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的乡愁
琼瑶
一、乡愁
去年年底,“开放大陆探亲”的消息公布了。
这消息像一股温泉,乍然间从我心深处涌现,然后蹿升到我四肢百脉,蹿升到我的眼
眶。我简直无法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动。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喊着:
“三十九年!三十九年有多少月?多少天?三十九年积压了多少乡愁。如今,可以把这
些乡愁勾销了吗?”
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是,陆陆续续有人回乡探亲了!这居然成了事实!我太兴奋了,
和鑫涛计划着,我们也该去大陆探亲了,鑫涛去红十字会办手续,回来说:
“需要填三等亲的亲人名字和地址!”
一时间,我们两个都弄不清“三等亲”包括寻些人,以及我们是否有这项“资格”。激
动中,我冲口而出:
“故国的山,故国的水,故国的大地泥土,和我们算是几等亲?我们要探的亲,不止是
‘人’呀!”
不过,我毕竟不需担忧,因为我和鑫涛分别都有舅舅姨妈在大陆,所以,我们很顺利地
办好了探亲护照。拿到护照的那一晚,我就失眠了。脑子里奔流着黄河,奔流着长江。不止
长江黄河,还耸立着五岳和长城!鑫涛见我如此兴奋,忍不住提醒我说:“大家都说大陆的
生活很苦,旅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方便,至于亲人,经过三十九年的隔阂,可能已经相见不
相识,这些,你都考虑过吗?”考虑?我实在没有认真去考虑过。我只觉得乡愁像一张大
网,已把我牢牢地网住。而且,当行期越来越近,我的乡愁就越来越深。我想,我这个人和
别人是不大相同的。我有个朋友告诉我:“我也离开大陆三十九年,但是,我不觉得我有什
么乡愁!”这句话使我太惊奇了,我总认为,乡愁对于游子,就像一切人类的基本感情一
样,是与生俱来的。不过,有的人来得强烈,有的人比较淡然。我,大概生来就属于感情强
烈的一型。连我的“乡愁”,也比别人多几分!
计划回大陆的行程时,鑫涛问我:
“你到底要去哪些地方啊?第一站,是不是你的故乡湖南呢?”我祖籍湖南,生在四
川。童年,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是个颠沛流离的时代,童年的足迹,曾跋涉过大陆许多的
省份。如今,再整理我这份千头万绪的乡愁时,竟不知那愁绪的顶端究竟在何处?是湖南?
是四川?是长江?是黄河?是丝绸之路,还是故宫北海?沉吟中,这才明白,我的乡愁不在
大陆的任何一点上,而在大陆那整片的土地上!
“可是,你没有时间走遍大陆整片的土地啊!”鑫涛说:“我们排来排去,只可能去四
十天!”
将近四十年的乡愁,却要用四十天来弥补。可能吗?不可能的!人们必须放弃许多地
方。湖南,湖南的亲人多已离散,家园中可能面目全非,不知怎的,我最怕面对的,竟是故
乡湖南,这才了解古人“近乡情怯”的感觉。当我把这感觉告诉鑫涛时,他脱口而出地说:
“这也是我不敢回上海的原因!”
于是,我们把行程的第一站定在北京。北京,那儿是我父母相识相恋和结婚的地方,那
儿是我祖母和外祖父母居住及去世的地方,那儿,是我历史课本上一再重复的地方,那儿,
也是我在小说中、故事中所熟读的地方!那儿有“故都春梦”,有“京华烟云”!还有我那
不成熟的——“六个梦”!
于是,我们动身;经香港,去北京。剪不断的乡愁2/42
二、出发前——香港
我和鑫涛这次的大陆行,除了我们两个人以外,还有鑫涛的妹妹初霞,和妹夫承赉。
初霞与承赉定居香港,在过去几年中,他们已经回大陆探亲了好多次。对于大陆,他们
是识途老马,经验丰富。当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大陆时,立刻热心地帮我们排路线、订车票、
买船票(我们要乘船看三峡,所以要买船票)、订旅馆……并决定陪同我们一起去。有初霞
夫妇同行,我确实安心多了!毕意,大陆是个已阔别三十九年的地方!这时间的差距,造成
心理上的许多压力。大陆对于我,感觉上那么亲切,实际上却那么陌生。
初霞比我略长两三岁,热情、率直、思想周到,又很喜欢帮助别人。在她眼中,我是非
常娇弱的,所以,她对我真是体贴入微。我们一到香港,她就忙忙碌碌地帮我跑中国旅行
社,帮我办签证,帮我办各种手续。我什么事都不用做,只是在旅馆中幻想北京、幻想长
城、幻想三峡……直到出发去北京前一天,初霞对我说:
“有件事我不能帮你做,现在大陆肝炎很流行,你一定要去打一针增加抵抗力的针
药!”
我去打了针,医生和针药都是初霞安排好了的。
当然,初霞还帮我准备了许多东西,例如各种药品、酒精、药棉、塑胶针筒、筷子、刀
子、化妆纸……连运动衣和运动裤都帮我买了,最奇怪的是,她还为我们四个人,准备了四
个“奶瓶”!怕我笑她,她振振有辞地对我说:
“我们这一路又是飞机,又是火车,又是船,由北到南,要走上好几千里,路上不带水
瓶是行的,但是,玻璃瓶太重,又不保温,带杯子也很麻烦,想来想去,只有奶瓶最合适,
又轻巧、又保温。冲了咖啡,还可以摇呢!”
说得很有理。但是。鑫涛居然尴尴尬尬地回了一句:
“贤妹所说甚是。不过,我……不会用奶嘴!”
此语一出,初霞笑得岔了气,笑完了,才瞪大眼睛说:
“谁要你用奶嘴?只要凑着瓶口喝就行了!”
我对初霞想得出用“奶瓶”代替“水壶”,十分佩服,不过,总觉得这么大的人用奶瓶
喝水,有点“那个”。初霞看出我的犹豫,在动身前,又用布给奶瓶做了四件“衣服”,使
它们看不出是“奶瓶”,硬塞了两个到我的箱子里。
我们的行装十分惊人。出发时是四月初,预计四月八日抵北京,据说,此时的北京,春
寒料峭,气温有时只有四五度。所以,我们带足了冬衣。又因为预计要坐长程火车,初霞怕
车上的棉被不干净,要我从台北带了四个登山用的睡袋来。最绝的还是鑫涛,他看了许多有
关大陆旅行的报道之后,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带我自己的枕头去!”
天哪!他那个枕头又厚又大!放满了一口箱子。他坚持没有自己的枕头,会睡不着觉,
我只得依着他带了枕头。当我看到初霞准备奶瓶时,才真感觉出他们是兄妹!各有奇招。
在香港停留的三天里,几乎每晚都有餐叙,席间,各路朋友,对我的“大陆行”,都给
了许多“忠告”。这时,我对大陆的心态,是非常复杂的。有思念,有好奇,有期望,也有
害怕。我真怕那个已经隔离了三十九年的河山不再美好,也怕故国的人失去了温馨和热情。
我的乡愁和期望越大,我的害怕和矛盾也越多。此时此刻,真希望听到一些鼓励的话。偏偏
就有那么多人,对我此行不太乐观:
“什么?”一人朋支说:“你要去三峡坐船?你惨了!赶快准备晕船药!”“大陆的厕
所不能上,你当心害膀胱炎!”
“什么?你要去乘民航机?我告诉你,飞机里会有云飘进来!”“而且,飞机里没有空
调,他们会发给你一把扇子!”
“你还是坐火车吧!”一位“识途老马”说:“飞机比火车慢,因为它永远误点,二十
几小时的火车到了终点,飞机还在起点没起飞呢!”“你预计去多少天?四十天?你起码有
十天在为你的车标、船票、飞机票办手续,还有十天订不到旅馆!”
听起来实在不妙。到了起程前一天,老吴请客,有位刚去过大陆的作家也来了,一听我
们要去四十天,立刻点点头,从容不迫地说:“和我一样,我也预计停留四十天!”
“结果呢?我和初霞几乎异口同声地嚷出来。
“结果我去了七天就“逃”回来了!”
“为什么?”鑫涛和承赉赶快追问。
“因为没有东西吃啊!”那位作家扬着眉毛说:“饭店进去晚了,就不给东西吃,进去
早了,也不给东西吃,好不容易守时进去了,那东西根本不能吃啊?”作家拍拍鑫涛的肩,
好意地叮嘱:“带点巧克力去,万一营养不良,可以啃啃巧克力充饥!”几句话说得我、鑫
涛、初霞、承赉脸色都不大好看。老吴本来也想和我们一起去的,此时毅然抽身,打了退堂
鼓。并且看看我说:“我猜,你们去个二十天,就会回来了!四十天,是绝对不可能的!琼
瑶吃不了苦!”
一句话惹翻了我!怎么专指名说我不能吃苦呢?何况,这趟“探亲”之旅,根本就不是
去“享受”,而是想去找寻一些失落的东西,一些在我心灵深处悸动的东西……这情怀无法
让老吴明白,我只简单地说了句:“老吴,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老吴问。“四万港币,我们四个人,谁早回来,就输你一万港币,否则,
你输给我们四万港币。”
老吴有点沉吟,看我一股坚定相,他失了了把握,终于,他笑笑说:“我们赌四个金戒
指吧!”
“一言为定!”我们四个人说。
结束了那餐会之后,鑫涛问我:
“你为什么有这么大把握,说你能停留四十天?我记得,我们每次去欧洲或美国旅行,
你总是提前闹回家的!”
“这次不同。”我热切地说:“这次不是去欧洲或美国,这次是去我们自己的国家,看
我们离散的亲人,吃我们自己的食物,讲我们自己的语言,走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会带着一
颗包容的心回去。我的心里充满了爱,这份爱——会让我肯吃苦。毕竟,我不是为了追求物
质享受而计划这趟旅程的!”
鑫涛点头,他是完全了解我这种心情的。但是,我望着初霞,心里却有点迷惑。如果大
家所言非虚,已有多次“大陆之行”的初霞,怎么也肯跟着我打赌。当我问她时,她却说:
“我以前只去过上海和北京,至于你们要去的武汉,三峡、重庆、成都、昆明、桂林……我
统统没去过!会不会吃苦,我也不知道。要走这么多地方,总要带点冒险精神吧!你敢冒
险,我就舍命陪君子!”糟糕!原来我们的“导游”什么地方都没去过!我真有些担心了!
正犹豫中,初霞拍拍我,一脸乐观地说:
“别着急,我们有杨洁啊!”
杨洁?这名字我已从初霞口中听过许多次,因为我们这次返大陆,不希望被官方接待,
初霞就对我说,她有好友杨洁在北京,可以安排我们的一切。我听了也就忘了,对这位杨洁
并不太注意,此时,非弄弄清楚杨洁是何方神圣了,我才问出口,初霞就大声说:
“你连杨洁都不知道?她是“女篮五号”啊!”
“什么‘女篮五号’?”我更糊涂了。
“哇!”初霞快晕倒了:“你居然不知道‘女篮五号’!大陆拍过一部电影,电影名字
就叫“女篮五号”!
我还是不懂。三十九年的隔阂,大陆的人与事,距我都有十万八千里!承赉看我一头雾
水的样子,对我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坚定地说:“反正,你放心好了,我们有杨洁!”
我能不放心吗?唔,那杨洁,看来必定是个“人物”!剪不断的乡愁3/42
三、北京机场与杨洁
飞机从香港启德机场掠空而起,我的心跳就加快了速度。怎样也无法相信,我在飞往
“北京”!从机舱的窗口往下看,层云的下方,是朦胧一片的、绵亘不断的土地。我深呼吸
着,觉得这一片绵亘的大地,和我有那样悠久深刻的关系,那大片土,孕育了多少的“中国
人”!不论这些人散居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永远都是这片大地的子女儿孙……想到这
儿,我的血就热了,我的眼眶就湿了!这么些年来,我写了许多恋爱故事,却没有任何一个
故事像这片绵亘的土地,这么深刻地撞击着我的心!在飞机上忽忧忽喜地想着,也依稀回忆
着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情景,十一岁的我,跟着父母,由湘桂铁路,到广州,到台湾,从此
一别,居然就这么长久的岁月!我脑海中反复着古人的诗句,但句中却已经必须改一个字
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
我离开湖南时,说的是四川话。现在,我说的是略带南方音的国语,乡音,我甚至不知
道,我的乡音是怎样的?小时候,我的语言是复杂的,为了适应环境,我说过四川话,说过
湖南话,说过上海话,说过北京话……如今,已演变成我目前唯一会说的“国语”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飞机已开始下降,播音员报出目前正往北京机场降落,我睁大眼睛,
努力地去看“北京”,心跳得更快了,我不知道,当第一脚踩上北京的土地时,我会有怎样
的感觉!北京,三十九年来,它是历史课本里的名字,是地图上的一个小圆点,是我心中一
个遥远的梦!但是……我却终于要踩上这块土地了!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看鑫涛,他正看我。我们之间的默契已深,两人都隐在深深的感动
里。初霞承赉已多次来北京,自然不会像我们两个这样激动,初霞轻快地说:
“好快啊,三小时就到了!”
三小时,原来香港至北京,只需三小时。这咫尺天涯,却经过了三十九年,才能飞渡!
我满怀感慨,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承赉看看我,忽然说:
“你最好准备一下,说不定机场有记者!”
有记者?我的心顿时乱如麻,我并没有准备见记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的酸甜
苦辣,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我正恍惚着,飞机已停稳,我跟着人群,就这样迷迷糊
糊地下了飞机,一脚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踩上北京的土地,悸动的是心灵,那土地就是土地!抬头走入机场大厅,一样要经过海
关人员验护照、盖章,大家正预备排队,有位海关人员说:
“走这边,我单独给你们办!”
是杨洁的安排吧!我模糊地想着。从下机那一刹那起,我的神志就不太清楚。太久的期
盼一旦成为事实,人就有些昏昏沉沉。手续办完,我们走出海关,蓦然间,一大群人对我们
冲了过来,首先,有三位老太太,白发萧萧的,冲过来就抓住了鑫涛的手,哭着叫出来:
“二弟呀!二弟!”鑫涛整个人傻掉了,他在北京并无亲人。我脑中一转,已大致明白
过来,我拉住一位老太太说:
“你大概认错人了,她姓平!你要找的人是谁?”
三位老太太一怔,才知道接错了人,立刻又哭着往人群中搜寻去了。鑫涛被这样一搅
和,看来更加迷惑了。就在此时,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我,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拉住我,兴奋地
嚷着:“你是不是琼瑶?我们在机场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
我点头。这一下不得了。我在几秒钟内,就被人群包围住了。闪光灯一直对我闪个不
停。耳边响着各种各样的“京片子”,十分悦耳,十分动人。有的问我到北京的感想,有的
问我要停留多久,有的问我这是第几次来北京,有的问我知不知道我在大陆的“知名
度”……我根本来不及回答任何问题,就又有许多人拿着大陆出版的我的小说,请我签字,
我只得走往一张柜台,去给那些读者或记者签字,可是,这样一来,更不得了,人似乎越来
越多了,我几乎无法脱身了。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一声巨吼,声如洪钟,十分惊人:
“各位让开!要访问要签字,都等明天再说!现在车子在门外等!”随着这声巨吼,我
看过去,只见一位身高约一八○公分的女巨人,长手长脚,大踏步地“冲”进人群,一面
冲、一面用双手往两边分,就把人群“分”开了,她笔直地走向我,对我也大声地下了声命
令:
“不再再签名了!你签不完的!”
一位女记者请求地看着我,直往我手中塞纸条:
“请为我们的报纸写两句话吧!一句话也可以!”
盛情难却呀!这些在机场上等候了我好久的记者读者们,我心不忍,低下头又去写字。
才写完,另一本书又塞了过来,我正预备签最后一个名字,只觉得身子一轻,脚已离地,老
天!那位“女巨人”把我像拎小鸡般拎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路拉出机场大厅。在我意识还
没恢复之前,我就被塞进一辆小汽车,再一看,鑫涛、承赉、初霞都在车上等我。车门
“砰”的关上,女巨人这才从车窗外伸出一只巨灵之掌给我,对我大声说:“我是杨洁!”
我愕然地伸出手去,要和杨洁握手,谁知她等不及握手,这手就抽回去了。只听到这只手在
车顶上“砰”的一敲,那洪钟般的嗓子大吼了一句:
“开车!”车子尚未开动,一张年轻的、美丽的女孩的脸又急急凑向窗口,我看到一对
亮丽的大眼睛,一双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未施脂粉的脸庞清秀动人,好一位北国姑娘!我
心中赞美。同时,我的心中为海峡这端的同胞而颤动了。那小女死命攀着车窗,对我请求地
说:
“我能访问你吗?我是××报记者!”
我来不及答话,杨洁一连串地敲车顶:
“开车!开车!开车!”
那少女眼看访问不成,眼中流露着失望。我心中一阵激荡——为这些热情的欢迎而激
荡,也是初到北京的激荡——
我拉住那少女的手,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真心的悄悄话:
“我到北京的第一个印象,北方的女孩也美丽,例如你!”
我松手,车子绝尘而去。
我回头向车窗外望,那少女脸红红的,伫立在北京特有的风沙中。我心中好生歉然,对
那机场所有没有跟我接触到的人,都感到歉然。车子走了好长一段,我回头,那小女还伫立
在街头,对我遥遥挥手——十天以后,我终于在北京饭里,接受了她的访问,她的名字叫应
红。剪不断的乡愁4/42
四、北京的“小梧桐”
抵北京的第一天,忙于看北京的街道,忙于看北京的建筑,忙于用全心去体会这又陌生
又熟悉的城市,心里始终乱乱的。车子离开了机场,就开始觉得热气逼人。谁说北京的四月
是春寒料峭?阳光晒在身上简直是灼热的,我脱掉了珍珠呢的短大衣,里面有毛线衣,热得
直冒汗,问身边的人,大家异口同声说:“前几天还下雪呢!今年的天气最反常,从没有四
月热成这样!”我就在这个反常的四月,来到北京的热浪下。第二天,我们去颐和园,大家
都喊热。颐和园的湖光山色、楼台亭阁以及那匪夷所思的“长廊”……简直让人目不暇给。
鑫涛拿着照相机,忙着拍屋檐,拍墙角,拍回廊,拍玉兰花,拍花窗及格子门……他一向热
爱中国的古建筑,颐和园的画栋梁,已经把中国古建筑的美,发挥到极致,他就狂热地拍个
没停了。
我的“北京”印象,从“颐和园”打开序幕,却从“小梧桐”开始了第一章。“小梧
桐”是有典故的。
我自从抵北京,就认识了许多初霞的朋友,这些朋友待我的热情,简直让我感动得不知
如何是好。我觉得,我这一生,也交游广阔,但,从没有朋友,会照顾我到无微不至,而且
事无巨细,体贴入微。刘平和沈宝安是夫妻,也是老北京了。刘平敦厚,也照顾我。知道我
爱吃梨,她每天买新鲜的梨送到我房间来。北京起风,她送纱巾来教我挡风的办法,北京烈
日当空,她送洋伞来……
除了刘平和沈宝安,我们还认识了韩美林与朱娅这对夫妇。韩美林是画家,也是陶艺
家。鑫涛一见到他的作品后,就对他大为倾倒。我们总以为他年龄很大,见面后才知道他只
有四十多岁,他不爱说话,却用无数行动,来表现他的热情。鑫涛初次参观他的工作室,对
他所烧的一件蓝钧窑——是个十分巨大的碗——爱不忍释,那件作品是韩美林远去河南禹县
烧出来的,里面的“鱼子点”是经过窑变,才能产生的特殊效果,所以是可遇而不求的。韩
美林见鑫涛如此爱它,一句话也不说,拎了它就送进了我们的旅馆里。(我们把它一路带来
台湾,如今正供在鑫涛的书桌上)韩美林长于画马,他画的马,绝不雷同,让我叹为观止。
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文革时期,被红卫兵用酷刑修理过,把他两只手的筋脉一起挑断,要
他终身不能作画,又把他的双腿的腿筋,也一起挑断。所以,至今,他不能爬山上坡,他握
笔画画时,画笔常会掉下去。尽管如此,他的作品仍然很多,他自己说:
“现在是我创作的颠峰期,我不能浪费这段时间,只有拼命去创作!”因而,他一年有
好几个月在宜兴,埋首在窑炉边烧茶壶。而朱娅,他那可爱的、年轻的、温柔的妻子,就留
在北京等他。对于韩美林,朱娅有次很坦白地对我说:
“他比我大了很多岁,我嫁他的时候,家里都反对。但是,他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又那
么有才华,我对他,是怜惜加是崇拜,不管怎样,我都要跟着他的!”
平淡的叙述后面,有多少故事?一个翻江倒海的时代(文革时期的摧毁力,简直不是我
们所能想象的。在大陆,大家用“十年浩劫”四个字来称这十年,“浩劫”二字,才能形容
那种灾难。我在大陆四十天,所交的朋友,几乎都是“劫后余生”的。)在这时代中,发生
的故事一走动人心魄,怪不得大陆作家的作品,绝大部分用文革为背景。
除了韩美林与朱娅,我们又认识了李世济与唐在□夫妇,。他们这一对的故事,更加曲
折离奇,惊心动魄,感人肺腑,而且是匪夷所思的。李世济,在台湾,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
她的名字,在北京就不同了。大街小巷,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李世
济。她是程砚秋的嫡传弟子,是京剧界的红人。她的先生唐在□,也是程砚秋的学生,他放
弃了国外的学位,跑来帮程砚秋拉胡琴。第一次李世济出现在他面前时,只有十六岁,对唐
在□一躬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唐老师!”这一喊,已经缘订三生,唐在□就这样陷
进去,水深火热,保护了李世济这一辈子,每次,李世济登台,必然是唐在□为之操琴,两
人间的默契,已到达天衣无缝的地步,听过他们表演的人,才能体会那种合一的境界。(关
于他们两个的故事,我听得很零碎,李世济说,下次我去北京,她将详细向我叙述,让我写
一本“厚厚的书”。)
除了前面三对夫妇,我们当然还认识了许多许多人,像杨洁和她的先生大齐。杨洁是独
行侠,她照顾我们的一切,包括安排行程、车子、换钱、吃饭……大齐却很少露面,杨洁我
前面已经提得很多,但,真要写杨洁,还是要费一番笔墨。在大陆,很少有人有私家车,杨
洁就有一辆,她的车子前凸后凹,伤痕累累,她依然能开着这辆车横冲直撞。有一次,她开
车接我和鑫涛去吃饭,我为了礼貌,坐在前座,让鑫涛一个人坐后座。谁知,我才坐进车
子,她就“呼”的一下把车子开出去了,我回头一看,鑫涛站在街边,还没上车呢?还有一
次,我和鑫涛坐她的车子去一个地方,她认得那地方,却不太熟悉,另一位朋友叫她“跟
车”。于是,她就跟着前面的车子开,一面开车,她一面和我们眉飞色舞地聊天,聊着聊
着,她忽然说:“前面的车怎么转弯了?”她一拍大腿,明白了:“他要抄近路!抄就抄
粑!”一个急转弯,她就跟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一路跟下去,巷子旁边没了人家,多出一
条河来,再跟下去,前面连路都没有了,那辆车停下来,司机钻出车子,回头诧异地看着我
们。杨洁这才急煞车,大叫一声:
“跟错车子了!”这就是杨洁。(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她在一九五四至一九六三的十
年间,都在国家女蓝代表队打球,她的编号是五号。打起球来,冲锋陷阵,锐不可挡,大家
都称她“女篮五号”。她的故事和战果,曾被拍为电影,电影名也叫“女篮五号”。如今,
她仍在体协做事,所以,我们一路的行程,都是她用体协的关系,招呼过去的。)
写了一大篇关于我们在北京认识的朋友,现在,要拉回到“北京的小梧桐”上来了。
因为我们认识了这么多人,所以,我们每次出门都浩浩荡荡的。因为这些人都是老北
京,大家不论祖籍何方,都能说一口漂亮的“京片子”。每次大家一谈天,悦耳的京片子你
一句我一句,我听得好舒服,好像进了电影配音间。但是,这些京片子对鑫涛和承赉都是个
考验,他们两个是同乡,都说上海话。北京话和上海话差别甚多,鑫涛在我多年“教育”
下,(我平时不喜欢他在我面前说上海话,而且时时刻刻纠正他国语的发音)还能勉强应
付。而承赉就常常词不达意。有一天,承赉对我说:“我来北京好几次了,还没有见到北京
的梧桐!”
“哦?”我困惑地问:“北京有很多的梧桐吗?”
“有,有,有,好多好多!”承赉一叠连声说。
“梧桐?”杨洁歪着脑袋,仔细思索:“我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还没注意到北京有很
多梧桐!”
“有啊有啊!”承赉急了,“是小梧桐啊!”
“小梧桐?”我更困惑了:“它们长不大?是特殊品种吗?会结梧桐子吗?”我的一连
串问题,突然引起了初霞的一阵爆笑。到底,知夫莫若妻,她急忙代承赉翻译:
“他说的不是梧桐,是胡同。北京不是有很多著名的小胡同吗?”这样一说,全车大
笑。从此,“北京的小梧桐”就是我们这一路的笑料。承赉个性随和,热情开朗,是个最好
的朋友,从不以我们的大笑为忤。只是,从“小梧桐”开始,他一路继续闹过无数类似的笑
话。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就在承赉说没见过小胡同的第二天,韩美林兴冲冲的跑来告诉我们,北京最著名的国画
大师李可染,欢迎我们去他家里小坐。这消息让我和鑫涛都不之雀跃。鑫涛爱画,已迹近于
“痴”,对李可染大师,早已崇拜多年。我们刚到北京时,鑫涛就问过朋友们:“能否拜见
李可染?”韩美林听了,并没多说什么,谁知,他立刻就作了安排。而且,他说,李可染也
很相见我们呢!
“不过。”韩美林最后说:“李可杂住在一个‘小梧桐’里,听说路不大好找!”我们
大家笑着,开心着,兴奋着。“小梧桐”有名有姓,怎会不好找?大家就按照时间,晚上八
时,去拜见李可染,同时,也见一见北京著名的“小梧桐”。
我们都没想到,北京的胡同里没有路灯,(事实上,北京的大街上,四处灯也不很明
亮)而胡同是曲里拐弯的,胡同中往往还套着胡同。我们这一群人,分了两路,我、鑫涛、
承赉、初霞、韩美林是第一路,朱娅带着其他几个人,另外乘车来。我们的车子,开始在黑
暗的小胡同中东绕西绕,就是找不着李大师的胡同,司机下车问了好多次路,又向前,又退
后,又左弯,又右拐,这“北京小梧桐”实在厉害!你就闹不清它有多小枝桠!终于,我们
总算找到那胡同了,又开始对门牌。原来,这胡同中的旧建筑已经拆了,现在盖了许多公
寓,李大师就住在其中一座的四楼。
好不容易,我们找到了门牌,这时,李大师已派了两个人,手持手电筒,站在楼梯口等
我们。
“对不起。”接我们的一位先生说:“这栋楼的公共配电因为没缴费,被停电了,所
以,整个楼梯都很黑,大家要小心一点走上去!”他们用手电筒照着,一前一后地为我们开
路。这时我真是新奇极了,走了黑胡同,又要走转达楼梯。心想,李大师如果晚上要出门,
岂不是太不方便?幸好,接待我们的那位先生说了:“李老师就快搬家了,新房子有花园,
是平房,对李老师来说,比这公寓合适多了!”
这才安了我的心。我知道李大师已经八十一岁了,这样的黑楼梯,实在不太安全。
终于,我们到了李大师的门口,房门大开着,我们还没进去,一串喜悦的、热情的笑声
就在迎接着我们了: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大家,走了好一段黑路!”剪不断的乡愁5/42
李大师站在门口相迎,他的夫人也站在门口相迎,李大师面色红润,笑容可掬,看来既
亲切,又平和。师母更加高兴,一直把我们往屋里让,嘴中喃喃抱怨着,说他们的儿子李小
可很相见我,今晚却无法联络上,实在太可惜了!(后来,在李世济的清唱会上,我还是见
到了李小可。)
我们走进了李大师的画室,这间画室很小,一张大书桌已占去一半面积,书桌对面,有
一张沙发,沙发的小几上,准备了各色点心,师母说,知道我们要来,特地去北京饭店订做
的!画房每个角落,都堆满了书,书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李大师的大画。我们忙着看
画,忙着吃点心,忙着向李大师表达我们的崇拜,简直是手也忙不赢,眼也忙不赢,口也忙
不赢!李大师的兴致很高,要我们来以前,他已经为我和鑫涛,写了“墨缘”两个字送给我
们。当他看到我们真心喜爱他的画时,他笑吟吟地说:“刚刚让你们走了半天的‘黑路’,
现在,让你们看一看我的‘黑画’!”原来,李大师在文革时期,备受侮辱,红卫兵称他的
画为“黑画”,而大肆攻击。李可染的画风,是长于用墨,一张大画,重重的山,弯弯的
水,仅仅用墨,就看出无限层次。能把中国的笔墨,发展到这种境界,难怪李可染要成为
“国宝”画家了。鑫涛对李可染,本就崇拜万分,现在,见到他老人家本人,他就更“震
慑”得大气都不敢出。李大师却和气得很,他高兴地出示着他的作品,一张一张摊开来给我
们看。我们的第二路人马也到了,几个人一站,就挤满了李大师整个画室,大家又看画,又
赞叹,又聊天,真是不亦乐乎。而师母,整晚笑嘻嘻地拿着照相机,在那儿兴冲冲地拍照,
拍我们,拍画,拍李大师……我更一次证明,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个女人在扶持着。
那晚,对我们大家,都是个难忘的晚上!当我们兴尽而归,又走下黑楼梯,黑胡同的时候,
鑫涛才吐出一句话来:
“真没想到,这北京的小梧桐,藏着这样的艺术家,从此,我对北京的小梧桐,真要刮
目相看了!”五、我们能“夜访长城”吗?
在北京的生活,简直是忙碌极了,因为我一直是新闻记者追踪的目标,又有许多读者想
和我见面,再加上一些出版社要和我谈版权问题,电视公司想拍我的连续剧……我在单纯的
“探亲之旅”外多出了许多始料未及的事。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肯放过北京任何一个名胜古
迹。我们去了颐和园,去了雍和宫,去了天坛,去了故宫,去了北海……几乎该去的地方都
去了。北京的名胜,是历代帝王的遗产。那些宫殿园林,那些亭台楼阁,它的华丽、精致,
和庭园之美,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事实上,以上所写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足以细细观赏好几
天。所以,鑫涛的相机,也一直咔嚓地响着。但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游人太多了。北京
啄引着大陆各地的游客,也啄引着外国的游客。而我们,却专挑游客少的地方去逛,于是,
一扇窄门,一个小窗,一片砖墙……都是我们驻足饮赏之处。这样,有一天,我对杨洁提出
来:
“我们能不能夜访长城?”
“夜访长城?”杨洁惊奇极了,不解地瞪着我:“你为什么要夜访长城?”一时间,我
无法把我心中的感觉具体地说出来。事实上,我心中一直有一条长城,这长城是雄伟的,傲
岸的,苍凉的,落寞的,孤独的……它是“遗世独立”的!因为它背负着中国几千年来的历
史包袱,在诉说着古战场的血和泪,我希望我看到的长城,能让我体会出这一切。而不是看
到一个挤满中外游客,熙来攘往有如闹市的长城。再有,这此日子来北京都是烈日当空,烈
日下的长城,和“晓风寒月”中的长城,一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去长城,迎风伫立,
看月下的苍凉吧!于是,我只简单地说:
“人人都白天去长城,我偏想夜里去!我觉得,夜里的长城,必然有股萧索和悲壮的味
道,我就想去体会那种味道!”
杨洁瞪了我半天,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成!我们就去‘夜访长城’只要你提得出的点子,咱们就去办!”杨洁说办就办,但
是,这题目显然难倒她了。第二天,她告诉我,长城是卖门票参观的,每天下午三点,就停
止卖票,不再放人上去。从长城开放参观以来,还没有人要求过“夜访长城!”这么说,我
们无法夜访长城了?”我很失望。
“别失望。”杨洁立即安慰我:“我们再去试试!”
于是,杨洁一次又一次地打长途电话到八达岭,和那儿的主管商量,是否能破例“夜访
长城”。因为大陆的长途电话并不很容易接通,她这个交涉足足办了好几天,弄得诸朋好
友,人人都知道我要去“夜访长城”了!大家的兴致,也跟着高昂起来,初霞说:“整个长
城只有我们这群人,岂不是可以随我们怎么疯,怎么闹都行!”“我要站在长城上唱一曲
‘空城计’!”杨洁说,她是京戏迷,也是有名的票友,还能拉一手好胡琴。
“我负责月琴!”初霞说。
“干脆,把京剧院的几个小伙子带去,”承赉说:“像张克,宋小川,他们一定会乐坏
了!”
“夜访长城?”工人出版社的主编雷抒雁和他的太太马利也兴味盎然。“如果你们要夜
访长城,我们出版社派车子来,陪你们一起去!”“夜访长城!”韩美林和朱娅更加高兴:
“我们把小草也带去!”小草,好别致的名字,那是韩美林和朱娅的女儿,才六岁,活泼可
爱,一口清脆无比的京片子,喜欢在每一句问话后面都加个“呢”字。我爱死了她。
大家兴致都高,终于,杨洁带来了好消息:
“办通了!八达岭为我们破例开放,你们要几点钟去,就几点钟去!”“哇哈!”大家
欢声雷动。
“不忙!”杨洁大声一嚷,面色严肃:“不过,据八达岭传回来的消息,长城的夜晚,
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城上没有灯,黑糊糊的一片。而且,长城坡度很陡,走起来非常危险,
各位要上去,安全必须自己负责!”
“但是,但是,”我急急地说:“月亮呢?”
“这两天是阴历二十六、七,根本没月亮!”杨洁对我摊摊手。“除非你能请出月亮
来!”
这太泄气了!大家面面相觑,都失去了主张。这时,做事最实在的刘平走过来,对我恳
切地说:“长城我去了许多次了,那儿四面都是山,长城沿山而建,非常高,爬上去之后,
风沙迎面吹来,冷得不得了!夜访长城,听起来很诗意,实际上不但有困难,而且什么都看
不到!”
“没关系。”初霞说:“我们可以带很多手电筒去!”
“我们干脆去烽火台举烽火!”金涛说。
“至于冷,这更没问题,”杨洁打趣地盯着我们:“听说你们还在四条睡袋,至今没派
上用场!”
“没派用场的岂止睡袋。”承赉说:“我们还有四只奶瓶呢!”“我看这样吧!”杨洁
为我们出主意:“你们四个就裹着睡袋,去躺在长城上,啄着奶瓶看星星。没有月亮的晚
上,星星必然明亮!”“不过,这么精采的画面,我一定要取得独家采访权!”雷抒雁说:
“我带摄影机去拍录像带!”(大陆把录影带称为录像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好
不热闹,我终于感觉到,我那“夜访长城”不是什么好主意了。退而求其次,我说:
“我们不支‘夜访,去‘晨访’行不行呢?到长城上去看日出吧!”“日出?”刘平皱
着眉头,认真地思索:“八达岭那一段的长城,在群山之中,好像根本看不到日出,等你看
到太阳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
“好好好了!”我再让了一步:“我们去长城看落日吧!总不会连落日也看不到吧!”
“落日是一定有的!除非那天下雨!”刘平总算同意了我的看法。“下雨是不可能
的!”杨洁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指指天空:“我会给老天爷打电话的!(“给老天爷打电
话”,原来是我常说的话,现在,已经成为大家的惯用语了。)
于是,我们终于去了长城。时间是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三日。雷抒雁夫妇同工人出版社的
几员大将,开来一部中型巴士,我们各路英雄好汉,居然浩浩荡荡的来了二十四个人,杨洁
上车时,身上背着胡琴、月琴、响板……全套京戏的乐器,当然,京剧院的小伙子张克、宋
小川都来了,记者叶中敏也是初霞好友,唱老生,嗓子第一流,文笔也第一流,赶来参与盛
会,真是济济一“车”!
车子一发动,杨洁就拉起了在琴,刹那间,我们都掉进了时间隧道,诸葛亮、刘备、孙
权、许仙、白娘娘、苏三……都纷纷出场,轮番上阵,我眼望车窗外的风景,耳听各个朝代
的种种恩怨,想到自己正坐在一辆中型巴士上,由新认识的二十个朋友陪同,从北京出发,
去长城看落日!一时间,真有“恍然如梦”的感觉。到长城之前,我们先去了明十三陵,进
入“定陵”参观,定陵是一九五八年才挖出来的,有地道可以直入地下宫殿,说来也巧,韩
美林是在挖出的第四天,就奉命进去工作,(把帝王的服饰画出来,以免出土后会变色风
化)所以,韩美林很细心地告诉我,他进去时有到的样子,和现在我们看的已经有很多不
同,许多真东西搬走了,用模型取代,最有趣的是那个“皇帝”。“他是个驼背,身子是蜷
曲的,而且是个风流皇帝,有两个皇后跟他葬在一起……”
韩美林指着当时的照片,解释给我听,又带我去看封陵的巨木,我这才明白,埃及的金
字塔也不过如此,古代帝王皆一样,活着时就忙一件事,“如何去死,死后如何!”
看完了十三陵,我们就直奔长城,那时已快下午五点钟了。当然,车上的许仙、白蛇、
张生、崔莺莺、刘备、孙权又都纷纷复活,大家又弹又唱又鼓掌,一直到长城脚下。
总算到了万里长城!果然,寒风扑面而来,我们拾级而上,放眼看去,长城绵延不断,
似乎一直促展到天的尽头。我站在那儿,迎风伫立,从城墙上往外看,是无尽的山脉,一片
苍茫。我几乎不能呼吸了,千想不到,万想不到,我会“真正”地站在万里长城上。以前,
我会有一度认为,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站在长城上的。一瞬间,我觉得眼眶湿润。我一步
一步远离了人群,往上走,再往上走。长城此时已没有游人,我们是最后的一群。空阔的城
墙,带着苍劲的美,一直碗蜒到天边,蜿蜒到几千年前的历史里。我就这样往城墙上走,走
得好有力,似乎要用每一步,证实脚下确实是我梦中的长城。走了好一段,我回头看,朋友
们见我一马当无,都纷纷对我挥手高呼,我也挥手,再回头,我继续往上走,心中酸酸的,
眼中热热的,喉中哽哽的……我想,那些陪我走上来的朋友们,他们并不知道我此刻的心
情;万里长城一向是中国的图腾,而今,我走在这图腾上,感觉着我血液中所流的血,是中
华民族的。三十九年的乡愁压在我心头,沉甸甸的,苦涩涩的。而现在,我每走一步,就把
一丝丝乡愁踩进了脚下的长城里。三十九年积压了多少乡愁?怎是这一步又一步所能了得?
剪不断的乡愁6/42
我抬头往前看,万里长城万里长。即使走完这万里长城,那乡愁又能消得几许?然后,
我终于看到了长城外的落日,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中,落日缓缓地沉了下去。我心中油然浮起
的,是我一直深爱的两句诗:“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六、奇人张宝胜
早在抵北京之前,初霞就在我的节目单中间,加上了这样一个节目:“你一定要见张宝
胜!”
“张宝胜是谁?”鑫涛不解地问。
“哎呀!你们居然不知道张宝胜!”初霞对于我们如此的“孤陋寡闻”,简直有些“受
不了”!不知杨洁也就罢了,居然连张宝胜也不知道!她只好详细地为我们解释:“张宝胜
是个有‘特异功能’的人,关于他的传说和故事太多了,他可以在阳台上,让街上的车走不
动,还可以把几里路以外的苹果,拿到自己手里来!”“初霞,”我心直口快地接口:“这
个不叫‘特异功能’,我们叫它‘魔术’!”“不是魔术!绝对不是魔术!”初霞和承赉几
乎同时喊出来:“是魔术就不希奇了。在北京,他们还成立了一个研究中心,专门研究这个
人的‘特异功能’是从哪里来的,假如是魔术,早就抗拆穿了!他会为人治病,他的手指,
还可以放火烧东西呢!”“有这种事?你们见过他几次?”
“一次也没见过呀!”初霞沮丧地说:“见他并不容易,我们安排了几次,都没见到!
这次来北京,一定要试试看!”
原来他们根本没见到此人,我对一切“听说”的事,都抱怀疑态度。何况,以前我在拉
斯维加斯,看到魔术家从半空中变出老虎来。从此,我就深深相信,“魔术家”是无所不能
的。对于这位张宝胜先生,既未见面,我对他的一切传闻,也就抱着存疑的态度。抵北京
后,就常常看到杨洁和初霞窃窃私语,一会儿说今天,一会儿说明天,一会儿说成了,一会
儿又说不成了……杨洁做任何事,都是干脆俐落的,很少看到她这样神秘兮兮。忍不住去追
问她们在搞什么,杨洁才双眼一瞪,手往大腿上猛地一拍,懊恼地喊:“那位张宝胜啊!一
下说要来,一下说不来,一下说今天,一下说明天……简直要把我弄疯了!那个人是怪人,
做事全凭兴之所至,,一点原则都没有!你这么忙,我怕把你的时间定下来,他又来不成,
那岂不是开你的玩笑!”
“不用担心,”我慌忙安慰她:“大家能见面,是有缘,见不到,也无所谓!”“怎么
无所谓?”杨洁大叫:“我们对他也已经闻名已久,就是见不到!这次好不容易你来了,我
们仗着你的名字,或者可以把他请来。大家一伙人,都急着要见他呢,怎么无所谓!”原来
如此!我就笑着不多说了。这样,有一天,杨洁兴冲冲地对我说:“下午四点!在你的房
间,他还要带他的太太来,他太太很年轻,是你的读者!快,准备几本签名的书送给她!”
我忙着准备签名书,初霞、承赉都兴奋无比,朱娅尤其高兴,读了好多好多这个奇人的
奇事给我听。看我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朱娅急急地说:
“上次在黄胄家里,他也表演了好几手,黄胄的太太始终不相信他那套,他临走的时
候,在黄太太肩上拍了一下,说:‘你不相信我,对吧?’等他走了之后,黄太太肩上留下
了五个手指印,都烧成了水泡!”
