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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腰

青奴

你是一条河

凝眸

预谋杀人

 

 

 

细腰

  梅子雨下得柔柔的,愁愁的,淡淡的,悄悄的。暮色四合,天暗地晕,远近一片凄迷。

  一个凄迷的大城市里一条凄迷的小街。

  一辆乌鱼般的小轿车缓缓游来。

  苍白的路灯隔了很久才有一只,寥寥几个行人的身子被路灯拉得老长老长,摇晃不定。司机犯忌,生怕轧了人影子,把车开得蛇一般扭摆。

  “小田,怎么啦!”车上的老人说。

  司机含了一点儿委屈,说:“郭老,什么怎么啦?到了吗?郭老。”

  “再往前一点就可以停车了。”

  “吙。”司机如释重负。

  老人说:“吙吧,往后我再也用不着车了。”

  司机大惊失色:“郭老,您说这话!我可受不了!我可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势利小人,您这么多年——”

  “停车。”老人说。

  不待司机开门,老人就钻出了车,“咣”地一声,老人火火地反手一挥,关上车门,径直走了。

  老人蜇进了一条小巷。

  老人胸有成竹地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里。

  在一幢墙面斑驳的房子面前,老人停下了。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古刹似的老房子,伸手摸了摸生在砖缝里的青苔,然后叩响了两扇硕大的杉木门板上的铜环。

  许久,门吱呀呀开了一道缝。屋里头关了只月亮似的一地昏黄的光。开门的老头在昏黄的光线里辨认了一下来客,让过身子,又去关那吱呀作响的沉重的门。两壶水在两个房门边的两只煤炉子上同时噬噬冒汽。一时间分不清男女的几个老人停止了各自的动作,混浊的眼珠迟钝地盯着上楼的来客。

  楼梯似乎比以前更狭小更黑暗了。扶手冰冷滑腻,像条冻僵的蛇。老人不得不侧起腆着的腹部,一步一步往上爬。楼梯板颤栗了,不胜重负地咯咯呻吟。老人的脚步声回响在大屋里,嘡嘡如空谷钟声。楼下冲天升起一个老妇尖锐的痰声:“谁家的呀?轻点儿!房子要塌了,楼梯要垮了。造孽鬼们的!”

  老人不闻不问,依然一步一步往上爬。

  蓦然,楼梯上亮了。老人仰起头,看见了她。她立在楼梯口,专注地握着手电筒,一级级明亮着老人脚下的梯板。

  老人爬完了楼梯。她抬起了头,安详温和地说:“来了?”

  老人说:“来了。”

  老人一阵轻松,产生了夜鸟归巢的感觉,以为自己每天都回到的是这里。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她虚掩了房门。

  冬天取暖的炉子还没有撤掉,炉口上坐了一只热腾腾的瓦罐。幽蓝的火苗围烧着瓦罐底边活泼泼地舞蹈。小房间暖胜初夏。空中浮动着浅浅淡淡的檀香香味。小灯管悬在炉子上方,炉子一周有个晕晕的光圈,其它地方阴影重重。

  她在阴影里掀掉了出门才裹上的曾经华贵的旧呢大衣,露出了玄色窄袖薄棉袄。噢,她的腰肢还是那般的纤细,盈盈一握;人却是已经老了。

  老人看着她。

  她接过老人的帽子,弹着呢绒上细碎的雨分子,说:“这黄梅雨哟。”

  她取了一条干毛巾,轻轻抽打老人的衣服,从衣领到裤脚。

  她搬了两只颜色模糊、漆皮脱落的太师椅,分别放在炉子两边。说:“你坐,我来沏茶。”

  老人坐了下来。在干燥暖和清香的空气里,老人全身舒适,大小关节咯吧咯吧松开。

  她端来一只托盘,揭掉托盘上罩的茶巾。托盘里放着一只宜兴陶壶,两只陶杯,一只陶罐。她用开水烫热了陶壶后倒掉了壶里的开水,从陶罐里拣了支象牙骨茶匙挑出几匙茶叶放进陶壶,然后再次冲满一壶开水,盖严壶盖。少顷,她又提起水瓶,将开水慢慢浇遍壶体。紫红色的陶器和一双小巧苍白骨棱棱的手,仿佛一种绝世名贵的花在缓缓开放。她从从容容地沏茶,手到眼到,做得专心致志。

  茶香飘逸出来了。

  她为老人倒了一杯茶,又摆上了一碟老人所喜爱的这个大城市的小巷里久负盛名的点心:蟹壳黄。多少年的习惯是每当老人没有吃饭的时候她才上这种点心的。

  她为自己倒了半杯茶,也坐了下来。隔着炉火,坐在老人对面。

  她怎么就知道老人没吃饭?

  她知道老人为什么从饭桌上走开吗?

  知道老人已经离休了吗?

  知道老人决计搬出小红楼吗?

  知道小红楼也不世袭吗,

  知道因此儿女们群起攻击老人吗?

  知道老人的老伴要与老人决一死战保住小红楼吗?

  知道老人两个保姆眼藏悻悻之色吗?

  知道多年寡言少语的司机变得喜欢一味表白自己吗?

  还有更要命的,知道吗?那是……

  “想你是等不及做饭的,先充充饥也好,”她说。她看定老人,微微含笑,呷了一口茶。她一切都知道。

  老人感到自己透明了:自己就是一堆烦躁和愤怒。何必去一一叙说那琐碎的细节呢?

  她双膝并拢,两脚相偎:削肩细腰,十指纤纤,神情柔和宁静淡泊空远。她就这般古色古香地坐着,把那柔和宁静淡泊空远源源不断传送给老人。

  烦躁和愤怒离老人渐渐远了。

  他们隔着炉火,默默相视,用跳动的心读着对方脸上每条新皱纹的来由和老皱纹的经历。

  老人脸上沟壑交错。

  她的脸上皱褶纵横。

  一本深奥无比的天书,只有他俩懂。

  忽然,老人发现她的头发全白了。老人不懂了,那最后一根黑发是在哪一天绝望的?

  她无声地晃了晃头,满头银丝波光闪亮。

  这还不懂么?第一根黑发是怎么白的,最后一根也就是怎么白的。白了头发又有什么?生长了几十年的头发不白才怪,老人白发才老得正宗。她白发似雪,颜面似雪,慈祥而又高贵;而左腮那颗塌陷了仿佛雪地上掉了一滴热泪的笑涡,又恰到好处地显示了一个女人昔日的娇媚。不错,白了头发又何必感伤?

  老人会意了。

  第二道茶了,茶味最醇。他们相对而坐,无声无语。

  噢,她的腰肢还是这般纤细,盈盈一握,人的确是老了呵!

  是呵,老了。光阴似箭,谁能不老?老了又有什么?总是不变生命就没个味道了。

  哦,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如今孤灯只影,一无所有。

  有什么对不起!你又有什么?到头来谁个又有什么?人人不都是光身子来光身子去。多难得今晚炉火还温暖,茶沏得这么香,你我还能相对喝一杯。

  她呷了一口茶。

  老人呷了一口茶。

  老人的面颊上晦色散去,泛起光彩,心平气和,一片清新。

  他们坐着坐着,坐着。间或有一丝隐隐的喜颜悦色掠过他们淡然的脸。

  幽蓝的火苗不再舞蹈。炉膛里的煤通红遍体,静静燃烧。瓦罐上的腾腾热汽已变为袅袅白烟。

  门外是猫还是人?用极轻极轻的脚步走过去又走过来,在房门外停了许久许久,后来还是走开了。

  第三道茶茶味已淡。老人站了起来,在小房间踱着圈。件件家具都还是摆在老地方,只是家具的颜色全都黑了。尽管洁净得一尘不染,可是已成死色。檀香燃尽,香灰委地,霉味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是那种太阳晒不掉射不透的陈年老朽的霉。

  老人由此联想起了什么。问:“这里又发作过了吗?”老人指指心脏。

  她没有回头看却清楚地答道:“发作过两次,两次都是在冬天,都住了医院。”

  老人说:“我也发作过两次,也都是冬天发作的,也住了院。我们一样的。”老人孩子气地笑出了声。她也笑出了声。

  “好,我该走了。”老人说。

  她缓缓起身,取来了帽子。老人弯下魁梧的身躯,低下头;她踮起脚,她的竹节般的手将帽子周周正正戴在老人头上。

  噢,她的腰肢还是那般的纤细,盈盈一握。

  老人突然握住了面前的细腰:“听我说现在我无官一身轻了,我应该……”

  “你应该走了。”她说。

  老人的手松落下来。老人暗自惭愧,若不是她截得快,他差点又抛出一个空诺。

  她在阴影里裹上了那件曾经华贵的旧呢大衣,系上了头巾,襁褓里的新生婴儿一般朝老人扬起皱纹累累的纯净的额头。说:

  “有空再来。”

  老人回头望了望炉火,望了望两只太师椅和两杯残茶,望了望她柔和宁静淡泊空远的眼睛说:“好。”

  她把老人送出了大门,瑟瑟缩在门洞里。

  老人停住了,回头摆手示意她回屋去。她呆了一刻,慢慢退进了身子,黑漆漆的门吱呀呀响起来。在两扇门最后合拢的一刹那,老人相信他看到门缝里迸出了一颗泪。

  老人趋步上前,摸索着门上那迸泪的地方,是湿的;他放在舌头尖上尝了尝,似乎也咸也甜。再一摸,整块门都是湿的。梅子雨还在下。

  梅子雨还在柔柔地愁愁地下。

  小巷里烟雾迷茫,小街上烟雾迷茫,大马路上烟雾迷茫。高楼大厦轮廓模糊,黑影幢幢,万家灯火黯然失色,弱如星光;天地相接,苍苍莽莽,一团混沌。便是好男儿又怎能叫它云开雾散,风息雨弄,要一个自己喜爱的天?罢了,任其自然,自然公平,事事又何必强求。后退一步,海阔天空。老人异常平和地对司机说:“让你久等了。”

  一九八六年十月武昌水果湖

  

 

 

 

青奴

  你数不清长江有几多支流,你数不清每条河流上有多少的傍水过活人家,你弄不明白这些人家从哪里来;他们一旦扎根在哪条河边,寂寞的河就迅速喧闹起来——满河里爬着赤条条的娃儿,娃儿的数量一刻不停地成倍增加。

  这些人天性烂漫,大大咧咧,忽略了许多不该忽略的事。他们守着沃土却守着贫乏,他们傍着明净的河流却也傍着肮脏,他们的男人宁可让酒灌饱也不用饭菜填饱,他们的女人情愿用篦子篦头却不去用河水洗发。他们男男女女都喜欢趿着鞋子,邋里邋遢,乐呵呵地打发日子。

  有一天,一条精壮彪悍的中年汉子从东海口闯入了黄浦江。他驾着一条三叉子船,邀帮并船的还有另一条三叉子船。两条船满载货物,从黄浦江荡出来,荡入长江,溯江而上。

  一个多月后,两条船到了汉口。生意很快就做妥了。傍晚,一条破旧的丫梢神船默默依到两条船边。中年汉子向伙伴道别:“我腻了,伙计;我赚够了,伙计;我要回去了,伙计。”他说“赚够了”的时候,用拳狠狠捶着自己的胸脯,那胸脯上斑痕累累。

  “船归你了,可有一条:从此你不管看见什么都决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就当我死了。”

  汉子回到自己的船上,从舱里拎出两只藤箱,扔进丫梢神船,又从船楼搀扶出一个女子。那女子绸裙绸褂,飘飘闪闪,头上蒙着一帕新嫁娘的红头盖,袅袅娜娜隐进丫梢神船的船篷里。

  丫梢神船默默荡开,荡离了三叉子船,荡离了浊流滚滚的长江,荡进碧波苍苍的汉水。刚从浊流荡入碧波,那破船就吱咯吱咯响起来。

  不知拐了几多弯,不知走了几多日子。忽然一天,水面开阔了,岸上是一层层覆盖上去的阔叶杨,知了在浓荫里不停地叫唤。河里有木舟划子送人过渡;小小的弓篷船。敞口船载着谷子、鱼、酒,交换买卖。南岸耸着一座巨大的矾头,浅滩中有无数戏水的裸娃儿。

  “到了。”中年汉子说。

  女子钻出船篷,举目四顾,露出一线细细的白牙。“好地方!”她的声音娇嫩欲滴。

  “三十年一点儿也没变。”

  “哦。”女子说,“你有三十年没回来?”

  他们在矶头避风的一侧泊了船,将船锚拖上岸,深深扎进阔叶杨的树根之中。到这里,这条丫梢神船就算寿终正寝了。这种船生来就是不上墩打油的,用到破旧得不能再用就扔在岸边完事。汉子照船家的规矩将船永远地抛了下来。

  巨大的矶头是用拇指大的鹅卵石垒砌起来的,许多人俯在矶头上看这一对人。小孩一边看一边从鹅卵石缝里抠出观音土,往嘴里填。

  “天!”女人闭上眼睛,用手绢掩住嘴,“泽浩,他们吃土!”

  “青奴,睁开眼睛,要不我们干嘛回家?”

  女子慢慢睁开眼睛,提起裙子,一步一步寻着石头之间的滩地,跟着汉子爬上了河堤。

  街心铺的是青石,每块青石长三米,宽一米;石面早已磨得油光水亮,青色里透出红白相间的年轮一样的纹路。街两旁是木板做的房子,全都有阁楼,房子一间挨一间,门面用朱砂掺木炭粉涂成吉祥的红色。

  青奴噙着微笑,在青石道上纤纤细步。她粉红的绸衣裙旗帜一样飒飒飘动。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跟着看稀奇的本镇人。这条巨尾是从矶头就开始拖上了的,到街上来便滚雪球般扩大,变得熙熙攘攘。他们着了魔似的跟着青奴,或快或慢地走。小娃儿们指指戳戳:“脚,看她的脚!”“看她的头发,缚成那个样子,好香。”

  要是谁得意忘形嚷大了声,光屁股上就会挨上狠命的一巴掌。打他们的是女人们。女人们胸前大多吊着奶娃娃,头发披散着;跟着草鞋的脚大约也缠过,可只是潦潦草草地一裹,和男人的脚差不多。她们紧闭着嘴,用兴奋的眼睛传递复杂的狂乱的心理活动。她们用压低的嗓门唤出每幢屋里的女人,还用眼睛引诱姑娘们。姑娘们的头发是编成大辫子的,她们将大辫子揽在胸脯上,倚着门框,青奴的体香飘进鼻孔,她们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满脸都是艳羡和绝望。

  泽浩全然不去理会轰动了的乡亲们,他头也不回,领着青奴寻找记忆中三十年前他父亲修造的房屋。他记得十分清楚,他父亲把一条三叉子船拖上岸,将船头船尾锯掉,那舱和楼就成了陆上的一幢房屋。父亲说往后年年秋天都用在夏天晒干了的松树加固它,可父亲没能实践自己的计划。泽浩回来的第二件事便打算到树林里伐来十棵松树,剖成木板晒干,待秋天干燥凉爽时节将房子加厚一层。当然,倘若那幢房子还在。

  泽浩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开个商行。他要打开家乡男人们的眼界,激发他们沉睡的想象力,煽动起男子汉血液中的勃勃野心。那么,当外面世界的战火和骚乱终于蔓延到他的家乡时,家乡的人们就已经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和由此带来的聪明头脑。他们就不会因为轻信和愚蠢的诚实而惨遭毁灭。战火和骚乱迟早会到来的,泽浩凭他闯荡世界的经验坚信这一点。父亲就是一个例证。父亲的血流得太多了,他是流尽鲜血而死的,他身上有三十五个尖刀捅出的窟窿,三十五个血孔突突喷血,小泽浩怎么捂也捂不住。河水红了。没有一个乡亲曾看见血染的河水,没有第二个人走得有父亲这么远!

  唯有他,他父亲的儿子。

  泽浩停住了。他对青奴说:“这就是我们的屋子。”

  这幢屋子和街上其它的屋子有些微的不同,那不同之处只感觉到却说不出来。门面上的朱砂已经不红了,是猪肝样的紫色。门板上吊着的铜环一个不缺,只是全锈了,铜锈像绿茵茵的苔薛。屋顶上长着一株拘树,正结着鲜红鲜红的果子。人们河堤般筑起在泽浩和青奴身后,有个女人大着胆子说:“这屋三十年没人住了,鬼在住呢。”

  青奴上前用手绢抹去门环上的锈,吱呀一下推开了门,一股凉气从屋里扑面而来,青奴一步迈进了门坎,她身后的人纷纷后退,乱作一团。

  堂屋深处的黑暗里,分明站着一个小不丁点的婆婆,她佝偻着身体,鸡皮鹤发,一双锐利的小眼在幽幽发光。忽然她将巴掌拍得山响,毫不含糊地叫道:“泽浩!”

  这苍老洪亮的叫声是这个小镇认出泽浩的第一记钟声,在场的人们后来都说,伊家婆的一声叫唤在他们心里头当地一震,振动了好久。他们对泽浩的记忆复苏了。

  “姥姥!”泽浩也毫不含糊地认出了伊家婆。他抢过几步半跪在伊家婆面前。

  伊家婆一手伸过去,在泽浩右腋窝下准确地掐住了那块从娘肚子带出的胎记。她流出泪来:“我儿,你到底回来了!这屋我天天给你扫呀抹呀。你父出门时嘱咐我说一个月就打回转的,你父呢?”

  这伊家婆其实不是泽浩的亲姥。老一辈留下的传说是这样的:年轻时的伊家婆是全镇最漂亮的小寡妇,而泽浩的父亲是全镇数一数二的壮汉子。他们两家门对门住着。伊家婆比泽浩的父亲大十五岁。泽浩娘早早去世后,泽浩的父亲就要伊家婆嫁给他。可伊家婆倔强他说:“我不嫁,我可以做你儿子的姥!”但除了名义上的未嫁,实际上伊家婆为泽浩的父亲奉献了一切。泽浩的父亲走后,镇子里的人们差不多有十来个年头没有看见伊家婆在青石板街面上走动,大家完全忘了她。

  青奴款款走来,福了福,柔声道:“姥姥。”

  伊家婆从青奴脚底一直端详到头顶。青奴得到了全镇女人的最高荣誉:伊家婆让她把自己从地下搀扶起来。

  女人是轻信的。她们一天不知要往青奴家里跑多少趟。男人们起初对青奴还怀有戒心,但经过伊家婆的葬礼,他们的戒心也就化作一缕青烟了。他们回家公开对女人说: “比比人家青奴,你简直是个猪不啃的南瓜。”

  伊家婆是在泽浩和青奴住下后的第五天早晨去世的。死时非常清醒,她让守候在她床边的姑娘去叫青奴。

  青奴正在梳妆,姑娘冲进门来叫道:“青奴,伊家婆要去了。她叫你。”

  青奴飞快地梳妆完毕,来到伊家婆床边。伊家婆捏着青奴的手。“我儿,你来了。好,好,我该去了。”伊家婆抽着鼻子,满足地合上眼,咕噜道,“好香。”她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姑娘急得脸发黄,手脚没处放。青奴却说:“别急,我们来嚎丧吧。”

  和镇上的女人一样,青奴从容不迫地嚎起来,姑娘一咏三叹地和着青奴。青奴的嚎声哀婉凄绝,末尾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这报丧的声音从青石板街面穿过,一直传到河边。人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情朝嚎声引导的方向聚拢。经历过死的场面的人不由得说: “好,嚎得好!这是谁家的堂客?”

  人们想说是青奴,又不敢说,青奴再聪明,毕竟是外乡人。泽浩说了:“是青奴。”

  泽浩心中也暗暗吃惊。在那长江上航行的漫漫长夜里,泽浩曾对青奴讲到了家乡的嚎丧,可他没有告诉青奴怎么个嚎法。况且最年长者谢世的场面泽浩自己也没遇见过,只听说那嚎丧是最最繁复的,实际上是用悲哀的腔调唱一曲颂歌,歌词完全是即兴编来,道尽死者生前的种种好处和生者的悼念之情。听着青奴的嚎丧,泽浩不禁产生一个错觉:青奴是本地人而自己是外乡人。这错觉潜藏在泽浩心里,悄悄侵蚀着他的灵魂,最终导致他神智昏乱,铤而走险。若干年后,垂垂老矣的泽浩重访他与青奴相识之地,才霍然顿悟了。

  女人们最先请教青奴如何流发髻。最感兴趣但又迟迟不好意思开口一直到最后才提出的问题是牙齿。青奴的牙白得惹人疼爱,开口说话就喷出香香甜甜好闻的味来,而镇上的女人们牙都像苞米一样黄灿灿的。青奴便向大家介绍了用青盐刷牙的好处。

  青奴总是面含微笑倾听女人们和姑娘们的心曲,她静静地坐着,间或给客人换换茶水,直到她们被煎熬得再也耐不住了,青奴便说:“哦,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撩起自己蓬乱的头发,让青奴看她后脖颈和背上被头发沤出的密密麻麻的痒子。

  “头发应当洗。这里要水有水,要油有油,多好。”青奴的手已经被女人的头发弄得乌黑油腻,染上了馊味。

  “胎里带来的头发,能洗?”

  “能。”

  很快,青石板的街面上不再有女人披头散发,后来有女人重新蓬散着头发出现,那她就一定是疯了。

  在青奴改变着镇子里女人们面貌的同时,泽浩也实践了他的第一个计划。

  泽浩选择离码头较近,人口集中的正街面开了一家商行。

  男人们被吸引到泽浩新盖的房屋里。他们探究地观看去掉了上面一层楼之后的穹窿般的屋顶,观看屋顶上嵌的亮瓦,亮瓦让阳光倾泄进来,屋里白天就可以不用油灯了。临街是可以拦住人的柜台,地面用鹅卵石拼出一朵巨大的莲花。

  泽冶在柜台上对男人们讲解说:“做买卖不必非在河边船里,在陆地上也一样,而且更方便更省事更赚钱。我这就是商行。我打算专收上产。你们拿蛮草绿豆、团粒糯米、短绒棉花来,我就给你们龙洋。”

  所有的男人都呆了。

  “要几多?”

  “几多都要!”

  “算了,泽浩,我们不敢弄穷你。”

  “对,泽浩,龙洋不是你家制的,赌那口气干什么,我们在五百年前还是一个祖宗呢!”

  泽浩哈哈大笑:“你们要是为我想,就把东西都拿来,我让你们看看怎样发财。”

  泽浩收购了一批货物后,江西来了一条船,沉甸甸载来一船龙洋。泽浩将货以五倍的价钱卖给了江西佬,江西佬还感恩不尽,做东请泽浩喝了一顿酒。

  原来景德镇有个“八宝御窑”,专为皇室烧制御用瓷器。“八宝”是指八种原料,其中三种:团粒糯米、蛮草绿豆。短绒棉花,正是这一带特有的出产。“八宝”齐全,烧出的瓷器才玲球剔透、细腻润泽。而觅齐“八宝”,比之烧出瓷器来又难上万分。皇室用品,敢不如期贡奉?一把尖刀时刻横在江西佬脖子上,他当然不惜重价觅宝,当然要对泽浩感激涕零。

  泽浩赚了一笔,便排开筵席,请乡亲们开怀畅饮,男人们从家里取来自酿的谷酒,慷慨相敬。那酒是多年的窖藏,呈琥珀色,浓香扑鼻,一沾唇便自动流下喉咙,像水,像风,像火,一股凉森森火辣辣的液体轻快地在泽浩五脏六腑流动,一直冲到脑门顶。

  泽浩在家乡的美酒里沉醉了。他家乡的男人们却一个没醉。他们欣喜若狂,一碗一碗灌酒。在泽浩醉如烂泥倒在地的时候,他们清清楚楚看到了一条发财的大道。

  青奴成了大忙人。

  她将梳发髻的技巧传授给女人们之后,又教会了女人们开脸,用一根棉索子可以毫无痛苦地绞去颜面上的汗毛,使人变得容光焕发,面目皎洁。她还提醒女人们,孩子吃观音土是一种病症。女人们大笑着回答青奴说这不是病症,凡是度水荒的年景里,人们都挖观音土吃,这土可以饱肚皮。

  “那为什么孩子都头大身子小,面色青黄?”

  “人人小时候都这么长大来着。”

  在这件事上,女人们对青奴表现出了她们本性中特有的固执。青奴一针见血,说: “他们肚子里有虫,天天都在吸他们的血。”

  没有人敢相信青奴。但更没有人敢说青奴是胡说八道。她们碍于情面同意了青奴给孩子们打虫,不过先得在个别孩子身上试验一下。她们挑出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这三个孩子都因为兄弟姐妹实在太多了,吃不饱,而终日赖在矶头上抠观音土填他们的肚皮。

  青奴挖了一把苦谏树根,洗净了,装在瓦罐里用隔日的雨水放在文火上熬,最后熬出了胆汁一样的黄水。黄水苦得要命,但三个孩子因为第一次这么接近青奴,都忘了苦味,眼睛一刻不离青奴和蔼温柔的脸,机械地吞咽下苦水。一个时辰之后,三个孩子都叫肚子疼,青奴吩咐女人们跟着孩子上茅坑,看看他们屙了些什么。

  每个孩子都屙出了几十条筷子长的粉白的虫,女人们总算口服心服。奇迹还在后头,十天之后,三个孩子变得红光满面,活活泼泼,再也不吃观音土了。就连男人们也注意到了这个奇迹,对自己的女人说:“矶头上的三个娃儿怎么变得这么漂亮了?”

