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期的爱情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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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王二就常常到X海鹰的办公室去,坐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感觉自己在那里像一只牢牢粘住了的苍蝇。她问王二一些话,有时候他老实答复,有时候就只顾胡思乱想,忘了回答她。这样做的原因之一是王二在那里磨屁股,——磨屁股的滋味大家都不陌生罢——,下面一磨,上面就要失魂落魄,这是天性使然。另一个原因是王二患了痔疮,屁股底下很疼。过去狄德罗得了中耳炎,就用胡思乱想的办法止疼。当然,这个办法很过时,当时时兴的是学一段毛主席语录。但是他想到自己疼痛的部位几乎就在屁眼里,就觉得用毛主席语录止疼是一种亵渎。除此之外,他对这种疗法从根上就不大相信。当王二发愣时,既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存心抗拒。发愣就是发愣。但是这一点对X海鹰很难解释清楚。王二在她办公室里,一坐就是一下午。一声也不吭,只是瞪着她的脸看。影影绰绰听她说过让他坦白自己做过的坏事,还威胁说要送他去学习班。后来见王二全无反应,又问他到底脑子里想些什么。所得到的只是喉咙一阵阵低沉的喉音。说实在的,这是思想战线的工作者们遇到的最大难题。你说破了嘴皮,对方一言不发,怎么能知道说进去没说进去?所以最好在每个人头顶上装一台大屏幕彩色电视,再把电极植入他的脑神经,把他心里想的全在顶上显示出来,这就一目了然了。X海鹰肤色黝黑,王二瞪着她的脸时,心里想的是:像这样的脸,怎么画别人才知道我画的不是个黑人呢?假如她从王二头顶上看见了这个,一定猛扑过来大打凿栗。
X海鹰的办公室是个小小的东厢房,地上铺着已经磨损了的方砖。坐在这间房子里,你可以看见方形的柱子,以及另一间房子的墙角,半截房檐,这说明这间房子的前身不是房子,而是长廊的一部分。在豆腐厂里,不但有长廊,花厅的遗迹,还能找到被煤球埋了一半的的太湖石。做为一所会馆,这个院子真神气。王二只知道它是一所会馆,却不知是哪一省的会馆。以下是他想到的候选省:安徽,谁都知道安徽过去出盐商,盐商最有钱;山西,老西子办了好多钱庄当铺;或者是淞江府,淞江府出状元;甚至可能是云南省,因为云南出烟土,可以拿卖大烟的钱盖会馆——当然,这得是鸦片战争后的事。当X海鹰对王二讲革命道理时,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在他心里一一掠过。后来王二当了大学生,研究生,直到最近当上了讲师,副教授,还是经常被按在椅子上接受帮助教育,那时脑子也是这样的翻翻滚滚。假如头顶上有彩色电视,气死的就不只是一个X海鹰,还有党委书记,院长,主任等等,其中包括不少名人。
后来这位海鹰不再给王二讲大道理,换了一种口吻说:你总得交待点什么,要不然我怎么给你写“帮教”材料?这种话很能往王二心里去,因为它合情合理。在那个时候,不论是奖励先进,还是帮助后进,只要是树立一个典型,就要编出一个故事。像王二这种情形,需要这么一个故事:他原来是多么的坏,坏到了打聋子骂哑巴扒绝户坟的地步。在团组织的帮助下变好了,从一只黑老鸦变成了白鸽子,从坏蛋变成了好人。王二现在打了毡巴,落入了困境,人家是在帮他——这就是说,他得帮助编这故事,首先说说王二原先是多么坏。但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被逼无奈时,交待过小时候偷过邻居家的胡萝卜。这使她如获至宝,伏案疾书时,还大声唱道:“小—时—候—偷—过—邻—居—家—东—西!”写完了再问王二,他又一声不吭了。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