好险!我想。朱娅又提供第二个事实:
“还有一次,一个人一直不相信他,结果,他把一个硬币,变到那个人的肚子里去了。
那人去医院照X光,硬币清清楚楚的在肠子里。那人吓坏了,跑去求他,他才又把那硬布变
了出来”越说越神了!我听得惊心动魄,对这个人的好奇心也全都勾出来了。此时此刻,倒
真的急着想见到他。好不容易挨到四点钟,负责和他联络的苏医生(也是奇人之一,会用气
功为人治病)先赶来了,说:
“他去看一个朋友,可能要来晚一点!”
朱娅、杨洁、承赉、初霞、苏医生……大家都在我屋里等,等了好半天,其人仍不见踪
影。苏医生又跑去打电话,回来说:他现在在新华门,坚持要从大门开车出来!那大门只有
国宾才能出入,他非走大门不可,听说正僵持在那儿呢?
有这等事?我更加奇怪了。苏医生向我解释说:
“他现在是‘国宝’,受‘国家保护’。他有私家车,不是普通的私家车,是一辆警
车,他要快速前进时,就把警示灯放在车头上,响着警笛一路飞车而来。所以,你别急,他
来起来也很快的!”我真是不听则已,越听越奇。偏偏那位奇人却姗姗来迟,急得杨洁和苏
医生跑出跑进,忙得一头汗。大约到了快六点,这才听到苏医生、杨洁、朱娅……一路从电
梯口嚷了起来“
“来了来了!总算来了!”
我慌忙从沙发中跳起来,鑫涛也急急地迎到房门口,这才看见,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
群人。领头的那位张宝胜,身材中等而略瘦,两眼闪耀着不很安定的眼神,下巴瘦削,双手
手指,不住的东捻西捻。我定眼看他,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心底却怀着敬畏。在他身后,
是他的太太(大约只有二十岁)、太太的女朋友,还有他的司机、他的朋友……再加上我们
原来的人,大家一阵忙乱的介绍后,就挤满了我那间小小的“客厅”。张宝胜在屋角中的一
张沙发中坐下,开始玩我台灯上的电线,手指绕着电线转来转去,我盯着他的手指看,看不
出他在做什么。他个子不大,可是,坐在那儿,就有那么一股“威严”。我们围在一起,几
乎都不敢喘气。过了半天,人家才呐呐地表示了崇敬之情,希望他及早“露”两手给我们
“看看”。他环室扫了一眼,选中了杨洁: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我!”
“脱?”杨洁一呆,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平时洒脱不羁的她,这时却一脸尴尬。对这
位“奇人”,她显然不敢“抗命”。我第一次见杨洁发窘。她吞吞吐吐地说:“我只穿了这
件衣服!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没关系!”奇人简短的“命令”着:“脱!”
杨洁满房间乱绕,急得满头汗。我拍着她的肩,鼓励地说:“杨洁,你就为朋友而牺牲
吧!脱!”
朱娅、初霞……大家偷偷笑。鑫涛最受不了看朋友发窘,他已经跑到“卧室”里(我们
在建国饭店,住的是套房,有一间卧室,一间客厅。)拿出一件他全新的衬衫来,递给张宝
胜,说:“用我的衬衫可不可以?是全新的!不敢拿旧的来,怕弄脏了你的手!”张宝胜很
勉强的接过了那件白衬衫,一面斜了杨洁一眼,显然对杨洁不脱衣服,有些不大愉快。然
后,张宝胜就用手指揉捻着那件白衬衫,我们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只一会儿,衣服
开始冒烟,再一会儿,衣服竟着起火来,火舌急速地往上窜,几乎烧到张宝胜的手指。张宝
胜把着火的衬衫抛在地上,火势仍然凶猛,大家怕引起火灾,慌忙扑火,扑完了火,大家都
有些目瞪口呆。此时,张宝胜又转向杨洁:“还有你的衣服!”“哦!”杨洁一怔,这才明
白,她“非脱”不可,她不敢再和奇人还价,跑进我的卧室,她换了一件我的衣服出来。她
这一出场,大家都想笑,因为我和她身材悬殊,我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简直“性感”极
了。她左拉右扯,顾前就顾不了后,不露背就得露肚子。大家忍俊不禁,但奇人不笑,大家
也不敢笑。然后,张宝胜又烧掉了杨洁那件运动衫。
一连烧掉了两件衣服,大家对张宝胜已“肃然起敬”。但是,就这样是不够的,大家又
要求他表演点别的,他吹吹手指头,简短地说:“名片!”一声令下,七、八张名片往他面
前送。他选了承赉那张,翻来覆去研究,对承赉说:
“金边的!”“怎么?有金边不行吗?”承赉毕恭毕敬地问。
“不是不行!”张宝胜弹弹名片。“金边太考究!”他把名片交还给承赉:“折起
来!”
承赉慌忙折名片,折成小小的一团,奇人又说:
“放进嘴里,嚼啐它!。”
承赉立即应命,他努力地嚼名片,偏偏他的名片又厚又硬,嚼得十分辛苦。嚼了半天,
张宝胜说:
“够了,吐出来!”承赉很不好意思地吐出他那堆“名片残渣”。张宝胜接了过来,开
始又揉又捻,揉捻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承赉:
“不全,还有些纸渣渣在你嘴里!”
承赉忙着检查嘴里,果然还有纸渣,慌忙再吐出来。接着,张宝胜又说不全,承赉可累
了,三番两次,用牙签从齿缝中挖出残渣来。终于,名片全了。张宝胜揉着捻着,我凑过
去,盯着他的手指看,只看到他的指间,一张名片逐渐还原,上面的字,也从没有变成模
糊,从模糊转为清楚,最后的金边,也逐渐出现,一张完好如初的名片,天衣无缝地回来
了。大家都喘了气,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了。奇人耸耸肩,一副“小意思”的样子。然后朱
娅拿出一个预先准备好的药瓶来:“听说你可以让密闭在瓶子里面的药片掉出来!”朱娅
说,递上了药瓶,“而且,不破坏瓶子!”
张宝胜接过药瓶,打开瓶盖看了看。聪明的朱娅,她居然选了一个瓶盖里面还有软木塞
塞着,又有蜡封密封着的药瓶。张宝胜对药瓶摇摇头,不太满意,然后抬头对我和鑫涛说:
“写两个字!不要让我看见是什么字!”
我们两个赶快去写字,奇人在角落中叮咛着:
“不要写太难的,我不懂,也不要写繁体字!”
我们唯唯应命。鑫涛用小纸条写了个韩美从的“韩”字,我写了一个简写的“双”字。
在奇人的命令下,我们又分别把纸条折叠起来,再揉成小纸团。我们做得十分仔细,料想他
怎样也无法知道我们写的是什么。然后,我们把两个小纸团交给他。他看也不看,用手握住
其中一个纸团,抬头看天花板。然后,他皱皱眉,不太高兴地说:
“说了别写繁体字,怎么写了个笔画这么多的!”原来,张宝胜只念过几年小学,许多
字都不认识。他拿起一支笔来,在纸上依样画葫芦的写了“韩”字。我一看,不禁暗暗吃
惊,因为,那字体形状,写得和鑫涛的笔迹一模一样!剪不断的乡愁7/42
“露”完这一手,他握起了朱娅的药瓶。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就听到
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再定睛一看,药粒正从瓶底,一颗颗撒了出来,滚了满地都是。我
们去接药粒,去看瓶底,什么“破绽”都没有,只有不住滚落出来的药丸。只一会儿工夫,
药丸已经全滚光了,张宝胜这才把瓶底往上一翻,送到我眼前给我看,那瓶底完好如初。我
伸手摸摸,瓶子玻璃又厚又结实。张宝胜指指瓶内,说:
“你写的纸条在瓶子里面,是一个‘双’字!”
我这才注意到,我那个小纸团,已经跑到密封的瓶子里面去了!大家惊叹着,议论着,
传观着瓶子,不相信地啧啧称奇着……此时,奇人突然从座位中站了起来,很威严地说:
“饿了!吃饭去!”我们大家,像被催眠了一般,也都跳了起来。我这才发现,这位张
宝胜,是个天生的领导人才。自从他进房门,他就控制着全局,他一声“命令”,全体“服
从”。这时,他要吃饭,我们就决定陪他去吃饭。幸好,细心的初霞,早已在隔壁餐厅订了
位子。我们浩浩荡荡地进了餐厅,围着桌子一坐就坐了一桌半。正犹豫着要点什么菜,张宝
胜已经代为效劳了,而且,一叠连声地催着服务生要“快”!似乎连服务生都受了他的“催
眠”,上菜的速度,真的快如飞。菜一上桌,张宝胜就站起来,不由分说地为大家“分
菜”。我们端着盘子,连声说“不敢”,他却手脚利落地把一盘盘的菜分得精光,一面命令
我们说:
“吃!快快吃!”我们慌忙埋着头吃,一道菜没吃完,第二道又“分”来了,第二道没
吃完,第三道又分来了,吃得我们“手忙”“口乱”。饭一上桌,他又开始“分饭”,这一
下,大家都惨了,朱娅连声说,她不要吃饭,因为已经快“撑”死了。他直直地望着朱娅,
不疾不徐地说:
“你不吃,我把全桌菜变到你肚子里去!”
“我吃!我吃!我吃”朱娅吓坏了,埋着头吃饭,吃得脸也红了,脖子也红了,连汗都
出来了。比朱娅更惨的是苏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他认定苏医生是个大胃王,硬塞给他四大
碗饭,苏医生略一抗拒,他的脸色就一沉,苏医生慌忙接过碗,什么话都不敢说,就是拼命
地吃、吃、吃。
我生平没有吃过那么“快”的酒席,当最后一道菜“分完”,大家都吃得腰都不能弯。
可怜的杨洁,她还穿着我那件窄小的衣服,此时,更加“原形毕露”,手握着衣服下摆,就
不敢松手。大家放下筷子,正想喘口气,张宝胜却站起身来,简单明确地说了一个字:
“走!”一声令下,我们全体都跳起来,“走”得那么快,以至于连餐厅的帐都忘了付。当
服务生追出来的时候,我们才醒悟到,大家的“服从”是多么彻底。在大陆,所有的人,对
“上司”的称呼全是“领导”,初抵北京时,我很不习惯大家说:“要去问领导!”“要找
领导!”“要和领导谈谈!”……诸如此类的话。可是,直到这天晚上,我看到大家这么多
人,在张宝胜的命令下,说“吃”就“吃”,说“坐”就“坐”,就“走”就“走”,甚至
说“脱”就“脱”。我这才不胜感慨地说:
“原来,‘领导’两字确实大有学问!”
我这一说,朱娅、杨洁、初霞……大家都笑了。
那晚,我们就这样笑着走出餐厅。又在奇人张宝胜的“命令”下,大家合照了几张相。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张宝胜带着他的妻友们,真的上了一辆“警车”,在警灯狂闪,警笛
狂呜中,车子呼啸而去。我呆立在北京的街头,不禁想着;这奇人张宝胜,也该算是北京的
一景吧!
至今,我对奇人张宝胜的表演,仍然满怀困惑,不知道他那“燃烧的手指”是怎么回
事?但是。那个装了我的纸条的小药瓶,我却带回台湾来了。没事的时候,我常拿着那药瓶
反复研究,就弄不懂药片是怎么出来的,我的纸条又是怎么进去的!剪不断的乡愁8/42
七、会亲
我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忽然有人按门铃,我打开房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
陌生青年。他戴着帽子,穿着风衣,手中拎着旅行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宽边眼镜后
面,有对深隧的眸子。他直瞪着我瞧,而我,心中竟没来由的一跳,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心
里热烘烘的。
“如果你是琼瑶,”那年轻人急促地说着,“那么,我是你的表弟!”表弟?我呆了
呆,我亲人的名单当中,多的是表哥表姐,却不知道尚有表弟!我沉吟着还没开口,表弟已
急急亮出身分:“我是袁行正的儿子,我的名字叫董韶天!”
袁行正?我心中又“咚”的一跳,可能吗?袁行正是我母系的嫡亲四妹。当年在上海,
我的小四姨正参加话剧团,演过“雷雨”,演过“北京人”!八、九岁的我,跟着父母去看
她演戏,看得津津有味!可是,当战局混乱的时候,我这个小四姨就失踪了。这么许多许多
年,我们都没有小四姨的消息,真没料到,四十年后,她的儿子会站在我的面前!我太意外
了,太兴奋了,把表弟让进房间,我有几百个问题要问:
“你妈妈呢?我的小四姨呢?”
“我妈已经去世了!”韶天拿出了几张已经泛黄的照片,递到我面前。我仔细一看,年
轻的小四姨笑得甜甜的,戴着眼镜,胖胖的小圆脸……她长得和我母亲,那么酷似啊!我再
抬头看韶天,这才知道,初见面的那种震动,原来是来自血缘深处!“你住在哪里?怎么找
到了我?你还有兄弟姐妹吗?怎么你一个人来?……”我来不及的问问题,表弟这才露出了
“放心”的笑容,深吸了口气说:
“我住在上海,为了来见你,我坐了一夜的火车,从上海连夜赶来的!”我又呆住了,
看了他半天,问:
“你住上海?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赶来了?也不事先和我联络一下?万一你扑了个空
呢?万一楼下挡驾不让你见我呢?万一我去了天津或承德呢?”
表弟笑了,那笑容给我的感觉是:亲切,亲切,亲切!
“我在报上看到你来北京的消息,我就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考虑,只想赶快见到你!
你不知道车票多难买,我费了多大劲才弄到一张票!我有信心,一定可以见到你!说实话,
见到以后的情形,我就不敢预料了!我猜,你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确实,我从来不
知道。我伸出手去,就这样紧紧握住他的手。此时此刻,言语太多余,言语也不够用了!我
们默然相对,有那么长的一刻,只是彼此无言。
表弟的来访,是我“探亲”的序幕。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和表弟的“出现”一样“突
然”,有位年轻的大男孩子。在旅馆的大厅中拦住了我:“我爸爸的外公,是你的祖父!”
他说。
一时间,我愣在那儿,算不清他和我的关系。只是,他那略带湖南腔的乡音,使我立即
明白,他应该来自我的故乡湖南!他看出我的困惑,马上又补充说明:
“我的父亲名叫王代杰,我的姑姑名叫王代训,我的名字王晓蕾!”我霎时间惊喜莫
名。原来他是我的表侄儿啊!回忆童年时期,我曾两度回湖南,其中有一年的时间,因为父
亲羁留上海,母亲远去教书,就把我和弟弟们交给代训表姐照顾。那时的代训表姐才新婚,
代杰表哥正少年。而现在,他们别来无恙吗?三十九年,人与人间,会有多少沧桑呢?拉着
晓蕾,我急迫地问:“你爸爸在哪里?你姑姑在哪里?他们都好吗?”
“他们都在湖南啊!我因为在北京工作,才能见到你!”晓蕾喊着:“姑姑,你为什么
不回湖南呢?”
不回湖南,心绪太复杂,一时无法向面前这个大男孩子解释清楚。我看着晓蕾,心底所
有埋伏的亲情,以及对家乡的眷恋,对湖南的怀念……都在一刹那时间涌了出来,一股脑儿
的倾洒在晓蕾的身上。那天晚上,我整晚和晓蕾谈着,谈他的父亲,谈他的姑姑,谈我的童
年。
韶天和晓蕾,前者是我母系的亲人,后者是我父系的亲人。没有料到,我居然在北京,
见到了我父母双方的亲人。事实上,和亲人的见面,这还是开始。几天后,韶天已经帮我联
络上所有在北京的“袁家人”(我母亲姓袁),我在旅馆楼下的四季餐厅,席开二桌,和这
些亲人一一见面!
很难形容那个晚上。我的姨妈们、舅舅们都来了。确实,像鑫涛所预言的,这些亲人都
“相见不相识”了。大家拉着我的手,抢着告诉我,他是我的几舅,她是我的几姨,她是我
的哪个舅妈。他又是我的哪个姨夫……我面对一屋子的白发慈颜,只感到泪水往眼眶里盈
满……哦,人,真该珍惜能相聚的时刻,因为,“相聚”是这样不容易呀!那晚,我没喝多
少酒,却感到自己醉了!
见完袁家在北京的亲人,我想,我大概见不到湖南的亲人了。谁知道,在我离开北京的
前一天,我的代训表姐,代杰表哥,和我的表外甥唐昭学,却远迢迢地从湖南,乘火车赶来
北京和我相会了。我那代训表姐,已经六十八岁,因为火车拥挤,竟然是站着来北京的!
别提我一见到他们的那份震动了。当年刚新婚的表姐,如今已白发苍苍,当年正青春的
表哥,现在也头顶微秃了。唐昭学,他比我小一辈,年龄却比我大一截。在我童年时,他常
带着我游山玩水。记忆最深刻的,是他有一支笛子,我却在一次淘气中,把他的笛子敲碎
了!当我重提往事时,他们都说记不得了。却不住的称赞我儿时有多“乖”,有多“懂
事”,善良的他们,都不记得我的“错”,只记得我的“好”!
代训表姐拥着我,哭了。一面哭,一面絮絮叨叨地说:
“当初送你们全家上火车,实在想不到,一分手就是这么多年!噢,我们都想死你了!
可是,你明天又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搂着表姐,嘴里不停地说:“别伤心呀!我
们总算见着面了呀!明年我可以再回来呀,以后不会一别就是三十九年呀……。我说着说
着,眼泪却滚出来了!于是,我们拥抱着流泪,流完泪,我们又急迫地打量着彼此,急迫地
去为对方拭泪,然后,又紧紧抱着,笑了。
唉!我想起我自己写的四句歌词:
“别也不容易,见也不容易!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此时此刻,真是“聚散两依依”呢!剪不断的乡愁9/42
八、圆明圆与动物园
在北京的日子,我虽然十分忙碌,但是,几乎该去的地方,我都去了。连北京的著名的
琉璃厂,我也去了。
去琉璃厂那天,天气突变,风沙满天,而气温陡降。我自从到北京,对气温就非常不适
应,我带足了冬衣,使行装非常累赘,但北京气温始终有27、28度。所以,当有便人回
香港时,我把一箱子冬衣,全托人带回香港去了。等我送走了冬衣,这下可好,天气忽然就
冷了下来,全街的人,都穿着大衣,用纱巾蒙着头和脸。只有我和鑫涛,还穿着薄薄的衣
衫,迎着扑面的寒风和滚滚黄沙,瑟缩在琉璃厂的街头。
琉璃厂确实是北京的一景,因为它太有特色。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儿为什么要叫“琉璃
厂”?实际了,它是两条纯中国式建筑的街,家家商店,都极富典雅的中国色彩。里面卖
的,也全是中国的古玩、字画、纸笔、砚台、图章、画册等。著名的荣宝斋就在这条街上。
鑫涛爱画,爱古建筑,这儿对他当然颇具吸引力。可惜,这条街已经太商业化了,而许多商
店的对象,都是外国人而不是中国人,里面的字画古董,都缺少精品。即使如此,我们仍然
把琉璃厂的每一家店,都逛完了,所有字画,也都细细浏览过了!
逛完琉璃厂,我想,北京该玩该看的地方,都已经差不多了。谁知道,那天晚上,有位
记者打电话给我,我们在电话里谈到我所去过的地方,那位记者忽然问我:
“你有没有去圆明园呢?”
“圆明园,”我一怔:“它不是被英法联军烧掉了吗?现在还有什么可看呢?”“你该
去圆明园!”那记者热心地说:“你现在看到的地方,故宫也好,北海也好,颐和园也好,
天坛也好,雍和宫也好……都是完整无缺,金碧辉煌的。只有圆明园,被毁过,被烧过,现
在剩下的是遗址!你站在遗址上,才能感觉出这个民族曾经受过的耻辱和灾难!一个像你这
样的作者,来了北京,不能不去圆明园,因为那里有诗,有散文,有壮烈感!”
好一篇说辞,带着太大的说服力!所以,第二天,虽然北京的风沙仍然狂猛,我们却冒
着风沙,到了圆明园的遗址。
圆明园不是观光区,参观的人不多。我们从大门而入,走进了一座废园。是的,圆明园
早已被毁,但是花园的规模仍在,曲径小巷边,迎春花正盛放着。一片片黄色的花朵,开在
断垣残壁中,别有一种怆恻的味道。刹那间,我了解那位记者所说的散文、诗、和壮烈感
了!
深入了圆明园,就看到那倾圮的柱子,断裂的围墙,和那倒塌的残砖废瓦。我徘徊在那
些断柱回廊边,在遗址的上面,找寻着当日的光彩。是的,那些地基,那些石柱,那些横
梁,那些石墩……上面仍精工雕刻着花朵和图画。每朵刻花都在述说一个故事;往日的繁
华,往日的血泪。
我和鑫涛,在风沙中流连着。我站在倾圮的大石梯边,站在荒烟蔓草中,不忍遽去。心
中浮起的,是元曲中的句子:
“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圆明园,带给我无限感慨与怆恻。但是,动物园却全然不同了。会去动物园,并不是很
偶然的,从到北京,我就闹着想看“熊猫”!我生来喜欢小动物,家中养了狗、养了鸟、养
了鱼,还养了一只松鼠猴。我对中国所特有的熊猫,早就兴致勃勃。到北京后,每次车子经
过动物园,园门上画的两只熊猫就对我遥遥招手,我总会大叫一声:
“哦,熊猫!”虽然想看熊猫,但是,我的日程实在排得太满,始终抽不出时间来。那
天早上,史蜀君和辜朗辉,和我谈到正投机,立刻表示要陪我去看熊猫。于是,我们又是一
大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北京的动物园。一走进动物园,我就发现,动物园跟我的年龄已经脱
节了。那天的天气,和去圆明园那天正相反,炎热无比,烈日高照。动物园中挤满了大人孩
子,大的叫,小的跳,我简直站都站不稳。动物园中当然有“动物”,有“动物”的地方必
然有动物的特殊“气味”,“这种特殊气味”加上“人味”加上“暑气”,对我扑面而来,
我立即“醺然欲醉”,快晕倒了。
史蜀君到底是当导演的,一眼就看出我的脸色不大对,她立刻说:“我们去找熊猫吧!
别的动物也没什么稀奇,主要就是要看看熊猫!”但是,熊猫在哪里?这动物园已经十分破
旧,又大而无当,加上没有明确的指标,实在不容易找到要看的动物。杨洁一马当先,到处
冲锋陷阵找熊猫,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回头对我咧嘴哈哈一笑:“怎么晓得你琼瑶要逛动
物园?早知道我就先来勘察地形。你必须知道,我上次来动物园,是我儿子扬扬三岁的时
候!”“现在扬扬多少岁?”我慌忙问。
“十八岁!”我愣了愣,非常困惑。
“难道你们不看熊猫?”我问。
“哈哈!”杨洁冲着我笑:“咱们北京人不看这个,咱们看京戏!”言下之意,我闹着
要看熊猫,实在有点儿“土”。初霞和承赉,早已经热得直冒汗,大家逼着杨洁,赶快把熊
猫找出来,好结束这一趟又累又苦的节目。
“不管怎样,熊猫是一定很有趣的。”承赉安慰我,“那是国宝啊!”“是呀!”我也
振振有词:“国宝不能不看呀!”
好不容易,大家找到了“熊猫区”。
因为我是闹着要看熊猫的“主角”,大家又吼又叫又欢呼的嚷着:“熊猫在这儿!熊猫
在这儿!”
一面嚷,一面簇拥着我,把我往栅栏边推去,史蜀君和辜郎辉非常热情,硬把人群给挤
出一条缝来,把我和鑫涛塞了进去。鑫涛拿着他的照相机,蓄势以待,要给熊猫拍几张好照
片。我踮着脚尖,拼命往栅栏里看,看了半天,总算看到两只灰不溜秋的动物。(我总以为
熊猫是白色黑眼眶的,但北京的熊猫,一定没人给它洗澡,再加上北京风沙大,这两只熊猫
已无白毛,全是灰毛,脏得不得了。)我心里好生失望,但是,仍然希望这两只“国宝”出
来迈迈方步,让我好好欣赏一番。可是,一只懒洋洋的,就是躺着不动,另一只在我们大家
又嘘又叫又嚷又拍手鼓励之下,终于站起身子,走出栅栏,史蜀君慌忙喊:“平先生,快照
相!”鑫涛前后左右的对距离,那只熊猫摇头摆尾,抓耳挠腮的,非常不安静,似乎烦躁得
很。后来,那天晚上,在我们的日记本上,关于“熊猎”,鑫涛写了这样一段:
“今天北京的天气,烈日高照,炎热不堪,动物园又挤又旧,实在没有多大游兴。更不
可思议的——动物园的国宝熊猫——一只在午睡,怎样也叫不醒。另一只在散步,两只都有
共同特征:十分脏。散步的那只熊猫,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当我好不容易对准焦距拍照
时,它却用屁股对着我——
原来是当从出恭也!”这就是我们看“熊猫”的经过。
那天回旅馆时,史蜀君拍着我的肩,热烈地说:
“下次你来上海,我再陪你去看熊猫,我们上海的熊猫不脏!很好看!”我笑了。事实
上,不管熊猫脏不脏,不管它正在办“大事”“小事”,它仍然是难得一见的熊猫。只是,
对我而言,“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的俗语,却在熊猫身上兑现了。
剪不断的乡愁10/42
九、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卢马
我在北京住了十二天。这十二天里,我认识了好多好多的朋友,到过好多好多的名胜古
迹,吃了好多好多餐饭,见过好多好多亲人,其他,还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几乎写不胜写,
说不胜说。直到如今,我还惊异着,我怎么可能在十二天里,做了那么多的事?记得出发到
北京前,有位作家说我会得“营养不良症”。事实上,我自从到北京,就每日大宴小宴,从
没停止。吃得我撑着,到后来,不敢磅体重,只觉得衣衫渐紧。北京的一流餐厅,都很干
净,服务也十分周到,并不像外传的那样“阴阳怪气”。初霞曾对我说:
“你绝不能以你的经验,来涵盖大陆的一切,因为,你被大家照顾得太好了!过了时间
就吃不着饭的事,确实有的!”
我相信也是如此。但,“过了时间”又何必一定要强人所难,要人给你饭吃呢?我总觉
得,人在旅途中,入境随俗是件很重要的事。话说回头,我在北京,每餐都吃得非常考究,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刘平和沈宝安,请我去北海的仿膳斋,所吃的那一餐。仿膳斋在北海边
上,原是慈禧太后的行宫,如今改成餐厅,据说由御厨传下来的师傅掌厨,供应当年慈禧太
后的“御宴”。刘平订的那一间房间,当初是慈禧太后看戏的小戏厅,整个房间,金碧辉
煌,从墙壁,到柱子,到横梁,到屋顶,全是精工雕刻着。坐的是紫檀木的龙凤雕花椅,用
的是细瓷的龙凤雕花杯。这餐饭,未吃已经让人目不暇给。然后,上的菜也十分清爽可口。
我尤其喜欢那里面的几道小点心。
小点心的名目很多,都非常细致,像碗豆黄、白云卷、小窝窝头等。我连天来,吃腻了
山珍海味,这时吃到如此爽口的小点心,就一直吃个不停。由于我这么爱吃,后来,我在北
京的日子里,沈宝安总是订了仿膳斋的点心,一盒盒送到我旅馆来,连我离开北京上火车那
天,她还订了一大盒给我在火车上吃。瞧,我实在是被照顾得太好了!
除了仿膳斋,北京的“吃”并没有太诱惑我,著名的北京烤鸭太油腻,我不爱吃油腻的
食物,所以吃过一次就没再吃。北京的餐馆,除了仿膳斋颇具特色以外,给我印象很深的,
是杨洁请客,带我去的“四川餐厅”。
四川餐厅的菜,和我们后来真正到四川,所吃到的地道川菜,是有相当距离的。但是,
四川餐厅的建筑,却让我颇为震动。原来,这家餐馆是利用一幢古老的住宅装修成餐厅的。
那住宅是中国标准的四合院。由好几重四合院组成。大门一进去就是偌大的院子,然后,东
南西北各有房间,每间房间都画栋雕梁,围在房间正中的又是小巧精致的院落。房间外面,
是曲折的回廊,充满了古色古香。我这一看,当场就迷上了四合院。对中国这种四四方方,
有大院,有小院,有回廊,有柱子,有花窗和格子门的建筑,赞不绝口。初霞看我这么爱,
拍着我的肩说:
“我们在北京弄一幢四合院如何?”“说得不错,”我说:“别忘了,我一年只能回来
探一次亲,有个四合院,也没办法住呀!”
“这个你完全不用操心,”杨洁慌忙接口:“你瞧,你的朋友这么多,你不住,我们帮
你住!”
“是呀是呀!”初霞兴致勃勃,说的像真的一样:“我们一定在四合院里,为你保留一
间房间。你下次探亲时,就不必住旅馆了。至于我和承赉,没有什么限制,我们可以一年来
好几趟,帮你看房子!”“当然,”承赉也接口:“房子里必须有现代化的卫生设备!需要
改装!”“这没问题。”韩美林说:“改装,室内设计,全包在我身上,连室内的陈设,也
都是我的事!”
“完了!”朱娅笑得灿烂:“给他一装修,你们必须有心理准备,他那些瓶瓶罐罐,陶
器,铜铸,大雕塑品……全到四合院里去了!”“哇呀!”初霞大叫:“那我们的四合院,
岂不成了陶艺馆?”
“成陶艺馆没关系,”承赉说:“一定要有两间大厅给我们唱戏!”他越说越高兴:
“我们正缺地方票戏呢!”
“可以唱戏吗?”杨洁这个大戏迷,一听说唱戏,兴致全来了。“我们赶快去找四合
院!北京的‘小梧桐’里,全是四合院。赶明儿我们就去‘小梧桐”里钻一钻!”杨洁说着
说着,忍不住就摆开架势,唱了两句,好像脚下踩的,就是四合院的大厅一般。就这样,
“四合院”成我们这一大群朋友的话题了。无巧不巧,几天后,李世济请我们去一个地方听
大家清唱,是他们京戏界聚会的所在。我们一走进去,就是幢深宅大院的建筑——标准的四
合院!杨洁碰碰我的肩,悄声说:
“不错吧?可惜,这是马连良的旧居,现在,拨给京戏界,用来聚会研究的地方!”我
笑了,心想,谁有这么大的野心,来弄一幢马连良的旧居?不过,那天,我在这幢四合院
里,却享受到一生都没享受到的耳福。我听到了李世济的清唱!
自从来北京,我就逐渐进入情况,李世济,绝对是个人物!但是,没有听到她唱,还是
不能了解,为何我所接触到的人,个个对李世济如此倾倒!我们去的那天,国画大师李可染
和李师母带着儿子孙女一起来,李小可拿着录影机,兴冲冲给大家录影。座上佳宾云集,一
交换名片,全是艺术界赫赫有名的人物。那天,李世济知道我不懂戏,特别把她的唱词,全
写下来给我,再唱。她唱了一段“文姬归汉”,又唱了一段“抗婚”“哭坟”。我这才领悟
到李世济的魅力,她不但有金玉之声,而且唱得非常入戏。声音里的感情已十分丰富,她的
表情更抓住了每个听众的视线,一曲“文姬归汉”,她唱得眼泪汪汪。唐在灯为她操琴,两
人间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她唱完,全场掌声雷动。连我这个不懂戏的人,也被她深深感动
了。
那天,很多人都接着表演,散会时已是黄昏,李世济送我到大门口,忽然对我说:
“四合院的事,大家都会帮你留意!”
哎呀!怎么人人都知道了?完全像真的一样呢!
作家出版社的亚芳也知道了,她热心地说:“我们出版了你这么多书,不知道怎么付版
税,或者,我们帮你物色一幢四合院吧!”
亚芳,在我到北京的第一天,她就和作家出版社的另外两位编辑在楼下等我,当我看房
间,订房间时,他们殷切切地守在旁边,一直对旅馆经理说:
“给她最好的房间,然后我们再来结帐!”
为什么?我当时根本弄不清楚他们的身分和目的,立刻,我就拒绝了。亚芳是个诚诚恳
恳的中年女士,并不很善于言词。看我很困惑的样子,她递上了名片。可是,我仍然很迷
糊。因为,那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我的小说,已在各个出版社,出版得十分热络。
后来,亚芳经常来看我,我们谈着谈着,也就谈熟了。但,在北京,我每天都要见许许
多多的人,也和许许多多的人合影留念,有些人,我见过许多次都记不住名字。亚芳有件事
让我记忆深刻,有天,她拿了一叠他们帮我照的照片给我。给到最后一张,是我和亚芳两个
人的合照,她忽然把这张照片往自己皮包里一塞,呐呐地说:
“这张不给你了!”“为什么?”我问她。“你有底片,可以再洗呀!”
她抬起眼睛,有些忧伤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她坦白地说:“我猜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这张照片对我有意义,对你,
大概没什么意义吧!”
她那忧伤的语气,使我顿时一怔。难道,我在这些日子里,曾经忽略过她吗?我注视
她,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你是亚芳,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我到北京的第一天,你就在照顾我呀!”亚芳眼睛一
亮,脸就红了。她迅速抽出那张照片交给我,同时,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至今,她那笑容
还常浮现在我眼前。无独有偶,要帮我物色“四合院”的,除了作家出版社外,还有工人出
版社。大家言之凿凿,事实上,直到我们离开大陆,“四合院”仍然只是我们这一大伙人的
“梦”。
我在北京十二天,绝大多数的日子都很快乐。知道我的小说,在大陆每本销售量都高达
七八十万册,对我来说,简直是个“震撼”。我的欢乐实在涵盖了版权问题。我想,“读
者”是每个“作者”最大的安慰,那种安慰,使我对出版权问题,版税问题,都变得“淡然
处之”了。但是,当有一天,有位读者拿了一本我的假书来,那本书名叫“喷泉”,冒我的
名而出版,我当时就情绪低落了。接着,又有“风里百合”,“忘忧草”等假书出现。等到
有本“蛇女”拿到我面前来时,完全是一本下流的黄书!我翻了一翻,心里难过极了,第一
次了解到,“版权”的重要性。一个台湾作家,如何才能在大陆受到起码的保护?这实在是
个太大的问题!我如何去告诉大陆上广大的读者,某些书不是我的“原著”?这是更大的问
题。面对这些问题,我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快乐。就在我陷入这种“不快乐”的情绪中时,卢
马出现了。
那晚,我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柜台忽然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来,说:“楼下有位女学
生,已经等了你好几小时,希望见你一面,你见不见她呢?
我有些犹豫,因为那时我已相当疲倦了,但是,柜台小姐却接了一句:“我都被她感动
了呢!”
她都被感动,我怎忍心不见。于是,我请她上楼来。
打开房门,那少女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具白毛的玩具狗,脸颊红红的,紧张得直往嘴
里吸气,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伸手把她拉进房间,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关上了房
门,我竭力想缓和她的情绪,于是,我笑着说:
“我是琼瑶,你呢?”“卢马。”她硬邦邦地吐了两个字,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相信
似的,做梦一样的。“卢马。”我说:“很奇怪的名字啊!怎么会取名字叫卢马?”
剪不断的乡愁11/42
“因为我爸爸姓卢,我妈妈姓马!”她简单地解释,一对乌黑的眼珠,仍然一瞬也不瞬
地盯着我。忽然,她就激动地喊着问出来:“你是琼瑶?你真的是琼瑶?我看了你许多小
说,认为全世界,只有你能了解我,而你却离我那么远,你在台湾呀!”“可是,现在,我
在你眼前呀!”我说。
我这样一说,卢马却在刹那间,掉下泪来。她一落泪,我的心就痛楚起来,我慌忙把这
大女孩(十九岁,正要考大学)拥进怀中,抚摩着她的背脊,我一叠连声说:
“别哭呀!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呀!不要以为我们距离很远,你瞧,你见到了我,不是
吗?可见人生没有不可能的事……”我一面说,卢马一面哭。好半天,卢马才擦掉眼泪,羞
涩地看着我,说:“能见到你,我太幸福了。这么幸福,我就忍不住哭了!”说着说着,她
又掉眼泪,把玩具狗放在我的沙发上,她说:“我带这个来送给你,我知道你爱狗!你很多
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看所有的报章杂志,只要有你的报道,我就把它剪下来!”她用泪
眼看着我,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喊着:“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是你,让我认识了这个世
界,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你,我的生命一定是贫乏的!”
哦,卢马,你太美化了我!你也太神化了我!事实上,我那么平凡。只是,我也曾有过
十九岁,我了解十九岁的各种情怀。于是,我握着她的手,向她细细解释我和她有的共同
点。她认真地听,认真地思考,最后,她热烈地注视着我,真挚地说:“我一直就知道——
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
她含着笑又带着泪地告辞了。我这才坐下来,打开她送给我的玩具狗,有张卡片从里面
落下来,上面写着:
“让这只小狗,代替你的欢欢乐乐,陪伴你的旅程!”
欢欢乐乐?我愣住了。我家里有一对小猎狗,我给它们取名叫“欢欢、乐乐”,这还是
最近一年的事,她怎会知道呢?我苦思中,才想起来,台湾只有“时报周刊”报导过,可见
时报周刊那篇“琼瑶一百问”在大陆上,已经被转载了。
卢马的来访,带给我心中一股暖流,使我被冒牌书所弄坏的情绪,也稍稍好转了。到我
离开北京那天早晨,卢马又打了个电话来,在电话中哭着说:
“你走了,我唯一的朋友就走了,你有好多朋友,不会寂寞,我只有你,你走了我怎么
办?”
爱哭的卢马,热情的卢马,她怎会知道,她也牵动着我的心呢!我的火车是晚上六点钟
开,约她在上午十一点再见一面。她来了,在楼下大厅等着我,我看着她,红红的脸蛋,红
红的眼眶,微颤的嘴唇……她塞了一本她的照相簿给我,在我肩上静静地依偎了几秒钟,一
句话也没说,掉转头,她走了!卢马,她就这样盘踞在我心头了!十、别了!北京!
我离开北京那天,是四月二十日,北京又是刮风的天气,整个北京市,笼罩在一片黄沙
之中,放眼看去,高楼大厦,全在黄沙中变得模模糊糊,人群瑟缩在风沙之中,形成一种十
分奇特的景象。我们一行四人,是按原定计划,从北京到武汉,在武汉只停留一天,就上一
条名叫“隆中号”的船,逆流而上游长江三峡。本来,北京有飞机直飞武汉,可以省掉许多
路上的时间,但是,初霞自从听说“民航机里面,有云会飘进来”,就坚持不肯乘民航机,
宁可乘火车。我呢,对民航机里的云倒不怕,却怕飞机常误点的传说。而且,我很喜欢坐火
车,觉得在车中谈谈天,看看风景,也是一种乐趣,所以,我们就一致决定乘火车。我们的
车子是晚上六点钟开,第二天早上十点到武汉,在车上正好睡一觉。我们买的是卧铺票,分
在两个车厢。我和鑫涛一间,初霞夫妇一间。
下午四时多,所有的朋友都来送我们上火车。实在不得了,算算我们四个人的行李,竟
有十件之多!我怎么也想不透,我已经把一箱衣物,交朋友带回香港,又把别一些多带的衣
物,留在北京,怎么行李仍然如此之多!初霞怪我: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啊?你一个身子要穿多少衣服?”
冤枉呀!我委屈地说:
“一箱子是你哥哥的大枕头,一箱子是十二天大家照的照片和亲友送我的纪念品,还有
一箱子是四个睡袋,再有一箱子是各作家和出版社送的书……”我没说完,就瞪着初霞叫起
来:“你呢?我只有四件行李,你有六件!”
“我呀!”初霞一摊手,让我看:
原来,各方友好,生怕我们在路上没吃没喝,送了好几箱东西来!饼干、蜜饯、水果、
茶叶蛋,当然,还有仿膳斋的小点心,和一大箱的矿泉水!怪不得我们有十件行李呢!看样
子,我们这些“装备”(包括睡袋和枕头,别忘了奶瓶)和电影“所罗门王宝藏”中,出发
去蛮荒地带前,所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在杨洁一声吆喝下,我们大家上了车,到了北京火车
站,朱娅早就在火车站等候,大家七手八脚,帮我们提行李。原来火车站没有红帽子,所有
的行李都必须自己提。从车站到月台,大概足足有两里路,我们一行,浩浩荡荡,提着大包
小包,往月台的方向冲刺。杨洁领头,沈宝安、刘平、韩美林、朱娅、小草(六岁的小草,
也抢着帮我拎东西)……再加上我们四个,大家顶着北京的风沙,左转右转,上坡下坡的走
了好半天,还走不到月台。而北京这天的风沙,据说是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扑在人脸上,都
打得皮肤发痛,韩美林对我说:“北京要加强你的印象,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我抬头往天空一瞧,真的,今日北京的天空,看不到蓝天白云,整个是黄土色的!
好不容易,我们上了车,大家又七手八脚帮我们放行李。杨洁在我们两个车厢间,跑出
跑进,不住口地叮咛这个,叮咛那个。此后我们的行程,将脱离杨洁的“视线”(沿路她都
已遥控好,每站都有人来接我们),她就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我望着杨洁,问:“你
真的放心让我们四个,就这样无助地去流浪吗?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放心的!”
几句话说得本来说不放心的杨洁,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她一面对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
势,指指天空,一面说:“我会一路给上帝打电话,放心去玩,没错的啦!”
说完,她急匆匆地,又塞了一大叠信封到初霞手里,我伸头一看,那些信封上面,竟分
别写着:“武汉拆”“重庆拆”“成都拆”“昆明拆”“桂林拆”……这位大戏迷,居然给
了我们一大堆“锦囊妙计”,以应付“特殊情况”。初霞嚷着说:“如果我们中途改变计
划,不去那一站,换了一小怎样办?”
杨洁慌忙给我们打躬作揖,求我们别“改变计划”。我看着那些信封,摇摇头。“还有
一点不妥,”我说:“万一我们走错了路呢?”
“怎么会走错了路呢?”杨洁大叫。
“那可说不定!”我咬咬嘴唇,认真地说:“这大陆这么大,走错路是很可能的!刚刚
上车,如果没有你们大家领着,说不定我们已经上了去蒙古的车!再加上,下车也是问题,
如果下错了车站,你安排的人就接不到我们了!”
杨洁一听,真的急了,她又抓头又抓耳朵又抓鼻子,大声嚷着说:“那要怎么办啊?”
我和初霞,异口同声地喊:
“和我们一起去啊!”杨洁几乎“动摇”了,想了想,她无奈地说:
“不行不行,这十二天,我已经够荒唐的了,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去办呢,真的不
行!”
初霞做了个好可怜的表情,杨洁硬着心肠掉头就走:
“我去餐车帮你们安排今晚的晚餐!”
