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
琼瑶
计程车在柏油铺的公路上疾驰著。
我倚著车窗,呆呆的望著车窗外的景物,那些飞驰著向后退的树木、农田、原野,和成
串成串的金黄色的稻穗。夏日的太阳猛烈而灼热,刚刚成熟的稻子都被晒得垂下了头。热气
车子到了埔里,这小镇比我想像的繁荣得多,也大得多,街道整齐清洁,商店林立。我
们的车子在一家油行门前停了五分钟,为了补充汽油。油加满之后,立即滑过了街道,又驶
穿出市镇之后,道路变坏了,山路并不狭窄,但黄土飞扬,车子更带起无数尘土,这迫
使我关上了车窗。只一会儿,窗玻璃上就铺上了一层黄色的尘雾。可是,透过这层黄土,我
我的猜测一定不错,因为妈妈在不安的欠动著身子,她一定有许多话想对我说,到了章
家之后,她就没有机会了。我假装对她并不注意,只一个劲儿的望著窗子,我讨厌这一切,
“咏薇!”终于,妈妈忍不住的开口了。
“嗯?”我哼了一声,并不热心,我已经猜到妈妈所要说的。“咏薇!”妈妈再喊了一
声,这一声使我不由自主的回过头来,因为她的声调中夹杂了太多的无奈和凄楚。我望著她
“我是不了解,”我咬咬嘴唇。“我不懂你当初为什么要和爸爸结婚,现在为什么又要
离婚?不懂你爱过爸爸,现在怎么又会爱胡伯伯?也不懂爸爸,他有个好好的家,怎么又会
“好了,别说了,咏薇,”妈妈蹙紧了眉头,望著窗外,停了半晌,才轻声的说:“这
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你送到章家来的原因,我多不愿意你接触到这些问题,对你而言,这些事
“你会过得惯,”妈妈的声音里有些低声下气:“你慢慢就习惯了。等我和你爸爸获得
了协议——这不会太久的,我答应你,咏薇,那时,你可能有个更温暖的家,这些年来,你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妈妈和爸爸都想争取到监护我的权利。我出世了十九年,他们没有
谁真正关怀到我(最起码,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现在,他们要离婚了,我却突然成为争取
“咏薇,你到底是要妈妈,还是要爸爸?”
我不知道是要妈妈,还是要爸爸?我只是瞪著他们,感到他们对于我都那么陌生,仿佛
是我从来不认识的人。多么无聊的争执!我厌倦这个!要妈妈还是要爸爸?我不要妈妈,也
“咏薇,”妈妈的声音好像来自极远的浮云里。“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或者,你很恨
我们,恨我和你爸爸。不过,咏薇,虽然人生大多数的悲剧都是人自己造成的,但是,假若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唉!”妈妈叹口气。这些日子来,她最多的就是叹息和眼泪。“有一天你会懂的,等
你再长大一些,等你再经历一些,有时候,人要经过许许多多事故才会成熟。”又停顿了一
一股没来由的热浪突然往我眼眶里冲上来,我大声的打断了妈妈:“但是,我永远不会
快乐了,永远不会!”
“你会的,咏薇,生命对于你不过是刚开始,你会有快乐。”妈妈的语气中有几分焦灼
和不安。“咏薇,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那股热浪冲出了我的眼眶,我把头转向窗子,我
妈妈叫司机减慢了速度,我注意到路上有一条岔道,宽阔的程度仍然可以让车子直接驶
进去,岔道口上有一个木牌,木牌上是雕刻著几个龙飞凤舞的字:“青青农场”。这四字下
我和妈妈分别从车子两边的门里下了车,迎著风,我深深的呼吸了一下,长途乘车使我
腰酸背痛,迎面而来的山风让我神志一爽。妈妈拍拍身上的灰尘,也不由自主的挺挺背脊,
“许阿姨,妈妈要我来接你们,算时间,你们来晚了!”
“我们在台中多待了一会儿,”妈妈说,嘴边浮起了笑容。“凌霄,来见见我的女儿!
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小时候见过的,记得吗?”我瞪大眼睛,望著面前这个“农夫”,他
“嗨,咏薇,”妈妈推了我一下:“你发什么呆?这就是章家的大哥,章凌霄,你叫声
章大哥吧!”
我不惯于叫别人什么哥哥姐姐的。低声的,我在喉咙里哼了一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哼
的是句什么。章凌霄对我微弯了一下腰,就掉过头去对妈说:
“我们进去吧,妈妈和爸爸都在等你们!”
“把车子打发掉,我们走进去吧!”妈妈说。
付了车钱,章凌霄提起了我所带来的小皮箱,我们向农场里走去。事实上,我不知道这
算什么农场,我眼前是一片的绿野,青色的草繁茂的生长著。除了草以外,我看到一块块像
绵羊?我惊奇的看著那些圆头圆脑的动物,竟忘记了移步。我从不知道台湾也能畜养绵
羊,除了在圆山动物园外,我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动物,那蜷曲的茸毛包住的身子看来
“你可以摸摸它,等它们和你混熟了,就不会再躲你了。”
我抬头看了章凌霄一眼,他正安静的看著我,眼睛里有著研究和审察的味道,他看来是
个冷静而深沉的人。我伸手摸了摸那只绵羊,柔软的茸毛给人一种温暖之感,站正了身子,
“这儿可爱的东西还很多,你会发现的。”他说。
我回过头,看到妈妈站在小路上微笑,她那紧蹙的眉梢松开了。我挺直了背脊,仰头看
了一下天空,澄净的蓝天上,几片轻云在缓缓的飘浮,阳光把云影淡淡的投在草地上。这样
那是只纯白色的公鸡,红色的冠子,高耸著尾巴,庄严的踱到我的面前,对我上上下下
打量,我忍不住笑了,高兴的说:“真美,是不是?妈?”
“进去吧!”章凌霄说。
我们向屋子走去。屋子的大门口,又有一块雕刻的牌子吸引了我的视线,龙飞凤舞的几
个大字“幽篁小筑”,下面还有几个小字,是:“韦白敬题”。
2
房子是很普通的砖造平房,到处都露出了原材,例如那矮矮的红砖围墙,和大门口用原
始石块堆砌的台阶。走上台阶,我们进入一间宽敞的房间里。立即,有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对
“洁君,你瘦多了。”妈妈注视著章伯母,默默不语,眼睛里闪著泪光。我站在一边,
在这一刹那间,有种感动的情绪掠过了我。我看出妈妈和章伯母之间,有著多么深厚的友情
“章伯母。”“坐吧,咏薇。洁君,你干嘛一直站著?”章伯母说,一面转头对站在一
边的章凌霄说:“凌霄,去请你爸爸出来,噢,等一会儿,”她笑了,望了望我:“凌霄,
“见过了!”章凌霄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局促和尴尬,这是他先前所没有的。现在,他已
经把那顶难看的斗笠取下来了,他有一头很不听话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竖在他的头上。转过
“记得叫凌云也出来!”
凌云该是凌霄的妹妹,大概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凌霄起码也有二十七八岁了,他并不是
章伯母亲生的儿子,而是章伯伯前妻所生的,但是,他显然对章伯母十分信服,这也是我佩
我在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开始无意识的打量我所在的这间房间。这不是一间豪华的客
厅,远不如台北我们的家。没有沙发,也没有讲究的柚木家具,只是几张藤椅,两个小茶几
“洁君,你来了,真好真好!这次不是来‘治疗’的吧?你早就该把问题解决了!不
过,我可不赞成你离婚!”
我望著那说话的男人,有些惊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章伯伯,以前章伯母来我家,他都
没有同来过。他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出乎意料之外的高大,肩膀很宽,手脚也长,而且,
“我这次只能在这儿住一夜,明天一清早就得回台北,”妈妈慢慢的说:“你不会不欢
迎我的女儿吧?”
“不欢迎?哈!”章伯伯大声的说,眼光落在我身上了,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光
毫不留情的停在我的脸上,然后,他有些迟疑的转头望著妈妈:“嗨,洁君,你没有告诉过
“章伯伯!”我被动的叫。
“好,好,好,”章伯伯笑著说:“希望你有一天能叫我别的!”“怎么?”妈妈不解
的看著他:“你希望她叫你什么?”
“难道你还不懂?”章伯伯笑得更厉害了。
“一伟!”章伯母叫著她的丈夫:“别开玩笑!”
我完全不懂他们葫芦里卖些什么药?章伯母的脸上浮起一个柔和而恬静的笑容,对妈妈
静静的说:
“你别理他,洁君,他就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
“喂,舜涓,”章伯伯叫,舜涓是章伯母的名字。“我们那个女儿是怎么回事?有了朋
友也不出来见见!”
“凌霄已经去叫了,大概她害羞!”
“见不得人的孩子!真丢人,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又不是给她介绍女婿!”章伯伯皱著
眉说。
“得了,给她听见她就更不出来了!”章伯母说。
“怎么,”妈妈想起什么来了:“凌风呢?”
“还提他呢,别气死我!”章伯伯叫著说:“他也肯回来?台南有吃的,有玩的,有夜
总会,有跳舞厅,这个乡下有什么?只有我们老头子老太婆,他才不肯回来呢?”
“不是已经放暑假了吗?”妈妈多余的问。
“放了十几天了!”章伯母接口:“凌风爱热闹,他嫌家里太冷清,现在的年轻人都耐
不住寂寞。”
“他有女朋友了吧?”“谁知道?”章伯母说著,突然大发现似的跳了起来:“你看
我,只顾了说话,连茶都没有给你们倒杯!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口渴了!”转过头,她清
脆
“讲讲看,”章伯伯对妈妈说:“你们的问题到底怎样了?”他已经在一张椅子里坐了
下来,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自顾自的抽著,烟雾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忙什么?”章伯母很快的看了我一眼:“晚上再慢慢谈吧!”我觉得一阵不舒服,那
股刚刚平息的烦躁又浮了上来,我忽然厌烦这一切的事了,也包括这所有的人!妈妈、章伯
所有的人?我眼前猛的一亮,有个小小巧巧的少女从后面的门口走了出来,手里托著个
托盘,里面整齐的放著四杯茶,都冒著蒸腾的热气。那少女低垂著眼帘,望著托盘,轻轻缓
“怎么?凌云?是你端茶来?”
“嗯。”她轻哼了一声,像蚊子叫。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一面抬起眼睛,很快的溜了
我一眼,大概因为我正死死的盯著她,使她一下子脸就红了。转过身子,她再送了一杯茶到
“许阿姨。”妈妈捉住了她的手,微笑的抬起眼睛,望著章伯伯说:
“你还夸咏薇呢!瞧瞧凌云吧!”
“凌云只会脸红,哪有咏薇那分落落大方!”章伯伯冲口而出的说。凌云的脸就更红
了,而且眉梢边涌上一层尴尬。她默默的把其他两杯茶分别放在她父母的面前,始终低著头
不
“一伟!你就是这样!”
“哈哈!”章伯伯笑了,一把拖过凌云来,重重的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说:“凌云,你
不会生爸爸的气,是么?”
凌云放开眉头,嫣然一笑,圆圆的脸庞上漾起一个浅浅的酒涡。那对像清泓似的眼睛
里,应该盛满的全是幸福。抿了抿嘴角,她用低而清晰的声音说:
“爸爸!怎么会嘛!”我有些微的不安,说得更坦白一点,是我有些微的妒嫉。上天之
神应该把幸福普施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但是,属于我的这一份似乎特别稀少,章伯母望望
“不错,”妈妈说:“咏薇是姐姐了。”
“凌云,”章伯母半鼓励半命令的对凌云说,后者看来有些怯生生的。“去叫一声……
怎么叫呢?薇姐姐?”
“叫咏薇!”我不经考虑的说,我对那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称呼真是厌烦透了,人取
了名字不就是给别人称呼的吗?干嘛还要多几个字来绕口呢?我注视著凌云,她也默默的注
我的笑容给她的脸上带来了阳光,她的眼睛立即灿烂了,畏怯从她的眼角逸去。她有些
碍口的说:
“好,好的,咏——咏薇。”她笑了,带分孩子气的兴奋说:“你会在这儿住很久
吗?”
“嗯,我们会多留她住几个月的,”章伯母接口说:“给你作伴,怎样?你不是天天盼
有朋友吗?这下可好了!”望著凌云,她机警的说:“凌云,你何不现在带咏薇去看看我们
“你不先把茶喝了?这茶叶是我们自己种的,没有晒过,喝喝看是不是喝得惯。”我端
起茶杯,还没有喝,已经清香绕鼻,杯子里澄清的水,飘浮著几片翠绿翠绿的茶叶,映得整
我们是从那房间的边门走出去的,边门外是另一间房间,除了中间有张大长方形桌子,
四周全是凳子外,什么都没有。凌云微笑的说:“这是我们孩子们娱乐的房间,以前大哥二
“那边三间里一间是我的,一间是客房,一间是秀枝的。现在客房就是你的房间了,西
边是妈妈爸爸的房间,还有大哥二哥各一间。北边就是厨房、餐厅、浴室、厕所,和老袁的
这房子造得倒十分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不用问,我也知道一定是章伯伯设计的。小院
落里种了两棵芭蕉,还有几株故意留下来的竹子(整个房子全在竹林之内)。另外,就是几
“来吧!”凌云向我招招手,我跟著她,顺著走廊来到东边的房间门口,她推开当中一
间的房门,带著个浅笑凝视著我:
“你的房间。”我走了进去,这房间相当大,也是四四方方的。房子并不考究,但墙粉
刷得很白,水泥地也冲洗得十分干净。一排明亮的大窗,使房里充满了光线,窗外全是竹子
“说实话,比我想像的好了一百倍!”
她笑了,嘴边浮起一丝骄傲和得意,低声的说:
“告诉你,我妈妈是个仙子,经过她的手指点过的地方,都会变成童话里的幻境。”
我望著她,她大概觉得自己过分夸张了她的母亲,又蓦然的脸红了,我掉转头,拿起桌
上那个台灯来把玩,一面点点头说:“我相信你的话,虽然我只来了一会儿,我已经感觉到
“韦先生?韦校长?”我奇怪的问。
“是的,韦白。他是镇里山地小学的校长。”
“这儿距离镇上很近吗?”
“只有五里路,散步都可以走到。韦白是我们家的好朋友,他是个学者,你将来会见到
的。”
或者他不止是个学者,还是个画家?雕刻家?有种人天生是什么都会的。我放下了台
灯,凌云正以柔和的目光望著我:“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你愿意去看看我养的
小
“真的?你喜欢?”她喜悦的问,一面领先走出了房门,我跟著她向外走。穿过走廊,
绕过餐厅,她带我走到整栋房子的后面,在一片竹林之中,我看到有一间小茅草房,大概是
“我知道你会喜欢,”她得意的说:“这只绿的叫翡翠,是我过十四岁生日时爸爸买来
送我的,红的叫珊瑚,是前年韦校长给我弄来的!”“它们会说话吗?”我问,用手指试著
“不会。我和二哥费了很多时间教它们,它们还是只会讲它们自己国家的话,余亚南
说,除非把它们的舌头剪圆,才能教会它们说话,但那太残忍了。”
“余亚南是谁?”“他是山地小学的图画教员。”凌云望著珊瑚说,一面托起珊瑚那勾
著的嘴,眯著眼睛对它浅浅一笑,细声喊:“珊瑚!珊瑚!叫一声。”那红色的大鸟叽咕了
“它只会这一手,但是,它们并不笨,你总不能希望它们和人一样,是不是?”当然。
我微笑的注视著凌云,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爱脸红的女孩子。她逃开了我的目光,白色的裙
“来吧!来看看我们的农场!”寒烟翠4/49
穿出了竹林,我望著平躺在我面前的一大片绿,那些田畔,那些阡陌,那些迎著风摆动
的绿色植物,我心头涌起了一阵难以描述的、异样的情绪。太阳已经向西沉落,天边的晚霞
我身边的凌云忽然站住了。
“怎么了?”我问。“大哥在那儿。”凌云说,望著前方。
我望过去,看到凌霄正伫立在一株榕树的旁边,没有戴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对著
我们。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不知在默默的思索著什么。
“我们回去吧,别打扰他。”凌云说,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他在做什
么?”“在——”她迟疑了一下。“等人吧!”
“等谁?”凌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拉住我的手臂,她加快了步子,好像要逃开什
么。“快点走!妈妈会找我们了!”她说。
我也加快了步子,一面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凌霄仍然像木棍般直立在暮色里。
3
清晨,凌霄用他的摩托车送走了妈妈,他将把妈妈送到埔里,然后她可以搭车去台中。
每次妈妈来章家作客,都是这样回去的。站在那块“青青农场”的招牌旁边,我目送妈妈坐
“走吧!”她温和的说:“你好像没睡够的样子,要不要再去睡一下?”“不!”我轻
声的说,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想在这附近随便走走,这儿的空气很好。”
“要不要我陪你?”凌云好心的说。
我不置可否,说实话,我并不想要她的陪伴。在这种心情下,我宁愿一个人走走,有许
多时候,人是需要孤独的。章伯母代我解决了问题:“凌云,你还要喂鸡呢!”她不经意似
“哦,我忘了,”凌云抱歉似的望著我,“你先走走,等会儿我来找你。”“没关
系,”我说:“我喜欢一个人散步。”
“别走得太远,”章伯母说:“穿过农场,沿著通往树林的那条小路,你可以走到河
边。那儿有树荫,否则,太阳出来了,你会觉得很热。”“好的。”我说,茫茫然的望了一
眼
章伯伯,章伯母,和章凌云向幽篁小筑走去了。我在那儿呆呆的站了几分钟,就任意的
踏上青草,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有一大段时间,我脑子里什么思想都没有,只是不断的向
太阳升高了,小草上的露珠迅速的蒸发消逝,我看得到草地上我的影子,短短的裙子在
风中摆动。草叶明亮的迎著阳光,绿得那么晶莹。我蹲下去,摘了一片起来,是一片羊齿植
这是座小小的天然林,由槭树和大叶桉等植物组成,小径上积了一层落叶,干燥清脆,
踩上去簌簌有声。我仰起头,阳光从叶隙中射入,像一条闪亮的金带。有株大树上有个鸟巢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人在骂谁。回转头,我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溪边的大树下,指著
我身边乱嚷,我诧异的看看我的前后左右,除了我似乎没有别人。我再望向他,他已经停止
他废然的掷下了画笔,叹了口气。
“我几乎可以画好这一张画,假如你就采取那种临波照影的姿势,保持十分钟不动的
话,这会是一张杰作。”“你在画我?”“本来我想画日出,可是……”他耸耸肩:“我没
有
“我可以回到溪水那儿去,”我自告奋勇的说:“你还可以画好这张画。”“没有用
了!”他皱著眉头说:“灵感已经跑走了,你绝不能没有灵感而画好一张画。”他取掉画纸
角
我从念书的时候起,就不会解释灵感两个字,现在高中毕了业,仍然不会解释这两个
字。一度我发誓想成为一个作家,却始终没写出一篇小说来,或者因为我没“灵感”,但我
觉
“或者你可以画画那棵大树,”我指指前面的一棵树,热心的说:“如果你需要,我就
到树下摆个姿势给你画。”
他收拾起画笔画纸,一面纳闷的问:“你是谁?我没有见过你。”他到现在才想起来问
我是谁?十足的“艺术家”!
“我在青青农场作客。”
“青青农场,”他点点头,“那是一家好人。”把画笔颜料都收了起来,他没有追问我
的名字,这对他没什么意义,他看来就不像会记住别人名字的人。把东西都收好了,他挟起
迈开步子,他沿著河边向前面走去,这是谁?学校?是那个什么都会的韦白吗?我摇摇
头,不再去研究这个人,掉转身子,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几乎立即就把那个画家忘记了,在一片荆棘之中,我发现许许多多红得透明的野生草
莓,映著阳光,像一粒粒浸著水的红宝石。我拨开荆棘,小心翼翼的走过去,采摘了几粒。
“你停下来,你不要跑,我跟你说几句正经的话!”
又是一串笑声,带著豪放,不羁,和野性。
“今天夜里,你敢不敢去?”女人的声音,挑战性的。
“我请求你……”男的诚恳而有些痛苦的语气。
“你没用,你像一条没骨头的蚯蚓。”
“有一天你会明白,莉莉……”是莉莉?丽丽?或是其他的字?总之是类似的声音。
“你别跑!为什么你总不肯好好的听我讲话?”“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好好的讲
话’!
我确实大大的睡了一觉,睡得很香,也很甜。梦到妈妈爸爸带著我,驾著一辆中古时代
欧洲人用的马车,驰骋在一个大树林里,妈妈搂著我,爸爸拉著马,他们在高声的唱著“维
我忽然醒了过来,张开眼睛,我看不到爸爸妈妈,只看到从叶隙里射入的金色的阳光。
我眨眨眼帘,不大相信眼前的事实,仅仅三十几小时以前,我还坐在家中那豪华的大客厅里
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我的对面,双手抱著膝,一股悠闲自在的样子,嘴里衔著一支芦
苇,两眼微笑的注视著我,带著完全欣赏什么杰作似的神情。我张大眼睛,愣愣的瞪著他,
有
我揉揉眼睛,直到断定自己已经不在梦里了,才怔怔的问:“你是谁?”“你是谁?”
他反问。我看了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有些戒心。在我的感觉上,他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在找这个吗?”我抬起头,狠狠的望了他一眼。“夺”过我的鞋子,我穿好了站起
来,他仍然望著我发笑。
“你笑什么?”我问。“我不能笑吗?”他问。
我皱皱眉。“你是不是永远用反问来回答别人的问题?”我说,一面注视著他,这才发
现他不对劲的地方了,他穿著件深红色的香港衫和浅灰色长裤,我是向来看不惯男人穿红色
“你也不像。”他说,老实不客气地看著我的胸口,我低下头,不禁立即涨红了脸,我
没注意到我的领口散开了,急忙扣好扣子。他递过一条干净的大手帕。“擦擦你的嘴,”他
“有几个男人的手怕曾经沾过你的嘴唇?”
我的脸沉了下来。“请你说话小心一些,”我冷冷的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和
陌生人开玩笑的习惯,而且,”我盯著他,毫不留情的说下去:“轻浮和贫嘴都不是幽默。
我注意到一抹红色飞上他的眉端,我击中了他。笑容从他唇边隐去,一刹那间,他看来
有些恼怒,但是,很快的他就恢复了自然,向我微微扬了一下眉毛,他低声下气的说:
“好吧,我道歉。平常我开玩笑惯了,总是改不过来,希望你不介意。”他说得那么诚
恳,倒使我不好意思了,在我料想中,他一定有些刻薄话来回复我,而非道歉。于是,我爽
他也笑了,是那种真正释然而愉快的笑。我拍拍身上的灰尘和落叶杂草,再看看手表,
不禁惊跳了起来,一点正!我竟停留在外面整整一个上午!章伯伯和章伯母一定在到处找我
“嗨!你到哪儿去?”“青青农场!”“那么,你走错路了,”他安闲的望著我:“你
如果往这个方向走,会走到没有人的荒山上面去!”
我泄气的望著他,天知道,这辽阔的草原上并没有路径,四面八方似乎可以随便你走,
我又没有带罗盘,怎可能认清方向?“我应该怎么走?”我问:“你知道青青农场?”
“我很熟悉,让我带路吧!”他说,领先向前面走去。
我跟著他走出了树林,正午的太阳烧灼著大地,才跨出林外,强烈的太阳光就闪得我睁
不开眼睛。幸好山风阵阵吹拂,减少了不少热力。他熟练而轻快的迈著步子,嘴里吹著口哨
“热吗?”他问。“有一点。”“下次出来的时候,应该戴顶草帽,否则你会晒得头发
昏。去问凌云要一顶,她有好多顶,可是都不用,因为她从不在大太阳下跑出来。”我凝视
“喂,你是谁?”他冲著我咧嘴一笑,安安静静的说:
“我名叫章凌风。”“噢!”我恍然的喊:“你就是在台南读成大的那个章凌风,你不
是没回来吗?”“今天上午到家,”他笑著说:“正好家里在担心,说我们的客人恐怕迷了
“那太残酷了,睡眠是人生最好的享受!”
“那么,你还没吃午饭?”
他耸耸肩。“如果草根树皮可以当午餐的话,我一定早就吃过了。”
我十分歉然。但是,我想起树林那团红影,和那男女的对白,望望他的红衣服,我笑著
说:
“不过,你并不寂寞。”
“当然,”他笑笑:“我已经饱餐秀色!”
又来了!那分劣根性!我瞪瞪他。
“是谁的秀色?那个约你夜里见面的女孩子吗?”
“什么?”他不解的望著我:“你说什么?”“那个女孩,那个和你在树林里谈话的女
孩!”
“什么女孩?除了你之外,我没在树林里见到第二个女孩子,你在说些什么?做梦了
吗?”
看到他那副困惑的样子,我有些懊恼。做梦?很可能我是在做梦。本来,整个上午我都
有些神思恍惚。摇摇头,我说:“大概我在做梦,我听到一男一女在讲话,后来我就睡著了
那不是山地人,我知道。但这不是什么值得研究的事情!我必须快些走了,我希望章伯
伯他们没有等我吃饭。
幽篁小筑的竹林已经遥遥在望,我们加快步子向前走去。寒烟翠6/494
走到竹林的入口处,我就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误,章伯母站在那儿,正伸著脖子张望,
一脸的焦急和不安。看到了我,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说:
“谢天谢地!你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我说:“我走得太远了!”
“她走到东边山坡上的树林里去了,”在我身边的凌风说:“而且在树林里大睡了一
觉!”
章伯母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接著立即对我了解的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定是
昨夜没睡好,对不对?不过,以后还是少在树林里睡觉,这儿什么都不怕,就怕有蛇。而且
“山地是蛇的老家呀!”凌风笑著插嘴:“别忘了在横贯公路没开发以前,这里是人烟
罕至的地区呢!除了山地人,就是蛇和野兽!”我是多么鲁莽和粗心!章伯母笑笑,欣慰的
“别说这些,”章伯母满不在乎的:“有人搅乱生活秩序才好呢,过分规则就成了呆
板!”
等我们走进了餐厅,我的歉意就更深了,桌上的菜饭都摆得好好的,章伯伯背负著双手
在餐厅里走来走去,看样子他的脾气不像章伯母一样好。凌云怯怯的站在桌子旁边,看到我
“好了,好了,吃饭吧!凌云,叫秀枝换热饭来!”
章伯伯盯著我,眼光并不温和:
“你要在我们家住几个月呢,”他不带一丝笑容的说:“最好先弄清楚我们吃饭的时
间!”
我心头涌上一阵尴尬和不安,尤其,我很少被人当面指责。章伯母跨上前一步,把我拉
向她的身边,说:
“坐吧!咏薇,你章伯伯肚子一饿,脾气就不好,吃过饭就没事了!”抬起头来,她用
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一伟!吃饭吧!咏薇才来,你别吓著她!”
章伯伯坐了下来,眼光环席一扫。
“凌霄呢?吃饭的时候为什么人总到不全!”
“我让他去找咏薇的,”章伯母说:“不等他了,大概马上就会来了。”我非常懊丧。
只为了一时疏忽,就造成这样的混乱,作客的第一天,已得罪了我的主人。坐在那儿,我感
“怎么?咏薇?还要我给你布菜吗?吃吧!别把自己当客人!”我觉得我还是遵命的
好,端起饭碗,我开始沉默的吃我的午餐。章伯伯已经大口大口的扒著饭粒,自顾自的狼吞
虎
章凌风注视著他的父亲,嘴边带著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你不会喜欢听我的谎话,爸爸。”他说。
“当然,你说实话!”“如果我说谎话,我会告诉你我留在学校里帮教授改考卷,你要
实话,我只能说出来了,我帮你定做了一件皮夹克,服装店一直没做好,我只能留在台南等
“你在这样的夏天帮我定做皮夹克吗?”章伯伯问。
“是呀,所以服装店的人说我是神经病!”章凌风神色自若的说。“唔,”章伯伯瞪了
他一眼,摇摇头。“我也说你是神经病!”他下了结论,又开始大口吃饭了。但他脸上浮起
章伯伯添第三碗饭的时候,章凌霄满头大汗的进来了,一眼看到了我,他怔了怔,我立
即说:
“对不起,害你到处找我,我走得太远了!”
“这儿美得很,对不对?”章伯伯转向我说,就这一忽儿时间,他的坏脾气不但已不存
在了,反而显得精神愉快。“你有没有看到我们的羊群?”
“看到了。”我温顺的说。
“绵羊还是山羊?”“绵羊。”“我们还有二十几只山羊,它们都是很可爱的动物,而
且味道很好。”“味道?”我愣了愣。“是的,改天让老袁杀一只小羊,我们来烤了吃,烤
章凌霄拉开了椅子,坐在我的对面,秀枝添了碗热饭给他。他一直用种奇异的眼光望著
我,使我怀疑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想到他一清早就忙著送妈妈去埔里,后来又为找
“许阿姨要我转告你,希望你多多写信。我们这儿寄信要到镇上去,你写好可以交给
我,我帮你去寄。”
“交给我也行。”凌风在一边接口。
“这儿到埔里要骑很久的车吧?你一定很累了。”我说,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歉意。
“我那辆摩托车是二百五十CC的,”他笑笑说:“原来是凌风的,”他看了凌风一眼:
“他
“你敢不敢骑快车?”凌风问我。
“没有试过,”我说:“我不知道。”
“改天我带你骑骑看,我一直有野心要从这儿骑到合欢山。还没尝试过呢!”“我以为
摩托车不能爬坡的!”
“太高的不行,普通的可以,何况这辆是二百五十CC,应该没有问题!上不去可以停
下来,有兴趣没有?”
我可不懂什么二百CC三百CC,又不是容器,怎么以CC计算呢?我还没回答,凌云
就情不自已的“呀”一声说了:
“你可别跟他去,二哥骑车是不要命的!”