  青奴日夜不停地熬药,熬好了让女人们用碗各自端回去。青奴说:“做娘的应该亲自喂药给娃儿吃,娃儿就记得娘的好处了。”

  那一阵镇子里到处飘着淡淡的药香,那是一种苦涩的沁人心脾的香味。孩子们在药香中抬起了头,从前无精打采的眼睛炯炯的放光了。

  男人们的天地是一番惊人的变化。

  青石板铺的街面被加长了。随着十天半月来一次运载青石的货船,街面愈长,街道两旁陆续盖起了各种商行。

  短短的时间里,河上船只往来如梭,樯帆如林,矶头上下,人声喧嚷,南来北往的客商接踵摩肩出入于各家店铺,新铺的青石板很快就被磨得和老街一样光滑如镜。

  泽浩自己的商行反而暂时停业了。因为每一家新店开业,主人都非请泽浩不可。只有泽浩主持开业仪式,这家商行才颜面生辉。仪式之后,泽浩照例向业主提出合理的经营方法,然后是一桌丰盛的酒席。泽浩照例是坐上席。鸡、鸭、鱼、肉流水般开上席来,陈年老酒从坛里汨汨倒入大海碗里。陪席的男人轮流向泽浩敬酒,泽浩每次都在家乡的酒下醺醺大醉。主人小心翼翼将泽浩扶起,安置在浆洗得干干净净硬硬朗朗的被褥之中。泽浩酒醒之时已是夜幕低垂。于是,主人捧上绿豆汤,堂屋里已设下一副赌台,男人们等着泽浩,陪他痛痛快快地一通豪赌。

  泽浩起初并不愿意这样,但一旦这样便不能违例了。他是太阳,应该公正地向每一家洒去阳光。厚此薄彼是家乡的祖祖辈辈深恶痛绝的丑恶行为,泽浩天性就容不得厚此薄彼。

  青奴实在为泽浩担心,她不想再忍了。

  “泽浩。”她说,“喝酒也罢,可别喝得太凶,喝醉了要伤身子的。”

  “谁说我喝醉了?”泽浩瞪起牵满血丝的眼睛,“放心,青奴,我清醒得很,我哪条大江大河没闯过,哪片海子没见过?”

  “那么,赌总归是不好吧?”

  “你管吧!你倒去问问,哪一家男人的事要堂客插嘴?你再说,我大巴掌煽你!’”

  早上清醒过来,泽浩后悔了。他看见青奴和衣躺在床边,将背脊向着他。他仓皇地爬起来,孩子般向青奴撒娇,将一颗巨大的头搁在青奴柔软的大腿上。青奴用手指梳着泽浩粗硬的头发,长长叹息了一声。

  她说:“泽浩,你说过,你要改变你的家乡。”

  泽浩说:“我改变了。”

  “你也被家乡改变了。”

  泽浩说:“不,不,谁也改变不了我!”

  青奴又是叹息,一夜长睡洗得他双眼澄净清明。清醒的泽浩该是个多么好的男人。

  又有人来奉请泽浩,泽浩去了,又喝得酒气熏天地回来了。

  青奴悄悄落下了眼泪。

  就在小镇日新月异的时候,又一个外乡人来到这里并且住了下来,开了个学堂。他不懂规矩,没有请泽浩吃酒赌钱,所以,镇上许多人都不知道有了这么个教书先生。如今,来来往往的生意人多极了,外乡人再也引不起人们的好奇了,人们再不会傻不叽叽顶着毒日头从矶头尾随陌生人到他落脚的地方了。

  这个穿一身藏青色绸长袍的男子是寻人寻到这里来的。那天,他拎着一只小皮箱,挟着一把雨伞,上了矶头逢人便打听,问可曾看见过一个穿红绸衣褂的姑娘?姑娘怀里总爱抱着一个取凉的竹筒子,竹筒子上满是窟眼。人们都说没有看见。他疲惫不堪,一屁股坐在小皮箱上。

  于是有人去问姓名,问来历。听他介绍自己是教书先生,便有心留下他。这时候人们已经隐隐意识到读书识字的必要了。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有个年长的男人做主将一间寡妇住过的房屋给他住。这间房屋今年正好满了一个花甲,寡妇的魂灵大约已经重新投胎托生去了。

  人们都叫他德先生。

  德先生来的时候是风尘仆仆,头发花白,叫人说不准有多大岁数。定居之后。白发竟然渐渐稀少,换出一头乌发,俨然一位浊世佳公子,那儒雅的神态,叫人肃然起敬。德先生半天教书,半天在河边徘徊,向过往的行商打听那位姑娘的下落。

  小镇迅速扩大,青石板的街面设了分支,十字街口出现了。人们马上发现十字形街道更集中,更热闹,更便于买卖。一个新发现接着一个新发现,人们眼花缭乱地沉浸在新生活、新创造中,谁也没去留意德先生就这么长期住了下来。

  这期间,泽浩将土产商引来了。小镇的发展趋势是无穷无尽的,泽浩要经营大家没办法经营的行当。此外,泽浩在赌桌上运气并不好,他老是输,只好卖了商行偿还赌债。

  男人们虽然敬佩泽浩,但赌债却不能因此免去。愈显敬佩就愈不能免去。自古以来,是七尺男儿就敢赌敢输。泽浩无疑是个堂堂男儿。赌桌上,泽浩哈哈大笑着将满把银票撒出去,他的资本就这样渐渐地枯竭了。

  没有一个人知道泽浩卖了商行,连青奴也被蒙在鼓里。泽浩将商行卖给了江西佬。

  说不出是因为什么,青奴总觉得心里头慌慌的,有一种危险迫在眉睫。若仔细看看周围,想想每件事,又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青奴依然如故地满足女人们的求知欲。她又教给她们烹调和缝纫的技术,教她们如何取鞋样,铰鞋面,糊鞋底。女人们受益不浅,有心要报答青奴,她们要陪青奴熬过漫漫长夜,等泽浩回来,青奴婉言谢绝了。没有一个女人踏进过阁楼上青奴夫妇的房间,掌灯时分,青奴就会送走最后一个女人,关上门,呆在自己房里等待丈夫回来。小镇上的女人们对此多少有点猜忌,她们感到青奴并没有和自己心贴着心。但想想青奴的种种好处,这点猜忌也就烟消云散了。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件事发生在晚上。一个女人从窗口正好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个女人是想求青奴给她解释一件关于女人的私事的,这种事只有夜里才说得出口。所以,她破例想在夜里去敲青奴的门。她犹豫了好久,终于下敢敲,找了个借口来到青奴隔壁一家老婆婆的阁楼上,许诺给老婆婆做双寿鞋,然后急急忙忙趴到窗口去窥探青奴的家,看青奴到底在干会么。

  她看见青奴和泽浩在为什么争执。青奴背对窗口,双手在怀里抱着,仿佛搂着一个小奶娃。泽浩酒气熏天,恶狠狠逼着青奴,一副暴戾的样子。

  终于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了。

  泽浩说:“我知道,你的金银财宝花不尽用不完,你忍心看我在乡亲们面前丢脸?”

  青奴说:“你的商行卖了,你的房子还没修,你光知道喝酒赌钱,除非你还像从前的泽浩,我才给钱你;如果还是想去赌,我不能拿钱去买你不成器!”

  泽浩说:“贱人,我不和你罗嗦,你说,给是不给?”

  青奴说:“不!”

  泽浩说:“臭婊子,你再说不!”

  青奴说:“不!”

  在隔楼窥探的女人晕了过去。醒后她杀猪般嚎叫起来,震动了左邻右舍。她回忆说她当时看见泽浩脸色惨白,手一扬,一道雪亮的光刺进了青奴的胸脯;泽浩惨白的脸顿时被喷上血,像绽开鲜红鲜红的花。镇子骚乱了,人们闻声赶来,团团围住了泽浩的屋。没有人敢第一个冲进门去。男人们紧张商量了一番,决定让一个长者向泽浩喊话。

  “泽浩你出来?有人说看见你干了一件蠢事,你出来说个清楚!”

  屋里沉寂着。

  人们举着火把,把天空烧得通红通亮。长者又用同样的话喊了几遍,已经声嘶力竭了,还是没有应声。一个半大孩子出其不意猫腰上前踹开了门板,人们顿时看见鲜血像断线的珍珠从楼板缝中滴落下来,堂屋成了血海,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的血腥气,女人和小孩放声大哭。

  青奴死了,她的血流得一滴不剩,脸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洁白,一身衣裳染成了大红颜色。人们没有搜寻到泽浩,也没有看到什么奶娃娃。青奴的双手还紧抱着怀,人们拉开她的手,取出她抱的物件。那是一个捕竹筒子,上面布满梅花形的窟眼,摇一摇,里面发出叮冬悦耳的响声。竹筒一端烫着“青奴”二字,一端烫着“竹夫人”三字。

  人们分成几路,去追寻泽浩,不一会儿,四路人马陆续返回,却不见泽浩的影子。追到河边的人说:“那条丫梢神船不见了。”

  有很多人证明,晚饭以后那破烂的丫梢神船还泊在矶头下面的。

  有人说:“那条丫梢神船烂得不能再走了。”

  事实是,船是走了,起锚的痕迹是那么明显。

  这一夜,泽浩受到小镇人最仇视最恶毒的唾骂。他的丰功伟绩顷刻间灰飞烟灭。

  青奴是外乡人,更不是年长者,也不是为娩出儿女而献身的母亲。但人们准备破例厚葬她。所有的商行都关门三天,男人们搭起两里长的大篷,宰了十头猪,忙忙碌碌做棺材、刻墓碑、做酒席和煮硬米饭。

  青奴躺在堂屋正中的尸床上,胸口放了一枚防止尸体腐败的新鲜鸡蛋,头下枕着白缎子缝制的菱角形的枕头,枕头里装的是香灰。捕竹筒子是青奴生前最后一刻还抱在怀里的,人们依然将它放在青奴的臂弯,让它永远伴随她。凉爽的南风吹过堂屋,青奴的绸裙轻轻飘动,好像她随时都会醒来。青奴生前谁也不敢凑近仔细看看她的脸,她死后女人们总算如愿以偿。她们看完便用黄表纸将青奴的脸盖上,她们不希望她们的男人也有她们的这种机会。

  哭灵的女人们分成两排从两边守着青奴,从堂屋一直排列到青石板的街面上。她们面对面坐着,手掌拍地,嚎丧嚎出了青奴千般的美丽和万般的好处。她们唱着永生永世忘不了她的音容笑貌,世世代代铭记青奴的美德;她们唱:“远方的娘啊,啊啊,你的女儿长眠在这里啊,我们不能把她当作异乡人啊,我们正用最隆重的礼仪把她安葬啊

  刻墓碑的石匠遇到一个难处,他去问主祭,石碑上该刻上什么尊号?

  “就刻青奴两个字。”

  “可是,”一辈子闯荡江湖,见过大世面的石匠说,“青奴是名讳,名讳之后呢,要不要加上夫人?我看她像个尊贵的夫人。”

  “夫人是什么?”

  忽然想起捕竹筒子,那上面果然是烫刻着“竹夫人”的,莫非……主祭不敢妄加猜测,他让石匠等等,赶忙去请教德先生。

  德先生被镇上的突然混乱弄得惊奇迷惘,打算出去看看,主祭进门就急着问:“德先生,竹夫人是一种什么尊号?”

  德先生随口说:“竹夫人么,那是一种夏天取凉的竹筒子,又有个名字叫青奴,外面大户人家的千金都用的。”

  “天哪,不是人!”主祭骇得呆了。

  德先生警觉起来,连连问出了什么事,问哪儿有竹夫人。主祭说不清,便带着德先生飞快赶到青奴的尸体旁。德先生看见捕竹筒子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不顾两厢女人的拦阻,揭开了青奴脸上的黄表纸,立刻呆住,木头人一样看着青奴的脸,很久很久,他才叫:“你!你!你叫我找得好苦……”

  德先生一头扑在青奴身上。人们眼睁睁看着他的头发在一根根变白。待人们觉得一个活人不能太长久地抱着一个死人,开始劝他扶他,才发现他已经咽气了。

  小镇的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天性烂漫,大大咧咧,他们产生了疑惑。这疑惑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侵染着每一颗充满好奇的心。德先生是什么人?青奴又是什么人?泽浩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各种各样虚妄的猜测在小镇上传去传来,最后竟传得人人毛骨悚然。

  人们都茫然仰脸看着苍苍的天。

  葬礼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停下了。几个德高望重的男人开始聚会,关在一间小屋里研讨事情的真象。镇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小屋边坐下,默默等着结果。那间充满智慧的神秘小屋打开过两次,一次请进了石匠,一次请进了几位精明的行商。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小屋终于呀地一声又开了,屋里的人鱼贯而出,沐浴在朝阳之中。他们脸挂微笑,似乎胸有成竹,却终于没有公布研讨的结果。人们的胸膛被疑惑憋闷得几乎要炸开。

  石匠唾沫横飞他讲起一种下贱的女人,那种女人只要有钱,可以和任何人睡觉。听他绘声绘色的演说,有两个女人被这种闻所未闻的丑恶刺激得昏倒在地。青奴究竟是不是这种下贱女人呢?石匠没有说。但人们的疑惑毕竟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处所,由此平伏了不少。

  女人们想到青奴的种种怪痹,后怕的冷汗从鬓角和着灰尘洋洋而落:青奴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在人们没完没了地猜测的时候,青奴的尸首开始腐烂。人们只得匆匆将青奴裹在草席里扛到野外的乱草岗子里埋掉了。这甚至不是镇上埋动物尸体的草岗子,而是很远很远,过了几条小河又穿了几片灌木林之后的一个长满荆棘的荒野之地。

  青奴的棺材给了德先生。德先生好歹还算是个体面人。

  尸首处理之后,人们动手拆了泽浩父亲的房屋,免得三十年后又有泽浩的后代带一个不寻常的女人住进来。拆屋的时候又出了一件奇事,在青奴住的那间屋里,板壁中有一只锦盒,锦盒本身就是纯银的,里面装了金钗、珍珠、红红绿绿的宝石、金戒指和手镯。人们认为,这就更说明了青奴的不同寻常。

  此后,小镇的人们故意很快地忘却了这件事,外来的人哪怕从小孩口里也掏不出一个字来。男人们有男人刚开头的事业,女人们有女人刚见识的世界,他们男男女女都如痴如狂地投身到自己热衷的事中去了。

  一九八七年元月武昌水果湖

  

 

 

 

你是一条河

  1

  那夜月色昏黄.就在辣辣从铺着青石板的小巷穿出踏上麻石路面大街的一瞬间, 街对面的好义茶楼轰然倒塌了.大地在颤抖,一股巨大的烟尘在喧嚣声中冲天而起.透过鼠蹿的人们和飞舞的楼房木板,辣辣看见她丈夫仿佛自天而降,落在厅堂中央那口沸腾的开水锅中,像一条大鱼泼喇泼喇一阵乱翻,紧接着烈焰便吞没了这幢百年茶楼.

  当辣辣纵身冲向火海时,蒋绣金抱住了她的双脚.

  以沙哑嗓音唱天丐花鼓悲调而蜚声江汉平原的蒋绣金蓬头垢面躺在瓦砾中,一双戏子特有的多情秀眼哀哀地望着辣辣.

  辣辣愤怒地喊道:"你这个小婊子!还我丈夫!"

  蒋绣金死不松手,说:"去不得,嫂子."

  辣辣一边嚎叫一边奋力抽脚,结果跌倒在蒋绣金身上.两人扭抱着翻滚在大街上, 一脉鲜红的血流从她们身下流出来,缓缓地在麻石上蜿蜒开去.

  丐水镇的居民全被这奇祸震惊了,竟然有好一刻只能呆呆地望着.直到因走城串乡旋糖模而见多识广的孙怪赶到发了一声呐喊,大伙儿才一齐冲了上去.

  辣辣在三十岁那年成了寡妇.

  那时她有七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得屋十三岁,最小的是一对花生双胞胎,男孩福子和女孩贵子,刚刚满了两周岁.而她肚子里还怀着四个半月的身孕.当身强力壮的王贤木在世时,辣辣从来没有想过节育的问题,她认为只有做婊子的才不愿生孩子.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一日的凌晨,丐水镇热心快肠的居民将辣辣从好义茶楼的废墟里抬回了家,她一看见七张哭哭啼啼嗷嗷待脯的小嘴便又晕死过去了.

  辣辣再度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趁满屋人一片忙乱办丧事,她偷偷溜出后门,爬上襄河大堤,闲逛一般跺到码头上,待四周无人,便掀起衣襟蒙住脸,一头扎进了襄河.

  岂不知辣辣的三女儿冬儿是个极有心窍的女孩子,她始终暗中注视着母亲的行动. 当辣辣爬襄河大堤时,冬儿赶紧告诉了叔叔王贤良.如果不是高度近视的王贤良在堤坡上与一头驴子相撞,辣辣根本就不可能跳下水.尽管晚了一步,王贤良还是比较顺利地从襄河的旋涡中救出了嫂子.

  在丐水师范附属小学教书的王贤良对伏在他背上湿漉漉的嫂子说:"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呵!"

  辣辣没有答理小叔子文绉绉的安慰,狠命捶了一下头,嚎啕大哭起来.

  关在房间里擦身子换衣服的时候,辣辣看见了自己肚脐上方的红痣.她激灵一下想起了十四年前相面先生指着她这颗红痣说的一句徵言:水深火热啊 --- 你将来的丈夫一定要处处当心!当年百思不得其解的晦涩徵言今朝居然灵验了.上百的人在楼上听戏, 唯独王贤木一人掉进了开水锅随即又被烈火烤干 --- 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辣辣被命运力量的显示震摄住了.她陷入梦一般条理紊乱的沉思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只穿进了一只袖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直坐到汉口上来的客轮发出呜呜的长鸣.自清光绪二十一年,日本三井洋行将第一艘收购鲜茧的洋船开进丐水镇之后,每晚十一点半就有一班轮船靠码头.九十五年来,轮船几易其主,但它始终按时准点到达,到达时的鸣笛就成了丐水镇居民的报时钟. 一般家庭都是在气笛响过之后熄灯睡觉.王贤良被气笛声从繁忙中惊醒,十一点半啦,又有几个小时没见到嫂子了.他撞开了房门,辣辣"哎呀'一声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掩住了胸怀. 当清晨的浓雾笼罩了丐水镇时,辣辣在天主教堂附近的零落人家中寻找相面先生的屋子.十四年前是姥姥将她哄骗来的,十六岁的辣辣正和王贤木等一伙男青年在扭翻身秧歌,腰上还系着腰鼓,当那个面皮青白的相面先生冰凉的长指甲触到她肚皮时,她痒得格格直笑."这是迷信."她说.姥姥啪地打了她一巴掌,说:"快别瞎说,到时候吃了苦头你就笑不出来了."

  由于毫不在乎,辣辣根本没去注意相面先生的家,只是路过了墙壁上爬满葱绿爬墙虎的的天主教堂才使辣辣有了个大概印象.解放后,天主教堂改为丐水镇第一中学,爬墙虎早就没有了.辣辣差不多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一个早起的老婆子却告诉她没错,从前的相面先生在镇压反革命运动时给崩了.

  "他说反动话.说台湾要反攻大陆."老婆子在慢吞吞说话的同时观察了辣辣.在辣辣正要失望地离开时,老婆子说:"大姐,你的亲人还没走远呢,你不和他说几句话?"

  辣辣知道她遇上了灵姑.她一把攥住老婆子的手,说"让我和我丈夫说说话,求您了老神仙."

  灵姑将辣辣让进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很快就招来了王贤木的亡灵.老婆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慈祥的神态骤然变得冷淡,说:"他来了."

  辣辣跪在灵姑膝前,叫了声:"贤木,我的夫哇!"灵姑肚子里的亡灵便呜呜痛哭.夫妻俩隔着灵姑的肚皮哭诉了好一场生离死别的衷肠.亡灵由于悲痛过度说得含糊不清的话全由灵姑翻译.王贤木的亡灵再三叮嘱辣辣千万不可轻生,要多多保重,好好扶养孩子们.人死不可复生,阳寿都是天定的.只可惜我不能亲手擦干你的泪,我的妻!你只要把我的一群儿女扶养成人,我九泉之下也就暝目了.灵姑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他的时间到了,阎王召他呢."辣辣一迭声呼叫丈夫,亡灵叽喱咕噜飞快说了一通就没声了.灵姑又恢复了慈祥的原貌,执了辣辣的手转告亡灵临别的几句话."他说你还这么年轻,人又生得好,若有合适的就嫁了吧,只要待儿女们好就行."灵姑说:"大姐,我看你丈夫真是通情达理,依我老婆子看呢,倒是轻易不能再嫁,寡是守得苦,可也守得出女人的志气."辣辣抒出了积郁在胸的生生作疼的闷气,说:"是啊老神仙."

  灵姑说:"好了.回家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古今只有一个理,明白了就行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他的大限到了让他走吧,你好好干你的.明白了吗?"

  辣辣明白了.

  灵姑说况且只要你们夫妻想说话就可以随时来,当然要保密一些,莫让政府知道.

  最后辣辣付了灵姑五毛钱.出门时大雾正在消散,辣辣感到人轻松多了.

  辣辣终于迈出了房门.她梳好了头发,穿了身素净衣服,用一条手帕扎着额头以制止那难以忍受的头痛.他问小叔子:"得屋他们还好吧?吃饱饭了吗?"在得到了王贤良肯定的答复后,她去吃了饭,上了厕所.然后逐个为七个孩子的鞋面缝上了带孝的白棉布.

  2

  六四年的丐水镇还是个古道热肠的镇子.王贤木的惨死轰动了全镇,居民们无不唏嘘.他们扶老携幼来看望辣辣及其孩子,有钱捐钱,有力出力.辣辣领着一排七个孩子不住地向人们磕头.短短三天,众人集的资就足可以办上一个排场的丧事了.于是,大门口的场子上扯起了油布大篷,垒起了两口灶,借来了餐馆的桌子条凳;灶上高耸的蒸笼里永远腾腾地冒着热气,帮忙的人们终日开着流水席;门上贴了蓝底白字的白喜事对联,街坊的小孩子们窜来窜去东放一个炮西挂一串鞭.

  至今辣辣还觉得非常庆幸的是那时火葬还没有在丐水镇推广,王贤木虽然尸首不全却睡上了薄木棺材,安然入土.出葬那天走的是大街.那天天空晴朗,干冷.愈显得红缎子棺罩色彩斑斓,富贵堂皇.辣辣率众儿女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哭声震天.码头工会的铜管乐队全体出动,为本队失去一名优秀的小号手长久地吹奏民间哀乐.当送葬队伍经过好义茶楼原址时,蒋绣金披麻戴孝前来奔丧全然不顾鞭炮烧灼了她的衣服.蒋绣金选择这种方式不是为了出风头,实在是出于无奈,因为只在这种时刻辣辣才不便母老虎似的驱逐她.

  这一天丐水镇万人空巷,居民们挤在大街两边引颈观看.啧啧连声夸奖辣辣一个寡妇人家居然把丈夫的丧事办得如此热闹.从王贤木角度来说,人死了能这样送终也死得值了.

  下葬回来有十五桌冥席等待着客人们.辣辣坐在堂屋里守着丈夫的灵位.吃酒的人们逐渐热闹了起来,七个孩子也都吃得红光满面,辣辣明白丈夫是彻底地走了.事情办完了, 该清清场子,归还餐馆的家伙了.

  铜管乐队的乐手们清一色是五大三粗的码头工人,吃完了酒,不敢直接向辣辣告辞, 生怕双方又触景生情,于是就在大门口吹奏了几支意气风发的曲子,意在鼓励王贤木的未亡人.他们推开堆着残羹剩酒的桌子,在满是肉骨鱼刺的地上迈着进行曲的步伐走来走去, 吹奏了,和.

  辣辣走出堂屋,靠着门框,向大伙露出了她丈夫死后的第一个微笑以表示她深深的谢意.

  因为手里还有办丧事剩余的几十块钱,没有丈夫的日子很快就适应了.冬天已经来到,辣辣赶紧给七个孩子拆旧缝新,准备过冬的棉衣.

  镇民政局的一个干部由居委会组长陪同来问辣辣是否愿意参加工作?辣辣反问假使参加的话每月薪水多少?干部详细地给她介绍了工厂的情况.辣辣说:"我是寡妇人家,能照顾照顾不从青工作起吗?"

  干部笑了,说:"学技术的级别是任何人都不能跳越的."

  辣辣也笑了,"那我不参加."

  干部很负责地问:"你不工作怎么生活?"

  辣辣说:"嗨,在丐水镇,只要勤快还能饿死?"

  丐水镇的确是一方饿不死人的土地,它靠着襄河大码头,卖给江西景德镇烧瓷器的原料,卖给苏杭人蚕茧,卖莲米卖麻卖竹蔑器卖芦席.买卖是商人的事,加工活可就是全镇居民的事了.早在一个多世纪以前,丐水镇就已经普及了家庭加工厂.

  辣辣选择了三种加工活:剁莲子,搓麻绳,拣猪毛.这些加工活都是一种类型:将粗糙的半成品加工成精细一些的半成品.多做多得,按劳付酬.

  得屋艳春放学回家,一见地上堆着几十斤莲子,两担麻和一大筐猪毛就叫了起来 :"呕,见了鬼!"

  辣辣噼啪一人一巴掌,说:"都听着,谁不愿意做活谁就别吃饭."

  冬儿说:"我们做的."

  就在这个时候,冬儿还是母亲最贴心的小棉袄.在冬儿的带头作用下,孩子们都围了过来,听候母亲的分工.

  剁莲子是艳春和冬儿的事,这活需要灵巧的手指和一定的智慧,加上还须使用锋利的莲刀,太小的孩子成不了事.搓麻绳简单但需要手掌有劲,得屋自然就是干这个了.老四社员六岁半,老五咬金四岁多,两个调皮男孩的工作是拣猪毛,分门别类拣出白色,黑色和黄色的.这活计有点类似游戏,辣辣觉得对于社员和咬金来说没有什么坏处,又做了游戏又赚了钱,一举两得.她没料到的是,四岁多的咬金居然还认不清黑白,拧住耳朵教了几十次总算教会了.

  艳春拣了一把小巧玲珑的莲刀,将笨重的留给了冬儿,背着母亲掐紫了冬儿的腮帮, 说:"你这个讨好卖乖的小婊子."

  得屋趁艳春上厕所的机会问冬儿是否要他替她报仇?冬儿说不要.艳春在外面偷听到了,向得屋大打出手.得屋虽是兄长,却远不如艳春凶蛮,辣辣出面镇压了这场斗殴,以冬儿为榜样给每个孩子的活计下了定量.得屋每日搓五十尺麻绳.艳春每日剁六升莲米 --- 清早一升之后去上学,放午学回家剁两升后吃饭,晚饭后剁三升才准写作业.冬儿的量稍少一些, 但她必须时常照顾双胞胎.