她去安排晚餐,我们开始急急地和诸朋好友话别。十二天的相聚,如此短暂,今日一
别,后会何期?这时,大家都满怀离情,依依不舍。站在那狭窄的车厢里,你叮咛我,我叮
咛你……就有那么多话说不完。此时,车子里已开始广播,请送行的人下车。这一广播,大
家更慌。小草紧紧地依偎着我,用甜甜的京片子,娇娇地问:
“阿姨,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明年。”我说。“明年是多久呢?”“明年没多
久。”“那么,是不是五月十七号呢?”
哇!小丫头!我吻了吻她,在她耳边悄悄说:
“五月十七日是你的生日吧?我会记住的!”
此时,第二次广播又响了,杨洁匆匆跑来,大叫:
“七点钟吃晚餐,菜都帮你们订好了!到时候,服务小姐会来请你们。”我放下小草,
推他们下车。大家慌慌乱乱,还急着要说话。此时,初霞忽然钻出车厢,对我大叫:
“车上的棉被很干净,我看那四个睡袋用不着了!”
我如释重负,一路上就觉得这四个睡袋累赘极了。这时,迅速地就打开旅行袋,拉出一
个个睡袋来,初霞看我把睡袋交给了朱娅,她又叮咛朱娅:
“将来,放在我们的四合院里!”
朱娅忙不迭地点头,好像四合院里早就有了似的。
终于,送行的人都下了车,就在月台上对我们挥手。我们挤在大玻璃窗前,也不停地对
他们挥手,隔着玻璃,彼此还在大声喊话。只听到杨洁的大嗓门,在不断地喊着:
“别下错了车!到武昌下!不是汉口!”
亏她这么一喊,我一直以为武汉已被长江大桥,并为一市,原来还分汉口、武昌和汉
阳!
车子“轰隆”一声开动了。我们彼此挥手,彼此喊叫。就在此时,我忽然看见月台上,
有个少女从人群后面转了出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对着我的窗子痴痴凝望。我大叫一
声:“是卢马!”我慌忙对卢马挥手,我这一挥手,卢马有了反应,她举起手来,也对我挥
着挥着……她孤独的影子,在偌大的月台上,显得好小好小。她的出现简直像是电影中的情
景,我心中酸酸的,爱哭的卢马,可别哭啊!剪不断的乡愁12/42
车子开始加快了速度,越来越快,月台上的人,在一刹那间,全失去了踪影。我挥舞着
的手,随着月台的消失而终于停了下来。我倚窗而立,不忍遽离。别了!壮丽的故宫,和残
破的圆明园,以后都将叠映在我的记忆里!别了!北京!我心里喊着:“别了,我北京的朋
友们!别了!卢马!我抬头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致,看到一棵棵的大树,都长满了叶子。不禁
联想到我初抵北京那天,树木还是秃的,仅仅十二天,树叶已从没有到新绿,从新绿而繁
盛,在北京,春天是如此短暂!我不禁想起前人的几句词:
“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来是春初,去是春将
老……我咀嚼着这些句子,感到如飞的火车,正把我远远带离北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越走越远……唉!我那还没有弥补的乡愁,竟又加入了几许离愁!十一、在火车上
火车很快地离开了北京。
我始终贴着玻璃窗站在那儿,眼光仍然不肯离开车窗外的景物,心中仍然荡着离愁。有
那么一刹那,我那种“不真实感”就又盘踞心头,回旋不去。这种“不真实感”是自从来大
陆,就经常萦回在我心深处的。不敢相信我来到了北京,不敢相信我离开了北京,不敢相信
我在这儿能交到朋友,不敢相信南北亲人都能会面,不敢相信我正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将要
到武汉、三峡,及更远的地方。浮生若梦。我们这一代的人生,历经烽火别离,如今的归去
来兮,就比任何的梦境更似是梦!我正沉思,鑫涛已经欣然发现,车上有茶叶,有茶杯,有
热水瓶。这对爱喝茶的我们来说,实在太方便了。我随身带来的茶杯都可以不用,更别说那
两个“奶瓶”了。鑫涛沏好茶,拍拍我的肩:“不要对着车窗外面发呆了,天都快黑了。好
好坐下来喝杯茶吧!”我把心思从车窗外面收回来,这才开始打量我们的包厢。小小的包
厢,有上下铺四张床,上铺是空的,所以一个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人。两排床的中间,有张小
桌子,桌上有台灯,桌下有热水,窗台上还有盆小小的花。一切看来,雅洁可喜。来大陆
前,曾看过许多报道,说大陆火车上的脏和乱。我想,真要享受大陆的火车之旅,大概就只
有像我们这样,买卧铺和包厢票吧!我坐下来,喝了一杯好茶,离愁稍敛,对未来的旅程,
又充满了憧憬。不过,此后的二十八天行程,没有杨洁的安排照顾,不知会不会出毛病。我
正想着,初霞和承赉已在外面敲门,我打开门,他们两个捧着一堆食物、矿泉水、干粮……
往我“房间”里走了进来,初霞嚷着说:
“火车上的饭菜,是不能吃的!你们这些日子吃得太好了,等会儿一定会不习惯。这里
有干粮,还有生力面,大家分一分,半夜里饿了,也可以泡生力面吃!”
有初霞同行,实在是太好了。初霞在我床沿上坐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大叠修剪过的白
报纸,交给我说:
“这是杨洁昨晚连夜剪的,我们一人一半!”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叠纸圈,我愕然问:
“这是做什么用的?”“给你上厕所用的呀?”初霞说:“车上的马桶,可不像建国饭
店的私人浴室,所以,杨洁连夜剪了这些纸圈圈,垫在马桶上用,免得我们嫌脏,不敢上厕
所!”
哇!杨洁此人,我真服了!(回台湾后,我常向朋友说:如果你要去大陆,必须先认识
杨洁!)我收下了纸圈、生力面、小点心、矿泉水……初霞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瓶子,里面是
浸着酒精的药棉,我问她做什么,她说:
“等会儿去餐车,要消毒一下餐具!这以后的旅途,和北京不一样了!”“对!”承赉
接口。“去年我们从上海乘火车到北京,餐桌上的桌布,都是好多人用过,也不换的!”
听起来不太妙。好在,我心里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再加上诸多好友,又给了我这
么多“物质支援”,从吃的,到用的,到消毒的。全有了。所以,当我们四个走进餐车去的
时候,我已对这顿晚餐,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我们的桌布是新换的,筷子是免洗的,碗盘也还算干净。服务小
姐,对我们十分和气,也十分殷勤,上菜上汤,都笑嘻嘻的。以至于初霞的酒精药棉,就是
不好意思拿出来用。等菜上全了,居然有七菜一汤!虽然不能和北京的菜相比,倒也差强人
意。承赉一面吃,一面点点头对我说:“这绝对是特别安排的,杨洁这人神通广大!”
“以后没有杨洁,我们怎么办呢?”初霞立刻忧愁起来。
“别急,”鑫涛安慰她。“船到桥头自然直!”
“只怕船到桥头,就是不直啊!”初霞说。
我这才发现,初霞对我们此去,确实有“前途茫茫”之感。显然,我们被“保护”、
“被“照顾”的时期过去了。以后真要靠自己了,但,我想起杨洁的“锦囊”。我拍拍初霞
的手背:“别怕!我们还有好多锦囊妙记呢!”
“你看,杨洁的力量如果到得了火车上,一定也到得了武汉、长江、成都、昆明的!”
鑫涛说。
“哇!”我叫着。“如果我是杨洁,我现在的耳朵一定很痒!”
我们都笑了。吃完晚餐,回到车厢。我拿了杨洁准备的纸圈去上厕所。走进厕所,我就
大大一愣。原来,火车上根本没有马桶,和若干年前台湾的火车一样,采用的是蹲坑!如此
细心的杨洁,怎么不知道火车上没有马桶,居然连夜给我们剪纸圈!我觉得又有趣又好笑。
走出厕所,迎面就看到初霞,她急急地问我:“纸圈好用吗?”“好,好,好!”我一叠连
声地说:“你进去吧!”
等初霞走出厕所,我们不禁相对大笑。初霞一面笑,一面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不要
老提我的奶瓶了。杨洁的纸圈,和鑫涛的大枕头,都是异曲同工呀!”我笑着回到车厢,却
赫然发现,鑫涛已将他的大枕头从箱子里拿出来,当靠垫一样垫在身后,伸长了双腿坐在床
上,非常舒服地在看书。看到我惊异的表情,他得意洋洋地笑笑说:“万一你回台湾,写篇
大陆行什么的,别说我的大枕头一路没派上用处!你瞧,坐在大陆的火车里,靠在自己的枕
头上。全大陆,大概只有我这么唯一一个,懂得‘享受’的人吧!”这人实在有些狡猾!他
早已把我的心思摸透,居然先下手为强!我摸摸床上的枕头,虽然不大,也够柔软,何况还
有上铺的枕头可以挪用!我把棉被枕头布置一番,让我自己也可以坐得舒舒服服。但是,回
头看鑫涛,他“窝”在他那大枕头里,看起来还真“惬意”,不禁对他的枕头,有些嫉妒起
来。火车有规律地晃动着,车声隆隆。只一会儿,鑫涛已阖起眼睛,朦胧入睡了。我却清醒
得不得了。我过去推了推他,把他推醒。“不许睡觉,”我说:“我要聊天!”
“嗯”,他振作了一下,睁开眼睛来:“好,我们聊天,你要聊什么?”“聊对大陆的
印象!”“唔,”他哼着:“题目太大了!”
“我觉得……”我开始说:“如果有一百个人回大陆探亲,大概会有一百种不同的经
验。因为每个人的遭遇、经过,和亲友都不一样。这次我们来以前,抱着一种必然会吃苦的
心情而来,结果,我们并没吃到什么苦……”
“不要太乐观,”鑫涛打断我。“你的大陆之行等于还没开始!你只是住在北京十二
天,被许多亲朋好友‘宠”了十二天。你有的,只是‘被宠’的经验!”
我愣了愣。他说的倒也不错!我的那些北京好友,确实人人“宠”我。真正的大陆,或
者还要靠我以后的体验。我沉思了片刻,说:“我们两个先约定好吗?以后如果碰到什么不
如意的事,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事,甚至,会让我们很不愉快的事……我们彼此一定要互相提
醒,要忍耐,也要包容!我们绝不要以台湾的生活水准来要求大陆,……那一定是自讨苦吃
的,你说对吗?何况,我们这一路下去,等于是游山玩水,山和水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对不对?”
他没回答,久久无声。我再看他,哈,他已酣然入睡。而且,打起呼来了。我呆了呆,
真想推醒他继续讨论。但,他已经鼾声雷动。看来,推也推不醒了。
整夜,鑫涛的鼾声,火车的隆隆声,如交响乐般齐鸣。我在这交响乐中,也依稀入梦。
但,我在旅行中,一向有失眠的老毛病。所以,睡没多久,就醒了过来。拉开窗帘向外一
看,湖光山色,若隐若现。天际,晓月未沉,晓星初坠……一片淡淡的晨雾,正轻轻地,缓
缓地向整个大地布满。我呆呆地注视着,所有的睡意都没有了。
我就这样迎接着曙色的来临。逐渐的,窗外的景致由模糊转为清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
田园如飞般消逝。四月,正是油菜花的季节,金黄色的油菜花,灿烂地映在初升的阳光中,
闪耀着光华。偶尔,会经过一些淳朴的农村,屋瓦叠着屋瓦,红门映着红门,小小的农家,
都有小小的四合院。屋顶上,常装饰着两只对立的鸽子。屋角,偶尔还有上翘的飞檐——中
国人的建筑,即使在农村,也有它特有的韵味。农村之外,是阡陌与阡陌的交错。水塘在阳
光下,璀璨得像一面面镜子。有些早起的人,居然背着钓鱼竿出来钓鱼了……这一切的一
切,对我来说,是十分熟悉的,这就是典型的中国人的农村!我面对这片无语的大地,不知
道为什么,竟然也深深感动起来。车子在上午十一时,抵达了武昌。
我们住进了长江大饭店。然后就开始了我们的武汉之游。剪不断的乡愁13/42
十二、归元寺与黄鹤楼
到了武汉,不能不去归元寺。到了武汉,更不能不去黄鹤楼。这是曾虹说的。我们在武
汉,是由两位美丽的小姐接待。一位是体协的曾虹。曾虹个子不大,年纪很轻,长相非常甜
美。鑫涛一见,就想说服她到台湾来拍电视,后来才知道,她根本就拍过电影。另一位小姐
名叫林再文,身材修长,纤秾合度,有挺直的鼻梁和闪亮的眼睛。说话极斯文,做事却极麻
利。
归元寺对我来说,很陌生。我从没有研究过这个寺庙,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特色。等我们
一去,我才发现它的古拙。不论是大门、大厅、大殿,都古色古香,丝毫没有现代化的痕
迹。归元寺中,最出名的,是五百尊罗汉。
这五百尊罗汉,每个大概都有真人大小,雕塑得栩栩如生。大家背对背,排排坐地坐满
了整个大殿。五百罗汉,每个罗汉都有他们自己的名字和长相,个个不同。我们一走进这大
殿,就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只见许多游客和善男信女,大家也不拜佛,也不欣赏,都绕着
众罗汉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辞。我们正惊讶着,林再文已经忙着对我们解释:
“这五百尊罗汉,每个的相貌不一样,每个的故事也不一样。来参拜的人,可以从任何
一个面前开始数,一个个数下去,数到自己年龄的那个罗汉,就是你的本命罗汉。这罗汉代
表你的个性、遭遇,和未来。据说,灵验得不得了,你们要不要试一试?”林再文的话才说
完,我们一行四人,已一哄而散。各人都去选定一个自己喜欢的罗汉,开始大数特数起来。
我数到了我的“本命罗汉”,抬头一看,法相尊严,慈眉善目,再看名字,原来是“无忧眼
尊者”。不知我以后生命中,是否放眼天下,皆能无忧。但,我一向主张,人如果活着,就
应该活得快乐。这“无忧眼尊者”在字面上解释起来,似乎和我的个性非常吻合。我心中一
喜,不禁心悦诚服。慌忙去找鑫涛。要看看他的“本命罗汉”是哪一位?找了半天,才看见
鑫涛正拿着笔和纸,对着一尊罗汉在名字。一见到我,鑫涛急忙说:“快来快来!我的国文
根基不够,这本命罗汉的名字居然认不得,你快来帮我解释一下!”
我抬头一看,这位尊者的名字十分奇怪,是“□边尊者”。这下把我也考住了,生平没
见过这个“□”字,更别说它的意义了。我呆了呆,再看那位罗汉的长相,却面团团如满
月,列着嘴正笑得高兴。我回头看鑫涛,忽然觉得他和那罗汉的面貌,有几分相似!我笑笑
说:
“不必苦苦追究罗汉代表的意义,你只看他笑口常开,就够了!”“大概每个罗汉,都
是笑口常开的!”鑫涛说。
“那才不!”我说:“我一路看过来,有的很凶,有的横眉怒目,也有的很忧愁。”
“真的吗?”鑫涛问,原来他急急找“本命罗汉”,都疏忽了去欣赏每位罗汉的不同之处。
于是,我们又重新去欣赏这五百罗汉,才发现确实个个面目不同,表情不同,雕工精
致,是艺术的杰作!我们在细细欣赏时,走来走去,都碰到初霞。不知怎的,鑫涛这位“贤
妹”,一直左那儿左数右数地数不停。等到她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又拿笔左记右记地记不
完。我忍不住问她:
“你还没有找到你的本命罗汉吗?”
“不是呀!”初霞说:“我的本命罗汉是找到了,我又找了我大儿子的、小儿子的、干
儿子的,现在正要去找我干女儿的!”我一听不妙,初霞交游满天下,她这样一个个找下
去,非找上三天三夜不可!我当机立断!跑上前去,笑着拉住她:
“别再找了!你代找的不灵,要亲自找的才灵!”
“真的吗:”初霞半信半疑。“我问问和尚去!。
“也别再问了!”我说:“否则,我们就没时间去黄鹤楼了!”
初霞总算忍住,没有继续去找。当我们驱车去黄鹤楼时,她还在遗憾着;怎么忘了帮杨
洁找一找!还有韩美林呢!还有小草呢!还有……还有……还有……呢!
我虽然不知道归元寺,我却认识黄鹤楼。
我认识黄鹤楼,是从唐诗上认识的。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
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已经把天下有关楼台的题诗都弄得黯然失色。在我心中,
黄鹤楼如果是以“楼”出名,不如说,是以“诗”出名,而且,我知道黄鹤楼已经几度毁
坏,几度重修。对“重建”“古迹”,我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是,真的到了黄鹤楼,我却吓了一跳。
怎么都没想到,新建的黄鹤楼,是如此壮观!完全发挥了楼台亭阁的极致。因为它太
“新,所以有些耀目。和归远寺比起来,前者是“古朴”,后者是“壮丽”。黄鹤楼采取了
比较华丽的颜色,豆红色的柱子,黄色的琉璃瓦,中间的窗格,一律嵌上绿色的雕花。正楼
有六十个飞檐翘角,每角都悬上金色风铃,真是好看极了。在正楼的前方,还有三层大广
场,广场前面是大门,两边是偏殿,左右再加上两个亭子,黄鹤楼整体的建筑是一个建筑
群,并不是仅仅一个“楼”而已。在走进正楼以前,可以看到一个用青铜铸造的“黄鹤归
来”的铜雕,高五米,重达一吨半。据说古代大禹治水,天上玉帝为了拯救百姓,派了龟蛇
二将,变成两座大山镇宁长江,果然平息了水患。所以,黄鹤脚下,有龟有蛇,我对这铜雕
的兴趣并不很高,总觉得造型太“现代化”。但是,我对楼前柱子上的一对对联,却十分喜
爱。那对联写的是:
由是路入是门奇树穿云诗外蓬瀛来眼底
登斯楼览斯景怒江劈峡画中天地壮人间
如果不登黄鹤楼,绝不会了解这对联的气势。上了黄鹤楼,每层都有回廊,可以四面八
方眺望大地。长江,武汉三镇、长江大桥和汉水桥都尽收眼底。我们四个人,和曾虹、林再
文,都一直爬到了最高的一层。迎风而立,面对长江,这才真正领悟“登斯楼览斯景怒江劈
峡”的“画中天地”。
很多人不喜欢新建的黄鹤楼,说它俗气。我和鑫涛自认是俗人,俗眼观之,仍然颇被它
的气势所震慑。在楼中,陈列了历代被毁的黄鹤楼原来模型,我们两个看来看去,还是觉得
现在的黄鹤楼最雄伟。
武汉,在我们的行程中,它只是一个落脚之地,并非我们行程中的“重点”,没料到,
它也带给我们相当大的意外。那晚,林再文的上司张维先请我们吃饭,我们又吃到了北京所
吃不到的东西,像八卦汤,东坡饼,湖北豆皮,和著名的花鲴鱼。据说,花鲴鱼只有长江里
才有,非常剽悍,也非常难以捕捉,所以,极为名贵。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花鲴鱼,也是第
一次听到这个名称,觉得其味鲜美,名字也新奇。
我们在武汉只停留一天,第二天就要上“隆中号”(船名)去游三峡。在这一天里,我
们去了归元寺,去了黄鹤楼,。晚上又赴张维先的宴会。这一天,过得实在很丰富,节目也
排得很紧凑。当宴会散了,我们到了下榻的长江大饭店,四个人都很累了。但是,我绝没料
到,“欧阳常林”却选在这个时候登场了!剪不断的乡愁14/42
十三、欧阳常林与隆中号
那晚,我还有一个预定节目,我的表外甥唐昭学将带他的全家,来旅馆中和我再聚首一
次。所以,我回旅馆,就急着想上楼,怕让唐昭学等得太久。谁知,我们一走进长江大饭店
的大厅,就见到一群男男女女,扶老携幼的等在那儿。再一问,才知道他们居然是香港友人
老吴(曾和我赌四个金戎指)的亲人。于是,鑫涛留在那儿,款待老吴的亲人。承赉和初霞
太累了,已先上楼。我一个人走往电梯,心里还在纳闷,送我们回来的曾虹,不知道跑到吧
儿去了?
我正埋头往电梯走,忽然间,就有一个人拦在我前面,很快地问:“请问是不是琼
瑶?”我一抬头,看到一个年轻人,挺拔修长,西装笔挺,肩上背着照相机。浓眉大眼,面
貌严肃,。双目炯炯地盯着我。。我当时就一愣,觉得这人的眼光中颇带怒意,而他的声音
却是我熟悉的——有我家乡的湖南口音。我还来不及回答,曾虹已冲了过来,非常抱歉,又
非常为难地看着我说:
“他是从湖南赶过来采访你的记者,我已经向他解释过,你不希望被采访,但是他坚持
要见你!”
自从我到北京,我就一路被记者追踪。所以,杨洁早就有一封锦囊给每站接待我们的
人,告诉他们要注意的事项。其中,第一条就是:请婉拒记者采访!。显然,曾虹初和记者
交手,就打了败伏。我对曾虹示意没关系,然后我看着来人,想向他婉转说明我不愿意被打
扰的心态。我还没开口,他已经急急递上了他的名片,说:
“欧阳常林,我是湖南电视台的记者!”
欧阳常林,。当时,我除了觉得他的姓比较小见以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我怎么也没
想到,大陆地广人稠,总有一些特殊人物,我既然见识了杨洁、张宝胜……我就还会遇到一
位欧阳常林,我看看名片,再看他,正想说话,他又抢先说了:“听说你来武汉,我今天特
地从长沙赶来!”他吸口气,清清楚楚地问:“请问你,你是湖南人吗?”
怎么,语气不善呢!我又一怔,答:
“我是湖南人!”“你这趟旅程中,预备回湖南吗?”他再追问。
“不”。我坦白地答:“我不预备回湖南!”
“为什么?”他加重了声音,铿然有力,咄咄逼人的。“你已经到了湖北,为什么对你
的家乡过门而不入?”
我为之愕然。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想当日在北京,晓蕾也曾问我,为什么不回湖
南?晓蕾是我心爱的表侄儿,叫我一声姑姑,我对他都没说任何理由。后来,代杰表哥和代
训表姐赶到北京去见我,代杰对我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你这次不回湖南,是绝对正确的。”
当时,我与代杰交换了一个凝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我想,代杰来自我的家乡,
他这句话的意义,比任何话的意义都深长。可是,我现在没办法去对一个陌生记者,来分析
我对家乡的“情结”。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这个,湖南人脸上有属于湖南的执拗,眉间眼
底,带着刚毅和果决。这是张有棱有角的脸,提出的也是有棱有角的问题。忽然间,我觉得
“很累”。我觉得我没有义务,站在这旅馆大厅中接受“审判”。
“对不起,”我简短地说,“那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不想谈这个!”“那么,你
能不能透过电视,对你的湖南乡亲们说几句话?”我四面看看,没看到摄影机,他似乎看出
我的思想,立刻说:“只要你接受访问,我马上调摄影机来!”
“不!”我慌忙摇头。“我不想接受访问,也不想说什么!”
在一边的曾虹急坏了,慌忙插进来打圆场。她用湖北话对那记者一连串的解释,告诉他
我连北京电视台的访问都没接受,告诉他我这趟旅行希望不被记者打扰……但是,这些话对
我那位同乡根本不发生作用,他拦住我,不让我上电梯,看我一副不妥协的样子,他急促地
说:
“我们湖南人,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同乡,大家都感到非常骄傲。这次你回大陆探亲,居
然跳过了湖南,这使我们都太失望了!难道你对你自己的故乡,没有亲情,没有怀念吗?”
我张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这年轻人看,一时间,心中波潮起伏,非常地不平
静。我很想对他说:
“你知道‘近乡情怯’四个字的意思吗?你知道我多想保留童年的记忆吗?你知道三十
九年间,可以有多少的生离死别吗?你知道我也有矛盾和挣扎吗?你知道我已在北京见过亲
人了吗?你知道故乡剩下的只是祖父的孤坟,和失落的家园吗?……”但是,面对那张陌生
的脸,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只感到一阵深刻的难过。难过得不想自己作任何解释。我想,我
这次回大陆的种种情怀,绝不是一个大陆青年所能了解的。我叹口气,说:“你不可能了解
的!”说完,我转身就要走。他一个箭步,又拦在我面前,他的脸涨红了,呼吸也急了起
来。“坦白说,”他紧紧地盯着我,“我对你充满了崇拜,才赶这么远的路来采访你。现
在,我看到你这种样子,我觉得很……寒心!”他那“寒心”两个字一脱口而出,我心中一
凛,这才蓦地感到“心寒”。这么刺耳的两个字,对我回大陆的这颗“热腾腾”的“心”简
直成了莫大的讽刺!我生气了!我忘了自己在火车上,才说过要“忍耐”的话,瞪着他,我
很快说了一句:“既然你对我寒心,我们不必再浪费彼此的时间!”
说完,丢下他在大厅中,我径自上楼去了。
那天晚上,我心中非常难过,唐昭学一家人准时来了,和我又作了一番团聚。这番团
聚,带来无限温馨!但,当唐昭学一家人走了之后,我又想起欧阳常林了。我把那场经过告
诉鑫涛,很伤感地说:“真没想到,我会和一个‘来自故乡’的人吵架!我觉得,要人了解
我,实在太难了!”
“别难过!”鑫涛安慰着我,“反正这件不愉快的事已经过去了!不要让他弄坏了你的
情绪。想想明天,想想隆中号,想想长江三峡吧!我保证,你一上船,就不会再有记者来烦
你了!”说的也是。我振作了一下。甩甩头(我小说中最喜欢用的三个字),甩开湖南记
者,甩开欧阳常林……我明天将要登船看长江!长江会卷掉所有的烦忧!长江会带来另一番
境界!
于是,第二天,我们又在曾、林两位小姐陪同下,驱车到晴川阁下的码头,从码头登上
隆中号。
下了车,我们的行李实在惊人,我只见到曾、林两位小姐,都拿着行李往船上走,司机
也帮忙。但是,最奇怪的,是有个年轻人,找着初霞的大箱子,又提着我和鑫涛的行李,一
个人当两个人用,正活蹦乱跳地把那些箱箱笼笼运到船上去。初霞手中空空的,抓着我说:
“那个小伙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拼命帮我搬行李,你看,我手中什么都不用
拿!”
我再对那“小伙子”仔细一看,哎呀,不得了,他不是别人,却是欧阳常林呀!我大叫
了一声:
“欧阳常林!”“欧阳常林是谁?”初霞不解地问。她错过了昨晚那场好戏。我也来不
及向她解释了,因为,这时,我忽然发现又有两个人,抬着一架ENG摄影机,正对着我们
这群人“录影”!我心中冒出一股怒气,心想:“好呀!这家伙得不到我的‘同意’,干脆
不告而拍!”我虽然有些生气,再看到欧阳常林不停地跑出跑进,把我们的箱子、干粮、矿
泉水……等等东西往船舱中一件件送去,我这脾气就再也发不出来了。何况,摄影机的镜头
正对着我,我总不能气呼呼的,录出来不好看呀……于是,我很有风度的面带微笑,从码头
上走进船桥,一直往船上走。到了船边,我又发现船长是穿着一身雪白的制服,和好多位西
装笔挺的绅士,站成一排,正在欢迎着我们上船。这种架势,使我颇为震动。ENG小组的
灯光打亮了,我和船长握手,和招商局副总经理握手、和中旅社武汉分社总经理握手……这
一一握手介绍起来,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招商局的要员们都出动了!船长名叫陈安荣,虽然
头发已经花白,额上也有些皱纹,却长得轮廊清晰,极有书卷味,而且风度翩翩,仪表不
凡。我们一上船,他就急着告诉我们说:
“我和王副总、熊经理本来都在香港度假,忽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琼瑶一行要
游长江!当时,我们就猜,会不会是隆中号?于是打电话向中国旅行社查问,问来问去问不
清楚。我们猜想,琼瑶一定是由作协出面安排,或者是政协,或者是文化交流中心……可怎
么也猜不到,体协买去的四张票,就是你们四个!”
哈!杨洁使出的这一招,确实让很多人跌破眼镜。我们四个,都笑了起来。初霞一面
笑,一面兴致勃勃地问:
“后来你们怎么知道是我们了呢?”
“我们并不知道呀!。”熊经理说:“我们左研究右研究,最后决定,不管你们来不
来,我们还是赶回来为妙。因为,陈船长从十三岁就上船,已经有四十几年航行长江的经
验,是中国全国九位最杰出的船长之一。尤其对长江三峡,他每块石头、每个旋涡、每段激
流都了如指掌。如果你们四个在船上,我们一定要把你们交在陈船长手里才放心!所以,我
们全体都来了,连总公司宣传部的人也来了,我们陪你们一站,明天到沙市,我们下船。算
是表示欢迎之忱!”
一篇话说得我好感动。怎样也没料到,我会让他们如此劳师动众。初霞比我还感动,她
每当感动时,紧张时,激动时,都会“哇呀、哇呀”的叫,此时,她就一直“哇呀”个不停
了。和陈船长、熊经理、王副总等人见过了面,我们就急急地去查看我们住的舱房。人们分
配在三楼的301室,初霞夫妇住302室。我进了房间一看,两张单人床,铺着橘红色的
床罩。(隆中号的房间算是很豪华的,票价也很可观。)有沙发,有茶几,有梳妆台,有床
头柜,有冰箱,有电视,有私人的浴室……这都没有什么,最吸引我的,是五面好大好大的
玻璃窗,从玻璃窗向外望,“长江滚滚东逝水”尽收眼底。岸上的晴川阁、武汉市、长江大
桥静静相对。我这样一看就“疯”了,拉着鑫涛,我说:剪不断的乡愁15/42
“怎么有这样的事?”怎么可以坐在长江里看长江,我简直不相信有这样的事!”鑫涛
见我如此兴奋,忍不住提醒我:
“说不定会晕船啊!”“那当然、已经晕了!”我笑着说。
“有那么好吗?”鑫涛怀疑地问:“以前去美国乘豪华邮轮,你也没有这样高兴!”
“那当然,在那邮轮上,我们看不到长江呀,看不到三峡呀!看不到我们自己国家的大好江
山呀!”我急切地说着。在急切中,也蓦地感到,自己这种情绪,是相当可怜的。若没有三
十九年的离别,自己这种情绪,是相当可怜的。若没有三十九年的离别,怎见得相逢最好?
我们正在房间中东看西看,曾虹与林再文已来道别。短短两天,大家也免不了离情依
依。等曾虹与林再文走了之后,初霞跑前跑后的,不知在忙什么,这时,忽然跑过来对我
说:“那个记者名叫欧阳什么的,说要随船采访你!”
“哇呀!”这次,轮到我来“哇呀”,都是被初霞传染的。欧阳常林!从我登船后,一
阵兴奋,我几乎已经把这位仁兄给忘了。随船采访。这还得了?我要在这条船上住五天,给
这个“湖南骡子”一路“审判”下来,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何况,他还偷拍了我的录影!
我立即推着鑫涛说:“他就是昨晚跟我吵架的记者,你快去阻止他,你不是说,保证我一上
船就没有记者来烦我了吗?(注:湖南人的脾气都很执拗,“骡子”的脾气也很执拗,从
小,我就听母亲说,别省人称湖南人,都称“湖南骡子”。)
鑫涛马上就去办交涉,过了一会儿,我看到鑫涛走回来,后面却跟着欧阳常林。欧阳一
见到我,就是深深一鞠躬,然后双手合在胸前,对着我就拜了拜。我吓了一跳,欧阳已面带
笑容,诚诚恳恳地说:“昨天晚上的事对不起,我因为采访不到你,心里一急,说话就欠考
虑,你不要生气。我现在跟着这条船去游三峡,我绝不打扰你,只在你有空或无聊的时候,
找机会跟你谈谈就可以了。请你不要赶我下船去!”
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鑫涛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熊经理他们要他下船,
但是他说他买船票。事实上,不管他是不是记者,他有权买票上船,我们没有理由赶人家下
船呀!”言之有理,我走过去,正好又看到欧阳对初霞深深一鞠躬,又对承赉深深一鞠躬。
嘴里急急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初霞看到我,就一脸的不以为然,拍着我的肩膀说:
“人家一直保证,绝不妨碍你,只要和你谈谈就好,你不要拒人于千里这外呀!”初霞
帮他说话的当儿,他又对我连鞠了好几个躬。说实话,此时我的心肠已十分柔软,想想昨
晚,自己的态度也不太好,根本没有给他机会来了解我的心态。但,虽然心软了,想到EN
G摄影机,火气又来了:
“为什么要偷拍我?我说了不愿意上电视,为什么还把摄影机弄到船上来?”我话才说
完,欧阳已跺脚大叹:
“冤枉呀!”他叫着:“没有得到你的允许,我怎样也不敢录影。那个摄影机是船公司
的!他们说对重要旅客,都要录影留念,不信,你去问熊经理和陈船长!”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错怪了欧阳。一时间,我就充满歉意了。这时,船已拉起汽
笛,即将开船,陈船长和熊经理都走了过来,为区阳常林的去与留作最后谈判。我推推鑫
涛,这一会儿,已经完全偏向欧阳常林了。鑫涛又赶快跟他们去协商。然后,鑫涛回来对我
说:
“他身上的钱,只够买票到沙市,所以,他只能采访你今天一天,明天到沙市,他就下
船!”
我点点头,心想,被他“审判”一天,也就罢了。我不再说什么,无意间一抬头,只见
欧阳远远站在船对面,看到我在看他,他对我又是深深一鞠躬。忽然,我想,真该和他好好
地谈一谈,他毕竟是来自我故乡的记者呀!无论如何,我也不该让故乡的人误解我呀!想着
想着,我就对欧阳微笑了起来。欧阳常林——这个“湖南缧子”——就这样闯进了我的大陆
之行。剪不断的乡愁16/42
十四、隆中号上的第一天
隆中号汽笛狂鸣,船身移动了。这时,陈船长找到了我们,要我去参观驾驶台。我们四
个兴冲冲地走到驾驶舱,只见舵轮、仪表满房间,而船舱前是大玻璃窗,从窗内向前看,
“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岸的绿野平畴,也都一览无遗。我心中充满欢喜和激动:长江,我
终于来了!
陈船长非常殷勤,拿出他的望远镜给我看。看完了,他又鼓励我试着掌舵,我一时童心
大起,掌着舵——小孩玩大“船”——煞有介事地掌了一会儿,直到船长指着仪表上的指针
告诉我:“你要往右边转一点,因为船已经被你驾偏了!”
我才大惊失色地问:“刚刚我真的在驾船吗?我以为我只是摆个姿势!”
我一面说,一面抬头看。那摄影机正对着我!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士还不住在给我拍照。
我在兴奋中,实在没有时间去弄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你刚刚真的在开船!”陈船长笑嘻嘻
地说:“有这么一段时间,这条船完全在你的控制之下!所以,你可以毫无愧色地说,你在
长江中驾过船了!”
好险!幸好没驾到岸上去。我心里想着。船长又殷勤地带我参观全船,有观景台,有音
乐室,有酒吧,有健身房……还有一间“麻将间”!中国人实在太绝了,走到吧儿都要打麻
将!这条船也很妙,居然就准备了“麻将间”!当我们在参观全船时,说起来都不信,那麻
将间中的战局已经开始了。我奔前奔后,舱内舱外地跑,来不及地要抓住每个刹那的景致,
我就弄不懂,怎么有人坐在长江的船上去打麻将!
走出船舱,有好一会儿,我站在甲板上,依着船栏杆,看武汉缓缓隐去,长江大桥像一
条长虹,被抛在船身后面了,晴川阁、黄鹤楼都已不见。岸边,是一排又一排整齐的防风
林,现在正是春末夏初,防风林青翠欲滴,,树下绿草如茵,景致如画。我看着看着,简直
看得出神。这时,有位先生走到我面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那ENG三人小组中,专门给
我拍照片的那位男士!“琼瑶老师,我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可以啊,”我心情愉快地说:“但是别称呼我老师,我很不习惯。你呢?是什么‘老
师’啊?”
他笑了,递上名片,原来是轮船公司的熊源美先生!
“我想,”他说:“你已经注意到我们在拍摄你的录像带!我们想得到你的同意,这一
路三峡之旅,让我们为你拍一个转辑,等你回台湾时,送给你留念。”
我的心蓦然一沉。以为上了船,可以不受打扰,谁知道记者也来了,拍“专辑”的人也
来了!那我还有什么情绪,去“静悄悄的”欣赏我故国的山,和我故国的水呢?我的笑容立
刻就失去了。我说:“如果你们尊重我的感觉,就不要拍摄我!我非常不喜欢一直有摄影机
的镜头对着我!”
“我们就是尊重你的感觉,所以才来征求你的同意”熊源美很礼貌,但却很固执:“我
们保证不影响你的游兴,在你不知不觉中,我们就拍掉了!”
“怎么会在我不知不觉中呢?”我叫了起来,“那么大一个机器对着我,我怎能视而无
睹,不行!”我坚持。
“给我们一个机会,”熊源美转为“要求”。“你好不容易上了这条船,让我们彼此都
留下一点纪念吧!”
“让这个纪念刻在我心里,好不好呢?你们留下的是我的形象,我的形象能和这样的山
水来比?不要为难我吧!。
熊源美很沮丧,我也很烦恼。于是,我回到自己的船舱里,坐在大玻璃窗前看风景,根
本不原意出房间了。鑫涛见此情况,又跑出去找这位熊先生协商,过了一会儿,鑫涛笑吟吟
地回来,说:“好啦好啦!他们说不拍专辑了!你放心吧,不会有镜头对着你了!”我的心
情立刻好转。事实上,面对着长江的水,岸上的树,我的心情想不好都不太容易。我坐在沙
发上,蜷缩在那儿,看着岸上时时刻刻变幻的风景,我说:
“我好像航行在中国的山水画里,这种经验,太奇妙了!我看得眼睛都酸了!”“陈船
长说,这只是普通的风景,”鑫涛告诉我,“没什么了不起,要等到船进入三峡,两岸都是
峭壁悬崖,那时才好看!”
我不用等峭壁悬崖,我看田畴沃野,我看远山远树,我看农村小屋,我看渔船撒网……
我已“看”得悠然忘我。
晚上,船长在餐厅宴请所有游客,我才知道这条船上,大部分的人都来自香港。怪不得
大家那么爱打麻将!席间,船长致辞,宾主尽欢。然后,我一抬头,又看到摄影机了,我愕
然地说:“怎么不守信用?”初霞拍拍我,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紧张,他们不是拍你。刚刚他们已经对我解释过,要我转告你不要误会,他们在
拍船长和旅客,可能镜头会带到你。这是他们的内部作业,对重要的航次,都拍摄下来
的。”
原来如此。我不再去注意那摄影机,开始享受一顿“盛宴”。鑫涛已经在连称好吃,他
是个美食主义者,昨天晚上,他吃了花鲴鱼,又吃了八封汤(据说八卦汤是乌龟汤,所以我
不敢吃,他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今天晚上,他又吃到长江中的另一美味——鳜鱼。当我告
诉他,鳜鱼是有谱的。早在唐诗中,就在“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句子时,他吃得更“有
味”,他说,他把唐诗一起吃了!
这隆中号上的第一天,虽然我们没有进入什么“风景点”,但是,却也过得非常丰富。
当我们酒足饭饱,走出餐厅,我一眼就看到,欧阳常林正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对着我就深深
一鞠躬,我笑了,说:“好吧!窗外的风景已经看不到了,天也黑了,让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来——开始你的采访时间吧!”
于是,在船舱边的大窗前面(那儿有一排一排的沙发,为旅客观景之用),我们坐了下
来。整个晚上,我们谈着谈着。误会已消除,大家都试着去沟通——那三十九年隔开的两个
世界——有一段时间,“访问者”就成了“被访问者”。当彼此都不再生疏拘谨,友谊,就
在沟通中逐渐滋生了。剪不断的乡愁17/42
十五、荆州古城与三峡
第二天一清早,天才蒙蒙亮,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到大玻璃窗前面去坐着,舍不得
错过窗外任何一刹那的风景。这种情绪实在是难以描述的,虽然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去游长
江,我仍然唯恐长江在我的睡梦里流走了。
那天下午要到沙市。上午,欧阳拦住我说:
“你知道吗?刚刚船经过了湖南!”
我对湖南的方向凝视了几秒钟,然后,我对欧阳说:
“我以为,我已经把我不回湖南的心态,向你讲得非常清楚了!”“但是,你还是应该
回湖南的!因为……”他大大地叹了口气。“湖南以你为荣呀!如果你爱长江的山水,你应
该更爱湖南的山水呀!”那个上午,欧阳抓着他仅余的时间,向我述说湖南的山,湖南的
水,湖南的风土人情,以及湖南人对我的爱。想把我给“说”回湖南去。当熊源美的摄影小
组,又用镜头对着我时,欧阳“痛苦”地大叫了一声:
“那个扛着摄影机的人,应该是我啊!”
到了这个时刻,我对欧阳已经充满歉意了,真应该让他用摄影机访问我两三句的,但
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我安慰他,说:“明年,一定回湖南,那时,让你电视访问!”
“明年太远了!”欧阳叹气。忽然眼中又闪出光彩来:“不过,现在还来得及,你把行
程延长,就可以回湖南几天,只要你回去,你会被热情的乡亲包围住……”
“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他:“我的日程就排定了!这是不可能的!”他住了口,不再
说什么。只是不停地长吁短叹。幸好,下午抵达了沙市,他必须下船了。否则,被他这样一
路进攻下去,说不定我会放弃了成都(成都是我的出生地,被我视为第二故乡),真的转道
去湖南了。
船泊沙市码头,我们全船的旅客都下船游沙市。大家改乘两辆大巴士,驶进沙市窄小而
拥挤的街道。我坐在车子的很后面,因为我发现那ENG小组也抬着机器上车了!而且,那
镜头总是对着我。内部作业?拍全体旅客?我看来看去有些问题,就把自己尽量藏到人堆里
去。
车上来了一位年轻的导游小姐,用简单的话介绍了一下沙市和荆州古城的关系,就忽然
激动地说,她要用一支歌,来表示对我们的欢迎。然后,她就引吭高歌地唱起了《在水一
方》来了。她的歌喉圆润,歌词唱得一字不减。我惊愕地坐在那儿,简直不相信这是在长江
沿岸的一个城市里!当她唱到: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
路又远又长……”的时候,我的眼眶都湿了。是感动?是感伤?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条
道路,确实是又远又长呀!
