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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腾腾地把办公桌上的表格文件一样一样地往抽屉里收,下班铃早就响过了,

有家的,赶着回家,没家的,赶着到大街上去找可以暂时容纳自己的空间。只有她,

她不想离开办公室。

她在这里上班,一晃已有八年了。八年,好长的一段日子!当初她来的时候,

这里的小徐还是个孩子,现在,他已经结了婚,做了父亲,以前那份轻怫浮躁的样

子渐渐地消失,小徐已经成熟了。

而她呢?她一时想不起来当初到这家公司来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她只记得

一点,记得她初到这陌生环境时,那落寞寡欢的心情。

似乎没有一个地方欢迎过她的,因为她缺少了一个漂亮的外型。

她太瘦,太高,又不善修饰,还加上一副近视眼镜;而且,她那时已经就不年

轻——29岁了。

那么现在,她已经是37岁。

年龄使她越来越寂寞,像这秋日的黄昏。

下了班,一切的属于生命的气息都随着人们离开了这多灰尘的办公室。只剩下

粗陋的藤椅,劣质的办公桌,狼藉的茶盘,被遗弃在架子上的报纸,暗弱的日光灯,

和她。

她不想下班,不想回去。她的一切都在办公室里。小说。日记、信件、毛衣、

雨鞋……都在办公桌的抽屉里。这里像是她的家。

她把文件都已收好,站了站,却又坐了下去。开亮了台灯,坐在歪斜的藤椅上,

拉开抽屉,想找一点事情做做。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不是不饿,而是她懒得去吃饭。

一个单身女人,到什么地方去,总难免惹人注目,而且,她已厌倦了那油腻的客饭

和肮脏的小吃。

拉开了抽屉,茫然地望着里面一叠一叠的纸张,她发现自己其实也并不想要做

什么,于是,她就这样茫然地对抽屉里那白惨惨的纸张出神。

电话铃突然豁朗朗地响了起来。

总是有人在下了班之后才打电话找人,明知道所找的人已经不在,却还要碰碰

运气。

她没好气地抓起电话听筒,没好气地问了一声:

“找谁?”

“请问这里是不是通运公司?”听筒那边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通运公司。你找谁?”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黄小姐?”

“黄小姐?哪一个黄小姐?”她托了托眼镜,眼睛注视着自己桌上那三棱镜形

的名牌。

“有没有一位名叫黄秋芬的小姐?她是湖南人。”

“黄秋芬,哦,你找她?”

“是的。我找这位黄小姐。我刚从美国回来,我是她的小学同学,我姓林。”

她推上了抽屉,坐直了身子,把耳机由左手换到右手,问:

“林?你叫林什么名字?”

“请问黄秋芬小姐是不是在这里办公?”

“是,是的。请问你是谁?”

“我叫林永碧。”

“哎呀!林永碧!真想不到!想不到!你真巧!巧极了!我就是黄秋芬。”

“哦!真是巧极了!”林永碧在那边说,“多年不见,秋芬,你好吧?”

“你好吧?林永碧。真的,多少年了,算算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我由香港去美国的前一天,遇到你的表妹,她告诉我你的地址。我一直紧

紧地记着,决心有机会一定来看看你。”

“你真巧!本来我应该下班了的,大家都走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一个地方,我们见见面。这里我不熟,你说一个地方吧!”

“好。那么,就在绿园餐厅吧。”

放下了听筒,她觉得灯光突然亮了些。玻璃板下的绿绒垫也显得格外绿些。绒

垫上排着一些照片,有一张,就是她最近偶尔从旧书里翻出来的,小学毕业时,团

体旅行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没戴眼镜,梳着两条大辫子。那时候是12岁。12岁的女孩子看不

出来是美是丑,只是那一对眼睛乌溜溜的,很吸引人。在她背后站着一排男生,其

中一个留着“西装头”的,就是林永碧。

林永碧那时候就很神气。她常想用旧小说里那“鼻如悬胆,目如朗星”八个字

去形容他。林水碧的家境好,穿的用的都与众不同。别人都剪平头,他却总是留着

一点头发,这就显得他比别人多了一番富贵气。加上他肯用功,在班上的女孩子心

里,就比别人多了一点分量。果然不错,他现在从美国学成归来了!不是博士,就

是硕士。

这些年,一直找不到结婚的对象,她倒不十分着急,因为她心里有个林水碧,

那个与众不同的男孩子。她还有这么一个渺茫的希望——他们会有缘再相会的。

想到这里,黄秋芬突然脸上热了起来。小时候,大家都喜欢开他们两个的玩笑,

说他们两个是一对。黄秋芬小时候的家境也好,穿的用的也是与众不同。

当初,自己确也对林永碧用过一些心。别看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在这方面懂

得可也不少。那时候,不知多少次,两个人偷偷地约定,“将来长大了,我们谁也

不许变。”

但是,长大了,需要好一段年月,那时候可没有想到。升学啦,搬家啦,打仗

啦,种种样样的变化。到了后来,时过境迁,她也只能偶尔在梦里捕捉到一点林永

碧的影子。

尽管她记着他,梦过他,但她并未想到居然真有见面的日子。

好像两条抛物线,他们从多少年前分开的那时候,被两只无形的手轻轻抛起,

开始在各自的命运弧线上流过,流过,落下,落下;却意外的又落到了这相邻的两

点。

“多少年了?”黄秋芬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

她不愿认真地去算,26年,太多了;不要去算,不要算,可以维持住一点心理

上的平稳。

去绿园餐厅,该换件衣服。今天不用吃客饭了!