“真的,”章伯母接著说:“傻瓜才跟他去玩命!”
章伯伯爽朗的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重重的拍凌风的肩膀,十分开心的说:“女人到
底是女人!不要紧,凌风,哪一天我跟你去玩玩!冬天最好,可以去滑雪!”
“你呀!”章伯母慢条斯理的说:“你跟他去他就不去了,谁要你老爸爸陪哩!”大家
都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开心。在台北,我们家的饭桌上,从没有这样轻松活泼的空气。吃完
“凌霄,我去睡一下,两点半钟叫我,我们今天可以把那块实验地上的种子下完!”转
头对凌风,他说:“你也来加入工作!”“爸爸!”凌风苦著脸喊。
“别对我找藉口,”章伯伯打断他:“我叫你来你就来,你应该跟你哥哥学习,你该记
得,你不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好的,好的,爸爸,我去。”凌风忍耐的说,又叹
“用不著你操心,”我笑著说。“不会缺乏人陪我的,即使没有人陪我,我仍然会玩得
很高兴。”
“我相信这一点,”他点点头,无可奈何的说:“有没有我陪,对你都是一样,可是,
对我就不然了!”他作了个鬼脸,一溜烟的从餐厅门口跑走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打开窗子,让那穿过竹叶的微风,一丝丝的透进屋里。我坐在桌子
前面,桌上有章伯母为我准备的一面镜子,和梳妆用具。把镜子拿到面前来,我审视著我自
题好了名字,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幽篁小筑的绿?绵羊?山林?大树下的酣睡?云和
天?溪水?溪边的画家?章氏兄弟和家庭?抛下了笔,我站起身来,我掌握不住我的思想,
“凌风,你老实说吧,你留在台南做什么?”
“等爸爸的皮夹克呀!”凌风笑嘻嘻的声音。
“别跟我来这一套!”章伯母说:“你那件夹克上的招牌(MadeinJapan)
都没撕掉,你从日本定做的吗?”
“噢,好妈妈,你——”
“放心,我已经把招牌纸撕掉了。只是,我并不鼓励你撒谎,你怎么越来越不老实
了。”“我是好意,让爸爸发脾气并没好处,是不是?”
“你说吧,为什么迟了十几天回来?”
“我在玩,和同学们去了一趟台北。”凌风坦白的声音。
“你不觉得你太过份了吗?”章伯母责备的:“凌霄天天苦巴巴的在田里工作,你就在
外面游冶无度!”
“妈!”凌风恳求的喊。“你明知我的兴趣不是泥土,我不能由爸爸塑造呀!”“你老
实说了吧,你有了女朋友?”
“或者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没有到鸽房来,声音远了,他们穿过竹林,不知
到何处去了。我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沉思了几秒钟,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竹叶梢头有
“来!晚霞!”它歪歪头,没有过来的意思,我踮起脚,用狗尾草去拨弄它,它扑动翅
膀,在空中飞了一圈,又落回到鸽房顶上。随著它的飞翔,有一片羽毛还是什么的飘落了下
“必定要等待到什么时候?
这样的煎熬何时能已?
忍无可忍,请赐回音。”
有人藉鸽子传讯给凌云!我暗暗的吃了一惊,那样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她的情人是
谁?但我无意于去窥探别人的秘密,那张纸条在我手中像个烫手的马铃薯,我将如何处置它
我一头撞在章伯母的身上。
“喂,咏薇,你没睡午觉?”她问。
“哦,我早上已经在树下睡够了。”我说:“我正和鹦鹉玩呢!”“很可爱是不是?那
是凌云的宝贝。”
“它们不肯亲近我呢!”
“慢慢的就好了,它们也会认生。”
我望望竹林。“我去散散步。”“别走得太远了!”章伯母笑著说。
“这次不会了!”我穿出了竹林,真的没走远,我只是站在竹林的树荫下,瞻望著躺在
阳光下的草原。前面是章家的苗圃,一棵棵叫不出名目来的植物正茁壮的生长著,再向远处
第二天,当我再从鸽房旁边走过的时候,我曾伸手到“晚霞”的鸽房里,像我预料的一
样,那张纸条已经不在了。寒烟翠8/495
我在青青农场的头三天,都忙于熟悉我周遭的环境和人物。三天里,我得到许多以前从
来没有的知识,我学习分辨植物的种子,懂得什么叫水土保持,什么叫黑星病和叶烧病。还
这天晚上,凌云拿著一顶天蓝色绉纱所做的帽子,走进我的房间,把帽子放在我的桌
上,她笑吟吟的望著我,微微带点羞涩说:“你别笑我,这是我用手工做的。”
“真的?”我惊奇的问,拿起了帽子,那是个精致而美丽的玩意儿,有硬挺的阔边和蓝
色缎子的大绸结,两根长长的飘带垂在帽檐下面。“真漂亮!”我赞美的说。
“二哥说你需要一顶帽子,我就怕你会不喜欢!”她慢慢的说:“我看你很喜欢穿蓝颜
色的衣服,所以选了蓝颜色。”
“什么?”我诧异的望著她:“你是做给我的吗?”
“是的,”她笑得非常甜。“你不喜欢吗?”
“噢!我不喜欢?”我深吸口气:“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戴上帽子,我在镜子中打量
自己,那蓝颜色对我非常合适,让我凭空增加了几分飘逸的气质。凌云在一边望著我,静静
她笑了,摇摇头。“你是很美,”她说:“大哥说你美得很自然,像溪水旁边的一根芦
苇,朴实,秀气,而韵味天成。”
“你大哥?”我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脸上突然发热了。“是的,他是这样说
的,我一个字都没改。”
我取下帽子来,望著镜子里的我自己,溪边的芦苇?我么?笑了笑,我说:“你大哥该
学文学,他的描写很特别呢!”“他对文学本来就很有兴趣,不过,学农对我们的农场帮助
“他对农业也有兴趣,”我说:“否则他不会干得这么起劲。”“可能。”她沉思了一
下。“不过大哥天生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不会空谈,和二哥不同。”
“他多少岁了?”我不经心的问。
“二十九岁。”“怎么还没有结婚?”凌云怔了怔,看看我,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
回去。好半天,才说:“他的脾气很怪——”停了停,她说:“将来我再告诉你吧!或者,
发现什么?一个逝去的故事吗?我脑中立即浮起一篇小说的资料:农场的小主人,爱上
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发狂的恋情,溪边,草原,林中……到处是他们的足迹,然后,一
我打开门,凌风微笑的脸孔出现在我面前。
“起来了?”他多余的问。
“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说。
“那么,跟我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远吗?”“别担心!跟我来就是了!”
我抓起桌上那顶蓝绸的帽子,走出了房门,凌风拉著我的手臂,我们从后面穿出去。经
过厨房的时候,我弄了一盆水,胡乱的洗了洗手脸,凌风等我洗完了,也就著我洗剩的水,
“也不怕脏!”“这儿不比台北,要节省用水!”他笑著说,带著满脸的水珠,擦也不
擦就向外跑,这儿的水都是从河边挑来,再用明矾澄清的。在厨房门口,我们碰到正在生火
走出了幽篁小筑,穿过绿阴阴的竹林,眼前的草原上还浮著一层淡淡的薄雾,零星散布
的小树林在雾中隐隐约约的显映。东边有山,太阳还在山的背后,几道霞光已经透过了云层
“干什么?”他抬抬眉毛,响响的吹了一声口哨。“你很漂亮。”他说:“清新得像早
上的云。”“我不喜欢你那声口哨,”我坦白的说:“你应该学凌霄,他总是那么稳重,你
“每个人都叫我学凌霄,难道我不能做我自己?”他不愉快的说,语气里带著真正的恼
怒。“上帝造人,不是把每个人都造成一个模子的,不管凌霄有多么优秀,他是他,我是我
我望望前面,我们正越过东边的那块实验地,章伯伯他们在这块地上尝试种当归和药
草。小心的不去踩著那些幼苗,我说:“动不动就生气的男人也是最讨厌的男人!”
“我们似乎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吵架的地步!”他说。
“我们见第一面的时候好像就不和平!”我说。
他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草原上的雾消散得很快,那些树林越来越清晰了。太阳爬上
了对面的山脊,露出了一点点闪亮的红,像给山脊镶上了一段金边。只一忽儿,那段金边就
“嗨!咏薇,别傻吧!”
我望向他,他盯著我的眼珠在阳光下闪耀,那微笑的嘴角含著一丝羞惭。“我们商量一
下,咏薇,”他说:“整个暑假有四个月,我们都要在一起相处,我们讲和吧,以后不再吵
“我并没有跟你吵架呀!”我笑著说。
“好,别提了!”他说,望著前面:“来,咏薇,我们来赛跑,看谁先跑到那块大石头
那儿!”
我们跑了,我的裙子在空中飞舞,迎面的风几乎掀掉了我的帽子,然后我们停下来,喘
著气,笑著。他浑身散发的活力影响了我,我不再是那个常常坐在窗前做白日梦的咏薇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为什么不从大路上走?这是到镇上的捷径吗?”“谁要
带你到镇上去?”他笑著说。
“你不是说去镇上吗?”
“镇上有什么可看的?可玩的?不过是个山地村落而已,有几十间茅草房子和石头砌的
房子,再有一个小小的学校,如此而已。你要去镇上干什么?难道你这一生看房子和人还没
“那是骗秀枝的,”他指指前面的山。“我要带你到那个山上去!”看看四边,他说:
“记不记得这儿?再过去,靠溪边的那个树林,就是你第一天睡著的地方。”
我记不得了,这儿的景致都那么类似。
“那么,”我说:“这山就是你们所说的荒山?”
“并不见得怎么荒!还是有山地的樵夫去砍柴,偶尔也有人去打打猎。”“有野兽?”
“有猴子和斑鸠。山地人常常活捉了猴子拿到台中或花莲去卖。来吧!我们走!”穿过那树
“来坐坐吧!”我坐下去,解下了帽子,凌风接过去,用帽子帮我扇著。事实上,一休
息下来,就觉得风很大,树下相当阴凉。我望望山下,一片旷野绵延的伸展,林木疏疏落落
“看那儿!幽篁小筑在那儿!”
竹叶林小得像孩子们的玩具,一缕炊烟正从竹林中升起,袅袅的伸向云中。我想起古人
的句子:“轻云缈缈和著炊烟袅袅”,一时竟神为之往,目为之夺了。
“我知道你会喜欢这儿,”凌风说:“可以帮你获得一些灵感,那么,‘幽篁小筑星星
点点’里也可增加一页了?”
“嗨!”我瞪著他:“你偷看了我的东西。”
“我用人格担保,”他说:“我只是听凌云提起,说你有这样一本小册子而已。”用手
支著树干,他站在那儿俯视著我:“提到我的时候,稍微包涵一点,怎样?”
“那是我的日记。”我掩饰的说。
“那么,今天必定会占一页了?”他笑得邪门。
我跳了起来,系上帽子。
“我们走吧!”我说。我们继续向山上走去,他对这山显然和自己的家一样熟悉,左弯
右绕,在树丛中穿来穿去,他走得很快,累得我喘息不已。然后,我们走进一大片密林,阳
我面前碧波荡漾,是一个小小的湖。湖的四周全是树林,把这湖围在其中。湖水绿得像
一池透明的液体翡翠,在太阳下反射著诱人的绿光。周遭的树木在水中映出无数的倒影,摇
“怎么不说话?”好一会儿,他问。
“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深吸了口气:“你把我带到了一个神话世界里来了。”
“我了解你的感觉,”他说,脸上没有笑容,显得十分严肃。“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湖的时
候,
“我找到这个湖的时候是秋天,”凌风轻轻的说:“地上全是黄叶,我第一次了解了范
仲淹的词。”
“范仲淹的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他低声的念,指著
湖:“没见到这个湖以前,我怎样也无法领略什么叫‘波上寒烟翠’。”我望著湖,有些神
“别人不知道这湖吗?”我问。
“都知道了,我是无法保持秘密的,而且,本来这湖就很有名。”他说:“我们叫它做
梦湖。”
梦湖?我真怀疑现在是不是在梦里呢!摘下一朵小红花,我把它放进水里,它在水面飘
著荡著,越走越远,像一条小船。绿波中的一瓣轻红,我凝视著它,目不转睛的凝视著它,
“认不认得这种花?”凌风问。
“不认得。”我摇摇头。“山地人传说一个故事,”他望著湖水里飘浮的小花:“据说
许多年前,有个山地女孩爱上了一个平地青年,结果,那青年被女孩的父亲所杀死,那女孩
“好了,”凌风唤醒了我:“别尽管呆呆的出神,我打赌你一定饿了。”他递过一只鸡
腿来,这把我从幻想中突然拉回到现实,嗅到鸡腿的香味,我才觉得是真正饿了。取出鸡蛋
“最近有人来过,树林里有野餐的痕迹。”
“是么?”他问,露出一种注意的神态。
“怎么,很奇怪吗?”我说。
“有些奇怪。”他想了想,到林边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他手中拿著一张揉绉的纸
团,打开纸团,上面是铅笔胡乱的写满了同一个字:“绿”。看样子那也是个雅人,也领略
那朵红色的花还在水面飘,我躺了下来,仰视著树巅,有一只鸽子从树梢头掠过,凌云
的鸽子?又传来什么讯息?凌风在我身边低哼著一支歌: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去向何方?
只剩下花儿独自芬芳!”
“你在唱什么?”我问。
“有一阵这支歌很流行,村里的年轻人都会唱,原文是山地文,这是韦校长翻译出来的
词。”
“韦校长?”“是的,韦白,一个神秘人物。”
“神秘人物?”“噢,别胡思乱想,他是个最好的人,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要待在山
地。”我躺著,不再说话,树荫密密的遮著我,阳光在树隙中闪烁。苦情花有一种淡淡的香
味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我闭上眼睛,这一切一切都让我眩惑:山地女孩,苦情
花,梦湖,和凌风唱的歌。寒烟翠10/496
黄昏的时候,邮差带来了两封妈妈的信,一封给我,一封给章伯母。我把信带回房间,
关上房门,细细的读完了。收起了信,我躺倒在床上,呆望著窗外的竹叶。他们的离婚无法
“咏薇,希望你在章家能够习惯,我将在最短期内把问题解决,然后接你回家。”“回
家”!那时候的“家”是怎样的?另一个男人将取代爸爸的地位,或者是另一个女人将取代
“成长是一件苦事,是不是?咏薇?”她轻声的说:“要你去了解许许多多的事是不容
易的,事实上,谁又能够了解呢?问题不在于了解,只在于如何去接受。咏薇,”她深深的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静静的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接受我不了解的事实,”她说:“接受了四十三年了,而且还要继续接
受。”
“为什么?”我望著她。
“因为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你不能用解剖生物的办法去解剖人生,许多事情是毫无道理
的,但是你不能逃避。”她对我含蓄的笑笑。“所以,咏薇,别烦恼了,你迟早要面对这个
“事实上他们不必抢我,你知不知道?”我说。
“怎么讲?”“他们都会失去我。”我低声说。
“这也不尽然,”章伯母微笑的说:“除非你安心要离开他们。别怪你的父母,人,都
会尽量去占有一样心爱的东西,那是一种本能,就像我们要吃饭要睡觉一样的自然。”她拍
“别闷在这儿胡思乱想,出去走走吧,还有半小时才吃晚饭。”我听了她的话,戴上帽
子,我茫然的走出了幽篁小筑。穿过竹林,我毫无目的的向前走著。凌霄正在那块实验地上
“嗨!”他说。“嗨。”我说。他又继续去工作了,翻开每一片叶子,他细心的查看著
什么。在他身边的地上,放著一块记录的牌子,他不时拿起来,用铅笔打著记号。“你在做
“记录它们的生长情形。”
“这是什么?”我指指面前的一棵植物。
“是金银花,”他熟悉的说:“它们的花和叶子有利尿的作用。”“那个呢?”我又指
一样。
“那是天门冬,根可以止血。”
“你都记得它们的名字?”我好奇的问。“当然,”他笑笑,从身边的一棵指起,一样
样指下去说:“那是薏苡,那是益母草,那是枸杞,那是柴胡,那边是香薷,再过去是八角
“我在试验,如果种植成功,这会是一项很好的收入,台湾每年消耗的中药量是很惊人
的。”
“成功了吗?”我问。“目前还很难说,不过,它们生长的情形都还不坏,只是不够强
壮。”我望著他。“你这样天天和泥土为伍,不会觉得生活太单调吗?”我问。他抬起眼睛
她哭得非常的伤心,满脸眼泪和鼻涕,连气都喘不过来。看到了我,她抽噎的说:
“羊……羊……”“羊怎么了?”我问,看了看羊群,那些羊都柔顺的走在一起。“羊撞了
你吗
“羊少了一只?”我诧异的说:“你数过?”
“我知道,是上个月才生的那只小山羊,”她哭著说:“我赶它们到溪边去,我在树底
下睡著了,醒过来小羊就不见了,它被偷走了,我知道,它被偷走了。”
“你有没有找过?或者它跑远了,认不得路回家。”
“我找了,到处都找了!”她哭丧著脸:“它不会离开母羊,它是被人偷走了。我不能
回去,章老爷要打死我!”
她遍布泪痕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仿佛她闯下了什么滔天大祸,看到她那股惶恐的样子,
让我感到非常的不忍心,拍拍她的肩膀,我说:“你先把羊赶到羊栏里去,我到河边去找那
离开了她,我迅速的向河边跑去。黄昏的原野朦朦胧胧,到处都被夕阳抹上了一笔金
黄。我忘了妈妈那封信所带来的不快,忘了心底的那抹凄然,现在,我全心全意都在那迷途
的
暮色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太阳早已沉落,晚风凉爽的吹拂,带来了夜的气息。天边的
晚霞已转为灰色,溪水凉凉的流下去,颜色已不再明亮,而带著暗灰。天快黑了,我应该回
我搜索的范围渐渐扩大了,一面专心的研究著脚下的草丛,因为小羊只有一点点大,很
容易匿藏在树下的草丛中,而被忽略过去。就这样走著走著,我又走得很远了,当天色几乎
掉转头,我开始往回走,一面仍然继续找寻。昏暗的天色使我认不清方向,我想,再找
下去,恐怕迷途的不止小羊,还要加上我了!而且,既然找不到小羊,我还是快些回去的好
“喂——喂——喂——”
只要有个人,我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我向前面那人冲去。我的呼叫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停下步子,回头望著我,我已筋疲力尽,手脚都是软的,张开嘴,我又大叫了一声:
“喂——请你——”我的话还没说完,脚下就踩了一个空,因为只顾著呼叫,天又黑,
我没有注意脚下的地势,踩进堤边茂生的草里,没料到草竟是空的,我的身子就顺著堤边的
一个人来到我的身边,我听到一个男性陌生的声音:
“小姐,你摔伤了?”我的心落了地,睁开眼睛,我望著我的救助者,黑暗中看不清他
的长相,只看到他那对关怀的眸子。
“一个山地人,”我还在喘息。“一个山地人……”
“山地人?”他困惑不解的问:“山地人有什么可怕?”
“他——一直追我,一直追我——”我语无伦次的说:“还——抓住我,对我乱叫,一
个画了脸的山地人——”
河堤上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面前的男人仰头对河堤上面望去,我也慢慢的抬起头
来,那山地人正挺立在夜色里。
“就是他!”我喘著:“就是他!”
我的救助者对那山地人讲了一些什么,用我所听不懂的语言。那山地人也哇哇的叫著回
复了一些什么,然后,我面前的人对山地人用国语说:
“你吓著了这位小姐,你为什么不用国语跟她讲清楚?”
那山地人又叽咕了一大串。
我的救助者笑了,对我温和的说:
“这完全是个误会,他一点恶意也没有。他在找寻他的女儿,他为他的女儿很生气,因
为那女孩不帮家里的忙,整天在外面跑。起先,由于树林里太黑,他以为你是那女孩,等抓
山地人立即转过身子,迈开大步,消失在黑暗的原野上。我望望面前的人,颇有些为自
己的大惊小怪感到难为情,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试著站起来,幸好并没有扭伤筋骨,只是腿
“没什么关系,只是破了点皮,”我说,望著他:“我以前从没有在山地住过。”“我
猜是这样,”他笑著:“你大概是青青农场的客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的看著他。“不错,我在青青农场住了四天了。”“你是陈咏
薇?”他安详的问,很有把握的样子,好像他根本认得我一样。“你是谁?”我的诧异加深
“我见过你的母亲,听她提到过你,”他自自然然的说:“章家夫妇也说过你要来住一
段时期。而且,这乡下很少会见到陌生的面孔,尤其是女性。”
“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我说。
“我住在镇上,我姓韦。”他说。
“哦,”我恍然的瞪著他:“韦白,是不是?山地小学的校长,我也早已知道你了。”
“为什么?”“整个青青农场都是你的影子,”我不经思索的说:“到处都可以看到和
听到你的名字。”
他微微的笑了笑,笑得含蓄而若有所思。
“好吧,让我们去青青农场吧,”他说:“我本来就要去章家坐坐,正巧遇上你。”我
们向青青农场走去,我的裙子被撕破了一大块,手臂上全是荆棘刺伤的痕迹,腿也破了皮,
“秀荷说是被人偷走了。”
“偷走?”韦白摇摇头:“我不认为这一带会有小偷,如果有,他们顶多在田里挖一个
番薯,或采一根甘蔗。”
我不说什么,觉得韦白有些像个袒护子女的父亲,仿佛这一带的人全在他的保护之下似
的。但,他那平稳的声调,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有让人信任的力量。夜雾笼罩著原野,天边
“你在研究什么?我吗?”他微笑的问。
“不错。”我说。“有什么发现?”“像一本难读的书。”他笑了,对我摇摇头。“你
看过白朗蒂的简爱?”他问。
“嗯。”我哼了一声,想起那句话好像在哪本书里有过。他望著我的眼光里有一丝感兴
趣的微笑,还带著点鼓励的味儿。
“每个人都是一本难读的书,”他说:“你也是。”注视著我,他的眼光闪了闪。“你
绝不像你外表那样单纯,你该有属于你的烦恼、哀愁和小小的快乐,对不对?每个人都一样
“你也喜欢研究别人?”我问。
“我研究得太多了,这已经无法引起我的兴趣。”他的笑容收敛了,声调突然变得沉重
起来:“等你到我这样的年龄,你就不会研究了,因为你太容易看穿它。”
我们已经走到幽篁小筑的入口,我想到他的题款、雕刻和画。一个怎样的人呢?看穿世
事的隐居者?一个哲人?一个艺术家?一个怀才不遇的学人?我又瞪著他出神了。然后,噗
“嗨!小东西!”韦白喊著,用手接过它来,让它停在他的指尖上。“这不是一个漂亮
的小东西吗?”他对我说:“看看它吧!研究研究它,它比人们更值得研究,是一本美丽的
我有些眩惑,他震慑我而吸引我,怎样的一个人呢?怎样的一本书?我会有兴趣去研究
的,这本书一定费读而又耐人寻味。走进竹林中的小径,一声尖锐的哭叫破空传来:
“我不知道,别打我!别打我!”“是秀荷!”我喊:“章伯伯真的打她了!”
“我们赶快去!”韦白说,向前跑去,玉无瑕受惊的扑动翅膀飞走了。我们加快步子走
向幽篁小筑的大门口。寒烟翠12/497
到了幽篁小筑的大门口,我们就看到章伯伯、章伯母、凌云和秀荷了,只少了章氏兄
弟。秀荷正在章伯伯的手中挣扎,章伯伯抓住她的两个肩膀,把她像筛雕似的乱摇一通,一
面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她反复的喊著,满脸恐惧之色,一面把眼光求救的投向章伯
母。
“好了,一伟,”章伯母伸出手去:“你放了她吧,她又不是有心的!”“别为她讲
话,舜涓!”章伯伯厉声说:“你的慈悲心肠每年都要为我损失不少钱财,这些山地人是没
良
“没有你就拿出来!老子花了钱用你来看羊,你还把羊看丢了,我用你做什么?是不是
你把羊偷回去给你爸爸了?你说!你说!”“我没有!真的没有!真的没有!”秀荷哭得直
“还说没有!”章伯伯大叫了一声,劈手就给了秀荷一巴掌,打得秀荷的头都歪了过
去,接著,秀荷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更加引动了章伯伯的怒火,举起手
来,
“去你的婆婆妈妈经!”章伯伯吼著,一面拉扯著章伯母。“我只问事实!我花了钱是
为了保护羊群,羊丢了我就要找她算帐!你护在里面算哪一门?我看你巴不得把我的家当全
“好了,好了,一伟,为了一只小羊发这么大的脾气,何苦呢!你就饶了这孩子吧,她
老老实实的,不像个会偷羊的!”
“哦,是你,韦白,”章伯伯看到韦白了,但仍然愤愤不平。“你也帮著秀荷说话!这
孩子早就气得我要冒火了,去年冬天,她让一只小羊掉在河里淹死,没几个月,又弄丢一只
韦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显然被激怒了,他看了章伯母一眼,后者正用祈谅似的眼睛
望著他,似乎在用眼光代章伯伯向他道歉,这无言的言语使韦白软化了,他转开头,长叹了
章伯伯翻了翻白眼:“我为什么要改我的脾气?”
“农场不是军队,”韦白的语气依然那样慢吞吞,把一只手放在秀荷的头顶上。他望著
她说:“他们也不是你的部下,再这样下去,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不必讨好他们,我又不想保住什么校长席位!”章伯伯不经考虑的说。韦白的脸色
更难看了,掉转身子,他跨开步子就想离去,一面咬咬牙说:“我还是走吧!到这儿来根本
“韦校长!”喊住他的是章伯母,她的脸色依然苍白,那对乌黑的眼珠就显得特别的黑
而亮。“你是知道他的脾气,何必生气呢?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不进来喝杯茶就走吗?”
韦白有些迟疑,他看看章伯伯又看看章伯母,眼睛里有种近乎痛苦的神色。章伯伯显然
也觉悟到自己的话过于激越,放开了秀荷,他自圆其说的对她大吼一声:
“滚吧!你!看在韦校长的面子上不打你,以后再出了类似的事情,我不剥你的皮就不
姓章!”
秀荷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有个人走出来扶住了她,是凌霄!他不知何时站在我们旁
边的,但显然也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他默默的看了他父亲一眼,带著股强烈的、不满的神
“来,秀荷,我带你到厨房里去洗洗脸,吃点东西。”
章伯伯迈上前一步,想对凌霄发作,章伯母及时阻止了他,祈求的喊了声:“一伟,你
就算了吧!”
章伯伯站住了,恨恨的望著凌霄和秀荷的背影,好半天,才对章伯母瞪瞪眼睛说:“好
吧!又是你护在里面,连自己的儿子都教成了叛逆!”回头望了望周围,他没好气的说:“
我们都很沉默,没有谁讲话,章伯伯又环视了我们一圈,大声说:“你们怎么回事?以
为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教训教训我所雇用的人而已!”“好了!”章伯母吸了口气:“大家
我们正要进去,章凌风从竹林外大踏步的跑了来,他看来精力充沛而神情愉快,嘴里吹
著口哨,一股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眼看到我们,他停住步子,诧异的向我们所有的人望了望
“没什么,”章伯母疲倦的说:“只是一件小事,秀荷弄丢了一只小羊。”“小羊?”
凌风愣愣的问:“一只小山羊吗?”
“是的,你看到了?”章伯母问。
凌风尴尬的伸伸脖子,咽了一口口水,做了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慢慢的说:“唔,
我看到了,一只小羊……不过是只小羊而已,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看到了,你就说出来
“我当然认得,”凌风又伸伸脖子:“就因为是自己家的小羊,所以我放放心心的把它
烤掉了。”
“嗨,你说什么?”这是凌云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同时,章伯伯和章伯母都瞪大了眼睛
望著他,我也不由自主的对他挑起了眉毛。“是这样的,”凌风笑嘻嘻的说:“我在树林里
章伯母想说什么,但她咽下去了,咽不下去的,是她脸上那层不豫之色,瞪了凌风一
眼,她一语不发的转过身子,领先向屋里走去。章伯伯、凌云、韦白和我也跟著向里走。凌
风
“咏薇,你碰到什么意外了吗?”他问:“你的样子好像刚刚遭遇过一只狮子。”“一
只猩猩。”我自语似的说。
“什么?”凌风没听清楚。
“别提了,”我有些不耐:“都为了你那只小羊。”
我们的谈话引起了章伯母的注意,她到这时才发现忽略了我,回过头来,她关心的望望
我,问:
“你到哪里去了?还没吃晚饭吗?”
我知道他们一定都已吃过了,就说:
“没关系,等下我到厨房去煮两个蛋吃。”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她追问。
“一个小误会,”韦白代我答覆了:“她在树林里碰到了林绿绿的父亲,她被吓坏了,
老林以为她是绿绿,想抓住她带回家去,就是这么一回事。”
韦白的叙述很简单,却引起了全体的人的注意,章伯伯哼了一声,低低的诅咒了一句:
“疯丫头!”我不知道他在骂谁,但他的脸色比刚才打秀荷的时候还难看。章伯母的神
色非常不安,她偷窥了韦白一眼,作了个眼色,似乎让他不要再讲。凌云的眉头微蹙,用畏
“哈!绿绿吗?我今天早晨看见她,她美得像早晨的太阳,简直耀眼!”早晨的太阳
啦,早晨的云啦,早晨的天空啦……他倒有的是形容词!章伯伯不知怎么生气了,对凌风狠
狠
“好好好,不提,不提。”凌风忍耐的说,叹了口气:“就因为她是山地人而叫她是野
人也不对的,人生来都是一样,几万年前,我们的祖先比他们还野呢!”“你什么时候学会
“哎呀,好爸爸,”凌风满脸的笑,拍了拍他父亲的肩膀(倒有些像他是长辈,他父亲
是小辈似的),“发脾气对你的血压不好,我不过随便讲讲,有什么可生气呢!待会儿韦校
章伯伯脸上的线条不由自主的放柔和了,我冷眼旁观,觉得凌风滑得像一条鱼,又机警
灵敏得像一只鹿。韦白显然也感觉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淡淡的说了句:
“一般家庭都是这样的!”