巴士在历史博物馆前停了下来,又换了一位小姐,带我们参观历史博物馆。我这才初步
了解,战国时期,这儿是楚国国都,建都四百十一年,历经了二十代楚王,所以,附近还有
一个楚墓群,掘出不少历史古物。在这博物馆中,展出了一具西汉男尸,真让惊奇不已。
这具西汉男尸,浸泡在防腐药水的玻璃箱中,看来体格非常健壮。据说,这男尸发掘出
来的时候,皮肤还有弹性,牙齿一颗不缺,解剖之后,发现内脏都是完整的。现在,这男尸
仍然保存得很好,躺在那儿如同沉睡一般。身上也没有密密层层像木乃伊般缠裹,埃及人应
该甘拜下风!我对这保存了两千多年的遗体,不禁啧啧称奇。这时,我身后有个人说:
“这不算什么。在湖南,有一个西汉女尸,保存得也非常好!”我一惊,怎么?这家伙
还没走吗?我转头一看,欧阳跟在我后面,不住地点头。我忍不住说:
“你快回湖南去吧!不是要坐好久好久的车,才能到长沙吗?”我有些急,转头看鑫
涛,低声说:“他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船柰,现在回去的车钱不知道够不够?”
偏偏他耳朵尖,又听到了,他对我们又敬礼又鞠躬:不要管我,我总有办法回湖南的!
我现在还不急着走,我要陪你们游荆州古城!”拿这个“湖南缧子”,实在没办法!
参观完了博物馆,已经近黄昏了。我们在夕阳中,来到荆州古城的城墙上。这遗址也是
经过修复的,却极有特殊的韵味。黑色的墙,白色的镂花小窗,红色的横楣,上面再覆盖上
灰白色的瓦。城墙非常长,每隔一段,就有一座像垒似的城门楼高高叠起。城墙上。有宽宽
的石路,我们可以沿着城墙一直走。落日余晖中,古城墙在我们脚下静静地躺着,荆州古
城,包围在现代化的建筑中。这种“今”与“昔”的对比,深深地让我感动了。那天晚上,
我们在沙市吃完晚餐,熊经理、王副总都要赶回武汉,不再回船了。大家纷纷握别了一番。
欧阳常林已经挨到了最后一刻,不能不走了。他走到我们四个人面前,和我们一个个握手道
别。我说:
“欧阳,我们后会有期!”
他眼光一闪,唇边带着笑,他说:
“是啊!后会有期!你们还要去桂林的,是不是?我会带着摄影机,在桂林等你们!”
“哇呀!”初霞脱口叫了出来:“你还没有采访够吗?一路上,你不是都拿着小本子在
记录吗?”
“那是不够的,”欧阳说:“我应该拿摄影机!”
“欧阳!”我有些急了,“你千万不要去桂林,我们在桂林停的时间很短!到时候又不
见得有时间给你作电视访问!你就等明年吧!我们明年在湖南见面!”
欧阳常林对我摇摇头,挥挥手,大喊了一句:“桂林见!”转过身子,他迈开大步,就
这样扬长而去。
我和初霞,面面相觑。鑫涛和承赉,都挑着眉毛,瞪大眼睛,一股不敢相信的样子。我
看着鑫涛,说:
“这才是标准的湖南人,你领教了吧?”
鑫涛拼命点头,说了四个字:
“湖南驴子”。他把“骡子”说成“驴子”,我和初霞,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在隆中号
上的第二天,我们一清早就进入了葛洲坝。
说真的,我对于水利工程,是一窍不通的。到底这葛洲坝是怎样修建出来的,我完全不
能理解,只知道,以前的三峡,江流湍急,江面宽窄不一,水势汹涌澎湃,惊心动魄。船只
经三峡,都像过鬼门关,出事率极高。自从葛洲坝建立,把三峡的水位,都调整了,使江面
波平如静,船只可以出入自如。但是,从此,“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气势也没有了。
葛洲坝不止便利了长江上的交通,它最大的用处是发电,可发电二百七十万瓦,便长江
附近许许多多的地方,都有电可用。这工程之浩大,据说是举世闻名。
在我看来,葛洲坝像三峡的大门,因为,经过这道门,我们就进入西陵峡了。陈船长事
先就告诉我,船过葛洲坝,也是三峡一景,因为这是全世界所少有的航行经验,船要由闸门
外入闸,在闸内等候,直至另一扇闸门打开,才能驶出去。
我凌晨五时就起庆,到甲板上去看船进坝。长江的清晨和夜晚都很凉,幸好我还保留了
一件太空衣。甲板上,船上已拿着他的望远镜在等我们,而那ENG三人小组也赫然在焉!
七点四十分,闸门大开,船进了闸。忽然间,水位升高了!我们的船像乘坐电梯一样,从低
水位逐渐升高,升到了一个高度就停了下来。然后,另一边的闸门打开,我们驶出去。整个
过程,完全像船乘电梯,我们已由一楼至顶楼,由顶楼出去,再入长江。此时的长江,水位
已高,而两岸景致蓦然变化,绿野平畴都不见了,只见红褐色的岩石,高峰入云,峭壁对
峙。所谓“乱石崩云”到这时才能深深体会。
我们一行四人,都舍不得离开甲板。我拿着陈船长的望远镜,对两岸的岩石探索。巨大
的岩石,嵯峨排列,绵延不断,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岩石上面有棱有角,有图案,有鸟兽
之形,有峥嵘之状……形形色色,不胜枚举。陈船长在我身边,不断提醒我:“看!那边岩
石上就是有名的灯影峡,那边是黄牛峡,那边就是牛肝马肺峡,那边是兵书宝剑峡……”
原来,三峡的观赏点,都以岩石的形状来命名,许多典故出自三国演义或唐诗。我拿着
望远镜,看来看去,对那些观赏点来不及找到,船已经驶过去了。但是,不用找观赏点了。
这两岸的奇峰异石,宛然国画中的山,奇峰异石中夹带的这条长江,又宛如国画中的水。
人,已经身在画中,何必再去找画?我看着看着,都看傻了。
西陵峡很长,到下午才走完。然后就进入了巫峡。两岸岩石,更加雄伟,插壁穿云,惊
心动魄。
我们又都拥到甲板上,这次,一定不能错过一些太著名的岩石,像“神女峰”、“金盔
银甲峡”等,陈船长说:
“如果天气不好,神女峰常常隐在云里雾里,根本看不到,今天天气晴朗,希望能看
到!”
我仰头往上看,看得脖子也酸了,眼睛也花了。但是,我终于看到了“神女峰”。那神
女是由一块岩石形成,她孤独地站立在巨大的山岩旁边,显得很渺小。但是,她傲然独立,
体态婀娜,衣袂翩然,腐首长江,若有所思……远远看去,真是栩栩如生。当然,我又在陈
船长的热烈指导下,看到了“老鼠洞”、“孔明碑”、“翠屏山”……等等景致。当众观赏
点都已过去,我仍然依栏独立。船下,是滚滚长江,两岸,是三峡耸立,此情此景,我是不
是在梦中呢?
那晚,我们停泊在“巫山”。预备第二天乘小船,沿大宁河(长江的一条支流)溯水而
上,据说风景格外出色,有“小三峡”之称。船停了。我的心思仍然在三峡的峭壁悬岩上奔
驰,仍然在长江的流水中起伏不已。我坐在大玻璃窗前,望着满天的星辰,就这样默默出
神。我想着,欧阳苦苦劝我回湖南,他却不能领略,我的“乡愁”,岂止湖南一省?我的乡
愁,也正挂在三峡的峭壁上,滚动在长江的流水中呢!剪不断的乡愁18/42
那晚,我根据古诗词,写了一首小诗:
“从别后,盼相逢,几回魂梦皆相同,卷我乡愁几万重!
山寂寂,水蒙蒙,断续寒砧断续风。今宵坐拥长江水,犹恐长江在梦中。十六、小山峡
和ENG小组
小三峡。以前,我从不知道三峡中还藏着一个小三峡,自上隆中号以后,才听到陈船长
和招商局诸位先生,即使被认为是“普通的风景”,在我眼中都非常“不普通”,对“小三
峡”,我更是心向往之。小三峡,实际上这是长江的一条支流,这条河的名字叫“大宁
河”,据说,发源于陕西省,全长二百五十公里,在巫峡西口注入长江。所谓“游小三
峡”,就是从河口朔流往上游深入,沿河两岸,有峭壁悬崖,有巨大浓荫,水势也很惊险湍
急。据说,李白诗中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情景,在大三峡已不复见,
而小三峡中,却能重现。
自从去年十月起,雨水就不多,现在,长江和大宁河,都一正值枯水期。陈船长遗憾地
对我们说:
“以前可以从大船直接下到小船,进入大宁河,现在不行了,要上码头,坐车到渡口,
再改乘小船。大宁河里的小船,名字叫柳叶舟,顾名思义,就是那么窄窄小小,像一片柳叶
一样轻巧,因为它轻巧,才能在激流中穿越险滩!”
柳叶舟!我一听就觉得兴奋。中国人实在是个诗意的民族,连船名都取得如此美丽。我
兴致勃勃地问:
“我们是不是要去乘柳叶舟呢?”
“哦,那不成!”陈船长笑着说:“那太危险了!也太慢太小了!现在我们有机动船,
专门给游客用,一条船可以坐二十个人。如果乘柳叶舟游小三峡,三天三夜也游不完!”
“可惜!”我有些失望。“我相信柳叶舟有柳叶舟的优点,那比较原始!”“不过,你
还是可以看到柳叶舟!”陈船长热心地接口,“在这儿的居民,他们依然用柳叶舟。”
“用来做什么呢?”承赉问。
“对沿岸居民来说,那是交通工具,是谋生工具,有时它也是个“家”,他们可能吃住
都在船上。在船上捕鱼,也捞沙金!”“沙金!”鑫涛很惊讶:“这儿还产沙金吗?”
“是的!”陈船长点头:“还有沙金!”
多么奇异的地方!我们在出发前,就充满了幻想,实际上,当我们深入大宁河以后,才
知道,这儿的“奇异”,实在远远超过了我们的幻想!我们下了船,上码头,码头可一点都
不诗意。又小又陡。要往上爬很高的石阶,鑫涛一面爬一面喘气一面数,爬到顶,他告诉
我:“一百二十八级!没想到游河前要先爬坡!”
游河前岂止要先爬坡,还要先乘车呢!两辆大巴士,开始在窄小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左
弯右拐,上坡下坡……司机艺高人胆大,车子颠上颠下,车内的乘客“前仆后继”,车外的
行人前躲后避,好不惊险!全车游客,人人静悄悄,只有平家贤妹,一路“哇呀”,“哇
呀”地不绝于耳。
幸亏这条路不长,司机技术可以得奖,把我们大家“安然”送达渡口。机动船已经在渡
口等候。大家鱼贯上了三条船,开始向“小三峡”出发。
风度翩翩的陈船长,据说从不下船陪旅客游山玩水。但是,我们这一路,每次下船登
岸,陈船长都亲自为我们做导游。陈船长实在是一位又细心,又热情,又和蔼的人。他见多
识广,做了几十年船长,却毫无骄气,他自谦不能博学,但却写了一手好字。我们上船后,
他曾经送了一块“三峡石”给我们,黑色的鹅卵石上,他用白油漆,题了一首“不气歌”。
字好,用意更好。这次游小三峡,陈船长当然也陪我们一起去,带了他的望远镜,随时指点
奇峰奇树奇景给我们看,如果我说看不到,他就急坏了,非让我看到不可。
机动船一出发,就经过了一个大拱桥,这桥连接两座山头,桥梁是半圆形的,非常引人
注目。经过了桥,溯水而上,水流非常湍急。虽然是机动船,船夫们都身强力壮,身手矫
捷。原来,大宁河中,险滩特别多,每当要经过险滩的时候,因为水浅,就必须停掉马达,
改用篙竿撑船。一条船上五六条篙竿,全都撑成了圆弧形,才能将船撑过去。
这样“行船”,倒也非常特别。而两岸风景,更加特别。
原来,小三峡是由“龙门峡”“巴雾峡”“滴翠峡”组成,三峡各有特色。机动船一进
龙门峡,两岸峭壁如削,从河中拔地而起,直入云中,气势磅礴。而水流清澈,一望见底。
水底,无数彩色小石子,像流动的绿玉中,嵌上了彩色的珍珠,让人目眩神驰。不久,船经
过了著名的“抹角滩”(此滩拐弯抹角,故取名为“抹角滩”)水流突然变得非常湍急,由
上而下,像一滩滚滚奔流而下的平面瀑布。船夫拿着篙竿,用力地撑,嘴中“嗬嗬”有声。
我看着激流在船身下汹涌奔驰,真不相信这几位船夫能将船撑过去,但是,船终于渡过了抹
角滩。我和鑫涛、初霞、承赉,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脸不可思议。我们还在惊怔
中,陈船长已拿着望远镜,大声地喊着:
“快看,那边是青狮守门!”
我慌忙拿起望远镜,果然,峭壁上的岩石如同一只巨大的狮子,壁上的青苔,俨然狮
鬃。取名“青狮”,想必这青苔经年累月,不会变色。看完“青狮”,又有一峰,像只巨大
的香菌,取名“灵芝”。然后又看到了“熊猫洞”,熊猫缩在洞内,栩栩如生。陈船长笑着
说:
““玩小三峡,你一定需要一些想象力,因为许多风景点,都靠人的想象力而命名
的!”
确实如此。不止小三峡是这样,大三峡也是这样。
我坐在那儿,随着大宁河的曲折度往山中深入,水流碗蜒,山峰嵯峨。许多时候,我们
向着山脚笔直而去,以为河水已到尽头,转眼间,却绕过了山脚,进入另一个境界。“山重
水复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的句子,到了这种时候,才觉得特别“写实”。然后,我们
也看到了水中的柳叶舟,和捞沙金的“水上人家”,那窄窄小小的船上,常坐着大大小小的
一家人,他们都喜欢穿红色的衣服,红衣绿水,煞是好看。
我拿着望远镜,不论往前看,往后看,往上看,往下看……处处有景,处处不同,我看
得脖子都酸了。无意间,把镜头对向船后,嗨!居然和另一个摄影镜头又照面了!好辛苦的
ENG小组,居然扛着机器下大船,上小船,一路跟随,“拍全部旅客”,怎么偏偏上了我
这条小船?我对着那摄影机“嘻嘻”一笑,美景之间,连“脾气”都不可能发了。
紧接着,水又湍急起来。原来大宁河中,凡是浅水激流之处,都名为“滩”。我们经过
“抹角滩”的时候,觉得非常刺激,岂知,“抹角滩”只是个开始,这一路下去,过了一滩
又一滩,简直不知道有多少“滩”呢!然后,我们走完了龙门峡,进入了巴雾峡。巴雾峡
中,峭壁更陡峻了,陈船长拿着望远镜在岩壁上搜索,忽然高声叫着:“快看!悬棺!”我
急忙看去。实在太奇怪了,在那万丈峭壁上面,居然挖着洞,有个棺木,一半在洞内,一半
悬在洞外。这样的“悬棺”一路有好几处。据说,这些悬棺都有上千年的历史,古人没人现
代化的爬山工具,挖洞工具,起重工具,真不知道怎样能在山上凿洞悬棺?至于这些棺木,
为什么不像传统那样葬入土中,而要高高悬在峭壁之上,到现在,这还是考古学家无法解答
的“谜”。
我们不止看到奇怪的悬棺,又看到奇怪的古栈道遗迹。在峭壁上,每隔几步路之遥,就
有一个方洞,非常规律地排列着。据考证,古人在洞内打入木桩,再铺上木板,成为“栈
道”。这条栈道的工程,实在太浩大了。我看得瞠木结舌,怎样也无法了解,古人是如何爬
上悬崖去铺这条栈道的?难道他们真的有“壁虎功”?看来金庸小说,绝非“乱盖”也。
巴雾峡中,当然也有由峭壁形状特殊,而被命名的风景点,像“狮子捞月”、“龙
进”、“龙归”、“仙桃”……等。但,这些奇景看得多了就不如悬棺和古栈道来得稀奇
了。人,对于“奇怪”的东西,一向就有“好奇”的本能。我却没料到,午后我们进入“滴
翠峡”,居然下船,爬上了古栈道!
原来,滴翠峡中有一个吊桥(很原始的吊桥,摇晃得厉害),在吊桥前面,有古栈道的
遗址,现在,已经按照古代的方式修复,架上木板,沿山蜿蜒而上,直通吊桥。胆大的游
人,可以沿栈道走上去,越过吊桥,到另一端的山崖顶上,一览巴雾峡的河光山色。我们一
行四人,在陈船长的陪同下,下了机动船。初霞立刻被浅水中的石子吸引了,开始拣石头。
这小三峡的石头是有名的,每个鹅卵石上,都有不同的花纹,有的黑底白点,如雪花飞舞,
有的白底黑线,像雨丝飘坠,有的红白相映,像白云亲着彩霞。有的珠圆玉润,像洁白的珍
珠……简直美不胜收。初霞一发动,我们马上跟进,大家都拣起石头来了。陈船长看我们兴
致这样好,他也加入了。但是,他拣的石头,就是与众不同,特别好看,也特别有韵味,他
说:
“这里的石头,别的地方都找不到,拿回去作个纪念吧!在长江里,也只有到大宁河,
才能拣到这么美的石头!长江的纪念品,没有比这些石头更能持久的!”
他说着,就把他拣的石头,全送给了我。我用一件外套,兜着我那一大堆石头,当心肝
宝贝一样。后来的行程中,一路带着它们翻山越岭,就是不肯丢弃,它们成了我好“沉重”
的“纪念品”。如今,这些石头被我用一个白磁水盂,盛满了水,养在盂中。每看到这些石
头,我依稀又回到那个下午,我站在大宁河河岸上,面对古栈道,吊桥,青山,绿水……还
有那个ENG小组!
拣完石头,我们开始攀登古栈道。我一眼看到,ENG小组已抢先到吊桥上去了。扛着
那么重的机器,他们在吊桥上摇摇晃晃,危危险险,而又匆匆忙忙地到对面山头去架机器,
这三个人,精神可佩!但是,我们整个隆中号上的客人,参加爬这古栈道的,只有我们一行
四人!事实上,这四人中途撤退了两个,最后,只有我和鑫涛了!剪不断的乡愁19/42
原来,古栈道一边贴着山壁而建,非常原始,另一边是悬空的,没有扶手,也没有可支
持攀附的东西。我们越走越高,初霞一路“哇呀”、“哇呀”地叫着说:
“哇呀!这么高,摔一跤怎么办?哇呀!我不敢上去了!哇呀,那吊桥摇得厉害……哇
呀!哇呀……”
初霞一路哇呀,陈船长一路给我们打气,扶着我们向上走。ENG小组中的熊源美也折
了回来,一直怂恿我过吊桥,如不容易,我们鱼贯地上了吊桥,一阵风来,吊桥像秋千般荡
了荡,初霞立即花容失色,大叫一声:
“我不过去!我生命可贵!绝不走这个吊桥!”
初霞坚决地折了回去,承赉爱妻心切,慌忙护送初霞走下栈道。熊源美生怕我也打退堂
鼓,急切地对我说:
“其实这吊桥牢得很,一点危险也没有!你一定要走过去,因为对面山头上,是巴雾峡
的最高点,你站在那儿,才能看到整个巴雾峡全景!如果你错过了,会终生遗憾的!”
其实,我并不怕走吊桥。在台湾时,我连玉山都上去过,对古栈道,也并不觉得特别惊
险。看到熊源美如此迫切要我过吊桥,我不禁对山头对面,那两个架机器的小伙子心生同
情,如果我真的不过去,恐怕有人要大大失望了。我笑了笑,走上吊桥。在陈船长、熊源
美、导游等一行人的鼓励扶持之下,我和鑫涛终于走过了那个摇摇晃晃的吊桥,当我踏上对
岸的山崖时,熊源美高兴得神采飞扬。就在这时,我听到那摄影机的后面,传来一声惨叫:
“哎呀!糟糕!”“怎么了?”另一个人在问。
“录影带刚好录完,没拍到!”
熊源美脸色一变,飞扬的神采完全消失了。而我,差一点大笑出声,心想,他们怎样也
不好意思让我NG,再走一遍吊桥吧!不过,我绝不后悔走过了那座吊桥。当我又爬上一个
小山峰,站在那“最高点”,俯视整个河山时,那种万山岑寂、一片苍茫的景致,真让我心
旷神怡。所谓的“最高点”大概只是个“诱饵”,诱我过桥而已,并不是真正的最高之处。
因为我放眼看去,无数的山峰和峭壁此起彼伏的耸立着,谁能测出哪儿最高呢?黄昏时分,
我们回到了隆中号,隆中号立刻起锚,在夕阳余晖中,穿过三峡中最短的一峡——瞿塘峡。
大小三峡都已游毕。那晚,我们仍兴致高昂。我一直惋惜,觉得船行太快,算算看,已
整整四天在船上度过,感觉上只是一刹那。再过一天,长江之旅就将结束,我不禁叹起气
来。在叹气中,只见熊源美向我们一行四人走来,手里拿着记事本,对我说:“我能不能采
访你?”“哇呀!”初霞叫:“你那个摄影机,一路拍拍拍,还不够吗?现在还要采访?”
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这才对熊源美提出抗议:
“你答应过我不拍专辑,可是你一路用镜头对着我,你到底在拍什么?拍了要做什么
用?”
“我们……只是……”熊先生不好意思地笑,说得结结巴巴的,“拍船上旅客……”
“好了!”初霞脱口而出:“昨天,你们那位姓李的先生还跑来问我,能不能跟你们合
作一点,把琼瑶弄到镜头前面去!”
“是呀!”承赉接口,“还要我们坐车时坐在前面,选择没有人挡的位子!”“哇
呀!”这次是我叫起来了,“初霞,承赉,你们也出卖我!怪不得拚命鼓励我过吊桥!”
“没有啊!”初霞对着我直笑。“我只答应他们,有限度的合作,没想到他们就没有限
度地拍起来啦!从一上船,他们就一直求我呀!……”这一下都穿帮了。初霞心肠软,有求
必应。我一路没设防,准被拍到许多“丑”镜头。我瞪着熊源美,他好尴尬地笑着,此时,
收起了笑,他诚挚地对我说:
“从你一上船,就全船兴奋,不止船上的人兴奋,公司里的人也兴奋,大家决定要把你
游长江,拍摄下来,但是你不同意,我们就不能勉强你。可是……”他深深叹口气:“我们
舍不得不拍啊,毕竟,这是三十九年以来,你第一次回大陆,第一次游长江!”几句话讲得
我有些心酸,一时间无言以答。还是鑫涛冷静,他认真地问:“现在你们已经拍了,预备把
这些带子做什么用处?”
“我们要重新剪接、配音、配乐。然后,送给你们做纪念。当然,如果琼瑶女士同意,
我们会提供一两分钟给电视台,如果不同意,就算了。最重要的,是我们长江轮船总公司,
非常珍贵这卷录影带。”“既然现在都说穿了,”鑫涛当机立断:“我们要先看一遍你们拍
的带子,如果拍得不好……”
“我们马上毁掉它!”熊源美立刻接口,兴致勃勃的。“好,我这就去准备放录影
带!”
于是,这晚,我终于和我的ENG小组正式见面,两位抬机器的年轻人,一人名叫李祖
平,一人名叫刘枫。两个始终跟着我,却像隐形人般躲躲藏藏的……此时总算可以和我对面
交谈的。李祖平叹了好大一口气说:
“好苦哦!又要拍你,又不能被你发现。有时候,看到你的镜头好极了,我们两个赶快
架机器,机器才架好,你一转身走掉了!又不能把你叫回来重拍……”
“还说呢!”刘枫叹了更大一口气:“在荆州古城的城墙上,我们远远地对着你架好机
器,刚开始摄影,熊源美拦在机器前,说要先帮你照张相,结果我们拍到熊先生的屁股,等
熊先生走开,你也走开了!”
“更惨的是今天在吊桥上……”李祖平开口。
“哎呀!”刘枫惨叫着接口:“别提了!好不容易盼到你过吊桥,居然发生带子用完的
事……”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大大说起一路“偷拍”的种种苦状。我们四个,闻所未闻,越
听越好笑,越听越同情,原先的“抗拒”,竟在一片笑声中化解了。然后,我们看了两小时
的“偷拍录影带”,各种稀奇古怪的镜头,都在这录影带中出现了。特写的镜头前,总有一
些“意外”,忽而是鑫涛后脑勺,忽而是陈船长的望远镜,忽而是其他游客的背影。当然,
少不了熊先生的各种美姿——因为,他总是想“先”帮我拍张照。但是,他们也真拍到许多
不错的镜头,因为是偷拍,所以很“自然”。最让我心动的,是长江三峡的一路风景,都尽
收在内。当然也有些我很丑很狼狈(旅行时,总有汗流浃背、一脸狼狈的时候)。可是,我
对这份狼狈也不太在乎了。我说:
“好了!你们总算偷拍到了我!以后也别躲躲藏藏了,你们可以化暗为明了!”“化暗
为明!”李祖平大叫:“这太好了!”
“但是……”刘枫叹气:“只剩明天一天了!”
“明天早上去万县,下午去石宝寨,我们还是可以拍到一些好镜头!”李祖平说。“万
县?”我看看表,已经深夜了,这一天,从早上游小三峡,到深夜看录影带,实在够累了。
我郑重声明:“万县我不去了,我要在船上睡觉,你们这ENG小组,也可以乘机休息休
息!”“什么?万县你不去了?”熊源美急忙接口:“不行!不行!万县是一个很有特色的
城市,它虽然没有风景,可是,你可以参观蚕丝厂!万县是‘川东门户’,又是‘万商之
城’,绝对值得你去看一看的!”“是啊,”李、刘两位热心的呼应。“要去!要去!”
“不去了!”我下决心地站起身子,“它是什么门户我都不想看了,我要好好睡一
觉!”
“你真的——不去吗?”李祖平好生失望,”“我刚刚得到许可证,可以化暗为明
呢!”
“真的不去!”我说:“你们也好好睡一觉吧!这一路,辛苦辛苦!”说完,我们四
个,分别回房休息,四人中,只有承赉兴冲冲地说:“你们不去万县,我一个人去。也不容
易,可以摆脱摄影机,轻松自在地逛万县!机会难得!”剪不断的乡愁20/42
十七、万县与石宝寨
我是真心不想去万县的,对一个商业都市,我的兴致实在不高。何况,我也真的缺乏睡
眠(舍不得睡)。但是,那天一早,我就习惯性的醒了,赖在被窝里,我不起床。鑫涛也醒
了,他说:“我去餐厅里看看早餐吃什么!”
他去了餐厅,立刻就奔回来了,摇着我说:“你猜早餐吃什么,有烧饼、油条、豆浆,
还有稀饭!你要不要吃?我一听,掀开棉被就下了床。好久没有吃到如此“中式”的早餐,
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在船上,早餐都是西式的)。我匆忙地梳洗,赶到餐厅一看,承赉把初
霞也叫起床了。初霞正端着碗饭,吃得唏哩呼噜,一面吃,一面笑。
“有稀饭吃,觉也可以不睡!”
“怪不得,‘食、衣、生、行’,食要排在第一位!”我说,坐下来加入早餐。我们三
个不去万县的人,因为很意外地吃了早餐,所以,大有临时决定,既然已经起床了,既然也
吃饱了,就去看看那个很有特色的“川东门户”、“万商之城”吧!
我们四个,随着众旅客走下船。才出船舱,我一眼就看到刘枫坐在船栏杆上,很悠闲地
打量着下船的旅客。他发现我们四个也下了船时,眼睛都直了,他大叫了一声:
“糟糕!中了调虎离山计!那个李祖平,还在睡觉呢!”
叫完,他就一头往船舱里冲了进去。
我和初霞,忍不住相觑大笑。调虎离山,我们才没有这么工心计呢!但,李祖平他们绝
不会想到,让我们参观万县的原因,居然是烧饼油条和稀饭!
随着车子,我们开始游万县。说实话,万县实在没有什么特色,一个拥挤、狭窄的都
市,建筑物都是半新半旧的。我从上船开始,对长江沿岸的“城市”,都觉得不够美,这是
个遗憾。大部分的码头,都有陡坡,上上下下,十分不便。大部分的城市,都转运煤,或出
产煤,所以,码头边经常堆着一大片的黑煤,使整个城市都罩在煤灰中,看起来脏兮兮的。
我们的巴士,停在一家蚕丝工厂,大家进去参观抽丝和纺丝。这是我第一次参观抽丝,
觉得非常稀奇,当地的导游拿着蚕茧,向我们解释抽丝的过程。这家工厂的规模非常大。一
间抽丝厂,大得从这头走到那头都要走半天,一排排的架子,两边站着无数的女工,洁白的
蚕茧,堆满了架子边的罗筐。我们一面参观一面拿起蚕茧来玩。这使我想起我的童年。在四
川,在湖南,我都养过蚕。我好奇地问那些女工,怎样处理里面的蛹,一个又工看出我颇有
不忍之心,安慰地告诉我:“里面的蛹已经死了!我们在抽丝之前,就先处理过蚕茧,让蛹
死掉。所以,现在抽丝,对它们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了!”
我有些感叹,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
我正拿着茧在研究,刘枫喘吁吁的,背着摄影机过来了,一面忙着开机器,一面说:
“李祖平睡得太沉,叫也叫不醒,我只好孤军奋战了,你们调虎离山这一招,实在太凶
了!”
我们忍不住又笑了。承赉不禁直摇头,他还是没摆脱摄影机!刘枫一个人背着机器,前
前后后地追着我“拍”。这一下子,把整个蚕丝工厂都惊动了。我只听到一阵“嗡嗡”声,
女工们迅速把得到的讯息传开去。当我走出那间工厂时,啊呀!不得了!忽然间,从四面八
方奔来的人潮,就对我蜂拥而至,我站在那儿都站不稳,大家包围着我,拉着我的手,摸我
的衣服,七嘴八舌地告诉我,她们都是我的“读者”!这样一来,我完全惊呆了。我站在那
儿,无法移动。而更多更多的人,从不同的建筑里飞奔而出,向我继续拥来。我在那一瞬
间,终于体会出自己是多么“虚荣”的!原来这么容易被我的读者所感动。不论他们在何
处,他们永远是我的支持者。写作时的孤独,大约在此时才获得补偿吧!我向他们挥手,他
们喊着、叫着、笑着、兴奋着、意外着……而我,虽然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动,内心的激
动,却绝对不亚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万县,不管它是什么“川东门户”,不管它是什么“万商之城”,它对我所展现的魅
力,始终停留在蚕丝厂门口那一幕上。说实话,我这趟大陆行,常有类似的场面和事件,深
深地震撼了我,使我经常陷入一份意外的感动中。这也是我的大陆行中,另一项的收获吧!
那天上午去了万县,下午我们到了石宝寨。
石宝寨是我们这趟长江之旅的最后一个旅游点,玩完了石宝寨,隆中号就要直航重庆,
预计第二天中午抵重庆,这趟长江之游,就结束了。所以,船一停泊在石宝寨码头,大家的
兴致都很高昂,而石宝寨本身,耸立在江边,像一座紧贴石壁的高塔,那么醒目,那么耀
眼,似乎对来往船只,都在招手。石宝寨实在是个“奇景”。
在万县上游,长江北岸,有一块巨石如孤峰突起,傲然挺立,形状像一块巨大、巨大、
巨大……的玉印,据说是女娲补天的时候遗留下来的大石块。这石峰本身就带着太多神秘色
彩,但有许多传说故事,历代下来,大家称它为“玉印山”。玉印山是天然的奇景,这也罢
了。居然,在康熙年间,有人攀上峰顶,筑了一个山寨,上下石山,要用铁链攀爬,脚踩石
壁上凿出的石孔,真是非常辛苦。为什么要建这样一个山寨,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到了嘉庆
年间,据说,当地人受到了苍鹰盘旋的启示,就贴着玉印山,建了一座十二层的楼亭,从山
下直达山顶。石宝寨的传说非常之多,我对传说一向弄不很清楚,古迹的年代也常犯错误。
我只对我所看到和接触到的景致发生兴趣。我们下了船,一样要爬一段台阶,然后,我们先
经过一个朴实的小镇,才到石宝寨。这小镇本身,就雅拙古老而饶富幽趣。沿着小小的石板
小路,碗蜒上山,路两边,是古老的民宅。民宅的小天井、小花园,小围墙,都非常诗意。
连那些民宅的屋瓦,都层层叠叠,特别有韵味,这是我在长江沿岸,看到的,走过的,最有
味道的小镇。
穿过小镇,我们到了石宝寨的底层,大家开始往上爬。陈船长对我们说:这石宝寨是一
定要爬的,如果上不了顶层,只要上到第九层就够了。那时,居高临下,眺望长江,才能领
会这石宝寨的趣味!我们往上爬,这才发现,这石宝寨是用木头搭建的,全部建筑没有用铁
钉,而用榫头彼此镶嵌,真是奇妙极了。每层都有一个圆窗,可以眺望长江,而建筑的一
面,就是玉印山的石壁。木头的支柱都嵌进石壁中,工程实在浩大,建筑得也实在巧妙。这
宝塔形的建筑,越往上爬越陡,到了第三层,初霞发现木梯吱吱作响,她的惧高症又发作,
说了什么也不肯再上去,就留在底层等我们。我和鑫涛、承赉,继续往上走,爬了一层又一
层,爬得气喘吁吁。但是,每层望出去的景致都不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实
在舍不得错过任何一层!终于上到了第九层,这儿居然有个小天井,有石桌石椅可供休息,
绕到里面一看,还有个小小的四合院呢!我不禁叹为观止地对鑫涛说:“在北京的时候,以
为四合院是北京的特产,现在,才发现是中国的特产,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四合院,连这玉
印山的山顶上,也有四合院,真是太妙了!”
一般游客玩石宝寨,都只爬到第九层就为止了。因为另外三层太陡又太窄,不容易上
去。所以,我们到了第九层就停下来,站在那小天井中,迎风而立,看到大江环绕,又看到
山下的麦田在风中如波浪般起伏。大麦青小麦黄,麦田中一片黄黄绿绿,像一幅一幅的油
画。真美极了。鑫涛爱得不得了,拿着照相机,东一张西一张拍个没停。而我那个ENG小
组(已化暗为明)居然要求我,爬到第十二层上去,给他们“好好的,名正言顺的”拍几个
镜头!
熊源美、刘枫、李祖平、陈船长……大家怂恿着。我在“群众要求”下,只好往上爬,
等我爬到第十一层,就后悔了,因为第十二层的梯子是一条一条,中间空的那种,对这种梯
子,我有“先天恐惧症。”我从窗口对下面喊:
“不爬了!到此为止!”
“不行不行!一定要爬!”大家吼着。李祖平早把机器都架好了,镜头对准了十二层的
窗口,更加热烈地喊着,“只剩一层了!拜托你,一定要爬上去呀!”
我看看那中空的木梯,两腿发软。熊源美和刘枫已爬上第十一层,对我说:“如果你不
上去,我们抬也要把你抬上去!”
没办法,我只好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终于上了十二层!我从圆窗中探出头去,向第九层的人挥手,大家一片欢呼声,我自己
也跟着欢呼。
怪不得有人在这山顶上修寨子,原来站在这最高处,就自然而然的有“万物皆小,唯我
独尊”之感呢!
石宝寨,是长江上的一颗珍珠。石宝赛,也让我们流连忘返,爱不忍离。大家下了塔,
和初霞会合,人人急先恐后,告诉初霞,她错过了多少美景。当她知道我居然爬上了第十二
层时,不禁大大咂舌,说:
“我一直以为你很娇弱,这次游长江,亲眼看到你过吊桥、爬高塔,我真对你服了!”
“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勇敢吗?”我笑着说:“我是群众要求,无可奈何呀!”我们大家
笑着、谈着,往码头上走去,人人心情愉快。就在这时,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阵又喊又叫的
声音,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大家停下脚步,我回头一看,只见到一个年轻人,脖
子上挂着个照像机,一路喊着叫着,从坡上连跑带跳地扑奔而来。我惊愕地看着他,他已喘
着气,满头大汗地停在我面前,对我鞠了个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知道是琼瑶老师来了,我居然没有在寨里迎接,实在对不起!刚刚得到消息,我就
一路追了过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叠连声地说着,弄得我目瞪口呆,满
头雾水。幸好陈船长赶过来说明:剪不断的乡愁21/42
“这位是石宝寨的负责人,也就是石宝寨的主管,因为他好年轻,我们都开玩笑,称呼
他寨主。寨主刚刚走开了,不在寨里,得到消息是你来了,他才赶来……
“是,是,是!”寨主因为奔跑,头发都被汗水贴在额上,看来有些狼狈。但他却很威
风地对那些围过来看我的人群大叫了一声:“快去拿一张宣纸,还有毛笔和砚台,我们要请
琼瑶老师题字!”我一听,差一点晕倒。从小就怕毛笔,一生也没练过字,居然有人要我题
字。我慌忙说:
“我不会写毛笔字!不能题字,你要题字干什么?”
“去刻在石宝寨的石壁上!”
我一惊,又差点晕倒。赶快振作了一下,去看看他有没有在开我的玩笑。但那寨主一脸
的激动,似乎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承赉急忙赶上来,为我解围,对那寨主说:
“题字就不必了!寨主从山上追到山下,跑得好辛苦!让我帮你用你的照相机,给你和
琼瑶拍张合影吧!”
一句话提醒了寨主,他立刻把脖子上的照相机取下,交给承赉,一面对承赉左鞠一个
躬,右鞠一个躬,感激万分地说:“谢谢!谢谢!谢谢!”他整整头发,又说:“要把石宝
寨拍进去啊!”我走过去,和他合影,一张不够,又照了好多好多张。他一面拍照,一面左
指挥,右指挥地对村民吼叫:
“拿宣纸啊!要全张的!快啊!笔要拿最好的,多拿几支来啊……”原来他还没有放弃
题字,我心惊不已。一直对他解释我不会书法,而他却听也不听,开始慌慌张张地告诉我,
他一共看了我多少本书,今天我居然会出现在他眼前,他太兴奋了……我们两个,就在那儿
各说各话,各人急各人的,就在此时,宣纸拿来了,笔也拿来了,我的天啊,我真的要晕倒
了。鑫涛眼见我要受窘,很快地走上前来,递给我一支签字笔:“不要用毛笔了,”鑫涛
说:“签字笔就行了。”说着,他看向寨主:“给你题一句话吧!好不好?”
“好!好!好!”寨主又一叠连声地说。
我拿了签字笔,认真地看了那寨主一眼:
“你千万不要去刻在石壁上啊,否则,会让我大大丢脸啊!”他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只是一直鞠躬。我题了字,签了名。抬头一看,全船的旅客都上了船在等我。我慌忙和他握
手告别:“寨主,好好照顾石宝寨啊!明年我会带弟弟妹妹再来参观!”“真的吗?”他眼
中闪着光,大叫着:“早点通知我,我好迎接你啊!”我们对他挥手,他不肯走,一直追到
船边。我们上了船,他还在岸上挥手。船发动了,离开了码头,他还在码头上挥手……
“唉!”初霞叹了口气,“要不感动,也很难呀!”
真的,我就常常陷入这种感动的情绪里。十八、再见!长江!
那晚,是我们在隆中号上的最后一夜,晚上,船长大宴宾客。我回忆初抵隆中号、初见
陈船长、初临长江的兴奋,种种种种,恍如昨日,没料到一眨眼间,已经五天过去了。这五
天,实在太短、太短了!
因为是最后一晚,大家都有些离愁别绪。吃完晚餐,我们四个在船上逛来逛去,和船上
的每个人说再见。在这船上,还有一位值得特别一提的人物。那就是,船上有位书法家,从
开船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当众挥毫,表演书法,也卖字。他的字行草隶篆,样样精通,提起
笔来,常常把一首长诗,从头写到尾,一字不漏,也一字不错。这位先生名叫操守诚。
操守诚是船公司聘用的人员,虽然字是卖的,收入都归船公司,他拿薪水。他对自己的
字,充满了自信。我们对他的字,也满怀折服。到船上的第一晚,鑫涛就看中了他的一幅
“大江东去”,那幅字是漂亮的草书,写得行云流水,墨迹淋漓。鑫涛要买,船上的熊经理
说要打折,不能按标价收款,正争议中,操守诚卷起了那幅字,亲自送到我们的船舱里,
说:
“平先生喜欢我的字,就是我的知音。我怎能将字‘卖’给一位知音?何况,我家里经
营个体户,专门卖书,我们卖得最多的就是琼瑶老师的书。今天有缘,大家能见面,我已经
很兴奋了。你们喜欢我那一幅字,就拿去!千万别提钱!”
“可是,”鑫涛急急说:“这字不是船公司的吗?”
“送给你们,公司完全谅解!”
“可是,”鑫涛又急急说:“你的裱工、成本、总也要钱呀!”
“不能提钱!”操守诚很有书生传统的本色,掉头就往船舱外走。好像再提“钱”字,
会变成对他的侮辱。
就这样,我们收下了“大江东去”。第二天,我把我最喜欢的那阕词:“滚滚长江东逝
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翁江渚上,惯看秋
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写了个稿,交给操守诚,希望他为
我书写一番。他提起笔来,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一气呵成地写完了。结果,为了付钱,我们
又急急吵吵地闹了半天,就是付不了帐。
这样,我们和操守成就做了朋友。每晚在船上,闲来无事时,一定跑去看操守诚写字。
这也是人生一大享受。同船还有位小熊先生(这条船上,姓熊的人特别多,常把我弄昏
头),会画国画,也送了我一幅“虾戏图”。所以,我们每晚,虽然因天色已黑,看不到两
岸的风景,船上的时光,依然如飞而逝。这晚,是在隆中号上的最后一晚,我们和操守诚也
互道珍重。彼此谈着谈着,操守诚一个冲动,卷起他最大的一幅“岳阳楼记”,就塞进了我
们的手中。我是一上船,就看中了这幅字的,只是操守诚不肯收钱,我就不敢表示。但,每
次经过,都会对这长轴多看两眼。操守诚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已到临别时刻,他就什么都不
管,硬把这张全开纸的字送给了我们。船上的人,实在个个热情。操守诚送了我们好多字,
船长又送了我们石头、照片,和他的题诗。船公司送了我们全套茶具。再加上我们每到一
站,都会买些介绍当地的书箱,还有我们拣的大小石头……啊呀,那晚整理行装时,我发现
我的三件行李,已经增加到了七件!我和鑫涛,面面相觑,不禁有些忧愁起来。这时,船长
敲门进来,笑吟吟地说:
“你们带不下的行李,留下来交给我,我会让招商局的先生们,给你们送到香港去!”
