,在我至今只有这五种,本可以顷刻读了的,但出版者要我自选一
本集。推测起来,恐怕因为这么一办,一者能够节省读者的费用,二则,以为由作者自选,
该能比别人格外明白罢。对于第一层,我没有异议;至第二层,我却觉得也很难。因为我向
来就没有格外用力或格外偷懒的作品,所以也没有自以为特别高妙,配得上提拔出来的作品
。没有法,就将材料,写法,都有些不同,可供读者参考的东西,取出二十二篇来,凑成了
一本,但将给读者一种“重压之感”的作品,却特地竭力抽掉了。这是我现在自有我的想头
的:
“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10〕然而这又不似做那《呐喊》时候的故意的隐瞒,因为现在我相信,现在和将来的青
年是不会有这样的心境的了。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四日,鲁迅于上海寓居记。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天马书店出版的《鲁迅自选集》。
这本《自选集》内收《野草》中的七篇:《影的告别》、《好的故事》、《过客》、《
失掉的好地狱》、《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淡淡的血痕中》;《呐喊
》中的五篇:《孔乙己》、《一件小事》、《故乡》、《阿Q正传》、《鸭的喜剧》;《彷
徨》中的五篇:《在酒楼上》、《肥皂》、《示众》、《伤逝》、《离婚》;《故事新编》
中的两篇:《奔月》、《铸剑》;《朝花夕拾》中的三篇:《狗·猫·鼠》、《无常》、《
范爱农》。
共计二十二篇。
〔2〕 《新青年》 参看本卷第305页注〔16〕。《新青年》最初的编辑是陈独
秀。在北京出版后,主要成员有李大钊、鲁迅、胡适、钱玄同、刘复、吴虞等。随着五四运
动的深入发展,《新青年》团体逐渐发生分化。鲁迅是这个团体中的重要撰稿人。
〔3〕 “文学革命” 指“五四”时期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反对文言文,提倡
白话文的运动。
〔4〕 辛亥革命 一九一一年(辛亥)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它推翻了清
王朝,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君主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但由于中国资产阶级的软弱
性和妥协性,没有也不可能完成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务,革命果实很快就被代表大地主大
买办阶级利益的袁世凯所窃夺。
〔5〕 二次革命 一九一三年七月孙中山领导的反对袁世凯独裁统治的战争。因对一
九一一年辛亥革命而言,所以称为“二次革命”。
它很快就被袁世凯扑灭。
〔6〕 袁世凯称帝 袁世凯(1859—1916),河南项城人,北洋军阀首领。
原为清朝大臣,他在窃取中华民国大总统职位后,于一九一六年一月实行帝制,自称皇帝,
定年号为“洪宪”;同年三月被迫撤销。
〔7〕 张勋复辟 张勋(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之一。一九
一七年六月,他在任安徽督军时,从徐州带兵到北京,七月一日和康有为等扶植清废帝溥仪
复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败。
〔8〕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原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在一八四七年七月
十七日致友人弗里杰什·凯雷尼信中的话,鲁迅在《野草·希望》中曾引用。
〔9〕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语见屈原《离骚》。
鲁迅曾引用它作为《彷徨》的题辞。
〔10〕 这两句话,引自《呐喊·自序》。
祝中俄文字之交〔1〕
十五年前,被西欧的所谓文明国人看作半开化的俄国,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
的;十五年以来,被帝国主义者看作恶魔的苏联,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的。这里
的所谓“胜利”,是说:以它的内容和技术的杰出,而得到广大的读者,并且给与了读者许
多有益的东西。
它在中国,也没有出于这例子之外。
我们曾在梁启超所办的《时务报》〔2〕上,看见了《福尔摩斯包探案》〔3〕的变幻
,又在《新小说》〔4〕上,看见了焦士威奴(Jules Verne)〔5〕所做的号
称科学小说的《海底旅行》之类的新奇。后来林琴南大译英国哈葛德(HARiderHa?纾纾幔颍洌┑男∷盗耍玻丁澄颐怯挚醇寺锥匦〗阒嗪头浦抟奥殴帧V劣诙砉
难В匆坏悴恢溃屑肝灰残碜约盒睦锩靼祝挥懈嫠呶颐堑摹跋染酢毕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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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铩O衷诘墓醯淖髌分校钩S小八辗啤币焕嗟拿郑窃ㄔ淳驮诖恕?
那时——十九世纪末——的俄国文学,尤其是陀思妥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作品,已经很
影响了德国文学,但这和中国无关,因为那时研究德文的人少得很。最有关系的是英美帝国
主义者,他们一面也翻译了陀思妥夫斯基,都介涅夫,托尔斯泰,契诃夫的选集了,一面也
用那做给印度人读的读本来教我们的青年以拉玛和吉利瑟那(RamaandKrishn
a)〔8〕的对话,然而因此也携带了阅读那些选集的可能。包探,冒险家,英国姑娘,菲
洲野蛮的故事,是只能当醉饱之后,在发胀的身体上搔搔痒的,然而我们的一部分的青年却
已经觉得压迫,只有痛楚,他要挣扎,用不着痒痒的抚摩,只在寻切实的指示了。
那时就看见了俄国文学。
那时就知道了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因为从那里面,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
灵魂,的酸辛,的挣扎;还和四十年代的作品一同烧起希望,和六十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
哀。我们岂不知道那时的大俄罗斯帝国也正在侵略中国,然而从文学里明白了一件大事,是
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从现在看来,这是谁都明白,不足道的,但在那时,却是一个大发见,正不亚于古人的
发见了火的可以照暗夜,煮东西。
俄国的作品,渐渐的绍介进中国来了,同时也得了一部分读者的共鸣,只是传布开去。
零星的译品且不说罢,成为大部的就有《俄国戏曲集》〔9〕十种和《小说月报》增刊的《
俄国文学研究》〔10〕一大本,还有《被压迫民族文学号》〔11〕两本,则是由俄国文
学的启发,而将范围扩大到一切弱小民族,并且明明点出“被压迫”的字样来了。
于是也遭了文人学士的讨伐,有的主张文学的“崇高”,说描写下等人是鄙俗的勾当〔
12〕,有的比创作为处女,说翻译不过是媒婆〔13〕,而重译尤令人讨厌。的确,除了
《俄国戏曲集》以外,那时所有的俄国作品几乎都是重译的。
但俄国文学只是绍介进来,传布开去。
作家的名字知道得更多了,我们虽然从安特来夫(LAAndreev)的作品里遇到?丝植溃⒍景纤绶颍ǎ虯Artsy-bashev)的作品里看见了绝望和荒唐,但也
从珂罗连珂(VAKorolenko)〔14〕学得了宽宏,从戈理基(MaximGo?颍耄└惺芰朔纯埂6琳叽笾诘墓裁腿劝绮皇羌父雎劭偷淖运降那邓苎诒危馕
傲Γ沼谑瓜惹澳ぐ萋忪扯ǎ耍幔簦瑁澹騇ineMansfield)的绅士也重译
了都介涅夫的《父与子》,〔15〕排斥“媒婆”的作家也重译着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了〔16〕。
这之间,自然又遭了文人学士和流氓警犬的联军的讨伐。
对于绍介者,有的说是为了卢布〔17〕,有的说是意在投降〔18〕,有的笑为“破
锣”〔19〕,有的指为共党,而实际上的对于书籍的禁止和没收,还因为是秘密的居多,
无从列举。
但俄国文学只是绍介进来,传布开去。
有些人们,也译了《莫索里尼传》,也译了《希特拉传》,但他们绍介不出一册现代意
国或德国的白色的大作品,《战后》〔20〕是不属于希特拉〔21〕的I字旗下的,《死?氖だ贰玻玻病秤种缓靡浴八馈弊园痢5樟难г谖颐侨匆延辛死锱嘟够摹兑恢芗洹
贰玻玻场常锢冂娣虻摹妒棵敉痢罚ń菀虻摹痘倜稹罚缋颇ξ⒅У摹短鳌罚淮
送庵衅唐苟嗟煤堋7舱庑荚谟梦娜说拿髑拱导校筇げ娇绲蕉琳叽笾诘幕
忱锶ィ灰恢懒吮涓铮蕉罚ㄉ璧男量嗪统晒Α?
但一月以前,对于苏联的“舆论”,刹时都转变了,昨夜的魔鬼,今朝的良朋,许多报
章,总要提起几点苏联的好处,有时自然也涉及文艺上:“复交”〔24〕之故也。然而,
可祝贺的却并不在这里。自利者一淹在水里面,将要灭顶的时候,只要抓得着,是无论“破
锣”破鼓,都会抓住的,他决没有所谓“洁癖”。然而无论他终于灭亡或幸而爬起,始终还
是一个自利者。随手来举一个例子罢,上海称为“大报”的《申报》,不是一面甜嘴蜜舌的
主张着“组织苏联考察团”(三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时评),而一面又将林克多的《苏联闻
见录》称为“反动书籍”(同二十七日新闻)么?
可祝贺的,是在中俄的文字之交,开始虽然比中英,中法迟,但在近十年中,两国的绝
交也好,复交也好,我们的读者大众却不因此而进退;译本的放任也好,禁压也好,我们的
读者也决不因此而盛衰。不但如常,而且扩大;不但虽绝交和禁压还是如常,而且虽绝交和
禁压而更加扩大。这可见我们的读者大众,是一向不用自私的“势利眼”来看俄国文学的。
我们的读者大众,在朦胧中,早知道这伟大肥沃的“黑土”〔25〕里,要生长出什么东西
来,而这“黑土”却也确实生长了东西,给我们亲见了:忍受,呻吟,挣扎,反抗,战斗,
变革,战斗,建设,战斗,成功。
在现在,英国的萧,法国的罗兰,也都成为苏联的朋友了〔26〕。这,也是当我们中
国和苏联在历来不断的“文字之交”的途中,扩大而与世界结成真的“文字之交”的开始。
这是我们应该祝贺的。
十二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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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文学月报》第一卷第五、六号合刊。
〔2〕 《时务报》 旬刊,一八九六年(清光绪二十二年)八月在上海创刊,梁启超
主编,是当时鼓吹变法维新的主要刊物,一八九八年七月停刊。
〔3〕 《福尔摩斯包探案》 英国作家柯南道尔(1859—1930)作的侦探小
说。福尔摩斯是书中的主要人物。
〔4〕 《新小说》 月刊,一九○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在日本横滨创刊,梁
启超主编。该刊除登载创作小说之外,也刊登翻译小说。
〔5〕 焦士威奴(1828—1905) 通译儒勒·凡尔纳,法国小说家。
著有科学幻想及冒险小说《海底两万里》、《神秘岛》、《格兰特船长的女儿》等多种。
〔6〕 哈葛德(1856—1925) 英国小说家。林琴南曾依靠别人口述,用文
言翻译过他的《迦茵小传》、《埃及金塔剖尸记》、《斐洲烟水愁城录》。
〔7〕 苏菲亚 即别罗夫斯卡娅(UAX魄`KLSOIb,1853—1881),俄国女革
命家,民意党领导人之一。因参加一八八一年三月一日暗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于同年四月
三日被沙皇政府杀害。清末中国无政府主义者所办的刊物《新世纪》第二十七号(一九○七
年十二月),曾介绍过她的事迹,刊出她的照片。
〔8〕 拉玛和吉利瑟那 都是印度神话中的人物。
〔9〕 《俄国戏曲集》 共学社丛书之一,一九二一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它包括戏曲
十种:果戈理的《巡按》(贺启明译),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雷雨》(耿济之译),屠格涅
夫的《村中之月》(耿济之译),托尔斯泰的《黑暗之势力》(耿济之译)和《教育之果》
(沈颖译),契诃夫的《海鸥》(郑振铎译)、《伊凡诺夫》、《万尼亚叔父》和《樱桃园
》(三者均耿式之译),史拉美克的《六月》(郑振铎译)。
〔10〕 《俄国文学研究》 《小说月报》第十二卷的增刊,一九二一年九月出版。
内收郑振铎《俄国文学的启源时代》、耿济之《俄国四大文学家合传》、沈雁冰《近代俄国
文学家三十人合传》、鲁迅《阿尔志跋绥甫》、郭绍虞《俄国美论及其文艺》、张闻天《托
尔斯泰的艺术观》、沈泽民《俄国的叙事诗歌》等论文,以及鲁迅、瞿秋白、耿济之等所译
俄国文学作品多篇。
〔11〕 《被压迫民族文学号》 即《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小说月报》第十二
卷第十期专刊,一九二一年十月出版。内收鲁迅译的《近代捷克文学概观》(捷克凯拉绥克
作)和《小俄罗斯文学略说》(德国凯尔沛来斯作)、沈雁冰译的《芬兰的文学》(Her
mioneRamsder作)、沈泽民译的《塞尔维亚文学概观》(ChedoMija
tovich作)、周作人译的《近代波兰文学概观》(波兰诃勒温斯奇作)等论文,以及
鲁迅、沈雁冰等所译芬兰、保加利亚、波兰等国文学作品多篇。
〔12〕 指那时曾留学英美的某些绅士派如吴宓等人,参看《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
瞥》中的有关论述。
〔13〕 关于创作是处女,翻译是媒婆的话,见《民铎》第二卷第五号(一九二一年
二月)郭沫若致李石岑函:“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
不注重产生。”
〔14〕 珂罗连珂(DACAdK`KFGJOK,1853—1921) 通开柯罗连科,俄国?骷摇V饕髌酚行∷怠堵矶拥拿巍贰ⅰ睹ひ衾旨摇贰ⅰ段业耐贝说墓适隆返取?
〔15〕 膜拜曼殊斐儿的绅士 指陈源。他曾在《新月》第一卷第四号(一九二八年
六月)《曼殊斐儿》一文中,称英国女作家曼殊斐儿是“超绝一世的微妙清新的作家”。后
来,他根据英译本翻译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一九三一年六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16〕 郭沫若曾根据德译本翻译了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一部分,一
九三一年八月上海文艺书局出版。
〔17〕 为了卢布 参看本卷第9页注〔12〕及《二心集·“丧家的”
“资本家的乏走狗”》。
〔18〕 意在投降 参看本卷第220页注〔52〕。
〔19〕 “破锣” 反动派对“普罗文学”的污蔑。当时,一般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
为“普罗文学”;“普罗”是 Proletariat(无产阶级)的音译“普罗列塔利
亚”的简称。
〔20〕 《战后》 德国作家雷马克的小说《西线无战事》的续篇,当时有沈叔之的
中译本,一九三一年八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21〕 希特拉(AAHitler 1889—1945) 通译希特勒,德国法?魉雇纷樱诙问澜绱笳降幕鍪字弧O挛牡腎字旗,即德国法西斯的旗子。“I”,纳粹?车牡郴铡?
〔22〕 《死的胜利》 意大利作家邓南遮在一八九四年出版的小说,当时有芳信的
中译本,一九三二年十月上海光华书局出版。
〔23〕 里培进斯基(oAYAXTVGJTJSOT\,1898—1959) 通译里别进斯基?樟骷摇K鳌兑恢芗洹罚笔蔽夜薪獯鹊囊氡荆痪湃鹉暌辉卤毙率榫殖霭妗S
钟薪肌⑺浙氲囊氡荆痪湃鹉耆律虾K榈瓿霭妗?
〔24〕 “复交” 国民党政府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四日宣布和苏联断绝邦交,一
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宣布复交。
〔25〕 “黑土” 苏联的黑土区面积广大,有以“黑土”作为它的代称的。如丹麦
文艺批评家和文学史家乔治·勃兰兑斯(1842—1927),曾在他写的《俄国印象记
》一书中称俄国为“黑土”。
〔26〕 指英国作家萧伯纳和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罗曼·罗兰在俄国十月革命后对
苏联持友好态度,一九三一年发表《与过去告别》一文,热烈支持无产阶级革命。萧伯纳,
参看本书《谁的矛盾》及其注〔2〕。
一九三三年
听 说 梦〔1〕
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的,说梦,就难免说谎。
大年初一,就得到一本《东方杂志》新年特大号,临末有“新年的梦想”,〔2〕问的
是“梦想中的未来中国”和“个人生活”,答的有一百四十多人。记者的苦心,我是明白的
,想必以为言论不自由,不如来说梦,而且与其说所谓真话之假,不如来谈谈梦话之真,我
高兴的翻了一下,知道记者先生却大大的失败了。
当我还未得到这本特大号之前,就遇到过一位投稿者,他比我先看见印本,自说他的答
案已被资本家删改了,他所说的梦其实并不如此。这可见资本家虽然还没法禁止人们做梦,
而说了出来,倘为权力所及,却要干涉的,决不给你自由。这一点,已是记者的大失败。
但我们且不去管这改梦案子,只来看写着的梦境罢,诚如记者所说,来答复的几乎全部
是智识分子。首先,是谁也觉得生活不安定,其次,是许多人梦想着将来的好社会,“各尽
所能”呀,“大同世界”呀,很有些“越轨”气息了(末三句是我添的,记者并没有说)。
但他后来就有点“痴”起来,他不知从那里拾来了一种学说,将一百多个梦分为两大类
,说那些梦想好社会的都是“载道”之梦,是“异端”,正宗的梦应该是“言志”的,硬把
“志”弄成一个空洞无物的东西。〔3〕然而,孔子曰,“盍各言尔志”,而终于赞成曾点
者,〔4〕就因为其“志”合于孔子之“道”的缘故也。
其实是记者的所以为“载道”的梦,那里面少得很。文章是醒着的时候写的,问题又近
于“心理测验”,遂致对答者不能不做出各各适宜于目下自己的职业,地位,身分的梦来(
已被删改者自然不在此例),即使看去好像怎样“载道”,但为将来的好社会“宣传”的意
思,是没有的。所以,虽然梦“大家有饭吃”者有人,梦“无阶级社会”者有人,梦“大同
世界”者有人,而很少有人梦见建设这样社会以前的阶级斗争,白色恐怖,轰炸,虐杀,鼻
子里灌辣椒水,电刑……倘不梦见这些,好社会是不会来的,无论怎么写得光明,终究是一
个梦,空头的梦,说了出来,也无非教人都进这空头的梦境里面去。
然而要实现这“梦”境的人们是有的,他们不是说,而是做,梦着将来,而致力于达到
这一种将来的现在。因为有这事实,这才使许多智识分子不能不说好像“载道”的梦,但其
实并非“载道”,乃是给“道”载了一下,倘要简洁,应该说是“道载”的。
为什么会给“道载”呢?曰:为目前和将来的吃饭问题而已。
我们还受着旧思想的束缚,一说到吃,就觉得近乎鄙俗。
但我是毫没有轻视对答者诸公的意思的。《东方杂志》记者在《读后感》里,也曾引佛
洛伊特〔5〕的意见,以为“正宗”的梦,是“表现各人的心底的秘密而不带着社会作用的
”。但佛洛伊特以被压抑为梦的根柢——人为什么被压抑的呢?这就和社会制度,习惯之类
连结了起来,单是做梦不打紧,一说,一问,一分析,可就不妥当了。记者没有想到这一层
,于是就一头撞在资本家的朱笔上。但引“压抑说”来释梦,我想,大家必已经不以为忤了
罢。
不过,佛洛伊特恐怕是有几文钱,吃得饱饱的罢,所以没有感到吃饭之难,只注意于性
欲。有许多人正和他在同一境遇上,就也轰然的拍起手来。诚然,他也告诉过我们,女儿多
爱父亲,儿子多爱母亲,即因为异性的缘故。然而婴孩出生不多久,无论男女,就尖起嘴唇
,将头转来转去。莫非它想和异性接吻么?不,谁都知道:是要吃东西!
食欲的根柢,实在比性欲还要深,在目下开口爱人,闭口情书,并不以为肉麻的时候,
我们也大可以不必讳言要吃饭。因为是醒着做的梦,所以不免有些不真,因为题目究竟是“
梦想”,而且如记者先生所说,我们是“物质的需要远过于精神的追求”了,所以乘着 C
ensors〔6〕(也引用佛洛伊特语)的监护好像解除了之际,便公开了一部分。其实
也是在“梦中贴标语,喊口号”,不过不是积极的罢了,而且有些也许倒和表面的“标语”
正相反。
时代是这么变化,饭碗是这样艰难,想想现在和将来,有些人也只能如此说梦,同是小
资产阶级(虽然也有人定我为“封建余孽”或“土著资产阶级”,但我自己姑且定为属于这
阶级),很能够彼此心照,然而也无须秘而不宣的。
至于另有些梦为隐士,梦为渔樵,和本相全不相同的名人〔7〕,其实也只是豫感饭碗
之脆,而却想将吃饭范围扩大起来,从朝廷而至园林,由洋场及于山泽,比上面说过的那些
志向要大得远,不过这里不来多说了。
一月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五日上海《文学杂志》第一号。
〔2〕 《东方杂志》 综合性刊物,一九○四年三月在上海创刊,一九四八年十二月
停刊,商务印书馆出版。它于一九三三年出的“新年特大号”(第三十卷第一期)中,辟有
“新年的梦想”专栏。当时该刊的主编为胡愈之。
〔3〕 《东方杂志》记者在“新年的梦想”专栏的《读后感》中说:
“近来有些批评家把文学分为‘载道’的文学和‘言志’的文学这两类。
我们的‘梦’也可以同样的方法来分类:就是‘载道’的梦,和‘言志’的梦。”又说
:“‘载道’的梦只是‘异端’,而‘言志’的梦才是梦的‘正宗’,因为我们相信‘梦’
是个人的,而不是社会的。依据佛洛伊特的解释,梦只是白天受遏抑的意识,于睡眠,解放
出来。……
所以‘梦’只是代表了意识的‘不公开’的部分,在梦中说教,在梦中讲道,在梦中贴
标语,喊口号,这到底是不常有的梦,至少这是白日梦而不是夜梦,所以不能算作梦的正宗
。只有个人的梦,表现各人心底的秘密而不带着社会作用的,那才是正宗的梦。”按《东方
杂志》记者所说的“近来有些批评家”指周作人,他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中,认为
中国文学史是“载道”文学和“言志”文学的消长史。
〔4〕 “盍各言尔志” 语见《论语·公冶长》:“颜渊、季路侍。
子曰:‘盍各言尔志。’”孔子赞成曾点的话,见《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名
点)、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曾点)曰:‘莫(暮
)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
曰:‘吾与点也。’”
〔5〕 佛洛伊特(SAFreud,1856—1939) 通译弗罗伊德,奥地利?癫⊙Ъ遥穹治鲅档拇戳⒄摺U庵盅等衔难А⒁帐酢⒄苎А⒆诮痰纫磺芯裣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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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Censors 英语,原义为检查官,弗罗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用以表示潜在
意识压抑力。
〔7〕 名人 指在《东方杂志》“新年特大号”上“说梦”的一些国民党官僚,如当
时的铁道部次长、抗日战争中做了汉奸的曾仲鸣说:
“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中国银行副总裁俞寰澄说:“我只想做一个略具知识的自
耕农,我最酷爱田园生活”,等等。
论“赴难”和“逃难”〔1〕——寄《涛声》编辑的一封信编辑先生:
我常常看《涛声》,也常常叫“快哉!”但这回见了周木斋先生那篇《骂人与自骂》〔
2〕,其中说北平的大学生“即使不能赴难,最低最低的限度也应不逃难”,而致慨于五四
运动时代式锋芒之销尽,却使我如骨鲠在喉,不能不说几句话。因为我是和周先生的主张正
相反,以为“倘不能赴难,就应该逃难”,属于“逃难党”的。
周先生在文章的末尾,“疑心是北京改为北平的应验”,我想,一半是对的。那时的北
京,还挂着“共和”的假面,学生嚷嚷还不妨事;那时的执政,是昨天上海市十八团体为他
开了“上海各界欢迎段公芝老大会”〔3〕的段祺瑞先生,他虽然是武人,却还没有看过《
莫索理尼传》。然而,你瞧,来了呀。
有一回,对着请愿的学生毕毕剥剥的开枪了〔4〕,兵们最受瞄准的是女学生,这用精
神分析学来解释,是说得过去的,尤其是剪发的女学生,这用整顿风俗〔5〕的学说来解说
,也是说得过去的。总之是死了一些“莘莘学子”。然而还可以开追悼会;还可以游行过执
政府之门,大叫“打倒段祺瑞”。为什么呢?
因为这时又还挂着“共和”的假面。然而,你瞧,又来了呀。
现为党国大教授的陈源先生,在《现代评论》上哀悼死掉的学生,说可惜他们为几个卢
布送了性命;〔6〕《语丝》反对了几句,现为党国要人的唐有壬先生在《晶报》上发表一
封信,说这些言动是受墨斯科的命令的。这实在已经有了北平气味了。
后来,北伐成功了,北京属于党国,学生们就都到了进研究室的时代,五四式是不对了
。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很容易为“反动派”所利用的。为了矫正这种坏脾气,我们的政府,
军人,学者,文豪,警察,侦探,实在费了不少的苦心。
用诰谕,用刀枪,用书报,用煅炼,用逮捕,用拷问,直到去年请愿之徒,死的都是“
自行失足落水”,连追悼会也不开的时候为止,这才显出了新教育的效果。
倘使日本人不再攻榆关,我想,天下是太平了的,“必先安内而后可以攘外”〔7〕。
但可恨的是外患来得太快一点,太繁一点,日本人太不为中国诸公设想之故也,而且也因此
引起了周先生的责难。
看周先生的主张,似乎最好是“赴难”。不过,这是难的。
倘使早先有了组织,经过训练,前线的军人力战之后,人员缺少了,副司令〔8〕下令
召集,那自然应该去的。无奈据去年的事实,则连火车也不能白坐,而况乎日所学的又是债
权论,土耳其文学史,最小公倍数之类。去打日本,一定打不过的。大学生们曾经和中国的
兵警打过架,但是“自行失足落水”了,现在中国的兵警尚且不抵抗,大学生能抵抗么?我
们虽然也看见过许多慷慨激昂的诗,什么用死尸堵住敌人的炮口呀,用热血胶住倭奴的刀枪
呀,但是,先生,这是“诗”呵!事实并不这样的,死得比蚂蚁还不如,炮口也堵不住,刀
枪也胶不住。孔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9〕我并不全拜服孔老夫子,不过觉
得这话是对的,我也正是反对大学生“赴难”的一个。
那么,“不逃难”怎样呢?我也是完全反对。自然,现在是“敌人未到”的,但假使一
到,大学生们将赤手空拳,骂贼而死呢,还是躲在屋里,以图幸免呢?我想,还是前一着堂
皇些,将来也可以有一本烈士传。不过于大局依然无补,无论是一个或十万个,至多,也只
能又向“国联”报告一声罢了。去年十九路军的某某英雄怎样杀敌,大家说得眉飞色舞,因
此忘却了全线退出一百里的大事情,可是中国其实还是输了的。而况大学生们连武器也没有
。现在中国的新闻上大登“满洲国”〔10〕的虐政,说是不准私藏军器,但我们大中华民
国人民来藏一件护身的东西试试看,也会家破人亡,——先生,这是很容易“为反动派所利
用”的呵。
施以狮虎式的教育,他们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们到万分危急时还会用一
对可怜的角。然而我们所施的是什么式的教育呢,连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则大难临头,惟有
兔子似的逃跑而已。自然,就是逃也不见得安稳,谁都说不出那里是安稳之处来,因为到处
繁殖了猎狗,诗曰:“○○礌兔,遇犬获之”〔11〕,此之谓也。然则三十六计,固仍以
“走”为上计耳。
总之,我的意见是:我们不可看得大学生太高,也不可责备他们太重,中国是不能专靠
大学生的;大学生逃了之后,却应该想想此后怎样才可以不至于单是逃,脱出诗境,踏上实
地去。
但不知先生以为何如?能给在《涛声》上发表,以备一
说否?谨听裁择,并请
文安。
罗怃顿首。一月二十八夜。
再:顷闻十来天之前,北平有学生五十多人因开会被捕,可见不逃的还有,然而罪名是
“借口抗日,意图反动”,又可见虽“敌人未到”,也大以“逃难”为是也。
二十九日补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一日上海《涛声》第二卷第五期,署名罗怃
。原题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2〕 周木斋(1910—1941) 江苏武进人,当时在上海从事编辑和写作。
他的《骂人与自骂》,载《涛声》第二卷第四期(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一日),其中说:“
最近日军侵占榆关,北平的大学生竟至要求提前放假,所愿未遂,于是纷纷自动离校。敌人
未到,闻风远逸,这是绝顶离奇的了。……论理日军侵榆,……即使不能赴难,最低最低的
限度也不应逃难。”又说:“写到这里,陡然的想起五四运动时期北京学生的锋芒,转眼之
间,学风民气,两俱不变,我要疑心是‘北京’改为‘北平’的应验了。”
〔3〕 “上海各界欢迎段公芝老大会” 段祺瑞(字芝泉)于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四
日去上海时,上海市商会等十八个团体于二月十七日为他举行欢迎会。
〔4〕 指三一八惨案。参看本卷第249页注〔6〕。
〔5〕 整顿风俗 段祺瑞政府曾多次颁行这类政令,如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发布
的“整顿学风令”;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西北边防督办张之江致电段祺瑞,主张“男女之
防”“维风化而奠邦本”,段政府复电表示“嘉许”,并着手“根本整饬”。
〔6〕 陈源于三一八惨案发生后,在《现代评论》发表《闲话》,诬蔑爱国学生是被
人利用,自蹈“死地”,还诬蔑所谓“宣传赤化”的人是“直接或间接用苏俄金钱”(见一
九二六年五月八日《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四期的《闲话》)。
〔7〕 “必先安内而后可以攘外” 蒋介石在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国民党政府外
长顾维钧宣誓就职会上的“亲书训词”中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统一方能御侮。”(见一
九三一年十二月一日《中央日报》)此后,它成为国民党政府一贯奉行的反共卖国政策。
〔8〕 副司令 指张学良。他在一九三○年六月被任命为国民党政府陆海空军副司令。
〔9〕 “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语见《论语·子路》。
〔10〕 “满洲国” 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东北后于一九三二年三月制造的傀儡政权。
〔11〕 “○○s礌兔,遇犬获之” 语见《诗·小雅·巧言》。○○,跳跃的样子?籹礌兔,狡兔。
学生和玉佛〔1〕
一月二十八日《申报》号外载二十七日北平专电曰:“故宫古物即起运,北宁平汉两路
已奉令备车,团城白玉佛〔2〕亦将南运。”
二十九日号外又载二十八日中央社电传教育部电平各大学,略曰:“据各报载榆关告紧
之际,北平各大学中颇有逃考及提前放假等情,均经调查确实。查大学生为国民中坚份子,
讵容妄自惊扰,败坏校规,学校当局迄无呈报,迹近宽纵,亦属非是。仰该校等迅将学生逃
考及提前放假情形,详报核办,并将下学期上课日期,并报为要。”
三十日,“堕落文人”周动轩先生见之,有诗叹曰:
寂寞空城在,仓皇古董迁,
头儿夸大口,面子靠中坚。
惊扰讵云妄?奔逃只自怜:
所嗟非玉佛,不值一文钱。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六日上海《论语》第十一期,署名动轩。
〔2〕 团城 在北京北海公园声门旁的小丘上,有圆形城垣,故名。金时始建殿宇,
元后屡有增修。白玉佛,置于团城承光殿内,由整块洁白的玉石雕刻而成,高约五尺,是具
有很高艺术价值的珍贵文物。
为了忘却的记念〔1〕
一
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
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
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
两年前的此时,即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们的五个青年作家〔2〕同
时遇害的时候。当时上海的报章都不敢载这件事,或者也许是不愿,或不屑载这件事,只在
《文艺新闻》上有一点隐约其辞的文章〔3〕。那第十一期(五月二十五日)里,有一篇林
莽〔4〕先生作的《白莽印象记》,中间说:
“他做了好些诗,又译过匈牙利和诗人彼得斐〔5〕的几首诗,当时的《奔流》的编辑
者鲁迅接到了他的投稿,便来信要和他会面,但他却是不愿见名人的人,结果是鲁迅自己跑
来找他,竭力鼓励他作文学的工作,但他终于不能坐在亭子间里写,又去跑他的路了。不久
,他又一次的被了捕。……”
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事情其实是不确的。白莽并没有这么高慢,他曾经到过我的寓所来,
但也不是因为我要求和他会面;我也没有这么高慢,对于一位素不相识的投稿者,会轻率的
写信去叫他。我们相见的原因很平常,那时他所投的是从德文译出的《彼得斐传》,我就发
信去讨原文,原文是载在诗集前面的,邮寄不便,他就亲自送来了。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
青年,面貌很端正,颜色是黑黑的,当时的谈话我已经忘却,只记得他自说姓徐,象山人;
我问他为什么代你收信的女士是这么一个怪名字(怎么怪法,现在也忘却了),他说她就喜
欢起得这么怪,罗曼谛克,自己也有些和她不大对劲了。就只剩了这一点。
夜里,我将译文和原文粗粗的对了一遍,知道除几处误译之外,还有一个故意的曲译。
他像是不喜欢“国民诗人”这个字的,都改成“民众诗人”了。第二天又接到他一封来信,
说很悔和我相见,他的话多,我的话少,又冷,好像受了一种威压似的。我便写一封回信去
解释,说初次相会,说话不多,也是人之常情,并且告诉他不应该由自己的爱憎,将原文改
变。因为他的原书留在我这里了,就将我所藏的两本集子送给他,问他可能再译几首诗,以
供读者的参看。他果然译了几首,自己拿来了,我们就谈得比第一回多一些。这传和诗,后
来就都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即最末的一本里。
我们第三次相见,我记得是在一个热天。有人打门了,我去开门时,来的就是白莽,却
穿着一件厚棉袍,汗流满面,彼此都不禁失笑。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是一个革命者,刚由被捕
而释出,衣服和书籍全被没收了,连我送他的那两本;身上的袍子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
有夹衫,而必须穿长衣,所以只好这么出汗。我想,这大约就是林莽先生说的“又一次的被
了捕”的那一次了。
我很欣幸他的得释,就赶紧付给稿费,使他可以买一件夹衫,但一面又很为我的那两本
书痛惜:落在捕房的手里,真是明珠投暗了。那两本书,原是极平常的,一本散文,一本诗
集,据德文译者说,这是他搜集起来的,虽在匈牙利本国,也还没有这么完全的本子,然而
印在《莱克朗氏万有文库》(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
ek)〔6〕中,倘在德国,就随处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钱。不过在我是一种宝贝,因为这
是三十年前,正当我热爱彼得斐的时候,特地托丸善书店〔7〕从德国去买来的,那时还恐
怕因为书极便宜,店员不肯经手,开口时非常惴惴。后来大抵带在身边,只是情随事迁,已
没有翻译的意思了,这回便决计送给这也如我的那时一样,热爱彼得斐的诗的青年,算是给
它寻得了一个好着落。所以还郑重其事,托柔石亲自送去的。谁料竟会落在“三道头”〔8
〕之类的手里的呢,这岂不冤枉!
