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琼瑶
九月的一个早晨。天气晴朗清新,太阳斜斜的射在街道上,路边的树枝上还留著隔夜露
珠,微风柔和凉爽的轻拂著,天空蓝得澄清,蓝得透明,是个十分美好的早上。
在新生南路上,江雁容正踽踽独行。她是个纤细瘦小的女孩子,穿著××女中的校服;
白衬衫、黑裙子、白鞋、白袜。背著一个对她而言似乎太大了一些的书包。齐耳的短发整齐
的向后梳,使她那张小小的脸庞整个露在外面。两道清朗的眉毛,一对如梦如雾的眼睛,小
巧的鼻梁瘦得可怜,薄薄的嘴唇紧闭著,带著几分早熟的忧郁。从她的外表看,她似乎只有
十五、六岁,但是,她制服上绣的学号,却表明她已经是个高三的学生了。她不急不徐的走
著,显然并不在赶时间。她那两条露在短袖白衬衫下的胳膊苍白瘦小,看起来是可怜生生
的。但她那对眼睛却朦胧得可爱,若有所思的,柔和的从路边每一样东西上悄悄的掠过。她
在凝思著什么,心不在焉的缓缓的迈著步子。显然,她正沉浸在一个她自己的世界里,一个
不为外人所知的世界。公共汽车从她身边飞驰过,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学生在她耳边留下一声
尖锐的口哨,她却浑然不觉,只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好像这个世界与她毫无关联。
走到新生南路底,她向右转,走过排水沟上的桥,走过工业专科学校的大门。街道热闹
起来了,两边都是些二层楼的房子,一些光著屁股的孩子们在街道上追逐奔跑,大部份的商
店已经开了门。江雁容仍然缓缓的走著,抬起头来,她望望那些楼房上的窗子,对自己做了
个安静的微笑。
“有房子就有窗子,”她微笑的想:“有窗子就有人,人生活在窗子里面,可是窗外的
世界比窗子里美丽。”她仰头看了看天,眼睛里闪过一丝生动的光采。拉了拉书包的带子,
她懒洋洋向前走,脸上始终带著那个安静的笑。经过一家脚踏车修理店的门口,她看到一个
同班的同学在给车子打气,那同学招呼了她一声:“嗨!江雁容,你真早!”
江雁容笑笑说:“你也很早。”那同学打完了气,扶著车子,对江雁容神秘的笑了笑,
报告大新闻似的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我到学校去玩,知道这学期我们班的导师已
经决定是康南了!”
“是吗?”江雁容不在意的问,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消息有什么了不起。那同学得意的点
点头,跨上车子先走了。江雁容继续走她的路,暗中奇怪这些同学们,对于导师啦,书本
啦,会如此关心!她对于这一切,却是厌倦的。谁做导师,对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抛开了这
个问题,她又回到她被打断的冥想中去了。她深深的思索著,微蹙著眉,直到一个声音在她
后面喊:“嗨!江雁容!”她站住,回过头来,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女同学正对她走过来,
脸上带著愉快的笑。
“我以为没有人会比我更早到学校了,”那同学笑著说:“偏偏你比我更早!”“你走
那条路来的?周雅安?我怎么没在新生南路碰到你?”江雁容问,脸上浮起一个惊喜的表
情。
“我坐公共汽车来的,你怎么不坐车?”周雅安走上来,挽住江雁容的胳膊,她几乎比
江雁容高了半个头,黝黑的皮肤和江雁容的白成了个鲜明的对比。
“反正时间早,坐车干什么?慢慢的散散步。走走,想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不是挺美
吗?”江雁容说,靠紧了周雅安,笑了笑:“别以为我们到得早,还有比我们到得更早的
呢!”
“谁?”周雅安问,她是个长得很“帅”的女孩子,有两道浓而英挺的眉毛,和一对稍
嫌严肃的眼睛。嘴唇很丰满,有点像电影明星安白兰丝的嘴。“何淇,”江雁容耸耸肩:
“我刚才碰到她,她告诉我一个大消息,康南做了我们的导师。看她说话那个神气,我还以
为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要爆发了呢!”她拍拍周雅安的手:“你昨天怎么回事?我在家里等了
你一个下午,说好了来又不来,是不是又和小徐约会去了?”
“别提他吧!”周雅安说,转了个弯,和江雁容向校门口走去。这所中学矗立在台北市
区的边缘上,三年前,这儿只能算是郊区,附近还都是一片片稻田。可是,现在,一栋栋的
高楼建筑起来了,商店、饭馆,接二连三的开张。与这些高楼同时建起来的,也有许多乱七
八糟的木板房子,挂著些零乱的招牌,许多专做学生生意,什么文具店、脚踏车店、冷饮
店……这些使这条马路显得并不整齐,违章建筑更多过了合法房子。但,无论如何,这条可
直通台北市中心的街道现在是相当繁荣了。有五路不同的公共汽车在这里有停车站,每天早
上把一些年轻的女孩子从台北各个角落里送到这学校里来,黄昏,又把她们从学校里送回到
家里去。
校门口,“女中”的名字被雕刻在水泥柱子上。校舍占地很广,一栋三层楼的大建筑物
是学校的主体。一个小树林和林内的荷花池是校园的精华所在,池边栽满了茶花、玫瑰、菊
花,和春天开起来就灿烂一片的杜鹃花。池上架著一个十分美丽的朱红色的小木桥。除了三
层楼的建筑之外,还有单独的两栋房子,一栋是图书馆,一栋是教员单身宿舍。这些房子中
间,就是一片广阔的大操场。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进校门,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的,校园里早已散布著三三两两的女学
生。江雁容看看周雅安,笑了。周雅安说:“真没想到,大家都来得这么早!”
“因为这是开学第一天,”江雁容说:“一个漫长的暑假使大家都腻了,又希望开学
了,人是矛盾的动物。三天之后,又该盼望放假了!”“你的哲学思想又要出来了!”周雅
安说。
“上楼吧!”江雁容说:“我要看看程心雯来了没有?好久没看到她了!”她们手携著
手,向三楼上跑去。
在这开学的第一天,校园里,操场上,图书馆中,大楼的走廊上,到处都是学生。这些
从十二岁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们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一个暑假没有见面,现在又聚在一块
儿,无论学校的那个角落里都可以听到叫闹和笑语声。不管走到那儿都可以看到一张张年轻
的,明朗的,和欢笑的脸庞。教务处成了最忙的地方,学生们川流不息的跑来领课表,询问
部分没发的教科书何时到齐,对排课不满的教员们要求调课……那胖胖的教务主任徐老师像
走马灯似的跑来跑去,额上的汗始终没有干过。训导处比较好得多,训导主任黄老师是去年
新来的,是个女老师,有著白的脸和锐利精明的眼睛。她正和李教官商量著开学式上要报告
的问题。校长室中,张校长坐在椅子里等开学式,她是个成功的女校长,头发整齐的梳著一
个发髻,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子,看起来就是一副清爽干练的样子。大楼的三楼,是高二
和高三的教室。现在,走廊上全是三三两两谈论著的学生。班级是以忠、孝、仁、爱、信、
义、和、平,八个字来排的。在高三孝班门口,江雁容正坐在走廊的窗台上,双手抱著膝,
静静的微笑著。周雅安坐在她的身边,热切的谈著一个问题。她们两个在一起是有趣的,一
个黑,一个白,周雅安像二十世纪漫画里的哥乐美女郎,江雁容却像中国古画里倚著芭蕉扶
著丫环的古代少女。周雅安说完话,江雁容皱皱眉毛说:
“康南?康南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嘛!今天一个早上,就听到大家谈康南!只要不是地震
当导师,我对于谁做我们导师根本不在乎,康南也好,张子明也好,江乃也好,还不都是一
样?我才不相信导师对我们有多大的帮助!”地震是她们一位老师的外号。“你才不知道
呢,”周雅安说:“听说我们班的导师本来是张子明,忠班的是康南,后来训导处说我们这
班学生调皮难管,教务处才把康南换到我们班来,把张子明调到忠班做导师。现在忠班的同
学正在大闹,要上书教务处,请求仍然把康南调过去。我也不懂,又没上过康南的课,晓得
他是怎么样的,就大家一个劲儿的抢他,说不定是第二个地震,那才惨呢!”说完,她望著
江雁容一直笑,然后又说:
“不过不要紧,江雁容,如果是第二个地震,你再弄首诗来难难他,上学期的地震真给
你整惨了!”
“算了,叶小蓁才会和他捣蛋呢,在黑板上画蜡烛写上祭地震,气得他脸色发青,我现
在还记得他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江雁容微笑的说。“嗨!”另一个女学生从教室里跑了
出来,大叫著说:“江雁容,训导处有请!”江雁容吓了一跳,噘著嘴说:“准没好事,开
学第一天就要找我麻烦,”她望望周雅安说:“周雅安,你陪我去一趟吧,自从换了训导主
任,对我就是不吉利……”
“哈哈,”那个刚出来的同学大笑了起来,“江雁容,开开你的玩笑而已。”“好啊,
程心雯,你小心点,等会儿碰到老教官,我头一个检举你服装不整。”江雁容对刚出来的那
个同学说,一面跳到窗台上去坐著,把身子俯在周雅安的肩膀上。
程心雯也靠在窗台上,眨著灵活的大眼睛,一脸聪明调皮相。“我怎么服装不整了?”
她问。
“你的衬衫上没绣学号。”
“这个吗?”程心雯满不在乎的看了自己的衬衫一眼:“等会儿用蓝墨水描一个就好
了,老教官又不会爬在我身上看是绣的还是写的。”“你别欺侮老教官是近视眼,”周雅安
说,“小教官不会放过你的!”“小教官更没关系了,”程心雯说,“她和我的感情最好,
她如果找我麻烦,我就告诉她昨天看到她跟一个男的看电影,保管把她吓回去!”“小教官
是不是真的有男朋友?”周雅安问。
“听说快订婚了。”程心雯说,“小教官长得真漂亮,那身军装一点没办法影响她,不
像老教官,满身线条突出,东一块肉西一块肉,胖得……”
“喂,描写得雅一点好不好?”江雁容说。
“雅?我就不懂得什么叫雅?只有你江雁容才懂得雅。一天到晚诗呀,词呀,月亮呀,
星星呀,花呀,鸟呀,山呀,水呀……”“好了,好了,你有完没有?”江雁容皱著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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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尽管雅去吧,这学期碰到康南做导师,也是个酸不溜丢的雅人,一定会欣赏
你!喂,你们知不知道地震被解聘了,训导处说就是被江雁容赶走的!”
“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只不过指出了几个他念错的字而已,谁叫他恼羞成怒骂我!”江
雁容委屈的说。
“大家都说康南好,康南到底怎么个好法?”周雅安问。
“去年他班上的学生全考上了大学,他就名气大了,”程心雯说:“不过,他教书真的
教得好,这次为了导师问题,闹得好不愉快。张子明气坏了,曹老头也生气,因为仁班不要
曹老头做导师,说凭什么康南该教孝班,她们就该轮到曹老头。气得曹老头用手杖敲地板,
说想当年,他是什么什么大人物,统帅过兵,打过仗,做过军事顾问,现在来受女娃娃的
气!”程心雯边说边比划,江雁容笑著打了她一下。
“别学样子了,看你裙子上都是灰!”
“这个吗?”程心雯看看裙子说:“刚刚擦桌子擦的!桌子上全是灰,只好用裙子,反
正是黑裙子,没关系!”说著,她像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似的叫了起来:“哎呀,差点忘了,
我是来找你们陪我到二号去,今天早上忘记吃早饭,肚子里在奏交响乐,非要吃点东西不
可!走!江雁容!”在学校里,不知从何时起,学生们用“一号”代替了厕所,“二号”代
替了福利社,下了课,全校最忙的两个地方就是一号二号。程心雯说著就迫不及待的拉了江
雁容一把。
“我不去,我又不要吃东西!”江雁容懒洋洋的说,仍然坐在窗台上不动。“你走不
走?”程心雯一把把江雁容拖了下来:“如果是周雅安要你陪,你就会去了!”
“好吧,你别拉,算我怕了你!”江雁容整了整衣服,问周雅安:“要不要一起去?”
“不,你们去吧!”周雅安说。
程心雯拉著江雁容向楼梯口走,福利社在楼下,两人下了三层楼,迎面一个同学走了上
来,一面走,一面拿著本英文文法在看,戴著副近视眼镜,瘦瘦长长的像根竹竿,目不斜视
的向楼梯上走。程心雯等她走近了,突然在她身边“哇!”的大叫了一声,那位同学吓得跳
了起来,差点摔到楼梯下面去,她看了程心雯一眼,抱怨的说:
“又是你,专门吓唬人!”
“李燕,我劝你别这么用功,再这样下去,你的眼镜又要不合用了!等明年毕了业,大
概就和瞎子差不多了!”程心雯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说。
“走吧,程心雯,那有这样说话的!”江雁容和程心雯下了楼,李燕又把眼光调回到书
本上,继续目不斜视的向楼上走。“我真奇怪,怎么李燕她们就能那么用功,要我拿著书上
楼梯,我一定会滚到楼下去,把原来会的生字都滚忘了!”程心雯说,又加了一句:“我
看,明年我准考不上大学!”
“你一定考得上,因为你的聪明够,成问题的是我,那个该死的数学,我真不知道怎么
办好!”江雁容说,皱起了眉毛,眼睛变得忧郁而深沉。“而我又绝不能考不上大学,我妈
一再说,我们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学的女儿,我弟弟他们功课都好,就是我顶糟,年年补
考,妈已经认为丢死人了,再要考不上大学,我就只好钻到地下去了。”
“算了,江雁容,不要谈考大学,我一听就头痛,还有一年才考呢,去他的吧!我现在
要吃个热狗,你要什么?”
福利社里挤满了人,程心雯冲锋陷阵的钻到柜台前面,买了两个热狗出来,和江雁容站
在福利社门外的走廊上吃。江雁容只撕了半个,把另外半个也给了程心雯。程心雯一面大口
大口的吃,一面歪著头望了江雁容一眼说:
“你又在发愁了,你这个人真不会自寻快乐。我就怕你这股愁眉苦脸的样子。你高起兴
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发起愁来就成了最讨厌的了。告诉你,学学我的样子,有天大的
事,都放到明天再说。我最欣赏飘里郝思嘉那句话:‘我明天再来想,反正明天又是另外一
天了。’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爱发愁的脾气不好!”江雁容望著校园里一株扶桑花发呆,
程心雯的话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她仍然在想著考大学的问题。一对黑色大蝴蝶飞了过来,绕
著那株扶桑花上下翻飞,彼此追逐,江雁容看呆了,热狗也忘了吃。一忽儿,那对彩蝶就飞
到墙外去了,留下了满园耀眼的阳光和花香。“如果没有这么沉重的功课压著我,我会喜爱
这个世界,”她想,“可是,现在烦恼却太多了。”
上课号“呜——”的响了起来,江雁容把手中剩余的热狗放进嘴里说:“走,到大礼堂
去吧,开学式开始了。”
程心雯一面把热狗三口两口的往嘴里乱塞,一面跟著江雁容向礼堂走。礼堂门口,被学
生称作老教官的李教官和称作小教官的魏教官正分守在两个门口,拿著小册子,在登记陆续
走进礼堂的学生是不是衣服、鞋袜、头发都合规定。程心雯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忽然“哇
呀”一声大叫,回头就向楼梯跑,江雁容叫著说:“你到那里去?”“忘了用蓝墨水描学
号!”程心雯一面跑一面大声说,但是因为喊得太大声了,站在礼堂门口的老教官听得清清
楚楚,她高声叫著:“程心雯,站住!”程心雯仍然跑她的,回过头来对老教官作个鬼脸
说:
“不行,我要上一号,太急了,等会儿再来站!”说完,就跑得没影子了。老教官瞪了
程心雯的背影一眼,转过头对另一个门口的小教官说:“全校里就是她最调皮!”
小教官也看著程心雯的背影,但她的眼睛里和嘴角边都带著笑,为了掩饰这份笑容,她
对缓缓走来的江雁容说:
“江雁容,走快一点,跑都跑不动似的!”
江雁容回报了她一个文文静静的微笑,依旧慢步走进了礼堂。那笑容那么宁静,小教官
觉得无法收回自己脸上的笑,她永远没办法像老教官那样严肃,她喜欢这些女孩子。事实
上,她自己比这些女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她在她们的身上很容易就会发现自己,学生时代的
她可能比程心雯更调皮些。
开学式,正和每年的开学式一样,冗长、乏味,而枯燥。校长、教务主任、训导主任、
事务主任每人都有一篇老生常谈,尤其训导主任,那些话是每个学生都可以代她背出来的;
在校内该如何如何,在校外该如何如何,服装要整齐,要力求身心双方面的健康……最后,
开学式总算结束了,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礼堂。立即,大呼小叫声、高谈阔论声、欢笑声,
闹成一片。彼此要好的同学一定结著伴走,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在一块儿,周雅安在说著什
么,江雁容只静静的听,两人慢慢的向楼上走。这时,一个清瘦而修长的同学从后面赶了上
来,拍拍江雁容的肩膀说:
“江雁容,你们班的运气真不错!”
江雁容回头看,是仁班的魏若兰,就诧异的说:
“什么运气不错?”“你难道不知道这次的康南风波呀?”魏若兰说,耸了耸鼻子:
“曹老头教我们班真气人,他只会背他过去的光荣史,现在我们班正在闹呢,教务主任也一
点主见都没有,去年高三就为了各班抢康南、江乃两个人,大闹了一番,今年又是!”
“依我哦,”江雁容说:“最好导师跟著学生走,从高一到高三都别换导师,又减少问
题,师生间也容易了解!”
“那才不行呢!”周雅安说:“你想,像康南、江乃这种老师肯教高一吗?”“教育学
生难道还要搭架子,为什么就不教高一?”
“我们学校就是这样不好,”魏若兰说:“教高一好像就没出息似的,大家拚命抢高
三,似乎只有教高三才算真正有学问。别看那些老师们外表和和气气,事实上大家全像仇人
一样,暗中竞争得才激烈呢!康南刚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校长让他教初二,教了一学期,马
上调去教高三,许多高三的老师都气坏了。不过他教书确实有一手,我们校长也算是慧眼识
英雄。”“嗨!”一阵风一样,程心雯从楼下冲了上来:“江雁容,你都不等我!”她手中
提著个刚蒸好的便当,不住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嘴里唏哩呼噜的,因为太
烫了。“你们没带便当呀?”她问,又加了一句:“今天可没有值日生提便当!”“带
了,”江雁容说:“我根本没蒸。”
“噢,我忘记去拿了,我还以为有人提便当呢,”周雅安说:“不过,没关系,现在才
十一点,吃饭还太早,等要吃的时候再去拿吧!”按照学校的规定,学生中午是不许回家吃
饭的,据说这是避免女学生利用时间和男校学生约会而订的规则。但,有男朋友的学生仍然
有男朋友,并没有因为这项规定而有什么影响。平常,学生们大多数都带饭盒,也就是台湾
称作便当的,学校为了使学生不至于吃冷饭,在厨房生了大灶帮学生蒸饭。通常都由学生早
上自己把饭盒送到厨房属于自己那班的大蒸笼里,中午再由值日生用篮子提到各个班上来。
“哼,我是最会节省时间和体力的,”程心雯得意洋洋的说:“早一点拿来,既可马上
果腹,又免得等会儿再跑一次楼梯!一举数得,岂不妙哉!”
“你又饿了呀?”江雁容挑了挑眉毛,微笑的望著她:“刚才那一个半热狗不知道喂到
那里去了!”
“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周雅安笑著说。
“好啊,周雅安,你也学会骂人了,都是江雁容把你教坏了,看我来收拾你!”程心雯
说著,对周雅安冲了过来,周雅安个子虽然大,身手却极端敏捷,只轻轻的一闪,程心雯就
扑了一个空,一时收不住脚,身子撞到楼梯的扶手上。不提防那个滚烫的便当烫了自己的
手,她“哇呀!”的大叫了一声,手一松,便当就滴溜溜的从楼梯扶手外面一直掉到三层楼
下面去了。周雅安大笑了起来,在一边的魏若兰也笑弯了腰。江雁容一面笑,一面推著程心
雯说:
“再跑一次楼梯吧,看样子你的体力是没办法节省了,赶快下去看看,如果绑便当的绳
子摔散了,你就连果腹都没办法果了!”程心雯跺著脚叹了口长气,一面无精打采的向楼下
走,一面回过头来,狠狠的盯了江雁容一眼说:窗外3/50
“江雁容,你等著我吧,等会儿跟你算帐!”
“又不是我弄的。”江雁容说。
“反正你们都有份!”说著,她加快了速度,两级并作一级的向楼下冲,江雁容俯在楼
梯扶手上喊:
“慢一点啊,别连人也滚下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来,程心雯已跑得没影子了。
2
还差五分钟吹上课号,康南已经站在高三孝班门外的走廊上了。他倚窗而立,静静的望
著窗外的白云青天,手中拿著一支烟,不住的对窗外吐著烟圈,然后凝视著烟雾在微风中扩
散。从他整洁的服装和挺直的背脊上看,他显然并不像一般单身汉那样疏忽小节。他衬衫的
领子洁白硬挺,裤脚管上的褶痕清楚而笔直。他不是个大个子,中等身材但略嫌瘦削,皮肤
是黝黑的,眉毛清晰却不浓密,眼睛深邃忧郁,有个稍稍嫌大的鼻子和嘴。像一般过了四十
岁的人一样,他的眼角已布满皱纹,而他似乎更显得深沉些,因为他总是习惯性的微蹙著眉
头。因为是开学的第一天,这天下午是不上课的,改为班会,由导师领导学生排位子,然后
选举班长和各股股长。康南站在那儿等上课号,近乎漠然的听著他身后那些学生们在教室中
穿出穿进。有学生在议论他,他知道。因为他清楚的听到“康南”两个字。还好,学生们用
名字称呼他,并没有给他取什么外号。他也知道这次为了导师问题,学生们闹了一阵,而先
生们也都不高兴。“做人是难的,”他想,他无心于做一个“名教员”,但他却成了个名教
员。他也无心得罪同事们,但他却成了同事们的眼中钉。“管他呢?我做我自己!”他想,
事实上,他一直在做他自己,按他的兴趣讲书,按他的怪脾气对待学生,他不明白学生为什
么崇拜他,欢迎他,他从没有想去讨好过学生。同事们说他傲慢,因为他懒得与人周旋,也
懒得做虚伪的应酬,全校老师中,竟无一人是他的朋友。“一个怪人”,许多人这么称呼
他,他置之不理。但他明白自己在这学校中的地位,他并不清高到漠视学生的崇拜的地步,
在那些年轻孩子的身上,他也享受到一份满足虚荣心的愉快。“康南是个好老师”,教书二
十年,这句话是他唯一的安慰。因此,这成了一种癖好,他可以漠视全世界,却从不漠视学
生,不单指学生的功课,也包括学生的苦与乐。
上课号响了,康南掉转身子,望著学生都走进了教室,然后把烟蒂从窗口抛出去,大踏
步的跨进了教室。这又是一班新学生,他被派定了教高三,每年都要换一次学生,也为学生
的升大学捏一把汗。教高三并不轻松,他倒宁愿教高二,可是,却有许多老师愿意教高三
呢!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群有所期待的面孔,他感到一阵亲切感,他愿意和学生在一起,这
可以使他忘掉许多东西;包括寂寞和过去。除了学生,就只有酒可以让他沉醉了。排位子足
足排了半小时,这些女孩子们不住掉过来换过去,好朋友都认定要排在一起。最后,总算排
定了。刚要按秩序坐下,一个学生又跑到前面来,并且嚷著说:
“江雁容,我一定要和你坐在一起,我们本来一样高嘛,我保证上课不和你说话,好不
好?”说著,就插进了队伍里。
康南望著这个学生,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额角。他也望了那个江雁容一眼,是
个秀气而沉静的女孩子,这时正低而清晰的说:“程心雯,别大呼小叫好不好?我又没有说
不和你坐!”
“江雁容和程心雯”,康南默默的想著这两个名字,这就是训导处特别对他谈起的两个
人。据说,江雁容上学期不满意她们的国文老师(她们称这位老师作地震,据说因为这老师
上课喜欢跺脚),曾经在课室中连续指出三个老师念错的字,然后又弄出一首颇难解释的诗
让老师解释。结果那老师恼羞成怒骂了她,她竟大发牛脾气,一直闹到训导处,然后又一状
告到校长面前,这事竟弄得全校皆知,地震只好挂冠而去。现在,他望著这沉静而苍白的小
女孩,(小女孩,是的,她看起来不会超过十七岁。)实在不大相信她会大闹训导处,那时
柔和如梦的眼睛看起来是动人的。程心雯,这名字是早就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刁钻古怪,
全校没有一个老师对她不头痛,据说,她从没有安安静静上过一节课。
位子既然排定,就开始选举了,选举之前,康南对学生轻松的说:“我相信你们都认识
我,但是我却不认识你们,我希望,在一星期之内,我可以叫出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你们
彼此同学已经两年了,一定互相清楚,选举必须负责,不要开玩笑,选举之后,你们有什么
意见,可以告诉我,我不愿意做一个道貌岸然的老师,愿意做你们的一个老朋友,但愿我能
够对你们真正有所帮助。”他底下还有一句心里的话“以报答你们欢迎我的热忱。”不过没
说出口。
选举是由学生提名,再举手表决。一开始颇顺利,正副班长都产生了,正班长是李燕,
副班长是蔡秀华,两个人都一目了然是最标准的“好学生”。接著,就选举学术股长,这是
管班上出壁报,填课室日记……等文书工作的。江雁容的名字立即被提出来了,康南把名字
写在黑板上,下意识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紧闭著嘴坐在那儿,脸色显得严肃而不快。然后
又有三个人被提名,表决时,康南诧异的发现全班五十二人,竟有五十人投了赞成江雁容的
票,江雁容那张小小的脸显得更严肃了。表决结果,江雁容是正学术股长,胡美纹是副学术
股长。康南正预备再选下一股的时候,江雁容举手发言了,她从位子上站起来,坚决的说:
“老师,请改选一个学术股长,我实在不能胜任。”
“我希望被选举的同学不推卸责任,”康南说,微微有点不快:“你是大家选出来的,
同学们一定知道你能不能胜任。”
“可是,老师,”江雁容的睫毛垂下了,然后又抬起眼睛来,眼光有点□徨无助。“我
有我的苦衷,每位同学都知道我不是个功课很好的学生,我把全部时间用到功课上都无法应
付,如果再让我当学术股长,我一定又耽误了功课,又不能好好的为班上服务,而且,我已
经连任三学期的学术股长了,也该换换人了。”康南不喜欢有这种“辞职”的事发生,但江
雁容那对无助而迷茫的眼睛,和那恳挚的语调使他出奇的感动,他犹豫了一下,说:“这样
吧,问问同学赞不赞成你辞职?”
“赞成也没有用,”一个坐在前排,圆圆脸,胖胖的身材的同学说话了:“就是江雁容
不当学术股长,将来壁报的工作还是会落在她身上的,没有人能代替江雁容!”
全班都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这位同学的话,江雁容站在那儿,默默的扫了全班一眼,
然后一语不发的坐下了,垂著眼帘对著桌子发呆,修长而白的手指无意识的玩弄著一个做镇
尺用的铜质松鼠。康南咳了一声,继续选下一股的股长,这是风纪股,是维持全班秩序,检
查每人服装的股长,这是责任最重也最难做的一股。那个圆脸胖身材的同学举手提了名,是
出乎康南意料的一个名字:
“程心雯!”康南还来不及把名字写到黑板上,程心雯像地雷爆炸似的大叫了起来:
“活见鬼!”全班同学都把眼光调到程心雯身上,程心雯才猛悟到这声诅咒的失态,但她来
不及弥补这份失态,她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嘴里乱七八糟的说:
“老师,你不能写我的名字,你不要听叶小蓁的提名,我和叶小蓁有仇,所以她设计来
陷害我,叫我当风纪股长,好像叫流氓当法官,那,那,那怎么成?简直是开玩笑!我连自
己都管不好,等我学会了管自己,再来当风纪股长!好吧?”
这几句话使同学们都笑了起来,连闷闷不乐的江雁容也抿著嘴角笑了。康南微笑的说:
“你别忙,还没有表决呢,你也未见得会当选!”
“哎呀,老师,不能表决……这个……”程心雯抓耳挠腮的乱闹了一阵,看看没办法,
只好坐下来等待表决,一面对著叶小蓁背影低声的做了一番惊人的诅咒。
表决结果,竟然全班举手赞成程心雯,程心雯管不了别人,只拚命抓著身边的江雁容,
嚷著说:
“你不许举手,你举手我就和你绝交!”
江雁容看看班上那些举著的手,知道大势已定,就放下手来。结果程心雯以五十票当
选。程心雯又跳了起来,因为跳得太猛,差点带翻了桌子,桌板掉到地下,发出一阵乒零乓
啷的巨响,程心雯也顾不得去拾桌板,只是指手划脚的叫著说:“老师,全班都跟我作对,
你千万不能让我当风纪股长,要不然全班都完蛋了。哎呀,这……这……根本是活见鬼!我
怎么能当风纪股长嘛!”“既然同学们选了你,”康南说:“你就勉为其难的去做吧,先从
自己下手,未尝不是好办好,我想你可以做一个好风纪股长!”程心雯无可奈何的坐下来,
一脸哭笑不得的尴尬相,江雁容一直望著她微笑,程心雯没好气的说:
“你笑什么?”“我笑一只野猴子被风纪股长的名义给拴住了,看以后再怎么疯法?”
江雁容说。下面是选康乐股长,总算没出问题,周雅安和何淇当选。再下面是选服务股长,
程心雯迫不及待的举手,还没等到康南叫她提名,她就在位子上大叫:
“叶小蓁!”这次轮到叶小蓁发急了,那张圆圆的脸上嵌著一对圆圆的大眼睛,显然也
是个精明的孩子。她在位子上抗议的大喊:“不行,老师,这是报复主义,这种提名不能算
数的!”
“哦,你提的名就算数,别人提的就不算!”程心雯说。
康南一语不发的把叶小蓁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程心雯得意的对叶小蓁做了个鬼脸,似乎
连自己当选为风纪股长的事都忘记了。叶小蓁终于当选为服务股长,接下去,事务股长也顺
利产生。康南长长的吐了口气,要新当选的学术股长江雁容把选举结果记录在班会记录上,
江雁容接过了记录本,按照黑板上的名字填了下去。窗外4/50
班会结束后,康南走出教室,下了三层楼,回到单身宿舍里。这是间约六个榻榻米大的
小房间,放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几把椅子,剩下的空地就没有多少了。有时,
学生们到这儿来问问题或谈话,一来五六个,这房子就会被挤得水泄不通。泡上一杯香片,
他在桌前的藤椅里坐下来,燃起一支烟,开始静静的吐著烟雾,凝视著窗帘上的图案沉思。
这不是个容易对付的班级,他已经领略到了。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简单,那个大眼睛,坦率
而无所畏惧的程心雯,那小圆脸,表情丰富的叶小蓁,还有那个沉静而忧郁的江雁容……这
班上的学生是复杂的。但,谁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才?程心雯的绘画是全校闻名的,周雅安
曾经在去年的欢送毕业同学晚会里表演过弹吉他,那低沉而柔美的音符至今还印在他脑中。
江雁容更是闻名,在她读高一那年,就有一位国文老师拿了篇她的作文给他看,使他既惊且
喜,而今,这有对梦似的眼睛的女孩竟做了他的学生!他是教国文的,将不难发掘出她的文
学天才。可能在若干年后,这些女孩子都成为有名的音乐家、画家和作家,那时,他不知有
何感想?当然,那时他已经老耄,这些孩子也不会再记得他了。
教书已经二十年了,不是吗?二十年前,他在湖南省×中做校长,一个最年轻的校长,
但是学生欢迎他。直到三十八年,共产党扬言要杀他,他才连夜出奔。临行,他的妻子若素
递给他一个五钱重的金手镯,他就靠这个手镯逃到香港,原期不日就能恢复故土,谁知这次
竟成了和若素的永别。若素死于三年后,他得到辗转传来的消息已是五年后了。若素,那个
沉默而平庸的女人,却在被迫改嫁的前夜投水而死。他欠若素的债太多了,许多许多深夜,
回忆起他和若素有过的争执,他就觉得刺心的剧痛。现在,若素留给他的只有一张已经发黄
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也模糊了,再过几年,这张照片大概就该看不清楚了,但,那个心上
的影子是抹不掉的,那份歉疚和怀念也是抹不掉的。若素死了,跟著若素的两个孩子呢?他
走的那年,他们一个是七岁,一个四岁,现在,这两个孩子流落在何方?国家多难,无辜的
孩子也跟著受罪,孩子有什么错,该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
一支烟快烧完了,康南望著烟蒂上那点火光和那缭绕著的一缕青烟出神。每次想到了家
和若素,他就有喝两口酒的冲动,离家这么多年,烟和酒成了他不能离身的两样东西,也是
他唯一的两个知己。“你了解我!”他喃喃的对那烟蒂说,发现自己的自语,他又失笑的站
起身来,在那小斗室中踱著步子。近来,他总是逃避回忆,逃避去想若素和孩子。可是,回
忆是个贼,它窥探著每一个空隙,偷偷的钻进他的心灵和脑海里,抛不掉,也逃不了。有人
敲门,康南走到门边去开门,几乎是高兴的,因为他渴望有人来打断他的思潮。门开了,外
面站著是高高大大的周雅安和小小巧巧的江雁容。这两个女孩并立在一块儿是引人注目的,
他感到造物的神奇,同样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会造出这样两副完全不同的面貌。同
样的两只胳膊一个身子两条腿,会造出如此差异的两个身材。江雁容手里捧著班会记录本,
说:“老师,请你签一下名。”
“进来吧!”康南说。江雁容和周雅安走了进来,康南接过记录本,大致的看了看,导
师训话及开会经过都简单而扼要的填好了,笔迹清秀整齐,文字雅洁可喜。康南在导师签名
那一栏里签上了名字,再把本子交给江雁容,这本子是要由学术股长交到教务处去的。江雁
容接过本子,对康南点了个头,就拉著周雅安退出了房间。康南望著她们手挽手的走开,竟
微微的感到有点失望,他原以为她们会谈一点什么的。关上了房门,他回到桌前坐下,重新
燃起了一支烟。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出了单身宿舍,周雅安说:
“康南是个怪人,他的房间收拾得真整齐,你记不记得行尸走肉的房间?”行尸走肉是
另一个老师的外号,这缺德的外号是程心雯取的,但是十分切合实际,因为这老师走路时身
体笔直,手臂不动,而且面部从无表情,恍如一具僵尸。这老师还有个特点,就是懒。
“还说呢!”江雁容笑著说:“那次送本子的事真让人不好意思,谁知道中午十二点钟
他会睡觉,而且房里那么乱!”
“谁叫你们不敲门就进去?”周雅安说。
“都是程心雯嘛,她说要突击检查一下,后来连程心雯都红了脸。”她们走到单身宿舍
边的小树林里,周雅安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免得去参加大扫
除。”
“等会儿叶小蓁要把我们骂死,程心雯也缺德,选叶小蓁做服务股长,这下真要了叶小
蓁的命!”
“叶小蓁还不是缺德,怎么想得出来选程心雯做风纪股长!”周雅安说。“这下好了,
全班最顽皮的人做了风纪股长,最偷懒的人做了服务股长!”“我包管这学期有好戏看!”
周雅安说。
江雁容在一个石桌前坐下,把记录本放在一边,谈话一停止,两人就都沉默了下去。江
雁容把手放在石桌上,下巴又放在手背上,静静的望著荷花池畔的一棵蔷薇花,她那对梦似
的眼睛放著柔和的光采,使那张苍白的小脸显得脱俗的秀气,她并不很美丽,但是沉思中的
她是吸引人的。她的思想显然在变幻著,只一会儿,那对柔和的眼睛就变得沉郁了,眼光也
从灿烂的花瓣上移到泥地上,地上有零乱的小草,被践踏成枯黄一片。“唉!”她叹了口
气。“唉!”在她旁边的周雅安也叹了口气。
江雁容抬起头来,注视著周雅安。周雅安有一对冷静的眼睛和喜怒都不形于色的脸庞。
程心雯总说周雅安是难以接近的,冷冰冰的。只有江雁容了解这冷静的外表下,藏著一颗多
么炙热的心。她望了周雅安一会儿,问: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周雅安反问。
“我在想,高三了,功课更重了,我一定应付不好,妈妈爸爸又不谅解我,弟弟妹妹只
会嘲笑我,我怎么办呢?周雅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人,真的不知道!我总是想往好里做,
总是失败,在家里不能做好女儿,在学校不能做好学生,我是个标准的失败者!周雅安,我
讨厌现在的这种生活,读书!读书!读书!又不为了兴趣读,只是为了考大学读,我但愿山
呀水呀,任我遨游,花呀草呀,任我喜爱,不被这些书本束缚住,尤其不被那些XY、硝
酸、硫酸,什么的弄得头昏脑胀。让我自在的生活,念念诗词,写写自己愿意写的文章,那
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现在只能叫受罪,如果人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我们又为什么
要活著?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自由安排,人哪,多么可怜!”她摇摇头,薄薄的嘴唇闭紧
了。“你想得太多,”周雅安说,对于江雁容那个小脑袋中装的许多思想,她往往都只能了
解一部分。“你的问题很简单,大学毕业之后你就可以按你所希望的过日子了!”
“你以为行吗?”江雁容说:“好不容易读到大学毕业,然后无所事事的整天念诗填
词,与花草山水为伍,你以为我父母会让我那样做吗?哈,人生的事才没那样简单呢!到时
候,新的麻烦可能又来了。我初中毕业后,想念护士学校,学一点谋生的技术,然后就去体
验生命,再从事写作。可是,我爸爸一定要我读高中,他是为我的前途著想,认为进高中比
护士学校有出息,而我呢,也只能按他给我安排的路去走,这生命好像不属于我的。”“本
来你的生命也属于你父母的嘛!”周雅安说。
“如果我的生命属于父母的,那么为什么又有‘我’的观念呢?为什么这个‘我’的思
想、感情、意识、兴趣都和父母不一样呢?为什么‘我’不是一具木偶呢?为什么这个
‘我’又有独立的性格和独自的欲望呢?”
“你越说越玄了,”周雅安说:“再说下去你就连生命都要怀疑了!”“我本来就对生
命怀疑嘛!”江雁容把背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的说:“想想看,每个生
命的产生是多么偶然!如果我妈妈不和爸爸结婚,不会有我,如果妈妈和爸爸晚一年或早一
年结婚,都没有我,如果……”
“好了,”周雅安说:“别再如果下去了,这样推下去就太玄了!你将来干脆念哲学系
吧!”
“好吧,”江雁容振作了一下说:“不谈我,谈谈你的事吧,好好的叹什么气?不要告
诉我是为了小徐,我最讨厌你那个小徐!”周雅安抬抬眉毛,默然不语。
“说话呀!怎么又不说了?”江雁容说。
“你还叫我说什么!”周雅安愣愣的说。
江雁容看了周雅安几秒钟,叹口气说:
“唉,我看你是没办法的了,你难道不能把自己解脱出来吗?小徐那个人根本靠不
住……”
“你不讲我也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周雅安无可奈何的说,那对冷静的眼睛也显得不
冷静了!
“你又和他吵架了?”江雁容问。
“是这样,他上次给我一封信,横楣上有一行小字,我没有看到,他现在就一口咬定我
的感情不够,说我连他的信都看不下,准是另外有了男朋友,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你看,
叫我怎么办?”“他简直是故意找碴嘛!”江雁容说:“我是你的话,就根本不理他,由他
去胡闹!”
“那不行,江雁容,你帮我想个办法,我怕会失去他,真的我怕失去他!”周雅安无助
的说。
“真奇怪,你这么个大个子,什么事都怪有主见的,怎么在感情上就这样脆弱!”“你
不懂,江雁容,你没有恋爱过!”周雅安低声说。
“我真的不懂,”江雁容看了看天,然后说:“周雅安,你太顺从他了,我看他有点神
经不健全,他大概就喜欢看你著急的样子,所以乱七八糟找些事来和你吵,上次吵的那一架
不是也毫无道理吗?我告诉你,治他这种无中生有病的最好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江雁
容,我不能不理,我怕这样会吹了,江雁容,你帮个忙好不好?再用你的名义写封信给他,
告诉他我除了他没有第二个男朋友,要他不要这样待我,他会相信你的话,上次也亏你那封
信,他才和我讲和的!”窗外5/50
“我实在不高兴写这种信!”江雁容噘著嘴说:“除非他是大傻瓜才会不知道你没有别
的男朋友,他明明是故意找麻烦!我还没写信就一肚子气了,如果一定要我写,这封信里准
都是骨头和刺!”“你就少一点骨头和刺吧,好吗?江雁容,算你帮我的忙嘛!”周雅安近
乎恳求的说。
“好吧,我就帮你写,不过,我还是不赞成你这样做,你最聪明的办法是根本和小徐绝
交!他不值得你爱!”
“别这样说,好不好?”周雅安说。
“周雅安,”江雁容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仰望著周雅安的脸说:“你到底爱小徐些什
么地方?”
“我不知道,”周雅安茫然的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晓得爱他,失去他我宁愿不
活!”
“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让你这样倾心的!”
“有一天,等你恋爱了,你就会懂的。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不会幸福,我也尝试过绝
交,可是……”她耸耸肩,代替了下面的话。“我想我永不会这样爱一个人!”江雁容说:
“不过,我倒希望有人能这样爱我!”“多自私的话!”周雅安说:“不过,不是也有人这
样爱你吗?像那个永不缺席的张先生,那个每天在巷口等你的附中学生……”“得了,别再
说了,恶心!”
“别人喜欢你,你就说恶心,因为你不喜欢他们!有一天,等你碰到一个你也爱的人,
我打赌你也是个热情得不顾一切的女孩子,那时候你就不会笑我了!”“告诉你,周雅
安,”江雁容微笑著,腼腆的说:“我也曾经幻想过恋爱,我梦里的男人太完美了,我相信
全世界都不会找出这样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不会恋爱!我的爱人又要有英雄气概,又要温柔
体贴,要漂亮潇洒,又要忠实可靠,哈,你想这不都是矛盾的个性吗?这样的男人大概不会
有的,就是有,也不会喜欢我这个渺小的,不美的江雁容!”
“可能有一天,当爱情来的时候,你会一点也不管你的幻想了!”“你的话太情感主
义,那种爱情会到我身上来吗?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我也希望能好好的恋一次爱。我愿爱
人,也愿被人爱,这两句话不知道是那本书里的,大概不是我自己的话,但可以代表我的心
情。现在我的感情是睡著的,最使我在感情上受伤的,就是爸爸妈妈不爱我,假如我恋爱
了,恐怕就不会这样重视爸爸妈妈的爱了。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他们能像爱小弟小妹一样来爱
我,但是他们不爱我。奇怪,都是他们生的,就因为我功课不好,他们就不喜欢我,这太不
公平!当然,我也不好,我不会讨好,个性强,是个反叛性太大的女儿。周雅安,我这条生
命不多余吗?谁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周雅安说,摸了摸江雁容的头发。
江雁容把头靠在手腕上,用一只手拉住了周雅安的手,她们默默的坐著,好久都不说
话。半天之后,江雁容低声的说:
“好周雅安,我真想听你弹吉他,弹那首我们的歌。我突然间烦恼起来了。”“你别烦
恼,你一烦恼我也要跟著烦起来了!”周雅安说。
江雁容跳了起来,甩了甩头,似乎想把那些缠绕著她的烦恼都甩掉,她拿起班会记录
本,大声说:
“走吧,周雅安,把这个先交到教务处去。该上楼了,她们大概已经扫除好了,去找程
心雯聊聊,烦恼就都没有了,走!”周雅安站起身来,她们一面向教务处走,江雁容一面
说:
“暑假我看了一本小说,是苏德曼的忧愁夫人。它说忧愁夫人有一对灰色的翅膀,故事
中的主角常常会在欢乐中,感到忧愁夫人用那对灰色的翅膀轻轻触到他的额角,于是他就陷
入忧愁里。我现在也常常感到忧愁夫人在我的身边,不时用她灰色的翅膀来碰我。”
交了记录本,她们走上三层楼,才上了楼梯,江雁容又转头对周雅安说:“我刚刚谈到
忧愁夫人,我想,我有个忧愁夫人,程心雯大概有个快乐夫人,你看,她好像从来不会忧愁
的!”
在走廊上,程心雯正提著一桶水,追著叶小蓁泼洒,嘴里乱七八糟的笑骂著,裙子上已
被水湿透了。叶小蓁手上拿著个鸡毛掸,一面逃一面嚷,教室门口乱糟糟的挤著人看她们
“表演”,还有许多手里拿著抹布扫把的同学在呐喊助威。周雅安叹口气说:“看样子,我
们还是没有把大扫除躲过去,她们好像还没开始扫除呢!”“叶小蓁的服务股长,还有什么
话好说?”江雁容说:“不过,我真喜欢叶小蓁,她天真得可爱!”望著那追逐的两个人,
她笑著和周雅安加入了人群里。窗外6/503
这条新生南路是直而长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沟那边种了一排柏树,还安
放了一些水泥凳子供行人休息,不过很少有人会在这路边休息的。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学和
放学时必走的路。每天黄昏,她们总是手携手的走回家去,因为放学后不需要赶时间,她们
两人都宁可走路而不愿挤公共汽车。黄昏的景致是迷人的,灼热的太阳已下山了,晚霞使整
个天空红成一片,映得人的脸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红色。从工业专科学校的围墙起,就是一片
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只白色的鹭鸶从水田中飞起来,彩霞把那白鹭的翅膀都染红了,
不禁冲口而出的念:
“落霞与孤鹜齐飞!”从此,她们称这条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时戏呼周雅安为
“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实上,她们也只有这落霞道上的一段时间是比较轻松的,在这段时
间内,她们总是自然而然的避免谈到功课和考大学,而找些轻松的题目谈谈。
“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议论我们?”周雅安说,一面挽著江雁容的手。这是
开学一星期后的一个黄昏。
“你是指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说我们在闹同性恋?”江雁容问。“嗯。”“别提了,真
无聊!”“可是,”周雅安笑嘻嘻的望著江雁容的脸:“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爱上
你!”
“我是男人,我也会爱上你!”江雁容说,脸微微的红了,映著霞光,红色显得更加
深,那张本来苍白的小脸也变得健康而生动了。“那么,我们真该有一个做男人,”周雅安
笑著说,欣赏的望著江雁容脸上那片红晕。“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辈子让
我来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好,”江雁容摇摇头,“下辈子你应该变男人,让小徐变女人,然后你也找些古里
古怪的问题来折磨他,这样才算公平。”“那我和小徐不是要做几辈子的冤家了?”周雅安
说,话一出口,又猛悟到说得太那个了,不禁也胀红了脸。江雁容笑著说:“世世代代,都
做冤家好不好?周雅安,不害臊啊!”
“又该给你话柄来笑我了。”
“只要没有话柄落在程心雯手里就好了!哦,告诉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务处去,在
图书馆门口碰到一块五毛,头上戴了顶帽子,你看,这样的大热天还戴帽子,岂不滑稽?程
心雯看到他,劈头就是一句:‘老师,美容医生的生发油没有用吗?’弄得一块五毛面红耳
赤。后来程心雯告诉我,说一块五毛在暑假里到一个著名的美容医生那儿去治他的秃顶,那
个医生说要把他剩下的几根头发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谁知道现在不但以前秃的那
一块长不出头发来,连剃掉的也不再长了。他怕难看,就成天戴著顶帽子。程心雯说,一块
五毛的外号应该改做两块八毛了!”
“两块八毛,什么意思?”周雅安问。
“这个你都不懂?本来是一块无毛,现在是两块拔毛呀!”江雁容忍住笑说。“啊
哟,”周雅安大笑了起来:“程心雯这张嘴真要命!怎么就这样缺德!”“一块五毛也有意
思,看他这顶帽子戴到那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么这样精,什么事都知道,碰到她就毫
无办法,我现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别想休息,也别想念书,就只能听她的笑话。”
“叶小蓁现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问。“今天早上我听到叶小蓁在郑重发
誓,说什么‘天知道,地知道,我叶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说话就是王八蛋!’”
“你别听叶小蓁的发誓,前天为了蔡秀华来不及给她讲那题代数,刚好考了出来,她做
错了,就气呼呼的跑到蔡秀华面前去发誓,也是说的那么几句话。人家蔡秀华什么事都古古
板板的死认真,又不像我们那样了解叶小蓁,就信以为真了。到下午,叶小蓁自己忘记了,
又追著问人家物理题目,蔡秀华不理她,她还嘟著嘴纳闷的说:‘谁得罪了你嘛,你说出来
让我给你评评理!’把我们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来,笑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来,推推江雁容说:“哦,我忘了问你,
前天代数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间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脚,噘著嘴说:“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
它来干什么?”低下头去,她对著脚下的柏油路面发呆,机械的移著步子,脚步立即沉重了
许多。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说:
“没关系,下次考好点就行了!”
“下一次!下一次还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气的说,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谁的气。“好
好,我们不谈这个,你猜明天作文课康南会出个什么作文题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
的回忆’,或者是‘迎接新的一学期’!”周雅安说,竭力想谈一个能引起江雁容兴趣的题
目,以扭转自己一句话造成的低潮。但是,没有用了,阳光已经消失,乌云已堆积起来了。
江雁容默然不语,半天后才紧紧拉著周雅安的手说:
“周雅安,你看我怎么办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课我尽量用心听书,每天在家里做
代数、物理、解析几何,总是做到夜里一点钟!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数理的功课能像诗词
那样容易了解就好了!”
“可是,我还羡慕你的文学天才呢!”周雅安说:“你拿一首古诗给我看,保管我连断
句都不会!”
“会断句又有什么用,考大学又不考诗词的断句!像你,每次数理都考得那么好,你怎
么会考得那样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的问。“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说:“你是有天
才的,江雁容,你不要为几分而发愁,你会成个大作家!”
“天才!去他的天才!从小,大家都说我有天才,可是我没有一学期能够不补考!没有
一次不为升学发愁,我看,这次考大学是准没有希望的!”
“就是你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你可以写作,并不是每个作家都是大学毕业生!”“别
讲得那么轻松,我考不上大学,爸爸妈妈会气死!”江雁容恨恨的把脚下一块石子踢得老
远:“我讨厌这种填鸭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学那些大代数、解析几何、物理干什
么?将来我绝不会靠它们吃饭!”
周雅安才要说话,身后响起了一阵脚踏车的车铃声,她和江雁容同时回过头去,一个年
轻的男学生正推著辆脚踏车站在她们的身后,咧著一张大嘴对她们笑。周雅安有点诧异,也
有点意外的惊喜,说:“小徐,是你?”“我跟著你们走了一大段了,你们都没有发现!谈
些什么?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说,他长得并不算漂亮,但鼻子很
高,眼睛很亮,五官也颇端正。只是有点公子哥儿的态度。他的个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
站在一起,两人几乎是一般高。“看样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说,对小徐点了个
头。“不要嘛!”周雅安说,但语气并不诚恳。
“你们谈谈吧,我真的要先走,赶回家去,还有许多习题没做呢!”江雁容说,一面又
对周雅安说:“周雅安,再见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学校,帮我到教务处拿一下课室日记
本,好吧?”“好!”周雅安说,又补了一句:“再见啊!”
江雁容单独向前面走去,心里模糊的想著周雅安和小徐,就是这样,爱情是多神秘,周
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现,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在信义路口,她转了弯,然
后再转进一条小巷子。她的家住在和平东路,她本可以一直走大路,但她却喜欢这条巷子的
幽静,巷子两边,有许多破破烂烂的木板房子,还有个小破庙,庙中居然香火鼎盛。江雁容
无法设想这些破房子里的人的生活。生命(无论是谁的生命),似乎都充满了苦恼、忙碌,
和挣扎,可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却都热爱著他们的生命,这世界岂不矛盾?
在那固定的电线杆下面,她又发现了那个每天在这儿等她的男孩子。瘦高个儿,一身黄
卡其布制服,扶著一辆脚踏车,这是他给她的全部印象,因为她从不敢正眼去打量他。自从
上学期中旬起,这孩子就开始等她了,可是,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气上来和她说话,他仿佛
报了自己的名字,并说了请求交友一类的话,但她一句都没听清楚,只记得他那张胀得通红
的黝黑而孩子气的脸。她仓促的逃开了,而他也红著脸退到一边。这以后,他每天总在这儿
等她,但并不跟踪她,也不和她说话,只默默的望著她走过去。江雁容每次走过这儿,也不
禁脸红心跳,她不敢望他,只能目不斜视的赶快走过去,走过去后也不敢回头看,所以她无
法测知他什么时候才会离开那根电线杆。她总是感到奇怪,不知这个男孩子有什么神经病,
既不认识她,又不了解她,当然无法谈到“爱”字,那么,这傻劲是为了什么?在家门口,
她碰到了住在隔壁的刘太太,一个标准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个人
家里去串门,然后再搬弄口舌是非。江雁容对她行了礼,然后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她的弟弟江麟,她一共是三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江麟老二,最小的是江
雁若。雁若比她小五岁,在另一个省女中读初二。江麟比江雁容小两岁,是家里唯一的一个
男孩子。江雁容常喊他作江家之宝,事实上,他也真是父亲眼中的宝贝,不单为了他是男孩
子,也为了他生性会取巧讨好。不过母亲并不最喜欢他。据说,他小时是祖父的命根,祖父
把他的照片悬挂在墙壁上,一遇到心中有不愉快的事,就到他的照片前面去,然后自我安慰
的说:“有这么好的一个孙子,还有什么事值得我发愁呢!”祖父临终时还摸著江麟的头,
对江雁容的父亲江仰止说:“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可惜我看不到了!”现在,这个必成大器
的男孩子还看不出有什么特点来,除了顽皮和刁钻之外。但在学校里,他的功课非常好,虽
然他一点都不用功,却从没考到五名以下过。现在他十六岁,是建中高一的学生,个子很
高,已超过江雁容半个头,他常站在江雁容身边和她比身高,用手从江雁容头顶斜著量到他
的下巴上,然后得意的喊她作“小矮子”。他喜欢绘画,而且确实有天才,江仰止认为这儿
子可能成大画家,从江麟十二岁起,就让他拜在台湾名画家孙女士门下学画,现在随手画两
笔,已经满像样子了。他原是个心眼很好而且重情感的孩子,但是在家中,他也有种男性的
优越感,他明白父亲最喜欢他,因此,他也会欺侮欺侮姐姐妹妹。不过,在外面,谁要是说
了他姐妹的坏话,他立即会摩掌相向。窗外7/50
江麟看到门外是她,就作了个鬼脸说:
“大小姐回来了!”江雁容走进来,反身关好了门。江仰止在×大做教授,这是×大的
宿舍。前面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园,虽然他们一再培养花木,现在长得最茂盛的仍然只有
棕榈树和美人蕉。走过小院子,是第二道门,里面是脱鞋的地方。这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
子,一共四间,每间都无法隔断。前面一间八席的是客厅和江仰止的书房,后面是江仰止和
妻子赵意如的卧室,旁边一间做了江麟的房间兼饭厅,最后面的是江雁容、雁若姐妹的房
间,是到厨房必经之路。江雁容脱了鞋,走上榻榻米,立即发现家里的空气不大对,没有闻
到菜饭香,也没听到炒菜的声音。她回头看了江麟一眼,江麟耸耸肩,低声说:
“妈妈还在生爸爸的气,今天晚饭只好你来做了!”