他们都走进了客厅,我想,我不必跟进去了。同时,几小时的寻找、奔跑和惊恐早已使
我饥肠辘辘。如果是平时,章伯母一定会叫秀枝再为我做一顿吃的,今天,大概为了秀荷的
一走进厨房,我就看到凌霄和秀荷。秀荷坐在一张小竹凳子上,正狼吞虎咽的吃著一盘
蛋炒饭,凌霄坐在她的旁边,不停的在好言好语的安慰她。我进去的时候,凌霄正抚摸著她
“章老爷还会打我吗?”她怯怯的问。
“不会了,你放心,好好的吃吧!”凌霄说。
我走过去,高兴的拍拍她的肩膀,说:“秀荷,别担心了,那只小羊已经找到了!”
“是吗?”凌霄望著我。“在哪儿?”
“被凌风烤了吃掉了!”我说:“所以,你不必再担心,秀荷,章老爷不会再找你麻烦
了!”
“原来是凌风干的,”凌霄有些愤愤然:“一定要赖在秀荷身上,又拉扯上山地人的良
心问题,我觉得山地人比平地人忠厚得多呢!”他似乎牢骚满腹。
“我倒是真的被一个山地人吓了一跳,”我不经意的说,打开锅盖,添了一碗剩饭,又
在橱里拿了两个蛋。“一个画了脸的山地人,他把我当成他的女儿了,真可笑!”
秀枝赶了过来,要帮我弄,我说:
“也给我炒盘蛋炒饭吧!”
“你说什么?把你当成他女儿?”凌霄追问,显出少有的关切的神色。“唔,”我不在
意的说:“韦校长说他的女儿叫林绿绿,林绿绿,这名字取得倒真不错,挺雅致的,一点也
“他出去了。”秀荷说:“大概去田里了。”
现在去田里吗?我望望门外,月光下的竹林幽邃神秘,绿影迷离,这似乎不是工作的时
间。即使要去工作,好像也不该在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突然离去。不过,他们每个人都有
幽篁小筑已经没有灯光,但窗外月色如水,我觉得了无睡意。站在黑暗的窗内,我用双
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月光下的竹林。那些绿幽幽、暗沉沉的竹影,那些簌簌然、切切然
我有好一会儿透不过气来,我所看到的事情使我颤栗,怎样的事情!多么大胆的男女
呀!他们是谁?我打了个寒噤,一种直觉迅速的来到我的脑子里。凌云!凌云和她的男友!
把
我不再想了,躺在床上,我要睡了。寒烟翠14/498
当我在黎明的阳光中醒来,望见一窗明亮的绿,和满天澄净的蓝时,昨夜的印象已经变
得很模糊了。起身之后,站在窗前,注视著那些挺立在阳光中的修竹,瘦瘦长长的竿子,匀
在厨房里洗过脸漱过口,我站在那儿喝了一碗稀饭,告诉秀枝不再吃早餐了,然后我就
投身在黎明的阳光之中了。
穿过田垅,越过阡陌,我迎著阳光向东边走去。草地上的露珠已经干了,一棵棵小草生
气勃勃的扬著头。树林边有一排矮树丛,爬满了蓝色的喇叭花,我停住,摘了几十朵,用一
走出树林,我发现那有著苦情湖的山正在眼前。苦情湖,梦湖,那迷离氤氲的神仙居
处,它诱惑著我,我不知不觉的走上了山。我已不十分记得上次的路径,顺著践踏过的草地
痕
我终于找到了苦情湖,穿过湖外的树林,一下子面对那泓绿盈盈的水,和那层淡淡的绿
烟,我就觉得自己像突然被魔杖点了一般,不能动弹,也不能喘气,只是眩惑的站在那儿,
我的眼光从林内搜索的望过去,忽然间,我依稀看到一个黑影,在树林内闪了一下,我
身上的汗毛全直竖了起来,定了定神,我揉揉眼睛,再对那黑影闪过的地方望去,什么都没
不再去寻找那个黑影,我弯腰向著湖水,注视著湖水中我自己的倒影。湖水清澈明净,
我的倒影那样清晰,短发,宽额,充满怀疑和探索的眼睛。我不认为自己是美丽的,但我脖
那是个年轻的、女性的脸孔。一头长发,被山风吹乱了,胡乱的披拂在胸际和面庞上,
耳边簪著两朵红色的苦情花。穿著件红色的衬衫,胸前没有扣子,衬衫的两角在腰际打了一
在日光下的她比水里的倒影更美、更充满了生气。有两道浓而黑的眉毛,微凹的眼眶,
像两排扇子般的长睫毛,和那深黑色的、大胆的、带著股烧灼的热力似的眼珠。鼻子挺而直
这就是她!那森林的女妖!周身的红衣服使她像一朵盛开的苦情花。她不声不响的来
了,赤著脚踏过了丛林,踏过了生死的边界,来到这个她曾多次冶游的地方。我望著她,她
也
她向我缓缓的走了过来,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呆呆的站在那儿,望著她走近。停
在我的面前,她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我可以感到她身上散发的热力,听到她平静的呼
她的声音似曾相识,我曾经听到过,我懂了。
“我也知道你,”我说:“你是林绿绿。”
“嗨!”她笑了,眯起眼睛来看我,她的笑容里有一股出于自然的魅力。“你怎么会知
道我的名字?”“昨天我见过你的父亲。”我说。
笑容在她脸上隐去,阳光失去了一会儿,但一瞬间,她的睫毛又扬起了。“他很凶,对
不对?不过我不怕他。”她用手指触摸我胸前的花环:“很好看,你弄得很好。”
“给你!”我说,把花环拿下来,套在她的脖子上。
她低头注视自己,然后轻快的笑了。她的笑声清脆而豪放,在水面回旋不已。凝视著
我,她说: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你了!”
“谁?”我不解的问。“章家的人!”“为什么?”我好奇的问。
“因为——因为——你是这样——这样——”她思索著,想找一个适当的形容词:“这
样‘文明’的一位小姐。”
这次轮到我笑了,我喜欢她,喜欢她的天真,喜欢她的坦率和自然,她像是这山、水、
树林的一部份,同样的原始,同样的美丽。“你从一个大城市里来的,对不?”她问。
“不错。”“那儿很美吗?”“没有这里美。”我说。
她点点头,在草地上坐下来,用手拔著湖边的草,再让它们从她指缝里流下去。“你整
天都在这山里跑吗?”我问:“昨天你爸爸在找你。”
“他找我!”她喊,恨恨的抬起头来:“他要我做事,喂猪,喂鸡,要我嫁掉,嫁给那
个……”她说了一串山地话,然后耸耸肩:“他是很凶的,你看!”她解开衬衫的结,毫不
“他打你?”她点点头,重新系上衣服。
“不过我不怕他,我也不嫁那个人,我谁也不怕!”
她扬起眉毛,瞪大眼睛,大而黑的眼珠里燃著火,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一只漂亮的狮
子。我也坐了下来,注视著她,她不经意的把手伸进水里,让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再把
水
我坐了好一会儿,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和她讲。她躺在那儿,对我完全不在意,就好像这
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她把它衔在嘴里,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为生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她反复的唱著,我发现那调子单纯悦耳,但听多了,就嫌单调。不过,她的歌喉圆润动
人,咬字并不准,调子也常随她自己的意思胡乱变动,却更有分朴拙的可爱。
她突然跳了起来,说:
“我要走了!”想到就做,她对我扬扬手,返身就奔进了林内,她那赤裸的脚一定从不
畏惧荆棘和刺丛。在绿色的树林里,她像一道红色的光,几个回旋,就轻快的失去了踪影,
“我就猜到你到这儿来了!”他说。寒烟翠15/49
“你来找我的?”我问。
“唔,”他哼了声:“秀枝说你一早就出来了,溪边没你的影子,我猜你一定到梦湖来
了,果然就碰到你。”
“找我有事吗?”“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我笑了,望著他。“我该学会不对你用问句,因为你一定会反问回来,结果我等于没
问,你也等于没答,完全成了废话。”我说。
他大笑,过来挽住我的手臂。
“你十分有趣,咏薇,和你在一块儿,永不会感到时光过得太慢,我原以为这个暑假会
非常枯燥而乏味的。”
我注视著他,他的服装并不整齐,香港衫绉褶而零乱,上面沾著许多碎草和枯枝,头发
也是乱七八糟的,额上的汗珠证明他不是经过一段奔跑,就是在太阳下晒了很久,但是,那
“你和人打过架吗?”“哈!”他笑得更开心了:“才说不对我用问句,你的问题就又
来了。”盯著我,他说:“我像和人打过架吗?”
我也大笑了,好一句回答!
笑停了,我们一块儿向山坡下走。他问:
“今天的梦湖怎样,美丽吗?”
“是的,”我说:“再且,我在梦湖边见到一个森林的女妖,属于精灵一类的东西。”
“森林的女妖。”他的眼睛闪了闪:“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猜猜看,一条小青蛇,一只蜥
“你错了,”我说:“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名叫林绿绿的山地女孩,美丽得可以让石头
融化。”“林绿绿?”他作沉思状,眨动著眼睛:“你碰到了她吗?那确实是个可以让石头
“我?”他盯了我一眼:“我是比石头更硬的东西。”
“是吗?”我泛泛的问,从他衣领上取下一瓣揉绉了的喇叭花花瓣,那抹被摧残了的蓝
色躺在我的手心中,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我那可爱的蓝色花环,想必现在已经不成样子了
“你说什么?”他追问。
“没什么,”我望著手里的蓝色花瓣:“我可怜这朵花。”
他皱皱眉,斜睨著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我说,吸了口气:“别谈这个,告诉我林绿绿的故事,她为什么整天在山
林里游荡?”
“因为她是个森林的女妖呀!”
“哼!”我哼了一声:“她爸爸想把她嫁给谁?”
“我不知道,我敢打赌,全镇的未婚者都想娶她,包括……”他突然咽住了。“包括
谁?”“不知道。”“包括你吧!”我玩笑的说。
“或者。她不是蛮可爱吗?能娶到她的人也算有福气了,只是——”他沉思起来,说:
“她需要碰到一个人,这人能够让她安定下来——”“——休息她漫游的小脚。”我接下去
“你在背诗吗?还是叽咕个什么鬼玩意?”
“不知哪本小说里的句子。”我说。
“你很爱看小说?”“也很爱写,有一天我会写一本小说。”
“写些什么呢?”“我还不知道,我想,要写一些很美丽的东西。”
“不过,人生并不是都很美丽的。”
“也不是都很丑陋。”“当然,”他审视我:“但是你得把人生写得立体化,那么就美
丑都得写到,否则,你只是写了片面的,不会给人真实感。”“大部分的人生都是美丽的,
“喝猫血?”他蹙蹙眉。
“我看过一篇翻译小说,写一个磨刀匠如何扭断了猫的脖子,把嘴凑上去吸它的血,然
后磨刀匠死后,他的狗又如何咬断他的脖子,去吸他的血……”
“噢!别说了,你从哪儿看到这样一篇可怕的东西?”
“这是一篇名著呢,是德国作家欧伦堡的作品。我相信这种磨刀匠,如果真有其人的
话,全世界顶多只有这一个,但是可爱的人物,全世界比比皆是,那么,为什么不在那些可
爱
“很有道理,”他点点头,深深的望著我:“你迷惑了我,咏薇,我没有看过像你这样
的女孩子,有这么单纯的外表,却有这样丰富的思想——”他凝视我,眼睛中有一簇火焰在
“写——”我从他袖子上再取下一瓣蓝色的花瓣:“写一篇标题叫‘一串蓝色花串’的
小说!”说完,我抛开他,向幽篁小筑跑去。“咏薇!”他大喊,追了过来。
我们一前一后冲进幽篁小筑,刚刚赶上吃午饭。寒烟翠16/499
到幽篁小筑的第十天,我才第一次到镇上去。
和我同去的是凌风,他本想用摩托车载我去,但我更喜欢步行,何况,假如走捷径,不
经过大路,而横越过那片山坡和旷野,那么,只要步行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而且沿途都有
这并不能叫做“镇”,像凌风说的,它不过是个山地村落而已。建筑大部分是茅草的
顶,泥和草砌出来的墙,小部分是砖头和石块,街道(假如那算是街道的话)并不整齐,房
子
这所小学位于全镇的顶端,显然是台湾光复之后所建的,能把教育带到这穷乡僻壤中
来,实在令人惊异。望著每家门口那些半裸的孩子,我才真正领会义务教育的必需。学校是
砖
有两个孩子打起来了,他们满地打滚,扑打著对方,打得激烈而凶狠。“看他们!”我
说:“教育这一群孩子一定是个艰巨的工作。”“应该有更多的人来教他们如何生活,”凌
“这还是教育的问题,没有人告诉他们肮脏会带来疾病。不过,韦校长说他们是生活得
很满足也很快乐的。”
“只要肚子不饿,他们就不会忧愁。”凌风说,微笑的望著那群孩子:“在台湾,你真
想找到饿肚子的人,可也不容易。以前,他们靠打猎维生的时候,生活还困难一点,现在,
“他永远住在学校吗?”我问。
“是的,不论寒暑假。”
“他没有家?我的意思是说,他没有结过婚?”
“不知道,反正在这儿的他,是个光棍,或者在大陆上结过婚也说不定。”“他有多少
岁?”“大概四十五、六吧!”他盯著我:“你对他很感兴趣?”
“很好奇,”我说:“他好像不是一个应该‘埋没’在山地小学里的人。”“或者你不
该用‘埋没’两个字,”他踢开了脚下的一颗石子,沉吟了一下说:“无论生活在哪里,人
“问题就在这里,”凌风摇摇头:“老实说,我不认为他很快乐,他心里一定有个解不
开的结。”
“说不定他是为了逃避一段感情,而躲到山上来。”
凌风噗嗤一笑,拍拍我的肩:
“你又忙著编小说了!我打赌他不会有感情的纷扰,他已经度过了感情纷扰的年龄。”
“别武断,”我瞪了他一眼:“你没有经历过四十几岁,怎么知道四十几岁的人就没有
感情的纷扰了?在我想像中,感情是没有年龄的界线的!”
“你也别武断!”他瞪回我一眼:“你也没经历过四十几岁,怎么知道他们有感情的纷
扰呢?”
“你的老毛病又来了!”我说。
他大笑,我们停在韦白的门前。
这是一排宿舍中的第一间,凌风敲了门,门里传来低沉的一声:“进来!”推开门,我
们走了进去,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对个单身汉来讲,不算是太小了。窗子敞开著,房
“韦校长!”他立即抬起头,看到我们,他显得十分惊讶,说:
“我还以为是帮我做事的老太婆呢!你们今天怎么有兴致到镇上来?”“陪咏薇来看
看,”凌风说:“她还是第一次到镇上来呢!”
“坐吧!”韦白推了两张椅子给我们。
我并没有坐,我正在好奇的打量著韦白的房间。天地良心,这可不是一间很整洁的房
子,我从没看过一间屋子里会堆了这么多书,两个竹书架堆得满满的,地上、窗台上、书桌
上
“很乱,是不?”“很适合你。”我说。他倒了两杯茶给我们,茶叶很香,我立即嗅出
这是青青农场的茶叶。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我望著他书桌上的雕刻品,他正在刻的是一大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我不由自主的拿起那块竹片,反复把玩。这雕刻品已经近乎完工,只有几块石头和几匹
草还没有刻完。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我望著韦白,他正和凌风聊天,问他爸
“韦校长,你在自喻吗?”
“什么?”他不解的望著我。“孤标傲世谐谁隐?”我指指竹片上的句子:“你在说你
自己吗?我对你也有同样的问题呢!”
“哦!”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微笑,但他的神情却有些落寞。“你以为我是孤
标傲世的?”他问。
“你不是吗?”“不是。”他摇摇头。“有才气的人才能说这句话。我住在这儿只是不
得已罢了。”“不得已?”我追问:“为什么是不得已?只要你愿意离开,你不是就可以离
“我不懂,”我摇头:“你的话不是非常矛盾吗?”
“你不懂的东西还多呢!”他微笑的望著我,语气变得非常柔和了。“你还太小,将来
你就会知道,整个的世界都是矛盾的,没有矛盾,也就没有人生了。”他燃起一支烟,振作
“她被苦情湖迷住了,”凌风插嘴说,“我想她是越来越喜欢青青农场了,对不对?”
他转向我。
我点点头。“这里有许多我预料不到的东西和景致,还有许多我预料不到的人物……”
“怎样的人物?”韦白打断我。
“像你,韦校长。”我坦白的说。
他笑了笑,喷出一口烟,烟雾笼罩下的他,那笑容显得有些难以捉摸,是个无可奈何的
笑。
“我看得出来,”他说:“你还是编织幻想的年龄。”
“你在笑我吗?”我问:“我以为你的意思是说我很幼稚。”
“我不会笑你,”他摇摇头:“因为我也有过满脑筋幻想的时代。”“你是说——”凌
风插了进来:“像你现在这样的年龄,就不会再幻想了?”他暗中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
“感情呢?”凌风迫不及待的问,又瞟回我一眼:“你会不会还有感情波动的时候?”
韦白抛下了烟,从椅子里跳起来,笑著说:
“嗨,今天你们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想在我身上发掘什么秘密吗?”“咏薇想在你
身上找小说题材,”凌风轻易的把责任推在我身上:“你知道,她想成为一个女作家!”
“错了!”我说,不满意的皱起眉:“我只是想写作,并不想当女作家。”“这有什么
区别?”凌风说。
“写作是一种发泄,一种倾吐,一种创造……”我热烈的说:“作家只是一个地位,当
女作家就意味著对地位和名的追求,这是两回事。”“我懂得咏薇的意思,”韦白说,“她
“对了!”我说:“就像一个母亲,尽她的本能去爱护她的子女,教育她的子女,并且
创造了她的子女,在她,只是一种感情和本分,并不是为了想当模范母亲呀!”
韦白笑了,说:“你的例子举得很有意思。”走到窗前,他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回过身
来说:“天气很好,我们到溪边去钓鱼如何?有兴趣吗?”“好的!”凌风站了起来,他本
“我有四、五根呢!”“用什么东西做饵?”我问。
“蚯蚓。”我皱眉,凌风笑得很开心:
“到乡下十天了,你还是个城市里的大小姐!”他嘲笑的说。“这与城市和乡下有什么
关系?”我说:“即使我是个乡下姑娘,我也会认为切碎一条蚯蚓是件残酷的事情!”
“可是,你可照样吃鱼,吃虾,吃鸡,吃猪肉,都是切碎了的尸体!”“嗨!”我有些
生气了,瞪视著他:“我从没有看过一个比你更爱抬杠和更讨厌的人!”
他大笑了,拿著鱼竿跑出门去。我一回头,看到韦白正用一种奇异的微笑注视著我们,
于是,我不再多说什么了,我不愿韦白认为我是个爱吵爱闹的女孩子。
带著鱼竿,我们来到了溪边。这条河是经过镇上,再经过青青农场,继续往下流的。我
们一直走到青青农场与村落之间的那一段。放下鱼竿,凌风立即用带来的小铲子挖开了泥土
“要,”我说:“请帮我上上鱼饵好吗?”
“自己上!”凌风说。“那么,我还是在树底下休息休息吧!”我闷闷的说。
“这儿,给你!”韦白递了一根上好鱼饵的钓竿给我,我接过来,对凌风白了白眼睛。
凌风只是自己笑著,一面拿著鱼竿走下河堤,把鱼饵摔进了水里。
我们开始钓鱼。三个人都有一阵短期的沉默,阳光在水面闪著万道光华,蝉声在树梢上
热烈的喧闹,几片云薄而高,从明亮的蓝空上轻轻飘过。我坐在草丛里,鱼竿插在我身边的
浮标静静的荡在水面,流水缓缓的轻泻,我聚精会神的瞪著浮标,只要一个轻轻的晃
动,就手忙脚乱的去抓鱼竿,一连三次,鱼竿上都仍然只有鱼饵。凌风一动也不动,但是,
当
“我不懂。”我摇摇头。
“不是钓鱼,就是被钓。”他静静的说:“而且不论钓鱼与被钓,机运性都占最大因
素。”
“你是说命运?”我问:“你认为命运支配著人生?”
“并不完全是,”他说:“我欣赏中国人的一句老话‘尽人事,听天命’,许多时候,
我们都是这样的。如果尽了全力而不能改变命运,就只有听命运安排了。”
“我从不以为你是个相信命运的人。”
“你知道我是学工的,”他笑笑说:“猪猜我为什么学工?”
“你对它感兴趣呀!”“天知道!”他说:“我最感兴趣的是音乐,从小我幻想自己会
成为一个音乐家,对一切的乐器都发狂,但是,考大学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
“哦?”我挑了挑眉毛。
“最起码,我自以为是爱上了她,她是在台中读中学的同学,她说,她将来只嫁工程
师。我那时简直对她发狂,我一直是会对许多东西发狂的。她看不起我,因为我在学校中的
数
“你那个爱人呢?”“嫁人了,嫁给一个美国华侨,最气人的是,那个华侨是个小提琴
手,在纽约一家夜总会里当乐师。”
我大笑,笑弯了腰。凌风叫著说:
“你的鱼竿!快拉!快拉!有鱼上钩了!”
我急忙拿起鱼竿,用力一拉,果然,一条鱼在钩子上挣扎蹦跳,我欢呼著说:“我钓著
了!我钓到了!这是我生平钓到的第一条鱼!”
“第二条。”凌风在说。
“什么?”我问,一面叫著:“帮我捉住它!赶快,我不知道怎样可以取下它来!”凌
风把鱼线拉过去,但是,那条活蹦活跳的鱼不知怎样挣脱了钓钩,落进了草丛里,凌风扑过
我呆呆的站著发愣,凌风喊:
“你还钓不钓呀?”鱼还在鱼篓中乱跳,扑打得鱼篓劈啪作响,我突然提起鱼篓,几乎
连考虑都没有,就把两条鱼全倒回了河里,那两个美丽的小东西在水中几个回旋,就像两条
“不是妇人之仁,”我笑著说。“只是,想做一做它们的命运之神。再去扭转一下它们
的命运!”
凌风的手还抓住我的手臂,他的眼睛盯著我的脸,在我脸上逡巡著。然后,他放开我,
走开去整理鱼竿,嘴里喃喃的说了一句什么,我问:“你生气了吗?”他回过头,对我蓦地
“我说,你会成为很多人的命运之神呢!”他调侃的说。
“去你的!”我骂了一句,不再去管我的鱼竿,而跑到韦白身边。他抱著膝坐在那儿,
一股悠闲自在的样子,鱼竿用一块大石头压著。我看了看他的鱼篓,完全空空如也。
“你什么都没钓著吗?”我多余的问。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
“在我这样的年龄,很难会钓到什么了,不像你们,可以钓到满篓子的快乐。”我一
怔,望著他,突然感到他是这样的孤独寂寞,又这样的怀才不遇。他的语气如此深的感动了
我
他笑笑,用手摸摸我的头发。
“你是个好女孩。”他说,猛的把头一甩,站了起来。“好了,来吧,我们该收起竿
子,分头回家了。”
是的,太阳已到了头顶上,是快吃午饭的时间了,烈日下不是钓鱼的好时候,我们该回
去了。寒烟翠18/4910
我从没有像这一段时间这样喜爱游荡过,清晨的原野,正午的浓荫,黄昏的落日,以及
那终日潺□不断的流水,都吸引著我,迷惑著我。在林内小憩,在原野上奔窜,溪边涉水,
我摇摇头,笑著说了声没关系。他递给我一些剪成一段段的铁丝,要我把空隙太大的地
方加入新的竹子,绑扎起来,并且要小心不要弄伤了卷曲伸展的藤须。
“这是什么植物?”我一面绑扎,一面问。
他又看了我一眼,显得有些奇怪。
“这是蚕豆花呀!”他说:“你没见过蚕豆花吗?”
“我叫它作紫蝴蝶花,”我说,红了脸。“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就是蚕豆花,”我摘了
一朵放在掌心里,那细嫩的花瓣何等美丽,“我以为吃蚕豆是春天的事情。”
“我们下两次种,”他说:“在山地,因为缺水不能种稻,我们就种种豆子、花生、番
薯和玉蜀黍,蚕豆应该是秋收后下种的,可是,我利用这块地也种种,照样有收成,只是不
“在我吃蚕豆的时候,我绝不会想到它的花这样可爱。”我打量著那些花。“生物都很
可爱,”他头也不抬的说:“不止动物,植物也是,看著一颗种子发芽茁长,以至于开花结
“这就是你宁愿整天在田地里工作的原因吗?”我问:“你对这每棵植物都有感情?”
“我对泥土有感情,”他眺望著面前的原野:“我喜欢这块大地,看,整个大地都是活
著的,而且我对工作也有感情。”他淡淡的加了一句:“闲散是一件苦事。”
“为什么?”我抗议的说:“在各处走走,闻闻花香,看看流水,这绝非苦事,我生平
没有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闲散过,但是我觉得非常快乐。”“你并没有闲散,”他说:“你
“嗨!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凝视著他,我带著种自己也不了解的感
动的情绪说:“你应该常常让人走进你的思想领域里去才好。”
他看了我一会儿。“你是说,我常把自己关起来?”
“我认为是如此。”我在田埂上坐了下来,打量著他:“你有时显得很孤僻,很冷漠,
很——难以接近。”
他停止了绑扎,蹙著眉沉思,然后,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使他刻板的脸生动明朗。
“你带著一颗易感的心到这儿来,”他微笑的说:“渴望著用你善良的本能去接近你所
能接近的一切,是么?”
“或者是——”我更正的说:“去了解我所能接近的一切。”
他摇摇头,温柔的说:
“咏薇,你的野心太大了,没有人能了解别人,到现在为止,我甚至不了解自己呢!”
“谁又能了解自己呢?”我说:“不过,渴望了解也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对吗?所以,
人类才会进步,才有科学和各种知识……”我停住了,因为,我看到章伯伯正向我们走来,
“他怎么了?”“不知道。”凌霄说,脸色突然阴黯了下来,刚刚的兴致已荡然无存。
重新回到他的工作上,他不再说话,不再笑,也不再注意我,只发狠的、迅速的把铁丝缠绕
“你为什么不到溪边去走走?”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他在
下逐客令了。我识趣的站了起来,一语不发的把铁丝放在田埂上,就掉转身子,向幽篁小筑
“在田间走了走,”我说:“凌云呢?她怎么不管鸽子了?”
“她在绣花呢,”章伯母说,把晚霞用手指托了出来,怜爱的抚摸著它的羽毛。“凌云
怕脏,清理鸽笼的工作她向来不管,这鸽子真漂亮!”
晚霞扑了扑翅膀,飞向天空,在天空中盘旋了几圈,就越过竹林,不知飞向何方去了。
章伯母看了看我,关切的问:
“有什么事吗?你看来不大高兴的样子。”
“没有。”我说,逗弄著珊瑚,用手指顶住它勾著的嘴,轻叫著说:“珊瑚,珊瑚。”
“瑚瑚,瑚瑚。”它说。
我笑了,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呀!尽管没有剪圆它的舌头,它仍然有著学习的本能呢。
离开了章伯母,我走向我的房间,推开房门,我有一秒钟的迟疑;凌风正坐在我的书桌
前面。我冲进去,掼上房门,一下子就站在凌风身边,他正捧著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
他笑得前俯后仰,指著我说:
“好咏薇,你什么时候把我们幽篁小筑变成动物园了呀?”
我瞪大眼睛,他笑得更厉害了。拿起本子,在翻开的一页上,我看到我自己的笔迹,清
清楚楚的写著我对章家每个人的评语:章凌风:一只狡猾而漂亮的公鹿。
章凌霄:一只沉默工作的骆驼。
章凌云:一只胆怯畏羞的小白兔。
章一伟:一只粗线条、坏脾气的大犀牛。
章舜涓:一只精细灵巧的羚羊。
我把本子扔在桌子上,瞪视著章凌风,用冷冰冰的语气说:“你不该侵入私人产业
里。”
“我并不想将这产业占为己有呀!”他满不在乎的说。
“这种偷看的行为是恶劣的!”我继续说。
“你应该习惯于我的恶劣。”他的嘴边依然带著笑,眼光灼灼的盯著我。“我想你一向
都对你恶劣的行为感到骄傲,”我说:“像撒谎、欺骗、捉弄别人,甚至讽刺、谩骂、玩弄
“慢著!”他打断我,笑容消失了。“仅仅看了看你的小册子,就该换得你这么多的罪
名吗?还是你过分的关心我?我的讽刺、谩骂、玩弄女孩子使你不安了吗?”
“别强词夺理!”我涨红了脸:“不要以为每个人都欣赏你的油腔滑调!”“你也别太
盛气凌人!”他竖起了眉毛。“以为所有的人都该接受你的教训!”“你犯了幼稚病!”“
“你像个噜苏的老太婆!”
“没有人要你逗留在这里!你尽可以不听我噜苏!”