天下有这么“周到”的“服务”!这是我走遍全世界第一次遇到,当时就大喜过望。我
们留下了四件行李,初霞也留下了三件。后来,当我们结束旅行反到香港时,行李都在初霞
家中等着我们了。那夜,我又睡不着了,摇着鑫涛,我说:
“不许睡,我要聊天!”
“啊!”鑫涛打了好大一个哈欠,“你怎么又要聊天?每次该睡觉的时候你都要聊天,
所以你睡眠不足。”
“不行啊,我要聊天!”
“好吧!我们聊天,聊什么?”
“聊大陆!”“嗯。”鑫涛哼着。“好大的题目!”
“我们来大陆以前,看了很多报道,说大陆的人,已失去热情,缺乏人情味,对不
对?”“对!”“可是,我们接触到的人,不管是哪一行哪一个,几乎都很热情。北京的诸
多好友不提了,在这长江之行里,像陈船长,像操守诚,像欧阳常林,像寨主,像ENG小
组……大家都很热情。所以,我想,在基本上,中国这个民族,仍然是很热情的,对不
对?”“对!”他简单地回答。
“你知道,我这次来大陆前,心情非常矛盾。有紧张有兴奋,有期盼也有害怕。我事先
就知道,大陆的锦绣河山,一定不会让我失望,河山是千载长存,不会变的。但是,大陆的
人呢?人心是会变的。这些人是否会变得冷漠无情、贪心和颓废呢?我真的很害怕。可是,
我们这一路行来,我接触的人,比我在台湾三个月接触的都多,我觉得,大陆的人虽然生活
物质差,但是,并没有变得冷漠,反而,往往是太热情了!热情得让我有些无法招架!”
他没有答话,我看过去,老天,他又睡着了。每次,我想谈一点重要的话题,他就睡
觉!这真让我生气。(后来,到了云南,我才从新认识的另一位好友邬湘慈处,得到了个妙
方,治疗这种“睡眠症”,此是后话,暂且不提。)他睡着了,我的话还没说完,这太难受
了。拿出日记本,我在上面补充地写下:“相信人间有爱,这就是我一生执著的一件事吧!
不论战争、烽火、时间、空间……往往把兄弟姐妹、父母儿孙隔在遥远两地,但,‘爱’是
人类永远毁灭不掉的东西!我就为这信念而活着吧!就为这信念而保持着一颗易感的心吧!
无论如何,愿我的信念永不会被打击,被磨灭,被消蚀。
第二天——四月二十七日,中午十二时三十分,隆中号抵达重庆,我们终于结束了长江
之旅。
下船之前,大家都变得依依不舍了。我和初霞、承赉、鑫涛先在我们的舱房里拍了许多
照片,留作纪念。出了舱房,熊源美、刘枫、李祖平都围上来,要和我合影留念,原来他们
一路忙着给我拍照、摄影,自己都没有跟我合影过。一时间,操守诚、船长、其他船员……
纷纷赶来拍照,一阵热闹,把离愁冲散了几许!这天的重庆市在下着雨,江面上一片烟雨□
□。我们一行四人,终于挨到了必须下船的时刻。体协的牛□先生(人如其名,高大结实)
带着他的公子,和叶小姐司机来了四个人接我们。陈船长亲自帮我们提行李,下船,送上
车。陈船长的儿子女儿也都赶来,和我见个面。ENG小组作最后的摄影。一时间,浩浩荡
荡,我们四个人下隆中,踩上重庆的土地,好多好多人围着我们。少不了拍照,少不了握
手,少不了互道珍重。我对熊、李、刘三人说:剪不断的乡愁22/42
“这一路,真是太辛苦你们了!蒙你们三个,明的、暗的,一路照顾!”熊、李、刘三
人大笑,我也大笑,初霞、承赉、鑫涛也笑,陈船长也笑……牛□等不知道我们笑什么,却
跟着笑,我们在一片笑声中彼此挥手,再见了!陈船长!再见了!ENG小组!再见了!隆
中号上的朋友们!再见了!我深爱的长江!十九、由“大足”到“成都”
上了牛□先生为我们准备的“面包车”(大陆把中型巴士都称为面包车),鑫涛宣布,
他要改变路线了。本来,我们预备由重庆去大足,参观大足石刻,然后折回重庆,住一晚,
再乘火车去成都。但是,鑫涛在船上研究地图的结果,大足县位于成都与重庆的中间,而重
庆本身,并没有特殊的名胜古迹——除了我的小说《几度夕阳红》中提过的沙坪坝——但,
那只是我用幻想编织的美景,如今的沙平坝,毫无特色可言。牛□说:“我们车子经过沙坪
坝,你们可以看一眼,看一眼也就够了!”连沙坪坝,看一眼就够了!鑫涛对这抗战时期赫
有名的山城,兴致不高。他认为大家既然已去大足,不如在大足多住一天,可以从容地参观
那些石窟、石洞、石壁、石雕……鑫涛对中国的石窟艺术,已到“痴狂”的地步。
“我们不需要折回重庆去乘火车了,就直接乘这辆面包车,从大足开到成都,这样不是
省了三分之一的路吗?”鑫涛问牛□:“这样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可行!”牛□点着头,又去问司机,司机也点头。只有初霞,颇为迟疑地对鑫涛说:
“兄长,坐火车是很舒服的,这面包车走长途公路,你有没有把握呀?”
鑫涛再去问司机有没有把握,司机声称毫无问题。于是大局已定,我们要直放大足,住
两夜,再直放成都。初霞跺脚说:“杨洁会晕倒!在成都接火车的人是谁?不行不行,让我
赶快拆锦囊妙计看看!”“不用了”!牛□笑嘻嘻地接口:“我儿子不去大足,他先下车,
立刻打电报通知成都,你们大概二十九号下午三点到成都,大家在成都锦江饭店会面,这不
就行了吗?”
“是呀,是呀,”鑫涛大乐:“这样就行了!”
初霞还有意见,承赉表示“兄长为大”。于是,我们这甫下船的第一站,就改变行程
了!
在牛□先生,和叶小姐的陪同下,我们的面包车,绕行重庆市,大家走马看花地对重庆
“扫描”了一番,车子就驶上了去大足的公路,直放大足了。
车子颠颠簸簸的,走了四小时,黄昏时到大足,住进大足宾馆。说实话,我对大足县,
从来不认识。返大陆前,因为要安排路线,才找了许多旅游的书来研究。这一研究之下,才
知道四川省有个“大足石窟”,和“云岗石窟”、“龙门石窟”媲美,而且,据说保存得比
“云岗”、“龙门”更完整。所以,我们就把大足排入行程之中。但,直到已抵大足,我们
对大足的一切,仍然是糊糊涂涂的。
到大足已经晚了,当然不能参观任何地方。但是,当晚,立刻有位宋朗秋教授来招待我
们。(大陆上的人,习惯尊称对方“老师”,我们在大足,由宋教授亲自带领,介绍石窟的
种种艺术给我们,我们都认为,称“宋老师”对宋先生而言,是太不够了,所以我们称他为
宋教授。)宋教授研究大足的石雕艺术,已经三十几年。他住在这个地方,天天研究,月月
研究,年年研究。据他自己说,已经“入迷”了。对这儿的每尊石像,每个洞窟,都已了如
指掌。为了先给我们一些印象,他送了两本厚厚的书给我们,书中介绍了“大足石窟”中的
精华。那晚,鑫涛仅仅看书,已经“疯”了,声称我们放弃重庆,直放大足,是绝对绝对的
正确。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在宋教授的领导下,开始游北山。原来大足石窟,分布在四十几个
地方,有五万多座造像。从唐朝未年就开始创建,经五代,到两宋,逐渐增加。我们总称它
为“大足石窟”,目前开始参观的,是两处较集中的石雕石窟,一处在“北山”,一处在
“宝顶山”。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观“石窟”,那雕刻之美,那石窟凿空之奇,那采光的艺术,那题
材的广泛,那宗教的狂热……都使我目瞪口呆。而宋教授详尽的解说,更使大足石刻增色不
少。北山的“石窟”大部分为供养人所捐刻,龛窟比较浅小。但,想到这一个个的石窟,都
是一刀一斧一凿用人工开出来的,已经匪夷所思。其中再刻上无数的神佛,大的有整面的石
壁,小的有几寸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其中的“观音菩萨”最多,有各种不同的造像。因
为观世间有三十二种变化形象。所以,我们看到了“水月观音”、“数珠手观音”、“如意
珠观音”、“玉印观音”、“日月观音”……还有很多我写不出名字的观音。其中“日月观
音”简直美极了,表情风度仪态都生动而庄严,看得我们四个人,都傻住了。
北山还有一个“孔雀明王窟”,窟中的“心造明王”坐在石窟正中的莲台上,孔雀尾巴
上翘,支撑着窟顶,四周凿空,让人可以绕着“心造明王”参观。这工程已经大得让人难以
相信,而三面墙壁上,还刻了上千的小佛像,简直是不可思仪!如果说,北山让我们吃惊的
话,宝顶山就更让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我们用一个上参观北山,用一个下午参观宝顶
山,说实话,我们仍然太仓促了。怪不得,宋教授会用毕生时间,奉献给这些石窟。因为它
们的美,它们的壮观,除非身历其境去一一细看,根本不是笔可以形容!而当你去一一细看
时,你真的会舍不得离开。宋教授告诉我们,宝顶山的雕塑,是南宋一位和尚赵智凤,经过
七十年来建造的。当然,这么大规模的雕塑群,绝不是这一位和尚穷其一生所能完成的。它
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人力、心力,和信心才能完成。
我们一看到“大佛湾”,就呆住了。原来,“大佛湾”是个马蹄状的山谷,整个石壁上
全是雕塑,里面还包括二十一个大型龛窟,龛窟里当然雕着不同的神佛。龛窟之外的“大佛
湾”石壁,上面像连环故事般雕了许多神与人。以一个大卧佛为中心,左右分开,一个故事
继续一个故事,一直连续到马蹄形的缺口。这卧佛占据了三分之一座山岩,全长据说有三十
一米,侧身而卧,下半身隐入岩石中,不再具形。宋教授说:“到底这座卧佛有多大,你们
只能凭想象!赵智凤设计这座佛像时,把想象力也设计进去了!”
说得真好!我们从卧佛开始,参观了“华严三圣”、“佛降生故事”、“圆觉道场”、
“地狱变相”、“大方便佛报恩经变”、“观音经变”、“父母恩经变”、“牧牛道
场”……等。而那二十一个龛窟中,最让我瞠目结舌的,是一个“千手观者像”。在一个很
大的石窟中,整面墙雕刻出一座“千手观音”。宋教授告诉我们,普通的寺庙里,千手观音
大概只有四十只手和眼来象征千手千眼。但是,宝顶山这座千手观音,却有一千零七只手,
这数字真是惊人!站在这千手观音像前,才感到震慑;原来,这一千零七只手,每只手里都
有一只眼睛,而且,每只手里都握了一样不同的东西,从法器,兵刃、工具、乐器、禾黍、
宝珠……应有尽有,每只不同。换言之,一千零七只手,握了一千零七种东西!
这样巨大的,而且金碧辉煌的“千手千眼观音”,全是在石头上凿出的,确实是让人难
以相信。宗教的力量,真的可以造出奇迹!我和鑫涛,在震惊之余,都忍不住双手合十,对
这观音深深膜拜。这膜拜并非为自己祈福,而是对这壮丽的奇迹致敬。看了北山和宝顶山的
石刻,我们一行四人,都像是经过了一番佛教的洗礼。大家都又惊又喜,赞不绝口。鑫涛本
来就爱雕刻,这一看,更加入迷。他说如果不是第二天就要去成都,时间已经不能改,他真
恨不得留下来,再看它三天三夜!初霞生怕她这位兄长再乱改行程,忙不迭地提醒:“不能
再改了!再改下去要流落四川了!”
“不过,”承赉由衷地说:“这大足石窟,实在值得一看,如果不是跟你们一起,我们
大概永远不会想到来大足,真的是‘不虚此行’呀!”“当然是不虚此行呀!”初霞大笑起
来,“你闹的笑话,够我们以后说三年了!”原来,承赉在我们的“大足之行”里,又创造
了好几个“典故”,此处不能不提。我曾说过,承赉的“国语”,不太灵光。在北京的时
候,他的“小梧桐”就让我们个个捧腹不已。这次来到四川,每个人都一口四川话,承赉连
“京片子”都应付不来,如今要和四川人应对,这下就惨了!到大足的第一晚,和宋教授一
起来招呼我们的一位杨先生,告诉承赉说:
“我本来是学农的,没想到一来大足,就在石雕艺术里,钻了三十几年了!”我们看到
承赉很用功地掐指猛算,一面肃然起敬地说:
“哦!你是‘属龙’的,那么今年已经……”他算来算去,算不出对方的岁数,而我和
初霞,早就笑弯了腰。好在杨先生并不以为忤,倒是承赉,被我们两个笑得有点恼差成怒,
事后警告我们说,不可以当着人这样笑他!但是,第二天我们去宝顶山,车子经过镇上,人
很多,车子开得很慢,宋教授说:“这还算好,没碰到赶集,如果碰到赶集的时候,人全出
来赶集,车子连动都动不了!”
承赉一听,眼睛瞪得好大,十分惊愕地说:“什么?赶鸡?人全出来赶鸡?为什么要赶
鸡呢?大家都养鸡吗?有多少鸡呢……?”
他的问题还没问完,我已经很没风度地大笑起来,笑得差点滚到地上去了。承赉看到我
这样笑,虽然明白自己一定弄错了,但是,到底错在什么地方,他闹了好久,还是弄不清
楚。“属龙”、“赶鸡”的故事才过去。杨先生和我们谈起大陆青年和他的下一代,他说:
“还好,我们这儿,‘代沟’并不流行!”
我们的徐承赉先生立即接口:
“哦?年轻人都不‘带狗’出来玩啊?‘养狗’本来就是很浪费的事……”我和初霞,
又爆笑起来,两个人都快从车子的座位上,摔到地上去。后来,到了晚上,我不得不对承赉
说:剪不断的乡愁23/42
“拜托拜托,徐先生,以后四川人说话,请你接口接慢一点,否则,人家以为我的精神
有问题,怎么一笑就没有停!”
“你们两个,也实在有点问题!”承赉气呼呼地对我和初霞说:“你们要笑,不会等回
到旅馆再笑?怎么当着人家的面,就这样大笑特笑?岂不是太没礼貌了?”
“哦,没办法!”我又笑了起来:“我知道当着人笑是很没礼貌的事,但是,我就是爱
笑,我忍不住,我马上就会笑!一想起来还会笑!”“你不怪自己随便接嘴,还怪我们笑得
太快!”初霞一边说,一边揉着肚子,又笑得快断了气。
承赉看我们这样“笑法”,也就“无可奈何”了。鑫涛拍着他的肩说:“能让两位女士
笑得这么开心,你真该引以为荣呀!换作我是你,得意都来不及!”承赉听了,一脸的啼笑
皆非。接着他脸色一转,也列开大嘴,与我们同乐了。
“对对对!嘻嘻,哈哈,好笑!”他说:“龙也有了,鸡也有了,狗也有了,可以开动
物园了!”
我和初霞,又捧腹不已了。
我们的“大足行”,就在宋教授等人的陪同下“匆匆结束”。当晚,牛□和叶小姐回重
庆。第二天一早,我们本来就要直放成都,但是,宋教授力邀我们去游大足县的西湖,据说
大足西湖,更胜杭州西湖。我们这四个贪玩的人一听,立即附议。我们去游了西游,那湖中
有一百零八个小岛,都保持了自然面貌,风景非常优美。
石刻也看了,西湖也游了,笑话也闹了。在宋教授的招待下,又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然后,我们一行四人,终于上了面包车,向成都出发。
车子一开上公路,我心中就有点嘀咕。那公路高高低低,路面大坑小洞,整个公路,上
山下山,左弯右拐,路既狭窄,人车也多。最奇怪的,是路上常有拖拉机(农耕用的)载着
货物,挡住去路。而我们的司机,技术真是第一流,胆量是特一流,只听到喇叭狂鸣,车身
狂颠,速度奇快,左超车,右超车,在山路上迂回着飞速向前。可怜的初霞,她从车子发动
未久,就开始叫:“哇呀!哇呀!哇呀!哇呀!……”一直叫不停。
我也提心吊胆,想喝一口水压惊。正喝着,车子大大一颠,我的一杯水全喝到眉毛上去
了。此时,才深深体会,“奶瓶”确有需要,可惜我已经不知道把奶瓶塞进那个箱子里去
了。如此“惊心动魄”的旅途(这是我们整个大陆行中,唯一的一次,车子只有我们一行四
个乘客),鑫涛居然只用五分钟去衡量了司机的技术,然后就放放心心地酣然入梦。初霞继
续“哇呀”,我想,她后悔死了没乘火车。承赉看到回旋山路如此之多,也不敢大意,他干
脆跑去坐在司机座旁边,和司机谈天,恭维司机的技术,为司机奉茶,唯恐司机把车子开出
了路面。从大足到成都,路程并不很长,我们估计大约要开五、六小时,预计早上出发,午
后就会到,所以让成都接我们的人在午后三时相会。可是,我们为了游西湖,出发晚了,而
这条不太长的公路,即使在司机如此“冲锋陷阵”、“奋不顾身”的驾驶状况下前进,说也
不信,我们居然足足走了九小时。其中一度塞车,车子大排长龙,司机下车察看,才知道最
前面的一辆卡车,停在路当中,里面的司机,下车吃饭去了。所以,不等他吃饭回来,一路
的车辆,都动弹不得。这种“塞车”理由,我也是生平第一遭遇到。
我们这一路,真正领略了“紧张刺激”的滋味,司机开得那么勇猛,大家连“内急”都
不敢叫停。但是,即使如此“赶路”,当我们终于抵达成都时,成都早已是万家灯火了!
成都,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第二故乡。
成都,应该可以找寻我童年的足迹了!剪不断的乡愁24/42
二十、成都“逛街”与杨洁“归队”
我出生在成都,四岁时离开成都,随父母返回老家湖南,从此,就没有再回到成都。按
理说,一个四岁的孩子,应该没有什么记忆,我对成都的一切,都早已淡忘。唯独记得在我
居住的地方,门前有一大片的油菜田,每当油菜花开的季节,那金黄色的油菜花,似乎漫无
止境地由地的这一边,一直开到天的那一头。油菜花。这么多年以来,我记忆的底层,一直
有一片盛开的油菜花。可是,这次重来旧地,油菜花都不见了。当我在田野里寻寻觅觅时,
李蕙才告诉我:
“油菜花?哎呀,你晚来了一个星期,仅仅是上礼拜,油菜花还开得满到处都是!成都
的农人,依然种油菜!”
是了,怪不得我在赴武汉的火车上,还看到田地上一片又一片的金黄,就差了这么一个
星期,我没有捕捉到童年记忆深处中那片油菜花,遗憾。
李蕙看我一脸怅然,大概实在想不通怎会来成都找油菜花?她安慰地拍着我说:“我们
成都,比油菜花好看的东西,多得很呢!”
我笑了,我相信也是。
李蕙,她和黄福扬是夫妻。当然,他们两个都是体协的。当年双双打蓝球而结成姻缘。
黄福扬身高一米八五左右,李蕙也不矮,我站在他们面前,像来自小人国。由体协接待的最
大坏处,就是会让我“矮人一截”。我们这一路下来,从杨洁开始,个个都是高头大马。黄
福扬沉默寡言,却细心诚恳。在我逗留成都的期间,他知道我爱吃梨(从北京传来的消
息),他一路都为我准备着梨,连上青城山、峨眉山,他都提着一袋梨上山,实在让我感动
极了。李蕙和黄福扬比起来,爱说话多了,坦率热烈,口直心快,碰到我和初霞,都是直肠
子,大家立刻一见如故。我们抵成都的第一天,黄福扬、李蕙,带着他们的一个表弟小郑
(爱摄影,听说我来,坚持要把我的“成都行”全部拍下照片),他们三个,在锦江饭店,
从下午三时等我们,一家等到晚上八时。急得他们一个个心浮气躁,就怕我们路上有什么差
错。总算把我们等到了,他们也累,我们也累,当晚,我们就决定,在成都的日子,要很
“悠闲”地度过,宁可少去一些地方,绝不能把自己弄得太辛苦。所以,大家一致同意,第
二天睡觉、休息、逛街,第三天再去开始去游都江堰、青城山、峨眉山、乐山等名胜。初霞
有惧高症,听到一连串山名,显然心中怕怕,她推着我说:
“这些山你都要去吗?又是青城又是峨眉的,你是不是要改行写武侠小说啊?”“是
呀!”我开玩笑说:“不能让金庸专美于前呀!我应该奋起直追!”金庸一直是我所崇拜的
小说家,他的小说,不止武侠的部分写得好,写爱情也细腻动人,实在是个奇才。我这趟大
陆行,跑了很多金庸小说中的地方,由青城、峨眉,远至云南大理,这才知道,他笔下的
“幻想”部分,更远胜于我。这是题外话。话说回头,我抵成都的第二天,除了晚上有宴会
以外,整天都是“自由活动”。难得睡了个好觉,一直睡到快中午才起床。起床后,就发现
天气炎热,旅馆房间,有冷风无冷气,询问柜台,才知道,按“规定”,冷气要五月十五日
起才可使用,现在时间未到,不能用!冷气不以气温来决定,而由日期来决定,怪哉!(后
来,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我们多方交涉,旅馆终于提前供应了冷气。)我检点衣物,全是
毛衣和厚牛仔裤,决定利用这一天空闲,去成都市上,买几件薄的衣裤。
于是,我和鑫涛,首次在大陆的城市中“逛街”。我们先去了一家很大的百货商店,店
中灯光黯淡,衣服都挂得高高的,无从挑选。店员态度闲散,一问三不知。幸好,我早有
“心理准备”,买不到任何东西,我也安之若素。早在北京,朱娅就告诉过我:“如果要买
衣服,去自由市场,不要去百货公司!”
原因是,自由市场是“个体户”,式样比较多,尺码也比较齐全,服务态度也好。所
以,我们舍百货店,而去自由市场。可是,自由市场是摊贩,衣服都陈列在大街的街边上,
既无试衣间,也无帘慢等遮蔽物。我看来看去,总不能在大街上试长裤,所以,我又放弃
了。
那天的成都,气温大概在34℃左右,连走了两条街,我这个怕热的人,已经挥汗如
雨。鑫涛体胖,更是喊热喊了个没停。忽然,我们在路边发现了几辆三轮车,顿时引起了我
们的怀旧之思。乘三轮车回旅馆,竟也感到趣味盎然。算算看,我们两个,大概有十几年没
有乘过三轮车了。
虽然狂街一无所获,乘了一趟三轮车,两个人乐得嘻嘻哈哈。回旅馆,先去初霞的房
间,还没进去,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大嗓门,拉开嗓子在那儿吼叫:
“这还得了!我才几天没有看着你们,你们就像没缰的野马,乱跑乱窜起来了!路线也
改了,时间也改了,铁路变公路……嗬!你们的胆子不小哇!”
我一听,忍不住欢呼地大叫一声:
“杨洁!”立刻,我们冲进初霞的房间,只见房中全是人,高朋满座,杨洁站在房间正
中,手舞足蹈地在“数落”着我们的诸多“不是”,害她的“锦囊妙计”都无“用武之
地”!我笑着大喊:“杨洁,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忍心,让我们一路流浪下
去!你怎么来的?”
“我怎么来的?”杨洁对我吼着,又要凶我又忍不住笑。“我一路打长途电话,知道你
们从下船就不照预定计划走!我这一急,只好买了飞机票,从北京飞来了!否则,我真怕你
们会像你自己预言的,跑到蒙古去了!”
我们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我这才看到,黄福扬、李蕙、小郑都在,只缺了承赉。
还有初霞的另外两位朋友,还有个小伙子眉清目秀,高高的个子,站在那儿冲着我笑。杨洁
一伸手,把小伙子拉到我面前,说:
“我儿子扬扬!在北京天天闹着要见你,我居然没排出时间来,现在,把他一起带来
了!以后,你的行程,咱们母子一路护送!”“好啊!”我笑着说:“君子一言,驷马难
追!如果我们中途改变路线去蒙古,希望你也陪到底!”
“胡说!”杨洁嚷:“不许去蒙古!”
大家又大笑。我看着扬扬,那孩子遗传了母亲的高个子,长得五官端正,眉目分明。眼
神中一片天真。我这一看,就颇为喜欢。扬扬喊了我一声“琼瑶阿姨”,就拿了一个旅行袋
往我面前一放,我打开一看,是几十本我的小说,我瞪着他问做什么,他笑着说:“有我
的,有我同学的,大家要你在书上签名,在北京的时候一直见不到你,现在我带到成都来给
你签名!”
“真好!”我笑着说:“你还带了功课来给我做!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下面还有好多站
要跑呢!”
“我自己提!”扬扬慌忙说。
“关于下面的行程,我有话要说!”鑫涛忽然发言,举座皆惊。杨洁抬着眉毛。问:
“莫非又要改变路线不成?”
“对!”鑫涛说:“我想来想去,与其跑太多地方,让自己吃不消,不如少去一点地
方,每个地方停久一点,我建议取消贵阳!”“我完全赞成!”初霞立刻附议。
“好,取消贵阳!”杨洁拿了笔来记:“要取消火车票,要通知接待的人。那么,是不
是玩完成都,就去昆明,由昆明直接去桂林?”“不错!”鑫涛说。“不会再改?”杨洁
问。
“不改不改!”我和初霞异口同声。
大家正嚷着,承赉从外面回来了,见到杨洁,少不了又有一番热闹。然后,承赉就一脸
困惑地问。
“你们知不知道什么东西叫‘妹爹’?”
一句话把大家都问傻了。经过询问,才知道承赉和我们一样,发现衣服太厚,跑出去买
衣服,不幸的是,他也去了我们去的那家百货公司。结果是:
“妹爹!妹爹,大家都对我说妹爹,我听也听不懂,只好回来了!”“妹爹?”李蕙、
黄福扬、小郑这些四川人慌忙研究这两个字的“玄机”,因为承赉用上海国语,模拟的“四
川音”十分稀奇,大家研究了半天,李蕙才恍然大悟地说:
“是‘没得’两个字!没得的意思就是没有!”
李蕙的话才说完,大家忍不住大笑,笑承赉的发音。就在这一阵大笑中,初霞想起了
“赶鸡”、“带狗”、“属龙”的诸多“笑话”,急切地要把这些笑话说给杨洁听。她才开
始说,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完整,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她在笑些什么,她只好推
着我,要我说,我未说也先笑,承赉扬着眉毛打哈哈!“嘻嘻,哈哈,这以后我惨了,不知
道会被笑多久!”他跺脚一叹:“现在又加上了个‘妹爹’!”
初霞笑得滚进沙发里去了。
当大家终于弄清楚“赶鸡”“带狗”“属龙”的笑话以后,别提了,那一片大笑声,差
点把锦江饭店的房顶都掀掉了。尤其是屋里的几位四川朋友,更是笑得前俯后仰。从这天开
始,杨洁把我们这支“队伍”,封了一个名称:“疯疯癫癫旅游团”。剪不断的乡愁25/42
二十一、青城山与滑竿
真的,自从杨洁“归队”,我们在成都的这支“队伍”就壮大起来了。李蕙、黄福扬看
见扬扬来了,就把两个女儿也带来参加,免得扬扬没年轻人做伴。成都政协的陈主任和小何
(何复余小姐,大家都称她小何),从我们抵达,就一直热心地照顾我们。四川文艺出版社
的曹礼尧小姐也加入,小郑专门拍照,再加上其他诸朋好友,以及好友的好友……每次出发
时都坐满了一辆面包车,起码有二十个人以上。
我们去游览都江堰是五月一日,正蓬星期天,又碰到大陆的劳动节,都江堰人山人海。
我在北京逛故宫、北海,总觉得人太多,以为走到南方,游人总会少一些。谁知道,越往南
走,天气越热,人也越多。这都江堰是二千多年前,李冰父子二人的杰作,是中国最古老的
一项水利工程。在我的心目中,水利工程属于“工程”,它不是个风景区,大概也没有名山
古刹。实际上却大大不然。这儿有山有水有桥有坝,还有著名的“二王庙”(纪念李冰父
子)。所以,游人如织,已到摩肩擦踵的地步。我们一行人又是浩浩荡荡,在都江堰的主任
亲自带领下,冲锋陷阵般地从人群中挤出挤入,参观了著名的“鱼嘴分水堤”、“飞沙堰溢
洪道”、“宝瓶口引水口”。说真话,这儿的山光水色,别有一番风味。站在吊桥上看二水
中分,想到李冰父子为了治水,竟能将岷江的水分为内江及外江,不但治了水,还灌溉了附
近的农田,使灌县成为肥沃的田园。这李冰父子,真是伟大极了。如果不是游人太多,我
想,仅仅一个都江堰,就足以让我们逗留一整天了。因为,“游山玩水”的条件,这儿全
有。上有山,下有水,如果能爬上山顶,看岷江落日,或者泛舟水上,看层峦叠翠,那有多
好!瞧,我的“夜游长城”不是没有道理!任何美景,到了“人看人”的地步,总要减色几
分!匆匆游完“都江堰”,我们又去了“青城山”。
来青城山以前,就知道成都附近的两大名山,各有不同。“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
幽”。等我们的车子停到山下,我下车一看,但见万头攒动,游览车栉比鳞次。我想,这青
城山,怎样也“幽”不起来。走了一段路,大家到了登山口。抬头往上看,山木葱葱,高不
可攀。山间一条石板小路,呈台阶状一阶阶往上蜿蜒,不知有几千几万层。树木郁郁苍苍,
深不可测。顿时间,对那个“幽”字,有了几分体会。
杨洁站在山下,往上这么一瞧,立刻“哎哟”了一声,对我们大家发表声明:“这么陡
的山,我不用上去了。当年打篮球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不和我的心脏闹别扭,各位要上山的
请了,我到茶馆喝茶去!”原来,山下有茶馆,可供游人休息品茶,也建造得古色古香,颇
富幽趣。杨洁这样一“声明”,有惧高症的初霞不禁大喜,连声说:“我也不上去,我陪你
喝茶!”
李蕙也跟着说:“这青城山,我去过好多次了,既然你们两个都不上去,我和你们一起
摆龙门阵去吧!”
大家正议论中,忽然,我们就被一群抬滑竿的“竿夫”(不知如何称呼他们)给包围
了,大家争着抢着兜生意,要把我们用“滑竿”抬上青城山。
“滑竿”这名词,我在我的小说《几度夕阳红》中提到过。后来,《几度夕阳红》搬上
电视,我又搜集了许多有关“滑竿”的资料,拍成电视。电视中的“竿夫”,可以一前一后
的用押韵文字,彼此呼应的一唱一和。非常“诗意”又“文学”。但是,我自己对“滑
竿”,真是陌生极了,生平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滑竿(可能童年时看过,但已完全没有记
忆)。真是又惊又喜又好奇。原来,所谓“滑竿”,是用两根竹竿平行排列,中间绑上一个
竹制躺椅,上面再拉个布逢遮阳,“竿夫”一前一后,用肩膀抬着两根平行的竹竿往上走。
这“滑竿”是四川的“特产”,在其他地方都看不到。
“滑竿”一出现,陈主任和小何就力主我们都乘滑竿上山,因为,山实在太高,走起来
太辛苦了。我和鑫涛、孙赉都同意了,节省体力,一样可以欣赏风景,实在很美妙的事。一
问价钱,一辆滑竿,索价八元人民币,合台币六十四元,包括“上山”与“下山”,简直太
便宜了。陈主任和黄福扬还要“讲价”,我们已经心生不忍。别人走上山已经够累,他们要
抬人上山多么辛苦,怎么好意思讲价?所以,我们一叠连声地说:“可以了!可以了!不要
讲价了!”
既然可乘滑竿,大家又力邀初霞,杨洁上山。初霞看了看那“单薄”的滑竿,说什么也
不肯上去。杨洁是笑着看了看“自己”,衡量了一下自己的“吨位”,说:
“有没有四个人抬的滑竿?没有?那么我看还是不必了!免得抬我的人被压垮!”“竿
夫”们立刻吵吵闹闹,声称杨洁的体重“也”难不倒他们。这个“也”字一架,杨洁更加坚
持不上山。结果,初霞、杨洁、李蕙三人喝茶去也。我、鑫涛、承赉坐上了滑竿,其他的人
步行护送我们上山。一时间,大家“各就各位”,喝茶的喝茶,上山的上山。鑫涛平日不注
意体重,有一段时间,我曾威胁他说,如果体重超过七十公斤,我就和他“离婚”。那段时
间,他曾勉强控制在七十公斤以内。等到时间一久,看我“执法”不甚“严厉”,而天下
“美味”又那么多,他就逐渐放松自己,“心宽体胖”起来。这次来大陆,又吃吃喝喝,尝
尽各地名菜,这体重就更加直线上升。他对衣服扣子会绷开这种事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是,
这时,要被两个“竿夫”“抬”起来,他却十分“歉然”。而抬他的那两位“竿夫”,又非
常懂得心理战术,他们那一乘滑竿走在我的前面,我听到竿夫和鑫涛间的一连串对白:“你
师傅身体实在壮,怕有八十来公斤吧!”竿夫说,大陆人尊对方,不是“师傅”,就是“老
师”。八十公斤?实在夸张。“你们好好抬。”鑫涛连忙说:“我给你们加价……”
“好!我们抬得动!不过,抬你师傅一个人,像抬两个人!”
“对不起,”鑫涛抱歉极了,“等下买汽水给你们喝!”
“好!你师傅心肠真好!我们不怕重!真的!再重我们也抬得动!”竿夫边说,边重重
喘气。”不过,你师傅真的不轻!”
“我一定要多加你们一点钱,你们走小心一点!”
“师傅,你放心,不会摔着您,比您更重的人,我们抬起来也稳稳的!唉!”竿夫叹了
口气。
“好,好,到了山顶,我会加倍给你们算钱!”
竿夫越叹气,鑫涛越加价,我在后面听了,真是忍俊不禁。这次,鑫涛终于得承认,他
的体重过重了吧。
坐在滑竿上,放眼看青城山,真是树木苍郁,一片青翠。虽然日正当中,但在树木浓荫
之下,也不觉得热。只是竿夫们汗流浃背,看来总有些不忍心。小何跟在我的滑竿旁边,要
用小跑步才能追上滑竿的速度。小何是个很乐天很开朗的小姐,充满了活力,爱笑,整天嘻
嘻哈哈。这时,她虽然走得满头大汗,却一直在那儿鼓励两位“竿夫”,表演一下“滑竿文
学”给我听。她不停地说:
“你们不是会一搭一唱的吗?唱两句来听听!”
两位竿夫被逼急了,才表示:
“只有上一辈的人才会了!我们都不会唱!”
听不到“滑竿文学”,遗憾。但是,坐滑竿仍是很新鲜的事。山路狭窄,沿着山壁,曲
曲折折,陡峻无比。路边还有许多摊贩,甚至有采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在卖牡丹花,真是
暴殄天物。再加上游人如织,这一条山路实在不好走。而那些“竿夫”,却走得干脆利落,
手脚伶俐,没一会儿,就到了第一个风景点“天然图画”。竿夫们停下来休息,鑫涛忙不迭
地掏钱买水给他们喝,嘴里还叽叽咕咕地慰问个不停,把小何给乐得哈哈大笑,拚命向鑫涛
解释:
“他们是干这一行的,都习惯了,比你重得多的人,他们都抬过了,你不必担心他
们!”
“不不不!”鑫涛忙说。“我确实太重了!累坏他们了!早知道要坐滑竿,我应该饿几
天再来的!”
爱笑的小何,又笑得前俯后仰。
休息片刻,我们又继续前进,经过重重险坡,和无数弯道,终于到了“天师洞”。滑竿
到此为止,我们下了滑竿,走入“天师洞”的大门。从这儿进入正殿,还要爬一段很长的台
阶。小郑和小何,陪着我们参观了正殿,就把我们带进一条小径,穿过小径,走入一间厢
房。刹那间,我眼前一亮,真是“别有天地”!原来,这间厢房是八角形(八卦)的大厅,
八面全是雕刻精致、古色古香的木门,推开门外面是八角回廊,回廊上有木椅。倚着回廊坐
下,但见满山绿树,重重叠叠。鸟声啁啾,隐隐约约。一片静谧,一片青幽。这才恍然大
悟;“青城天下幽”的这个“幽”字!
这间大厅,是一般游人都不能进来的地方,却为我们而特别开放。大厅中间一张桌子,
已准备了茶杯和好茶,小道士前来奉茶。接着,一位长髯老道,带着满身的仙风道骨,又出
来给我们讲解了一番张天师开创青城山的经过。我坐在宁静的回廊上,喝着清香的新茶,面
对着一山的绿意,聆听着道长的讲解,真觉得一路尘嚣,都已关在八角大厅以外。这儿俨然
是个纤尘不染的世界。顿时心地空明,燥热皆消!怪不得张天师选这儿修道,真是慧眼慧
心!
喝完茶,听完道,我们告别道长,又去参观了降魔石、一线天等风景。下山时,依然由
滑竿抬了下去。到了山下,见到初霞、杨洁,我不禁代她们两个惋惜:
“到青城而不上山,你们实在太过分了!”
“遇到仙人没有?”初霞问我。
“哦,当然有。长胡子,长袍子,仙风道骨,飘然出尘。”我笑着说:“不信吗?将来
有照片为证。”
真的,我们已为道长拍下好多照片呢!剪不断的乡愁26/42
二十二、狼狈爬“乐山”,惊心游“峨眉”
成都附近多名山,除了青城山,还有乐山和峨眉山。
出发去乐山那天,天气真是热极了,整日烈日当空,炎阳高照。我总以为台湾是亚热
带,大陆不论何处,气温不该超过台湾才对,事实上不然,成都之热,在我返台后,还常常
谈之色变。那天,我们清晨七时出发了,这对我又是一件苦事,因为我夜里不肯睡,每天早
上都爬不起来。被鑫涛叫起床后,就叽哩叽噜抱怨:我来成都,是要寻根访旧的,根都没找
到,去什么乐山?嘴里虽然抱怨,等上了车一看,车子坐得满满的,什么四个人去游山,有
十八个人护送,何况车内冷气开得很足,杨洁精神抖搂地一声大喊:
“快一点!快一点!就等你小姐上车,出发啦!”
杨洁准把我当成她训练下的球员了。但,我被她这么一喊,精神倒真的喊回来了,看到
人人欢天喜地,兴致勃勃,我立刻被大家传染,也笑逐颜开了。我怎么都没料到,那天的乐
山之行,真正吃不消的,却是精神抖擞的杨洁。
乐山最出名的是一座大佛!这座大佛是尊弥勒佛坐像,是把凌云山的一整块山壁,雕凿
而成。凌云山在岷江旁边,所以,这座大佛依山面水,整个的高度,有七十一米。等于就是
一座山,是中国最大的佛像之一。据考证,是唐朝开元年间所建,历九十年才完成,当初在
岷江江岸建佛像,是为了平镇水患。我们一路上,先去逛了三苏堂,又去吃了顿午餐,游大
佛时,正是午后二时,天气最热、太阳最烈的时候,大家来到大佛的佛头边,已经人人挥汗
如雨。当地接待我们的是,是年轻斯文的小戴。别看小戴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上山下
坡,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一点也看不出辛苦。倒是为了照顾我们,把他忙得顾前顾不了后,
顾上顾不了下。我们爬大佛爬得狼狈,他照顾我们也照顾得狼狈。
原来,大佛的头边,有一个“之”字形的栈道,是从山壁上凿出来的,沿着这“之”字
形栈道拾级而下,可以一直走到大佛的脚跟。我们在小戴的带领下,开始走这个“之”字形
栈道,才走了一段,我们已经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大家谁也没料到,这栈道其陡无
比,往往一个石阶,有半个人高,要抓住旁边的铁索,才能降下去。我一面手足并用,一面
还要和原路上去(这条小小栈道,只能容一人上下,但是,它却不是“单行道”!)的游客
挤来挤去。此时,我已顾不得沿途去欣赏大佛的耳朵、鼻子、嘴唇、下巴……我只“安然”
地爬到大佛脚跟边去。
好不容易,我们总算到了大佛脚下,太阳似乎更大了,我已经满身大汗。再看同行的
人,个个挥汗如雨,连年轻的扬扬和黄家小姐,都大呼吃不消。杨洁自从球场退休后,心脏
就不太好,所以上次去青城山,她都“知难而退”。这时,站在大佛脚前,她喘吁吁地说:
“哎哟!我以为是游览一座大佛,怎么是爬一座大山呢?现在,赶快弄条船来,咱们就
从这佛脚下上船,远远地瞻仰一下佛像就成了。大家的意思如何?”
大家一呼百应,都认为这主意好极。但是,小戴非常为难地看着我们,说:“这大佛脚
下没有码头,也没有船,要上船瞻仰大佛,必须上山,再到码头上去乘船。”
“哎哟!”杨洁顿感问题严重,急忙问小戴:“那么,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一个办
法是原路上山……”“不行不行,太陡上,下来还容易,上去绝不行!”杨洁嚷着,我们大
家七嘴八舌附议着。小戴慌忙又说:
“还有一条路,是新开的,沿山壁凿出来的路,路程比较远,可是,沿途有山凹,可以
休息,又面对大江,可看风景,我们最好走这条路上山!”
杨洁看了看那条新路,一个个石阶,蜿蜒曲折,不知有多长,也不知有多陡?反正,还
是要“上”到山顶的高度就对了。她犹豫了一下问:“还有没有第三条路?”
我四面看看,大佛稳坐如“山”,前面就是大江,我笑着说:“除非我们会游泳!游到
对岸去!”
“来来来!”小戴给我们大家打气。“这条新路好走多了,一定不辛苦,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就沿着这条石壁上的小路,又开始“上山”。确实,这条路有很多山凹,里
面有石凳,可以休息。但是,却有更多更多的石阶,必须一阶一阶往上爬,路途遥远而坡度
陡峻。确实可眺望大江,风景如诗如画。但是,烈日如焚,晒得我们头晕眼花,石阶上上下
下,走得我们气喘如牛,在这种情形下,如诗如画的风景,也就没有多少情绪去欣赏了。
再走了一段,杨洁叫停,大家发现她喘得厉害,脸色发青,扬扬拿着两把扇子,左右开
弓为他母亲挥扇。大队人马都停下来了。大家围着杨洁,送水的送水,递毛巾的递毛巾,扇
扇子的扇扇子……我心中十分焦急,又充满歉意,都为了我们,杨洁才要受这么多苦,远迢
迢从北京飞来爬乐山大佛!我的歉意还来不及表示,杨洁已对我苦笑说:
“没出息!真丢人!爬几个石阶都爬不动,扫你们大家的兴!”“才没有呢!”初霞嚷
嚷着:“早知道这么难走,我也不会下来的!心脏不好的人,走这条路真太辛苦了!”