“我来做?”江雁容说:“我还有一大堆的功课呢,明天还要考英文!”“那有什么办
法,除非大家不吃饭!”江麟说。
客厅里,江仰止正背负著两只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个子不高,年轻时是个标准的
中国美男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从读书起就习惯性的穿著一袭长衫,直到现在不变。而
今,年轻时的“漂亮”当然不能谈了,中年后他发了胖,但潇洒劲儿仍在,架著一副近视眼
镜,书卷气比年轻时更加重了。长衫上永远有粉笔灰和猫毛,那怕他太太赵意如一天给他换
两次衣服(他从不记得自己换衣服),粉笔灰和猫毛依然不会少的,粉笔灰是讲书时弄的,
事后绝不会拍一拍。猫则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家里一年到头养著猫,最多时达到七只,由于
江太太的严重抗议,现在只剩一只白猫。江仰止的膝头,就是这只白猫的床,只要江仰止一
坐下来,这猫准跳到他身上去呼呼大睡。这些使江仰止无论走到那里,都会成为他特殊的标
志。近两年来,由于江仰止的一本著作和讲学的成功,使他薄负微名,一天到晚忙著著作,
到各地讲学,到电台广播。可是,忙碌不能改变他,他依然是从容不迫的,悠然自在的。他
有两大嗜好,一是旅行,一是下围棋。前者现在已经很少去了,围棋则不能少,每星期总要
到弈园去两三次,这也是他和江太太每次吵架的原因,江太太坚决反对他下棋,认为一来用
脑过度,一下就是四、五小时,有损健康。二来江仰止每下必赌彩,每赌必输,江太太省吃
俭用,对这笔支出实在心痛。三来江仰止的工作堆积如山,不工作而把时间耗费在娱乐上,
江太太认为是最大的不该。所以,每次江仰止下了棋回来,江太太总要生一天闷气,江太太
一生气,家里就秩序大乱,炊烟不举。江仰止看到江雁容回来,就停止了踱方步说:
“雁容,你去做一下晚饭吧!”
江雁容看了父亲一眼,江仰止的神态是无可奈何的,不知所措的。江雁容噘了嘴低声
说:
“我今天最忙了!”“去吧,大女儿该帮帮家里的忙!”
大女儿,做大女儿反正是倒楣的,要做事总最先轮到大女儿,有吃的玩的就该最后轮到
大女儿了。江雁容正要走到后面去,门铃又响了,江仰止抬起头来,像得救似的说:“这次
该是雁若回来了吧?”
江雁容去开了门,果然是江雁若。江雁若今年十三岁,已经和江雁容一般高,看样子,
还可以再长高不少。她和姐姐的个性是完全不同的,江雁容忧郁,她却乐观明快,会撒娇,
会讨好。长得也比雁容好看,同样是清朗的眉毛和秀气的眼睛,但她颊上多了一对小酒涡,
使她看起来就比姐姐甜。她是江太太的宠儿,江太太爱这个小女儿更胜过爱那个儿子。而江
雁若也确实值得人疼爱,从小学到初中,她就没考过第二名,年年都是第一,她得到的各种
奖状可以装订成厚厚的一册。而她那张小嘴也真会说话,说得那么甜,让你不喜欢她都做不
到。但她的脾气却极像母亲,要强到极点,如果她的目标是一百分,考了九十九分她就会大
哭一场。她喜欢的人,她会用尽心机来讨好,不喜欢的人,她就会破口大骂。她是个全才,
功课上,不论文科理科、正科副科、音乐美术、体育家事,她是门门都精,门门都强,无怪
乎江太太爱她爱得入骨了。江雁若还没走到玄关,江仰止就迎到门口来,对江雁若抬抬眉
毛,尴尬的笑笑,低低的说:
“雁若,赶快去哄哄你妈妈,她还在生气,只有你有办法,赶快去!”“爸爸,谁要你
昨天晚上下到十二点嘛!”江雁若埋怨的说,完全站在母亲的那一边说话,她是同情母亲
的。不过,她也喜欢父亲,尤其是父亲说笑话的时候。
江仰止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有时真怕这个小女儿,说起话来比刀子还厉害,
这本事全是她母亲的遗传。江雁若一面脱鞋一面又说:“早点回来妈妈也高兴,你也少输一
点,那个王伯伯早就看中爸爸的弱点了,用话一激爸爸,爸爸就一直跟他下,口袋里的钱全
下到他的袋里去了!”
江仰止咳了一声,啼笑皆非的说:
“胡说!这样吧,将来我把你教会了,你到弈园给我报仇去!”“哼!自己毁了还不
够,还想毁孩子是不是?”江太太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显然她已听到了父女的这一段
谈话。
江仰止不说话了,心中却有点反感,夫妇生生气倒无所谓,在孩子面前总该给他保留点
面子,现在他在孩子前面一点尊严都没有,孩子们对他说话都是毫无敬意的,这不能说不是
江太太所造成的。而且,下下棋又何至于说是“毁了”,这两个字用得未免太重。江雁若背
著书包进了江太太的卧室里,江太太正躺在床上,枕头边堆满了书,包括几本国画画谱,一
本英文成语练习,和一本唐诗宋词选。江太太虽年过四十,却抱著“人活到老,学到老”的
信念,随时都不肯放松自己。她是个独特的女人,从小好胜要强,出生于豪富之家,却自由
恋爱的嫁给了一贫如洗的江仰止。婚后并不得意,她总认为江仰止不够爱她,也对不起她,
但她绝不承认自己的婚姻失败。起初,她想扶助江仰止成大名立大业,但江仰止生性淡泊,
对名利毫不关心。结婚二十年,江仰止依然一贫如洗,不过是个稍有虚名的教授而已,她对
这个是不能满意的。于是,她懊悔自己结婚太早,甚至懊悔结婚,她认为以她的努力,如果
不结婚,一定大有成就。这也是事实,她是肯吃苦肯努力的,从豪富的家庭到江家,她脱下
华服,穿上围裙,亲自下厨,刀切了手指,烟薰了眼睛,从来不叫苦。在抗战时,她带著孩
子,跟著江仰止由沦陷区逃出来,每日徒步三十里,她也不叫苦。抗战后那一段困苦的日
子,她学著衲鞋底被麻绳把手指抽出血来,她却不放手,一家几口的鞋全出自她那双又白又
细的手。跟著江仰止,她是吃够了苦了,她只期望他有大成就,但他却总是把最宝贵最精华
的时间送在围棋上。孩子是她的第二个失望,江雁容使她心灰意冷,功课不好,满脑子奇异
的思想。有时候她是温柔沉静的,有时候却倔强而任性,有一次,她责备了江雁容几句,为
了江雁容数学总不及格,江雁容竟对她说:“妈,你别这样不满意我,我并没有向你要求这
一条生命,你该对创造我负责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满意我,你最好把我这
条生命收回去!”
这是女儿对母亲说的话吗?这几句话伤透了江太太的心,生儿育女到底有什么意思?孩
子并不感激你,反而怨恨你创造了她!雁容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只有三磅半,带大她真不
知吃了多大的苦,但是她说:“你最好把我这条生命收回去!”不过,雁容的话难道不对
吗?本来她就该对这条生命负责,孩子确实没有向她要求生命呀!其实,这孩子有许多地方
像她,那多愁善感的个性,那对文学的爱好……甚至那些幻想,她在年轻时也有许多幻想,
只是长久的现实生活和经验早把那些幻想打破了。但,江雁容却不能符合她内心的期望。江
麟是个好孩子,可是他遗传了他父亲那份马虎,不肯努力的脾气,前途完全不在他眼睛里,
功课考得好全是凭小聪明,事实上昨天考过的今天就会忘记。他是个小江仰止,江太太看透
他以后也不会有大成就的。剩下的一个江雁若,就成了江太太全部希望的集中,这是唯一一
个不让她失望的人,功课、脾气、长相,无一不好。这孩子生在抗战结束之时,江太太常
说:“大概是上帝可怜我太苦了,所以给我一个雁若!”她说这话,充满了庆幸,好像全天
下就只有一个雁若,她从不想这话会伤了另外两个孩子的心。尤其是江雁容,她本是个过份
敏感的孩子。而江太太也忽略江雁容那易感的心,在渴求著母爱。江太太总自认为是个失败
的女人,虽然外界的人都羡慕她,说她有个好丈夫,又有个好家庭。她认为全天下都不了解
她的苦闷,包括江仰止在内。近两年来,她开始充实自己,她学画,以摩西老太太九十岁学
画而成大名来自励,她也学诗词,这是她的兴趣。为了追上潮流,她也念英文。而她全是用
心去做,一丝不苟的,她希望自己的努力不晚,渴望著成功。江仰止越使她灰心,她就越督
促自己努力。“不靠丈夫,不靠儿女,要自立更生。”这是她心中反复自语的几句话。
年轻时代的江太太是个美人,只是个子矮一点,现在她也发了胖,但她仍然漂亮。她的
眉毛如画,浓密而细长,有一对很大的眼睛,一张小巧的嘴。江雁容姐妹长得都像父亲,沉
静秀气,没有母亲那份夺人的美丽。江太太平日很注意化妆,虽然四十岁了,她依然不离开
脂粉,她认为女人不化妆就和衣饰不整同样的不雅。可是,今天她没有施脂粉,靠在枕头上
的那张脸看起来就显得特别苍白。江雁若跑过去,把书包丢在地下,就扑到床上,滚进了江
太太的怀里,嘴里嚷著说:“妈,我代数小考考了一百分,这是这学期的第一次考试,以后
我要每次都维持一百分!”
江太太怜爱的摸著江雁若的下巴,问:
“中午吃饱没有?”“饱了,可是现在又饿了!”
“那一定是没吃饱,你们福利社的东西太简单,中午吃些什么?”这天早上,由于江太
太生气,没做早饭!也没给孩子们弄便当,所以他们都是带钱到学校福利社里吃的。窗外
8/50
“吃了一碗面,还吃了两个面包。”
“用了多少钱?”“五块。”“怎么只吃五块钱呢?那怎能吃得饱?又没有要你省钱,
为什么不多吃一点?”“够了嘛!”江雁若说著,伏在床上看看江太太,撒娇的说:“妈妈
不要生气了嘛,妈妈一生气全家都凄凄惨惨的,难过死了!”“妈妈看到你就不生气了,雁
若,好好用功,给妈妈争口气!”“妈妈不要讲,我一定用功的!”江雁若说,俯下头去在
江太太面颊上响响的吻了一下。
江雁容穿过江太太的卧房,对江太太说了声:
“妈妈我回来了!”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没说什么,又去和江雁若说话了。江雁容默默的走到自己房间
里,把书包丢在床上,就到厨房里去准备晚饭。她奇怪,自己十三岁那年,好像已经是个大
人了,再也不会滚在妈妈怀里撒娇。那时候家庭环境比现在坏,他们到台湾的旅费是借债
的,那时父亲也不像现在有名气,母亲每天还到夜校教书,筹钱还债。她放学后,要带弟
妹,还要做晚饭,她没有时间撒娇,也从来不会撒娇。“小妹是幸运的,”她想:“她拥有
一切;父母的宠爱,老师的喜欢,她还有天赋的好头脑,聪明、愉快,和美丽!而我呢,我
是贫乏的,渺小、孤独,永远不为别人所注意。我一无所有。”她对自己微笑,一种迷茫而
无奈的笑。
煤球炉里是冰冷的,煤球早就灭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中午吃的是什么。她不会起煤球
火,站在那儿呆了两分钟,最后叹了口气,决心面对现实,找了些木头,她用切菜刀劈了起
来,刚刚劈好,江太太出现在厨房门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说:“放下,我来弄!你给我
做功课去,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闷闷
的发呆。一股浓烟从厨房里涌到房间里来,她把窗子开大了,把书包拿到书桌上。窗外,夕
阳已下了山,天边仍然堆满了绚烂的晚霞,几株瘦瘦长长的椰子树,像黑色剪影般耸立著,
背后衬著粉红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内可爱多了。她把书本从书包里
一本本的抽出来,一张考卷也跟著落了出来,她拿起来一看,是那张该死的代数考卷。刚才
雁若说她的代数考了一百分,她就能考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远考不了!她把考卷
对折起来,正预备撕毁,被刚好走进来的江麟看见了,他叫著说:
“什么东西?”江雁容正想把这张考卷藏起来,江麟已经劈手夺了过去,接著就是一声
怪叫:“啊哈,你考得真好,又是个大鸭蛋!”
这讽刺的嘲笑的声调刺伤了江雁容的自尊心,这声怪叫更使她难堪,她想夺回那张考
卷,但是江麟把它举得高高的,一面念著考试题目,矮小的江雁容够不著他。然后,江麟又
神气活现的说:“哎呀,哎呀,这样容易的题目都不会,这是最简单的因式分解嘛,连我都
会做!我看你呀,大概连a+b的平方等于多少都不知道!”江太太的头从厨房里伸了出
来:
“什么事?谁的考试卷?”
“姐姐的考卷!”江麟说。
“拿给我看看!”江太太命令的说,已猜到分数不太妙。
江麟对江雁容做了个怪相,把考卷交给了江太太。江雁容的头垂了下去,无助的咬著大
拇指的手指甲。江太太看了看分数,把考卷丢到江雁容的脚前面,冷冷的说:
“雁容,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江雁容的头垂得更低,那张耻辱的考卷刺目的躺在脚下。忽然间,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
的委屈和伤心,眼泪迅速的涌进了眼眶里,又一滴滴落在裙褶上。眼泪一经开了闸,就不可
收拾的泛滥了起来,一刹那间,心里所有的烦恼、悲哀,和苦闷都齐涌心头,连她自己都无
法了解怎么会伤心到如此地步。事实上,在她拿到这张考卷的时候就想哭,一直憋著气忍
著,后来又添了许多感触和烦恼,这时被弟弟一闹,母亲一责备,就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成
串的涌出来,越涌越多,喉咙里不住的抽泣,裙子上被泪水湿了一大片。
江太太看著哭泣不止的江雁容,心里更加生气,考不好,又没有骂她,她倒先哭得像个
被虐待的小媳妇。心中尽管生气,又不忍再骂她,只好气愤的说:
“考不好,用功就是了,哭,又有什么用?”
江雁容抽泣得更厉害,“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她想,就是这样,她考坏了,大家都叫
她“用功”、“下次考好一点”,就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用功也无法考好,那些数字根本就没
办法装进脑子里去。那厚厚的一本大代数、物理、解析几何对她就有如天书,老师的讲解像
喇嘛教徒念经,她根本就不知其所云。虽然这几个数理老师都是有名的好教员,无奈她的脑
子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与数理无缘。下一次,再下一次,无数的下一次,都不会考好的,她
自己明白这一点,因而,她是绝望而无助的。她真希望母亲能了解也能同情她的困难,但
是,母亲只会责备她,弟妹只会嘲笑她。雁若和小麟都是好孩子,好学生,只有她最坏,最
不争气。她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哭得气塞喉堵。“你还不去念书,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江太太强忍著气说,她自己读书的时候从没有像雁容这样让人操心,别说零分没考过,就是
八十分以下也没考过。难道雁容的天份差吗?她却可以把看过一遍的小说中精采的对白都背
出来,七岁能解释李白的诗,九岁写第一篇小说。她绝不是天份低,只是不用心,而江太太
对不用心是完全不能原谅的。退回厨房里,她一面做饭一面生气,为什么孩子都不像母亲
(除了雁若之外),小麟还是个毛孩子,就把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全学会了,这两个孩子
都像父亲,不努力,不上进,把“嗜好”放在第一位。这个家多让人灰心!
江仰止是听到后面房里的事情的,对于江雁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欢,也没有什么特
别的不喜欢。女孩子,你不能对她希望太高,就是读到硕士博士,将来还不是烧饭抱孩子,
把书本丢在一边。不过,大学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让别人说“江仰止的女儿考不上大
学”!他听凭妻子去责备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露面,这时,听到雁容哭得厉害,他才负著
手迈步到雁容的房间里,雁若和江麟也在房里,雁若在说:“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
但雁容哭得更伤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条斯理的说:
“别哭了,这么大的女孩子,让别人听了笑话,考坏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好了,去洗洗
脸吧!”
江雁容慢慢的平静下来,这时,她忽然萌出一线希望,她希望父亲了解她,她想和父亲
谈谈,抬起头来,她望著江仰止,但江仰止却没注意到,他正看著坐在椅子里,拿著支铅
笔,在一本书后面乱画的江麟。这时江麟跳起来,把那本书交到父亲手里,得意的说:
“爸,像不像?”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说:“顽皮!”但声音里却充满了纵容和赞美。
江麟把那本书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说:
“你看!”江雁容一看,这画的是一张她的速写,披散的头发,纵横的眼泪,在裙子里
互绞的双手,画得真的很像,旁边还龙飞凤舞的题著一行字:“姐姐伤心的时候”。江雁容
把书的正面翻过来看,是她的英文课本,就气呼呼的说:
“你在我的英文书上乱画。”说著,就赌气的把这张底页整个撕下来撕掉,江麟惋惜的
说:
“哎呀,你把一张名画撕掉了,将来我成名之后,这张画起码可以值一万块美金。可惜
可惜!”
江仰止用得意而怜爱的眼光望著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满头乱发,说:“小麟,该理发
了!”江麟把自己的头发乱揉了一阵,说:
“爸,你让我画张像!”
“不行,我还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说。
“只要一小时!”“一小时也不行!”“半小时!”江麟叫著说。
“好吧,到客厅里来画,不许超过半小时!”
“OK!”江麟跳跃著去取画板和画笔,江仰止缓缓的向客厅走,一面又说:“不可以
把爸爸画成怪样子!”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术是绝无问题的!”江麟骄傲的嚷著,冲到客厅里去了。江雁容
目送他们父子二人走开,心底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空虚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红色变成
绛紫色,黑暗渐渐的近了。窗外9/504
教室里静静的,五十几个女孩子都仰著头,安静的听著书。这一课讲的是杜牧的“阿房
宫赋”,一篇文字极堆砌,但却十分优美的文章。对于许多台湾同学,这篇东西显然是深了
一些,康南必须尽量用白话来翻译,并且反复解释。这时,他正讲到“妃嫔媵嫱,王子皇
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忽然,“碰!”的一声响,使全班同
学都吃了一惊,康南也吓了一跳。追踪声音的来源,他看到坐在第二排的程心雯,正用一只
手支著头打瞌睡,大概是手肘滑了一下,把一本书碰到地板上,所以发出这么一声响来。程
心雯上课打瞌睡,早已是出了名的,无论上什么课她都要睡觉,可是,一下课,她的精神就
全来了。康南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下课,这已经是上午第四节,难怪学生们精神不好。这
些孩子们也真可怜,各种功课压著她们,学校就怕升学率低于别的学校,拚命填鸭子式的加
重她们的功课。昨天开教务会议,又决定给她们补习四书,每天降旗后补一节。校长认为本
校国文程度差,又规定学生们记日记,一星期交一次。如果要把每种功课都做完,这些孩子
们大概只好通宵不睡。康南阖起了书,决定这五分钟不讲书了。他笑笑说:“我看你们都很
累了,我再讲下去,恐怕又有书要掉到地下去了!”同学们都笑了起来,但程心雯仍然在点
头晃脑的打瞌睡,对于这一切都没听见。康南注意到江雁容在推程心雯,于是,程心雯猛的
惊醒了,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大声的说:
“什么事?”全班同学又笑了起来。康南也不禁失笑。他报告说:
“昨天我们开校务会议,决定从明天起,开始补习四书。明天,请大家把四书带来,我
们先讲孟子,再讲论语,因为孟子比较浅。另外,规定你们要交日记,这一点,我觉得你们
已经相当忙了,添上这项负担有些过份,而且,交来的日记一定是敷衍塞责,马虎了事。所
以,我随你们的自由,愿意交的就交,不愿交的也不勉强。现在,还有五分钟下课,你们有
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
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教室里的安静打破了。康南在讲台上踱著步子,等学生提出问
题。他无目的的扫视著全室,于是,他接触到一对柔和而忧郁的眼光,这是江雁容,可是,
当康南去注意她时,这对眼光又悄悄的溜走了。
“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想。一学期已经过了大半,对于全班学生的个性脾气,康
南也大致了解了,只有江雁容,始终是个谜。她那孤独无助的神情总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动,
那对沉静而恍惚的眼睛,那份寂寞和那份忧郁,那苍白秀气的脸……这女孩心中一定埋藏著
什么,他几乎可以看到她心灵上那层无形的负荷。可是,她从来不像别的学生那样把一些烦
恼向导师吐露。她也常常到他房间里来,有时是为了班上的事,有时是为了陪程心雯,程心
雯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找他,也有时是陪叶小蓁。每次她来,总不是一个人,来了就很少
说话,事情完了就默默的退出去。但,她每次来,似乎都带来了什么,每次走,又好像带走
了什么,康南无法解释这种情绪,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个瘦小的女孩子特别关怀。“一个
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每看到她就这样想,奇异在那里,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下课号响了,在班长“起立!敬礼!坐下!”的命令之后,五十几个学生像一群放出笼
的小鸟,立即叽叽喳喳的叫闹了起来。教室里到处都是跑前跑后的学生,叶小蓁在大声的征
求上一号的同志,因为没有人去,她强迫江雁容同行。刚才一直打瞌睡的程心雯,这时跳在
椅子上,大叫著:“该谁提便当?”教室里乱成一片,康南不能不奇怪这些孩子们的精力。
走出教室,康南向楼下走去,后面有学生在喊:
“老师!”他回过头去,是班长李燕捧著一大叠周记本,他接过周记本,下了楼,回到
单身宿舍里。这是中午,所有单身教员都在学校包饭。把周记本放在桌子上,洗了一个脸,
他预备到餐厅去吃饭。但,他略一犹豫,就在那叠周记本中抽出了江雁容的一本,站在桌前
打开来看。周记是学生们必交的一份东西,每周一页,每页分四栏,包括“生活检讨”、
“学习心得”、“一周大事”,和“自由记载”,由导师评阅。江雁容总习惯性的顺著笔
写,完全不管那各栏的标题,康南看见那上面写的是:
“十八岁,多好的年龄!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早
上,妈妈对我说:‘长命百岁!’我微笑,但心里不希望
活一百岁。许多作家、诗人都歌颂十八岁,这是一个做
梦的年龄,我也有满脑子可怜的梦,我说‘可怜’,是因
为这些梦真简单,却永不能实现。例如,我希望能像我
家那只小白猫一样,躺在院子防空洞上的青草上。然后
拿一本屠格涅夫、或托尔斯泰、或狄更斯、或哈代、或
毛姆……啊!名字太多了,我的意思是管他那一个作家
的都好,拿一本他们的小说,安安静静的,从从容容的
看,不需要想还有多少功课没做,也不需要想考大学的
事。但,我真那样做了,爸爸会说:‘这样躺著成何体统?’
妈妈会说:‘你准备不上大学是不是?’人活著‘责任’实
在太多了!我是为我自己而活著吗?可怜的十八岁!被电压电
阻、牛顿定律所包围的十八岁!如果生日这天能有所愿
望,我的愿望是:‘比现在年轻十八岁!’”
康南放下这本周记,沉思了一会儿,又抽出了程心雯的一本,于是,他看到下面的记
载:
“生活检讨:上课再睡觉我就是王八蛋!可是,做
王八蛋比不睡觉容易得多。
“学习心得:江雁容说代数像一盘苦瓜,无法下咽。
我说像一盘烤焦的面包,不吃怕饿,吃吧,又实在吃不
下。
“一周大事:忘了看报纸,无法记载,对不起。
“自由记载:叶小蓁又宣布和我绝交,但我有容人气
度,所以当她忘记了而来请我吃冰棒的时候,我完全接
受,值得给自己记一大功。做了半学期风纪股长,我觉
得全班最乖的就是程心雯,但训导处不大同意。”
康南放下本子,到餐厅去吃午饭,心中仍然在想著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生,一个的忧郁
沉静和另一个的活泼乐观成了个对比,但她们两个却是好朋友。他突然怀疑现在的教育制
度,这些孩子都是可爱的,但是,沉重的功课把她们限制住了。像江雁容,这是他教过的学
生里天份最高的一个,每次作文,信笔写来,洋洋洒洒,清新可喜。但她却被数理压迫得透
不过气来。像程心雯,那两笔画值得赞美,而功课呢,也是一塌糊涂。叶小蓁偏于文科,周
雅安偏于理科。到底,有通才的孩子并不多,可是,高中却实行通才教育,谁知道这通才教
育是造就了孩子还是毁了孩子?
在教室里,学生们都三个五个聚在一起吃便当,一面吃,一面谈天。程心雯、叶小蓁,
和江雁容坐在一块儿,叶小蓁正在向江雁容诉苦说:“我那个阿姨是天下最坏的人,昨天我
和她大吵了一架,我真想搬出去,住在别人家里才倒楣呢!你教教我,怎么样报我阿姨的
仇?”她是寄住在阿姨家里的,她自己的家在南部。
“你阿姨最怕什么?”程心雯插口说。
“怕鬼。”叶小蓁说。“那你就装鬼来吓唬她,我告诉你怎么装,我有一次装了来吓我
表姐,把她吓得昏过去!”程心雯说。
“不行!我也怕鬼,我可不敢装鬼,他们说装鬼会把真鬼引出来的!这个我不干!”叶
小蓁说,一面缩著头,好像已经把真鬼引出来了似的。“告诉你,写封匿名信骂骂她。”江
雁容说。
“骂她什么呢?”叶小蓁问。
“骂她是王八蛋,是狗屎,是死乌龟,是大黄狗,是哑巴猫,是臭鹦鹉,是瞎猫头鹰,
是黄鼠狼……”程心雯一大串的说。叶小蓁又气又笑的说:
“别人跟你们讲真的,你只管开玩笑!”
“我教你,”程心雯又想了个主意:“你去收集一大袋毛毛虫,晚上悄悄的撒在她床上
和枕头底下,保管收效,哈哈,好极了,早上一定有好戏看!”程心雯被自己的办法弄得兴
奋万分。“毛毛虫,我的妈呀!”叶小蓁叫:“我碰都不敢碰,你叫我怎么去收集?”看样
子,这个仇不大好报了,结果,还是叶小蓁自己想出办法来了,她得意的说:
“对了,那天,我埋伏在川端桥上,等她来了,我就捉住她,把她抖一抖,从桥上扔到
桥底下去!”看她那样子,好像她阿姨和一件衣服差不多。江雁容和程心雯都笑了。叶小蓁
呢,既然问题解决,也就不再愁眉苦脸,又和程心雯谈起老师们的脾气和绰号来。江雁容快
快的吃完饭,收拾好便当,向程心雯和叶小蓁宣布,她今天中午要做代数习题,不和她们闹
了。叶小蓁说:“代数做它干什么?拿我的去抄一抄好了,不过我的已经是再版了,有错误
概不负责!”
“我决定不抄了,要自己做!”江雁容说。
“你让她自己做去!”程心雯对叶小蓁说:“等会儿做不出来,眼泪汪汪的跟自己发一
大顿脾气,结果还是抄别人的!”
江雁容不说话,拿出书和习题本,真的全神贯注到书本上去了。叶小蓁和程心雯仍然谈
她们的,程心雯说:
“我最怕到康南的房间里去,一进去就是一股烟味,没看过那么喜欢抽烟的人!”“可
是你常常到康南那里去!”叶小蓁说。
“因为和康南谈天真不错,他又肯听人说话,告诉他一点事情他都会给你拿主意。不
过,他的烟真讨厌!”窗外10/50
“有人说江乃有肺病!”叶小蓁提起另一个老师。
“他那么瘦,真可能有肺病,”程心雯说:“他讲书真好玩,我学给你看!”她跳到椅
子上,坐在桌子上,顺手把后面一排的李燕的眼镜摘了下来,嚷著说:“借用一下!”就把
眼镜架在鼻梁上,然后蹙著眉头,眼睛从眼镜片上面望著同学,先咳一声,再压低嗓音说:
“同学们,你们痛不痛呀?你们不痛的话江乃就吃亏了!”叶小蓁大笑了起来,一面用手拚
命打程心雯说:“你怎么学的?学得这么像!”坐在附近的同学都笑了起来。原来这位名叫
江乃的老师国语不太标准,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懂不懂呀,你们不懂的话将来就吃亏
了!”却说成:“你们痛不痛呀,你们不痛的话江乃就吃亏了。”程心雯忍住不笑,板著
脸,还严肃的说:“不要笑,不痛的人举手!”
大家又大笑了起来,江雁容丢下笔,叹口气说:
“程心雯,你这么闹,我简直没办法想!”
“我就是不闹,你也想不出来的,”程心雯说,一面拉住江雁容说:“别做了,中午不
休息的人是傻瓜!”
“让我做做傻瓜吧!”江雁容可怜兮兮的说。
周雅安从后面走了过来,用手拍拍江雁容的肩膀,江雁容抬起头来,看到周雅安沉郁的
大眼睛和冰冷而无表情的脸。周雅安望望教室门口,江雁容会意的收起书和本子,站起身
来,程心雯一把拉住江雁容说:
“怎么,要跑?到底周雅安比我们行!你怎么不做代数习题了?”“别闹,我们有
事。”江雁容摆脱了程心雯,和周雅安走出教室。她们默默的走下楼梯,又无言的走到校园
的荷花池边。江雁容走上小桥,伏在栏杆上望著水里已经发黄的荷叶,荷花早已谢了,现在
已经是秋末冬初了。周雅安摘了一朵菊花过来,也伏在栏杆上,把菊花揉碎了,让花瓣从指
缝里落进池水中。江雁容说:“造孽!”“它长在那边的角落里,根本没有人注意它,与其
让它寂寞的枯萎,还不如让它这样随水漂流。”
“好,”江雁容微笑了:“你算把我这一套全学会了。”
“江雁容,”周雅安慢吞吞的说:“他变了心,他另外有了女朋友!”江雁容转过头来
望著周雅安,周雅安的神色冷静得反常,但眼睛里却燃烧著火焰。“你怎么知道?”江雁容
问。
“我舅舅在街上看到了他们。”
江雁容沉思不语,然后问:
“你准备怎么样?”“我想杀了他!”周雅安低声说。
江雁容看看她,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周雅安,他还不值得你动刀呢!”
周雅安定定的望著江雁容,眼睛里闪动著泪光,江雁容急急的说:“周雅安,你不许
哭,你那么高大,那么倔强,你是不能流泪的,我不愿看到你哭。”
周雅安把头转开,咬了咬嘴唇。
“我不会哭,”她说:“最起码,我现在还不会哭。”她拉住江雁容的手说:“来吧,
我们到康南那里去,听说他会看手相,我要让他看看,看我手中记载著些什么?”
“你手上不会有小徐的名字,我担保。”江雁容说:“你最好忘记这个人和有关这个人
的一切,这次恋爱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并不是全部,我可以断定你以后还会有第二次
恋爱。你会碰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你不该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劝我,”周雅安说:“你是唯一一个了解这次恋爱对我
的意义的人,你应该知道你这些话对我毫无帮助。”“可是,”江雁容看著周雅安那张倔强
而冷冰冰的脸:“我能怎样劝你呢?告诉我,周雅安,我怎样能分担你的苦恼?”
周雅安握紧了江雁容的手,在一刹那间,她有一个要拥抱她的冲动。她望著江雁容那对
热情而关怀的眼睛,那真诚而坦白的脸说:“江雁容,你真好。”江雁容把头转开说:“你
是第一个说我好的人,”她的声音有点哽塞,然后拉著她说:“走吧!我们找康南谈去,不
管他是不是真会看手相,他倒确是个好老师。”康南坐在他的小室内,桌上的烟灰碟里堆满
了烟蒂,他面前放著江雁容那本周记本。他已经反复的看了好几遍,想批一点妥当的评语,
但是,他不知道批什么好。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鼓舞这个忧郁的女孩子,十八岁就厌倦了生
命,单单是为了对功课的厌烦吗?他感到无法去了解这个孩子,“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又
是这句老话,但是,“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他重新燃起一支烟,在周记本和他之间喷
起一堆烟雾。
有人敲门,康南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江雁容和周雅安站在门外,康南感到有几分意
外,他招呼她们进来,关上了门。周雅安说:“我们来找老师看手相!”
康南更感到意外,本来,他对手相研究过一个时期,也大致能看看。上学期,他曾给几
个学生看过手相,没想到周雅安她们也知道他会看手相。他有点愕然,然后笑笑说:
“手相是不准的,凡是看手相的人,都是三分真功夫加上七分胡说八道,另外再加几分
模棱两可的江湖话。这是不能置信的。”“没关系,老师只说那三分真话好了。”周雅安
说,一面伸出手来。看样子,这次手相是非看不可的。康南让周雅安坐下,也只得去研究那
只手。这是个瘦削而骨结颇大的手,一只运动家的手。江雁容无目的的浏览著室内,墙上有
一张墨梅,画得龙飞凤舞,劲健有力,题的款是简单的一行行书:“康南绘于台北客次”,
下面写著年月日。“他倒是多才多艺,”江雁容想,她早就知道康南能画,还会雕刻。至于
字,不管行草隶篆他都是行家。江雁容踱到书桌前面,一眼看到自己那本摊开的周记本,她
的脸蓦的红了。她注意到全班的本子都还没有动,那么他是特别抽出她的本子来头一个看的
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偷偷的去注视他,立即发现他也在注意自己。她调回眼光,望著桌上
的一个砚台。这是雕刻得很精致的石砚,砚台是椭圆形的,一边雕刻著一株芭蕉,顶头是许
多的云钩。砚台右上角打破了一块,在那破的一块上刻了一弯月亮,月亮旁边有四个雕刻著
的小字:“云破月来”。江雁容感到这四个字有点无法解释,如果是取“云破月来花弄影”
那句的意思,则砚台上并没有花。她不禁拿起了那个砚台,仔细的赏玩。康南正在看周雅安
的手,但他也注意到江雁容拿起了那个砚台,和她脸上那个困惑的表情。于是,他笑著说:
“那砚台上本来只有云,没有月亮,有一天不小心,把云打破了一块,我就在上面刻上
一弯月亮,这不是标准的‘云破月来’吗?”江雁容笑了,把砚台放回原处。她暗暗的望著
康南,奇怪著这样一个深沉的男人,也会有些顽皮的举动。康南扳著周雅安的手指,开始说
了:
“看你的手,你的个性十分强,但情感丰富。你不易为别人所了解,也不容易去了解别
人,做事任性而自负。可是你是内向的,你很少向别人吐露心事,在外表上,你是个乐观
的,爱好运动的人,事实上,你悲观而孤僻。对不对?”
“很对。”周雅安说。“你的生命线很复杂,一开始就很纷乱,难道你不止一个母亲?
或者,不止一个父亲?”
“哦,”周雅安咽了一口唾沫:“我有好几个母亲。”她轻声说。事实上,她的母亲等
于是个弃妇,她的父亲原是富商,娶了四五个太太,周雅安的母亲是其中之一,现在已和父
亲分居。她和父亲间唯一的关系就是金钱,她父亲仍在养育她们,从这一点看,还不算太没
良心。
“你晚年会多病,将来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康南说,微笑了一下。“情感线也很
乱,证明情感上波折很多。这都是以后的事,不说也罢。”“说嘛,老师。”“大概你会换
好几个男朋友,反正,最后是幸福的。”康南近乎塞责的结束了他的话。
“老师,我会考上大学吗?”周雅安问。
“手相上不会写得那么详细,”康南说,“不过你的事业线很好,应该是一帆风顺
的。”
“老师,轮到我了,”江雁容伸出了她的手,脸上却莫名其妙的散布著一层红晕。康南
望著眼前这只手,如此细腻的皮肤,如此纤长的手指,一个艺术家的手。康南对这只手的主
人匆匆的瞥了一眼,她那份淡淡的羞涩立即传染给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有点紧
张。轻轻的握住她的手指,他准备仔细的去审视一番。但,他才接触到她的手,她就触电似
的微微一跳,他也猛然震动了一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他望著她,天已经凉了,但她穿得
非常单薄。“她穿得太少了!”他想,突然有一个冲动,想握住这只冰冷的小手,把自己的
体温分一些给她。发现了自己这想法的荒谬,他的不安加深了。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
红晕异常的可爱,柔和的眼睛中有几分惊慌和畏怯,正怔怔的望著他,那只小手被动的平伸
著,手指在他的手中轻轻的颤动。他低头去注视她手中的线条,但,那纵横在那白的手掌中
的线条全在他眼前浮动。
过了许久,他才能认清她那些线条,可是,他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几乎不能看出这手掌
中有些什么。他改变目标去注视她的脸,宽宽的额角代表智慧,眼睛里有梦、有幻想,还有
迷惑。其他呢,他再也看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的情绪纷乱得奇怪。好半天,他定下心来,接
触到江雁容那温柔的、等待的眼光,于是,他再去审视她的手:
“你有一条很奇怪的情感线,恐怕将来会受一些磨难,”他抬头望著她的脸,微笑的
说:“太重感情是苦恼的,要打开心境才会快乐。”江雁容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他诧异自己
为什么要讲这两句话。重新注视到她的手,他严肃的说了下去:“你童年的命运大概很坎
坷,吃过不少苦。你姐妹兄弟在三个以下。你的运气要一直到二十五岁才会好,二十五岁以
后你就安定而幸福了。不过,我看流年不会很准,二十五岁只是个大概年龄。你身体不十分
好,但也不太坏。个性强,脾气硬,但却极重情感,你不容易喜欢别人,喜欢了就不易改
变,这些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将来恐怕要在这上面受许多的罪。老运很好,以后会
享儿女的福,但终生都不会有钱。事业线贯穿智慧线,手中心有方格纹,将来可能会小有名
气。”他抬起头来,放开这只手:“我的能力有限,我看不出更多的东西来。”江雁容收回
了她的手,那份淡淡的羞涩仍然存在。她看了康南一眼,他那深邃的眼睛有些不安定,她敏
感的揣测到他在她手中看到了什么,却隐匿不说。“谁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她想,然
后微笑的说:窗外11/50
“老师,你也给自己看过手相吗?”
康南苦笑了一下。“我不用再看了,生命已经快走到终点,该发生的事应该都已经发生
过了。这以后,我只期望平静的生活下去。”
“当然你会平静的生活下去,”周雅安说:“你一直做老师,生活就永远是这样子。”
“可是,我们是无法预测命运的,”康南望了望自己的手,在手中心用红笔画了一道线:
“我不知道命运还会给我什么?我只是说期望能够平静。”
“你的语气好像你预测不能得到平静。”江雁容说。
“我不预测什么,”康南微微一笑,嘴边有一条深深的弧线。“该来的一定会来,不该
来的一定不会来。”
“你好像在打隐语,”江雁容说:“老师,这该属于江湖话吧?事实上,你给我们看手
相的时候,说了好几句江湖话。”“是吗?什么话?”“你对周雅安说:‘你不容易被人了
解,也不容易了解别人。’这话你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都不会错,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别人
不了解自己,而了解别人也是件难事,这种话是不太真诚的,是吗?你说我身体不十分好,
但也不太坏,这大概不是从手相上得到的印象吧?以及老运很好,会享儿女的福,这些话都
太世故了,你自己觉得是不是?”
“你太厉害,”康南说,脸有些发热。“还好,我只是个教书匠,不是个走江湖的相
士。”
“如果你去走江湖,也不会失败。”江雁容说,笑得十分调皮,在这儿,康南看到她个
性的另一面。她从口袋里找出一角钱,抛了一下,又接到手中说:“哪,给你一个银币。这
是小说里学来的句子,这儿,只是个小镍币而已,要吗?”
“好,”康南笑著说,接了过来:“今天总算小有收获。”
江雁容笑著和周雅安退出了康南的房间。康南关上房门,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握
著那枚角币。他无意识的凝视著这个小镍币,心里突然充满了异样的情绪,他觉得极不安
定。燃上一支烟,他大大的吸了一口,让面前堆满烟雾。可是,烟雾仍然驱不散那种茫然的
感觉,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窗外的院子里,有几枝竹子,竹子,这和故乡湖南的竹子
没有办法比较。他还记得老家的大院落里,有几株红竹,酱红色的干子,酱红色的叶子,若
素曾经以竹子来譬喻他,说他直而不弯。那时他年轻,做什么事都有那么一股干劲儿,一点
都不肯转圜。现在呢,多年的流浪生活和苦难的遭遇使他改变了许多,他没有那种干劲了,
也不再那样直而不弯了,他世故了。望著这几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强烈的乡愁,把头倚在
窗栏上,他轻轻的叫了两声:
“若素,若素。”窗外有风,远处有山。凸出的山峰和云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
没有亲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如果是真的死了,她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
唤,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梦到她过。“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现在他
才能深深体会这两句诗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记本,他把它阖起来,丢到那一大堆没批阅的
本子上面。十八岁的孩子,在父母的爱护之下,却满纸写些伤感和厌世的话。他呢,四十几
岁了,尝尽了生离死别,反而无话可说了。他想起前人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
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而他呢,
已经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了。
从桌上提起一支笔来,在浓烈的家园之思中,他写下一阕词:“沉沉暮霭隔重洋,能不
忆潇湘?天涯一线浮碧,卒莫辩,
是何乡?临剩水,对残山,最凄凉,今生休矣,再世无
凭,枉费思量!”是的,今生休矢,再世无凭。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
经过证实的。他和若素在患难中相识(抗战时,他们都是流亡学生)。在患难中成婚,胜利
后,才过了三、四年平静的生活,又在患难中分离。当初仓促一别,谁知竟成永诀!早知她
会死,他应该也跟她死在一块儿,可是,他仍然在这儿留恋他自己的生命。人,一过了中
年,就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冲动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会殉情而死。现在,生命对他
像是一杯苦酒,虽不愿喝,却也不愿轻易的抛掉。站起身来,他在室内踱著步子,然后停在
壁橱前面,打开了橱门,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没课,不怕喝醉。在这一刻,他只渴
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愿能喝得人事不知。开了瓶塞,没有下酒的菜,他拿著
瓶子,对著嘴一口气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习惯于浅斟慢酌,这样一口气向里灌的
时候很少,胸腔里立即通过了一阵热流。明知喝急酒伤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进了嘴
里。丢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对著自己的枕头说: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还成什么男人?”他仆倒在枕头上,想
哭。一个东西从他的袖口里滚了出来,他拾起来,是一枚小小的镍币,江雁容的镍币。他像
拿到一个烫手的东西,立刻把它抛掉,望著那镍币滚到地板上,又滚到书桌底下,然后静止
的躺在那儿。他转开头,再度轻声的低唤:“若素,若素。”又有人敲门,讨厌。他不想开
门,但他听到一阵急切的叫门声:“老师!老师!”站起身来,他打开门,程心雯、叶小
蓁,和三四个其他的同学一涌而入。程心雯首先叫著说:
“老师,你也要给我们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我要考台大法学院!”康南望
著她们,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根本弄不清楚她们来干什么。他怔怔的望著她们,蹙著眉头。
程心雯已跑到书桌前面,在椅子里一坐,说:
“老师,你不许偏心,你一定要给我们看。”说著,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酒味,老
师,你又喝酒又抽烟?”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叶小蓁说:
“老师,你就给江雁容看手相,也给我们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吗?”康南说,有点头昏脑胀:“现在已经快上课了。”程心雯仆在桌
子上,看著康南刚刚写的那阕词,说:
“老师,这是谁作的?”
“这是胡写的。”康南拿起那张纸,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字纸篓里。程心雯抬起头来,
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著叶小蓁说:“我们走,明天再来吧!”
像一阵风,她们又一起走了。康南关上门,倒在床上,阖拢了眼睛。“什么工作能最孤
独安静,我愿做什么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独,不能
漠视学生的拥戴。我是个俗人。”他微笑,对自己微笑,嘲弄而轻蔑的。程心雯和叶小蓁一
面上楼,一面谈著话,程心雯说:
“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赌他哭过,他的眼睛还是红的。”
“我才不信呢,”叶小蓁说:“他刚刚还给江雁容看手相,这一会儿就会有心事了!他
只是不高兴给我们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给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评得那么多,周
记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过,我喜欢江雁容,所以,绝不为这个和江雁容绝交。”
“你不懂,”程心雯说:“学文学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前一分钟笑,后一分钟就会
哭,他们的感情特别敏锐些。反正,我打赌康南有心事!”走进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
上,呆呆的沉思著什么。程心雯走过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说:
“康南喝醉了,在那儿哭呢!”
“什么?”江雁容吓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满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没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红红的,神情也不大妙。
桌子上还写了一首词,不知道什么事使他感触起来了!”程心雯说。
“词上写的是什么?”江雁容问。
“康南把它撕掉了,我只记住了三句。”“哪三句?”“什么今生……不对,是今生什
么,又是再世什么,大概是说今生完蛋了,再世……哦,想起来了,再世无凭,还有一句是
什么……什么思量,还是思量什么,反正就是这类的东西。”“这就是你记住的三句?”江
雁容问,皱著眉头。
“哎呀,谁有耐心去背他那些酸溜溜的东西!”程心雯说:“他百分之八十又在想他太
太。”
“他太太?”“你不知道?他太太在大陆,共产党逼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据说康南
为这个才喝上酒的。”
“哦。”江雁容说,默默的望著手上的英文生字本,但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她把眼
光调回窗外,窗外,远山上顶著白云,蓝天静静的张著,是个美好的午后。但,这世界并不
见得十分美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烦恼,”她想:“生命还是痛苦的。”她用手托住下
巴,心中突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震荡。“今天不大对头,”她对自己说:“我得到了什么?
还是要发生什么?为什么我如此的不平静?”她转过头去看后面的周雅安,后者正伏在桌上
假寐。“她也在痛苦中,没有人能帮助她,就像没有人能帮助我。”她沉思,眼睛里闪著一
缕奇异的光。窗外12/505
江雁容呆呆的坐在她桌子前面,死命的盯著桌上那些不肯和她合作的代数课本。这是一
个星期天的上午,她已经对一个代数题目研究了两小时。但,那些数目字和那些奇形怪状的
符号无论她怎样都不软化。她叹口气,放下了笔,抬头看看窗外的蓝天,一只小鸟停在她的
窗槛上,她轻轻的把窗帘多拉开一些,却已惊动了那只胆小的生物,张开翅膀飞了!她泄气
的靠进椅子里,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是一本唐诗三百首。任意翻开一页,却是李白的
一首“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她轻轻的念: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
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
乐,陶然共忘机。”她阖上书,放在一边,深思的拿起茶杯,她觉得斛斯山人的生活比她的
愉快得多,那么简单,那么单纯。而李白才算是个真正懂得生活的人。突然,她忽发奇想,
假如把李白从小就关在一个现代化的学校里,每天让他去研究硝酸硫酸,Sin,Cos,
xy,正数、负数,不知他还会不会成为李白?那时,大概他也没时间去“五岳寻山不辞
远”了,也没心情去“举杯邀明月”了。啜了一口茶,她依依不舍的望著那本唐诗三百首,
她真想抛开那些数目字,捧起唐诗来大念一番。一杯清茶,一本唐诗,这才是人生的至乐,
但又是谁发明了这些该死的xy呢?现在,她只得抛开唐诗,重新回到那个要命的代数题目
上去。又过了半小时,她抬起头来,脑子里已经乱成一片,那个题目却好像越来越难了。感
到丧气,又想到这一上午的时间就如此浪费了,她觉得心灰意冷,一滴稚气的泪水滴在课本
上,她悄悄的拭去了它。“近来,我好像脆弱得很。”她想。把所有的草稿纸都揉成一团,
丢进了字纸篓里。隔壁房间里,江麟在学吹口琴,发著极不悦耳的噪音。客厅里,父亲在和
满屋子客人谈国家大事。江雁若在母亲房里做功课。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只有江雁容生活得
顶不适意。她站起身来,一眼看到零乱不堪的书架,那些积蓄了许久的零用钱头来的心爱的
书本,上面都积满了灰尘。功课的繁忙使她疏忽了这些书,现在,一看到这种零乱情形,她
就觉得不能忍耐了。她把书搬下了书架,一本本加以整理包装,再一本本搬回书架上,正在
忙得不可开交,江麟拿著画笔和画板跑来了,兴匆匆的叫著说:“姐姐,你坐著不要动,我
给你画张像!”
“不行,”江雁容说:“我要整理书架。”
“整理什么嘛,那几本破书!”
“破书也要整理!”江雁容说,仍然整理她的。
“哎呀,你坐下来嘛,我一定把你画得很漂亮!”“我没有兴趣!”“这些书有什么了
不起嘛,隔不了几天就去整理一番,还是坐下让我画像好!”江麟跑过来,把书从江雁容手
里抢下来,丢到书桌上,一面把江雁容向椅子里推。
“不要胡闹,小麟!”江雁容喊,有点生气。
“你让我画了像我才让你整理,要不然我就不让你收拾!”江麟固执的说,拦在书架前
面,歪著头望著江雁容。
“你再闹我要生气了!”江雁容喊:“那里有强迫人给你画像的道理!你不会去找雁
若!”
“雁若不让我画!”“我也不让你画嘛!”江雁容生气的说。
“我就是要画你,你不让我画我就不许你收拾!”江麟靠在书架上,有点儿老羞成怒。
“你这是干什么?你再不走开我去叫妈妈来!”
“叫妈妈!”江麟轻蔑的笑著:“妈妈才不管呢!”
“你走不走?”江雁容推著他的身子,生气的喊著。
“好,我走,你别后悔!”江麟突然让开了,走出了房间,但却恶意的对江雁容作了个
鬼脸。
江雁容继续收拾她的书架,终于收拾完了,她满意的望著那些包装得十分可爱的书,欣
赏的注视著那些作家的名字。“有一天,我也要写一本书。”她想,拿起了一本托尔斯泰的
安娜·卡列尼娜,随手的翻弄著,一面沉湎于她自己的幻想里。江麟又走了进来,手里提著
一个装满水的塑胶纸袋,他望了那面含微笑沉思著的姐姐一眼,就出其不意的冲到书架前
面,把那一袋水都倾倒在书架上面。江雁容大叫一声,急急的想抢救那些书,但是,已来不
及了,书都已浸在水中。江雁容捉住了江麟的衣领,气得浑身发抖,这种恶作剧未免太过份
了,她叫著说:“小麟,你这算干什么?”说著,她拾起那个水淋淋的纸袋,把它扔在江麟
的脸上。江麟立即反手抓住了江雁容的手腕,用男孩子特有的大力气把它扭转过去,江雁容
尖叫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拚命打著江麟的背,希望他能放松自己。这一场争斗立即把江仰止
引了过来,他一眼看到江麟和江雁容缠在一起,江雁容正在扑打江麟,就生气的大声喝骂:
“雁容!你干什么打弟弟?”
江麟立即松开手,机警的溜开了。江雁容一肚子气,恨恨的说:“爸爸,你不知道小
麟……”
“不要说了,”江仰止打断了她:“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不规规矩矩的,还和弟弟打
架,你也不害羞。家里有客人,让人家听了多笑话!”江雁容闷闷的不说话了,呆呆的坐在
椅子里,望著那些湿淋淋的书,和满地的水。江仰止又回到了客厅里,江雁容模糊的听到江
仰止在向客人叹气,说孩子多么难以管教。她咬了咬嘴唇,委屈得想哭。“什么都不如
意,”她想著,走到窗子前面。江麟已经溜到院子里,在那儿做著木工,他抬头看了江雁容
一眼,挑了挑眉毛,作了个胜利的鬼脸。江雁容默默的注视他,这么大的男孩子却如此顽
皮,他的本性是好的,但父亲未免太惯他了。正想著,江麟哎哟的叫了一声,江雁容看到刀
子刺进了他的手指,血正冒出来。想到他刚刚还那么得意,现在就乐极生悲了!她不禁微笑
了起来。江麟看到她在笑,气呼呼的说:“你别笑!”说完,就丢下木工,跑到前面客厅里
去了,立刻,江雁容听到江仰止紧张的叫声,以及江太太的声音:
“怎么弄的?流了这么多血?快拿红药水和棉花来!”
“是姐姐咬的!”江麟的声音传了过来。
“什么?真岂有此理!雁容怎么咬起弟弟来了!”江仰止愤怒的叫著,接著又对客人们
说:“你们看看,我这个女儿还像话吗?已经十八岁了,不会念书,只会打架!”
江雁容愕然的听著,想冲到客厅里去解释一番。但继而一想,当著客人,何必去和江麟
争执,她到底已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于是,她又在书桌前坐下来,闷闷的咬著手指
甲。“她不止咬你这一个地方吧?”江太太的声音:“还有没有别的伤口,这个不消毒会发
炎的,赶快再检查一下有没有其他的伤口。”江雁容把头伏在桌子上,忽然渴望能大哭一
场。“他们都不喜欢我、没有人喜欢我!”她用手指划著桌面,喉咙里似乎堵著一个硬块。
“爸爸喜欢小麟,妈妈喜欢雁若,我的生命是多余的。”她的眼光注视到榻榻米上,那儿躺
著她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刚刚的争斗中,书面已经撕破了。她俯身拾了起来,怜惜的整
理著那个封面。书桌上,有一盏装饰著一个白磁小天使的台灯,她把头贴近那盏台灯,凝视
著那个小天使,低低的说:“告诉我,你!你爱我吗?”
客人散了,江雁容找到江太太,开始述说江麟的撒谎。江太太一面叫江雁容摆中饭,一
面沉吟的说:“怪不得,我看他那个伤口就不大像咬的!”江太太虽然偏爱雁若,但她对孩
子间的争执却极公正。中饭摆好了,大家坐定了吃饭,江太太对江仰止说:“孩子们打架,
你也该问问清楚,小麟根本就不是被雁容咬的,这孩子居然学会撒谎,非好好的管教不
可!”
汇仰止向来护短,这时,感到江太太当著孩子们的面前说他不公正,未免有损他的尊
严。而且,他确实看到雁容在打小麟,是不是她咬的也不能只凭雁容的话。于是,他不假思
索的说:“是她咬的,我看到她咬的!”
“爸爸!”江雁容放下饭碗,大声的喊。
“我亲眼看见的!”话已经说出口,为了维持尊严,江仰止只得继续的说。“爸爸,”
江雁容的嘴唇颤抖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努力把喉咙口的硬块压回去,哽塞的说:“爸
爸,假若你说是你亲眼看见的,我就没有话说了。爸爸,你没有按良心说话!”
“雁容!”江太太喊:“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对父亲的态度吗?”“爸爸又何曾把我当
女儿?假如他把我当做女儿,就不会帮著小麟说谎!”江雁容气极的大喊,眼泪沿著面颊滚
下来:“我一心讨好你们,我尽量想往好里做,可是,你们不喜欢我,我已经受够了!做父
母的如果不公正,做孩子的又怎会有是非之心?你们生下我来,为什么又不爱我?为什么不
把我看得和小麟雁若一样?小麟欺侮我,爸爸冤枉我,叫我在这个家里怎么生活下去?你们
为什么要生我下来?为什么?为什么?”江雁容发泄的大声喊,然后离开饭桌,回到自己房
间里,扑倒在床上痛哭。她觉得伤心已极,还不止为了父亲冤枉她,更因为父亲这一个举动
所表示的无情。
江仰止被江雁容那一连串的话弄得有点愕然了,这孩子公然如此顶撞父亲,他这个父亲
真毫无威严可说。他望望江太太,后者十分沉默。雁若注视著父亲,眼睛里却有著不同意的
味道。他有点懊悔于信口所说的那句“亲眼看到”的话,不过,他却不能把懊悔说出口。他
想轻松的说几句话,掩饰自己的不安,也放松饭桌上的空气,于是,他又不假思索的笑笑
说:“来!我们吃饭,别管她,让她哭哭吧,这一哭起码要三个钟头!”这句话一说,江雁
容的哭声反而止住了。她听到了这句话,从床上坐了起来,让她哭!别管她!是的,她哭死
了,又有谁关心呢?她对自己凄然微笑,站起身来,走到窗子前面,望著窗外的白云青天发
呆。人生什么是真的?她追求著父母的爱,可是父母就不爱她!“难道我不能离开他们的爱
而生活吗?”忽然,她对自己有一层新的了解,她是个太重情感的孩子,她渴望有人爱她。
“我永远得不到我所要的东西,这世界不适合我生存。”她拭去了泪痕,突然觉得心里空空
荡荡。她轻声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窗外13/50
这是佛家南宗六祖惠能驳上座神秀所说“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愿将勤拂拭,勿使
染尘埃”的偈语。江雁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把这几句话念出来,只感到人生完全是空
的,追求任何东西都是可笑。她走出房间,站在饭厅门口,望了江仰止一眼,感到这个家完
全是冷冰冰的,于是,她穿过客厅,走到大街上去了。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荡著,一辆
辆的车子,一个个的行人,都从她身边经过,她站住了。“我要到哪里去?”她自问,觉得
一片茫然,于是,她明白,她是没有地方可去的。她继续无目的的走著,一面奇怪著那些穿
梭不停的人群,到底在忙忙碌碌的做什么?在一个墙角上,她看到一个年老的乞丐坐在地
下,面前放著一个小盆子。她丢了五角钱进去,暗暗想著,自己和这个乞丐也差不了多少。
这乞丐端著盆子向人乞求金钱,自己也端著盆子,向父母乞求爱心。所不同的,这乞丐的盆
子里有人丢进金钱,而自己的盆子却空无所有。“我比他更可怜些。”她默默的走开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最后,她注意到每家的灯光都亮了。感到饥饿,她才想起今天
没吃中饭,也没吃晚饭,她在街头已走了六小时了。在口袋里,她侥幸的发现还有几块钱。
走进一家小吃店,她吃了一碗面,然后又踱了出来。看了看方向,发现离周雅安的家不远,
她就走了过去。
周雅安惊异的接待著江雁容。她和母亲住在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里,这房子是她父亲给
她们的。一共只有三间,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和一间饭厅。母女两个人住是足够了。周雅
安让江雁容坐在客厅里的椅子里,对她注视了一会儿。
“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大好。”周雅安说。“没什么,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
事,我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江雁容轻描淡写的说。
“真是一件小事,每个家庭都会有这种事的。”
“是的,一件小事。”江雁容轻轻的说。
周雅安看看她。“你不大对头,江雁容,别伤心,你的爸爸到底管你,我的爸爸呢?”