“我会走,用不著你赶!”他愤愤然的站起身子,对我恶意的瘪了瘪嘴:“告诉你,好
小姐,随便发脾气并不代表你比别人优越,不管你怎样做出骄傲自负的样子来,你仍然是个
我为之气结,站在门口,我打开房门。
“请你出去!”我说。他走向门口,用手支著门框,对我冷冷的凝视了两秒钟。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一句话:轻浮和贫嘴都不代表幽默,这句话确实让我获益不少。我
现在也要告诉你一句话:任意教训别人和发泄脾气都不是洒脱!”眯起眼睛,他从眼缝里望
我躺了好一会儿,直到凌云推开门进来,她带著她的绣花堋子,安安静静的走到我的床
边,给了我一个恬然的微笑。“二哥说和你吵了架,”她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一定不要和
我从床上坐起来,只感到满心的沮丧。
“我并不想和他吵,”我蹙紧了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是个巫
婆!”她笑著说,很开心的样子:“我从没有听到他叫人巫婆,你一定真正的气著他了,他
跑出
“不要难过,”她坐在椅子上,开始绣她的东西。“妈妈说,有人能骂骂他是件好事。
我向你保证,明天他就会把什么都忘记了,二哥喜欢吵吵闹闹,但是他从不会对任何人真正
“你在绣什么?”我问。
“一对枕头套。”“谁的?”我走过去,看了看堋子中的图案,几株雏菊和一带短篱,
图案很雅致,绣工更精细得惊人。“你绣得真好!准备给谁?”“不好!”她红了脸。“是
我看了凌云一眼,心中掠过一阵特殊的情绪,仿佛若有所悟,但又把握不住什么具体的
东西。坐在桌前,我拿了一支铅笔在小册中的一页上乱画,一面心不在焉的问:
“凌云,你有没有恋爱过?”
她惊跳了一下,针扎进了手指,她把受伤的手指送进嘴里衔著,用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
睛注视著我,然后,她垂下了头,脸一直红到脖子上,支支吾吾的说:
“我——没有。”“你从没有爱过什么人吗?”我追问,想到鸽子、晚霞和纸条。但
是,我没有权利探听别人的秘密,我只是心中烦躁和无聊而已。“你为什么要问?”她抬起
头
她又惊跳了一下,愣愣的瞪大眼睛,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你怎么知道?”她嗫嚅
的问。
“你二哥不是叫我巫婆吗?”我说,笑了。我没预料到她会那样不安。“巫婆都有未卜
先知的本领呀!”
“可是——”她沉吟了一下,恳求的说:“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他们会笑我。而且—
—而且——”她犹豫了半晌,吞吞吐吐的说:“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什么?”我问,完全摸不著头脑,我对她的恋爱不过从一张小纸条里获得的线索
而已。
“你是知道的,对么?你知道他——他是不会和我——”她垂下眼帘,长睫毛下浮上一
层泪影,刚刚红艳的嘴唇现在发白了,她显得十分激动。我惊异的发觉,在她那恬静的外表
她感激的望著我。“你是个好人,咏薇。而且,你那么聪明,又那么洒脱,我但愿有你
二分之一的勇敢和坚强。”
“勇敢和坚强?”“是的,你不是很勇敢和坚强吗?我从没有听你提过你父母的事,你
承受一切苦恼,然后在旷野中发泄。如果我是你,我会受不了的。”我默然。勇敢和坚强?
“你错了。”我淡淡的说:“我不是勇敢和坚强,我只是冷漠,他们离婚不关我的事,
我根本不在乎。”
她摇摇头,深深的凝视我,眼睛里盛满了关切和同情,她的声调也一样:“你在乎的,
咏薇,你并不冷漠。”
我皱皱眉,我不想谈这件事。我觉得她有些自作聪明,她并不了解我,我们生活在两个
世界里。她很单纯,而我很复杂。她单纯的爱,单纯的生活,单纯的梦想。我呢,思想是繁
她的脸上浮起一片阴云。
“何必呢?”她轻轻的说,显得可怜兮兮的。“他离我那么遥远,我不过做梦而已。”
有梦总比无梦好,我想。她脸上尽管有著阴云,眼睛却光辉灿烂。我心底若有所失,失
去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隐约的体会到自己那种本能的酸意。那个男人是谁,他不是也痴
“他是谁?”我冒失的冲口而出。
“什么?”她又吃了一惊。
“你的男朋友是谁?”“你不是知道吗?”她瞪大了眼睛。
“我怎么会知道呢?”她犹豫了,好半天,她迟疑著没有开口,然后,她长叹了一声,
站起身来说:“过两天我告诉你,好吗?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我真渴望有人能帮我分担
“现在,你只要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坚持。
“我——”她迟疑著,终于没有说出来。事实上,也没有时间让她说了,章伯母推开门
来叫我们去吃饭。
我们一起到了饭桌上,凌风坐在我的对面,我不知道他的气平了没有,但他不看我,也
不和我说话。凌霄带著他一向的沉默,只瞥了我一眼,就埋头吃饭。凌云静悄悄的端著饭碗
“好,这样很好,”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你应该如此,应该和凌霄学学田里的工
作!”
章伯母蹙起了眉头。我疑惑不解,根本不明白章伯伯的意思。凌霄抛下了饭碗,突然站
了起来,鲁莽的说:
“我去除草去!”他转头就大踏步冲出了饭厅,我没有忽略他脸上愠怒之色,谁得罪了
他?章伯母喊了一声:
“凌霄,你才吃了一碗饭!”
但是,凌霄已经跑得无踪无影了,饭桌上有片刻尴尬的沉默,然后,章伯伯愤愤然的把
筷子在桌上一拍,怒容满面的说:“不识抬举!你看我将来……”
“一伟!”章伯母打断了他,看了我一眼,章伯伯不说话了,但仍然满面怒气。我愕然
的看著这一切,心里疑惑得厉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的眼光和凌风的接触了,他狠狠的
“好了,吃饭吧!”章伯母温柔的声音放松了空气,把一筷子鸭肉夹进我碗里。“咏
薇,吃哦,干嘛不动筷子?”
大家都静静的吃了起来。我划著饭粒,到青青农场以来,我这是第一次食不知味。寒烟
翠20/4911
落日在水面静静的闪熠,成千成万条金色的光芒穿透了流水,像某个神仙所洒下的一面
金线织成的大网。但是,这网网不住那一溪流水,也网不住那绚丽的黄昏。我望著流水被金
我惶惑了一会儿。那男人紧跟在她后面,脸色凝重而诚恳,用迫切的声音不住的喊著:
“绿绿,绿绿,绿绿!”
我盯著那男人,绿绿,绿绿,绿绿……我的记忆在活动,绿绿,绿绿,绿绿……我到这
儿的第一个早上,曾在树林中听到的呼唤,我曾以为是莉莉或是丽丽。那红色的身影就是她
“绿绿,绿绿!”凌霄仍然在喊,带著点恳求的味道。
“做什么?”她把头向后一甩,让垂在眼睛前面的头发披向脑后,那姿态美得迷人。
“你要做什么呀?”她笑著问。
“绿绿,你别折磨我吧!”凌霄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停下来,听我说几句话。”“你
别说吧,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她发出一串轻笑,充满了挑逗。“你如果要吻我,我就让你
“家——”她轻蔑的说:“你要我到你家去做下女吗?像秀枝一样的?”“你明明知道
的,绿绿,我要娶你,要你做我的太太,你为什么一定要歪曲我的话呢?”
“呸!”她啐了一口。“你不会娶我的,我知道你们,我完全知道!你爸爸看到我像看
到毒蛇一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会娶我的,你心里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见到我
“绿绿!”他打断她,痛苦的说:“希望你有一天能够懂得,懂得人类也有高尚的情
操,懂得真正的爱情里有多少尊敬的成分,别轻易的侮辱它!”
“呸呸!”绿绿不耐的喊:“我听不懂你的话!你爱我为什么不来吻我抱我呢?你爱我
什么地方?我的身体?我的脸?对吗?那么,来吧!我在这里,你为什么没有胆量上来?”
“绿绿,你被那些追逐你的男人吓怕了,”凌霄有些激动。“我不是那样的人,绿绿。
我爱你因为你真实,因为你自然而原始,没有丝毫的虚伪和造作。这感情不是属于肉欲的,
绿绿猛烈的摇她的头,落日余晖把她的影子映在水中,是一片虚幻的光与影。“韦校长
的话我也不懂,”她坦率的说,“他和你一样,喜欢讲道理,讲——”她用手拍拍头,想出
“等一下!请你,绿绿。”凌霄说:“只告诉我一句,我会不顾一切的争取你,你爱我
吗?你愿意嫁我吗?”
绿绿大大的摇头。“不!我不嫁你!”她毫不考虑的说:“我不要住到你家去,我不喜
欢你们家,你们会把人都关起来,关在那些小房间里。”她伸展她的胳膊,那模样好像天地
“不!不!我不要!”绿绿挣扎著要跑走。“你爸爸妈妈不喜欢我,你爸爸叫我野人,
叫我妖精!我不要!”
“再说一句话,绿绿,”凌霄把她抓得紧紧的。“你有一些爱我吗?”绿绿格格格的笑
了起来,她的笑声里充满了性感与诱惑,她那裸露的手臂浴在落日的光线里,染上一层柔和
“喜欢,喜欢得想占为己有。”凌霄匆促的解释,显然有些辞不达意。她摇头。“我没
有爱情,我不想把什么东西占据!”她迈开步子,开始沿著溪流奔跑,水花在她的脚下四面
“绿绿!再等一下!绿绿!”凌霄喊著。
但是,绿绿已经跑走了,随著她的消失,是一片溅著水的声音,和一片清脆的笑声。凌
霄没有追过去,他站在溪边,目送她的影子消失。然后,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痛苦的
我有好久都透不过气来,这就是凌霄的故事吗?他和一个山地女孩的恋情?那个不懂得
恋爱的女孩子,那个属于山林的女妖!我沉思良久,然后,我觉得我开始了解这种感情了,
“咏薇,”他点点头。“到哪儿去了?”
“溪边,”我说。“你呢?从哪儿来?”
“镇上。”“你有好几天没来过了。”我说。
“是么?”他心不在焉的。
他在想什么?他没有勇气到这儿来吗?我望著他,他眉头微锁,紧闭的嘴唇包住了许多
难言的、沉重的东西,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肩头的重担和心头的愁云,比暮色还重,比暮色还
原来他在骂凌霄!为了什么?凌霄天天默默工作,不言不语的,还说被宠坏了,那么凌
风呢?我愕然的望著凌霄,他满面愁容的坐在那儿,紧闭著嘴一语不发。我们的出现,打断
“好了,爸爸,客人来了!”
“怎么回事?”韦白问。
“别提了,”章伯母立即说:“父子间总会有些摩擦的,一伟太勉强凌霄了!”“还说
我呢!”章伯伯愤愤的说:“中午吃饭的时候你看他那副怪样子,下午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你不是章家的奴隶,难道我是?”章伯伯大叫:“你把工作放下不做,去和那个野女
人不三不四……”
“爸爸!”凌霄哑著喉咙说:“希望你不要侮辱我所尊重的……”“哈!尊重!”章伯
伯怪叫著说:“你们听听,他用的是尊重两个字哩!哈,尊重,尊重!你们听见没有?”
凌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从没有看到他这样激动过,他抖动著嘴唇,却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章伯母忍耐不住了,挺直了身子,她坚决而迅速的说:寒烟翠21/49
“一伟,假如你不能了解孩子的心灵和感情,你最起码应该可以做到不伤害他们!我不
知道这有什么好笑!”回过头去,她对凌霄说:“你去吧!你爸爸一生没有了解过感情,你
“不能!他是我的儿子!我来管!不是你的!”
凌风离开了窗口,慢慢的走了过来,轻描淡写的说:
“爸爸,你一定要让韦校长每次看到我们家都在吵架么?”
韦白也走了过去,他把手放在凌霄的手臂上,诚恳而严肃的说:“一伟,你有个好儿
子,别把他逼走了。他不是不能分辨是非的人,他会处理他自己的事!”
“你们为什么都要帮他说话?”章伯伯气呼呼的说:“难道我给他选择的人不好么?”
他的眼光在满室搜寻,突然落在我的身上。“咏薇,过来!”我一愣,惊讶的望著他。
“做什么?”我疑惑的说。
他把我硬拉过去,嚷著说:
“你们看看,难道咏薇还赶不上一个林绿绿吗?她哪一点不比那个野娼妓高明千千万万
倍?”拉著我,他说:“咏薇,你愿意嫁给凌霄吗?”
我生平没有遭遇过比这更尴尬的事,瞪大了眼睛,我惊愕得无法开口,然后,窘迫的感
觉就使我整个的脸孔都发起烧来。凌霄似乎比我更难堪,他废然的转过身子,背向著我们说
说完,他干脆一走了之,向门口就走。偏偏章伯伯还不饶他,竟厉声喊:“站住!凌
霄!咏薇哪一点不满你意?你说!”
章伯母忍无可忍,走上前来,她一把把我拥向她的怀里,恳求的说:“一伟,你别为难
孩子们好不好?你叫咏薇怎么下得来台?这不是你能一厢情愿的事呀!你饶了他们吧!”说
我知道章伯母是藉故让我避开这段难堪,就点点头向门口走去。韦白有些迟疑,这当然
不是留在人家吃饭的好时候,他犹豫的说:“我看我——”“韦白!”章伯母喊了一声。
韦白不再说话了,我走出客厅,在院子里,我遇到凌云,她呆呆的站在那儿,手里捧著
她的绣花堋子,看到我,她说:
“是韦校长来了吗?”我点点头,她迟疑的说:
“我要给他看看我帮他绣的枕头套。爸爸——还在发脾气吗?”“我不知道。”我说,
心中充满了别扭和不愉快的感觉,刚刚在客厅里所受的难堪仍然鲜明,离开了她,我径自走
我很早就回到房里,这是个月亮很好的夜晚,旧历十六、七的月亮,几乎还是一个正
圆。在窗前坐了片刻,有人轻敲我的房门。我打开门,凌风停在外面,一只手支在门上,静
静
我摇摇头。“也别生爸爸的气,嗯?”
我点点头。他把手伸给我。“我们讲和了,好不好?咏薇,以后别再吵架了。”
我迟疑了一下,他说:
“握一下手,怎样?”我把手伸给他,我们握住了手,微笑在他的眼角漾开,他握住我
的手摆了摆,说:“去散散步,好吗?月亮很好。”
我们去了,月亮真的很好,草地上有露珠,有虫鸣,有静静的月光,静静的树影和静静
的梦。
归来的时候,我看到客厅里还有灯光,韦白还没有走,他的影子靠窗而立,清晰的映在
窗子上。寒烟翠22/4912
我在章家的地位忽然陷进一种尴尬的情况里,章伯伯的惊人之举使我有好几天都不舒
服,尤其见到凌霄的时候,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凌霄也同样难堪,于是,无形中,
我
这种情况一直到三天后才解除。这天早晨,我在鸽房前面遇到章伯母,她把我带进她的
书房里。这间房间我几乎没有进来过,里面有一张小书桌和两张藤椅。四周的墙壁,一面是
“你有这么多书!”我感慨的说:“和韦白一样。”
她看了我一眼,笑笑说:
“书可以治疗人的孤寂。”拉了一张椅子,她说:“坐坐吧!咏薇,你爱看书,以后可
以常到这儿来拿书看,说不定这里有些你在市面上买不到的书。”
我坐进椅子里,眼光停在书架旁边的墙上,那儿挂著一对竹子的雕刻品,这雕刻品对我
并不陌生,我曾在韦白的书桌上见过,两片竹子上刻的都是菊花,但姿态构图都不一样,上
右边刻的字是:“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我注视著这两幅东西,那菊花如此生动,使我神往。章伯母没有忽略我的表情,她微笑
的说:
“刻得很好,是不是?那是韦校长刻的,韦白,一个很有才气的人。深山里不容易找到
知音,他就总是把雕刻的东西送给我们,山地人不会喜欢这些,你知道。”
“他应该下山去,”我说:“这儿委屈了他。”
“他到山下去会更寂寞,”章伯母深思的说:“这儿到底有山水的钟灵秀气,山下有什
么呢?”
或者这儿还有一个他所喜爱的女孩子,难道章伯母竟丝毫没有觉察出来吗?还是我的猜
测错误?章伯母不再谈韦白了,抓住我的手,她亲切的望著我说:
“咏薇,你这两天不大开心?”
她是那样一个精细的人,我知道自己的情绪是瞒不过她的。摇了摇头,我支吾的说:
“不是的,是——因为——”
“我知道,”她握紧了我一下。“为了你章伯伯说的那几句话,对吗?”她注视著我,
那对深湛明亮的眼睛了解而诚恳。“你知道,咏薇,你章伯伯是个不大肯用思想的人,他经
我点点头。章伯母叹了一口气:
“人有许多种,有的细腻得像一首诗,有的却粗枝大叶得像一幅大写意画,你章伯伯就
是后者。”
“你是前者。”我不经考虑的说。
她看看我,唇边有一丝苦笑。
“是么?”她泛泛的问。“无论是诗还是大写意画,都需要人能欣赏和了解,它们都各
有所长。”
“你能欣赏大写意画吗?章伯母?”我问。
她坦白的望著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是的,我能欣赏而且了解。”
“但是——”我犹豫了一下。“我不认为章伯伯会欣赏或者了解诗。”她不语,注视了
我一段长时间,我们彼此对视,在这一刻,我感到我们是那样的接近和了解。然后,章伯母
“他是不了解的,但是他很喜爱。人不能太苛求,对不对?能获得喜爱已经不错了。”
“不过——”我说:“我宁愿要了解。”
“那比喜爱难得多,你知道。”
“所以比喜爱深刻得多。”
她把我的两只手阖在她的手里,我们静静的坐了好一会。她勉强的笑了笑,说:“你倒
像是我的女儿呢,咏薇!”摇摇头,她叹口气,微笑著加了一句:“别怪我哦,咏薇,我也
我拿著书走出章伯母的书房,心里已经不再别扭和难堪,章伯母的话是对的,章伯伯并
不是有意让人尴尬,他只是喜欢独断独行的老好人。我没有回我的房间,草原的阳光始终吸
“凌霄!”他停住,肩上搭著他的外衣,上身是赤裸的,他看来非常局促和不安。“有
事吗?”他勉强的问。“我想——”我急促的说著,决心消除我们之间的那份尴尬,同时,
“原谅我,”他嗫嚅的说:“我没料到会把你陷入这种情况里。”蹙起眉头,他满腹心
事的长叹了一声。“唉!”。
许多没说出口的话都在那一声叹息里了,我满心都充满了了解和同情,我还记得第一个
早上在树林里听到他和绿绿的对话,以及数日前在溪边目睹的一幕。世界上每个人有属于自
“你说谁?”他愣了一下。
“林绿绿。”我安静的说,坦然的望著他。“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如果我是一个男孩
子,我也会爱她。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充满野性美的女孩,像一块原始的森林,一片没被开发
“还需要能看得清你们的感情,是么?”我说:“不过你会克服这些困难的,章伯母站
在你这一边,凌风和凌云都不会说什么,麻烦的只是章伯伯……”
“是绿绿,”他轻声的打断我。“她朴拙得无法了解感情。”“有一天她会了解的,”
我望著在阳光下闪耀的原野。“总有一天,我们会长大,突然了解许多自己以前不了解的东
“对了!等待!”一个声音突然加入了我们,我和凌霄都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凌风正
双手插在口袋里,不知从那儿冒出来的,含笑站在我们的面前。他的眼睛闪亮而有神,咧开
“怎么?”我瞪大了眼睛。
“你受韦白的影响太深,”他不赞成的摇摇头,“看你讲的话和你的神情,像个悲天悯
人的小哲学家!”望著凌霄,他眼睛里的光在闪动:“你是笨瓜,凌霄”他说:“咏薇确实
“嗨,别扯到我!”我愤然的喊,不喜欢凌风的声调和语气,我又不是一件随他们安排
的东西,难道我没有自己的选择和看法?凭什么要章凌霄来选择我?
“我显然伤到了你的自尊心,”凌风转向了我,那微笑仍然可恶的挂在他的唇边。“我
只是对爸爸的安排不服气,他对大儿子想得太多,对二儿子想得太少。”
“哼!”我重重的哼了一声。“别说笑话,凌风。”
他假意的叹口气,做出不胜委屈的样子来。
“唉!”他说:“我最可悲的事情就是,每次我说的正经话,别人都当笑话来听。不
过,不要紧,咏薇,假如你对我的印象不好,最起码我还可以等待。”看著凌霄,他笑吟吟
的
凌霄没有答话,每次他和凌风在一起,凌风总显得过分活泼,对比之下,他就显得十分
木讷。太阳很大,我已经被太阳晒得发昏,凌风抬头看了看天空,耸耸肩说:
“你们想变成晒萝卜干?还是想成为烤肉?”把一只胳膊伸给我,他说:“我们去树林
里走走,怎样?”
我很高兴和他一起散步,有他在身边,空气就永远生动活泼。对凌霄说了声再见,我跟
他向小溪的方向走去,只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树林里,突然阴暗的光线带给我一阵清凉,
“擦擦你的汗,”他的声音低而柔,“你被晒得像一根红萝卜。”我抬头望著他,他的
脸上毫无嬉笑之色,相反的,那对眼睛温温柔柔的停在我的脸上,眼光温存细致而诚恳。我
“咏薇。”他的胳膊环住了我的肩膀,依然那样轻,那样柔,怕弄伤我似的。他沉重的
呼吸吹在我的脸上,热热的,带著股压迫的味道。“咏薇,你怎么会在青青农场?”他低问
他的手臂逐渐加重了力量,我的身子贴住了他的。有几秒钟,我的神志恍恍惚惚,心旌
飘飘荡荡,但是,我很快就恢复了意识,凌风的脸在我的眼前,那是张年轻而动人的脸,不
他怔了怔,接著,一抹恼怒飞进了他的眼睛。
“咏薇,”他脸上的肌肉变硬了:“你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你的血液是冷的……”
“别!”我阻止他:“不要发脾气,凌风,我们讲好了不吵架的!”他咽住了说了一半的
话,瞪
“对,不吵架,我现在拿你无可奈何,但是,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绕在我的手上,像玩
蛇的人所收服的蛇一样!”
“记住,十个玩蛇的人有九个被蛇咬死!”我说。
他对我弯过身子,眼睛里仍然有愤怒之色,但语气里已恢复他的镇静。“咧开你的嘴
唇,咏薇,让我看看你的毒牙!”
我真的对他龇了龇牙齿,然后我笑著向树林的那一头冲去,他追了过来,我绕著树奔
跑,我们像孩子般在树林里奔窜追逐,在每棵树下兜著圈子,但他终于捉到了我,抓住我的
手
“咏薇,我要揉碎你,把你做成包子馅,吞到肚子里面去!”
“你不敢!”我说,挺直背脊。
“试试看!”他握紧我,虎视眈眈的。
“别闹!有人!”我喊。
他放开我,我一溜烟就冲出了树林,一口气跑到溪边,他在后面诅咒著乱骂乱叫,我停
在溪边的树下,笑弯了腰,他追过来,对我挥舞拳头:“你当心!我非报复你不可!你这个
我继续大笑,跑向流水,忽然,我停住了,有个人在溪边不远的地方,在另一棵树的底
下,支著画架在画画。这是我曾经碰到过的那个画家,我还欠他一点东西,那天,我曾经破
“好!我捉住你了,这次我绝不饶你了!”他嚷著说。
“不要吵,”我说,指著前面:“你看那个男人,我以前也碰到过他,隐居在这儿作
画,他不是满潇洒吗?”
凌风向前望去,放松了我。
“嗨!”他说:“那是余亚南。”
余亚南?似曾相识的名字,对了,他就是韦白学校里的图画教员。看来这小小山区,竟
也卧虎藏龙,有不少奇妙的人物呢!凌风不再和我闹了,拉著我的手,他说:
“我们去看看他在画什么。”
我们走了过去,余亚南并不注意我们,他正用画笔大笔大笔的在画纸上涂抹。一直到我
们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才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瞟了我们一眼,立即又回到他的画纸上去了。凌
“别打扰他,当心吓走了他的灵感。”
我望著他的画纸,画面上有远远近近的山,是几笔深浅不同的绿,有远远近近的树,也
是深浅不同的绿,有溪流、岩石,色彩朦胧含混,整个画面像飘浮在绿色的浓雾里,一切想
“你认为他画得怎样?”
“显然他又失败了。”凌风低语。
余亚南猛然抛下了他的画笔,掉转身子来面对我们,他看来十分气恼和不快。“我画不
好,”他懊恼的说:“在这种气候下我画不好画,天气太热,”他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汗珠,
“是么?”他望了我一会儿,摇摇头,自嘲似的说:“我最大的敌人就是找藉口,我自
己知道,可是我仍然会为我的笨拙找藉口。”“你不是的,”我热心的说,发现他身上有一
“是吗?”他问:“我忘了,不过,总有一天我会画出一张杰作来,我并不灰心。今年
我要画一张去参加全省美展,只是,我总是把握不住我的灵感。”
“那是长翅膀的东西。”凌风说。我不喜欢他在这种场合里也用玩笑的口吻。“你说什
么?”余亚南瞪著眼睛问他。
“你的灵感,”凌风说:“你最好别信任它,那是长著翅膀的小妖魔,你如果过分信任
它,它会捉弄你的。”
“你不懂艺术,”余亚南说,眼睛闪闪有光,声调里有单纯的热情。“所有的艺术家都
靠灵感,你看过《珍妮的画像》那个电影吗?珍妮不是鬼魂,只是那画家的灵感。没灵感的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确知灵感来了呢?”凌风问。
“当我……当我……”余亚南有些结舌:“当我能够顺利画好一张画的时候。”“事实
上,你随时可以顺利的画好一张画,”凌风有些咄咄逼人:“只要你不在一开始几笔之后就
“那么,你的困难只是灵感不来?”凌风紧逼著问。
“我不是上帝,当然无法支配灵感。”余亚南懊恼的说。
“亚南,”凌风仰了一下头,一脸的坚毅和果断:“让你做你自己的上帝吧!人生耗费
在等待上的时间太多了,你只能一生都坐在山里面等灵感!”
“你能不管我的事么?”余亚南显然被触怒了,他那易于感受的脸涨得通红。“你以为
我画不好画是因为……”
“你太容易放弃!”凌风立即接了口:“就像你自己说的,你太会找藉口,灵感就是你
最大的一项藉口。假如不是因为你没有恒心,那么,你画不好画就因为你根本没有才气!”
“凌风!”亚南喊,他的眼珠转动著,鼻孔翕张,然后,他颓然的坐在草地上,用手捧
住头,喃喃的说:“我有才气,我相信我自己!”“那么,”凌风的语气柔和了:“画吧,
余亚南的手放了下来,深思的看著凌风。然后,他站起身子,蹒跚的走到画架旁边,低
声的说:“你的话也对,我没有时间再等了!”撕掉了画架上的画,他重新钉上一张白纸。
我记得这几个字,这是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末卷序中的几句。他丢下了
笔,转过头来,望著我们微微的一笑,他笑得那样单纯,像个婴孩的笑容,然后,他说:
“这几句话是我的座右铭,我不再等待了,以前的我就算是死掉了,我要从头做起。”
他把那张写著字的纸钉在树上,瞻望片刻,就回转身子,重新钉好画纸,准备再开始一
张新的画。凌风拉拉我的衣服,说:“我们走吧,别打扰他!”
我们走开了,没有和他说再见,他正全神贯注在他那张新开始的画里,根本没有注意到
我们。走了好长一段之后,我说:“你对他不是太残忍了么?”
“三年以前,”凌风静静的说:“余亚南拎著一个小旅行包,背著一个画架,到了这
儿。他去拜访韦校长,请求他给他一个职位,他说城市里的车轮辗碎了他的灵感,他要到山
里
我张大眼睛,注视著凌风,新奇的发现他个性中一些崭新的东西,他是多么坚强和果
决!
“你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他以后会好了。”我说。
“是么?”他耸耸肩。“他那两句座右铭我已经看他写过一百次了。”我们继续向前
走,穿过了树林和旷野,来到竹林的入口处。我说:“凌风,你将来预备做什么?”
他望著我,站住了,靠在一棵竹子上面。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带著股认真的神情,他
说:
“我学的是土木,我愿意学以致用,人生不能太好高骛远,也不能太没志气,只要能在
你本分工作上做得负责任就行了。”“你不想出名?”“名?”他想了想。“出名的人十个
我注视著他,从没有一个时候,这样为他所撼动,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嬉笑的凌风,不再
是被我认为肤浅的凌风,他的蕴藏如此丰富,你不深入他的领域,你就无法了解他。我不禁
“看什么?”“你。”我呆呆的说。“我怎么?”“不像我所认得的你。”
他笑了,拉住我的手。
“走吧,我们进去吧,慢慢来,咏薇,你会认清我的。”
我们拉著手走进了幽篁小筑。
13
有一阵时间,我沉迷在《悬崖》那本书里,我为女主角叹息,又为男主角惋惜。而且,
百分之百的被书中那位姨妈所折服,竟暗中把章伯母比作那个感情丰富而坚强的老太太,当
我放弃了,又重新在草原上奔逐。早上,我发现凌云和余亚南在一块儿喂鸽子,这使我
很惊异,也很高兴,我一直觉得凌云的生活太单调,章伯母过分的宠爱使她变成个安静而内
我掠过了他们身边,只对余亚南问了一句:
“你画好了上次那张画吗?”
余亚南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嗫嚅的说:
“我重新开始了一张,我要把梦湖画下来。”
换言之,他那张画又失败了,我猜他是来找凌风的,尽管凌风喜欢教训人,但凌风仍然
是最了解他的一个。我对他的画兴趣不大,这是个美丽的早晨,我急于去森林间收集一些露
“韦白购于杭州,民国卅七年春。”
原来这是韦白的书,站起身来,我决心去镇上拜访韦白,和他谈谈小说,谈谈《悬
崖》。
我只走了几步,一对大墨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知不觉的跟随它们走了一段,它们
飞飞停停,在阳光下翩跹弄影,我很想捕获其中的一只,跟踪了一大段路之后,它们绕过一
梦湖,梦湖,还是那么美丽!我在树林里奔跑,穿过森林,跳过藤蔓,绕过荆棘丛和石
块。在梦湖外圈的树林外停住,我吸了一口气,冲进了林内,嘴里低哼著“曾有一位美丽的
“我要收集一大口袋的绿烟翠雾回去,把它抖落在我的房间里,那么我就可以作许多美
好的梦。”
我来不及收集我的绿烟翠雾,因为我发现有个人坐在湖边上,正抬著头注视我。我望过
去,是韦白!我不禁“呀!”的惊呼了一声,有三分惊异,却有七分喜悦,因为我本来想去
“你从哪儿来?”“幽篁小筑。”我说,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把那本《悬崖》放在
我的裙子上。“我本来想到学校去看你的。”我说。
“是么?”他不大关心的样子。“我一清早就出来了,你有什么事?”“没事,只是想
找你谈谈。”我用手抱住膝,“我刚刚看完冈察洛夫的《悬崖》。”他看了我一眼。“是我
“是的,”我说:“它迷惑我。”
“谁?”他神思不属的问:“章太太迷惑你?”