我对杨洁说:“你最好深吸吸,少说话!”
杨洁看我一本正经地命令她,居然笑了出来:
“天天吼别人,这下原形毕露,简直虚有其表!哈哈!”
这就是杨洁,当她走不动的时候,她还说笑话。
过了一会儿,杨洁恢复过来,大家又继续前进。但是,这次,我们把速度放得很慢很
慢,走两步,一小停,走三步,一大停。大家这样走走停停,让杨洁能充分休息。小戴急坏
了,跑前跑后的照应每一个人,又派“先头部队”赶到前面的“碑林”去准备茶水。好不容
易。,我们挨到了碑林的茶楼,“疯疯癫癫旅游团”已经变成“歪歪倒倒旅游团”了。这样
一来,大家都有点“时不我与”的感伤,开始为“不再年轻”而叹气了。那晚,我们住在乐
山,预备第二天继续去峨山。我不住地往杨洁房间跑,要确定杨洁能不能上峨眉山。杨洁一
回旅馆,就又变得生龙活虎了,脸色早已恢复红润,嗓门也恢复了原有的度数,对我又吼又
叫地说:
“哪有那么娇弱了?不过是一时间走得太急,有点喘不过气来而已!明天去峨眉山,我
还要上山呢!”
我一听大急,慌忙求她不要任性,初霞也说:“我们和李蕙三个,还是在山下喝茶!”
杨洁哈哈大笑,说:“不行!咱们一块儿上山,这回我学乖了,我坐滑竿上去!了不
起,我出双倍的钱。问题是……”她皱皱眉:“不知道滑竿的载重量是多少!”“没问题,
没问题!”小戴立刻向杨洁担保:“我给你选一个特别牢的滑竿,那些抬滑竿的,经常抬外
国的大胖子,你只是普通的胖而已!”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我看杨洁确实已恢复元气,
这才放心。但是,想想峨眉山一定也是山路崎岖的,如果天气这么热,玩起来必然扫兴,不
禁暗中祷告老天,最好晚上下一阵大雨,明天不要出太阳!
大概是我的祷告有用,果然,夜里下了一阵大雨。
第二天一早,天气凉爽,山风徐来,大伙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对峨眉山之游,又充满了
兴趣。昨晚的感伤早就消失无踪,在车上,大家一路嘻嘻哈哈,笑笑闹闹。九点钟,车子停
在报国寺门口,大家下车。
峨眉山是一座非常高的山,从报国寺开始,整座山里面有无数的寺庙,无数的风景点。
事实上,真要游峨眉山,可以玩上三天三夜或者一星期,因为,许多寺庙中都可以投宿,也
可吃素斋。除报国寺外,山里还有伏虎寺、华严寺、纯阳殿、广福寺、清音阁、一线天、洪
椿坪、九龙洞、万年寺、息心所、初殿、洗象池、接引殿、太子坪、金顶、万佛顶……等等
寺庙和落脚点,如果走到最高的金顶,据说在“舍身崖”可以看到对面云雾中的自己,身绕
七彩光环。古人到此,都以为见到“佛光”,证明自己成佛而舍身跳到崖下。所以这儿名叫
“舍身崖”(又名摄身崖),而“佛光”的奇景,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峨眉山有(据科学研
究,是太阳从背后把人影投射到对面云雾中,再折射出来的效果)。我们这一行,事先就计
划好,太高的地方不去,太陡的地方不去,太危险的地方不去,太远的地方不去……最后,
决定只到半山的万年寺,去参观寺内著名的那尊骑白象的青铜普贤菩萨。然而,游览沿途风
景,就打道回成都,以避免有任何人体力不支的情况发生(我在台湾时,就听很多人说,游
峨眉山是对“体力”的考验)。这样安排,决定是万无一失。小戴为了更安全起见,当滑竿
又一拥而上,小戴就怂恿每个人乖滑竿。杨洁、初霞,都不再坚持,其他对体力没把握的人
也都跟进。于是,我们竟然组成了一支“滑竿队伍”,一时间,大家纷纷坐上滑竿,一乘连
一乘的往山上走去,看来十分壮观。
这天的峨眉山虽然不热,游人也不像青城山那样多,但是,雨后的山路,非常滑,“滑
竿”虽名为“滑”竿,却走得又快又稳,随行的大队人马(像小郑、小何、黄福扬、小
戴……等大部分身强力壮的人,仍然步行。)步行时,常会因石阶泥泞而跌跤,好在都没什
么严重。就这样,我们一行人来到万年寺。万年寺的门口,有一个特色,许多人抱着一只只
猴子,把猴子往游客身上送,和猴子合影一张,猴主人索价一角钱。我才在那大门口站住,
就有三、四只猴子爬了我满头满身,这也是一绝。幸好我爱小动物,倒也觉得满有趣的。初
霞却吓得哇呀哇呀乱叫,逃得远远的。
万年寺真是个又壮观,又有特色的庙子。庙中有位年高德劭的老方丈,特别出来招待我
们。带我们参观了“无梁殿”和著名的“普贤菩萨”。那菩萨坐在白象的背上,高达九米,
据说铸于北宋时代,在文革时期,差一点毁掉,能保存到现在,实在是我佛庇佑。我们站在
象脚下,抬头看普贤法相庄严。那么高,那么重(据说达六十吨),真不知道北宋时期,没
有科学机械的帮忙,怎能完成这尊由青铜铸造的佛像?宗教的力量,实在不可思议。
剪不断的乡愁27/42
老方丈热心的讲解之后,一位年轻的主持又特别为我们开放了一间小偏殿,从保险柜
内,取出三件镇山之宝给我们看,让我们大开眼界。李蕙说,她来峨眉山好多次了,这是第
一次见到万年寺这三件无价之宝。随行的人,个个都是第一次见到,大家都又惊又喜又啧啧
称奇。
这三件宝物,一件是一个皇帝的御印,一件是古老的贝叶经,经文刻在贝叶上,串钉成
册。这两件中,当然是贝叶经比较吸引我,那年代的古老,已不知从何考据。为我们介绍这
位年轻的主持,大概只有三十几岁,他告诉我,那贝叶经上的经文,是金刚经。然后,他就
介绍最神奇的一宝“佛牙”给我们看。那“佛牙”在一个玻璃罩之内,约有一尺长,半尺
厚,光润无比,呈象牙色,看起来就像一小段巨大的牙床,牙龈一根根都很清楚。主持说:
“有人不相信这是‘佛牙’,但是,这确实是牙齿没错,问题是,如果这不是‘佛牙’,是
什么‘牙’?这么大,这么光洁,不论怎么考据,也查不出怎会有这样的‘牙”,所以,我
们都深深相信,这就是——‘佛牙’!”
实在很玄妙。我这次的“大陆行”中,见到许多奇景或奇迹,这“佛牙”也是其中的一
件。
参观完了三件宝物,我们又在万年寺中吃了一顿又清爽又可口的素斋。大家才告别了主
持和万年寺,开始往回程走。
滑竿又排队侍候。这时,我只觉山风扑面,一阵清凉,雨后的山色,一片翠绿。我立刻
声明:
“我不乖滑竿了,我要走下山去!”
大家立刻包围住我,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下山比上山还难,何况雨后,山路滑不留足,
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好走。我坚持要走路,鑫涛力劝我乘滑竿,我仍然要走。大家拗不过我,
于是,鑫涛、承赉、初霞、杨洁等人依旧乘滑竿下山,李蕙、黄福扬、小何、小曹、小戴、
小郑……等一大群人陪我走路。我们没有循原路下山,因为时间还充裕,大家走入山中一条
小径,到“牛心亭”去。小曹、小何两位小姐,一左一右陪着我,我们一路谈谈笑笑。石级
蜿蜒入山,我们曲曲折折地往前走,滑竿速度快,早就走得无踪无影。我这样一走,才发现
山路陡峭,苔痕、寸痕、泥痕密布,确实不太好走。从万年寺到牛心亭这一段路,首先黄福
扬滑了一跤,幸好他身手矫捷,立即煞车,没有滚下山去,却弄了一身泥泞。接着小曹又滑
了一跤,把脚踝的皮都擦掉了一层。连着两个人摔跤,大家都很担心我,前后左右,把我保
护得严严密密的。
这样走到“牛心亭”,发现鑫涛、承赉、初霞、杨洁都早已到了,正在那儿等着我们。
鑫涛和承赉,还把附近的一些名胜,都玩了一趟,我们大队人马,才姗姗而来。“滑竿队”
和“步行队”一聚齐,大家又七嘴八舌报告,黄福扬摔跤了,小曹摔跤了!初霞、鑫涛等人
一听,连运动健将都摔了,而下山还有好长好长一段路,大家说什么也要我乘滑竿,不管我
怎么说,他们就把我塞进了一乘滑竿里去。
无可奈何,我只好答庆坐滑竿。鑫涛、杨洁等滑竿先出发,往前如飞而去。我坐上了最
后一剩滑竿,两位“竿夫”刚刚把我抬起,我忽然听到李蕙发出一声高亢的惨叫:
“扬扬!”我立刻回头,刚好看到扬扬从一块巨石上往下滑落,一路滚到谷底,我忍不
住,也大叫出声:
“扬扬!”在一片“扬扬”的吼叫声中,我眼看着扬扬滚落下去,跌在一堆乱石中,就
动也不动了。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心脏都快停止了,幸好杨洁早已下山去,没有目睹这一
幕。我大声对我的两位“竿夫”说:
“去救他!赶快去救他!”
一面说,我一面就跳下了滑竿,我的两位竿夫,心肠真是非常好,他们迅速地抬着空滑
竿,就连跑带滑地冲向山谷。而黄福扬、小戴、小郑等人也都绕路滑下山坡,去谷底看扬扬
的伤势。只一会儿,两位竿夫已到谷底,大家七手八脚,把扬扬抬上滑竿,竿夫奔跑着跑上
山路来,小戴紧跟在滑竿边,一路飞快地奔下由去。经过我身边,小戴只对我叫了一声:
“别担心,山下就有医院。”
我连伤势都来不及问,他们就“冲”下山去了。
此时,我已经吓得四肢无力,魂飞魄散。心想,在万年寺里,大家跪在菩萨前祈祷,我
还特别叫扬扬去磕了个头。如果有神有佛,该保佑我们的扬扬呀,怎能让他摔伤呢?我又担
心杨洁,看到扬扬如此,她会不会吓得心脏病发?此时此刻,真是懊悔。早知道就不要上峨
眉山来了!以为“万无一失”,仍然“出了差错”!李蕙、黄福扬、小何、小郑等人围着
我,大家都脸色发青,小郑说:“头摔破了,在流血,希望没有脑震荡!”
没有人再有任何心思去游山玩水了。当一乘滑竿来到我身边时,我乖乖地上了滑竿,就
催竿夫快下山去。
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我们大队人马都到了山下。我一眼看到杨洁,正在摊贩处买东
西,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我在惑不解,难道她没见到扬扬?难道大家把她
“瞒”过去了?我两条腿还是软的,走向她。她抬头对我咧嘴一笑,挥挥手说:“小孩子摔
一跤,没什么关系,不要大惊小怪!”
我瞪大眼睛,半天,才问:
“他们去哪里了?”“包了一辆车,小戴陪同他去医院!”杨洁说。
“摔得怎样?”我提心吊胆地问。
“流了一点血吧!”杨洁轻描淡写。
此时,我已铁定杨洁并没弄清楚,扬扬这跤是怎么摔的。鑫涛见我神色不对,急忙过来
安慰我:“还好还好,只是头摔破了,没什么要紧。现在,我们大家都去医院看看吧!”我
们大队人马上了车,赶到山下的小卫生所,我一直都心魂不定。谁知道,到了卫生所,就看
到扬扬头上包着纱布,从里面“走”出来了,一脸笑嘻嘻地说:
“没事没事!大家不要紧张,真的没事!”
我跑过去,又看他的手,又看他的脚,又看他的前胸后背,真是佛祖保佑,他除了头上
的伤口以外,只有一些淤伤,而且,没有任何地方伤筋动骨。他挑着眉毛说:
“我只是摔晕了,等到乘上滑竿,人就醒了!滑竿抬到山下,我就怕我妈紧张,所以挥
着手对我妈先喊了一声‘没事’,我妈以为我只是小小的滑了一下,哈哈?”
小伙子还笑呢!我差点连魂都吓飞了。大家看到扬扬有惊无险,人人都喊阿弥陀佛。小
戴在一边擦着汗,连声抱歉,说照顾不周。杨洁一听,脸都涨红了,对小戴说:
“你还说抱歉,我才该说抱歉!昨天是我不争气,今天是我儿子不争气,给大家添麻
烦,又扫了大家的兴!”
说到这儿。杨洁忽然抬头,对我们大吼了一句:
“两件事都要保密!如果传到北京,给我家大齐知道了,以后一定不许我们母子出来
玩!”
大家异口同声,都称一定保密。(走笔至此,不得不向杨洁、大齐致歉。如今事过境
迁,相信大齐不会再生气了。)
我们的峨眉之行,就被扬扬的一跤结束了。大家匆匆赶回成都。又送扬扬去大医院检查
疗伤。伤口缝了两针,身上确无大碍。我惊魂甫定,看扬扬头上裹着纱布,带着一脸歉然的
微笑,自始至终,没叫过一个痛字。不禁对他又心痛又怜爱。当晚,我就把他收为我的“干
儿子”。这,也是我大陆行中,一个意外的收获。剪不断的乡愁28/42
二十三、寻根与茶馆
我在成都一共停留了一星期。这一星期中,我去了青城、峨眉、乐山,我也去了市区的
杜甫草堂、武候祠……等名胜。我还找寻过我童年的住处——署袜街,布袋巷。
来大陆前,我就问清楚了,我四岁以前的“家”,在成都一条名叫“暑袜街”的“布袋
巷”中。署袜街,布袋巷,好乡土的街名巷名。我一到成都,就问大家,知不知道这条街这
条巷?谁知一问之下,布袋巷虽然没有了,暑袜街却依然存在,连这土土的名字,都没有
改!
我脑海中,就为署袜街勾出了一幅图画。古老的石板小路,路两旁老式的四合院,院中
有合抱的大槐树,枝桠伸出了有小花窗的矮墙。每户人家,都有两扇油漆斑驳的红门,门上
嵌着褪色的铜门环。当然,这条街一定在郊外某处,因为,街的旁边,应该是大片大片的油
菜田。
于是,有一个下午,我们驱车到了署袜街!
真让我大吃一惊。这条街居然在成都闹区,是条又宽又阔的交通干道。街上车水马龙,
好不热闹。来往行人如织,脚踏车穿梭不断。街边的建筑,都是楼房,至于斑驳的红漆大
门,窄窄的石板小路……都在我梦魂深处,如今是无迹可寻了。找不着旧时庭院,我又想去
找我笔下的“茶馆”。
四川除了“滑竿”这项特产外,还有一项特产,就是“茶馆”。在我的小说《几度夕阳
红》中,我曾描写过这些茶馆。事实上,我对茶馆的了解,也是从朋友处听来的,一知半
解,再加上想象力,笔下的茶馆,非常诗意。后来拍成电视剧,在水边搭出一座茶馆,一半
在岸上,一半在水中,就更加诗意了。现在到了成都,茶馆当然不能不去。陈主任听说我要
去茶馆,又特别安排了一番。他说:
“茶馆里有许多民俗表演,现在都成为绝技了,因为年轻的一代不肯学。所以,这些表
演的人,已轻易不出场表演,你要去茶馆,我们一定要请这些演艺人员,为你特别出来表演
一场!”结果,那晚,我们一伙人到了“茶馆”一看,与我想象中的茶馆,或是笔下的茶
馆,以至于电视剧《几度夕阳红》中的茶馆,都完全不一样。这家茶馆在一个闹区的小巷子
里,像一座学校的大礼堂,但已十分陈旧。里面早已坐满了人,原来都是听说要表演,全部
“老客人”都来了,座中白发苍苍的不在少数。大厅前面有舞台。座位是长板凳,板凳前有
简单的木桌,桌上有茶碗茶碟。
我们进去才发现,最前面两排的位子,全为我们面空着。有李培根先生和女作家何洁,
特别来陪伴我,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才坐定,就有一位短小精干的瘦削老头,前来为我们
“冲茶”。何洁坐在我身边,对我解释说:“这冲茶也是一项绝技了,老师傅可以干净利落
地把一叠茶杯茶碟,一字摔开,然后茶壶老远地对着茶杯注入,滴水不泼!这位冲茶师傅,
也很久没有出来冲过茶了,今晚,特别来表演给你看!”说着说着,那位老师傅已经拿起一
大叠茶碟(以前的茶碟大约是磁的,现在已改成铝制),扬起手来,就这么一摔,按理说,
这些茶碟会整齐的一字排开。但,不知怎的,老师傅似乎有些紧张,茶碟乒乒乓乓地摔下
来,滚了满桌子。老师傅不服气,抓起茶碟,再表演一次,又摔了满桌子。老师傅更不服
气,抓起一大把茶碟左摔右摔,怎么摔都摔不好,他叽哩咕噜,开始抱怨茶碟太轻,太不合
手。女作家何洁在我耳边悄悄说:“昨天晚上,我们就通知他,要他来表演。他一听说是表
演给台湾同胞看,紧张得一夜失眠,所以今天表演失常!”
原来如此。在何洁解释的时候,老师傅总算把茶碟弄妥当了。就开始“冲茶”,谁知这
“冲茶”也不太顺利,水花溅得到处都是,茶杯盖也盖得不利落,老师傅当然更不服气,茶
水全倒掉,又重来一遍!就在老师傅左摔杯右冲茶的当儿,表演节目开始了。实在让人意
外,也实在太精采了。有乐器演奏、有正宗川剧,有地道的“莲花落”,有独角的讽刺剧,
有“道情”——水漫金山(一人饰四角,有男有女),最难得的是“金钱板”,表演的老先
生年事已高,听说身体也不太好,早已退休,今晚破例出场,博得满堂喝采。表演“断桥”
之后,又应观众要求,再唱了一段,全场气氛,越来越热烈,座中掌声不断,喝采声此起彼
落。我放眼看去,座中的“老客人”都如醉如痴,而茶馆外面,还挤了无数的年轻人,也在
作“场外观”。
这场热烈而精彩的表演,足足表演了两个半小时。表演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杨洁又吼又
叫的喝彩,最后技痒难熬,又在我们这“疯疯癫癫旅游团”的怂恿下,居然跳上台去,表演
了一段“京戏”,赢得全场掌声。可见,我们“热烈”及“忘我”的程度了!所有节目结束
后,夜色已深,可是,演员们的情绪十分高涨。他们把我围在中间,要求我签名与合照。我
看了这么精彩的一演,像是一场盛宴。当然乐意和大家合影留念。知这样一来,茶馆外围观
的群众忽然一拥而入。刹那间,我就被围困了。无数的纪念册、笔记本、小纸片……都往我
面前送,要求我签名。还有很多人拿了我的小说来,我被挤得东倒西歪,签名都无法签。可
是,我仍然握着笔,愿意为每一个人签名。我飞快地签,纸条却越来越多……就在此时。我
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
“够了!到此为止!不能再签名了!”
我抬头一看,杨洁又像那天在北京机场一样,用她那两只又长又壮的手臂,把人群往两
边“拨开”,她就这样一面拨,一面杀入重围。我知道她又来要“捉”我了,赶快低头再多
签几个名。一个“琼”字才写了下来,胳膊已被杨洁一把抓住,只听到她大叫着:“说不能
签了,你怎么还签!快走快走!”
要不走也不行呀,杨洁握着我的胳臂像一把铁钳,我简直没有动弹的余地。我就这样被
她一路拖出茶馆,李惠及黄福扬又把人群左右拦住。好不容易,我上了车。好不容易,车子
才开动了。“哇!杨洁一上车就对我一凶。”“你怎么学不会对人家说‘不’字!”我无奈
地笑了笑。不是学不会说不字,是不忍心说不字。今晚,能和我在成都的茶馆中一聚,不论
是谁,总有缘。过了今晚,谁知道,再相逢是何年何月?我想起青城山上,有人大把大把地
卖牡丹花,显然,这是牡丹盛开的季节,但是,“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剪不断的乡愁29/42
二十四、勋姨
远在北京的时候,我的舅舅袁行云就告诉我说:
“你的勋姨在成都!”勋姨在成都!所以,成都之行,不止寻根,不止旅游,还有“探
亲!”勋姨。在我小的时候,因为母系的亲戚人数众多,我总是闹不清楚,这是那位姨妈,
那又是那个舅舅。据说,我两三岁时,只要看到女士,一律喊“阿姨”,看到男士,一律喊
“舅舅”。可见,我的阿姨和舅舅,实在不少。十一岁来了台湾,我对大陆的舅舅姨妈,印
象都渐渐淡了,唯独对于勋姨,印象深刻。在这儿,必须提起一段往事。
抗战胜利那年,我七岁。和父母一家辗转从湖南逃难到四川重庆,全家人都只剩下了身
上的衣服,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虽然胜利了,我们却连栖身之处都没有。此时,我的勋
姨和姨夫,刚在四川乡间,办了一所私立中学——泸南中学。勋姨就力邀我母亲去泸南中学
教书,母亲立刻应允,于是,我们三个稚龄的孩子(那时小妹尚未出生,我的小妹妹就是生
在泸南中学的,是我勋姨亲自接生),就跟着母亲,去住在泸南中学,父亲另有聘约,去李
庄教书。
记忆中的泸南中学,是很有趣的。这学校由一幢大庙改建,教室里还有许多菩萨。我们
住的房间,是以前和尚们的住处,简单极了。学校里的学生,都是乡间孩子,往往十八、九
岁,才“被说服”,来念初中一年级,一班学生里,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参差不齐。
我那时已稍解人事,逃难时的惨状一一在目(我的《不曾失落的日子》一书中,曾详述
我的童年)。到了泸南中学,我真快乐极了。那段日子里,我初次接触唐诗,跟着母亲的那
些学生,一起背“慈乌夜啼”和“梁上双燕”。我第一次开始养蚕,会为了蚕宝宝的死亡而
哭泣,为它们的成长而雀跃。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里,为了蚕儿的桑叶,奔走好几里去采桑
叶。我开始交朋友,和学校里的学生、表妹,其他老师的孩子们一起放风筝。勋姨那时才二
十几岁,是活泼外问的。印象中的她,总是匆匆忙忙的,有用不完的精力,跑出跑进,常常
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的勋姨,要管学校中的各种事情,要为经费操心,她应该不太注意
我。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什么精力来注意我。
但是,就有这样一次,勋姨注意到了我,这次“注意”,却让我终身难忘。原来,有
天,勋姨发现我瘦骨嶙峋,脸色苍白。她把我拉到身边,左看右看,对母亲说:
“这孩子营养不良,一定贫血!我去买猪肝来给她吃!补补身体!”勋姨说做就做,当
天,就煮了好大好大的一碗猪肝汤,要我“全部”吃下去。我年纪虽小,已能体会勋姨的一
片爱心。我“拚命”的吃那碗猪肝,吃得胃都撑了,还是吃不完。勋姨看着我吃,我在那样
慈爱的眼光下,是不能不吃的。我吃啊吃啊,一碗猪肝汤吃了大半天,终于把全部的猪肝都
吃完了。但是。从此,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吃猪肝了,因为那一次吃伤了。“猪肝汤”的
事,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鲜明。每当回忆起童年,勋姨的脸孔就浮现眼前。如今,和勋姨离
散,已数不清是多少岁月,我那健康、明朗、活跃的勋姨,别来无恙否?
当我初抵成都,政协的陈主任就问我:
“有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我们帮助的事?”
我立刻说:“请帮我找我的勋姨,听说她在中医学会服务!”
“没问题,一定帮你找到!”
第二天中午,作协请我在“龙抄手”吃饭,席间,李培根先生告诉我:“你勋姨是我的
好朋友,当初,你们一家人离开泸南中学之后,我就去泸南中学教书,住在你当初住过的那
间房间!”
也间真有这么巧的事!我大喜过望,立刻询问勋姨现在的住址,李培根说就在附近,李
蕙、黄福扬马上说,你们去把勋姨接来,共进午餐。我好兴奋,可惜,李蕙扑了一个空,说
勋姨出去“逛大街”了!看样子,我这位姨妈,爱动的个性依然未改!那天晚上,我在旅馆
中,房间里正高朋满座,忽然有人敲门,我打开房间一看,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冲”了进
来,对我只紧紧地盯了一眼,就把我一把抱住,嘴里喃喃地喊着:
“是我的小凤凰吗?真的是我的小凤凰吗?”
凤凰是我的乳名,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叫过我“小凤凰”了。因为“小凤凰”早已“老
了”。这时,被勋姨这样一叫,往事齐涌心头,我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而勋姨早已老
泪涟涟了。好一会儿,我们才平息了心底的激动。我把勋姨推开,扶着她的肩,去找寻年轻
时代的她。我的勋姨虽然老了,却依然漂亮!身材苗条如故。双目明朗如故。我面对着她,
又一次感到,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我喊了一声“勋姨”。声
音就硬化了。勋姨的眼泪却扑簌簌落个不停。连同来的表妹都愣住了,满屋宾客,都为我们
红了眼眶。那晚,和勋姨、和表妹,真有谈不尽的往事,当我问勋姨还记不记得给我煮的猪
肝汤时,她却完全忘了!对勋姨来讲,那只是件生活小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对童年的我来
讲,那碗猪肝汤里,盛满了多少“爱”!
接下来的一星期中,我和勋姨又见了好几次。谈过去,谈现在,谈隔在海峡两岸的亲
人,谈我的爸爸妈妈。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五月五日晚上,勋姨带着表妹和儿媳再
来看我,因为我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就飞昆明。勋姨又掉眼泪了,坚持第二天要送我上飞机,
我坚持不允许。我们又紧紧抱在一起了。我的童年,勋姨的青春,都早已成为过去。人生经
不起几次别离呀!勋姨哽咽地说了一句:
“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啊!”
是的,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我紧紧紧紧地攥着勋姨的手,注视着她那满头白发。心里
想着,勋姨这一代,和我这一代,都经历了中国的苦难。我们都渺小,在这大时代中,像两
粒沙,被巨浪一冲,就冲散了。从此天各一方,注定要分散三十九年!这两代的中国人,就
是这种命运吧!
别哭,勋姨。我们总算还有相聚的日子,比起那些当年一别,竟成永诀的人,仍然幸运
了好多好多!至于今日再分手后,相见是何年?我们已经可以承诺,可以期待,比起那些没
有期待的日子,又幸运了好多好多!人,能活在“期待”里,生命才这样鲜活,心灵才有喜
悦,不是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剪不断的乡愁30/42
二十五、初抵昆明,行程皆变
五月六日早上八点十分,我、鑫涛、承赉三人搭剩中国民航,从成都直飞昆明,九时二
十五分,飞机安然抵达昆明机场,航行的时间仅一小时又十五分钟。
写到这儿,我必须补说说明。首先,我们这一行四人的基本队伍,来昆明时已增加为七
人。除了杨洁和扬扬以外,李蕙和我们相处一周,同甘苦,共患难,实在依依不舍。最后,
在我们力邀之下,也加入了队伍。所以,四人队伍已扩大成七人。但是,离成都前,鑫涛忽
然宣称:
“我不乘火车去昆明了!我改乘飞机!想想看,飞机只要飞一小时,火车要走二十三小
时!我不管火车多么舒服,我宁愿坐飞机!”“我也是!”我立刻跟着声明。
“可是,兄长。”初霞急急插嘴:“安全第一呀!你不记得有人说,民航机里有云飘进
来吗?”
“这是不可能的事!”鑫涛侃侃而谈:“喷射客机里怎么可能有云?如果他看到的真是
云,他早就没命了,还能平安落地,来对大家形容一番?这种传言,不必去相信!”
“我说也是!”承赉居然也接口了,他一向对初霞的决定,都不反对,此时,有我们提
异议,他就忙着发表意见:“他看到的云,八成是后面的旅客在抽烟!”
“可是,”初霞又急急说:“火车票都已经买好了呀!接火车的人也安排好了呀!飞机
票也没订呀……”
“别忙别忙!?杨洁插嘴,瞅着我们直摇头。“我早料到你们花样百出,不改变是不可
能的事!反正,我已经亲自下山,本领队别的本领没有,应变的能力还有!好了!现在到底
有几个人要乘飞机?”我和鑫涛举手,承赉也跟着举手,初霞呻吟着说:
“我不要坐飞机,我要坐火车,又可以睡觉,又可以聊天!又安全可靠!”“我跟你
说!”我对初霞“开导”着:“飞机的安全率,是所有交通工具中的第一名,比乘计程车还
安全。你看,公路上几乎每天有车祸,飞机却一年也轮不到一架!”
“我不乘飞机!飞机里有云!”初霞对“云的传说”,实在“心中怕怕”,怎么说都没
用。我、鑫涛、承赉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要说服初霞。最后,还是杨洁很有权威性地作了
一个决定。“简单简单!你们三个要坐飞机的去坐飞机,原订的四张火车票根本不用退,
我、扬扬、李蕙三个人陪初霞坐火车!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至于接飞机的人,我马上打长
途电话去安排!”看!这就是有杨洁的好处,几句话就把我们的一场纷争化解。于是,七个
人就兵分两路,来到昆明。
当然,火车比飞机足足要慢了一整天。所以,我们三人抵达昆明时,初霞他们四个还在
成都附近呢!
上了飞机,我们还没走到机场大厦,就有两位女士迎面而来,一位身材略胖,眼光炯炯
有神,一看就是个能干而精力充沛的人。另一位身材苗条,纤细修长,一副打篮球的身架,
面貌却姣好而温柔。两位女士,在我们面前一站。我已经很习惯“抬头”招呼。胖的那位对
我自我介绍,并介绍她的朋友:“我叫邬湘慈,以前打篮球的时候,杨洁她们都简称我邬
湘,所以,你们叫我邬湘就可以了,这位是张深修,是体委最能干的人,管理整个体委招待
所,等杨洁,李蕙来了,就住招待所。你们喊她小张就行了!”
邬湘和小张。第一次见面,她们两个,给我的印象是亲切能干,做事简单明快。那时,
我还没料到,昆明这一站,会是我旅程中最大的“重点”。而邬湘和小张,和我朝夕相处,
最后离别时,真正是难舍难分。这些后话,暂且不提。当时,我们三个,在各自一番自我介
绍后,就被邬湘和小张带出机场,至于行李,另有专人为我们代领。我们就轻轻松松地上了
车,轻轻松松地住进了“金龙饭店”。饭店开张三个月,大厅的整面墙上,是少数民族的彩
绘图,非常具有民族特色。
昆明。我对昆明的了解实在少之又少(虽然在《几度夕阳红》一书中写过,却完全是
“闭门造车”的)。刚下飞机,只觉得空气清新,蓝天如洗,天气凉爽宜人,风吹在身上,
说不出的舒适。后来,一问邬湘才知道,昆明海拔在两千公尺左右,地处高原,所以四委如
春。有俗语说:“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秋”,指的就是昆明。我从火炉般的成都,一到昆
明先在气候的适应上,就觉得舒展很多了。免除挥汗如雨的日子,对我实在是件喜事,心里
对昆明的印象,就增加了几分好感。住进饭店,因为初霞一行人尚未到达,大家都不安排第
一天的活动。午后三点,邬湘的另一半——冯树森来了,小张的另一半——鲁成也来了。冯
树森英俊潇洒,简直是个“美男子”,人长得帅,口才好极,还能写一手好字。我们称呼他
小冯。鲁成高大结实,人如其名,给人一种忠厚诚恳,笃实寡言的印象,我们称呼她老鲁。
小冯和老鲁一来,我们房间里可热闹了。小冯拿了一张旅馆的信纸,开始给我们“排行
程”。他这一排,我们才知道,上次英国女皇访问大陆,到云南,就是由小冯接待的。了解
了这一点,我们对小冯更刮目相看。然后,小冯就向我们预计停多久。“一星期”。我们
说。“然后去哪里?”“去桂林?”“几号离开大陆?”“预计五月十七日!”小冯沉吟片
刻,用笔敲着信纸思索,忽然说:
“用一星期来游云南,你们实在太小看云南了!”
“哦?”我惊讶地问:“怎么呢?”
“云南是个很有特色的省份,有二十几个不同的民族,又有许多别的地方看不到的名
胜,你们只停一个星期,绝对不够!先拿石林来说吧!就起码要玩两天,石林分在两处,冬
有特色,路南彝族的大石林是白色的,还有个乃古石林,是黑色的,两个石林都不可不游。
既然到了石林,就应该去阿庐古洞!”“什么洞?”承赉听不清楚,慌忙问。“什么咕噜
洞?”
“这个叽哩咕噜洞,我从来没听说过。”我也说,“总不会比桂林的山洞好玩吧?”
“不然,不然,大大不然!”小冯立即接口:“这个阿庐古洞,是我们最近才开放给游人参
观的,洞又深又大不说了,里面的钟乳石,比桂林的洞更壮观……”
“而且!”邬湘不甘寂寞,抢着介绍:“这个洞里还有洞,洞的地底还有洞,沿中套着
洞,简直是奇怪极了。这还不算什么,洞里还有湖呢!这也不算什么,湖上还可以划船呢!
这还不算什么……”她没说完,我已经迫不及待,真想立刻跑到这“叽哩咕噜洞”里去看一
看。马上,我就下决心说:
“好!我们一定要去这个洞!”
“那么,决定了,去阿庐古洞!”小冯把石林、古洞都写了下来,又抬头问我产:“去
不去大理呢?”
“大理?”我一呆,这名字在金庸小说中看过,大理国中出了个段誉,会一阳指。“大
理是小说里的名字,这地方值得一去吗?”“值得一去吗?”小冯瞪大眼睛,大大地叹了口
气。”“我告诉你:大理在苍山的脚下,洱海的旁边,有山有水,苍山一共有十九峰,每个
峰与峰交界处都有一条河。所以,苍山十九峰就有苍山十八涧,十八涧中的水都流入洱海。
洱海虽然名字叫海,实际是最大的高原湖泊,湖上有岛,风景如画。大理四季如春,因为这
苍山十八涧的关系,所以‘家家有水,户户有花’!”我和鑫涛、承赉听得一愣一愣的,邬
湘又接口说:
“大理是白族人的自治区,白族是少数民族,以前称为百夷族。白族人特别喜欢白颜
色,衣服是白的,房子是白的,连屋顶也是白的。白族人的建筑和汉人的完全不一样,有几
句话来形容他们的房子;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转阁楼!”“什么叫照壁?”我插
嘴,“什么叫转阁楼?”
“哎!”小冯又叹气:“除非你亲自去看,我们是说不清楚的。还有,大理有四样最出
名的东西!”
“哪四样?”我急急追问。
“风、花、雪、月!”我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风、花、雪、月!怎会有一个地方出产
雪、花、雪、月?我的表情一定很困惑,小冯立即向我解释:“大理有上关和下关两个地
名,上关全是花,人人种花,家家种花。下关因为地处风口,所以又名风城,风特别大。至
于苍山十九峰,峰头上终年积雪。而耳海,是个波平如镜,一点也没受到污染的湖泊,水色
碧绿,苍山的倒影,全在洱海中。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大理有两句名言来形容当地风景:
‘下关风吹上关花,苍山雪映耳海月!’”
我听得简直呆住了,心里兴奋无比!这出产风花雪月的地方,有白族人的地方,怎能不
去!我和鑫涛交换了一个视线,不约而同地说:“去,去大理!一定要去大理!”
“如果你们要去大理,”小冯计算着:“路上来回就要两天,再在大理住两天或三天,
那么,你们就没时间去桂林了!”
“桂林和大理怎么能比?”邬湘接口:“桂林受盛名之累,游人不断,每天都是人山人
海,商业气息浓厚。而大理,地处边疆,很少游人,又安静,又朴实,又有民族色彩。再
说,你们以后游桂林的机会多得很,游大理,就除非你们再来云南,所以,二者选其一,当
然选大理!”
哇!小冯和邬湘,真有说服力,我还没接口,承赉忽然一拍大腿,非常神勇地说:“就
这么决定了,我们去大理,放弃桂林!可以,”他顿了顿,看着小冯:“我们十七日要回香
港,如果放弃桂林,我们从哪里去香港?”“太简单了!”小冯说:“昆明有直飞香港的班
机,十九日,你们按原订的日子,从昆明直飞香港就行了!”
“哇,太好了!”我高兴得叫了起来:“我就怕跑的地方太多,又玩得不痛快!这样安
排实在太好了!桂林就留给下一次吧!就这么决定!”“就这么决定!”金涛接口。
剪不断的乡愁31/42
“就这么决定!”承赉接口。
“可是。”我看着承赉,有些犹豫地说:“初霞会不会同意呀?”“这叫‘缺席表
决’!”承赉扬着眉毛,坚定地说着。原来这位老兄,一旦离开夫人的视线,就“神勇”得
不得了。“谁教她缺席呢?现在只好少数服从多数!”
“别忙别忙,”我说:“火车上有四个人呢,不算小数,杨洁一路安排,我们一路改计
划,现在又取消了桂林,她非把我掐死不可!”“杨洁没关系!”邬湘笑着说:“她到了云
南,也得听我的!我绝不让她掐死你!”“反正,”鑫涛有力地说:“我们就这样决定
了!”
“对!”承赉更有力接了一个字。
就这样,我们才到昆明,就把以后的行程全改掉了。当初几、杨洁、李蕙、扬扬赶到昆
明,我们一宣布之后,初霞当场傻住,杨洁愣了半天,才哎哟一声说:“这比我当年带球
队,出国东征西讨都难多了,球队一出去就是几十人,几十个人的意见,还没他们几个人
多!真是变化多端,神秘莫测!”我笑,鑫涛笑,承赉笑,邬湘、小张、小冯、老鲁大家
笑。初霞看了我们老半天,终于明白“大局已定”,她一跺脚说:“不得了!还有好多出版
社啊。都约好了,要在桂林和你见面!”“打个电报通知他们我不去了!”我说。
“啊呀!”初霞又一跺脚:“还有一个欧阳呢!”
“顺便打个电报给欧阳吧!”我说:“本来他就没有必要跑到桂林去采访我!他早就在
长江上采访过了!”
初霞再看看我们每一个人,回头对杨洁说:
“你赶快去通知接火车的人,去取消火车票,还要改订你们回程的日期和飞机票……我
赶快去拟电报稿!”
杨洁一面点头,一面笑,一面叹气,然后说了句:
“我看我也不必带队了,我就在这儿接招应变吧!”
我们又大笑起来了。旅行中,就有那么多想象不到的变化,也因为这些变化,才让我们
的旅程,增加了趣味性,也增加了戏剧性。不止旅行如此,人生也是这样的。二十六、迷人
的“昆明”
昆明市确实是个满有特色的都市,街道宽敞整齐,街旁都有绿树浓阴。天气凉爽宜人、
风和日丽。站在昆明市的街头,注视来往行人,也是一大乐趣。因为云南地处边陲,有二十
几种不同的少数民族。所以,常会看到各种民族,穿着他们自己的传统的服装,有些像台湾
的山地人,颜色都非常艳丽。常以白色为基本色,宽大的袖口和裙摆,镶上好几条大红或宝
蓝的镶边。腰上再配以颜色艳丽的三角巾,和镶满亮片的帽子。我离开云南的时候,还特地
买了一件“撒尼族”的服装回来作纪念。昆明除了离市区较远的石林、阿庐古洞……等名胜
外,在市内和近郊,还有著名的西山龙门、太华寺、华亭寺、筑竹寺等大庙翠湖公园及昙华
寺等花园,还有整个为铜所铸造的金殿,及有自然涌泉的黑龙潭。当然,还有个著名的大观
楼。这些地方,要一一玩起来,就需要好几天,我们在小冯和邬湘的取舍下,选择了大观
楼、昙华寺、西山龙门、华亭寺和金殿。到最后,金殿仍然因没时间不够而放弃了。
大观楼除了有三层的楼外,还有长廊水榭,假山庭院,完全是个古典的花园。楼内楼
外,有许多古今题咏,其中最有名的,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一位孙髯翁先生,居然作了一副对
联,长达一百八十个字,是中国最长的一副对联。其实,大观楼南临滇池,遥望西山,风景
非常优美。花园内又繁花似锦,亭台处处,实在是个漫步谈心的好所在。但是,由于这位孙
髯翁先生的长联太出名了,大家都只顾着去找对联。找到了对联,又费了好大的劲去念对
联。一百八十个字的对联,随你怎么念,也无法“一气呵成”。念得我头晕脑胀,脖子酸育
(一直抬着头),始终没把那副对联念完。
昙华寺虽然名字中有个寺字,却有园无寺。和大观楼的格局比起来,气魄小多了。但,
这儿是个好几进的花园,换言之,花园中还套着花园。园里种满了各种花草和竹子。至于长
长的回廊,回廊上的小花窗。矮矮的围墙,墙上的小圆门。以及小湖、拱桥、假山、亭
子……这些中国式的庭园建筑,简直稀松平常,处处可见。我这次从北京到昆明,一路参观
各地名胜古迹,这才知道,楼台亭阁,花廊水榭,并不是故宫的特产,也不是苏州的特产,
它是整个中国的特产。
西山龙门,是我们在离开昆明的最后一天,才抽出时间去的。这龙门,确实是个奇迹,
和前面两个以庭园楼台取胜的地方完全不同。前面两个地方会让你心胸舒坦,这儿,却会让
你震撼。据说,不去石林,不算到过云南,不去龙门,不算到过昆明。可见石林与龙门两个
地方,在云南人心目中的地位了。
龙门,在西山山巅。要上这西山山巅,就要走一条登山栈道,这条栈道,完全是从石壁
上用人工凿出来的,狭窄得只容一个人上下,据说凿了七十二年才完工。有人用七十二年的
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光秃秃的石壁上,凿出这样一条工程浩大的栈道,简直不可
思议。但,最让人惊讶不已的,还是这条栈道顶端的石室“达天阁”。这达天阁整间石室,
是从山壁上雕刻斧凿出来的。里面的魁星,也是从整块石壁上凿出来的,魁星手中还拿着一
支神笔。据说,石匠朱家阁用了八年的时间,才把这石室和魁星从石壁上雕出来,当雕到最
后这支神笔时,却一不小心把笔雕断了。这朱家阁痛心极了,竟从龙门的悬崖上一跃而下,
跳崖自尽。所以,现在这支神笔是另外雕了装上去,而非原来的山壁之石。天下有这么疯狂
执著的石匠,才有我们后人可以攀登瞻仰的龙门。
龙门的山下,就有好几个寺庙,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只去了华亭寺,里面的五百尊罗
汉,像浮雕般占着整面的墙,表情举止,都略带夸张,有的手臂伸了好几丈。和我们在武汉
归元寺看的五百尊罗汉,大异其趣。
在昆明,我们除了游山玩水以外,还拜访了云南著名的国画大师袁晓岑。袁老师住在一
栋古老的宅子里,要经过一段昆明的老街,才能到老师的住宅。那些老街非常狭窄,车子进
不去,曲曲折折,标标准准的小弄小巷,两边是饶有古趣的小巷人家。我不住对承赉说:
“这昆明的小梧桐,比北京的小梧桐还有味道。”
邬湘和小冯不知道“小梧桐”的典故,杨洁和初霞却又笑个不停。经过好多“小梧
桐”,和无数古拙的小木门,就看到袁老师夫妇,站在小院子的门外,等待着我们。
袁老师清癯儒雅,一股艺术家的气质。师母温柔热情,对我们殷勤招待,如待故人。我
们一走进那绿竹婆娑的小院落,就觉得神清气爽,眼前一亮。鑫涛立刻就被窗台上的几件铜
雕给震慑住了。他忍不住就拿起相机,疯狂地给那些雕塑拍照,一面喃喃地说:“这么好的
雕刻,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放在院子里,实在太委屈了!应该有间展览室,把它们收藏展
览出来才对!”