  辣辣是总工头,也是勤劳的表率.她不时在孩子们耳边大声提醒:"要保质保量!质量不行是要罚跪的!"

  十来天熬过去,得屋一手的血泡变成了茧子,艳春和冬儿割伤的手指头也渐渐愈合, 除了两个小家伙懵懵懂懂需要经常敲打之外,三个大孩子只是有点勾心斗角.人大了就会勾心斗角,没什么可注意的,只要出得了活计就好.

  日子一长,送交了一批货,钱就拿回来了.莲米破碎率比厂家预计的要低,加上辣辣往莲米里喷了一杯水,因此家里便扣留了一升最完整无损的饱满莲米.

  每当拿了钱,辣辣就买一整根猪的脊椎骨煨一大沙罐汤,让全家饱喝一顿丐水镇的传统名汤 --- 龙骨汤,每两月一次的喝汤又促进了孩子们干活的积极性,良性循环很快就形成了.

  只要是月光皎洁的夜晚,辣辣就吹熄煤油灯,全家搬着家伙到大门口做活直做到襄河上的客船到岸.

  从邻家屋顶那深绿色瓦松里升起的月亮.静夜中的笃的笃剁莲子的声音.那讲不完的鬼故事里夹杂着母亲粗鲁的喝斥.手腕永远的酸痛和对轮船气笛声暗暗的热切的期待. ----- 这便是辣辣的五个孩子共同而特有的童年.

  3

  平静的守寡生活只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的夜半三更,辣辣的窗户被神秘地敲响. 头几夜辣辣根本不予理睬,可后来敲窗声非但没灰心而去,反而越来越响.辣辣这才恼火地起了床.

  "敲什么敲?窗户都敲坏了!整条街都吵醒了?"

  外面的人说:"没办法,你睡得好死."

  辣辣说:"哦,是老李呀.有事吗?"

  老李是粮店的普通职工,平日老穿件四个口袋的中山服,打扮得象个干部.辣辣做大姑娘的时候就在他手里买米,那时候他光用贼一样的眼睛偷瞥她.辣辣出嫁后去买米,他就趁交接钱票的一刹那碰碰她的手.六一年丐水镇的居民饿得上襄河堤剥树皮吃的时候,老李给辣辣送来了十五斤大米和一棵包菜.辣辣怀里正抱着奄奄一息的咬金,可怜一周岁的孩子还没吃过一口米饭.辣辣笑笑,收下了礼物.老李以为王贤木不在家,正要动手,王贤木的声音从后门口传来:"辣辣,谁来了?"

  辣辣说:"不相干的过路人."

  王贤木说:"干什么呢?"

  "讨点饭吃."辣辣推走老李.老李说:"说个时候还我米袋子,说个时候还我米袋子."

  辣辣说:"今夜里襄河边上还你米袋子."

  后来,老李又偷偷送了两次米,辣辣都是在深夜的襄河边还了他的米袋子.王贤木下了趟汉口,弄回了一担烂菜叶子和米面.辣辣就告诉老李不要再送了,家里有了.老李以为他们有了肉体关系当然可以嘻皮笑脸,就说:

  "我偏要送呢."

  辣辣说:"那你就送吧.还你米袋子的肯定是贤木."

  老李就没再送任何东西.

  辣辣怀孕后明白孩子是老李的,就背地里寻了偏方打胎.别人一吃就灵的药偏偏辣辣吃了没动静;急得她又去寻别的方子.双胞胎就在辣辣不断喝各种打胎药的同时长成落地了.

  贵子两斤半,福子才两斤三两,合起来没人家一个婴儿重,生下来都睁着眼睛但不会哭,肤色就和汤药同样的酱黄.孩子满月后,老李几次三番到门前试试探探,辣辣瞅准他,当头泼了一盆双胞胎的洗尿布水.从此,老李便消声匿迹了.

  尽管事情过去了三年,老李却还象昨天和辣辣睡过觉一样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对她说话.男人一旦搞了某个女人好象就拥有了某种权利一样,辣辣气忿不过的就是这个.她故意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事?"她知道老李会回答什么,她正等着他上圈套.

  老李说:"让我进屋说好不好?"

  辣辣说:"那不成.先说有什么事?"

  老李说:"你现在需不需要米?"

  辣辣冷笑了,"需要呀."

  "我已经送来了."

  辣辣吱呀开了门.她看见一辆自行车停在她门口,后架上放着一袋米.她过去掂了掂,老李说:"六十斤."辣辣说:"大方了点儿."

  辣辣让老李站好别动,她嗨地一声抱起米袋,用牙齿嗤嗤扯断扎口的绳子,围绕着老李倒掉了米,将口袋往老李脚背上一扔,说:"滚!"

  老李站在大米的圆圈中央,气得发抖.半天才说出话来."臭婊子!你以为我是找你干事来了?我来看我的孩子的,那双胞胎 ----"

  "呸!放你祖宗的狗屁!"辣辣很神气地叉着腰,说:"老娘办法多得很,还会让你真正占到便宜不成?也不摸摸后脑勺好好想想!"

  老李从喉管里挤出了几声吭哧,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走了.辣辣说:"嗨,你的米袋子."

  辣辣回到屋里拍醒了得屋和艳春,吩咐他们拿上扫帚撮箕和米桶,把门口的米弄回来.两个孩子睡得迷蒙,问:"哪儿来的米?"辣辣说:"天上掉下来的米!去!弄回来就得了."

  冬儿出现在母亲面前时像个幽灵,把辣辣吓了一跳.三年的饥饿使八岁多的冬儿只有五六岁小孩那么高.她穿着姐姐传给她的夹袄,夹袄长及小腿,摞满蓝色和深灰色的补丁. 她一双冷冽的大眼睛活象个看穿妇人心的八十岁的老巫婆.她说:"妈妈,我们不要那臭米."

  辣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 ----- 么?"

  "我们不要臭米!"

  辣辣在狠狠盯着女儿的这一刻里发现了这个小女孩的阴险,嫌恶强烈地涌了上来. 她想她从前真是疼错人了,这几年白白疼了冬儿.八岁的小女孩,偷听并听懂了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对话,真是一个小妖精.她怎么就不知道疼疼母亲?一个寡妇人家喂饱七张小嘴容易吗?送上门的六十斤雪花花大米能不要吗?

  辣辣照准冬儿的嘴,抡起胳膊挥了过去.冬儿一个车轮转,跌在地上,鼻子里喷出一注鲜血.她用衣袖堵住鼻子,抬脸看她的母亲,她拼命忍住眼泪胀得两侧太阳穴嗡嗡作痛.

  辣辣非常惊奇她的孩子中居然还有一个挨了重创而不哭的.母女俩都像重新认识一般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辣辣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在什么时候变成小大人了?真讨人嫌!" 她说完扭身走开了.

  母亲一离开,冬儿的泪水夺眶而出.

  冬儿是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早熟的.她当时就在现场,躲在大人们的阴影里,目睹了父亲可怕的死亡和母亲疯狂的悲痛.那一夜她彻夜哆嗦,睁着眼睛作了许多噩梦.所有的人都忙碌着,被母亲的几次晕死弄得顾不上瞧他们七个孩子一眼.从此,她就贴近了母亲,期待有朝一日,母亲会单独与她共同回忆那夜的惨祸,抚平她小小心中烙下的恐惧.小女孩天生的羞涩和胆怯使她无法主动向母亲倾吐她的秘密,可她坚信母亲会觉察,会揽她入怀询问她性格的巨大变化.母亲将加倍疼爱她,她将安慰母亲,这个家里只有她们母女才能真正的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冬儿正是这样做的,可母亲一个重重的耳光打破了她天真的理想.她在心中呼唤父亲的同时逼视着母亲,她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我恨你!

  辣辣几乎每天都要打骂孩子,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所以她根本没有过多介意与三女儿的龃龌.整个家庭都没有人重视冬儿的阴郁.大米够吃,辣辣经常能连买带捡地弄回一大筐蔬菜,不到七岁的社员居然可以背回一篓篓木材和煤,每两个月大喝一次龙骨汤,日子过得似乎比父亲在世时还滋润一些.一家八口,不论是谁放了个响屁,立刻就有人模仿取笑,闹成一片,家里充满了快乐的生机.

  4

  也正是这段时候,孩子们的叔叔王贤良越来越明显地表示出要加入这个家庭的愿望.

  在丐水镇,亲上加亲是桩好事,但也难免需要勇气对付善意的流言蜚语.因为王贤良是一介书生,人们当面决不给他半点难堪,总是鼓励他做得对.这便使一贯谨小慎微的王贤良颇有些心荡神怡,胆大妄为了.

  王贤良每天中午放学回来之后为嫂子挑满水缸,下午放学给嫂子带点小礼物,比如两块喜饼,比如一包酥糖,再比如半斤柿饼,偷偷塞到嫂子手里,推她关进房间独自吃掉.他就在外面与侄子们周旋为嫂子作掩护.偶尔他也给侄子们买糖吃.那时的糖果一分钱一粒. 学校附近那家副食店售货员的儿子是王贤良的学生,售货员卖给他的糖总是一分钱两至三粒.王贤良不愿经常受惠于人,所以只是偶尔去买一次.

  小叔子的举动使辣辣感觉到了一种甜蜜的意味.她也就心照不宣地回敬小叔子:为他炒个爱吃的菜哪,在他碗里卧个蛋哪,每日里嘘个寒问个暖哪,等等.在武汉市读师范大学时期屡屡失恋的三十三岁的光棍王贤良对这一切极为敏感,倍加珍惜,吃鸡蛋都是小口小口用舌头吮化仿佛品尝的就是爱情.本来他对家乡姑娘是极看不上眼的,可辣辣是作为一个少妇而不是姑娘走进了他的世界.辣辣的丰乳总是散发着热哄哄的乳香在他鼻尖上悠来晃去, 辣辣紧绷绷的臀部,爽朗的笑声,泼辣的怒骂都深深迷住了他.有一次饭后闲聊,王贤良回忆起十六七年前辣辣在街上扭秧歌的情形,大胆地暴露了自己的内心思想.

  "当时你最好看,我恨不得杀了哥哥和你结婚."

  辣辣红了半个脸,说:"那我还真没想到呢."

  这时王贤良发现辣辣还别有一种情致,他心中激动得没有办法.他想他这辈子别无所求了,只求娶上这个丰富的女人.

  一天,艳春在给叔叔洗衣服时发现了藏在口袋里的一首诗,得屋便抢着在弟弟妹妹面前卖弄他小学毕业的文化水平.他念道: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谨以此诗献给我襄河岸边的爱人. (注:郭沫若诗节选.)

  得屋念白了许多字,听懂的只有两个人,这就是辣辣和冬儿.辣辣知道这就是小叔子在向她提男女情事.冬儿是一种精神上的感受,她感觉波浪般的东西柔软地起伏在她胸口, 她说:"得屋,你再好好念一遍."

  "得了."辣辣夺过纸片,折了揣进腰间.

  晚饭后,辣辣把小叔子叫进房间,还给了他纸片儿.

  "你不接受我的爱情?"王贤良结结巴巴说.辣辣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拍着大肚子,说: "贤良啊,对一个快生孩子的女人写诗什么的呀,不滑稽么?"

  辣辣一刻也不愿意耽误地坐在床沿上做起了针线活.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劝小叔子别鬼迷心窍,正经地尽快找个姑娘结婚.

  王贤良说:"为什么要找个姑娘?"

  辣辣倒被小叔子问得一楞."人之常情呗."她说:"一个童男子的小叔子填进拖着八个孩子的寡嫂房里,你不怕人笑话,我还怕人笑话呢."

  已经享受到了家庭温暖的光棍汉难以自拔,王贤良观察嫂子不是在欲擒故纵,他坚决地说:"我爱你!"

  辣辣惊愕地抬起头看见了小叔子眼中的光芒,她将这光芒理解为欲望."你怎么啦?" 她有点紧张地推开了针线箩.

  王贤良说:"我不在乎别人笑话不笑话.我总之是要你了!"

  辣辣说:"贤良,看在你哥哥份上......"

  王贤良单腿跪下."正是看在哥哥份上,我不能不替哥哥扶养这一大群孩子.还有你!"

  辣辣抢着一口吹灭了煤油灯."小心人看见!快起来!"她低声道,"你作什么孽呀! 想折我阳寿是怎么的?"

  王贤良愈发固执."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辣辣"咳"了一声,跺跺脚:"好吧,权当我做个善事了."

  辣辣扯起小叔子,一同摸到床边.辣辣仰面倒去,说:"轻点啊,我的月份也不小了."

  王贤良吓的魂飞天外,"不!不不!"他磕磕绊绊退了开去,说:"等你生了我们结了婚再......再......"

  半天没有声响,忽听"嚓"的一声辣辣点亮了灯,她重新拿过针线箩,仔细地做着,说: "今儿就给你一个话吧,我这辈子是守到底了."

  王贤良大气不敢出,整个人热乎乎地发烧.听嫂子说了声:"你走吧."才如临大赦地开了房门.

  叔嫂二人不再提起婚嫁之事.日常生活却一如既往.王贤良甚至更加温情脉脉,仍然写些情诗,装做遗忘在衣袋里,通过得屋的朗诵送入辣辣的耳朵.他借古今中外的爱情诗来说明肉欲和爱情的区别;委婉地感谢辣辣的奉献精神.辣辣对诗哪有什么兴趣,家务事都忙不完,整日里脚不沾地.她有时发出笑声并不是对诗的理解和赞赏,不过觉得小叔子这书呆子挺有趣罢了.

  唯有冬儿一个人默默无声地接受着诗的陶冶.

  除王贤良之外,还有三四个码头上的鳏夫前来表示求妻的愿望.他们总是笑容可掬地提来几条鱼或一些糕点糖果,很耐心地替得屋,社员,咬金削木头手枪或大刀.

  辣辣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她打定主意不再嫁人.这么一大群姓王的孩子,拖到谁家谁都烦,时间一长,她的儿女准定要受罪.另外,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八个孩子,将来一家养她一个月,一年就去了大半了.不愁将来,嫁人做什么?哪个男人不是看她会生养,会做事,她可不是傻子,这辈子再也不供什么汉子在家当大爷了.王贤良也许不是粗人,可挑担水都喘大气,上屋顶拾个漏瓦都不会,哪是个男人,要他做什么!

  所有男人都不知道辣辣的真实想法.凡送礼物来,不记多少轻重,辣辣一概收下,然后高高兴兴和孩子们吃掉.

  一时间,辣辣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充满爱意的人,再加上得屋绵绵不断地朗诵情诗,这个世界果然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厨房里都诗情画意,饭香菜美.王贤木的遗腹子四清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呱呱坠地.婴儿白白胖胖,五官生得和他父亲一样是个虎像.日后性情也与父亲一样看上去似乎平庸,可忽地闹出了个天大的奇迹.这是后话了.

  5

  老八四清的名字是辣辣起的.沿袭他哥哥姐姐们的规矩:随着当时的重大事情取名.

  老大得屋是王贤木夫妇继承上辈的老屋的纪念.

  生大女儿有些特别.头年襄河发大水淹了丐水镇,这年阳春三月,襄河两岸格外地柳绿桃红.码头搬运工王贤木是个戏迷,就有许多见景生情的感觉.给女儿取名叫艳春.这新鲜名字还在码头上轰动了一时.

  冬儿是冬至那天出生的,那天下了一场丐水镇百年不遇的鹅毛大雪.

  往下便可以此类推:社员是大跃进时期生的,那时家家户户装上了有线小广播,广播里成日唱"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王贤木也顶喜欢这歌,一支小号吹个不停.

  咬金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先天不足婴儿,准备他活不长,也就没取名.谁知他一口气悠了两年,存活了,起名饿不死的王咬金.

  花生双胞胎又唤作龙凤胎,就像那上了菜谱的菜名,里头是很有讲究的.总之,得了龙凤胎象征吉祥和好运,尤其是在六二年那时候,新媳妇都饿得坐不上胎.于是两个萎靡不振的黄脸婴儿一个叫了福子,一个叫了贵子,福贵临门.

  生老八的那一个月,"四清"运动的信息由得屋艳春冬儿社员四个上学的孩子带回了家.大跃进年代挂在横梁上的有线广播在饥饿年代被卖了废铁,好在家中有一群天真活泼的学生.外边流行什么歌,家里就日夜不息地飘动着杂乱的歌声."四清"运动的主题歌是"四不清干部哟,快快醒过来,两条道路在你面前摆.资本主义泥坑哟脏又臭唷喂,社会主义道路放光彩,放呀放光彩."

  在报户口时,辣辣不假思索地说:"就叫王四清吧."

  尽管八个孩子中有三个的名字记载了历史某个重大时期,但除了饥饿,其他重要运动似乎与他们家总是隔膜着.一般都是在运动结束了许久,辣辣才道听途说一些震动人心的事件.例如丐水镇一中的郭一棠校长打成右派了,副镇长刘咬脐反对大办钢铁给丢进大牢了, 等等.

  这天辣辣在门口坐着奶四清,对门孙怪的老婆端着饭碗嵫在自家后门槛上和她拉闲话.说粮食局的股长李启孝是个四不清干部,在局里挨斗争."辣辣,你知道那李启孝是谁?"

  辣辣说:"谁?还不是从他娘屁股里蹦出来的一个人."

  "咳,是老李.从前在我们这边粮店卖米的老李,不知什么时候升的官,忽儿就又倒了霉.人啦,真说不准福祸凶吉,是不是?"

  辣辣说:"你说这老李是眼前的事么?"

  听对面给了句肯定的答复,辣辣起身把四清交给了咬金.没等五岁的咬金抱稳孩子, 福子和贵子被辣辣从屋角落的泥巴堆堆前扯了出来."快!"辣辣说:"跟我上街去."

  辣辣一手牵一个孩子,连拖带拉将福子贵子拽到了粮食局.在福子贵子三岁多的生涯里还不曾有过上大街的经历,一路只是惊惶地挣扎哭泣.但是辣辣已经迟了,人家告诉她李启孝已撤职开除下放农村种田去了."造孽!"辣辣咕噜着把一腔怨气发在两个孩子身上, 她左右开弓指戳着两颗小脑袋,说:"只是见一面都见不上,没出息的货,没缘份的货."骂了一通,辣辣又心酸,虽然她绝不会让双胞胎去认父亲,但让父子看上一眼却是应该的,这两个小东西看来一辈子再也难得看见生身父亲了.走到好吃街,辣辣痛下狠心,将双胞胎带进 "人和"米粉馆,让他俩一人吃了一碗蟮糊米粉.

  丐水镇是个古老的镇子.青砖黑布瓦的民宅蜘蛛网样密密层层盘旋着.大街上掀起多大的风波吹到民宅深处也是些些微微有点飘动头发罢了.他们家的男人清早出去上班,大多是上码头搬运货物和上竹器厂做竹器.女人们早起端着尿罐曲曲折折下河.每条巷子口都有一个老头挑来一只空粪桶,一只清水桶,摇着小铃铛吆喝"下河么".

  辣辣与众不同的只是没有了当家男人.她一心指望得屋挑起大梁,艳春却脱颖而出.

  冬儿失去了母亲的偏爱之后,艳春好象获得了解放.她在母亲坐月子的时候开始夺取下河的权利,早晨蓬松着用火钳烫过的刘海辫梢,敞着雪白的颈脖,端着尿罐嗲声嗲气与邻家小媳妇结伴而行.她冬天晒了上百斤雪里蕻和萝卜干腌咸菜.她用菜油梳头,将母亲的衣服改得贴身贴腰以突出她刚刚发育的小胸脯.剁莲子的重任无形中全落在冬儿一个人身上.辣辣 满月出门时,艳春已经在叉着腰走来走去,斥骂哥哥和弟弟妹妹是懒骨头小贱人,刚满十三岁的艳春活是个地道的小女人了.她的功课极差而操持家务的能力很强,辣辣索性连上街买菜的权力也下放给了她.看着艳春买菜回来复秤,计算钱的精明小模样,辣辣不由喜上心头,感叹道:"这小婆娘!"

  艳春通过上街买菜能得到许多外界信息.是她第一个向全家宣告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她翘起二郎腿警告母亲.

  "你不打断得屋的腿,他肯定要出去造反."

  辣辣鼻子里哼了哼.她就是嫌大儿子太窝囊了,出去闹藤闹藤才好,可他未必有那份胆量和兴趣.王贤木家祖宗三代都是码头工人,无产阶级革命从没革到他家.

  6

  谁都没料到这次的文化大革命居然进了王家的门.首先投入革命的是书呆子王贤良.

  辣辣永远记得那是一九九六年六月的一天,农历五月初五,端阳节.辣辣煮了一大锅粽子,热腾腾堆在桌子上全家围着吃.王贤良剥了一个粽子,几次欲吃又放下,辣辣问:"你怎么啊?"

  王贤良说:"是这样的.这个这个......"

  孩子们哄堂大笑.

  王贤良说:"巷子口的自来水管装好了没有?"

  艳春很能干地抢着说装好了,现在已经开始卖水了,水龙头由孙怪的老婆看守,每担水收费两分;家里有担水桶,比大桶小,又比小桶大,一分钱可以挑一担,划算得很,而且得屋和冬儿都挑得动.

  社员说:"艳春也挑得动."

  艳春瞪社员一眼,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王贤良耐心地等侄子们争论完毕,对嫂子说:"这就好了,不用再到襄河挑水了.从明天起我回到学校吃住去了."

  辣辣以为小叔子对她彻底死了心,好事自然是好事,但事实上小叔子已经成为这个家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孩子们也都喜欢这个温和寡言的人,辣辣也为有一个男人持久的追求而兴致勃勃,健康饱满.况且王贤良每月还交她一半工资.

  含着一口粽子吞不下去,辣辣梗梗地说:"那敢情好!"

  王贤良知道嫂子误会了自己.他之所以当众宣布就是因为没有勇气私下告别.关键时候,王贤良的小聪明冒了出来.

  "来,我给你们唱一段新学的革命京剧."

  王贤良手把粗瓷碗,作腔作势念了一句京白:"谢谢妈!"然后自己哼哼过门,唱道:"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稠,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他揽过艳春和冬儿的肩,接着唱:"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雀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妈妈分忧愁."

  他将最后一句词中的"奶奶"巧妙地改成"妈妈",顺势拍了拍辣辣的手膀子.

  辣辣甩甩手膀子,说:"什么破戏,总不如蒋绣金的李天保吊孝好听."

  王贤良赶紧捂住了嫂子的嘴巴,到大门外望了望有无人偷听.蒋绣金可是个牛鬼蛇神呢.

  这下家里便有了几丝紧张空气.大家停止了咀嚼,趴在桌子周围,听王贤良解释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大革命.

  王贤良面容焕发出了红光,说了毛主席,说了大字报,说了史无前例和横扫等等一大通话.辣辣只觉得气氛强烈,而明白的只是小叔子要去保卫毛主席.且不管毛主席远在北京城也好,是否亲自号召了王贤良也好.看小叔子换了个人似的恐怕就不光是对她死心的问题. "去吧."辣辣豁达地说.

  文化大革命头两年,辣辣简直被热闹冲昏了头脑.她忘了家里的加工活一天必须出五升莲米,十斤麻绳和三斤猪毛,背上驮着四清满街跑着看游行,看抄家.

  码头工会的铜管乐队差不多成了专业乐队,乐手们不再扛麻袋而工资照发,他们只是全心全意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鼓吹就行了,那些日子里,丐水镇的大家小巷都响彻嘹亮的乐曲声和乐手们踏踏的脚步声.不论在哪条街道,乐手们只要看见了辣辣,总是朝她扬扬喇叭以示致意.每当这时,辣辣便不禁为自己丈夫的早逝感到无比伤心和遗憾.

  值得宽慰的是王家还有个王贤良.王贤良一改从前走路怕踩死蚂蚁的迂夫子形象, 当上了红卫兵造反司令部总司令.他经常威风凛凛在街头演讲,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 腰间的武装带使他挺胸收腹,斗志昂扬.他有一支专用的电喇叭,身边总是跟着年轻漂亮的刘志芳.刘志芳曾是广播站播音员,现在是王贤良的宣传部长,专门听他的指示领呼口号.

  四清只要看见王贤良就扯着嗓门叫唤"叔叔",王贤良则循声望来,向嫂子行个很标准的军礼."咔嚓"一声,牵动了辣辣的满腔自豪.自豪之余未免有些酸溜溜地想小叔子一定会和刘志芳结婚的.她仔细观察过刘志芳的举止神情和体态,认为她已经和小叔子那个了.

  曾一度辣辣也参加了居委会家庭妇女们组织的"爱武装"战斗兵团,戴了红袖章,背了语录袋,上街游了行,揪斗了两次蒋绣金.后来她实在闹不清县委书记罗山奎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加上家务事太多,就退出兵团当了逍遥派.码头工人是坚决保护罗山奎的, 王贤良是坚决打倒罗山奎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辣辣谁也不想得罪.

  在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行动中,辣辣有生以来见识了那么多的高级物件:珠宝首饰,金银餐具,观音菩萨,大厚本的书籍.最使她抨然心动的是一双黑亮黑亮的女式高跟皮鞋.那么小巧秀丽,雍容华贵,她竟不顾当时的革命形势发了一个十分反动的心愿 ---- 此生此世她辣辣也要穿一双这样的皮鞋!

  在愤愤不平心情的支配下,辣辣从广场焚烧的书堆中偷回了一本厚书.她家中还没有过这么厚的书呢,可人家已经用过了要烧掉,上厕所或引火不好吗?

  辣辣偷回的书是翻译小说>,她至死也没明白为什么正是这本书改变了两个女儿艳春和冬儿的人生道路.

  书拿回家之后,艳春就霸占了.艳春挑着章节看了保尔与冬妮娅的恋爱情节,撕下了有关插图.冬儿反复哀求艳春把书借给她看看.艳春说:"送给你都行,你得用东西交换."

  冬儿知道姐姐想要她的绒线衣.这件绒线衣是叔叔送给她十岁的生日贺礼,也是因为她背会了叔叔写的全部情诗而获得的奖励.母亲将红绒线里掺进一股白棉纱,织成了一件花色的上衣.艳春一直垂涎这件绒线衣,冬儿就是顽强地抵抗着不给她.