“不是,我说《悬崖》。”
“悬崖——”他仍然精神恍惚。“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悬崖,是不是?如果不能从悬崖
上后退,就不如干脆跳下去粉身碎骨,最怕站在悬崖的边缘,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他这段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他自己听。我有些惶惑的望著他,他的眉梢和眼
底,有多么浓重的一层忧郁,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肩上的沉沉重担。什么压著他?那分难以交
卸
“没有人能完全支配自己的生命。”他幽幽的说,用一根草拨弄著湖水,搅起了一湖的
涟漪。“最聪明的人是最糊涂的人。”这是一句什么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困惑的看著我
他望著我,忽然恢复了意识。
“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他温柔的说。“你在想些什么?又在研究我吗?”“是
的,”我点点头:“你们都那么奇怪,那么——难读。”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曾经讨论每
个
“你想写作?”他问:“我好像听凌风谈过。”
“我想,不过我写不出来。”
“写些什么?”他淡淡的问,不很热心的样子。“现在写作很时髦,尤其,你可以写些
意识流的东西,把文字反复组合,弄得难懂一点,奇怪一点,再多几次重复就行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谈写作使我高兴。
“你看得很多,一定的。”我说:“我不想写别人不懂的东西,文字是表达思想的工
具,假如我写出来的东西只有我自己懂,那么连起码的表达思想都没做到,我还写什么呢?
所
“你知道症结所在吗?咏薇?”他静静的说:“现在许多青年都很苦闷,出路问题、婚
姻问题、升学问题……使很多青年□徨挣扎,而有迷失的心情,于是,这一代就成为迷失的
“我希望我是清醒的,”我说:“你认为——真正的好作品是曲高和寡的吗?”他深思
了一会儿。“我不认为白居易的诗比黄庭坚的坏,但白居易的诗是村妪老妇都能看懂的,后
“你否定了文艺批评,”我说:“我以为这是很重要的,可以帮助读者去选择他们的读
物。”
“我并不否定文艺批评,”韦白笑笑,认真的说:“但是,当一个文艺批评家非常难,
首先要有高度的文艺欣赏能力,其次要客观而没有偏见,前者还容易,要做到后者就不太简
我有些困惑。“我并不完全同意你,韦校长。”
“我是说我们台湾的文艺批评很难建立,在我看来,文艺批评只能说是批评家对某篇文
章的看法而已,可供读者作参考,不能作准绳。”我比较了解他一些了,用手支著颐,我说
“你认为写作时该把人性赤棵裸的写出来吗?”
“这在于你自己了,”他注视我。“先说说你觉得人性是怎样的?”“有善的一面,也
有恶的一面,有美,也有丑。不过,我认为美好的一面比丑恶的一面多。”
“就这样写吧!”他说,“你认为多的一面多写,你认为少的一面少写。”“你认为
呢?”我热心的望著他:“你比我成熟,你比我经验得多,你认为人性是怎样的?”寒烟翠
25
他拾起我肩上的一片落叶,那片落叶尖端带著微红,叶片是黄绿色,边缘被虫咬了一个
缺口,缺口四周是一圈褐色的滚边。他把玩著那片叶子,沉思有顷,然后,他把落叶放在我
我说不出来,绿色里揉和著黄,黄色里夹杂著红,红色里混合了褐。我握著那叶片,半
晌,才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说:“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但是它是美丽的。”
“一句好话,咏薇,”他说,眼睛生动的凝视我:“你就这么相信人生和人性吧,你还
很年轻,许多经验要你用生命和时间去体会,现在,你不必自寻苦恼的去研究它。嗯?”
这就是那个早上,朦朦胧胧的绿雾罩在碧澄澄的湖面,森林是一片暗绿,阳光静静的射
在水上,反射著一湖晶莹的、透明的绿。我和韦白坐在湖边,把影子投在湖水里,谈论著文
“我知道你为什么留在这深山里面,”我用著种不自觉的凄怆的语气说:“因为你爱上
了一个人,这人在青青农场,你为了她而不离开,对么?”
他震颤了一下,迅速的把眼光从湖面调到我的脸上,那受惊的眼睛张得那么大,像要把
我吞进去,然后,他平静了,深深的注视我,他说:“不要胡说,咏薇。”“你是的,对不
他凝视我,眉梢微蹙著,眼底的忧郁色彩逐渐加重,脸色变得黯淡而苍白。好半天之
后,他坐正了身子,把我的双手阖在他的手里,用微带震颤的声音说:
“别在我身上找小说资料,好么?咏薇?你不会了解我的,何苦去探究我呢?”我的肌
肉紧张,血流加速,有股热气往我眼眶里冲,我控制不住自己热切而激动的声调:
“我会了解你的,只要你不对我把你的门关著,我就会了解你的。”“咏薇,”他拂开
了我额前的短发,温柔的注视我。“你还没有长大,等你长大了,你就会了解许多事情,不
“咏薇!咏薇!咏薇!”
我没有移动,也没有把手从脸上放下来,但是我知道他已经发现了我,而且走近了我。
他停在我的面前,用手轻触我的手臂,小心的说:“怎么了?咏薇?我说错什么了?”
我把手放了下来,拭去了颊上的泪痕,忽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尤其他的表情那样惶惑不
安。垂下了眼帘,我不敢看他,轻轻的说:“没什么!你别理我吧!”
“你不要跟我生气,好吗?”他低声下气的问:“假如我说错了什么,那绝不是有意
的,那是因为——因为——因为我心情太沉重的缘故。”他握住我的手。“懂了吗?咏薇?
不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深沉的目光恳切而温柔,那样静静的望著我,使我心怀震颤,我
对他摇摇头,很快的说:“你也该和欢笑作伴,韦校长。希望那个使你心情沉重的苦恼能够
说完,我的脸就整个的发起烧来,抽出我的手,我不再看他,就向山下狂奔而去。他没
有追赶过来,也没有叫我,我一直冲到山下,面孔仍然发热,心脏也不规律的猛跳著,奔跑
“小蜜蜂,你从哪儿来?”他笑著问。
“别管我!”我摆脱开他,向幽篁小筑跑去。
他追过来,一下子拦住了我。
“怎么了?谁得罪了你?”
“别管我!”我大叫,从他身边窜过去。
他伸出手来,迅速的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挣扎,但是挣不脱他那强而有力的手指。
“怎么回事?”他逼视著我:“今天你不太友善,有什么东西刺伤了你?”“我说别管
我!”我生气的大喊,跺著脚:“我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为什么?”他眯起眼睛,从
我站住,不再和他挣扎,安静的望著他,他那年轻的脸带著慧黠的笑,我讨厌这笑容,
他看来多么浮!多么不够深沉和成熟!吸口气,我冷冷的说:
“告诉你,凌风,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你不必如此热心!而且,我也不喜欢你抓住
我。”
他被刺著似的松了手,笑容仍在唇边,但语气已不和平:
“对不起,小姐,希望我没有伤了你尊贵的手臂,”他望望自己的手:“我以为我的手
是没有毒的。”
“好了,”我转过身子。“我要回房去休息了。”
“慢著!”他又拦住了我,眼睛里有著危险的信号。“咏薇,什么因素让你这样骄傲?
你以为我在追求你?还是你自认是公主或女皇?”“我没有以为什么,”我懊恼的,大声的
一把握紧了我的肩膀,他突然箍住了我的身子,在我还没弄清楚他的意图以前,他的头
已经对我的头压了过来,我发出一声喊,开始猛力的挣扎,但他把我箍得紧紧的,反翦了我
几千个世纪都过去了,几百个地球都破碎了,他终于放松了我,他那发亮的眼睛在我眼
前变得特别大,他的声调喑哑,却带著胜利的嘲弄:“我打赌你从没被人吻过,嗯?”
我呆呆的站著,屈辱的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草原,树木,和凌风那可恶的脸全在那层
泪雾之后浮动,我努力想平伏自己的喘息,却越来越被升高的愤怒弄得呼吸急促,胸腔燃烧
我听著他说完,然后,我举起手来,像我在电影上见过的一样,狠狠的抽了他一耳光。
他毫无防备之下,这一掌打得又清又脆。我沉重的呼吸著,愤愤的说:
“你卑鄙!下流!而无耻!我永远不会看得起你!永远不会!”转过身子,我奔进了幽
篁小筑,一直冲进我的屋里,锁上了房门。我没有出去吃午餐,章伯母来唤我的时候,我隔
好漫长的一个下午,我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望著窗子,望著窗玻璃上阳光的闪
烁,望著竹影绰约的移动,望著一窗明亮的日光转为暗红的霞光。四周很静很静,没有一点
我坐在镜子前面,审视著我自己,我的面颊苍白,眼神枯涩,头发零乱的纷披在颊边额
前。拿起一把梳子,我不经心的梳平了头发,丢掉发刷,我叹口气,忽然觉得一切都那样让
“咏薇!咏薇!”我甩甩头,甩不走那分烦恼。打开房门,凌云拿著她的刺绣站在房门
口,一脸盈盈的笑。
“咏薇,你怎样了?妈妈要我来看看你。”
“我没什么,”我说,咬了咬嘴唇。“只是有些头晕。”
“一定是中了暑,”她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盒薄荷油。“试试这个。”我接过去。她走
了进来,把刺绣堋子放在桌上,我抹了一些薄荷油在额上,又抹了一点在鼻子下面,我喜欢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我喃喃的念:“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
相思?”
“嗯?”凌云张大眼睛望著我:“你在说什么?”“你不知道这几个句子吗?”我凝视
她:“你没听说过这几句?这是曹雪芹的句子。”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白而无邪:“我很少看书,尤其是诗,我
看不懂。”
我愣了愣。“那么,你如何去了解他的思想领域?”我冲口而出的说。
“什么?”她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咽住了,算了,何必呢?这不是我管得著的事,像韦白说的,人生没有
办法分析和解释,也没有办法透彻的了解,我何苦一定要探究出道理来?何况,男女相悦是
“我——”我再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者,我应该回台北去了。”“不要!咏薇!”
她由衷的喊,热情的抓住我的手。“你不会这么快就回去,是不?我们都这么喜欢你,你一
“你不会寂寞。”我慢慢的说。
“会的!一定会!”她喊:“别走,咏薇,再过几天,树林里的槭树都会转红了,冬
天,我们可以到合欢山上去赏雪,我保管你会收集到许多小说资料,你在台湾见过雪吗?”
“没有。”“留到冬天,咏薇,合欢山上积雪盈尺,我们可以去堆雪人,雾社的樱花也
开了,那儿也有一个湖,他们叫它碧湖,湖边遍地遍野的樱花,盛开的时候红白相映,几里
新蒸的包子发出诱人的香味,我发现我是真的饿了。拿起一个,我立即吃了起来,青菜
猪肉馅,没有什么特别的作料,却美味可口。章伯母望著我,关怀的问:
“脸色是不大好,怎么了?是不是太阳晒得太多?”
“没有什么。”我摇摇头,勉强的笑笑。
“咏薇在想家,”凌云接了口。“她说要回台北去,我正在劝她呢!”章伯母深思的看
著我,带著狐疑的神色。
“是怎么一回事?”她警觉的问:“发生了什么?是你章伯伯又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不是的!”我猛烈的摇头:“真的没什么。”
“你不会无缘无故想回家,”章伯母说,轻轻的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告诉我,是怎
么一回事?”“没有事,只是,我忽然很想妈妈,”我说,突然感到眼眶发热,没来由的泪
章伯母的手臂圈住了我,她仔细的审视我的脸,然后,她轻声说:“好了,咏薇,别烦
恼,嗯?我会查出你是为了什么,我不会饶恕那个让你难堪的人,至于回台北,你不是真心
“让凌云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我摇摇头,我宁愿自己一个人。
走出了幽篁小筑,我无情无绪的穿过鸽房。秀荷正赶著羊群归栏,我望著她把它们赶进
羊栏里,凌霄站在一边计数。那些毛茸茸的动物彼此挤著,笨头笨脑却又十分温柔,不知道
凌霄望著我。“听说你不舒服,咏薇。”
“没什么,”我说:“天气太闷了。”
天气确实相当闷热,凉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止,远处的晚霞红得有些不正常,更多的黑色
的云层在移近。靠山边的树林和乌云接在一起,成为黑压压的一大片。我向前面走去,一面
我向前奔跑起来,一手提著我的鞋子。雨声如万马奔腾,雷鸣和闪电使整个的原野蒙上
了一层恐怖的气氛,四面密集的乌云把黄昏天际的彩霞一扫而空,黑暗几乎是立即就降临了
“余亚南,是你。”他揽住我,眉毛和头发上都挂著水珠,他身上和我一样潮湿。树林
里虽然幽暗,雨点却被树叶挡住了大部分,只是风吹过来的时候,树叶上筛下的雨水就更其
他微笑,黑幽幽的眼睛闪著一种特殊的光。
“你以为我会伤害你?”他问:“我看我们还是在树林里避避雨吧,找一个安全一点的
地方,怎样?”
“树林里不是最危险吗?”我说:“当心被雷劈到。”
他拉著我走到一块由树叶和藤蔓组成的天然篷帐下面,地上积满了落叶,虽然潮湿,却
很柔软,他说:寒烟翠27/49
“这儿怎样?只要没有大树干,就不会被雷打到。而且,这种夏季的暴雨马上会过
去。”
他把画板放在落叶上,让我坐在上面,树林里黑暗而恐怖,他问:“你害怕吗?你在发
抖。”
“不是害怕,是冷。”我说,湿衣服紧贴在我身上,风吹在身上,有著浓重的凉意。
“靠著我,”他不由分说的用手抱住了我,他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腰。“这样会暖和一
些。”
我的背脊本能的挺直了一下,一种不安的感觉袭上了我的心头,他没有忽略我身体的僵
硬,十分温柔的,他轻声说:
“你怕我吗?咏薇?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知道。”我嗫嚅著。
雨仍然在狂骤的奔泻,呼号的风从原野上窜进林内,树枝折断了,发出清脆的响声,雷
声震动了大地,闪电像龙舌吐信,四周各种声响如同鬼泣神嚎。我和一个不大熟悉的男人同
“咏薇,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站在水里,像一道天际的彩虹。”他轻轻的
开了口,声音低而柔,带著一股蛊惑和催眠的力量。我默然不语。“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
我那分不安的感觉更重了,我试著想离开他,但他把我揽得更紧了一些。“你会认为我
冒昧吗?”他重复的问。
“哦,不,”我勉强的说。“只是——我没你说的那么好。”
“你是的,你自己不了解,”他固执的说:“别动,咏薇,你该不是怕那个闪电吧?它
不会伤到你的。我刚刚说你像我的灵感,你愿意让我帮你画张像吗?站在水边,云和天是你
“当然,”我咽了一口口水。“我相信。”
“你愿不愿意帮助我?”
雨小了些,风似乎也收了势,我倾听著,那突来的暴风雨像是已经过去了。“你听到我
的话了吗?咏薇?”
“是的,我听到了,”我急忙说,头顶的树枝上变然传来了鸟鸣,在大雨倾盆的时候它
们不知躲向何方?一只鸟声唤来了无数小鸟的和鸣,吱吱喳喳的充满了喜悦和活力。“只要
我跳了起来,雨是真的停了。
“雨停了,”我急急的说:“我要赶回幽篁小筑去吃晚饭,谢谢你,余亚南,随时我愿
意做你的模特儿!”
我转过身子,没有再等他表示意见,就向竹林外走去,走了好远,我又回身对他喊了句
再见,心底有种不忍的感觉,因为他独自停留在黑暗的林内,默默不语,仿佛对我的突然离
乌云已经无影无踪,天际比刚刚亮了许多,但暮色十分浓厚。小草上全沾著亮晶晶的水
珠,低洼之处水流成河。我提著鞋子,赤著脚向幽篁小筑走,浑身湿淋淋的,我必须从后门
风吹过来,清清凉凉的,带著小草的甜味,昏暗的暮色像层朦胧的薄雾,迷迷离离的笼
罩在草原上。我看著那些点缀在草原上的槭树,乌心木,和黄杞。想到凌云所说的,再过几
走进竹林,前面羊栏旁边,有一栋小茅屋,是章家的柴房,我无声无息的越过那半掩的
门口。忽然间,我听到门里一阵挣扎的声音,有个人突然从门里冲了出来,我大吃一惊,瞪
那是凌风!他上半身赤裸著,头发是湿的,沾满了破碎的稻草,长裤裤管上全是泥,衣
服比林绿绿更不整齐,脸上同样有著凶野的痕迹。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我重重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掉头就向房里走去。这就是凌
风,我总算认清他了,总算认清他了!如此放荡不羁的野蛮,他甚至不放过他哥哥的女朋
友!
他猛的拦在我面前。“等一下,咏薇!”他喊。
我啐了一口,恨恨的、轻蔑的、咬牙切齿的说:
“卑鄙!下流!”说完,我向屋里冲去,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强而有力,我
的手臂如同折断般的痛楚起来,我大叫:
“放开我!你这个无耻的下流胚!”
他的脸逼近我,眼睛恶狠狠的盯著我,愤怒的说:
“你以为……”他忽然咽住了要说的话,狡黠的收起了愤怒之色,换上个调侃而嘲弄的
笑容,轻松的说:“你为什么这样生气?你在吃醋吗?还是嫉妒?”
我从没有这样愤怒过,咬著牙,我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从牙缝里迸出几个不连
续的字:
“你……你……你……”
他收起了调侃的颜色,面部突然柔和了。
“好了,咏薇,犯不著气成这样,你需要马上换掉湿衣服,当心生病!”“不要你关
心!”我总算迸出了一句话来,接著,别的话就倾筐而出:“你是个混蛋,章凌风!你没有
自
“住口!”他喊,愤怒又染上了他的眼睛,和我一样的咬著牙,他说:“我没做过任何
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你也没有资格教训我!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远不及林绿绿干净
当天晚上我又没有吃晚饭,第二天我就发起烧来,头痛得无法下床。生病的主要原因,
应该是那场大雨,再加上情绪不宁和感情激动。这一带没有医生,只有山地小学内有一个医
生病第二天晚上,我从沉睡中醒来,无意间听到门口的一段对白。“她好些了没有?
妈?”是凌风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她?跟她说说笑话?”章伯母在反问。“使她愉快,对她的病有
帮助。”
“哦,不,妈,”凌风很快的回答。“她讨厌我,我只能让她生气。”“是吗?”章伯
母警觉的语气:“你怎么得罪她了?想必她闹著要回台北都与你有关吧?”
“她?要回台北?”凌风显然怔住了:“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哦,没什么。”凌风停了半晌,然后用低沉的、自语般的语气说:
“她误会我。”接著,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唉!”
他的声音里有著真正的痛苦,那声叹息绵邈而无奈,竟勾动了我内心深处的酸楚,我本
能的震动了一下。隔著门,我似乎都可以看到他浓眉微蹙的样子。一时间,我有叫他进来的
章伯母停在我的床边,她温柔而清凉的手覆在我发热的额上,弯腰注视著我说:“吃药
了,咏薇。”我睁开眼睛,眼里迷蒙著泪水。
“怎么了?咏薇?”章伯母关心的问。
“我——”我想说要凌风进来,但是,我只说:“我有些头痛。”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
期,事实上,最后两天已经完全没有病了,但我精神上的病还没有好。我不敢走出房门,不
我恨他吗?我不知道。柴房门口的一幕记忆犹新,光天化日下的强吻也不可原谅,或者
由于我恨他,才总是想起他。病好了,我应该不再软弱,或者,我以后不会再理他了,我也
韦白来看过我,他亲切的神情使我安慰,他恳挚的祝福也撼动我。凌云在我床边对他微
笑,他温存的望著她,眼底有著深深切切的怜爱之情。我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发现椿龄和
这天中午,秀枝送进我的午餐,我惊奇的发现,在托盘里,除了三菜一汤之外,缘著盘
子放了一圈红艳的苦情花,数了一数,刚好十朵,每朵花都花瓣朝外,把整个盘子点缀得别
“谁弄成这样?”“二少爷。”秀枝笑著说。
我的脸色沉了沉,我该想到只有他才做得出来,别人没这分调皮,也没这分闲情逸致。
秀枝指了指饭碗旁边,说:
“还有一张纸条。”我这才看到,在一朵苦情花的花心里,有一张折叠得很小很小的纸
条。我犹豫了一下,就取出来,上面是凌风潦草的字迹,写著:“我就站在你的门外,等待
见我,请把苦情花全部收下,否则,就让它们留在托
盘里,交给秀枝拿出来,我会识趣的走开,绝不打扰
你。无论你收不收下苦情花,我都同样祝福你!所以,
最起码,请收下我的祝福!凌风”
我迟疑了好一会儿,心跳得非常厉害,秀枝垂著手,站在一边等待著,我无法继续拖延
时间。匆促中,我只得告诉秀枝:“你走吧,等下再来收碗筷。”
我把托盘和苦情花一起留在房里。秀枝出去了,我坐在书桌前面,不敢回头,只听到我
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门在我身后阖拢,有脚步声轻轻的走到我身边,我不敢动,也不抬头
“哦,不,咏薇,你不要哭。”
我抽噎得更厉害,他的声音撞进我的内心深处,绞动我的肺腑,使我的五脏全部痉挛了
起来。
“哦,咏薇,别哭。”他继续说:“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浑身都是缺点,但是,给
我机会,咏薇,不要轻视我,给我机会变好。”我哭泣著揽住他的头,他站起身来,把我拉
他掏出了手帕,擦著我的脸,小小心心的拭去我眼角的泪痕,温温柔柔的说:“喏,你
不要再哭了。这场病让你变得这么消瘦,瘦得只剩下一对大眼睛了。一星期晒不著太阳,你
我收起了泪,摇摇头。
“不知道。”“我不敢进来见你,”他轻声说,握住我的双手,垂下眼帘,视线停在我
的手上。“你是那样凶巴巴的毫不留情面,每句话都像刀一样要刺伤人。可是,你是对的,
“我以为——”我嗫嚅的说:“你是没有诚意的。”
“对你没诚意吗?”他抬起眼睛来凝视我,把我的手压在他的心脏上。“试试看,我的
心怎样的跳著?刚刚我站在门口等待的时候,我觉得几百个世纪都没有那么长,秀枝空著手
我傻傻的点头。“记得那一天吗?咏薇,你在树林里睡著的那一天?我守在你身边,望
著你沉睡,那时,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当你醒来,我觉得天地复苏一样,什么都充
我低垂著头,无法说话,我曾几百次幻想我的恋爱,幻想那幽美动人的一刻,但,从没
想到是这样带著窒息的压力和惊天动地的震撼。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他的眼光深深的凝注
“还生我的气么?”我动了动嘴唇,不知说些什么好,为什么生他气呢?我已经记不得
了,那是太遥远太遥远以前的事了。他尝试著对我微笑,(因为,始终他眼睛里也蒙著水雾
我摇摇头。“什么话都不必说了,只有一句——”我沉吟的说。
“是什么?”“是——”我望著他:“你仍然可恶!”
他笑了,彷佛我的话使他开心。
“你又像你了!”他说:“哦,咏薇,”他喘口气,突然吻住了我,喃喃的喊:“哦,
咏薇!哦,咏薇!”
这是他第二次吻我,那晕眩的感觉又来了,我不由自主的用身子贴紧了他,手臂紧紧的
缠住了他的腰。晕眩,晕眩,晕眩,醉死人的晕眩……我喘不过气,只本能的反应著他。像
他的嘴唇又压上了我,这次却狂猛而凶狠,不再是一池回旋的温泉,而是一阵猛卷过来
的狂飙,我无法透气,无法思想,无法呼吸,整个身子都瘫软无力,化为水,化为泥,化为
“别管他!”他说。那是多少个世纪以来亘古常新的事!当他终于抬起头来,而我睁开
了眼睛,世界已非原来的世界,我也不是原来的我,原有的生命离我的躯壳飞驰而去,新的
那一个下午就那样昏昏沉沉的过去,我们在小屋里,时而笑,时而说,时而流泪,时而
长长久久的对视不语。午餐在桌上变冷,我忘了吃,他也没有吃午餐,奇怪的是并没有人来
那天的晚饭我和凌风一起出现在餐厅里,凌云由衷的祝福我的病愈,凌霄礼貌而诚恳的
问候我,章伯母却用一对温柔的目光,微笑而含蓄的注视我,我立即知道她什么都了解了。
“病好了吗?到底是城里长大的女孩子,淋淋雨就会生病!喏,多吃一点,吃得多,就
不会生病!”
我的胃很好,凌风也不错。整个吃饭的时间内,他就是死死的盯著我,使我不能不回视
过去。我想,全桌子都会看出我们的情形了,这让我脸红,又让我情不自已的要微笑。我一
天边有很好的月亮,大概是阴历十六、七左右,月亮比十五的时候还圆还大。围著月亮
的周围,有一圈金色的、完整的月华,我抓住凌风的手,叫著说:
“快许愿!”“为什么?”“妈妈告诉我,当月华完整的时候,你许的愿望就会实
现!”我说。“那么,我要许一个愿,”他握紧我的手,望著月亮说:“愿咏薇永远快
乐!”他
“只要你快乐,比什么都好。”低头凝视我,他说:“和我在一起,快乐吗?”我轻轻
的点点头。“那么,我永不会离开你。”
那是怎样的一个晚上?云层薄而高,月光清而远。草地上凝著露珠,原野在月色下迷迷
离离的铺展著,疏疏落落的树丛,被月光染上一层银白。风在林间低诉,幽幽然,切切然。
他解下他的衬衫,披在我的肩膀上,因为旷野风寒,而夜凉似水。“我不要你生病,”
他说:“看到你消瘦苍白,让我的心好痛好痛。”我们漫步在月光之下,缓缓慢慢的走著,
前面有一棵孤立的矮树,孤零零的竖立在月色里,我疑惑的望著它,记忆中似乎有什么
不对,矮树轻轻的晃动了一下,不,那不是树,是一个人!我抓紧了凌风:
“看!那儿有一个人!”
真的是一个人,他正伫立在月色里,呆呆的引颈翘望,面对著幽篁小筑的方向。“是
谁?”凌风大声问。
那人影寂然不动,我们向前走去,月色下,那人的形状逐渐清晰,他没有发觉我们,而
完全陷在自己的沉思里,他的目光定定的望著幽篁小筑前的一片竹林。
“是韦白!”凌风奇怪的问:“他在做什么?”
我拉住凌风,嗫嚅的说:
“大概他在散步。”“不对,”凌风说:“他在出神!他的样子好像著了魔了,我们看
看去。”“不要,”我阻止了凌风,心里有些明白韦白,如果他不是为情所苦,就必然是有
他也不是很可怜,我想。他有所爱,也被爱,尽管隔在两个星球里,有那分凄苦,也有
那分甜蜜,“爱”太美了,所以,往往一般人都要为它付出代价。但是,我和凌风呢?我不
生命的醒觉常常在一夜之间来临,我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了,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及喜悦
之情。镜子里的我几乎是美丽的,那流转著的如醉的眼睛,那微红的双颊和湿润红艳的嘴唇
所有的傻事都做过了,我们就静静的躺在梦湖湖边,望著天际白云悠悠,听著林内轻风
低诉,感受著湖畔翠雾迷离。他会忽然用不信任的眼睛望著我,奇怪的问:
“咏薇,你怎么会到青青农场来?”
我平躺著,微笑的望著天。我怎么会到青青农场来?命运安排了一切,因为妈妈爸爸要
分离,所以我和凌风会相遇。命运拆散了一对姻缘,是不是又会安排上另外一对来弥补?
“哦,”我低语:“因为这儿有你呀!”
“你不会离去吗?”“我会离去,等妈妈来接我的时候。”
“可是你还会再来的,对吗?”
“当然,”我望著他:“你在想些什么呀?”
“这梦湖,”他喃喃的说:“这烟雾氤氲的梦湖,我怕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用手轻
轻的触摸我,从我的手臂到肩膀,从肩膀到面颊,从面颊到头发。“我怕你只是什么好妖怪
“噢!你多傻!”我轻叫,翻身仆伏在草地上,用手支著头,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
“你知道吗?凌风?你有一颗健康的心,这样的心是不会幻觉出人物来的,你还有一个坚强
“是么?”他怀疑的盯著我:“你是么?”
“是的,我是。”“那么,证明给我看!”
他一把拉下我的身子,嘴唇火热的堵住了我的,我们滚倒在草地上,他强而有力的手臂
紧紧的缠著我,嘴唇贪婪的从我唇边滑下去,沿著我的脖子到胸口,炙热的火焰烧灼著我,
他突然放开我,滚到湖边的草丛里,把他整个头都埋进湖水中。然后,他把湿淋淋的头
从水里抬起来,头发和眉毛上全挂著水珠,他望著我,眼角带著一丝羞惭。
“对不起,咏薇。”他低声说。
我微笑著摇摇头,用手帕拭去他面颊上的水珠。他把头枕在我的膝上,阖起眼睛,我们
静静的坐著。
树林中一个红色的影子一闪,有对黑黑亮亮,像野豹似的眼睛在注视著我们,我悸动了
一下,凌风惊觉的问:
“怎么?”“林绿绿,”我说:“绿绿在偷看我们。”
“是么?”他坐起身来,绿绿已经一溜烟的消失在林内了。凌风用手抱住膝,沉思的
说:“谁能阻止她的漫游。谁能让她休息,不再流浪?”我摘下一朵身边的苦情花,注视著
花
“我们多自私,凌风,我们在幸福里就不去管别人!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帮帮你哥哥
和绿绿的忙?”