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说。
“不许安慰我!”江雁容喊,紧接著,就哭了起来。周雅安把她的头抱在自己的膝上,
拍著她的肩膀。
“雁容,别哭,雁容。”她不会劝解别人,只能反复的说这两句话。“你让我哭一哭!
让我好好的哭一哭!”江雁容说,就大哭起来。周雅安用手环著她的头,不再劝她。江雁容
越哭越厉害,足足哭了半小时,才慢慢止住了。她刚停止哭,就听到另一个抽抽嗒嗒的声
音,她抬起头来,周雅安正用手帕捂著脸,也哭了个肝肠寸断。江雁容诧异的说:
“你哭什么?”“你让我也哭哭吧!”周雅安抽泣的说:“我值得一哭的事比你还
多!”江雁容不说话,怔怔的望著周雅安,半天后才拍拍周雅安的膝头说:“好了,周雅
安,你母亲听到要当我们神经病呢!”
周雅安停止了哭,她们手握著手,依偎的坐了好一会。江雁容低声说:“周雅安,你真
像我的姐姐。”“你就把我当姐姐吧!”周雅安说,她比江雁容大两岁。
“你喜欢我吗?”江雁容问。
“当然。”周雅安握紧了她的手。
“周雅安,我想听你弹吉他。”
周雅安从墙上取下了吉他,轻轻的拨弄了几个音符,然后,她弹起一支小歌。一面弹,
她一面轻声的唱了起来,她的嗓音低沉而富磁性。这是支哀伤的情歌:
“把印著泪痕的笺,交给那旅行的水,何时流到你屋边,让它弹动你心弦。我曾问南归
的燕,可带来你的消息,它为我命运呜咽,希望是梦心无依。”歌声停了,周雅安又轻轻拨
弄了一遍同一个调子,眼睛里泪光模糊。江雁容说:“别唱这个,唱那支我们的歌。”
所谓“我们的歌”,是江雁容作的歌词,周雅安作的谱。周雅安弹了起来,她们一起轻
声唱著:
“人生悲怆,世态炎凉,前程又茫茫。
滴滴珠泪,缕缕柔肠,更无限凄惶。
满斟绿醑,暂赴醉乡,莫道我痴狂。
今日欢笑,明日忧伤,世事本无常!”
这是第一段,然后是第二段: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
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
昨夜悲风,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
我俩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
唱完,她们彼此看著,都默默的微笑了。江雁容觉得心中爽快了许多,一天的不愉快,
都被这一哭一笑扫光了。她们又弹了些歌,又唱了些歌,由悲伤而变成轻快了。然后,周雅
安收起了吉他。江雁容站起身来说:
“我该回去了!”“气平了没有?”周雅安问。
“我想通了,从今天起,我不理我爸爸,也不理我弟弟,他们一个没把我当女儿,一个
没把我当姐姐,我也不要做他们的女儿和姐姐了!”江雁容说。
“你还是没有想通!”周雅安笑著说:“好,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江雁容走到玄关
去穿鞋,站在门口说:
“我也要问你一句,你还伤心吗?为了小徐?”
“和你一样,想不通!”周雅安说,苦笑了笑。
走出周雅安的家,夜已经深了。天上布满了星星,一弯上弦月孤零零的悬在空中。夜风
吹了过来,带著初冬的凉意。她拉紧了黑外套的衣襟,踏著月光,向家里走去。她的步子缓
慢而懈怠,如果有地方去,她真不愿意回家,但她却没有地方可去。带著十二万分的不情
愿,她回到家里,给她开门的是江雁若,她默默的走进去。江仰止还没有睡,在客厅中写一
部学术著作。他抬起头来望著江雁容,但,江雁容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了。她既不抬头看他,
也不理睬他,在她心中,燃著强烈的反感的火焰,她对自己说:“父既不像父,女亦不像
女!”回到自己房间里,她躺在床上,又低低说:“我可以用全心来爱人,一点都不保留,
但如遇挫折,我也会用全心来恨人!爸爸,你已经拒绝了我的爱,不要怪我从今起,不把你
当父亲!”一星期过去了,江雁容在家中像一尊石膏像,她以固执的冷淡来作无言的反抗。
江仰止生性幽默乐观,这次的事他虽护了短,但他并不认为有什么严重性。对于雁容,他也
有一份父亲的爱,他认为孩子和父母呕呕气,顶多一两天就过去了。可是,江雁容持久的呕
气倒使他惊异了,她回避江仰止,也不和江仰止说话。放学回家,她从江仰止身边经过,却
不打招呼。江仰止逐渐感到不安和气愤了,自己的女儿,却不和自己说话,这算什么?甚至
他叫她做事,她也置之不理,这是做儿女的态度吗?这是个吃晚饭的时候,江仰止望著坐在
他对面,默默的划著饭粒的江雁容,心中越想越气。江仰止是轻易不发脾气的,但一发脾气
就不可收拾。他压制著怒气,想和江雁容谈谈。“雁容!”江雁容垂下眼睛,注视著饭碗,
倔强的不肯答应。
“雁容!”江仰止抬高声音大喊。
江雁容的内心在斗争著,理智叫她回答父亲的叫喊,天生的倔强却封闭了她的嘴。
“你听见我叫你没有?”江仰止盛怒的问。
“听见了!”江雁容冷冷的回答。
怒火从江仰止心头升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啪!”的一声,他拍著桌
子,菜碗都跳了起来。然后,比闪电还快,他举起一个饭碗,对著江雁容的头丢过去。江雁
容愣了一下,却并没有移动位置,但江仰止在盛怒中并没有瞄准,饭碗却正正的落在坐在雁
容旁边的雁若头上。江雁容跳起来,想抢救妹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在雁若的大哭声,
和江太太的尖叫声中,江雁容只看到雁若满脸的鲜血。她的血管冻结了,像有一万把刀砍在
她心上,她再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只硬化的呆立在那儿。江太太把雁若送到医院去了,她仍
然呆立著,没有情感,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她的世界已在一刹那间被击成粉碎,而她自
己,也早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窗外14/506
教室里乱糟糟的,康南站在讲台上,微笑的望著这一群叽叽喳喳讨论不休的学生。这是
班会的时间,讨论的题目是:下周旅行的地点。程心雯这个风纪股长,既不维持班上秩序,
反而在那儿指手划脚的说个不停。坐在她旁边的江雁容,则用手支著头,意态聊落的玩弄著
桌上的一支铅笔,对于周围的混乱恍如未觉。黑板上已经写了好几个地名,包括阳明山、碧
潭、乌来、银河洞,和观音山。康南等了一会儿,看见没有人提出新的地名来,就拍拍手
说:
“假如没有提议了,我们就在这几个地方表决一个吧!”
“老师,还有!”程心雯跳起来说:“狮头山!”
班上又大大的议论了起来,因为狮头山太远,不能一天来回,必须在山上过一夜。康南
说:
“我们必须注意,只有一天的假期,不要提议太远的地方!”程心雯泄气的坐下来,把
桌子碰得“砰!”的一声响,嘴里恨恨的说:“学校太小气了,只给一天假!”说著,她望
望依然在玩弄铅笔的江雁容说:“喂喂,你死了呀,你赞成到哪儿?”
江雁容抬抬眉毛,什么话都没说。程心雯推她一下说:
“一天到晚死样怪气,叫人看了都不舒服!”然后又嚷著说:“还有,日月潭!”全班
哗然,因为日月潭比狮头山更远了。康南耸耸肩,说了一句话,但是班上声音太大,谁都没
听清楚。程心雯突然想起她是风纪股长来,又爆发的大喊:
“安静!安静!谁再说话就把名字记下来了!要说话先举手!”立即,满堂响起一片笑
声,因为从头开始,就是程心雯最闹。康南等笑声停了,静静的说:
“我们表决吧!”表决结果是乌来。然后,又决定了集合时间和地点。江雁容这才懒洋
洋的坐正,在班会记录本上填上了决定的地点和时间。康南宣布散会,马上教室里就充满了
笑闹声。江雁容拿著班会记录本走到讲台上来,让康南签名。康南从她手中接过钢笔,在记
录本上签下了名字。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这张苍白而文静的脸最近显得分外沉默和忧
郁,随著他的注视,她也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康南忽然觉得心中一动,这对眼睛是朦朦
胧胧的,但却像含著许多欲吐欲诉的言语。江雁容拿著记录本,退回了她的位子。康南把讲
台桌子上那一大堆作业本拿了,走出了教室,刚刚走到楼梯口,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老
师!”他回头,江雁容局促的站在那儿,手中拿著一个本子,但脸上却显得不安和犹豫。
“交本子?”他问,温和而鼓励的。
“是的,”江雁容大胆的看了他一眼,递上了本子说:“日记本,补交的!”康南微微
有些诧异,日记本是学校规定的学生作业之一,但江雁容从来没有交过日记本。他接过了本
子,江雁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慢慢的走开了。他拿著本子,一面下楼,一面混乱的想
著江雁容那个凝眸注视。
回到了宿舍里,康南关好房门,在桌前坐了下来。燃上了一支烟,泡了一杯茶,他打开
了江雁容的日记本。在第一页,他看到下面的几句话:
“老师:这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我记载它,并非
为了练习作文,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人生的指示!”
翻过这一页,他看了下去,这是一本新奇的日记,她没有写月日,也没有记时间,只一
段段的写著:
“是天凉了吗?今天我觉得很冷,无论是学校里,家
里,到处都是冷的,冬天大概已经来了!
代数考卷发了,二十分,物理三十。妈妈说:‘弟弟
妹妹都考得好,你为什么不?’我怎么说呢?怎么说呢?
分数真是用功与否的代表吗?
妹妹回来晚,妈妈站在大门口等,并且一定要我到
妹妹学校里去找,幸好妹妹及时回家,笑笑说:‘和同学
看电影去了!’妈妈也笑了,问:‘好看吗?’
星期天,真乏味,做了一天功课,妈妈说:‘考不上
大学别来见我!’我背脊发冷,冬天,真的来了吗?
生活里有什么呢?念书,念书!目的呢?考大学!如
此而已吗?弟弟画了张国画,爸爸认为是天才,要再给他请一
位国画老师。他今天颇得意,因为月考成绩最低的也有
八十五分,我的成绩单怎么拿出来?
好弟弟,好妹妹,把你们的天份分一些给我!好爸
爸,好妈妈,把你们的爱心分一些给我!一点点,我只
乞求一点点!妈妈:别骂我,我又考坏了!以后绝不再偷写文章
了,绝不胡思乱想了,我将尽量去管束我的思想。
妹妹又拿了张奖状回来,妈妈说:‘叫我怎能不偏心,
她是比别人强嘛!’思想像一只野马,在窗外驰骋遨游,我不是好的骑
师,我握不住缰绳。谁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谁知
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又是星期天,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小
事一件,不是吗?我怎样排遣自己呢?我是这样的空虚
寂寞!和爸爸呕气,不说话,不谈笑,这是消极的抗议,我
不属于爸爸妈妈,我只属于自己。但生命却是他们给的,
岂不滑稽!渺小、孤独!我恨这个世界,我有强烈的恨和爱,我
真想一拳把这个地球砸成粉碎!
爸爸和我生气,用饭碗砸我,误中小妹的头,看到
小妹头上冒出的鲜血,我失去一切思想和力量,我心中
流出了百倍于妹妹的血。妹妹,妹妹,我对不起你,我
多愿意这个饭碗砸在我头上!妹妹,你打我吧!砍我吧!
撕我吧!弄碎我!爸爸,你为什么不瞄准?为什么不杀
了我?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爸爸妈妈,别
生我的气,我真的爱你们!真的!可是,我不会向你们
乞求!我怎么办呢?”
康南放下了这本日记,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和那对朦朦胧胧,充
满抑郁的眼睛。这日记本上一连串的“我怎么办呢?”都像是她站在面前,孤独而无助的喊
著。这句子深深的打进了他的心坎,他发现自己完全被这个小女孩(是的,她只是个小女孩
而已。)带进了她的忧郁里,望著那几个“我怎么办呢?”他感到为她而心酸。他被这个女
孩所撼动了,她不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却把它捧到他的面前!他能给她什么?他能怎样帮助
她?他想起她那只冰冷的小手,和那在白衬衫黑裙子中的瘦小的身子,竟突然渴望能把这个
小女孩揽在胸前,给她一切她所渴求的东西!假如他是参孙,他会愿意用他的大力气给她打
出一个天地来。可是,他只是康南,一个国文教员,他能给她什么?
他把日记本再看了一遍,提起笔来,在日记后面批了四句话:“唯其可遇何需求?蹴而
与之岂不羞?果有才华能出众,当仁不让莫低头!”写完,他的脸红了,这四句话多不具
体,她要的难道就是这种泛泛的安慰和鼓励吗?他感到没有一种评语能够表达自己那份深切
的同情和心意。望著面前的本子,他陷进了沉思之中。桌上的烟灰碟里,一个又一个的堆满
了烟蒂。
这本子压在康南那儿好几天,他一直不愿就这样交还给她。她也不来要还,只是,每当
康南看到她,她都会羞涩的把眼光调开。旅行的日子到了,是个晴朗和煦的好天气。按照预
先的决定,她们在校内集合,车子是班上一个同学的家长向电力公司借的。一群嘻嘻哈哈的
女孩子上了车,虽然有两辆车,仍然拥挤喧嚣。程心雯捧著点名单,一共点了三次名,还是
闹不清楚是不是人都到齐了,最后还是班长李燕再来点一次,才把人数弄清楚。康南是导
师,必须率领这些学生一齐去,两辆车子都抢他,要他上去。他随意上了一辆,上去一看,
发现程心雯、叶小蓁、江雁容、周雅安都在这辆车上。看到江雁容,他竟有点莫名其妙的满
意,下意识的高兴自己没有上另外一辆。车子开了,女孩子们从繁重的功课中逃出来,立刻
都显出了她们活泼的,爱笑爱闹的天性,车子中充满了笑闹叫嚷的声音。程心雯在缠著江雁
容,不许她看窗子外面,要她讲个故事。江雁容也一反平日的沉默忧郁,大概是这阳光和清
新的空气使她振奋,她的黑眼睛显得明亮而有生气,一个宁静的微笑始终挂在她的嘴边。
“老师,”程心雯对康南说:“你知不知道江雁容最会讲故事,她讲起故事来,要人哭
人能哭,要人笑人能笑,她有汪精卫的本领,只是她不肯讲!”
“别胡扯了!”江雁容说:“在车上讲什么故事,你去叫周雅安唱个歌吧!”这一说,
大家都叫了起来,周雅安成为围攻的核心,周雅安对江雁容皱眉头,但江雁容还了她一个温
柔的微笑。于是,周雅安说:“好吧,别闹,我唱就是了!”
她唱了起来,却是救国团团歌:
“时代在考验著我们,
我们要创造时代!……”
马上,部份同学合唱了起来,接著,全车的同学都加入了合唱。她们才唱了几句,立刻
听到另一个车子里也扬起了歌声,显然是想压倒她们,唱得又高又响,唱的是一首不久前音
乐课上教的歌:“峥嵘头角,大好青年,
献身社会做中坚。……”
她们也提高了歌声,两辆车子的歌唱都比赛似的越唱越响,唱先一个歌马上又开始另一
个歌,中间还夹著笑声。唱得路人都驻足注视,诧异著这些学生的天真和稚气。康南望著这
些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孩子,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距离这种大叫大唱的年龄已经太远了。
江雁容倚窗而坐,欣赏的看著这些大唱的同学,却微笑著不唱。但,程心雯推著她强迫她
唱,于是,她也张开嘴唱了。歌声到后来已经变成大吼大叫,声音高得不能再高了,结果,
两车都不约而同停止了比赛,爆发了一阵大笑和乱七八糟的鼓掌声。坐在前面的司机也不禁
感到轻飘飘的,好像自己也年轻了。窗外15/50
到达目的地是上午十点钟,下了车还需要步行一小段路才是乌来瀑布。大家三三两两的
走在窄小的路上,提著野餐和水壶。也有的同学跑去乘一种有小轨道的车子,并不是想省
力,而是觉得新奇。江雁容、程心雯、周雅安,和叶小蓁四个人走在一起,都走在康南旁
边,一面和康南谈天。叶小蓁在和江雁容诉说她阿姨的可恶,发誓总有一天要把她阿姨丢到
川端桥底下去。程心雯在指手划脚的告诉康南她被训导主任申斥的经过。她气呼呼的说:
“我告诉训导主任,像我们这种年龄,爱笑爱闹是正常的,死死板板是反常,她应该把
我们教育成正常的青年,不应该教育成反常的青年。如果她怪我这个风纪股长做得不好,干
脆她到我们班上来当风纪股长,让同学全变成大木瓜,小木瓜,加她一个老木瓜!结果她说
我没礼貌,我说这也是正常,气得她直翻白眼,告诉老教官要记我一个大过!老师,你说是
我没理还是她没理?”康南微笑了,他可以想像那胖胖的黄主任生气时的样子。他说:“你
也不好,你应该维持班上的秩序!”
“哼!老师,你也帮训导主任!”程心雯噘著嘴说。
“我不是帮她,她说你,你听听就算了,何必去惹她呢!记了过也不好看!”“她敢记
我过,不过是说说而已。真记了我就去大吵大闹,把训导处弄翻!老师,你不知道,逗逗训
导主任真好玩,看她那张白脸变成黑脸,眼睛向上翻,才有意思呢!”
康南暗中摇头,这孩子的调皮任性也太过份了。
到达瀑布已快十一点了,瀑布并不大,但那急流飞湍,和瀑布下纵横堆积的嵯峨巨石也
有种声势凌人之概。巨大的水声把附近的风声鸟鸣全遮蔽了,巨石上全布著一层水珠,飞溅
的小水粒像细粉似的洒下来,白□□的一片,像烟,也像雾。学生们开始跳在巨石上,彼此
呼叫。有的学生把手帕放到水中,去试探那激流的速度。也有的学生在石头上跳来跳去,从
一块石头上越到另一块上,其中也有不少惊险镜头,更少不了尖叫的声音。康南在一块距离
瀑布较远的大石头上坐下来,燃上烟,静静的望著这群活跃的孩子。有三、四个学生坐到他
这儿来,纯粹出于好意的和他谈天,为了怕冷落了他。他了解到这一点,心中感到几分温
暖,也有几分惆怅,温暖的是学生爱护他,惆怅的是自己不再是跳跳蹦蹦的年龄,而需要别
人来陪伴了。他注意到江雁容和周雅安在另一块石头上,两人不知谈些什么,江雁容坐著,
双手抱著膝。不知怎么,康南觉得这孩子好像在躲避他。
到了午餐的时间,这些学生们都不约而同的向康南所坐的石头上集中过来。大家坐成一
个圆圈。因为康南没有准备野餐,这些学生们这个送来一片面包,那个送来一块蛋糕,这个
要他尝尝牛肉,那个要他吃果酱,结果他面前堆满了食物。像一座小山。吃完了午餐,学生
们提议做团体游戏。首先,她们玩了“碰球”,没一会儿大家都说没意思,认为太普通了。
然后程心雯提议玩一种新奇的玩意,她叫它作“猜职业”,玩的办法是把人数分成甲乙两组
来比赛,由各组选出一个代表来,然后每组都想一种难于表演的职业名称,甲组就把她们决
定的名称告诉乙组的代表,由乙组代表用表演来表示这个职业名称,让乙组的同学猜,表演
者不许说话出声音,只凭手势。然后计算猜出的时间。再由甲组代表表演乙组决定的职业给
甲组的人猜,也计算时间,猜得快的那一组获胜。代表要一直更换,不得重复。可以猜无数
的职业,把时间加起来,看总数谁获胜。于是,大家分了组,叶小蓁、江雁容,和康南都在
甲组,程心雯、周雅安在乙组。推派代表的结果,甲组推了康南,乙组推了程心雯。
由于这游戏是程心雯提议的,大家决定由甲组出题目,让程心雯表演,乙组的同学来
猜。甲组一连研究了几个题目,都不满意,结果,江雁容在一张纸上写了“翻译官”三个
字,大家都叫好。因为,完全凭表演,要把翻译两个字表演出来并不简单。果然,程心雯拿
到题目后大皱起眉头,叶小蓁已经大声宣布开始计时,同时十秒、二十秒的报了起来,乙组
同学都催著程心雯表演。于是,程心雯严肃的一站,嘴巴做讲话的姿态乱动一阵,一面用手
比划著。周雅安说:
“大学教授。”甲组同学大喊“不对!”程心雯抓耳挠腮了一顿,又继续表演,但演来
演去也只能比比手势,动动嘴巴,乙组拚命的乱猜乱叫,什么“演说家”、“教员”、“传
教士”、“宣传员”的乱闹了一阵,就没有一个猜出是“翻译官”来,急得程心雯手脚乱
动,又不能开口说话,只好拚命抓头干著急。乙组的同学以为她的抓头也是表演,一个同学
大喊:“理发师!”弄得甲组的同学哄然大笑。最后,总算被李燕猜出是翻译官来了,但已
经猜了八分二十秒。程心雯叫著说:
“我们一定要出一个很难的给你们猜!老师表演吗?好极了!”乙组的同学交头接耳了
一阵,程心雯在纸上写了一个题目,乙组同学看了全大笑起来,拍手叫好。程心雯把题目递
给康南,康南接过来一看,是“女流氓”三个字,不禁啼笑皆非,要他这么个文诌诌的男教
员来表演女流氓,这明明是程心雯她们拿老师来寻开心。他抗议的说:
“不行,说好是猜职业,这个根本不是职业!”
“谁说的?”程心雯手叉著腰,两脚呈八字站著,神气活现的说:“就有人把这个当职
业!”
乙组的同学已高声宣布开始计时,叶小蓁著急的说:
“老师,你赶快表演嘛,管它是不是职业!”
康南有些尴尬的站著,眼睛一转,却正好看到双手叉腰,挺胸而立的程心雯,不禁萌出
一线灵感来,他0笑著用手指指程心雯,全体同学都愕然了,不管甲组乙组都不知道他在表
演些什么,程心雯更诧异的望著康南,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康南也双手叉腰,做出一股凶
相来,然后再笑著指指程心雯。于是,他看到江雁容在微笑,脸上有种颖悟的表情,她笑著
说:“我姑且猜一猜,是不是——女流氓?”
乙组的同学哗然大叫,康南已经点头说对,不禁笑著看看程心雯,程心雯先愣了一下,
接著就大跳大叫起来:
“老师,你一定弄了鬼!你这算什么表演嘛?这一次不算数!”“怎么不算?老师又没
有讲话,只要不讲话就不算犯规,谁叫你出个流氓题目又做出流氓样子来?”叶小蓁得意的
叫著,声明这次只猜了二十秒钟,乙组已经输了八分钟。
程心雯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江雁容猜了出来,而且也没有难倒康南,再加以猜中的
关键是她,康南用她来表示女流氓,江雁容偏偏又猜中是女流氓,这实在气人!她望望康
南,又望望江雁容说:“天知道,这样子的表演江雁容居然猜得出来,如果你们没有弄鬼,
那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此话一说,江雁容蓦的红了脸,她转过头去望著岩石下面的水,用手指在岩石上乱划。
康南也猛然一呆,只看到江雁容绯红的脸和转开的头,一绺短发垂在额前。那份羞涩和那份
柔弱使他撼动,也使他心跳。他也转开头,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程心雯话一出口,马上
就猛悟到自己说的不大得体,于是也红了脸。为了掩饰这个错误,她叫著说:
“我们继续比赛好了,该你们出题目了,这次我们推李燕做代表!”这次甲组出的题目
是“卖艺者”,很快就被猜出来了。乙组又出了个“弄蛇的人”,由江雁容表演,只有几个
小动作,康南已猜出来了,但他却隐住不说。但立即叶小蓁也猜了出来,然后他们又猜了许
多个职业,一直继续玩了一小时。最后计算结果,仍然是甲组获胜,也就胜在“女流氓”那
个职业上。乙组的同学都纷纷责怪程心雯,怪她为什么做出那副流氓样子来、以至于给了康
南灵感。也从这天起,程心雯就以“女流氓”的外号名闻全校了。这个游戏结束后,甲组的
同学要乙组同学表演一个节目,因为她们是负方。乙组就公推程心雯表演,说她负输的全部
责任。程心雯不得已的站了起来说:“我什么都不会,叫我表演什么呢?”
“狗爬会不会?”叶小蓁说:“做狗爬也行,不过要带叫声的,叫得不像不算!”“狗
爬留著你表演吧!”程心雯瞪了叶小蓁一眼,皱皱眉头,忽然想起来说:“我表演说急口令
好了!”于是她说: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七个先生齐采果,七个花篮手中提,
七个碟儿装七样:花红苹果桃儿荔枝栗子李子梨!”
大家都鼓起掌来,因为最后那一句实在拗口,她居然能清楚俐落的念出来。由于这一表
演,大家就转变目标到个人表演上,有人惋惜周雅安没带吉他来,就闹著要周雅安唱个歌,
并且规定不许唱音乐课上教过的歌,也不许唱什么国歌党歌的。于是,周雅安唱了一支“跑
马溜溜的山上”。接著大家围攻起江雁容来,坚持要她说个故事,江雁容非常为难的站起
来,推托著不愿表演。却恰好看到一个外号叫张胖子的同学,本名叫张家华,正在一面看表
演,一面啃一个鸭腿,这位同学的好吃是全班闻名的。江雁容微笑的看著张家华说:
“我表演朗诵一首诗好了,这首诗是描写一位好吃的小姐请客吃饭。”于是,她清脆的
念:
“好吃莫过张家华,客人未至手先抓,
常将一筷连三箸,惯使双肩压两家,
顷刻面前堆白骨,须臾碗底现青花,
更待夜阑人散后,斜倚栏杆剔板牙!”
因为有些同学不懂,她又把诗解释了一遍,结果全班哄堂大笑,张家华拿著一个鸭腿哭
笑不得。大家看到她满嘴的油和手上啃得乱七八糟的鸭腿,更笑得前仰后合。从此,张家华
的外号就从“张胖子”变成了“剔板牙”。康南笑著看到江雁容退回位子上,暗中奇怪她也
会如此活泼愉快。然后,何淇和胡美纹表演了一段舞蹈,何淇饰男的,胡美纹饰女的,边跳
边唱,歌词前面是:“男:温柔美丽的姑娘,我的都是你的,窗外16/50
你不答应我要求,我将终日哭泣。
女:你的话儿甜如蜜,恐怕未必是真的,
你说你每日要哭泣,眼泪一定是假的!
……”这个舞蹈之后,又有一位同学表演了一阵各地方言,她学台湾收买酒瓶报纸的小
贩叫:
“酒瓶要卖吗?有报纸要卖?”
赢得了一致的掌声和喝采。又有位同学唱了段“苏三起解”。然后,程心雯忽然发现叶
小蓁始终没有表演,就把叶小蓁从人堆里拉出来,强迫她表演,急得叶小蓁乱叫:
“我不会表演嘛,我从来没有表演过!”
“你表演狗爬好了!”程心雯报复的说。
“狗爬也不会,除非你先教我怎么爬!”叶小蓁说。
尽管叶小蓁急于摆脱,但终因大家起哄,她只得在圆圈中间站著,说:“这样吧,我说
个笑话好了!”
“大家不笑就不算!”程心雯说。
“笑了呢?”叶小蓁问。
“那就饶了你!”“一言为定!”叶小蓁说,然后咳了一声嗽,伸伸脖子,做了半天准
备工作,才板著脸说:
“从前有个人……嗯,有个人,”她眨著眼睛,显然这个笑话还没有编出来,她又咳声
嗽说:“嗯,有个人……有个人……有个人,嗯,有个人,从前有个人……”
大家看她一股思索的样子,嘴里一个劲儿的“有个人,有个人”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小蓁一下子就跳回自己的位子上,程心雯抓住她说:“怎么,笑话没讲完就想跑?”
“说好了笑了就算数的!”叶小蓁理直气壮的说:“大家都笑了嘛!”程心雯只得放了
叶小蓁,恨恨的说:“这个鬼丫头越学越坏!”说著,她一眼看到微笑著的康南,就像发现
新大陆似的叫起来:“大家都表演了,老师也该表演一个!”
全班都叫起来,并且拚命鼓掌,康南笑笑说:
“我出几个谜语给你们猜,猜中的有奖,好不好?”
“奖什么?”程心雯问。
“奖一个一百分好了,”叶小蓁说:“猜中的人下次国文考多少分都给加到一百分。”
“分数不能做奖品!”康南说:“猜中的人,下次我一定准备一样礼物送给她!”于
是,他想了一会儿,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个谜语,大家看上面是:
1.偶因一语蒙抬举,反被多情送别离。(打一物)
2.有土可种桑麻,有水可养鱼虾,有人非你非我,有马可走天涯。(打一字)3.一
轮明月藏云脚,两片残花落马蹄。(打一字)
4.两山相对又相连,中有危峰插碧天。(打一字)5.年少青青到老黄,十分拷打结
成双,送君千里终须别,弃旧怜新撇路旁。(打一物)
6.粉蝶儿分飞去了,怨情郎心已成灰,上半年渺无音讯,这阳关易去难回。(打一
字)
一时,大家都议论纷纷起来,许多人在石头上乱划的猜著,也有的苦苦思索。江雁容看
了一会儿,在手心写了一个字,然后说:“老师,第六个很容易猜,应该是个邻居的邻字。
第一个大概是谐音的谜语吧?”康南赞许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思想的敏捷使他吃惊。他点
点头说:“不错。”“那么,第一个谜语是不是伞?”江雁容问。
“对了。”在几分钟内,江雁容连著猜出两个谜语,大家都惊异的望著她,叶小蓁说:
“幸亏不是奖分数,要不然也是白奖,江雁容国文根本就总是一百分的!”程心雯自言自语
的喃喃著说:
“我说的嘛,他们要不是有鬼,就是……”她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大家又猜了一会
儿,叶小蓁猜中了第二个,是个“也”字。江雁容又猜中了第五个,是“草鞋”。程心雯没
有耐心猜,一会儿猜这个,一会儿又去猜那个,看到江雁容一连猜中三个,她叫著说:“老
师干脆出给江雁容一个人猜好了!这个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要老师表演,老师反而弄了这
些个东西来让我们伤脑筋,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可以不要和书本奋斗,结果老师又弄出这
个来,我们上了老师的当!”
同学们一想不错,就又都大闹起来。康南看看情况不妙,显然不表演无法脱身,只好
说:
“我也说个笑话吧!”“不可以像叶小蓁那样赖皮!”程心雯说。
康南笑笑说:“从前,有一个秀才,在一条小溪边散步,看到河里有许多小鱼在溜来溜
去的游著,于是就自言自语的说:‘溜来溜去!’说完,忽然忘记溜字是怎么写的,就又自
言自语的说:‘溜字应该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因为是在水里来来去去的意思。’刚好有个和
尚从旁边经过,听到了就说:‘别的字我不认得,水边一个去字应该是个法字,我们天天做
法事,这个法字我清楚得很,不是溜字。’秀才听了,恼羞成怒的说:‘我是秀才,难道还
不知道溜字怎么写吗?明明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和尚说:‘绝对不是水字边一个去字!’
两人就争执了起来,最后,闹到县官面前。这个县官也目不识丁,心想秀才一定对,和尚一
定错,就判决溜字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并判将和尚打三十大板。和尚听了,高声叫著说:
‘自从十五入溜门,一入溜门不二心,今朝来至溜堂上,王溜条条不容情!’县官大喝著
说:‘王法条条怎么说王溜条条?’和尚说:‘大老爷溜得,难道小的就溜不得了吗?’”
笑话完了,大家都笑了起来,程心雯低声对江雁容说:
“康南真酸,讲个笑话都是酸溜溜的!总是离不开诗呀词呀的,这一点,你和康南倒满
相像!”
江雁容想起程心雯起先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话,和现在相像的话,
不禁又红了脸。她偷愉的看了康南一眼,康南正含笑的望著瀑布,乌黑的眼睛深邃而明亮。
大家在石头上坐腻了,又都纷纷的站了起来,程心雯提议去看山地姑娘跳舞,于是大家都上
了山坡。在一个竹棚里面,有一小块地方,是山地人专门搭起来表演歌舞,以赚游客的钱
的。零零落落的放著几张凳子,还有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戏台。一个看门的小女孩看到
她们来了,立刻飞奔进去报讯。没多久,七八个山地少女迎了出来,都穿著圆领对襟短褂,
和直笼统的裙子。衣服和裙子下摆都镶著彩色阔边,上面绣满五彩的花纹。头上全戴著挂满
珠串花珞的没顶小帽,手腕上套著小铃铛,赤脚,脚踝上也套著小铃铛。她们一出来,就是
一阵叮铃当的铃响,然后堆著笑,用生硬的国语招呼著:“来坐!来坐!”康南和学生们走
进去,大家零乱的坐了下来,并且付了一场歌舞的钱。于是,那些少女们跑到台上,胳膊套
著胳膊的跳了起来,边跳边唱,歌词是山地话,难以明白,调子却单纯悦耳。康南看了一会
儿,觉得不如湘西一带苗人的舞蹈,但也足以代表台湾山地的地方色彩。他燃起一支烟,悄
悄的溜到竹棚外面。竹棚外面有一块小空地,围著栏杆。康南刚刚踏出竹棚,就一眼看到江
雁容正一个人倚著栏杆站著,在眺望那一泻数丈的瀑布。显然她根本没有到竹棚里去,她全
神贯注的注视著瀑布,完全不知道康南走出来。康南望著她的背影,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音,江雁容回过头来,一对梦似的眼光带著几分朦胧的醉意停留在他的脸上,她
一点儿也没有惊讶,也没有点头招呼,只恍恍惚惚的注视著他,好像他并不真正出现在她身
边,而是出现在她梦里。她的短发被风拂在额前,脸上散布著一层淡淡的红晕。康南在她身
边站住,被这张焕发著异样光采的脸庞震慑住了,他默默的站著,觉得无法说话。好半天,
他才轻轻的仿佛怕惊吓著她似的说:
“我看了你的日记。”果然,他的说话好像使她吃了一惊,她张大眼睛,似乎刚从一个
梦中醒来,开始认清面前的环境了。她掉开头,望著栏杆外的小陡坡,轻声而羞涩的说:
“我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你不会笑我吧?”
“你想我会笑你吗?”他说。心中猛的一动,这小女孩使他眩惑了。她不说话了,沉默
了一会儿,他问:
“你妹妹的伤口好了吗?”
“好了!”她抬起头来:“额上有一个小疤,很小,但她天天照镜子叹气。她本来长得
很漂亮,你知道。”
竹棚里传来鼓掌声,江雁容吃惊的回转身子,看了康南一眼,就一语不发的溜进了竹棚
里。康南望著她那瘦小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转过身子,他望著栏杆下面,这栏杆是
建在一个小悬崖上,下面是个陡坡,再下面就是岩石和激流。他望著那激流猛烈的冲击岩
石,看著瀑布下那些飞溅的水花,也看著那些激流造成的漩涡和浪潮,不禁莫名其妙的陷进
了沉思之中。大约下午五点钟,她们开始踏上了归程。刚坐进车子,程心雯忽然宣布人数少
了一个,造成了一阵混乱,马上就弄清楚是程心雯计算错误。车开了,大家已经不像来的时
候那么有兴致,程心雯叹口气说:
“唉!明天还要考解析几何!”
“还有物理习题呢,我一个字都没做。”叶小蓁说。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上堆起了一
片愁云。
“我宁愿做山地姑娘,也不必参加这个考试那个考试。”何淇说。“我不愿意,山地姑
娘太苦了!”张家华说。
“怕没有好东西吃,不能满足你斜倚栏杆剔板牙的雅兴吗?”程心雯说。大家都笑了起
来,但笑得很短暂。只一会儿,车上就安静了下来,有几个同学开始倚著窗子打瞌睡。江雁
容把手腕放在车窗上,头倚在手腕上,静静的注视著窗外。周雅安坐在她身边,用手支著
头,不知在沉思著什么。落日的光芒斜射进来,染红了她们的脸和手。但,没多久,太阳落
下去了,初冬的天气特别短,黑暗正慢慢的散布开来。窗外17/507
“江雁容!”中午,班长李燕捧著一大叠改好的作业本进来,一面叫著说:“康南叫你
到他那里去拿你的日记本!”
程心雯耸耸肩,望著江雁容说:
“康南就喜欢这样,不把你的日记本交给班长拿来,要你自己去拿,故作神秘!”江雁
容从位子上站起来,忽然失去单独去取日记本的勇气,她跑到后面,拉了周雅安一起走出教
室。周雅安挽著她的手臂走著,嘴里轻快的哼著一支英文歌。江雁容审视了她几秒钟,说:
“你这两天不大对头。”
“你也不大对头。”周雅安说。
“我吗?”江雁容抬抬眉毛:“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出来你会骂我,”周雅安说:“我和小徐的误会解除了,我们已经讲和。”“老天!什么是
误会?他的女朋友吗?”江雁容说。
“是的,他否认那是他的女朋友,他说那只是普通同学,在街上碰到了,偶然走在一起
的!”“你相信了?”江雁容问。
“不十分相信,”周雅安避开江雁容的眼光:“可是,我勉强自己相信。”“你为什么
要这样?”“我没办法,”周雅安说,望著脚下的楼梯,皱皱眉头:“我爱他,我实在没有
办法。”
江雁容默然不语,半天后才说:
“你使我想起毛姆的人性枷锁那本书,你已经被锁住了。周雅安,你只好受他的折磨,
前辈子你大概欠了他的债!”
周雅安不说话,她们走到康南的门前,江雁容正想伸手敲门,周雅安拉住她说:“该我
问问你了,你这两天神情恍惚,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都没有。”江雁容说。
“那个附中的学生还在巷子里等你吗?”
“还在。”“你还没有理过他?”“别胡思乱想了,我下辈子才会理他呢!”江雁容
说,伸手敲门。门开了,康南看著江雁容,有点诧异她会拉了一个同伴一起来。江雁容站在
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她说:
“我来拿日记本。”声音淡淡的。
康南回转身子,有些迟疑,终于从枕头底下拿出了江雁容的日记本。看到康南把江雁容
的日记本放在枕头底下,周雅安很快的扫了江雁容一眼,但江雁容脸上毫无表情。康南把本
子递给江雁容,她默默的接了过去,对康南迅速的一瞥,她接触到一对十分温柔的眼睛。握
住本子,她低低的说了一声谢,几乎是匆忙的拉著周雅安走了。
走出单身宿舍,在校园的小树林外,周雅安说:
“我们到荷花池边上去坐坐。”
江雁容不置可否的走过去,她们在荷花池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周雅安从旁边的一株茶花
树上摘下一个红色的蓓蕾,放在掌心中拨弄著。江雁容打开了那本日记,一张折叠成四方形
的信笺从里面落了下来,她立即拾起来。周雅安装作没有看见,走到小桥上去俯视底下的
水。江雁容紧紧的握著那张信笺,觉得心跳得反常,打开信笺,她看了下去:
“孩子:——”看了这个称呼,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好半天,才继续看下去:
“孩子:你肯把你这些烦恼和悲哀告诉我,可见得你并没有
把老师当做木钟!你是我教过的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我
几乎不能相信像你这样的孩子竟得不到父母的怜爱,我
想,或者是因为你太聪明了,你的聪明害了你。我第一
次看到你,就觉得你轻灵秀气,不同凡响,以后,许多
地方也证实了我的看法。你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
为自己编织了许多幻梦,然后又在现实中去渴求幻想里
的东西。于是,你的痛苦就更多于你本来所有的那一份
烦恼。孩子,这世界并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我但愿
我能帮助你,不止于空空泛泛的鼓励和安慰。看了你的
日记,使我好几次不能卒读。你必须不对这世界太苛求,
没有一个父母会不爱他们的孩子,虽然,爱有偏差,但
你仍然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许多人还会羡慕你呢!如
果真得不到父母的宠爱,又何必去乞求?你是个天份极
高的孩子,我预测你有成功的一天!把一切的烦恼抛开
吧!你还年轻,前面有一大段的生命等著你,我相信我
一定能看到你成功。到那时候,我会含笑回忆你的日记
和你那份哀愁。我曾经有个女儿,生于民国三十年,死于民国三十
二年,我这一生是没有女儿可教的了!如果我能够,我
但愿能给你一份父爱,看著你成长和成功!
酒后提笔写这封信,杂乱无章,不知所云。希望你
能了解我醉后含泪写这封信的苦心,有一天,你们都成
功了,我也别无所求了!
康南”
江雁容看完了信,呆呆的坐著,把手放在裙褶里。这是一封非常简短的信,但她却感到
一股汹涌的大浪潮,卷过了她,也淹没了她。她苍白的脸显得更苍白,黑眼珠里却闪耀著一
层梦似的光辉,明亮得奇异,也明亮得美丽。她把信再看了一遍。眼前似乎浮起了一个烟蒂
上的火光,在火光上,是一缕如雾的青烟,烟雾中,是一张令人迷惑的脸;宽宽的前额,浓
而微蹙的眉毛,那对如海般深奥而不可测的眼睛,带著智慧与高傲的神采,那弯曲如弓的嘴
边,有著倔强自负的坚定。她垂下头,感到一份窒息的热情在她的心中燃烧。她用手指在信
笺上轻轻抚摩过去,自言自语的低声说:“康南,如果你对我有某种感情,绝不止于父亲对
女儿般的爱,你用不著欺骗自己!如果我对你有某种感情,也绝不止于女儿对父亲的爱!”
周雅安走了过来,把手放在江雁容肩上说:
“怎么样?看完没有?”
江雁容抬起头来,注视著周雅安,她那燃烧著的眼睛明亮而湿润。周雅安坐到江雁容身
边,突然捧起江雁容的脸,凝视著她的眼睛,微笑著说:
“她们都说我们是同性恋,现在我真有这种感情,看到你这种神情,使人想吻你!”
江雁容不动,继续望著周雅安。说:
“周雅安,我有一个梦,梦里有个影子。几个月来,这个梦模模糊糊,这个影子也模模
糊糊。可是,现在这个梦使我精神恍惚,这个影子使我神魂不定。周雅安,我该怎么办?”
周雅安放开江雁容,望了她一会儿说:
“别说得那么文诌诌的,梦呀影子的。你恋爱了!我真高兴你也会恋爱,也尝尝这种滋
味!几个月前,你还在嘲笑我呢!”“不要说废话,告诉我怎么办?”
“怎么办?”周雅安轻松的说:“把影子抓住,把梦变成现实,不就行了?”“没有那
么简单,假如那么简单,也不叫它做梦和影子了!”江雁容说,低头望著膝上的信纸。
“是他吗?”周雅安拿起那张信笺问。
江雁容沉默的点了点头。于是,周雅安也沉默了。半天后,周雅安才自言自语的说:
“我早料到这事的可能性了!大家说他偏心你,别人的周记只批一两句,你的批那么
多,你的作文本他要题上一首诗,再亲自跑到三层楼上来送给你!这份感情大概早就发生
了,是吗?”“我不知道,”江雁容苦恼的说,“但愿什么都不要发生,但愿这世界上根本
没有我!”
“又说傻话了!”周雅安说,握住江雁容的手:“该来的一定会来,别逃避!‘爱’的
本身是没有罪的,不是吗?这话好像是你以前说的。记得你自己的论调吧?爱,没有条件,
没有年龄、金钱、地位、人种一切的限制!”
江雁容垂下眼帘,望著那张信纸,突然笑起来说:
“他要把我当女儿呢!”
周雅安拿起那张信纸:
“我能看吗?”她问。江雁容点点头,周雅安看完了,把它放回江雁容手里,困惑的
说:“这封信很奇妙,不是吗?大概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的感情。”上课号响了。江雁容
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忽然间,所有的烦恼都离开了她,一种奇异的感觉渗透进她的
血管中,她像被一股温暖的潮水所包围住,每个细胞和毛孔都像从睡梦中觉醒,在准备迎接
一个新的,美好的外界。她的心脏是一片鼓满风的帆,涨满了温情。她懒洋洋的伸了个懒
腰,把日记本和信纸收好,微笑的说:
“我们上楼吧!”这天晚上,江雁容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内,银色的月光透过了淡绿的
窗帘,婆娑的树叶投下了模糊的暗影,温柔的夜风轻扣著她的窗槛。四周充满了沉寂,这间
小屋也仿佛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轻纱。她宁静的微笑著,拉开窗帘,她可以看到云层中的一弯
明月,以及那满天闪烁的星辰。她觉得无数的柔情涨满了她的胸怀,在这一刻,在这神秘的
夜色里,她愿意拥抱著整个的世界,欢呼出她心内所有的感情!
她重新打开那批著红字的日记本,在她写的每一段下面,康南都细心的批上一首诗,她
逐句看过去,暗暗记诵著每一个字,在这本小小的册子上,康南也费过相当的精神啊!康
南,这个孤独的人,隐约中,她似乎看到康南寂寞的,自负的,而又高傲的走在这条人生的
长途上,虽然是踽踽独行,却昂首阔步,坚忍不拔。校内,他没有一个朋友,校外,他也没
有什么亲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生活中还有什么?她自问著,又微笑的代他回答:
“还有一些东西,有烟、有酒、有学生!”“他像一只孤鹤,”她想:“一只失去同伴的孤
鹤!”她抬头望著窗外黑色的天空,好像那孤鹤正在那儿回旋。冷风吹了进来,冬天的夜,
已经相当冷了。
江太太走了进来,凛冽的风使她打了一个寒噤,她诧异的看著那开著的窗子,叫著说:
“雁容,这么冷,你开窗子干什么?赶快关起来!”窗外18/50
“是的,妈妈。”江雁容答应著,声音温柔得出奇。她懒洋洋的站起来,阖上窗子,又
无限留恋的看了窗外一眼,再轻轻叹息一声,拉上了窗帘。窗外的世界又被摒绝在外面了,
她坐下来,恍恍惚惚的收起日记本,拿出一本范氏大代数。
江太太深深的看了江雁容一眼,这孩子那种懒洋洋的神态使她生气,“要考大学了,她
仍然这么懒散,整天脑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她走到厨房里去灌开水,开水灌好了,再经
过江雁容的房间,发现她还没有打开代数书,正望著那本代数书默默出神。江太太走过去,
有点生气的说:
“你要把握时间,努力用功,每天这样发呆的时间不知道有多少,这样功课怎么能好?
说你不用心你不承认,你自己看看是怎样做功课的?这么大了,难道还要我跟在后面管你,
还不赶快打开书来!”“好的,妈妈。”江雁容说,仍然是温温柔柔的。一面慢吞吞的打开
了书。江太太奇怪的看看江雁容,这孩子是怎么回事?那温柔的语调使人心里发酸。“一个
好孩子。”她想,忽然萌出一份强烈的母爱,“以后要少责备她,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孩
子。”她柔和的望望她,走出了房间。
江雁容目送母亲走出房间,她伏下身来,望著台灯上的白磁小天使,悄悄的说:“你了
解我吗?小天使?妈妈是不了解我的,我心中有个大秘密,你知道吗?我把它告诉你,你要
为我守密!可爱的小天使啊,了解我的人那么少,你,愿意做我的知己吗?我给你取一个名
字,我叫你什么呢?夜这样静谧,我叫你谧儿吧,谧儿谧儿,你知不知道我心中那份燃烧著
的感情?你知不知道?”她把脸颊靠在桌面上,摊开的代数书放在一边。一刹那间,一份淡
淡的哀愁袭上了她的心头,她用手抚摩著小天使的脸,轻声说:“谧儿,连他都不知道我的
感情!这是恼人而没有结果的,我又把自己放进梦里去了,谧儿,我怎么办呢?”
窗外起风了,风正呼啸的穿过树梢,发出巨大的响声,她掀起窗帘的一角,月亮已隐进
云层,星光也似乎暗淡了。
第二天早上,满窗的风雨把她从沉睡中唤醒,昨夜的蔚蓝云空,一窗皓月,现在已变成
了愁云惨雾,风雨凄迷。她穿上白衬衫和黑长裤,这是学校的制服,再加上一件黑外套,仍
然感到几分寒意。窗前淅沥的雨声使她心中布满莫名其妙的愁绪。上学时经过的小巷子,破
房子也使她感到寥落。教室里的喧嚣更让她烦躁。只有在国文课时,她才觉得几分欢愉。
但,那五十分钟是消失得太快了,只一刹那,康南已挟著课本隐没在走廊的尽头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从指缝里溜过去。校园里的茶花盛开了,红的红得鲜
艳,白的白得雅洁,江雁容的课本中开始夹满了茶花的心形花瓣。和茶花同时来临的,是迷
迷蒙蒙,无边无际的细雨,台湾北部的雨季开始了。无论走到那儿,都是雨和泥泞。江雁容
常和周雅安站在校园中,仰著脸,迎接那凉丝丝的雨点。看到落花在泥泞中萎化,她会轻轻
的念:“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校园里是冷清清的,学生都躲在教室里,并且关紧门窗。只有江雁容喜欢在雨中散步,
周雅安则舍命陪君子,也常常陪著她淋雨。程心雯叫她们做“一对神经病”!然后会耸耸肩
说:“文人,你就没办法估量她有多少怪癖!”
晚上,江雁容在雨声中编织她的梦,深夜,她在雨声中寻找她的梦,多少个清晨,她在
雨声中醒来,用手枕著头,躺在床上低声念聂胜琼的词: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这天晚
上,江雁容做完功课,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她望著她的谧儿,心境清明如水,了无睡意。她
想起白天的一件小事,她到康南那儿去补交作文本,周雅安没有陪她去。康南开了门,迎接
的是一股酒味和一对迷离的眼睛。她交了本子,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他也同样望著她,这份
沉默使人窒息。转过身子,她开了门要退出去,在扑面的冷风中,她咳嗽了,这是校园中淋
雨的结果,她已经感冒了一星期,始终没有痊愈。正要跨出门,康南忽然伸手拦在门上,轻
声问:
“要不要试试,吃一片APC?”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瓶没开过的药瓶,倒了一粒在手心中。江雁容无法说话,也不知道
该说什么,只接过了药片,康南已递过来一杯白开水,她吃了药,笑笑。不愿道谢,怕这个
谢字会使他们生疏了。她退出房门,感到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她相信自己的脸已经红了。
现在,在这静静的深夜里,她的脸又红了。望著谧儿,她轻轻的问:“他是不是专为我
而买一瓶APC?他是吗?”
叹了口气,她把明天要用的课本收进书包里。有两片花瓣从书中落了下来,她拾起来一
看,是两瓣茶花,当初爱它的清香和那心形的样子而夹进书中的。她把玩著花瓣,忽然心中
充满了难言的柔情,提起笔来,她在每一片上题了一首词,第一阕是“忆王孙”:
“飞花带泪扑寒窗,夜雨凄迷风乍狂,寂寞深闺恨更长,太凄凉,梦绕魂牵枉断肠!”
第二阕是一阕“如梦令”:
“一夜风声凝咽,吹起闲愁千万,人静夜阑时,也把梦儿寻遍,魂断魂断,空有柔情无
限!”写完,她感到耳热心跳,不禁联想起红楼梦里林黛玉在手帕上题诗的事。她顺手把这
两片花瓣夹在国文笔记本里,捻灭了灯,上床睡觉了。床上,和她同床的雁若早已香梦沉酣
了。第二天午后,康南坐在他的书桌前面,批改刚收来的笔记本,习惯性的,他把江雁容的
本子抽出来头一个看。打开本子,一层淡淡的清香散了开来,康南本能的吸了一口气,江雁
容那张清雅脱俗的脸庞又浮到面前来,就和这香味一样,她雅洁清丽得像一条小溪流。他站
起身来,甩了甩头,想甩掉萦绕在脑中的那影子。为自己泡了一杯茶,他坐回到书桌前面,
默然自问:“你为什么这样不平静?她不过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而已,你对她的感情并没
有越轨,不是吗?她像是你的女儿,在年龄上,她做你的女儿一点都不嫌大!”拿起江雁容
的笔记本,他想定下心来批改。可是,两片花瓣落了下来。他注视著上面的斑斑字迹,这字
迹像一个大浪,把他整个淹没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他迅速的把这两片花瓣放进
上衣口袋里,打开了房门。门外,江雁容喘息的跑进来,焦灼而紧张的看了康南一眼,不安
的说:
“你还没有改笔记本吧,老师?我忘了一点东西!”
康南关上房门,默默的望著江雁容,这张苍白的小脸多么可爱!江雁容的眼睛张大了,
惊惶的望望康南,就冲到书桌前面,她一眼就看到自己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于是,她知道她
不必找寻了。回转身来,她靠在桌子上,惶惑的注视著康南,低声说:“老师,还给我!”
康南望著她,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这个小女孩,小小的小女孩,纯洁得像只小白鸽
子。”他想,费力的和自己挣扎,想勉强自己不去注视她。但,她那对惊惶的眼睛在他面前
放大,那张变得更加苍白的脸在他眼前浮动,那震颤的,可怜兮兮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飘
过:
“老师,还给我,请你!”
康南走到她旁边,在床沿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那两片花瓣。“是这个吗?”他问。
江雁容望望那两片花瓣,并不伸手去接,又把眼光调回到康南的脸上。她的眼睛亮了,
那抹惊惶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梦似的光辉。她定定的看著他,苍白的脸全被那对
热情的眸子照得发亮,小小的嘴唇微微悸动,她的手抓住面前的一张椅子的扶手,纤长的手
指几乎要陷进木头里去。
“喔,老师。”她喃喃的说,像在做梦。
“江雁容,”他费力的说,觉得嘴唇发干。“拿去吧。”他把那两片花瓣送到她面前。
她没有伸手去拿,也没有去看那花瓣,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他脸上,一瞬也不瞬。
“老师,”她说,低低的,温柔的。“老师!你在逃避什么?”