二
我的决不邀投稿者相见,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谦虚,其中含着省事的分子也不少。由于
历来的经验,我知道青年们,尤其是文学青年们,十之九是感觉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
一不小心,极容易得到误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时候多。见面尚且怕,更不必说敢有托付
了。但那时我在上海,也有一个惟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
那就是送书去给白莽的柔石。
我和柔石最初的相见,不知道是何时,在那里。他仿佛说过,曾在北京听过我的讲义,
那么,当在八九年之前了。我也忘记了在上海怎么来往起来,总之,他那时住在景云里,离
我的寓所不过四五家门面,不知怎么一来,就来往起来了。大约最初的一回他就告诉我是姓
赵,名平复。但他又曾谈起他家乡的豪绅的气焰之盛,说是有一个绅士,以为他的名字好,
要给儿子用,叫他不要用这名字了。所以我疑心他的原名是“平福”,平稳而有福,才正中
乡绅的意,对于“复”字却未必有这么热心。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
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9〕,觉得好像也有些这
模样的。
他躲在寓里弄文学,也创作,也翻译,我们往来了许多日,说得投合起来了,于是另外
约定了几个同意的青年,设立朝华社。目的是在绍介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
因为我们都以为应该来扶植一点刚健质朴的文艺。接着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
篇小说集》,印《艺苑朝华》,算都在循着这条线,只有其中的一本《拾谷虹儿画选》,是
为了扫荡上海滩上的“艺术家”,即戳穿叶灵凤这纸老虎而印的。
然而柔石自己没有钱,他借了二百多块钱来做印本。除买纸之外,大部分的稿子和杂务
都是归他做,如跑印刷局,制图,校字之类。可是往往不如意,说起来皱着眉头。看他旧作
品,都很有悲观的气息,但实际上并不然,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
,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
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不过朝花社不久就倒闭了,我也不想说清其中的原因,总之是柔石的理想的头,先碰了
一个大钉子,力气固然白化,此外还得去借一百块钱来付纸账。后来他对于我那“人心惟危
”〔10〕说的怀疑减少了,有时也叹息道,“真会这样的么?
……”但是,他仍然相信人们是好的。
他于是一面将自己所应得的朝花社的残书送到明日书店和光华书局去,希望还能够收回
几文钱,一面就拚命的译书,准备还借款,这就是卖给商务印书馆的《丹麦短篇小说集》和
戈理基作的长篇小说《阿尔泰莫诺夫之事业》。但我想,这些译稿,也许去年已被兵火烧掉
了。
他的迂渐渐的改变起来,终于也敢和女性的同乡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离,却至
少总有三四尺的。这方法很不好,有时我在路上遇见他,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后或左右有一
个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会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近了,
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
都苍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实在看得他吃力
,因而自己也吃力。
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他终于决定地改变了,有一回,曾经明白的告诉我,此后应该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
我说:这怕难罢,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他简洁的答道:只要学起
来!
他说的并不是空话,真也在从新学起来了,其时他曾经带了一个朋友来访我,那就是冯
铿女士。谈了一些天,我对于她终于很隔膜,我疑心她有点罗曼谛克,急于事功;我又疑心
柔石的近来要做大部的小说,是发源于她的主张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许是柔石的先前
的斩钉截铁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实是偷懒的主张的伤疤,所以不自觉地迁怒到她身上去了
。——我其实也并不比我所怕见的神经过敏而自尊的文学青年高明。
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
三
直到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之后,我才知道我所认识的白莽,就是在《拓荒者》上做诗的殷
夫。有一次大会时,我便带了一本德译的,一个美国的新闻记者所做的中国游记去送他,这
不过以为他可以由此练习德文,另外并无深意。然而他没有来。我只得又托了柔石。
但不久,他们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书,又被没收,落在“三道头”之类的手里了。
四
明日书店要出一种期刊,请柔石去做编辑,他答应了;书店还想印我的译著,托他来问
版税的办法,我便将我和北新书局所订的合同,抄了一份交给他,他向衣袋里一塞,匆匆的
走了。其时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间,而不料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见的末一回,
竟就是我们的永诀。
第二天,他就在一个会场上被捕了,衣袋里还藏着我那印书的合同,听说官厅因此正在
找寻我。印书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记得《说
岳全传》里讲过一个高僧,当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了,还留下什么“何
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11〕。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
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涅~礌〔12〕的自由,却还有生之?袅担矣谑蔷吞幼摺玻保场场?
这一夜,我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札,就和女人抱着孩子走在一个客栈里。不几天,即听
得外面纷纷传我被捕,或是被杀了,柔石的消息却很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到明日书
店里,问是否是编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往北新书局去,问是否是柔石,手上上了铐
,可见案情是重的。但怎样的案情,却谁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中,我见过两次他写给同乡〔14〕的信,第一回是
这样的——
“我与三十五位同犯(七个女的)于昨日到龙华。并于昨夜上了镣,开政治犯从未上镣
之纪录。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书店事望兄为我代办之。现亦好,且跟殷夫兄学
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几次问周先生地址,
但我那里知道。诸望勿念。祝好!
赵少雄 一月二十四日。”
以上正面。
“洋铁饭碗,要二三只
如不能见面,可将东西
望转交赵少雄”
以上背面。
他的心情并未改变,想学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记念我,像在马路上行走时候一般。
但他信里有些话是错误的,政治犯而上镣,并非从他们开始,但他向来看得官场还太高,以
为文明至今,到他们才开始了严酷。其实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词非常惨
苦,且说冯女士的面目都浮肿了,可惜我没有抄下这封信。其时传说也更加纷繁,说他可以
赎出的也有,说他已经解往南京的也有,毫无确信;而用函电来探问我的消息的也多起来,
连母亲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发信去更正,这样的大约有二十天。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
…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
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
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
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15〕。
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
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
,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
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
,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aHthe 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牺牲》?且桓瞿盖妆У叵壮鏊亩尤サ模闶侵挥形乙桓鋈诵睦镏赖娜崾募悄睢?
同时被难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之中,李伟森我没有会见过,胡也频在上海也只见过一次面
,谈了几句天。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
一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
得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
的旁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叶上,写着“徐培根”〔16〕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五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
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
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
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17〕,很
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
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
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
,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二月七——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现代》第二卷第六期。
〔2〕 五个青年作家 参看本卷第283页注〔2〕。
〔3〕 “左联”五位作家被捕遇害的消息,《文艺新闻》第三号(一九三—年三月三
十日)以《在地狱或人世的作家?》为题,用读者致编者信的形式,首先透露出来。
〔4〕 林莽 即楼适夷,浙江余姚人,作家、翻译家。当时“左联”成员。
〔5〕 彼得斐(PetfiSándor,1823—1849) 通译裴多菲,
匈牙利爱国诗人。主要诗作有《勇敢的约翰》、《民族之歌》等。
〔6〕 《莱克朗氏万有文库》 一八六七年德国出版的文学丛书。
〔7〕 丸善书店 日本东京一家出售西文书籍的书店。
〔8〕 “三道头” 当时上海公共租界里的巡官,制服袖上缀有三道倒人字形标志,
被称作“三道头”。
〔9〕 方孝孺(1357—1402) 浙江宁海人,明建文帝朱允吧时的侍讲学士
、文学博士。建文四年(1402)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陷南京,自立为帝(即永
乐帝),命他起草即位诏书;他坚决不从,遂遭杀害,被灭十族。
〔10〕 “人心惟危” 语见《尚书·大禹谟》。
〔11〕 《说岳全传》 清代康熙年间的演义小说,题为钱彩编次,金丰增订,共八
十回。该书第六十一回写镇江金山寺道悦和尚,因同情岳飞,秦桧就派“家人”何立去抓他
。他正在寺内“升座说法”,一见何立,便口占一偈死去。“坐化”,佛家语,佛家传说有
些高僧在临终前盘膝端坐,安然而逝,称作“坐化”。偈子,佛经中的唱词,也泛指和尚的
隽语。
〔12〕 涅~礌 佛家语,意为寂灭、解脱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圆寂。后来?熳魉赖囊馑肌?
〔13〕 柔石被捕后,作者于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日和家属避居黄陆路花园庄,二月
二十八日回寓。
〔14〕 指王育和,浙江宁海人,当时是慎昌钟表行的职员,和柔石同住闸北景云里
二十八号,柔石在狱中通过送饭人带信给他,由他送周建人转给作者。
〔15〕 日本歌人 指山本初枝(1898—1966)。据《鲁迅日记》,一九三
二年七月十一日,作者将此诗书成小幅,托内山书店寄给她。
〔16〕 “徐培根” 白莽的哥哥,曾任国民党政府的航空署长。
〔17〕 向子期(约227—272) 向秀,字子期,河内(今河南武陟)人,魏
晋时期文学家。他和嵇康、吕安友善。《思旧赋》是他在嵇、吕被司马昭杀害后所作的哀悼
文章,共一百五十六字(见《文选》卷十六)。
谁的矛盾〔1〕
萧(George Bernard Shaw)〔2〕并不在周游世界,是在历览世
界上新闻记者们的嘴脸,应世界上新闻记者们的口试,——然而落了第。
他不愿意受欢迎,见新闻记者,却偏要欢迎他,访问他,访问之后,却又都多少讲些俏
皮话。
他躲来躲去,却偏要寻来寻去,寻到之后,大做—通文章,却偏要说他自己善于登广告。
他不高兴说话,偏要同他去说话,他不多谈,偏要拉他来多谈,谈得多了,报上又不敢
照样登载了,却又怪他多说话。
他说的是真话,偏要说他是在说笑话,对他哈哈的笑,还要怪他自己倒不笑。
他说的是直话,偏要说他是讽刺,对他哈哈的笑,还要怪他自以为聪明。
他本不是讽刺家,偏要说他是讽刺家,而又看不起讽刺家,而又用了无聊的讽刺想来讽
刺他一下。
他本不是百科全书,偏要当他百科全书,问长问短,问天问地,听了回答,又鸣不平,
好像自己原来比他还明白。
他本是来玩玩的,偏要逼他讲道理,讲了几句,听的又不高兴了,说他是来“宣传赤化
”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为他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文学者,然而倘是马克思主义文学者,看不
起他的人可就不要看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为他不去做工人,然而倘若做工人,就不会到上海,看不起他的人可
就看不见他了。
有的又看不起他,因为他不是实行的革命者,然而倘是实行者,就会和牛兰〔3〕一同
关在牢监里,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愿提他了。
他有钱,他偏讲社会主义,他偏不去做工,他偏来游历,他偏到上海,他偏讲革命,他
偏谈苏联,他偏不给人们舒服……
于是乎可恶。
身子长也可恶,年纪大也可恶,须发白也可恶,不爱欢迎也可恶,逃避访问也可恶,连
和夫人的感情好也可恶。
然而他走了,这一位被人们公认为“矛盾”的萧。
然而我想,还是熬一下子,姑且将这样的萧,当作现在的世界的文豪罢,唠唠叨叨,鬼
鬼祟祟,是打不倒文豪的。而且为给大家可以唠叨起见,也还是有他在着的好。
因为矛盾的萧没落时,或萧的矛盾解决时,也便是社会的矛盾解决的时候,那可不是玩
意儿也。
二月十九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论语》第十二期。
〔2〕 萧伯纳(1856—1950) 英国剧作家、批评家。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
。早年参加过英国改良主义政治组织“费边社”。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谴责帝国主
义战争,同情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一九三一年曾访问苏联。但他始终未能摆脱资产阶级
改良主义的观点。
主要作品有剧本《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真相毕露》等,大都揭露和
讽刺资本主义的伪善和罪恶。一九三三年他乘船周游世界,二月十二日到香港,十七日到上
海。
〔3〕 牛兰(Naulen) 即保罗·鲁埃格(Paul Ruegg),原籍波
兰,“泛太平洋产业同盟”上海办事处秘书,共产国际派驻中国的工作人员。一九三一年六
月十七日牛兰夫妇同在上海被国民党政府拘捕,送往南京监禁,次年七月一日以“危害民国
”罪受审。牛兰不服,于七月二日起进行绝食斗争。宋庆龄、蔡元培等曾组织“牛兰夫妇营
救委员会”营救。一九三七年日本侵占南京前夕出狱。
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1〕我是喜欢萧的。这并不是因为看了他的作品或传记,佩
服得喜欢起来,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从什么人听说他往往撕掉绅士们的假面,
这就喜欢了他了。还有一层,是因为中国也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而他们却大抵不喜
欢萧。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
现在,这萧就要到中国来,但特地搜寻着去看一看的意思倒也并没有。
十六日的午后,内山完造〔2〕君将改造社的电报给我看,说是去见一见萧怎么样。我
就决定说,有这样地要我去见一见,那就见一见罢。
十七日的早晨,萧该已在上海登陆了,但谁也不知道他躲着的处所。这样地过了好半天
,好像到底不会看见似的。到了午后,得到蔡先生〔3〕的信,说萧现就在孙夫人〔4〕的
家里吃午饭,教我赶紧去。
我就跑到孙夫人的家里去。一走进客厅隔壁的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萧就坐在圆桌的上首
,和别的五个人在吃饭。因为早就在什么地方见过照相,听说是世界的名人的,所以便电光
一般觉得是文豪,而其实是什么标记也没有。但是,雪白的须发,健康的血色,和气的面貌
,我想,倘若作为肖像画的模范,倒是很出色的。
午餐像是吃了一半了。是素菜,又简单。白俄的新闻上,曾经猜有无数的侍者,但只有
一个厨子在搬菜。
萧吃得并不多,但也许开始的时候,已经很吃了一通了也难说。到中途,他用起筷子来
了,很不顺手,总是夹不住。
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渐巧妙,终于紧紧的夹住了一块什么东西,于是得意的遍看着
大家的脸,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这成功。
在吃饭时候的萧,我毫不觉得他是讽刺家。谈话也平平常常。例如说:朋友最好,可以
久远的往还,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选择的,所以非离开不可之类。
午餐一完,照了三张相。并排一站,我就觉得自己的矮小了。虽然心里想,假如再年青
三十年,我得来做伸长身体的体操……。
两点光景,笔会(Pen Club)〔5〕有欢迎。也趁了摩托车一同去看时,原来
是在叫作“世界学院”的大洋房里。走到楼上,早有为文艺的文艺家,民族主义文学家,交
际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约五十个人在那里了。合起围来,向他质问各色各样的事,好像
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也演说了几句:诸君也是文士,所以这玩艺儿是全都知道的。至于扮演者,则因为是
实行的,所以比起自己似的只是写写的人来,还要更明白。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总之,
今天就如看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现在已经看见了,这就可以了罢。云云。
大家都哄笑了,大约又以为这是讽刺。
也还有一点梅兰芳博士〔6〕和别的名人的问答,但在这里,略之。
此后是将赠品送给萧的仪式。这是由有着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7〕君拿上去的,是泥
土做的戏子的脸谱的小模型,收在一个盒子里。还有一种,听说是演戏用的衣裳,但因为是
用纸包好了的,所以没有见。萧很高兴的接受了。据张若谷君后来发表出来的文章,则萧还
问了几句话,张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萧不听见云。〔8〕但是,我实在也没有听见。
有人问他菜食主义的理由。这时很有了几个来照照相的人,我想,我这烟卷的烟是不行
的,便走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还有面会新闻记者的约束,三点光景便又回到孙夫人的家里来。早有四五十个人在等候
了,但放进的却只有一半。首先是木村毅〔9〕君和四五个文士,新闻记者是中国的六人,
英国的一人,白俄一人,此外还有照相师三四个。
在后园的草地上,以萧为中心,记者们排成半圆阵,替代着世界的周游,开了记者的嘴
脸展览会。萧又遇到了各色各样的质问,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似乎并不想多话。但不说,记者们是决不干休的,于是终于说起来了,说得一多,这
回是记者那面的笔记的分量,就渐渐的减少了下去。
我想,萧并不是真的讽刺家,因为他就会说得那么多。
试验是大约四点半钟完结的。萧好像已经很疲倦,我就和木村君都回到内山书店里去了。
第二天的新闻,却比萧的话还要出色得远远。在同一的时候,同一的地方,听着同一的
话,写了出来的记事,却是各不相同的。似乎英文的解释,也会由于听者的耳朵,而变换花
样。例如,关于中国的政府罢,英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人应该挑选自己们所佩服的人,
作为统治者;〔10〕日本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政府有好几个;〔11〕汉字新闻的萧
,说的是凡是好政府,总不会得人民的欢心的。〔12〕从这一点看起来,萧就并不是讽刺
家,而是一面镜。
但是,在新闻上的对于萧的评论,大体是坏的。人们是各各去听自己所喜欢的,有益的
讽刺去的,而同时也给听了自己所讨厌的,有损的讽刺。于是就各各用了讽刺来讽刺道,萧
不过是一个讽刺家而已。
在讽刺竞赛这一点上,我以为还是萧这一面伟大。
我对于萧,什么都没有问;萧对于我,也什么都没有问。
不料木村君却要我写一篇萧的印象记。别人做的印象记,我是常看的,写得仿佛一见便
窥见了那人的真心一般,我实在佩服其观察之锐敏。至于自己,却连相书也没有翻阅过,所
以即使遇见了名人罢,倘要我滔滔的来说印象,可就穷矣了。
但是,因为是特地从东京到上海来要我写的,我就只得寄一点这样的东西,算是一个对
付。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三夜。
(三月二十五日,许霞译自《改造》四月特辑,更由作者校定。)
〔1〕 本篇为日本改造社特约稿,原系日文,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号《改造》。后
由许霞(许广平)译成中文,经作者校定,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现代》第三卷第一
期。
〔2〕 内山完造(1885—1959) 日本人,当时在上海开设主要出售日文书
籍的内山书店。一九二七年十月他与鲁迅结识后常有交往。
〔3〕 蔡先生 即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
近代教育家。当时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领导人之一。
〔4〕 孙夫人 即宋庆龄,广东文昌人,政治家。
〔5〕 笔会 带有国际性的著作家团体,一九二一年在伦敦成立。
中国分会由蔡元培任理事长,一九二九年十二月成立于上海,后来自行涣散。
〔6〕 梅兰芳博士 一九三○年梅兰芳赴美访问时,美国波摩那大学及南加州大学曾
授予他文学博士的荣誉学位。
〔7〕 邵洵美(1906—1968) 浙江余姚人。曾出资创办金屋书店,主编《
金屋月刊》,提倡唯美主义文学。著有诗集《花一般的罪恶》等。
〔8〕 张若谷 江苏南汇(今属上海)人,当时的投机文人。他在一九三三年二月十
八日《大晚报》发表《五十分钟和萧伯纳在一起》一文,其中记述给萧伯纳送礼时的情形说
:“笔会的同人,派希腊式鼻子的邵洵美做代表,捧了一只大的玻璃框子,里面装了十几个
北平土产的泥制优伶脸谱,红面孔的关云长,白面孔的曹操,长胡子的老生,包扎头的花旦
,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萧老头儿装出似乎很有兴味的样子,指着一个长白胡须和他有些相
像的脸谱,微笑着问道:‘这是不是中国的老爷?’‘不是老爷,是舞台上的老头儿。’我
对他说。他好像没有听见,仍旧笑嘻嘻地指着一个花旦的脸谱说:‘她不是老爷的女儿吧?
’”据张若谷自称,他所说的“舞台上的老头儿”,是讽刺萧伯纳的。
〔9〕 木村毅 当时日本改造社的记者。在萧伯纳将到上海时,他被派前来采访,并
约鲁迅为《改造》杂志撰写关于萧伯纳的文章。
〔10〕 英字新闻 指上海《字林西报》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一段报导:“回答着
关于被压迫民族和他们应当怎么干的问题,萧伯纳先生说:‘他们应当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中国也应当这样干。中国的民众应当自己组织起来,并且,他们所要挑选的自己的统治者
,不是什么戏子或者封建的王公’”。
〔11〕 日本字新闻 指上海《每日新闻》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的一段报导:“中
国记者问:‘对于中国政府的你的意见呢?’——‘在中国,照我所知道,政府有好几个,
你是指那一个呀?’”
