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革命时期的爱情 第三章

2

  我六岁时,天空是紫红色的,人们在操场上炼钢,我划破了手臂。然后我就饿得要死。然后我的老师说我是一只猪。然后我爸爸又无端的揍我。这些事情我都忍受过来,活到了十四岁。一辈子都这样忍下去不是个办法,所以我决定自寻出路。这个出路就是想入非非。爱丽丝漫游奇境时说,一切都越来越神奇了。想入非非就是寻找神奇。

  有关我爸爸打我的事,还有一些要补充的地方。他戴着高帽子游街,我看到他时笑了一笑;于是我就挨了一顿打。由此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在那种场合应该苦着脸。但是这个结论是错的,因为哭丧着脸也要挨打。正确的结论是到了我该挨打的时候就会挨打,不管我是哭还是笑。既然活在世界上,不管怎样都要挨打,所以做什么都没有了意义。唯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寻找神奇。

  根据我的经验,每个中了某种彩的人都要去寻找神奇。比方说我爸爸吧,作为一个搞文史的教授,他的后半辈子总是中些小彩;不是学术观点遭到批判,就是差点被打成了右派。没有一次中彩后他不干点怪事的,不是痛哭流涕的说自己思想没改造好,就是恬着老脸跑到党支部交上入党申请书。后来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自己小彩不断的原因是做了孽——生了一个十几岁就长了一脸毛,面目丑陋的儿子。既然已经作了孽,就要做点好事来补过——揍我一顿。连带着我前半辈子也老是中些小彩。因为彩头的刺激,我从小就有点古怪。我从没有中过头彩,因为只有被人当胸刺穿才是头彩。我以为中头彩后就会彻底本份,悔不当初,等等。但是这不过是种猜测罢了。

  我小的时候,总在做各种东西:用缝纫机的线轴和皮筋做能走的车,用自行车上的零件做火药枪,用铜皮做电石灯,这是小学低年级的作品。大一点后,就造出了更古怪的东西。比方说,我用拣来的废铜烂铁做了一架蒸汽机,只要在下面烧几张废纸,就能转十五分钟。我用洋铁皮做了一门大炮,只要小心地把一点汽油蒸汽导进炮膛,点火后就会发出一声巨响,喷出火舌,打出一个暖瓶用的软木塞。后来我又用废汽炉子造出了汽油发动机,结构巧妙,但是它的形状很难装到任何一种车辆上,而且噪声如雷,只能把它搬到野外去试车。年龄越大,做出的东西越复杂,但我的材料永远是废铜烂铁,因为我长大的地方除了鸡窝,就是废铜烂铁,别的什么都没有。我爸爸因为我把家里弄得像个垃圾场,并且因为我经常不做学校里的家庭作业,几乎每逃诩打我一顿。现在假如给我时间和足够的废铜烂铁,我就能造出一架能飞的喷气式飞机——当然,飞不了多远就会掉下来。假如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的发明东西,一定能创造出一个奇妙的新世界,或者像那只鸡一样飞上天去。但是家里的地方有限,还住了那么多人,容不了太多的废铜烂铁。因为这个缘故,必须要另找出路。

  小时候我看到那只公鸡离地起飞时,觉得是个令人感动的场面。它用力扑动翅膀时,地面上尘土飞扬,但是令人感动的地方不在这里。作为一只鸡,它怎么会有了飞上天的主意?我觉得一只鸡只要有了飞上五楼的业绩,就算没有枉活一世。我实在佩服那只鸡。

  在帮教时间里我把这些事告诉X海鹰。她说,你的意思是你很能耐,是不是。我听了以后觉得很不中听。照她的说法,我做这些事,就是为了在她面前表现出能耐。但是我当时还不认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知道有一种人长头发大乳房,说话一贯不中听。所以我不该和她们一般见识。这样想很容易,但是做不到。因为女人就是女人,你只能和她们一般见识。

  过了这么多年,我又从那句话里想出另一重意思来。当时我已经被她吓出了前结巴,所以除了讽刺我在她面前显示能耐之外,她还有说我实际上不能耐之意。好在当时我没有听出来,否则会出什么事,实在是不堪想像。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