康南的手垂了下来,他走过去,站在江雁容的面前。
“江雁容,出去吧,离开这房间!”他暗哑的说。
“老师,你要我走?”她轻轻的问,站直了身子,转向门口。康南迅速的把手压在她的
手背上,于是,一股旋干转坤般的大力量征服了他,他握紧了这只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口。江雁容的眼睛燃烧著,嘴里模糊的反复的说:“老师,老师,老师。”
康南抚摩著这只手,这手是冰冷的。
“你穿得太少了!”他说。
“中午脱了一件毛衣,下午忘了穿。”她说,轻声的。眼睛里在微笑。康南不再说话,
就这样,他们静静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康南叹了口气,把江雁容拉到自己的胸前,他揽
住她,让她小小的,黑发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他不再费力和自己挣扎,他低声说:“从没有
一个时候,我这么渴望自己年轻些!”
江雁容紧紧的靠著他,眼睛里有著对幸福的憧憬和渴求。她望著窗子,雨水正在窗玻璃
上滑落。“多美的图案!”她想。雨滴叮叮咚咚的敲击著窗子,“多美的音乐!”她又想。
微笑著闭上眼睛,尽力用她的全心去体会这美丽的人生。窗外19/508
寒假悄悄的来了,又悄悄的过去了。对高三学生而言,这个寒假是有名无实的,她们照
旧到学校补课,照旧黄昏时才回家,照旧有堆积如山的作业。各科的补充教材纷纷发了下
来,仅仅英文一门,就需要念五种不同的课本,另外再加讲义。别的功课也都不是一种课本
就完事的,每个学生的书包都沉重得背不动,这份功课更沉重得使她们无法透气。新的一学
期又开始了,换言之,再有三个多月,她们就该跨出中学的门槛,再有五个月,就该参加升
大学的联合考试了。学生们都普遍的消瘦下去,苍白的脸色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说明了她
们的生活。但是,老师们不会因为她们无法负荷而放松她们,家长也不会因为她们的消瘦而
放松她们,她们自己更不会放松自己。大学的门开著,可是每十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走进
去。这世界上,到处都要竞争,你是强者才能获胜。优胜劣败,这在人类还是猿猴的时代就
成了不变的法则。
台湾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校园里的杜鹃花已全开了。荷花池畔,假山石旁,到处都是红
白一片。几枝初放的玫瑰,迎著温和的娇阳,懒洋洋的绽开了花瓣。台湾特产的扶桑花是四
季都开的,大概因为这是春天,开得似乎格外艳丽;大红的、粉红的、白的、黄的,布满校
园的每个角落,吊灯花垂著头,拖得长长的花蕊在微风中来回摆动。栀子花的香味可以飘上
三楼的楼顶,诱惑的在那些埋头读书的少女们身边回旋,仿佛在叫著:“你知道吗?春天来
了!你知道吗?春天来了!”
江雁容从一个无法解决的代数题目上抬起头来,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唔,好香!栀子
花!”
程心雯坐在桌子上,膝上放著一本外国地理,脚放在椅子上,双手托著下巴,无可奈何
的看著膝上的地理书。听到江雁容的话,她也耸耸鼻子:
“唔,是栀子,就在我们窗子外的三楼下面,有一棵栀子花。”叶小蓁从她的英文书上
抬起头来:
“是栀子花吗?闻起来有点像玉兰花。”
“聋鼻子!”程心雯骂:“栀子和玉兰的香味完全不同!”她和叶小蓁是碰到一起就要
抬杠的。
“鼻子不能用聋字来形容,”叶小蓁抗议的说:“江雁容,对不对?”江雁容伸伸懒
腰,问程心雯:
“还有多久上课?”“四十分钟。”程心雯看看手表。这是中午休息的时间。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发麻。”江雁容站起身来。
“脊椎骨没有感觉的,不会发麻。”叶小蓁说。
“你已经决定考乙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这样研究生物上的问题。”程心雯说。
江雁容向教室门口走去。
“喂,江雁容,”叶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帮我采一朵玫瑰花来!”“她不是偷
花去,”程心雯耸耸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为什么总到康南那儿去?”叶小蓁低声问。
“物以类聚!这又是生物问题!”程心雯说,用红笔在地理书上勾出一个女人头来,再
细心的画上头发、眼睛、鼻子,和嘴,加上这一页原有的三个人头,那些印刷著的字迹几乎
没有一个字看得出来了。江雁容折了回来,走到程心雯和叶小蓁身边,笑著说:“到门口看
看去,一块五毛的帽子脱掉了!”
“真的?”像个大新闻般,三、四个同学都涌到门口去看那个年轻的秃头老师。这位倒
楣的老师正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一路上,学生们的头像玩具匣里的弹簧玩偶似的从窗口
陆续探了出来,假如“眼光”能够使人长头发的话,大概他的秃顶早就长满黑发了。江雁容
下了楼,在校园中略事停留,采了两枝白玫瑰和一枝栀子花。她走到康南门口,敲了敲门,
就推开门走进去。康南正坐在书桌前沉思,满房间都是烟雾,桌上的烟灰碟里堆满了烟蒂。
“给你的房间带一点春天的气息来!”江雁容微笑著说,走过去,把一枝栀子和一枝玫瑰顺
手插在桌上的一个茶杯里,把剩下的一枝玫瑰拿在手中说:“这枝要带去给叶小蓁。”她望
望康南,又望望桌上的烟灰碟和学生的练习本。她翻了翻表面上的几本,说:“一本都没
改!交来好几天了,你越变越懒了!”她闻闻手上的玫瑰,又望望康南:“你喜欢玫瑰还是
栀子?嗯?”康南随意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江雁容靠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这两天
累死了,接二连三的考试,晚上又总是失眠,白天精神就不好!喂,昨天的国文小测验考卷
有没有看出来?我多少分?”康南摇摇头。“还没看吗?”江雁容问。
“嗯。”“你看,我说你越来越懒了!以前考试,你总是第二天就看出来的!”她微笑
的望著康南,噘了噘嘴:“昨天的解析几何又考坏了,假如我有我妹妹数理脑筋的十分之
一,我就满意了,老天造人也不知道怎么造的,有我妹妹那么聪明的人,又有我这么笨的,
还是同一对父母生出来的,真奇怪!”
康南望著窗子外面,微蹙著眉,默然不语。江雁容又笑笑说:“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在
电线杆下面等我的小家伙不知道怎么把我的名字打听出来了,写了封信到学校里来,前天训
导主任把我叫去,大大的教训了我一番,什么中学生不该交男朋友啦,不能对男孩子假以辞
色啦,真冤枉,那个小东西我始终就没理过他,我们训导主任也最喜欢无事忙!大惊小
怪!”她停了一下,康南仍然沉默著,江雁容奇怪的看看他,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她走过去
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康南说,声音冷冰冰的。拿
出一支烟,他捻亮打火机,打火机的火焰在颤动,燃上了烟,他吹灭了火焰。江雁容睁大了
眼睛,默默的看著他,然后问:
“是我得罪了你吗?”“没有。”康南说,依然是冷冰冰的。
江雁容站著,呆呆的看著他。康南靠在椅子里,注视著窗玻璃上的竹影,自顾自的吐著
烟圈。江雁容感到一份被冷落的难堪。她竭力思索著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但一点头绪都
想不出来,她勉强压制著自己,忍耐的说:
“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怪我好几天没有到你这儿来?你知道,我必须避嫌
疑,我怕她们疑心,女孩子的嘴巴都很坏,我是不得已!”
康南仍然吐著烟雾,但吐得又快又急。
“你到底为什么?”江雁容说,声音微微颤抖著,努力忍著即将升到眼眶中的泪水:
“你不要给我脸色看,这几天妈妈天天找我的麻烦,我已经受够气了!我是不必要受你的气
的!”
“就是这句话!”康南抬起头来说:“你是不必要受我的气的,走开吧,走出这房间,
以后,也不要再来!”他大口的喷著烟雾。江雁容咬著嘴唇,木立在那儿。接著,眼泪滑下
了她的面颊,她跺了一下脚,恨恨的说:
“好,我走!以后也不再来!”她走向门口,用手扶著门柄,在口袋里找手帕擦眼泪,
没有找到。她用手背擦擦面颊,正要扭转门柄,康南递过一块手帕来,她接过来,擦干了眼
泪,忽然转过身子,正面对著康南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再来,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给
我脸色看,我并不那么贱,并没有一定要赖著来!”康南望著她,那对泪汪汪的眼睛楚楚可
怜的看著他,那秀丽的嘴唇委屈的紧闭著,苍白的脸上有著失望、伤心,和倔强。他转开
头,想不去看她,但他做不到。叹了一口气,他的矜持和决心完全瓦解,他把她的手从门柄
上拿下来,轻声说:“雁容,我能怎么做?”
江雁容迟疑的望著他,问:
“你是什么意思?”“雁容,”康南困难的说:“我要你离开我!你必须离开我!你的
生命才开始,我不能害了你。雁容,不要再来了,如果你来,我就抗制不了自己不去爱你!
可是,这样发展下去绝对是个悲剧,雁容,最好的办法是就此而止!”
“你怕什么?”江雁容说:“老师,我心目中的你是无所畏惧的!”“我一直是无所畏
惧的,”康南说:“可是,现在我畏惧,我畏惧会害了你!”“为什么你会害了我?”江雁
容说:“又是老问题,你的年龄,是吗?老师,”她热情的望著他,泪痕尚未干透,眼睛仍
然是水汪汪的。“我不在乎你的年龄,我不管你的年龄,我喜欢的是你,与你的年龄无
关!”
“这是有关系的!”康南握住她的手臂,让她在椅子里坐下来,自己坐在她对面,望著
她的眼睛说:“这是有关系的,你应该管,我比你大二十几岁,我曾经结过婚,有过孩子。
而你,只有十八岁,秀丽聪颖,纯洁得像只小白鸽,你可以找到比我强一百倍一千倍的对
象!如果我拖住你,不是爱你而是害你……”“老师,”江雁容不耐烦的打断他:“你怎么
这样俗气和世故!你完全用世俗的眼光来衡量爱情,老师,你把我看得太低了!”“是的,
我是世故和俗气的。雁容,你太年轻了,世界上的事并不这么简单,你不懂。这世上并不止
我们两个人,我们生活在人群里,也要顾忌别人的看法。我绝不敢希望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
妻子!”江雁容疑惑的望著他,然后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什么话?”“你,”她咬咬嘴唇:“是真的爱我吗?还是,只
是,只是对我有兴趣?”康南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边,深深的吸著烟,烟雾笼罩了他,他
的眼睛暗淡而朦胧。
“我但愿我只是对你有兴趣,更愿意你也只是对我有兴趣,那么,我们逢场作戏的一起
玩玩,将来再两不伤害的分手,各走各的路。无奈我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都不是那种
人,总有一天,我们会造成一个大悲剧!”窗外20/50
“只要你对我是真心的,”江雁容说:“我不管一切!老师,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要想
甩开我!我不管你的年龄,不管你结过婚没有,不管你有没有孩子,什么都不管!”
“可是,别人会管的!你的父母会管的,社会舆论会管的,前面的阻力还多得很。”
“我知道,”江雁容坚定的说。“我父母会管,会反对,可是我有勇气去应付这个难关,难
道你没有这份勇气吗?”
康南望著江雁容那对热烈的眼睛,苦笑了一下。
“你有资格有勇气,我却没有资格没有勇气。”
“这话怎么讲?”“我自己明白,我配不上你!”
江雁容审视著康南,说:
“如果你不是故意这么说,你就使我怀疑自己对你的看法了,我以为你是坚定而自负
的,不是这样畏缩顾忌的!”
康南灭掉了手上的烟蒂,走到江雁容面前,蹲到江雁容脚下,握住了她的手。“雁容,
为什么你爱我?你爱我什么地方?”
“我爱你,”江雁容脸上浮起一个梦似的微笑。“因为你是康南,而不是别人!”康南
凝视著她,那张年轻的脸细致而姣好,那个微笑是柔和的,信赖的。那对眼睛有著单纯的热
情。他觉得心情激荡,感动和怜爱糅和在一起,更加上她对他那份强烈的吸引力,汇合成一
股狂流。他站起身来,把她拉进怀里,他的嘴唇从她的面颊上滑到她的唇上,然后停留在那
儿。她瘦小的手臂紧紧的勾著他的脖子。
他放开她,她的面色红晕,眼光如醉。他轻轻叫她:
“小江雁容!”“别这么叫,”江雁容说:“我小时候,大家都叫我容容,现在没人这
么叫我了,可是我依然喜欢别人叫我容容。”
“小容容!”他叫,怜爱而温存的。
江雁容垂下头,有几分羞涩。康南在她前面坐下来,让她也坐下,然后拉住她的手,郑
重的说:
“我真不值得你如此看重,但是,假如你不怕一切的阻力,有勇气对付以后的问题,我
也不怕!以后的前途还需要好好的奋斗一番呢!你真有勇气吗?”
“我有!你呢?”“我也有!”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现在,你才真像康南了。”江雁容微笑的说:“以后不要再像刚才那样呕我,我最怕
别人莫名其妙的和我生气。”
“我道歉,好吗?”“你要是真爱我,就不会希望我离开你的。”
“我并没有希望你离开我,相反的,我那么希望能得到你,比我希望任何东西都强烈,
假如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我会不顾一切的追求你,要是全天下都反对我得到你,我会向全
天下宣战,我会带著你跑走!可是,现在我比你大了那么一大截,我真怕不能给你幸福。”
“你爱我就是我的幸福。”
“小雁容,”康南叹息的说:“你真纯洁,真年轻,许多事你是不能了解的,婚姻里并
不止爱情一项。”
“有你,我就有整个的世界。”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的脸上散布著一层幸福的光采,眼光信赖的注视著他,康南
又叹息了一声:“雁容,小雁容,你知道我多爱你,爱得人心疼。我已经不是好老师,我没
办法改本子,没办法做一切的事,你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打转。对未来,我又渴求又恐惧。活
了四十四年,我从没有像最近这样脆弱。小容容,等你大学毕业,已经是五年以后,我们必
须等待这五年,五年后,我比现在更老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呢?”
“你会考得上,你应该考得上。雁容,当你进了大学,被一群年轻的男孩子所包围的时
候,你会不会忘记我?”
“老师!”江雁容带著几分愤怒说:“你怎么估价我的?而且你以为现在就没有年轻的
男孩子包围我吗?那个附中的学生在电线杆下等了我一年,一个爸爸的学生每天晚上跑到家
里去帮我抄英文生字,一个世伯的儿子把情书夹在小说中送给我……不要以为我是没有朋友
而选择了你,你估低了自己也估低了我!”“好吧,雁容,让我们好好的度过这五年。五年
后,你真愿意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别人骂你,说你是傻瓜,跟住这么一个老头子?”“你老
吗?”江雁容问,一个微笑飞上了嘴角,眼睛生动的打量著他。“我不老吗?”“哦,好
吧,算你是个老头子,我就喜欢你这个老头子,怎么样?”江雁容的微笑加深了。嘴角向上
翘,竟带著几分孩子气的调皮,在这儿,康南可以看到她个性中活泼的一面。
“五年后,我的胡子已经拖到胸口。”康南说。“那不好看,”江雁容摇著她短发的
头,故意的皱拢了眉毛。“我要你剃掉它!”“我的头发也白了……”
“我把头发染白了陪你!”
康南感到眼角有些湿润,她的微笑不能感染给他。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你的父
母不让你呢?”
“我会说服他们,为了我的幸福计,他们应该同意。”
“他们会认为跟著我并非幸福。”
“是我的事,当然由我自己认为幸福才算幸福!”
“如果我欺侮你,打你,骂你呢?”
“你会吗?”她问,然后笑著说:“你不会!”
上课号“呜”的响了,江雁容从椅子里跳起来,看看手表,叹口气说:“我来了四十分
钟,好像只不过五分钟,又要上课了,下午第一节是物理,第二节是历史,第三节是自习
课,可是要补一节代数。唉,功课太多了!”她走向门口,康南问:“什么时候再来?”
“永远不来了,来了你就给人脸色看!”
“我不是道过歉了吗?”
江雁容抿著嘴笑了笑,挥挥手说:
“再见,老师,赶快改本子去!”她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康南目送她那小巧的影子在走廊里消失,关上了门,他回过身来,看到地上有一枝白玫
瑰,这是江雁容准备带回去给叶小蓁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地下了。康南拾了起来,在
书桌前坐下,案上茶杯里的玫瑰和栀子花散发著浓郁的香气,他把手中这一枝也插进了茶杯
里。江雁容走了,这小屋又变得这样空洞和寂寞,康南摸出了打火机和烟,燃起了烟,他像
欣赏艺术品似的喷著烟圈,大烟圈、小烟圈,和不成形的烟圈。寂寞,是的,这么许多年
来,他都故意忽略自己的寂寞,但是,现在,在江雁容把春的气息带来之后,又悄然而退的
时候,他感到寂寞了,他多愿意江雁容永远坐在他的对面,用她那对热情的眸子注视他。江
雁容,这小小的孩子,多年轻!多纯真!四十岁之后的他,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应该是
十分老成而持重的,但他却被这个纯真的孩子所深深打动了,他无法解释自己怎会发生如此
强烈的感情。喷了一口烟,他自言自语的说:“康南,你在做些什么?她太好了,你不能毁
了她!”他又猛吸了一口烟:“你确信能给她幸福吗?五年后,她才二十三岁,你已将近五
十,这之间有太多的矛盾!占有她只能害她,你应该离开她,要不然,你会毁了她!”他沉
郁的望著烟蒂上的火光。“多么热情的孩子,她的感情那么强烈又那么脆弱,现在可能已经
晚了,你不应该让感情发生的。”他站起身来,恨恨的把烟蒂扔掉,大声说:“可是我爱
她!”这声音吓了他自己一跳。他折回椅子里坐下,靠进椅子里,陷入了沉思之中。从衬衫
口袋里,他摸出一张陈旧的照片,那上面是个大眼睛的女人,瘦削的下巴,披著一头如云的
长发。他凝视著这张照片,轻声说:“这怎么会发生的呢?若素,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不会
恋爱的。”
照片上的大眼睛静静的望著他,他转开了头。
“你为我而死,”他默默的想。“我却又爱上另一个女孩子,我是怎样一个人呢?可是
我却不能不爱她。”他又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著步子。“最近,我几乎不了解我自己
了。”他想,烦躁的从房间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雁容,我不能拥有你,我不敢拥有你,
我配不上你!你应该有个年轻漂亮的丈夫,一群活泼可爱的儿女,而不该伴著我这样的老头
子!你不该!你不知道,你太好了,唯其爱你,才更不能害你!”他站住,面对洗脸架上挂
著的一面镜子,镜中反映的是一张多皱纹的脸和充满困扰神色的眼睛。
第二月考过去了,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台湾的气候正和提早来到的春天一样,夏天也
来得特别早,只一眨眼,已经是“应是绿肥红瘦”的时候了。江太太每天督促雁容用功,眼
见大学入学考试一天比一天近,她对于雁容的考大学毫无信心,恨不得代她念书,代她考
试。住在这一条巷子里的同事,有四家的孩子都是这届考大学,她真怕雁容落榜,让别人来
笑话她这个处处要强的母亲。她天天对雁容说:
“你绝不能输给别人,你看,徐太太整天打牌,从早到晚就守在麻将牌桌子上,可是她
的女儿保送台大。我为你们这几个孩子放弃了一切,整天守著你们,帮助你们,家务事也不
敢叫你们做,就是希望你们不落人后,我真不能说不是个好母亲,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
江雁容听了,总是偷偷的叹气,考不上大学的恐惧压迫著她,她觉得自己像背负著一个
千斤重担,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在家里,她总感到忧郁和沉重,妹妹额上的疤痕压迫她。和
弟弟已经几个月不说话了,弟弟随时在找她寻事,这也压迫著她。爸爸自从上次事件之后,
对她特别好,常常故意逗她发笑,可是,她却感到对父亲疏远而陌生。母亲的督促更压迫
她,只要她略一出神,母亲的声音立即就飘了过来。
“雁容,你又发什么呆?这样念书怎么能考上大学?”
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还没有考呢,她已经对考大学充满了恨意。她觉得母亲总在
窥探她,一天,江太太看到她在书本上乱画,就走过去,严厉的说:
“雁容,你最近怎么回事?总是神不守舍!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不许对我说谎!”“没
有!”江雁容慌张的说,心脏在猛跳著。窗外21/50
“告诉你,读书时代绝不许交朋友,你长得不错,天份也高,千万不要自轻自贱!你好
好的读完大学,想办法出国去读硕士博士,有了名和学问再找对象,结婚对女人是牺牲而不
是幸福。你容易动感情,千万记住我的话。女人,能不结婚最好,像女中校长,就是没有结
婚才会有今日的地位,结了婚就毁了。真要结婚,也要晚一点,仔细选择一个有事业有前途
的人。”“我又没有要结婚,妈妈说这些做什么嘛!”江雁容红著脸说,不安的咬著铅笔的
橡皮头。一面偷偷的去注视江太太,为什么她会说这些?难道她已经怀疑到了?
“我不过随便说说,我最怕你们两个女儿步上我的后尘,年纪轻轻的就结了婚,弄上一
大堆孩子,毁掉了所有的前途!最后一事无成!”“妈妈不是也很好吗?”江雁容说:“这
个家就是妈妈的成绩嘛,爸爸的事业也是妈妈的成绩……”
“不要把你爸爸的事业归功到我身上来!”江太太愤愤的说:“我不要居这种功!家,
我何曾把这个家弄好了?我的孩子不如别人的孩子,我家里的问题比任何人家里都多!父亲
可以打破女儿的头,姐姐可以和弟弟经年不说话,像仇人似的。我吃的苦比别的母亲多,我
却比别的母亲失败!家,哼!”江太太生气的说,眼睛瞪得大大的。
“可是,你有一群爱你的孩子,还有一个爱你的丈夫,生活在爱里,不是也很幸福
吗?”江雁容软弱的说,感到母亲过份的要强,尤其母亲话中含刺,暗示都是她使母亲失
败,因而觉得刺心的难过。“哼,雁容,你太年轻,将来你会明白的,爱是不可靠的,你以
为你爸爸爱我?如果他爱我他会把我丢在家里给他等门,他下棋下到深更半夜回来?如果他
爱我,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会一点都不帮忙,反而催著要吃饭,抱怨菜不好?你看
到过我生病的时候,爸爸安慰过我伺候过我吗?我病得再重,他还是照样出去下棋!或者他
爱我,但他是为了他自己爱我,因为失去我对他不方便,绝不是为了爱我而爱我!这些,你
们做儿女的是不会了解的。至于儿女的爱,那是更不可靠了,等儿女的翅膀长成了,随时会
飞的。我就从我的父母身边飞开,有一天你们也会从我的身边飞开,儿女的爱,是世界最不
可靠的一种爱。而且,就拿现在来说,你们又何尝爱我?你们只想父母该怎么怎么待你们,
你们想过没有该怎么样待父母?你就曾经散布谣言说我虐待你!”
“我没有!”江雁容跳起来说。“没有吗?”江太太冷冷的一笑。“你的日记本上怎么
写的?你没有怪父母待你不好吗?”
江雁容心中猛然一跳,日记本!交给康南看的日记本!她再也没有想到这个本子会落到
母亲手中,不禁暗中庆幸自己已经把康南夹在日记本中的信毁了。她无言的呆望著面前的课
本,感到母亲的精细和厉害,她记得那本日记是藏在书架后面的,但母亲却会搜出来,那
么,她和康南的事恐怕也很难保密了。“雁容,”江太太说:“念书吧。我告诉你,世界上
只有一种爱最可靠,那是母亲对儿女的爱。不要怪父母待你不好,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待父
母好。以前的社会,是儿女对父母要察言观色,现在的社会,是父母要对儿女察言观色,这
或者是时代的进步吧!不过,我并不要你们孝顺我,我只要你们成功!现在,好好念书吧!
不要发呆,不要胡思乱想,要专心一致!”江雁容重新回到课本上,江太太沉默的看了江雁
容一会儿,就走出了江雁容的房间。雁若正在客厅的桌子上做功课,圆圆的脸红扑扑的,收
音机开著,她正一面听广播小说一面做数学习题,她就有本事把广播小说全听进去,又把习
题做得一个字不错。江太太怜爱的看了她一眼,心想:
“将来我如果还有所希望,就全在这个孩子身上了!除了她,就只有靠自己!”她走到
自己房里,在书桌上摊开画纸,想起画画前的那一套准备工作,要洗笔,洗水碗,调颜色,
裁画纸,磨墨,再看看手表,再有半小时就该做饭了,大概刚刚把准备工作做完就应该钻进
厨房了。她扫兴的在桌前坐下来,叹口气说:
“家!幸福的家!为了它你必须没有自己!”
第二次月考后不久,同学中开始有了流言。江雁容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康南身后已经
有了指指戳戳的谈论者。这流言像一把火,一经燃起就有燎原之势。江雁容已经听到了一些
风言风语,她感到几分恐惧和不安,但她对自己说:“该来的一定会来,来了你只好挺起脊
梁承受,谁叫你爱上他?你就得为这份爱情付出代价!”她真的挺起脊梁,准备承受要来到
的任何打击。一天中午,她从一号回到教室里,才走到门口就听到程心雯爽朗的声音,在愤
愤的说:
“我就不相信这些鬼话,胡美纹,是你亲眼看到的吗?别胡说了!康南不是这种人,他
在我们学校教了五年了,要追求女学生五年前不好追求,等老了再来追求?这都是别人因为
嫉妒他声誉太好了造出来中伤他的。引诱女学生!这种话多难听,准是曹老头造的谣,他恨
透了康南,什么话造不出来?”江雁容听到程心雯的声音,就在门外站住了,她想多听一
点。接著,胡美纹的声音就响了:
“康南偏心江雁容是谁都知道的,在她的本子上题诗题词的,对别的学生有没有这样?
江雁容为什么总去找康南?康南为什么上课的时候总要看江雁容?反正,无风不起浪,事情
绝不简单!”“鬼扯!”程心雯说:“康南的清高人人都知道,或者他有点偏心江雁容,但
绝不是传说的那样!他太太为他跳河而死,以及他为他太太拒绝续弦的事也是人人都知道
的,假若他忘掉为他而死的太太,去追求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学生,那他就人格扫地了,江
雁容也不会爱这种没人格没良心的人的。为了江雁容常到康南那里去,就编派他们恋爱,那
么,何淇也常到康南那里去,叶小蓁也去,我也去,是不是我们都和康南恋爱,废话!无
聊!”“哼,你才不知道呢,”胡美纹说:“你注意过康南看江雁容的眼光没有,那种眼
光”
“算了!”程心雯打断她说:“我对眼光没研究,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不像你对情人
的眼光是内行!”
“程心雯,你这算什么话?”胡美纹生气的说:“我就说康南不是好人,他就是没人
格,江雁容也不是好东西……”
“算了,算了,”这是何淇的声音:“为别人的事伤和气,何苦?江雁容满好的,我就
喜欢江雁容,最好别骂江雁容!这种事没证据还是不要讲的好!”
“没证据,走著瞧吧!”胡美纹愤愤的说。
“我也不相信,”这是叶小蓁的声音:“康南是个好老师,绝不会这么无耻!”“你们
为什么不把江雁容捉来,盘问盘问她,看她敢不敢发誓……”胡美纹激怒的说。
“嘘!别说了!”一个靠门而坐的同学忽然发现了在门口木然而立的江雁容,就迅速的
对那些争执的同学发了一声警告,于是,大家一声都不响了。
江雁容走进教室,同学们都对她侧目而视。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不敢去看那为她
争执得满脸发红的程心雯。她呆呆的坐著,脑子里是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
道能做什么,刚刚听来的话像是一个响雷,击得她头昏脑胀。尤其是“康南的清高是人人都
知道的……假如他忘掉为他而死的太太,而去追求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学生,那他就人格扫
地了!”“康南是个好老师,绝不会这么无耻!”“康南不是好人,他就是没人格,江雁容
也不是好东西!”这些话像一把把的利剑,插在她的心中。这是她以前从没有想到的,她从
不知道康南如果爱了她,就是“没人格”、“没良心”,和“无耻”的!也从不知道自己爱
了康南,就“不是好东西”。是的,她一直想得太简单了,以为“爱”只是她和康南两个人
的事,她忽略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人,也忽略了自己和康南都生活在这些人之间!康南,
他一直是学生们崇拜的偶像,现在,她已经看到这个偶像在学生们心中动摇,如果她们真知
道了事情的真相,这偶像就该摔在地下被她们所践踏了!
“康南是对的,我们最好是到此而止。”她苦涩的想。“要不然,我会毁掉他的声誉和
一切,也毁掉我自己!”她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幅图画,她的父母在骂她,朋友们唾弃她,陌
生人议论她……“我都不在乎,”她想,“可是,我不能让别人骂他!”她茫然的看著黑
板,傍徨得像漂流在黑暗的大海上。
这天黄昏,在落霞道上,周雅安说:
“江雁容,你不能再到康南那里去了,情况很糟,似乎没有人会同情你们的恋爱。”
“这份爱情是有罪的吗?为什么我不能爱他?为什么他不能爱我?”江雁容苦闷的说。
“我不懂这些,或者你们是不应该恋爱……”“现在你也说不应该!”江雁容生气的
说:“可是,爱是不管该不该的,发生了就没办法阻遏,如果不该就可以不爱,你也能够不
爱小徐了!”“好了,别和我生气,”周雅安说:“不过,这样的爱结局是怎样呢?”江雁
容不说话了,半天之后才咬咬牙说:
“我不顾一切压力。”“可是,别人骂他没人格,你也不管吗?”
江雁容又沉默了,周雅安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到江乃那儿去交代数本,正好一块五毛也在那儿谈天,
好像也是在谈康南,我只听到一块五毛说:‘现在的时代也怪,居然有女孩子会爱他!’江
乃说:‘假如一个老谋深算的人要骗取一个少女的爱情是很容易的!’我进去了,他们就都
不说了。江雁容,目前你必须避开这些流言,等到考完大学后再从长计划,否则,对你对
他,都是大不利!”“我知道,”江雁容轻声说,手臂吊在周雅安的胳膊上,声音是无力
的。“我早就知道,他对我只是一个影子,虚无缥缈的影子,我们是不会有好结局的,我命
中注定是要到这世界上来串演一幕悲剧!他说得对,我们最好是悬崖勒马!”窗外22/50
落日照著她,她眼睛里闪著一抹奇异的光,小小的脸严肃而悲壮。周雅安望著她,觉得
她有份怪异的美,周雅安感到困惑,不能了解江雁容,更不能了解她那奇异的神情。
9
毕业考,像一阵风似的过去了。江雁容答完了最后一张考卷,轻轻呼出一口气:“再见
了!中学!”她心中低喊著,这是中学里最后一张考卷了,她没有爱过中学生活,相反的,
她诅咒中学,诅咒课本,也诅咒过老师。可是,当她把这最后一张考卷交到讲台上,她竟感
到一阵茫然和凄惶。毕业了,未来是渺不可知的。跨出试场,她望著满操场耀眼的阳光发
愣。在不远的树荫下,程心雯正指手划脚的和何淇谈著什么,看到江雁容出来,就跳过来抓
著江雁容的手臂一阵乱摇,嘴里大嚷著:“你看怎么办?我把草履虫的图画成了变形虫,又
把染色质和染色体弄成一样东西,细胞的构造画了个乱七八糟,连细胞核都忘记了,我以为
绝不会考什么受精,偏偏它又考出来了,那一题我就只好不答,你看,我这次生物一定不会
及格了。”“你把我的手臂都摇断了!”江雁容慢吞吞的说,挣开了程心雯的掌握。“放心
吧,我包管你会及格,毕业考就是这么回事,不会让我们不毕业的!”
“可是我一定不会及格嘛,我自己算了,连二十分都没有。”“充其量补考!”江雁容
说,一面向操场的另一头走去。
“喂喂,你到哪里去?”程心雯在她身后大喊。
“上楼,收拾书包!”江雁容说。
“喂,你别走,”程心雯赶上来,拉住她的手说:“现在考完了,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谈
谈。”
江雁容站住了,望著程心雯的眼睛说:
“程心雯,你要谈的话我都知道,你最好别和我谈什么,假如你们对我有什么猜测,你
们就尽量去猜吧,我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她显得凄惶无助,眼睛中充满了泪水。
程心雯怔住了。“怎么,你……江雁容,别这样,我一点恶意都没有,现在乱七八糟的
传言那么多,真真假假,连我也糊涂了,我真怕你会上了别人的当!”“上谁的当?”江雁
容问。
“康南!”“康南?”“嗯,我怕他是个伪君子!怕他那个好老师的外表都是伪装,但
是,我并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的。江雁容,只要你告诉我一声,康南并没有和你谈恋
爱,我就放心了。”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江雁容说,迅速的转过身子,向校园跑去。程心雯呆立在那
儿,然后恨恨的跺了一下脚。
“康南,你是个混蛋!”她低低的,咬牙切齿的说。
江雁容跑进了校园里,一直冲到荷花池的小桥上,她倚著栏杆,俯下头,把头埋在手心
里。“天哪,这怎么办?”在小桥上足足站了三十分钟,她发现许多在校园中散步的同学都
在好奇的注视她。荷花池里的荷花又都开了,红的,白的,一朵朵亭亭玉立在池水中。她依
稀记得去年荷花盛开的时候,一年,真快!但这世界已不是去年的世界了,她也不是去年的
她了。离开荷花池,她茫然的走著,觉得自己像个梦游病患者。终于,她站住了,发现自己
正停在康南的门口。推开门,她走了进去,有多久没到这房里来了?她计算不清,自从她下
决心不连累康南的名誉之后,她没有再来过,大概起码已经有几百个世纪了。她和自己挣扎
了一段长时间,现在,她认清了,她无从逃避!这段挣扎是痛苦的,像一次大战争,而今,
她只觉得疲倦,和无可奈何。
一股熟悉的香烟味迎接著她,然后,她看到了康南,他正和衣躺在床上,皮鞋没有脱,
床单上都是灰尘,他的头歪在枕头上,正在熟睡中。这房间似乎有点变了,她环视著室内,
桌上凌乱的堆著书本、考卷,和学生的纪念册。地上散布的全是纸屑和烟蒂,毛笔没有套套
子,丢在桌子脚底下。这凌乱的情形简直不像是康南的房间,那份整洁和清爽那里去了?她
轻轻的阖上门,走了过去,凝视著熟睡的康南,一股刺鼻的酒味对她冲过来,于是,她明白
他不是睡了,而是醉了。他的脸色憔悴,浓眉微蹙,嘴边那道弧线更深更清晰,眼角是湿润
的,她不敢相信那是泪痕,她心目中的康南是永不会流泪的。她站在那儿好一会,心中充满
了激情,她不愿惊醒他。在他枕头下面,她发现一张纸的纸角,她轻轻的抽了出来,上面是
康南的字迹,零乱的、潦草的、纵横的布满了整张纸,却只有相同的两句话:
“知否?知否?他为何不断抽烟?
知否?知否?他为何不断喝酒?”
翻过了纸的背面,她看到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事实上,这信只起了一个头,上款连称呼
都没有,与其说它是信,不如说是写给自己看的更妥当,上面写著:
“你撞进我的生命,又悄悄的跑掉,难道你已经看
出这份爱毫无前途?如果我能拥有你,我只要住一间小
茅屋,让我们共同享受这份生活;阶下虫声,窗前竹籁,
一瓶老酒,几茎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
信到此而止,下面是一连几个画著大惊叹号的句子:
梦话!梦话!梦话!四十几岁的人却在这里说梦话!
你该看看你有多少皱纹?你该数数你有多少白发?”
然后,隔得远远的,又有一行小字:
“她为什么不再来了?”
江雁容把视线移到康南脸上,呆呆的凝视他。于是,康南的眼睛睁开了,他恍恍惚惚的
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又把眼睛闭上了。然后,他再度张开眼睛,集中注意力去注视
她,他摇了摇头,似乎想摇掉一个幻影。江雁容向床前面靠近了一步,蹲下身子,她的头和
他的距离得很近,她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低声说:
“渴吗?要喝水吗?”康南猛的坐了起来,因为起身太快,他眩晕的用手按住额角,然
后望著她,一句话都不说。
“我又来了,你不欢迎吗?”她问,眼睛里闪著泪光。
康南一把拉起她来,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炙热的呼吸吹在她的脸上,他用手托住
她微向后仰的头,猛烈的吻她,她的脸、鼻子、嘴唇,和她那小小的,黑发的头。她的泪水
弄湿了他的唇,咸而涩。她的眼睛闭著,湿润的睫毛微微跳动。他注视她,仔细的,一分一
厘的注视,然后轻声说:
“你瘦了,只为了考试吗?”
她不语,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去。
“不要哭!”他柔声说。
“我努力了将近一个月,几分钟内就全军覆没了。”她哽塞的说。“小雁容!小容
容!”他喃喃的喊。
“我们走吧,康南,带我走,带我远离开这些人!”
康南黯然的注视她,问:
“走?走到哪里去?”“到深山里去!到旷野里去!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康南苦笑了一下。“深山、旷野!我们去做野人吗?吃草根树皮还是野兽的肉?而且,
那一个深山旷野是没有人的?”
江雁容仰著的脸上布满泪光,她凝视他的脸,两排黑而密的睫毛是湿润的,黑眼睛中燃
烧著热情的火焰,她的嘴微张著,带著几分无助和无奈。她轻声说:
“那么,我们是无从逃避的了。”
“是的。”“你真的爱我?”她问。
“你还要问!”他捏紧她的胳膊。
“你知道你爱我付出多少代价?你知道同学们会对你有怎样的评价?你知道曹老头他们
会藉机攻击你?你知道事情一传开你甚至不能再在这个学校待下去,你知道大家会说你是伪
君子、是骗子、是恶棍……”
“不要再说下去,”他用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我都知道,可能比你说的情况更糟。
不过,我本来就是个恶棍!爱上你就是恶棍。”“康南,”她低低的喊:“康南,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他再度拥抱了她。“我真想揉碎你,”他说,吻著她的耳垂。“把你做成一个一寸高的
小人,装在我的口袋里。雁容,我真能拥有你吗?”
“我告诉你一句话,”江雁容轻声说:“我这一辈子跟定了你,如果真不能达成愿望,
我还可以死。”
康南的手指几乎陷进江雁容的骨头里去,他盯住她的眼睛,严厉的说:“收回你这句
话!告诉我;无论遭遇什么打击,你绝不寻死!”“别对我这么凶,”江雁容柔弱的说: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活著不是比死了更痛苦?”
“那你也要为我痛苦的活著!”康南固执的说:“已经有一个女人为我而死,我这一生
造的孽也够多了,如果你再讲死字,不如现在就分手,我要看著你健康愉快的活著!”
“除非在你身边,我才能健康愉快的活著!”
“雁容,”他注视她:“我越来越觉得配不上你!”
“你又来说这种没骨头的话,简直使我怀疑你是不是康南!”“你比我纯真,比我有勇
气,你敢爱也敢恨,你不顾忌你的名誉和前途,这些,你都比我强!和你比,我是个渺小而
卑俗的人……”有人敲门,康南停止说话,江雁容迅速的从康南身边跳开,坐到桌前的椅子
里。门几乎立即被推开了,门外,是怒容满面的程心雯,她严厉的看看康南,又看看江雁
容,冷冷的对江雁容说:“我在楼上找不到你,就猜到你在这儿!”
江雁容垂下头,无意识的抚平一个裙褶。
程心雯“砰”的关上房门,直视著康南,坦率的说:
“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做?江雁容可以做你的女儿!”
康南不知说什么好,他默然的望著程心雯,这是个率直的女孩子,她带来了现实!
江雁容猛然站了起来。
“程心雯,我们出去谈谈!”“我不要和你谈了!”程心雯愤愤的说:“你已经中了这
个人的毒!看你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生气,你们!真是一对璧人!江雁容,你是个大糊
涂虫!你的头脑跟聪明到哪里去了?老师,我一直最敬佩你,现在我才看清你是怎么样的
人!”她冲出房门,又把门“砰”的带上。一时,室内充满了寂静,然后,康南在床上坐下
来,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发泄的把它折成两段。江雁容注视著他,他的脸色苍白郁愤,那
支铅笔迅速的从两段变成了四段,又从四段变成了八段。窗外23/50
江雁容站起身来静静的走到康南面前:
“老师,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再见!”
“你要怎么做?”康南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
“我要离开你!”江雁容平静而坚决的说。挣出了康南的掌握,转身向门口走去。“等
一下,雁容!”康南喊。
“老师,再见!”江雁容打开门,又很轻很轻的加了一句:“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她迅速的走出了康南的房间,向校园的方向跑去。毕业考后一星期,学校公布了补考名单,
江雁容补考数学物理,程心雯补考生物。又一星期,毕业名单公布了,她们全体顺利的跨出
了中学的门槛。六月初,毕业典礼在学校大礼堂举行了。她们鱼贯的走进大礼堂,一反平日
的嘈杂吵闹,这天竟反常的安静。老教官和小教官依然分守在大礼堂的两个门口,维持秩
序。小教官默默的望著这群即将走出学校的大女孩子,和每个学生点头微笑。老教官也不像
平日那样严肃,胖胖的脸上有著温柔的别情,她正注视著走过来的程心雯,这调皮的孩子曾
带给她多少的麻烦!程心雯在她面前站住了,笑著说:“教官,仔细看看,我服装整不整
齐?”
教官打量了她一番,诧异的说:
“唔,学号,好像是真的绣的嘛!”
“昨天开夜车绣起来的!”程心雯说,有点脸红。
老教官望著那个绣得乱七八糟的学号,竟感到眼眶发热。程心雯又走到小教官面前,作
了个鬼脸,低声说:
“李教官,请吃喜酒的时候别忘了我!”
小教官的脸一红,骂著说:
“毕业了,还是这么顽皮!”说著,她望著那慢慢走来的江雁容说:“江雁容,快一
点!跑不动吗?”
江雁容回报了她一个沉静的微笑,她呆了一下。“如果我是个男老师,我也会爱上
她!”她想,对于最近的传闻有些相信了。毕业典礼,和每年的开学式、休学式类似,校长
报告,训导主任、教务主任、事务主任……训话,老师致辞,……可是,这天的秩序却分外
好,学生们都静悄悄的坐著,没有一点声音。比往日开学休学式多了一项,是在校学生致欢
送辞,和毕业生致答辞。都完了之后,肃穆凄切的钢琴响了起来,全体同学都站起身,准备
唱毕业歌,江雁容轻轻对周雅安说:
“我从没有爱过中学生活,可是,今天我却想哭。”
“我有同感。”周雅安说:“我想,中学还是我们的黄金时代,这以后,我们不会像中
学时那样天真和纯洁了。”
毕业歌响了起来:“青青校树,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
笔砚相亲,晨昏欢笑,奈何离别今朝。
世路多歧,人海辽阔,扬帆待发清晓,
诲我谆谆,南针在抱,仰瞻师道山高。
……”歌声里,她们彼此注视,每人都凝注了满眶热泪。
毕业之后,她们最忙的一段时间开始了,再有一个多月,就是联合考试的日子。这些学
生们都钻进了书本里,拚命的念,拚命的准备,恨不得在一个多月内能念完全天下的书。有
的学生在家里念,也有的学生在学校里念,反正,这一个半月,她们与书本是无法分开的,
那怕是吃饭和上厕所,也照样一卷在握。江雁容把自己关在家里,也关在书堆里。周雅安天
天来陪她一起念。一天,周雅安来了,她们在一起温习地理。研究完了一个问题之后,周雅
安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字,递给江雁容,江雁容看上面写的是:
“小徐昨天和那个女孩子订婚了,爱情,岂不可笑!”
江雁容抬起头来,望著周雅安,周雅安又写了几个字给江雁容,写的是:“不要和我
谈,现在什么都别谈,考完大学再说!”
然后,她望著课本说:“你再讲一遍,苏伊士运河和巴拿马运河缩短的航程。”
江雁容继续注视著周雅安,低声说: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
“我平静?”周雅安抛掉了书,站起身子,在室内绕了个大圈子,然后把手放在江雁容
肩膀上,冷笑著说:“江雁容,我想明白了,爱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世界上永远不会有
真正持久的爱情,如果你对爱情认真,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以后,看吧,我再也不
这么傻了,我已想透了,看穿了!”“你不能一概而论……”
“算了,算了,”周雅安愤愤的说:“我劝你也别认真,否则,有得是苦要吃……”
“别说了,妈妈来了!”江雁容及时下了一句警告。就把头俯在书本上,周雅安也拾起书,
用红笔有心没心的在书上乱勾。江太太果然来了,她望了江雁容和周雅安一眼,就穿过房间
到厨房去倒开水。江雁容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要倒开水,不过是藉此来看看她们有没有念书而
已。江太太倒完水,又穿过房间走了。江雁容猜想,她大概已经听到了一些她们的谈话,她
在纸上写了几句话递给周雅安:
“念书吧,免得妈妈再到房间里来打转!”
“你妈妈太精了!”周雅安写。
“她就怕我考不上大学,如果我真失败了,就简直不堪设想了!”江雁容写,对周雅安
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这一天终于来了,对江雁容而言,那真像一场噩梦。坐在那坚硬的椅子上,握著一支钢
笔,聚精会神的在卷子上填下自己的命运。那些白衬衫黑裙子的同学,那些铅印的考卷,监
考先生的眼睛,散在走廊上的书本,考试前及结束时的钟声,考完每一节之后的讨论答
案……这一切一切,像是紊乱,又像简单,像是模糊,又像清晰,反正,都终于过去了。
大专联考后的第二天早晨,江雁容在晓色中醒来。她用手枕著头,望著帐顶发呆。她简
直不敢相信,准备了那么久的考试,现在已经成为过去式的动词了。多少的奋斗,多少的努
力,多少的挣扎,都只为了应付这两天,现在这两天已经过去了。不需要再一清早爬起来念
书,不需要在桌子上堆满课本、笔记、参考资料。不需要想还有多少功课没有准备……这好
像是十分奇妙的。她一动也不动的望著帐顶,连表都不想看,时间对她已不重要了。可是,
她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轻松,反而有一种空空洞洞,茫然若失的感觉。一个多月来,她把精
神贯注到书本上,而今,突然的轻松使她感到迷失。她翻了一个身,把头埋在枕头里,心中
有一个小声音在低低的叫著:“康南,康南,康南!”
她坐起来,懒洋洋的穿衣服,下床,梳洗,吃早饭,心中那个小声音继续在叫著:
“康南,康南,康南。”
早饭桌上,江太太望著江雁容,一个多月来,这孩子更瘦了,看起来轻飘飘的。脸色太
苍白,显得眼睛特别黑。江太太关心的说:“雁容,考完了,今天去找周雅安玩玩吧!”接
著,她又不放心的问:“你自己计算一下,到底有把握拿到多少分?”“喔,妈妈,”江雁
容说:“别再谈考试了,现在,我连考了些什么题目都忘光了!”
江太太看看她,心里的不满又升了起来,这孩子一点都不像江太太年轻的时候,记得她
以前考过试,总要急急忙忙计算自己的分数的。吃完了早饭,江雁容望著窗外的太阳光发
愣,有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心里那个小声音仍然在叫:“康南,康南,康南,康南!”
叫得她头发昏,心里沉甸甸的。“我有许多事要做,”她脑中纷乱的想著:“要整理一下书
籍,把课本都收起来,要把几本爱看的诗集找出来,要去做几件衣服,要……”这些纷乱的
思想到最后,却和心中的小声音合而为一了:“康南,康南,康南!”她叹了口气,走到玄
关去穿鞋子,一面向母亲交代:“妈,我去找周雅安。”
“好吧,该散散心了,”江太太说:“回不回来吃午饭?”
“不一定,别等我吧!”
一走出大门,她的意志、目标都坚定了!她迫不及待的向学校的方向走,心里的小声音
变成了高声大叫,她快快的迈著步子,全部心意都集中在一个渴望上:“康南!”
走进校门,校园里的花向她点著头。“好久不见!”她心中在说,走过校园,穿过那熟
悉的小树林,她茫然四顾,这正是暑假,学校里竟如此冷冷清清!荷花池里的花盛开著,桥
栏杆上没有学生。她走进了教员单身宿舍的走廊,一眼就看到那个胖胖的教务主任正从康南
房里出来,她和教务主任打了个照面,她行了礼,教务主任却愣了一下,紧盯了她一眼,点
点头走开了。“大概又来接头下学期的排课间题,下学期的高三,不知道那一班能抢到
他!”她想著,停在康南的门外。她的心脏猛烈的跳了起来,血向脑子里集中,“啊,康
南!”她低低的念著,闭起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敲了敲房门。
门立即打开了,江雁容张开了眼睛,一动也不动的望著康南,康南的眉毛向上抬,眼睛
死死的盯著她。然后,他伸手把她拉了进来,把门在她身后阖上。她的身子靠在门上,他的
手轻轻的落在她的头上,带著微微的颤抖,从她面颊上抚摸过去。她张开嘴,低低的吐出三
个字:
“你好吗?”他把手支在门上,望著她,也低低的说:
“谢谢你还记得我。”听出话中那份不满,她把眼光调开,苦笑了一下,默然不语。
“考得怎样?”他问。“不要谈考试吧!”她审视他。他的脸色憔悴,双颊瘦削,但眼睛是
灼灼逼人的。他们彼此注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立即倒进
了他的怀里,把头靠在他宽宽的胸膛上,两手环住了他的腰。他抚弄她的短发,这样,又站
了好一会儿,她笑了,说:“康南,我们是两个大傻瓜!现在,我知道了,我永远没有办法
让自己离开你的,我认了!不管我带给你的是什么,也不管你带给我的是什么,我再不强迫
自己离开你了!我准备接受一切打击!”“你是个勇敢的小东西!也是个矛盾的小东西!”
康南说,让她坐在椅子里,倒了杯茶给她。“等到明天,你又会下决心不到我这儿来了!”
“我现在明白了,这种决心是无用的。除非有一个旋乾转坤般的大力量,硬把我们分在两个
星球里,要不然,我没办法离开你。”“或者,这旋乾转坤般的大力量就要来了!”康南自
言自语的说,燃起了一支烟。“你说什么?”“没有什么,”康南把手盖在她的手上,望著
她:“本来,你只有三磅半,现在,连三磅半都没有了!”窗外24/50
“考试嘛,天天开夜车!”
“是吗?”“还有,我要和自己作战,一段大战争!”她抬头看看他,突然抓紧了他的
手:“康南,我想你,我想你,我真想你!”
康南调开了眼光,深深的吸了口烟。他脸上有种郁闷的神情,他捏紧江雁容的手,捏得
她发痛。然后,他抛开她的手,站起身子,像个困兽般在室内兜了一圈,终于站定在江雁容
面前,说:“如果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我可以天天到你门外去守著你,你不来看我,我可
以闯了去找你。可是,现在,我必须坐在房里等,等等等。不知道你那一天会发慈悲,不知
道你是下一分钟,或再下一分钟,或明天后天会来?或者永不再来?我从没有向命运祈求过
什么,但我现在祈求,祈求有资格爱你和被你爱!”“不要谈起资格问题,要不然又是老问
题,”江雁容说。“你爱我,想我,这就够了!”
“可是,不要以为我希望你来,我并不希望你来!”
“怎么讲?”“你来了我们就只好一起往火坑里跳,你不来,才是救了我和你!”“你
不愿意和我一起往火坑跳?”
“好吧,我们跳吧!”康南托起她的下巴:“我早已屈服了!如果我能有你,我什么都
不要!”
“你还要的,要你的烟和酒!”
“如果你要我戒,我也可以戒!”
“我不要你戒,”江雁容摇摇头:“我不剥夺你的快乐!”
康南凝视著她。“你会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妻子!”
听到“小妻子”三个字,江雁容的脸红了。康南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一张纸来,递给江
雁容说:
“你知道不?你考了两天试,我也考了两天!”
江雁容看看那张纸,那是一张大专联考的时刻表,在每一门底下,康南都用红笔打了个
小勾,一直勾到最后一门,最底下写了四个字:“功德圆满”。
“这是做什么?”“我坐在这里,一面抽烟,一面看表,等到表上的时间告诉我你的考
试下课了,我就在这一门底下打一个记号,你考一门,我打一门,直到最后,你考完了,我
也捱完了!”
“你真——”江雁容摇摇头:“傻气!”
康南的手指从她鼻子上滑下去。“雁容,你真有勇气跟著我?那要吃许多苦,我是个一
无所有的人,金钱、地位、青春!全没有,跟著我,是只有困苦……”“我只要你!”江雁
容打断他。
“你也还要的,要三间茅屋,要一个风景优美的深山!”
“有你,我连茅屋都不要!”
“跟著我去讨饭吗?我拿著碗走在前面,你拿著棍子在后面帮我打狗!”“行!跑遍天
涯,四处为家,这滋味也不错!”
“雁容——你真傻!”他们彼此注视,都笑了。江雁容走到窗子前面,望著外面的几枝
竹子发了一阵呆,又抬头看著窗外的蓝天,和那飘浮著的白云。说:“在我小的时候,妈妈
忙著照顾弟弟妹妹,就搬一张椅子放在窗口,让我坐在上面。我会注视窗外,一坐好几小
时。”
“那时候,你的小脑袋里想些什么呢?”康南问。
“想许许多多东西,想窗外多可爱,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小鸟,飞到窗子外面去。”她叹
了口气:“一直到现在,我对窗外还是有许多遐想。你看,窗子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辽
阔,那外面有我的梦,我的幻想。你知道,一切‘人’,和人的‘事’都属于窗子里的,窗
外只有美、好,和自然,在窗外的世界里,是没有忧愁,没有烦恼的。”她把头靠在窗槛
上,开始轻轻的哼起一个儿歌:
“望望青天高高,
我愿变只小鸟,扑扑翅膀飞去,飞向云里瞧瞧!……”
康南走过去,站在她身边,感叹的说:
“那么,你所谓的‘窗外’,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境界,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是吗?”
“大概是,”江雁容说,转过头来,深深的望著康南:“不过,我始终在追求著这个境
界。”
“可怜的雁容,”康南摇摇头:“你可能永远找不到这境界。”“那么,我会永远守著
窗子,望著窗外。”
时间溜得很快,只一会儿,中午来了。江雁容叹息著说:
“我要走了,我还要去看看周雅安。”
“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在一个学校附近的小馆子里,他们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康南破例没有喝酒。吃完饭,康
南把江雁容送到公共汽车站,江雁容说:“下午,一定会有很多同学来看你,做个好老师也
不简单!”“现在已经不是好老师了!”康南笑了一下。
“哦,今天教务主任来跟你商量排课吗?我看到他从你房里出来!”“排课?”康南笑
笑。“不,他来,请我卷铺盖。”
“怎么?”江雁容大吃一惊。“别紧张,我早就想换个环境了,他说得也很婉转,说学
校可能要换校长,人事大概会有变动……我不是傻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走就走吧,此地
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又何必一定待在这个学校!”康南故作轻松的说。
“那么,你……”“这些事,你别操心,”康南说:“车来了,上车吧!”
“可是,你到哪里去呢?”
“再说吧!上不上车?”
“我明后天再来!”江雁容说,上了公共汽车。
康南站在那儿,目送公共汽车走远,茫茫然的自问了一句:“是的,我到哪里去呢?”
他明白,这只是打击的第一步,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的打击将接踵而至呢!“当我走投无
路的时候,你真能跟我讨饭吗?”他心中默默的问著,想著江雁容那纤弱的身子和那轻灵秀
气的脸庞,觉得在她那脆弱的外表下,却藏著一颗无比坚强的心。
大专联考后的一星期,程心雯来找江雁容一起去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她们在街头漫
步走著,江雁容知道程心雯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她说,而在暗中准备招架。果然,程心雯开始
了,劈头就是一句:“江雁容,康南到底有些什么地方值得你爱?”
江雁容愣了一下,程心雯立即接下去说:
“你看,他的年龄比你大那么多……”
“我不在乎他的年龄!”