凌风摇了摇头。“这是没有办法帮忙的事,咏薇,问题在于绿绿,她根本不喜欢凌
霄。”“你怎么知道?”“这是看得出来的,绿绿虽然单纯,但她也相当野蛮,她比一般的
女孩
“想必你是有经验的!”我酸酸的说。
他盯了我一眼,眼角带著笑。
“说不定,”他点点头:“你吃醋吗?”
“哼!”我哼了一声,两人都笑了。现在,绿绿不在我心上,事实上,什么都不在我心
上。我们手拉著手,奔出了树林,奔下了山坡。恋人的世界里,就有那么多忙不完的傻事,
那时我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放著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我满怀洋溢著过多的
感情,急于想发泄。“我要写一点东西,”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写一点东西。”但是,
“看看我绣的枕头套,好看吗?”
她把枕套铺平在我的桌子上,那菊花绣得栩栩如生,这提醒我许多几乎忘怀的事,枕
套、菊花、韦白!我依稀记起韦白伫立在竹林之外,记起某夜我在窗前看到的黑影,记起他
痛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我接口说。
“对了,就是这两句,”凌云停住了针,面色无限哀楚,接著就长叹了一声说:“他多
么寂寞呀!”
我凝视著她,她又回到她的针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阴影,她抽
针引线的手指纤巧而稳定。我佩服她的镇静,难道她已经认了命,就预备永远和韦白这样不
“我在这儿做什线不会打扰你吧?”她低著头说。
“当然不会。”我说,出神的望著她额前的一圈刘海和她白皙的后颈。章伯伯会让她嫁
给韦白吗?我看希望不大,但是,他们不是一直很欣赏韦白吗?即使韦白比凌云大了二十几
“噢!”我怔了怔,不禁脸红了。“我给你作伴吧!”我含混的说。“你会没时间陪我
了!”她笑得十分可爱。“我二哥是个难缠的人,是吗?”她歪著头沉思了一会儿:“妈妈
“像你怎么?”我追问。
她摇摇头,加紧了抽针引线,低声的说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吧,何必要我说呢?”
我咬了咬嘴唇,她的脸色黯淡了,一层无可奈何的凄凉浮上了她的脸,她看来那样柔肠
百折,和楚楚可人!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你为什么不把一切告诉你母亲?”
“我不敢,”她轻声说:“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
“那么,韦白应该告诉!”我大声说:“他应该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永远低声叹气和
哀毁自伤又不能解决问题,我实在不同意……”“韦白!”她惊喊,迅速的抬起头来瞪著我
“我说韦白,”我说,有些生气的瞪著她:“你不必做出那副吃惊的样子来,你也明白
我是了解你们的!”
“可是——可是——”她嗫嗫嚅嚅的说:“可是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你和
韦白的恋爱,你们应该拿出勇气来面对现实,不该继续痛苦下去!”我忍耐的说。
“我和韦白恋爱?”她大大的吸了一口气,直愣愣的瞪著我。“咏薇,你一定疯了!”
“我没有疯,”我懊恼的说:“你才疯了!”
“是么?”她不胜困惑的样子,微微的蹙拢了眉头:“但是,我从没有爱过韦白呀!”
这下轮到我来瞪大眼睛了,因为她那坦白而天真的脸上不可能有丝毫隐秘,那困惑的表
情也绝非伪装。我坐直了身子,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你从没爱过韦白?”
“当然,”她认真的说:“我很尊敬他,因为他是个学者,我也很同情他,因为他无亲
无故,孤独寂寞,可是,这种感情不是爱情呀!是吗?”“可是,”我非常懊恼,而且被弄
“我爱著的不是韦白呀!”她美丽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帮韦白绣枕头是因为没人帮他
做呀,你知道我喜欢做针线,家里的桌布被单枕头套都是我做的……”她顿了顿,就“噢”
“那么,”我收回眼光,困惑的看著凌云:“你所爱的那个人又是谁呢?”她垂下眼
帘,脸颊涌上一片红潮。
“你真的不知道?”她低低的问。
“当然,你看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一直当作是韦白呢!”我说,心底还有一句没说出
口的话:“不但如此,我还以为自己稚嫩的情感受了伤,对你著著实实的吃了一阵醋呢!”
“那是——”她望著我,眼中秋波流转,虽然没喝过酒,却醉意盎然。“是——余亚
南!”
余亚南!我早该猜到!那个眼睛里有梦的年轻艺术家!不过,这里面有些不对头,有什
么地方错了?余亚南和凌云,他们是很好的一对吗?余亚南,余亚南?我锁起了眉,那是个
“没有,”我支吾著。“只是——他很爱你吗?”
“我想是的,”凌云嗫嚅的说:“他是个艺术家,你知道,他正在找寻他的艺术方向,
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多,抛弃了都市的物质繁荣,肯安于农村的贫贱,”她
“唔——”我喃喃的说:“或者是的,谁知道呢?”
“你好像并不太欣赏他。”凌云敏感的望著我。
“不是,”我说:“只是杰出两个字太难下定义,没有人能够评定别人杰出还是不杰
出,这又不像身高体重一样可以量出来。”“咏薇,你不是以成败论英雄吧?”她盯著我。
“当然不,”我说:“只要他肯努力,成名不成名完全没关系,一个对艺术有狂热的
人,不见得会对名望有狂热,不过,据我看来,你那个余亚南并非不关心名利呢!”我停了
停
“他说我是他的灵感,就像珍妮的画像那个电影中的珍妮一样,是他的珍妮。对一个艺
术家来讲,这不就是最好的表示了吗?”我怔了怔,灵感?珍妮?这和大雨、森林似乎有点
“或者,他还说你是他的光,你吸引他,他要为你画一张像,以天空森林什么的为背
景……”
“真的,你怎么知道?”凌云天真而兴奋的望著我。
“那还会是一张国际艺术沙龙入选的佳作呢!”我低声自语,又提高了声音,严肃的
说:“凌云,告诉我吧,你真的很爱他?”“噢!”她发出一声热情的低唤,抛下手中的针
线
“怎么?咏薇?”她惊觉的问。
“没什么,”我咬咬嘴唇:“凌云,既然你爱他,他也爱你,为什么他不向你的父母提
出来?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呀!恋爱并不可羞,你们何苦严严的守秘呢?”
“哦,不!”凌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用一对凄苦而热情的眸子望著我:“你不了解,
咏薇,你不了解余亚南。”
“或者我比你了解得更多呢!”我低低的叽咕了一句,说:“我不了解他什么?”“他
是不要婚姻的,”凌云解释的说:“他是个艺术家,他的第一生命是艺术,婚姻对于艺术家
“他这样对你说的?”我问。
“是的,他是个忠于自己的人,他怎么想,他就怎么说,他从不掩饰自己。”“他忠于
自己?”我有些气愤的说:“忠于他自己的不负责任吗?”“你不懂,”凌云热烈的为他辩
“你别混淆我,咏薇,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口才,我说不过你。但是,我相信余亚南的
话,他爱我,就因为他太爱我,所以他不愿和我结婚,不愿让我将来痛苦,不愿看到我流
泪…
“咏薇,”她微笑的握住我的手。“你慢慢会了解他的,爱上这种人原是痛苦的事情,
我不能对他太苛求,他是个艺术家!”“难得有他这样的艺术家,也难得有你这种不苛求的
“我不。”我们对望著,然后,我笑了。
“你是一个多么奇异的人哪!”我说,望著满窗月色和绰约竹影。“不过,人生许多事
都在变,谁知道以后我们的想法和看法会怎样呢?”真的,谁知道呢?窗外有只鹁鸪鸟在叫
“糊涂!糊涂!糊涂!”
我们不禁相视而笑。寒烟翠32/4917
早上,我被一阵隐隐约约的争吵之声所惊醒了,披衣起床,天际才刚刚破晓,朝霞布满
了天空,竹林顶端,还迷蒙著没有散清的晓雾。我换好衣服,打著呵欠走出房门,争吵之声
我们一起向前门走去,穿出了客厅,就一眼看到章伯伯穿著件睡衣,按著衣袖,正挥舞
著拳头在那儿大叫大骂,章伯母满脸焦虑之色,在一边劝解,但她的声音完全被章伯伯的吼
“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章伯伯在大叫:“他妈的!一清早在门口喊魂!你那个骚
蹄子你自己不管好,到老子门口来吵什么?滚!滚!你给老子滚!”
那山地人吐出一大串听不懂的山地话,里面夹杂著日语的“巴格牙喽”,几乎每两句话
里就有一句“巴格牙喽”,喊的声音比章伯伯还大,同时和章伯伯越逼越近,大有要打架的
“他说林绿绿一夜没回去,”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他说是被大哥或者二哥带跑了,他
说我们家的两兄弟整天带著绿绿鬼混,一夜没回家准与我们家两兄弟有关,他说要我们交出
他的样子真的像是想杀人,我想起关于山地人脸上的刺青,是杀人的标记,看到他颊
边、额前、下巴上都有刺青,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章伯伯又丝毫都不让步,还在那儿
吼
“一伟!”章伯母急急的喊:“你这是干嘛?他找不著女儿当然是著急的,好好解释清
楚不就没事了吗?干嘛一定要吹胡子瞪眼睛的找架打呢?”一眼看到我和凌云,她喊著说:
凌云转身就跑进了屋里,这儿,章伯母试著向那山地人解释:“老林!我们没有看到绿
绿,看到了绝不会把她藏起来,是不是?我家两个男孩子和她玩是有的,年轻人在一块儿玩
那山地人的脸色和缓了许多,显然他对章伯母比对章伯伯服气多了,他用生硬的国语,
结结巴巴的说:
“你不知道,太太,你不知道……”
他抓抓头,说不出所以然来,那样子也有些憨憨傻傻的。正好秀枝来了,章伯母就叫她
把刚刚的话再翻译一遍给他听。那山地人面色又好了些,也对秀枝说了一大串,秀枝说:
“他说他本来不是来吵架的,只是来问问我们家两个少爷有没有看到绿绿?因为我们家
两个少爷常常和绿绿在一起。他说他找到绿绿要打死她!”
“秀枝,”章伯母说,“你去把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叫来!”
秀枝去了,一会儿之后,凌霄跟著秀枝来了,凌风却不见踪影。“太太,”秀枝说:
“二少爷不在屋里。”“一清早,他又到那儿去疯了?”章伯母说,望著秀枝:“你看到他
出
“他怎样?”章伯母严肃的追问。
“他床上的棉被没有动过,”秀枝说:“他一夜没有回来。”
空气凝住了一会儿,四周有片刻的岑寂,章伯母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难看过,章伯伯也
变了色,凌霄阴郁沉重,凌云惊愕的微张著嘴,我想,我的脸色也绝对不会好看,因为我体
“好,”还是章伯母先恢复过来,她转向凌霄说:“凌霄,你昨天晚上见到绿绿没
有?”
凌霄默默的摇头,枯涩的说:
“没有。”“好吧,”章伯母说:“秀枝,你告诉他,我会查明这件事,如果我找到了
绿绿,我会自己把她送回家……”
章伯母的话只说了一半,有个人出现了,那是凌风!他大踏步的走来,眉毛上和头发上
都带著露珠,眼睛里有著睡眠不足的疲倦,裤子上沾著许多绿色的碎草。他的出现使大家都
“怎么回事?”“凌风!”章伯母严厉的问:“绿绿在哪儿?”
“绿绿?”凌风一愣,未经考虑就答复了:“她刚刚回家去了,我和她在溪边分手
的。”
“那么,”章伯母的声音更严厉了:“你一夜都和她在一起?是不是?”“不错——”
凌风毫不推诿的说:“我……”
“你们在哪里?”章伯伯大声喊,打断了他。
“在梦湖湖边。”我不想再听下去了,转过身子,我离开了这叫嚣的一群,奔进了屋
内,穿过客厅走廊,我跑回我的屋里,立刻锁住了房门。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我用手蒙住了
脸
“咏薇!开门!咏薇!”
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哭得更厉害,走到门边,我把背靠在门上,哭著说:“你给我走
开,我不要见你!不要见你!”
“咏薇!”他发狂的擂击著房门:“你根本误会了,你开开门,我跟你解释!咏薇!咏
薇!咏薇!咏薇!咏薇!”
他在外面一连串的喊著我的名字,我更加泣不可抑,语不成声的说:“你还来干什么?
你走开!不要理我!不要理我!”
“我跟你解释!”他大喊。“我不听你解释!我根本不信你!不信你!不信你!”我大
叫著说,泪下如雨。“你不能凭猜测来定我的罪呀!”他喊著,狂力的捶著门:“咏薇!你
“我不开!我绝对不开!”我用背顶住门。
“咏薇,”他的声音放柔和了,在外面柔肠百折的、恳求的说:“你错了,咏薇,我没
有做过什么坏事,我跟你发誓,咏薇。你开一下门,好不好?”
“不!不!不!”我叫:“我不要听!”
“你要听,咏薇,我告诉你,我不是和她单独在一起,还有余亚南,你可以去问余亚
南,我说谎就被天打雷劈!咏薇!咏薇!你有没有听我?有没有听?”
“我不要听!”我还在哭,但事实上我是在听著。“你说谎!我不要听!”“你应该信
任我!”他的声音里带著苦恼和不耐:“咏薇,你到底开不开门?”“不开!”门外有片刻
“你出去!我不要看到你!不要看到你!”
他用手扶住我的肩膀,强迫我转过身子面对著他,他的脸色紧张而疲倦,眼睛焦灼的盯
在我身上。“咏薇,我告诉你……”
“我不要听!”我尖声大叫,用力的摇著头,同时用双手蒙住了耳朵,一个劲儿的拚命
喊叫:“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你的花言巧语!”
“咏——薇!”他的坏脾气显然也发作了,他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使出浑身的力量
来,震耳欲聋的大喊。同时,他强力的把我的手从耳上扯下来,用劲抓牢了我的手腕,狂叫
著
“我们去找余亚南对质!”他拉住我,不由分说的就向门外扯。“马上去!”“我不
去!”我挣扎著:“你们是狐群狗党,一丘之貉,他当然会帮你圆谎,我不去!”寒烟翠
33/4
他语为之塞,瞪大眼睛望著我,然后,他猛然放松了我的手,我差一点摔倒在地下。扶
著墙,我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步子,他气喘咻咻的望著我,咬牙切齿的说:
“好吧,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我的解释到此为止!让你去自作聪明吧!我不能祈求
你谅解我所没有的罪行!”他深吸了口气,脸涨红了。打开门,他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
“今天早上邮差送来的,你妈妈的信。”
我接过信,虽然没有开封,我也知道不会有好消息,我知道妈妈一定另有信给章伯母,
从章伯母的脸色上,我已经看出来了。拿著信,我沉默的退回我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前,我
信很简单,显然是妈妈在仓促中写的,上面写著:
“咏薇:我和你爸爸已于昨日正式离婚,关于你的监护权,
法院已判决归你父亲所有,这绝非我所能同意的,所以,
我已上诉于最高法院,我一定要争取到最后,目前,还
不能来接你,希望你在青青农场住得惯,住得快乐。
咏薇,我有许多话想告诉你,都不知从何说起,但
是,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或者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我爱你,不管情况变得多么恶劣,
我还是你的母亲:用整个心来宠爱著你的母亲!
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别无所求!咏薇,好好的生活,
好好的笑吧!我尽快来接你!妈妈”
我把信纸塞回信封里,收起了信,静静的坐在那儿,望著窗口。片刻之后,我站起身
来,走出了房间,投身在阳光闪烁的草原上。沿著阡陌和田垅,我走向树林,穿过树林,我
来
那整个下午,我就在树林中和原野上走来走去,固执不停的走,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
太阳的威力逐渐减弱,一片明亮的红云从西面的天空游来,更多的红云在四方扩散,落日在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叫,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蛇,而是整个一天我都太紧张了,而且我的
头那样昏,又那样疲倦,蛇惊动了我,我一径叫了出来,就接二连三的大叫不停了。
“咏薇!咏薇!咏薇!”那人抓住了我,轻拍我的面颊,焦灼的喊:“咏薇,没事了,
没事了,咏薇!”
我停了下来,凝视著面前的人,那是凌风。
我们对视著,好久,好久。然后,凌风温柔的说:
“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咏薇,你已憋了一整个下午了。”他这样一说,我再也无
法忍耐,“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他拥住我,把我带到附近一块石头上,他坐下来,
“我不要他们离婚,凌风,你不知道,我从来不要他们离婚,”我边哭边说:“我要他
们,我要他们两个!凌风,你不知道,我爱他们两个!我从来不肯承认,可是,我不要他们
“我知道,好咏薇。这一天真够你受了,先是我的事情让你伤心,然后又是你妈妈爸爸
的离婚,这一天真够你受了。”他吻吻我的面颊,低柔的说下去:“我也不好,不向你好好
我又哭了起来,伏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悲悲切切。他拥紧了我,反反复复的说:“都是
我不好,你有伤心的事情,我不能安慰你,还让你生气。都是我不好,喏,擤擤鼻涕,别再
在这样亲切的安慰下,在这样温存的软语里,还有那温暖结实的怀抱中,我逐渐的平静
了下来。用他的大手帕擤了鼻涕,我们并坐在落日的红晕里。他的手臂环抱住我的肩,晚霞
“舒服了一点吗?咏薇?”他低问。
我点点头。“看,被太阳晒得鼻尖都红了,”他怜惜的摸著我的面颊。“一个下午,我
跟著你走了两千五百里路。”
我有些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注视我的眼睛。“我知道你
已经不再关心早上的事,”他说:“可是我必须向你解释清楚,咏薇,我没有和绿绿做什么
“别说了,”我阻止他:“我知道了。”
“昨晚你在和凌云谈天,我不想打扰你,就到外面去散步赏月,才走到竹林外面,就碰
到余亚南和绿绿,余亚南正想说服绿绿做他的模特儿,他想在夜色里的梦湖湖边,生一堆野
“裸像?”我问。“是的,对艺术家来说,人体素描是必修的课程,你知道。绿绿不
肯。余亚南的构思引起我的兴趣,你想,湖边烟雾迷蒙,森林莽莽,一堆野火,和一个原始
的
“画好了么?”我问。凌风耸了耸肩。“没有。余亚南说他的灵感睡著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凌风高兴的说:
“好不容易,总算笑了。”
我们手拉著手,踏著落日的余晖,向归途走去。我想著妈妈爸爸,他们多么轻易的遗弃
了他们的感情世界,而我,我将永远珍重这份感情。“想什么?”凌风转头问我。
“我不要离开你。”我傻傻的说。
“哦,咏薇,”他站住,望著我:“没有人会要你离开我。”
揽住我,他温柔的吻我。晚霞和落日在我们背后的天幕上烧灼,无数橙红、绛紫、靛
蓝……的各色光线,组成一张大网,把我们轻轻柔柔的网住。寒烟翠34/4918
秋天在不知不觉之间来了,几乎是一夜的工夫,原野上的槭树就全转红了。绿色的旷野
上,到处都是槭树,绿的绿得苍翠,红的红得艳丽,来到台湾,这是我第一次嗅到秋的气息
半晌,他用手轻轻的摸著我的头发,说:
“咏薇,我们订婚吧!”
“怎样订婚?”我问。“今天就去和爸爸妈妈说,请韦白来做证人,我们举行一个简单
的仪式!”“难道不需要征求我父母的同意吗?”我说。
“那么,你赶快写信,我要在走以前和你订婚!”
“写信给谁?”我凄凉的问:“他们又不住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谁是我的监护人!”
“咏薇!”他怜惜的握住我的手,“那么,不要得到他们的同意了,你已经十九岁,可以自
己
“要一个名分吗?”我淡淡的说。
“什么意思?”“何必要订婚呢?岂不是太形式化了?”我望著他:“反正目前我们不
会结婚,你还在读书,我也没有成年,婚姻还是若干年后的事情。至于订婚,完全是个形式
“咏薇——”“别分辩!”我打断了他:“我还会不了解你吗?我打赌在台南你还有没
解决的女朋友,甚至台中、台北……”我耸耸肩:“有什么办法呢?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谁
我闭上了眼睛,他的唇紧压在我的上面,片刻的时光静止。然后,我张开眼睛来,他的
脸离我只有一寸之遥,他的眼睛大而深,我的脸孔静静的浮在他的瞳仁里。
“咏薇——”他低唤。
“嗯?”“我们不要形式,让我们现在就订婚。”
“我同意。”“我没有戒指送给你。”
“有,在我心里。”“证人呢?”“天,地,树林,梦湖,和苦情花。”
“噢!咏薇,我永不负你。”
他再吻我,天,地,树林,梦湖,和苦情花全在我面前旋转,无数无数的旋转,一直转
著,转著,转著,仿佛永不会停止。他终于放开了我,我望著湖面的寒烟翠雾,望著天空的
那时候,我怎么会料到,在即将到来的秋天里,我会和凌风在这湖边互许终身。但是,
凌风快走了,此后前途茫茫,我们的事是不是真成了定局?这天,这地,这湖,这树……的
“你留在这儿吧,咏薇,反正无论你跟父亲还是跟母亲,面临的都是尴尴尬尬的局面,
还不如就住在我们家里,我有任何假期都赶回来。”我摇摇头。“我不能永远住在这儿,我
离去?然后到何处?什么地方是我的家?离愁别绪一刹那间就对我们卷来,无声无息的
罩住了我们。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的问题?这整个暑假像是一场春梦,马上,梦会醒了,先
他的话多不吉利,好像我们一生相聚的时间就只剩下一星期似的,我更加凄然了。
“喏,咏薇,别难过,你一伤心我就六神无主,”凌风捧著我的脸:“不管我们离别还
是相聚,我永远是你的。咏薇,时间与空间算什么呢?这段感情该是超越时空的。”
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尽管感情是超越时空的,人们仍然要相聚而不要别离。我叹息一
声,望著湖面,又一片枫叶被风吹落在湖里,它轻轻冉冉的飘落在水面,立即,无数的涟漪
“那条红叶的小舟,载满了我们的感情。”我说,弯著腰,把手伸进湖水里,轻轻的托
起那片红叶,许多水珠沿著叶片的周围滚下来,我低语:“这该是离人的眼泪。”
他倚著我,带著种感动和虔诚的神情,望著我手里的红叶,仿佛这红叶真是载满我们的
梦幻和感情的小舟。红叶上的水渍逐渐干了,我取出凌风衬衫口袋里的钢笔,在枫叶上题下
涟漪有代谢,深情无休止。霜叶秋水两无言,空余波光潋滟秋风里。”
几行小字,把枫叶两面都写满了,而且,由于叶面不沾墨水,写得非常吃力。把叶片放
在凌风手中,我微笑的望著他,说:“留著它,凌风,算我们的订婚纪念!”
他郑重的拿起叶片,送到唇边去吻了一下,收进衬衫口袋里。我们就这样,以梦湖为
媒,以秋风为证,在一个凉风初起的早晨,订定了我们的终身。站起身来,我们依偎著走进
树
穿出了树林,我们缓缓的走下山,阳光灼热而刺目,我系上了我的蓝绸帽子,凌风望著
我说:
“你知道么?余亚南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叫你蓝帽子。”
我笑了笑,提起余亚南,使我想起凌云,那是怎样的一段恋情呢?或者,他们比我们高
雅些,所以他们的恋爱无欲无求,不像我们对未来有那么多的计划。或者婚姻和团聚是属于
我又笑了笑。我的思想驰骋在何方?望著原野上一片绵延到天的尽头的绿,和那几株挺
立在绿野上的红叶,我的思想真的驰骋了起来,驰骋在绿色的旷野里,追逐著穿梭的秋风。
他正在溪边垂钓,背靠著大树,鱼篓半浸在水中,一竿在手,而神情落寞。我们走了过
去,他抬起头来静静的望著我们,那深沉的眼光和那温和的面貌依然勾动我内心深处的恻然
“不错。”凌风笑吟吟的回答。
“找到你们的梦了?”他深深的望著我们:“今年的梦湖似乎蕴藏丰富。”我望著他,
他眼睛里有著智慧,他把一切的事情都看在眼睛里,他了解所发生过的任何事,我知道。或
“你为什么不去湖边钓钓看呢?”凌风说:“或者会有意外的收获。”“那是年轻人垂
钓的地方,不属于我。”韦白说。
“何必那样老气横秋?”凌风笑著:“你说过,梦想是不分年龄的。”韦白也笑了笑,
我们在他身边坐下来。韦白干脆把鱼竿压在地下,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一口烟雾,他轻描淡
“余亚南要走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余亚南要走?”我不由自主的吃了一惊:“走到什么地方去?”“我不知道,”韦白
摇摇头:“大概是台北吧!他终于对这山野的生活厌倦了。”“不再回来了吗?”我问,心
“回台北?”凌风微蹙著眉头。“他不是说台北的车轮辗碎了他的灵感吗?”“这儿的
山水也没有为他带来灵感,”韦白淡然一笑。“他说他完全迷失了,找不著自己的方向。事
“要的。”我说。“维持不生病!”他诚恳的说。
“我一发烧就来找你,”我说:“你是个好医生。”
“我不行,”他摇摇头:“我不能当医生,我只知病理,而不会——”“处方。”凌风
接口。我们都微笑了,我又回到原来的题目上。
“余亚南什么时候走?”
“总是这一两天吧,”韦白说:“这几天他一直在整理他的画稿。”“到台北再去找寻
他的珍妮?”我喃喃的自语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凌风警觉的望著我。
“没什么。”离开了韦白之后,我们都非常沉默,我在想著余亚南和凌云,难道这就是
结局?余亚南预备如何处置这段感情呢?毫不交代的一走了之吗?这就是“忠于自己”的做
“是的——”“他对你很重要?”我望著他,大笑了起来:
“别傻吧,凌风!”迈开步子,我跑回了幽篁小筑。来不及去洗洗我被汗水所湿的面
颊,也来不及用水润润我干燥的喉咙,我几乎立即就到了凌云的房间里。凌云正在桌前描一
张
“凌云,”我关上门,靠在门上。“你知不知道余亚南要走了?”“什么?”她惊跳了
起来,愣愣的望著我。“你说谁?余亚南?”“是的,余亚南。我刚刚碰到韦白,他说余亚
“我——”凌云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我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这就是余亚南!”我愤愤不平的说:“这就是他的恋爱,我打赌他根本不准备告诉
你,就想悄悄的一走了之。凌云,这种人你还放在心里做什么呢?”
“不——”凌云软弱的倒进椅子里,把头埋在臂弯中:“不——我不相信。”“是真
的,”我走过去,同情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韦白不会说谎。”“不——”凌云痛苦的
摇
“好的,”我说,紧紧的握了她一下,低声说:“不过,答应我不要太难过吧,好
么?”
她点点头。我轻轻的退出了她的房间,十分为她难过。回到我自己的房里,我长叹一
声,躺在床上。谁能解释感情是什么东西?它使人们快乐,也使人们痛苦,而且,它把人生
弄
“没有呀!妈妈。”凌云安安静静的回答。
章伯母不再问了,我诧异她那样精细的人,竟看不出女儿心中的痛苦。饭后无人的时
候,我悄悄问凌云:
“你想通了吗?”“是的,”她安静的说:“他必须走,去找寻他的艺术世界,没有一
个艺术家会在一个地方定居的。”
“甚至不告诉你吗?”“何必要有离别和哭泣的场面呢?”她说。“你居然认为他所做
的——”
“都是对的!”她打断了我:“我依然爱他!”
我叹息。怎样固执的一片痴情呀!
两天后,韦白来告诉我们,余亚南走了,他甚至没有到青青农场来辞行。寒烟翠36/49
19
距离凌风注册的日子只有两天了,连日来,章伯母和凌云都忙著给凌风补充冬装,凌云
在三日里为凌风赶出一件毛背心来,章伯母钉了一床厚棉被给他,大家都很忙,只有我和凌
我会红著脸跑开,心底却涨满了温情。凌风的冬装几乎全要从头做起,章伯母说,他每
次带到学校里去的衣服,放假时从没有带回来过,全给同学穿去了,问起他来,他会说:“
全家都忙著,又由于秋收的季节,农场里的工作也特别忙,一部分的收成要运到埔里去
出售,另一部分的杂粮急于下种。章伯伯、凌霄、老袁等人整天都在田里,还临时请了山地
“怎么了?”“我——不知道。”我说。
我们携著手走上幽篁小筑的台阶,走进客厅,立即,我们都站住了。客厅里,绿绿的父
亲正满面怒容的坐在一张椅子里,绿绿依然穿著她那件没钮扣的红衣服,瑟缩的站在她父亲
“抽支烟吧!”“不要!”山地人斩钉断铁似的说,这两个字的国语居然咬音很准。一
看到我们进去,那山地人就直跳了起来,一只手仍然紧抓著绿绿,他用另一只手直指著凌风
“这是怎么回事?”章伯母走上前来,对那山地人好言好语的说:
“老林,你先坐下,不用忙,我一定会解决这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凌风追问,怀疑的望著绿绿:“绿绿,你又失踪了一夜吗?”绿
绿注视著凌风,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层祈求的神情,然后默默的垂下头去。我心中怦然一动,
她有什么话必须把我赶出去才能说?尤其我和凌风的关系她早已心许。对于我,应该再
没有秘密了。但,她的神情那样严肃和焦灼,我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穿出客厅,走到那间空
“什么事?”我皱皱眉,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今天是什么事?
“妈叫秀枝来叫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凌霄再问。“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说:
“你进去吧,绿绿和她父亲在这儿。”“绿绿?”他的眉梢飞过一抹惊异,立即推开门进去
我在门外站了几秒钟,有偷听一下的冲动,在我的感觉上,我有资格知道一切有关凌风
的事情。但是,我毕竟没有听,走到院子里,我看到秀枝用好奇的神情在探头探脑,我走过
“秀枝,老林和绿绿来做什么?”