〔12〕 汉字新闻 据《萧伯纳在上海》一书所引,当时上海有中文报纸曾报导萧伯
纳的话说:“中国今日所需要者为良好政府,要知好政府及好官吏,绝非一般民众所欢迎”
。
《萧伯纳在上海》序〔1〕现在的所谓“人”,身体外面总得包上一点东西,绸缎,毡
布,纱葛都可以。就是穷到做乞丐,至少也得有一条破裤子;就是被称为野蛮人的,小肚前
后也多有了一排草叶子。要是在大庭广众之前自己脱去了,或是被人撕去了,这就叫作不成
人样子。
虽然不像样,可是还有人要看,站着看的也有,跟着看的也有,绅士淑女们一齐掩住了
眼睛,然而从手指缝里偷瞥几眼的也有,总之是要看看别人的赤条条,却小心着自己的整齐
的衣裤。
人们的讲话,也大抵包着绸缎以至草叶子的,假如将这撕去了,人们就也爱听,也怕听
。因为爱,所以围拢来,因为怕,就特地给它起了一个对于自己们可以减少力量的名目,称
说这类的话的人曰“讽刺家”。
伯纳·萧一到上海,热闹得比泰戈尔还利害,不必说毕力涅克(BorisPllni
ak)和穆杭(PaulMorand)了,〔2〕我以为原因就在此。
还有一层,是“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3〕,但这是英国的事情,古来只能“道路以
目”〔4〕的人们是不敢的。不过时候也到底不同了,就要听洋讽刺家来“幽默”一回,大
家哈哈一下子。
还有一层,我在这里不想提。
但先要提防自己的衣裤。于是各人的希望就不同起来了。
蹩脚愿意他主张拿拐杖,癞子希望他赞成戴帽子,涂了脂粉的想他讽刺黄脸婆,民族主
义文学者要靠他来压服了日本的军队。但结果如何呢?结果只要看唠叨的多,就知道不见得
十分圆满了。
萧的伟大可又在这地方。英系报,日系报,白俄系报,虽然造了一些谣言,而终于全都
攻击起来,就知道他决不为帝国主义所利用。至于有些中国报,那是无须多说的,因为原是
洋大人的跟丁。这跟也跟得长久了,只在“不抵抗”或“战略关系”上,这才走在他们军队
的前面。
萧在上海不到一整天,而故事竟有这么多,倘是别的文人,恐怕不见得会这样的。这不
是一件小事情,所以这一本书,也确是重要的文献。在前三个部门之中,就将文人,政客,
军阀,流氓,叭儿的各式各样的相貌,都在一个平面镜里映出来了。说萧是凹凸镜,我也不
以为确凿。
余波流到北平,还给大英国的记者一个教训:他不高兴中国人欢迎他。二十日路透电说
北平报章多登关于萧的文章,是“足证华人传统的不感觉苦痛性”。〔5〕胡适博士尤其超
脱,说是不加招待,倒是最高尚的欢迎。〔6〕“打是不打,不打是打!”〔7〕这真是一
面大镜子,真是令人们觉得好像一面大镜子的大镜子,从去照或不愿去照里,都装模作样的
显出了藏着的原形。在上海的一部分,虽然用笔和舌的还没有北平的外国记者和中国学者的
巧妙,但已经有不少的花样。旧传的脸谱本来也有限,虽有未曾收录的,或后来发表的东西
,大致恐怕总在这谱里的了。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八日灯下,鲁迅。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野草书屋出版的《萧伯纳在上海》。
《萧伯纳在上海》,乐雯(瞿秋白)编译,辑入上海中外报纸对于萧在上海停留期间的
记载和评论。在该书的《写在前面》中说,编译这书的主要用意,是把它“当作一面平面镜
子,在这里,可以看看真的萧伯纳和各种人物自己的原形。”
〔2〕 泰戈尔 一九二四年四月曾来我国访问。毕力涅克一九二六年曾来我国。穆杭
又译莫朗,法国作家,一九三一年曾来我国。
〔3〕 “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 英国哲学家约翰·穆勒(1806—1873)的
话。
〔4〕 “道路以目” 语见《国语·周语》:周厉王暴虐无道,“国人莫敢言,道路
以目。”据三国时吴国韦昭注:“不敢发言,以目相眄而已”。
〔5〕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萧伯纳由上海到北平,同日英国路透社发出电讯说:
“政府机关报(按指国民党政府的报纸)今晨载有大规模之战事正在发展中之消息,而仍以
广大之篇幅载萧伯纳抵北事,闻此足证华人传统的不感觉痛苦性。”
〔6〕 胡适的话,见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 路透社另一电讯:
“胡适之于萧氏抵平之前夕发表一文,其言曰,余以为对于特客如萧伯纳者之最高尚的
欢迎,无过于任其独来独往,听渠晤其所欲晤者,见其所欲见者云。”
〔7〕 “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见宋代张耒《明道杂志》:“殿中丞丘浚,多言
人也。尝在杭谒珊禅师。珊见之殊傲。俄顷,有州将子弟来谒,珊降阶接礼甚恭。浚不能平
。子弟退,乃问珊曰:‘和尚接浚甚做,而接州将子弟乃尔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
接是接。’浚勃然起,掴珊数下,乃徐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
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
推定孔夫子有胃病〔1〕
——“学匪”派考古学之一“缠足”罢,从明朝到清朝的带些考据气息的著作中,往往
有一篇关于这事起源的迟早的文章。为什么要考究这样下等事呢,现在不说他也罢,总而言
之,是可以分为两大派的,一派说起源早,一派说起源迟。说早的一派,看他的语气,是赞
成缠足的,事情愈古愈好,所以他一定要考出连孟子的母亲,也是小脚妇人的证据来。说迟
的一派却相反,他不大恭维缠足,据说,至早,亦不过起于宋朝的末年。
其实,宋末,也可以算得古的了。不过不缠之足,样子却还要古,学者应该“贵古而贱
今”,斥缠足者,爱古也。但也有失怀了反对缠足的成见,假造证据的,例如前明才子杨升
庵先生,他甚至于替汉朝人做《杂事秘辛》〔2〕,来证明那时的脚是“底平趾敛”。
于是又有人将这用作缠足起源之古的材料,说既然“趾敛”,可见是缠的了。但这是自
甘于低能之谈,这里不加评论。
照我的意见来说,则以上两大派的话,是都错,也都对的。现在是古董出现的多了,我
们不但能看见汉唐的图画,也可以看到晋唐古坟里发掘出来的泥人儿。那些东西上所表现的
女人的脚上,有圆头履,有方头履,可见是不缠足的。古人比今人聪明,她决不至于缠小脚
而穿大鞋子,里面塞些棉花,使自己走得一步一拐。
但是,汉朝就确已有一种“利屣”〔3〕,头是尖尖的,平常大约未必穿罢,舞的时候
,却非此不可。不但走着爽利,“潭腿”〔4〕似的踢开去之际,也不至于为裙子所碍,甚
至于踢下裙子来。那时太太们固然也未始不舞,但舞的究以倡女为多,所以倡伎就大抵穿着
“利屣”,穿得久了,也免不了要“趾敛”
的。然而伎女的装束,是闺秀们的大成至圣先师,这在现在还是如此,常穿利屣,即等
于现在之穿高跟皮鞋,可以俨然居炎汉〔5〕“摩登女郎”之列,于是乎虽是名门淑女,脚
尖也就不免尖了起来。先是倡伎尖,后是摩登女郎尖,再后是大家闺秀尖,最后才是“小家
碧玉”〔6〕一齐尖。待到这些“碧玉”们成了祖母时,就入于利屣制度统一脚坛的时代了
。
当民国初年,“不佞”观光北京的时候,听人说,北京女人看男人是否漂亮(自按:盖
即今之所谓“摩登”也)的时候,是从脚起,上看到头的。所以男人的鞋袜,也得留心,脚
样更不消说,当然要弄得齐齐整整,这就是天下之所仁有“包脚布”的原因。仓颉造字,我
们是知道的,谁造这布的呢,却还没有研究出。但至少是“古已有之”,唐朝张族鸟作的《
朝野佥载》〔7〕罢,他说武后朝有一位某男士,将脚裹得窄窄的,人们见了都发笑。可见
盛唐之世,就已有了这一种玩意儿,不过还不是很极端,或者还没有很普及。然而好像终于
普及了。
由宋至清,绵绵不绝,民元革命以后,革了与否,我不知道,因为我是专攻考“古”学
的。
然而奇怪得很,不知道怎的(自按:此处似略失学者态度),女士们之对于脚,尖还不
够,并且勒令它“小”起来了,最高模范,还竟至于以三寸为度。这么一来,可以不必兼买
利屣和方头履两种,从经济的观点来看,是不算坏的,可是从卫生的观点来看,却未免有些
“过火”,换一句话,就是“走了极端”了。
我中华民族虽然常常的自命为爱“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过激的
。譬如对于敌人罢,有时是压服不够,还要“除恶务尽”,杀掉不够,还要“食肉寝皮”〔
8〕。
但有时候,却又谦虚到“侵略者要进来,让他们进来。也许他们会杀了十万中国人。不
要紧,中国人有的是,我们再有人上去”。这真教人会猜不出是真痴还是假呆。而女人的脚
尤其是一个铁证,不小则已,小则必求其三寸,宁可走不成路,摆摆摇摇。慨自辫子肃清以
后,缠足本已一同解放的了,老新党的母亲们,鉴于自己在皮鞋里塞棉花之麻烦,一时也确
给她的女儿留了天足。然而我们中华民族是究竟有些“极端”的,不多久,老病复发,有些
女士们已在别想花样,用一枝细黑柱子将脚跟支起,叫它离开地球。她到底非要她的脚变把
戏不可。由过去以测将来,则四朝(假如仍旧有朝代的话)之后,全国女人的脚趾都和小腿
成一直线,是可以有八九成把握的。
然则圣人为什么大呼“中庸”呢?曰:这正因为大家并不中庸的缘故。人必有所缺,这
才想起他所需。穷教员养不活老婆了,于是觉到女子自食其力说之合理,并且附带地向男女
平权论卢头;富翁胖到要发哮喘病了,才去打高而富球,从此主张运动的紧要。我们平时,
是决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头,或一个肚子,应该加以优待的,然而一旦头痛肚泻,这才记起了
他们,并且大有休息要紧,饮食小心的议论。倘有谁听了这些议论之后,便贸贸然决定这议
论者为卫生家,可就失之十丈,差以亿里了。
倒相反,他是不卫生家,议论卫生,正是他向来的不卫生的结果的表现。孔子曰,“不
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9〕以孔子交游之广,事实
上没法子只好寻狂狷相与,这便是他在理想上之所以哼着“中庸,中庸”的原因。
以上的推定假使没有错,那么,我们就可以进而推定孔子晚年,是生了胃病的了。“割
不正不食”,这是他老先生的古板规矩,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条令却有些稀奇。他
并非百万富翁或能收许多版税的文学家,想不至于这么奢侈的,除了只为卫生,意在容易消
化之外,别无解法。况且“不撤姜食”〔10〕,又简直是省不掉暖胃药了。何必如此独厚
于胃,念念不忘呢?曰,以其有胃病之故也。
倘说:坐在家里,不大走动的人们很容易生胃病,孔子周游列国〔11〕,运动王公,
该可以不生病证的了。那就是犯了知今而不知古的错误。盖当时花旗白面〔12〕,尚未输
入,土磨麦粉,多含灰沙,所以分量较今面为重;国道尚未修成,泥路甚多凹凸,孔子如果
肯走,那是不大要紧的,而不幸他偏有一车两马。胃里袋着沉重的面食,坐在车子里走着七
高八低的道路,一颠一顿,一掀一坠,胃就被坠得大起来,消化力随之减少,时时作痛;每
餐非吃“生姜”不可了。所以那病的名目,该是“胃扩张”;那时候,则是“晚年”,约在
周敬王十年以后。
以上的推定,虽然简略,却都是“读书得间”的成功。但若急于近功,妄加猜测,即很
容易陷于“多疑”的谬误。例如罢,二月十四日《申报》载南京专电云:“中执委会令各级
党部及人民团体制‘忠孝仁爱信义和平’〔13〕匾额,悬挂礼堂中央,以资启迪。”看了
之后,切不可便推定为各要人讥大家为“忘八”〔14〕;三月一日《大晚报》〔15〕载
新闻云:“孙总理夫人宋庆龄女士自归国寓沪后,关于政治方面,不闻不问,惟对社会团体
之组织非常热心。据本报记者所得报告,前日有人由邮政局致宋女士之索诈信K(自按:原?保┘稻臼械本峙勺び示旨觳榇觳樵辈榛瘢苯髡┬沤亓簦烦时ㄊ懈!笨戳
酥螅睬胁豢杀阃贫ㄋ湮芾矸蛉怂闻康男偶渤T谟示直坏本峙稍彼觳椤?
盖虽“学匪派考古学”,亦当不离于“学”,而以“考古”为限的。
三月四日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六日《论语》第十三期,署名何干。
〔2〕 《杂事秘辛》 笔记小说,一卷,旧题无名氏撰,伪托为东汉佚书,实为明代
杨慎(号升庵)作。写东汉桓帝(刘志)选梁莹为妃的故事。其中有一段描写梁莹的脚:“
足长八寸,跗丰研,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杨慎在该书跋语中说:“予
尝搜考弓足原始,不得。及见‘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语,则缠足后汉已自有之。”按
杨慎是持缠足起源较早一说的。
〔3〕 “利屣”一种舞鞋。《史记·货殖列传》:“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a鸣琴
,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
〔4〕 “潭腿” 拳术的一种,相传由清代山东龙潭寺的和尚创立,故称。
〔5〕 炎汉 即汉代。过去阴阳家用金木水火土五行(也称五德)
相生相克的循环变化来说明王朝更替;他们认为汉朝属火,故称“炎汉”。
〔6〕 “小家碧玉” 语出南朝乐府《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碧
玉原系人名,旧时常以“小家碧玉”称小康人家的少女。
〔7〕 《朝野佥载》 唐代张族鸟作,内容系记载唐代的故事和琐闻。按该书没有鲁
迅所引一事的记载。
〔8〕 “除恶务尽” 语出《尚书·泰誓》:“树德欲滋,除恶务本。”“食肉寝皮
”,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然二子者,譬如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
〔9〕 语见《论语·子路》。据宋代朱熹注:“行,道也。
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
〔10〕 “割不正不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撤姜食”等语,都见《论
语·乡党》。
〔11〕 孔子周游列国 孔丘于鲁定公十二年至鲁哀公十一年(前498—前484
)离开鲁国,周游宋、卫、陈、蔡、齐、楚等国,游说诸侯,终不见用。
〔12〕 花旗白面 由美国进口的面粉。
〔13〕 “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当时国民党政客戴季陶等宣扬的所谓“八德”。国
民党当局为了加强其封建法西斯统治,强令机关团体将它制匾悬挂于礼堂,国民党教育部又
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宣布以此为“小学公民训练标准”。
〔14〕 “忘八” 封建时代流行的俗语,指忘记了概括封建道德要义的“孝、悌、
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的最后一个“耻”字,也即“无耻”的意思。
〔15〕 《大晚报》 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二日在上海创刊,张竹平创办,后为国民党
财阀孔祥熙收买,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停刊。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1〕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来由,已经在《呐喊》的序文上,约略说过了。这里还应该
补叙一点的,是当我留心文学的时候,情形和现在很不同: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
的也决不能称为文学家,所以并没有人想在这一条道路上出世。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
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
但也不是自己想创作,注重的倒是在绍介,在翻译,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别是被压迫
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为那时正盛行着排满论,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为
同调的。所以“小说作法”之类,我一部都没有看过,看短篇小说却不少,小半是自己也爱
看,大半则因了搜寻绍介的材料。也看文学史和批评,这是因为想知道作者的为人和思想,
以便决定应否绍介给中国。和学问之类,是绝不相干的。
因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因此所看的俄国,波兰以及巴尔
干诸小国作家的东西就特别多。
也曾热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记得当时最爱看的作者,是俄国的果
戈理(NAGogol)和波兰的显克微支(HASienkiewitz)〔2〕。日本的
,是夏目漱石和森鸥外〔3〕。
回国以后,就办学校,再没有看小说的工夫了,这样的有五六年。为什么又开手了呢?
——这也已经写在《呐喊》的序文里,不必说了。但我的来做小说,也并非自以为有做小说
的才能,只因为那时是住在北京的会馆〔4〕里的,要做论文罢,没有参考书,要翻译罢,
没有底本,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这就是《狂人日记》。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
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
但是《新青年》的编辑者,却一回一回的来催,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里我必得记念
陈独秀〔5〕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
自然,做起小说来,总不免自己有些主见的。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
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
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
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
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
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
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
我做完之后,总要看两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没有
相宜的白话,宁可引古语,希望总有人会懂,只有自己懂得或流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来的字
句,是不大用的。这一节,许多批评家之中,只有一个人看出来了,但他称我为 Styl
ist〔6〕。
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
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
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有人说,我的
那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那是完全胡说的。
不过这样的写法,有一种困难,就是令人难以放下笔。一气写下去,这人物就逐渐活动
起来,尽了他的任务。但倘有什么分心的事情来一打岔,放下许久之后再来写,性格也许就
变了样,情景也会和先前所豫想的不同起来。例如我做的《不周山》,原意是在描写性的发
动和创造,以至衰亡的,而中途去看报章,见了一位道学的批评家攻击情诗〔7〕的文章,
心里很不以为然,于是小说里就有一个小人物跑到女娲的两腿之间来,不但不必有,且将结
构的宏大毁坏了。但这些处所,除了自己,大概没有人会觉到的,我们的批评大家成仿吾先
生,还说这一篇做得最出色。
我想,如果专用一个人做骨干,就可以没有这弊病的,但自己没有试验过。
忘记是谁说的了,总之是,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8〕
我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我常在学学这一
种方法,可惜学不好。
可省的处所,我决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我也决不硬做,但这是因为我那时别有收入
,不靠卖文为活的缘故,不能作为通例的。
还有一层,是我每当写作,一律抹杀各种的批评。因为那时中国的创作界固然幼稚,批
评界更幼稚,不是举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倘将这些放在眼里,就要自命不凡,或觉得非
自杀不足以谢天下的。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
但我常看外国的批评文章,因为他于我没有恩怨嫉恨,虽然所评的是别人的作品,却很
有可以借镜之处。但自然,我也同时一定留心这批评家的派别。
以上,是十年前的事了,此后并无所作,也没有长进,编辑先生要我做一点这类的文章
,怎么能呢。拉杂写来,不过如此而已。
三月五日灯下。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六月上海天马书店出版的《创作的经验》一书。
〔2〕 显克微支(1846—1916)波兰作家。作品主要反映波兰农民的痛苦生
活和波兰人民反对异族侵略的斗争。著有历史小说三部曲《火与剑》、《洪流》、《伏洛窦
耶夫斯基先生》和中篇小说《炭画》等。
〔3〕 夏目漱石(1867—1916) 日本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我是猫》、
中篇小说《哥儿》等。森鸥外(1862—1922),日本小说家、文学评论家,著有小
说《舞姬》等。
〔4〕 会馆 指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县馆”。一九一二年五月至一九一
九年十一月作者曾在此寄住。
〔5〕 陈独秀(1880—1942〕 字仲甫,安徽怀宁人,原为北京大学教授,
《新青年》杂志的创办人,“五四”时期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主要人物。中国共产党成立后任
党的总书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后期,推行右倾投降主义路线,致使革命遭到失败;以后
他成为取消主义者,并与托洛茨基分子相勾结,成立反党小组织,一九二九年十一月被开除
出党。“五四”时期,他在致周作人的函件中,极力敦促鲁迅从事小说写作,如一九二○年
三月十一日信:“我们很盼望豫才先生为《新青年》创作小说,请先生告诉他。”又八月二
十二日信:“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
〔6〕 Stylist 英语:文体家。作者这里所指似为黎锦明。黎在《论体裁描
写与中国新文艺》(见《文学周报》第五卷第二期,一九二八年二月合订本)一文中说:“
西欧的作家对于体裁,是其第一安到著作的路的门径,还竟有所谓体裁家(Stylist
)者。……我们的新文艺,除开鲁迅叶绍钧二三人的作品还可见到有体裁的修养外,其余大
都似乎随意的把它挂在笔头上。”
〔7〕 一位道学的批评家 指胡梦华。他在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时事新报·学
灯》上发表《读了〈蕙的风〉以后》,攻击汪静之作的诗集《蕙的风》,认为其中某些情诗
是“堕落轻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参看《热风·反对“含泪”的批评家》。
〔8〕 这是东晋画家顾恺之的话,见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
按即顾恺之)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
写照,正在阿堵中。’”阿堵,当时俗语:这个。
关于女人〔1〕
国难期间,似乎女人也特别受难些。一些正人君子责备女人爱奢侈,不肯光顾国货。就
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关的,都成了罪状。仿佛男人都做了苦行和尚,女人都进
了修道院,国难就会得救似的。
其实那不是女人的罪状,正是她的可怜。这社会制度把她挤成了各种各式的奴隶,还要
把种种罪名加在她头上。西汉末年,女人的“堕马髻”,“愁眉啼妆”〔2〕,也说是亡国
之兆。
其实亡汉的何尝是女人!不过,只要看有人出来唉声叹气的不满意女人的妆束,我们就
知道当时统治阶级的情形,大概有些不妙了。
奢侈和淫靡只是一种社会崩溃腐化的现象,决不是原因。
私有制度的社会,本来把女人也当做私产,当做商品。一切国家,一切宗教都有许多稀
奇古怪的规条,把女人看做一种不吉利的动物,威吓她,使她奴隶般的服从;同时又要她做
高等阶级的玩具。正像现在的正人君子,他们骂女人奢侈,板起面孔维持风化,而同时正在
偷偷地欣赏着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剌伯的一个古诗人说:“地上的天堂是在圣贤的经书上,马背上,女人的胸脯上。”
〔3〕这句话倒是老实的供状。
自然,各种各式的卖淫总有女人的份。然而买卖是双方的。没有买淫的嫖男,那里会有
卖淫的娼女。所以问题还在买淫的社会根源。这根源存在一天,也就是主动的买者存在一天
,那所谓女人的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会消灭。男人是私有主的时候,女人自身也不过是男人
的所有品。也许是因此罢,她的爱惜家财的心或者比较的差些,她往往成了“败家精”。何
况现在买淫的机会那么多,家庭里的女人直觉地感觉到自己地位的危险。民国初年我就听说
,上海的时髦是从长三幺二〔4〕传到姨太太之流,从姨太太之流再传到太太奶奶小姐。这
些“人家人”,多数是不自觉地在和娼妓竞争,——自然,她们就要竭力修饰自己的身体,
修饰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这修饰的代价是很贵的,而且一天一天的贵起来,不但是物
质上的,而且还有精神上的。
美国一个百万富翁说:“我们不怕共匪(原文无匪字,谨遵功令改译),我们的妻女就
要使我们破产,等不及工人来没收。”中国也许是惟恐工人“来得及”,所以高等华人的男
女这样赶紧的浪费着,享用着,畅快着,那里还管得到国货不国货,风化不风化。然而口头
上是必须维持风化,提倡节俭的。
四月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六号,署名洛文。
按本篇和下面一篇《真假堂吉诃德》以及《伪自由书》中的《王道诗话》、《伸冤》、
《曲的解放》、《迎头经》、《出卖灵魂的秘诀》、《最艺术的国家》、《内外》、《透底
》、《大观园的人才》,《准风月谈》中的《中国文与中国人》等十二篇文章,都是一九三
三年瞿秋白在上海时所作,其中有的是根据鲁迅的意见或与鲁迅交换意见后写成的。鲁迅对
这些文章曾作过字句上的改动(个别篇改换了题目),并请人誊抄后,以自己使用的笔名,
寄给《申报·自由谈》等报刊发表,后来又分别将它们收入自己的杂文集。
〔2〕 “堕马髻”、“愁眉啼妆”见《后汉书·梁冀传》:汉顺帝时大将军梁冀妻孙
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唬(啼)妆、堕马髻。”
据唐代李贤注引《风俗通》说:“愁眉者,细而曲折;唬妆者,薄拭目下若啼处;堕马
髻者,侧在一边。”
〔3〕 阿剌伯古诗人 指穆塔纳比(Mutanabbi,915—965)。他在
晚年写了一首无题的抒情诗,最后四句是:“美丽的女人给了我短暂的幸福,后来一片荒漠
就把我们隔断开。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骑在骏马的鞍上。而经书——则时时刻刻是最好
的伴侣!”
〔4〕 长三幺二 旧时上海妓院中妓女的等级名称,头等的叫做长三,二等的叫做幺
二。
真假堂吉诃德〔1〕
西洋武士道〔2〕的没落产生了堂·吉诃德那样的戆大。他其实是个十分老实的书呆子
。看他在黑夜里仗着宝剑和风车开仗,〔3〕的确傻相可掬,觉得可笑可怜。
然而这是真正的吉诃德。中国的江湖派和流氓种子,却会愚弄吉诃德式的老实人,而自
己又假装着堂·吉诃德的姿态。《儒林外史》上的几位公子,慕游侠剑仙之为人,结果是被
这种假吉诃德骗去了几百两银子,换来了一颗血淋淋的猪头,〔4〕——那猪算是侠客的“
君父之仇”了。
真吉诃德的做傻相是由于自己愚蠢,而假吉诃德是故意做些傻相给别人看,想要剥削别
人的愚蠢。
可是中国的老百姓未必都还这么蠢笨,连这点儿手法也看不出来。
中国现在的假吉诃德们,何尝不知道大刀不能救国,他们却偏要舞弄着,每天“杀敌几
百几千”的乱嚷,还有人“特制钢刀九十九,去赠送前敌将士”〔5〕。可是,为着要杀猪
起见,又舍不得飞机捐〔6〕,于是乎“武器不精良”的宣传,一面作为节节退却或者“诱
敌深入”〔7〕的解释,一面又借此搜括一些杀猪经费。可惜前有慈禧太后〔8〕,后有袁
世凯,——清末的兴复海军捐建设了颐和园,民四的“反日”爱国储金〔9〕,增加了讨伐
当时革命军的军需,——不然的话,还可以说现在发现了一个新发明。
他们何尝不知道“国货运动”〔10〕振兴不了什么民族工业,国际的财神爷扼住了中
国的喉咙,连气也透不出,甚么“国货”都跳不出这些财神的手掌心。然而“国货年”是宣
布了,“国货商场”是成立了,像煞有介事的,仿佛抗日救国全靠一些戴着假面具的买办多
赚几个钱。这钱还是从猪狗牛马身上剥削来的。不听见“增加生产力”,“劳资合作共赴国
难”的呼声么?原本不把小百姓当人看待,然而小百姓做了猪狗牛马还是要负“救国责任”
!结果,猪肉供给假吉诃德吃,而猪头还是要斫下来,挂出去,以为“捣乱后方”者戒。
他们何尝不知道什么“中国固有文化”咒不死帝国主义,无论念几千万遍“不仁不义”
或者金光明咒〔11〕,也不会触发日本地震,使它陆沉大海。然而他们故意高喊恢复“民
族精神”,仿佛得了什么祖传秘诀。意思其实很明白,是要小百姓埋头治心,多读修身教科
书。这固有文化本来毫无疑义:是岳飞式的奉旨不抵抗〔12〕的忠,是听命国联爷爷的孝
,是斫猪头,吃猪肉,而又远庖厨〔13〕的仁爱,是遵守卖身契约的信义,是“诱敌深入
”的和平。而且,“固有文化”之外,又提倡什么“学术救国”,引证西哲菲希德〔14〕
之言等类的居心,又何尝不是如此。
假吉诃德的这些傻相,真教人哭笑不得;你要是把假痴假呆当做真痴真呆,当真认为可
笑可怜,那就未免傻到不可救药了。
四月十一日。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六号,署名洛文。
〔2〕 武士道 原指日本幕府时代武士所遵守的封建道德(忠君、节义、勇武、坚忍
等)。西洋武士道,指西欧骑士精神。骑士,西欧中世纪封建时代的军人,属小封建主。他
们标榜忠诚笃实,尚任侠,好冒险,崇尚爱情,艳羡贵妇。骑士盛行于十一至十四世纪,后
因封建制解体和武器、战术的改进,渐趋没落。
〔3〕 堂·吉诃德仗着宝剑和风车打仗的事,见《堂吉诃德》第八章。
〔4〕 《儒林外史》第十二回写有娄姓两公子被张铁臂骗取白银五百两的事。
〔5〕 “特制钢刀”的事,见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二日《申报》:上海有个叫王述的人
,特别定制大刀九十九把,捐赠给当时防守喜峰口等处的宋哲元部队。
〔6〕 飞机捐 一九三三年初,国民党政府决定举办航空救国飞机捐。稍后,组织中
华航空救国会(后改名为中国航空协会),在各地发行航空奖券,强行募捐。
〔7〕 “诱敌深入” 九一八事变后,国民党政府采取“不抵抗”
政策,不断丧失国土,却妄说是战略上的“诱敌深入”。这类欺骗宣传充斥于当时的反
动报刊,如一九三三年二月六日南京《救国日报》的社论中就说:“浸使政府为战略关系,
须暂时放弃北平以便引敌深入聚而歼之……故吾主张政府应严厉责成张学良,使之以武力制
止反对运动,若不得已,虽流血亦所不辞。”
〔8〕 慈禧太后(1885—1908) 满族,即叶赫那拉氏,咸丰帝妃,同治继
位后被尊为太后,成为清末同治、光绪两朝的实际统治者。一八八八年(光绪十四年),她
把建设北洋舰队的海军经费八千万两白银,移用于修建颐和园。
〔9〕 “反日”爱国储金 一九一五年(民国四年)五月九日,袁世凯接受了日本帝
国主义提出的侵略中国的“二十一条”,北京、上海等地群众为了反日救国,曾发起救国储
金,并成立了救国储金团。但储金团却为袁世凯所把持,储金存入当时他所控制的中国银行
和交通银行,并被他挪用为活动帝制的经费。
〔10〕 “国货运动” 一九三三年,上海工商界发起将该年定为“国货年”,在元
旦举行游行大会,并成立“国货商场”和“中华国货产销合作协会”,出版《国货周刊》,
宣扬“国货救国”。
〔11〕 金光明咒 指《金光明经》,佛经的一种。“九一八”以后,上海、北平等
地国民党“要人”纷纷联名发起“金光明道场”之类的所谓“佛法救国”活动。一九三二年
七月十六日上海《时事新报》以《发起金光明道场戴季陶先生之“经咒救国”》为题,报导
了这类活动。
〔12〕 岳飞奉旨不抵抗 岳飞在抗金中战功卓著,但主张议和的宋高宗(赵构)听
信内奸秦桧的谗言,在一天内连下十二道金牌把他从前线召回,并以“谋反”的罪名将他下
狱处死。
〔13〕 远庖厨 语见《孟子·梁惠王》:“君子之于禽畜也,见其生不忍见甚死,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14〕 菲希德 (JAGAFichte,1762—1814) 通译费希特,德
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著有《知识学基础》、《人的天职》等。他主张用科技强化德意志民族
,强调民族至上。
《守常全集》题记〔1〕
我最初看见守常〔2〕先生的时候,是在独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样进行《新青年》的集会
上,这样就算认识了。不知道他其时是否已是共产主义者。总之,给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诚
实,谦和,不多说话。《新青年》的同人中,虽然也很有喜欢明争暗斗,扶植自己势力的人
,但他一直到后来,绝对的不是。
他的模样是颇难形容的,有些儒雅,有些朴质,也有些凡俗。所以既像文士,也像官吏
,又有些像商人。这样的商人,我在南边没有看见过,北京却有的,是旧书店或笺纸店的掌
柜。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们枪击徒手请愿的学生的那一次,他也在群众中,给一
个兵抓住了,问他是何等样人。答说是“做买卖的”。兵道:“那么,到这里来干什么?滚
你的罢!”一推,他总算逃得了性命。
倘说教员,那时是可以死掉的。
然而到第二年,他终于被张作霖们害死了。
段将军的屠戮,死了四十二人,其中有几个是我的学生,我实在很觉得一点痛楚;张将
军的屠戮,死的好像是十多人,手头没有记录,说不清楚了,但我所认识的只有一个守常先
生。在厦门〔3〕知道了这消息之后,椭圆的脸,细细的眼睛和胡子,蓝布袍,黑马褂,就
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其间还隐约看见绞首台。痛楚是也有些的,但比先前淡漠了。这是我
历来的偏见:见同辈之死,总没有像见青年之死的悲伤。
这回听说在北平公然举行了葬式〔4〕,计算起来,去被害的时候已经七年了。这是极
应该的。我不知道他那时被将军们所编排的罪状,——大概总不外乎“危害民国”罢。然而
仅在这短短的七年中,事实就铁铸一般的证明了断送民国的四省的并非李大钊,却是杀戮了
他的将军!
那么,公然下葬的宽典,该是可以取得的了。然而我在报章上,又看见北平当局的禁止
路祭和捕拿送葬者的新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回恐怕是“妨害治安”了罢。倘其果然
,则铁铸一般的反证,实在来得更加神速:看罢,妨害了北平的治安的是日军呢还是人民!
但革命的先驱者的血,现在已经并不希奇了。单就我自己说罢,七年前为了几个人,就
发过不少激昂的空论,后来听惯了电刑,枪毙,斩决,暗杀的故事,神经渐渐麻木,毫不吃
惊,也无言说了。我想,就是报上所记的“人山人海”去看枭首示众的头颅的人们,恐怕也
未必觉得更兴奋于看赛花灯的罢。血是流得太多了。
不过热血之外,守常先生还有遗文在。不幸对于遗文,我却很难讲什么话。因为所执的
业,彼此不同,在《新青年》时代,我虽以他为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伙伴,却并未留心他的文
章,譬如骑兵不必注意于造桥,炮兵无须分神于驭马,那时自以为尚非错误。所以现在所能
说的,也不过:一,是他的理论,在现在看起来,当然未必精当的;二,是虽然如此,他的
遗文却将永住,因为这是先驱者的遗产,革命史上的丰碑。
一切死的和活的骗子的一迭迭的集子,不是已在倒塌下来,连商人也“不顾血本”的只
收二三折了么?