“江雁容,我看你傻得可怜!告诉你,他根本不可能爱上你!”“不可能?”“他对你
的感情绝不是爱情,你冷静的想一想就会明白,他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饱经世故,不会像
年轻人那样动情的!他只是因为孤独寂寞,而你引起了他的兴趣,这种感情并不高尚……”
“不要再讲下去!”江雁容说,奇怪那粗率的程心雯,居然能这样分析事情。“你怕听,因
为我讲的是实情。”程心雯紧盯著说:“事实上,你连你自己都不了解,你对康南也不是什
么真正的爱情,你只是一时的……”“我知道你要说的,”江雁容打断她:“我只是一时的
迷惑,是不是?这不叫爱情,这只是一个少女的冲动,她以为这就是恋爱了,其实她还根本
不懂得什么是爱,这个男人只使她迷惑,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并不爱他!程心雯,你要
说的是不是这些?”程心雯懊恼的望了江雁容一眼,愤愤的说:
“你明白就好了!你的生活太严肃,小说看得太多了,满脑子……”“罗曼蒂克的思
想,”江雁容代她接了下去,嘲讽的说:“生活中又没有什么男朋友,于是一个男人出现
了,我就以为是珍宝,对不对?”程心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半天后才说:
“我真不知道康南什么地方迷住了你!你只要仔细的看看他,就会发现他浑身都是缺
点,他那么酸,那么道学气,那么古板……”“这些,见仁见智,各人欣赏的角度不同。程
心雯,你不要再说了,你的意思我了解,如果我能够自拔,我绝对不会沉进这个漩涡里去,
可是,现在我是无可奈何的,我努力过,也挣扎过,我和自己作过战,但是我没有办法。程
心雯,你不会懂的!”“江雁容,”程心雯沉住脸,显得少有的诚恳和严肃,语重心长的
说:“救救你自己,也救救康南!你应该理智一点,就算你们是真正的恋爱了,但这恋爱足
以毁掉你们两个人!昨天我去看过康南,他已经接了省立中的聘书,马上就要搬到省立中去
了。全校风风雨雨,说他被赶出××女中,因为他诱惑未成年的女学生。几年来,康南不失
为一个好老师,现在一步走错,全盘完蛋,省立×中是不知情,如果知道了,也不会聘用
他。而你呢,你知不知道同学们把你讲得多难听,你犯得著吗?这些都不谈吧,你自己认为
你们有什么好结果?你妈妈一天到晚盼望你做女博士,拿诺贝尔奖金,出国留学,要不然嫁
个年轻有为有成就的丈夫,她会允许你和康南结婚?一个结过婚,有孩子的小老头?事情一
闹开,你妈妈的脾气,一定会弄得满城风雨,江雁容,仔细想想看,后果如何?你父亲在学
术界也是有名的人,你千万小心,弄得不好,连你父亲的名誉都要受影响!江雁容,理智一
点,只要你不去找他,他是没有办法找你的,逃开这个人吧!逃开他的魔掌……”
“不要这么说,你把他看成魔鬼?”
“他糊涂到跟你谈恋爱的地步,他就是魔鬼!”
“可是,爱情是没有罪的……”
“这样的爱情就是有罪!”程心雯斩钉截铁的说。“江雁容,我和你讲这些是因为我跟
你好,你不要再糊涂了,下一个决心,从今天起不要去看他!”
江雁容茫茫然的看了程心雯一眼,凄苦的摇了摇头:
“程心雯,我办不到!”窗外25/50
“你……”程心雯气得瞪大了眼睛:“简直是不可救药!”
江雁容望著地下,默默无言的咬著手指甲。程心雯看了她好一会,气呼呼的说:“好
吧,我等著看你栽斤斗,等著看康南身败名裂!等著看你们这伟大的恋爱的结局!”
说完,她招手叫住一辆流动三轮车,价钱也不讲就跳上了车子,对江雁容挥挥手说:
“我回家去了,再也不管你江雁容的事了!你是个大糊涂蛋!”江雁容目送程心雯走
远,禁不住闭上眼睛,在路边站了几秒钟,直到有个男学生在她身边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
她才惊醒过来。转过身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她渴望能找到一个同情她,了解她的人。
“我错了吗?或者,只有恋过爱的人才知道恋爱是什么!”她想。满腹凄惶无助的情绪,在
周雅安门口停了下来。还没有敲门,她就听到一阵吉他的声音,其中还伴著周雅安那磁性而
低柔的歌声,江雁容把背靠在墙上,先倾听她唱的歌:“寒鸦已朦胧入睡,明月高悬云外,
映照幽林深处,
今宵夜色可爱!朔风如在叹息,对我额上吹袭,溪水依旧奔流,朋友,你在哪
里?……”
江雁容伸手敲门,吉他的声音停了。开门的是周雅安自己,穿著一件宽宽大大的睡袍,
拦腰系了根带子,头发用一条大手帕包著,额前拂著几绺乱发,一股慵慵懒懒的样子。江雁
容到了她房里,她微微一笑说:
“就猜到是你!要不要听我弹吉他?我弹一个吉普赛流浪者之歌给你听!”说著,她像
个日本人似的盘膝坐在榻榻米上,抱著吉他,轻轻的弹弄了起来。江雁容坐在她对面,用手
抱住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呆呆的听。周雅安一面弹,一面说:“看你又是一肚子心
事!”
“嗯,”江雁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周雅安,我到底该怎么
办?”
周雅安望望她,笑了笑,在弦上乱拂了一阵说:
“怎么办?一起玩玩,等玩厌了就分手,就是这样,什么事值得那样严重?爱情不过是
个口头说说的东西而已,对它认真才是傻瓜呢!”“这是你的论调吗?”江雁容皱著眉问。
“是呀,有什么不对吗?告诉你,及时行乐才是人生最重要的,别的都去他的!世界上
不会有持久的爱情,你别急,包管再过三天半,你也不会喜欢康南了!”
江雁容凝视著周雅安,后者耸了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儿,自管自的拨弄著琴弦,鼻
子里哼著歌。
“周雅安,你变了!”江雁容说。
“是吗?”周雅安问,又笑了笑:“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东西,十年后,我们还不知道变
成什么样子呢!现在你在这儿为爱情烦恼,十年后,你可能有一大堆儿女。假如我们再碰到
了,你会耸耸肩说:‘记不记得,周雅安,我以前还和康南闹过恋爱哩!’”江雁容站了起
来,生气的说:
“我们现在是话不投机了!我看我还是告辞的好!”
周雅安跳起来,把吉他丢在一边,按住江雁容说:
“坐下来!江雁容!”她的脸色变了,望著江雁容,叹了口长气说:“江雁容,我说真
话,劝你别认真,最聪明的办法,是和康南分手!”“你现在也这样说吗?一开始,你是赞
成的!”
“那是那个时候,那时我没想到阻力这么多,而且那时我把爱情看得太美了。江雁容,
记不记得一年前,我们在学校的荷花池边谈话,你还说爱情不会到你身上来,曾几何时,你
就被爱情弄得昏头昏脑了。我觉得,走进爱情就走进了痛苦,那时候的你比现在幸福!江雁
容,你曾劝我和小徐分手,当小徐折磨我的时候,你说这次恋爱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并不是全部,记得吗?现在,我用你自己的话来劝你,和他分手吧,将来有一天,你会再开
始一段恋爱的。”
“永远不会!”江雁容说:“我这一生永不可能再爱一个人像爱他这样。”周雅安点了
点头。“我了解,”她轻声说:“可是,这段恋爱会带给你什么呢?我只能劝你把恋爱看淡
一点,在问题闹大以前,把这段恋爱结束吧!我听到许多人谈论你,讲得不堪入耳,至于康
南,更被骂得狗血喷头。这件事你妈妈还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更不晓得会闹成什么样子
呢!江雁容,相信我的话,只有几个月,你就会把这件事忘记了。你看,我的恋爱的梦已经
醒了,你也该醒醒了!”“可是,你还在爱他,还在想他,是不是?”
“不!”周雅安愤愤的说:“我只恨他!”
“你恨他是因为你爱他,如果你不爱他,也不会恨他了!”
“管他呢!”周雅安挑挑眉毛:“反正,我的恋爱已经结束了,你如果为大局著想,也
该快刀斩乱麻,及时自拔!”
江雁容呆望著榻榻米上的吉他,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好半天,周雅安问:“你在想什
么?”“我在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解脱。”
“什么办法?”“死!”“别胡说了!”周雅安望了她一眼:“等进了大学,新的一段
生活开始了……”“大学!”江雁容叫:“大学还是未知数呢!”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夜色十分美好,月光正洒在大地上。周雅安又在拨弄著琴
弦低唱了:“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
“一首好歌!”她想。望著月光发愣。窗外26/5010
这是大学联考放榜的前一天。
江雁容在室内踱来踱去,坐立不安。明天,她的命运要决定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能考
上,也不相信自己会落榜,这种悬而未决的局面使她焦躁。江太太正在画画,江雁容的不安
感染了给她,一连画坏了三张纸。她望著江雁容,后者脸上那份烦躁使她开口了:“别在房
里跑来跑去,反正明天什么都知道了!”
“嗯,”江雁容闷闷的应了一声,突然说:“妈,我出去一下。”“又要出去?”江太
太狐疑的望著江雁容:“你每天都往外跑,到底出去做什么?”“找周雅安嘛!”江雁容
说。
“每天找周雅安?你和周雅安有些什么谈不完的话?为什么总是你去找她她不来找
你?”江太太问,锐利的望著江雁容,近来,江雁容的行动使她满肚子的怀疑。
“就是那些话嘛,我找她看电影去。”
“又看电影?你到底看了多少场电影?”
“妈妈怎么回事嘛,像审犯人似的!”江雁容噘著嘴说。“雁容,”江太太说:“前两
天,在省立×中教书的胡先生说是在×中看到你,你去做什么?”
江雁容的心猛跳了起来,但她平静的说:
“哦,我和周雅安一起去看了一次康南,就是我们的导师,他现在转到省立×中去教书
了!”
“你常去看他吗?”江太太紧盯著江雁容问。
“没有呀,”江雁容脸在发烧,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把眼睛转开,望著别处支吾的说:
“只去了一两次。”
“雁容,”江太太沉著脸说:“一个女孩子,对自己的行为一定要小心,要知道蜚短流
长,人言可畏。康南是个男老师,你是个女学生,常到他房间里去会给别人讲闲话的。当然
我知道康南是个正经的好老师,但是嫌疑不能不避。上次我听隔壁刘太太说,不知道是你们
女中还是雁若的女中里,有个男老师引诱了女学生,闹得很不像话。你看,一个女孩子要是
被人讲了这种闲话,还做不做人呢?”
江雁容咬著下嘴唇,偷偷的看了江太太一眼,脸上烧得滚烫。从江太太的神色里,她看
出母亲还没有发现她的事,她故意跺了一下脚说:“妈妈跟我说这些,好像我做了什
么……”
“我不是说你做了什么,我只是叫你小心!你知道人的嘴巴是最坏的!我是爱护你,你
就跟我瞪眼睛跺脚!”江太太有点生气的说。“我不过说了句要去找周雅安,妈妈就跑出这
么一大套话来。”江雁容低低的说。“好吧,你去吧!”江太太一肚子的不高兴:“反正,
在家里是待不住的!这个家就是丈夫儿女的旅馆,吃饭睡觉才会回来,我是你们烧锅煮饭的
老妈子!”
江雁容在椅子里一坐,噘著嘴说:“好了,不去好了!”
“去吧!”江太太说:“不去我又要看你一个下午的脸色!把孩子带大了也不知道有什
么好处!你要去就去吧,还发什么呆?晚上早点回来!”江雁容迟疑了一下,终于走到玄关
去穿上鞋子,直到走出大门,她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父亲的一个朋友胡先生
也在省立×中教书。自从康南搬到省立×中之后,她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去一次,看样子,
这秘密是保不住了!
站在家门口,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选择了那条到省立×中的路线。她知道她
不应该再去了,但她不能自已,一种强而有力的吸引力控制了她。她对自己不满的摇头,但
她仍然向那条路走著,直到她走进了×中的大门,又走进了教员单身宿舍的走廊,她还在和
自己生气。停在康南门口,她敲了门,心里还在想:“我应该回去,我不应该到这里来!”
但,当康南的脸出现在她面前,这一切的思想都遁走了。
关上了房门,康南把桌上已经泡好的一杯香片递给江雁容,江雁容接了过来,望著茶杯
里的茉莉花问:
“你算准了我今天要来?”
“我每天都泡两杯茶,你不来也像来了一样,有时弄糊涂了,我会对著你的茶杯说上一
大堆话。”
江雁容微微的笑了,默默的端著杯子。康南凝视著她,她的睫毛低垂,眼睛里有一层薄
雾,牙齿习惯性的咬著下嘴唇,这神情是他熟悉的,他知道她又有了心事。他拿起她的一只
手,扳开她的手指,注视著她掌心中的纹路。江雁容笑笑说:
“你真会看手相?我的命运到底怎样?”
“不,我看不出来,你的手相太复杂!”
“那一次你看的手相呢?怎么看出那么多?记得吗?你说我老运很好,会享儿女的福。
儿女,我和谁的儿女,会是你的吗?”“你说过,那些都是江湖话!”他把她的手合拢,让
她握成拳,用自己的大手掌握住了她:“小容容,你那么小,但是你比我坚强。”“我不坚
强,我下过一百次决心不到你这里来,但是我仍然来了!”“我也下过一百次决心,要冷淡
你,疏远你。”
“为什么不呢?”她昂起头,有一股挑战的味道。
康南看著她,然后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他的嘴唇轻触了一下她的,十分温柔。“我要
你,小容,”他低低的说,他的手在发抖:“我要你。”他用嘴唇从她面颊上擦过去,凝视
著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半垂,黑眼珠是湿润的。“告诉我,你永不会属于别人,告诉我!”
“用不著我告诉你,”她低声说:“你还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怕命运,很多时候,我们是无法支配命运的。”“你认为命运
不会把我判给你?”
“是的,因为你太好,我不配!”
“谁配呢?如果连你都不配?”
“有比我年轻有为有前途的人。”“但是他们不是康南,他们没有康南的一个毛孔和一
个细胞,他们是他们!”康南拥紧她,他的嘴唇紧贴著她的。她被动的仰著头,眼泪从她眼
角滑下去。“你又哭了。”“我知道,我们在说梦话,”她凄苦的微笑。“我不知道我的命
运是什么,我有预感,有一大堆的不幸正等著我。”
“不会,明天放榜了,我猜……”
“不要猜!我有预感。康南,我很害怕,真的。”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不要怕,天倒下来,让我帮你撑,行吗?”
“只怕你撑不住!”她走开,走到书桌旁边去,随手翻弄著桌上的东西,一面低声说:
“妈妈已经怀疑我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康南,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妈妈,反正总
有一天她会知道的,如果风暴一定会来,还不如让它早一点来。”康南默然不语。江雁容从
桌上拿起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打开来看,康南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看,昨天我不在家,她们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条子,没有什么。”“让我看!”江
雁容说,打开了纸条,笔迹并不陌生,这是两个同学写的:“老师:这两天大家都很忙,好
久都没有机会和您谈话了,但
您永远是我们最尊敬最爱戴的老师。今天来访,又正逢
老师外出,非常遗憾。现在我们有几个小问题,能否请
您为我们解答一下?一、您认为一个为人师表者最值得尊敬的是什么?如
果他因一时的冲动而失去了它,是不是非常的可惜?
二、我们有老师和同学的感情超过了师生的范围,您
对这事有什么感想?那位老师向来是同学所最尊敬的,而
这事却发生在他的身上,您认为这位老师是不是应该?他
有没有错误?假如您是那位老师,您会采取什么态度?
三、您认为朱自清的‘给亡妇’一文,是不是都是
虚情假意?四、您为何离开女中?
老师,我们都不会说话,但我们都非常诚恳,如果
这纸条上有不礼貌的地方,请您原谅我们!
敬祝快乐两个最尊敬您的学生何淇蔡秀华同上”
江雁容放下纸条,望著康南。她想起以前曾和何淇谈起朱自清的给亡妇一文,认为朱自
清有点矫揉造作,尤其最后一段,因后妻不适而不上坟,更显得他的虚情假意,而今,她们
竟拿出朱自清的给亡妇来提醒康南的亡妻,这是相当厉害的一针。她把纸条铺平,淡淡的
说:
“康南,你一生高傲,可是,现在你却在忍受这些!”“我当初没有要人说我好,现在
也不在乎人说我坏!”康南说,把纸条撕碎了。“康南,”江雁容审视著他:“你是在乎
的,这张纸条已经刺伤了你!”“我不能希望她们能了解我,她们只是些毛孩子!”
“大人呢?大人能了解吗?曹老头、行尸走肉、唐老鸭,那些人能了解吗?我的父母会
了解吗?教务主任、校长了解吗?这世界上谁会了解呢?康南,你做了老师,有过妻子,又
超过了四十岁,所以,你是不应该有感情有血有肉的,你应该是一块石头,如果你不是石
头,那么你就是坏蛋,你就该受万人唾骂!”康南不说话,江雁容靠著桌子站著,眼睛里冒
著火焰。突然,她弯下腰来,仆在康南的膝上。
“康南,我们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没有错,”康南抚摸著她的后颈,颈上有一圈细细的毫毛。“别难过!”“我愿意有
人给我力量,使我能离开你!”
他揽紧她,说:“不!”
“康南,我有预感,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
“我怕你的预感,你最好没有预感。”
他们静静的望著,时间消失得很快,暮色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室内已经很暗了。康
南开了灯,望著沉坐在椅中凝思的江雁容,问:“想什么?”“就这样,静静的坐著,我看
著你,你看著我,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什么,让两人的心去彼此接近,不管世界上还有什
么,不管别人会怎么说,这多美!”她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假如没有那些多管闲事的人
就好了!他们自以为在做好事,在救我,在帮助我,康南,你不觉得可笑吗?这是个莫名其
妙的世界!我会被这些救我的人逼到毁灭的路上去,假如我自杀了,他们不知会说什么!”
窗外27/50
“会骂我!”“如果你也自杀呢?”“他们会说这是两个大傻瓜,大糊涂虫,两个因情
自误的人!”“唉!”她把头靠在椅背上,叹了口长气。
“怎么了?”“我饿了!想吃饭。”“走吧,到门口的小馆子里去吃一顿。”
江雁容懒懒的站起身来,跟著康南走出校门。在校门口的一个湖南馆子里,他们拣了两
个位子坐下。刚刚坐定,江雁容就“啊!”了一声,接著,里面一个人走了出来,惊异的望
著江雁容和康南,江雁容硬著头皮,站起身来说:
“胡先生,你也在这儿!”
这就是那个曾看见她的胡先生,是个年纪很轻的教员,以前是江仰止的学生。“哦,江
小姐,来吃饭?”胡先生问,又看了康南一眼。
“这是胡先生,”江雁容对康南说。
“我们认识,”胡先生对康南打了个招呼。“我们的宿舍只隔了三间房间。”“胡先生
吃了吗?”康南客气的说:“再吃一点吧!”
“不,谢谢!”胡先生对江雁容又看了一眼:“我先走了,晚上还有事。”江雁容目送
胡先生走出去,用手指头蘸了茶碗里的茶,在桌子上写:“麻烦来了!”然后望望康南,无
可奈何的挑了挑眉毛。“该来的总会来,叫菜吧!”
“不反对我喝酒吗?”康南问。
“不,我也想喝一点!”
“你喝过酒?”“从来滴酒不沾的,但是今天想喝一点,人生不知道能醉几次?今天真
想一醉!”康南叫了酒和一个拼盘,同时给江雁容叫了一瓶汽水。酒菜送来后,江雁容抗议
的说:
“我说过我要喝酒!”“醉的滋味并不好受。”康南说。
“我不管!”她抢过康南手中的瓶子,注满了自己的杯子,康南按住她的手说:“你知
道这是高粱?会喝酒的人都不敢多喝,别开玩笑!喝醉了怎么回家?”“别管我!我豁出去
了!一醉解千愁,不是吗?我现在有万愁,应该十醉才解得开!我希望醉死呢!”拿起杯
子,她对著嘴直灌了下去,一股辛辣的味道从胸口直冲进胃里,她立刻呛咳了起来。康南望
著她,紧紧的皱起眉头:
“何苦呢!”他说,拿开了她的杯子。“给我吧!我慢慢喝。”江雁容说,用舌头舔了
舔嘴唇:“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爱酒,这东西跟喝毒药差不多,这样也好,如果我要服毒,
先拿酒来练习!”
“你胡说些什要?”“没有什么,我再喝一点,一点点!”
康南把杯子递给她。“只许一点点,别喝醉!慢慢喝。”
江雁容抿了一口酒,费力的把它咽进肚子里去,直皱著眉头。然后,她望著康南说:
“康南,我真的下决心了,我不再来看你了,今天是最后一次!”“是吗?”康南望著
她,她苍白的脸颊已经染上一层红晕,眼睛水汪汪的。“不要再喝了,你真的不能喝!”
“管他呢!”江雁容又咽了一口酒。“这世界上关心我们的人太多了!到最后,我还是
要离开你的。我已经毁了半个你,我必须手下留情,让另外那半个你在省立×中好好的待下
去!”“你不是饿了吗?我叫他们给你添饭来。”康南说。
“我现在不饿了,一点都不想吃饭,我胸口在发烧!”江雁容皱著眉说。“你已经醉
了!”“没有醉!”江雁容摇摇头。“我还可以喝一杯!”
康南撤去酒杯,哄孩子似的说:
“我们都不喝了,吃饭吧!”
吃完饭,江雁容感到脸在发烧,胸中热得难受。走出饭馆,她只觉得头昏眼花,不由自
主的扶著康南的手臂,康南拉住她说:“何苦来!叫你不要喝!到我屋里去躺一躺吧!等下
闹上酒来就更难过了!”回到康南屋里,江雁容顺从的靠在康南的床上。康南为她拧了一把
手巾拿过来,走到床边,他怔住了。江雁容仰天躺著,她的短发散乱的拂在额前耳边,两颊
如火,嘴唇红滟滟的微张著,阖著两排黑而密的睫毛,手无力的垂在床边。康南定定的凝视
著这张脸庞,把手巾放在一边。江雁容的睫毛动了动,微微的张开眼睛来,朦朦胧胧的看了
康南一眼,嘴边浮起一个浅笑。“康南,”她低低的说:“我要离开你了!多看看我吧,说
不定明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不!”康南说,在床边坐下来,握紧了她的手。“让我们从长计议,我们还有未
来!”
江雁容摇摇头。“没有,你知道我们不会有未来,我自己也知道!我们何必骗自己
呢?”她闭上眼睛,嘴边仍然带著笑。“妈妈马上就会知道了,假如她看到我这样子躺在你
的床上,她会撕碎我!”她叹口气,睁开眼睛:“我累了,康南,我只是个小女孩,我没有
力量和全世界作战!”她把头转向床里,突然哭了起来。康南伏下身去吻她。“不要哭,坚
强起来!”
“我哭了吗?”她模模糊糊的问:“我没有哭!”她张开眼睛:“康南,你不离开我
吗?”“不!”“你会的,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你的妻子。”
“小容,你醉了!要不要喝水?”
“不要!”她生气的扭转头。“你跟我讲别的,因为你不爱我,你只是对我发生兴趣,
你不爱我!”
“是吗?”他吻她:“我爱你!”他再吻她:“你不知道爱到什么程度!爱得我心
痛!”他再吻她,感到自己的眼角湿润:“雁容,我爱你!爱你!爱你!”
“康南,不要爱我,我代表不幸,从今天起,不许你爱我,也不许任何人爱我!”“雁
容!”“我头痛。”“你醉了。”“康南,”她突然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兴奋的望著他,急
急的说:“你带我走,赶快,就是今晚,带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走!我们马上走!走
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赶快,好吗?”“雁容,我们是没有地方可去的!”康南悲哀
的望著江雁容那兴奋得发亮的眼睛。“我们不能凭冲动,我们要吃,要喝,要生存,是
不?”“康南,你懦弱!你没种!”江雁容生气的说:“你不敢带著我逃走,你怕事!你只
是个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康南,你没骨气,我讨厌你!”康南站起身来,燃起一支烟,他
的手在发抖。走到窗边,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对著窗外黑暗的长空喷出去。江雁容溜下床
来,摇晃著走到他面前,她一只手扶著头,紧锁著眉,另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她的眼睛
乞求的仰望著他。
“我不是存心这么说,”她说:“我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头痛得好厉害,让我抽一口
烟。”
他伸手扶住了她。“雁容,”他轻声说:“我不能带你逃走,我必须顾虑后果,台湾太
小了,我们会马上被找出来,而且,我没钱,我们能到哪里去呢!”“别谈了,”江雁容
说:“我要抽一口烟,”她把烟从他手中取出来,猛吸了一口。立即,一阵呛咳使她反胃,
她拉住他的手,大大的呕吐了起来。康南扶住她,让她吐了个痛快,她吐完了,头昏眼花,
额上全是汗,康南递了杯水给她,她漱过口,又洗了把脸,反而清醒了许多。在椅子里坐下
来,她休息了一段时间,觉得精神恢复了一些。
“好些吗?”康南问,给她喝了口茶。
“几点钟了?”她问,回到现实中来了。
“快九点了。”他看看表。
“我应该回去了,要不然妈妈更会怀疑了。”她振作了一下:“我身上有酒味吗?希望
妈妈闻不出来。”
“我送你回去。”康南说。
走到外面,清新的空气使她精神一爽。到了校门口,她叫了一辆三轮车,转头对康南
说:
“别送我,我自己回去!”站在那儿,她欲言又止的看了康南,一会儿,终于说:“康
南,我真的不再来了!”
“你还会来的!”康南说,握紧她的手。“不怕我毁了你?”她问。
“只怕我毁了你!”他忧郁的说。
“康南,记得秦观的词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江雁容跨上了三轮
车,对康南挥挥手:“再见,康南,再见!”三轮车迅速的踩动了,她回头望著康南,他仍
然站在那儿,像一株生根的树。一会儿,他就只剩下个模糊的黑影,再一会儿,连影子都没
有了。她叹口气,坐正了身子,开始恐惧回家后如何编排谎话了。她用手按按面颊,手是冷
的,面颊却热得烫手。在路口,她叫车子停下,下了车,她迅速的向家中跑去,心中有种莫
名其妙的紧张。按了铃,来开门的是雁若,她望了姐姐一眼,眼中流露出一抹奇异的怜悯和
同情。她紧张的走进家门,江太太已经站在玄关等她。
“你整个下午到哪里去了?”江太太板著脸,严厉的问。
“去找周雅安。”她嗫嚅的说。
“你还要对我说谎,周雅安下午来找过你!”
江雁容语塞的望著母亲,江太太脸上那层严霜使她害怕。在江太太身后,她看到了父亲
和江麟,江仰止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正默默的摇头,望著她叹气。江麟也呆呆的望著她,那
神情就像她是个已经死去的人。恐惧升上了她的心头,她喃喃的说:“怎么,有……什
么……”
“今天爸爸到大专联考负责处去查了你的分数,”江太太冷峻的说:“你已经落榜
了!”
江雁容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她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眼前父母和江麟的影子都
变得模糊不清了,她仰首看看天花板,喉头像被扼紧似的紧逼著,她喃喃的自语著:
“天哪,你竟没有给我留下一条活路!”窗外28/50
说完,她向前面栽倒了过去。
11
“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江雁容躺在床上,仰视著天
花板。一整天,她没有吃,没有喝,脑子里空空洞洞,混混沌沌。可是,现在,这几句话却
莫名其妙的来到她的脑中。是的,从何处来?她真的奇怪自己的生命是从那里来的?生命多
奇妙,你不用要求,就有了你,当你还在糊糊涂涂的时候,你就已经存在了。她想起父亲说
过的顺治皇帝当和尚时写的一个偈语中的两句:“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她
也奇怪著谁是她,她是谁?“十九年前的我不知在哪里?”她模糊的想著:“一百年后的我
又不知道在哪里?”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她定定的望著那块水渍。“为什么我偏偏是我而
不是别人呢?我愿意做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江雁容!”天早已黑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
有桌上的一盏小台灯亮著,灯上的白磁小天使仍然静静的站著。江雁容把眼光调到那小天使
身上,努力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但她的思想是紊乱而不稳定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
尽还复来!”她想。“但我不是李白,我是无用的,也没有可以复来的千金!”她翻了个
身。“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这是圣经里的句子,她总觉得这句子不大通顺。“人
死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灵魂离开躯壳后大概可以随处停留了。人的戒条大概无法管灵魂
吧!”她觉得头痛。“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躺在床上?是了,我落榜了!”她苦涩的阖上眼
睛。“为什么没有发生地震、山崩,或陆沉的事?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变动,那么我的落榜
就变成小事一桩了!”有脚步声走进屋子,江雁容没有移动。是江太太。她停在床前面,凝
视著面如白纸的江雁容。然后,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雁容,”她的声音非常柔和。
江雁容把头转开,泪水又冲进了眼眶里。
“雁容,”江太太温柔的说:“没有人是没经过失败的,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
了。振作起来,明年再考!起来吧,洗洗脸,吃一点东西!”“不,妈妈,你让我躺躺
吧!”江雁容把头转向墙里。
“雁容,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躺在床上流泪不能解决问题,是不是?起来吧,让雁若陪
你看场电影去。”江太太轻轻的摇著江雁容。“不!”江雁容说,泪水沿著眼角滚到枕头
上。“为什么她不骂我一顿?”她想著:“我宁愿她大骂我,不愿她原谅我,她一定比我还
伤心还失望!哦,妈妈,可怜的妈妈,她一生最要强,我却给她丢脸,全巷子里考大学的孩
子,就我一个没考上!哦,好妈妈,你太好,我却太坏了!”江雁容心里在喊著,泪水成串
的滚了下来。“你一定伤心透了,可是你还要来劝我,安慰我!妈妈,我不配做你的女
儿!”她想著,望著母亲那张关怀的脸,新的泪水又涌上来了。
“雁容,失败的并不是你一个,明年再考一次就是了,人不怕失败,只怕灰心。好了,
别哭了,起来散散心,去找周雅安玩玩吧!”周雅安!周雅安和程心雯都考上了成大,她们
都是胜利者,她怎能去看她们快乐的样子?她闭上眼睛,苦涩的说:
“不!妈妈!你让我躺躺吧!”
江太太叹了口气,走开了。对于江雁容的失败,她确实伤心到极点,她想不透江雁容失
败的原因。孩子的失败也是母亲的失败!可是,她是冷静的,在失望之余,她没忘记振作雁
容是她的责任。看到雁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使她心痛,想起雁容的失败就使她更心痛。
走到她自己的桌子前面,铺开画纸,她想画张画,但,她无法下笔。“无论如何,我已经尽
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别的母亲消磨在牌桌上,孩子却考上大学,我呢?命运待我太不公平
了!”她坐在椅子里,望著画纸发呆,感到心痛更加厉害了。
江雁容继续躺在床上,她为自己哭,也为母亲哭。忽然,她面前一个黑影一闪,她张开
眼睛,惊异的发现床前站的是江麟,自从诬告一咬的仇恨后,他们姐弟已将近一年不交一语
了。“姐,”江麟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考不上大学又不是你一个,那么伤心干什么?喏,
你最爱吃的牛肉干!是雁若买来请你的。爸爸问你要不要去看电影?傻人捉贼!是个什么英
国笑匠诺曼威斯顿演的,滑稽片,去不去?”
江雁容呆呆的看著江麟,和那包牛肉干,心里恍恍惚惚的。突然,她明白全家都待她这
么好,考不上大学,没有一个人责备她,反而都来安慰她,她又想哭了。转开头,她哽塞的
说:“不,我不去,你们去吧!”
弟弟妹妹去看电影了,她又继续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我对不起家里的每一个人,我
给全家丢脸!”她想。又联想起母亲以前说过的话:“我们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学的女
儿!”“你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她把头埋进枕头里,觉得有一万个声音在她耳边喊:
“你是江家的羞耻!你是江家的羞耻!你是江家的羞耻!”有门铃声传来,江太太去开的
门,于是,江雁容听到母亲在喊:“雁容,程心雯来看你!”
立即,程心雯已经钻进了她的房里,她跑到床边喊:
“江雁容!”江雁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又来了。
“你不要这样伤心,”程心雯急急的说:“你想想,考大学又不是你一生唯一的事!”
不是唯一的事!她这一生又有什么事呢?每一件事不都和考大学一样吗?哦,如果她考
上了大学,她也可以这样的劝慰失败者。可是,现在,所有的安慰都变得如此刺心,当你所
有的希望全粉碎了的时候,又岂是别人一言半语就能振作的?她真希望自己生来就是个白
痴,没有欲望,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那么也就没有烦恼和悲哀了。但她却是个有思想有
感情的人!“江雁容,别闷在家里,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我们去找周雅安?”“不!”“那么去看电影。”“不!”“江雁容,你怎
么那么死心眼?人生要看开一点,考大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我考上了,我也会这
么说。江雁容想著,默默的摇了摇头。程心雯叹了口气,伏下身来低声说: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事吗?”
江雁容又摇摇头。忽然拉住程心雯的手。
“程心雯,你是我的好朋友!”
程心雯眨著她的眼睛,笑了笑。
“始终我们都很要好,对不对?虽然也孩子气的吵过架,但你总是我最关心的一个朋
友!”她伏在江雁容耳边,低低的说:“早上我见到康南,他问起你!”
康南!江雁容觉得脑子里又“轰”然一响。考大学是她的一个碎了的梦,康南是另一个
碎了的梦。她把头转开,眼泪又滚了下来。三天之后,江雁容才能面对她所遭遇的问题了。
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她落榜后第一次走出了家门。站在阳光普照的柏油路上,她茫然回
顾,不能确定自己的方向。最后,她决心去看看周雅安,她奇怪,落榜以来,周雅安居然没
有来看她。“看样子,朋友是最容易忘记被幸福所遗弃的人!”她想,这是白朗蒂在简爱中
写的句子。走出巷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才走了几步,她听到有人叫她:
“江雁容!”她回过头,是叶小蓁和何淇。她们都已考上台大。
“我们正要来看你。”叶小蓁说。
“我刚要去找周雅安。”江雁容站住了说。
“真巧,我们正是从周雅安家里来的。”何淇说。
“她在家?”“嗯。”叶小蓁挽住了江雁容:“我们走走,我有话和你谈。”
江雁容顺从的跟著她们走,叶小蓁沉吟了一下说:
“周雅安告诉我们,康南毁了你,因为他,你才没考上大学,是吗?”周雅安!江雁容
头昏脑胀的想:“你真是个好朋友,竟在我失败的时候,连康南一起打击进去!”她语塞的
望著叶小蓁。何淇接著说:“周雅安告诉我们好多事,我真没想到康南会在你本子里夹信来
诱惑你,江雁容,你应该醒醒了,康南居然这样无耻……”“周雅安出卖了我!”江雁容愤
愤的说。
“你别怪周雅安,是我们逼她说的。”叶小蓁说。
“她不该说,那些信没有一丝引诱的意思,感情的发生你不能责怪那一方,周雅安错
了!她不该说,我太信任她了!”江雁容咬著嘴唇说。“江雁容,我们在学校里那么要好,
我劝你一句话:躲开康南,他不是个君子!”叶小蓁说。“你不是最崇拜他的吗?”江雁容
问。
“那是以前,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道德面孔全是伪装呀!现在想起来,这个人实在很
可怕!”
“我知道了,叶小蓁,你们放心,我会躲开他的!”
和叶小蓁她们分了手,江雁容赶到周雅安家里,劈头就是一句:“周雅安,你好,没忘
记我是谁吧?”
“怎么了?你?”周雅安问。“怪我没去看你吗?我刚生了一场病。”“周雅安,你出
卖了我!你不该把那些事告诉叶小蓁她们,你不该把我考不上大学的责任归在康南身上!”
“难道他不该负责任吗?假如你不是天天往他房间里跑,假如你不被爱情冲昏了头,你
会考不上大学吗?”
“周雅安,我太信任你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不足信赖的朋友!”“江雁容,”周雅
安困惑的说:“你是来找我吵架的吗?”
“我是来找你吵架的,”江雁容一肚子的伤心、委屈全爆发在周雅安的身上:“我来告
诉你,我们的友谊完蛋了!”
“你是来宣布跟我绝交?为了这么一点小事?”
“是的!为了这一点小事!我母亲常说:‘有朋友不如没朋友。’我现在才懂得这意
思!周雅安,我来跟你说再见!我以后再也不要朋友了!”说完,她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
向大路走去。离开了周雅安的家,她觉得茫然若失,搭上公共汽车,她无目的的在西门町下
了车。她顺著步子,沿著人行道向前走,街上全是人,熙来攘往,匆匆忙忙。但她只觉得孤
独寂寞。在一个电影院门口,她站住了,毫无主见的买了一张票,跟著人群涌进戏院。她并
不想看电影,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刚刚坐定,她就听到不远处有个声音在说: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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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是江雁容!”“是吗?”另一个声音说,显然是她们的同学:“在那儿?康南
有没有跟她在一起?”
“别糊涂了,康南不会跟她一起出入公共场合的!”
“你知道吗?”一个新的声音插入了:“江雁容是江仰止的女儿,真看不出江仰止那样
有学问的人,会有一个到男老师房里投怀送抱的女儿!”“据说康南根本不爱她,是她死缠
住康南!”
完了!这里也是待不住的!江雁容站起身来,像逃难似的冲出了电影院。回到大街上,
她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天!我该怎么办?”靠在电影院的墙上,她用手紧紧压
著心脏,一股冷气从她胸腔里升了上来,额上全是冷汗。她感到头昏目眩,似乎整个大街上
的人都在望著她,成千成万只手在指著她,几个声音在她耳边狂喊:“看哪,那是江雁容!
那个往男老师房里跑的小娼妇!”
“看到吗?那个是江仰止的女儿,考不上大学,却会勾引男老师!”她左右四顾,好像
看到许许多多张嘲笑的脸庞,听到许许多多指责的声音,她赶快再闭上眼睛:“不!不!
不!”她对自己低声说,拭去了额上的汗。跄踉著向大街上冲去。
“给我一条路走,请给我一条路走!”
她心里在反复叫著,一辆汽车从她身边紧擦而过,司机从窗口伸出头来对她抛下一声咒
骂:
“不长眼睛吗?找死!他妈的!”
她跌跌冲冲的穿过了街道,在人行道上无目的的乱走。“找死”,是的,找死!她猛然
停住,回头去看那辆险些撞著她的车子,却早已开得没有影子了。她呆呆的看著街道上那些
来往穿梭不停的汽车,心脏在狂跳著,一个思想迅速的在她脑中生长,成形。“是的,找
死!人死了,也就解脱了,再也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悲哀和愁苦了!”她凝视著街
道,一瞬间,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汇成一种声浪,在她耳畔不断的叫著:“死吧!死
吧!死吧!”
她跨进了一家药房,平静的说:“请给我三片安眠药片!”拿著药片,她又跨进另一家
药房。一小时内,她走了十几家药房。回到家里,她十分疲倦了,把收集好的三十几片安眠
药藏在抽屉中,她平静的吃饭,还帮妈妈洗了碗。
黄昏的时候,天变了。窗外起了风,雨丝从窗口斜扫了进来。江雁容倚窗而立,凉丝丝
的雨点飘在她的头发和面颊上。窗外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夜雾。“人死了会有灵魂吗?”她自
问著。“如果有灵魂,这种细雨□□的夜应该是魂魄出来的最好时光。”她静静的站著,体
会著这夜色和这雨意。“我还应该做些什么?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回到桌边,抽出
一张信纸,顺著笔写:“我值何人关怀?我值何人怜爱?愿化轻烟一缕,来去无牵无碍!”
她怔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和雨丝,又接著写下去:
“当细雨湿透了青苔,当夜雾笼罩著楼台,请把你的窗儿开,那飘泊的幽灵啊,四处徘
徊!
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
用手托住面颊,她沉思了一会儿,又写了下去:
“啊,当雨丝湿透了青苔,
当夜雾笼罩了楼台,请把你的窗儿开,没有人再限制我的脚步,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写完,她把头仆在桌上,气塞喉堵,肝肠寸断。过了一会儿,她换了张信纸,开始写一
封简单的信。“南:再见了!我去了,别骂我懦弱,别责备我是弱者,在这个世
界上,你给过我快乐,给过我哀伤,也给过我幻想和绝
望。现在,带著你给我的一切一切,我走了,相信我,在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心中的难过一定赛过你看信的时候。
别为我伤心,想想看,我活著的时候就与欢笑无缘,走
了或者反会得到安宁与平静。因此,当你为我的走而难
过的时候,也不妨为我终于得安宁而庆幸。但愿我能把
你身上的不幸一起带走,祝福你,希望在以后的岁月里,
你能得到快乐和幸福。
你曾说过,你怀疑你妻子的死讯,我也希望那死讯
只是个谣言。假如你终于有一天能和你妻子团圆,请告
诉她,在这世界上,曾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爱过
她所爱的人,并且羡慕她所拥有的一切!
记得吗?有一天你在一张纸上写过:‘今生有愿不能
偿,来世相逢又何妨?’好的,让我期待著来世吧。只是,
那时候应该注意一下,不要让这中间再差上二十年!
再见了!老师!让我再最后说一句:我——爱你!容”
信写完了,她把刚刚写的那首诗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里,夜
已经深了。江太太正在画画。她走到江太太身边,默默的望著江太太的头发,脸庞,那专注
的眼睛,那握著笔的手……一种依恋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觉得喉咙缩紧了,眼泪涌进了
眼眶。她颤著声音叫:
“妈妈!”江太太回过头来,江雁容猛然投进她的怀里,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
她的胸前,哭著说:
“妈妈,请原谅我,我是个坏孩子,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的爱护和教育!”江太太被她
这突然的动作弄得有点惊异,但,接著,就明白了,她抚摩著江雁容的头发,温柔的说:
“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妈妈,你能原谅我,不怪我吗?”江雁容仰著头,眼泪迷离的望著江太太。“当
然。”江太太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来,抱住母亲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颊上吻了一下。“妈妈,再见!”她不
胜依依的说。
“再见!早些睡吧!”江雁容离开了母亲的房间,看到江仰止正在灯前写作,她没有停
留,只在心里低低的说了一声:“爸爸,也再见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她怔怔的望著床
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祷般对妹妹低低的说:“请代替我,做一个好女儿!请安慰爸爸和妈
妈!”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药片,本能的环视著室内,熟悉的绿色窗帘,台灯上的小天使,
书架上的书本,墙上贴的一张江麟的水彩画……她呆呆的站著,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的童
年,跟著父母东西流浪,她仿佛看到那拖著两条小辫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后长途跋涉。在
兵荒马乱的城里,在蔓草丛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个战乱的时代,
先逃日军,再逃中共,从没有过过一天安静的日子。然后,长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
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离撒娇的年龄已经很远了,而在她能撒娇的那些时候,她正背
著包袱,赤著脚,跋涉在湘桂铁路上。
细雨打著玻璃窗,风大了。江雁容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
著手,并肩互诉她们的隐秘,和她们对未来的憧憬。她依稀听到周雅安在弹著吉他唱她们的
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昨日悲风,
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这一切都已经隔得这么遥
远。她觉得眼角湿润,不禁低低的说:
“周雅安,我们始终是好朋友,我从没有恨过你!”
接著,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热情的脸,然后是叶小蓁、何淇、蔡秀华,……一张张
的脸从她面前晃过去,她叹了口气:“我生的时候不被人所了解,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十
九年,一梦而已!”她迷迷离离的看著台灯上的小天使:
“再见!谧儿!”她低低的说,拿起杯子,把那些药片悉数吞下。然后,平静的换上睡
衣,扭灭了台灯,在床上躺下。
“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唱著。
“一首好歌!”她想,凝视著窗子。“或者,我的‘窗外’不在这个世界上,在另外那个世
界上,能有我梦想的‘窗外’吗?”她迷迷糊糊的想著,望著窗外的夜、雨……终于失去了
知觉。
没有人能解释生死之谜,这之间原只一线之隔。但是,许多求生的人却不能生,也有许
多求死的人却未见得能死。汇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万个人在拉扯她,分割
她,她挣扎著,搏斗著,和这一万个撕裂她的人作战。终于,她张开了眼睛,恍恍惚惚的看
到满屋子的人,强烈的光线使她头痛欲裂。她继续挣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耳
边充满了乱糟糟的声音,脑子里彷佛有人在里面敲打著锣鼓,她试著把头侧到一边,于是,
她听到一连串的呼唤声:
“雁容!雁容!雁容!”
她再度张开眼睛,看到几千几万个母亲的脸,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的望著这几千几万
的脸,终于,这些脸合成了一个,她听到母亲在说:“雁容,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醒了,那个飘散的“我”又回来了,是,她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她没死。闭上眼
睛,眼泪沿著眼角滚了下来,她把头转向床里,眼泪很快的濡湿了枕头。
“好了,江太太,放心吧,已经没有危险了!”这是她熟悉的张医生的声音。“你看不
用送医院吗?张大夫?”是父亲的声音。
“不用了,劝劝她,别刺激她,让她多休息。”
医生走了,江雁容泪眼模糊的看著母亲,淡绿的窗帘、书架、小台灯……这些,她原以
为不会再看到的了,但,现在又一一出现在她面前了。江太太握住了她的手:“雁容,你为
什么要这样做?”
江雁容费力的转开头,泪水不可遏止的滚了下来。窗外30/50
“告诉妈妈,你为什么?”江太太追问著。
“落——榜。”她吐出两个字,声音的衰弱使她自己吃了一惊。“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要那个真正的原因!”江太太紧追著问。“哦,妈妈。”江雁容的头在枕上痛苦的转侧
著,她闭上眼睛,逃避母亲的逼视。“妈妈别问了,让姐姐休息吧。”在一边的雁若说,用
手帕拭去了江雁容额上的冷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事实。雁容,告诉我!”
“妈妈,不,不!”江雁容哭著说,哀求的望著母亲。
“意如,你让她睡睡吧,过两天再问好了!”江仰止插进来说,不忍的看著江雁容那张
小小的,惨白的脸。
“不,我一定要现在知道真相!雁容,你说吧!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母亲?”江雁容张大
眼睛,母亲的脸有一种权威性的压迫感,母亲那对冷静的眼睛正紧紧的盯著她。她感到无从
逃避,闭上眼睛,她的头在剧烈的痛著,浑身都浴在冷汗里,江太太的声音又响了:“你是
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你昏迷的时候叫过一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他?”
“哦,妈妈,妈妈!”江雁容痛苦的喊,想加以解释,但她疲倦极了,头痛欲裂,她哭
著低声哀求:“妈妈,原谅我,我爱他。”“谁?”江太太紧逼著问。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喊著说,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就是你那个男老
师?在省立×中教书的?”江太太问。
“哦,妈妈,哦,妈妈,哦!”她的声音从枕头里压抑的飘出来。“我爱他,妈妈,别
为难他,妈妈,请你,请你!”
“好,雁容,”江太太冷静的说:“我告诉你,天下最爱你的是父母,有什么问题你应
该和母亲坦白说,不应该寻死!我并不是不开明的母亲,你有绝对的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
假如你们真的彼此相爱,我绝不阻扰你们!你为什么要瞒著妈妈,把妈妈当外人看待?你有
问题为什么不找妈妈帮忙?世界上最爱你的是谁?最能帮助你的又是谁?假如你不寻死,我
还不会知道你和康南的事呢!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连你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雁容,你想
想,你做得对不对?”
“哦,妈妈。”江雁容低声喊。
“好了,现在你睡睡吧,相信妈妈,我一定不干涉你的婚姻,你随时可以和康南结婚,
只要你愿意。不过我要先和康南谈谈。你想吃什么吗?”
“不,妈妈,哦,妈妈,谢谢你。”江雁容感激的低喊。
江太太紧紧的闭著嘴,看著江雁容在过度的疲倦后,很快的睡著了。她为她把棉被盖
好,暗示雁若和江麟都退出房间。她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中沉坐了下来,望著默默发呆的江
仰止,冷笑了一声说:“哼,现在的孩子都以为父母是魔鬼,是他们的敌人,有任何事,他
们甯可和同学说,绝不会和父母说!”
“康南是谁?妈妈?”江麟问。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江太太愤愤的说:“他如果不是神,就是魔鬼!但以后者的成
分居多!”她看看江仰止:“仰止,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带孩子?”
江仰止仍然默默的站著,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整个冲昏了他的头,他觉得一片茫茫然!他
的学问在这儿似乎无用了。
“哼!”江太太站起身来:“我现在才知道雁容为什么没考上大学!”抓起了她的皮
包,她冲出了大门。窗外31/5012
康南接到江雁容那封信,已经是写信的第二天下午了。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使他心跳,自
从江雁容落榜以来,他一直没见到过她,想像中,她不知如何悲惨和失望。但他守著自己的
小房间,既不能去探视她,也不能去安慰她,这咫尺天涯,他竟无法飞渡!带著无比的懊
丧,他等待著她来,可是,她没有来,这封信却来了。康南握著信,一种本能的预感使他不
敢拆信,最后,他终于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笺。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那首诗,字迹潦草零
乱,几不可辨。看完,他急急的再看那封信,一气读完,他感到如同挨了一棍,呆呆的坐
著,半天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然后,抓起信笺,他再重读了一遍,这才醒悟过来。
“雁容!”他绝望的喊了一声,把头埋在手心中。接著,他跳了起来。“或者还能够阻
止!”他想,急急的换上鞋子。但,马上他又愣住了。“怎样阻止她呢?到她家里去吗?”
他系上鞋带,到了这时候,他无法顾虑后果了。“雁容,不要傻,等著我来!”他心里在叫
著,急切中找不到锁门的钥匙。“现在还锁什么门!”他生气的说。心脏在狂跳,眉毛上全
是冷汗。“但愿她还没有做!但愿她还没有做!天,一切的痛苦让我来担承,饶了她吧!”
冲到门口,他正预备开门,有人在外面敲门了,他打开门。外面,江太太正傲然挺立著,用
一对冰冷而锐利的眼睛打量著眼前这个男人。“请问,您找那一位?”康南问,望著这个陌
生的中年妇人。她的脸色凝肃,眼光灼灼逼人。康南几乎可以感到她身上那份压倒性的高傲
气质。
“我是江雁容的母亲,你大概就是康先生吧!”江太太冷冷的说。“哦,”康南吃了一
惊,心里迅速的想:“雁容完了!”他的嘴唇失去了颜色,面容惨白,冷汗从额上滚了下
来。但他不失冷静的把江太太延了进来,关上房门,然后怯怯的问:“江雁容——好吗?”
“她自杀了,你不知道吗?”
果然,康南眼前发黑,他颤抖的扶住了桌子,颤声问:“没有救了?”“不,已经救过
来了!”江太太说,继续冷静的打量著康南。“谢谢天!”康南心中在叫著:“谢谢天!”
他觉得有眼泪冲进了眼眶。不愿江太太看到他的窘状,他走开去给江太太泡了一杯茶,他的
手无法控制的抖著,以至于茶泼出了杯子。江太太平静的看著他,傲然说:
“康先生,雁容刚刚才告诉我她和你的事。”她的眼睛紧逼著康南,从上到下的注视著
他,康南不由自主的垂下了眼睛。“是的,”他说,考虑著如何称呼江太太,终于以晚辈的
身分说:“伯母……”“别那么客气,”江太太打断他:“彼此年龄差不多!”
康南的脸红了。“我想知道,雁容有没有信给你?”江太太问。
“刚刚收到一封。”“我想看看!”康南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江太太,江太
太匆匆的看了一遍,一语不发的把那封信收进了皮包里。她盯著康南,咄咄逼人的说:“看
样子,你们的感情已经很久了,康先生,你也是个做过父亲的人,当然不难体会父母的心。
雁容只是个孩子,我们吃了许多苦把她扶育到十九岁,假如她这次就这样死了,你如何对我
们做父母的交代?”
康南语塞的看著江太太,感到她有种控制全局的威力。他嗫嚅的说:“相信我,我对江
雁容没有一点恶意,我没料到她竟这么傻!”“当然,”江太太立即抓住他的话:“在你,
不过逗逗孩子玩,你不会料到雁容是个认真的傻孩子,会认真到寻死的地步……”“不是这
样,”康南觉得被激怒了,他压制著说:“我绝没有玩弄她的意思……”“那么,你一开始
就准备跟她结婚?”“不,我自知没有资格……”
“既然知道没有资格,你还和她谈恋爱,那你不是玩弄又是什么呢?”康南感到无法解
释,他皱紧了眉。
“江太太,”他于是勉强的说:“我知道我错了,但感情的发生是无话可说的,一开
始,我也努力过,我也劝过她,但是……”他叹口气,默然的摇摇头。
“那么,你对雁容有什么计划?你既不打算娶她,又玩弄她的感情……”“我没有说不
打算娶她!”康南分辩。
“你刚才不是说你自知不能娶她吗?现在又变了,是不是?好吧,那你是打算娶她了?
请恕我问一句,你今年多少岁?你能不能保证雁容的幸福?雁容在家里,是一点事都不做
的,一点委屈都不能受的,你能给她一份怎么样的生活?你保证她以后会不吃苦,会过得很
快乐?”
康声低下了头,是的,这就是他自己所想的问题,他不能保证,他始终自认为未见得能
给她幸福。最起码,自己比她大了二十几岁,终有一天,他要把她抛下来,留她一个人在世
界上,他不忍想,到那一天,他柔弱的小容会怎么样!
“康先生,”江太太继续紧逼著说:“在这里,我要问问你,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是
不是想占有雁容,剥夺她可以得到的幸福?这叫做真爱情吗?”
“你误会了,我从没有想占有雁容……”
“好!这话是你说的,如果雁容问起你,希望你也这样告诉她!你并不想要她,是不
是?”“江太太,”康南胀红了脸:“我爱雁容,虽然我知道我不配爱,我希望她幸福,那
怕是牺牲了我……”
“如果没有你,她一定会幸福的,你不是爱她,你是在毁她!想想看,你能给她什么?
除了嘴巴上喊的爱情之外?她还只是个小孩,你已经四十几了,康先生,做人不能做得太
绝!假如雁容是你的女儿,你会怎么样想?”
“江太太,你是对的。”康南无力的说。“只要你们认为雁容会幸福,我绝不阻碍
她。”他转开头,燃起一支烟,以掩饰心中的绝望和伤感。“好吧,”江太太站起身来。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请你体谅做父母的心,给雁容一条生路!我相信你是君子,也
相信你说的不想占有雁容的话,既然当初你也没存要和她结婚的心,现在放开她对你也不是
损失。好吧,再见!”
“等一等,”康南说:“我能去看她一次吗?”江太太冷笑了一声。“我想不必了,何
必再多此一举!”
“她——身体——”康南困难的说,想知道江雁容现在的情况。“康先生放心吧,雁容
是我的女儿,我绝对比你更关心她!”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如果雁容来找你,请
记住你答应我的话!”开开门,她昂著头走了。
康南关上门,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
“雁容!小容!容容!”他绝望的低喊:“我爱你!我要你!我爱你!我要你!”他把
头仆在桌上,手指插进头发里,紧紧的拉扯住自己的头发。
江太太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江雁容刚刚醒来,正凝视著天花板发呆。
现在,她的脑子已比较清楚了,她回忆江太太对她说的话,暗中感叹著,她原以为母亲一定
反对她和康南,没想到母亲竟应允了。早知如此,她何必苦苦的瞒著母亲呢?“我有个好妈
妈。”她想,“康南,别愁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她闭上眼睛,幻想著和康南以后那一
连串幸福的日子。江太太进了门,先到书房中和江仰止密谈了一下。然后走到江雁容房里。
“雁容,好些吗?”她问,坐在雁容的床头。
“哦,妈妈,”江雁容温柔的笑笑,微微带著几分腼腆:“我真抱歉会做这种傻事!”
“年轻人都会有这种糊涂的时候,”江太太微笑著说:“你舅舅读中学的时候,为了一
个女孩子吞洋火头自杀,三个月之后却和另一个女孩子恋爱了。”
江雁容感到舅舅的情况不能和她并提,她转变话题问:
“妈妈刚才出去了?”“雁容,”江太太收起了笑容,严肃而温和的望著江雁容。“我
刚才去看了康南,现在,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开始恋爱的?”