秀枝对我神秘的抿了抿嘴角,说:
“还不是为了绿绿!”“绿绿怎么了?”“我没听清楚,太太本来要我来翻译,后来又
把我赶出来,说不用我了,她听得懂,叫我赶快去找大少爷和二少爷,还说不要让老爷知道
“简直荒谬!我发誓与这件事无关!绿绿,你是最该知道的,你为什么不说话?”绿绿
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章伯母又说了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楚,然后是老林像吵架似的
我在房里待了好一会儿,凌云推开我的房门走了进来,她紧蹙著眉,大眼睛里也盛满了
不安。
“你知道绿绿他们来做什么吗?”她问。
“不知道,你呢?”我问。
“也不知道,”她摇摇头:“可是,他们在前面吵起来了,我很害怕,你看要不要叫人
去找爸爸来?”
“吵起来了?”我问。“是的,你听!”我听到了,客厅里人声鼎沸,争吵叫嚷里还夹
杂著哭声,我吃了一惊,跳起身来,我喊著说:
“你得好还是把章伯伯找来吧!”
然后,我不再顾虑各种问题,就一直奔向客厅,打开了客厅的门,我看到一幅惊人的场
面,老林站在客厅中间,正扭著绿绿,发狂似的抽打著她的背脊和面颊,甚至拉扯她的头发
“老林!你放手!你不能在我家打人!你要打她回去再打,我管不著,在我家就不许
打!你放手!老林!你这样子会打伤她,她到底是你的女儿呀……”
章伯母的喊声全然无用,老林越打越凶,绿绿也越哭越厉害,再夹杂著争吵叫骂,把章
伯母的声音全掩盖了。房屋里叫声、嚷声、哭声、骂声、打声……乱成了一团,我张大了眼
“够了!”就窜过去,一把抓住老林的肩膀,用力想阻止他的殴打,一面嚷著说:“放
开她!”老林猛的松开了绿绿,车转了身子,捏住凌霄的胳膊,直瞪著他,用国语说:“是
“我知道不是你,”老林生硬的说,摔开了凌霄,他像一头猩猩一样喘著气,双手笔直
的垂在身边,走向了凌风,伸手去,他想抓住凌风,但凌风用胳膊挡住了他的手,退开了一
老林的拳头摇了起来,威胁的向凌风伸了伸,喃喃的用山地话和日本话乱骂,然后说: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他重复著他
会说的几句国语,咬牙切齿的,磨得牙齿格格作响,令人听了不寒而栗。这儿,章伯母扶起
“绿绿,你就不应该了,这不是保密的事情,是谁干的你就说出来,真是凌霄或凌风的
话,我做主让他们娶你,不是他们做的你也别冤枉他们!这事只有你心里明白,你说呀!是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绿绿的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她泪痕狼藉的脸依然美丽,
狂野的甩了一下头,她大声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凌霄吗?”章伯母再问。
“不知道!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了!”章伯母有了几分气:“你要
我们怎么办!你说!”
“不知道!”又是一声不知道,章伯母正要再开口,门“砰”然一声打开了,章伯伯扛
著一根扁担,带著老袁直冲了进来,其势汹汹的往房间里一站,大声说:
“怎么回事?又来找什么麻烦?”
“一伟,”章伯母警觉的挺直著背脊:“你别动手,大家好好解决。”“到底是怎么回
事?他们来吵什么?”章伯伯不耐的问,高大的身子像一截铁塔。“是这样,”章伯母碍口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在整个吵闹过程中,我都是糊糊涂涂,似清楚又不清
楚,似明白又不明白,而且,吵闹、殴打、哭喊已经把我弄昏了头,我根本没有时间来分析
问
他冲著老林大吼,一面真的挥舞著扁担,老袁也在后面挽袖子,舞拳头,老林开始用山
地话破口大骂,才骂了几句,章伯伯的一声震动房子的大吼封住了他的嘴:
“我叫你滚!你再不滚我打破你的脑袋!滚呀!滚!老袁!你不给我把他们打出去,等
什么?”
老袁向前冲了一步,他高大结实的身子和章伯伯不相上下。老林看出不是苗头,一把扯
住绿绿,他们向门口退去,一边退,老林一边咬著牙,气喘吁吁的说:
“我……烧掉你们!看吧!我放火——烧掉你们!”
他的国语虽不标准,这句话却喊得怨毒深重。他边喊边退,章伯伯也节节进逼,室内的
空气紧张而凝重。退到了门外,他拉著绿绿向竹林跑去,临消失之前,还大叫了一句:
“我——杀掉你们!全体杀掉!”
他们的影子和声音都消失在竹林外了,室内剑拔弩张的空气稍稍放松了一些,但,紧接
著就被沉默所控制,大家都不说话,老林临行的威胁也颇有分量,房里有暴风雨来临前的刹
“凌风,你做的好事!”
凌风愕然的抬起头来,惊异的喊:
“妈,你也以为是我干的?”
“别掩饰了,”章伯母的声音十分沉痛:“我自己的儿子,难道我还不了解!”“妈—
—”凌风张大了嘴。
“别说了。”章伯母软弱的坐进一张椅子里:“我早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闯祸。”我用
手捂住嘴,“嘤”然一声哭出声来,转过身子,我跑向门外,凌风在我身后大喊:
“不是我干的!你们完全冤枉我,咏薇——不是我干的,咏薇——”我跑回屋里,
“砰”然一声关上房门,把他的狂喊之声关在门外。这就是一段爱情的终结吗?我不知道。
坐在
“你不要想来跟我解释,”我痛苦的转开头。“我相信我自己眼睛所见到的事实!”
“你不会认为是你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对吧?”他声音里的怒气在加重,他的呼吸沉重的鼓
动
“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软弱得没有一丝力量。“我不想听你说,如果你肯让我一
个人在这儿,我就很感激你了!你走吧!”“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之间也完了,对不对?”
“你应该娶绿绿,”我的喉头胀痛,声音枯涩。“你该对那个可怜的女孩负责任!”
“我娶个鬼!”他愤怒的大叫,忽然一把拉起我来:“咏薇,你跟我走!”他拉住我,不由
分
“到哪儿去?”我挣扎著:“我不去!”
“你一定要来!”他把我拖出了房门,由后门拖向外边:“我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你
跟我去弄清楚!走!”
他拉著我穿过竹林,跑向原野,秀枝在后门口诧异的张大眼睛望著我们。原野上秋风瑟
瑟,树影幢幢,我挣不脱他铁一般的手腕,跟著他跌跌冲冲的跑向前去。寒烟翠38/4920
他跑得非常之快,原野上凹凸不平,没有多久,我已气喘不已,但他的脚步丝毫都不放
松,反而步步加快,我踉跄著,挣扎著,喘著气喊:“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不去!”
“去找绿绿!”他也跑得气喘吁吁:“去找他们理论!”
“我不去!”我喊。“你非去不可!”他喊。
我们跑进了树林,荆棘刺伤了我的手臂,树枝勾破了我的衣服,他紧抓住我的手,发狂
的向前奔跑,我跟不上他的步子,数度跌倒又爬起来,我的头发昏,喉咙干燥,被他紧握的
“你发疯了!”我喊著,坐在地下,用手蒙住了脸。
“好了!咏薇,”他把我拉起来。黑暗的树林内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被痛苦燃烧著
的眼睛。“你要跟我去弄清楚这件事!我们走!”“我根本不要去!”我大喊:“你放开我
“你你——你——不——不能碰我,你——你——你——
不能——不要打我!你——”
他逼得我更近了,他的嘴唇也在颤抖:
“咏薇,你过来,你别怕我,我不是要打你,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咏薇,你别怕,我
不打你,是你把我逼急了,咏薇,咏薇……”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只看到他越来越向我逼近
“你怕什么?咏薇?是我呀,是凌风。我没有想到会吓著你,咏薇,你别怕,我不再打
你,咏薇……”
我抖战得十分厉害,直直的瞪著他,当他的手接触到我的衣服的一刹那,我爆发了一声
恐怖的尖叫,掉转身子,不辨方向的狂奔而去。凌风在后面紧追了过来,同时发狂般的大喊
我没命的奔跑,脑子里糊里糊涂,除了恐怖的感觉,什么意识都没有。我只知道要逃开
凌风,必须逃开他!穿出了树林,我不辨方向,在原野上狂奔。凌风紧追不舍,边追边喊:
我跑著,目光模糊,呼吸急促,突然间,斜刺里窜出一个高大的黑影来,拦住了我的去
路,我抬头一看,是张狰狞可怖的脸!绿绿的父亲!他举著一把刀像个凶煞神般对著我,我
那高大的黑影扑了过来,我完全昏乱了,只会不断的狂喊,那山地人攫住了凌风,我什
么都弄不清楚了,只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女性尖锐的呼叫:“凌风!小心!刀子!”
然后,我看到月光下刀光一闪,接著是凌风的一声痛苦的呼号,我从地下跳了起来,正
好看到那山地人把刀子从凌风的肩膀上拔出来,我张大了嘴,望著从凌风肩膀上汩汩涌出的
来的不止一个人,是凌霄和老袁。秀枝看到我们出去的时候就告诉了章伯母,一定是章
伯母的第六感使她派出凌霄和老袁来找我们。凌霄扶住了我,我们尽快回到凌风被刺的地方
我站住,深吸了一口气,喃喃的说了一句:
“他杀死了他!”就双腿一软,晕倒了过去。
这以后的事我都是朦朦胧胧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带回幽篁小筑的,也不知道凌风
是怎样被抬回去的,只晓得当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整个幽篁小筑都是沸沸
“他没有死,”凌云握住了我的手,紧紧的握住,她一定怕我再倒下去。“他只挨了一
刀,血流了很多,你现在可以去看他吗?他在找你。”我抽了一口气,然后,我仆在门框上
他躺在那儿,脸色比纸还要白,嘴唇上没有丝毫的血色,但是,眼睛却瞪得很大,带著
种烧灼般的痛苦,用眼光环室搜寻,我们的眼光接触了,立即像两股电光,绞扭著再也分不
好半天,他微微掀动了嘴唇,虚弱的低唤了一声:
“咏薇!”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到如今,我才了解自己竟是这般软弱无能,似乎除了流
泪,我就没有任何办法。呆站在那儿,我低著头唏嘘不已,章伯母长叹了一声,说:
“唉!这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笔孽债!”
推了一张椅子到凌风床边,她把我按进椅子里,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孩子,你就陪陪
他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被动的坐在那张椅子里,我只是一个劲儿的低头垂泪。章伯伯在
和校医研究,是不是要把凌风送到埔里或台中去医治,校医表示没有伤到筋骨,目前又血流
“我绝不去台中,我要留在家里。”
章伯伯看看凌风,不再坚持了,但又想出一个新的问题:
“经过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咏薇?”
“我——”我收集著散乱的思想:“我也弄不清楚,大概老林就等在幽篁小筑附近,跟
踪著我们到野地里,等我们离幽篁小筑很远了,就乘人不备窜了出来。”
“哼!我要剥他们的皮!”章伯伯咬得牙齿格格作响:“简直没有法律,任这般野人杀
人放火,我们的生命还有什么保障!天亮我就去找警察来,看吧!我不报这个仇我就不姓章
“怎么?”章伯伯跳了起来:“凌风挨他一刀难道就算了?他以为我们章家人好欺
侮……”
“你不是不了解,”章伯母幽幽的说:“山地人都单纯朴实,就是剽悍一些,如果你不
去惹他们,他们绝不会来惹你的,这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绝不这样——”章伯伯的话讲
“好了,”韦白插了进来:“凌风需要休息,我们出去讨论吧!让凌风睡一下。”他们
向门外走去,章伯母回头对我说:
“你陪他一会儿?嗯?”
“我——”我犹豫著。寒烟翠39/49
“咏薇,”凌风在床上恳求的唤我:“请你留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情不自已的坐了回去,当他们退出门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绿绿,那个在最危急的关
头,拚死命保护了凌风的那个女孩子,我对她的最后的一个印象,是她用全力抱住她父亲的
“是吗?”他的脸微微的扭曲,眼睛里有著痛苦:“她怎么会——”“是她救了凌
风,”我说:“她用身子扑在她父亲的刀上。”
凌霄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沉思片刻,他点点头说:
“你放心吧,我会去找她。”
我回到凌风的床边,他的脸色更苍白了,被单上到处都染著血渍,伤口虽被厚厚的绷带
所包扎,血仍然渗了出来。我有些惊悸,血使我害怕。“你还在流血,”我说:“我去找医
“不要,咏薇,”他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抓住了我,他的手是灼热的。“你坐下来,好
吗?”
我坐了下来,不安而且担心。
“你在发烧。”“别管它,好吗?”他软弱的,却坏脾气的说:“你只是想跑开而已,
陪著我对你是苦刑,我想。”
我忍耐的坐著,咬住嘴唇,默然不语。被伤害的感觉咬噬著我,各种复杂的情绪包围住
我,仅仅是昨天,我还多么愉快而骄傲的享受著我的爱情和生命,张开了手臂,拥抱著整个
我的眼泪软化了他,沉默了片刻,他把灼热的手压在我的手上。“对不起,咏薇,”他
呻吟的说:“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气,我发脾气,是因为我太痛苦的原因,我不知道你心里是
我倒了一杯水,把手插进他脑后,扶起他的头来,喂他喝著水,他如获甘泉,大口大口
的把水喝完了,然后,他侧过头来,把灼热的嘴唇贴在我的手臂上,轻轻的吻著我,低声的
泪沿著我的面颊滚落,他的声音绞痛了我的心脏。把他的头放回在枕头上,我用一块毛
巾打湿了,压在他的额上,含泪说:“你就好好睡一下吧!”
“但是,你已经相信了我,对不对?”他固执的问。
“相信你什么?”“我没有做过那件事!绿绿那件事!”
我默然,我知道那个孩子必定是他的,我也不想再欺骗自己。“喂!”他的坏脾气又来
了,暴躁的喊:“你相信了,是不是?”我望著他。“现在不要谈这个问题,好不好?”我
我挣脱了他,走到门边去。
“我不相信,凌风,我无法说我相信!”我哭了出来:“你别再问我,你睡吧!我去找
医生来看你!”
“你不要走!”他大叫,从床上挣扎著爬了起来:“我告诉你,那不是我干的事,我告
诉你——哎唷!”他不支的倒了回去,碰到了伤处,痛苦的大叫:“哎——啊!”
我跑回床边,用手按住他,哭著说:
“好,好,算我相信你,你别再折磨我了,你躺著吧,凌风……”我泣不成声,真不知
道这是哪一辈子的冤孽!
章伯母和校医闻声而至,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镇定剂,又打了两针消炎针,他烧得很
高,医生表示,如果发烧持续不退,就只有赶快送医院。整晚,我,凌云,和章伯母都守在
他
他辗转呻吟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的烧退了,开始进入平静的睡眠状态。“他没事
了,”医生说:“以后只是休养,给他在学校里请假吧,他起码要在床上躺两个星期。”
他睡得很安稳了,呼吸均匀的起伏著,我注视著他,他熟睡的样子像个天真无邪的婴
孩。我的凌风!我那样深深切切爱著的凌风!当他好了之后,他不会再属于我,我也不会再
属
“是的,我要去了。”我说,拉平了凌风的被角,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再见了,凌
风!别了,凌风!我抬起含泪的眼睛来望著章伯母。“他醒来的时候……”
“我会告诉他你怎样看护了他一夜,”章伯母温柔的说:“你去吧!”我点点头,没什
么可多说的了,也不必说了。我慢慢的走向门口,轻轻的说了一句:
“再见!”走出凌风的房间,我看到韦白一个人站在晨光微曦的院子里,背著手,望著
天空的曙色。看到了我,他深深的审视我,温和的说:“咏薇,够你受的了!”
我冲向他,把头仆在他的胸前,低低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韦白,为什么人
生这样苦呀!”
他用手揽住了我,轻抚著我的头发,像个慈父般拍著我的背脊。这个我崇拜过,敬爱
过,甚至几乎爱上了的男人,这时我对他所有的感情,都综合汇集成一种最单纯的、最诚挚
的
“咏薇,生命就是这样,昆虫每蜕变一次要受一次苦,而成长就在这种痛苦之中。”
“是么?”我傻傻的望著他。
“是的,”他点点头:“你比刚来的时候,已经长大了很多,你还会再长大的。”我也
点了点头,似乎是懂了。低低的说了声再见,我离开了他,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立即收拾我的东西,我只带了那顶蓝帽子和几件换洗衣服,留了一张简单的纸条,在
曙色里离开了幽篁小筑。
我将徒步到埔里,然后搭车去台中。
戴上帽子,我对幽篁小筑再看了最后一眼,这幢农村的小屋,有我的初恋,我的眼泪,
我的欢乐,和我的悲哀。现在,我走了,带去的只是满怀愁苦。
我迈开步子,踏上了一段漫漫长途。寒烟翠40/4921
太阳逐渐的升高了,虽然季节已进入了秋天,太阳的威力却丝毫没有减弱,那条满是黄
土的公路赤裸裸的曝晒在烈日之下。我的帽子挡不住热力,汗水在我的头发里面蒸发。我的
这样走了两小时之后,我才发觉自己的“出走”过于冲动,第一,我从昨天晚上起就没
有吃东西,再加上一夜没有睡觉和紧张、恐怖、伤感的各种刺激,早已虚弱到极点,两小时
我生平没有如此疲倦和泄气过,站在路边,我翻开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抖出了我随手带
的一个小皮包里的全部东西,只找到了二十三块零五角钱,这一点钱够我干什么呢?我几乎
那旅程何等艰苦!许久许久之后,我都忘不了那一天。炙热的阳光,飞扬的灰尘,我踉
跄的迈著步子,越走越无力,越走越困苦。我的嘴唇开始发干,继而喉咙烧灼,胸腔像要爆
当我在路边发现了一块草地,又发现一座小树林的时候,我高兴得想欢呼,走进了树林
里,我倒在一棵松树底下,像一支烧熔了的蜡烛,整个身子全瘫痪了。躺在那陌生的树林里
林子里静悄悄的,软弱和孤独开始向我袭来,我想起青青农场的竹林,溪水,和那山上
的梦湖!我想起凌风,凌云,凌霄,还有韦白,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呢?我离开青青农场才
有一只鸟从远方飞来,噗喇喇的落在我身边的松树上,我仰躺在地下,望著它白色的羽
毛在阳光下闪烁。能当一只鸟多好,高兴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如果我是一只鸟,我先要飞
我忽然从地上坐了起来,那只鸟似曾相识,是一只白色的鸽子,它多像凌云的鸽子呀!
凌云的玉无瑕!它在松树上歪著头看著我,我不由自主的对它伸出手去,试著喊了两声:
“下来!玉无瑕!下来!”
它真的飞了下来,毫不考虑的直飞到我的手背上,玉无瑕!它竟然是玉无瑕!我像个流
浪人看到了亲人一般,突然涌上了满眶泪水。用手轻轻抚摸它光滑的白色羽毛,我悲悲楚楚
它真的停了下来,一个劲儿的歪著头打量我,我抚摸著它,猛然间,手触到了什么,低
头一看,它的脚上绑著一张纸条,凌云的情书?不!余亚南已经走了,这不会是他们的通讯
“咏薇:你的出走使二哥发狂,阖家大乱,如果接到了这张
纸条,盼立即回来!
凌云”
我用手蒙住脸,坐在树林里无声的啜泣。我的心在呼喊著:“回去!回去!”我每个细
胞都在跳动,每根神经都在呼唤凌风。折回青青农场的愿望超过了一切。半晌,当我放下手
我在下午四点多钟回到了青青农场,疲倦,衰弱,饥渴,而肮脏,我没有走到幽篁小
筑,只在看到青青农场的招牌时就完全脱力了,我扶住那块招牌,身子往下溜,晕倒在牌子
底
“再睡一会儿,咏薇,你还很衰弱。”
“我流浪了一天。”我哑声说,喉咙还在隐隐作痛。
“我知道。”章伯母对我温存的微笑。
“我收到了玉无瑕传的信。”我说。
“我知道。”章伯母再说。
“我总算回来了。”我说,倦意仍然浓重,打了一个呵欠,我伸展四肢。“凌风好
么?”
“你回来了,就没有什么不好的了。”
我微笑,把头转向一边,又沉沉的睡去了。
事后,我才从凌云嘴里,知道了那天我走后的事情,据说,凌风在八点多钟突然从沉睡
里醒来,大叫著说我走掉了,他们都认为他在做噩,但他坚持要见我,于是,凌云只得到我
这些都是后来凌云陆续告诉我的,至于那一天,我沉沉睡去后就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
醒来,醒来时已红日满窗,凌云捧著一盘热气腾腾的食物站在我的床前面,微笑的望著我。
我饱餐了一顿之后,又好好的梳洗了一番,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镜子里的我虽然依旧
苍白,但眼睛又是亮晶晶的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我和凌云来到凌风的房间里。在走
跨进房门,我一眼看到满房子的人,韦白,章伯伯,章伯母,凌霄,再加上和我一起进
来的凌云,挤满了一个房间。他们围在凌风床边,似乎在追问绿绿的事情,我的出现使他们
凌风费力的用右手支起他的半个身子,眼睛像电光般射向我,哑著声音说:“咏薇,你
——你怎么这样傻?”寒烟翠41/49
我站在他的床边,低垂著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重逢的喜悦和绿绿的阴影同时并存,
感情上的矛盾和精神上的压迫让我喘不过气来。凌风握住了我的手,握得那样牢,好像怕我
“咏薇,你真不该出走,在真相没有弄明白之前,你尤其不该走,”他顿了一顿,叹口
气,痛心的说:“我是那样坏吗?咏薇,你对我连一点信心都没有!”
我依然不语,章伯母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故作轻快的语气说:“好了!咏薇总算回来
了,这比什么都好,假若把你弄丢了,你叫我怎么见你母亲?”
“她会回来的,”韦白站在我对面,微笑的望著我说,他的笑容温暖而解人。“她是只
小鸽子,她认得那儿是她的家。”他的话一直讲进我内心深处。
章伯伯背负著手,在室内不停的走来走去,看样子心情十分恶劣,忽然停在我的面前,
他盯著我问:
“你为什么要出走?咏薇?我们待你不坏呀!”
我咬住了嘴唇,别过头去。章伯母急忙打著岔说:
“好了好了,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谈吧,还是讨论如何处置绿绿,凌风既然否认这
件事,我们只有找著绿绿,问个清楚明白……”“根本不用问,”章伯伯愤愤的说:“那准
“彻底解决就是把老林抓起来……”章伯伯吼著说。
“让整个山胞村都动公愤?”韦白问:“他们的爱和恨都很单纯,别让他们觉得平地人
在欺压他们!”
“那么,我们难道真娶绿绿?”章伯伯瞪大眼睛:“韦白,你是不是也认为那个孩子是
凌风的?”“那个孩子是我的。”一个声音忽然低而清晰的冒了出来,像枚炸弹一般震动了
室内好半天没有人说话,然后,章伯伯的头向凌霄伸了过去,用低哑的声音说:“刚刚
是你在说话吗?”
他的神情阴鸷凶猛,仿佛要把凌霄吞进肚子里去。但,凌霄的背脊挺得很直,脸上丝毫
没有畏惧之色,他直视著他的父亲,安安静静的说:“是我。”“你说什么?”章伯伯阴沉
“我说绿绿的孩子是我的,”凌霄坦白的说:“事到如今,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再沉默下
去,凌风也不该受平白的冤枉,”他抬起眼睛来望著凌风,低声说:“我很抱歉,凌风,你
“凌霄,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你能确定绿绿那个孩子是你的?”凌霄的脸色转为苍
白,他的眼睛热情而明亮。
“妈,我很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你不了解绿绿,她不是一个淫荡的女孩子!”“见你的
鬼!”章伯伯破口大骂:“她整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勾引男人,还说她不淫荡!生来的荡妇相
“一伟,”章伯母忍耐的说:“你就少说两句吧!问题在这儿,你发脾气于事无补
呀!”望著凌霄,她说:“为什么你到现在才说?事情一开始你为什么不承认?”
凌霄垂下头去,半晌,他才抬起头来,眼底有一抹淡淡的羞惭和迷惑。“我不知道,”
他困难的说:“我想,人都有一些弱点,在那种情况下,我觉得承认了很丢脸。而且,我和
“我不能让凌风代我受过,”凌霄垂下了眼睛:“他已经挨了一刀,不能再因此失去咏
薇,”他看了我一眼。“何况——
何况——那个孩子总是我的呀!”
“我不了解,”章伯母脸上有困惑之色:“绿绿为什么不肯指出你来呢?”“我告诉你
为什么她不说,”章伯伯愤怒的插了进来:“因为她也不能确定孩子是谁的,我打赌和她睡
“见鬼!”章伯伯跳了起来:“你要娶谁?”
“绿绿,”凌霄静静的说:“我要对她和孩子负责任。”
“你敢!”章伯伯暴跳著说:“我绝不允许我家里有绿绿那种儿媳妇!我绝不允许!不
管怎么样,我不承认那个孩子,我也不许你和她结婚!”“爸爸!”凌霄白著一张脸,眼睛
章伯伯把桌子一拍,大骂著说:
“混蛋!你——你——你简直是造反了!你是我儿子,你就得听我的话……”“一
伟!”章伯母又拦了进来,她柔和的声音向来对章伯伯的坏脾气有莫大的功效。“你不要这
样大
章伯伯诅咒著向门口走去,大家都跟著走了出去,凌风握住我的手不放,韦白把手放在
我的肩上,低声的对我和凌风说:“一天云雾都散清了,嗯?今天的太阳真好,不是吗?把
室内有一阵岑寂,我低著头,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而且,还有几分愧怍和歉
疚。为什么我认定是凌风干的呢?多么不合理的固执!竟连解释的余地都不给他?不听信他
“咏薇!”他低唤。“嗯?”“还生我的气吗?”我望著他,他的脸色依然苍白,眼神
也很疲倦,我用手轻轻的抚摸他扎著绷带的左肩,支吾著说:
“痛不痛?”“这儿痛,”他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胸前,按在他的心脏上。“被你急的。
咏薇,”他怜惜的抚摸我的面颊:“你昨天受了多少苦呀?”“没有你多。”我轻轻的说,
抬起头来,他的眼角有泪,我用手指拭去了它,问:
“怎么了?”“这两天以来,像两百个世纪一样长,我觉得你像失而复得一样。”“我
也这样感觉。”我低低的说,紧握著他的手,从没有一刻,我觉得如此平静和满足。
太阳透过了竹林,映满一窗明亮的绿。寒烟翠42/4922
那一整天的时间,我差不多都逗留在凌风的床边,凌风自从受伤之后,一直都没有好好
的平静和休息过,因此,看来十分憔悴和苍白。我静静的依偎著他,四目相对,都有恍如隔
“我以后会用我整个心灵来信任你。”我说,把他的手贴在我的面颊上。“甚至不再去
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它有的时候会欺骗我。”“谁欺骗你?”“我的眼睛呀!”我说,想起
他的眼睛忠诚而坦白,带著那样浓重的祈谅的神色望著我。我立即原谅了他,也信任了
他。凌风,他绝非一个圣人,也非完全的君子,但他是有分寸的,他还有一分强烈的责任感
“别纵容我,”他也微笑了:“我是不能被纵容的。”
“危险分子!”我说,把手指压在他的眼皮上。“你自己也明白你的弱点。现在,你应
该睡一睡,不要再说话了,你不知道你的脸色多坏。”“我不想睡,”他挣开我的手:“怕
他阖上了眼睛,仍然紧握著我的手。他是十分疲倦了,两天来,他的面颊已经消瘦很
多,颧骨也高了起来。看到他那样一个精力旺盛的人,变得如此憔悴衰弱,使我心中酸楚。
疲
午后,凌风仍然在沉沉熟睡,凌云走了进来,把我叫出去。一天之间,我不知道凌霄和
绿绿的问题谈出结果了没有,也不知道章伯伯是否同意了这件婚事。凌云显然带了消息来,
“咏薇,我们家要热闹了。”
“怎么?”我问。“爸爸已经同意了婚事,韦校长和妈妈费了好大的口舌才说服了他,
现在,大哥娶了绿绿,将来你和二哥再一结婚,我再也不会寂寞了。”“算了吧,别提我!
“主要是为了绿绿肚子里那个孩子,”凌云说:“爸爸的家族观念很强,他不愿意章家
的骨肉流落在外面。”
“他终于相信了那个孩子是凌霄的?”
“你不了解大哥,”凌云微笑的说:“他是从不说谎的!他既然说孩子是他的,那么,
孩子就一定是他的。”
从不说谎?他不是也否认过那个孩子吗?忽然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新的念头,一种奇
怪的感觉抓住了我,有什么事情不对了?我无法具体的分析出来,但我直觉的感到这里面还
“婚礼预备在什么时候举行呢?”我问。
“当然是越快越好,韦白已经到林家去谈了,想想看,本来是冤家,现在要做亲家了,
人生的事情多奇怪,是不是?山地人对韦白都很尊敬,韦白去谈是最好的。林家一定会喜出
我也有同感。望著院子里的几竿修竹,和满院阳光,我朦朦胧胧的想著这个事件,本来
的一团乌烟瘴气,现在将以婚礼做一个总结束,还有比这样更圆满的结束吗?我甩了甩头,
他的脸微微的红了一下,眼底有些不自在。迟疑了一会儿,他说:“有件事,咏薇,我
没有找到绿绿。”
“你还不知道她受伤没有吗?”我问。
他摇摇头。“不知道。我希望——她父亲不至于伤害她。”
“反正,韦白会带消息回来。”我说。
黄昏的时候,韦白回来了,他的脸色并不像我们预期的那样喜悦,反而意外的沉重,站
在客厅里,我们大家包围在他身边,章伯母担心的问:
“怎么,不顺利吗?”“不是,”韦白摇了摇头,“林家无条件的答应了婚事,而且非
常高兴,老林说他要亲自来请罪,说希望章家原谅他的莽撞,绿绿的母亲高兴得直哭……”
“那不是很好吗?”章伯母说:“还有什么问题呢?”