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来测将来,洞若观火!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九夜,鲁迅谨记。
这一篇,是T先生要我做的,因为那集子要在和他有关系的G书局出版。我谊不容辞,
只得写了这一点,不久,便在《涛声》上登出来。但后来,听说那遗集稿子的有权者另托C
书局〔5〕去印了,至今没有出版,也许是暂时不会出版的罢,我虽然很后悔乱作题记的孟
浪,但我仍然要在自己的集子里存留,记此一件公案。十二月三十一夜,附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九日《涛声》第二卷第三十一期。
李大钊的文稿经李乐光收集整理,其中三十篇于一九三三年辗转交上海群众图书公司出
版,题名《守常全集》,并约请鲁迅作序,但在国民党统治下未能出版。一九三九年四月北
新书局以“社会科学研究社”名义印出初版,但当即为租界当局没收。一九四九年七月仍由
北新书局重印出书,改名为《守常文集》上册。
〔2〕 守常 李大钊(1889—1927),字守常,河北乐亭人,马克思列宁主
义在中国最初的传播者,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曾任北京《晨钟报》总编辑、北京大学教
授兼图书馆主任、《新青年》杂志编辑等。他积极领导了五四运动。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
成立后,一直负责北方区党的工作。一九二四年他代表中国共产党与孙中山商谈国共合作,
在帮助孙中山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改组国民党的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
。一九二七年四月六日在北京被奉系军阀张作霖逮捕,二十八日与范鸿绰、路友于、谭祖尧
、张挹兰(女)等十九人同时遇害。
〔3〕 这里应作“在广州”。作者于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六日离开厦门,十八日到达广
州。
〔4〕 一九三三年四月,北平群众在中国共产党的发动和领导下,为李大钊举行公葬
。四月二十三日由宣武门外下斜街移柩赴香山万安公墓,途经西四牌楼时,国民党军警特务
即以“妨害治安”为名,禁止群众送葬,并开枪射击,送葬者有多人受伤,四十余人当场被
捕。
〔5〕 T先生 指曹聚仁。G书局,指群众图书公司。C书局,指商务印书馆。
谈金圣叹〔1〕
讲起清朝的文字狱来,也有人拉上金圣叹〔2〕,其实是很不合适的。他的“哭庙”,
用近事来比例,和前年《新月》上的引据三民主义以自辩,并无不同,但不特捞不到教授而
且至于杀头,则是因为他早被官绅们认为坏货了的缘故。就事论事,倒是冤枉的。
清中叶以后的他的名声,也有些冤枉。他抬起小说传奇来,和《左传》《杜诗》并列,
实不过拾了袁宏道〔3〕辈的唾余;而且经他一批,原作的诚实之处,往往化为笑谈,布局
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这余荫,就使有一批人,堕入了对于《红楼梦》之类,
总在寻求伏线,挑剔破绽的泥塘。
自称得到古本,乱改《西厢》字句〔4〕的案子且不说罢,单是截去《水浒》的后小半
,〔5〕梦想有一个“嵇叔夜”来杀尽宋江们,也就昏庸得可以。虽说因为痛恨流寇的缘故
,但他是究竟近于官绅的,他到底想不到小百姓的对于流寇,只痛恨着一半:不在于“寇”
,而在于“流”。
百姓固然怕流寇,也很怕“流官”。记得民元革命以后,我在故乡,不知怎地县知事常
常掉换了。每一掉换,农民们便愁苦着相告道:“怎么好呢?又换了一只空肚鸭来了!”他
们虽然至今不知道“欲壑难填”的古训,却很明白“成则为王,败则为贼”的成语,贼者,
流着之王,王者,不流之贼也,要说得简单一点,那就是“坐寇”。中国百姓一向自称“蚁
民”,现在为便于譬喻起见,姑升为牛罢,铁骑一过,茹毛饮血,蹄骨狼藉,倘可避免,他
们自然是总想避免的,但如果肯放任他们自啮野草,苟延残喘,挤出乳来将这些“坐寇”喂
得饱饱的,后来能够比较的不复狼吞虎咽,则他们就以为如天之福。所区别的只在“流”与
“坐”,却并不在“寇”与“王”。试翻明末的野史,就知道北京民心的不安,在李自成入
京的时候,是不及他出京之际的利害的。〔6〕宋江据有山寨,虽打家劫舍,而劫富济贫,
金圣叹却道应该在童贯高俅辈的爪牙之前,一个个俯首受缚,他们想不懂。所以《水浒传》
纵然成了断尾巴蜻蜓,乡下人却还要看《武松独手擒方腊》〔7〕这些戏。
不过这还是先前的事,现在似乎又有了新的经验了。听说四川有一只民谣,大略是“贼
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的意思。汽车飞艇〔8〕,价值既远过于大轿马车,租界和
外国银行,也是海通以来新添的物事,不但剃尽毛发,就是刮尽筋肉,也永远填不满的。正
无怪小百姓将“坐寇”之可怕,放在“流寇”之上了。
事实既然教给了这些,仅存的路,就当然使他们想到了自己的力量。
五月三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上海《文学》第一卷第一号。
〔2〕 金圣叹(1608—1661) 名人瑞,原姓张,名采,吴县(今属江苏)
人,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改《西厢记》、《水浒传》等。据清代王应奎《柳南随笔》载:清
顺治十八年(1661),“大行皇帝(按指顺治)遗诏至苏,巡抚以下,大临府治。诸生
从而讦吴县令不法事,巡抚朱国治方翱令,于是诸生被系者五人。翌日诸生群哭于文庙,复
逮系至十三人,俱劾大不敬,而圣叹与焉。当是时,海寇入犯江南,衣冠陷贼者,坐反叛,
兴大狱。廷议遣大臣即讯并治诸生,及狱具,圣叹与十七人俱傅会逆案坐斩,家产箱没入官
。闻圣叹将死,大叹诧曰:
‘断头,至痛也。籍家,至惨也。而圣叹以不意得之,大奇!’于是一笑受刑,其妻子
亦遣戍边塞云。”
〔3〕 袁宏道(1568—1610) 字中郎,湖广公安(今属湖北)人,明代文
学家。他在《觞政》等文中肯定了小说、戏曲、民歌的地位,在《狂言》里的《读书》诗中
,把《离骚》、《庄子》、《西厢》、《水浒》和《焚书》并列。金圣叹也曾以《离骚》为
第一才子书,《南华经》(《庄子》)为第二才子书,《史记》为第三才子书,《杜诗》为
第四才子书,《水浒》为第五才子书,《西厢记》为第六才子书。
〔4〕 《西厢》 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杂剧,元代王实甫作。金圣叹在批注
《西厢》时,曾参校徐文长、徐士范、王伯良等较早的刻本,作了一些有根据的改动,但有
些却是主观妄改的,如将篇末“谢当今盛明唐圣主”改为“谢当今垂帘双圣主”,则更是为
了奉承清顺治皇帝及其母后而乱改的。
〔5〕 截去《水浒》的后小半 明中叶以后,《水浒传》有百回和一百二十回多种版
本流行。明崇祯十四年(1641)左右,金圣叹把《水浒》七十一回以后的章节全部删去
,另外伪造了一个“惊噩梦”的结局(卢俊义梦见知州“嵇叔夜”击溃了梁山队伍,并杀绝
起义者一百零八人),又把第一回改为楔子,成为七十回本。
〔6〕 李自成(1606—1645) 陕西米脂人,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
崇祯二年(1629)起义,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攻入北京,推翻明王朝。后
明将吴三桂勾引清兵入关,李兵败退出北京。据清初彭孙贻《平寇志》等野史记载,李自成
初进北京时,“贴安民榜云:‘大帅临城,秋毫无犯,敢有擅掠民财者,凌迟处死。’……
民间大喜,安堵如故。”
后来李自成退出北京时,“宫中火作,百姓知‘贼’走,必肆屠呈,各运器物,纵横堆
塞胡同口,尽以木石支户”。
〔7〕 《武松独手擒方腊》 过去流行于民间的戏剧。按《水浒传》百回和一百二十
回本,擒方腊的是鲁智深。
〔8〕 飞艇 当时对飞机的一种称呼。
又论“第三种人”〔1〕
戴望舒〔2〕先生远远的从法国给我们一封通信,叙述着法国AAEAAARA(革命文艺
家协会)得了纪德〔3〕的参加,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大会,猛烈的反抗德国法西斯谛的情
形,并且绍介了纪德的演说,发表在六月号的《现代》上。法国的文艺家,这样的仗义执言
的举动是常有的:较远,则如左拉为德来孚斯打不平〔4〕,法朗士当左拉改葬时候的讲演
〔5〕;较近,则有罗曼罗兰的反对战争。但这回更使我感到真切的欢欣,因为问题是当前
的问题,而我也正是憎恶法西斯谛的一个。不过戴先生在报告这事实的同时,一并指明了中
国左翼作家的“愚蒙”和像军阀一般的横暴,我却还想来说几句话。
但希望不要误会,以为意在辩解,希图中国也从所谓“第三种人”得到对于德国的被压
迫者一般的声援,——并不是的。
中国的焚禁书报,封闭书店,囚杀作者,实在还远在德国的白色恐怖以前,而且也得到
过世界的革命的文艺家的抗议了。〔6〕我现在要说的,不过那通然里的必须指出的几点。
那通信叙述过纪德的加入反抗运动之后,说道——“在法国文坛中,我们可以说纪律是
‘第三种人’,……自从他在一八九一年……起,一直到现在为止,他始终是一个忠实于他
的艺术的人。然而,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不一定就是资产阶级的‘帮闲者’,法国的
革命作家没有这种愚蒙的见解(或者不如说是精明的策略),因此,在热烈的欢迎之中,纪
德便在群众之间发言了。”
这就是说:“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就是“第三种人”,而中国的革命作家,却
“愚蒙”到指这种人为全是“资产阶级的帮闲者”,现在已经由纪德证实,是“不一定”的
了。
这里有两个问题应该解答。
第一,是中国的左翼理论家是否真指“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为全是“资产阶级的
帮闲者”?据我所知道,却并不然。左翼理论家无论如何“愚蒙”,还不至于不明白“为艺
术的艺术”在发生时,是对于一种社会的成规的革命,但待到新兴的战斗的艺术出现之际,
还拿着这老招牌来明明暗暗阻碍他的发展,那就成为反动,且不只是“资产阶级的帮闲者”
了。至于“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却并未视同一律。
因为不问那一阶级的作家,都有一个“自己”,这“自己”,就都是他本阶级的一分子
,忠实于他自己的艺术的人,也就是忠实于他本阶级的作者,在资产阶级如此,在无产阶级
也如此。这是极显明粗浅的事实,左翼理论家也不会不明白的。但这位——戴先生用“忠实
于自己的艺术”来和“为艺术的艺术”掉了一个包,可真显得左翼理论家的“愚蒙”透顶了
。
第二,是纪德是否真是中国所谓的“第三种人”?我没有读过纪德的书,对于作品,没
有加以批评的资格。但我相信:
创作和演说,形式虽然不同,所含的思想是决不会两样的。我可以引出戴先生所绍介的
演说里的两段来——“有人会对我说:‘在苏联也是这样的。’那是可能的事;但是目的却
是完全两样的,而且,为了要建设一个新社会起见,为了把发言权给与那些一向做着受压迫
者,一向没有发言权的人们起见,不得已的矫枉过正也是免不掉的事。
“我为什么并怎样会在这里赞同我在那边所反对的事呢?那就是因为我在德国的恐怖政
策中,见到了最可叹最可憎的过去底再演,在苏联的社会创设中,我却见到一个未来的无限
的允约。”
这说得清清楚楚,虽是同一手段,而他却因目的之不同而分为赞成或反抗。苏联十月革
命后,侧重艺术的“绥拉比翁的兄弟们”这团体,也被称为“同路人”,但他们却并没有这
么积极。中国关于“第三种人”的文字,今年已经汇印了一本专书〔7〕,我们可以查一查
,凡自称为“第三种人”的言论,可有丝毫近似这样的意见的么?倘其没有,则我敢决定地
说,“不可以说纪德是‘第三种人’”。
然而正如我说纪德不像中国的“第三种人”一样,戴望舒先生也觉得中国的左翼作家和
法国的大有贤愚之别了。他在参加大会,为德国的左翼艺术家同伸义愤之后,就又想起了中
国左翼作家的愚蠢横暴的行为。于是他临末禁不住感慨
——
“我不知道我国对于德国法西斯谛的暴行有没有什么表示。正如我们的军阀一样,我们
的文艺者也是勇于内战的。在法国的革命作家们和纪德携手的时候,我们的左翼作家想必还
在把所谓‘第三种人’当作唯一的敌手吧!”
这里无须解答,因为事实具在:我们这里也曾经有一点表示〔8〕,但因为和在法国两
样,所以情形也不同;刊物上也久不见什么“把所谓‘第三种人’当作唯一的敌手”的文章
,不再内战,没有军阀气味了。戴先生的豫料,是落了空的。
然而中国的左翼作家,这就和戴先生意中的法国左翼作家一样贤明了么?我以为并不这
样,而且也不应该这样的。如果声音还没有全被削除的时候,对于“第三种人”的讨论,还
极有从新提起和展开的必要。戴先生看出了法国革命作家们的隐衷,觉得在这危急时,和“
第三种人”携手,也许是“精明的策略”。但我以为单靠“策略”,是没有用的,有真切的
见解,才有精明的行为,只要看纪德的讲演,就知道他并不超然于政治之外,决不能贸贸然
称之为“第三种人”,加以欢迎,是不必别具隐衷的。不过在中国的所谓“第三种人”,却
还复杂得很。
所谓“第三种人”,原意只是说:站在甲乙对立或相斗之外的人。但在实际上,是不能
有的。人体有胖和瘦,在理论上,是该能有不胖不瘦的第三种人的,然而事实上却并没有,
一加比较,非近于胖,就近于瘦。文艺上的“第三种人”也一样,即使好像不偏不倚罢,其
实是总有些偏向的,平时有意的或无意的遮掩起来,而一遇切要的事故,它便会分明的显现
。如纪德,他就显出左向来了;别的人,也能从几句话里,分明的显出。所以在这混杂的一
群中,有的能和革命前进,共鸣;有的也能乘机将革命中伤,软化,曲解。左翼理论家是有
着加以分析的任务的。
如果这就等于“军阀”的内战,那么,左翼理论家就必须更加继续这内战,而将营垒分
清,拔去了从背后射来的毒箭!
六月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文学》第一卷第一号。
〔2〕 戴望舒(1905—1950) 浙江杭县(今余抗)人,诗人。著有诗集《
望舒草》、《灾难的岁月》等。他写的《法国通讯——关于文艺界的反法西斯蒂运动》,载
《现代》第三卷第二期(一九三三年六月)。
〔3〕 纪德(AAGide,1869—1951) 法国小说家。著有《窄门》、?兜亓浮贰ⅰ短镌敖幌烨返取R痪湃瓿醴⒈怼度占浅罚啤岸杂谙衷诩敖匆⑸
男矶嗍录绕涫撬樟淖刺ё盘钋械墓匦摹保⒈硎玖硕月砜怂贾饕宓摹靶巳ぁ
薄R痪湃攴⒈怼洞铀樟槔础芬皇椋セ魉樟?
〔4〕 左拉(E·Zola,1840—1902) 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萌
芽》、《崩溃》、《娜娜》等。一八九四年,法国的犹太籍军官德莱孚斯受到军事当局诬告
,以泄漏军事机密罪被判处终身苦役。此事曾引起各界进步人士的不满。一八九七年,左拉
对此案的材料作了研究后,确信德莱孚斯的无辜,就给总统佛尔写了一封《我控诉》的公开
信,控诉法国政府、法庭和总参谋部违反法律和人权;由此他被判一年徒刑和罚金,因而逃
往英国伦敦。
〔5〕 法朗士在左拉改葬时的讲演 在德莱孚斯事件中,法朗士曾和左拉一样为德莱
孚斯进肯辩护。一九○二年十月五日左拉安葬时,他发表演说,肯定左拉生前的正义行动,
谴责当局对左拉的迫害。
一九○六年七月十九日德莱孚斯案件得到平反后,他又在法国“人权同盟”组织的向左
拉“表示感谢并致敬”的群众集会(在左拉墓前举行)上发表第二次演说,称左拉为“伟大
的公民”,号召人们不要忘记陷害无辜者的罪人,要“沿着正义和善良的道路前进”。并向
法国国会提出建立“左拉先贤祠”法案的要求。(法朗士:《社会生活三十年》)
按左拉原葬于巴黎蒙玛特公墓,后改葬于法国“先贤祠”。
〔6〕 一九三一年国民党政府杀害了柔石等革命作家,当时国际革命作家如苏联法捷
耶夫、法国巴比塞、美国果尔德等人都曾强烈抗议国民党的暴行。
〔7〕 指苏汶编的《文艺自由论辩集》。该书收入“第三种人”自己所写的文章和别
人批评“第三种人”的文章共二十篇,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现代书局出版。
〔8〕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三日,鲁迅和宋庆龄、杨杏佛等,到上海德国领事馆递交《
为德国法西斯压迫民权摧残文化的抗议书》,次日并将抗议书在《申报》上发表。
“蜜蜂”与“蜜”〔1〕
陈思先生:
看了《涛声》上批评《蜜蜂》〔2〕的文章后,发生了两个意见,要写出来,听听专家
的判定。但我不再来辩论,因为《涛声》并不是打这类官司的地方。
村人火烧蜂群,另有缘故,并非阶级斗争的表现,我想,这是可能的。但蜜蜂是否会于
虫媒花有害,或去害风媒花呢,我想,这也是可能的。
昆虫有助于虫媒花的受精,非徒无害,而且有益,就是极简略的生物学上也都这样说,
确是不错的。但这是在常态时候的事。假使蜂多花少,情形可就不同了,蜜蜂为了采粉或者
救饥,在一花上,可以有数匹甚至十余匹一涌而入,因为争,将花瓣弄伤,因为饿,将花心
咬掉,听说日本的果园,就有遭了这种伤害的。它的到风媒花上去,也还是因为饥饿的缘故
。这时酿蜜已成次要,它们是吃花粉去了。
所以,我以为倘花的多少,足供蜜蜂的需求,就天下太平,否则,便会“反动”。譬如
蚁是养护蚜虫的,但倘将它们关在一处,又不另给食物,蚁就会将蚜虫吃掉;人是吃米或麦
的,然而遇着饥馑,便吃草根树皮了。
中国向来也养蜂,何以并无此弊呢?那是极容易回答的:
因为少。近来以养蜂为生财之大道,干这事的愈多。然而中国的蜜价,远逊欧美,与其
卖蜜,不如卖蜂。又因报章鼓吹,思养蜂以获利者辈出,故买蜂者也多于买蜜。因这缘故,
就使养蜂者的目的,不在于使酿蜜而在于使繁殖了。但种植之业,却并不与之俱进,遂成蜂
多花少的现象,闹出上述的乱子来了。
总之,中国倘不设法扩张蜂蜜的用途,及同时开辟果园农场之类,而一味出卖蜂种以图
目前之利,养蜂事业是不久就要到了绝路的。此信甚希发表,以冀有心者留意也。专此,
顺请
著安。
罗怃。六月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七日《涛声》第二卷第二十三期,署名罗怃。
〔2〕 《蜜蜂》 张天翼所作短篇小说。写一个养蜂场因蜂多花少,致使蜂群伤害了
农民的庄稼,引起群众反抗的故事。小说发表后,陈思(曹聚仁)在《涛声》第二卷第二十
二期(一九三三年六月十日)写了《“蜜蜂”》一文,其中说:“张天翼先生写《蜜蜂》的
原起,也许由于听到无锡乡村人火烧华绎之蜂群的故事。那是土豪劣绅地痞流氓敲诈不遂的
报复举动,和无锡农民全无关系;并且那一回正当苜蓿花开,蜂群采蜜,更有利于农事,农
民决不反对的。乡村间的斗争,决不是单纯的劳资斗争,若不仔细分析斗争的成分,也要陷
于错误的。希望张天翼先生看了我的话,实际去研究调查一下。”
经 验〔1〕
古人所传授下来的经验,有些实在是极可宝贵的,因为它曾经费去许多牺牲,而留给后
人很大的益处。
偶然翻翻《本草纲目》〔2〕,不禁想起了这一点。这一部书,是很普通的书,但里面
却含有丰富的宝藏。自然,捕风捉影的记载,也是在所不免的,然而大部分的药品的功用,
却由历久的经验,这才能够知道到这程度,而尤其惊人的是关于毒药的叙述。我们一向喜欢
恭维古圣人,以为药物是由一个神农皇帝独自尝出来的,他曾经一天遇到过七十二毒,〔3
〕但都有解法,没有毒死。这种传说,现在不能主宰人心了。人们大抵已经知道一切文物,
都是历来的无名氏所逐渐的造成。建筑,烹饪,渔猎,耕种,无不如此;医药也如此。这么
一想,这事情可就大起来了:大约古人一有病,最初只好这样尝一点,那样尝一点,吃了毒
的就死,吃了不相干的就无效,有的竟吃到了对证的就好起来,于是知道这是对于某一种病
痛的药。这样地累积下去,乃有草创的纪录,后来渐成为庞大的书,如《本草纲目》就是。
而且这书中的所记,又不独是中国的,还有阿剌伯人的经验,有印度人的经验,则先前所用
的牺牲之大,更可想而知了。
然而也有经过许多人经验之后,倒给了后人坏影响的,如俗语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
管他家瓦上霜”的便是其一。救急扶伤,一不小心,向来就很容易被人所诬陷,而还有一种
坏经验的结果的歌诀,是“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于是人们就只要事不干己,还
是远远的站开干净。我想,人们在社会里,当初是并不这样彼此漠不相关的,但因豺狼当道
,事实上因此出过许多牺牲,后来就自然的都走到这条道路上去了。所以,在中国,尤其是
在都市里,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或翻车摔伤的人,路人围观或甚至于高兴的人尽有,肯伸
手来扶助一下的人却是极少的。这便是牺牲所换来的坏处。
总之,经验的所得的结果无论好坏,都要很大的牺牲,虽是小事情,也免不掉要付惊人
的代价。例如近来有些看报的人,对于什么宣言,通电,讲演,谈话之类,无论它怎样骈四
俪六,崇论宏议,也不去注意了,甚而还至于不但不注意,看了倒不过做做嘻笑的资料。这
那里有“始制文字,乃服衣裳”〔4〕一样重要呢,然而这一点点结果,却是牺牲了一大片
地面,和许多人的生命财产换来的。生命,那当然是别人的生命,偶是自己,就得不着这经
验了。所以一切经验,是只有活人才能有的,我的决不上别人讥刺我怕死〔5〕,就去自杀
或拚命的当,而必须写出这一点来,就为此。而且这也是小小的经验的结果。
六月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七号,署名洛文。
〔2〕 《本草纲目》 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撰写的药物学著作,共五十二卷。这书是
他在长期实践和实地调查的基础上,吸取人民群众的智慧和经验,参考大量医药资料和有关
文献,费时近三十年才写成的。
〔3〕 神农皇帝 我国传说中的古代帝王。据《淮南子·修务训》:
“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本之实,食蠃望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
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土尧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当此之
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4〕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语见《千字文》。
〔5〕 别人讥刺我怕死 梁实秋在《新月》第二卷第十一期发表的《鲁迅与牛》一文
,借一九三○年四月八日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为声援四·三惨案(英国人在南京打死打伤中
国工人的惨案)集会时,一工人被巡捕枪杀的事讥笑作者说:
“自由运动大同盟即是鲁迅先生领衔发起的,……这事发生之后,颇有人为鲁迅先生担
心,因为不晓得流了‘一滩鲜血’的究竟是那一位。……幸亏事实不久大明,死的不是‘参
加工农革命底实际行动’的‘左翼作家’,是一位‘勇敢的工人’……鲁迅先生的‘不卖肉
主义’是老早言明在先的。”又法鲁在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一日《大晚报·火炬》发表的《到
底要不要自由》中,也有这类含沙射影的话,参看《伪自由书·后记》。
谚 语〔1〕
粗略的一想,谚语固然好像一时代一国民的意思的结晶,但其实,却不过是一部分的人
们的意思。现在就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来做例子罢,这乃是被压迫者们
的格言,教人要奉公,纳税,输捐,安分,不可怠慢,不可不平,尤其是不要管闲事;而压
迫者是不算在内的。
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孙皓是特等的暴君,但
降晋之后,简直像一个帮闲;〔2〕宋徽宗在位时,不可一世,而被掳后偏会含垢忍辱。〔
3〕做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则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动摇
的。
所以被压制时,信奉着“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格言的人物,一旦得势
,足以凌人的时候,他的行为就截然不同,变为“各人不扫门前雪,却管他家瓦上霜”了。
二十年来,我们常常看见:武将原是练兵打仗的,且不问他这兵是用以安内或攘外,总
之他的“门前雪”是治军,然而他偏来干涉教育,主持道德;教育家原是办学的,无论他成
绩如何,总之他的“门前雪”是学务,然而他偏去膜拜“活佛”,绍介国医。小百姓随军充
案,童子军沿门募款。头儿胡行于上,蚁民乱碰于下,结果是各人的门前都不成样,各家的
瓦上也一团糟。
女人露出了臂膊和小腿,好像竟打动了贤人们的心,我记得曾有许多人絮絮叨叨,主张
禁止过,后来也确有明文禁止了。〔4〕不料到得今年,却又“衣服蔽体已足,何必前拖后
曳,消耗布匹,……顾念时艰,后患何堪设想”起来,四川的营山县长于是就令公安局派队
一一剪掉行人的长衣的下截。〔5〕长衣原是累赘的东西,但以为不穿长衣,或剪去下截,
即于“时艰”有补,却是一种特别的经济学。《汉书》上有一句云,“口含天宪”〔6〕,
此之谓也。
某一种人,一定只有这某一种人的思想和眼光,不能越出他本阶级之外。说起来,好像
又在提倡什么犯讳的阶级了,然而事实是如此的。谣谚并非全国民的意思,就为了这缘故。
古之秀才,自以为无所不晓,于是有“秀才不出门,而知天下事”这自负的漫天大谎,
小百姓信以为真,也就渐渐的成了谚语,流行开来。其实是“秀才虽出门,不知天下事”的
。
秀才只有秀才头脑和秀才眼睛,对于天下事,那里看得分明,想得清楚。清末,因为想
“维新”,常派些“人才”出洋去考察,我们现在看看他们的笔记罢,他们最以为奇的是什
么馆里的蜡人能够和活人对面下棋〔7〕。声海圣人康有为,佼佼者也,他周游十一国,一
直到得巴尔干,这才悟出外国之所以常有“弑君”之故来了,曰:因为宫墙太矮的缘故。〔
8〕六月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七号,署名洛文。
〔2〕 孙皓(242—283) 三国时吴国最后的皇帝。据《三国志·吴书·三嗣
主传》,他在位时,“粗暴骄盈”,常无故杀戮臣子和宫人;降晋之后,被封为归命侯,甘
受戏弄。《世说新语·排调》载:有一次,“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
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对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
寿万春!’”
〔3〕 宋徽宗(1082—1185) 即赵佶,北宋皇帝。在位时,横暴凶残,骄
奢淫侈;靖康二年(1127)为金兵所俘,被封为“昏德公”,宫眷被“没为宫婢”。他
虽备受侮辱,却还不断向“金主”称臣,“具表称谢”(见《靖康稗史·呻吟语》)。
〔4〕 一九三三年五月,广西民政厅曾公布法令,凡女子服装袖不过肘,裙不过膝者
,均在取缔之列。
〔5〕 当时四川军阀杨森提倡“短衣运动”,他管辖下的营山县县长罗象翥曾发布《
禁穿长衫令》。这里所引即见于该项令文,令文中还说:“着自四月十六日起,由公安局派
队,随带剪刀,于城厢内外梭巡,遇有玩视禁令,仍着长服者,立即执行剪衣,勿稍瞻徇,
倘敢有抗拒者,立即带县罚究,决不姑宽。”
〔6〕 “口含天宪” 语见《后汉书·朱穆传》:“当今中官近习,窃持国柄,手握
王爵,口含天宪,运尝则使饿隶富于季孙,呼*q则伊、颜化为桀、跖。“据清代王先谦《后
汉书集解》:“天宪,王法也,谓刑戮出于其口也。”
〔7〕 关于蜡人和活人下棋的事,见清朝出使各国考察政治大臣、礼部尚书戴鸿慈的
《出使九国日记》(一九○六年北京和第一书局出版)。该书“丙午(1906)正月二十
一日”记有参观巴黎蜡人院的情况:
“午后往观蜡人院,院中蜡人甚多,或坐或立,神志如生。最妙者:一蜡像前置棋枰,
能与人对弈。如对手欺之,故下一子不如式,则像即停子不下,若不豫状。其仍不改,即以
手将棋子扫之。巧妙至此,诚可叹也!”