鑫涛连声道可惜,袁老师却一点也不在乎。把我们迎进小小的客厅,奉茶以后,又让进
小小的书房。原来,袁老师长于画孔雀和各类飞禽,在云南大大有名。我们住的金品饭店,
就有袁老师的作品。此时,当我们正惊讶于案头上的几件精工铜雕,和墙上的几幅艺术佳作
时,袁老师已取出一幅预先画好的图来,对我说:
“知道你要来,我们太高兴了,所以,我画了这幅‘月朦胧,鸟朦胧’送给你!”我接
过来,不禁又惊又喜,图中,有一对依偎的鸟儿,有一轮明月,还有几个飞翔闪烁的萤火虫
呢!我们大家看画,看铜雕,忙着摄影,忙着表达敬佩之忱……袁老师一高兴,又送了我一
幅孔雀,也送了初霞夫妇一张“小鸭”。大家高兴得不得了,尤其鑫涛,他对雕塑的兴趣浓
厚,看到袁老师雕的“举杯邀明月”塑像,认为传神极了,把李白那豪迈洒脱、飘逸出尘之
概,全塑造了出来。当他又看到袁老师一件“矿工们”的巨铸之后,就对袁老师更加佩服得
五体投地了。
说来也巧,我们这次的大陆行,第一站是北京,最后一站是昆明,在这一头一尾的两个
城市中,都见到了让我们心悦诚服的艺术家。剪不断的乡愁32/42
二十七、令人惊叹的“石林”
我们终于到了石林。来石林之前,我和鑫涛,看了许多有关石林的资料,我们知道昆明
附近,有个“石林”,被称为世界八大奇观之一,是个不可不去的地方。但是,真正的“石
林”,到底有多么奇妙,据小冯说;我们是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
真的,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方,也是个无法用笔墨来形容的地方!其壮丽、雄
伟、辽阔、奇异……简直让文字变得无能!我想,连画家和摄影家也无法捕捉它。因为任何
画家和摄影家都只能取局部的形象,而石林的壮观,绝非一两个钟头或画面所能表达。要体
会它的壮丽,只有身历其境,等你身历其境,会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脚下走过的,身
边耸立着的……那各种奇峰怪石,连绵不断。这才憬然醒悟“鬼斧神工”四个字,其来有
自!真不知是几千千几万万年前,天降神兵,会搬来这么几千千几万万块巨石,让它们堆砌
耸立在这辽阔的路南彝族的平原上,变成一片苍苍茫茫、嵯嵯峨峨的巨石森林,让后世的几
千千几万万民众不断地瞻仰,不断地惊叹!我们去石林!是经过小冯仔细安排的,早上九时
出发,小冯和邬湘陪我们去。等上了面包车,我们才知道,小张和老鲁已经另外开一辆车,
比我们早出发两小时,去预先安排我们的食宿及一切。因为我们还要玩阿庐古洞和乃古石
林,所以要在石林住两夜。上了车,大家一路嘻嘻哈哈。邬湘、杨洁、李蕙都是当年篮球国
手,这次因为我,大家又重聚一“车’,当然有聊不完的话题。小冯忙着向我们介绍云南种
种;大理的风花雪月不提了,丽江的雪峰冰山终年不化,雪地上开满雪莲。西双版纳的傣
族,风情万种。“西南古道”的边陲文化,澜沧江的飞瀑怒潮,保山古城的沧桑,以及彝
族、白族、傣族、苗族……的各种习俗,还有衣服上绣着“披星戴月”图案的丽江小女……
说得我怦然心动,只怕路程太长,我会被这位冯树森先生,给“说”得留在云南,去当“徐
霞客”第二了。(徐霞客是明代的旅行家,他芒鞋黎杖,历尽千辛万苦,走遍了云南边陲地
区。所发,现在的云南边区,名胜处常有徐霞客的塑像。)石林离昆明一百二十六公里,车
行约四小时。到了石林,住进新建的旅社,我们住的小楼名叫“雅客”。窗外耸立着几块巨
石,我已经惊喜地叫着:
“石林!”小冯探头一看,叹口气说:
“这是‘石头’,不是‘石林’!你如果把这几块小石头说成石林,会把石林气死!”
哈哈!原来石林还会“气死”,小冯此人,舌粲莲花,说不定会把“石林”说得“活过
来”。
午餐之后,邬湘提议,大家去睡个午觉,避开太阳最烈的时候,也避开游人较多的时
候,因为游石林需要“体力”,小睡片刻,养精蓄锐,再去玩石林。这提议和我的“夜访长
城”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立刻附议。所以,我们出发去玩石林时,是午后四时,大部分的游
人已经散了,石林静悄悄地耸立在黄昏的阳光下,山风静悄悄地在石缝中穿梭,我们一行
人,终于走进了这古老苍茫的巨石之林。
小冯、邬湘、小张、老鲁都不知道来过石林几百次了,但是,他们仍然请了一位撒尼族
的少女来给我们导游。原来,石林地区,是属于撒尼族(彝族中的一支)的。这位撒尼族少
女长得明眸皓齿,非常漂亮。穿着撒尼族的服装,白衣服、白裙子,腰上系着颜色鲜丽的红
腰带,和绣花的三角巾,头上是顶红白相间的帽子,帽子上缀着珠饰,一绺银色的流苏,从
帽子上一直垂到胸前,煞是好看。
我们就跟着这位撒尼族姑娘,走进光怪陆离,如同人间幻境的石林。巨石嵯峨,高大壮
丽,我们时而在巨石脚下弯来绕去,时而沿着石阶,攀爬到巨石顶端。这样走了一会儿,走
到一块高高的巨岩上,这儿有座“望峰亭”,我们站在亭内,向四面一望,被那一望无际、
重重叠叠的峰海给震慑住了。鑫涛连声说:“哇!怎么会如此壮观?简直不可思议!太不可
思议了!这片石林,到底有多大?”
信吗?石林占地有四十多万亩,如今开发出来,供人参观的,有一千两百多亩。撒尼姑
娘告诉我们,如果夜里走进去,常常迷失在林内,走一夜都走不出来。初霞好不容易爬上了
“望峰亭”,登高一望,满嘴哇呀不已,告诉我说,她的腿都软了。再看到这栉比鳞次的峰
峰相连,她心惊胆战地问:
“这些石头,我们要一个一个去爬吗?”
“不必都去!”小张说,她是石林的权威,每年都要来好多好多次,每块石头她都了如
指掌。“但是,像莲花峰、小象峰、一线天、剑峰池……这些著名的地方,是一定要去看
的!否则,就等于白来石林一趟!”
“不白来!绝对不白来,我这样一看,已经领会了石林的伟大!”初霞慌忙说:“我
看,什么莲花峰、小象峰我也不必去了,杨洁心脏不好,也不必去了,我们就坐在这亭子里
等你们吧!”可怜的初霞,她为了陪我,这一路真是舍命陪君子。此时,她虽有怯意,小冯
却不许她退缩,怂恿着她说:
“去!一定要去!我们不走原路回来,你们坐在亭子里,也等不到我们!还是跟我们一
起走吧!”
我看着那些千奇百怪的嵯峨巨石,兴奋得不得了。这样巨大的石峰,结合成这样一片巨
大的丛林,这种“奇景”,真是我“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我一听小张的介绍,就更兴奋
了,拉着小张的手,我急急地说:
“我不管他们去不去,我一定要去看看!什么莲花峰、小象峰……我全要去看一看!我
们走吧!免得天黑了看不到了!”
小张看我兴致如此高昂,拉着我的手就往前走。小张以前是篮球国手,当地篮球教练,
她常带学生来爬石林,算是对学生体能的一种训练。此时,她带我游石林,真是使出了她的
浑身解数。原来,石林有许多地方,连落脚之地都没有,要从巨石上手脚并用,像猴子一样
爬上去。小张手脚伶俐,上下巨石,如同平路。而我却气喘吁吁,“爬”得好辛苦,有时,
真恨不得变成蜈蚣,有一百只脚来帮忙,免得摔到石头下面去。那些巨石,都拔地而起,高
耸入去,摔下去准是粉身碎骨。小张为了照顾我,拉的,扶的,推的,抱的,拖的……全用
齐了。在到“莲花峰”的“路”上,因为许多地方,都是窄窄的一道石桥,两边临空,下面
是深谷。初霞走得脸色发青,最后,她看到还要再攀高,攀高后又要越过一块悬空的石桥,
才能到莲花峰上,她就忽然间恐惧症大发,用背抵住一块石壁,双手紧紧地扶住石壁的边
缘,她像只大壁虎般贴在那石壁上,拼命摇着头喊:“我不去了!打死我我也不走这样的石
头!我要下去,我的头都晕了!”她这样一叫,大队人马都停了下来。因为有杨洁在乐山险
些晕倒,又有扬扬在峨眉摔伤的纪录,大家都说不要勉强。小张却不顾大队人马的停滞,拉
着我的手继续前进,只一会儿,我们两个就和后面的队伍脱了节。我见石峰越爬越高,身子
两边,又没有绳索栏杆可保证,不免走得胆战心惊。小张不住口地鼓励着我,安慰着我:
“一点都不要怕,有我在!等会儿,你坐在莲花峰上留张照片,会把大家羡慕死!”
留张照片?拍照的人全没来呢!我一回头,却见到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拿着照相机对
我猛拍!发现我在看他,他对我笑笑。我怔了怔,脱口而呼:
“他不是我们的司机吗?”
“是呀!”小张说:“司机小王,平常就爱拍照,这次听说是来给你们开车,他就带了
照相机来了!”
这位司机小王,后来也成为我们这“疯疯癫癫旅游团”的要员之一,当我们这一行人到
大理时,他和鑫涛,因酷爱摄影,竟成知音,沿途随时可以紧急煞车,只为了看中了一个摄
影目标,两人就冲下车去大大拍摄一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当时,为了要过一条仅容一
人上下的陡坡和石桥,我已经自顾不暇,没时间去和小王寒暄。小张停在路口,正和另一批
游客打交道,原来莲花峰状如一凤莲花,亭亭玉立地耸立在众峰之中,特别高,特别秀拔。
可是,通往莲花峰的“路”是绝对的单行道,除非那些游客折回来,我们就没办但我们本来
就要直放成都,法走过去。这时,那几位游客正占据着莲花,坐在花瓣上,左一张照片,右
一张照片地拍个没完。小张急于请他们让路,他们却兴致正高,不肯回来。我拍拍小张说:
“不要紧,我已经看到莲花峰就好了,不要去扫别人的兴,你不是说还有小象峰吗!”
“是呀!小象峰!”我这一说,小张眼睛一亮,精神全来了。“你爬到小象峰顶上去,
和小象合影一张,一定好玩极了。上次我把邬湘也弄上去了,邬湘手脚并用,拍照的时候不
肯站起来,拍出来,活像另一只小象,因为有四只脚,把我们大家都笑死了!来,我们不从
原路回去,我们走洗衣板!”
我当时脑筋里并没转过来,邬湘是运动员,如果需要“手脚并用”,又“不肯”站起
来,那地形的险恶,可想而知,怎是我所能攀爬的?我那时根本来不及想,因为小张拉着我
的手,就走上了一块名叫“洗衣板”的巨石。
原来,那洗衣板是一片呈四十五度倾斜的大石面,石面上,像洗衣板一样,有一条一条
的横棱,踩上去滑不留足,陡峻得惊心动魄。这时,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一个劲儿埋着
头往上爬,在小张又拖又拉之下,好不容易走完了那“洗衣板”。我们又翻翻爬爬,越过好
几个峰头,然后,小张指着前面峰顶喊:“看!小象峰!”
我看过去,乖乖,不得了!那小象挺立在蓝天白云下,笔直地站在那儿,高不可攀。我
四面看看,无路无桥、无落脚之地,怎可能上去?我又没有翅膀。我正犹豫中,小张根本不
给我思索的时间,伸手把我用力一拉,就拉上了一块大石头,她用自己的脚给我做“踏
板”,不住口地说:剪不断的乡愁33/42
“要上去!你一定要上去!因为,即使是云南当地人,能爬上小象峰的也没有几个!你
难得来石林,一定要留个纪念!来,不会像你想象那么难,不要怕!有我!”
小张,张深修,张教练,张国手……我这条命交给你了!我心里嘀嘀咕咕,手脚完全不
敢休息,眼睛不敢往下看,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爬上去”。我爬着,小张又推又拉又
拖又抱又扶又抓,最后再用力一托,我终于攀住象尾巴,危危险险地站起来了。这一站起
来,听到峰底下欢声雷动,我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原来我们的大队人马,都在峰下,战战兢
兢地,仰视我和小张的“表演”。我迎风而立,万峰千峰,皆在脚下,不禁生出一份油然自
得的征服感。
怎样下的小象峰,我已经弄不太清楚,总之,小张出的力比我多就对了。“好不容易”
到了峰下,鑫涛、初霞、杨澍、李蕙、小冯、邬湘、扬扬、老鲁、承赉……给了我一阵热烈
的鼓掌。大家把我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讲个没停。
“我来石林这么多次,从来不敢走洗衣板,也从来不敢上小象峰!”小冯说。“琼
瑶!”初霞嚷得比谁都大声:“我这次是真的服了你!服得五体投地!”“不简单,她小小
的个子,体力、胆量都不小!”李蕙接着说。“玩起来比谁都疯!”
“比咱们这些篮球国手都有办法,啊?”杨洁嚷着。
“说真的,”小张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她很有一些运动细胞!”一句话说得我大笑
了起来。我这人,从小缺少的就是运动细胞。小时候,学跳高会抓住竿子一起跳,学游泳喝
了一肚子水,学低栏把一路栏杆全踢翻,学躲避球第一个被打到,学篮球老往人少的地方
跑……这一生,连跳绳和踢毽子都没学会过。没料到,今日到了云南,居然被称认为“很有
运动细胞”!因为我“很有运动细胞”,在接下来的石林之游里,小张又带着我上坡下山入
深谷。最难的一件事是,她看到石峰上荡下来的一段千年石藤,她居然像猴子般爬上去荡秋
千,荡完了,她要求我也来一个!我想,我这位张深修教练,已经完全忘了我只能拿笔杆,
其他诸事低能!而我呢,也被这位张教练给催眠了,居然胆大妄为地上了古藤。古藤因我的
重量而悬空摇荡起来,吓得我几乎尖叫出声。小张及时稳住古藤,把我的手脚又拉又塞的塞
进藤缝里,让我在藤上坐稳。鑫涛和小王忙不迭地给我拍照,我面露笑容,手心冒汗。不
过,心中却满得意的,毕竟,同行的人里,只有我上了小象峰,只有我上了千年古藤!石
林,实在是个太好玩的地方。在一些石峰与石峰之间,也偶然有大块的平原,像“阿诗玛”
前面的空地一样。“阿诗玛”是石林中著名的天然石像。那石像伫立在草原上,背着背篮,
遥望前方,连鼻梁、眼窝都非常清晰。阿诗玛是撒尼族中传说的人物。据说,阿诗玛原是个
美丽的小女,因为被坏人掳去作妻子,阿诗玛抵死不从,她的哥哥阿黑跑来救她,带着她逃
走,走到“十二岩子脚”,遇到大洪水,阿诗玛被卷入漩涡,失去踪迹。水退后,阿诗玛化
为石像,化为回声,伫立在石林里。像阿诗玛这种传说,石林中到处都是。只是,阿诗玛是
其中最著名的。阿诗玛的空地上,有骆驼,有撒尼族人设的照相摊,可以穿着撒尼族的服
装,骑上骆驼,留影纪念。一时间,承赉、初霞、鑫涛和我都大发童心,换上衣服,骑上骆
驼,纷纷留影一番。石林中最美的一段,是“剑峰池”。一把一把如剑般直立的石笋,从一
片湖水中拔地而起,直入天际。水色碧绿,水中,石影宛然,抬头往上看,直像一把把石
剑,参差不齐地耸立着。这种美景。真让人叹为观止!
那天,由于时间已晚,我们并没有把石林走完,第二天一早,我们要去阿庐古洞,大家
约好,从阿庐古洞回来后,将再访石林。就依依不舍地回到旅馆。
吃完晚餐,我们又欣赏了撒尼族的民族歌舞。原来,撒尼族的青年男女,会用树叶吹出
曲调,用以传达心声。当他们用那薄薄一片树叶,你吹一句、我吹一句的边吹边舞时,真是
美妙极了,也浪漫极了。剪不断的乡愁34/42
二十八、阿庐古洞与石莲花
去阿庐古洞那天,正好是五月九日。
五月九日不是节庆,只是一年中一个平凡的日子。但是这个平凡的日子,正好是我和鑫
涛结婚九周年的纪念日。
我和鑫涛在认识之后,经过了十五年,才结为夫妇。这十五年,对我来说,是一段漫长
的、苦涩的日子,其中的惊涛骇浪、痛楚委屈,真不能与外人道,也不能让任何人了解。十
五年中,我们两人之间,有无数次的“大地震”,差点震得天翻地覆、山崩地裂。最后,我
们居然能在一九七九年五月九日结婚,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意外。这才相信,天缘注定,躲也
躲不掉,逃也逃不掉。命中要和此人,纠纠缠缠过一生。
提一提这段生命历程,只因为自从婚后,每年的五月九日,鑫涛总是刻意安排,以表示
他对这个日子的珍惜。这次,来到大陆,他已无招可施,一清早,我就说:
“结婚纪念日,到一个古洞里去度过,也算别出心裁了!希望这个叽哩咕噜洞,不要让
我们失望才好!”
上了面包车,邬湘、小冯、李蕙、杨洁……大家都笑容满面。小张和老鲁又另外开车,
提前去古洞布置一切。我们这一路所享有的“特权”简直是写不胜写。从石林到阿庐古洞只
有八十公里,但山路崎岖,路面坎坷不平,小王开车开得十分小心,这一程竟开了三小时才
到达。路上,小王一面开车,一面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我本来已经不再开车了,要准备出
国了,可是,临时冯主任来找我,要我接这次任务。我一听是琼瑶老师来了,根本就不相
信。后来知道是真的了,我马上跑去找一位朋友,借照相机!那位朋友不肯借给我,我跟他
又吵又闹又哀求,我说你无论如何要借给我,因为这个机会错过了,再也难得!我那位朋友
知道是接待你时,才把照相机借给了我!”
小王,本名王建福,就这样,在我的云南行中,一路为我开车,一路也帮我拍照。他拍
的照片,确实很不错。取景运镜,都有独到之处。到了洞口,我们一下车,就看到小张夫
妇,已等候多时,述有当地的县长、主任、接待人员好多人,都在洞口迎接,大家免不了一
番介绍。我发现惊动了当地首长,不免心有不安,而大伙儿却簇拥着我和鑫涛,走到洞前的
一块空地上。我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洞口放了个小木几,木几上有一盆盛开的
九重葛,盆里插着一面锦旗,锦旗上写着:
“结婚纪念日快乐云南的朋友们敬赠”
哇!这一下,我太感动了。当下,又有人向我献了一束花,花中有一张卡片,抽出来一
看,竟是初霞、承赉、李蕙、杨洁……以至于小王全体签名向我们祝贺结婚纪念日的贺卡!
我眼眶湿湿地问鑫涛:
“是不是你泄露的?”又攥着初霞问:
“是不是你策划的?”
还是邬湘灵慧,她拥着我说:
“不管有没有人泄露,不管有没有人策划,一定有人来做这一切!我们大家做这个,是
因为大家都真心地喜欢你们!欢迎你们!”哇!像初霞说的,此时此刻,要不感动也难!这
是多么充满温情的“惊喜”!它使我以往的结婚纪念日,都变得黯然失色了。阿庐古洞,在
洞口就给了我一个太大的意外,在洞内,却有更多的“惊奇”在等着我们。
原来,阿庐,是彝族一个部落的名称,相传,这个很大的古洞曾是阿庐族聚居之地,所
以称为阿庐古洞。由于交通不便,也由于此洞太深太大,缺乏照明设备和道路铺陈,一直到
最近,才初步完成了洞内的灯光和安全措施,但是,并没有对外正式开放。虽然没正式开
放,闻名而来的游客,已经络绎不绝。我们去的那天,虽然是星期一,游人仍然不少。县长
和当地导游,把大部分游客疏散以后,才带着我们进洞。
一走进洞,我就惊讶莫名,像来到了一个充满幻想的古剧场,一个圆形的大厅,墙上悬
挂着各种形象的钟乳石,有的像虎,有的像豹,有的像狮子大象,各展雄姿,真是龙腾虎
跃。我们辗转深入,才发现这种“大厅”,有十几个,每个大厅的特色都不一样。这个洞到
底有多深,据说至今没有探测出来!但是,已开发的部分就有三层,确实是洞中有洞,洞底
有洞。洞里,各种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有的一柱擎天,有的森然而立,有的倒挂金钟,有的
群花怒放……真看得人眼花缭乱。而洞中有水,水中铺了圆石,可以走进去,看墙上巨大的
天然壁画,真是壮丽极了。这个古洞中的最大“惊奇”,是深入地底之后,忽然有一片大
湖,湖水反映着洞顶的钟乳石,如真如幻。湖边有码头,可以上船。此时,已有三条船在等
着我们,我们上了船,往洞中更深处划去。忽然间,传来了在胡琴的声音,原来小冯和上
张,已经预先安排好了琴师。洞内听琴声,特别的嘹亮,加上回声效果,真是绕梁三日,余
音袅袅。胡琴奏出了一个我熟悉的调子,接着,我们的导游(后来才知道,她学过声乐)就
引吭高歌,唱起“聚散两依依”来了!
等“聚散两依依”演唱完了,胡琴改奏京戏,这一下杨洁最乐,她唱了一段。然后承赉
又唱了一段。接着,小冯也唱了一段,小冯这一唱,连邬湘都傻了眼,她惊讶地说:
“原来他还会这个!和他结婚二十几年,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京戏!”小冯听了,哈哈
大笑说:
“总要藏一点东西,不能什么都让你看透了!我这个京戏,还是高中时候学的,今天一
高兴,就忍不住唱起来啦!虽然有些荒腔走板,但,为了祝贺有人过结婚纪念日,也就豁出
去了!”大家疯狂鼓掌,掌声在洞内绵绵不断地回声,太过瘾了。
这洞中泛舟,舟上唱戏,真是别开生面。我们从北京一路游览到云南,这石林和阿庐古
洞,给我的印象最深刻,因为,长江之美,三峡之奇,青城之幽、峨眉之秀……以至于长城
之伟,都是意料之中,而这石林和古洞,全在意料之外。
泛完了舟,大家弃舟上陆。我以为,这个洞的精华都玩完了。谁知道,里面还有一个古
洞,大家走进去一看,哇,不得了,原来全洞的精华点在这儿!我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整
面好大好大的石墙,全是钟乳石,像一幅巨大的天然浮雕,雕着各种虫鱼鸟兽,天地万物,
简直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阿庐古洞,带给我们太大的震撼。洞内的泛舟唱戏,聚散依依,又带给我们太大的感
动。我从没想到过,我会千里迢迢从台北到云南的边陲地区,在这样一个“美不胜收,深不
可测”的古洞内,度过我的结婚纪念日,从洞中走出来后,心中还激荡着感动的情绪,久久
不能平息。小冯笑嘻嘻地对我说:“我要你放弃桂林,不是没道理吧?”
“我不知道桂林的山洞到底是怎样的?”我说,“不过,我肯定,阿庐古洞是这世上绝
无仅有的!”
“为它题一句话吧!”县长要求,导游和接待人员纷纷附议,又要去拿宣纸毛笔。一阵
搅和,不知怎的,宣纸也来了,毛笔也来了,砚台也来了……我又差点要晕倒了,早知道大
陆流行题字,真该把字练好再来。怎么动不动就拿宣纸和毛笔?最后,我和小冯商量:
“我想调整,你题字,你的字漂亮,帮我遮丑。如何?”
小冯迟疑片刻,说:“这样大概也可以,我就算是你的秘书吧!只是,以后可别告我伪
造笔迹!”“不告?不告!”大家异口同声说。
于是,小冯提笔。我们两个协商之后,认为要形容这个古洞,最适合的一个字是
“奇”,于是,写下了:
“奇峰奇石奇景奇洞”
八个大字。小冯的字,确实如行云流水。签上我的名,我真认为有点汁颜。发誓回台湾
后,好好练字!
洞游完了,字也题了,大家才感觉到饥肠辘辘。县长早已准备好了盛宴,已等候多时。
大家也不客大,坐下来就据案大嚼,云南出产各种菌类,松茸银耳,举世闻名,尤其是松
茸,珍贵无比。但是,自从我们来云南后,几乎餐餐都有松茸。吃完午餐,大家告别了“阿
庐古洞”。出发回石林,到了石林,已经午后六点,稍作休息,就去餐厅吃晚餐。
又是一个惊喜!我怎么也没想到,晚餐时,端上来的第一个冷盘,竟是用各种食物和水
果,拼出来的一盘“永结同心”图。绿色的蔬菜上,有彩色的四个字“结婚纪念”。然后,
一串鲜红的小樱桃,连结着两颗“心”,我和鑫,都当场呆住了,小冯得意洋洋地说:“这
是我亲自下厨去做的,做完了,又经过我们大王初审,二王复审,四王检定合格,这才敢拿
出来献丑!”
原来,我们一路上,已经把云南接待我们的这两对夫妇,策封为四王。大王是邬湘,二
王是小张,三王是小冯,四王是老鲁。连带队的杨洁,都自认没有“云南四王”的本领,甘
拜下风。这时,我们看到云南四王的种种部署,我真是感动极了,还来不及说什么,我新收
的干儿子扬扬又献上一束鲜花,对我说:“干妈!希望你永远快乐!”
能不快乐吗?在这么多好友的爱和包围下,一时间,我情绪激动,久久不能言语。鑫涛
本不善于言辞,更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在小王安排下,全体“疯疯癫癫旅游团”合影留
念。那餐晚餐,在大家的嘻嘻哈哈中开始,又在嘻嘻哈哈中结束。因为有“结婚纪念”这种
日子,又因为大家一路的结伴谈心,到这个时候,都已不分你我,皆成莫逆。吃完了饭,我
看看天色,问小张:“还有多久会天黑?”“云南白天特别长,要到晚上九占多天才会
黑!”
我看看表,不到八点钟,我跳起来说:
“有没有人要陪我‘夜访石林’?”
“哇?”杨洁大叫:“我真服了你!在北京时闹着要‘夜访长城’,现在要‘夜访石
林’,你怎么对‘夜访’这么有兴趣?”剪不断的乡愁35/42
“我就是喜欢‘夜访’呀!”我说:“想想看,石林巨石林,在月光下必然另有一番气
象!何况,我们昨天还没把石林游完,还有什么一线天、地下石林……都没去!”
“你要去夜方石林,我们云南四王全体奉陪!”邬湘说,一面就招兵买马起来:“要去
的和我们一起去,不要去的回房间聊天!”
当下,承赉、小王都说去。初霞不去,拉着杨洁、李惠扬扬留下作陪。于是,我们一行
八人,再探石林。
这时的石林,已经没有游人了。我们在小张的领导下,进入静悄悄的,巍然耸立的,暗
影憧憧的石林,天还没有全黑,暮色中,石林别有一番神秘的风味。我们走上走下,迂回深
入,去看了令人惊心的一线天,又去看了许多昨天没去的地方。我越走精神越好,兴致勃
勃。虽然许多石路,都险象环生,我在小张扶持下,也都安然渡过。这样走了一段,小张偶
然抬头,忽然驻足停住,仰头细看,用手指着峭壁,失声大叫起来:“看,石莲花!”我们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赫然发现两朵白色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亭亭玉立地并立在峭壁之
上。那花朵的轻柔,峭壁的刚硬,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不知怎的,那花朵这样茁生于石壁
之上,竟令人产生出一种感动的情绪。邬湘忍不住,就欢呼着说:“我来石林这么多次了。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石莲!”
“我也是第一次呀!”小冯跟着叫。
“连我都是第一次看到呀!”小张也叫,“以前,我只听说过,石林的峭壁上会开一种
像莲花一样的花,因为开在石头上,所以叫作石莲!可是我却从来也没见到过!据说,石莲
是祥瑞之兆,看到石莲的人,会得到幸运!”
“对!”小冯也说:“看到石莲的人,会得到幸运!”
一时间,云南四王,和承赉、小王都向我道谢:
“如果没有你闹着要‘夜访石林’我们怎么看得到这种稀世名花?以后,我们的幸运,
都是你带来的!”
“啊呀!”小冯仰着头,看看石莲,又低头看看我和鑫涛,一拍大腿说:“这真是太巧
了!太巧了!今天是你们两个的结婚纪念日,你们偏要‘夜访石林’,这石莲花是早不开,
晚不开,偏偏这个时间开!开花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不是一朵,不是三朵,又偏偏是两
朵!”小冯这人,真是“舌粲莲花”,我早就说,他会把石林说得活过来,岂不是!真有两
朵莲花活过来。他拍着我们的肩,继续说:“这两朵难得一见的石莲花,是苍天给你们两个
最大的祝福吧!”
他说得实在太好了,我和鑫涛,不禁肃然。仰头凝视着两朵石莲,我们也被这大自然的
神奇,深深地震慑着,也深深地感动着。别提那天晚上回到旅馆,大家怎样绘声绘色地向初
霞、杨洁、李蕙等,述说“石莲花”的故事了。如果不是夜色已深,石林已经伸手不见五
指,初霞等一定会跟着去一探究竟。最后,“石莲”被大家(尤其是云南四王和小王)说得
如此伟大和奇妙,又是祥瑞之兆,又是稀世奇花,看到的人还有“幸运”。初霞、杨洁、李
惠、扬扬都决定,“石莲”不看,尚且罢了,错失“幸运”,未免可惜!所以,明天行程的
第一站,本来是乃古石林,如今,大家决议,先去“晨访石莲花”!二十九、人回北京去,
客自故乡来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去“晨访石莲花”。
两枝石莲,经过一夜雨露的滋润,在早晨的阳光中,显得精神饱满,风姿绰约。昨晚,
因为时间太暗和光线不足的关系,小王和鑫涛这两个爱摄影的人,都不无法拍摄石莲的倩
影。今晨重访石莲,这两人正中下怀,拿着摄影机,左拍一张,右拍一张。小王为了想取得
一张近景。还爬到石壁上去拍,口口声声说,这张摄影会让许多人大开眼界。因为,这石莲
花实在难能可贵,即使是撒尼族人,生在此地,长在此地,也没有几个见到过石莲花。
杨洁、初霞,李惠本以为我们在编故事骗她们,现在真正看到了石莲,不禁个个称奇,
人人惊叹。那两朵石莲,在我们的瞻仰和赞美下,似乎越来越有精神了。小王说:他恨不得
留宁在这儿,拍下一系列的“石莲绽放”过程。可是不行,他还要帮我们开车呢!
终于,我们必须告别石莲花了,太阳都升到头顶上来了。大家对石莲作最后的礼赞,才
依依不舍地走出了石林。上了车子。大家的话题还围着石莲花转。我们的石林之行,也因为
这两朵石莲花,而更加丰富,更加生色了。
然后,我们动身去乃古石林。
乃古石林是一般游客不太游玩的地方,因为它距离石林还有一段路程,游过石林再游乃
古石林就太累了。我们因“晨访石莲花”的关系,已经占去太多的时间,大家一致决定,不
要深入乃古石林,浅尝即可。
车子停下,大家下车,只见一片黑色巨岩,绵亘不断地耸立着,一丛一丛的,忽聚忽
散,大约有几百几千丛。大家看得心惊不已。邬湘解释看说:
“路南石林是在石头脚下玩,偶然爬到峰顶上去。这乃古石林正相反,是一直在峰顶上
绕,偶然才降到峰底下去玩。”
初霞一听,宣称她只要“遥望”这乃古石林即可,杨洁、扬扬陪她。鑫涛急于猎影,这
乃古石林和路南石林不同,岩石呈黑色,不像路南石林呈灰白色。对鑫涛来说,每块石头,
无论近景、远景、特写……都是摄影的好题材。小王见鑫涛如此有劲,也跟着鑫涛到处拍个
不停。
小张自从带我上了小象峰,就认定我是我们这群人中唯一可训练之人,所以,拉着我的
手就说:
“我们不往里面走,。但是这第一个峰顶,一定要走上去,走上去之后,才看得到全部
的乃古石林。”
我、小张、承赉、邬湘、李惠、小冯都开始往上爬。乖乖,这第一个峰顶大约有几十层
楼那么高。我们从石缝中向上攀爬,当然又是“手脚并用”。一路翻石越岭,层层叠叠,终
于,我们攀上了峰顶。峰顶上,山风凛冽,我一上去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只觉得一股寒风
砭骨而来,头发衣袂,都随风飞舞。我昨天晚上,已经有点感冒,李惠、邬湘、初霞纷纷给
我灵丹妙药,我照单全收,吃了一肚子药,今晨已经觉得好些了。现在,被这峰顶上的寒风
一吹,才顿感头晕脚软。但是,眼前的景致太壮观了,我却舍不得下山。
乃古石林,分散错落地遍布在一片大草原上,像几千盘西洋棋的棋子,东一堆,西一
堆。每一堆都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从峰顶看初霞、鑫涛等,像草原上散落的小蚂蚁。我们
从峰顶对他们挥手,他们也对我们挥手。我迎风伫立,四面环视,觉得自己是站在“天
边”,因为白云蓝天,就在我身边围绕。当下,和邬湘,小张、李惠合影一张,作为登乃古
石林的存证!因为山风太大,我“不欲”乘风归去,所以,停留未久,大家就结伴下山。下
得山来,我就开始唏哩呼噜,鼻塞声重,头晕脑胀起来。鑫涛责备我太逞能,初霞、邬湘、
李惠又给我递药递水,我一一服下。
这样,等我们回到昆明,我就开始生病了。
第二天,本来要去龙门玩的,因为我体力不支而取消。金龙饭店的罗经理非常殷勤,知
道我生病了,一早就为我请了医生来。一量体温,发烧了。我这人一向不大生病,可是,只
要一生病,就会连小感冒都变得来势汹汹。上次去埃及旅行,归程中,高烧到三十九度多,
在飞机上,一路用冰枕枕到台北,最后还是送医院吊点滴才痊愈。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
一发烧,我就乖乖地吃药打针。医生很和蔼,打了两针之外,留下一大堆药,声称晚上还要
来诊视。
其实,我会病倒,完全因为自从抵北京,一个多月来,每天节目紧凑,我又很容易情绪
激动,几乎夜夜失眠。过度劳累再加上睡眠不足,和这两天的石林之游,玩得太“疯”了。
又上峰顶,又入古洞,难免受了些凉。如今,所有的劳累全向我算起总帐来了!真不该生病
的,还有好多地方没玩呢!我心里急得不得了。而邬湘和小冯比我更急,因为去一趟大理并
不简单,他们已经一关一关帮我们打点好了,旅馆,吃饭都已作安排。如果我们要改期,必
定会牵一发动全身。所以,邬湘、小张不停地来我房中探视,各种治感冒的偏方特效药都一
一涌到。到了下午,我虽然依旧软弱,烧已退了,就下定决心,不论怎样不改行程,明日动
身去大理!邬湘说:
“如果你明天还不舒服,我们就在车上给你准备一张床,你一路睡到大理去!”“哪有
那么娇弱了?”我振作精神,嚷嚷着说,“只要一看到大理的风、花、雪、月,和什么三方
一照壁,四合五天井,我相信我会百病俱除!”“还有大理古城呢!还有蝴蝶泉呢!还有洱
海呢!还有崇圣寺的三塔呢……”邬湘一件件报出大理名胜,我已迫不及待地接口:“就这
么办!明天动身去大理!”
一切决定了,我遵守大家的命令,在旅馆房间中养病。此时,杨洁和扬扬,却决定不去
大理,要打道回北京了。我一听,急急地叫了出来:“你不是说,你们母子要一路陪我到底
的吗?怎么中途撒退呢?”杨洁慌忙说:“你感冒,我有治感冒的好办法,我帮你按摩,以
前我的球员感冒,我帮她们一按摩就好!”
说着,杨洁就用她那巨灵之掌,帮我按摩起来,一面按摩,一面才委婉地对我解释:云
南地处高原,空气比较稀薄,她的心脏不太好,自来昆明,就有些不太适应。而扬扬那一
跤,虽然没伤筋动骨,但是,从此对爬高下低,都心有余悸,所以母子俩都想回北京休养休
养。这样一说,我好生不安,而且,立刻就充满了离愁别绪。杨洁见我满脸黯然,又嘻嘻哈
哈地接口:“本来对你们四个太不放心呀!不知道你们这么任性,会不会迷路到蒙古去!所
以赶来照顾你们呀!现在一看,这云南四王神通广大,把你们交给他们,百无一失!再说,
这昆明已经是最后一站,我也不怕你们迷路到蒙古去了!”说着,她又大吼一声:“邬
湘!”“有!”“你们大王、二王、三王、四王给我负责,要把他们护送上去香港的飞机
啊!”“没问题!”邬湘应着。剪不断的乡愁36/42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拉住扬扬的手,叮嘱又叮嘱,关于他头上的摔伤,我又帮他编
了一套谎话去骗大齐。(大齐,请原谅!)然后,和他们母子珍重握别。李惠也想回成都,
我一听,笑容全没了。李惠慌忙说:
“我不走!我不走!我陪你去大理!不要难过吧!”
不难过是不可能的!这一个多月来,杨洁、扬扬和我已不止是普通的友谊了。扬扬是我
的干儿子,杨洁却像我的守护神。此时一别,又不知道何时再聚?还是那句老话:“不知来
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好不容易,心酸酸地话别了杨洁母子。我躺在沙发上休息,心里浮漾着离愁别绪,感冒
似乎又加剧了。就在这时候,初霞从她房间里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里来:
“我告诉你!”她喊着说:“欧阳来了!”“什么?”我吓了一跳,完全弄不清楚状
况,“什么欧阳?你说欧阳常林吗?”“是!他接到我们的电报,就从湖南坐了两天两夜的
火车,赶到昆明来了!”我的天!怎有这种事?我急忙问:
“他已经到昆明了吗?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他现在就在我的房间里呀!他听说你生病了,不敢去打扰你,所以就到我们房间
里来了!”
啊呀!这湖南骡子,难道还没有放弃对我作“电视采访”吗?怎么可能为了采访一个
人,跑上几千里路呢!这大陆的记者,我实在服了。其实,是对欧阳常林这个人服人。当
下,我和鑫涛研究了一下,别人远迢迢从湖南连夜赶来,我无论如何要见的。鑫涛就去敲初
霞的房门,把这位“湖南骡子”给请了过来。欧阳一见到我,就跺脚说:
“你怎么生病了呢?”“没关系,”我说,“只是一点小感冒!倒是你,为什么要来昆
明呢?这么远的路,你来做什么呢?”
“你不去桂林,我就只好来昆明!”他满面诚恳,却十分执拗地说:“我说过还要采访
人的!所以,一接到电报,我就去买飞机票,飞机票全订完了,我只好买火车票到贵阳,因
为没位子,是一路站到贵阳的!到了贵阳,还是买不到飞机票,我又只有坐火车,一路站到
昆明!”他咧着嘴笑了笑。“就看在这两天两夜的跋涉上,请你允许我,从现在到你们离开
昆明回香港,让我一路采访你!”
我惊讶地瞪着他,怎么?大陆记者流行“一路采访”?那怎么行?我还要去大理呢!怎
能带个记者同行呢!我急了,鑫涛也急了。鑫涛立刻对他说:
“我们明天就去大理!要在大理住三天呢!”
“我也去大理!”湖南骡子说。
“你听我说,欧阳。”我坦白地看着他。“到大理,是云南的朋支为我们安排的,我实
在不方便带着你同行。这次在云南,我拒绝了云南记者的采访,朋友们把我照顾得很周到,
始终没让记者来见我。现在,我却弄了个湖南记者来,不是让我难以向云南朋友交待吗?”
“我了解你的困难,我绝不会增加你的负担!”欧阳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你明天
去大理,是不是往洱海宾馆?”
“怎样呢?”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明晚在洱海宾馆等你!”他说,“你不要管我,我自己去!”“拜托你!”我叫了
起来:“从昆明到大理,要整整一天的行程,有四百多里路呀!”
“小事情,”他说:“我还从长沙到了昆明呢!”