江雁容不安的看著江太太,苍白的脸浮起一片红晕。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箱子里有个小本子,里面有片段的记载。”“好,我等下去看
吧,”江太太说,沉下脸来。“雁容,每个女孩子都会有一段初恋,每个人的初恋也都充满
了甜蜜和美好的回忆。现在,保留你这段初恋的回忆吧,然后把这件事抛开,不要再去想它
了。”
“妈妈,”江雁容惊惶的说:“你是什么意思?”
“忘掉康南,再也不要去理他了!”江太太一字一字的说。
“妈妈!”江雁容狐疑的望著江太太:“你变了卦!”
“雁容,听妈妈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爱可以代替母爱。妈妈是为了你好,不要去追究
原因,保留你脑子里那个美好的初恋的印象吧,再追究下去,你就会发现美的变成丑的
了。”
“妈妈,你是什么意思?你见到康南了?”江雁容紧张的问,脸色又变白了。“是
的,”江太太慢吞吞的说:“我见到康南了。”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一定要听吗?雁容?”江太太仍然慢吞吞的说:“我见到了他,他告诉我,他根本
无意于娶你。而且还劝你不要爱他!雁容,他没有爱上你,是你爱上他!”
“不!不!不!”江雁容喊,泪水迷□了视线:“他不会这样说,他不能这样说!”
“他确实这样说的!你应该相信我,妈妈不会欺骗你!雁容,他是个懦夫!他不敢负责任!
他说他从没有要娶你,从没有想要你!雁容,他毫无诚意,他只是玩弄你!”
“不!不!不!”江雁容大声喊。
“我今天去,只要他对我说:他爱你,他要你,我就会把你交给他。但他却说他没有意
思要娶你,雁容,你受骗了,你太年轻!我绝没有造谣,你可以去质问他!现在,把他忘掉
吧,他不值得你爱!”“不!不!不!”江雁容喊著,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从没有一个时
候,她觉得这样心碎,这样痛恨,她捶著枕头,受辱的感觉使她血脉偾张。她相信江太太的
话,因为江太太从没说过谎。她咬住嘴唇,直到嘴唇流血,在这一刻,她真想撕碎康南!她
再也没想到康南会这样不负责任,竟说出无意娶她的话!那么,这么久刻骨铭心的恋爱都成
了笑话!这是什么样的男人!这世界多么可怕!她哭著喊:“我为什么不死,我为什么不
死!”江太太俯下身来,揽住了她的头。窗外32/50
“雁容,哭吧,”她温柔的说:“这一哭,希望像开刀一样,能割去你这个恋爱的毒
瘤。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次,然后再也不要去想它了。”“妈妈哦!妈妈哦!”江雁容紧
紧的抱住母亲,像个溺水的人抓著一块浮木一样。“妈妈哦!”
江太太爱怜的抚摸著她的短发,感到鼻中酸楚。
“傻孩子!傻雁容!你为什么不信任母亲?如果一开始你就把你的恋爱告诉我,让我帮
助你拿一点主意,你又怎么会让他欺骗这么久呢?好了,别哭了。雁容,忘掉这件事吧!”
“哦,”雁容哭著说:“我怎么忘得掉?我怎么能忘掉!”
“雁容,”江太太忽然紧张了起来。“告诉我,他有没有和你发生肉体关系?”江雁容
猛烈的摇摇头。江太太放下心来,叹了口长气说:“还算好!”“妈妈,”江雁容摇著头
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哦,他怎么能这样卑鄙!”她咬紧牙齿,捶著枕头说:“我
真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她又哭又叫,足足闹了半小时,终于被疲倦所征服了,她的头在剧烈的痛著,但是心痛
得更厉害。她软弱的躺在床上,不再哭也不说话,眼睛茫然的望著窗子,和窗外黑暗的世
界。在外表上,她是平静了。但,在内心,却如沸水般翻腾著。“我用全心爱过你,康
南,”她心里反复的说著:“现在我用全心来恨你!看著吧!我要报复的,我要报复的!”
她虚弱的抬头,希望自己能马上恢复体力,她要去痛骂他,去质问他,甚至于去杀掉他!但
她的头昏沉得更厉害,四肢没有一点力气,被衰弱所折倒,她又热泪盈眶了。“上帝,”她
胡乱的想著:“如果祢真存在,为什么不让我好好的活又不让我死?这是什么世界?什么世
界?”眼泪已干,她绝望的闭上眼睛,咬紧嘴唇。三天之后,江雁容仍然是苍白憔悴而虚弱
的,但她坚持要去见一次康南,坚持要去责问他,痛骂他,她抓住江太太的手说:“妈妈,
这是最后一次见他,我不出这一口气永不能获得平静,妈妈,让我去!”江太太摇头,但
是,站在一边的江仰止说:“好吧,让她去吧,不见这一次她不会死心的!”
“等你身体好一点的时候。”江太太说。
“不!我无法忍耐!”江太太不得已,只得叫江麟送江雁容去。但,背著江雁容,她吩
咐江麟要在一边监视他们,并限定半小时就要回来。她不放心的对江雁容说:“只怕你一见
他,又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了!记住,这个人是条毒蛇,你可以去骂他,但再也不要听
信他的任何一句话!”江雁容点点头,和江麟上了三轮车。在车上,江雁容对江麟说:“我
要单独见他,你在校园等我,行不行?”
“妈妈要我……”江麟不安的说。
“请你!”“好吧!”江麟同情的看了姐姐一眼,接著说:“不过,你不要再受他的
骗!姐姐,他绝对不爱你,告诉你,如果我的女朋友为我而自杀,那么,刀搁在我脖子上我
也要去看她的!他爱你,他会知道你自杀而不来看你吗?”
“你是对的,我现在梦已经醒了!”江雁容说:“我只要问他,他的良心何在?”当江
雁容敲著康南的门的时候,康南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清晨直到深夜。江太太犀利的话一
直荡在他的耳边,是的,真正的爱是什么?为了爱江雁容,所以他必须撤退?他没有资格爱
江雁容,他不能妨碍江雁容的幸福!是的,这都是真理!都是对的!他应该为她牺牲,那怕
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但,江雁容离开他是不是真能得到幸福呢?谁能保证?他的思想紊
乱而矛盾,他渴望见到她,但他没有资格去探访,他只能在屋里和自己挣扎搏斗。他不知道
江太太回去后和江雁容怎么说,但他知道一个事实,雁容已经离开他了,他再也不能得到她
了!“假如你真得到幸福,一切都值得!如果你不能呢?我这又是何苦?”他愤愤的击著桌
子,也击著他自己的命运。
敲门声传来,他打开了门,立即感到一阵晕眩。江雁容站在那儿,苍白、瘦弱,而憔
悴。他先稳定了自己,然后把她拉进来,关上房门。她的憔悴使他吃惊,那样子就像一根小
指头就可以把她推倒。但她的脸色愤怒严肃,黑眼睛里冒著疯狂的火焰,康南感到这火焰可
以烧熔任何一样东西。他推了张椅子给她,她立即身不由主的倒进椅子里,康南转开头,掩
饰涌进眼眶里的泪水,颤声说:
“雁容,好了吗?”江雁容定定的注视著他,一语不发,半天后才咬著牙说:
“康南,你好……”才说了这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哽塞住了,眼泪冲进了眼眶里,好一
会,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的说:“康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大光明的人,
谁知道你是个卑鄙无耻的魔鬼!”
康南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发黑。江雁容满脸泪痕,继续说:“你告诉我母亲,你根本
没意思要娶我!康南,你玩弄我的感情,你居然忍心欺骗我,你的良心呢?你……”她哽塞
住,说不出话来,脸色益形苍白。康南冲到她身前,抓住她的手,蹲伏在她的脚前。她的手
冷得像块冰,浑身剧烈的颤抖著,他的手才接触到她,她就迅速的抽出手去,厉声说:
“不许你碰我!”然后,她泪眼迷离的望著他的脸,举起手来,用力对他的脸打了一个
耳光。康南怔了一下,一把拉住她的手,把江太太临走时警告他的话全抛在脑后,愤怒的
说:“我没说过无意娶你!”“你说过,你一定说过!妈妈从不会无中生有!”她痛苦的摇
著头,含泪的眼睛像两颗透过水雾的寒星,带著无尽的哀伤和怨恨注视著他,这把他折倒
了,他急切的说:
“你相信我会这样说?我只说过我自知没资格娶你,我说过我并没有要占有你……”
“这又有什么不同!”“这是不同的,你母亲认为我占有你是一种私欲,真正爱你就该
离开你,让你能找到幸福,否则是我毁你,是我害你,你懂吗?我不管世界上任何一切,我
只要你幸福!离开你对我说是牺牲,这么久以来你还不了解我?如果连你都在误会我在欺骗
你,玩弄你,我还能希望这世界上有谁能了解我!好吧!雁容,你恨我,我知道,继续恨
吧,如果恨我而能带给你幸福的话!你母亲措辞太厉害,她逼得我非说出不占有你的话,但
是我说不占有你并不是不爱你!我如果真存心玩弄你,这么久以来,发乎情,止乎礼,我有
没有侵犯你一分一毫?雁容,假如我说了我无意娶你,我不要你……或任何不负责任的话,
我就马上死!”他握紧了那只小小的冰冷的手,激动和难过使他满盈热泪,他转开头,费力
的说:“随你怎么想吧!雁容,随你怎么想!”
江雁容看著他,泪珠停在睫毛上,她思索著,重新衡量著这件事情。康南拿出一支烟,
好不容易点著了火,他郁闷的吸了一大口,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竭力想平静自己,四十几
岁的人了,似乎不应该如此激动,对窗外喷了一口烟,他低声说:“我除了口头上喊的爱情
之外,能给你什么!这是你母亲说的话,是的,我一无所有,除了这颗心,现在,你也轻视
这颗心了!我不能保证你舒适的生活,我不配有你!我不配,我不配,你懂吗?”“康南,
你明明知道我的幸福悬在你身上,你还准备离开我!你明知没有你的日子是一连串的黑暗和
绝望,你明知道我不是世俗的追求安适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不敢对我母亲说:‘我爱她!我
要她!我要定了她!’你真的那么懦弱?你真是个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
康南迅速的车转身子来面对著她。
“我错了,我不敢说,我以为我没资格说,现在我明白了!”他走到江雁容身边,蹲下
来望著她:“你打我吧!我真该死!”
他们对望著,然后,江雁容哭著倒进了他的怀里,康南猛烈的吻著她,她的眼睛、眉
毛、面颊,和嘴唇,他搂住她,抱紧了她,在她耳边喃喃的说:
“我认清了,让一切反对的力量都来吧,让一切的打击都来吧,我要定了你!”他们拥
抱著,江雁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抽搐颤抖,苍白的脸上泪痕狼藉,康南捧住她的脸,注视
她消瘦的面颊和憔悴的眼睛,感到不能抑制的痛心,眼泪涌出了他的眼眶,他紧紧的把她的
头压在自己的胸前,深深的颤栗起来。
“想想看,我差点失去你!你母亲禁止我探视你,你……怎么那么傻?怎么要做这种傻
事?”他吻她的头发:“身体还没好,是不是?很难过吗?”
“身体上的难过有限,心里才是真正的难过。”
“还恨我?”
她望著他。“是的,恨你没勇气!”
康南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结过婚,如果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你再看看我有没有勇
气。”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他们同时惊觉到是谁来了,江雁容还来不及从康南怀里
站起来,门立即被推开了。江太太站在门口,望著江雁容和康南的情形,气得脸色发白,她
冷笑了一声:“哼,我就猜到是这个局面,小麟呢?”
“在校园里。”江雁容怯怯的说,离开了康南的怀抱。
江太太走进来,关上房门,轻蔑而生气的望著江雁容说:
“你说来骂他,责备他,现在你在这里做什么!”
“妈妈!”江雁容不安的叫了一声,低下了头。
“康先生,你造的孽还不够?”江太太逼视著康南:“你说过无意娶她……”“江太
太!”康南严肃的说:“我不是这样说的,我只是说如果她离开我能得到幸福,我无意占有
她!可是,现在我愿向您保证我能给她幸福,请求您允许我们结婚!”
江太太愕然的看著康南,这个变化是她未曾料及的。一开始,从江雁容服毒自杀,到她
供出和康南的恋爱,江太太就自觉卷进一个可怕的狂澜中。她只有一个坚定的思想,这个恋
爱是反常的,是违背情理的,也是病态而不自然的。她了解江雁容是个爱幻想的孩子,她一
定把自己的幻想塑成一个偶像,而把这偶像和康南糅和在一起,然后盲目的爱上这个自己的
幻像。而康南也一定是个无行败德的男老师,利用雁容的弱点而轻易的攫取了这颗少女的
心。所以,她坚定的认为自己要把江雁容救出来,一定要救出来,等到和康南见了面,她更
加肯定,觉得康南言辞闪烁,显然并没有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娶江雁容的决心。于是她对于
挽救雁容有了把握,断定康南绝对不敢硬干,绝对不会有诚意娶雁容,这种四十几岁的男人
她看多了,知道他们只会玩弄女孩子而不愿负担起家庭的责任,尤其要付出相当代价的时
候。康南开口求婚使她大感诧异,接著,愤怒就从心底升了起来。哦,这是个多么不自量力
的男人,有过妻子,年过四十,竟想娶尚未成人的小雁容!她不是个势利的母亲,但她看不
起康南,她断定雁容跟著他绝不会幸福。望了康南好一会儿,她冷冷的笑著说:“怎么语气
又变了?”她转过头,对江雁容冷冰冰的讽刺著说:“雁容,你怎么样哀求得他肯要你
的?”窗外33/50
“哦,妈妈。”江雁容说,脸色更加苍白了。
“江太太,”看到江太太折磨雁容使康南愤怒,他坚定的说:“请相信我爱江雁容的诚
意,请允许我和她结婚,我绝对尽我有生之年来照料她,爱护她!我说这话没有一丝勉强,
以前我怕我配不上她……”“现在你觉得配得上她了?”江太太问。
康南的脸红了,他停了一下说:
“或者大家都认为配不上,但是,只要雁容认为配得上,我就顾不了其他了!”江太太
打量著康南,后者挺然而立,有种挑战的意味,这使江太太更加愤怒。转过身来,她锐利的
望著江雁容,严厉的说:“你要嫁这个人,是不是?”
江雁容低下头去。“说话呀!”江太太逼著:“是不是?”
“哦,妈妈,”江雁容扫了母亲一眼,轻轻的说:“如果妈妈答应。”“假如我不答应
呢?”江太太问。
江雁容低头不语,过了半天,才轻声说:
“妈妈说过不干涉我的婚姻。”
“好,我是说过,那么你决心嫁他了?”
江雁容不说话。江太太怒冲冲的转向康南。
“你真有诚意娶雁容?”
“是的。”“你能保证雁容的幸福?保证她不受苦?”
康南望了江雁容一眼。“我保证。”他说。
“好,那么,三天之内你写一张书面的求婚信给雁容的爸爸和我,上面要写明你保证她
以后绝不受苦,绝对幸福。如果三天之内你的信不来,一切就作罢论。信写了之后,你要对
这信负全责,假如将来雁容有一丁点儿的不是,我就唯你是问!”康南看著那在愤怒中却依
然运用著思想的江太太,知道自己碰到了一个极强的人物。要保证一个人的未来几乎是不可
能的,谁能预测命运?谁又能全权安排他的未来?他又望了江雁容一眼,后者正静静的看看
他,眼睛里有著单纯的信赖和固执的深情,就这么一眼相触,他就感到一阵痉挛,他立即明
白,现在不是她离不离得开他的问题,而是他根本离不开她!他点点头,坚定的望著江太
太:
“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信寄上!”
江太太锐利的看著康南,几乎穿过他的身子,看进他的内心里去。她不相信这个男人,
更不相信一个中年男人会对一个小女孩动真情。山盟海誓,不顾一切的恋爱是属于年轻人
的,度过中年之后的人,感情也都滑入一条平稳的槽,揆之情理,大都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
动了。难道这个男人竟真的为雁容动了情?她打量他,不相信自己几十年阅人的经验会有错
误,康南的表情坚定稳重,她简直无法看透他。“这是个狡猾而厉害的人物,”她想,直觉
的感到面前这个人是她的一个大敌,也是一只兀鹰,正虎视眈眈的觊觎著像只小雏鸡般的雁
容。母性的警觉使她悚然而惊,无论如何,她要保护她的雁容,就像母亲佑护她的小鸡一
般。她昂著头,已准备张开她的翅膀,护住雁容,来和这只兀鹰作战。
“好!”她咬咬牙说:“我们等你的信来再说!雁容,现在跟我回去!在信来之前,不
许到这儿来!”
江雁容默默的望了康南一眼,依然是那么信赖,那么深情,引起康南内心一股强烈的冲
击力。他回望了她一眼,尽量用眼睛告诉她:“你放心,我可以不要全世界,但是要定了
你!”他看出江雁容了解了他,她脸上掠过一层欣慰的光采,然后跟著江太太走出了房间。
带著江雁容,找到了江麟,他们坐上三轮车回家,江太太自信的说:“雁容,我向你打
包票,康南绝不敢写这封信,你趁早对这个人死心吧!”
江雁容一语不发,江太太转过头去看她。她苍白的小脸焕发著光采,眼睛里有著坚定的
信任。那两颗闪亮的眸子似乎带著一丝对母亲的自信的轻蔑,在那儿柔和的说:“他会写
的!他会写的!”接著而来的三天,对江太太来说,是极其不安的,她虽相信康南不敢写这
封信,但,假如他真写了,难道她也真的就把雁容嫁给他吗?如果再反悔不嫁,又违背了信
用,而她向来是言出必行的!和江太太正相反,江雁容却显得极平静,她安静的期待著康南
的信,而她知道,这封信是一定会来的!
这是整个家庭的低潮时期,江家被一片晦暗的浓雾所笼罩著,连爱笑爱闹的江麟都沉默
了,爱撒娇的雁若也静静的躲在一边,敏感的觉得有大风暴即将来临。江仰止的大著作已停
顿了,整天背负著两只手在房里踱来踱去,一面叹气摇头。对于处理这种事情,他自觉是个
低能,因此,他全由江太太去应付。不过,近来,从雁容服毒,使他几至于失去这个女儿,
到紧接著发现这个女儿的心已流落在外,让江仰止憬然而悟,感到几十年来,他实在太忽略
这个女儿了。江太太看了江雁容的一本杂记,实际上等于一本片段的日记,这之中记载了她
和康南恋爱的经过,也记载了她在家庭中受到的冷落和她那份追求情感生活的渴望。这本东
西江仰止也看了,他不能不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江雁容,多么奇怪,十几年的父女,他这才
发现他以前竟完全不了解江雁容!那些坦白的记载提醒了他的偏爱江麟,也提醒了他是个失
职的父亲。那些哀伤的句子和强烈的感情使他感到愧疚和难过,尤其,他发现了自己竟如此
深爱江雁容!深爱这个心已经离弃了父母的女儿。他觉得江雁容的爱上康南,只是因为缺乏
了父母的爱,而盲目的抓住一个使她能获得少许温情的人,这更加使他感到江雁容的可爱和
可怜。他知道自己有救助江雁容的责任,他想弥补自己造成的一份过失,再给予她那份父
爱。但,他立即发现,他竟不知如何做才能让江雁容了解,他竟不会表达他的感情和思想,
甚至于不会和江雁容谈话!江太太总是对他说:“你是做爸爸的,你劝劝她呀!让她不要那
么傻,去上康南的当!”怎么劝呢,他茫然了。他向来拙于谈话,他的谈话只有两种,一种
是教训人,一种是发表演说。要不然,就是轻轻松松的开开玩笑。让他用感情去说服一个女
孩子,他实在没有这份本领。在他们等信的第三天早上,江仰止决心和江雁容谈谈。他把江
雁容叫过来,很希望能轻松而诚恳的告诉江雁容,父母如何爱她,要她留在这个温暖的家
里,不要再盲目的被人所欺骗。可是,他还没开口,江雁容就以一副忍耐的,被动的,准备
挨骂的眼色看著他。在这种眼色后面,江仰止还能体会出一种反叛性,和一种固执的倔强。
叹了口气,江仰止只能温柔的问:“雁容,你到底爱康南一些什么地方?听妈妈说,他并不
漂亮,也不潇洒,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江雁容垂下眼睛,然后,轻轻的说:
“爸爸,爱情发生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也无法解释的。爸爸,你不会用世
俗的眼光来衡量爱情吧!”“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份爱情是不合常理的,是会遭到别人
攻击的?”“我不能管别人,”江雁容倔强的说:“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是
不是?人是为自己而活著,不是为别人而活著,是不是?”“不,你不懂,人也要为别人而
活!人是不能脱离这个社会的,当全世界都指摘你的时候,你不会活得很快乐。而且,人不
能只凭爱情生活,你还会需要很多东西,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和朋友!”“如果这些人
因为我爱上了康南而离弃我,那不是我的过失。爸爸!”江雁容固执的说。
“这不是谁的过失的问题,而是事实问题,造成孤立的事实后,你会发现痛苦超过你所
想像的!”
“我并不要孤立,如果大家逼我孤立,我就只好孤立!”江雁容说,眼睛里已充满了泪
水。
“雁容,”江仰止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把眼界放宽一点,你会发现世界上的男人多得
很……”
“爸爸,”江雁容打断了他,鲁莽的说:“世界上的女人也多得很,你怎么单单娶了妈
妈?”
江仰止哑然无言,半天后才说:
“你如果坚持这么做,你就一点都不顾虑你会伤了父母的心?”江雁容满眼泪水,她低
下头,猛然醒悟,以父母和康南相提并论,她是如此偏向于康南!在她心里,属于父母的地
位原只这么狭小!十九年的爱护养育,却敌不住康南的吸引力!她把父母和康南放在她心里
的天平上,诧异的发现康南的那一端竟重了那么多!是的,她是个不孝的孩子,难怪江太太
总感慨著养儿女的无用,十九年来的抚养,她羽毛未丰,已经想振翅离巢了。望著父亲斑白
的头发,和少见的,伤感的脸色,她竟不肯说出放弃康南的话。她哀求的望了父亲一眼,低
低的说:“爸爸,我不好,你们原谅我吧!我知道不该伤了你们的心,但是,要不然我的心
就将碎成粉末!”她哭了,逃开了父亲,钻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江仰止看著她的背影,觉得眼中酸涩。孩子长成了,有他们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他们就
不再属于父母了。儿女可以不顾虑是否伤了父母的心,但做父母的,又怎忍让儿女的心碎成
粉末?他感到自己的心意动摇,主要的,他发现江雁容内在的东西越多,他就越加深爱这个
女儿。这变成他心中的一股压力,使他不忍也不能看到她痛苦挣扎。
江太太走进来,问:“怎么样?你劝了她吗?”
江仰止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她已经一往情深了,我们的力量已太小了。”
“是吗?”江太太挺起了背脊:“你看吧!不顾一切,我要阻止这件事!首先,我算定
他不敢写那封信!他是个小人,他不会把一张追求学生的字据落在我手里,也不敢负责任!
你看吧!”但是,下午三点钟,信准时寄到了。江仰止打开来细看,字迹劲健有力,文笔清
丽优雅,辞句谦恭恳切,全信竟无懈可击!他的求婚看来是真切的,对江雁容的情感也颇真
挚。江仰止看完,把信递给江太太,叹口气说:
“这个人人品姑且不论,才华确实很高。”
江太太狠狠的盯了江仰止一眼,生气的说:窗外34/50
“什么才华!会写几句诗词对仗的玩意,这在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几乎人人能写!”看
完信,她为自己的判断错误而生气,厉声说:“雁容,过来!”
事实上,江雁容根本就站在她旁边,她冷冷的看著江雁容说:“好,康南的求婚信已经
来了,我曾经答应过不干涉你的婚姻,现在,你是不是决定嫁给这个人?”
江雁容在江太太的盛气下有些瑟缩,但她知道现在不是畏缩的时候,她望著榻榻米,轻
轻的点了两下头。
“好!”江太太咬咬牙:“既然你已经认定了嫁他,我就守信不干涉你,你去通知康
南,叫他一个月之内把你娶过去,不过,记住,从此你算是和江家脱离了关系!以后你不许
承认是江仰止的女儿,也永远不许再走进我的家门!”
“哦,妈妈!”江雁容低喊,抬头望著江太太,乞求的说:“不!妈妈,别做得那么
绝!”
“我的话已经完了,你只有在家庭和康南中选一条路,要不然和康南断绝,要不然和家
庭断绝!”
“不!妈妈!不!”江雁容哀求的抓住母亲的袖子,泪水盈眶。“不要这样,妈妈!”
“你希望怎么样?嫁给康南,让人人都知道江仰止有一个康南那样的女婿?哼?雁容,
你也未免太打如意算盘了。假如你珍惜这个家,假如你还爱爸爸妈妈和你的弟弟妹妹,你就
和康南断绝!”“不!”江雁容摇著头,泪如雨下:“我不能!我不能!”
“雁容,”江仰止插进来说:“想想看,你有个很好的家,爸爸妈妈都爱你,弟弟妹妹
也舍不得你离开,想想看,十九年的恩情,你是不是这么容易斩断?如果你回到爸爸妈妈的
怀抱里来,我相信,半年内你就会忘了康南……”
“不!不!不!”江雁容绝望的摇著她的头。
“好!”江太太气极了,这就是抚育儿女的好处!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对这个家的温
情竟这样少!父母弟妹加起来,还敌不过一个康南!“好!”她颤声说:“你滚吧!叫康南
马上把你娶过去,我不想再见到你!就算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去通知康南,一个月之内不迎
娶就作罢论!现在,从我面前滚开吧!”“哦,妈妈。哦,妈妈!不要!”江雁容哭著喊,
跪倒在江太太脚前,双手抓紧了江太太的旗袍下摆,把面颊紧挨在江太太的腿上。“妈妈,
妈妈!”
江太太俯头看著江雁容,一线希望又从心底萌起,她抚摩著江雁容的头发,鼻子里酸酸
的。
“雁容,”她柔声说:“再想想,你舍得离开这个家?连那只小白猫,都是你亲手喂大
的,后院里的茑萝,还是你读初二那年从学校里弄回来的种子……就算你对父母没有感情,
你对这些也一无留恋吗?雁若跟你睡惯了,到现在还要揽住你的脖子睡,她夜里总是怕黑,
有了你才觉得安全……这些,你都不顾了?”“妈妈!哦,妈妈!”江雁容喊。
“你舍不得?是不是?好孩子,告诉妈妈,你愿意留下来,愿意和康南断绝!爸爸妈妈
也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你,让我们再重新开始,重新过一段新生活,好不好?来,说,你愿意
和康南断绝!”“哦,妈妈,”江雁容断断续续的说:“别逼我,妈妈,我做不到!妈妈
哦!”她摇著头,泪水弄了江太太一身。
“好,”江太太的背脊又挺直了:“妈妈这样对你说,都不能让你转变!那么,起来
吧!去嫁给康南去!以后永远不要叫我做妈妈!我白养了你,白带了你!滚!”她把腿从江
雁容手臂里拔出来,毅然的抬抬头,走到里面去了。
失去了倚靠,江雁容倒在地下,把头埋在手腕里,哭著低声喊:“上帝哦,我宁愿
死!”
江仰止走过去,眼角是湿润的。他托起江雁容的头,江雁容那对充满了泪的眼睛正哀求
的看著他。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感慨的念了两句:“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
心!”然后,他站起身,跄踉的走开说:“起来吧!雁容,做爸爸的答应你和他结婚了!”
窗外35/5013
康南在他的小屋里生起了一个炭炉子,架上一口锅,正在炒著一个菜,菜香弥漫了整间
屋子。他看看靠在椅子里的江雁容,她正沉思著什么,脸上的神情十分寥落。
“来,让你看看我的手艺,”康南微笑著说:“以前在湖南的时候,每到请客,我就亲
自下厨,炒菜是一种艺术。”
江雁容仍然沉思著,黑眼睛看起来毫无生气。康南走过去,用手臂支在椅背上,在她额
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俯视著她:“想什么?”江雁容醒了过来,勉强的笑了笑,眨眨眼睛。
“你娶了我之后会不会后悔?”
“你怎么想的?”“我什么都不会,炒菜烧饭,甚至洗不干净一条小手帕,你会发现我
是个很无能的笨妻子!”
“让我伺候你!你会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妻子!让我为你做一切的事,我高兴做,只要是
为你!”
江雁容笑笑,又叹了口气:
“婚事准备得怎么样?越快越好,我怕妈妈会变卦!”“房子已经租定了,剩下的工作
是买家具,填结婚证书,和做衣服。”“还做什么衣服,公证结婚简单极了!”江雁容望著
窗外,又叹了口气。康南把菜装出来,放在桌子上。望著江雁容。
“怎么了?”“有点难过,”江雁容说,眼睛里升起一团雾气。“康南,你会好好待
我?为了你,我抛弃了十九年的家,断绝了父母弟妹和一切原有的社会关系。等我跟你结了
婚,我就只有你了!”康南捧住她的脸,看著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嘴角浮著个无奈
的,可怜兮兮的微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女孩子终于要属于他了,完完全全的属于他。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抛弃家庭来奔向他,她那种火一般的固执的热情使他感
动,她那蚕丝般细韧的感情把他包得紧紧的。他温柔的吻她。“小雁容,请相信我。”他再
吻她,“我爱你,”他轻声说:“爱得发狂。”他的嘴唇轻触著她的头发,她像个小羊般依
偎在他胸前,他可以听到她的心的跳动,柔和细致,和她的人一样。他们依偎了一会儿,她
推开他,振作起来说:
“来,让我尝尝你炒的菜!”
他们开始吃饭,她望著他笑。
“笑什么?”他问。“你会做许多女人的事。”她说。
他也笑了。“将来结了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都可以帮你做。”她沉默了一会儿,皱
皱眉。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我有点心惊肉跳,我觉得,我们的事还有变化。”“不至
于了吧,一切都已经定了!”康南说,但他自己也感到一阵不安,他向来很怕江雁容的“预
感”。“今天下午两点钟,我的堂弟和一个最好的朋友要从台南赶来,帮忙筹备婚事。”
“那个朋友就是你提过的罗亚文?”江雁容问。
“是的。”罗亚文本是康南在大陆时的学生,在台湾相遇,适逢罗亚文穷病交迫,康南
帮助了他。为他治好了肺病,又供给学费使他完成大学教育。所以,罗亚文对于康南是极崇
拜也极感激的。“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康平。”“好吧,我等他们来。”江雁容说。
“我弟弟写信来,要我代他向大嫂致意。”
“大嫂?”“就是你呀!”江雁容蓦的脸红了。吃过了饭,他们开始计划婚礼的一切,
江雁容说:
“我爸爸妈妈都不会参加的。但是我还没有到法定年龄,必须爸爸在婚书上签字,我不
认为他会肯签。”
“既然已经答应你结婚,想必不会在婚书上为难吧!”康南说。江雁容看著窗外的天,
脸上忧思重重。
“我右眼跳,主什么?”她问。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康南说,接著说:“别迷信了吧!一点意义都没有!”但
是,江雁容的不安影响了他。他也模糊的感到一层阴影正对他们笼罩过来。
两点钟,罗亚文和康平来了。康平年纪很轻,大约只有二十几岁,英俊漂亮,却有点现
腆畏羞。罗亚文年约三十,看起来是个极聪明而理智的男人。他们以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江
雁容,使江雁容觉得脸红,罗亚文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给人一种亲切感。“没想到江小姐
这么年轻!”他说。
江雁容的脸更红了,康南也微微感到一阵不安。然后他们开始计划婚事,江雁容显得极
不安,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走出了康南的房间,她奇怪的看了看天,远处正有一块乌
云移过来。“是我命运上的吗?”她茫然自问:“希望不是!老天,饶了我吧!”回到家
里,一切如常,江太太不理她,江仰止在书房中叹气。只有江雁若和她打招呼,告诉她周雅
安和程心雯来看过她,向她辞行,她们坐夜车到台南成大去注册了。
“去了两个好朋友,”她想。“我更孤独了。”
以后半个月,一切平静极了。江仰止又埋在他的著作里,江太太整天出门,在家的时候
就沉默不语。一切平静得使人窒息。江雁容成了最自由的人,没有任何人过问她的行动。她
几乎天天到康南那儿去,她和康平罗亚文也混熟了,发现他们都是极平易近人的青年。他们
积极的准备婚事,康平已戏呼她大嫂,而罗亚文也经常师母长师母短的开她的玩笑了。只有
在这儿,她能感到几分欢乐和春天的气息,一回到家里,她的笑容就冻结在冰冷的气氛中。
这天,她从康南那儿回来,江太太正等著她。
“雁容!”她喊。“妈妈!”江雁容走过去,敏感到有问题了。她抢先一步说:“我们
已经选定九月十五日结婚。”
江太太上上下下的看著她,然后冷冰冰的说:
“收回这个日期,我不允许你们结婚!”
像是晴天中的一个霹雳,江雁容立即被震昏了头。她愕然的看著江太太,感到江太太变
得那么高大,自己正被掌握在她手中,她恐惧的想,自己是没有力量翻出她的掌心的,正像
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一样。她嗫嚅的说:
“爸爸已经答应了的!”
“要结婚你去结婚吧,”江太太说:“我们不能签字,要不然,等到你自己满了法定年
龄再结婚,反正你们相爱得这么深,也不在乎再等一年多,是不是?你们就等著吧!我不干
涉你的婚姻,但我也绝不同意你这个婚姻,明白吗?去吧!一年多并不长,对你对他,也都
是个考验,我想,你总不至于急得马上要结婚吧?”江雁容望著江太太,她知道她没有办法
改变江太太的主意。是的,一年多并不长。只是,这一年多是不是另藏著些东西?它绝不会
像表面那样平静。但,她又能怎样呢?江太太的意志是不容反叛的!她跄踉的退出房间,知
道自己必须接受这安排,不管这后面还有什么。
当江雁容带著这消息去看康南的时候,康南上课去了,罗亚文正在他房间里。江雁容把
婚礼必须延到一年后的事告诉罗亚文,罗亚文沉思了一段长时间,忽然望著江雁容说:
“江小姐,我有一种感觉,你不属于康南!”
江雁容看著他,觉得他有一种超凡的智慧和颖悟力,而且,他显然是个懂得感情生活的
人。
“就是到了一年后,”罗亚文说:“阻力依然不会减少!你母亲又会有新的办法来阻止
了。”他望著她叹了口气。“你和康南只是一对有情人,但不是一对有缘人,有的时候,我
们是没有办法支配命运的!你觉得对吗?”
江雁容茫然的坐著,罗亚文笑笑说:
“既然你们不结婚,我也要赶回台南去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江小姐,如果我
是你,我就放弃了!”
“你是什么意思?”江雁容问。
“这道伤口已经划得很深了,再下去,只有让它划得更深。”罗亚文说,诚恳的望著江
雁容:“你自己觉得你有希望跟他结合吗?”他摇摇头:“太渺茫了。”
是的,太渺茫了,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江雁容才更加感到这希望的渺茫。江太太的态度
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用无限的温柔和母爱来包围住江雁容,在江雁容面前,她绝
口不提康南。同时对她亦步亦趋的跟随著,无形中也限制了她去探访康南。她发现,她等于
被母亲软禁了。在几度和康南偷偷见面之后,江太太忽然给江雁容一个命令,在她满二十岁
之前,不许她和康南见面!否则,江太太要具状告康南引诱未成年少女。江雁容屈服了,她
在家里蛰居下来,一天一天的捱著日子,等待二十岁的来临。
生活变得如此的寂寞空虚和烦躁,江雁容迅速的憔悴下去,也委顿了下去。对于母亲,
她开始充满了恨意。江太太的感觉是敏锐的,她立即觉出了江雁容对她的仇恨。这些日子以
来,她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眼望著江雁容,一朵她所培育出来的小花,
那么稚嫩、娇弱,却要被康南那个老狐狸所攀折,这使她觉得要发狂。为江雁容著想,无论
如何,跟著康南绝不会幸福。雁容是个太爱幻想的孩子,以为“爱情”是人生的一切,殊不
知除了爱情之外,生存的条件还有那么多!她不能想像雁容嫁给康南之后的生活,在所有人
的鄙视下,在贫穷的压迫下,伴著一个年已半百的老头,那会是一种多么悲惨的生活。她现
在被爱情弄昏了头,满脑子绮丽的梦想,一旦婚后,在生活的折磨下,她还有心情来谈情说
爱吗?江太太想起她自己,为了爱情至上而下嫁一贫如洗的江仰止,此后二十年的生活中,
她每日为了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发愁,为三餐不继忧心,为前途茫茫困扰,为做不完的家务
所压迫……爱情,爱情又在那里?但是,这些话江雁容是不会了解的,当她对江雁容说起这
些,江雁容只会以鄙夷的眼光望著她,好像她是个金钱至上的凡夫俗子!然后以充满信心的
声音说:“妈妈,只要有爱情,贫穷不当一回事!”
是的,只要有爱情,贫穷不当一回事,社会的抨击不当一回事,亲友的嘲笑也不当一回
事!可是,她怎能了解日久天长,这些都成了磨损爱情的最大因素!等到爱情真被磨损得黯
然无光,剩下的日子就只有贫穷、孤独、指责,和困苦了!到那时再想拔步抽身就来不及
了!江太太不能看著江雁容陷到那个地步,她明知如果江雁容嫁给康南,那一天是一定会来
临的!但是,要救这孩子竟如此困难,她在江雁容的眼睛里看出仇恨。“为了爱她,我才这
么做,但我换得的只是仇恨!可是,我不能撒手不管,不能等著事实去教训她,因为我是母
亲!”当著人前,江太太显得坚强冷静,背著人后,她的心在流血。“为了救雁容,我可以
不择手段,那怕她恨我!只希望若干年后,当她也长大了,体验过了人生,看够了世界,那
时候,她能了解我为她做了些什么!”她想著,虽然每当江雁容以怨恨的眼光看她一眼,她
就觉得自己的心被猛抽了一下,但她仍然咬著牙去安排一切。有的时候,看到江雁容那冷漠
的小脸,她就真想随江雁容去,让她自己去投进火坑里。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那么做,因为
她是母亲,孩子的一生握在她的手里!“母爱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竟然不能不爱她!”她
想著,感到泫然欲涕。短短的几十天,她好像已经老了几十年了。江雁容更加苍白了,她的
脸上失去了欢笑,黑眼睛里终日冷冷的发射著仇恨的光。她变得沉默而消极,每日除了斜倚
窗前,对著窗外的青天白云发呆之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做,看起来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
鸟。窗外36/50
“这样不行!这样她会生病的!”江太太想,那份蠢动在她心头的母爱又迫著她另想办
法。她感到她正像只母猫,衔著她的小猫,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能安全。
没多久,江雁容发现家里热闹起来了,许多江仰止的学生,和学生的朋友,开始川流不
息的出入江家。江麟和江雁若都卷进了这批青年中,并且把江雁容拉了进去,他们打桥牌,
做游戏,看电影……这些年轻人带来了欢笑,也带来了一份年轻人的活力。家庭中的空气很
快的改观了,日日高朋满座,笑闹不绝,江麟称家里作“青年俱乐部”。江雁容冷眼看著这
些,心中感叹著:“妈妈,你白费力气!”可是,她也跟著这些青年笑闹,她和他们玩,和
他们谈笑,甚至于跟他们约会、跳舞。她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这些人是母亲选择的,好
吧,管你是谁,玩吧!如果得不到康南,那么,任何男孩子还不都是一样!于是,表面上,
她有了欢笑。应酬和约会使她忙不过来。但,深夜里,她躺在床上流泪,低低的喊:“康
南!康南!”和这些年轻人同时而来的,是亲友们的谏劝。曾经吞洋火头自杀的舅舅把年轻
时的恋爱一桩桩搬了出来,以证明爱情的短暂和不可靠。一个旧式思想的老姑姑竟晓以大
义,婚姻应听从父母之命,要相信老年人的眼光。一个爸爸的朋友,向来自命开明,居然以
“年龄相差太远,两性不能调谐”为理由来说服江雁容,弄得她面红耳赤,瞠目结舌。……
于是,江雁容明白她已经陷入了八方包围。凭她,小小的江雁容,似乎再也不能突围了。两
个月后。这天,康南意外的收到江雁容一封信。
“南:
妈妈监视得很严,我偷偷的写这信给你!我渴望见
到你,在宝宫戏院隔壁,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明天下
午三点钟,请在那咖啡馆中等我!我将设法摆脱身边的
男孩子来见你!南,你好吗?想你,爱你!想你,爱你!
想你,爱你!
容”
准三点钟,康南到了那家咖啡馆,这是个道地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而且每个座位都
有屏风相隔,康南不禁惊异江雁容怎么知道这么一个所在!大约四点钟,江雁容被侍应生带
到他面前了,在那种光线下,他无法辨清她的脸,只看得到她闪亮的眼睛。侍应生走后,她
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股脂粉香送进了他的鼻子,他紧紧的盯著她,几乎怀疑身边的人不是江
雁容。“康南!”她说话了,她的小手抓住了他。“康南!”
像一股洪流,康南被淹没了!他把她拉进怀里,找寻她的嘴唇。“不要,康南!”她挣
扎著坐起来,把他的手指压住在自己的唇上,低声说:“康南,这嘴唇已经有别的男孩子碰
过了,你还要吗?”康南捏紧她的手臂,他的心痉挛了起来。
“谁?”他无力的问。“一个年轻人,政大外交系三年级的高材生,很漂亮,很有天
才。有一副极美的歌喉,还能弹一手好钢琴。父亲是台大教授,母亲出自名们,他是独生
子。”江雁容像背家谱似的说。“嗯。”康南哼了一声,放开江雁容,把身子靠进椅子里。
“怎么?生气了?”“没有资格生气。”康南轻轻说,但他呼吸沉重,像一只被激怒的
牛。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烟,打火机的火焰颤动著,烟也颤动著,半天点不著火。江雁容从
他手上接过打火机,稳定的拿著,让他燃著了烟。火焰照亮了她的脸,她淡淡的施了脂粉,
小小的红唇丰满柔和,粉红色的双颊细腻娇艳,她穿著件大领口的湖色衬衫,露出白哲的颈
项。康南目不转睛的望著她,她抬了抬眼睛,微微一笑,吹灭了火。
“不认得我了?”她问。
“嗯。”他又哼了一声。
“你知道,妈妈和姨妈她们整天在改变我,她们给我做了许多新衣服,带我烫头发,教
我化妆术,舅母成了我的跳舞老师……你知道,我现在的跳舞技术很好了!前天晚上的舞
会,我几乎没有错过一个舞!前天不是和政大的,是一个台大的男孩子,他叫我作‘小茉莉
花’。”
“嗯。”“人要学坏很容易,跳舞、约会,和男孩子打情骂俏,这些好像都是不学就会
的事。”
“嗯。”江雁容沉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问。
“还有什么话好说?”他喷出一大口烟。
江雁容默默的看著他,然后,她投进了他的怀抱,她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脸紧
贴在他的胸前。她啜泣著说:
“康南,啊,康南!”他抚摩她的头发,鼻为之酸。
“我竟然学不坏,”她哭著说:“我一直要自己学坏,我和他们玩,论他们吻我,跟他
们到黑咖啡馆……可是,我仍然学不坏!只要我学坏了,我就可以忘记你,可是,我就是学
不坏!”他捧起她的脸,吻她。他的小雁容,纯洁得像只小白鸽子似的雁容!无论她怎么妆
扮,无论她怎么改变,她还是那个小小的、纯洁的小女孩!
“雁容,不要折磨你自己,你要等待。”他说。
“等待?等到你娶我的时候吗?告诉你,康南,这一天永远不会来的!”“你要有信
心,是不是?”
“信心?对谁有信心?命运不会饶我们的,别骗我,康南,你也没有信心,是不?”是
的,他也没有信心。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孩子不会属于他。可是,在经过这么久的痛苦、
折磨、奋斗,和挣扎之后,他依然不能获得她,他不禁感到一阵不甘心。尤其,他不能想像
她躺在别的男人怀里的情形,他觉得自己被嫉妒的火焰烧得发狂。这原不该是他这个度过中
年之后的男人所有的感情,为什么这孩子竟能如此深的打进他心中?竟能盘踞在他心里使他
浑身痉挛颤抖?
“康南,别骗我,我们谁都没有办法预卜一年后的情形,是不是?妈妈个性极强,她不
会放我的,她甯可我死都不会让我落进你手中的!康南,我们毫无希望!”
“我不信,”康南挣扎的说:“等你满了二十岁,你母亲就没有办法支配你了,那时
候,一切还是有希望!”
“好吧,康南,我们等著吧!怀著一个渺茫的希望,总比根本不怀希望好!”江雁容叹
了口气,把头靠在康南的肩上。咖啡馆的唱机在播送著一曲柔美的小提琴独奏“梦幻曲”,
江雁容幽幽的说:“梦幻曲,这就是我们的写照,从一开始,我们所有的就是梦幻!”他们
又依偎了一会儿,江雁容说:
“五点钟以前,我要赶回去,以后,每隔三天,你到这里来等我一次,我会尽量想办法
赶来看你!”
就这样,每隔几天,他们在这小咖啡馆里有一次小小的相会,有时候短得只有五分钟,
但是,够了。这已经足以鼓起江雁容的生气,她又开始对未来有了憧憬和信心。她恢复了欢
笑,活泼了,愉快了,浑身都散发著青春的气息。这引起了江太太的怀疑,但江雁容是机警
的,她细心的安排了每次会面,竟使江太太无法捉住她。可是,世界上没有永久的秘密,这
天,她才回到家里,江太太就厉声叫住了她:
“雁容!说出来,你每次和康南在什么地方见面?”
江雁容的心沉进了地底下,她嗫嚅的说:
“没有呀!”“没有!”江太太气冲冲的说:“你还说没有!胡先生看到你们在永康街
口,你老实说出来吧,你们在哪里见面?”
江雁容低下头,默然不语。
“雁容,你怎么这样不要脸?”江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你有点出息好不好?现在爸爸
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江仰止有个女儿到男老师房里去投怀送抱!你给爸爸妈妈留点面子好不
好?爸爸还要在这社会上做人,你知不知道?”
江雁容用牙齿咬住嘴唇,江太太的话一句一句的敲在她的心上,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好吧,既然你们失信于先,不要怪我的手段过份!”江太太怒气填膺的说了一句,转
身走出了房间,江雁容惊恐的望著她的背影,感到一阵晕眩。
“风暴又来了!”她想,乏力的靠在窗上。“我真愿意死,人活著到底为了什么?”又
过了三天,她冒险到咖啡馆去看康南,她要把江太太发现他们相会的事告诉他。在路口,康
南拦住了她,他的脸色憔悴,匆匆的递了一个纸条给她,就转身走了。她打开纸条,上面潦
草的写著:“容:你母亲已经在刑警总队告了我一状,说我有危害你
家庭,勾引未成年少女之种种恶行。一连三天,我都被
调去审讯,我那封求婚信以及以前给你的一封信,都被
照相下来作为引诱你的证据。虽然我问心无愧,但所行
所为,皆难分辩,命运如何,实难预卜!省中诸同仁都
侧目而视,谣言纷纭,难以安身,恐将被迫远行。我们
周围,遍布耳目,这张纸条看后,千万撕毁,以免后患。
雁容雁容,未料到一片痴情,只换得万人唾骂!世
界上能了解我们者有几人?雁容珍重,千万忍耐,我仍
盼你满二十岁的日子!南”
江雁容踉跄的回到家里,就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了头。她感到一种被撕裂的痛楚,从
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她无法运用思想,也无法去判断面前的情况。她一直睡到吃晚饭,才
起来随便吃了两口。江太太静静的看著她,她的苍白震撼了江太太,禁不住的,江太太说:
“怎么吃得那么少?”江雁容抬起眼睛来看了江太太一眼,江太太立即感到猛然被人抽
了一鞭,仓促间竟无法回避。在江雁容这一眼里,她看出一种深切的仇恨和冷漠,这使她大
大的震动,然后剩下的就是一份狼狈和刺伤的感情。她呆住了,十九年的母女,到现在她才
明白彼此伤害有多深!可是,她的动机只是因为爱雁容。吃过了晚饭,江雁容呆呆的坐在台
灯下面,随手翻著一本白香词谱,茫然的回忆著康南教她填词的情况。她喃喃的念著几个康
南为她而填的句子:“尽管月移星换,不怕云飞雨断,无计不关情,唯把小名轻唤!……”
感到心碎神驰,不知身之所在。在今天看到康南的纸条后,她明白,他们是再也不可能逃出
江太太的手心,也是再不可能结合的了。忽然,剧烈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突然的
干扰使她浑身掠过一阵痉挛。然后,她看到门外的吉普车和几个刑警人员。她站起身来,听
到江仰止正在和刑警办交涉:窗外37/50
“不,我没想到你们要调我的女儿,我希望她不受盘询!”
“对不起,江教授,我们必须和江小姐谈谈,这是例行的手续,能不能请江小姐马上跟
我们到刑警总队去一下?我们队长在等著。”江仰止无奈的回过身来,江雁容已走了出来,
她用一对冷漠而无情的眼睛看了江仰止一眼说:
“爸爸,我做错了什么?你们做得太过份了!你们竟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刑警总队去受
审!爸爸,我的罪名是什么?多么引人注目的桃色纠纷,有没有新闻记者采访?”
江仰止感到一丝狼狈,告到刑警总队原不是他的意思,他早知道这样做法是两败俱伤,
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盛怒的江太太。望著江雁容挺著她小小的脊梁,昂著头,带著满脸受
伤的倔强,跟著刑警人员跨上吉普车,他觉得心中一阵刺痛,他知道他们已伤害了雁容。回
过头来,江太太正一脸惶惑的木立著,他们对望了一眼,江太太挣扎著说:
“我只是要救雁容,我只是要把她从那个魔鬼手里救出来,我要她以后幸福!”江仰止
把手放在江太太肩上,同情而了解的说:
“我知道。”江太太望著江仰止,一刹那间,这坚强的女人竟显得茫然无助,她轻声
说:“他们会不会为难雁容?仰止,你看能不能撤销这个告诉?”“我会想办法。”江仰止
说,怜惜的看看江太太,诧异最近这么短的时间,她已经苍老了那么多。
江雁容傲然而倔强的昂著头,跟著刑警人员走进那座总部的大厦,上了楼,她被带到一
间小房间里。她四面看看,房里有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她觉得
比较放心了,最起码,这儿并没有采访社会新闻的记者,也没有拥挤著许多看热闹的人。那
个带她来的刑警对她和气的说:“你先坐一坐,队长马上就来。”
她在书桌旁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不安的望著桌面上玻璃砖下压著的几张风景画片。
一会儿,队长来了,瘦瘦的脸,温和而深沉的眼睛,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捧著一个卷宗夹
子,在书桌前面的藤椅里坐下,对江雁容笑了笑,很客气的问:“是江小姐吧?”江雁容点
点头。“江仰止是你父亲吗?”
江雁容又点点头。“我听过你父亲的演讲。”那队长慢条斯理的说:“好极了,吸引人
极了。”江雁容没有说话。于是,那队长打开了卷宗夹子,看了看说:“康南是你的老师
吗?”
“是的。”“怎么会和你谈恋爱的?”
“我不知道怎么说,”江雁容回避的把眼光调开:“他是个好老师,他爱护我,帮助
我,我感激他,崇拜他……当爱情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注意,而当我们发现的时候,
就已经爱得很深了。”她转过头来,直望著队长的脸:“假若你要对爱情判罪,你就判
吧!”
那队长深深的注视了她一会儿,笑了笑。
“我们不会随便判罪的。你和他有没有发生关系?”
“何不找个医生来验验我?”江雁容生气的说。
“你的意思是没有,是吗?”
“当然,他不会那样不尊重我!”
队长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
“这是他写的吗?”他拿出一张信笺的照片来,这是康南某日醉后写的,她把它夹在杂
记本中,因而和杂记本一起到了母亲手里。其中有一段,是录的赵孟颍之妻管夫人的词:
“你浓我浓,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
一个你,塑一个我,将我两个,都来打破,用水调和,再
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
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江雁容点了点头,表示承认。那队长说:
“以一个老师的身分,写这样的信未免过份了吧?”
“是吗?”江雁容挑战的说:“一个人做了老师,就应该没有感情了吗?而且,我看这
信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老师的身分,我只把他当一个朋友。”她咬了咬嘴唇,又轻声加了
一句:“假若你把所有全天下男女的情书都找来看看,比这个写得更过份的,不知道有多少
呢!”
那队长望著她,摇了摇头:“江小姐,看你的外表,你是非常聪明的,你又有一个很高
尚的家庭,为什么你会做出这种事来?”
江雁容胀红了脸,感到被侮辱了。
“我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了?”她愤愤的问。
“我是指你这个不正常的恋爱,”那队长温和的说:“你看,像康南这种人的人格是没
有什么话好说的,既不能忠于自己妻子,又不能安份守己做个好教员,给一个比自己小二十
几岁的女学生写这种情书……任何人都能明白他是怎么样的一种人!而你,江小姐,你出自
书香门第,父亲也是个有名有学问的教授,你怎么会这样糊涂呢?你把自己和康南搅在一起
是多么不值得!”江雁容胀红的脸又转成了灰白,她激怒得浑身发抖,好半天,才咬著牙
说:“我不能希望世界上的人会了解我们的爱情!”
“江小姐,”那队长又继续说:“你父母把这件案子告到我们这儿来,我们只有受理。
可是,为你来想,搅进这种不大名誉的案子中来实在不太好,你要知道,我是很同情你,很
想帮助你的。你也受过高等教育,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怎么不知道洁身自爱呢?”
江雁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竭力憋著气说:“请你们送我回
去!”那队长也站起身来,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著她说:
“江小姐,如果你能及时回头,我相信你父母会撤销这案子的,人做错事不要紧,只要
能改过,是不是?你要为你父亲想,他的名誉也不能被你拖垮。你小小年纪,尽可利用时间
多念点书,别和这种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
江雁容咬紧了嘴唇,眼泪迸了出来,她把手握紧了拳,从齿缝里说:“别再说!请你们
送我回去!”
“好吧!回去再想想!”
那队长叫人来带她回去,她下楼的时候,正好两个刑警押了一批流莺进来,那些女的嘴
里用台语乱七八糟的说著下流话,推推拉拉的走进去,一面好奇的望著江雁容,江雁容感到
窘迫得无地自容,想起那队长的话,她觉得在他们心目中,自己比这些流莺也高明不了多
少。
江雁容回到了家里,走进客厅,江仰止和江太太正在客厅中焦虑的等著她。她一直走到
江太太的面前,带著满脸被屈辱的愤恨,直视著江太太的眼睛,轻声而有力的说:
“妈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说完,她转身冲回自己的房间里,把房门关上,倒在床上痛哭。江太太木然而立,江雁
容的话和表情把她击倒了,她无助的站著,软弱得想哭。她知道,她和康南做了一次大战,
而她是全盘失败了。她摇晃著走回自己的房间,江雁若正在江太太的书桌上做功课。江太太
茫然的在床沿上坐下,江雁若跑了过来,用手挽住江太太的脖子,吻她的面颊,同情的喊:
“哦,妈妈,别伤心,妈妈,姐姐是一时冲动。”
江太太抚摸著江雁若的面颊,眼中充满了泪水,轻轻的说:“雁若,你还小,等你长大
了,你也会从妈妈身边飞开,并且仇视妈妈了!”“哦,不,不!我永远是妈妈的!”江雁
若喊著,紧紧的抱著母亲。“不会的,”江太太摇摇头,眼泪滑了下来。“没有一个孩子永
远属于父母。雁若,千万不要长大!千万不要长大!”