〔8〕 康有为(1858—1927) 广东南海人,清末维新运动领袖。
后来组织保皇会,反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一九○四年至一九○八年,他周游
意大利、瑞士、奥地利、匈牙利、德意志、法兰西、丹麦、瑞典、比利时、荷兰、英吉利等
十一国。这里所说的事,见他的《欧东阿连五国游记·游塞耳维亚京悲罗吉辣》:“王宫三
层,黄色颇丽,然临街,仅如一富家屋耳。往闻塞耳维亚内乱弑君后,惊其易,今观之,乱
民一拥入室,即可行弑,如吾国乡曲行劫富豪,亦何难事。
如以中国禁城之森严广大比之,则岂能顷刻成弑乎?”(见《不忍杂志汇编》二集卷四)
大家降一级试试看〔1〕
《文学》第一期的《〈图书评论〉所评文学书部分的清算》〔2〕,是很有趣味,很有
意义的一篇账。这《图书评论》〔3〕不但是“我们唯一的批评杂志”,也是我们的教授和
学者们所组成的唯一的联军。然而文学部分中,关于译注本的批评却占了大半,这除掉那《
清算》里所指出的各种之外,实在也还有一个切要的原因,就是在我们学术界文艺界作工的
人员,大抵都比他的实力凭空跳高一级。
校对员一面要通晓排版的格式,一面要多认识字,然而看现在的出版物,“己”与“已
”,“戮”与“戳”,“剌”与“刺”,在很多的眼睛里是没有区别的。版式原是排字工人
的事情,因为他不管,就压在校对员的肩膀上,如果他再不管,那就成为和大家不相干。作
文的人首先也要认识字,但在文章上,往往以“战'G”为“战包”,以“已竟”为“已经”
;“非常顽艳”是因妒杀人的情形;“年已鼎盛”的意思,是说这人已有六十多岁了。至于
译注的书,那自然,不是“硬译”,就是误译,为了训斥与指正,竟占去了九本《图书评论
》中文学部分的书数的一半,就是一个不可动摇的证明。
这些错误的书的出现,当然大抵是因为看准了社会上的需要,匆匆的来投机,但一面也
实在为了胜任的人,不肯自贬声价,来做这用力多而获利少的工作的缘故。否则,这些译注
者是只配埋首大学,去谨听教授们的指示的。只因为能够不至于误译的人们洁身远去,出版
界上空荡荡了,遂使小兵也来挂着帅印,辱没了翻译的天下。
但是,胜任的译注家那里去了呢?那不消说,他也跳了一级,做了教授,成为学者了。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4〕,于是只配做学生的胚子,就乘着空虚,托庇变了译注
者。而事同一律,只配做个译注者的胚子,却踞着高座,昂然说法了。杜威教授有他的实验
主义,白璧德教授有他的人文主义,从他们那里零零碎碎贩运一点回来的就变了中国的呵斥
八极〔5〕的学者,不也是一个不可动摇的证明么?
要澄清中国的翻译界,最好是大家都降下一级去,虽然那时候是否真是都能胜任愉快,
也还是一个没有把握的问题。
七月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八号,署名洛文。
〔2〕 《〈图书评论〉所评文学书部分的清算》 傅东华作,载《文学》第一卷第一
号(一九三三年七月)。该文就《图书评论》一至九期发表的二十二篇文学书评进行了分析
和批判。
〔3〕 《图书评论》 月刊,刘英士编辑,一九三二年九月创刊,南京图书评论社出
版。该刊发表的梁实秋、罗家伦等对当时一些外国文学译本的评论,态度十分粗暴,往往抓
住译文的个别错误,就指斥为“荒谬绝伦”,“糊涂到莫名其妙”,“比毒药还要厉害”,
“误人子弟,男盗女娼”等,并且定出所谓“标准”,企图限制和打击别的译者。
〔4〕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语出《晋书·阮籍传》:阮籍“尝登广武,观
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5〕 八极 《淮南子·形训》:“天地之间,九州八极,”八极,边远的地方,
引伸为世界。
沙〔1〕
近来的读书人,常常叹中国人好像一盘散沙,无法可想,将倒楣的责任,归之于大家。
其实这是冤枉了大部分中国人的。小民虽然不学,见事也许不明,但知道关于本身利害时,
何尝不会团结。先前有跪香〔2〕,民变,造反;现在也还有请愿之类。他们的像沙,是被
统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来说,就是“治绩”。
那么,中国就没有沙么?有是有的,但并非小民,而是大小统治者。
人们又常常说:“升官发财。”其实这两件事是不并列的,其所以要升官,只因为要发
财,升官不过是一种发财的门径。
所以官僚虽然依靠朝廷,却并不忠于朝廷,吏役虽然依靠衙署,却并不爱护衙署,头领
下一个清廉的命令,小喽罗是决不听的,对付的方法有“蒙蔽”。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沙,
可以肥己时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称尊处就称尊。
有些人译俄皇为“沙皇”,移赠此辈,倒是极确切的尊号。财何从来?是从小民身上刮
下来的。小民倘能团结,发财就烦难,那么,当然应该想尽方法,使他们变成散沙才好。以
沙皇治小民,于是全中国就成为“一盘散沙”了。
然而沙漠以外,还有团结的人们〔3〕在,他们“如入无人之境”的走进来了。
这就是沙漠上的大事变。当这时候,古人曾有两句极切贴的比喻,叫作“君子为猿鹤,
小人为虫沙”〔4〕。那些君子们,不是象白鹤的腾空,就如猢狲的上树,“树倒猢狲散”
,另外还有树,他们决不会吃苦。剩在地下的,便是小民的蝼蚁和泥沙,要践踏杀戮都可以
,他们对沙皇尚且不敌,怎能敌得过沙皇的胜者呢?
然而当这时候,偏又有人摇笔鼓舌,向着小民提出严重的质问道:“国民将何以自处”
呢,“问国民将何以善其后”呢?
忽然记得了“国民”,别的什么都不说,只又要他们来填亏空,不是等于向着缚了手脚
的人,要求他去捕盗么?
但这正是沙皇治绩的后盾,是猿鸣鹤唳的尾声,称尊肥己之余,必然到来的末一着。
七月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八号,署名洛文。
〔2〕 跪香 旧时穷苦无告的人们手捧燃香,跪于衙前或街头,向官府“请愿”、鸣
冤的一种方式。
〔3〕 这里所说“团结的人们”和下文“沙皇的胜者”,隐指日本帝国主义。
〔4〕 “君子为猿鹤,小人为虫沙” 《太平御览》卷九一六引古本《抱朴子》:“
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
给文学社信〔1〕
编辑先生:
《文学》第二号,伍实〔2〕先生写的《休士在中国》中,开
首有这样的一段——
“……萧翁是名流,自配我们的名流招待,且唯其是名流招待名流,这才使鲁迅先生和
梅兰芳博士有千载一时的机会得聚首于一堂。休士呢,不但不是我们的名流心目中的那种名
流,且还加上一层肤色上的顾忌!”
是的,见萧的不只我一个,但我见了一回萧,就被大小文豪一直笑骂到现在,最近的就
是这回因此就并我和梅兰芳为一谈的名文。然而那时是招待者邀我去的。这回的招待休士,
〔3〕我并未接到通知,时间地址,全不知道,怎么能到?即使邀而不到,也许有别种的原
因,当口诛笔伐之前,似乎也须略加考察。现在并未相告,就责我不到,因这不到,就断定
我看不起黑种。作者是相信的罢,读者不明事实,大概也可以相信的,但我自己还不相信我
竟是这样一个势利卑劣的人!
给我以诬蔑和侮辱,是平常的事;我也并不为奇:惯了。
但那是小报,是敌人。略具识见的,一看就明白。而《文学》是挂着冠冕堂皇的招牌的
,我又是同人之一,为什么无端虚构事迹,大加奚落,至于到这地步呢?莫非缺一个势利卑
劣的老人,也在文学戏台上跳舞一下,以给观众开心,且催呕吐么?我自信还不至于是这样
的脚色,我还能够从此跳下这可怕的戏台。那时就无论怎样诬辱嘲骂,彼此都没有矛盾了。
我看伍实先生其实是化名,他一定也是名流,就是招待休士,非名流也未必能够入座。
不过他如果和上海的所谓文坛上的那些狐鼠有别,则当施行人身攻击之际,似乎应该略负一
点责任,宣布出和他的本身相关联的姓名,给我看看真实的嘴脸。这无关政局,决无危险,
况且我们原曾相识,见面时倒是装作十分客气的也说不定的。
临末,我要求这封信就在《文学》三号上发表。
鲁迅。七月二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文学》第一卷第三号。
〔2〕 伍实 即傅东华(1893—1971),浙江金华人,翻译家。当时《文学
》的编者之一。
〔3〕 休士(LAHughes,1902—1967) 美国黑人作家。一九三三?昶咴路盟辗得劳揪虾J保虾5奈难纭⑾执又旧纭⒅型庑挛派绲仍衔傩姓写
帷?
关于翻译〔1〕
今年是“国货年”,除“美麦”〔2〕外,有些洋气的都要被打倒了。四川虽然正在奉
令剪掉路人的长衫,上海的一位慷慨家却因为讨厌洋服而记得了袍子和马褂。翻译也倒了运
,得到一个笼统的头衔是“硬译”和“乱译”。但据我所见,这些“批评家”中,一面要求
着“好的翻译”者,却一个也没有的。
创作对于自己人,的确要比翻译切身,易解,然而一不小心,也容易发生“硬作”,“
乱作”的毛病,而这毛病,却比翻译要坏得多。我们的文化落后,无可讳言,创作力当然也
不及洋鬼子,作品的比较的薄弱,是势所必至的,而且又不能不时时取法于外国。所以翻译
和创作,应该一同提倡,决不可压抑了一面,使创作成为一时的骄子,反因容纵而脆弱起来
。我还记得先前有一个排货的年头,国货家贩了外国的牙粉,摇松了两瓶,装作三瓶,贴上
商标,算是国货,而购买者却多损失了三分之一;还有一种痱子药水,模样和洋货完全相同
,价钱却便宜一半,然而它有一个大缺点,是搽了之后,毫无功效,于是购买者便完全损失
了。
注重翻译,以作借镜,其实也就是催进和鼓励着创作。但几年以前,就有了攻击“硬译
”的“批评家”,搔不他旧疮疤上的末屑,少得像膏药上的麝香一样,因为少,就自以为是
奇珍。而这风气竟传布开来了,许多新起的论者,今年都在开始轻薄着贩来的洋货。比起武
人的大买飞机,市民的拚命捐款来,所谓“文人”也者,真是多么昏庸的人物呵。
我要求中国有许多好的翻译家,倘不能,就支持着“硬译”。理由还在中国有许多读者
层,有着并不全是骗人的东西,也许总有人会多少吸收一点,比一张空盘较为有益。而且我
自己是向来感谢着翻译的,例如关于萧的毁誉和现在正在提起的题材的积极性的问题〔3〕
,在洋货里,是早有了明确的解答的。关于前者,德国的尉特甫格(KarlWittvo
gel)〔4〕在《萧伯
纳是丑角》里说过——
“至于说到萧氏是否有意于无产阶级的革命,这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十八世纪的法
国大哲学家们,也并不希望法国的大革命。虽然如此,然而他们都是引导着必至的社会变更
的那种精神崩溃的重要势力。”(刘大杰译,《萧伯纳在上海》所载。)
关于后者,则恩格勒在给明那·考茨基(Minna KautMsky,就是现存的?即幕哪盖祝玻怠车男爬铮延屑魅返闹甘荆杂谙衷诘闹泄彩呛苡幸庖宓摹
盎褂校诮袢账频奶跫拢∷凳谴蟮侄杂诓级茄遣愕亩琳叩模裕晌铱蠢矗灰
钡匦鹗龀鱿质档南嗷ス叵担倩盗苏衷谀巧厦娴淖魑钡幕糜埃共级茄鞘澜绲睦止壑
饕宥。苟杂谙执嬷刃虻挠涝兜闹淦鹨桑蛏缁嶂饕宓那阆虻奈难В簿褪愕鼐×怂
氖姑恕词棺髡咴谡馐辈⑽刺岢鍪裁刺囟ǖ慕饩觯蛘哂惺绷髡哒驹谀且槐咭膊缓
苊靼住!薄玻丁常ㄈ毡旧咸锝耄端枷搿钒偃暮潘亍#?
八月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现代》第三卷第五期。
〔2〕 “美麦”一九三三年五月,国民党政府为了进行反共反人民的内战,由财政部
长宋子文和美国复兴金融公司,在华盛顿签订了“棉麦借款”合同,规定借款五千万美元,
其中五分之一购买美麦,五分之四购买美棉。
〔3〕 关于题材的积极性问题,当时曾有过讨论,一九三三年八月《文学》第一卷第
二号“社谈”栏《文坛往何处去》一文就曾谈到:
“其次是‘题材积极性’的问题。现在很有些人以为描写小资产阶级生活的题材便没有
‘积极性’,必须写工农大众的生活,这才是题材有积极性;又以为仅仅描写大众的生活痛
苦或是仅仅描写了他们怎样被剥削被压迫,也就不能说有积极性,必须写他们斗争才好,而
且须写斗争得胜。究竟所谓‘题材的积极性’是否应当这样去理解呢,抑或别有理论?这也
是当前问题的一个,亟待发展讨论,俾创作者可资参考。”
〔4〕 尉特甫格(1896—?) 德国作家,一九三三年迁居美国。他是中国问题
研究者,著有《觉醒的中国》、《中国经济研究》以及与人合著的《中国社会史——辽史》
等。
〔5〕 恩格勒 即恩格斯。明那·考茨基(1837—1912),通译敏娜·考茨
基,德国社会民主党人,女作家,著有小说《格里兰霍夫的斯蒂凡》等。
〔6〕 这里所引恩格斯的话,现译为:“此外,在当前条件下,小说主要是面向资产
阶级圈子里的读者,即不直接属于我们的人的那个圈子里的读者,因此,如果一部具有社会
主义倾向的小说通过对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来打破关于这些关系的流行的传统幻想,动摇
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不可避免地引起对于现存事物的永世长存的怀疑,那末,即使作
者没有直接提出任何解决办法,甚至作者有时并没有明确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但我认为这部
小说也完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六卷第三八五页,一九七
四年十月人民出版社出版)。
《一个人的受难》序〔1〕“连环图画”这名目,现在已经有些用熟了,无须更改;但
其实是应该称为“连续图画”的,因为它并非“如环无端”,而是有起有讫的画本。中国古
来的所谓“长卷”,如《长江无尽图卷》,如《归去来辞图卷》,〔2〕也就是这一类,不
过联成一幅罢了。
这种画法的起源真是早得很。埃及石壁所雕名王的功绩,“死书”〔3〕所画冥中的情
形,已就是连环图画。别的民族,古今都有,无须细述了。这于观者很有益,因为一看即可
以大概明白当时的若干的情形,不比文辞,非熟习的不能领会。到十九世纪末,西欧的画家
,有许多很喜欢作这一类画,立一个题,制成画帖,但并不一定连贯的。用图画来叙事,又
比较的后起,所作最多的就是麦绥莱勒。我想,这和电影有极大的因缘,因为一面是用图画
来替文字的故事,同时也是用连续来代活动的电影。
麦绥莱勒(FransMasereel)〔4〕是反对欧战的一人;据他自己说,以
一八九九年七月三十一日生于弗兰兑伦的勃兰勘培克(BlankenbergheinF
landern),幼小时候是很幸福的,因为玩的多,学的少。求学时代是在干德(Ge
nt),在那里的艺术学院里学了小半年;后来就漫游德,英,瑞士,法国去了,而最爱的
是巴黎,称之为“人生的学校”。在瑞士时,常投画稿于日报上,摘发社会的隐病,罗曼罗
兰比之于陀密埃(DauMmier)和戈耶(Goya)〔5〕。但所作最多的是木刻的?榧系牟逋迹腿猛蓟幢硐值墓适隆K强岚屠璧模宰髌吠寺婀睿鲇
谌饲椋蛞允盏镁旌突男Ч6烙姓狻兑桓鋈说氖苣选罚ǎ模椋澹校幔螅螅椋铮睿澹
椋睿澹螅停澹睿螅悖瑁澹睿┠耸切词抵鳎捅鸬耐蓟适露疾煌?
这故事二十五幅中,也并无一字的说明。但我们一看就知道:在桌椅之外,一无所有的
屋子里,一个女子怀着孕了(一),生产之后,即被别人所斥逐,不过我不知道斥逐她的是
雇主,还是她的父亲(二)。于是她只好在路上彷徨(三),终于跟了别人;先前的孩子,
便进了野孩子之群,在街头捣乱(四)。稍大,去学木匠,但那么重大的工作,幼童是不胜
任的(五),到底免不了被人踢出,像打跑一条野狗一样(六)。他为饥饿所逼,就去偷面
包(七),而立刻被维持秩序的巡警所捕获(八),关进监牢里去了(九)。罚满释出(十
),这回却轮到他在热闹的路上彷徨(十一),但幸而也竟找得了修路的工作(十二)。不
过,终日挥着鹤嘴锄,是会觉得疲劳的(十三),这时乘机而入的却是恶友(十四),他受
了诱惑,去会妓女(十五),去玩跳舞了(十六)。但归途中又悔恨起来(十七),决计进
厂做工,而且一早就看书自习(十八);在这环境里,这才遇到了真的相爱的同人(十九)
。
但劳资两方冲突了,他登高呼号,联合下工人,和资本家战斗(二十),于是奸细窥探
于前(二十一),兵警弹压于后(二十二),奸细又从中离间,他被捕了(二十三)。在受
难的“神之子”耶稣像前,这“人之子”就受着裁判(二十四);自然是死刑,他站着,等
候着兵们的开枪(二十五)!
耶稣说过,富翁想进天国,比骆驼走过针孔还要难。〔6〕但说这话的人,自己当时却
受难(Passion)了。现在是欧美的一切富翁,几乎都是耶稣的信奉者,而受难的就
轮到了穷人。
这就是《一个人的受难》中所叙述的。
一九三三年八月六日,鲁迅记。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九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一个人的受难》。
〔2〕 “长卷” 窄长的横幅卷轴国画。古来题名《长江万里》、《江山无尽》的长
卷很多,著名的有宋代夏、明代周臣、清代王等人的作品。以陶渊明《归去来辞》为题
材的长卷,有明代徐贲等人的作品。
〔3〕 “死书”(TheBookoftheDead)又译“死者之书”,古代埃
及宗教文艺的一种。本为王公、贵族的陪葬物。它将多种咒语、祷文、颂歌写在长卷纸上,
冒于死者棺中。许多“死书”还附有冥间的图画。
〔4〕 麦绥莱勒(1889—1972) 通译麦绥莱尔,比利时画家、木刻家。曾
为美国惠特曼、法国罗曼·罗兰、巴比塞等作家的作品作插图。一九三三年九月,上海良友
图书印刷公司还出版过他的连环画《光明的追求》、《我的忏悔》和《没有字的故事》。
〔5〕 陀密埃(1808—1879) 通译杜米埃,法国讽刺画家,擅长石版画。
戈耶(1742—1828),西班牙讽刺画家,擅长铜版画。
〔6〕 耶稣的这段话,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九章:“我实在告诉你们,财主进
天国是难的。我又告诉你们,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上帝的国还容易呢。”
祝《涛声》〔1〕
《涛声》的寿命有这么长,想起来实在有点奇怪的。
大前年和前年,所谓作家也者,还有什么什么会,标榜着什么什么文学,到去年就渺渺
茫茫了,今年是大抵化名办小报,卖消息;消息那里有这么多呢,于是造谣言。先前的所谓
作家还会联成黑幕小说,现在是联也不会联了,零零碎碎的塞进读者的脑里去,使消息和秘
闻之类成为他们的全部大学问。这功绩的褒奖是稿费之外,还有消息奖,“挂羊头卖狗肉”
也成了过去的事,现在是在“卖人肉”了。
于是不“卖人肉”的刊物及其作者们,便成为被卖的货色。这也是无足奇的,中国是农
业国,而麦子却要向美国定购,独有出卖小孩,只要几百钱一斤,则古文明国中的文艺家,
当然只好卖血,尼采说过:“我爱血写的书”〔2〕呀。
然而《涛声》尚存,这就是我所谓“想起来实在有点奇怪”。
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个缺点。看现在的景况,凡有敕准或默许其存在的,倒往往会被
一部分人们摇头。有人批评过我,说,只要看鲁迅至今还活着,就足见不是一个什么好人。
这是真的,自民元革命以至现在,好人真不知道被害死了多少了,不过谁也没有记一篇准账
。这事实又教坏了我,因为我知道即使死掉,也不过给他们大卖消息,大造谣言,说我的被
杀,其实是为了金钱或女人关系。所以,名列于该杀之林〔3〕则可,悬梁服毒,是不来的
。
《涛声》上常有赤膊打仗,拚死拚活的文章,这脾气和我很相反,并不是幸存的原因。
我想,那幸运而且也是缺点之处,是在总喜欢引古证今,带些学究气。中国人虽然自夸“四
千余年古国古”,可是十分健忘的,连民族主义文学家,也会认成吉斯汗为老祖宗〔4〕,
则不宜与之谈古也可见。上海的市侩们更不需要这些,他们感到兴趣的只是今天开奖,邻右
争风;眼光远大的也不过要知道名公如何游山,阔人和谁要好之类;高尚的就看什么学界琐
闻,文坛消息。总之,是已将生命割得零零碎碎了。
这可以使《涛声》的销路不见得好,然而一面也使《涛声》长寿。文人学士是清高的,
他们现在也更加聪明,不再恭维自己的主子,来着痕迹了。他们只是排好暗箭,拿定粪帚,
监督着应该俯伏着的奴隶们,看有谁抬起头来的,就射过去,洒过去,结果也许会终于使这
人被绑架或被暗杀,由此使民国的国民一律“平等”。《涛声》在销路上的不大出头,也正
给它逃了暂时的性命,不过,也还是很难说,因为“不测之威”,也是古来就有的。
我是爱看《涛声》的,并且以为这样也就好。然而看近来,不谈政治呀,仍谈政治呀,
似乎更加不大安分起来,则我的那些忠告,对于“乌鸦为记”〔5〕的刊物,恐怕也不见得
有效。
那么,“祝”也还是“白祝”,我也只好看一张,算一张了。昔人诗曰,“丧乱死多门
”〔6〕,信夫!
八月六日。
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涛声》上,果然发出《休刊辞》来,开首道:“十一月二十日下午
,本刊奉令缴还登记证,‘民亦劳止,汔可小康’〔7〕。我们准备休息一些时了。
……”这真是康有为所说似的“不幸而吾言中”,岂不奇而不奇也哉。 十二月三十一
夜,补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月十九日《涛声》第二卷第三十一期。
〔2〕 “我爱血写的书” 参看本卷第25页注〔5〕。
〔3〕 名列于该杀之林 一九三三年一月,作者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并被举为执
行委员,因此招致国民党的忌恨。同年六月;该盟副会长杨杏佛遭暗杀,作者也被列入黑名
单。
〔4〕 这里说的民族主义文学家,指黄震遐。参看《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
务和运命》。
〔5〕 “乌鸦为记”的刊物 指《涛声》。它自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起,刊头上印有乌
鸦的图案。
〔6〕 “丧乱死多门” 语见唐代杜甫《白马》诗。
〔7〕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 语见《诗经·大雅·民劳》。汔,庶几,差不多。
上海的少女〔1〕
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
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
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
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然而更便宜的是时髦的女人。这在商店里最看得出:挑选不完,决断不下,店员也还是
很能忍耐的。不过时间太长,就须有一种必要的条件,是带着一点风骚,能受几句调笑。否
则,也会终于引出普通的白眼来。
惯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觉着这种自己所具的光荣,同时也明白着这种光
荣中所含的危险。所以凡有时髦女子所表现的神气,是在招摇,也在固守,在罗致,也在抵
御,像一切异性的亲人,也像一切异性的敌人,她在喜欢,也正在恼怒。这神气也传染了未
成年的少女,我们有时会看见她们在店铺里购买东西,侧着头,佯嗔薄怒,如临大敌。自然
,店员们是能像对于成年的女性一样,加以调笑的,而她也早明白着这调笑的意义。总之:
她们大抵早熟了。
然而我们在日报上,确也常常看见诱拐女孩,甚而至于凌辱少女的新闻。
不但是《西游记》〔2〕里的魔王,吃人的时候必须童男和童女而已,在人类中的富户
豪家,也一向以童女为侍奉,纵欲,鸣高,寻仙,采补的材料,恰如食品的餍足了普通的肥
甘,就想乳猪芽茶一样。现在这现象并且已经见于商人和工人里面了,但这乃是人们的生活
不能顺遂的结果,应该以饥民的掘食草根树皮为比例,和富户豪家的纵恣的变态是不可同日
而语的。
但是,要而言之,中国是连少女也进了险境了。
这险境,更使她们早熟起来,精神已是成人,肢体却还是孩子。俄国的作家梭罗古勃曾
经写过这一种类型的少女,说是还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了。〔3〕然而我们中国的
作家是另有一种称赞的写法的:所谓“娇小玲珑”者就是。
八月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九号,署名洛文。
〔2〕 《西游记》 长篇小说,明代吴承恩著,一百回。写唐僧(玄奘)在孙悟空等
护送下到西天取经,沿途战胜妖魔险阻的故事。
〔3〕 梭罗古勃在长篇小说《小鬼》中,描写过一群早熟的少女。
上海的儿童〔1〕
上海越界筑路〔2〕的北四川路一带,因为打仗,去年冷落了大半年,今年依然热闹了
,店铺从法租界搬回,电影院早经开始,公园左近也常见携手同行的爱侣,这是去年夏天所
没有的。
倘若走进住家的弄堂里去,就看见便溺器,吃食担,苍蝇成群的在飞,孩子成队的在闹
,有剧烈的捣乱,有发达的骂詈,真是一个乱烘烘的小世界。但一到大路上,映进眼帘来的
却只是轩昂活泼地玩着走着的外国孩子,中国的儿童几乎看不见了。但也并非没有,只因为
衣裤郎当,精神萎靡,被别人压得像影子一样,不能醒目了。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
,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
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
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
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现在总算中国也有印给儿童看的画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儿童,然而画中人物,大抵
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就是钩头耸背,
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的所谓“好孩子”。这虽然由于画家本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
童为范本的,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仿效的范本。我们试一看别国的儿童画罢,英国沉着,
德国粗豪,俄国雄厚,法国漂亮,日本聪明,都没有一点中国似的衰惫的气象。观民风是不
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
顽劣,钝滞,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我们的新人物,
讲恋爱,讲小家庭,讲自立,讲享乐了,但很少有人为儿女提出家庭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
的问题,社会改革的问题。先前的人,只知道“为儿孙作马牛”,固然是错误的,但只顾现
在,不想将来,“任儿孙作马牛”,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更大的错误。
八月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九号,署名洛文。
〔2〕 越界筑路 指当时上海租界当局越出租界范围以外修筑马路的区域。
“论语一年”〔1〕
——借此又谈萧伯纳
实在好像出了“学而一章”〔3〕的题目,叫我做一篇白话八股一样。没有法,我只好
做开去。
老实说罢,他所提倡的东西,我是常常反对的。先前,是对于“费厄泼赖”〔4〕,现
在呢,就是“幽默”〔5〕。我不爱“幽默”,并且以为这是只有爱开圆桌会议〔6〕的国
民才闹得出来的玩意儿,在中国,却连意译也办不到。我们有唐伯虎,有徐文长;〔7〕还
有最有名的金圣叹,“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虽然不知道这是真话,
是笑话;是事实,还是谣言。但总之:一来,是声明了圣叹并非反抗的叛徒;二来,是将屠
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我们只有这样的东西,和“幽默”是并无什么瓜葛
的。
况且作者姓氏一大篇〔8〕,动手者寥寥无几,乃是中国的古礼。在这种礼制之下,要
每月说出两本“幽默”来,倒未免有些“幽默”的气息。这气息令人悲观,加以不爱,就使
我不大热心于《论语》了。
然而,《萧的专号》〔9〕是好的。
它发表了别处不肯发表的文章,揭穿了别处故意颠倒的谈话,至今还使名士不平,小官
怀恨,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会记得起来。憎恶之久,憎恶者之多,就是效力之大的证据。
莎士比亚虽然是“剧圣”,我们不大有人提起他。五四时代绍介了一个易卜生,名声倒
还好,今年绍介了一个萧,可就糟了,至今还有人肚子在发胀。
为了他笑嘻嘻,辨不出是冷笑,是恶笑,是嘻笑么?并不是的。为了他笑中有刺,刺着
了别人的病痛么?也不全是的。列维它夫〔10〕说得很分明:就因为易卜生是伟大的疑问
号(?),而萧是伟大的感叹号(!)的缘故。
他们的看客,不消说,是绅士淑女们居多。绅士淑女们是顶爱面子的人种。易卜生虽然
使他们登场,虽然也揭发一点隐蔽,但并不加上结论,却从容的说道“想一想罢,这到底是
些什么呢?”绅士淑女们的尊严,确也有一些动摇了,但究竟还留着摇摇摆摆的退走,回家
去想的余裕,也就保存了面子。至于回家之后,想了也未,想得怎样,那就不成什么问题,
所以他被绍介进中国来,四平八稳,反对的比赞成的少。萧可不这样了,他使他们登场,撕
掉了假面具,阔衣装,终于拉住耳朵,指给大家道,“看哪,这是蛆虫!”连磋商的工夫,
掩饰的法子也不给人有一点。这时候,能笑的就只有并无他所指摘的病痛的下等人了。在这
一点上,萧是和下等人相近的,而也就和上等人相远。
这怎么办呢?仍然有一定的古法在。就是:大家沸沸扬扬的嚷起来,说他有钱,说他装
假,说他“名流”,说他“狡猾”,至少是和自己们差不多,或者还要坏。自己是生活在小
茅厕里的,他却从大茅厕里爬出,也是一只蛆虫,绍介者胡涂,称赞的可恶。然而,我想,
假使萧也是一只蛆虫,却还是一只伟大的蛆虫,正如可以同有许多感叹号,而惟独他是“伟
大的感叹号”一样。譬如有一堆蛆虫在这里罢,一律即即足足,自以为是绅士淑女,文人学
士,名宦高人,互相点头,雍容揖让,天下太平,那就是全体没有什么高下,都是平常的蛆
虫。但是,如果有一只蓦地跳了出来,大喝一声道:“这些其实都是蛆虫!”那么,——自
然,它也是从茅厕里爬出来的,然而我们非认它为特别的伟大的蛆虫则不可。
蛆虫也有大小,有好坏的。
生物在进化,被达尔文揭发了,使我们知道了我们的远祖和猴子是亲戚。〔11〕然而
那时的绅士们的方法,和现在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大家倒叫达尔文为猴子的子孙。罗广廷博
士在广东中山大学的“生物自然发生”的实验尚未成功,〔12〕我们姑且承认人类是猴子
的亲戚罢,虽然并不十分体面。但这同是猴子的亲戚中,达尔文又不能不说是伟大的了。那
理由很简单而且平常,就因为他以猴子亲戚的家世,却并不忌讳,指出了人们是猴子的亲戚
来。
猴子的亲戚也有大小,有好坏的。
但达尔文善于研究,却不善于骂人,所以被绅士们嘲笑了小半世。给他来斗争的是自称
为“达尔文的咬狗”〔13〕的赫胥黎,他以渊博的学识,警辟的文章,东冲西突,攻陷了
自以为亚当和夏娃〔14〕的子孙们的最后的堡垒。现在是指人为狗,变成摩登了,也算是
一句恶骂。但是,便是狗罢,也不能一例而论的,有的食肉,有的拉橇,有的为军队探敌,
有的帮警署捉人,有的在张园〔15〕赛跑,有的跟化子要饭。将给阔人开心的吧儿和在雪
地里救人的猛犬一比较,何如?如赫胥黎,就是一匹有功人世的好狗。
狗也有大小,有好坏的。
但要明白,首先就要辨别。“幽默处俏皮与正经之间”
(语堂语)。不知俏皮与正经之辨,怎么会知道这“之间”?我们虽挂孔子的门徒招牌
,却是庄生的私淑弟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与非不想辨;“不知周之梦为蝴
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梦与觉也分不清。生活要混沌。如果凿起七窍来呢?庄子曰:“
七日而混沌死。”〔16〕这如何容得感叹号?