  当艳春把书伸到冬儿面前时,冬儿脱下了身上的绒线衣.艳春穿上这件漂亮的衣服, 逛遍了丐水镇包括近郊.红卫兵大闹革命寻求真理,她在革命中目的明确地寻找爱情.在艳春眼里,五官端正一些的男青年都很像革命者保尔.柯察金,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格外注意她.

  冬儿如饥似渴地读书,第一遍几乎是生吞活剥,往后是逐字逐句,每个标点符号都品上一品.繁体汉字对于她是一种诱惑,诱使她认识它,理解它,然后给她回味无穷的意味. 在许多个深夜里,冬儿凑近窗户,借着路灯射进的光亮悄声阅读,她那十二岁的瘦小胸脯像一只共鸣箱,被书中的激情振动得剧烈颤抖.她紧握她的小拳头一遍又一遍揩去眼中的泪水, 发誓将来决不像母亲这样生活,决不做像母亲这样生一大堆孩子的粗俗平庸的女人!

  冬儿把书珍藏在母亲床前的踏板底下,这是所有人意想不到也决不会翻动的地方. 家里的清洁是冬儿做,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觉出地面的肮脏.

  艳春的变化是明显的,辣辣讥笑大女儿像只春天的猫,企图用难听的话阻止她过多的外出.冬儿平静得秋水一般.寒冬时节她得了严重的感冒,高烧不退,住院的时候医生责怪辣辣怎么只给女儿穿件薄薄的旧棉袄,辣辣这才发现冬儿的变化.

  冬儿说:"绒线衣是我自愿送给艳春的,请您别管这事."

  辣辣说:"嗬,请! 您! 我们家怎么像过去资本家一样说话了!"

  经济来源的断绝使辣辣掉进了冰窖里,冷静了下来.莲米麻绳和猪毛的加工厂相继停产.当手里还只剩下两天的饭钱时,她诅咒起来:"该死的!这场热闹还有完没完?"

  7

  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卷出这个家庭的第二个人是得屋.

  得屋虽是长子,既不如艳春大胆泼辣,又不如冬儿心眼聪明,老是受制于两个妹妹, 体现不出长子的精神.他一直处于窥探状态,时时刻刻在寻找时机大闹一场.

  自恃是头男长子,得屋原以为母亲无论如何是偏爱他几分的.他不懂皇帝才爱长子, 百姓疼的是小儿.辣辣早就瞅着大儿子那缩头乌龟的德行老大瞧不中他.待长着两颗虎牙的社员雨后春笋般尖尖地冒出来之后,辣辣就老是比着社员数落得屋.

  "你是哥哥,裆里又不少套家伙,怎么偏作出一副太监样子,看了就恶心人.什么时候才能象你弟弟社员一样来去如风,利利索索干点什么呢?"

  光是骂骂咧咧,得屋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后来的一顿死揍总算彻底凉了他的心.

  事情是冬儿起头闹出来的.

  家里一直是两个房间两张大床.辣辣带最小的四清,老五咬金住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里一床睡了六个孩子.得屋社员一个被筒子,艳春冬儿一人带一个双胞胎睡一个被筒子.

  从得屋十岁那年开始,他就教唆社员说下流话,下床撒尿光着屁股,在妹妹们面前拨拉他的生殖器.十五岁时就将脚伸进这边被子里,乱蹭妹妹的大腿.

  起初艳春还叫骂几句,后来她不吱声,再后来她就吱吱笑.冬儿则毫不客气地掐哥哥的脚.有一天半夜,冬儿被刺痛惊醒,得屋的脚伸进了她大腿内侧,冬儿取下头发上的铁发卡猛刺得屋."小婆娘,你还真刺吗?"得屋大胆地说.

  第二天,冬儿要求母亲替他们兄妹分床睡.

  辣辣头一摆,说:"哦 ----"

  冬儿不在乎母亲的嘲讽,坚决地说:"我们都大了,应该分的."

  辣辣说:"我看只有你一个人大了,你的心眼大了."

  夜里冬儿自己采取了措施.她卸下门板搭成床,抱贵子睡在门板上,两人裹一条父亲在世用的破棉絮.半夜贵子滚落下来,床板轰隆一声垮了.贵子在黑暗中惊惶失措,一跤跌在剁莲子的木盆里,被插在木墩上的莲刀砍开了眉骨.

  辣辣抱贵子去医院缝了七针,打了破伤风的针,花了五块多钱.气得她连夜审问, 从得屋至福子,一排五个全都赤脚站在碎瓷片上.尽管受了刑,也还只有冬儿叙说了实情.冬儿一说完,辣辣刷刷刷给冬儿的嘴巴一顿好打.

  "不是女孩子能说的话你都说得出口!"辣辣说:"活象个小妖精!给我把你那嘴巴闭紧些!"

  冬儿的嘴唇立刻肿了起来,半个多月里都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比起得屋的惩罚,冬儿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辣辣用儿子自己搓的麻绳将他吊在堂屋的横梁上,浑身上下只留下一条红领巾改做的小裤衩.一盆盐水.扫大门口禾场用的大竹条扫帚.扫帚蘸蘸盐水,不分上下狠命乱抽.不一会,得屋就皮开肉绽成了个花人,得屋野狗一般的惨嗥惊动了一条街坊的人,孙怪的老婆把大门拍得哐哐响.社员见事不妙,偷偷从天井攀了出去找来叔叔救命.王贤良赶到才夺下嫂嫂手中的扫帚.

  辣辣汗流浃背坐在椅子上,说:"畜生,明白了吧.老娘养的是人,不是畜生.谁要做畜生老娘就打死他!"

  足足花了四个多月,得屋才康复.自从他身上剔出最后一根竹刺后,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主动与社员合作了一张床并且在两张床之间挂了一道帘子.对家庭成员中的女性都敬而远之,恭恭顺顺.老实得当文化大革命破门而入时,还战战兢兢不敢响应.

  在王贤良离家后不久的一天,一伙学生冲进家里,说:"得屋得屋,你这样好的出身还不去造反当红卫兵!"

  学生们闹闹嚷嚷拖走了得屋.

  二十多天后,得屋突然闯进了家门.身后跟了一群红卫兵,都穿了军装,戴了红艳艳的袖章.得屋扬眉吐气地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在空中抡得噼啪作响.

  由于先前有王贤良巨变的样子,全家人对红卫兵小将得屋的巨变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奇.得屋指挥战友们强行剪掉了母亲的发髻和冬儿的辫子.冬儿的头发是得屋亲手剪的, 故意剪得很短并且参差不齐.辣辣和冬儿都深明大义,在耀武扬威的得屋手下,都只嘀咕了几声.

  短短几个月,得屋长高了半个头,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喉节象锥子一样刺出来.嗓音由童声变为打鸣小公鸡似的又很快变为青年男子清亮的喉音.他以他惊人的精力日以继夜的破四旧,揪斗走资派,张贴大字报,大伙对他全都刮目相看并拥戴他做了一名头目.

  王贤良和王得屋经常在公共场合碰见.叔叔称侄儿为王副团长,侄儿称叔叔为王司令,神情都很严肃端庄,俨然出身军人世家.

  丐水镇对于得屋来说很快就变成了蚕茧,大大小小几百个走资派他滚瓜烂熟,只能炒剩饭一样斗来斗去.他不懂也不想弄懂纠缠不清的路线,方针,政策问题,只热衷于狂暴的批头游街.而丐水镇的街也只有那么长.通过与战友们的思想交流,他开始考虑这么个事:他是否应该到更大的大风大浪中去锻炼?

  在一个闲得无聊的夜晚,得屋忽发奇想,拿了杆红缨枪到街上去巡逻 ---- 这是红小兵们的事.他拦住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这行人就必须停下来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因为冬夜月色昏暗,路灯已被破坏,得屋红缨枪一拦,拦住了头裹围巾的母亲.

  辣辣根本没抬眼看对方,匆匆忙忙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万岁'!"

  得屋听出了母亲的声音,但他被母亲的狡猾和敷衍激起了义愤.

  "太简单了!才四个字!再来一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辣辣应声抬头.说:"嘿,冬儿住院了!"她拨开红缨枪蹬蹬地走了.如果得屋想追回母亲并不困难,但扣留她肯定得他到医院去送夜饭.这就是丐水镇,拦不到一个阶级敌人却劈面拦住了自己的母亲,多没意思呵!这件事促使得屋连夜下了出去串联的决心.

  次日得屋回家了.他宣布他马上要去串联,首先去北京见毛主席,然后去革命圣地延安,韶山,瑞金,遵义,井冈山,泸定桥以及大寨大队.

  "你支不支持我的革命行动?"得屋逼着母亲赶快回答.

  辣辣没上儿子的当,直奔主题说:"我没钱!"

  得屋恼羞成怒,掀翻了饭桌,大声嚷嚷:"没有!没有!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钱, 没有权,连个像模像样的走资派都没有!一群蛆!婊子养的!"

  辣辣上前拽住儿子的挎包,说:"你一分钱盘缠都没有,你不能走."

  得屋一掌推开母亲,大步窜了出去.

  得屋从此一去三年,三年里毫无音讯.

  不久丐水镇发生了抢枪事件,造反派和保皇派都从人民武装部获得军火而开始了逐步升级的巷战.大街上拉起了电网;一枚六零炮弹误入民宅,炸死了一家三口;王贤良在武斗中左腿重伤.满目硝烟使辣辣猜测得屋一定死在他乡了.每念及此,她便流下一注清泪. 但她几乎没有工夫去认真地为大儿子悲伤,家里发生的祸事太多了.

  8

  首先是双胞胎之一福子的死亡.福子和贵子在得屋外出串联的第二年满了七岁. 辣辣认为学校没有正常上课,去了也是白白浪费钱,所以让到了学龄的双胞胎仍旧呆在屋子的角落里.

  永远阴暗的角落是双胞胎盘据了七年的据点,他们俩在这儿玩泥巴,互相捉虱子,自得其乐.他们在生长的七年中很少开口说话,与兄弟姐妹们格格不入,长期受社员咬金的欺负, 近年来才学会用牙齿咬人的方式进行反抗.

  由于他们是二位一体,辣辣就疏忽了对他们必要的帮助和保护,从不担心其他孩子会把他们欺负得怎么样.以至于福子和贵子长到七岁还没刷过牙,浑身都是虱子,患疾染恙都是自生自灭,形成了后天所致的弱智.

  当福子刺猬一样团着身子从角落滚到堂屋中央时,辣辣才发觉这个儿子有点不同寻常.她用脚尖拨了拨福子.

  "喂,你怎么回事?"

  福子不出声.

  辣辣吐了一口痰又继续缝补衣服.这时贵子突然凄厉地哭起来.说:"福子肚子疼死了 ."

  辣辣再拨福子,福子已经是昏厥过去的状态,酱黄的脸色愈发黄得怕人.

  "是肚子疼吗?"辣辣问贵子.贵子点头,指自己的肚脐部位.辣辣根据经验断定是肚子 里有蛔虫.

  冬儿插嘴说:"我看要送他去医院."

  辣辣说:"少给我逞能."

  辣辣吩咐冬儿舀一瓢凉水来,吩咐社员去挖苦柬树的根.她用凉水喷醒了福子,给他在额头,喉管,背脊上刮了痧.

  在喂福子喝药时,一直没开口的福子突然十分清楚地说:"我不喝中药!"

  辣辣让冬儿,社员和咬金按住福子,往他嘴里灌了一大碗苦柬根熬的打虫汤.灌药的时候贵子奔出他的角落,用牙齿撕咬母亲的衣服,哭喊道:"他说不喝中药,不喝中药!"

  半夜里,福子的病势沉重起来,浑身灼热,腹胀如鼓,牙齿磕得直响.冬儿敲响板壁大声央求母亲送福子去医院,辣辣吼道:"别大惊小怪好不好?蛔下虫来不就结了!"

  冬儿为福子不停地抚摸肚子,小声安慰他.

  天亮时分,福子喉咙里咕噜作响,嘴里冒出一大堆肥皂泡似白沫.辣辣赶到床边时, 福子正伸手乱抓.辣辣递上自己的手,福子甩开了它;摸到了冬儿的,一下子捏得紧紧的,清晰地叫了声:"姐!"头一歪就断了气.王家的八个孩子之间从来都是不分长幼,直呼姓名,福子临终一声亲昵呼唤猛地弹拨了孩子们的心弦,他们不由自主心酸得大哭起来.

  艳春一夜未归,天明刚进家门,本来是满面春风的,一下子也怔在那里.

  辣辣一把搂住福子,呼天抢地"儿啊肉啊"嚎啕不已.她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邻居们帮忙料理了福子的后事.孙怪手巧,叮叮当当几下钉成了一口白皮棺材.孙怪的老婆和其他女人替福子擦了澡,换上了最好的一套半新衣服.富有经验的孙怪调了一点锅底灰,抹黑了福子的脸,免得这没成年的孩子不懂事跑回来害人.

  辣辣一直倒在艳春怀里哀哀恸哭.福子被埋葬一天后,冬儿怨恨的眼光盯醒了母亲. 辣辣试图摸摸冬儿的手表达自己真诚的悔恨,但冬儿躲开了.辣辣找了个借口,指着艳春的鼻子大骂一通,骂她在外面野疯了一点不顾家不顾弟妹,像个烂婊子,借此来间接表扬冬儿.艳春对母亲和妹妹的心理洞若观火.

  "得了得了."她说:"别拿我当靶子.我不过在同学家多玩了一会儿.你们该怎么就怎么."

  冬儿承认姐姐的说法,在福子这件事上,她决不原谅母亲,决不! 辣辣自然也明白冬儿的态度,她可以理解女儿但更加讨厌她.

  辣辣暗地里派社员去粮食局秘密打听老李的下落,粮食局已没有人还记得过去的股长李启孝.社员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撕了几张黄裱纸的大字报,辣辣把它们剪裁了一下,凿了钱眼,在夜深人静时分烧给了福子.

  福子的死亡对其他孩子没有很大影响,对贵子却是深不可测的创伤.

  辣辣怀着无比的内疚一改从前对贵子的漠不关心,而贵子却鲜明地表示对母亲的反感,屡屡摔掉母亲的手和吐掉母亲夹给她吃的菜.贵子再也不叫"妈妈".更长久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用猫一样发绿的眼睛盯着人.不论春夏秋冬,她都瑟瑟发抖,无论采取什么办法也改变不了她那种唇亡齿寒的孤寂模样.久而久之,辣辣只好放弃自己的努力.将母爱通过冬儿传达过去.辣辣很不情愿与冬儿打交通.但贵子只认冬儿一个人.

  9

  福子死后不到五个月,社员又差点被人打残废.

  那天辣辣正在菜市场的垃圾堆里扒菜叶子.街坊上的一个小孩飞跑过来告诉她,说社员在百货大楼门前被人打死了.辣辣刚丧一个儿子,哪经得起这种打击,她跑了几步,哇地吐了一口血痰.

  社员其实没死,他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鲜血淋漓,看上去很吓人.辣辣冲开人群, 一头扑到社员身上号哭.,摸摸社员鼻子里还有热气出入,辣辣心头一松,朝四周的人大吼大叫:"为什么打我儿子?他才十一岁,是个没父亲的孤儿啊!你们好狠心!"

  人们一听这话,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被盗的人经大伙一劝,也消了一半火气,同意不再打社员,但要辣辣劝儿子交出窃走的四十元钱.

  任凭辣辣企求,怒骂,社员依然死狗般躺在地上不吭不动.辣辣生怕再失去这个儿子, 为了早点送社员去医院,辣辣双泪横流,狠下心厚了脸皮给人们跪下了.

  社员在医院急诊室门口挣脱母亲和朋友的搀扶,执拗地往自己家里走.

  "不,儿子,别怕用了钱,我有钱."辣辣说,她被十一岁儿子的体恤感动得涕泪交流. 社员始终不说一句话,只用亲热的眼光看了看母亲,有些调皮地碰了碰母亲的手,辣辣再没有办法不依顺儿子.

  辣辣亲自动手为社员擦洗伤口,在襄河野草丰茂的防波林中采了鸡血藤和马齿笕, 毫不犹豫地用积攒了十天的准备拿去换盐钱的鸡蛋调制了草药,为社员一处一处地敷贴.

  流血和疼痛止住了,社员拉住母亲的手,张开嘴,吐出了一团被血和涎水湿透的钞票. 辣辣恍然大悟,心里头小鼓咚咚地敲,惊叹这孩子的精明和吃苦能力,面上却是恼怒,立眉扬起巴掌想打他.

  社员说:"妈,你不能白白给人下跪."

  "混帐!"辣辣举着打不下去的手,说:"你是先做的,妈是后跪的."

  "可我让他们打了呀,我流了血呀!我们没有活做了,妈妈你拿什么买米给我们吃? 我得帮你."社员的眼睛稚气而明亮,脸还是圆乎乎的娃娃脸,腮边一个小酒窝时隐时现,说着话还朝母亲翘起嘴角撒娇地笑.

  辣辣的指头落在儿子额上重重点了一点,又忍不住亲了亲.

  辣辣展开了四张十元的钞票,拿手轻轻地抚平它们的皱折,没说的,这是全家的救命钱.

  "社员,我的儿,妈告诉你,人穷要穷得有志气.妈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一个寡妇拖七个孩子还能怎么样,想的就是你们后辈有出息,给妈争点脸面.懂吗?"

  社员点头.

  "再不能做这种事了!答应我."

  社员说:"哎".

  冬儿跨了进来,看样子她已经在房门外听了很久.她的嘴唇嗡嗡了好半天,鼓足勇气说了话:"按道理,这钱应该归还失主."

  社员对姐姐说:"去你的!"

  冬儿说:"应该归还,这样不好!"

  社员说:"妈你让冬儿出去,让我歇一会,我疼死了."

  辣辣说:"冬儿你先去厨房拣菜吧."

  冬儿撅起嘴扭身冲了出去.辣辣随后来到厨房,试图给女儿解释社员的行为纯属不懂事,好心做了坏事,往后不干就行了.这次就别再提了.辣辣为了全家有饭吃为了保全社员的自尊心和名誉,有点儿低声下气地求冬儿不要大声嚷嚷让邻居们听见."你弟弟将来还要成家立业的."她说.

  "正是因为这个才应该让他送还人家的钱,给他一定的惩罚."冬儿说.

  "放屁!"辣辣一刀拍在砧板上,她忍无可忍了."告诉你,这个家有一半是社员撑着,他 小小一个孩子,一心体贴做娘的,一心顾念兄弟姊妹,不是他这样,你早饿死了!我喜欢这懂事的孩子,你就气吧!这家里好像就你能,就你是个人物!才十三岁就像个小妈似的,滚一边去!"

  冬儿摔了手中的菜,叫道:"我不滚!这是我的家!你们净做些丢人的事,不怕丑吗?"

  辣辣奔上来捂女儿的嘴,冬儿灵活地闪开了.冬儿叫道:"我要说,要说."脸胀得紫紫的,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母女终于爆发一场面对面的恶战,都直截了当地刺伤对方,话语里全是赤裸裸的仇恨.辣辣"婆娘长婊子短"的骂些脏话,冬儿的伶牙利齿显然占了上风.李启孝的夜半送米,福子的夭折,得屋身无分文的出走,贵子的孤僻,艳春的缺少家教,社员的偷东西, 孩子们褴褛而肮脏的衣服,头发里的虱子,满地的痰和渣滓,家具上随意擦上的鼻涕...... 冬儿跳着她的脚一一数落,辣辣眼珠都气翻了.直到艳春回来劝开母亲和妹妹,咬金四清都上来扯的扯,拉的拉,王家历史里最尖锐的也是空前绝后的一场母女舌战才告结束.

  辣辣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生气而吃不下饭.冬儿则大吃特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快活.可她遭到了报复,她添了饭回到桌边坐下时坐了一个空,一屁股摔到地上,等她爬起来重新吃饭时,碗里撒了一把沙子,她倒掉饭再去添时,锅里已经空了.社员和艳春坐在冬儿两边, 冬儿怀疑是他俩捣的鬼,但没有抓住证据.只有她一个人在饭桌上上下下折腾,其他五个孩子都平平静静在吃饭.

  社员的伤口刚一结痂,他就频频外出.家里一会儿多了几个馍馍,一会儿又多了一捆菜.有天邻居告诉辣辣说半夜起来解溲发现她家屋顶上有人影蹿动,辣辣赶紧推开孩子的房间.社员还在睡懒觉,可他球鞋底子上沾满了湿润泥巴,床上有几件崭新的显然是别人家的衣服.辣辣抱走了衣服.一会儿居委会负责人就来登门表扬社员拾金不昧.

  辣辣再不敢大意,果断地挖出了埋在踏板底下的一只金戒指,这是她珍藏十八年的陪嫁,也是全家最值钱的财产.摩娑着金戒指,辣辣眼睛湿润了,传了三代人的东西在她手里流失出去了.有什么办法呢?人穷了什么也保不住.

  辣辣把金戒指塞进了孙怪老婆的手心.对这个神通广大的老婆子说:"明白我的苦处了吧,无论如何,给我找个长久挣钱的事."

  在取金戒指时,辣辣发现了踏板底下的书.这本两年前在艳春手中丢失的书看上去决不是丢失而是被人精心藏匿在这儿的.书是用几层报纸包扎好的,靠着书的一层居然还是防潮蜡纸.凭直觉她认为这不是社员干的.偷自己家里的东西更糟糕.辣辣翻开书,叠了一页, 在折叠处吐了一大口绿浓痰以表示警告和憎恨,然后原封不动放在踏板底下.

  待辣辣一个小时后从外面回来,书被拿走了.晚饭时冬儿眼皮红肿脸色难看,像被霜打过的小草.辣辣砰地顿下饭碗,说:"都听着,这家里出了家贼,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再干窝里偷的事,我砍断她的手."

  孩子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母亲指的谁.

  10

  在揭穿了冬儿之后,辣辣准备收收艳春这匹野马的缰.但她迟了一步,艳春突然做出了一件她做梦都梦不到的事.

  一个秋风秋雨的阴雨上午,猛烈的捶门声惊醒了正睡懒觉的辣辣全家.社员闻声下床,眨眼穿好衣服,攀上了天井的树准备逃走,细一听外面是一片革命造反口号声而不是叫喊抓小偷他便警惕地停止了动作,拭目以待.

  辣辣莫名其秒地迎进了一大群革命者,好半天才弄清他们要干什么.辣辣大声地反复说他家根正苗红,祖宗三代都是工人阶级,又说家里一向清贫,"四旧"封资修东西想有都不可能有.

  为了避免辣辣的纠缠不清,革命造反派们停止了叫嚷和呼口号.一位干练的红卫兵说:"我们找王艳春.她与我县最大的走资派罗山奎勾勾搭搭.在昨天深夜里挖穿牛棚劫走了他."

  大家这才发出呐喊:"揪出王艳春,交出罗山奎!"

  辣辣知道罗山奎,解放前打日本鬼子威镇沔水洪湖两镇的罗白麻子,解放后的县委书记,他老婆有双黑亮的高跟皮鞋.艳春,小巷深处一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这是哪里跟哪里啊 !

  艳春披着衣服,战战兢兢从房间出来,倚着墙壁抽抽泣泣说不成话,只会摇头.辣辣搂住女儿的肩膀,要女儿别怕.她大笑着说真是天大的误会,女儿从来不随便外出,更没有深夜里不归家.辣辣话还没完,罗山奎被人从艳春的床底下拖出来了,艳春"哇"地悟住脸,软在地上,热尿润湿了一大片地面.口号声欢呼声刹时间响彻云霄.

  社员的机灵和神速的腿又为家里立了一大功,他及时找到了叔叔王贤良.

  王贤良的到来使艳春避免了陪绑游斗乃至收监坐牢的厄运.但他还是声色俱厉地斥责了艳春政治上的糊涂.幸亏艳春还只有十五岁,如果是十八岁,作为一个成年的公民她将以窝藏走资派的反革命现行罪被捕判刑,谁也救不了她.王贤良的话差点又一次吓晕辣辣.

  辣辣将艳春关进房间,轰走看热闹的人们.端个凳子守在艳春房门口,结结实实骂了一天.她被女儿的胆大妄为激起了无比的愤慨,什么世界?一个黄花闺女白白让一个半老头子断送了一辈子的名誉!她怎地养了这么个傻丫头.

  艳春将头捂进被窝里以免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出事之前,她一直恍若自己是冬妮娅小姐.她在郊外的水塘边遇上并认识了罗山奎.尽管罗山奎在放牛,但他相貌堂堂,谈吐不凡. 革命,党,人民,路线政策等等他全懂,艳春相信他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人.艳春对他微笑,他居然是那么地尊重和感激她.她不假思索就进入了幻觉中的浪漫的恋爱.她天天去郊外小河边. 她装做洗衣服的村姑对着牛棚唱歌.她听他讲过去的革命故事.为他采桑枣和无花果吃.当他想逃出去上北京告状时,她主动为他献策并勇敢地扒穿了土墙,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救出了他.她一直以为他要说" 我爱你"了,可当他躲进床底下的时候,他悄声说:"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一切又真像一个梦.艳春回头一看,都觉得那个女孩完全不是自己,在造反派们找到罗山奎的那一刻,她突然醒悟了,后悔得要命,怎么闹着闹出了这么大一场丑事.

  三个月里,艳春就那么捂着头脸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春暖花开,棉絮里长了跳蚤,她还不知道躺到哪年哪月.

  冬儿一向与艳春不太融洽.这件惊天动地的事令冬儿不得不对艳春刮目相看.整整三个月;她为艳春端水送饭倒尿罐.艳春下床后第一件事便是向冬儿讲述了她和罗山奎的故事.但虚荣心迫使她没有在傲气的妹妹面前暴露自己的后悔.

  冬儿听艳春的故事听得如痴如醉,热泪盈眶."艳春,你真行!"她反复这么说.

  为了艳春和母亲重新相认.冬儿主动赶着辣辣叫:"妈妈."以妙龄少女的狂热和纯情, 将艳春塑造成了一个美丽崇高的姑娘.辣辣听了冬儿的话,问她是不是看多了闲书瞎编乱造, 冬儿说:"不信你自己问艳春嘛."

