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期的爱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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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春天年我去肛肠医院看痔疮时,对世界又有过很悲观的看法。这时候童年饥饿的经历早被我忘掉了,眼前最大的痛苦是磨屁股。在我看来,既然生存的主要方式是比赛磨屁股,那么我们这些生来屁股窄的人就处于极不利的地位。假如把这里排队候诊的人看作前线下来的伤员的话,可以说在战斗中受伤的全是男的。偶而有几个女的,全是孕妇。这就是说,假如妇女不怀孕,就不会受伤害。后来我在那里开了一刀,虽然不很疼,但是在很长时期里不方便。等到痔疮愈合,大便通畅,才想到生存的主要方式大概不是磨屁股,还是一种冥思苦想。现在你常常看到一些人,头顶掉得秃光光,眼镜像瓶子底,大概就持这种想法,只不过有人想物理,有人想哲学,有人想推背图,有人想易经。我也在这些人之中,唯一的区别在于我越想得多,身上的毛发越重,头顶像被爆米花的机器崩过,阴毛比某些人的头发还多;视力也是越想越好,现在能看到十米外一只苍蝇腿上的毛。与此同时,我的眼睛越想越三角,眉毛越想越擀毡,随着时光的流逝,脸上也起了皱纹,但全是竖着的,十足像个土匪。所里的同事见我这个模样就疑我敌视知识分子。但这又是很后来的事了。当时的事是我去割痔疮,X海鹰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我进了手术室,她也要跟进去,医生护士也不拦她。这件事乍看起来有点古怪,说开了也只寻常:那年头到肛门医院去开刀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不知现在是不是这样的了。
据我所知,人们去打胎往往是成双成对。去生孩子往往也是成双成对。这种时候她们很害怕,所以要拉个男人去壮胆。男人去割痔疮也是这样,倒使我大惑不解。后来才知道,那些女人觉得那个地方太脏,很可能大夫护士不肯下手,要病人家属来开刀。这倒不是很离奇的想法。对我们这里的医生护士,决不能做太高的估计。我也觉得人家很可能不愿动手给我开刀,但是我的手臂甚长,可以够到那个部位。只要有个护士在后面告诉我:“往上!往下!往左一点!好了就是这儿!”就能给自己开刀。因为有这种把握,所以我没有请求任何人和我一起去肛门医院,这任何人里也包括X海鹰。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还说,对于“后进青年”(即我也),就是要在生活上关心,工作上帮助,思想上挽救——直到关心、帮助、挽救都没有效果的时候,才把他交给专政机关。听了这后半截的话,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除了喜欢绘画,我也喜欢看小说。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马奎斯(Marquez)。其实也说不上喜欢他的哪部作品,我喜欢的是他创造的句式,比方说——霍乱时期的爱情,简直妙到极处。仿此我们有:革命时期的发明,革命时期的爱情 第四章,等等。我患的就是革命时期的痔疮。在革命时期我陷入了困境,不知怎么办才好。X海鹰在我的凳子上放了一个废轮胎,坐在轮胎上比坐在硬板凳上舒服多了,但我还是忧心仲仲,不可终日。和她一起去医院时,我对她恭恭敬敬,走在离她两三米的地方。但是当时合法夫妻一起上街时,距离也是这么远;所以医生护士们见了,也不感到有什么异样。我进手术室时,她在外面探头探脑,直到感觉要用到她时,才溜了进来。
说明了这一点,就能明白当年为什么护士不把X海鹰往外撵——像这样自愿帮忙的人太多了,撵也撵不过来。而我自己正朝墙躺着,等待着护士把手术刀递给我,没看见她溜了进来;事实上情况比我想像的要好,人家只是喝令我把屁股掰开,然后就是一阵毫无警告的剧痛——我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挨了一刀,滚下了手术台。我们俩去医院时,骑了辆平板三轮车,板上放了个棉门帘。去时是我蹬,回来时她蹬。不蹬的人坐在板上。就在回来的路上,她在前面忽然纵声大笑。因为我不知道她曾看见了我毛茸茸的屁股,并且看到了我撅起屁股准备挨宰的样子,所以一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觉得是不吉之兆。我记得那个医院里有极重的来苏水味,过道里有些黑色的水洼,看上去好向一汪汪的煤焦油。还记得她蹬三轮车时,直立在车架上。至于自己是怎么撅着屁股挨宰的,却一点也记不得了。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