而且也容不得笑。私塾的先生,一向就不许孩子愤怒,悲哀,也不许高兴。皇帝不肯笑
,奴隶是不准笑的。他们会笑,就怕他们也会哭,会怒,会闹起来。更何况坐着有版税可抽
,而一年之中,竟“只闻其骚音怨音以及刻薄刁毒之音”呢?
这可见“幽默”在中国是不会有的。
这也可见我对于《论语》的悲观,正非神经过敏。有版税的尚且如此,还能希望那些炸
弹满空,河水漫野之处的人们来说“幽默”么?恐怕连“骚音怨音”也不会有,“盛世元音
”自然更其谈不到。将来圆桌会议上也许有人列席,然而是客人,主宾之间,用不着“幽默
”。甘地一回一回的不肯吃饭,而主人所办的报章上,已有说应该给他鞭子的了。〔17〕
这可见在印度也没有“幽默”。
最猛烈的鞭挞了那主人们的是萧伯纳,而我们中国的有些绅士淑女们可又憎恶他了,这
真是伯纳“以无意得之,大奇!”然而也正是办起《孝经》〔18〕来的好文字:“此士大
夫之孝也。”
《中庸》《大学》〔18〕都已新出,《孝经》是一定就要出来的;不过另外还要有《
左传》。在这样的年头,《论语》那里会办得好;二十五本,已经要算是“不亦乐乎”的了
。
八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六日《论语》第二十五期。
〔2〕 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曾留学美国、德
国,早期是《语丝》撰稿人之一。三十年代在上海主编《论语》、《人间世》、《宇宙风》
等刊物,提倡“幽默”、“闲适”和“性灵”文学,以自由主义者的姿态为国民党反动统治
粉饰太平。一九三六年居留美国,一九六六年定居台湾,长期从事反动文化活动。
〔3〕 “学而一章” “学而”是《论语》第一篇的题目。旧时的八股文,一般以《
论语》等儒家经典中的文句命题。
〔4〕 “费厄泼赖” 英语fairplay 的音译,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赛,不
用不正当的手段。后来英国资产阶级曾有人提倡将这种精神用于社会生活和党派斗争,认为
这是每一个资产阶级绅士应有的涵养和品德。林语堂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语丝》第
五十七期发表的《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中,说“中国‘泼赖
’的精神就很少,更谈不到‘费厄’”,“对于失败者不应再施攻击,……以今日之段祺瑞
、章士钊为例,我们便不应再攻击其个人”。作者在《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曾
批判过这一主张。
〔5〕 “幽默”英语humour的音译。林语堂从一九三二年九月创办《论语》起
,就提倡“幽默”,他说“《论语》发刊以提倡幽默为目标”(见《论语》第一期“群言堂
”《“幽默”与“语妙”之讨论》)。
〔6〕 圆桌会议 中世纪英国亚瑟王召集高级骑士开会时,为表示席次不分高下,采
用圆桌会议的形式。后泛指与会者地位在形式上平等的会议。
〔7〕 唐伯虎(1470—1524) 名寅,吴县(今属江苏)人。徐文长(15
21—1593),名渭,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两人都是明代文学家、画家。过去民间
流传不少关于他们的笑话。
〔8〕 作者姓氏一大篇 过去有些杂志为了显示阵容的强大,常列出大批撰稿人名单
。《论语》自第五期起,在刊头下印有“长期撰稿员”二十余人。
〔9〕 《萧的专号》 指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出版的《论语》第十二期《萧伯纳游华
专号》。
〔10〕 列维它夫(nAoAXGLJQKL,1891—1942)苏联作家。他在《伯纳·?舻南肪纭芬晃闹兴担骸八档较艉鸵撞飞亩员龋庖彩亲匀坏模蛭撞飞拖羰亲什
准断肪绱醋鞯亩サ恪H欢飧龆サ恪撞飞慌艿挠谰玫脑莆硌诒巫拧R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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胧锹桌淼赖碌囊晌剩偷扔诮饩稣飧鲆晌剩蛭晌实慕饩鼍桶谝晌实恼返奶岢觯
窈陌谟祭锩嬉谎!保ň菹舨我胛模?
〔11〕 达尔文在《人类起源和性的选择》第六章《论人类的血缘和谱系》中,描述
了人类的始祖类人猿。
〔12〕 罗广廷 广西合浦县人。早年留学法国,曾得医学博士。三十年代任中山大
学生物教授时,发表《生物自然发生的发明》、《用真凭实据来答复进化论学者》等文,用
物种不变论反对达尔文的进化学说,声称他在“科学试验”中发现了“生物自然发生的奇迹
”,说“由此推论,人猿,牛,猪……等生物,自然也是在古代某时某地的适应环境里产生
的,而不是要经过几千亿兆年的进化才有的。”
〔13〕 “达尔文的咬狗” 赫胥黎在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受到攻击时,极力为
达尔文辩护,他在一八五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给达尔文的信中说:“至于那些要吠、要嗥的
恶狗,你必须想到你的朋友们无论如何还有一定的战斗性……我正在磨利我的爪和牙,以作
准备”。
〔14〕 亚当和夏娃 《圣经》故事中由上帝创造的人类始祖,见《旧约·创世记》
第一章。
〔15〕 张园 旧时上海的一个公共游览场所,原为无锡张氏私人花园,故名。按当
时上海赛狗的地方是在逸园、申园、明园等处。
〔16〕 庄生(约前369—前286) 即庄子,名周,战国时宋国人,道家思想
主要代表人物。这里的引语,前两处见《庄子·齐物论》,后一处见《庄子·应帝王》。
〔17〕 甘地(MAGandhi,1869—1948)印度民族独立运动领袖。
主张“非暴力抵抗”,以“不合作运动”对付英国殖民政府,屡遭监禁,在狱中多次绝
食。一九三○年五月六日“路透电”曾说到英国殷芝开伯爵主张对他采用武力。
〔18〕 《孝经》 儒家经典之一,作者各说不一,当为孔门后学所作。下面的引语
,出自该书《卿大夫》:“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
行”,“三者备矣,然后能守其宗庙,盖卿大夫之孝也”。
〔19〕 《中庸》《大学》 儒家经书名,当时在上海以此为名出版的杂志有:《中
庸》半月刊,徐心芹等主办,一九三三年三月创刊;《大学》月刊,林众可、丘汉平等编辑
,一九三三年八月创刊。
小品文的危机〔1〕
仿佛记得一两月之前,曾在一种日报上见到记载着一个人的死去的文章,说他是收集“
小摆设”的名人,临末还有依稀的感喟,以为此人一死,“小摆设”的收集者在中国怕要绝
迹了。
但可惜我那时不很留心,竟忘记了那日报和那收集家的名字。
现在的新的青年恐怕也大抵不知道什么是“小摆设”了。
但如果他出身旧家,先前曾有玩弄翰墨的人,则只要不很破落,未将觉得没用的东西卖
给旧货担,就也许还能在尘封的废物之中,寻出一个小小的镜屏,玲珑剔透的石块,竹根刻
成的人像,古玉雕出的动物,锈得发绿的铜铸的三脚癞虾蟆:
这就是所谓“小摆设”。先前,它们陈列在书房里的时候,是各有其雅号的,譬如那三
脚癞虾蟆,应该称为“蟾蜍砚滴”之类,最末的收集家一定都知道,现在呢,可要和它的光
荣一同消失了。
那些物品,自然决不是穷人的东西,但也不是达官富翁家的陈设,他们所要的,是珠玉
扎成的盆景,五彩绘画的磁瓶。那只是所谓士大夫的“清玩”。在外,至少必须有几十亩膏
腴的田地,在家,必须有几间幽雅的书斋;就是流寓上海,也一定得生活较为安闲,在客栈
里有一间长包的房子,书桌一顶,烟榻一张,瘾足心闲,摩挲赏鉴。然而这境地,现在却已
经被世界的险恶的潮流冲得七颠八倒,像狂涛中的小船似的了。
然而就是在所谓“太平盛世”罢,这“小摆设”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在方寸的象
牙版上刻一篇《兰亭序》〔2〕,至今还有“艺术品”之称,但倘将这挂在万里长城的墙头
,或供在云冈〔3〕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见了,即使热心者竭力指点,也不
过令观者生一种滑稽之感。何况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工夫,来赏
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他们即使要悦目,所要的也是耸立于风沙中的大建筑,要坚固而
伟大,不必怎样精;即使要满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用不着什么雅。
美术上的“小摆设”的要求,这幻梦是已经破掉了,那日报上的文章的作者,就直觉的
地知道。然而对于文学上的“小摆设”——“小品文”的要求,却正在越加旺盛起来,要求
者以为可以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这就是想别人一心看着《六
朝文絮》〔4〕,而忘记了自己是抱在黄河决口之后,淹得仅仅露出水面的树梢头。
但这时却只用得着挣扎和战斗。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晋朝的清言〔5〕,早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
了。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6〕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
谈;皮日休和陆龟蒙〔7〕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
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榻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梵。明末的小
品〔8〕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
这种作风,也触着了满洲君臣的心病,费去许多助虐的武将的刀锋,帮闲的文臣的笔锋,直
到乾隆年间,这才压制下去了。以后呢,就来了“小摆设”。
“小摆设”当然不会有大发展。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
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
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
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来明明
是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现在的趋
势,却在特别提倡那和旧文章相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供
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这“小摆设”,由粗暴而变为风雅了。
然而现在已经更没有书桌;雅片虽然已经公卖,烟具是禁止的,吸起来还是十分不容易
。想在战地或灾区里的人们来鉴赏罢——谁都知道是更奇怪的幻梦。这种小品,上海虽正在
盛行,茶话酒谈,遍满小报的摊子上,但其实是正如烟花女子,已经不能在弄堂里拉扯她的
生意,只好涂脂抹粉,在夜里芴到马路上来了。
小品文就这样的走到了危机。但我所谓危机,也如医学上的所谓“极期”(Krisi
s)一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亡,也能由此至于恢复。麻醉性的作品,是将与麻
醉者和被麻醉者同归于尽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
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
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八月二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现代》第三卷第六期。
〔2〕 《兰亭序》 即《兰亭集序》,晋代王羲之作,全文三百二十余字。
〔3〕 云冈 指云冈石窟,在山西大同武周山南麓,创建于北魏中期。现存主要洞窟
五十三个,石雕佛像飞天等五万一千多个,其中最高的佛像达十七米。
〔4〕 《六朝文藉》 六朝骈体文选集,共四卷,清代许~盃编选。
〔5〕 清言 三国时魏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以老庄思想解释儒家经义,崇尚虚无,
摈弃世务,专谈玄理,读书人争相慕效,形成风气,叫作“清言”,也叫“清谈”或“玄言
”。到晋代有王衍等人提倡,此风更盛。
〔6〕 罗隐(833—909) 字昭谏,余杭(今属浙江)人,晚唐文学家。著有
《甲乙集》十卷、《谗书》五卷等。
〔7〕 皮日休(约834—约883) 字袭美,襄阳(今湖北襄樊市)人,晚唐文
学家。早年隐居鹿门山,曾参加黄巢起义军。著有《皮子文薮》十卷。陆龟蒙(?—约88
1),字鲁望,姑苏(今江苏苏州)人,晚唐文学家。曾隐居笠泽,著有《笠泽丛书》四卷
。
〔8〕 明末的小品 指晚明作家袁宏道、钟惺、张岱等人的小品文。
九 一 八〔1〕
阴天,晌午大风雨。看晚报,已有纪念这纪念日的文章,用风雨作材料了。明天的日报
上,必更有千篇一律的作品。空言不如事实,且看看那些记事罢——戴季陶讲如何救国 (
中央社)
南京十八日——国府十八日晨举行纪念周,到林森戴季陶陈绍宽朱家骅吕超魏怀暨国府
职员等四百余人,林主席领导行礼,继戴讲“如何救国”,略谓本日系九一八两周年纪念,
吾人于沉痛之余,应想法达到救国目的,救国之道甚多,如道德救国,教育救国,实业救国
等,最近又有所谓航空运动及节约运动,前者之动机在于国防与交通上建设,此后吾人应从
根本上设法增强国力,不应只知向外国购买飞机,至于节约运动须一面消极的节省消费,一
面积极的将金钱用于生产方面。在此国家危急之秋,吾人应该各就自己的职务上尽力量,根
据总理的一贯政策,来做整个三民主义的实施。
吴敬恒讲纪念意义 (中央社)
南京十八日——中央十八日晨八时举行九一八二周年纪念大会,到中委汪兆铭陈果夫邵
元冲陈公博朱培德贺耀祖王祺等暨中央工作人员共六百余人,汪主席,由吴敬恒演讲以精诚
团结充实国力,为纪念九一八之意义,阐扬甚多,并指正爱国之道,词甚警惕,至九时始散
。
汉口静默停止娱乐 (日联社)
汉口十八日——汉口九一八纪念日华街各户均揭半旗,省市两党部上午十时举行纪念会
,各戏院酒馆等一律停业,上午十一时全市人民默祷五分钟。
广州禁止民众游行 (路透社)
广州十八日——各公署与公共团体今晨均举行九一八国耻纪念,中山纪念堂晨间行纪念
礼,演说者均抨击日本对华之侵略,全城汽笛均大鸣,以警告民众,且有飞机于行礼时散发
传单,惟民众大游行,为当局所禁,未能实现。
东京纪念祭及犬马 (日联社)
东京十八日——东京本日举行九一八纪念日,下午一时在日比谷公会堂举行阵亡军人遗
族慰安会,筑地本愿寺举行军马军犬军鸽等之慰灵祭,在乡军人于下午六时开大会,靖国神
社举行阵亡军人追悼会。
但在上海怎样呢?先看租界——
雨丝风片倍觉消沉
今日之全市,既因雨丝风片之侵袭,愁云惨雾之笼罩,更显黯淡之象。但驾车遍游全市
,则殊难得见九一八特殊点缀,似较诸去年今日,稍觉消沉,但此非中国民众之已渐趋于麻
木,或者为中国民众已觉悟于过去标语口号之不足恃,只有埋头苦做之一道乎?所以今日之
南市闸北以及租界区域,情形异常平安,道途之间,除警务当局多派警探在冲要之区,严密
戒备外,简直无甚可以纪述者。
以上是见于《大美晚报》〔2〕的,很为中国人祝福。至华界情状,却须看《大晚报》
的记载了——
今日九一八
华界戒备
公安局据密报防反动
今日为“九一八”,日本侵占东北国难二周纪念,市公安局长文鸿恩,昨据密报,有反
动分子,拟借国难纪念为由秘密召集无知工人,乘机开会,企图煽惑捣乱秩序等语,文局长
核报后,即训令各区所队,仍照去年“九一八”实施特别戒备办法,除通告该局各科处于今
晨十时许,在局长办公厅前召集全体职员,及警察总队第三中队警士,举行“九一八”国难
纪念,同时并行纪念周外,并饬督察长李光曾派全体督察员,男女检查员,分赴中华路,民
国路,方浜路,南阳桥,唐家湾,斜桥等处,会同各区所警士,在各要隘街衙,及华租界接
壤之处,自上午八时至十一时半,中午十一时半至三时,下午三时至六时半,分三班轮流检
查行人。南市大吉路公共体育场,沪西曹家渡三角场,闸北谭子湾等处,均派大批巡逻警士
,禁止集会游行。制造局路之西,徐家汇区域内主要街道,尤宜特别注意,如遇发生事故,
不能制止者,即向丽园路报告市保安处第二团长处置,凡工厂林立处所,加派双岗驻守,红
色车巡队,沿城环行驶巡,形势非常壮严。该局侦缉队长卢英,饬侦缉领班陈光炎,陈才福
,唐炳祥,夏品山,各率侦缉员,分头密赴曹家渡,白利南路,胶州路及南市公共体育场等
处,严密暗探反动分子行动,以资防范,而遏乱萌。公共租界暨法租界两警务处,亦派中西
探员出发搜查,以防反动云。
“红色车”是囚车,中国人可坐,然而从中国人看来,却觉得“形势非常壮严”云。记
得前两天(十六日)出版的《生活》〔3〕所载的《两年的教训》里,有一段说——“第二
,我们明白谁是友谁是仇了。希特勒在德国民族社会党大会中说:‘德国的仇敌,不在国外
,而在国内。’北平整委会主席黄郛说:‘和共抗日之说,实为谬论;剿共和外方为救时救
党上策。’我们却要说‘民族的仇敌,不仅是帝国主义,而是出卖民族利益的帝国主义走狗
们。’民族反帝的真正障碍在那里,还有比这过去两年的事实指示得更明白吗?”
现在再来一个切实的注脚:分明的铁证还有上海华界的“红色车”!是一天里的大教训!
年年的这样的情状,都被时光所埋没了,今夜作此,算是纪念文,倘中国人而终不至被
害尽杀绝,则以贻我们的后来者。
是夜,记。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 《大美晚报》 美国人在上海出版的英文报纸。一九二九年四月创刊,一九三
三年一月增出中文版,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后停刊。
〔3〕 《生活》 周刊,中华职业教育社主办,一九二五年十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二
六年十月起由邹韬奋主编,一九三三年独立出版,同年十二月在国民党当局压迫下停刊。
偶 成〔1〕
九月二十日的《申报》上,有一则嘉善地方的新闻,摘
录起来,就是——
“本县大窑乡沈和声与子林生,被著匪石塘小弟绑架而去,勒索三万元。沈姓家以中人
之产,迁延未决。讵料该帮股匪乃将沈和声父子及苏境方面绑来肉票,在丁棚北,北荡滩地
方,大施酷刑。法以布条遍贴背上,另用生漆涂敷,俟其稍干,将布之一端,连皮揭起,则
痛彻心肺,哀号呼救,惨不忍闻。时为该处居民目睹,恻然心伤,尽将惨状报告沈姓,速即
往赎,否则恐无生还。
帮匪手段之酷,洵属骇闻。”
“酷刑”的记载,在各地方的报纸上是时时可以看到的,但我们只在看见时觉得“酷”
,不久就忘记了,而实在也真是记不胜记。然而酷刑的方法,却决不是突然就会发明,一定
都有它的师承或祖传,例如这石塘小弟所采用的,便是一个古法,见于士大夫未必肯看,而
下等人却大抵知道的《说岳全传》一名《精忠传》上,是秦桧要岳飞自认“汉奸”,逼供之
际所用的方法,但使用的材料,却是麻条和鱼鳔。〔2〕我以为生漆之说,是未必的确的,
因为这东西很不容易干燥。
“酷刑”的发明和改良者,倒是虎吏和暴君,这是他们唯一的事业,而且也有工夫来考
究。这是所以威民,也所以除奸的,然而《老子》说得好,“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
而窃之,……”〔3〕有被刑的资格的也就来玩一个“剪窃”。张献忠的剥人皮〔4〕,不
是一种骇闻么?但他之前已有一位剥了“逆臣”景清的皮的永乐皇帝〔5〕在。
奴隶们受惯了“酷刑”的教育,他只知道对人应该用酷刑。
但是,对于酷刑的效果的意见,主人和奴隶们是不一样的。主人及其帮闲们,多是智识
者,他能推测,知道酷刑施之于敌对,能够给与怎样的痛苦,所以他会精心结撰,进步起来
。奴才们却一定是愚人,他不能“推己及人”,更不能推想一下,就“感同身受”。只要他
有权,会采用成法自然也难说,然而他的主意,是没有智识者所测度的那么惨厉的。绥拉菲
摩维支在《铁流》里,写农民杀掉了一个贵人的小女儿,那母亲哭得很凄惨,他却诧异道,
哭什么呢,我们死掉多少小孩子,一点也没哭过。〔6〕他不是残酷,他一向不知道人命会
这么宝贵,他觉得奇怪了。
奴隶们受惯了猪狗的待遇,他只知道人们无异于猪狗。
用奴隶或半奴隶的幸福者,向来只怕“奴隶造反”,真是无怪的。
要防“奴隶造反”,就更加用“酷刑”,而“酷刑”却因此更到了末路。在现代,枪毙
是早已不足为奇了,枭首陈尸,也只能博得民众暂时的鉴赏,而抢劫,绑架,作乱的还是不
减少,并且连绑匪也对于别人用起酷刑来了。酷的教育,使人们见酷而不再觉其酷,例如无
端杀死几个民众,先前是大家就会嚷起来的,现在却只如见了日常茶饭事。人民真被治得好
像厚皮的,没有感觉的癞象一样了,但正因为成了癞皮,所以又会踏着残酷前进,这也是虎
吏和暴君所不及料,而即使料及,也还是毫无办法的。
九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号,署名洛文。
〔2〕 秦桧(1090—1155) 江宁(今南京)人,宋高宗(赵构)
时任宰相,是主张降金的内奸,诬杀抗金名将岳飞的主谋。这里说他用麻条、鱼鳔逼供
的事,见《说岳全传》第六十回。
〔3〕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语见《庄子·渺箧》。文中的《老子
》应作《庄子》。
〔4〕 张献忠(1606—1646) 延安柳树涧(今陕西定边东)人,明末农民
起义领袖之一。旧史书常有关于他杀人的夸大记载。剥人皮的事,见清代彭遵泗著的《蜀碧
》一书。
〔5〕 永乐皇帝 即明成祖朱棣。他原封燕王,起兵推翻建文帝朱允吧后称帝,建文
帝的旧臣景清不肯顺从,朱棣“剥其皮,草椟之,械系长安门,磔其骨肉。”(见《明史记
事本末》)
〔6〕 《铁流》 长篇小说,苏联作家绥拉菲摩维支著,描写苏联国内战争时期一支
游击队在布尔什维克领导下斗争成长的故事。这里所引的情节,见该书第三十三章。
漫 与〔1〕
地质学上的古生代的秋天,我们不大明白了,至于现在,却总是相差无几。假使前年是
肃杀的秋天,今年就成了凄凉的秋天,那么,地球的年龄,怕比天文学家所豫测的最短的数
目还要短得多多罢。但人事却转变得真快,在这转变中的人,尤其是诗人,就感到了不同的
秋,将这感觉,用悲壮的,或凄惋的句子,传给一切平常人,使彼此可以应付过去,而天地
间也常有新诗存在。
前年实在好像是一个悲壮的秋天,市民捐钱,青年拚命,笳鼓的声音也从诗人的笔下涌
出,仿佛真要“投笔从戎”〔2〕似的。然而诗人的感觉是锐敏的,他未始不知道国民的赤
手空拳,所以只好赞美大家的殉难,因此在悲壮里面,便埋伏着一点空虚。我所记得的,是
邵冠华〔3〕先生的《醒起来罢同胞》(《民国日报》所载)里的一段——
“同胞,醒起来罢,
踢开了弱者的心,
踢开了弱者的脑,
看,看,看,
看同胞们的血喷出来了,
看同胞们的肉割开来了,
看同胞们的尸体挂起来了。”
鼓鼙之声要在前线,当进军的时候,是“作气”的,但尚且要“再而衰,三而竭”〔4
〕,倘在并无进军的准备的处所,那就完全是“散气”的灵丹了,倒使别人的紧张的心情,
由此转成弛缓。所以我曾比之于“嚎丧”〔5〕,是送死的妙诀,是丧礼的收场,从此使生
人又可以在别一境界中,安心乐意的活下去。历来的文章中,化“敌”为“皇”,称“逆”
为“我朝”,这样的悲壮的文章就是其间的“蝴蝶铰”〔6〕,但自然,作手是不必同出于
一人的。然而从诗人看来,据说这些话乃是一种“狂吠”〔7〕。
不过事实真也比评论更其不留情面,仅在这短短的两年中,昔之义军,已名“匪徒”,
而有些“抗日英雄”,却早已侨寓姑苏了,而且连捐款也发生了问题。〔8〕九一八的纪念
日,则华界但有囚车随着武装巡捕梭巡,这囚车并非“意图”拘禁敌人或汉奸,而是专为“
意图乘机捣乱”的“反动分子”所豫设的宝座。天气也真是阴惨,狂风骤雨,报上说是“飓
风”,是天地在为中国饮泣,然而在天地之间——人间,这一日却“平安”的过去了。
于是就成了虽然有些惨淡,却很“平安”的秋天,正是一个丧家届了除服之期的景象。
但这景象,却又与诗人非常适合的,我在《醒起来罢同胞》的同一作家的《秋的黄昏》(九
月二十五日《时事新报》所载)里,听到了幽咽而舒服的
声调——
“我到了秋天便会伤感;到了秋天的黄昏,便会流泪,我已很感觉到我的伤感是受着秋
风的波动而兴奋地展开,同时自己又像会发现自己的环境是最适合于秋天,细细地抚摩着秋
天在自然里发出的音波,我知道我的命运使我成为秋天的人。……”
钉梢,现在中国所流行的,是无赖子对于摩登女郎,和侦探对于革命青年的钉梢,而对
于文人学士们,却还很少见。
假使追蹑几月或几年试试罢,就会看见许多怎样的情随事迁,到底头头是道的诗人。
一个活人,当然是总想活下去的,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隶,也还在打熬着要活下去。然而
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
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
,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
就因为奴群中有这一点差别,所以使社会有平安和不安的差别,而在文学上,就分明的
显现了麻醉的和战斗的的不同。
九月二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号,署名洛文。
〔2〕 “投笔从戎” 语见《后汉书·班固传》。
〔3〕 邵冠华 江苏宜兴人,“民族主义文学”的追随者。
〔4〕 “再而衰,三而竭” 语见《左传》庄公十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
〔5〕 “嚎丧” 作者曾讽刺“民族主义文学家”的诗为“送丧”
时的“哭声”。参看《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
〔6〕 “蝴蝶铰” 旧式箱柜等家具挂锁处用的铜制蝴蝶状铰链。
这里喻为连接物。
〔7〕 “狂吠” 邵冠华攻击作者的话,见上海《新时代月刊》第五卷第三期(一九
三三年九月)所载《鲁迅的狂吠》。
〔8〕 “抗日英雄” 指马占山、苏炳文等人。九一八事变后,他们曾在东北局部抵
抗过日军,博得了“抗日英雄”的称号,各地人民曾捐款慰劳。但不久他们败退,脱离军队
赴欧洲游历,一九三三年由德国返国,六月五日到上海。马占山在莫干山小住后即赴华北,
苏炳文则寄寓苏州。马占山在上海时说,他们在东北抗日时,仅收到捐款一百七十多万元;
这与估计的约二千万元相去很远;因此引起舆论界的不满。当时曾发动清查运动,但并无结
果。
世故三昧〔1〕
人世间真是难处的地方,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
也不是好话。“世故”似乎也像“革命之不可不革,而亦不可太革”一样,不可不通,而亦
不可太通的。
然而据我的经验,得到“深于世故”的恶谥者,却还是因为“不通世故”的缘故。
现在我假设以这样的话,来劝导青年人——“如果你遇见社会上有不平事,万不可挺身
而出,讲公道话,否则,事情倒会移到你头上来,甚至于会被指作反动分子的。如果你遇见
有人被冤枉,被诬陷的,即使明知道他是好人,也万不可挺身而出,去给他解释或分辩,否
则,你就会被人说是他的亲戚,或得了他的贿路;倘使那是女人,就要被疑为她的情人的;
如果他较有名,那便是党羽。例如我自己罢,给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士做了一篇信札集的序〔
2〕,人们就说她是我的小姨;绍介一点科学的文艺理论,人们就说得了苏联的卢布。亲戚
和金钱,在目下的中国,关系也真是大,事实给与了教训,人们看惯了,以为人人都脱不了
这关系,原也无足深怪的。
“然而,有些人其实也并不真相信,只是说着玩玩,有趣有趣的。即使有人为了谣言,
弄得凌迟碎剐,像明末的郑鄤〔3〕那样了,和自己也并不相干,总不如有趣的紧要。这时
你如果去辨正,那就是使大家扫兴,结果还是你自己倒楣。我也有一个经验,那是十多年前
,我在教育部里做“官僚”〔4〕,常听得同事说,某女学校的学生,是可以叫出来嫖的〔
5〕,连机关的地址门牌,也说得明明白白。有一回我偶然走过这条街,一个人对于坏事情
,是记性好一点的,我记起来了,便留心着那门牌,但这一号;却是一块小空地,有一口大
井,一间很破烂的小屋,是几个山东人住着卖水的地方,决计做不了别用。待到他们又在谈
着这事的时候,我便说出我的所见来,而不料大家竟笑容尽敛,不欢而散了,此后不和我谈
天者两三月。我事后才悟到打断了他们的兴致,是不应该的。
“所以,你最好是莫问是非曲直,一味附和着大家;但更好是不开口;而在更好之上的
是连脸上也不显出心里的是非的模样来……”
这是处世法的精义,只要黄河不流到脚下,炸弹不落在身边,可以保管一世没有挫折的
。但我恐怕青年人未必以我的话为然;便是中年,老年人,也许要以为我是在教坏了他们的
子弟。呜呼,那么,一片苦心,竟是白费了。
然而倘说中国现在正如唐虞盛世,却又未免是“世故”之谈。耳闻目睹的不算,单是看
看报章,也就可以知道社会上有多少不平,人们有多少冤抑。但对于这些事,除了有时或有
同业,同乡,同族的人们来说几句呼吁的话之外,利害无关的人的义愤的声音,我们是很少
听到的。这很分明,是大家不开口;或者以为和自己不相干;或者连“以为和自己不相干”
的意思也全没有。“世故”深到不自觉其“深于世故”,这才真是“深于世故”的了。这是
中国处世法的精义中的精义。
而且,对于看了我的劝导青年人的话,心以为非的人物,我还有一下反攻在这里。他是
以我为狡猾的。但是,我的话里,一面固然显示着我的狡猾,而且无能,但一面也显示着社
会的黑暗。他单责个人,正是最稳妥的办法,倘使兼责社会,可就得站出去战斗了。责人的
“深于世故”而避开了“世”不谈,这是更“深于世故”的玩艺,倘若自己不觉得,那就更
深更深了,离三昧〔6〕境盖不远矣。
不过凡事一说,即落言筌〔7〕,不再能得三昧。说“世故三昧”者,即非“世故三昧
”。三昧真谛,在行而不言;我现在一说“行而不言”,却又失了真谛,离三昧境盖益远矣
。
一切善知识〔8〕,心知其意可也,**〔9〕!