  辣辣说:"艳春你出来,冬儿讲的是实话?"

  艳春楚楚可怜地走到母亲面前,说了声"是".辣辣伸手拉过了女儿:"说呢,也还是做的仁义的事.只可惜外面人不知道,坏了名誉."

  艳春趴在母亲怀里狠狠哭了一场,化去了三个月的委屈和痛苦.

  这场蒙受羞辱的意外事件倒使他们母女三人的关系得到了改善.

  学校勒令艳春退了学.即使不勒令艳春也没再去学校.冬儿主张据理力争,去学校上课,以便获得一张初中毕业文凭,还有半学期的学农活动之后就毕业,艳春是该得文凭的.

  艳春对文凭丝毫没兴趣."算了.去丢人现眼干嘛."她说.对社员她倒说了实话,"就是书害了我.我讨厌书."

  艳春从此深居简出,做做饭,逗逗四清,给长了一身虱子的猫捉虱子.她巴不得人们快一点忘记她的事,她好找个家庭富裕点儿,相貌好看点儿的对象结婚.

  11

  得屋是在一个炎热的中午回家的.

  那天中午全家都在知了的高叫声中午睡.不知是哪一辈祖宗传下来的青砖黑瓦老屋到了王贤木和辣辣手中就从来没有在白天关过大门 ---- 不管家中有人无人.得屋象早上出去上班中午回来一样旁若无人,大摇大摆跨进门槛,穿过睡在堂屋里的母亲和弟妹们到厨房喝水.他到处找不到三年前的葫芦水瓢,好一会儿才发现水缸上头悬着个自来水龙头.他拧开水龙头,仰头喝水,因水开得太大呛咳了起来.

  贵子是全家中一年四季都不午睡的人.她在暗处看见一个人走进来,又在她家中喝水,她便从屋蕉走出来推醒冬儿,指了指厨房.

  从不轻易动弹的贵子使冬儿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努力驱走睡意,四下里迷迷糊糊瞧着.一看清家里一人不缺地都在堂屋里,她猛地清醒了:厨房有事!她拍醒社员, 示意厨房里有人.社员猫一样敏捷轻柔地跳下竹床,抄起铁锹,无声地进了厨房.

  得屋已经喝足了凉水,用手当筷子大吃厨房里的剩菜.那正是他最喜欢吃的菜:霉干菜炒干子.

  社员在得屋身后紧握铁锹,拉开马步,面带他那娃娃般的笑容,说:"伙计,回头看看你偷到谁家来了?"

  得屋回头说:"别闹."说完又去吃他的.

  社员楞了足有一刻钟,扔掉铁锹,跑回堂屋,叫道:"妈,哥哥回来了!"

  辣辣说:"得屋吗?"

  辣辣起身太快,一阵眩晕使她差点摔倒,艳春和社员扶住了她."得屋吗?"她又问.

  社员说:"是的,我以为是个叫化子呢."

  一个月前,辣辣敦促小叔子发出了面向全国的第三批信件.第一批信件是在外出串联的红卫兵陆续回到沔水镇的时候发出的.王贤良召集串联的红卫兵回忆得屋的行踪,有人说在韶山进了毛主席故居就没见他出来,有人说在井冈山跟着北京的一支队伍走了,还有人说是在火车去北京的途中他下错了站.既然谁也说不准,王贤良就谁也不能信任,只好借助于他在全国各地的战友们.第一批回信来了,得屋没有踪影.六七年上半年,在中共中央决定停止全国大串联后,王贤良又发出一批信件,这次的一百封信如石沉大海,竟没有一处回音.王贤良有点怀疑是艳春冬儿抄通讯地址时出了差错.辣辣哭哭啼啼说得屋准死了,王贤良只好亲笔写了三十封信,希望有个准确的消息让嫂子定下悬悬的心,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辣辣是从最坏的方面作思想准备的,同时也备了一些纸钱鞭炮等着怕一说要用又弄不到,可得屋忽然就在厨房里了.

  辣辣仰望着高她两个头,满脸青春疙瘩的大儿子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孩子猛一看是得屋,细一端详,嘴眼鼻都肿了似的,大得不协调,陌生得不像王家人的模样.辣辣受不住和儿子的对视,拉住儿子的手说:"好了.你可平安到家!"

  得屋没叫妈妈,看见四清远远望着,说:"这是谁家的小孩?"

  四清畏缩地后退,冬儿抱住了他,让他上去叫大哥.四清忸怩着不愿意.得屋说:"算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谨迁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得屋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越说话目光越灼亮.说完一个"李玉和"式的亮相:"战友们,我走了!"

  辣辣说:"快,社员快拖住得屋!"

  辣辣明白了是什么使三年不见的母子亲近不拢:得屋精神出毛病了.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她真不想说那个"疯"字.她让社员去给王贤良报信,说得屋回来了但是傻了.

  辣辣对外人封锁了得屋回家的消息.躲在天井的竹躺椅上光是望着得屋,想哭也哭不出来.

  两天过去,辣辣感觉自己适应了新的灾难.得屋虽然谁也不称呼,但似乎谁都认识 ---- 除了四岁的四清,得屋走的时候他还在他的摇窝里,得屋也没有什么暴力行动,只是强迫全家人一天三次按时准点地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其它时间他精力旺盛地在屋子里走动, 嘴巴无声地翕动,眼睛永远不停留在人身上.

  和丈夫酷似的镗镗的脚步声终于唤起了辣辣的责任感,"唉,谁让我养了他."辣辣说.

  辣辣召集艳春,冬儿,社员三个大一些的孩子一起动手,给得屋洗了澡,理了发,清除了脖子和耳根的污垢,消灭了数不清的虱子及虱子卵,换上了他父亲生前穿过的衬衣.衬衣特意用米汤浆过了,使得屋看上去挺括一些.

  得屋当然是拼命反抗,水溅得满屋都是,贵子和四清都吓哭了.因为寡不敌众,得屋还是被修理一新.

  一个还算清爽的夜晚,辣辣陪着得屋到街上转了一圈,她买了两斤糖果,散发给向得屋打招呼的邻居街坊,说是得屋从外地给您老带回来的.

  不知是熟埝的老街唤醒了得屋的理性,还是他根本就没失去全部心智.他与母亲配合得比较好,没有朗诵毛主席语录,也没有说些有悖常理的话,就如母亲事先嘱咐时那样点头微笑.一般十八岁的大男孩见到街坊都可能有这种表现.结果不久以后,就有前街的吴姥姥来给得屋提亲.辣辣说:"他有女朋友呢,是同学.等小孩子把戏玩够了,吹了再请您正经做个媒吧 ."

  辣辣的喜悦冲淡了得屋刚回家带给她的忧伤,她坚信得屋可以治好.等有了钱就送得屋去武汉治病.

  日子一长,险峰恶水的事就平淡下来了.最让人操心的事还是怎么活下去,怎么才能活好一些.具体点说就是吃什么?是否能隔上一段时间弄点肉汤喝.

  一个正发育的大姑娘闲在家里,蓦地又添上一个正发育的大小伙子.尤其得屋,饭量惊人,辣辣减少了自己的份量也挡不住一个严峻事实的降临:家里就要断炊了.

  12

  在一个又一个睡不着觉的夜晚,辣辣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小号的声音.她以为命运又一次明确地向她显示亡夫对她的召唤.她悄悄唤醒艳春,嘱咐了几句今后要带好弟妹之类的话,惊觫着寻到了发出小号声音的地方 ---- 襄河堤坡上.她吃惊地看见咬金站在那儿吹着他父亲遗留的小号,并且已经吹得十分熟练,>里还充满了音乐的激情.

  平日被几个大孩子淹没了头角的咬金在一九七零年秋天的一个深夜露出了他的峥嵘.他为自己的号声能引来母亲而自豪得手舞足蹈.他让母亲坐在散发着野草清香的堤坡上, 给母亲表演了一段"忠"字舞.

  "我跳得怎么样?"咬金问母亲.

  辣辣说:"好得没法说!沔水镇没人比得上你!"

  辣辣并没有被母爱遮住眼光,她的评价基本是正确的.

  咬金经常在码头工会玩耍,他和父亲的同事相处很好并崭露了他天生的文艺才能. 他不仅学会了小号,而且能歌善舞,擅长编排大型群众演唱.在工人阶级队伍极度缺乏文艺人材的情况下,码头运输公司招收了咬金,以使工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名目繁多的演出中赢得应有的荣誉.咬金自动退了学,成天忙碌在宣传队里,直到通知他明天是领薪水的日子, 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名工人了.

  他想在明天领到工资后把一切都告诉母亲,让母亲惊喜交加,获得母亲的亲热抚摸和公开赞扬 ---- 就像对哥哥社员那样.但在母亲真诚地夸奖了他的舞蹈之后,他忍不住满心的得意,终于提前告诉母亲他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了工作,明天他将领到十八块钱的月工资. 他说:"十八块钱可以买一大缸米,对吗?"

  辣辣说:"对."

  辣辣搂住了咬金,像咬金私心里渴望的那样抚摸着他的头顶."我的好儿子!你帮了妈的大忙,真是大忙啊!"

  咬金感到母亲柔软怀抱里暖烘烘的细细震颤快要震出他的眼泪.他害羞地快活地溜出母亲的臂弯,拾起小号,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这是咬金自懂事以来得到的唯一的一次母亲的拥抱,也是他这辈子仅有的一次,仿佛剪断了十一年的脐带又亲和在一起了.他永远都记得十一岁秋天的这个夜晚,襄河堤上的星空,野草苦涩的带着蒿子气的清香,秋虫的鸣叫和堤那边河里船家的说话声.这一团温馨的记忆使他的歌舞富有灵气,使他在众兄弟姐妹中和蔼敦厚,使他对母亲无怨无恨 ---- 尽管辣辣始终都最偏爱社员.

  百姓人家能有咬金这样的儿子应该是福气了,王贤木如果九泉有知定会心满意足.

  第一次领到工资的十一岁的码头工人王咬金请全家喝了一顿龙骨汤.饭桌上洋溢着对咬金的溢美之词,只有冬儿说了句扫兴的话:"这么小不读书多可惜."

  艳春反驳了一句:"读书还不是为了工作.如今读书有什么用?"

  不过两个姐姐的话一点都不影响咬金的情绪.

  这时候,孙怪老婆也来给辣辣报喜,她给辣辣找到工作了.是参加献血队.在家庭加工业瘫痪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沔水镇有一大半家庭妇女差不多急疯了,献血队因此而急剧膨胀,变成了十分紧俏的工作.当时沔水镇拥有储存血浆设备的医院只有一所,血库组织的民间献血队只要求十五至二十人.血霸应运而生,只有用厚礼与交情打动了她才有可能推荐到血库头目老朱头那儿.再由老朱头挑选淘汰.孙怪老婆过五关斩六将,排挤掉一名四十岁的妇女, 让辣辣顶了缺.

  孙怪老婆拿来的是一份"献血光荣"的卡片,只登上个名字,到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肝炎,没有就可以干那活了.

  "那活儿"是沔水镇妇女给"卖血"取的代号,为了丈夫孩子的名誉,那活儿是桩地下买卖,这就愈使竞争格外地激烈起来.

  孙怪老婆说:"那活儿你敢不?"

  辣辣眼皮都没眨一眨:"敢.怎么不敢呢!"辣辣唯一要求孙怪老婆送佛送到西天,替她严格保密,她怕儿女们知道了不依.穷得卖血 ---- 孩子们将来找个对象都抬不起头.

  孙怪老婆与辣辣开了句玩笑:"怕什么怕?咱又不是去卖X."

  两人拍肩打手乐了一回.

  夜里,躺在枕头边,辣辣还是难过得淌了一会子泪,生生将父母给的血抽出去,能不亏身子?

  见老朱头的那一天是个大好晴天,辣辣买了两瓶沔水大曲准备送给掌握生杀大权的这个人.只要老朱头不为难,辣辣就可以挣钱了.

  辣辣这年三十六岁,还有着浓黑的头发和比乡下女人白嫩的肌肤.这天她梳洗了头脸,穿了身干净衣裳,看上去是个好看的中年妇女.老朱头却意外地是个乡下人模样,厚嘴唇阔鼻子,开口说话有些腼腆味儿.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一阵轻松一阵愉快,这就是缘份了 .

  老朱头不仅接纳了辣辣,还破天荒当天就安排辣辣工作了.辣辣提心吊胆地躺上一张洁白的小床,在将胳膊伸进墙壁上的圆孔时,她发抖了.老朱头微笑着拍拍她的额头,说: "不怕,像蚂蚁咬了一口."

  果真胳膊上像被虫子蜇了一下.前后不到十分钟,辣辣已经坐在休息室里喝肉丝汤了 . 喝完免费的肉丝汤,辣辣领到了四十五块八角钱和特供的鸡蛋票红糖票各半斤.

  辣辣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么简单就赚了一大笔钱,"这款子是我的?事情完了吗?" 她问老朱头.

  老朱头说:"可不,你可以回家了.三个月以后再来一次."

  辣辣没等三个月,三天之后,她买一包烧腊一块女人的布料登门拜谢老朱头.老朱头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老婆孩子全在农村.辣辣没想到老朱头同自己一样也是个养活一大家人的劳碌苦命.两人说着铺开烧腊喝起酒来,边喝边把个人之苦倾吐了个痛快,醉了天色也晚了, 辣辣就留下睡了.

  冬儿对老朱头异常敏感,在他第二次来喊献血时,冬儿抢在母亲之前说:"你是谁,找我妈做什么?"

  辣辣当场就恶了冬儿一通,倒是老朱头劝了辣辣,让她不要伤孩子的心."冬儿没错, 有错的是我们."老朱头说.

  "我们有什么错?也没错!"辣辣虽是犟了一句,也就没再找冬儿的碴.

  老朱头再也不来亲自喊献血,在巷子口用糖果收买一个孩子或是托人捎个口信.

  家里有了包括王贤良每月五元的按时支援,总共有三笔较为稳定的收入,米和蔬菜就没有断顿,孩子们的脸蛋逐渐饱满起来,辣辣也添了一件新衣服,这日子就很好,很令人满意了.

  社员被母亲叫到面前郑重地警告了一番并象征性地煽了两下耳光.辣辣说:"现在我们有饭吃了.你好好念书,不要做鬼事.假如再犯,我就用莲刀剁你的手,一次剁一个指头."

  社员嘻嘻笑说:"好的."又说:"妈,能弄点煤和木柴回来吗?"

  辣辣被机智的儿子难住了.家里如果用钱买煤和木柴,那么米和菜就有可能出现危机.社员替母亲解围说:"这样吧,在驳船上扒点煤和柴,决不拿现钱."

  辣辣戳了戳儿子的脑瓜子,说:"可别耍你那点小聪明,儿子,上天有眼."

  "放心吧妈."社员向母亲做着滑稽鬼脸,一步一跳走开.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横梁上的马灯突然坠落,不偏不倚正砸在社员的头顶上.社员哎哟一声惨叫蹲在地上,鲜血漫出他的指缝.

  自辣辣嫁到王家,这盏马灯就吊在横梁上,做新娘那几天挑剔的眼光曾发现马灯上堆满积年的灰尘,栓它的绳子上尽是油垢.当时曾想有空了换根新绳子擦擦灯罩,可二十年就没得出这个空来.五年前装上电灯后,这马灯就再没动过.今天无风无浪马灯自行坠落在辣辣看来是个预兆,就像乌鸦报凶一样.偏偏砸了最灵巧的社员.

  辣辣十分后悔自己巫婆一样对儿子说什么"上天有眼",马灯仿佛就是受到徵语的感应来警告人类的.后来社员额头上的伤口经久不愈,这就使辣辣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冒着风险到处寻找黄裱纸和锡箔,偷偷坐渡船到襄河北岸的荒郊里求了菩萨保佑.

  13

  在辣辣秘密而紧张地凿纸钱,折元宝,为每张大面额阴间钞票盖上流通印的那天, 王贤良回家了.他提一卷铺盖一箱子书籍,跛着一条腿.辣辣只是将头伸出门缝和小叔子打了个招呼.她以为他不过是回家看看侄子们.

  王贤良异常冷静地说:"我回来了.永远!"

  辣辣惊骇地跳出房来,她真怕家里又回来了一个疯子.

  王贤良是在一九七三年八月初的一天回家的.

  当时他是沔水镇革命委员会第五副主任,兼教育局副局长,沔水师范副校长.他长年住在从前的县政府招待所里,一年难得回家两三次,每次回家也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后颠颠跑着随从人员,只是每月有个头戴癞痢纱帽的哑巴按时送来五元钱,才让辣辣及孩子们知道王贤良对他们亲情犹在.六八年王贤良在沔水镇著名的"三一三"武斗事件中被打断左腿,消息传到家里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辣辣带着偏方草药去看小叔子,结果不好意思地回来了.王贤良不需要她,他身边围满了点头哈腰的大夫和慰问的下属,喂他吃饭的是年轻漂亮的刘志芳.

  王贤良在四十三岁的壮年以腿疾为由提前退休,在沔水镇政界引起的轰动不小于当年他哥哥之死在百姓阶层的轰动.各种猜测和谣言蜂拥而起,各色人等走马灯一样在王贤良周围不停地旋转.王贤良笑傲政界,坚定不移地回到了小巷深处.

  侄子们为叔叔的归来欢呼雀跃,就连贵子都例外地离开了她那黑暗的角落.

  七年的革命造反经历已经把王贤良锤炼成一个口若悬河的职业政治家.在孩子们眼里,他是个传奇人物.他一回家,就把一盘散沙的侄子们凝聚到了身边,一只昏黄的15瓦灯泡在堂屋照着亮,王贤良给侄子们滔滔不绝地作着关于文化大革命来龙去脉的政治报告.讲到近期发生的张铁生事件,他暴露了他退隐的真正缘由.他认为张铁生高考交白卷可以视为反潮流英雄但决不应该录取他上大学.无论是古今中外的先例,还是他自身的经历,交白卷者读大学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王贤良激动地站起来,俯视一群侄子,对他们挥舞着坚强有力的手臂,说:"我们干革命是为了什么?造反是为了什么?流血残废是为了什么?为了中国!为了人民! 我们破坏一切旧的,就是为了建设一个更好的新的.现在就是建设的时候了,林彪自我爆炸, 最大的定时炸弹清除了.生产恢复了.学校走上正轨了.可是又树立起这个张铁生,不又是倒退与反复吗?我承认张铁生就是否定自己.不!我没错!我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决不否定自己. 毛主席身边一定有坏人了.再干下去革命生产就陷入了恶性循环.我们不能再干了!"

  辣辣扑哧一声笑了.说:"多可惜,练出这样一副好口才,却不做官了."

  得屋忽然十分清醒地说:"再造反!再造反!"

  "不啦."王贤良长长叹了一息,骤然苍老.他身心交瘁地倒在椅背上."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有洁身自好,学个陶渊明算了."

  王贤良不想告诉别人革命者阵营中也充满了争权夺利的丑事.按他的功绩,他是完全有资格当一把手的.为了顾全大局,他忍辱负重坐了第五把交椅.可全国革命形势又发生剧变, 冒出个张铁生.他算是和张铁生别扭住了,不定哪一天说话就漏了风,他的对手肯定会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没完没了,你方唱罢我登场.他忽然觉得自己看破了一切.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一下子占了上风,他的斗志彻底消遁了.他将自己好有一比,比做贾宝玉出家.

  冬儿接了话,说得:"也真像,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什么?"王贤良大惊,一把拉过了冬儿.他真正是没有料到这一群衣衫褴褛的侄子中居然还有一个读过>.他虽然狠批封资修,但从学术上还是敬重>的.

  王贤良仔细端详冬儿,发现她果然骨格灵秀,眉宇清洁,皮肤晶莹.在冬儿未开口之前他还以为她的脸比别人白净不过是女孩子爱洗脸罢了.

  王贤良的意思很显然是住在这里了.四十多岁的人了,光棍一条,腿脚又不便利,辣辣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再说,这老屋也还有他的一份.只是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檐下叫众人说闲话.辣辣在那里心头盘算着,孩子们却已经动手为叔叔腾房间了.

  天井后面的堆破烂的棚子成了厨房,先前的厨房镶上房门做成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用新报纸糊了壁,摆上了书本,铺上了干净的床单,一跃而成为全家最漂亮的房间.

  辣辣参观这个房间时,王贤良让侄子们都出去了.他掩了门,拉过嫂嫂,说:"我干了那么大一场革命还干不了你?"

  王贤良在革命时期向工人阶级学的粗话说得辣辣脸红心跳.辣辣深知她的孩子们会在外面偷看,便扭脱身子,正经八百地说:"我要为你哥守一辈子,你要放尊重些."

  这本是辣辣一句讨好儿女们的话,却将王贤良羞愧得从此再也不敢冒失唐突,从而恢复了从前温文尔雅的追求.辣辣见小叔子依旧是一盆温吞水,就有心别扭希望逼他粗犷实在一下,叔嫂俩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老调重弹.

  腿跛使王贤良暗地里十分自卑.他坚信没有哪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会心甘情愿陪伴一个跛子逛大街和睡觉.刘志芳正是被他这种迂腐惹恼的.刘志芳过去对他的爱慕被他理解为对权势的爱慕,在考验的过程中他不幸腿跛,腿跛又成了新的问题,即刘志芳到底图他什么? 在张铁生出现后,刘志芳与他的政治态度截然相反,与他的对手却一拍即合.王贤良自然再也不屑正眼看待刘志芳了,尽管刘志芳一再试图接近他.

  王贤良与刘志芳进行了一场累人的恋爱包括曾经一度过频的房事.实际上他并不是光棍汉,男人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赋闲下来,他唯一想学的就是陶渊明.他在后门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了些白菜萝卜;他养猫养狗,填词赋诗,郁闷了读读史书,烦躁了读读经书;谈话有冬儿 , 爱情寄托给朴实的嫂子;侄子们都喜欢他,给他带回外面的形势动态,和街坊趣闻.粗茶淡饭, 肠胃舒适,大小便通畅.倒真过了几个月神仙也没有的好日子.

  十二月初的一个晚上,冬儿敲门进来对他说:"叔叔,我要下放了.这一去也许就不再回来.你多保重."

  第二天上午又有人敲门,是他过去的老部下,但不是他一条线上的人.来人不卑不亢地叫他"老王",公事公办地向他调查关于林彪小舰队的保密材料.

  14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夹杂在文化大革命中轰轰烈烈进行了好几年.出了些邢燕子, 候隽之类的模范人物.辣辣对这些模范不屑一顾.那都是大城市的少爷小姐们,该下来尝点民间甘苦.可辣辣认为自己的孩子们苦够了,四体也勤,五谷也分,用不着接受乡下人的再教育.王家祖祖辈辈都是沔水镇的居民,她决不愿意让儿女这辈人在她手里沦落成种田人.

  趁着社会的混乱,利用王贤良的威望,辣辣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抵抗了来动员得屋和艳春下放的基层干部.王贤良一退休,辣辣就被叫到街道办事处去了.人家郑重地通知她再不是像从前那样与她商量.她家有四个属下放知青:留在城里吃闲饭的得屋和艳春,高中毕业的冬儿,初中毕业的社员.按国家照顾寡妇的政策,四个当中可以任意留城一个,由劳动局安排工作.

  辣辣是个知趣的人,她情知王贤良凤凰落毛不如鸡,也不吵闹,也不叫骂了.冷冷静静细细察问了有关政策就走了.

  得屋是个病人,可以因病留城.辣辣带得屋去医院,他却对答如流,和正常人一样,医生不肯开诊断证明.辣辣脑子拐了一个弯,找老朱头弄了医院的证明.

  社员是辣辣这辈子的靠养,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走这个心爱的儿子的.辣辣求了孙怪老婆,托人给老师送了礼,因社员成绩太差和有偷窃前科还是上不了高中.辣辣整日在镇上东奔西走,是能办事的人,是不能办事的人她一概都送礼,都央求人家.也该是社员运气好,这天在大街上,辣辣与刘志芳撞了个满怀.刘志芳抬眼一看,脸就成了一尺红布.纯粹是为了解除双方的窘态,辣辣信口胡诌了一句:"贤良老掂念你呢."

  刘志芳便以为辣辣对她们的关系无所不知了.索性把她当了自己人,对她说了知心话 .

  "他不恨我那就好.请嫂子转告他,我刘志芳决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他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办的就一定会尽力而为."

  辣辣马上想到了儿子的留城问题.她拉刘志芳到一个角落,大大虚构了一番小叔子对刘志芳的赞美和怀念.不管男女间发生了任何矛盾冲突,女人总是相信男人在背后对她的思念并情愿为之投桃报李.辣辣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她用女性的本能俘虏了刘志芳.当刘志芳听说王贤良正为侄儿王社员的升高中问题寝食不安时,这个教育局副局长满口答应这事包在她身上.

  一个星期后,辣辣如约得到了儿子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和一封信.送辣辣出教育局大门时,刘志芳再三叮嘱一定当天将信转交王贤良.信是封了口的,按辣辣的理解,刘志芳准会告诉王贤良她办了他侄子的事.照王贤良提起刘志芳就头疼的那神气,他肯定不愿让刘志芳替他办任何事,他宁愿看着社员下放,这个人向来都这么迂.

  辣辣揣着信过了三天,等社员去学校报了名之后,她悄悄把信塞到了贵子的衣袋里. 贵子上小学三年级,刚好能认出王贤良的名字,她又是个绝不会拆信,绝不会多话的主儿.

  果然,贵子发现了信之后毫不理睬艳春的追问,径直把信交给了叔叔.

  王贤良看了信,说:"活见鬼了!"

  贵子一问三摇头,她根本不知道信从何来.而约会的日期已经过期.辣辣看见信纸上只有一行字,就问写的什么.王贤良念道:"今晚八点老地方见."

  辣辣建议小叔子主动找刘志芳再约个时间谈谈,王贤良淡然一笑,说:"我腻了捉迷藏的把戏.约个昨天的日子,不就是暗示一切都是过去了吗?世界上并不就她一个聪明人."