她把最下面的抽屉拉开,塑胶口袋里有一件棕色的羊毛衣。棕色的毛衣,配身

上这件深蓝色的裙子,实在不大适合,于是,她决心换条裙子,换条黑色的总比蓝

的还好一点。

许久不注意化妆,今天忽然对自己缺少了自信。钱包里有一支口红,早已用完

了,剩下一点底子,缩在金黄色的管子里面,她用指甲挖了一点出来,涂在嘴唇上,

就着钱包的小镜子照了照,玫瑰紫色的口红,和棕色的羊毛衣,产生了很别扭的效

果,显得她的脸色很黑。

不放心,又找出粉盒,扑上了一层粉。

用梳子把头发梳了梳,发现额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皱纹,于是,把前额的

头发拉下一络,做成刘海。

刘海和眼镜又在冲突。心里一烦,把镜子盖上。

“管它呢!只不过是个多年不见的小同学罢了!又不是去会什么重要人物!”

“而且,像林永碧那么好的条件,绝对早已儿女成行啦!穷紧张个什么!”她

偷偷地对自己说。

“走吧!”她赶着自己。拿起了钱包,按熄了台灯,走出了办公室。

绿园离办公室很近。坐上车子,还没来得及把心定下来,就到了。

在餐厅门外定了定神,才推门进去,轻音乐的声音混杂着菜肴的热味,扑到了

她的脸上。她觉得眼镜蒙上了一层雾。

后悔没问问林永碧穿什么衣服,坐哪个位子。这多年不见面,凭着二十六年前

的记忆去找现在的林永碧,怎么找?

为了避免要惹人注意,她决定暂时在一个最近的位子坐下来。坐下来之后,先

把眼镜摘下来,用手帕擦一擦上面的水气,再把它戴上。然后再去看餐厅里的座位,

和座位上的人,找那单身一个人坐的。

单身人不少,要找没有吃东西、像是在等人的。

于是她看到了一个中年绅士,穿着质料考究的蓝色西装,方方的脸,高高直直

的鼻子,容光焕发,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打火机在点烟斗。

不知是不是林水碧。把记忆中林永碧小时候的样子和这人对照一番,似乎那轩

昂的气宇倒有点仿佛。

这时,那个中年绅士点燃了烟斗,抬起头,向这边望过来,脸上绽出一个微笑。

她想:“一定是了。”

于是,她站起身来,朝他走去。

但她却发现另一个女人从她背后快步走向了那个绅士,两人握手寒暄着,坐下

去了。

“差一点认错人了!”她的近视眼在镜片后面努力地眨着。

这时,就在她身旁的一个座位上,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对她迟疑地望着,她

也对他迟疑地望着。

“请问,您是黄——”

“哦!您难道是林’

“是的。我是林永碧。”

她往后退了一步。

林永碧!那个从小时候就那么轩昂不凡的林水碧!

那个她想像中,高高身材,“鼻如悬胆,目如朗星”,潇洒倜傥的林永碧,现

在站在她面前,而他的身高只与她的肩齐,他的头发已经脱落,露出一片亮亮的秃

顶。他是那样的胖,胖得像个啤酒桶。

林永碧也怔怔地看着她。他的多肉的眼睛由她的眼镜那厚厚镜片上轻轻地降落

在她发蓝的口红上,再降落到她平平的棕色羊毛衣的胸脯上,她是那样的又黑又高

又瘦,而又拘谨不安。

“真想不到!”林永碧把眼光提升到她额前的刘海,然后收敛到餐桌旁的花瓶,

低垂着眼睑,他说:

“请坐吧!”

黄秋芬默默地坐了下去,努力地提醒自己,这就是林永碧!你小时候爱过,长

大了梦过的。

林永碧也默默地坐在她的对面,努力地让自己承认,这就是那时候那个有一对

乌溜溜的大眼睛,锋芒健美的黄秋芬。

“你,还是一个人?”林永碧问。

“唔。你呢?”

“我,我还没有功夫找太太。”

“哦!”黄秋芬干涩地回答着,“慢慢的,会找到的。”

“是的。”林永碧说,“我会慢慢地去找的。”

他回头望望拿着菜单的侍役,问:

“你要吃点什么?”

“哦!”她定了定神,望着林永碧光秃秃的头顶说:“我已经,已经吃过饭了。

我现在只想喝一点,喝一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