十月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一号,署名
洛文。
〔2〕 毫不相干的女士 指金淑姿。一九三二年程鼎兴为亡妻金淑姿刊行遗信集,托
人请鲁迅写序。鲁迅所作的序,后编入《集外集》,题为《〈淑姿的信〉序》。
〔3〕 郑鄤 号搬阳,江苏武进(今常州市)人,明代天启年间进士。崇祯时温体仁
诬告他不孝杖母,被凌迟处死。
〔4〕 “官僚” 陈西滢攻击作者的话,见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北京《晨报副刊》
所载《致志摩》。
〔5〕 在一九二五年女师大风潮中,陈西滢诬蔑女师大学生可以“叫局”,一九二六
年初,北京《晨报副刊》、《语丝》等不断载有谈论此事的文字。
〔6〕 三昧 佛家语,佛家修身方法之一,也泛指事物的诀要或精义。
〔7〕 言筌 言语的迹象。《庄子·外物》:“荃(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8〕 善知识 佛家语,据《法华文句》解释:“闻名为知,见形为识,是人益我菩
提(觉悟)之道,名善知识。”
〔9〕 ** 梵文om的音译,佛经咒语的发声词。
谣言世家〔1〕
双十佳节〔2〕,有一位文学家大名汤增"疇先生的,在《时事新报》上给我们讲光复?焙虻暮贾莸墓适隆!玻场乘的鞘焙贾萆钡粜矶嘧し赖钠烊耍姹鸬姆椒ǎ且蛭烊私小
熬拧蔽肮场钡模砸怠熬虐倬攀拧保宦堵斫牛毒涂诚氯チ恕?
这固然是颇武勇,也颇有趣的。但是,可惜是谣言。
中国人里,杭州人是比较的文弱的人。当钱大王治世的时候,人民被刮得衣裤全无,只
用一片瓦掩着下部,然而还要追捐,除被打得麂一般叫之外,并无贰话。〔4〕不过这出于
宋人的笔记,是谣言也说不定的。但宋明的末代皇帝,带着没落的阔人,和暮气一同滔滔的
逃到杭州来,却是事实,苟延残喘,要大家有刚决的气魄,难不难。到现在,西子湖边还多
是摇摇摆摆的雅人;连流氓也少有浙东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打架。自然,倘有军阀
做着后盾,那是也会格外的撒泼的,不过当时实在并无敢于杀人的风气,也没有乐于杀人的
人们。我们只要看举了老成持重的汤蛰仙先生做都督〔5〕,就可以知道是不会流血的了。
不过战事是有的。革命军围住旗营,开枪打进去,里面也有时打出来。然而围得并不紧
,我有一个熟人,白天在外面逛,晚上却自进旗营睡觉去了。
虽然如此,驻防军也终于被击溃,旗人降服了,房屋被充公是有的,却并没有杀戮。口
粮当然取消,各人自寻生计,开初倒还好,后来就遭灾。
怎么会遭灾的呢?就是发生了谣言。
杭州的旗人一向优游于西子湖边,秀气所钟,是聪明的,他们知道没有了粮,只好做生
意,于是卖糕的也有,卖小菜的也有。杭州人是客气的,并不歧视,生意也还不坏。然而祖
传的谣言起来了,说是旗人所卖的东西,里面都藏着毒药。
这一下子就使汉人避之惟恐不远,但倒是怕旗人来毒自己,并不是自己想去害旗人。结
果是他们所卖的糕饼小菜,毫无生意,只得在路边出卖那些不能下毒的家具。家具一完,途
穷路绝,就一败涂地了。这是杭州驻防旗人的收场。
笑里可以有刀,自称酷爱和平的人民,也会有杀人不见血的武器,那就是造谣言。但一
面害人,一面也害己,弄得彼此懵懵懂懂。古时候无须提起了,即在近五十年来,甲午战败
,就说是李鸿章害的,因为他儿子是日本的驸马,〔6〕骂了他小半世;庚子拳变,又说洋
鬼子是挖眼睛的,因为造药水,就乱杀了一大通。下毒学说起于辛亥光复之际的杭州,而复
活于近来排日的时候。我还记得每有一回谣言,就总有谁被诬为下毒的奸细,给谁平白打死
了。
谣言世家的子弟,是以谣言杀人,也以谣言被杀的。
至于用数目来辨别汉满之法,我在杭州倒听说是出于湖北的荆州的,就是要他们数一二
三四,数到“六”字,读作上声,便杀却。但杭州离荆州太远了,这还是一种谣言也难说。
我有时也不大能够分清那句是谣言,那句是真话了。
十月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一号,署名
洛文。
〔2〕 双十节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举行武昌起义(即辛亥
革命),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华民国。九月二十八日临时参议院议定十月十日为国庆节纪念
日,又称“双十节”。
〔3〕 汤增"疇 “民族主义文学”的鼓吹者。他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十日上海《时事?卤ā贩⒈淼摹缎梁ジ锩莼啊分兴担骸捌烊宋骄盼场?
辛亥革命起,旗人皆变装图逃,杭人乃侦骑四出,遇可疑者,执而讯之,令其口唱‘九
百九十九’,如为旗人,则音必读‘钩百钩十钩’也。
乃杀之,百无一失。”旗人,清代对编入八旗的人的称呼,后来一般用以称呼满族人。
〔4〕 钱大王 即钱槿(852—932),五代时吴越国的国王。据宋代郑文宝《
江表志》记载:“两浙钱氏,偏霸一方,急征苛惨,科赋凡欠一斗者多至徒罪。徐瑒尝使越
云:‘三更已闻獐麂号叫达曙,问于驿吏,乃县司征科也。乡民多赤体,有被葛褐者,都用
竹篾系腰间,执事非刻理不可,虽贫者亦家累千金。’”
〔5〕 汤蛰仙(1857—1917) 即汤寿潜,浙江绍兴人。清末进士,武昌起
义后曾被推为浙江省都督。
〔6〕 李鸿章(1823—1901) 安徽合肥人,清末北洋大臣,洋务派首领。
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发生,他避战求和,失败后与日本帝国主义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
条约》。易顺鼎在《劾权奸误国奏》中说:“李鸿章虽奸,尚不及其子李经方之甚。李经方
前充出使日本大臣,……所纳外妇即倭主睦仁之甥女。……以权奸为丑虏内助,而始有用夷
变夏之阶;以丑虏为权奸外援,而始有化家为国之渐。”按李经方系李鸿章之侄,曾娶一日
本女子为妾。
关于妇女解放〔1〕
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2〕女子与小人归在
一类里,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括了他的母亲。后来的道学先生们,对于母亲,表面上总算是敬
重的了,然而虽然如此,中国的为母的女性,还受着自己儿子以外的一切男性的轻蔑。
辛亥革命后,为了参政权,有名的沈佩贞〔3〕女士曾经一脚踢倒过议院门口的守卫。
不过我很疑心那是他自己跌倒的,假使我们男人去踢罢,他一定会还踢你几脚。这是做女子
便宜的地方。还有,现在有些太太们,可以和阔男人并肩而立,在码头或会场上照一个照相
;或者当汽船飞机开始行动之前,到前面去敲碎一个酒瓶〔4〕(这或者非小姐不可也说不
定,我不知道那详细)了,也还是做女子的便宜的地方。此外,又新有了各样的职业,除女
工,为的是她们工钱低,又听话,因此为厂主所乐用的不算外,别的就大抵只因为是女子,
所以一面虽然被称为“花瓶”,一面也常有“一切招待,全用女子”
的光荣的广告。男子倘要这么突然的飞黄腾达,单靠原来的男性是不行的他至少非变狗
不可。
这是五四运动后,提倡了妇女解放以来的成绩。不过我们还常常听到职业妇女的痛苦的
呻吟,评论家的对于新式女子的讥笑。她们从闺阁走出,到了社会上,其实是又成为给大家
开玩笑,发议论的新资料了。
这是因为她们虽然到了社会上,还是靠着别人的“养”;要别人“养”,就得听人的唠
叨,甚而至于侮辱。我们看看孔夫子的唠叨,就知道他是为了要“养”而“难”,“近之”
“远之”都不十分妥帖的缘故。这也是现在的男子汉大丈夫的一般的叹息。也是女子的一般
的苦痛。在没有消灭“养”和“被养”的界限以前,这叹息和苦痛是永远不会消灭的。
这并未改革的社会里,一切单独的新花样,都不过一块招牌,实际上和先前并无两样。
拿一匹小鸟关在笼中,或给站在竿子上,地位好象改变了,其实还只是一样的在给别人做玩
意,一饮一啄,都听命于别人。俗语说:“受人一饭,听人使唤”,就是这。所以一切女子
,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话。自然,在生理和心理上
,男女是有差别的;即在同性中,彼此也都不免有些差别,然而地位却应该同等。必须地位
同等之后,才会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会消失了叹息和苦痛。
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战斗。但我并非说,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的拿枪,或者只给自己的
孩子吸一只奶,而使男子去负担那一半。我只以为应该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
的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解放了社会,也就解放了自己。但自然,单为了现存的惟
妇女所独有的桎梏而斗争,也还是必要的。
我没有研究过妇女问题,倘使必须我说几句,就只有这一点空话。
十月二十一日。
B B
〔1〕 本篇最初曾否发表于报刊,未详。
〔2〕 这段话见《论语·阳货》。
〔3〕 沈佩贞 浙江杭州人,辛亥革命时组织“女子北伐队”,民国初年曾任袁世凯
总统府顾问。
〔4〕 这是西方传入的一种仪式,叫掷瓶礼:在船舰、飞机首航前,由官眷或女界名
流将一瓶系有彩带的香槟酒在船身或机身上掷碎,以示祝贺。
火〔1〕
普洛美修斯偷火给人类,总算是犯了天条,贬入地狱。但是,钻木取火的燧人氏却似乎
没有犯窃盗罪,没有破坏神圣的私有财产——那时候,树木还是无主的公物。然而燧人氏〔
2〕也被忘却了,到如今只见中国人供火神菩萨〔3〕,不见供燧人氏的。
火神菩萨只管放火,不管点灯。凡是火着就有他的份。因此,大家把他供养起来,希望
他少作恶。然而如果他不作恶,他还受得着供养么,你想?
点灯太平凡了。从古至今,没有听到过点灯出名的名人,虽然人类从燧人氏那里学会了
点火已经有五六千年的时间。
放火就不然。秦始皇放了一把火〔4〕——烧了书没有烧人;项羽入关又放了一把火〔
5〕——烧的是阿房宫不是民房(?——待考)。……罗马的一个什么皇帝却放火烧百姓〔
6〕了;中世纪正教的僧侣就会把异教徒当柴火烧,间或还灌上油。这些都是一世之雄。现
代的希特拉就是活证人。〔7〕如何能不供养起来。
何况现今是进化时代,火神菩萨也代代跨灶〔8〕的。
譬如说罢,没有电灯的地方,小百姓不顾什么国货年,人人都要买点洋货的煤油,晚上
就点起来:那么幽黯的黄澄澄的光线映在纸窗上,多不大方!不准,不准这么点灯!你们如
果要光明的话,非得禁止这样“浪费”煤油不可。煤油应当扛到田地里去,灌进喷筒,呼啦
呼啦的喷起来……一场大火,几十里路的延烧过去,稻禾,树木,房舍——尤其是草棚——
一会儿都变成飞灰了。还不够,就有燃烧弹,硫磺弹,从飞机上面扔下来,像上海一二八的
大火似的,够烧几天几晚。那才是伟大的光明呵。
火神菩萨的威风是这样的。可是说起来,他又不承认:火神菩萨据说原是保佑小民的,
至于火灾,却要怪小民自不小心,或是为非作歹,纵火抢掠。
谁知道呢?历代放火的名人总是这样说,却未必总有人信。
我们只看见点灯是平凡的,放火是雄壮的,所以点灯就被禁止,放火就受供养。你不见
海京伯马戏团〔9〕么:宰了耕牛喂老虎,原是这年头的“时代精神”。
十一月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二号,署名
洛文。
〔2〕 燧人氏 我国传说中的古帝王,他发明钻木取火、教人熟食。
〔3〕 火神菩萨 我国传说中的火神有祝融、回禄等,他们的名字也用作火灾的代称。
〔4〕 秦始皇 嬴政(前259—前210),战国时秦国的国君,秦王朝的建立者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他于公元前二一三年,采纳丞相李斯的建议下令焚书,凡“史
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
之。”
〔5〕 项羽(前232—前202) 名籍,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出身楚国贵族
。据《史记·项羽本纪》,公元前二○六年他进兵秦国首都咸阳时,“烧秦宫室(按即阿房
宫),火三月不灭。”
〔6〕 指罗马皇帝尼禄(CACANero,37—68),相传他曾在公元六十四年
放火焚烧罗马城。
〔7〕 希特拉 即希特勒。他在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七日制造“国会纵火案”,焚烧
了国会大厦,却嫁祸于德国共产党人,作为镇压共产党和革命人民的借口。
〔8〕 跨灶 马的前蹄下有个空隙,称灶门。快马奔驰时,后蹄蹄印落在前蹄蹄印之
前,叫做“跨灶”。人们以此比喻儿子胜过父亲。
〔9〕 海京伯马戏团 德国驯兽家海京伯(CAHagenbeck,1844—1?梗保常┐窗斓穆硐吠牛痪湃晔略次夜虾1硌荨?
论翻印木刻〔1〕
麦绥莱勒的连环图画四种〔2〕出版并不久,日报上已有了种种的批评,这是向来的美
术书出版后未能遇到的盛况,可见读书界对于这书,是十分注意的。但议论的要点,和去年
已不同:去年还是连环图画是否可算美术的问题,现在却已经到了看懂这些图画的难易了。
出版界的进行可没有评论界的快。其实,麦绥莱勒的木刻的翻印,是还在证阴连环图画
确可以成为艺术这一点的。现在的社会上,有种种读者层,出版物自然也就有种种,这四种
是供给智识者层的图画。然而为什么有许多地方很难懂得呢?我以为是由于经历之不同。同
是中国人,倘使曾经见过飞机救国或“下蛋”,则在图上看见这东西,即刻就懂,但若历来
未尝躬逢这些盛典的人,恐怕只能看作风筝或蜻蜓罢了。
有一种自称“中国文艺年鉴社”,而实是匿名者们所编的《中国文艺年鉴》在它的所谓
“鸟瞰”中,曾经说我所发表的《连环图画辩护》虽将连环图画的艺术价值告诉了苏汶先生
,但“无意中却把要是德国板画那类艺术作品搬到中国来,是否能为一般大众所理解,即是
否还成其为大众艺术的问题忽略了过去,而且这种解答是对大众化的正题没有直接意义的”
。〔3〕这真是倘不是能编《中国文艺年鉴》的选家,就不至于说出口来的聪明话,因为我
本也“不”在讨论将“德国板画搬到中国来,是否为一般大众所理解”;所辩护的只是连环
图画可以成为艺术,使青年艺术学徒不被曲说所迷,敢于创作,并且逐渐产生大众化的作品
而已。假使我真如那编者所希望,“有意的”来说德国板画是否就是中国的大众艺术,这可
至少也得归入“低能”一类里去了。
但是,假使一定要问:“要是德国板画那类艺术作品搬到中国来,是否能为一般大众所
理解”呢?那么,我也可以回答:假使不是立方派〔4〕,未来派〔5〕等等的古怪作品,
大概该能够理解一点。所理解的可以比看一本《中国文艺年鉴》多,也不至于比看一本《西
湖十景》少。风俗习惯,彼此不同,有些当然是莫明其妙的,但这是人物,这是屋宇,这是
树木,却能够懂得,到过上海的,也就懂得画里的电灯,电车,工厂。
尤其合式的是所画的是故事,易于讲通,易于记得。古之雅人,曾谓妇人俗子,看画必
问这是什么故事,大可笑。中国的雅俗之分就在此:雅人往往说不出他以为好的画的内容来
,俗人却非问内容不可。从这一点看,连环图画是宜于俗人的,但我在《连环图画辩护》中
,已经证明了它是艺术,伤害了雅人的高超了。
然而,虽然只对于智识者,我以为绍介了麦绥莱勒的作品也还是不够的。同是木刻,也
有刻法之不同,有思想之不同,有加字的,有无字的,总得翻印好几种,才可以窥见现代外
国连环图画的大概。而翻印木刻画,也较易近真,有益于观者。我常常想,最不幸的是在中
国的青年艺术学徒了,学外国文学可看原书,学西洋画却总看不到原画。自然,翻板是有的
,但是,将一大幅壁画缩成明信片那么大,怎能看出真相?大小是很有关系的,假使我们将
象缩小如猪,老虎缩小如鼠,怎么还会令人觉得原先那种气魄呢。木刻却小品居多,所以翻
刻起来,还不至于大相远。
但这还仅就绍介给一般智识者的读者层而言,倘为艺术学徒设想,锌板的翻印也还不够
。太细的线,锌板上是容易消失的,即使是粗线,也能因强水浸蚀的久暂而不同,少浸太粗
,久浸就太细,中国还很少制板适得其宜的名工。要认真,就只好来用玻璃板,我翻印的《
士敏土之图》〔6〕二百五十本,在中国便是首先的试验。施蛰存先生在《大晚报》附刊的
《火炬》上说:“说不定他是像鲁迅先生印珂罗版本木刻图一样的是私人精印本,属于罕见
书之列”〔7〕,就是在讥笑这一件事。我还亲自听到过一位青年在这“罕见书”边说,写
着只印二百五十部,是骗人的,一定印的很多,印多报少,不过想抬高那书价。
他们自己没有做过“私人精印本”的可笑事,这些笑骂是都无足怪的。我只因为想供给
艺术学徒以较可靠的木刻翻本,就用原画来制玻璃版,但制这版,是每制一回只能印三百幅
的,多印即须另制,假如每制一幅则只印一张或多至三百张,制印费都是三元,印三百以上
到六百张即需六元,九百张九元,外加纸张费。倘在大书局,大官厅,即使印一万二千本原
也容易办,然而我不过一个“私人”;并非繁销书,而竟来“精印”,那当然不免为财力所
限,只好单印一板了。
但幸而还好,印本已经将完,可知还有人看见;至于为一般的读者,则早已用锌板复制
,插在译本《士敏土》里面了,然而编辑兼批评家却不屑道。
人不严肃起来,连指导青年也可以当作开玩笑,但仅印十来幅图,认真地想过几回的人
却也有的,不过自己不多说。
我这回写了出来,是在向青年艺术学徒说明珂罗板一板只印三百部,是制板上普通的事
,并非故意要造“罕见书”,并且希望有更多好事的“私人”,不为不负责任的话所欺,大
家都来制造“精印本”。
十一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涛声》第二卷第四十六期,署名
旅隼。
〔2〕 麦绥莱勒的连环图画四种 参看本书《〈一个人的受难〉序》及其注〔4〕。
〔3〕 《中国文艺年鉴》 指一九三二年《中国文艺年鉴》,杜衡、施蛰存以“中国
文艺年鉴社”名义编选,上海现代书局出版。“鸟瞰”,指该书中的《一九三二年中国文坛
鸟瞰》一文,它歪曲鲁迅鼓励青年艺术家创作大众化作品的意见说:“苏汶……对旧形文艺
(举例说,是连环图画)的艺术价值表示怀疑。因辩解这种怀疑,鲁迅便发表了他的《连环
图画辩护》,他告诉苏汶说,像德国板画那种连环图画也是有艺术价值的。但是鲁迅无意中
却把要是德国板画那类艺术品搬到中国来,是否能为一般大众所理解,即是否还成其为大众
艺术的问题忽略了过去,而且这种解答是对大众化的正题没有直接意义的。”
〔4〕 立方派 即立体派,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法国的一种资产阶级艺术流派。它反对
客观地描绘事物,主张以几何学图形(立方体、球体和圆锥体)作为造型艺术的基础,作品
构图怪诞。
〔5〕 未来派 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意大利的一种资产阶级艺术流派。它否定文化遗产
和一切传统,强调表现现代机械文明。形式离奇,难于理解。
〔6〕 《士敏土之图》 即《梅斐尔德木刻士敏土之图》,共十幅,鲁迅自费影印,
一九三○年九月以“三闲书屋”名义出版。
〔7〕 这是施蛰存在《推荐者的立场》一文中的话,鲁迅曾将该文录入《准风月谈·
扑空》的“备考”。
《木刻创作法》序〔1〕
地不问东西,凡木刻的图版,向来是画管画,刻管刻,印管印的。中国用得最早,而照
例也久经衰退;清光绪中,英人傅兰雅氏编印《格致汇编》,〔2〕插图就已非中国刻工所
能刻,精细的必需由英国运了图版来。那就是所谓“木口木刻”〔3〕,也即“复制木刻”
,和用在编给印度人读的英文书,后来也就移给中国人读的英文书上的插画,是同类的。那
时我还是一个儿童,见了这些图,便震惊于它的精工活泼,当作宝贝看。到近几年,才知道
西洋还有一种由画家一手造成的版画,也就是原画,倘用木版,便叫作“创作木刻”,是艺
术家直接的创作品,毫不假手于刻者和印者的。现在我们所要绍介的,便是这一种。
为什么要绍介呢?据我个人的私见,第一是因为好玩。说到玩,自然好像有些不正经,
但我们钞书写字太久了,谁也不免要息息眼,平常是看一会窗外的天。假如有一幅挂在墙壁
上的画,那岂不是更其好?倘有得到名画的力量的人物,自然是无须乎此的,否则,一张什
么复制缩小的东西,实在远不如原版的木刻,既不失真,又省耗费。自然,也许有人要指为
“要以‘今雅’立国”〔4〕的,但比起“古雅”来,不是已有“古”“今”之别了么?
第二,是因为简便。现在的金价很贵了,一个青年艺术学徒想画一幅画,画布颜料,就
得化一大批钱;画成了,倘使没法展览,就只好请自己看。木刻是无需多化钱的,只用几把
刀在木头上划来划去——这也许未免说得太容易了——就如印人的刻印一样,可以成为创作
,作者也由此得到创作的欢喜。印了出来,就能将同样的作品,分给别人,使许多人一样的
受到创作的欢喜。总之,是比别种作法的作品,普遍性大得远了。
第三,是因为有用。这和“好玩”似乎有些冲突,但其实也不尽然的,要看所玩的是什
么。打马将恐怕是终于没有出息的了;用火药做花炮玩,推广起来却就可以造枪炮。大炮,
总算是实用不过的罢,而安特莱夫一有钱,却将它装在自己的庭园里当玩艺。木刻原是小富
家儿艺术,然而一用在刊物的装饰,文学或科学书的插画上,也就成了大家的东西,是用不
着多说的。
这实在是正合于现代中国的一种艺术。
但是至今没有一本讲说木刻的书,这才是第一本。虽然稍简略,却已经给了读者一个大
意。由此发展下去,路是广大得很。题材会丰富起来的,技艺也会精炼起来的,采取新法,
加以中国旧日之所长,还有开出一条新的路径来的希望。
那时作者各将自己的本领和心得,贡献出来,中国的木刻界就会发生光焰。这书虽然因
此要成为不过一粒星星之火,但也够有历史上的意义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鲁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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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木刻创作法》,白危编译的关于木刻的入门书,一九三七年一月上海读书生活出版社
出版。
〔2〕 傅兰雅(JAFryer,1839—1928) 英国教士。一八六一年(?逑谭崾荒辏├次夜蹋话似呶迥辏ㄇ骞庑髟辏┰谏虾S肴撕习臁案裰率樵骸保文
瓿霭孀鞣阶匀豢蒲壑涂蒲楸ㄗ柿系摹陡裰禄惚唷罚究倍鲜毙烈
话司哦旯渤龆吮尽8每接写罅靠坦ぞ傅牟逋肌?
〔3〕 “木口木刻” 即在木头横断面上进行的雕刻。
〔4〕 这是施蛰存在《“庄子”与“文选”》一文中攻击鲁迅的话:
“新文学家中,也有玩木刻,考究版本,收罗藏书票,以骈体文为白话书信作序,甚至
写字台上陈列了小摆设的,照丰先生的意见说来,难道他们是要以‘今雅’立足于天地之间
吗?”鲁迅曾将该文录入《准风月谈“感旧”以后(上)》的“备考”。
作文秘诀〔1〕
现在竟还有人写信来问我作文的秘诀。
我们常常听到:拳师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学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让他称雄。在实
际上,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全没有,逢蒙杀羿〔2〕就是一个前例。逢蒙远了,而这种古气是
没有消尽的,还加上了后来的“状元瘾”,科举虽然久废,至今总还要争“唯一”,争“最
先”。遇到有“状元瘾”的人们,做教师就危险,拳棒教完,往往免不了被打倒,而这位新
拳师来教徒弟时,却以他的先生和自己为前车之鉴,就一定留一手,甚而至于三四手,于是
拳术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还有,做医生的有秘方,做厨子的有秘法,开点心铺子的有秘传,为了保全自家的衣食
,听说这还只授儿妇,不教女儿,以免流传到别人家里去,“秘”是中国非常普遍的东西,
连关于国家大事的会议,也总是“内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但是,作文却好像偏偏并
无秘诀,假使有,每个作家一定是传给子孙的了,然而祖传的作家很少见。自然,作家的孩
子们,从小看惯书籍纸笔,眼格也许比较的可以大一点罢,不过不见得就会做。目下的刊物
上,虽然常见什么“父子作家”“夫妇作家”的名称,仿佛真能从遗嘱或情书中,密授一些
什么秘诀一样,其实乃是肉麻当有趣,妄将做官的关系,用到作文上去了。
那么,作文真就毫无秘诀么?却也并不。我曾经讲过几句做古文的秘诀〔3〕,是要通
篇都有来历,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个人其实并没
有说什么;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无实据”。到这样,便“庶几乎免于大过也矣”
了。简而言之,实不过要做得“今天天气,哈哈哈……”而已。
这是说内容。至于修辞,也有一点秘诀:一要蒙胧,二要难懂。那方法,是:缩短句子
,多用难字。譬如罢,作文论秦朝事,写一句“秦始皇乃始烧书”,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须
翻译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这时就用得着《尔雅》,《文选》〔4〕了,其实是
只要不给别人知道,查查《康熙字典》〔5〕也不妨的。动手来改,成为“始皇始焚书”,
就有些“古”起来,到得改成“政岔燔典”,那就简直有了班马〔6〕气,虽然跟着也令人
不大看得懂。但是这样的做成一篇以至一部,是可以被称为“学者”的,我想了半天,只做
得一句,所以只配在杂志上投稿。
我们的古之文学大师,就常常玩着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声,余分闰位”〔7〕
,就将四句长句,缩成八字的;扬雄先生的“蠢迪检柙”〔8〕,就将“动由规矩”这四个
平常字,翻成难字的。《绿野仙踪》记塾师咏“花”〔9〕,有句云:“媳钗俏矣儿书废,
哥罐闻焉嫂棒伤。”自说意思,是儿妇折花为钗,虽然俏丽,但恐儿子因而废读;下联较费
解,是他的哥哥折了花来,没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为防微杜渐起见,
竟用棒子连花和罐一起打坏了。这算是对于冬烘先生的嘲笑。然而他的作法,其实是和扬班
并无不合的,错只在他不用古典而用新典。这一个所谓“错”,就使《文选》之类在遗老遗
少们的心眼里保住了威灵。
做得蒙胧,这便是所谓“好”么?答曰:也不尽然,其实是不过掩了丑。但是,“知耻
近乎勇”〔10〕,掩了丑,也就仿佛近乎好了。摩登女郎披下头发,中年妇人罩上面纱,
就都是蒙胧术。人类学家解释衣服的起源有三说:一说是因为男女知道了性的羞耻心,用这
来遮羞;一说却以为倒是用这来刺激;还有一种是说因为老弱男女,身体衰瘦,露着不好看
,盖上一些东西,借此掩掩丑的。从修辞学的立场上看起来,我赞成后一说。现在还常有骈
四俪六,典丽堂皇的祭文,挽联,宣言,通电,我们倘去查字典,翻类书,剥去它外面的装
饰,翻成白话文,试看那剩下的是怎样的东西呵!?