江雁容哭累了,迷迷糊糊的睡著了。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宁,好几次都被噩梦惊醒,然
后浑身冷汗。她注意到每次醒来,江太太的房里仍然亮著灯光,显然,江太太是彻夜未睡。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深深懊悔晚上说的那几句话,她明白自己已经伤透了母亲的心,这一
刻,她真想扑在母亲脚前,告诉她自己是无意的。可是,倔强封住了她的嘴,终于,疲倦征
服了她,她又睡著了。
早上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她起了床,雁若和江麟都上课去了,饭桌上摆著她的早
餐。她整理床铺的时候,发现枕边放著一封信,她诧异的抽出信笺,竟是江太太写给她的!
上面写著:“容容: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们都叫你容容。那时候,你喜
欢扑在我怀里撒娇,我还能清晰的记得你用那软软的童
音说:‘妈妈喜欢容容,容容喜欢妈妈!’曾几何时,我
的小容容长大了。有了她自己的思想领域,有了她独立
的意志和感情。于是,妈妈被摒绝于她的世界之外。大
家也不再叫你容容,而叫你雁容,我那个小小的容容已
经失去了。今天,我又叫你容容了,因为我多么希望你还是我
的小容容!事实上,我一直忽略著你在长大,在我心中,
管你是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你还是我的小容容,可
是,你已经背弃了我!孩子,没有一个母亲不爱她的子
女,这份爱是无条件的付与,永远不希望获得报酬和代
价。孩子,我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对是错,全基于我爱
你!小容容,如果我能洒脱到不爱你的地步,我也无需
乎受这么多的折磨,或者,你也就不会恨我了。可是,我
不能不爱你,就在你喊著你恨我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依
然是我那个摇摇摆摆学走路的小容!孩子,事实上,你
仍在学步阶段,但你已妄想要飞了。容容,我实在不能
眼看著你振起你未长成的翅膀,然后从高空里摔下来,我
不能看著你受伤流血,不能看著你粉身碎骨!孩子,原
谅妈妈做的一切,原谅我是因为爱你,妈妈求求你,回
到妈妈的怀里来吧,你会发现这儿依然是个温馨而安全
的所在。小容容,回来吧!
所有做儿女的,总以为父母不了解他们,总以为父窗外38/50
母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事实上,年轻一代和年老一代间
的距离并不是思想和时代的问题,而是年老的一代比你
们多了许多生活的经验。可是,你们不会承认这个,你
们认为父母是封建、顽固,和不开明!孩子,将来,等
你到了我的年龄,你就会了解我的,因为我凭经验看出
你盲动会造成不幸,而你还沉溺在你的梦和幻想里。容
容,别以为我没有经过十九岁,我也有过你那份热情和
梦想,所以,相信我吧,我了解你。我是在帮助你,不
是在陷害你!最近,我似乎不能和你谈话了,你早已把你的心关
闭起来,我只能徘徊在你的门外。所以,我迫不得已给
你写这封信,希望你能体会一个可怜的,母亲的心,有
一天,你也要做母亲,那时候,你会充分了解母亲那份
爱是何等强烈!孩子,我一生好强,从没有向人乞求过什么,但是,
现在我向你乞求,回来吧!小容容!父母的手张在这儿,
等著你投进来!回来吧,容容!做父母的曾经疏忽过你,
冷落了你,请你给父母一个补过的机会。儿女有过失,父
母是无条件原谅的,父母有过失,儿女是不是也能这样
慷慨?回来吧!容容,求你!
妈妈于深夜”
看完了信,江雁容早已泣不成声。妈妈,可怜的妈妈!她握著信纸,泪如雨下。然后,
她跪了下来,把头放在床沿上,低声的说:“妈妈,我屈服了!一切由你!一切由你!”她
用牙齿咬住被单,把头紧紧的埋在被单里。“妈妈哦!”她心中在叫著:“我只有听凭你
了,撕碎我的心来做你孝顺的女儿!”她抬起头,仰望著窗外的青天,喃喃的,祈祷似的
说:“如果真有神,请助我,请给我力量!给我力量!”
这天下午,江雁容和康南又在那小咖啡馆中见面了。她刻意的修饰了自己,淡淡的施了
脂粉,穿著一套深绿色的洋装。坐在那隐蔽的屏风后面,她尽量在暗沉沉的光线下去注视
他,他沉默得出奇,眼睛抑郁迷茫。好半天,他握住了她的手,才要说什么,江雁容先说
了:
“别担心刑警队的案子了,妈妈已经把它撤销了。”
“是吗?”康南问,凝视著江雁容:“怎么这样简单就撤销了?”“妈妈总是妈妈,她
不会伤害我的。”她轻轻的说,望著面前的咖啡杯子出神。她不能告诉他,今天早上,她们
母女曾经谈了一个上午,哭了说,说了哭,又吻又抱。然后,江太太答应了撤销告诉,她答
应了放弃康南。她咽下了喉咙口堵塞著的硬块,端起咖啡,既不加牛奶也不放糖,对著嘴灌
了下去。“好苦,”她笑笑说:“但没有我的心苦!”
“雁容,”康南握紧了她的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沉吟的看著她,终于说了出
来:“我们要分离了!”
她迅速的抬起头来,直视著他。这话应该由她来说,不是由他!她嗫嚅的问:“怎
么?”
“省中已经把我解聘了,教育厅知道了我们的事,有不录用的谕令下来,台北已经不能
容我了!”
“哦!康南!”江雁容喊。多年以来,康南是各校争取的目标,学生崇拜的对象,而现
在,教育厅竟革了他的职!教书是他终生的职业,学生是他生活上的快乐,这以后,叫他怎
么做人呢?她惶然的喊:“康南,我害了你!”
康南握住了她的小手。“不要难过,雁容,在这世界上,只要能够得到一个你,其他还
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你连我也得不到哦!”江雁容心中在喊,她已经做了允诺,想想
看,经过这么久的挣扎和努力,她还是只得放弃他,她不忍将这事告诉他,泪水涌进了她的
眼眶。
“不要愁,”康南继续说:“罗亚文在A镇一个小小的初级中学里教书,我可以去投靠
他,或者,可在那中学里谋一个教员的位置,吃饭总是没问题的。我会隐居在那里,等著你
满二十岁,只是,以后的日子会很困苦,你过得惯吗?”
江雁容用手蒙住脸,心中在剧烈的绞痛,她无法压抑的哭了起来。“别哭,”康南安慰
的拍著她的肩膀。“只是短暂的别离而已,以后的日子还长著呢!是吗?雁容,等你满了二
十岁,你可以给我一封信,我们一起到台南去结婚,然后在乡间隐居起来,过你所希望的茅
屋三间,清茶一盏,与世无争的生活。到那时候,你为我所受的一切的苦,让我慢慢的报偿
你。”
江雁容哭得更厉害,她用手抓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康南,一年太长了,康南……”她绝望的摇头。
“只要有信心,是不是?”康南拍著她的手。“我对你有信心,你难道对我还没有信心
吗?”
“不!不!不!”江雁容心里在叫著:“我已经答应过了,我怎么办呢?”但她嘴里一
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紧紧的抓著康南的衣服,小小的身子在发抖。
“雁容,相信我,并且答应我,”他用手托起江雁容的下巴,深深的注视著她的眼睛:
“一年之后,到台南车站来,我等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雁容,记住,一年之后,你已经
到了法定年龄,你可以自己做主了,那时候,我会守在台南火车站!”“哦!康南!”江雁
容深吸了口气,恍恍惚惚的看著面前这张脸,她对江太太所做的允诺在她心中动摇。她闭上
眼睛,语无伦次的说:“是的,一年后,或者我会去,没有法律可以限制我了,我要去!是
的,你等我,我会来的。但是,但是,但是……我怎么办呢?我会去吗?我真会去吗?
我……”她痛苦的把头从康南手上转开。康南感到他握的那只小手变得冰一样冷,并且寒颤
著。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凝视著她:
“雁容,你一定会去,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我……”她咬咬牙,颤抖的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假如我没有
去……”
康南捏紧了她的肩膀。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对未来没有信心!你知道!”她叫著说,然后,痛哭了起来。“康南,”她泣不成
声的说:“我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我是要去的,我会去的,你等我吧!只是,假若……假
若……到时候我没有去,你不要以为我变了心,我的心永远不变,只怕情势不允许我去。”
康南把手从她肩膀上放下来,燃起了一支烟,猛烈的吸了两口。在烟雾和黑暗之中,他觉得
江雁容的脸是那么模糊,那么遥远,好像已被隔在另一个星球里。一阵寒颤通过了他的全
身,他望著她,她那泪汪汪的眼睛哀怨而无助的注视著他。他感到心中猛然掠过一阵尖锐的
刺痛,拿起那支烟,他把有火的那一端揿在自己的手背上,让那个烧灼的痛苦来平定内心的
情绪。江雁容扑了过来,夺去了他手里的烟,丢在地下,喊著说:“你干什么?”“这样可
以舒服一些。”他闷闷的说。
江雁容拿起他那只手来,抚摸著那个灼伤的痕迹,然后用嘴唇在那个伤口上轻轻摩擦,
把那只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她的泪水弄痛了他的伤口,他反而觉得内心平静了一些。她轻
声说:“康南,你不要走,你守住我,好吗?”
“小容,”他用手指碰著她耳边细细的茸毛。“我不能不走,但,我把我的心留在你这
儿。”
“我可能会伤害你的心。”
“你永远不会,你太善良了,太美,太好了。”
“是吗?”江雁容仰视著他,“你相信我不会伤你的心吗?”
“我相信!”康南说:“雁容,拿出信心来,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了,我要你有信心!”
“康南,”她拚命摇头。“康南!我没有办法,没有信心,命运支配著我,不是我在支
配命运!”她把手握著拳。“我的力量太小了,我只是个无用的小女孩。康南,假若到时候
我没有去,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
康南狠狠的盯著她。“你好像已经算定你不会去!”
“我不知道,”江雁容无助的说。“可是,康南,我永远爱你,永远爱你。不管我在那
儿,我的心永远跟著你,相信我,康南,我永不负心!我会永远怀念你,想你!那怕我做了
别人的妻子,我的心还是你的!”
康南捧起了她的脸,注视著她的眼睛。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说起来像诀别似的!”
“康南,”她闭上了眼睛:“吻我!”
他的嘴唇才碰到她的,她就用手死命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嘴唇火热的压著他的,身
子紧紧的靠著他。他感到她的泪水正流到嘴边,他可以尝出那泪水的咸味。然后,她的身子
蜷伏进他的怀里,她小小的头倚在他的胸口,她轻轻的啜泣著,一遍又一遍的低喊:
“康南哦!康南哦!康南哦!”
“容容!”他的鼻子发酸,眼睛潮湿了。“相信我,我等著你。”江雁容闭上眼睛,一
串眼泪滴在他的衣服上。就这样,她一语不发的靠著。唱机里又播放起梦幻曲来,她依恋的
靠紧了他。曲子完了,她的梦也该醒了。但她不想移动,生怕一移动他就永远消失了。好半
天,她才颤抖著问:
“几点了?”康南把打火机打亮,用来看表:
“快六点了!”江雁容在打火机的光亮下注视著康南,脸上有种奇异的表情。“不要灭
掉打火机,让我就这样看著你!”她说。康南让打火机亮著,也在火焰下注视江雁容,她的
黑眼睛像水雾里的寒星,亮得奇异。脸上泪痕犹在,肃穆庄严,有种悲壮的、牺牲的表情,
看起来凄美动人。许久许久,他们就这样彼此注视,默然不语。然后,火光微弱了,机油将
尽,最后,终于熄灭了。江雁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走吧,该回去了!”他们走出咖啡馆,一阵寒风迎著他们,外面已经黑了。冬天的暮
色,另有一种苍凉的味道。
“你什么时候走?”江雁容问。窗外39/50
“明天。”“好快!”江雁容吸了口气:“我不送你了,就今天跟你告别。”她望著
他:“康南,再见了,别恨我!”
“我永不会恨你。”“康南,”她吞吞吐吐的说:“多珍重,少喝点酒,也少抽点
烟……”她的声音哽住了。“如果我今生真不能属于你,我们还可以有来生,是不是?”
康南的眼睛模糊了。“我等你,雁容。”他们走到宝宫戏院前面,霓虹灯闪耀著,戏院
前的电影广告前面疏疏落落的有两三个人在看广告。江雁容说:
“站住!康南。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当男女主角必须分手的时候,男的停在一个商店
前面,望著橱窗,女的在他后面走开了。现在,你也站著,五分钟内,不许回头,我走
了!”
康南遵命站住,脸对著橱窗。江雁容轻声说:
“再见,康南,再见!”
康南迅速的回过头来:
“雁容!你会去的,是不是?”
江雁容默然。“我不知道,”她轻轻说:“我真的不知道。康南,回过头去,跟我说再
见。”康南望了她好一会儿,把头转了过去,颤声说:
“再见,小容!”他咬住牙,抵制即将涌出的泪水。“她不会去的,”他想著,定定的
望著橱窗:“我永远失去她了!永远失去了!经过这么久的努力,我还是失去她了!”
“再见!康南!”江雁容喊,迅速的向信义路口跑去,跑到巷口,她回过头来,康南正
伫立在暮色之中,霓虹灯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瘦瘦的,长长的,孤独的,寂寞的。
“就这么永别了吗?是的,永远不会再见了!”她酸涩的想,拭去了颊上的泪痕,向前面走
去。
夜来了。
14
白天过去了是黑夜,黑夜过去了是白天。地球无声无息的运转著,三年的时间,悄悄的
过去了。
这是混乱的一天,从一清早,家里就乱成一团。早上,江雁容起身没多久,程心雯就来
了,跟著程心雯一起来的,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和打趣。江雁容羞涩的站著,多少有点紧
张和不安,程心雯拍著她的肩膀说:
“还发什么呆?新娘子?赶快去做头发,我陪你去。你看,为了给你当女嫔相,我本来
想剪短头发的都没剪,谁教你留那么一头长发,我也只好留长头发陪你。快走吧,到海伦去
做,那儿的手艺比较好。”
和程心雯一起到了理发店,程心雯像个指挥官似的,指示著理发师如何卷,这边要弯一
点,这边要直一点,弄了半天,等江雁容戴著满头发卷,被套进吹风机的大帽子里,程心雯
就在她旁边一坐。突然严肃的说:
“江雁容,有句话一直想问你,最近你忙著结婚的事,我也没办法和你谈话。老实告诉
我,你嫁给李立维,是不是完全出于爱情?”“你这话怎么讲?”江雁容皱著眉头说:“李
立维在台湾无亲无友,一个穷无立锥之地的苦学生,不为爱情还能为什么别的东西而嫁给他
呢?”“我的意思是说,”程心雯抓了抓头,中学时代那份憨直仍然存在。“你对康南已经
完全忘怀了吗?”
江雁容锁起了眉头,一清早,她一直告诫著自己,今天绝不能想到康南!可是,现在程
心雯来揭伤疤了。她叹了口气说:“程心雯,我和康南那段事你和周雅安是最了解的,我承
认三年来,我并不能把他全然忘怀,但是,现在我既择人而嫁,以后就再不提,也不想这个
人了!当然,我欠康南的很多,可是,我是无可奈何的。他的一个朋友说得好,我和康南仅
仅有情而无缘!和李立维,大概是有缘了吧!”
“有没有情呢?”程心雯追问。
“当然也有,我欣赏他,喜欢他,也感于他的深情。”
“我有一句话要说,江雁容,”程心雯严肃的说:“好好做一个好妻子,尽量去爱李立
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康南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不要让康南的阴影存在你和李立维的中
间!”江雁容感激的看著程心雯,在程心雯洒脱的外表下,向来藏著一颗细密的心。她知道
程心雯这几句话是语重心长的。她对程心雯点点头:“谢谢你,程心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
提康南,以后大家都不要再提了!”做好了头发,回到家里,家中已经充满了客人,周雅安
和叶小蓁也来了,叶小蓁吱吱喧喳的像只多话的小鸟。舅母、姨妈更挤了一堂,围著江雁容
问长问短。江太太在客人中周旋,大家都争著向她恭喜,她心里是欣慰的,三年前为救江雁
容所做的那番奋斗犹历历在目,而今,江雁容终于嫁了个年轻有为的男孩子。虽然太穷了,
但没关系,年纪轻,总可以奋斗出前途来,如果跟了康南,前途就不堪设想了。欣慰之余,
她也不无感慨,想起当年和康南的那次大战争,那种痛苦和努力,今天这一声“恭喜”,付
出的代价也真不小!
午饭之后,江雁容被按在椅子里,七八个人忙著给她化妆,穿上了那件里面衬著竹圈圈
的结婚礼服,裙子那么大,房间都转不开了。程心雯也换上了礼服,两个人像两个银翅蝴
蝶,程心雯满屋子转,笑闹不停。江雁容则沉静羞涩。屋子里又是人,又是花,再加以各种
堆满桌子的化妆品、头纱、耳环……使人心里乱糟糟的。江雁容让大家给她画眉、搽胭脂、
口红,隐隐中觉得自己是个任人摆布的洋娃娃。终于,化妆完了,江雁容站在穿衣镜前,镜
子里那个披著雾似的轻纱,穿著缀满亮片的白纱礼服,戴著闪烁的耳环项链的女孩,对她而
言,竟那么陌生。好一会儿,她无法相信镜子里的是她自己。透过镜子里那个浓妆的新娘,
她依稀又看到那穿著白衬衫黑裙子的瘦小的女孩,正伫立在校中荷花池畔捕捉著梦想。她的
眼眶湿润了,迅速的抬了一下头,微笑著说:
“化妆太浓了吧?”“要这样,”周雅安说:“等会儿披上面纱就嫌淡了!”
门口的客人一阵喧嚣,她听到汽车喇叭声,和“新郎来了!”的呼叫声。她端坐在椅子
上,李立维出现了。他含笑打量著她,笑容里有著欣赏和掩饰不住的喜悦。她羞涩的扫了他
一眼,他漂亮的黑眼睛那么亮,她不禁想起他第一次到他们家里来,为了拜访他崇拜已久的
江教授,而江仰止碰巧不在家,她接待了他。那时候,她就想过:“多漂亮的一对黑眼睛!
如果长在女孩子脸上,不知要风靡多少人呢!”而现在,这对黑眼睛的主人竟做了她的丈
夫!他站在她面前,笑得那么愉快,但也有一份做新郎的紧张。程心雯在一边大吼大叫著:
“新郎要对岳父行三鞠躬礼,岳母三鞠躬礼,凡女家长辈一人三鞠躬礼,还要对新娘行三鞠
躬礼,对女嫔相也行三鞠躬礼!赶快!一鞠躬!”大家哄笑了起来,在哄笑声中,江雁容看
到傻呵呵的李立维真的行礼如仪,不禁也为之莞尔。然后,到处都乱成一片,江雁容简直不
知道怎么走出大门的,鞭炮声,人声,叫闹声,紧张中她差点连捧花都忘了,程心雯又不时
发出莫名其妙的惊呼,造成更加混乱的局面。门口挤满了邻居的孩子,还有附近的太太们,
她只得把头俯得低低的……最后,总算上了汽车。然后,是照相馆中的一幕……头抬高一
点,眼睛看正,头向左偏一点,笑一笑,笑一笑,别紧张……哦,总算又闯过一关。进了结
婚礼堂,旧日的同学包围了过来,或者是她太敏感,她听到有人在议论,隐隐提到康南的名
字。李立维总是绕在她旁边,碍手碍脚的,如此混乱紧张的局面下,他竟悄悄俯在她耳边问
了一句:“中午吃了几碗饭?饿不饿?”
她真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搞的!
行礼了,在结婚进行曲的演奏下,程心雯搀著她一步步走向礼坛前面,宾客们在议论
著,有人在大声叫:
“新娘怎么不笑?”这条短短的通道变得那么漫长,好像一辈子走不完似的,好不容
易,才算站住了。司仪朗声报著:向左转,向右转,三鞠躬,交换饰物,对主婚人一鞠躬,
证婚人一鞠躬,介绍人一鞠躬,最后还开玩笑的来了一个对司仪一鞠躬,引起了满堂哄笑。
然后主婚人致辞,江仰止简单的说了两句。证婚人是教育界一位名人,江雁容模模糊糊听到
他在勉励新婚夫妇互助合作互信互谅……最后,司仪的一声“礼成”像是大赦般结束了婚
礼。程心雯拉起了江雁容,百米赛跑般对新娘休息室冲去,为了逃避那四面八方撒过来的红
绿纸屑。
接著,是参加喜宴,江雁容坐在首席,食不知味。江太太温柔的眼光,不时怜爱的扫著
她,引起她一阵惜别的颤栗。有的宾客来闹酒了,满堂嘻笑之声。她悄悄的对李立维看过
去,正巧李立维的眼光也对她扫来,他立即对她展齿一笑,并挤眼示意叫她多吃一点,吓得
她赶快低下头去,暗中诧异李立维居然吃得下去。新郎新娘敬酒时,又引起一阵喧闹,连带
程心雯也成了围攻的目标,急得她哇哇大叫……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席散后,江雁容发现居然不能逃过闹房一关。回到新房,宾客云
集,那间小小的客厅被挤得满满的,椅子不够分配,江雁容被迫安排坐在李立维的膝上,大
家鼓掌叫好,江雁容不禁胀红了脸。在客人的叫闹起哄中,江雁容被命令做许多动作,包
括:接吻、拥抱,和合吃一块糖……最后,客人们倦了,月亮也偏西了,大家纷纷告辞,江
雁容和李立维站在花园门口送客。程心雯和周雅安是最后告辞的两个,程心雯走到门口,忽
然回过头来,在江雁容耳边轻轻说:“祝福你!永远快乐!”
江雁容微笑点头,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
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也悄悄说:
“你有个最好的选择,幸福中别忘了老朋友!明天我们要到成大去注册了,别懒,多写
两封信。”
送走了这最后一对客人,他们关上了园门,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这是夏末秋初的
时分,园中充满了茉莉花香,月光把这小花园照射得如同白昼。江雁容望著李立维,李立维
也正静静的看著她,他那张年轻的脸上焕发著光辉和衷心的喜悦。拥住她,他吻了她。然
后,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窗外40/50
“外国规矩,”他笑著说:“新婚第一夜,把新娘抱进新房。”
他抱著她跨进新房,却并不放下来。灯光照著她姣好的脸,水汪汪的眼睛,布满了红晕
的面颊,柔和而小巧的嘴……他呆呆的看著她,又对她的嘴唇吻下去,他激动的在她耳边
说:“雁容,我真爱你,爱疯了你!”
江雁容从他身上滑了下来,微笑的看著他。他伸手关掉了灯,江雁容立即走到窗边,凝
视窗外的月光。李立维走到她身后,用手揽住她的腰:
“还不累?”“我最喜欢在安静的夜晚,看窗外的月光。”江雁容轻轻的说,注视著花
园中绰约的花影树影,深深的吸了口气。这幢小小的房子坐落在碧潭之畔,一来由于房租便
宜,二来由于江雁容深爱这个花园和附近的环境。月光下的花园是迷人的,江雁容又轻声
说:“多美的夜!”
李立维也对花园注视著,他们彼此依偎,为之神往。李立维用手指绕著江雁容披肩的长
发,柔声问:
“容,爱我吗?”“还要问!”江雁容说。
“我喜欢听你说!”他捧起她的脸,深深的注视著她的眼睛:“你心里只有我一个,是
吗?”
江雁容心中立即掠过一个阴影,李立维漂亮的脸上有种傻气的固执,也就是他这份傻气
的固执打动了她,使她答应了他的求婚。她笑笑,抬了抬眉毛。
“当然!”他笑了,笑得十分开朗。
“我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你知道吗?我会是个很嫉妒很自私的丈夫,但我爱你爱得发
狂!”
江雁容又感到心中那个阴影。李立维在她脖子上吻了一下,很温柔的说:“我先去洗
澡,然后帮你放好水。”
李立维走进浴室之后,江雁容把胳膊支在窗台上,用手托住了下巴,望著月亮发呆。恍
恍惚惚的,她想起她以前抄录了一阕词给康南,内容是: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
离!
恨君恰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
几时!”那时候,自己还存著能和他团圆的梦想。而现在,又是个月圆之夜!她已经属
于别人了。今夜,康南不知在何方?他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个月亮?他不知是恨她,怨她,还
是依然爱她?“我对不起你,康南。”她对著月亮低低的说,感到黯然神伤。“雁容!”李
立维在浴室里叫了起来:“我忘了拿干净的内衣裤,在壁橱里,递给我一下!”
这像是一声响雷,把江雁容震醒了!她惊觉的抬起头来,顿时给了自己一句警告:“以
后,再也不能想康南了,李立维太好了,你绝不能伤害他!你应该尽全力做个好妻子!”她
毅然的甩甩头,仿佛甩掉了康南的影子。这才醒悟李立维要她做的事,想起他现在在浴室中
的情况,她羞红了脸说:
“我不管,谁叫你自己不记得带!”
“你不拿给我,我就光著身子到卧室里来拿!”李立维说,声音里夹著笑。“你撒
赖!”江雁容叫著,在壁橱里找出李立维的内衣和睡衣,跑到浴室里去了。午夜,江雁容醒
了过来。听到身边李立维平静的边竟会睡著一个男人!侧过身子,在月光的照射下,可以隐
约的辨出他的面貌。她静静的望著他,暗中对命运感到奇怪,认识李立维的时候,她有好几
个亲密的男朋友,他们的条件,未见得不如李立维,可是,她却嫁了李立维!
她还记得,李立维第二次到他们家来的时候,家中正高朋满座,这正是“青年俱乐部”
最热闹的时间,有两个男孩子在唱歌。他来了,她开玩笑似的说:
“你也唱一支歌给我们听听?”
他真的唱了,唱的是一支“阮郎归”: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
蝴蝶飞。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
衣,画堂双燕归。”他的歌喉并不十分好,但是,他唱完后望著她笑,一股子傻劲。尤
其,她刚刚听了另外两人唱了许多流行歌曲,猛然听到他这首古色古香的阮郎归,不禁耳目
一新。于是,她也对他笑笑,看到她笑,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竟十分动人。
然后,星期天一清早,他出其不意的来了,手中捧著两盒美而廉的旅行野餐盒。她奇怪
的说:“做什么?”
“和你去野餐!我们到碧潭玩去,我知道山后面有个很美的地方!”他说,笑嘻嘻的,
露出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清亮的眸子闪灼动人。他倒是一厢情愿!既没有事先约定,又
不问她有没有别的约会,就鲁鲁莽莽的带了野餐来了!江雁容很想碰他一个钉子。看样子,
他连社交的礼节都不懂!可是,望著他那副兴匆匆的傻样子,她竟无法拒绝,而他已在一边
连声的催促了:“快点呀,穿一件外套,河边的风大!”
她啼笑皆非的看著他,他仍然在催促著。
“好吧!走!”她站起来说,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答应得如此干脆。那天,他把她带到碧
潭后面的山里,沿著一条小山路,蜿蜿蜒蜒的走了一段,又下了一个小山坡,眼前豁然开
朗,竟是个风景绝佳的山谷!三面都是高山,一条如带的河流穿过谷底,清澈如镜。河边绿
草如茵,疏疏落落的点缀著两三棵小橘树。四周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两只白色长嘴
的水鸟,站在水中的岩石上,对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眼光。江雁容深深的赞叹了一声,问: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在这里受预备军官训练,碧潭附近已经摸熟了。”
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来,她问:
“这里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山谷?”
他望著她笑,说:“这里叫情人谷!”她的脸红了。看著他,他笑得那么邪门,她发现
在他傻气的外表下,他是十分聪明的。
“唔,”她用手抱住膝:“不知道是谁取的别扭名字!”
“是我取的,”他笑著说:“半分钟前才想出来的!”
他们相对望著,大笑了起来。她感到他身上那份男性的活力和用不完的精力。他大声
笑,爽朗愉快,这感染了她,头一次,她觉得她能够尽情欢乐而不再有抑郁感,也是头一
次,在整个出游的一天中,她竟没有想起康南。离开康南一年半以来,她第一次有了种解脱
感。
然后,他成了江家的常客,他用一种傻气的,固执的热情来击败他的对手。江麟给他取
了个外号,叫他“风雨无阻先生”,因为当他一经追求起江雁容来,他就每日必到,风雨无
阻。江雁容还记得那次大台风,屋外天昏地暗,树倒屋摇,他们塞紧了门窗躲在家里,江雁
若笑著说:
“今天,风雨无阻先生总不会来了吧!”
“如果他今天还来,”江麟说:“就该改一个外号,叫他神经病了!”好像回答他们的
议论似的,门响了起来,在大雨中,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开门。李立维正摇摇晃晃的站在门
口,浑身滴著水,活像个落汤鸡!当江雁容目瞪口呆的望著他的时候,他却依然咧著大嘴,
冲著她一个劲儿的傻笑。
就这样,他攻进了江雁容的心,也击退了别的男孩子,没多久,他就经常和江雁容出游
了。江雁容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坐在萤桥的茶座上,对著河水,她告诉了他关于康南的
整个故事。讲完后,她仰著脸望著他,叹息著说:
“立维,我知道你爱我已深,可是,别对我要求过份,我爱过,也被爱过,所以我了
解。坦白说,我爱你实在不及我爱康南,如果你对这点不满,你就可以撤退了!”
她现在还清楚的记得他听完了这些话后的激动,他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苍白,他的眼
睛冒火的盯著她。好一会儿,他紧闭著嘴一句话不说。然后,他深吸了口气说:
“如果我不能得到完整的你,我情愿不要!”
“好吧,”她说,望著那张年轻的负伤的而又倔强的脸说:“如果我不告诉你,是我欺
骗你,是吗?我很喜欢你,但不像我对康南那样狂热,那样强烈,你懂吗?”
他咬了咬牙。“我懂,我早就知道你和康南的故事,许多人都传说过,可是,我没料到
你爱他爱得这么深!好吧,如果你不能爱我像爱康南一样,我得到你又有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是他们交友以来第一次不欢而散。回到家里,江雁容确实很伤心,她为失去
他难过,也为伤了他的心而难过,但是,那些话她是不能不说的。一夜失眠,到天快亮她才
朦胧入睡,刚睡著,就被人一阵猛烈的摇撼而弄醒了。她张开眼睛来,李立维像只冲锋陷阵
的野牛般站在她床前,死命的摇著她,他的眼睛布满红丝,却放射著一种狂野的光。她诧异
的说:“你怎么直闯了进来?我还没起床呢!”
“管你起床没有!我等不及你醒过来!”他鲁莽的说:“我急于要告诉你,我收回昨天
晚上的话。”他咬咬嘴唇,一股受了委屈的傻样子:“那怕你根本不喜欢我,我还是要
你!”他眼睛潮湿,脸色苍白:“我爱疯了你!我怕失去你!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慢慢来
击败你心里的偶像!”他的骄傲和自负又回来了,他挺了挺胸:“我会成功的,我会使你爱
我超过一切!”
不管怎样,她深深被他所感动了,她觉得眼睛湿润,心中涨满了温情。于是,她对他温
柔的点了点头。他一把抓住了她在被外的手,激动的说:
“那么,嫁给我,等我预备军官的训受完了就结婚!”
还有什么话说呢!这漂亮的傻孩子得到了胜利,她答应了求婚。以后将近一年的时间
内,每当他们亲昵的时候,他就会逼著她问:“你心里只有我一个,是吗?”
她能说不是吗?她能去伤害这个善良的孩子吗?而且,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迷糊了,她
不知道到底是爱康南深些还是爱李立维深些。他们这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沉著含蓄,
像一首值得再三回味咀嚼的诗篇。一个豪放明朗,像一张色彩鲜明的水彩画。可是,李立维
的固执和热情使她根本无法思想。于是,每当他问这个问题,她就习惯性的答一句: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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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听到她这两个字的回答,他会爽朗的笑起来,充满了获胜的快乐和骄傲之
情。现在,这个漂亮的傻孩子已做了她的丈夫,睡在她的身边,真奇妙!她会没有嫁给爱得
如疯如狂的康南,却嫁给了这个中途撞进来的鲁莽的孩子!她静静的,在月光照射下打量著
他,他睡得那么么香那么沉,那么踏实,像个小婴儿。她相信山崩也不会惊醒他的。他有一
头黑密的浓发,两道浓而黑的眉,可是,看起来并不粗野,有时,乖起来的时候,是挺文
静,挺秀气的。他的嘴唇长得十分好,嘴唇薄薄的。她最喜欢看他笑,他笑的时候毫无保
留,好像把天地都笑开了。在他的笑容里,你就无法不跟著他笑。他是爱笑的,这和康南的
蹙眉成了个相反的习惯。康南总是浓眉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哲人态度,再加上那缕时刻缭
绕著他的轻烟,把他烘托得神秘而耐人寻味。……哦,不!怎么又想起康南来了!奇怪,许
久以来,她都没有想过康南,偏偏这结婚的一天,他却一再出现在她脑海中,这该怪程心雯
不该在早上提起的。
李立维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不知道在呓语著什么。窗外很亮,江雁容对窗外看过去,
才发现不是月光而是曙光,天快亮了。她转头注视著李立维,奇怪他竟能如此好睡,他又呓
语了,根据心理学,临醒前梦最多。她好奇的把耳朵贴过去,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她的发丝
拂在他的脸上,他立刻睁开了眼睛,睁得那么快,简直使她怀疑他刚才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可是,他的眼睛里掠过一抹初醒的茫然。然后,他一把揽住了她,笑了。“你醒了?”他
问,拂开她的头发注视她的脸。
“醒了好久了。”江雁容说。
“你新鲜得像才挤出来的牛奶!”他说,闻著她的脖子。
“噢,你弄得我好痒!”她笑著躲开。
他抓住了她,深深的注视她,他的笑容收敛了,显得严肃而虔诚。“早!我的小妻
子!”他说。
小妻子!多刺耳的三个字!康南以前也说过:“你会是个可爱的小妻子!”“你会成为
我的小妻子吗?”“我要尽我的力量来爱护你这个小妻子!”她猛烈的摇了摇头,李立维正
看著她,她笑著说:“早!我的小丈夫!”“小丈夫!”李立维抗议的叫:“我是个大男
人,大丈夫,你知道吗?”“你是个傻孩子!”江雁容笑著说,伏在床上看他:“我的傻孩
子!”她吻吻他的额头。
他一把抱住了她,她慌忙挣扎,笑著说:
“别闹!我怕痒!”
他放开她,问:“醒了多久了?”“好久好久。”“做些什么?”“想我们认识的经
过,想情人谷。”
“情人谷!”李立维叫了起来,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兴奋的说:“告诉你,雁容,我们
虽然没有钱去蜜月旅行,可是我们可以到情人谷去。起来,雁容,我们一清早去看日出,谷
里一定清新极了,看看有没有和我们同样早起的小鸟,快!”
他下了床,把床边椅子上放著的衣服丢给江雁容,挤挤眼睛说:“懒太太,动作快一
点!”
他就是这种说是风就是雨的急脾气。但,他这份活力立即传染给了江雁容,她下了床,
梳洗过后,李立维早已摒挡就绪。江雁容笑著说:“早饭也不吃就去吗?”
“我们到新店镇上弯一弯,买两个面包啃啃就行了,再买根钓鱼竿,到情人谷去钓鱼,
在河边煎了吃!哈!其妙无穷!”
走到花园门口,李立维站住了,在门边的一棵玫瑰花上摘下一朵半开的蓓蕾,簪在江雁
容的发边。他望著她,托起了她的下巴,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爱你,我真爱你,爱得发狂!”他吻她,然后又注视著她:“告诉我,你心里只有
我一个,是吗?”
“当然!”江雁容说。他笑了,笑得明朗愉快。“好,开步走!”他们大踏步的走了出
去。窗外42/5015
江雁容把晚餐摆在桌子上,用纱罩子罩了起来。表上指著六点二十五分,室内的电灯已
经亮了。感到几分不耐烦,她走到花园里去站著,暮色正堆在花园的各个角落里,那棵大的
芙蓉花早就谢光了,地上堆满了落花。两棵圣诞红盛开著,娇艳美丽。茶花全是蓓蕾,还没
有到盛开的时候。她在花园中浏览了一遍,又看了一次表。总是这样,下了班从不准时回
家,五点钟下班,六点半还没回来,等他到家,饭菜又该冰冷了。走回到房间里,她在椅子
里坐了下来,寥落的拿起早已看过的日报,细细的看著分类广告。手上有一块烫伤,是昨天
煎鱼时被油烫的,有一个五角钱那么大,已经起了个水泡,她轻轻的抚摩了一下,很痛。做
饭真是件艰巨的工作,半年以来,她不知道为这工作多伤脑筋,总算现在做的东西可以勉强
入口了,好在李立维对菜从不挑剔,做什么吃什么。但是,厨房工作是令人厌倦的。
快七点了,李立维还没有回来,天全黑了,冬天的夜来得特别早。江雁容把头靠在椅背
上。“大概又被那些光棍同事拉去玩了!下了班不回家,真没道理!就该我天天等他吃饭,
男人都是这样,婚前那股劲不知到哪里去了,那时候能多挨在我身边一分钟都是好的,现在
呢?明明可以挨在一起他却要溜到外面去了!贱透了!”她想著,满肚子的不高兴,而且,
中午吃得少,现在肚子里已经叽哩咕噜的乱响了起来。
起风了,花园里树影幢幢,风声瑟瑟,有种凄凉而恐怖的味道。江雁容向来胆怯,站起
身来,她把通花园的门关上,开始懊悔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幢乡间的房子。风吹著窗棂,叮
叮咚咚的响著,窗玻璃上映著树影,摇摇晃晃的,像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她感到一阵寒
意,加了一件毛衣,在书架上拿下一本唐诗三百首。她开始翻阅起来。但,她觉得烦躁不
安,书上没有一个字能跃进她的眼帘,她阖起了书,愤愤的想:“婚姻对我实在没什么好
处,首先把我从书房打进了厨房,然后就是无尽止的等待。立维是个天下最糊涂的男人!最
疏忽的丈夫!”她模模糊糊的想著:“如果嫁了另一个男人呢?”康南的影子又出现在她面
前了,那份细致,那份体贴,和那份温柔。她似乎又感到康南深情的目光在她眼前浮动了。
甩甩头,她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兜著圈子,四周安静得出奇,她的拖鞋声发出的声音好像特
别大。“我不应该常常想康南,”她想:“立维只是粗心,其实他是很好的。”她停在饭桌
前面,今天,为了想给立维一个意外,她炒了个新学会的广东菜“蚝油牛肉”,这菜是要吃
热的,现在已经冰冷。
明知道他不会回来吃晚餐了,但她仍固执的等著,等的目的只是要羞羞他,要让他不好
意思。用手抱住膝,她倾听著窗外的风声,那棵高大的芙蓉树是特别招风的,正发出巨大的
沙沙声。玻璃窗上的树影十分清晰,证明外面一定有很好的月色,她想起康南以前写过的句
子:“阶下虫声,窗前竹籁,一瓶老酒,几茎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任夜风在树梢徘
徊……”多美的情致!她仿佛看到了那幅图画,她和康南在映满月色的窗下,听著虫鸣竹
籁,看著月影花影,一杯酒,一盘咸菜,享受著生活,也享受著爱情……她凝视著窗上的影
子,眼睛朦朦胧胧的。忽然,一个黑影从窗外直扑到窗玻璃上,同时发出“吱噢”一声,江
雁容吓得直跳了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只野猫。惊魂甫定,她用手轻抚著胸口,心脏还在扑通
扑通的跳著。花园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踏车铃声,终于回来了!随著铃声,是李立维那轻
快的呼唤声:
“雁容!”打开了门,江雁容走到花园里,再打开花园的篱笆门。李立维扶著车子站在
月光之下,正咧著嘴对她笑。
“真抱歉,”李立维说著,把车子推进来:“小周一定要拉我去吃涮羊肉。”江雁容一
语不发,走进了房里。李立维跟著走了进来,看到桌上的饭菜。“怎么,你还没吃饭?”
江雁容仍然不说话,只默默的打开纱罩,添了碗冷饭,准备吃饭。李立维看了她一眼,
不安的笑笑说:
“怎么,又生气了?你知道,这种事对一个男人来讲,总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不去,他
们又要笑我怕太太了!你看,我不是吃完了就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吗?”
江雁容依然不说话,冷饭吃进嘴里,满不是味道,那蚝油牛肉一冷就有股腥味,天气又
冷,冷菜冷饭吃进胃里,好像连胃都冻住了。想起这蚝油牛肉是特别为李立维炒的,而他却
在外面吃馆子,她感到十分委屈,心里一酸,眼睛就湿润了。李立维看著她,在她身边坐了
下来,看到她满眼泪光,他大为惊讶,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他说:
“没这么严重吧?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当然!没什么严重!他在外面和朋友吃喝玩乐,却把她丢在冷清清的家里,让野猫吓得
半死!她费力的咽下一口冷饭,两滴泪水滴进了饭碗里。李立维托起了她的脸,歉意的笑了
笑,他实在不明白他晚回家一两小时,有什么严重性!虽然,女孩子总是敏感柔弱些的,但
他也不能因为娶了她,就断绝所有的社交关系呀!不过,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他的心软
了,他说:“好了,别孩子气了,以后我一定下了班就回家,好不好?”
她把头转开,擦去了泪水,她为自己这么容易流泪而害羞。于是,想起一件事来,她对
他伸出手去,说:
“药呢?给我!”“药?什么药?”李立维不解的问。
“早上要你买的药,治烫伤的药!”江雁容没好气的说,知道他一定忘记买了。“哎
呀!”李立维拍了拍头,一股傻样子:“我忘了个干干净净。”“哼!”江雁容哼了一声,
又说:“茶叶呢?”
“噢,也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你买!你知道,公司里的事那么多,下了班又
被小周拖去吃涮羊肉,吃完了就想赶快赶回来,几下子就混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
你买!”哼!就知道他会忘记的!说得好听一点,他这是粗心,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是对她
根本不关心。如果是康南,绝不会忘记的,她想起那次感冒,他送药的事,又想起知道她爱
喝茶,每天泡上一杯香片等她的事。站起身来,她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冷冰冰的说:“不用
了,明天我自己进城去买!”
他伸手拦住了她:“不生气,行不行?”“根本就没生气!”她冷冷的说,把碗筷拿到
厨房里去洗,洗完了,回过身子来,李立维正靠在厨房墙上看著她。她向房里走去,他一把
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怀里,她挣扎著,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他有力的胳膊箍紧了她。她
屈服了。他抬起头来,看著她的眼睛,他脸上堆满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别生气,
都是我不好,我道歉,好了吧?气消了没有?”
江雁容把头靠在他胸前,用手玩著他西装上衣的扣子洞。
“扣子掉了一个,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粗心!”“气消了吧?”“还说呢,天那么黑,一个野猫跳到窗子上,
把人吓死了!”
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江雁容跺了一下脚: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他望著她,看样子她是真的被吓著了,女人是多么怯弱的动物!他收起了笑,怜爱的揽
著她,郑重的说:
“以后我再也不晚回家了!”
可是,诺言归诺言,事实归事实。他依然常常要晚回家。当然,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就
是这样,同事们已经在取笑他了。下班铃一响,小周就会问一句:“又要往太太怀里钻了
吧?”李立维对女人气量的狭小,感到非常奇怪,就拿晚回家这件事来讲吧,雁容总是不能
原谅他。他就无法让她了解,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世界太广,不仅仅只有一个家!
结婚一年了,江雁容逐渐明白,婚姻生活并不像她幻想中那么美好,她遭遇到许多问
题,都是她婚前再也想不到的。首先,是家务的繁杂,这一关,总算让她克服过去了。然后
是经济的拮据,她必须算准各项用度,才能使收支平衡,而这一点,是必须夫妇合作的。
但,李立维就从不管预算,高兴怎么用就怎么用,等到钱不够用了,他会皱著眉问江雁容:
“怎么弄的?你没有算好吗?”
可是,假如她限制了他用钱,他又会生气的说:
“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大男人,身边连钱都没有!”
气起来,她把帐簿扔给他,叫他管帐,他又说:
“不不,你是财政厅长,经济由你全权支配!”
对于他,江雁容根本就无可奈何。于是,家庭的低潮时时产生,她常感到自己完全不了
解他。他爱交朋友,朋友有急难,他赴汤蹈火的帮助,而她如果有病痛,他却完全疏忽掉。
在感情上,他似乎很马虎,又似乎很苛求,一次,她以前的一个男朋友给了她一封比较过火
的信,他竟为此大发脾气。他把她按在椅子里,强迫她招出有没有和这男友通过信,气得她
一天没有吃饭,他又跑来道歉,揽住她的头说:
“我爱你,我爱疯了你!我真怕你心里有了别人,你只爱我一个,是吗?”望著他那副
傻相,她觉得他又可气又可怜。她曾叹息著说:“立维,你是个矛盾的人,如果你真爱我,
你会关心我的一切,那怕我多了根头发,少了根头发,你都会关心的,但你却不关心!我病
了你不在意,我缺少什么你从来不知道。可是,唯独对我心里有没有别的人,你却注意得
很。你使我觉得,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而是一种占有欲!”
“不!”李立维说:“我只是粗心,你知道,我对自己也是马马虎虎的。不要怀疑我爱
你,”他眼圈红红的,恳切的说:“我爱你,我嫉妒你以前的男朋友,总怕他们会把你从我
手里抢回去!你不了解,雁容,我太爱你了!”
“那么,学得细心一点,好吗?”江雁容用手揉著他的浓发说。“好!一定!”他说,
又傻气的笑了起来,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他的笑容里消失了。可是,这份阴影却留在江雁
容的心底。而且,李立维也从不会变得细心的。江雁容开始明白,夫妇生活上最难的一点,
是彼此适应,而维持夫妇感情的最大关键,是毅力和耐心。窗外43/50
周雅安和程心雯都毕业了,又回到台北来居住。六月初行完毕业典礼,周雅安就择定七
月一日结婚,未婚夫是她们系里的一个年轻助教,女嫔相也是请的程心雯。得到了婚期的消
息,这天,江雁容带著一份礼物去看周雅安。周雅安正在试旗袍,程心雯也在。久不聚会的
好朋友又聚在一起,大家都兴奋了起来,程心雯哇啦哇啦的叫著:
“去年给江雁容做伴娘,今年给周雅安做伴娘,明年不知道又要给谁做伴娘了?你们一
个个做新娘子,就是我一辈子在做伴娘!”“小妮子春心动矣!”江雁容笑著说。
“别急,”周雅安拍拍程心雯的肩膀:“你的小林不是在国外恭候著吗?”小林是程心
雯的未婚夫,是大学同学。
“哈!他把我冷藏在台湾,自己跑到外国去读书,美国大使馆又不放我出去,我就该在
台湾等他等成个老处女!男人,最自私的动物!”程心雯藉著她洒脱的个性,大发其内心的
牢骚。“同意!”江雁容说。“你才不该同意呢!”周雅安说:“你那位李立维对你还算不
好呀?别太不知足!论漂亮、论人品、论学问、论资历……那一点不强?”“可是,婚姻生
活并不是有了漂亮、人品、学问,和资历就够了的!”江雁容说。“那么,是还要爱情!他
对你的爱还不算深呀?”
“不,这里面复杂得很,有一天你们会了解的。说实话,婚姻生活是苦多于乐!”“江
雁容,”程心雯说:“你呀,你的毛病就是太爱幻想,别把你的丈夫硬要塑成你幻想中的
人。想想看,他不是你的幻想,他是李立维自己,有他独立的思想和个性,不要勉强他成为
你想像中的人,那么,你就不会太苛求了!”
“很对,”江雁容笑笑说:“如果他要把我塑成他幻想中的人物呢?”“那你就应该跟
他坦白谈。但是,你的个性强,多半是你要塑造他,不是他要塑造你。”程心雯说。
“什么时候你变成了个婚姻研究家了?程心雯?”周雅安笑著问。“哼,你们都以为我
糊涂,其实我是天下最明白的人!”程心雯说著,靠进椅子里,随手在桌上拿了一张纸和一
枝眉笔,用眉笔在纸上迅速的画起一张江雁容的侧面速写来。
“周雅安,记得你以前说永远不对爱情认真,现在也居然要死心嫁人了!”江雁容说,
从墙上取下周雅安的吉他,胡乱的拨弄著琴弦。“你以为她没有不认真过呀,”程心雯说:
“大学四年里,她大概换了一打男朋友,最后,还是我们这位助教有办法,四年苦追,从不
放松,到底还是打动了她!所以,我有个结论,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像周
雅安心里的小徐,和你心里的康——”“别提!”江雁容喊:“现在不想听他的名字!”
程心雯抬抬眉头,低垂著睫毛,眯起眼睛来看了江雁容一眼。“假如你不想提这名字,
有两个解释,”她轻描淡写的说,在那张速写上完成了最后的一笔,又加上一些阴影。“一
个是你对他怀恨,一个是你对他不能忘情,两种情形都糟透!怪不得你觉得婚姻生活不美满
呢!”
“我没说婚姻生活不美满呀!”江雁容说,拨得吉他叮叮咚咚的响。“只是有点感慨,
记不记得我们读中学的时候,每人都有满怀壮志,周雅安想当音乐家,我想当作家,程心雯
的画家,现在呢,大家都往婚姻的圈子里钻,我的作家梦早就完蛋了,每天脑子里都是柴米
油盐酱醋茶!周雅安念了工商管理,与音乐风马牛不相及,现在也快和我变成一样了。程心
雯,你的画家梦呢?”“在这儿!”程心雯把那张速写丢到江雁容面前,画得确实很传神。
她又在画像旁边龙飞凤舞的题了两句:“给我的小甜心,以志今日之聚。”底下签上年月
日。“等我以后出了大名,”她笑著说:“这张画该值钱了!”说著,她又补签了名字的英
文缩写C.S.W.。“好,谢谢你,我等著你出名来发财!”江雁容笑著,真的把那张画
像收进了皮包里。
“真的,提起读中学的时候,好像已经好远了!”周雅安说,从江雁容手里接过吉他,
轻轻的弹弄了起来,是江雁容写的那首“我们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
遇……”周雅安轻声哼了两句。“你们还记得一块五毛?”程心雯问:“听说他已经离开×
×女中了。”“别提了,回想起来,一块五毛的书确实教得不错,那时候不懂,尽拿他寻开
心。”江雁容说。
“江乃也离开××女中了。”周雅安说。“训导主任也换了,现在的××女中,真是人
事全非,好老师都走光了,升学率一年不如一年。”程心雯说:“我还记得江乃的‘你们痛
不痛呀?’”周雅安和江雁容都笑了起来,但都笑得十分短暂。江雁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小
树林、荷花池、小桥、教员单身宿舍,和——康南。“记不记得老教官和小教官?”周雅安
说:“小教官好像已经有两个小孩了。”“真快,”江雁容说:“程心雯,我还记得你用钢
笔描学号,用裙子擦桌子……”程心雯大笑了起来。于是,中学生活都被搬了出来,她们越
谈越高兴,程心雯和江雁容留在周雅安家吃了晚饭,饭后又接著谈。三个女人碰在一起,话
就不知道怎么那么多。直到夜深了,江雁容才跳了起来:
“糟糕,再不走就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了!你们知道,我下了火车还要走一大段黑路,
住在乡下真倒楣!田里有蛇,我又没带手电筒,那段路才真要我的命呢!”
“不要紧,我打包票你的先生会在车站接你。”周雅安说。
“他才没那么体贴呢!”
“这不是体贴,这是理所当然,看到你这么晚还没回来,当然会去车站接你。”程心雯
说。
“我猜他就不会去接,他对这些小地方是从不注意的!”江雁容说,拿起了手提包,急
急的到玄关去穿鞋子。
下了火车,江雁容站在车站上四面张望。果然,李立维并没有来接她。轨道四周空空旷
旷的,夜风带著几丝凉意。到底不死心,她又在轨道边略微等待了一会儿,希望李立维能骑
车来接,但,那条通往她家的小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只得鼓起勇气来走这段黑路。高
跟鞋踩在碎石子上,发出咯咯的声音,既单调又阴森。路的两边都是小棵的凤凰木,影子投
在地下,摇摇曳曳,更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她胆怯的毛病又发作了,望著树影,听著自己
走路的声音,都好像可怕兮兮的。她越走越快,心里越害怕,就越要想些鬼鬼怪怪的东西,
这条路似乎走不完似的,田里有蛙鸣,她又怕起蛇来。于是,在恐惧之中,她不禁深深恨起
李立维来,这是多么疏忽的丈夫!骑车接一接在他是毫不费力的,但他竟让她一人走黑路!
程心雯她们还认为他一定会来接呢!哼,天下的男人里,大概只有一个李立维是这么糊涂,
这么自私的!假若是康南,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在黑夜的田间走路!
家里的灯光在望了,她加快了脚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没有好气的,她高叫了一
声:
“立维!”好半天,才听到李立维慢吞吞的一声:
“来了!”然后,李立维穿著睡衣,出来给她开了门,原来他早已上了床!江雁容满肚
子的不高兴,走进了房里,才发现李立维一直在盯著她,眼睛里有抹挑战的味道。
“到那里去了?”李立维冷冷的问。
“怎么,早上我不是告诉了你,我要到周雅安那里去吗?”江雁容也没好气的说,他那
种责问的态度激怒了她。
“到周雅安那里去?在她们家一直待到现在?”李立维以怀疑的眼光望著她。“不是去
周雅安家,难道我还是会男朋友去了吗?”江雁容气冲冲的说。“谁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我
下班回来,家里冷锅冷灶,连家的样子都没有!”“你下班不回家就可以,我偶尔出去一次
你就发脾气!凭什么我该天天守著家等你!”
“你是个妻子,你有责任!”
“我是妻子,我并不是你的奴隶!”
“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奴隶待?下了班回来,还要自己生火弄饭吃,还要给夜游的妻子等
门!”
江雁容跳了起来,气得脸色发白。
“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出去做什么了?”
“我没有说你出去做什么,你大可不必作贼心虚!”李立维愤不择言的说。江雁容望著
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天,才点点头说:“好,你使人无法忍
耐!”
“是我使你无法忍耐还是你使我无法忍耐?今天小周一定要到我们家来参观,让他看到
你连鬼影子都不在,冷锅冷灶,我自己生火招待人吃饭,等你等到十点钟小周才走。你丢尽
了我的脸,让我在朋友面前失面子,让别人看到你深更半夜不回家,不知道到哪里去鬼混
了!”
“你说话客气一点,我到哪里去鬼混了?早上告诉了你要去周雅安家,谁叫你不注意,
又带朋友回家来!嫁给你,我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你一辈子的奴隶?你给我多少钱
一个月?”
李立维被刺伤了,他大叫著说:
“嫌我穷你就不要嫁给我!你心里那个鬼康南也不见得比我阔!”“他比你体贴,比你
温柔,比你懂人事!”江雁容也大叫了起来。李立维立即沉默了下来,他盯著她,紧紧的闭
著嘴,脸色变得苍白。江雁容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也不说话。许久许久,李立维才轻轻
说:
“我早就知道你不能忘记他,我只娶到了你的躯壳。”
江雁容抬起头来,满脸泪痕。
“立维,你别发神经病吧!我不过偶尔出去一次,你就是这副态度!”“你心里只有康
南,没有我。”李立维继续说。
“你别胡扯,公正一点好不好?”江雁容大声说。
李立维走了过来,用手抓住江雁容的头发,把她的头向后仰,咬著牙说:“你是个不忠
实的小东西,躺在我怀里,想著别的男人!”窗外44/50
“立维!”江雁容大喊。
李立维松了手,突然抱住了她,跪在地下,把头伏在她的膝上。他的浓发的头在她膝上
转动,他的手紧紧的扯住了她的衣服。“雁容,哦,雁容。我不知道在做什么!”他抬起头
来,乞怜的望著她:“我不好,雁容,我不知道在做什么。我不该说那些,你原谅我。”江
雁容流泪了。“我爱你,”他说:“我爱疯了你!”
“我也爱你。”江雁容轻轻说。
他站起身来,抱住她,吻她。然后,他抚摩著她的面颊,柔声问:“只爱我一个?”