  辣辣并不很懂小叔子的话,她只需看见小叔子并不为过期的信而十分痛苦就行了.

  下放的圈子缩小到艳春和冬儿身上.辣辣还在奔走,期待天上掉下另一个奇迹,可规定的最后期限到了.

  艳春高度紧张起来.五年前出了罗山奎事件之后,艳春就落下了不停东张西望的毛病.一个大姑娘家,凄凄惶惶四处张望不成体统,辣辣甚至采取了用绷带固定的办法将艳春的头绑在柱子上,也无法改变现状.到了两个必须下放其中一个的关键时候,艳春就和笼子里受惊的小老鼠一样,成天拨浪个头,睁着红丝丝的眼睛盯人.辣辣说:"艳春,我的小姑奶奶, 妈求你别这样,看你妹妹多稳重."

  冬儿声色不动,安之若素地等待着某个时刻.

  冬儿早就向学校递交了积极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申请书.她万分感谢这场伟大的运动给她提供了远走高飞的机会.从八岁那年目睹父亲的死亡到今天的十七岁,漫长的九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母亲的谩骂和讽刺是她的家常便饭.一个疯子哥哥.一个小偷弟弟.一个自私自利的姐姐.一个死在怀里的福子和半疯半傻的贵子.一个当了童工自以为是的咬金.一个幼小不谙人事的四清.一口留在她书里的浓痰.母亲不知是和姓李的男人还是和姓朱的老头好,偏偏不和叔叔好.

  家里永远不清扫,大门永远不关上,永远没有人问她一句冷热.冬儿早就恨透了这座黑色的老房子.可怜而又蔑视这群兄弟姐妹,叔叔毕竟是这家里的过客,短暂的太阳温暖不了人的心.只有母亲是使她又恨又爱,又想离去又舍不得离去的复杂情绪所在.

  冬儿明知母亲一贯嫌恶她,可她还是想最后证明一下是真是假.如果她公开她已经作出的决定,母亲和姐姐就不会如此焦急,她不,她要把刀交给母亲,她渴望由母亲而不是她割断她们的母女情份.

  手心手背都是肉,辣辣迟迟难以作出决定.按道理应留艳春.艳春都二十岁了,又受到刺激,得赶快找个工作嫁个人.冬儿年纪小,又聪明,日后定有指望奔出农村.但冬儿本来就恨做娘的,这丫头也不知怎么像是母亲前世的冤家,让她下放了,娘儿俩就成死对头了.

  尽管左思右想,该来的时候还是来到了.这天,辣辣把艳春和冬儿叫到房间,关上门, 闲聊似地对她们说:"这艳春还是个姐姐,冬儿马上就要下乡了,也不替她张罗张罗行李."

  冬儿身子一松,维系着她的千丝万缕嘣地一声断裂了,她的心顿时像断线的风筝摇晃着飞向云空.冬儿由衷地笑了一笑,同时眼泪却瀑布一般奔涌下来.

  15

  到冬儿临走的时刻,大家才知道她选择了湖北最荒僻遥远的山区湖北口.那儿与陕西接壤,需要先到武汉市再坐火车往西北方向去.沔水镇所有知青都由卡车欢送到附近农村, 唯独冬儿一个人登上了下汉口的轮船.她站在甲板上,无言地望着襄河堤.气笛长鸣,轮船启航时,辣辣晕了过去.

  辣辣足足有半年无时无刻不掂念冬儿.她经常发烧,一病就是四五天,不病也是郁郁沉沉,发不出个爽快的笑.

  "这丫头恨死了我了."辣辣对小叔子说.求小叔子写信给冬儿解释解释.

  痛失知己使王贤良的情绪一落千丈,说是劝慰劝慰嫂子,结果是两人相对枯坐,半晌无言.

  革委会来找王贤良谈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口气逐渐变冷变硬,似乎指责他包庇了林彪死党.王贤良拍着桌子赶走自己从前的战友,大骂"卑鄙"之类的话.

  叔嫂二人谁都没有心情再提嫁娶之事.王贤良远不如过去殷勤,辣辣有事也懒得与心情浮躁的小叔子商量,常到老朱头那儿走走,能办的事老朱头也就替辣辣办了.

  辣辣决定不管艳春的分配.留她在城里就不错了,自己的事自己去跑吧.艳春倒被逼得三天两头出门去,可不见有消息回来.眼看人家都分了好工厂,艳春还在那儿东张西望,畏畏缩缩.辣辣骂道:"这小婆娘死了半截没埋似的,有你冬儿妹妹一根骨头就好了."

  可是有一天,艳春没进门就嘹嘹亮亮叫了一声"妈!"她腰儿挺得笔直,笑得花朵似的说她遇上新上任的县委书记罗山奎了.

  这乾坤的颠来倒去不知弄出了多少人间奇事,这一日艳春正在劳动局门口徘徊哭泣, 罗山奎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切迎刃而解,艳春转而发愁,不知挑什么工作好.

  定下日期,罗山奎夫妇并第三个儿子罗建国一同来拜访辣辣.

  辣辣找邻居借了一只收音机一只座钟摆在堂屋里,扫了地,给孩子们用肥皂洗了脸.

  王贤良自然是回避了见面.作为一个中共党员,他可以服从党的安排,承认罗山奎是县委书记,可他有权保留个人意见,有权坐在自己的房间以表示他不承认这个客人.

  罗山奎夫妇和辣辣拉了一会儿家常,夸奖又夸奖艳春是个好孩子,之后就开门见山地为儿子罗建国提亲了.辣辣见了县官舌头都不灵活了,只有连忙点头应承的份.

  "艳春,出来."她叩着墙板叫道.

  艳春从自己房间里娉娉婷婷出来,辣辣倒抽一口气,她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了.

  艳春重新使用了火钳烫刘海的化妆术.她脸蛋粉红,皓齿明眸,细腰轻扭,胸脯微颤, 眉梢嘴角含着端庄的微笑.她活像个落难民间的大家闺秀,明艳照人凌驾于她母亲和众人之上 .

  罗建国一见钟情的目光被辣辣捕捉了去,她知道这门亲事笃定了.辣辣的心一放宽, 嘴巴就没了遮拦,说:"我艳春好比王宝钏,十年寒窑,苦尽甜来了."

  王宝钏是与薛平贵,而艳春从前是罗山奎,而今是罗建国,这正是罗家微妙的忌讳. 辣辣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说起艳春政治觉悟高,人小志气大,主动帮助罗山奎逃走时,辣辣又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她说:"艳春怎么没像阿庆嫂那样把司令藏进水缸里呢?"

  罗山奎夫妇对视一眼,起身告了辞.

  这场会晤的结果使辣辣又失去了一个女儿.罗家显然极不满意乡野村妇似的亲家母, 要求艳春搬到县委机关单身宿舍里住,在学好打字的业余时间里多读点书看点报,积极申请入团,艳春欣然同意了.

  回家捆铺盖时,艳春狠狠责怪了母亲一通.

  "既没知识又不懂事,"她说.她的毛病神奇地不治而愈,不仅再不四处张望,连母亲弟妹她都不愿多看一眼.

  辣辣回敬说:"放你妈狗屁,小婆娘."

  开始一段时间,艳春每逢星期六还回家,星期一再去机关上班.不久就改为在罗家过周末和休息日.后来两三个月见不到人影.

  辣辣没好气地逢人就说:"死不要脸的丫头,没出嫁倒先住过去了,辱门败户的东西!"

  这些话渐渐传了出去.罗家索性不认亲家了.辣辣当然也自抬身价,说:"老娘还看不中罗家呢."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随着家庭人口的减少,经济也就相对宽裕了一些.吃闲饭的只有得屋,社员,贵子和四清了.不过辣辣还是秘密地卖血.没她卖血,家里谈不上宽裕.

  辣辣卖血是老行家了,摸出一套经验了,抽血前半小时多喝两杯开水,血就淡多了, 等于是卖高价开水.几天不抽血,全身似乎发胀,抽了,拿到哗哗响的钞票了,身上就舒坦了. 老朱头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在孙怪老婆得肝病去世后,辣辣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可以交心换肺的人了.老朱头总是对她好,总是照顾她,没口没嘴从不对外人说道他俩的事,也从不涎皮涎脸纠缠她.他们从不谈什么离婚再婚的事,各自都为自己的儿女勤扒苦作.靠着这世上少有的不下流的男人,辣辣慢慢积蓄了一笔钱.

  在冬儿下放的第三年春天.得屋变得极不安分.老跑到巷子口掏出生殖器吓唬女人甚至目光炯炯盯着妹妹贵子.辣辣取出积蓄求王贤良把得屋送到汉口六角亭精神病院.她计划继续攒钱,等得屋病好之后给他娶房媳妇,没户口的农村姑娘都行.王贤良说她糊涂,她说:"我一点都不糊涂,怎么地他也是个男人,我这当娘的总不能让他到世上白走一遭吧."

  16

  得屋住医院之后,堂屋里搭的铺拆掉了.家里一宽敞,社员也学弟弟咬金带朋友来家玩耍.

  咬金参加工作早,又爱好文艺,就结识了一大帮吹拉弹唱的朋友,他们向他学歌,小号和胡琴,咬金自然成了领袖.他很热爱他的朋友们,似乎是要借此弥补他在自己家庭长期不受重视所带来的孤寂.

  社员羡慕弟弟,也交了一帮朋友.他有点江湖傻气,狐朋狗友都接纳.他们吃酒划拳, 通宵打牌,骂娘通老子闹得天翻地覆.辣辣被溺爱蒙住了眼睛,由着社员胡闹,年轻人不狂玩老了狂玩不成?所以当王贤良被吵得提个小板凳坐在大街时,辣辣还问"嫌家里冷清了?"

  贵子十五岁了.单薄是单薄了一些,五官倒还周正,酱黄色的皮肤也展开了,脸上铜一般黄澄澄闪光.初中毕业后根本就没考高中,回家做饭了.学校多半是因为可怜而不是因为及格发了她一张毕业文凭.她还是依恋黑暗憎恶人类.成天猫在厨房慢条斯理地给全家整治一日三餐.她从不因为家里的喧闹而烦躁不安.她沉默着脸,偶尔与叔叔说一两句简单的话. 别的人她一概不理,眼睛永远是对事不对人.

  四清一晃过了十二岁生日.他是最小的一个,个子却最高最壮.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才一周岁,既不记得文革的暴风骤雨,又没受过致命的饥饿.太太平平,温温饱饱地长大.他性格中庸,不像贵子那样寡言少语,也不像几个哥哥快嘴快舌;不像社员那么孝顺母亲,也不像艳春那样自私自利.读书不如冬儿聪慧,也不似其他兄长姐姐们一盆浆糊.待人接物虽不八面玲珑,倒也会察言观色.

  在社员长成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再陪母亲上街之后,四清就接替了哥哥.辣辣为有一个白白胖胖的体面儿子搀扶着自己的胳臂非常受用.

  艳春正像俗语说的:因祸得福.从小就生成是块小巷子女人的料,结果意外地攀了高枝.几年之内,入了团又入了党,提了干,结了婚,调到县妇女联合会做了副主任.说出话来一套一套,国际国内振振有词.娘家是很少回来,回来母女俩总是要吵一番.不过社员高中毕业待业了几天,艳春很快为弟弟找了个工作.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算对得起这个破家了!"

  只有冬儿的确是个心性傲慢,格外倔强的姑娘.她在三年里给家写了三封信.都是春节前寄来的,全是三言两语,说是冬季上了水利,忙得不能回家过年.信上面既没有称呼也不签名落款.辣辣把掂念的心也渐渐硬了起来.王贤良给冬儿回信时问她有没有话捎上,"有!" 辣辣说:"冬儿,你的心也太深太狠了!我再对不起你,你也是我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扶养大的啊!"

  王贤良没有把这话捎去.

  辣辣家的大门向社员和咬金的朋友敞开后,辣辣获得一个亲切的尊称:胖姆妈.年轻人们前前后后赶着叫胖姆妈促使辣辣仔细照了镜子,找出箱底一件十年前的衣服比试了一下. 她不觉失声大笑,是胖了,她是一个胖女人了.

  虚胖的脸庞其实是浮肿,辣辣心里明白这是长期卖血的结果.她的心怦咚怦咚乱跳起来,她可不想死,她才四十三岁,儿子一个都没成家,孙子还一个都没抱上,苦了一辈子,为的什么?盼的就是儿孙满堂,享几天做奶奶的福呢.

  "臭小子们,谁有本事买一些排骨来?"辣辣装作没有看见王贤良的满脸不高兴,利用年轻人的本事为自己增加点营养.在猪肉十分紧俏的年月里,谁家没个楞小子就买不着肉吃.

  立刻就有土匪似的小子跳出来拍胸:"胖姆妈,您就等着喝汤吧."

  排骨买回来了,汤煨好了,社员都抢不着做孝子,早有人为辣辣盛上了一大海碗排骨? ?

  辣辣留大家吃饭喝酒,想睡觉就给他们开地铺,喝醉了吐了,骂是骂几句,可又忙着做醒酒汤.

  家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宾朋如云,丝竹悦耳,年轻人们还使辣辣学会了抽烟. 辣辣和儿子的朋友们打得火热,一条街都听得见辣辣快活的放肆的笑声.

  一天半夜,王贤良摸到辣辣床上压住了她.

  "我们结婚吧."王贤良抓住嫂子的头发用力摇晃,"结婚结婚!结婚了我来治理这个家,再这样乱下去非出事不可的."

  辣辣挣扎着,两只手徒劳地推着小叔子,嘴被捂在被子里只能发出鸽子一样的咕咕声 .

  "你不答应我我就闷死你!"

  被无休止的外调和无休止的家宴恼得恨不得自杀的王贤良杀气腾腾.他野性勃发, 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果断地要求结婚,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生存的需要.

  辣辣意识到小叔子真格的威胁,她奋力掀开他,跪在床上大口喘气.他们瞪着大眼逼视对方,像两条火并的野狼.

  "我现在还是你嫂子!你这狗杂种!"

  "我不管你是谁!要么和我结婚,要么拆屋分家!"

  "休想拆屋!"

  "结婚!"王贤良咬牙切齿地说,"那就结婚!"

  呼呼的喘气声此起彼伏,辣辣忽然软了下来,细声说:"好吧."

  王贤良嗤了一声,像皮球泄气的声音.

  "我告诉你,这么乱下去家里准会出事的.你别把我哥哥的家给毁了!"

  摸着黑,他们不带一点男女私情地商量了结婚的日期.辣辣坚持要到汉口看得屋,然后回来结婚.王贤良同意但有条件,这就是将社员和咬金的朋友统统赶出门去.

  辣辣说:"不能统统,疯疯颠颠的只是少数几个人."

  王贤良说:"统统!"

  17

  贵子怀孕了!

  王贤良为了方便浇菜地,擅自橇开了厨房通向菜地的门,这门是贵子一年之前上锁的,她锁上门之后把钥匙扔进了公共厕所.王贤良忽然推开门,贵子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明亮的阳光里.辣辣和王贤良同时发现了贵子异常的身段.

  辣辣连忙剥掉贵子身上的大棉袄,惊叫一声:"我的天!"

  贵子已经是即将临产的肚子了.

  蜜蜂从敞开的门里飞进来,嗡嗡营营绕着贵子旋转,贵子用手挥赶蜜蜂,脸上是无动于衷的表情.

  王贤良摇头叹惜,放下水桶水瓢,独自关进了他的房间.辣辣叩着房门,请他出来商量一下处理办法."晚了."王贤良好像在哭.他死不开房,只说:"晚了!"

  辣辣只得找来了老朱头.

  在提倡晚婚的号召下,沔水镇政府只给二十八岁以上的青年登记结婚.贵子十六岁还差五天,是不可能合法结婚的.然而只有结婚才是未婚母亲最好的出路.老朱头进了家门, 只瞥了贵子一眼,拉辣辣到一边说:"只有一个办法,嫁了."

  最大的困难是不知道胎儿的父亲是谁.辣辣软硬兼施,加上打疲劳战的办法连续二十四小时盘问贵子,贵子就是说不出苦主.她的眼睛里满是十六岁少女的诚实.

  "我不知道."她反复就是这句话.

  辣辣说:"怎么会不知道?"

  贵子说:"是不知道."

  辣辣和女儿打了十几个小时的哑语之后失去了耐心,不顾体面地质问:"你和哪个男人睡了你不知道?"

  贵子没有脸红,她似乎不懂"睡"的含义,仍慢吞吞回答:"我不知道."

  盘问进行到拂晓时,贵子坐着睡着了.辣辣恨不得死揍女儿一顿,但又怕引起早产.

  老朱头建议由他回去他们乡下找个主儿,只要对方能容得下贵子母子,能养活她们, 不虐待她们就行.

  辣辣同意这三条.但还是希望尽量找个健全些的人,老朱头说:"这个我当然明白. 只是时间太紧迫了."

  在老朱头下乡为贵子寻婆家的同时,辣辣逐一找社员和咬金的朋友谈了话.

  辣辣无一例外地给年轻人们当头一个下马威.她脸子一绷,"好哇!欺负到胖姆妈头上了.说说你们干的好事!"

  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同样的反应.

  "怎么啦胖姆妈?"他们全扬起一张惊诧的脸.

  辣辣没有办法,她想不出除了这帮年轻人,还会有谁能接近贵子.

  辣辣在年轻人聚会的堂屋里拿莲刀一刀剁在桌子上.

  "胖姆妈今儿豁出去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你们都知道贵子是从不出大门的,总是你们这些人缺德了.胖姆妈还要怎么诚心待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回报胖姆妈的?"

  社员关上大门.血红的眼瞪着朋友,喝道:"说呀!"

  年轻人们指天发誓,就差没给辣辣叩头.他们自动商议出一个意见,鉴于胖姆妈受到如此沉重的伤害,鉴于好朋友的妹妹处境艰难,他们自愿每人罚款十五元,以资慰籍.

  能舍得钱的人自然是实在诚恳的人,那年月十五元不是个小数目,辣辣还能说什么呢?她按倒莲刀趴在桌子上伤心地哭了一通.

  几天后老朱头领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瞎子.

  "别看他没眼睛,"老朱头向辣辣介绍了瞎子女婿说:"他比明眼人亮堂多了.一年下来 ,全队户户都没进账,独他一个光棍汉分红一百多块钱."

  辣辣说:"是吗?"

  瞎子说:"是,是."

  "那就好."辣辣说:"钱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你要好好待我女儿.她失了身子,你是个残疾,同样都是半个人,互相尊重,好好过日子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瞎子连连点头."是这理.我懂."

  辣辣自己亲自动手整了一桌酒席,请媒人老朱头坐了上席.王贤良不肯出来也就随他去了. 全家人为贵子和瞎子吃酒贺喜.老朱头牵了一对新人的手碰碰杯,说:"你们成家了." 贵子就算有夫之妇了.

  吃罢酒,天黑了.社员挑起一担嫁妆在前头走了,后面辣辣搀着贵子,老朱头牵着瞎子 ,等这一行人出了巷子口,咬金在大门前放了一挂鞭.邻居们纷纷出来看热闹,咬金回答大家: "我妹妹出嫁了."

  在襄河边,辣辣递给贵子一个红布包.在女儿耳边说:"这是五百块钱,好生藏着,日后自己贴着用."

  这罚的五百元款子是辣辣这辈子头一次拿到的最多的钱.她分文不动全给了女儿. 苦命的贵子自己就是个私生子,肚子里又怀了一个私生子,一辈子恐怕也见不着亲生父亲. 辣辣在贵子正要上船的那一刻搂过女儿狠劲亲了一口,黑暗中她感到了女儿温热的泪水.

  贵子从瞎子进门到蹋上渡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她知道老朱头将要为她寻个人来之后,她偷偷叩响了王贤良的门.

  "叔叔,给我冬儿姐去封信吧."她说,可是王贤良睡着了.贵子对这个世界只要一个要求,却没有任何人听见,谁也不知道她怀着怎样的心情随着一个瞎子远嫁了他乡.

  事情结束之后,家里倒是给冬儿去了一信.一个月过去,信竟然原址无此人退了回来. 冬儿离开了湖北口!一个姑娘家能去哪儿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辣辣只觉一股子急火攻心, 哇地吐了一口血.

  一家人又张罗着寻找冬儿,王贤良又寄出了许多信件,这是因为他喜欢冬儿,而不是为了辣辣.

  因为贵子的事隐藏了八年之久的老朱头公开亮相,宣告了王贤良和辣辣关系的彻底死亡.

  18

  阳春三月,贵子远嫁的那一日,冬儿在武汉大学樱花盛开的长廊里浏览赏花.她剪着短发,穿了件浅色细羊毛衫和牛仔布的工装裤.她的双手插在裤口袋里,透过粉红的樱花, 不时看见沔水镇那黑瓦屋子,那深深的小巷和母亲兄弟姐妹们.

  冬儿已经是武汉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了.

  湖北口的三年农村生活是她生命中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时刻.初到湖北口,她纯粹是为着逃离了家庭而欢欣.继而发现生活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窗口.湖北口有成千上百的知青, 来自全国各大城市绝大多数是呆了好几年的老三届,他们是一批极有使命感的青年.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在历经坎坷之后,他们依然热爱读书,关心时事.冬儿很快就与他们打成了一片.

  冬儿不为人注意地吸收了她所向往的一切东西:读书,思考,雄辩,听音乐,写日记, 穿扎了花边的乳罩,坚持每周洗澡,每天都换内裤,等等.许多知青到农村就变邋遢了,而冬儿变整洁了.

  了解了许多知青的家庭故事,冬儿才深刻理解了哥哥得屋串联之前发出的怒吼: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连个走资派都没有!她回头一看,发现得屋是回家以后疯的,而不是像大家认为的在外面疯的,她再也不会回家了.

  冬儿打定主意从此不再回家,所以三年里只给家里写了三封信.贫下中农奇怪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我是个孤儿."

  她的确像个饥饿的孤儿,在农村这块土地上贪婪地吸取各种营养.不管今后的历史怎样书写这场浩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冬儿永远不会否定它.

  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高校招生制度,冬儿考上了大学.她在高考时改了名字.生产队的干部都是极好变通的,所以冬儿连偷偷买的退字灵都没用上.她参加考试的所有证件和表格上全填写这样的名字:净生.干净地生活着的一个人.对外界的疑问她一律回答:"我是个孤儿,我只有笔名."

  冬儿不存在了.净生又跨上了一级台阶,又一种新生活在她面前展开.沔水镇在她下放那天回头一瞥中已经定格,现在是一幅发黄的旧像片了,母亲,叔叔,兄弟姐妹们在这幅旧像片中一块儿变黄变模糊了.那么,现在该由她举起利刃,砍断从前.

  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考虑了足有一年的时光,冬儿给家里写去了一封信,和前三封信不同,不是让叔叔收信而是直接给母亲.

  五月的温暖的风吹进小巷深处的人家里,辣辣说:"天气这么好,你们给我买票去湖北口."

  王贤良天天收到外地战友们的来信,他们都是些和王贤良一样从岗位上退下来的各级领导,退下来的原因多种多样,落寞感慨的情绪却一脉相承.他们之中也有和王贤良一样不仅退了而且还不断遭到麻烦的人,这几个人很积极地替王贤良寻找侄女的下落,来信很快. 其他人来信稍慢,但也陆续来齐了.全家人天天晚饭前听王贤良念信,可不是大篇的悲愤抒情就是怀旧,关于冬儿的消息有的说没有,有的说你怎么只是寻找侄儿才写信来,还有的说这孩子串联到哪里去了?那人一定是把冬儿当成了得屋.

  辣辣没好气地对小叔子说:"多谢你的帮忙."

  在她印象中,除了文化大革命,王贤良没办成过一件事.看来得她亲自去找冬儿.很简单,她认为只要到湖北口一打听就成,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出了什么事?去了哪儿?众人会不知道?

  大家尽量打消辣辣不切实际的设想,社员借了叔叔的地图册给她看湖北口有多远. 那儿不通车不通船,穷山恶水上千里路.

  邮递员在大门口摇铃铛,叫:"这家拿信了."辣辣说:"讨厌,又是信."

  王贤良正要拆信,愣住了."别走."他叫住嫂子,"是你的信."

  辣辣好奇地坐下来,让小叔子给她念她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

  母亲:这是女儿我给您的最后一封信,从此之后,您就当我死了.我在一年多 以前就改了名字,现在世界上没有您的那个冬儿了.不必再找我.

  有一点我应该感谢您,这就是您给了我生命.作为回报,我告诉您我考取了大 学,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念书,生活得很好.

  母亲,我要向您说明一件事,我不是家贼.那本书是艳春给我的,我用自己的绒 线衣交换了书.

  我还想告诉您,父亲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吓昏了,从此一直期待着您能抱抱 我,给我壮壮胆,让我与您一块痛快地哭哭父亲.可您误解了我.我只想维护您,维护 这个家,因为父亲死在我的眼前!

  母亲,您吐在我书里的一口痰我将终生保存,永远鄙视您.

  再见,祝福您,叔叔及我可怜的兄弟姐妹们.

  一九七八年五月

  半天没人吭声.王贤良说:"念完了."他让信纸在桌上翻飞,仰天长啸的模样一步一步回到他的小房.

  辣辣瞪着远处,好久才动弹了一下.社员见母亲在桌面上摸索,便点燃一支烟放在她唇上.辣辣颤颤巍巍吸了一口烟,满腔烟雾里发出声来:"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哟!"一语未了, 泪珠子雨点一样纷纷落下.

  19

  首先撤退的是咬金和他的朋友,也不光是为着贵子的事,那是历史进入八十年代的时刻,国家经济体制正骚动着,预示着即将来到的巨大改革,南方城市频频传来私人做生意的信息,交际舞像大潮前边的浪花,业已扑舔到了中原的沔水镇.咬金他们聚集到了工人俱乐部, 半秘密地学习跳舞,演奏香港歌星邓丽君的歌曲.

  教咬金跳舞的老师是蒋绣金.虽然咬金只是在四岁那年父亲送葬路上见过蒋绣金一次,她的名字却烂熟于耳,母亲咒骂了她一辈子.正是由于母亲在咒骂中充分渲染了蒋绣金的妖娆狐媚,咬金非常渴望这个女人味十足的戏子.他们一见如故.咬金自然是久不归家了.