不懂当然也好的。好在那里呢?即好在“不懂”中。但所虑的是好到令人不能说好丑,
所以还不如做得它“难懂”:
有一点懂,而下一番苦功之后,所懂的也比较的多起来。我们是向来很有崇拜“难”的
脾气的,每餐吃三碗饭,谁也不以为奇,有人每餐要吃十八碗,就郑重其事的写在笔记上;
用手穿针没有人看,用脚穿针就可以搭帐篷卖钱;一幅画片,平淡无奇,装在匣子里,挖一
个洞,化为西洋镜,人们就张着嘴热心的要看了。况且同是一事,费了苦功而达到的,也比
并不费力而达到的的可贵。譬如到什么庙里去烧香罢,到山上的,比到平地上的可贵;三步
一拜才到庙里的庙,和坐了轿子一径抬到的庙,即使同是这庙,在到达者的心里的可贵的程
度是大有高下的。作文之贵乎难懂,就是要使读者三步一拜,这才能够达到一点目的的妙法
。
写到这里,成了所讲的不但只是做古文的秘诀,而且是做骗人的古文的秘诀了。但我想
,做白话文也没有什么大两样,因为它也可以夹些僻字,加上蒙胧或难懂,来施展那变戏法
的障眼的手巾的。倘要反一调,就是“白描”。
“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
做作,勿卖弄而已。
十一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二号,署名
洛文。
〔2〕 逢蒙杀羿 见《孟子·离娄》:“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
己,于是杀羿。”按逢蒙亦作逢蒙。
〔3〕 指一九三○年写的《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后收入《二心集》。
〔4〕 《尔雅》 我国最早解释词义的书,大概成书于春秋至西汉初年,今本十九篇
。《文选》,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选的从先秦到齐、梁的各体文章的总集,共六十卷。
〔5〕 《康熙字典》 清代康熙年间张玉书等奉旨编撰,共四十二卷,收四万七千余
字,一七一六年(康熙五十五年)开始印行。
〔6〕 班马 指班固、司马迁。他们都是汉代史学家、文学家。
〔7〕 “紫色声,余分闰位” 语见《汉书·王莽传》,指王莽“篡位”这件事。
据唐代颜师古注:“应劭曰:紫,间色;,邪音也。
服虔曰:言莽不得正王之命,如岁月之余分为闰也。”
〔8〕 扬雄(前53—18) 一作杨雄,字子云,成都(今属四川)
人,西汉文学家、语言文字学家。他的著作,明人辑有《杨子云集》五卷。“蠢迪检柙
”,语见《法言·序》。据东晋李轨注:“蠢,动也;迪,道也;捡押,犹隐括也。言君子
举动,则当蹈规矩。”按捡押,当作检柙。
〔9〕 《绿野仙踪》 长篇小说,清代李百川著。这里所说塾师咏“花”的故事,见
于该书第六回《评诗赋大失腐儒心》。
〔10〕 “知耻近乎勇” 语见《礼记·中庸》。
捣鬼心传〔1〕
中国人又很有些喜欢奇形怪状,鬼鬼祟祟的脾气,爱看古树发光比大麦开花的多,其实
大麦开花他向来也没有看见过。于是怪胎畸形,就成为报章的好资料,替代了生物学的常识
的位置了。最近在广告上所见的,有像所谓两头蛇似的两头四手的胎儿,还有从小肚上生出
一只脚来的三脚汉子。固然,人有怪胎,也有畸形,然而造化的本领是有限的,他无论怎么
怪,怎么畸,总有一个限制:孪儿可以连背,连腹,连臀,连胁,或竟骈头,却不会将头生
在屁股上;形可以骈拇,枝指,缺肢,多乳,却不会两脚之外添出一只脚来,好像“买两送
一”的买卖。天实在不及人之能捣鬼。
但是,人的捣鬼,虽胜于天,而实际上本领也有限。因为捣鬼精义,在切忌发挥,亦即
必须含蓄。盖一加发挥,能使所捣之鬼分明,同时也生限制,故不如含蓄之深远,而影响却
又因而模胡了。“有一利必有一弊”,我之所谓“有限”者以此。
清朝人的笔记里,常说罗两峰的《鬼趣图》〔2〕,真写得鬼气拂拂;后来那图由文明
书局印出来了,却不过一个奇瘦,一个矮胖,一个臃肿的模样,并不见得怎样的出奇,还不
如只看笔记有趣。小说上的描摹鬼相,虽然竭力,也都不足以惊人,我觉得最可怕的还是晋
人所记的脸无五官,浑沦如鸡蛋的山中厉鬼〔3〕。因为五官不过是五官,纵使苦心经营,
要它凶恶,总也逃不出五官的范围,现在使它浑沦得莫名其妙,读者也就怕得莫名其妙了。
然而其“弊”也,是印象的模胡。不过较之写些“青面獠牙”,“口鼻流血”的笨伯,自然
聪明得远。
中华民国人的宣布罪状大抵是十条,然而结果大抵是无效。古来尽多坏人,十条不过如
此,想引人的注意以至活动是决不会的。骆宾王作《讨武白檄》,那“入宫见嫉,蛾眉不肯
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这几句,恐怕是很费点心机的了,但相传武后看到这里,
不过微微一笑。〔4〕是的,如此而已,又怎么样呢?声罪致讨的明文,那力量往往远不如
交头接耳的密语,因为一是分明,一是莫测的。我想假使当时骆宾王站在大众之前,只是攒
眉摇头,连称“坏极坏极”,却不说出其所谓坏的实例,恐怕那效力会在文章之上的罢。
“狂飙文豪”高长虹攻击我时,说道劣迹多端,倘一发表,便即身败名裂,〔5〕而终
于并不发表,是深得捣鬼正脉的;但也竟无大效者,则与广泛俱来的“模胡”之弊为之也。
明白了这两例,便知道治国平天下之法,在告诉大家以有法,而不可明白切实的说出何
法来。因为一说出,即有言,一有言,便可与行相对照,所以不如示之以不测。不测的威棱
使人萎伤,不测的妙法使人希望——饥荒时生病,打仗时做诗,虽若与治国平天下不相干,
但在莫明其妙中,却能令人疑为跟着自有治国平天下的妙法在——然而其“弊”也,却还是
照例的也能在模胡中疑心到所谓妙法,其实不过是毫无方法而已。
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
十一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三卷第一号,署名罗怃。
心传,佛教禅宗用语,指不立文字,不依经卷,只凭师徒心心相印来传法授受。
〔2〕 罗两峰(1733—1799) 名聘,字唏夫,江苏甘泉(今江都)人,清
代画家。《鬼趣图》,是一幅讽刺世态的画,当时不少文人曾为它题咏。
〔3〕 这里所说的山中厉鬼,见南朝宋人郭季产的《集异记》:“中山刘玄,居越城
。日暮,忽见一人著乌哑褶来,取火照之,面首无七孔,面莽傥然。”(据鲁迅《古小说戕
沈》)
〔4〕 骆宾王(约640—?) 义乌(今属浙江)人,唐代诗人。曾随徐敬业反对
武则天,著有《代徐敬业讨武白檄》。据《新唐书·骆宾王传》,他“为敬业传檄天下,斥
武后罪。后读,但嘻笑”。
〔5〕 高长虹在《狂飙》第十七期(一九二七年一月)发表的《我走出了化石的世界
》中说:“若夫其他琐事,如狂飙社以直报怨,则鲁迅不特身心交病,且将身败名裂矣!我
们是青年,我们有的是同情,所以我们决不为已甚。”
家庭为中国之基本〔1〕
中国的自己能酿酒,比自己来种鸦片早,但我们现在只听说许多人躺着吞云吐雾,却很
少见有人像外国水兵似的满街发酒疯。唐宋的踢球,久已失传,一般的娱乐是躲在家里彻夜
叉麻雀。从这两点看起来,我们在从露天下渐渐的躲进家里去,是无疑的。古之上海文人,
已尝慨乎言之,曾出一联,索人属对,道:“三鸟害人鸦雀鸽”,“鸽”是彩票,雅号奖券
,那时却称为“白鸽票”的。但我不知道后来有人对出了没有。
不过我们也并非满足于现状,是身处斗室之中,神驰宇宙之外,抽鸦片者享乐着幻境,
叉麻雀者心仪于好牌。檐下放起爆竹,是在将月亮从天狗嘴里救出;剑仙坐在书斋里,哼的
一声,一道白光,千万里外的敌人可被杀掉了,不过飞剑还是回家,钻进原先的鼻孔去,因
为下次还要用。这叫做千变万化,不离其宗。所以学校是从家庭里拉出子弟来,教成社会人
才的地方,而一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还是“交家长严加管束”云。
“骨肉归于土,命也;若夫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2〕一个人变了鬼,该
可以随便一点了罢,而活人仍要烧一所纸房子,请他住进去,阔气的还有打牌桌,鸦片盘。
成仙,这变化是很大的,但是刘太太偏舍不得老家,定要运动到“拔宅飞升”〔3〕,连鸡
犬都带了上去而后已,好依然的管家务,饲狗,喂鸡。
我们的古今人;对于现状,实在也愿意有变化,承认其变化的。变鬼无法,成仙更佳,
然而对于老家,却总是死也不肯放。我想,火药只做爆竹,指南针只看坟山,恐怕那原因就
在此。
现在是火药蜕化为轰炸弹,烧夷弹,装在飞机上面了,我们却只能坐在家里等他落下来
。自然,坐飞机的人是颇有了的,但他那里是远征呢,他为的是可以快点回到家里去。
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
十二月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三卷第一号,署名罗怃。
〔2〕 这段话见《礼记·檀弓》:“骨肉归复于上,命也;若魄气则无不之也,无不
之也!”
〔3〕 “拔宅飞升” 据《全后汉文》中的《仙人唐公房碑》记载,相传唐公房认识
一个仙人,能获得“神药”。有一次,他触怒了太守,太守想逮捕他和他的妻子,“公房乃
先归于谷口,呼其师告以危急。其师与之归,以药饮公房妻子曰:‘可去矣。’妻子恋家不
忍去。又曰:
‘岂欲得家俱去乎?’妻子曰:‘固所愿也。’于是乃以药涂屋柱,饮牛马六畜。须臾
有大风玄云来迎,公房妻子,屋宅六畜,翛然与之俱去。”
又东晋葛洪《神仙传》也载有关于汉代淮南王刘安的类似传说,参看本卷第231页注
〔4〕。
《总 退 却》序〔1〕
中国久已称小说之类为“闲书”,这在五十年前为止,是大概真实的,整日价辛苦做活
的人,就没有工夫看小说。所以凡看小说的,他就得有余暇,既有余暇,可见是不必怎样辛
苦做活的了,成仿吾先生曾经断之曰:“有闲,即是有钱!”〔2〕者以此。诚然,用经济
学的眼光看起来,在现制度之下,“闲暇”恐怕也确是一种“富”。但是,穷人们也爱小说
,他们不识字,就到茶馆里去听“说书”,百来回的大部书,也要每天一点一点的听下去。
不过比起整天做活的人们来,他们也还是较有闲暇的。要不然,又那有工夫上茶馆,那有闲
钱做茶钱呢?
小说之在欧美,先前又何尝不这样。后来生活艰难起来了,为了维持,就缺少余暇,不
再能那么悠悠忽忽。只是偶然也还想借书来休息一下精神,而又耐不住唠叨不已,破费工夫
,于是就使短篇小说交了桃花运。这一种洋文坛上的趋势,也跟着古人之所谓“欧风美雨”
,冲进中国来,所以“文学革命”以后,所产生的小说,几乎以短篇为限。但作者的才力不
能构成巨制,自然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而且书中的主角也变换了。古之小说,主角是勇将策士,侠盗赃官,妖怪神仙,佳人才
子,后来则有妓女嫖客,无赖奴才之流。“五四”以后的短篇里却大抵是新的智识者登了场
,因为他们是首先觉到了在“欧风美雨”中的飘摇的,然而总还不脱古之英雄和才子气。现
在可又不同了,大家都已感到飘摇不再要听一个特别的人的运命。某英雄在柏林拊髀看天,
某天才在泰山捶胸泣血,还有谁会转过脸去呢?他们要知道,感觉得更广大,更深邃了。
这一本集子就是这一时代的出产品,显示着分明的蜕变,人物并非英雄,风光也不旖旎
,然而将中国的眼睛点出来了。
我以为作者的写工厂,不及她的写农村,但也许因为我先前较熟于农村,否则,是作者
较熟于农村的缘故罢。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二十五夜,鲁迅记。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总退却》,葛琴的短篇小说集,一九三七年三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内收短
篇小说七篇,与鲁迅作序时的篇目有出入。
〔2〕 “有闲,即是有钱” 这是李初梨的话,参看本卷第8页注〔8〕。
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1〕《文化列车》〔2〕破格的开到我的书桌上面,是
十二月十日开车的第三期,托福使我知道了近来有这样一种杂志,并且使我看见了杨邨人〔
3〕先生给我的公开信,还要求着答复。对于这一种公开信,本没有一定给以答复的必要的
,因为它既是公开,那目的其实是在给大家看,对我个人倒还在其次。但是,我如果要回答
也可以,不过目的也还是在给大家看,要不然,不是只要直接寄给个人就完了么?因为这缘
故,所以我在回答之前,应该先将原信重抄在下面——鲁迅先生:
读了李畅先生(不知道是不是李又燃先生,抑或曹聚仁先生的笔名)的《读伪自由书》
一文,近末一段说:
“读着鲁迅:《伪自由书》,便想到鲁迅先生的人。那天,见鲁迅先生吃饭,咀嚼时牵
动着筋肉,连胸肋骨也拉拉动的,鲁迅先生是老了!我当时不禁一股酸味上心头。记得从前
看到父亲的老态时有过这样的情绪,现在看了鲁迅先生的老态又重温了一次。这都是使司马
懿之流,快活的事,何况旁边早变心了魏延。”(这末一句照原文十个字抄,一字无错,确
是妙文!)
不禁令人起了两个感想:一个是我们敬爱的鲁迅先生老了,一个是我们敬爱的鲁迅先生
为什么是诸葛亮?先生的“旁边”那里来的“早变心了魏延”?无产阶级大众何时变成了阿
斗?
第一个感想使我惶恐万分!我们敬爱的鲁迅先生老了,这是多么令人惊心动魄的事!记
得《呐喊》在北京最初出版的时候(大概总在十年前),我拜读之后,景仰不置,曾为文介
绍颂扬,揭登于张东荪先生编的《学灯》,在当时我的敬爱先生甚于敬爱创造社四君子。其
后一九二八年《语丝》上先生为文讥诮我们,虽然两方论战绝无感情,可是论战是一回事,
私心敬爱依然如昔。一九三○年秋先生五十寿辰的庆祝会上,我是参加庆祝的一个,而且很
亲切地和先生一起谈天,私心很觉荣幸。左联有一次大会在一个日本同志家里开着,我又和
先生见面,十分快乐。可是今年我脱离共产党以后,在左右夹攻的当儿,《艺术新闻》与《
出版消息》都登载着先生要“嘘”我的消息,说是书名定为:《北平五讲与上海三嘘》,将
对我“用嘘的方式加以袭击”,而且将我与梁实秋张若谷同列,这自然是引起我的反感,所
以才有《新儒林外史第一回》之作。但在《新儒林外史第一回》里头只说先生出阵交战用的
是大刀一词加以反攻的讽刺而已。其中引文的情绪与态度都是敬爱先生的。文中的意义却是
以为先生对我加以“嘘”的袭击未免看错了敌人吧了。到了拜读大著《两地书》以后为文介
绍,笔下也十分恭敬并没半点谩骂的字句,可是先生于《我的种痘》一文里头却有所误会似
地顺笔对我放了两三枝冷箭儿,特别地说是有人攻击先生的老,在我呢,并没有觉得先生老
了,而且那篇文章也没有攻击先生的老,先生自己认为是老了吧了。伯纳萧的年纪比先生还
大,伯纳萧的鬓毛比先生还白如丝吧,伯纳萧且不是老了,先生怎么这样就以为老了呢?我
是从来没感觉到先生老了的,我只感觉到先生有如青年而且希望先生永久年青。然而,读了
李畅先生的文章,我惶恐,我惊讶,原来先生真的老了。李畅先生因为看了先生老了而“不
禁一股酸味上心头”有如看他的令尊的老态的时候有过的情绪,我虽然也时常想念着我那年
老的父亲,但并没有如人家攻击我那样地想做一个“孝子”,不过是天性所在有时未免兴感
而想念着吧了,所以我看了李畅先生的文章并没有联想到我的父亲上面去。然而先生老了,
我是惶恐与惊讶。
我惶恐与惊讶的是,我们敬爱的文坛前辈老了,他将因为生理上的缘故而要停止他的工
作了!在这敬爱的心理与观念上,我将今年来对先生的反感打个粉碎,竭诚地请先生训诲。
可是希望先生以严肃的态度出之,如“嘘”,如放冷箭儿等却请慎重,以令对方心服。
第二个感想使我……因为那是李畅先生的事,这里不愿有扰清听。
假如这信是先生觉得有答复的价值的话,就请寄到这里《文化列车》的编者将它发表,
否则希望先生为文给我一个严正的批判也可以。发表的地方我想随处都欢迎的。
专此并竭诚地恭敬地问了一声安好并祝康健。
杨邨人谨启。一九三三,一二,三。
末了附带声明一句,我作这信是出诸至诚,并非因为鬼儿子骂我和先生打笔墨官司变成
小鬼以后向先生求和以……“大鬼”的意思。邨人又及。
以下算是我的回信。因为是信的形式,所以开头照例是
——
邨人先生:
先生给我的信是没有答复的价值的。我并不希望先生“心服”,先生也无须我批判,因
为近二年来的文字,已经将自己的形象画得十分分明了。自然,我决不会相信“鬼儿子”们
的胡说,但我也不相信先生。
这并非说先生的话是一样的叭儿狗式的狺狺;恐怕先生是自以为永久诚实的罢,不过因
为急促的变化,苦心的躲闪,弄得左支右绌,不能自圆其说,终于变成废话了,所以在听者
的心中,也就失去了重量。例如先生的这封信,倘使略有自知之明,其实是不必写的。
先生首先问我“为什么是诸葛亮〔4〕?”这就问得稀奇。李畅〔5〕先生我曾经见过
面,并非曹聚仁先生,至于是否李又燃先生,我无从确说,因为又燃先生我是没有豫先见过
的。我“为什么是诸葛亮”呢?别人的议论,我不能,也不必代为答复,要不然,我得整天
的做答案了。也有人说我是“人群的蟊贼”〔6〕的。“为什么?”——我都由它去。但据
我所知道,魏延变心,是在诸葛亮死后,〔7〕我还活着,诸葛亮的头衔是不能加到我这里
来的,所以“无产阶级大众何时变成了阿斗〔8〕?”的问题也就落了空。那些废话,如果
还记得《三国志演义》或吴稚晖先生的话,是不至于说出来的,书本子上及别人,并未说过
人民是阿斗。现在请放心罢。但先生站在“小资产阶级文学革命”〔9〕的旗下,还是什么
“无产阶级大众”,自己的眼睛看见了这些字,不觉得可羞或可笑么?不要再提这些字,怎
么样呢?
其次是先生“惊心动魄”于我的老,可又“惊心动魄”得很稀奇。我没有修炼仙丹,自
然的规则,一定要使我老下去,丝毫也不足为奇的,请先生还是镇静一点的好。而且我后来
还要死呢,这也是自然的规则,豫先声明,请千万不要“惊心动魄”,否则,逐渐就要神经
衰弱,愈加满口废话了。我即使老,即使死,却决不会将地球带进棺材里去,它还年青,它
还存在,希望正在将来,目前也还可以插先生的旗子。这一节我敢保证,也请放心工作罢。
于是就要说到“三嘘”问题了。这事情是有的,但和新闻上所载的有些两样。那时是在
一个饭店里,大家闲谈,谈到有几个人的文章,我确曾说:这些都只要以一嘘了之,不值得
反驳。这几个人们中,先生也在内。我的意思是,先生在那冠冕堂皇的“自白”〔10〕里
,明明的告白了农民的纯厚,小资产阶级的智识者的动摇和自私,却又要来竖起小资产阶级
革命文学的旗,就自己打着自己的嘴。不过也并未说出,走散了就算完结了。但不知道是辗
转传开去的呢,还是当时就有新闻记者在座,不久就张大其辞的在纸上登了出来,并请读者
猜测。近五六年来,关于我的记载多极了,无论为毁为誉,是假是真,我都置之不理,因为
我没有聘定律师,常登广告的巨款,也没有遍看各种刊物的工夫。况且新闻记者为要哄动读
者,会弄些夸张的手段,是大家知道的,甚至于还全盘捏造。例如先生还在做“革命文学家
”的时候,用了“小记者”的笔名,在一种报上说我领到了南京中央党部的文学奖金,大开
筵宴,祝孩子的周年,不料引起了郁达夫先生对于亡儿的记忆,悲哀了起来。〔11〕这真
说得栩栩如生,连出世不过一年的婴儿,也和我一同被喷满了血污。然而这事实的全出于创
作,我知道,达夫先生知道,记者兼作者的您杨邨人先生当然也不会不知道的。
当时我一声不响。为什么呢?革命者为达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话,我是以为不错的,
所以即使因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学的第一步,必须拿我来开刀,我也敢于咬着牙关忍受。
杀不掉,我就退进野草里,自己舐尽了伤口的血痕,决不烦别人傅药。但是,人非圣人
,为了麻烦而激动起来的时候也有的,我诚然讥诮过先生“们”,这些文章,后来都收在《
三闲集》中,一点也不删去,然而和先生“们”的造谣言和攻击文字的数量来比一比罢,不
是不到十分之一么?不但此也,在讲演里,我有时也曾嘲笑叶灵凤先生或先生,先生们以“
前卫”之名,雄赳赳出阵的时候,我是祭旗的牺牲,则战不数合便从火线上爬了开去之际,
我以为实在也难以禁绝我的一笑。无论在阶级的立场上,在个人的立场上,我都有一笑的权
利的。然而我从未傲然的假借什么“良心”或“无产阶级大众”之名,来凌压敌手,我接着
一定声明:这是因为我和他有些个人的私怨的。先生,这还不够退让么?
但为了不能使我负责的新闻记事,竟引起先生的“反感”来了,然而仍蒙破格的优待,
在《新儒林外史》〔12〕里,还赏我拿一柄大刀。在礼仪上,我是应该致谢的,但在实际
上,却也如大张筵宴一样,我并无大刀,只有一枝笔,名曰“金不换”。这也并不是在广告
不收卢布的意思,是我从小用惯,每枝五分的便宜笔。我确曾用这笔碰着了先生,不过也只
如运用古典一样,信手拈来,涉笔成趣而已,并不特别含有报复的恶意。但先生却又给我挂
上“三枝冷箭”了。这可不能怪先生的,因为这只是陈源教授的余唾〔13〕。然而,即使
算是我在报复罢,由上面所说的原因,我也还不至于走进“以怨报德”的队伍里面去。
至于所谓《北平五讲与上海三嘘》,其实是至今没有写,听说北平有一本《五讲》出版
,那可并不是我做的,我也没有见过那一本书。不过既然闹了风潮,将来索性写一点也难说
,如果写起来,我想名为《五讲三嘘集》,但后一半也未必正是报上所说的三位。先生似乎
羞与梁实秋张若谷两位先生为伍,我看是排起来倒也并不怎样辱没了先生,只是张若谷先生
比较的差一点,浅陋得很,连做一“嘘”的材料也不够,我大概要另换一位的。
对于先生,照我此刻的意见,写起来恐怕也不会怎么坏。
我以为先生虽是革命场中的一位小贩,却并不是奸商。我所谓奸商者,一种是国共合作
时代的阔人,那时颂苏联,赞共产,无所不至,一到清党时候,就用共产青年,共产嫌疑青
年的血来洗自己的手,依然是阔人,时势变了,而不变其阔;一种是革命的骁将,杀土豪,
倒劣绅,激烈得很,一有蹉跌,便称为“弃邪归正”,骂“土匪”,杀同人,也激烈得很,
主义改了,而仍不失其骁。先生呢,据“自白”,革命与否以亲之苦乐为转移,有些投机气
味是无疑的,但并没有反过来做大批的买卖,仅在竭力要化为“第三种人”,来过比革命党
较好的生活。既从革命阵线上退回来,为辩护自己,做稳“第三种人”起见,总得有一点零
星的忏悔,对于统治者,其实是颇有些益处的,但竟还至于遇到“左右夹攻的当儿”者,恐
怕那一方面,还嫌先生门面太小的缘故罢,这和银行雇员的看不起小钱店伙计是一样的。先
生虽然觉得抱屈,但不信“第三种人”的存在不独是左翼,却因先生的经验而证明了,这也
是一种很大的功德。
平心而论,先生是不算失败的,虽然自己觉得被“夹攻”,但现在只要没有马上杀人之
权的人,有谁不遭人攻击。
生活当然是辛苦的罢,不过比起被杀戮,被囚禁的人们来,真有天渊之别;文章也随处
能够发表,较之被封锁,压迫,禁止的作者,也自由自在得远了。和阔人骁将比,那当然还
差得很远,这就因为先生并不是奸商的缘故。这是先生的苦处,也是先生的好处。
话已经说得太多了,就此完结。总之,我还是和先前一样,决不肯造谣说谎,特别攻击
先生,但从此改变另一种态度,却也不见得,本人的“反感”或“恭敬”,我是毫不打算的
。请先生也不要因为我的“将因为生理上的缘故而要停止工作”而原谅我,为幸。
专此奉答,并请
著安。
鲁迅。一九三三,一二,二八。
B B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 《文化列车》 文艺性五日刊,方含章、陈栾合编,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在
上海创刊,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十二期停刊。
〔3〕 杨邨人(1901—1955) 广东潮安人。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一九二八年参加太阳社,一九三二年叛变革命。
〔4〕 诸葛亮(181—234) 字孔明,琅王牙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
政治家、军事家,蜀汉丞相。在《三国演义》中,他是一个具有高度智慧和谋略的典型人物
。
〔5〕 李畅 应作李畅,即曹艺,浙江浦江人,曹聚仁之弟。他的《读〈伪自由书〉
》一文,发表于《涛声》第二卷第四十期(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一日)。
〔6〕 “人群的蟊贼” 这是《社会新闻》第五卷第十三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署
名“莘”的《读〈伪自由书〉后》中谩骂鲁迅的话。
〔7〕 魏延(?—234) 三国义阳(今属河南)人,蜀国大将。《三国演义》一
○五回载:“孔明识魏延脑后有反骨,每欲斩之;因怜其勇,故姑留用。”诸葛亮死后不久
,他就谋反;长史杨仪按诸葛亮生前预定计策,将他杀掉。
〔8〕 阿斗 三国蜀后主刘禅的小名。据史书记载和《三国演义》中的描写,他是一
个昏庸无能的人。
〔9〕 “小资产阶级文学革命” 杨邨人在《现代》第二卷第四期(一九三三年二月
)发表《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一文中说:“无产阶级已经树起无产阶级文学之旗
,而且已经有了巩固的营垒,我们为了这广大的小市民和农民群众的启发工作,我们也揭起
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号召同志,整齐阵伍,也来扎住我们的阵营。……我们也承认着
文艺是有阶级性的,而且也承认着属于某一阶级的作家的作品任是无意地也是拥护着其自身
所属的阶级的利益。我们是小资产阶级的作家,我们也就来作拥护着目前小资产阶级的小市
民和农民的群众的利益而斗争。”
〔10〕 “自白” 指杨邨人叛变革命的《离开政党生活的战壕》一文(载一九三三
年二月上海《读书杂志》第三卷第一期)。其中说:“回过头来,看我自己,父老家贫弟幼
,漂泊半生,一事无成,革命何时才成功。我的家人现在在作饿殍不能过日,将来革命就是
成功,以湘鄂西苏区的情形来推测,我的家人也不免作饿殍作叫化子的。还是:留得青山在
,且顾自家人吧了!病中;千思万想,终于由理智来判定,我脱离中国共产党了。”
〔11〕 这里指杨邨人于一九三○年在他自己所办的《白话小报》第一期上,以“文
坛小卒”的笔名发表的《鲁迅大开汤饼会》一文。其中对鲁迅造谣诬蔑说:“这时恰巧鲁迅
大师领到当今国民政府教育部大学院的奖赏;于是乎汤饼会便开成了。……这日鲁迅大师的
汤饼会到会的来宾,都是海上闻人,鸿儒硕士,大小文学家呢。那位郁达夫先生本是安徽大
学负有责任的,听到这个喜讯,亦从安庆府连夜坐船东下呢。郁先生在去年就产下了一个虎
儿,这日带了郁夫人抱了小娃娃到会,会场空气倍加热闹。酒饮三巡,郁先生首先站起来致
祝辞,大家都对鲁迅大师恭喜一杯,鲁迅大师谦逊着致词,说是小囝将来是龙是犬还未可知
,各位今天不必怎样的庆祝啦。座中杨骚大爷和白薇女士同声叫道,一定是一个龙儿呀!这
一句倒引起郁先生的伤感,他前年不幸夭殇的儿子,名字就叫龙儿呢!”
〔12〕 《新儒林外史》 这是杨邨人化名柳丝所作攻击鲁迅的文章,载一九三三年
六月十七日《大晚报·火炬》。其中诬蔑鲁迅对他的批判是“手执大刀”、“是非不分”的
“乱砍乱杀”。
〔13〕 陈源教授的余唾 陈源曾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发表《闲话
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其中诬蔑鲁迅说,“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支冷箭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