“是的,只爱你一个。”她说。
于是,风暴过去了。第二天早上,他变得无比的温柔。一清早,就蹑手蹑脚的下了床,
到厨房去做早餐。江雁容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微笑的站在床前,手里托著一个托盘,里面
放著弄好的早餐。他笑著说:
“我要学著伺候你,学著做一个体贴的丈夫。”他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比你的康
南更体贴。”
江雁容看著他,有点儿啼笑皆非,然后她坐起身来,从他手里接过托盘,放在桌子上。
微笑著说:
“立维,不要再提康南,好吗?”
“你爱他,是吗?”“那是以前,现在只爱你。”
“我嫉妒他!”李立维坐在床沿上。“想起他还占据著你的心,我就要发疯。”“不要
太多疑,立维,我只属于你,不要再提他了!以后我们谁都不许提他,好不好?”
“一言为定!”李立维说,又咧开一张大嘴,爽朗的笑了起来,望著他那毫无保留的
笑,江雁容也不禁笑了起来。李立维高兴的说:“我们重新开始,永远不吵架,为了庆祝这
个新的一天,我今天请假,我们到情人谷玩去!”“好!”江雁容同意的说。
“啊哈!我先去准备钓鱼竿!”李立维欢呼著跑开。江雁容望著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摇摇头低声说:
“一个可爱的傻孩子!”
她下床来穿衣服,但是,她的心境并不开朗。望著窗外那随风摆动的芙蓉树,她感到心
底的那个阴影正在逐渐扩大中。这天是星期天,江雁容和李立维都没有出去的计划,他们玩
了一会儿蜜月桥牌,李立维说饿了。正好门口来了个卖臭豆腐干的,江雁容问:“要不要
吃?”“好!”“我去拿碟子,你去拿钱。”江雁容说,拿了碟子到门口去,又回过头来对
李立维笑著说:“你是个逐臭之夫!——快点拿钱,在我的皮包里。”
江雁容在门口买了两块臭豆腐干,等著李立维送钱来,但,等了半天,钱还没拿来,江
雁容不耐的喊:
“喂,好了没有?”“好——了。”李立维慢慢的说,声调十分特别。然后他把钱送了
出来。关好园门,江雁容把碟子端进屋里,放在桌子上,笑笑说:“我不吃这个臭东西,你
快趁热吃吧,我就喜欢看男人吃东西的那副馋相!”李立维坐在椅子里,望著江雁容。
“你看了多少个男人吃东西?”“又在话里挑眼了,”江雁容笑著皱皱眉:“你的心眼
有的时候比女孩子还多!赶快吃吧!”
李立维瞪著那两块臭豆腐干:“我不想吃!”
“你又怎么了?不想吃为什么要我买?”江雁容奇怪的看著他。“C.S.W.是
谁?”李立维冷冷的问。
“C.S.W.?”江雁容愣住了。
“喏!这是谁画的?”李立维丢了一张纸给她,她拿起来一看,不禁大笑了起来,原来
是程心雯画的那张速写!
“哦,就是这个让你气得连臭豆腐干都不要吃了吗?”江雁容笑著问,笑得连眼泪都出
来了:“你真是个多疑的傻丈夫!”“不要以为我会被你的态度唬倒,”李立维说:“我记
得那个日期,那就是你说到周雅安家去了,半夜三更才回来。”
“是的,就是那一天,”江雁容仍然在笑,“那天程心雯也在,这是程心雯画的,
C.S.W.是她名字的缩写。”
“哼,”李立维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这明明是画画的人用炭笔画
的。”
“不,你错了,这是用眉笔画的。”
李立维看著江雁容:“你很长于撒谎,”他冷冰冰的说:“程心雯会叫你小甜心?”
“以前周雅安还叫我情人呢!”江雁容被激怒了。“立维,你不应该不信任我!我告诉你,
我并不是个荡妇,你不必像防贼似的防著我!”“你敢去找程心雯对证?”李立维说:“我
们马上进城去找她!”江雁容望著他,气冲冲的说:
“你如果一定要程心雯对证才肯相信的话,我们就去找程心雯吧!不过,从此,我们的
夫妇关系算完!”
“何必那么严重?”“是你严重还是我严重?”江雁容叫:“我受不了你这份多疑!为
什么你每次晚回家我不怀疑你是去找妓女,去约会女朋友,去酒家妓院?”“我的行动正大
光明……”
“我的行动就不正大光明了?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吗?立维,你使人受不了,再这样
下去,我没办法跟你一起生活!”
“我知道,”李立维喃喃的说:“你还在想念康南!”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含著眼泪叫:“你又和康南扯在一起,这件事和康南有
什么关系?”转过身子,她冲进卧室里,把门关上。背靠著门,她仰著头,泪如雨下。“天
哪!”她低喊:“叫我如何做人呢?我错了,我不该和李立维结婚的,这是我对康南不能全
始全终的报应!”窗外45/5016
结婚两年了,对江雁容而言,这两年像是一段长时间的角力赛,她要学著做一个主妇,
学著主持一个家,更困难的,是要学著去应付李立维多变的个性和强烈的嫉妒这使她不能忍
耐。尤其,当李立维以固执的语气说:
“我知道,你又在想康南!”
这种时候,她就会觉得自己被激怒得要发疯。是的!康南,康南!这么许多年来,康南
的影子何曾淡忘!事实上,李立维也不允许她淡忘,只要她一沉思,一凝神,他就会做出那
副被欺骗的丈夫的姿态来。甚至捏紧她的胳膊,强迫她说出她在想谁。生活里充满了这种紧
张的情况,使她感到他们不像夫妇,而像两只竖著毛,时刻戒备著,准备大战的公鸡。因
此,每当一次勃溪之后,李立维能立即抛开烦恼,又恢复他的坦然和潇洒。而她,却必须和
自己挣扎一段长时间。日积月累,她发现康南的影子,是真的越来越清晰了。有时,当她独
自待在室内,她甚至会幻觉康南的手在温柔的抚摩著她的头发,他深邃的眼睛,正带著一千
万种欲诉的柔情注视著她。于是,她会闭起眼睛来,低低的问:
“康南,你在哪里?”
这天,是他们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在江仰止家里,有一个小小的庆祝宴,饭后,她和
李立维请江麟和江雁若去看了场电影。江麟现在已是个大学生了,虽然稚气未除,却已学著
剃胡子和交女朋友了。他十分欣赏他这位姐夫,尤其羡慕姐夫那非常男性化的胡子,他自己
的下巴总是光秃秃的,使他“男性”不起来。江雁若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仍然维持著
她“第一名”的记录,好胜心一如江太太,有次,李立维勉励她做个中国的居礼夫人,她竟
大声抗议说:“我不要做夫人!我要做江雁若!将来别人会知道我是江雁若,不会知道我丈
夫姓甚名谁!”李立维瞠目结舌,大感此妞不能小觑。
看完电影,他们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李立维立即上了床。江雁容关掉了电灯,倚
窗而立,又是月圆之夜!她把头靠在窗棂上,望著那洒著月光的花园,闻著那扑鼻而来的玫
瑰花香,不禁恍恍惚惚的想起自己在校园中采玫瑰,送到康南的屋里。“给你的房里带一点
春天的气息来!”
那是自己说过的话,多少个春天过去了,她不知道他在何处享受他的春天?或者,他的
生活里再也没有春天了。
月亮真好,圆而大,他们选择了阴历十五结婚真不错,每个纪念日都是月圆之夜。但
是,她却有种疲倦感,两年,好像已经很漫长了。“雁容!”李立维在床上喊了一声。
“嗯。”她心不在焉的哼了一声。
“还不睡?”“我想看看月亮。”“月亮有什么好看?”“如果你懂得月亮的好看,或
者我们的生活会丰富些。”江雁容忽然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讲这两句话。床上的李立
维沉默了,这种沉默是江雁容熟悉的,她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她已经嗅到了风暴的气息。
“你的意思,”李立维冷冷的说:“是嫌我不解风情,没有罗曼蒂克的气氛,是吗?”
“我没有什么意思。”江雁容说。
“你时时刻刻在拿我和你心里的康南比较,是吗?我不如你的康南,是吗?我不明白月
亮有什么好看,我不会作些歪诗歪词,我不懂温柔体贴,是吗?”李立维挑战似的说,声音
里充满了火药味。“我没有提到康南,”江雁容说:“是你又在提他!”
“你不提比提更可恶!”李立维叫了起来:“你一直在想他,你的心全在他身上,你是
个不忠实的妻子,在我们结婚二周年纪念日的晚上,你却在怀念著你的旧情人!”他凶猛的
喊:“雁容!过来!”“我不是你的狗,”江雁容昂了昂头:“你不必对我这么凶,我不必
要听你的命令!”“是吗?”李立维跳下了床,光著脚跳到她面前。他的眼睛冒著火,恶狠
狠的盯著她。他抓住了她的衣服,拉开了她睡衣的钮扣。“你做什么?”江雁容吃惊的问。
“看看你的心是黑的还是白的!”
“你放开我,你这只疯狗!”江雁容喊,挣扎著。“哈哈,我是疯狗,你的康南是圣
人,是不是?好,我就是疯狗,我占有不了你的心,最起码可以占有你的人,叫你的康南来
救你吧!”他拦腰把她抱了起来,丢到床上,她挣扎著要坐起来,但他按住了她。他的神情
像只要吃人的狮子。她气得浑身发抖,嘴里乱嚷著:“你这只野兽!放开我!放开我!”
李立维把她的两只手分开压著,让她平躺在床上,他俯视著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的
说:
“你是我的妻子,你知道吗?你属于我,你知道吗?不管你这颗不忠实的心在那个男人
身上,你的人总是我的!我就要你,我就欺侮你,我就蹂躏你,你叫吧!”
“李立维!”江雁容喊,眼睛里充满了屈辱的泪水:“不要对我用暴力,如果你凭暴力
来欺侮我,我这一生一世永不原谅你!”“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知道吗?”李立维
拉开了她的衣服。“不要!立维,你怎能这样对我?”
“我向来不懂得温柔的,你知道!你是我的,我就可以占有你!”“不要!不要!不
要!李立维,你会后悔的!看吧!你会后悔的!”江雁容大叫著。
午夜,一切过去了。江雁容蜷缩在床角里静静的哭泣,从没有一个时候,她觉得如此屈
辱,和如此伤心。李立维强暴的行为毁掉了她对他最后的那点柔情。她不断的哭著,哭她内
心和身上所受的屈辱,看到李立维居然能呼呼大睡,她恨得想撕裂他。“这是只肮脏的野
兽!”她想。拚命的咬著自己的嘴唇,“他是没有良心,没有人格,没有一丝温情的!我只
是他的一具泄欲的工具!”她抽搐著,感到自己身上的秽气,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干净
了。
清晨,李立维从睡梦里醒来,发现江雁容蜷缩在床角里睡著了。被单上泪痕犹新,脸上
布满了委屈和受辱的表情,一只手无力的抓著胸前的衣服,显然是哭累了而睡著了。想起了
昨夜的事,李立维懊悔的敲了敲自己的头。“我疯了!”他想:“我不知道在做什么!”望
著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的身子,和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他感到心脏像被人抽了一下。他了
解江雁容那份纤弱的感情,他知道自己已在他们的婚姻上留下了一道致命伤。俯下头,他想
吻她,想告诉她他错了,但他不忍再惊醒她。拉了一床薄被,他轻轻的盖在她身上。悄悄的
下了床,他到厨房里去弄好早餐,她依然未醒。“可怜的孩子!”他怜爱而懊悔的看著她:
“我错了!”
到了上班的时间,他吃了早饭,把她的一份罩在纱罩子底下,预备去上班。又觉得有点
放不下心,他匆匆的写了一张纸条:“雁容,我错了,原谅我。”压在纱罩子下面。然后赶
去上班了。李立维下班回来的时候,看到门户深扃著,他喊了两声“雁容”,没有人答应,
他认为她一定出去了。她有个习惯,每次吵了架就要出去逗留一整天,不是到周雅安那儿,
就是到程心雯那儿,要不然就干脆回娘家。“出去散散心也好!”他想,用自己的钥匙开了
门。一走进去,他就看到桌上摆著的那份早餐,和他写的那张纸条,都一动都没动。他冲进
了卧室里,发现江雁容仍然躺在床上,闭著眼睛,看样子一天都没有起床,他叫了一声:
“雁容!”她张开眼睛来,望了他一眼,就又闭上了。他这才感到她的脸色红得不大对头,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烧得烫手。被他这一碰,她立即又睁开眼睛,看到他正伸手摸她,
她瑟缩了一下,就滚进了床里,用一对戒备的眼神看著他。李立维缩回了手,苦笑了一下
说:
“我不碰你,你别害怕,你在发烧,那儿不舒服?”
她望著他,仍然一语不发,那神情就像他是个陌生人。这使李立维觉得像挨了一鞭。他
在床沿上坐下来,温柔的说:
“你病了!我出去给你买药,大概昨晚受了凉,吃点感冒药试试。你还想吃什么?一天
没吃饭?我给你买点面包来,好不好?”她依然不说话,他看著她。她脸上有份固执和倔
强,他轻轻拉住她的手,她立即就抽回了。他无可奈何的说:
“雁容,昨晚我不好,你原谅我好吗?”
她干脆把身子转向了床里,脸对著墙,作无言的反抗。李立维叹了口气,起身来。“她
根本不爱我,”他想。“她的心不在我这儿,这是我们婚姻上基本的障碍,我没有得到她,
只得到了她的躯壳。”感到自尊心受了刺伤,他在床边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走
出去,骑车到新店给她买药。
药买回来了,他倒了杯水,走到床边,江雁容仍然面朝里躺著。他勉强压抑著自己说:
“雁容,吃药好吗?就算你恨我,也不必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转过身来,慢吞吞的坐
起来吃药,头昏打击著她,一日没吃饭和高烧,使她十分软弱。他伸手来扶她,她本能的打
了个冷颤,看到这只手,就使她想起昨夜的强暴行为,她心里立即掠过一阵厌恶感。她的表
情没有逃过李立维的眼睛,他勉强克制自己将爆发的一阵火气,服侍她吃过药,看到她躺回
床上,他问:“要不要吃面包?我买了一个沙拉的,和一个咖哩的,要哪一个?”“都不
要。”她简简单单的说。
“勉强吃一点,好吗?要不然你会饿坏。”他依然好言好语的说,一面伸手去拉她。
她皱起了眉头,厉声说:
“把你那只脏手拿开!”
李立维愣了愣。他瞪著她的脸,怒火燃烧著他的眼睛,他咬咬牙说:“你的脾气别太
坏,说话多想一下,我的手怎么脏了?我没偷过,没抢过,没犯过法!”
“你是个禽兽!”江雁容冷冷的说。
“好,我是个禽兽,”李立维冒火了:“你十分高尚,十分纯洁,十八、九岁懂得去勾
引男老师,天天跑到老师房里去投怀送抱!你高尚得很,纯洁得很!”窗外46/50
“立维!”雁容大叫,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嘴唇颤抖著,想说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来,只是浑身抖颤。她的头在剧烈的晕眩,房子在她眼前转动,她努力想说话,却只能喘
息。李立维咬咬嘴唇,叹了口气,柔声说:
“好了,你躺下休息休息吧,算我没说这几句话!”
江雁容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李立维被吓住了,他扶住她,摇她,在她耳边叫:
“你怎么?雁容,你怎样?”
江雁容摇摇头,从齿缝里说:
“立维,我们之间完了,我们办离婚手续吧!”
“不!”李立维让她躺下,揽住了她的头:“雁容,我爱你!我爱疯了你!”他的眼圈
红了,懊悔的说:“你原谅我,我们再开始,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提康南!”
她摇头。“没用了,立维,我们彼此伤害得已经够深了。”她叹了口气,用手指压著额
角:“再下去,只有使我们的关系更形恶化。立维,饶饶我,我们分手吧!”
“不!无论如何我不能放你!”他说,像个孩子般流泪了:“我有什么过失,你告诉
我,我一定改,但是,不要离开我!”他用手抓住她的衣服,“我爱你,雁容!”
江雁容望著他,他流泪的样子使她难过。李立维继续说:
“我一切都改,我发誓!我会努力的去做一个温柔的、体贴的好丈夫,只要你给我机
会。雁容,原谅我的出发点是爱你!不要毁了我的一切!”
他哭得像个傻孩子,她曾爱过的那个傻孩子。于是,她也哭了起来。他抱住她,吻她,
乞求的说:
“你原谅我了吗?”
是的,她原谅了。她又一次屈服在他的爱里。但是,这并没有挽救他们的婚姻。那片阴
影一天比一天扩大,裂痕也一日比一日加深。江雁容开始感到她无法负担心中的负荷。
这天,报上有台风警报。但一清早,天气仍然是晴朗的。李立维去上班的时候,江雁容
叮咛著说:
“下了班就回家,报上说有个大台风,你记得带几个大钉子回来,我们厨房的窗子坏
了。假如不钉好,台风来了就要命了。等会儿瓶瓶罐罐满天飞,连抢救都来不及,可别忘了
哦!”“不会忘!”李立维叫了一声,挥挥手,跳上车子走了。
到了下午,天有些阴暗,仍然没有起风的样子。江雁容扭开收音机,一面听音乐节目和
台风警报,一面刺绣一块桌布。台风警报说台风午夜时分从花莲登陆,不过可能会转向。江
雁容看看天,蓝得透明,看样子,风向大概转了。对于台风,江雁容向来害怕,她有胆怯的
毛病,台风一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她就感到像世界末日,而渴望有个巨人能保护她。
到下午五点钟,仍然风平浪静,她放心的关掉了收音机,到厨房去做晚饭,现在就是台风来
她也不怕了,李立维马上就要回家,在台风的夜里,李立维那份男性对她很有点保护作用。
只要有他在,她是不怕什么风雨的。
李立维下班的时候,他的同事小周叫住了他:
“小李,和我到一个地方去。”
“不行,”李立维说:“有台风,要赶回去。”
“算了吧!台风转向了。”
“谁说的?”“收音机里报告的。”“你要我到哪里去?”“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那
个女孩子,你去帮我看看,花一笔钱救她出来值不值得?”
“你真想娶她呀?”李立维问,小周看上了一个风尘女子,李立维一直不以为然,但小
周坚持说那女孩本性善良,温柔可靠。“有那么点意思,”小周说:“你去见见,也帮我拿
点主意。”
“去是可以,不过见了我就得走。”
“好嘛!知道你老兄家有娇妻,你是一下班就归心似箭,可见女人的魔力大矣哉!”
跟著小周,七转八转,才到了万华一栋大酒楼面前,李立维抬头看看,红红绿绿的灯光
射得他睁不开眼睛,门上有三个霓虹灯的字“寻芳阁”。他皱皱眉:
“小周,这种地方可是我生平第一次来。”
“进去吧,没有人会吃掉你。”
李立维进去了,这才发现出来却不大容易,几分钟后,他已被一群莺莺燕燕所包围了。
他发现他糊里糊涂的喝了酒,又糊里糊涂的醉了。而窗外,风雨大作,台风已经以全力冲了
过来。这时的江雁容,正在房间里焦灼的兜圈子。台风来了,饭菜早已冰冷,手表上的指针
从七点跳到八点,八点跳到九点,李立维仍然连影子都没有。迫不得已,她胡乱的吃了一碗
饭,把门窗都关紧。风夹著雨点,狂扫在门和窗玻璃上,穿过原野的狂风发出巨大的呼啸。
“他不可能赶回来了,这个死人!”想起必须和风雨单独搏斗一整夜,她觉得不寒而栗。
“这么大的风,他一定回不来了!”她在房内乱转,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厨房里哗啦啦一声
巨响,使她吓得叫了起来。冲进厨房里,才发现窗子果然被风吹垮了。雨点正从不设防的窗
口狂扫进来,她冲过去,紧急的抓住桌上的酒瓶油瓶,把它搬进房里去。还来不及搬第二
批,一阵狂风急雨把她逼出了厨房,她慌忙碰上了厨房通卧房的门,用全力抵住门,才把门
闩上。立即,厨房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她知道,那些剩余的瓶瓶罐罐都遭了殃。
“老天,李立维,你这个混蛋!”
她咒骂著,窗外的风雨使她恐怖,她把卧室通客厅的门也关上,站在卧室中发抖。她的
衣服在刚才抢救厨房用品时已淋湿了,正湿搭搭的黏身上。窗外的雨从窗缝中溅进来,望著
那像喷泉般从窗缝里喷进来的雨水,她觉得恐怖得浑身无力。匆忙中,她拿起一床被单,堵
著窗子的隙缝,还没有堵好,电灯灭了,她立即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放弃了堵窗
子,她摸索著找到了床,爬到床上,她拉开棉被,把自己连头带脑的蒙了起来。然后浑身发
抖的低声叫著:
“康南,康南!你绝不会让我受这个!康南,”在这一刻,她似乎觉得康南是个无所不
在的保护神。“你保护我,你爱我,我知道,世界上只有你是最爱我的!我不该背叛你,我
不该嫁给别人!”花园里的一声巨响又使她惊跳了起来,不知是那棵树倒了。接著,又是一
阵哗啦啦,好像是篱笆倒了。厨房里砰然一声,彷佛有个大东西跳进了厨房里。她蒙紧了
头,抖得床都摇动了。“李立维,你真没良心!真没良心!”她恐怖得要哭。“我再也不能
原谅你!你是个混蛋!是个恶棍!”
这一夜,是她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漫长的一夜。当黎明终于来临,风势终于收敛之后,
她已陷入虚脱无力的状态。室内,一尺深的水泡著床脚,满桌子都是水,床上也是屋顶漏下
来的水。她环顾一切,无力的把头埋在枕头里,疲倦、发冷、饥饿都袭击了过来,她闭上眼
睛,天塌下来也无力管了。
当李立维赶回家来的时候,水已经退了很多,但未消的积水仍然淹没了他的足踝。站在
家门口,他惶然四顾,可以想见昨夜的可怕。四面的篱笆全倒了,花园中一棵有著心形叶片
的不知名的树,也已连根拔起。那棵为江雁容深爱著的芙蓉树,已折断了七、八根枝桠。另
外,四株扶桑花倒掉了一株,玫瑰折断了好几棵,幸好江雁容最宝贵的茶花竟得以保全。他
带著十二万分的歉疚,越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篱笆,走到门边来。门从里面扣得很紧,他叫了
半天门,才听到江雁容的脚步踩著水的声音。然后,门开了,露出江雁容那张苍白的脸,蓬
乱的头发,和一对睁得大大的,失神的眼睛。
“哦,雁容,真抱歉……”他说,内心惭愧到极点。
“你到哪里去了?你居然还晓得回来!”江雁容咬著牙说,看到了他,她的怒火全冲了
上来。
“抱歉,都是小周,他一定要拖我到寻芳阁去看他的女朋友。”“寻芳阁是什么地
方?”江雁容厉声问,听名字,这可不是一个好所在。“是一个酒家的名……”
“好哦!”江雁容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你把我留在这个乡下和大台风作战,你倒去
逛酒家!问问你自己,你这是什么行为?你就是要找妓女,又何必选择一个大台风的日子!
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人哪?”
“天知道,”李立维冤枉的说:“我到那里什么坏事都没做,起先以为台风转向了,后
来被那些人灌了两杯酒,不知不觉多待了一会儿,就被风雨堵住了。我跟你发誓,我绝没有
做对不起你的事,我连碰都不肯碰她们,一直到早上我出来她们都还在取笑我呢!”“我管
你碰她们没有?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就该死!你卑鄙!你无耻!没有责任感!你不配做个
丈夫!我是瞎了眼睛才会嫁给你!”江雁容失常的大喊大叫,一夜恐怖的经历使她发狂。她
用手蒙住脸。“好妈妈,她真算选到了一个好女婿!”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李立维的脸色变白了,他感到他男性的自尊已遭遇到严重的伤
害。“一个人总会有些无心的过失,我已经认了错,道了歉……”
“认了错,道了歉就算完事了是不是?假如我对你有不忠的行为,我也认个错你就会原
谅了吗?”
“我并没有不忠的行为……”
“你比不忠更可恶!你不关心我,不爱我,你把我单独留在这里,你这种行为是虐待!
想想看,我原可以嫁一个懂得爱我,懂得珍惜,懂得温存体贴的人!可是我却嫁给你,在这
儿受你的虐待!我真……”
“好,”李立维的嘴唇失去了血色,黑眼睛燃烧了起来,江雁容的话又尖锐的刺进了他
心中的隐痛里。“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想念那个人!”江雁容猛的昂起了头来,她的脸上有
股凶野的狂热。
“不错!”她沉著声音说:“我一直想念那个人!我一直在想念他!不错,我爱他!他
比你好了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他绝不会上酒家!他绝不会把我丢在乡下和黑夜的台风
作战!他有心有灵魂有人格有思想,你却一无所有!你只是个……”李立维抓住了她的胳
膊,把她逼退到墙边,他压著她使她贴住墙,他紧瞪著她,切齿的说:窗外47/50
“你再说一个字!”“是的,我要说!”她昂著头,在他的胁迫下更加发狂:“我爱
他!我爱他!我爱他!我从没有爱过你!从没有!你赶不上他的千分之一……”“啪!”的
一声,他狠狠的抽了她一耳光,她苍白的面颊上立即留下五道红痕。他的眼睛发红,像只被
激怒的狮子般喘息著。江雁容怔住了,她瞪著他,眼前金星乱迸。一夜的疲倦、寒颤,猛然
都袭了上来。她的身子发著抖,牙齿打颤,她轻轻的说:“你打我?”声音中充满了疑问和
不信任。然后,她垂下了头,茫然的望著脚下迅速退掉的水,像个受了委屈的、无助的孩
子。接著,就低低的说了一句:“这种生活不能再过下去了!”说完,她才感到一份无法支
持的衰弱,她双腿一软,就瘫了下去。李立维的手一直抓著她的胳膊,看到她的身子溜下
去,他一把扶住了她,把她抱了起来,她纤小的身子无力的躺在他的怀里,闭著眼睛,惨白
的脸上清楚的显出他的手指印。一阵寒颤突然通过他的全身,他轻轻的吻她冰冷的嘴唇,叫
她,但她是失去知觉的。把她抱进了卧房,看到零乱的、潮湿的被褥,他心中抽紧了,在这
儿,他深深体会到她曾度过了怎样凄惨的一个晚上!把她放在床上,他找出一床比较干的毛
毯,包住了她。然后,他看著她,他的眼角湿润,满怀懊丧和内疚。他俯下头,轻轻的吻著
她说:
“我不好,我错了!容,原谅我,我爱你!”
像是回答他的话,她的头转侧了一下,她的睫毛动了动,朦朦胧胧的张开了眼睛,她吐
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嘴里模模糊糊的,做梦似的说了几个字:
“康南,哦,康南!”李立维的脸扭曲了,他的手握紧了床柱,浑身的肌肉都硬了起
来。江雁容张大眼睛,真的清醒了过来。她望著木立在床边的李立维,想起刚刚发生的事,
她知道她和李立维之间已经完了!他们彼此已伤害到无法弥补的地步,转开头,她低声说:
“立维,你饶了我吧!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多得很。”
李立维仍然木立著。半天,才在床沿上坐下来,他的脸痛苦的扭曲著,像是患牙痛。
“雁容,你一点都不爱我,是不是?”他苦涩的问。
“我不知道。”江雁容茫然的说。
李立维沉默了,她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从没有获得过这个女孩子!她的心一开始就属
于康南,正像她说的,她从没有爱过他!“假如你不爱我,雁容,当初你为什么要嫁给
我?”他又问了一句。“我不知道!”她大声说,面向床里。“我嫁的时候,对你的了解不
很清楚。”“你是说,你认错了人?”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住膝,直望著他。
“立维,别追问了,我们之间已经完了。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只有使双方痛苦。我承
认我的感情太纤细,太容易受伤,而你又太粗心,太疏忽。我们的个性不合,过下去徒增烦
恼,立维,我实在厌倦吵架的生活!”
“这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是有一条毒蛇盘据在你的心里!”李立维说。“你总是
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当然,或者这也是原因之一,我也不否认我对康南不能忘情。”江雁
容叹了口气:“反正,我们现在是完了!”“你预备怎么样?”“离婚吧!”她轻声说。
他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
“你是个硬心肠的女孩子,”他狠狠的说:“我真想掏出你这颗心来看看,是不是铁打
的?”他盯著她,她那微蹙的眉梢,如梦的眼睛,温柔的嘴,对他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正像他心的一部份。他咬咬嘴唇:“不,雁容,我不会同意跟你离婚!”“何必呢,生活在
一起,天天吵架,天天痛苦!”“你对我是一无留恋了,是吗?”他问。
她倔强的闭住嘴,默默不语。他望著她,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得凄厉。江雁容害怕的
望著他,她习惯于他爽朗的笑,但绝不是这种惨笑。他笑得喘不过气来,眼泪渗出了眼角。
他用手指著她,说:“好好,我早该知道,你心目里只有一个康南,我就不该娶你,娶回一
具躯壳,你是个没心的人,我有个没心的妻子!哈哈!好吧!你要走,你就走吧!男子汉,
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又为什么该臣服在你的脚下,向你乞求爱情!雁容,你错了,我不是
这样的男人!在你之前,我从没有向人如此服低!你试试,我的骨头有多硬!”他把拳头伸
在江雁容鼻子前面,看到江雁容畏怯的转开头,他又大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说:“你要去找康南!是吗?去吧!你这个不忠实的,没有情感,不知
感恩的负心人!去吧!我再也不求你!天下何处没有女人,你以为我稀奇你!”他捏住了江
雁容的手腕,用力握紧,痛得江雁容大叫。他的态度激发了她的怒气,她叫著说:“放开
我,我没有情感,你又何尝有心有情感!是的,我要去找康南,他绝不会像你这样对人用暴
力!”
“他温柔得很,体贴得很,是不是?他是上流人,我是野兽,是不是?”他把她捏得更
紧。“那么,去找他,去做他的妻子!他那么好,你怎么又嫁给我了呢?”
她的手腕像折碎似的痛了起来,她挣扎著大叫:
“他是比你温柔,我没有要嫁你,是你求我嫁给你!是妈妈做主要我嫁给你!一切何曾
依照我的意志?我只是……”“好!”他把她摔在床上,他眼睛要喷出火来:“你完全是被
迫嫁给我!那么,你走吧!你滚吧!滚到你伟大的康南的怀里去!让我看看你们这伟大的爱
情会有多么伟大的结局!你去吧!去吧!马上去!”江雁容从床上跳了起来,哑著嗓子说:
“我马上走!我永远不再回来!我算认清了你!我马上就走!”她下了床,冲到衣橱前
面,打开门,把自己的衣服抱出来,丢在床上。“哈哈!”李立维狂笑著:“爱情万岁!”
他转过身子,不看江雁容,大踏步的向门外走去。像喝醉了酒一般,他摇摇晃晃的走到车
站,正好一班开往台北的火车停了下来,他茫然的跨上车厢:“爱情万岁!”他低低的念,
伏在窗口,看著那从车子旁边擦过的飞驰的树木:“爱情万岁!”他又说,对自己发笑。旁
边一个小女孩好奇的看看他,然后摇著她身边的一个中年妇人的手臂说:“妈妈,看!一个
疯子!”
“嘘!”那母亲制止了孩子,一面也对他投过来警戒的一眼。“哈哈,疯子,做疯子不
是比一个清醒明白的人幸福得多吗?”他想著,靠在窗子上。
模模糊糊的,他下了车,又模模糊糊的,他来到了一个所在,白天,这儿没有霓虹灯
了,上了狭窄的楼梯,他大声说:“拿酒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郁的女子走了过来,诧异
的说:
“哟,是李先生呀,今天早上才走怎么又来了?你不是脸嫩得紧吗?要不要亲亲我
呀?”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低低的领口里。
“要死啦!”那女的尖叫起来:“现在是白天呀,我们不开门的,要喝酒到别的地方
去!”
“白天跟晚上有什么不同?”李立维说:“说说看,你要多少钱?我们到旅馆去!”
“哟,你不怕你太太了呀?”
“太太!哈哈哈!”李立维狂笑了起来。
江雁容看著李立维走出房间,感到脑中一阵麻木。然后,她机械化的把衣服一件件的装
进一只旅行袋里。她昏昏沉沉的做著,等到收拾好了,她又机械化的换上一件绿旗袍,在镜
子前面慢慢的搽上口红和胭脂,然后拿起了她的手提包,踉跄的走到门口。太阳又出来了,
花园中却满目凄凉。跨过那些七倒八歪的篱笆,一个正好骑车子过来的邮差递了一封信给
她,她机械的接过信。提著旅行袋,茫然的向车站走,直到车站在望,看到那一条条的铁
轨,她才悚然而惊,站在铁轨旁边,她仓惶的四面看了看:
“我到哪里去呢?”她想著,立即,康南的影子从铁轨上浮了起来,浓眉微蹙,深邃的
眼睛静静的凝视著她,他的嘴唇仿佛在蠕动著,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在低低的唤:
“容,小容,容容!”“康南,”她心中在默语著:“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她
抬头看看天。“到最后,我还是做了母亲的叛逆的女儿!”
车来了,她上了车。坐定后,才发现手里的信,拆开看,是周雅安的信,要请她到她家
去吃她的孩子的满月酒。末一段写著:“那天程心雯和叶小蓁也要来,我们这些同学又可
以有一个伟大的聚会,谈谈我们中学时的趣事。叶小蓁
十月十日要结婚了,你还记得她要把她阿姨丢到淡水河
里去的事吗?时间过得多快!程心雯年底可赴美国和她
的未婚夫团聚。真好,我们这些同学已经各有各的归宿
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我的娃娃又哭了,不多写,
代我问候你的黑漆板凳。还有一句,上次程心雯来,我
们谈论结果,公认我们这些丈夫及准丈夫里,论风度、漂
亮、谈吐、多情,都以你的那位属第一。得意不?安”
看完信,她茫然的折起信纸,“你的那位”,她知道她再也没有“你的那位”了!愿天
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吗?有情人都能成眷属吗?她望著窗外,从车头那边飘过来一股浓
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恍惚的觉得,她的前途比这烟也清晰不了多少。是的,她们已经各
有各的归宿了。但她的归宿在哪里?车子向前面疾驰而去。窗外48/5017
这儿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江雁容提著旅行袋下车之后,几乎就把这小镇看遍
了,总共也只有一条街,上面零零落落的开著几家店铺。江雁容四面打量,并没有看到任何
中学,走到一个水果店前,她问:
“请问你们这儿的县立中学在哪里?”
那水果店的老板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问: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学校还要走四十分钟路呢!”
“有没有车子?”“有,公路局车,六点钟才有一班。”
她看看手表,才三点半,于是,她决心走路去。问明了路径,她略事犹豫,就提起了旅
行袋,正预备动身,那老板同情的说:“太阳大,好热哟!”她笑笑,没说什么。那老板忽
然热心的说:
“让我的女孩子骑车送你去好了,”不等她同意,他就扬著声音喊:“阿珠!”那个被
称作阿珠的女孩子应声而出,江雁容一看,是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女孩,短短的头发,大眼
睛,倒也长得非常清秀。那老板对她用台湾话叽叽呱呱讲了一阵。阿珠点点头,冲著她微微
一笑说:“你是新来的老师吗?”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国语。
“不,”江雁容有点脸红。“我去看一个朋友。”
阿珠又点点头,推出一辆脚踏车,笑笑说:
“我送你去。”她把江雁容的旅行袋接过来,放在车后放东西的架子上,然后拍拍车子
前面的杠子,互意江雁容坐上去。江雁容坐稳后,对那老板颔首示谢,阿珠几乎立刻就踩动
了车子。乡下的路并不难走,但因前日的台风,黄土路上一片泥泞,间或有著大水潭。阿珠
熟练的骑著,一面问:
“小姐从哪里来?”“台北。”“啊,怪不得那么漂亮!”
女孩的坦率使江雁容又脸红了。阿珠接著说:
“我们这里很少有人穿旗袍和高跟鞋。”
江雁容无法置答的笑笑。阿珠又问:
“小姐到学校去找谁?我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里面的老师我都认得。”“是吗?”江
雁容的心狂跳了起来,这是个绝好打听康南的机会。这次贸然而来,她原没有把握可以找到
康南,五年了,人事的变幻有多少?他还会在这个小小的县立中学里吗?压抑住自己激动的
情绪,她故意轻描淡写的说:“有一位康南老师在不在这里?”“哦,康老师吗?在。”阿
珠爽快的答:“他教过我国文。”
谢谢天!江雁容激动得几乎从车上摔下来。想想看,再过半小时,或者不到半小时,她
就可以和康南见面了。康南,康南,他还是以前的康南吗?看到了她,他会多么惊奇,多么
高兴!他的小容终于来了!虽然晚了几年,但他不会在乎的!她知道他不会在乎的!
“你是康老师家里的人吗?”阿珠又在问了:“你是不是他女儿?”“不是!”江雁容
又一次红了脸。
“康老师很好,就是不爱理人,也不跟学生玩。”
“有一位罗亚文老师在不在这里?”江雁容问。
“哦,罗老师,教理化的。他跟康南老师最要好了,像康老师的儿子一样。”阿珠说,
绕过一个水潭。忽然,阿珠自作聪明的叫了起来:“啊,我知道了,你是罗老师的女朋友,
是吗?”“不是!”江雁容尴尬的说。
“康老师很怪哦!”阿珠突然又冒出一句话来,因为不知其何所指,江雁容简直不知如
何接口。但,阿珠并没有要她接口的意思,她自管自的又接了下来:“我们叫康老师醉老
头,他一天到晚喝酒,有的时候醉昏了,连课都不上。还有的时候,跑来上课,满身都是酒
气。有一次,喝醉了,在他房里又哭又笑,我们都跑去看,罗老师赶去把我们都赶跑了。”
江雁容的心脏像被人捏紧似的痛楚了起来。康南,哦,康南!“而且,”阿珠笑了,又
说:“康老师最脏了,房间里总是乱七八糟,他又不换衣服,衬衫领子都是黑的,我爸爸
说,老头子都不喜欢洗澡的。”说完,她又笑了。
康南,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江雁容感到无法思议。她那整洁潇洒的康南,她那柔情似水
的康南,难道就是现在阿珠嘴里的那个老头子?他已经很老了吗?但是,他再老,也是她那
可爱的,诗一样的康南哦!他在她心目里的地位永远不变!可是,现在,她感到一份说不出
来的紧张,她渴望马上见到康南,却又害怕见到康南了。
“康老师也不理发,头发好长,也不剃胡子,胡子长得太长了,他就用剪刀乱七八糟的
剪一剪,”阿珠又说了,一面说一面笑,似乎谈到一件非常开心的事:“常常脸上一边有胡
子一边没胡子就来上课了,哈哈,真好玩,他是个怪人!”
怪人!是的,从阿珠嘴里的描写,他岂止是个怪人,简直是个怪物了!县立中学在望
了,没有高楼大厦,只是四面有几排木板房子的教室,但有极大的空地。和以前江雁容的中
学比起来,这儿简直是个贫民窟。在校门口下了车,由于地势较高,没有积水,就到处都是
漫天的黄土,风把灰沙扬了起来,简直使人无法睁开眼睛。阿珠指示著说:
“穿过操场右面第三排第二间,就是康老师的房子,罗老师的在最后一间。”“谢谢你
送我!”江雁容说,打开手提包,想给她一点钱,阿珠立即叫了起来:“啊呀,不要!不
要!”说著,就逃难似的跳上自行车向来路飞驰而去,去了一段,又回过头来对江雁容挥挥
手,笑著说了声再见。
江雁容目送阿珠的影子消失。她在校门口足足站了三分钟,竟无法鼓足勇气走进去。这
么多年了,她再贸然而来,康南不知会作如何想法?忽然,她感到一阵惶恐,觉得此行似乎
太鲁莽了一些。见了他,她要怎么说呢?她能问:“我投奔你来了,你还要我吗?”如果他
斥责她,她又能怎样?而且,来的时候太仓促,又没经过深思,她现在的身分仍然是李立维
的妻子,她要康南怎么做呢?
不管了,这一切都先别管!她渴望见到康南,先诉一诉这五年的委屈和思念,那种“思
君忆君,魂牵梦萦”的感觉,他想必也和她一样强烈!等见到了康南,一切再慢慢商议,总
可以商量出一个结果来。现在,康南是她的一株大树,她是个无所攀依的小藤蔓,她必须找
著这棵树,做她的依靠,做她的主宰。走进学校,她又□徨了,康南还是以前的康南吗?她
感到双腿软弱无力,几乎不能举步。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她敏感到教室中的学生都在注意
她。她加快了脚步,又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心脏在狂跳著,康南,康南,她多么想见又多
么怕见!操场上有学生在上体育课,她还没有走到操场,学生和老师就都对她投过来好奇的
眼光。她的不安加深了。越过操场,往右面走,又穿过一道走廊,走廊后第三排房子,就是
阿珠所指示的了。她紧张得手发冷,手心中全是汗,心脏擂鼓似的敲著胸腔,呼吸急促而不
均匀。在走廊上,她看到一面大的穿衣镜,她走过去,站在镜子前面:“我一定要先冷静一
下!我必须先镇定自己!”她想著,在镜子前面深呼吸了一下。镜子上有红漆漆著的“正心
整容”四个字,真巧!以前女中也有一面漆著正心整容四字的镜子。江雁容望著镜子,于
是,像忽然挨了一棒,她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长发披肩,虽然被风吹乱了,仍然卷曲自
如。搽了胭脂的脸庞呈水红色,嘴唇红而丰满。一件绿色的旗袍裹著她成熟的身子,白色的
高跟鞋使她显得亭亭玉立。当然,她并不难看,但她绝不是五年前的她了!直到此刻,她才
惊异的发现时间改变人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她不再是个穿著白衣黑裙,梳著短发,一脸稚气
和梦想的瘦小的女孩子,而是个打扮入时的,成熟的,满脸幽怨的少妇了。她用手摸著面
颊,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在这一刹那,她是那么怀念那个逝去的小江雁容。
在镜子前面站了好一会儿,她发现有些学生聚拢了过来,在她身后评头论足的窃窃私
议。她慌忙穿出了走廊,从皮包里拿出一条小手绢。手绢带出一串钥匙,掉在地下,她拾了
起来,是家里的门匙和箱子的钥匙,是的,家!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她走的时候没有
锁门,小偷不知会不会光顾?李立维不知道回去了没有?他在盛怒之下,跑到什么地方去
了?他总不会自杀吧?不!他不是那样轻易会自杀的人!她停在第二间房子门口了,她站定
了,用手压住胸口,怎么在这一刻会想起家和李立维呢?人的思想是多么复杂和不可思议!
望著那个木板的小门,她突然失去了敲门的勇气。康南康南康南,这么久思念著的康南,她
以为再也见不著的康南,和她就只有这么一扇门之隔了吗?但是,她真不敢推开这一扇门,
她简直不敢预测,这一扇门后面迎接著她的是什么?闭上眼睛,她似乎看到康南打开了门,
怀疑的,不信任的望著她,然后,他颤抖的拉住了她的手,她投进了他的怀里,接著是一阵
天旋地转的快乐、惊喜,和恍如隔世般的怆然情绪。真的,她几乎眩晕了。张开眼睛,那扇
门仍然阖著。深吸了口气,她举手敲了门。她听到有人走动,然后门开了。她几乎不敢看,
但是她看到了,她立即有一种类似解放的松懈情绪。门里站著的,是罗亚文而不是康南。现
在,罗亚文正困惑的望著她,显然思想还没有转过来,竟弄不清楚门口站著的是谁?但,接
著,他大大的惊异了:“是江小姐?”他疑惑的说。
“是的。”她轻轻的说,十分不安。
罗亚文的惊异没有消除,愣了愣,才说:
“进来坐吧!”江雁容走了进去,一阵烟酒和腐气混杂的气味对她扑鼻而来。她惶惑不
安的站在房子中间。真的,这是一间乱得不能再乱的房间。一张竹床上杂乱的堆著棉被、书
籍、衣服,还有些花生皮。床脚底下全是空酒瓶,书架上没有一本放得好好的书。满地烟蒂
烟灰和学生的考卷,书桌上更没有一寸空隙之地,堆满了学生的练习本、作文本,和书。还
有空酒瓶,一碟发霉了的小菜,和许多说不出名堂来的怪东西。这房间与其说是住人的,不
如说是个狗窝更恰当些。江雁容四面扫了一眼,呆呆的站著,不知如何是好。罗亚文费了半
天劲,腾出一张椅子来给她坐,一面说:窗外49/50
“江小姐从台北来?”说著,他敏锐的打量著江雁容和她的旅行袋。“是的。”江雁容
说,局促的坐了下来。
他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彼此都恢复了一些冷静,消失了初见的那份紧张。罗亚文
说:
“康南上课去了,作文课,两节连在一起,要五点钟才会下课。”“是的。”江雁容应
了一声。
“你来——”罗亚文试探的说:“是看看他吗?”
怎么说呢?江雁容语塞的坐著,半天才犹豫的,机械化的说了句:“是的。”罗亚文打
量著她。然后说:
“我们在报纸上见到过你的结婚启事,过得不错吧?”
又怎么说呢?江雁容皱了皱眉,咬了咬嘴唇,抬起眼睛望了罗亚文一眼。罗亚文继续
问:
“有小宝宝了吗?”江雁容摇摇头。“没有。”
罗亚文沉默了一会儿,江雁容也默默的坐著。然后,罗亚文突然说:“过得不很愉快
吗?”江雁容仓惶的看了罗亚文一眼,苦笑了一下。罗亚文深思的注视著她,脸色显得严肃
而沉著。
“我能不能问一句,你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他单刀直入的问。“我——”江雁容慌
乱而惶然的说:“我——不知道。”是的,她来做什么?她怎么说呢?她觉得自己完全混乱
了,糊涂了,她根本就无法分析自己在做什么。
“你离婚了?”罗亚文问。
“不,没有,还没有。”
“那么,你只是拜访性质,是吗?”
“我——”江雁容抬起头来,决心面对现实,把一切告诉罗亚文。“我和我先生闹翻
了,所以我来了。”
罗亚文看著她,脸色更加沉重了。
“江小姐,”他说:“这么多年,你的脾气仍然没变多少,还是那么重感情,那么容易
冲动。”他停了一下说:“说实话,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不走这一趟。”
江雁容茫然的看著他。
“康南不是以前的康南了,”罗亚文叹口气说:“他没有精力去和各种势力搏斗,以争
夺你。目前,你还是个有夫之妇,对于他,仍然和以前的情况一样,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
算你是自由之身,今日的康南,也无法和你结合了。他不是你以前认得的那个康南了,看看
这间屋子,这还是经过我整理了两小时的局面。一切都和这屋子一样,你了解吗?如果说得
残忍一点,他现在是又病又脏,又老又糊涂,整日烂醉如泥,人事不知!”“是我毁了
他!”江雁容轻声说,低垂了头:“不过,我可以弥补,有了我,他会恢复的……”
“是吗?”罗亚文又叹了口气:“你还是那么天真!他怎么能有你呢?你现在是李太
太,他是姓李吧?”
“我可以离婚!”“你以为能顺利办妥离婚?就算你的先生同意离婚,你的父母会同意
你离婚来嫁康南吗?恐怕他们又该告康南勾引有夫之妇,妨害家庭的罪了。而且,江小姐,
你和康南也绝不会幸福了,如果你见了康南,你就会明白的。幻想中的爱情总比现实美得
多。”江雁容如遭遇了一记当头棒喝,是的,她不可能办妥离婚,周围反对的力量依然存
在。她是永不可能属于康南的!
“再说,江小姐,你知道康南在这儿的工作情形吗?初三教不了教初二,初二教不了,
现在教初一,这是他改的作文本,你看看!”罗亚文递了一本作文本过来,江雁容打开一
看,上面用红笔龙飞凤舞的批了个“阅”字,前面批了一个乙字,全文竟一字未改。江雁容
想起以前她们的本子,他的逐段评论,逐字删改,而今竟一变至此,她的鼻子发酸,眼睛发
热,视线成了一片模糊。“你知道,如果他丢了这个工作,他就真的只有讨饭了,江小姐,
别再给别人攻击他的资料,他受不起任何风霜和波折了!”江雁容默默的坐著,罗亚文的分
析太清楚太精确,简直无懈可击。她茫然若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中酸楚,头脑昏
沉。“你知道,”罗亚文又说:“就算一切反对的力量都没有,他也不能做你的丈夫了,他
现在连自己都养不好,他不可能再负担你。他又不是真能吃苦的,他离不开烟和酒,仅仅是
这两项的用度,就已超过他的薪水。”“他不能戒吗?”江雁容软弱的问。
“戒?”罗亚文苦笑了笑:“我想是不可能。这几年来,他相当的自暴自弃。我不离开
这儿,也就是因为他,我必须留在这儿照应他。好在,最近他比较好些了,他正在学习著面
对现实。江小姐,如果你还爱他,最好不要再扰乱他了。现在,平静对他比一切都重要。或
者,再过一个时期,他可以振作起来。目前,你不要打扰他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见
他!”江雁容乞怜似的看著罗亚文。
“不见他?”她疑惑的问。
“是的,”罗亚文肯定的说,江雁容感到他有一种支配人的力量。“你想想看,见了他
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除了重新使他迷乱之外?”“罗先生,我可以留下来帮助他,”江
雁容热烈的说:“我可以为他做一切的事,使他重新振作起来,我可以帮他改卷子,收拾房
间,服侍他……”
“别人会怎么说呢?”罗亚文冷静的问:“你的丈夫会怎么办呢?你父母又会怎么办
呢?就是本校也不容许你的存在的,学生会说话,教员会说话,校长也会说话,最后,只是
敲掉了他的饭碗,把你们两个人都陷入绝境而已,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如果我办好了
离婚……”
“还不是一样吗?你的父母不会轻易放手的,社会舆论不会停止攻击的,这个世界不会
有容纳你们的地方。”他又叹了一口气:“江小姐,记得五年前我的话吗?你们只是一对有
情人,而不是一对有缘人。如果你聪明一点,在他下课回来以前离开这儿吧!对你对他,都
是最理智的。你爱他,别再毁他了!”江雁容悚然而惊,罗亚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
深深的打进她的心中,她觉得背脊发冷,手心里全是冷汗。是的,她毁康南已经毁得够深
了,她不能再毁他!她茫然四顾,渴望自己能抓到一样东西,支持她,扶助她。她所依赖的
大树已没有了,她这小小的藤蔓将何所攀附,何所依归?
“好,”她软弱而无力的说:“我离开这儿!”
罗亚文深深的注视她,恳切的说:
“别以为我赶你走,我是为了你们好,你懂吗?我一生贫苦,闯荡四方,我没有崇拜过
什么人,但我崇拜康南,他曾经把我从困境里挽救出来。现在,我要尽我的力量照顾他,相
信我,江小姐,我也爱他!”
江雁容泪光模糊,她看看表,已经四点四十分了,那么,再有二十分钟,康南要下课
了。她站了起来,提起旅行袋,一刹那间,感到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从。罗亚文站在她面
前说:“现在,你预备到哪里?”
到哪里?天地之大,她却无处可去!
“我有地方去。”她犹豫的说。勉强咽下了在喉咙口蠕动著的一个硬块。“五点十分有
班公路局车子开到镇上火车站,六点半有火车开台北,七点十分有火车南下。”罗亚文说。
“谢谢你!”江雁容说,满怀凄苦的向门口走去,来的时候,她真想不到这样一面不见
的又走了。康南,她的康南,只是她梦中的一个影子罢了。
“江小姐,”罗亚文扶著门,热诚的说:“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最勇敢的一个!我佩
服你追求感情的意志力!”
江雁容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她凄然的问。
得到了什么?这不是罗亚文所能回答的了。站在门口,他们又对望了一会儿,罗亚文看
看表,再有十分钟,康南就要回来了。江雁容叹了口气,抬起眼睛来,默默的望了罗亚文一
眼,低低的说:“照顾他!”“我知道。”“那么再见了!”她愁苦的一笑,不胜惨然:
“谢谢你的一切,罗先生。”“再见了!”罗亚文说,目送她的背影孤单单的消失在前面的
走廊里,感到眼睛湿润了。“一个好女孩!”他想:“太好了!这个世界对不起她!”他关
上门,背靠在门上。“可是,这世界也没错,是谁错了呢?”
提著旅行袋,江雁容向校门口的方向走去。那旅行袋似乎变得无比的沉重了。她一步拖
一步的走著,脑子里仍然是混乱而昏沉的,她什么也不能想,只是机械化的向前迈著步子。
忽然,她感到浑身一震,她的目光被一个走过来的人影吸住了。康南,假如他没有连名字都
改变的话,那么他就是康南了!他捧著一叠作文本,慢吞吞的走著,满头花白的头发,杂乱
的竖在头上,面容看不清,只看得一脸的胡子。他的背脊伛偻著,步履蹒跚,两只骨瘦如柴
的手指,抓紧那叠本子。在江雁容前面不远处,他站住了。一刹那间,江雁容以为他已认出
了她。但,不是,他根本没有往江雁容的方向看,他只是想吸一支烟。他费力的把本子都交
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伸进袋子里去摸索,摸了半天,带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纸片,才找
出一支又绉又瘪的烟来。江雁容可以看出他那孩子般的高兴,又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盒洋
火,他十分吃力的燃著火柴,抖颤著去燃那一支烟,好不容易,烟燃著了。但,他手里那一
大叠本子却散了一地,为了抢救本子,他的烟也掉到了地下,他发出一阵稀奇古怪的诅咒。
然后,弯著腰满地摸索,先把那支烟找到,又塞进了嘴里,再吃力的收集著散在地下的本
子,等他再站起来,江雁容可以听到他剧烈的喘息声。重新抓紧了本子,他蹒跚的再走了一
两步,突然爆发了一阵咳嗽,他站住,让那阵咳嗽过去。江雁容可以看清他那枯瘦的面貌
了,她紧紧的咬住了嘴唇,使自己不至于失声哭出来,她立即明白了,罗亚文为什么要她不
要见康南,康南已经不在了,她的康南已经死去了!她望著前面那伛偻的老人,这时候,他
正用手背抹掉嘴角咳出来的吐沫,又把烟塞回嘴里,向前继续而行。经过江雁容的面前的时
候,他不在意的看了她一眼,她的心狂跳著,竟十分害怕他会认出她来。但是,他没有认出
来,低著头,他吃力的走开了。她明白,自己的变化也很多,五年,竟可以使一切改变得这
么大!她一口气冲出了校门,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靠在学校的围墙上。“我的康南!我的
康南!”她心中辗转呼号,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康南哪里去了?她那诗一般的康南!那深邃
的、脉脉含情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那微蹙著的眉峰,那潇洒的风度,和那旷世的才
华,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难道都是她的幻想吗?她的康南在哪里?难道真的如烟如云,
如梦如影吗?多可怕的真实!她但愿自己没有来,没有见到这个康南!她还要她的康南,她
梦里的那个康南!她朝思暮想的康南!公路局的车子来了,她跟在一大堆学生群里上了车。
心中仍然在剧烈的刺痛著,车子开了,扬起一阵尘雾。康南那伛偻枯瘦的影子像魔鬼般咬噬
著她的心灵。她茫然的望著车窗外面,奇怪著这世界是怎么回事?窗外50/50
“那个绿衣服的女人到学校去过,是谁?”有个学生在问另一个学生。“不知道!”另
一个回答。
“她从哪里来的?”“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车停了,她下了车。是的,“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
有人明了!”她茫然的提著旅行袋,望著车站上那纵横交错的铁轨。“嗨!”一个女孩子对
她打招呼,是那个水果店的阿珠。“要走了?这么快!”“是的!”她轻声说,是的,要走
了!只是不知道要走向何方。她仍然伫立著,望著那通向各处的轨道,晚风吹了过来,拂起
了她的长发。“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轻轻的念,没有
人明了,她自己又何尝明了?暮色,对她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全书完——一九六三
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