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人呢?我看着他,决意打消他去大理的念头。“我跟你说,欧
阳,”我平心静气地说,“你不要去大理了,既然来了昆明,你就去石林啦,西山啦,大观
楼啦……各处走走,在昆明等我回来,我答应你,从大理回来以后,让你做一段电视采
访!”“你答应?”他眼睛闪亮地说。“一定吗?”“有条件的。”我说,“第一,你不要
去大理!第二,要等我的病好了以后。你是我的同乡,你也不愿意我满面病容上电视吧?”
他忙不迭地点点头说:
“当然,除非你精神很好,否则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请你不要去大理!”
欧阳笑得好无奈,沉吟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时间,我心有不忍,真不知
道拿他怎么办才好。对于他居然会第二度从湖南赶来见我,心里实在很感动。对于我不能带
他去大理,也非常歉然。我知道,这个热爱他自己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的年轻人,
实在无法理解,我怎会在我的大陆行中,跳掉了湖南这省。尽管我跟他解释过很多次,我想
他依然不解。事实上,自从在沙市和欧阳分手后,我对自己不回故乡的心态已经又自我分析
过许多次。这时,我终于极够很坦然地说出来了:
“欧阳,”我说:“你将来要见诸文字,写你所认识的我。你最不能谅解我的一件事,
是我居然没有回湖南,或者,我很多的同乡都不能谅解这一点。”
“现在,我已经谅解了,”欧阳认真地说:“你的乡愁,在整个大陆上!”我点点头,
深思了片刻。
“这确实是理由之一。但是,我不回湖南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敢’回湖南!”“不
敢?!”欧阳困惑地望着我。
“是的,坦白告诉你,我不敢!”我深深吸了口气。“湖南有太多我童年的记忆,我记
得祖父怎么抱我在兰芝堂的花园里玩。记得我曾经念过的小学叫刚直小学。记得祖父在乡下
的房子叫新屋。记得祖父过八十大寿,兰芝堂中唱了三天三夜戏,流水席终宵不断。我离开
大陆已经三十九年,还是第一次回大陆,我希望在我的大陆行里,装满了欢乐愉快的事情,
如果回湖南,我一定会伤心的!祖父的坟,不知道修造得如何?兰芝堂,经过了三十九年的
沧桑,一定面目全非!如果我回湖南,面对的是死亡和残破,我会受不了!所以,这次回大
陆以前,我和鑫涛相约,他不回他的故乡,我也不回我的故乡,免得让无限的伤感和哀思,
来破坏了我们这趟太重要的旅程!”欧阳凝视着我,他总算有些了解了。然后,他问:
“你这次不回故乡,有没有遗憾呢?”
“当然有!”我真切地说:“无论如何,我该去祖父坟上,磕一个头的!但是,我想,
我祖父在天之灵,一定能谅解我不回去的心态,他不会生气的。好在,以后可以再来了。明
年,我才‘敢’回去。明年,我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不管家园怎样,我都可以面对
了。”
欧阳深思地看着我,沉默良久。一时间,房间静悄悄,我们都各有所思。我面对这个为
我奔波了数千里的故乡来人,心中因感动而浮漾起一股难解的哀愁。还有很多话想告诉他,
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深刻地体会到,欧阳这个人,已代表了我的故乡,对我构成了一种“呼
唤”。而我的“乡愁”,尽管已经踩过长城,航过长江,走过四川,来到云南……却仍然是
“剪不断,理还乱”!剪不断的乡愁37/42
三十、出发去大理
昆明到大理,一共约四百公里。这条公路,也就是抗战时期著名的“滇缅公路”。据说
路况非常好,大约车行六、七小时就可以到。我因为上次从大足到成都,真被那条公路吓坏
了,所以,这次问得清清楚楚,这才上车出发。
这趟大理行,云南四王中,有二王都无法随行,只有大王邬湘和四王老鲁陪我们去,还
有大理的一位导游小钟,他负责安排在大理的整个游程。随车去大理的,还有位张老师,他
是白族人,是小王的摄影老师,谈吐不俗。一路上大家谈大理,谈少数民族,谈云南的
“怪”风俗,谈傣族、苗族、白族、彝族的节庆和祭日……这样谈谈说说,沿途倒也不寂
寞。
车行未久,鑫涛已酣然入梦。此君的“睡觉”本领,和我的“失眠”本领,同样高强。
大家都羡慕鑫涛能随时入梦,取得足够的休息。承赉更是称羡不已。他一直记得上次从大足
到成都,他紧紧张张陪司机聊天,鑫涛却睡了一路。我抱怨地说:“这还好呢!我最气的,
就是每次我要和他聊天,他就睡着了!”“嗬!”邬湘叫了起来,“这个我有经验!我们家
小冯每次上完班,就要睡觉,他越要睡,我就越想聊天,所以我发明了一种方法,治疗他的
睡眠症!”
“什么方法!快告诉我!让我来学习一番!”我的精神全来了。“第一,”邬湘说,
“不许他靠在任何东西上,要让他身子坐正;第二,当他还是打瞌睡时,就在他嘴里塞一块
糖,他要吃糖,就没办法睡觉了!”
邬湘的“妙方”才说出来,全车哄然大笑,纷纷发表意见,都认为此方有些“虐待”性
质。后来询诸小冯,小冯又跺脚又叹气又皱眉地说:“哎啊!当你困得要死,坐都坐不稳的
时候,嘴里忽然塞进来一个东西,那滋味真是说有多难过,就有多难过!你们各位女士,千
万别学啊!”
小冯的声明,当然又引起我们的一阵大笑。但是,那天,在去大理途中,小冯不在场,
我们只能猜测小冯的反应。邬湘又继续说:“还有,第三……”“怎么还有第三呢?”李惠
问。李惠爱笑,早已笑得前俯后仰。“当然有第三,”邬湘说:“他一块糖吃完,可能又睡
着了,这时就要再给他一块糖!”
我看看身边的鑫涛这乃她只要“遥望”,我们这样又说又笑,他依然睡他的,而且,在
打鼾呢!我马上问:
“各位身边,有哪一位带了糖?”
大家七手八脚,真的找糖给我,初霞找不到糖,直问邬湘:“密饯行不行?牛肉干行不
行?”
李惠问得更妙:“汽水行不行?”就当我手中拿了许多食品的时候,鑫涛忽然从座位里
“弹”了起来,睁开眼睛,大声说:
“不可以在我嘴里塞东西!这云南人的野蛮方法,绝不能学!”“什么!”我大叫:
“你睡着了,怎么还知道在说什么?太坏了!居然敢装睡!”“我只有一个眼睛和一个耳朵
睡着!另一个眼睛和另一个耳朵在注意你们,果然,差点被你们陷害了!”
全车嘻嘻哈哈,大笑不已。连司机小王、张老师、小钟都笑不可仰。在车上聊天,固然
是一大乐事,但是,这趟旅程,却并不轻松。公路的路况比想象中差多了,无论如何,这是
条山路,迂回曲折,而且,车辆很多,常常塞车。再加上小王开得小心翼翼,车行速度很
慢,开到下午三点,才走了一八五公里,到中途站楚雄,大家下车吃午餐,上厕所。
从楚雄到下关,还有两百多公里。我吃了一肚子的感冒药,这时只觉得昏昏沉沉。感觉
上,这大理好遥远,行行重行行,一直驶不到。大家都开始困顿起来,谈笑的兴致也没有
了。虽然小钟努力介绍大理风光,和各种传说故事,大家仍然越来越疲倦。渐渐的,灯火黄
昏,夜色已临,而大理,仍然遥不可及。当我们终于驶达下关的洱海宾馆时,已经是晚上九
点三十分了。人人疲惫不堪。我下车时,往外一看,只见宾馆前,有好多人在等候着我们。
其中一个年轻人,跑前跑后的招呼着,大声嚷着:“来啦!不啦!总算来啦!大家都在担
心,怕路上出了事呢!”承赉伸头一看,回头就对我说:
“我就猜到他会在这里!那个人是欧阳呀!”
“哇呀!”初霞脱口惊呼,“跟他说了不要来,不要来,他怎么还是来了!”正说着,
欧阳已经冲上车来,一语不发地帮我们搬行李(我们这些箱箱袋袋,对他来说已经太熟悉
了)。我瞪着他,他肩上扛着,手里拎着,一面下车,一面对我说:
“我早上五点就搭公路局车子出发,下午六点就站在这宾馆门前等你们,已经等了快四
小时了!”
我瞪大眼睛,真不知道是不是该发脾气,怎么有这么固执的人呢?他说完,就扛着行
李,走进宾馆了。我们下车一看,原来大理的副州长吴怀愉夫妇,已经久候着我们,他们预
备了晚宴给我们接风,为了等我们,大家都还没吃晚饭呢!
实在让我太不安了。副州长夫妇,亲自把我们送进房间,要我们先梳洗一下再吃晚饭。
我虽不饿,在如此盛情下,不免感动。匆匆整装,大家去餐厅吃饭,初霞拍着我的肩,带着
点激动地说:“你可不许怪欧阳了,我已经要他来一起吃晚餐,明天起,我们带着他走,车
子那么空,又不多他一个!”
“是啊!”承赉接口:“人家这样翻山越岭,你再拒绝别人,就太不近人情了!”我还
来不及说什么,乌湘了解地对我一笑。“别说你,我都被他感动了,就这么决定,从明天
起,让他随车采访吧!”就这样,欧阳又加入了我们的大理之行。
那晚,吴怀愉夫妇,盛宴款待,我们又吃了大理白族人的山珍海味。洱海的鱼,十分有
名,一道著名的:“砂锅鱼头”,里面有二十五种左料,味道鲜美,鑫涛吃得津津有味。
宴会吃完,已经深夜十二点了。我自从走进洱海宾馆,就非常兴奋,因为,这洱海宾
馆,是地道的“白族建筑”,它的门楼,高高叠起,上面全是雕塑,特别极了。而我一直好
奇不已的“三方一照壁”,也灯烛辉煌地呈现在我眼前。踏着夜色,我环绕着三方一壁走了
一圈。原来三方是三边厢房,照壁是一片好大好大的白墙,墙上有屋瓦和飞檐,檐下有四方
形的雕花,雕花一直绕着白墙的四周,别致极了。这墙竖在正房的前面,据说是吉祥之墙。
夜色里欣赏了白族建筑,回到房间时已凌晨一点钟了,这才感到鼻塞重重,头晕眼花,
往床上一躺,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小钟传话上来,明天早上八时出发,上船游洱
海,我闻之色变。鑫涛跳起来就去找小钟、邬湘商量,回来对我笑嘻嘻地说:“明天不上
船,坐车游大理,你可以好好睡一觉,我们九点半才出发!”我这才放了心。鼻子里唏哩呼
噜,感冒有增无减。(幸好我们从香港带了大批小包化妆纸,我一场感冒,已把自备的全部
用完,如今是初霞供应。初霞的行囊,如同百宝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鑫涛一面给我
递化妆纸,一面笑着告诉我说:“这下关是出名的不是风吗?可是今晚一点风都没有,小钟
他们说:风城的风,因为‘琼瑶老师’来而收敛了。”
我擤着鼻子,睁大眼睛说:
“乱讲!明明好大的风啊!”
“是吗?怎么我没感觉到?”
“你被吹得最凶,还感觉不到!真是麻木不仁!”
“哦?”鑫涛愕然的。“是我的‘伤风’啊!”我大叫着说。
鑫涛不禁大笑起来了。剪不断的乡愁38/42
三十一、风情万种的“大理”
早上九时半出发,先参观了大理博物馆,然后就去了洱海公园。洱海公园在洱海的南
端,离下关只有两公里。这个公园,是我参观过的公园中最特殊的。在洱海海边,耸立着一
个白色石雕,是个白族少女和双鱼的雕像,造形极美。这雕像一面向海,一面向山,向山的
那面有几千几百级石阶,巍巍然直上山巅。我们开始爬石阶,这一爬,就爬到了“息龙山”
的山顶。到了上面,才发现山上青松苍翠,繁花似锦,而小桥流水,楼台庭阁,都掩映在花
丛翠竹中。
息龙山,在唐代,是南诏王的鹿苑。现在,鹿群早就没有了,树木依然葱茏。站在亭台
顶端,凭栏远眺,苍山十九峰,峰峰相连,绵延不断。洱海一片浩瀚,波平如镜。看洱海躺
在苍山脚下,别有一种幽然的境界。巍峨的是苍山,柔媚的是洱海。这才知道,天地万物,
自然有它配合的巧妙。
逛完了洱海公园,我们一行人就到了大理古城。这时候,天气开始转凉,云层堆积,天
空飘起毛毛雨来了。我们踏着雨雾,走进那大理古城的城门楼。这城门楼颜色华丽,是个三
层的建筑,每层屋檐下,都有白族建筑中的特色——雕花。进入城门,就是一条古老的街
道,街上行人稀少;街边,是许多小商店,贩卖白族蜡染布所做的衣服。原来,在台湾也流
行一时的蜡染,是来自云南的边陲。因为雨下大了,天气更凉了,我怕再受凉,买了件蜡染
布的小背心。
古城只有那么短短的一条街,在文物保护制度下,维持着古老的风貌。确实,那小楼,
古街、屋檐、翘角,处处充满了古趣。可惜,再走下去,新的建筑就纷纷出现,把原有的古
拙给逐渐吞没了。午餐后,大家按原订计划,去一个最典型的白族村落参观。照小钟的意
思,我们可以随便“深入”任保一个家庭,和他们谈谈他们的风俗习惯,生活情形。这构想
倒也不错,我来大陆已经快四十天,还没有“深入”过任何家庭。我看到的只是山啊水啊,
楼啊台啊,古道或名胜啊。没想到现在要去“深入”白族的家庭。但是,车到白族村,雨势
正大,白族人都躲在屋内,整个街道冷清清。我看着那雨点哗哗啦啦,自己的鼻子就更加唏
哩呼噜,再看看那些白族人个个关门闭户的,对于要冒雨去访问白族人,兴趣实在不高。可
爱的邬湘,此时“当机立断”地说:“我看,白族人也不必去访问了,回程时把张老师弄到
车上来,要问什么问什么。现在,我们就去蝴蝶泉吧!”
她这样一说,满车子欢呼,原来大家都不想去打扰这个宁静的小村落,于是,车子加足
马力,驶出白族村,直放蝴蝶泉。蝴蝶泉有个故事,相传有一对白族青年男女相爱,却被当
时的白王所阻扰,最后这对男女双双投潭而死,化为蝴蝶,这故事和梁山伯祝英台类似。古
往今来,从边疆到内地,这一类的爱情故事永远在流传。
蝴蝶泉除了故事以外,还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奇景。据说,在这泓潭水(是活水,故名
“泉”)的上方,有一棵大树,枝桠伸在水面上端,每年农历四月十五日为蝴蝶会,从那一
天开始,四面八方的彩蝶纷纷飞来,一只咬住一只的尾巴,从树上悬挂下来,成为一串串的
“蝴蝶串”,当最后一只串上去,碰到水面时,成串的蝴蝶就一飞而散,片刻后,又重新聚
扰,再串连下去。这种现象,许多生物学家都研究不出原因所在。而蝴蝶泉的名声,也远播
中外,每年农历四月十五,慕名来参观的人,人山人海。因为邬湘看过蝴蝶串,所以,我们
大家对这蝴蝶串好奇极了。可是,据说,最近因为生态环境改变的关系,蝴蝶串的奇观,已
很少看到了。但是,我们仍然兴致勃勃地到了蝴蝶泉。“说不定蝴蝶会因为我们是远客,而
为我们特别表演一场呢!”我说。车子到了蝴蝶泉,雨居然停了。好现象!我们大家下了
车,鑫涛、小王忙不迭地带着他们的照相机,要拍“蝴蝶串”。雨后新晴,蝴蝶泉等于是个
大公园,园内绿树成荫,繁花如锦。花和叶上都湿润润的点缀着雨珠,相当美丽。但是,大
家也来不及欣赏花,直奔潭水之处,潭水清澈见底,大树也枝桠横生,只是不见蝴蝶,更遑
论“蝴蝶成串”了。
大家等了半天,也不见蝴蝶飞来,邬湘算算日子,距离蝴蝶会还有半个月。这些蝴蝶,
居然不肯提前表演,实在不够意思。我在园内东逛西逛,忽然发现一大片的曼陀罗花,花朵
又白又大,开得茂盛极了。我就惊呼了起来。
“曼陀罗!好漂亮的曼陀罗!”
大家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兴奋,只有鑫涛明白。原来,我在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
部》中,看到过他所描写的大理国。这大理国中除了出现许多武功异人之外,还盛产一种曼
陀罗花。据金庸说,这是大理国国花。此花还有许多功用,不去细述。我看完小说,对曼陀
罗就很好奇,后来我拜师学工笔花卉,曾要求老师教我画曼陀罗花。此花结构非常奇怪,花
瓣成长筒状,扭曲而成五角形,弧度飘逸。我虽然爱极了这个花形,却画来画去画不像。最
后,和鑫涛开车入深山,遍访曼陀罗花。台湾的曼陀罗,都又瘦又小,实在并不好看,看后
非常失望。此时,我忽然见到真正开在大理国的曼陀罗,发现它“风姿绰约,飘然出尘”,
真是“其奈风流端庄外,更有那,动人心处!”我就忍不住要大呼小叫了。
鑫涛急忙给曼陀罗摄影。小王在这一路上,已和鑫涛结为知己,他们会为了树上一只老
鹰,墙头伸出来的仙人掌,鞋贩的一车绣花鞋,白族妇女背孩子的背兜……全都停车摄影一
番。此时,小王见鑫涛疯狂拍摄曼陀罗,不明就里,也跑来猛拍一番,一面拍,一面问我:
“这个花有什么特别?为什么要拍它?”
“这是大理国国花,”我认真地说,“它的名字叫曼陀曼,我走遍了全世界,没看过这
么美的曼陀罗花!”
我这样一说,小王也不管底片价格,就跟着鑫涛,疯狂地拍摄曼陀罗。蝴蝶泉,虽然没
看到蝴蝶成串,却意外地看到曼陀罗花,对我来说,也满心欢喜。欧阳跟着我们一路跑,随
时随地为大家服务。他那么希望我“不虚此行”,看到天下雨,他就叹气,看到蝴蝶不来,
他也惋惜。这时,我笑着对他说:
“你看!路不会白走的!没有蝴蝶串,就有曼陀罗!所以,我总能自得其乐!”欧阳见
我笑,也就笑了。
离开了蝴蝶泉,大家又上车去了崇圣寺的三塔,这三座白塔以中间一座为主,共有十六
层。两边两座,十分奇怪,会略略向中间的那座倾斜。三塔如巨笔般插在苍山兰峰下。游完
了三白塔,我们就驱车去喜洲镇,今晚,预备住在喜洲镇的一个田庄里,明天去游洱海。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可是当车子进入喜洲镇,曲曲折折,在狭窄的小巷中东弯西拐,终
于到了那座好大好大的田庄时,一切又出了意外。原来,这座田庄是以前一个大户人家的,
现在已捐出来作为宾馆,是一座典型的“白族建筑”。当我走进去,一见那四周镶着花边的
大照壁,就惊喜莫名。再走到楼上,看着那四合院中的天井。楼上四周都有回廊,回廊上全
有栏杆,栏杆上全雕着花,真是“雕栏玉砌”。我正惊讶着,小钟已带着我从前面一进,绕
到后面一进,我绕过去一看,又是一重四合院,同样有回廊有栏杆有雕花,小钟说:
“这就叫‘走马转阁楼’”!
我恍然大悟,这阁楼可以有好几进,像走马灯般右转出一进,右转出一进,实在奇妙。
我正站在那走廊上东张西望时,欧阳又肩膀扛着,双手拎着我们四个人的行李,气喘吁吁地
走过来喊:“你们住那一间房?”这一问才提醒了我们,仔细一研究,这田庄前进后进,楼
上楼下,大概有几十间房间,居然一个客人也没有。推开一扇房门进去,但见桌上灰尘堆
积,房中蚊子乱飞,而床上并无蚊帐。周周静悄悄的,岑寂得可以听到风声如诉,我悄声问
鑫涛:“这房子不知道有多久没人住了?”
古老的房子,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门窗推处,低低呻吟。雕花的窗,雕花的门,好美
丽的房子。都美丽得让人荡气回扬,似乎每扇窗里都有故事,每扇门里也都有故事,不知若
干年前,曾住过怎样的白族美女?
我们都呆住了,欧阳扛着行李不知如何是好。邬湘叫他先把行李放在回廊上,她和小钟
忙着去找负责人。负责人还没找到,邬湘又“当机立断”,说:
“我看,这个喜洲田庄,大家参观参观就够了,我们今晚还是回到洱海宾馆去住,你们
的意思如何?”
这一说,大家又一呼百应,欢声雷动。说真的,大家对于要住在如此空阔的大房子里,
都有些心中忐忑。初霞有洁癖,对于灰尘蚊蚋,更是满脸怯意。这样一来,欧阳又忙了。赶
快再把我们那些箱箱囊囊搬回到车子上去。一番忙碌之后,邬湘说:“既然已到了喜洲,就
应该去海边看看!这里是个渔村,本来明天要从这儿出海的!”
于是,大家就来到了“海滨”。其实,洱海只是个湖,不是海,云南人把所有的湖泊,
都叫“海子”,把所有的平原,都叫“坝子”。这洱海海滨,因为不是真的海滨,岸上绿草
如茵,有几匹马,还有几匹驴子,在草地上悠哉游哉地吃草。有几条渔船,泊在岸边。而水
中,许多人在一艘艘小渔船上,静静地垂钓。水里,还有一丛丛的水草,伸出水面,迎风摇
曳。整个海滨,安详宁静,像一幅画。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有个大发现。
在岸边的石头堆里,有四只小鹈鹕,正在那儿伸长了脖子,呱呱不已地啼叫着。鹈鹕,
当地的渔民叫它“鱼鹰”。它们会帮渔民们捕鱼,叼了鱼,把鱼装在颔下的皮囊里,再吐出
来。所以,渔民们都饲养鹈鹕。现在,我在岸边看到的四只鹈鹕,体型都和鸭子差不多大,
黑色的羽毛,灰色的嘴,嘴下有黄色的皮囊。它们挤在一块儿,既不飞走,也不避人。
我生性喜欢小动物。一见到鹈鹕,就兴奋不已。我奔过去,和四只鹈鹕玩了起来。鹈鹕
看到我伸手过去,以为有东西可以吃了,四只鹈鹕,只只伸长了脖子,张开了大嘴,开始吃
我的手指头。我急忙四面找寻,想找一点鱼来喂它们。旁边有渔船,渔民们说不是捕鱼季,
没有出去捕鱼。有渔船而没有鱼,真奇怪!我又四面找寻,李蕙问我找什么,我说:
剪不断的乡愁39/42
“找它们的母亲呀!总应该有只母鸟呢!或者母鸟去捕鱼来喂它们了!”等了半天,不
见母鸟来。小鹈鹕猛啃我的手指,快把我的手指吃掉了。初霞、邬湘弄了些干粮来,小鹈鹕
不肯吃。欧阳又弄了几只虾米,挑嘴的小鹈鹕,居然连虾也不吃。而小王和鑫涛,却忙帮我
和小鹈鹕拍照。
我和小鹈鹕,玩得不亦乐乎。邬湘已经和渔民商量,让我们剩渔船出海,去洱海上“泛
舟”。渔民因为可以有意外收入,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就坐上那原始的木制渔船,船夫用
撑篙和浆,把船划了出去。
这样泛舟,也别出心裁。洱海的水,是我这一路上看到的最清澈的水,丝毫没有受到污
染。坐在渔船上,看苍山如画,绿水无波,似乎连时间都停止了。水里,有苍山的影子,有
白去的影子,有渔船的影子,有竹篙的影子,有我们的影子……此时此刻,真正远离尘嚣,
眼中心底,都只有一片宁静。在洱海上流连了一个小时,天色渐渐转暗,暮色里,寒风扑
面,颇带凉意。邬湘及时下令,应该弃舟就车,动身回洱海宾馆了。大家上了车,在夜色中
往下关开去。这时,小钟有点纳闷地提出了问题:“你们明天要到哪里去玩?”
原来,我们这一整天,时时在改变计划。把大量的名胜,几乎一天都看完了,最后,连
洱海泛舟,也用渔船取代了游艇,给“泛”过了。这一下,可把小钟给难倒了,除非把我们
带去游苍山,否则,就无处可去。但是,游苍山,就不是一两两天的事了,要十天半月才
行!此时,邬湘第三度“当机立断”,发言说:“明天就动身回昆明!反正大理该玩的地方
都玩过了,但是,昆明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像西山龙门、华亭寺、金殿、筑竹寺、黑龙
潭……好多地方都可以去!大家的意见如何?”
又是一呼百应。邬湘这三次“当机立断”,使我对她佩服不己。我们把她策封为大王,
实在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动身回昆明。大理,虽然只短短地停留了一天,但是,我对它的各
种特色,不论风景、民俗、建筑、古城、山水……以至于曼陀罗和小鹈鹕,都印象深刻!三
十二、最后两天的“乡愁”
真不敢相信,我的大陆行,已经只剩下最后两天了。回忆初抵北京的种种,一切情景,
恍如昨日。那时,对自己这趟长达四十天的旅程,还充满了不安和怯意。不知道自己是否能
坚持到底。没料到,转眼间,三十八天都匆匆而过!
这最后两天,我仍然过得非常忙碌。自从大理回到昆明,我的感冒,已变得相当严重。
所以,一大早就请了医生来打针开药。医生刚走,有人敲门,鑫涛打开房门一看,欧阳手捧
了好大好大的一束鲜花,站在门外。我走过去看了究竟,欧阳对着我就一躬到地。我惊愕极
了,因为,在大陆要买鲜花是件极其困难,也极其奢侈的事,大陆并不流行这个。我再仔细
定睛一看,不得了,整个柜台小姐,都忙着集了各种大小的花瓶,还在那儿插花呢!插了
花,就一瓶瓶往我房间里送。我愕然地瞪着欧阳说:
“你去什么地方买的花?怎么买了这么多?”
“我把人家整车的花都买下来了!”他说。
“哎呀!”我懊恼地喊着:“我后天就走了,这些花岂不可惜!你为什么要这样浪费
呢?”
“一点心意而已,祝你马上痊愈!”他说,把花束交给了我,转身就走。“不打扰你休
息,明天我再送花来!”
“欧阳!”我叫住了他,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放弃给我做录影访问,是不是?你看
看我,你认为我这副狼狈的样子,适合上电视吗?”他看了我一会儿。“你今天精神不好,
但是,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在你上飞机之前,我都不会放弃希望!”
这个湖南骡子,简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阳送花之后没多久,小王送来了一本照相簿。
哎呀!实在让人太感动了!小王一路开车,一路帮我们摄影,此时离别在即,他把我们
的照片,经过放大剪裁编辑,贴了一大本。首页就是我和鑫涛欢度结婚纪念日所摄,然后沿
途种种,从石林、石洞,乃古石林,都一一在目,最后一页,是一张放大的“石莲花”!
我们感动,初霞、承赉、李惠也感动,邬湘、小冯、小张、老鲁也感动。这“云南四
王”和我们朝夕相处,大家已经热得不分彼此,如今,就要面对分手的时刻,不知怎的,大
家就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叮咛。小张一再对我说:
“好遗憾,没有陪你上莲花峰!”
小张,你放心!我说:“我会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
“真的吗?真的吗?一言为定吗?”一时间,满屋子的云南人都追问我,好几只手伸给
我,要和我“握手为定”,我心中一酸,握紧了他们四个,我大声说:
“岂止石林!别忘了你们还要陪我去西双版纳!”
“岂止西双版纳!”小冯喊,“还有丽江呢!还有保山呢!还有腾冲呢!还有高黎贡山
和澜沧江呢……”
我慌忙阻止他们说下去。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云南有大好河山,有边陲古道,但是,我却是个湖南人
啊!”
真的,此时此刻,我已快飞离大陆,我却对我的故乡湖南,浮漾着满怀乡愁。从玻璃窗
望出去,云南的山峦,在雨雾中依稀可见(那天下着雨),湖南的山峦,却在何方?这时,
心中闪过的,都是古人的诗句:“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
人!”来人,从故乡来的人,是欧阳吧!那时我还不知道,另外还有个人,正风尘仆仆,夜
以继日,不眠不休地向我兼程赶来!这个消息,是那天晚上,初霞告诉我的。她冲进我房间
来,就激动得不得了地对我说:
“我告诉你一件事!欧阳刚刚在我房里,对我说,他来昆明的那一天,曾经和你谈过一
篇话,你说这次没有去祖父的坟前磕头,非常遗憾。又不知道家乡兰芝堂的状况,祖父的坟
修建得如何等等。所以,他当晚就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回湖南,让他的一个朋友,带着录影机
和工作人员,连夜开车去你湖南乡下,为你拍摄祖父的坟,和家乡的录影带,再要他的朋友
坐火车夜送来!现在,录影带已经拍到了,人也动身来昆明了,大概明天晚上会把录影带送
到你面前来,放给你看!”我目瞪口呆,半晌才说:
“不可能的!”“怎么不可能?”初霞问。
“他们电视台在长沙,我的老家在衡阳乡下,离衡阳还有好几十里,他们怎么可能在短
短四、五天内,从长沙到衡阳,从衡阳到渣江,再到兰芝堂和坟地去拍摄,还要把带子送到
昆明来!”“反正他们做到了!”初霞对我大声嚷着,接着,就清清喉咙说:“如果你再不
答应给欧阳做电视访问,我用推的、拉的、拖的、抱的……也要把你弄到摄影机前面去!”
她吸口气,瞪大眼睛:“我真的会这样做,不骗你!”
初霞激动,她以为我就不激动。事实上,这消息真的震撼了我!可能吗?可能有人为我
这样大费周章,来传递给我故乡的消息吗?再见到欧阳,我不敢追问什么,只是说:
“明天下午,我接受你的电视访问!”
欧阳眼睛一亮,立刻跑出去安排机器了。
所以,第二天,我们从西山龙门回来以后——对了,毕竟在离开昆明的最后一天里,去
了西山龙门,也在这最后一天,接受了欧阳的电视访问。
那天下午,欧阳从云南电视台,调来了一部一寸带的电视摄影机,在我房间里,架起机
器,打起灯光,来了摄影师和灯光师,大张旗鼓地为我录影。短短几句访问,却整整录了两
小时。当录影“终于”录完,我看着欧阳,不胜佩服地说:“你总算达到了目的!”
欧阳看了我一会儿。“你知道吗?”他说:“从去武汉第一次访问你,然后,上隆中,
溯长江,到沙市,回长沙,再来昆明,去大理……我这一路,足足走了四千里!”
我沉吟片刻,笑了。“不稀奇!”我说,“人家‘八千里路云和月’,你才走了一
半!”欧阳深思地看着我,带着莫测高深的表情,也笑了。
那晚,金龙饭店董事长为我饯别,“云南四王”全部列席,一餐饭吃到晚上十点多钟。
宴会结束后,我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欧阳带着个年轻人,拎着一大袋东西,站在我房门口
等我。“这是黄子林!”欧阳为我介绍:“他刚从你的家乡兰芝堂赶来!因为买不到飞机
票,他和我一样,在火车上站了两天两夜,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休息了!但是,他拍到了兰
芝堂,也拍到了你祖父的墓!”“真的吗?”我激动地看着黄子林。
“真的!”黄子林一口乡音,满脸恳切地说,“只是时间太紧张了,我来不及做剪接整
理的工作,可能会杂乱了一点!”
我注视着黄子林,我怎会在乎杂乱与不杂乱呢?黄子林,面貌清秀,温文尔雅,虽然风
尘仆仆,亲切的脸孔上却只有兴奋,没有疲倦。我急忙把他们两个让进房间。因为鑫涛还有
好多事要办,云南出版社的几位先生也来话别,金涛就把客人带到初霞房间去,让我和我的
两位同乡,一起看录影带。
欧阳借了一部录影机来,当他在弄机器的时候,我已经等不及,殷殷询问黄子林,有关
家乡的一切。以及他怎样去到兰芝堂的?是公路?还是铁路?黄子林说:
“从衡阳到渣江镇,是乘吉普车去的,路况非常坏,走得很慢,到了渣江县,再去兰芝
堂,还要步行四华里。你的祖父葬在猫形山,也要走路上去。”
“哦?”我愣愣地看着黄子林,原来还要步行啊!
欧阳把机器架好了,抬起头来,他对我微微一笑说:
“现在,我走的路,加上黄子林走的路,总有‘八千里路云和月’了吧!”真的,八千
里路云和月!我心存感动,默然无语。剪不断的乡愁40/42
然后,他们就放起录影带来了,一面放,黄子林在一边解释。我真惊奇极了,因为一上
来,拍的是衡阳市,然后转入一条街,进入一个小学校,黄子林说:
“这是你的母校,刚直小学!我们找了半天,还找到一块旧的牌子,上面有刚直小学的
名字!”
他拍了我念过的小学,又拍了我在衡阳住过的那条街和巷。“这是陕西巷,你曾经和你
的表姐王代训,住在这儿。这里是你祖父住过的地方,只是老房子都拆了,我们只能拍一个
大概。”从衡阳市转往乡下,老家出现。我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兰芝堂”。在
童年的印象里,兰芝堂是一幢深宅巨院,虽然是乡下房子,建造得也十分考究。但是,现在
出现在灾光幕上的,是一幢非常残破的陋室。墙壁完全斑驳了,露出里面的泥。部分的围墙
已经倾圮了,小院中杂乱地晾晒着衣物,没有一扇门窗是完整的。镜头推向一座有雕花的石
墩,黄子林说:“兰芝堂里住了二十几家人,现在只剩下一家姓陈,算辈分,那是你的堂
兄,他们仍然务农,”他说,“你小时候,喜欢站在这个石墩上玩,你的祖父陪着你玩!”
我心中一紧,低下头去。非常不愿意让欧阳的和黄子林看到我如此脆弱的一面,但是,
眼泪水却已夺眶而出。我拿了化妆纸拭泪,黄子林的声音变得又不安又抱歉:
“这房子确实已经很破旧了,陈家人也都离散了,但是,但是……但是他们都是很忠厚
老实的老百姓!你堂兄也是的!”我点点头,哽塞难言。竭力想咽下我的眼泪。然后,镜头
离开了兰芝堂,转向了猫形山的山下,祖父的坟出现了。我再度睁大眼睛,看到我的堂兄带
着子女,为我祖父上坟烧香。那坟墓,只是一个黄土堆,一个最最简单的黄土堆,土堆前,
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写着:“陈墨西之墓”
我的头再一低,泪珠又泉涌而出,脑子里忽然涌现出三十九年前的画面:我们离开湖南
去台湾,祖父依依不舍地送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那时并没有料到,从此一别,竟成永
诀!总以为过两三年就会团聚。我们行前,曾给祖父多少允诺。我们走后,祖父对我们又有
多少期待!而现在,我看着祖父的一杯黄土,心中深深地痛楚着:我们走了,却“独留青冢
向黄沙!”不,祖父没有“青冢”,他的坟上,连一棵青草都没有!我用手遮着眼睛,不忍
再看。
录影带放完了。一时间,房子里静悄悄,我们三个人都默然不语。那种悲怆的气息,已
经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是怎样也挥之不去了。好半天,欧阳才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
“没想到,会让你这么难过!”
黄子林更是抱歉极了: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剪接整理一下,就不至于看起来这么残破!”我振作了一下,抬
起头来,正视着我面前的两个人,两个为我奔波了八千里的故乡人!我哑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们,让我在离开大陆的最后一个晚上,看到了家乡的一切。事
实上,这种情景,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欧阳,”我盯着他,“你现在应该懂了,为什么我一
直告诉你,我‘不敢’回去!今晚,我看到的只是录影带,我已经够伤心了,假若我一回大
陆,就去故乡,这趟旅程,将情何以堪?”“我懂了!我真的懂了!”欧阳终于一叠连声地
说。
“我做得不好,”黄子林还在那儿自怨自艾,“我应该多访问一点你的亲人,多拍一点
你家乡的山水……”
我转眼看黄子林,我眼中又湿了。
“你做得很好!”我喉中哽着,“其实,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见我的家园……不管它破
旧不破旧!谢谢你把它带到我面前来!除了你们两个,我想任何人都不会为我做这件事!”
那夜,当黄子林和欧阳告辞以后,我仍然呆怔怔地坐在沙发中。鑫涛回房来收拾行装,
我也不曾帮忙,我只是坐着不动,脑子里全是录影带里的画面。我想起一首歌,一首从小就
会唱的歌:“春去秋来,岁月如流,
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
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
树底迷藏捉。商枝啼乌,小川游鱼,
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我坐在那儿,想着这首歌,追掉着逝世的祖父,追掉着逝去的童年。整夜,我未曾阖
眼。这就是我在大陆的最后一夜。剪不断的乡愁41/42
三十三、告别故国,期待来年
中午十二点半的飞机飞香港,别了,云南!不,别了,神州!十点钟,“云南四王”已
经来我房中接我们,欧阳和黄子林抱着四束鲜花也送到机场,李蕙已早我们一小时的飞机回
成都了。我、鑫涛、承赉、初霞四人上飞机,好多好多人送行。到了机场,小冯为我介绍海
关的诸位先生女士小姐,又让进贵宾室喝咖啡,所有行李,都没有让我们操心,自有人去安
排一切。邬湘握紧了我,频频追问:秋天可能再来吗?如果不行,明年何时再来呢?小张给
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耳边叮咛又叮咛:别忘了我们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之约啊!
小冯叹气,女人们真婆婆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阵猛摇,明年不来云南,本王就和你们绝
交!
老鲁一向沉默寡言,只是深深看着我们,轮流对我们说:珍重!珍重!珍重!欧阳把鲜
花塞进我怀里,固执地、真切地、诚恳地、不住口地说:别忘了故乡的呼唤!
黄子林兴奋而激动,喃喃不停地说:为你走了四千里,刚刚认识,怎么就要别离呢!
还有小王,他举起相机,为我们再拍下一张照片!
终于,挨到了上飞机的时刻,所有的乘客都上机了,只剩下我们四个。我们在海关人员
及云南四王簇拥下(欧阳及黄子林不能送入禁区,彼此挥手,互道珍重。)大家走出机场大
厅,飞机停在跑道上等我们。我眼中湿了,再和邬湘、小张拥别一次,小张蓦地哭了,邬湘
接着泪流满面,这样一来,我再也忍不住,泪珠就夺眶而出。初霞更是泪落不止。
我们四个走上飞机,登上了梯子,再回头,邬湘和小张哭得唏哩唏啦,拼命和我们挥
手。承赉忽然惊呼了一声,用手指着喊:“看那边!”我们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啊呀!原
来欧阳和黄子林在机场的铁栅栏外,正疯狂般地向我们挥手。当我们也对他们挥手时,欧阳
居然激动地爬到铁栅栏的柱子上,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不住不住不住……地挥手。
我们终于走进了飞机,终于坐定了,机门终于关了……邬湘、小冯他们仍然站在广场上
不走,欧阳和黄子林仍然爬在柱了上挥手……飞机延迟了二十分钟,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去,
我们在窗口不断地给他们打手势:写信,写信,写信!他们不断地回答:再来!再来!再
来!
飞机终于在跑道上滑行,我回头再看,机场上的人影小了,远了。最后,飞机掠空而
起。我再低头下望,昆明市隐隐约约,逐渐远去,绵亘的大地,在云层下起伏不断。我试去
泪水,定睛而看,再看,再看;这块绵亘的大地,又一次深深撞击了我的心!我在云层下寻
寻觅觅,一片苍苍茫茫,看不见哪儿是长城,看不见哪儿是长江。至于苍山洱海,更不知已
在何方?湘江洞庭,依然在梦魂深处。白云翻翻滚滚,把什么都遮断了。但是,我确定那云
层下,有我故国的土地,有我故国的河山,有我故国的亲人,有我故国的朋友们!经过这么
漫长的岁月,我终于能回来,和我的河山亲友接触,我已经太幸运了!只是,我那剪不断的
乡愁,却不知怎的,反而比来大陆前更重了。“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好在,我们已经有了希望,有了期待!明年可以再来!今年填不满的乡愁,且寄与明
年。自从人类发明了飞机,已把人与人间的距离缩短到了最低限度。“明日隔山岳,世事两
茫茫”的诗句,是“唐朝”的事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该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
山难”的遗憾了!
所以,明年,我要回我的故乡湖南。那时,我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面对家园的一
切!我要去祖父的坟上磕一个头……当然,祖父的坟,不能是如此这般的荒冢,他老人家的
儿孙,终于可以照顾他了!我开始计划,该如何修改,该如何祭祖了。中国人就是这样的!
不论时间与空间如何的隔阂,中国人永远在传统的节庆里,做相同的事情:清明要扫墓,中
元要祭祖,端午划龙舟,中秋赏明月,除夕庆团圆。中国人爱自己的祖宗,爱自己的土地,
爱自己的故乡,爱自己的家园,有强烈的“山河之恋,故国之思。”所以,留下了千古的词
句:“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共看明月
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中国人就是这样的:无论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岁月,中国人的血液里,总是绵绵不断
地流动着一条黄河,一条长江!——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五日写于台北可园剪不断的乡愁42/42
后记
这不是一篇“游记”。是我生命中一段“历程”。
在中国历史上,应该为这样大规模的“探亲之旅”,记上一笔。(据说已有四十万人,
完成了“探亲”)这样的旅程,像是一群候鸟的飞行。候鸟一年飞一次,而我们,经过了三
十九年,才飞第一次。我只是一大群候鸟中的一只。我的把这趟飞行的经历,细细写下。其
中,有我的“接触”,也有我的“感触”。“接触”的不止是河山和大地,也有亲人和友
人。“感触”是随“接触”而至,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不论是“接触”和“感触”,都带
着我的个人色彩,只代表我,不代表其他任何的候鸟。我的这趟旅程,整个经过,颇具戏剧
化。我尽量忠实地记载下所有的一切。其中,不免有疏忽的地方,不免有省略的地方,也有
免有错误的地方。(我对于年代、距离、大小、考证等与数字有关的东西,一向弄不清
楚。)但是,书中所提到的人物,都用的是真名。
我回大陆,只有短短的四十天。这四十天中,几乎天天都情绪激荡。我本是个容易感动
的人,常常陷在感动的情绪中,无以自拔。我知道其他的探亲者,曾面对种种困难,我侥幸
有各方友人照顾,使我此行中,只有感动,没有困难。我要在此处,对所有照顾过我的人致
谢!
“探亲之旅”。总有一天,会变成历史上一个“过去式”的名词。但是,在我的生命
里,这短短四十天,将是我永恒的记忆!
琼瑶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九日写于台北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