  社员受到咬金的影响,将据点转移到工厂单身宿舍,免得他看见母亲觉得对不住朋友,看见朋友觉得对不起母亲.

  门庭骤然冷落下来使辣辣整日充满失落感.她不愿意老呆在幽深黯淡的老屋子里, 经常坐在大门口,要么晒她积攒了多年的黑木耳香菇黄花菜等干货,要么缝缭陈年往日的旧衣裳,实际上补丁衣裳已没人肯穿,的确良席卷了全家人,当时传说这的确良穿也是八年,不穿也是八年,所以洗了等着干,干了又穿上,老是一件不打皱的新衣服.

  王贤良对家庭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差没有作揖谢菩萨.他至少有十天的光景什么都不干,搬把藤椅坐在堂屋中央,闭目享受宁静.他的眉心展开了,哼着小曲乐颠颠拾缀被年轻人们弄乱的屋子,将窗台上的牙刷放回洗漱杯,将挂在天井树杈上的毛巾放回洗脸架.扫灰尘, 擦玻璃,仿佛事情越做越多.后来居然坐下来擦亮铝壶钢精锅之类的东西,一天能擦亮巴掌大一块,而家里熏的漆黑的金属制品大大小小至少二三十见.

  那种"嚓嚓"的单调声音持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辣辣终于忍受不了,奔进屋去嚷嚷起来.

  "阿弥托佛!"她说:"你在修练什么功夫呢?家里乱一些脏一些有什么了不得!人是主要的!一个家里要有人!东西是死的,是要沾人的灵性才活鲜的.哦,人赶走了还不算,还要把人的热气全赶走?告诉你去哪儿最安静:坟墓里!坟墓里才是安安静静,井井有条的!"她推倒了椅子凳子,将牙刷倒在窗台上.

  "住手!"王贤良也大声嚷起来:"你怎么如此愚昧无知!"

  辣辣挺挺宽厚的胸脯,说:"哈,愚昧无知的是你!"她把小叔子拉得踉踉跄跄,让他看在年轻人们走了以后迅速剥落的石灰,"人的热气没了,墙壁就冷了,干缩了,石灰当然就不停地掉."她说.

  天井里的苔癣也在疯长,蔓延到了王贤良的房门口,土狗子打洞打到了饭桌底下,鼻涕虫大白天就横行霸道,而荧火虫不知怎么在水瓶茶壶间盘旋.

  "这就是缺少人的荒凉气象,你懂吗?你一个人能赢它们吗?"辣辣见小叔子理屈词穷, 就得寸进尺地发挥了她的预见才能,"等着看吧,这屋子不久就会跨掉了.社员咬金放出了笼子 ,会惹事的.社员小时候就----"辣辣想起了马灯坠落社员头顶的事,后悔不迭,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了.

  王贤良只觉得一团巫气搅得他昏头昏脑,他嘀咕了一声:"迷信."还是尊重客观规律重新观察了屋子衰老的迹象,决定备些料,请泥瓦匠木匠修缮这幢老屋.

  叔嫂俩就在这针锋相对的磕磕绊绊中度过了许多光阴,王贤良有时气得想搬走,但每逢来人找王贤良谈清问题,都是辣辣挡驾."他没问题!如果你们硬说他有问题,那就先赔偿他那条为革命而跛的腿!"

  就这样,日子过了下来.这期间艳春生了儿子,贵子的儿子也大了,得屋的病情慢慢好转,四清顺利地考上高中,社员找了一个叫梅芬的对象,一个水晶样美妙少女对咬金的崇拜迷恋在全镇传为佳话.这许多好消息并没有给老屋带来生机,因为它们全发生在老屋之外. 辣辣表面是高兴模样,独自一人了就高兴不起来,说:"这世道!"然后依旧坐在敞开的大门口, 有一针无一线地做针线,目送每一个经过家门的人.

  就像马灯坠落一样,社员总是赶着巧出事.在全国性的第一次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时候,他喝多了一点酒,经不起朋友的怂恿,领一伙人去襄河堤上瞧姑娘.

  沔水镇历代居民都有在襄河堤上乘凉的习惯.社员一张张竹床挨个瞧,说些混账玩笑话,引得一迭声骂他"流氓."夜深了,他们发现防波林边有一个姑娘,就说:"社员,你敢不敢爱? "

  社员哪会承认有他不敢的事?一伙子人轻悄悄抬竹床移到林子中,社员就挥戈上阵了 .哪知道惨嗥着翻滚下来的不是姑娘而是社员.四周的人们纷纷跑来,同伙顿作鸟兽散,独只社员捂着鲜血淋漓的下身束手就擒.

  原来是姑娘穿着一条丝绸内裤,社员撕破了裤子却不曾想有几根蚕丝还牵连着,他正撞在这几根细丝上,勒了个皮破肉裂,那还不疼死他!这是谁家的姑娘!一看人人都明白, 彭文绍家的.过去沔水镇有名的蚕茧大户,他家的蚕丝韧性强,胶质好,在全国首屈一指,日本人出三倍的价做他的生意,解放后沔水镇第一个丝织厂就是以他家为基础开办的.

  千古难逢的奇事让社员逢上了,那还不是"从重从快"的死罪.

  传遍了大街小巷的新闻瞒不过辣辣,大家索性先发制人,给辣辣讲了个明白,然后轮流赭守着她,连艳春都回来了.艳春生怕母亲求她开后门为社员改刑,抢在头里给母亲讲了一大篇"国法民愤法制无情"的道理,劝母亲只当没养这个儿子.

  辣辣只望着半空中摇头,涎水从她嘴角丝丝缕缕垂挂下来.她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么痛苦,至少她比大家都冷静.她一点不觉得这事稀罕,闪电早就划过社员的天空,她知道雷声就在后头.等了几年,晴空霹雳终于爆响.她不打算求任何人帮助,谁能帮一个人的命?她只有一点不理解的地方,她一直以为儿子会栽在"偷"上,一直防范着他跟踪过他没少罗嗦他,可他竟犯了女色.二十多岁的人,又有对象,马上就可以结婚了,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傻儿子!

  辣辣的冷静和任人摆布更使大家心里发怵.

  公判大会那天,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无法阻挡地把一切声音传到老屋里.头夜里艳春趁着母亲打盹,往她耳朵塞了两坨药棉.辣辣一盹醒来就抠掉了它.

  "我要去送送社员."辣辣说着往外走.十天来她就说了这句话,就这么一个要求,谁也没法阻拦住她.

  行刑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兰花堤.是襄河分洪道上的一堵孤堤,荒草连天,乌鸦盘旋.咬金和四清用力拉住母亲站在远处.社员面如土色,腿软得不能自己行走,由刑警拖着.

  辣辣大叫一声:"社员!"

  社员仿佛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时间也没有因这声嘶心裂肺的呼唤而停留片刻.一切按计划进行,社员跪在一个土坑前,刑警在他身后朝他的脑袋很准地开了一枪,"砰"地一声脆响,社员栽进土炕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咬金和四清都闭着眼睛,辣辣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后脑勺不知怎么像只被小孩子点燃的爆竹,炸得纸屑四溅.

  20

  办完社员的丧事,辣辣关上了大白天从来不曾关过的两扇大门.

  王贤良试图安慰嫂子,走到她面前又说不出一句话来.辣辣完全看不见小叔子.做饭常常没下他的米.王贤良随便干什么她都任其自由.为了引起像从前那样的争吵,王贤良故意在堂屋擦钢精锅,二十多只锅碗瓢勺都擦完了,辣辣依然呆呆地望着半空,嘴里嘟噜着只有她自己听的懂的话.王贤良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他俩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他在自己房间里收拾行李,整理书籍,从>第五卷里翻出了二十年前写给辣辣的情诗,他仔细读了一遍, 觉得写得很幼稚.他从情诗上抬起眼睛看辣辣臃肿老迈的背影,吃惊自己竟在这么个老妇人身上用掉了一辈子,多么幼稚.

  王贤良收拾好了一切,捆好了铺盖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他只好晚上打开铺盖睡觉, 白天再捆上;自己用一个小煤油炉煮点饭吃,吃完将炉和碗装进网兜里,随时准备离开这个家.

  一进入八十年代,沔水镇昼夜不停地发生着巨大变化.行政级别由县变为了市,一条条宽阔的大街眨眼就修好了,与老街构成了"井"字形.十字路口装了红绿灯,有了威风的交通警察.四清上班得坐公共汽车.

  不久的一天,吼叫着的推土机终于推倒了辣辣的老屋.那里将矗立起十八层楼的中外合资商场.

  辣辣作为拆迁户著进了生活小区的三室一厅单元房.王贤良在另外一个生活小区要了一室一厅.

  搬家的时候辣辣看见了从前粮店的老李.她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老李从一辆白色小轿车出来,看是哪儿堵了交通. 一个大正面看得清清楚楚,李启孝丝毫没变,似乎还年轻了, 穿了西装很像电视里面的归国华侨.

  辣辣将头探出窗外,叫了声:"老李."她想不趁这个机会告诉他双胞胎是他的,日后还去哪儿找他?她怕说不定哪天突然归西,这笔债不就永远欠下了.

  李启孝四处寻找叫他的人,辣辣用劲拍着车门,说:"嗨嗨!"

  李启孝显然认不出辣辣了.他用干部那种矜持而礼貌的目光在辣辣脸上停留了片刻就钻进了小轿车,双方的车都开动了,辣辣说:"停车!我要还那人的米袋子."咬金的朋友笑起来:"胖姆妈,人家小车嗤溜一声就不见了.以后还吧."

  老李的米袋子是在搬家中清理出来的.咬金准备扔掉,辣辣抢过来放进了筐子里.她认为应该还人家,人家是送米而不是送米袋子.

  后来辣辣让四清去粮食局打听李启孝,局里说没有这个人.辣辣嘟哝着说等下次吧.

  住了新房子以后,咬金从武汉接回了得屋,据病历称:青春幻想性精神病患者王得屋痊愈出院.但得屋一蹋上公寓的楼梯就神色不对,说:"是天安门城楼吧?"

  "不,是我们的家!"辣辣用力挽住了大儿子的胳膊.

  得屋激动地说:"我们要见毛主席!"

  辣辣将儿子推进家,反锁上房门.摇晃着三十四岁儿子的头."你醒醒!醒醒!"

  得屋怔了半天,似乎清醒了一些,迟迟疑疑地问:"爸爸死了,对吧?"

  辣辣高兴地鼓励得屋:"说得对!记性不错!你爸爸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死了."

  得屋正常的程度就是不再要见毛主席和暴露生殖器,但日常生活不会自理,或不吃饭或吃个不停,拉了屎也不揩屁股.辣辣打消了给得屋娶媳妇的念头."跟着我算了."她向咬金和四清谈对得屋的打算:"权当他是我养的一只狗,我死就让他跟我去,一天也不会拖累你们, 尽管放心."

  和社会上所有家庭一样,各自都施展各自的能耐让自己家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 辣辣也拥有了冰箱,彩电之类的家用电器,当然不是靠辣辣挣的,社员死后她就不卖血了.

  咬金为母亲安置了一个较为现代化的舒适环境.他是最早留职停薪闯社会的那批有识之士.他无数次来往于广州深圳和武汉之间,什么生意都做,只要能赚钱.其间自然免不了上当吃亏,拘留所也进了二三次.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没让母亲知道,他送到母亲面前的只有大把大把的钱.

  咬金始终都想成为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想起十一岁那个秋季的夜晚,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辣辣却经常把咬金叫成"社员".

  咬金不屈不挠地同母亲暗中较着劲,他为她买家用电器,买好烟好酒,买新款服装.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感动母亲的.

  自承包了沔水镇最大的国际娱乐中心以来,咬金不再频频外出,他既做经理又当歌星,剩余时间陪母亲看录相,辣辣只喜欢台湾言情片.

  通过言情片的默化潜移作用,辣辣似乎意识到自己太偏爱社员而忽略了咬金.

  正在这关键时刻,咬金和蒋绣金的关系暴露了.蒋绣金的女儿青青和年轻时的蒋绣金生得一模一样,她已和咬金订了百年之好.有天晚上蒋绣金突然中风,青青不顾一切来叫咬金去救人.辣辣勃然大怒,恶毒地揶揄咬金:"别和你同父异母妹妹生下一个白痴来."

  王贤良独自一人住了三年,选择五月初端午节那天下午跳襄河自杀了.因为又追查他是"三种人",他实在厌烦了无休止的不信任的谈话.他在当年抢救辣辣的矶头上跳的水, 当时周围还有人,他高声叫道:"我一生清白正直啊!"他借用屈原投江的典故明了自己的志. 因为他临死前还从容镇定地说了一句话,周围的人以为他是疯子.待到觉出不对劲,尸体都摸不着了.

  咬金出钱请人用滚钩在下游三十里处捞到了叔叔的尸体.辣辣亲手给小叔子穿上了毛料做的新衣服,哭了一场,隆重地火化了.进行焚烧前,辣辣违背了小叔子毕生的唯物主义信仰,将用布扎成的刘志芳小假人揣进了死者怀里.

  "不管阳间阴间,"辣辣认为,"总得让他成个家."

  21

  辣辣死于一九八九年夏天.

  四清是置她于死地的直接因素.从小到大,从读书到高考落选到进工厂工作,四清都是个波澜不惊的人.平时不过爱看些>之类的杂志.别的孩子都不谈了,辣辣认定四清会顺利地娶妻生子,让她好生做几日奶奶的.

  平日四清极有规律,钟点一样上下班.几天忽然不回家,辣辣就慌了.央咬金去找弟弟.咬金还说不要紧,这么大男孩还不兴在外面玩玩?结果一找吓了一大跳,全沔水镇就没见这个人.

  又是几日过去.那是傍晚时分,电视里播放新闻联播,忽然四清在屏幕上出现了.虽然镜头就片刻晃了过去,却也足以让人认出四清.咬金两拳相击,说:"好了.找到了.四清在北京."

  辣辣愣说兴许眼睛花了.直坐着等沔水镇电视台的新闻重播,又实实在在看了一遍.

  "这小狗日的!怎么去了北京?"辣辣问咬金.

  咬金耸耸肩.说:"别管他了."

  "怎么不管,他虚岁二十五了,该结婚的人了.到北京干什么?"

  辣辣固执地要咬金去找回四清,咬金不干,说人海茫茫,哪儿去找?别土儿巴叽以为北京也是沔水镇.

  四清出走半个月后,辣辣去找了灵姑.灵姑还住沔水镇一中后面,老朽得不成人形了. 但生意兴隆得不得了,差不多是公开开业,五湖四海的人都寻到了这儿.一次五块钱,老太婆凭这本事盖了五栋三层楼的楼房,儿女一人一栋.

  辣辣的目的是查查四清是否在阴间,一说起话来,灵姑居然还记得辣辣.说:"你丈夫是好义茶楼蹋了丧命的不是?你还有个儿子是强奸妇女挨了枪子儿不是?"

  后来,灵姑只收了辣辣的半费.辣辣有钱,灵姑不要,说沔水镇老街坊一律半价.

  从灵姑那儿回来,辣辣就倒下了.长年卖血严重地损害了她的肌体.虚胖浮肿使她难以步行.极度的贫血使她每个重要器官的功能都衰竭了.

  辣辣在死之前支开了咬金.等咬金办完事赶回来辣辣已经穿好考究的寿衣躺在床上, 脚上蹬着一双时髦的浅口高跟皮鞋,皮鞋擦得黑亮,辣辣四肢正在变凉,眼睛却极不甘心地睁着,仿佛有话要说.咬金连忙找人请来了姐姐艳春和老朱头.只有老朱头听清了辣辣的话.

  他说:"她要你们找回四清和冬儿."

  辣辣听了老朱头的话,咯儿一声打个声音很怪的呃,双目一闭,咽了气.

  大家忙着辣辣的后事,艳春的儿子发现了得屋的尸体,得屋在自己床上,蚊帐垂着. 辣辣给得屋服了超大剂量的安眠药,也换了一身新衣服.

  有些没经科学证实的怪事并不是人类的臆想,它是事实.就在辣辣一息尚存叨念着冬儿的时候,远在北京的冬儿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满头大汗坐起来,说:"我妈死了!"她丈夫开了灯,说:"你不是孤儿吗?"

  "不是!"冬儿说.

  冬儿害怕吵醒了儿子,她到隔壁房间看了儿子,踏着地毯无声地回到卧室.

  丈夫已为她冲了一杯咖啡.她啜着咖啡,在空调机轻微的嗡嗡声中给丈夫讲起她真实的家世.她是在做了母亲之后开始体谅自己母亲的,她一直等待自己战胜自己的自尊心, 然后带儿子回去看望妈妈.

  辣辣就在冬儿饱含泪水的回忆中闭上了双眼.这年她五十五岁.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汉口常码头二村

  

 

 

 

凝眸

  1

  每当太阳升起来照亮泼皮河的时候,萃英女子学校的朝会便开始了。全校一百多名女学生身着萃英校服——白衣黑裙,队列齐整,挺胸昂首,在年轻女教师柳真清的带领下奋力高唱朝会歌。

  歌词是:

  朝阳东升,像我们的生命,

  活泼泼地是我们的心灵。

  有师作我指导,有友与我乐群,

  大家努力,锻炼身心。

  朝会歌是由校长黄瑞仪亲自选定的。柳真清是黄瑞仪的女儿。女儿曾竭力说服母亲改用《妇女解放歌》。黄瑞仪淡然一笑,谢绝了。女学生进行队列训练时正常的挺胸部翘屁股曾激起全沔水镇前清遗老的愤怒声讨,黄瑞仪并不据理力争,而是送出了十几幅元人字画平息风波。柳真清真不敢想象母亲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时候曾是孙中山先生狂热的追随者。

  尽管柳真清不满意朝会歌,她还是尽职尽责每日领唱,就如同她不满意萃英女子学校,却日复一日地为它工作;不满意母亲,却顺从着敬重着她;不满意那个在省财政厅做事的程树光,却还在准备嫁给他一样。不嫁给他嫁给谁?柳真清都25岁了。老姑娘了。而程树光出身富贵,仪表堂堂,对柳真清无比倾慕。柳真清和中国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即使在那乱世出英雄的时代,也还不如一个童养媳有革命精神。她的眼睛看进去的是上下几千年中国文明史,流露出来的是不满,犹豫和怯弱。所以,这一天朝会结束后,柳真清向母亲挥了挥手绢就轻松自在地走出校园。谁都没想到柳真清从此踏上了她人生的巨大变故之中。

  2

  这一天是事先约定了和文涛一块儿去胡裁缝家做衣服的。文涛是柳真清从开蒙学堂到女子师范的同窗好友,也是沔水镇柳家的姑娘,算起来与柳真清是五服之外的表姐妹。四年前,文涛毕业后一天没耽搁地嫁了人,做了少奶奶。丈夫吴梓是沔水镇人,在广州安福军舰上做大副。文涛新婚时在广州住了三个月,吃住都不习惯,语言又不通,就让吴梓送自己回了沔水镇,过起了我们现代人所谓的两地分居生活。这么一来,文涛和柳真清又续上了往日的同窗之谊。

  柳真清安安详详走在沔水镇的大街上,和煦的春风和时不时掠过耳畔的燕子使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含上了一丝笑意。突然,饶丑货拉了她一把。

  “小姐!”饶丑货很严重地说:“小姐快回去!”

  饶丑货是萃英女子学校的厨子。拿手好菜是沔阳三蒸。那时候虽说已是经过了大革命的二十年代末期,许多被剥削压迫的人觉悟还是不高,饶丑货就是这样一个人。黄瑞仪亲自去镇东破庙里问他愿意不愿意给萃英女子学校做饭并住在学校守夜?饶丑货感动得翻身就跪下叩头,拎着破行李卷儿跟在黄瑞仪身后,一边走一边赌咒发誓不要工钱。饶丑货不仅不要工钱,还以给黄校长做仆人为荣,经常忠实得像条狗。这天他买菜时遇上了白极会来铲平苏维埃政府,自己摔破了膝盖还奔过来劝阻柳小姐。

  柳真清说:“你的膝盖谁打的?”

  “没谁。”饶丑货说:“逃命时跌跤跌的。”

  柳真清笑了。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慌张。什么都不想一想。白极会是宗教团体,人家会长方焕是沔水镇的名人,据说他一家老少都吃斋念佛,还杀人不成?”

  饶丑货说:“小姐,我是沔水镇的厨子,难道不知道方焕全家吃斋?能吃斋就能开斋,昨日就杀了泼皮乡苏维埃的十七个人,今日道袍上还沾着血哩。”

  柳真清无比惊讶。说:“我要去看一下。”

  “小姐!”饶丑货又想拉柳真清的衣服,柳真清闪开了。街上行人望着笑,柳真清红了脸,使出小姐脾气,说:“你别碰我。你快回去做你的事。我这么大个人,还不知道道理不成?”

  饶丑货只好走掉。柳真清又在后头加上了一句:“别告诉母亲,免得她瞎担心。”

  柳真清离开大街,拐进了油榨路。

  在说了无数声“对不起”和“借光”之后,柳真清挤进了围观者的最里层,看见了传奇人物方焕。

  方焕身穿青色道袍,手执佛尘,面对檀香袅袅的佛坛,闭目默念着什么。他身后的五百名会员一律青色短衣,斜披白符带,头戴白色礼帽,打着绑腿,手持长矛大刀,也都闭目默念。一条长街只听得一片窸窣声。从人们的小声议论中,柳真清得知方焕这是在镇上设立总坛。只见方焕轻轻挥动了一下拂尘,竟有国民党镇政府的治安警察端枪守护着一只木牌进场,木牌上写的是:湖北阐教坎门金钟罩白极会。

  柳真清对宗教兴趣不是很大,加上惦念着文涛在家等她,就准备离开。但人群忽地骚动起来,尖叫和着一声声呐喊响彻天空。柳真清被人冲撞着,推攘着。终于人群散尽。柳真清看见了可怕的一幕:白极会追砍着苏维埃政府的工作人员,街上已经横陈着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苏维埃的牌子踩在方焕脚下,他仿佛没有看见眼前的屠杀,自顾自捋着胡须,亲自挂上白极会的牌子。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时间非常短暂,最后一个手握红樱枪的贫协委员企图阻止方焕的动作,可等方焕挂好牌子回转身来,那个衣衫破旧的人已成肉泥。

  狂暴的杀戮像它开始一般突然又安静下来,被鲜血溅红了脸膛的白极会员们扯着袖子揩脸,喘着气四处寻找他们的会长方焕。方焕在这一刻发现了呆立在血海边缘的柳真清。

  柳真清没有眼泪没有哭声地抽泣着,既说不出话又挪不动脚步。她记得她没见过方焕,却不知怎么方焕认识她。

  “柳先生受惊了。”方焕说着还作了作揖。

  柳真清的嘴巴多动了一下,还是发不出声。方焕说:“我请人送柳先生回校好吗?”

  两个会员走了过来。柳真清看见了他们白符带上的血点。“滚开!”她尖厉地叫了一声。

  四周的围观者以柳真清和方焕为中心又涌了上来。方焕说:“柳先生要持重一点啦。”

  柳真清说话了,声音非常沉静响亮,一如站在讲台上。

  “方焕,我从小就听说你的故事,我一直都敬重你化缘十载修建善堂的业绩。不料你竟然手持屠刀,滥杀无辜。真正是人面兽心,令人齿冷!”柳真清说完,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啪地甩下袖边,竟像一个男人羞辱另一个男人那样拂袖而去。

  这天柳真清穿的是件鼠灰色旗袍。那时候正派小姐们的旗袍决不是后来经过交际花和妓女们改造了的款式——突出胸部,紧匝臀部,开叉开到大腿根部。而是直统统的长袍,与男人的长袍极其相近。一般受过教育,具有男女平等意识的女青年都兴穿这种旗袍。柳真清的个子虽然高挑,但瘦而薄,旗袍袖子便总是长出一点,柳真清习惯挽上一匾,露出一道寸宽的白绸里子,有意无意之间当作了一种装饰,不想也就造就了这个拂袖而去的壮举。

  一个年轻女子在公开场合,在几百双眼睛底下对方焕做出最无礼的动作,且还含着一种胆大妄为的潜越意味,方焕当场扶住额头往后晕去。他被会员搀到椅子上坐下,一阵咳嗽,吐出的是一口带血的痰。

  3

  柳真清一到文涛家就垮了。任文涛如何地劝慰还是止不住全身的哆嗦。文涛只好银牙一咬,打了柳真清两耳光,然后带她躲进吸烟室,和她一左一右侧卧在绣榻上,为她烧了一泡鸦片。

  递过来的烟枪使柳真清十分难为情。

  “不要。我不要这东西。”

  文涛说:“我的小姐,吸几口就镇定了。鸦片又不只是毒品,少量的时候是一味药。我有胃气疼的毛病,吴梓特意为我治病弄的这间吸烟室。”

  柳真清狐疑地打量了一番吸烟室,才勉强躺下吸烟,姿势僵强得像初进青楼的穷小子,惹得文涛娇笑不停。

  文涛和柳真清穿着打扮的风格绝然相反,文涛全力突出女人的魅力。她穿着一件缃色夹袄,缃色百褶裙。尤其这袄做得极尽妖媚:袄身紧而短,袖却松而宽,呈喇叭形状,袖口镶了四寸宽丝质花边,镂空绣着精致无比的翠色柳叶;凡抬手动臂,不仅飘然若仙,还时时裸露出大截玉腕。胸部不必说是如何地鼓突了。更妙处在下摆:圆圆的一抹镶边之下,衣摆短得应当露出肚脐,而一条象牙白丝带扎紧了细腰,肚脐在里面便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了。文涛柔软地雍容却又放肆地吸着烟,有条有理的替柳真清分析目前局势。柳真清细致地端详着文涛,不禁遗憾自己太缺乏个性和勇气了,尤其是在遇上了人生波折的时刻。

  柳真清叹息一声,说:“文涛啊,我今日总算明白你在男性世界无往不胜的奥秘了,你把情场也当作了战场。我要是有你这半份勇气,去追求我所向往的生活就好了。”

  “哦!”文涛拿烟枪敲着柳真清的额头,高兴地说:“你终于开窍了。”

  文涛说:“不情愿嫁那个程树光还嫁他做什么?不情愿受你母亲束缚还呆在萃英做什么?你的心我还不知道?想去革命,想去扶贫济弱,想去找严壮父,那就去呗,这下不正好。人家围了萃英问你母亲要人惩办,你还回去?”