“问题是——”韦白顿了顿,慢吞吞的说:“绿绿失踪了!”
凌霄惊跳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人家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最
后,还是章伯母先开口,望著韦白,她说:“怎么知道她是失踪了?”
“前天晚上,凌风被刺之后,绿绿就逃开了她的父亲,窜进了一座黑暗的树林里,不知
道跑到哪里去了。然后,一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露过面。她家里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
室内又静了下来,大家沉重的呼吸著,各自在思索著这件突来的意外,半晌,凌霄轻轻
的说:“她不会下山,她不会到都市里去,她一定还在这草原的某一个地方。”“你怎么知
“她是属于这山林的,”凌霄说:“一只山猫绝不会跑到城市里面去。她还在这附近,
如果她一直不露面,除非是——”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我们全体都了解他没说完的那两个字
“大家都呆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分头去找?快呀,通知老袁,散开来到各处去找!”
这似乎是目前所能采取的惟一办法了,我望著章伯伯,在这一瞬间,才发现他暴躁的外
表下,藏著一颗多么温暖而善良的心!立即,大家都采取了行动,韦白把附近山区森林划分
搜索的队伍出发之后,我又回到凌风的床边。凌风仍然在熟睡,我坐在床前的椅子里,
望著他孩子一般的、沉睡的脸庞。四周非常安静,满窗的夕阳把室内都染红了。我静静的坐
我就坐在那儿,迷迷糊糊的想著这种种问题,室内静悄悄的,落日把竹影朦胧的投在窗
玻璃上,远方,有晚风在竹梢低吟,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支歌。我用手托住下巴,半有意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去向何方?
只剩下花儿独自芬芳!”
我猛的跳了起来,梦湖!为什么没有人想到梦湖?如果,要躲藏起来,最可能去的地方
就是梦湖!那儿是山地人认为不祥,而不愿去的地方,那儿有她爱情的回忆,是她多次流连
原野上的风仍然在唱著歌:“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在这湖边来来往往……”落日的嫣
红已转为暗淡,小径上黄叶纷飞,秋意浓重的堆积在树林里,暮色静悄悄的弥漫开来。我急
“绿绿!你在哪儿?”风在回旋,树木在低吟,山谷里响起了空洞的回音:
“绿绿!你在哪儿?”我继续向前走,薄暮的阳光昏昏暗暗,秋风萧瑟阴凉,叫不出名
字的秋虫在草里低鸣。远方,不知那一棵树上,有只鹁鸪鸟在孤独的啼唤。落叶飘在我的头
我加快了步子,几乎是奔跑著向梦湖走去,我不愿黑暗赶上我,一面跑著,我一面不断
的喊:
“绿绿,你在哪儿?绿绿,你在哪儿?”
穿过了树林,我喘著气跑出去,停在梦湖湖边。把手按在狂跳的心脏上,我四面张望,
一面仍然在喊著:
“绿绿,你在哪儿?”湖面上堆积著厚而重的暮色,绿色的水面上,翠烟迷离,那些四
季长开的苦情花,依然是那一片绿雾中的点缀。我沿著湖慢慢的走,边走边喊,忽然,我猛
她静静的躺在离湖岸不远的水里,红色的衣服铺展著,像一朵盛开的苦情花,她的长发
在水里荡漾,半个脸浮出水面,苍白而美丽,她像是在湖水里睡著了,整个绿色的水柔柔软
“绿绿,醒来!绿绿!”
我拍著她的面颊,掐著她的人中,想尽各种我所听说过的办法来弄醒她。给我一阵乱搞
之后,她长长的呻吟了一声,忽然张开眼睛来,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她困惑的望著我,试
“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这样子?”
“你差一点淹死了,”我说,看到她醒来,不禁高兴得眉飞色舞:“你为什么要这样
做?绿绿?幸好我的第六感把我引到这儿来,否则你就完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任何事都
好
“你——救我起来?”她喃喃的问。
“是的,你以后千万别再寻死了,”我说:“都是那个传说中的故事太害人,你差一点
成为第二朵苦情花。”
“寻——死?”她困惑的问:“你是说自杀?”
“是的。”我仍然在搓著她的手腕,她浑身冷得像冰,幸好并没有受伤。我忘了她懂得
的国语词汇有限。“我没有自杀,”她摇著头,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我在这树林
她的眼神疲倦而迷惑。
“我——不知道,”她精神恍惚的说:“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不敢回去,我——”她
忽然瞪著我,意识回复了,张大了眼睛,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热烈的说:“他们要弄掉我的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如此被感动,我在她脸上看到一种原始的、母性的光辉。我了解
了,为了保护这未出世的孩子,她才惶惶然的逃到这深山里来,宁可挨饿受冻也不肯回家。
而
“你知道,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拍拍她的手背,愉快的说,我高兴我是第一个告诉她
这件好消息的人。“凌霄已经承认了,章家到你家去正式求了婚,你爸爸妈妈也都答应了,
“凌——凌——凌霄?”
“是的,凌霄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说要和你结婚,你看,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是不
是?”
她的嘴唇仍然在颤抖,眼光困惑迟钝。
“可——可是,凌霄——为——为什么要娶我?”
“他要对孩子负责任呀!”我说:“而且,他不是一直很爱你吗?”她垂下眼睛,手指
冰冷。
“他——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孩子——不——不是他的。”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
音说。
我的心脏陡的痉挛起来,四肢发冷,这时才感到我浑身的湿衣服贴著身子,而山风料
峭。
“是谁的?”我问。“那——那个——”她坦白的望著我:“那个画画的人。”
余亚南!我的呼吸停顿了两秒钟,接著,我的思想就像跑马一般的活动了起来,余亚
南!那个长著一对迷人的眼睛的年轻画家!他骗取了凌云的感情,又骗取了绿绿的身体,然
后
“你很喜欢余亚南?”我问。
她撇了撇嘴,眼里有惭愧之色。
“我不知道,他对我说,我是最最完美的,是什么女神的化身,我——我根本不知道是
怎么回事,他画画,画我,他说要跟我躲到山里面去生活,吃露水和果子……他讲的话像故
我懂了,我几乎看到了余亚南,如何去催眠这个终日流荡迷失的山地女孩。我问:
“你现在还想他吗?”她很快的摇摇头。“他跟我不是一样的人,”她语气很平静:
“他总是会走的。”她注视我,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会有小孩。”
我在心底叹息,发现她竟像一张白纸一样纯洁,她甚至还没有了解爱情是什么,章伯伯
说她淫荡,这是多大的误解!或者,她比我,比凌云,比任何一个大家闺秀更纯洁些。
“让我们回去吧!”我站了起来,“章家会以为你没有找到,我又失踪了。”我们向青
青农场走去,她很软弱,我们走得很慢。一路上,我都朦胧的感到有个好神灵在我们的旁边
但是,凌霄为什么要承认这个孩子呢?寒烟翠44/4923
接连的几天,大家都在筹备婚事。老林和他的妻子来幽篁小筑道过歉,我第一次看到他
如此谦和,和拿著刀子砍人的那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吞吞吐吐的,他用一半山地话,一半
“这以后,两家就是亲家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再提了,将来大家要彼此照顾,做好朋
友。”
我不知道老林夫妇是不是完全了解章伯母的意思,但,那次他们的来访总算非常和洽,
章伯伯也隐忍著没有发脾气。他们走了之后,章伯母叹口气说:
“唉,世界上的人类,无论哪一个种族,无论是野蛮还是文明,做父母的那份对子女的
爱心都是一样的。别看老林凶巴巴的,其实他心里才宠绿绿呢!他说,管她呀,打她呀,还
婚事的准备很急促,但是,并不很简陋,凌霄现在的卧室被改为新房,一张全新的双人
床从埔里运来,蚊帐、棉被、窗帘一概全部换新,还有成匹的衣料也从埔里买来,凌云整天
婚礼被选定在那一个星期六举行,借用山地小学的大札堂,而且是新式的婚礼,新娘将
穿一件白缎子的洋装,头上披一块齐肩的白纱。所有山胞村的人几乎都被邀出席,晚间还借
婚礼前好几天,村上的人都在沸沸扬扬的谈论这件婚事了,韦白常把村上的消息带来,
他认为这件婚事会打破山地人和平地人的界线,以后,像苦情花那种悲剧是再也不会发生了
“嗨!”我招呼著他:“这似乎不是新郎该做的工作。”
他抬头看看我,微笑的用铲子弄松泥土,拔出野草来。他的神情幸福而愉快。“我喜欢
做这些,什么事都不做使我觉得心慌,”他用手拍拍泥土:“这是一个让人安定的好朋友。
“有什么事让你不安定吗?”我嘴快的问。
“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我想是没有。”
我在田埂上坐下来,用手抱住膝,默默的审视他。黄昏的天气已不再燠热,落日的余晖
遍洒在草原上。我控制不了我的好奇心和我的疑惑。“凌霄,”我静静的说:“你为什么承
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望著我,他的眼底有警戒的神色。
“你说什么?”他问。“绿绿没有告诉你?”我说:“我都知道,你不必介意,我绝不
会说出去的。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要承认这个孩子?你不必要做这样的牺牲。”“牺牲?
我愕然的张大了嘴,在这一刻,才了解他爱绿绿竟如此之深,一层敬意从我心中升起,
我看清了他的爱情境界,比我和凌风都深刻得多。“难道你对那孩子不会有敌意?”我喃喃
“孩子是无辜的,”他宁静的说:“我也不是妈的亲骨肉,她疼我并不亚于凌风,而
且,她比爸爸更喜欢我。咏薇,你不会去恨一个孩子的,他们就像小动物般天真无知。”
“对于那个男人呢?你也没有醋意和恨意?”
他停止了工作,把一只脚放在田埂上,胳膊肘支在膝上,托著下巴注视我:“我告诉你
吧,咏薇,在我承认那孩子的时候,我以为孩子是凌风的。”“是吗?”我惊异的问。
“是的,你和我一样清楚,凌风有时就喜欢胡闹。当时我想,凌风爱的是你,他是我的
弟弟,他的孩子还不也就等于我的孩子,如果我承认了,可以解除他的困难,弥补你们间的
他摇摇头,淡然的说:
“世界太大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余亚南并不可恨,他只是个可怜的角色,他不能面
对现实,也不能面对世界,一生只是找藉口来逃避。这种人生来就自己在导演自己的悲剧,
“只怕他明天来胡闹,但他也不是会胡闹的典型,过了明天,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会
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知道他不安定的原因了,他怕那个真正的父亲会在婚礼上突然出现,来抢走他的新
娘。
“你不用担心,”我说:“余亚南不会回来,如果他会回来,当初他就不会走。而且—
—”我想起凌云。“他逃开的原因,还不止绿绿一个呢!”“你说什么?”他问。“没什么
第二天,婚礼顺利举行了。在山地小学的礼堂里,婚礼盛况空前,全村的人都涌了进
来,包括孩子和老妇,嬉笑叫闹的声音充满一堂。凌风抱病参加,他已经可以行走自如,只
是
“没想到那家伙砍了我一刀,竟然还做了我哥哥的岳父!”
新娘出现的时候,引起满屋哄然的议论,接著就鸦雀无声的静了下来。穿著白缎礼服的
绿绿,美得像梦里的仙女,罩在白纱下的脸庞,从没有这样宁静柔和过。低垂著头,她缓缓
结婚证人是韦白,介绍人是临时拉来的两位小学里的教员。观礼的山地人都窃窃私议著
那些行礼的规矩,三鞠躬和交换饰物。当一声礼成和鞭炮齐鸣时,我把彩纸对著一对新人头
我感到眼眶发热,每次看到这种令人兴奋的场面都使我想流泪。依偎著凌风,我满眶的
泪水,感动的说:
“多么美!多么好呀!”
他紧挽著我的腰,在我耳边说:
“下一次就轮到我们了,你要怎样的婚礼?”
那一切都是美好的,婚礼之后,在操场中大张筵席,客人们尽兴喝酒叫闹,夜深,大家
醉倒在操场上面,就这样沉沉睡去。连月亮和星星,小草和流萤,都跟著他们一起醉了。
深夜,我们回到了幽篁小筑,一对新人立刻进了新房,没有客人跟到幽篁小筑来,无形
间省掉了他们闹新房的一关。可是,凌风不肯饶他们,拉著我的手,他说:
“我们绕到他们窗子外面去,我从窗子里跳进去,吓唬他们一下。”“何必呢?”我
说:“你也不怕累,你还没有完全复元呢,当心明天又发烧!”“别扫兴!”他拉著我就向
外
窗子里面,一定高烧著一对红烛,映得整个窗玻璃都是红的。我们潜到窗子下面,正好
听到凌霄在轻轻低唤:
“绿绿!绿绿!”绿绿低应了一声,然后,凌霄的声音在说: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绿绿满足的、长长的叹息,轻声的说:
“凌霄,我现在才知道,我多么爱你呀!”
窗玻璃上,他们两个的头凑拢来,叠成了一个。我拉拉凌风的袖子,悄悄的说:“我们
走吧!何必打扰他们呢?”
我们走到竹林旁边,月光如水。凌风突然拥住我,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到了地下,两个
头凑拢来,也叠成了一个。
婚礼的喜悦持续了好几天,一对新人像浸在幸福的酒里,带著喜悦的醉意。章伯伯终于
接受了他的儿媳妇,倒也经常满意的点著头,仿佛根本忘记了他曾坚决反对她。章伯母时常
这天早晨,我在鸽房前面碰到凌云,她正在喂鸽子,看到那些鸽子围绕在她身边,有的
停在她肩上,有的站在她手背上,有的绕著她的头顶飞翔,那情况美得像一幅画。我走过去
“这是个好使者,你们怎么想到去利用它?”
她愕然的瞪著我。“你说什么?”她问。“哦,”我想起来了,她从不知道我曾发现过
她的秘密。笑了笑,我说:“我才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了,我并不是有意探求什么,完
“发现什么?”她装傻。
“信呀!”我说:“晚霞带给你的信,余亚南的信。”
“信?”她一脸的狐疑,凝视著我:“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好吧!”我叹了
一口气:“就算那不是信吧,只是纸条而已,余亚南写给你的纸条!”
“余亚南从没有写过纸条给我,”她的眼睛坦白而真诚。“他也没有什么信给我,我们
只是偶尔在竹林里相聚,谈几句话,或者他早上的时候,等我喂鸽子时来找我,有时他也来
“你们没有藉鸽子传信?”我皱起了眉,困惑的望著她。
“藉鸽子传信?”她惊讶的张大了嘴:“咏薇,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只藉鸽子传过一次
信,传给你。”
我完全糊涂了,她的样子不像是隐瞒了什么,而且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那么,那张纸条
是怎么一回事?我走到鸽房旁边,伸手到晚霞的鸽房里去摸了摸,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知道
“有人在鸽子身上绑了张纸条,我还以为是余亚南写给你的呢!”“写些什么?”她好
奇的问。
“根本没有写什么,我都记不清了,一定是有人随便写著好玩的,别理它了吧!”凌云
对我看看,微微一笑,她是十分容易把这些小事抛开的,立即就释然了。我们继续喂著鸽子
“你想,”凌云忽然说:“余亚南还会回来吗?”
我被拉回到现实。“余亚南?”我怔了怔:“你还没有忘记他?”
“一个人能这样容易的忘记她的爱人吗?”她轻声说。“我不以为他还会回来,”我
说:“而且,我敢说——”我咽住了,凌云眼里带著固执的深情,小小的脸庞上一片光辉,
她
“我也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凌云说,脸上有梦似的微笑,眼睛朦朦胧胧的,像罩在雾
里。“他不是一只家鸽,他是个流浪者。不过,无论他走到哪儿,我相信,他必定不会忘记
“是——吗?”我碍口的说。
“是的,你信不信?”她望著我:“最近,我想了很多很多,也看了很多很多,看到大
哥和绿绿,二哥和你,我想,我了解爱情是什么了。有一天,我或者还会碰到一个人,还会
“我想——”我顿了顿,让她保持她最美的回忆吧,人生不尽然全是美丽的,但她的感
情美得像诗,何必用丑恶的真实来击破她的梦?“我想,你是对的,”我终于说了出来:“
和凌云谈过话后,我就一直思绪紊乱,我无法摆脱“晚霞”给我的困惑,有些想法使我
惊扰。站在院子里,我望著这几椽平凡的小屋,望著那包围著房子的几竿修竹,诧异著在僻
他揽紧了我,说:“你知道吗?咏薇?过了明天以后,我的情形就是这阕词的下一半
了。”下一半是什么?我愁绪满怀,默默不语。他却毫不考虑的念出来:“黯乡魂,追旅
思,
他拥住我,深情的吻我。我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唇,他抬起头来,故作欢快的说:“嗨!
怎么回事?我多愁善感的小新娘?喏,手帕在这儿,擦干你的眼泪吧,我们不会分开太久,
“或者我毕业之后,会回到这儿来。”
“改善他们的生活?”我问。
“重建他们的生活。”他指著那些笨拙的房子:“从这些破烂的建筑开始,这些房子都
该拆除重建,空气不流通,狭窄、阴暗、潮湿,长年累月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怎能不生病
我想起凌霄,他曾说过,希望能教导山地人种植果树,山田缺水,无法种稻,但是果树
不需要大量的水,他说,但愿有一天,遍山遍野的果园,能带给山地人富庶和幸福。可不可
我多么想网住那一天的日子,让它慢一点流逝,我多么希望这一天化为永恒,永远停
驻。但是,这一天终于过去了,比任何一天都消失得更加迅速。然后,凌风走了。凌霄用摩
托
“走吧!让我们回幽篁小筑去!”
章伯伯他们早已回去了,一定是章伯母让韦白留在这儿安慰我,我想。我们慢慢的沿著
黄土小径走去,章家的羊群散在草上,秀荷依著一棵大树睡著了,落叶盛满了她的裙子。
“唉!”我长叹了一声:“为什么人类有这么多的离别呢?”
“不要伤感,咏薇,”他语重心长的说:“人类相爱,所以要受苦。天生爱情就是让人
受苦的。”
“这是代价。”我说。“这是自然。”他笑了笑。“你们还年轻,只要能掌握住自己,
将来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想想看,世界上还有多少无望的爱情!你们够幸福了,短短的离
“无望的爱情!”我咀嚼著他的话,心中酸酸涩涩的若有所悟。“什么样的爱情是无望
的爱情?”
“例如——”他想了想:“你爱上一个你所不该爱的人,或者,你所得不到的人。”
“爱情一定要占有吗?”我问。
“你认为呢?”他反问。
“我想是的,最起码,我全心想占有凌风。”
他沉吟片刻,他的眼睛深邃难测,定定的注视著草原的尽头。“爱情有许多种,”他深
沉的说:“或者你也可能做到无欲无求的地步。但是,要做到这一步,你必须在炼炉里千锤
“为什么瞪著我?”他问。
“看你有没有金刚不坏之身。”
他猛的震动了一下,迅速的望著我,什么东西刺到了他?片刻,他放松了脸上的肌肉,
微笑说著:
“但愿我有,你祝福我吧!”
“我会祝福你的。”我也微笑了,我们说得都很轻松,但我直觉的感到并没有开玩笑的
气氛。他眼底有一抹痛楚,太阳穴边的血管在跳动,这泄漏了他激动的情绪和痛苦的感情。
“不许哭呵,咏薇,日子总是会流过去的,我们都得为重
聚的日子活得好好的,是吗?再见面的时候,我不许你
瘦了,要为我高高兴兴的呵,咏薇!如果你知道,有个
人血液里流著的都是你的名字,脑子里旋转的都是你
的影子,你还会为离别而伤心吗?”
看过了信,我捧著信笺好好的哭了一场,然后,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也振作多了。我
整理著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的杂记,试著把那些片片段段,零零碎碎的东西拼成一
这天,我到章伯母的书房里去找小说看,这间书房一直很吸引我。不止那满目琳琅的书
画和雕刻品,还因为这书房里有一种特殊的、宁静的气氛。坐在章伯母书桌前的椅子里我望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他在问谁呢?问菊花?菊花是谁?为什么选择这样几句话?我摇摇头,或者什么都不
为,我太喜欢给任何事情找理由了。站起身来,我在书架上找了半天,不知道找那一本书
好,
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
时。”
在这首诗的后面,笔迹变了,那是韦白遒劲有力的字,洋洋洒洒的写著:“涓:一切我
都明擦耍饷炊嗄辏易*算想透了,
也了解你了,你不会离开他,我也无缘得到你。人生的
事,皆有定数,请相信我,现在,我已心平气和,无欲
无求了。我该感谢咏薇,你绝料不到这小女孩曾经怎样用一
句话提醒了我。这些年来,我被这份感情烧灼、锤击、
折磨……直到如今,我才算被炼炉所炼成了,以后,我
应该有金刚不坏之身,不再去渴求世俗的一切。但,允
许我留在山里,默默的生活在你的身边,只要时时刻刻
想到你离我这么近,可以随时见到你,尽管咫尺天涯,
而能灵犀一线,我也心满意足了!
想想看,多少人一生未能获得爱情,我们虽然为情
所苦,比起那些人来,又何其幸也!今生今世,不会再
有人了解我像你那样深,给我的爱情像你给我的那样
多,我飘泊半生,未料到在这深山里竟获得知音,而今
而后,我夫复何求?千言万语,能倾吐者不到十分之一,未尽之言,料
想你定能体会!即祝好
韦白草草”
信纸从我手里落到桌面上,我呆呆的站在那儿,好半天都不能思想。这封信所表明的一
切,并没有让我十分吃惊,却整个撼动了我!韦白和章伯母!我早该看出他们之间的情形,
短短的一封信,总共没有多少字,但我在里面读出了无数的挣扎,痛苦,和血泪。拾起
信笺,我把它放回书本里。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漉漉的,韦白和章伯母的恋情使我感动,使我
我拭去眼泪,抹不掉心底那分朦胧的、酸涩的凄凉,某些时候,凄凉的本身就是一种
美。我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对章伯母和韦白,充满了敬佩和了解。我忘了再去寻找小说,
只
房门轻响了一声,章伯母匆匆的走了进来,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光立刻投到书桌上
那本《烟》上面,她一定是匆忙间把纸条夹在书里,现在赶来毁去它的。她怀疑我看到了吗
我的措辞显然很笨,她有些不安,再扫了那本《烟》一眼,她迟疑的问:“找到了没
有?”“我还没找呢,”我说:“我正在看韦白刻的这两片竹子,他实在刻得很好,是吗?
你
“是的,很喜欢。”她微笑了,放松了紧张的神色。
我望著那两片竹子,我现在知道菊花是指谁了,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该
是命运把章伯母隐居在这深山里,让她的花朵为韦白而开。我调回眼光来,凝视著章伯母,
“可惜,了解的人太少了。”章伯母注视著我。
“可是,毕竟会有人了解和欣赏的。”我说。
我们对视著,这一瞬间,我明白我们是彼此了解的,她知道我所发现的事情,她也知道
我对这件事的评价。我向门口走去,她叫住了我:“咏薇!”我站住,她把那本《烟》拿起
“你不是在找小说吗?这是本好书,不妨拿去看看!”
我接过那本小说,默默的退了出去。拿著书,我走出幽篁小筑,在原野上无目的的走
著,穿过树林,我来到溪边,小溪静静的流著,白色的小鹅卵石在阳光下闪烁。沿著溪流,
我
“………………秋水本无波,遽而生涟漪,涟漪有代谢,深情无休止……”
想想看,初到幽篁小筑的那个小女孩,带著满怀的不耐,对任何事都厌烦,对全世界都
不满。而今,却坐在这静幽幽的湖边,涨满了满胸怀的温情。成长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间来
我带著满身黄昏的阳光,和青草树叶的香味,回到了幽篁小筑,一走进客厅,我立即呆
住了。我听到章伯母的声音,在欣喜的说:“咏薇,看看是谁来了?”
我张大了眼睛,然后我奔跑了过去。那是妈妈!带著浑身风尘仆仆的疲倦,以及期待的
兴奋,张著手站在那儿。我扑进了她的怀里,用手紧抱著她的腰,把我立即就满是泪痕的脸
“噢!妈妈!呵,妈妈!”
妈妈紧揽著我的头,用颤抖的手摸著我长长了的头发,和被太阳晒热了的面颊,哽咽的
说:
“好了,咏薇,一切都解决了,我跟你爸爸取得了协议,你可以跟我了,我来接你回
去。”
我抬起带泪的眸子,静静的望著妈妈。然后,我问:
“妈妈,离婚之后,你比以前快乐些吗?”
“只要不会失去你。”妈妈也含著泪,带著股担心和近乎祈谅的神色。“哦,妈妈,”
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你永不会失去我,爸爸也不会,我爱你们两个,不管你们离婚不离
“噢,咏薇!”妈妈喊,捧住我的脸审视我,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说:“你——变了很
多,黑了,结实了,也——”
“长大了!”我接口说。
妈妈含著泪笑了,我也含著泪笑了,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和妈妈之间,再也没有
芥蒂和隔阂,彼此了解,而彼此深爱。三天后,我和妈妈离开了青青农场。我们到镇上搭公
公路局的车子开动之后,我望著车窗外面,车子经过青青农场,原野,远山,小树林,
章家的绵羊群……一一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消失,我长成的地方!我心中涨满了各种复杂的感
“我——”我轻声的回答:“我在想,我要写一本小说。”寒烟翠48/49尾声
寒假的时候,我又回到青青农场。
青青农场别来无恙,只是羊儿更肥,红叶更艳,而三两株点缀在草原上的樱花盛开了。
至于青青农场的人呢?章伯伯依然故我,喜爱著周遭的每一个人,却要和每个人都发发
脾气。章伯母比以前更安详,更温柔了,她的眼里有著光辉,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凌霄依
绿绿的父亲常到农场上来了,他脸上的刺青已不再使我害怕。他成为章伯伯和凌霄的好
帮手,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工作,他不大说话,做起事来沉默而努力。他有时仍会粗声粗气
绿绿已将生产了——那种责骂里,应该有著更多亲爱的成分在内。
凌云比以前成熟了,也更美了,她依然羞涩,终日和针线、鸽子作伴。她为她未出世的
小侄儿做了许多小衣服小鞋子。有时,也和我到附近野外去散散步。一次,章伯母私下对我
“怎么讲?”我愕然的看著章伯母。
“那段幼稚的爱情呀!”章伯母说:“时间会治疗这伤口的——”她望著我:“怎么?
咏薇?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对余亚南的爱情吗?告诉你,没有什么事会逃过一个母亲的眼睛的
“韦白,”我说:“你是不是准备终老是乡?”
“可能,”他说:“我爱这儿的一切。”
“不寂寞吗?”“太丰富了,怎么会寂寞呢?”
“想必,你已经从炼炉里炼出来了!”
“嗨!”他笑著望著我:“你是个危险分子呵!”
“怎么?”“别去探测别人的内心,人太复杂,你看不透的。”
“总之,我知道你。你满足吗?”
“很满足,对这个世界,我再也没有什么可要求的了!”
这就是韦白,从一分危险的感情里升华出来,满足的度著他平静的岁月。他摆脱了痛
苦,也不再苛求,反而享受著那种“咫尺天涯,灵犀一线”的感情。
现在,该说说我和凌风了。
我们的重聚带著疯狂的热情,在原野上,我们又开始携手奔跑、散步。我们收集著清晨
的朝雾,黄昏的晚霞,深夜的月色。没有人比我们更快乐,更幸福,更沉浸在那浓得像蜜似
他看了,费了四小时的时间来看,当他终于看完,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它是多
么亲切!我不知道你写得好不好?但是它完全撼动了我。”“世界是美丽的,是不是?”我
真的,湖面翠雾氤氲,绿水无波,林内柔风低吟,鸟声啁啾。这到处的一草一木,一山
一石,在在引人入胜,还有人类,天赋了那么美的感情,足以化戾气为祥和,我怎能不爱这
凌风把册子合了起来,微笑的望著我:
“你的小说还没有题目呢!”
我接过册子来,注视著湖面氤氲的绿色烟雾。多少的故事在这湖边滋生呀!多么美的云
天,多么美的翠雾,我还记得凌风第一次带我到这湖边来,向我背诵的词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提起笔来,我在那小册子的封面上,题下《寒烟翠》三个字。梦湖如梦,寒烟凝翠。我
俩手携著手,临流照影,悠然神往。只要人们相爱,何处不是人间天上?——全书完——
一九六六年三月十八日于台北寒烟翠49/49后记
一九六五年秋天,我刚结束了我的小说《船》,准备好好的休息一阵,同时,在台湾各
地跑跑,疏散一下久困于书桌前的身心。于是,我和我的家人,有一趟小小的旅行。
我们从台北飞花莲,从花莲包了一辆计程车,到太鲁阁,走横贯公路,到天祥,再到大
禹岭,然后走横贯公路的支道,翻过合欢山,到雾社,再到埔里,然后到日月潭。
这一趟旅行的路线有些别开生面,一路上也惊险重重,例如计程车爬合欢山,半途爬不
动了,需要大家下来推车子。好不容易翻过合欢山,又发现汽油不够,必须放空档,诸如此
对于这篇小说,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因为我要表达的,《寒烟翠》里已经说得非常明
白。我一生,都热中的追求著美丽的事物和感情,当然,我遭遇过打击,一度也心灰意冷,
但
《寒烟翠》在写作上非常顺利,是我的作品中完稿得最快的一部,前后写了四个月。完
稿之后,我觉得有一分宁静,有一分和平,我愿读者们能有同样的感受。在我的意识里,《
琼瑶一九六六年秋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