  柳真清刷地坐直了身体,不知是鸦片烟的作用还是文涛石破天惊的话使她面容潮红,眼睛闪亮。她捂着一颗激烈跳荡的心,不住地叫唤:“文涛。天哪。文涛。”

  文涛戏谚道:“看,看,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柳真清说:“你才是红杏一枝。你敢说你不想念啸秋?”柳真清说罢便知失言,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有没有吴家的仆人,文涛现在毕竟是个有夫之妇了。

  “不要紧。”文涛说:“我是想念啸秋,但也不想念,他不值得我想念。”

  “为什么?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没有发生过什么。难道你觉察不出他真正喜欢的不是我吗?”

  “怎么可能呢?我看他总来约你嘛。”

  “那是为了你。”

  柳真清又一次为文涛的话所震惊。柳真清当年的确没去多想,因为文涛比她漂亮多了,啸秋也是个漂亮人物,文涛啸秋并肩而行曾吸引了中华大学许多羡慕的目光。那时候柳真清只敢把啸秋作为兄长、作为同志。凡聚会,游行,演讲,柳真清总是跟着严壮父,严壮父生着一张严肃的愁眉苦脸的面容,愿意保护女生但绝不献殷勤,绝不去注意女生的穿着打扮,和严壮父在一起十分地自由自在。

  所以柳真清还是说:“我不相信。我肯定不相信。”

  文涛说:“又固执起来了。你固执起来谁也没办法。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啸秋喜欢的是你。他这人有个极大的缺点:不讲真话,文过饰非,我就是讨厌他这点。他不说真话我也知道他是否真喜欢我,我是个受了高等教育的敏感的女人,不允许他伤害我的感情。”

  文涛的好强和严肃认真再一次地引起了柳真清对她的钦佩。她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文涛握住了它。两人紧紧握着摇着,蓦然都感觉到了一种生离死别的凄伤。

  柳真清说:“我要去找严壮父。”

  “别说。”

  文涛让柳真清别说,自己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说:“将来要是有机会见到啸秋,告诉他我想念他。”

  “好的。”柳真清说。

  文涛起身为柳真清准备行囊,指示仆人做几样柳真清爱吃的小菜,后来饶丑货寻到文涛家传达黄瑞仪的话,她让女儿在文涛家暂避两日。文涛少奶奶谱儿十足地说:“晓得了,你去罢。”她生怕柳真清和饶丑货多说话暴露出什么。

  在暮色笼罩沔水镇的时候,柳真清启程了。柳真清洗去了淡妆,脸上抹了些许香灰;脱下旗袍,穿上土布褂子,由文涛家一个略会武功的仆人从水路送她去洪湖苏区投奔严壮父。

  文涛披了一件昭君出塞式的丝绒斗篷将柳真清送到襄河边。柳真清以为文涛还有话说,可文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摆动着她的纤纤细手,直到小船没入黑暗之中。

  4

  且不论柳真清文涛之辈将来的命运如何,至少她们的青年时代是非常有价值有意义有趣味的。

  柳真清文涛与严壮父啸秋相识在二十年代初期。

  那时候,“五四”运动的浪潮席卷校园,连最文静的柳真清都无法坐住,16岁的少女也打起了写着标语的小旗帜上街游行,高呼“取消二十一条亡国条约”、“收回青岛” 等口号。柳真清生性腼腆,呼了口号还四处看一看怕熟人看见了笑话她。文涛却大胆泼辣,在她那发育丰满的胸前挂一条“严惩卖国贼”的标语,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在文涛的带动下,柳真清也慢慢敢于上街,守在商店门口,劝市民们抵制日货。

  严壮父读的是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董必武当时在该校做教育主任兼教国文,所以一师成了宣传共产主义思想的活动中心。严壮父从董必武那儿借阅了《共产主义ABC》、《觉悟》、《新青年》等革命书刊,逐渐就树立了共产主义的世界观。

  啸秋年纪大几岁,已是中华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他的一篇演讲《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使他成为武汉学运中的知名人物。啸秋有一头浓密的黑头发,有圆润洪亮的好嗓音,加上他口齿流利,善于表情,讲到慷慨激昂处,头发直甩,声泪俱下,听众无不为之动容。

  有一天,柳真清和文涛去中华大学听演讲。恽代英正大讲马列主义,被陈启天打断,大讲他热衷的国家主义。

  柳真清说:“这人好不懂礼貌,我们走吧。”

  文涛说:“走什么走,古人都主张百家争鸣,听一听有好处的。”

  台上恽代英与陈启天辩论起来,台下各派的学生为本派跺脚助威。等柳真清拉着文涛想挤出礼堂时,会场已经一片混乱,互相殴打起来。文涛的屁股连续被人揪了几把,她愤怒地斥责,可寻不到冤头债主,便气哭了。柳真清的一双鞋被踩掉,十分难堪地踏脚乱跳。她们两人的处境被严壮父发现了,严壮父毅然脱下自己的鞋给柳真清穿上,然后寻到啸秋让他这个东道主保护一下两个外校的女学生。

  啸秋微笑着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文涛不哭了,在柳真清耳边说:“看,啸秋!多么英俊呵!”

  柳真清连连羞着文涛的脸,文涛娇声娇气嗔着以期引起啸秋的注意。啸秋果然注意到了:“你们是沔水镇人?”

  文涛说:“是的。”

  啸秋高兴得猛击严壮父的肩:“我们是老乡呢!我们又有了两个美丽的小老乡!”

  柳真清简直被啸秋的潇洒大方压迫得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相形之下,她多像个见识浅薄的乡下丫头。

  严壮父认真地说:“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

  文涛瞥了严壮父一眼,问:“你一向这么严肃吧?”

  “是的。”严壮父回答。四个人都不禁笑起来。啸秋当然邀请柳真清文涛吃午饭,她们同意了。午饭之后,文涛已经和啸秋谈得十分投机。只有柳真清一直偷偷瞟着自己的脚,她着急的是穿一双男式大鞋子怎么返校。

  令柳真清永远惭愧的是她怎么也不敢吭声,不敢打断文涛和啸秋严壮父的高谈阔论,到人家送客时她却再也忍不住嚼泣起来。他们三人这才注意到柳真清的一双纤足插在严壮父的大鞋子里。后来啸秋去女生宿舍募捐来一双鞋解除了柳真清的困难处境。然而有一个细节好像谁都没注意到,唯有柳真清的感受刻骨铭心,从此再也忘不掉。

  啸秋说:“我去给你找双合脚的鞋。”啸秋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问:“你脚多大?” 那时代,鞋子还没有统一的标准号码,柳真清只得用手做了一个长度示意。啸秋说: “这是多长?”

  啸秋蹲在柳真清面前,不由分说脱下了她的鞋,把她的脚按在他的大巴掌里衡量了一下。柳真清没缠过脚,但她的脚天生小巧玲戏。啸秋握住她的脚时似乎非常吃惊。他停留了片刻。是那种别人察觉不到,只有他俩心有灵犀的停留。柳真清的心几乎要从胸膛跳出来,她深深勾下头以免别人看到她脸红。这时文涛正背对他们和严壮父大声说笑,啸秋也毫无异常表情匆匆离去。柳真清便把这段细节埋藏进了心底。随着文涛与啸秋关系的密切,柳真清愈加谨慎,对啸秋完全是一副天真浑沌的态度。一个女性的秘密锁进了柳真清记忆的密箱。

  不久,啸秋决定去法国留学。他们四人聚会相送,文涛毫不掩饰地哭得一塌糊涂。啸秋走了之后,文涛逐渐对活动失掉了兴趣。消沉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对柳真清严壮父宣布她彻底清醒了,懂得世故了,不再过问政治了。严壮父听罢扭头便走,柳真清追上去送他,他问:“你还来吗?”

  柳真清肯定地点头。后来严壮父每次都指名道姓专找柳真清一个人。

  一九二五年,严壮父毅然投笔从戎,赴穗去考黄埔军官学校。柳真清设宴为他饯行,他却没到,差人送来一封信,信上只抄录了一首关于战争的古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柳真清没有哭,心里却酸楚得不知怎么才好。

  至此,四个人的革命小组便彻底解体。柳真清遵从母训,回沔水镇萃英女子学校任教。黄瑞仪告诫女儿:“中国不需要战争,最需要教育。”

  四年来,军阀的马蹄得得去又复归,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惨遭失败。今日贫农协会成立,打土豪分田地;明日清乡团又解散了农协,夺回了土地;苏维埃红色政权的对门经常是国民党县政府,居然两个政权并存,人民办事不知道去找谁。冷眼看着这乱哄哄的世道,柳真清心灰意冷了。萃英女子学校也不可避免出现了一种倾向,即成了贵族学校。因为平民太穷困了,他们的女儿没工夫上朝会没工夫排演文明戏,还经常将校服偷回家给姊妹们穿。

  柳真清坐在船头,浮想联翩。春夜里襄河上的风是凉的,却也吹不冷柳真清兴奋得滚烫的脸颊。发现自己的血还是新青年的热血,发现自己还是有勇气开创新生活,这真是令她万分地高兴。

  5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仆人带着柳真清来到了洪湖白庙乡白庙村的马二年家。仆人指指三棵梧桐树说:“到了。”

  柳真清间:“到了哪里?”

  仆人定睛一看就犯了傻,梧桐树下没有了房屋,只有一堆死灰,房子烧了。

  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芦苇一直铺向天边,仆人扯直了嗓子叫道:“马二年。马二年。”不见回答,又叫:“马大年。马大年。”还是不见回答,又叫:“三年。三年。”

  柳真清打断了仆人。“算了。想别的办法吧。”

  仆人往地上一蹲,呜呜地哭起来,说:“柳小姐,我只认得马家。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今天还要赶回去买一百斤大米,吴家奶奶吩咐过的。”

  马二年是严壮父手下的一个红军战士。和这个仆人小时候是开裆朋友。最近潜入沔水镇,通过这个仆人与吴家老爷接上了头,请吴家老爷给严壮父买点军火。军火是吴样从广州弄来的,货色是不错,可吴家要价也太高。由于讨价还价。马二年在吴家不免多盘桓了几天,秘密就被文涛知道了。文涛问了马二年一些情况,知道严壮父就是当年的严壮父,便婉转说服公公降低了一点价格。

  大家原以为洪湖又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与沔水镇紧挨着,历史上无数次地将这两地合为一个县。要找个马二年家还不是像走趟亲戚!不料马二年家烧了。

  仆人还在哭,他是真着急了。说:“柳小姐,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担当不起,可我今天非赶回去买米不可,吴老奶奶的脾气您知道,少奶奶都让她几分的。”

  柳真清说:“那你赶快回去买米吧。”

  仆人说:“那我怎么回少奶奶的话?”

  “随你怎么回。”

  “那可不行!少奶奶聪明,瞒不住她的。”

  柳真清啼笑皆非。心想自己一个女子,就够没主张的,却又碰上一个无用的仆人。柳真清只得打起精神,说:“你带我找到一个大村庄就行了。你就回去买米。找到了人家,还怕什么。”

  仆人连连点头。一跃而起去寻村庄。

  清晨的湖区,轻雾如幔,柳真清完全迷失了方向。仆人倒还分得清炊烟和雾,盯着一缕炊烟,果然走进了一个村庄。

  一进村就遇上了一个捡粪的老头。仆人问:“老爷,这是什么村?”

  老头说:“我不是什么老爷。我是穷人。这是鸡鸣村。”

  “鸡鸣村有没有马姓?”

  “马姓是大姓哩。你找谁家?”

  “我找马二年家。”

  老头盯着仆人看半天,说:“马二年家在白庙村芦苇荡子里。我是二年他远房的叔。”

  仆人顿时喜形于色,对柳真清说:“这是他叔!可好了,这是他叔!”

  仆人将柳真清送到老头面前,自己飞快跑了。

  老头问柳真清:“你是二年什么人?”

  柳真清觉得一下子解释不清楚,就说:“不是他什么人。是找他打听他们严师长。”

  老头说:“你是严师长什么人?”

  柳真清非常不习惯这种没教养的问话,她皱了皱眉,回答:“是他的朋友。”

  “朋友?”老头琢磨着柳真清,忽然转了话题:“吃了早饭没有?”

  “没有。”

  “那先到我家吃口东西再说吧。”

  “多谢了。”

  老头的家在村庄的另一头,柳真清跟着老头像游行一般穿过全村。狗最敏感,首先发现她是一个陌生人,便追着她狂吠。狗的叫声提醒了人,家家户户都有人惊慌地跑出来,粗声大气问老头:“嘿,这丫头是谁?”

  老头的老伴,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婆子第一句话也是毫不客气地说:“哪来一个丫头子。”

  吃饭前,柳真清要求先洗漱一下。她从包袱里取出牙刷时,老俩口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随时准备伸手抓柴刀。

  柳真清尽量放柔嗓音,说:“这是牙刷。刷牙齿的。”

  没有水杯茶缸,柳真清只好端着葫芦瓢蹲在大门口刷牙。全村的人都注目着她,扯着小孩不让靠近她。柳真清刷完牙抬起头,一幕凄凉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低矮破败的茅草房;衣衫褴楼,面黄饥瘦的男女老少;黄的牙齿,黑的手指,迟钝木呆的眼睛。这就是农民,柳真清想,这是我的同胞呵!

  柳真清湿润着眼睛顽强地喝下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碗野菜粥,把文涛给她准备的干粮——两听美国饼干一听香肠放在了老俩口面前。

  老大婆经不住精美食品的诱惑,想动手拿了吃。老头制止了她,唤过猫,喂猫吃了一块饼干,然后默默观察猫的反应。

  柳真清洗过脸之后显得更加可疑。白嫩光洁的脸完全暴露出她的小姐身份。

  “我是小姐,可我更是教书先生,我是沔水镇黄瑞仪的女儿啊。”柳真清竭力做到坦诚相见,希望人们答应帮她寻找马二年。但没有人知道黄瑞仪是谁,报纸曾一再宣传教育家黄瑞仪,结果江汉平原上一个上百户的大村庄没人知道黄瑞仪。正当柳真清为中国农民的现状深感痛苦时,一条黑布袋罩住了她的头。

  鸡鸣村的农民是老革命根据地几经风霜的农民了,决不是表面给人印象的那般麻木愚钝。他们光是用眼神就商议好了计策。在老头听柳真清说活的时候,几个汉子从后面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们。柳真清的头一被罩住,随即上来了麻绳,很快绑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柳真清气愤得大声呵斥这种粗暴行径,但没人理睬她。

  农民们摊开了柳真清的包袱,看见了银元和一把防身小匕首。他们在柳真清身上敲了几棍子:“说!你是什么人?谁派来的?带银元做什么,带刀子又做什么?是不是想祸害红军?”

  审问从上午持续到午后,柳真清文绉绉的答话根本满足不了农民,有许多话他们听不懂。柳真清考虑首要是揭开头罩,面对面讲话才有互相的信任,其次她实在受不了口袋里头的霉烂味儿。

  “请你们拿掉头罩,银元全给你们!”

  哈哈。农民们豪迈地大笑,说:“谁稀罕你这臭钱。老子们要翻身。要红军。”

  柳真清弄巧成拙,只好沉默。使她安慰的是农民对红军的一腔赤诚。这是好事。多少人想拯救中国,多少主义想拯救中国,都唤醒不了农民,看来共产党正在赢得广大农民的心。柳真清打心里为严壮父快慰。

  马二年被找来时跑得满头大汗,不顾一切乱喊:“快放绑快!简直胡来!”

  柳真清蓦地见了青天,她眯缝着受到阳光刺激的眼睛,看见一头驴子由远及近,驴子上坐着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军团第十八师师长严壮父。

  6

  身着戎装的严壮父来到柳真清面前,柳真清的眼睛慌乱得无处躲藏。在来洪湖的路上柳真清无数次地想象过与严壮父见面的情景,万万没想到他俩会在一间挤满农民的茅草棚里相见,严壮父留起了一脸胡须,黑瘦得风干了一般;而她一身仆妇的衣服,蓬乱的头发上沾满了霉菜的渣子。

  实际上严壮父对此情此景更加意外。报信的人只说有个自称从沔水镇来的女人坚持要见他。严壮父猜测可能与购买军火有关,多半是个乔装的女人。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柳真清。刹那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使这个身经百战的红军师长突然地陷入了温情之中。严壮父到底是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的人了,很快便把握了自己。说:“真清,你一点没变嘛。”

  严壮父说着伸出了自己的手。柳真清低低地叫了声:“壮父!”将手放进严壮父的巴掌里。严壮父礼节性地握着一摇,柳真清的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马二年十分见机地轰出了咧嘴傻笑的农民,替师长反锁上了房门。咔嗒一声锁响,严壮父异常敏捷地跃到了窗前。

  “马二年!”

  “到。”

  “把锁打开!”

  “是!”

  “把大门敞开!”

  “是!”

  严壮父待马二年麻利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后才在柳真清对面坐下。

  “对不起,真清。在这里我代表着共产党,代表着红军,我必须时刻想着维护我党我军的形象。”

  “没关系。”柳真清说。柳真清从严壮父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类似教徒的执迷光芒。严壮父比她所想象的走得更远更深入——在他的信仰中。一个人进入了这样的境界是幸福的,他不会有失落感空虚感颓废感无聊感,他不会无所事事,自暴自弃。柳真清想成为这样一个人。

  柳真清说:“快谈谈你的经历。你去广州之后都在于什么叶

  严壮父说:“我考取了黄埔军校。在军校认识了周恩来。”

  “哦周恩来!”

  “二六年我加入了共产党。”

  “你是共产党员了?”

  “当然。结业后,我被派到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在叶挺独立团担任连长。”

  叶挺,又一个传奇人物。

  严壮父简洁地说:“我参加了北伐。参加了消灭军阀吴佩手主力的汀泗桥战役和贺胜桥战役。然后就到了湖北,以江汉平原为主要根据地,也经常转战鄂西一带。”

  “你胜仗多还是败仗多?”

  “胜仗多。二八开。”

  “你杀了多少人?”

  “杀敌无数。”

  “你受过伤吗?”

  “当然受过。”严壮父取下军帽,左边发际有一道紫红的深沟。严壮父又挽起袖管,子弹在胳膊上斜穿了过去,留下了一条肉的隧道。

  柳真清吓得咬住了嘴唇。问:“你就不怕死?”

  “不怕。我严壮父一条蚁命,生死何足论?如果能为中国人民将来的幸福洒尽这腔热血,那么我心甘情愿。就是马克思不愿要我,说我太年轻,要多打几仗,要不我早去见马克思了。”严壮父说到这里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柳真清注意到严壮父长了一颗虎牙,笑起来很纯真,像个孩子。

  这一天是柳真清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之一,严壮父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刻在了她的记忆之中。多年之后,在中国人民果然获得了解放的日子里,干部中非常流行说“见马克思”这种话,柳真清对此很是气愤,她认为严壮父第一次这么说,贴切而幽默。往后的人一再重复就俗不可耐了。况且很多人不够资格这么说。他们都是真正的马克思的信徒么?显然不是。后来柳真清之所以成为沔水镇一怪杰,与她年轻时候的经历是密切相关的。

  严壮父说:“谈我谈够了。你呢?这四年你在干什么?”

  柳真清被严壮父的经历震慑住了。

  “我,教书。平淡如水。”

  严壮父说:“还有呢?”

  柳真清不知道还有什么?她望了严壮父一眼,双方忽然都不自在起来。严壮父看了看表,说:“我来安排一下,我招待你吃顿饭,饭后让马二年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柳真清叫起来。她与方焕斗争的经历这才被她想到了。

  严壮父高度赞扬了柳真清的斗争精神,告诉她最近红军正在研究除掉这个反动会道门头子。最后还是叫了马二年,说:“送她回沔水镇——娘家?还是婆家?”后半句话是问的柳真清。柳真清暗暗“啊”了声,她想严壮父还是那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战争并没有改变他的根本性格。

  柳真清说:“我没有结婚。”她示意马二年退下,说:“我没有结婚。我是来找你的。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严壮父又一次笑了。他拍了拍柳真清的脸颊,说:“我不敢。”

  这时马二年在门外突然大声报告,说:“军长来了!”

  7

  哈哈大笑闯进门来的军长是贺龙,他身后还有一位军长是红六军军长段德昌。

  段德昌与严壮父有某些相似之处,头一次见面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普通人。贺龙则留着两撇八字胡,足登马靴,手上夹一支老粗老粗的烟卷,一派军官的英气。

  严壮父给两位军长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柳真清女士。

  柳真清说:“贺军长好。段军长好。”

  贺龙说:“好好。严师长蛮有本事,金屋藏娇嘛。”

  红潮简直溢出了严壮父满脸的黑胡碴子。段德昌替他解了窘。说:“听说柳女士与方焕作了斗争,来投奔红军,严师长还不想要,你不要那我要。”

  贺龙说:“胡来!怎么不要?革命力量愈壮大愈好。严师长,留下柳女士。”

  严壮父立正,说:“是,军长。”

  柳真清留在了鸡鸣村。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柳真清住在了一户名叫马有良的富农家里。马有良两夫妇加一个女儿过日子。儿子成家后另立了门户。本来苏维埃的工作同志们希望柳真清与贫农同住同生活,一来是贫农没人敢请这么漂亮洋气的柳真清同住,二来柳真清多少也还有一些小资产阶级情调,愿意住一个干净宽敞些的家庭。马有良的家庭很符合柳真清的愿望。另外也不违背政策,马有良夫妻是有名的勤劳能干人,靠勤劳能干发的家,算不上土豪劣绅。

  每日里粗茶淡饭,睡的是土布卧单,忙的是干革命办平民教育,看到的是一张张信赖人尊重人的朴实笑脸,柳真清的身心都十分舒展,十分快乐,倒还比在沔水镇白胖鲜润起来。

  红二军第十八师就驻扎在鸡鸣村背后。当严壮父明白柳真清果真留下来之后,以为她是来从军的。

  柳真清问:“女兵要拿刀枪杀敌人吗?”

  严壮父说:“当然。但一般不需要。一般女兵当军医。”

  柳真清说:“军医更是天天看见血,我不行。”

  “那你做什么工作呢?”

  “我办平民教育呀。”

  “你还是教育救国论。还是一杯温开水。”

  “我只会办教育嘛。我看教育就是重要。你我不受教育,会懂革命道理?还不只会做小姐少爷。”

  一番争论,柳真清赢了。苏维埃政府大力支持她的建议。方方面面,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所茅草做盖,泥巴做墙的平民学校在鸡鸣村诞生了。

  柳真清请严壮父为学校题写了校名:列宁学校。

  鸡鸣村的穷苦孩子全部免费上了学。柳真清给小学生开了国语,算术以及地理课。自编教材。废除了开口就背三字经的陈旧教学方式。同时,列宁学校还是贫民夜校。柳真清夜晚教贫民们识字,读书,唱革命歌谣。尤其是柳真清唱的歌谣,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一样风靡了整个江汉平原甚至传到了鄂豫皖边区。

  至今都有人清楚地记得那些歌谣。之一是《诉苦歌》:

  辛苦一块田,死活奔一年,粒粒来粮血汗换,

  农友呀,地主(他)来吞占。

  之二是《贫农歌》:

  贫农真可怜,缺油又缺盐,勤扒加苦做,

  无吃又少穿,日子似黄连。

  之三是《妇女解放歌》:

  叫声我姐妹,不要把急着,黑暗地狱努力来打破,

  再走光明道,姐妹才快乐。

  柳真清还固执地脱掉了仆妇的服装,穿上了自己的旗袍,脖子上扎一条白丝绸围巾。她认为一个教书先生应该拥有整洁端庄文雅的外表。严壮父担心柳真清招来非议,却不料大家都喜欢看她这副打扮,鸡鸣村的农民则引以为荣,在别的村里十分自豪。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柳真清的名气几乎与严壮父同等了。

  严壮父这一年在全力以赴搞土地革命。不停召开各种会议,起草土地政纲实施细则,拟定各种计划,有了战事则立即率部奔向战区,以确保苏维埃红色政权的土地革命顺利进行。

  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工作,常常在路上擦肩而过却没工夫停下来说几句话。柳真清趁人不注意便给严壮父送去一个顽皮的笑脸,意思是当初你还不要我呢,现在我干得怎么样?

  柳真清和房东马有良一家人相处得十分融洽。融洽的日子一长,他们就势必关心起柳真清的婚姻大事。常敦促说:“柳先生,你该成婚了。”

  柳真清就抿嘴笑。问:“和谁成婚?”

  “和严师长呗。是不是你们还缺个媒人?”

  柳真清说:“我不知道缺什么。”

  柳真清无法诉说。无处诉说。有许多夜深入静的时候,柳真清想念着近在咫尺的严壮父,可她知道他正在忙工作,他不会来看她。严壮父只有剑胆,缺的是琴心;只有侠骨,缺的是柔肠。这深刻的遗憾使得柳真清从不主动对严壮父表示她需要什么,她倒想等着看看严壮父何日向她求婚。难道他不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男人吗?

  8

  我们后人研究历史,总是非常之认真,非常之郑重,然而历史却自然潇洒,常开玩笑,令人为之瞠目,为之结舌。正当洪湖苏区工农武装割据成功,土地革了命,严壮父等一大批革命者日以继夜地辛勤工作,按繁复的政策文件条款没收了土豪劣绅的土地、词堂、庙字、教堂等等,又按同样繁复的政策文件条款将土地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工人、退伍士兵、土豪劣绅家属、无反动嫌疑者、富农、地主——总不能地主一点地也没有;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所有种田人都举起了犁耙准备大忙春耕生产,严壮父也准备睡它两夜好觉之后去找柳真清,向心爱的姑娘表达衷心的歉意。就是在这个时候,党中央的六届四中全会结束,一批肩负改造苏区党和红军重任的党代表奔赴基层。啸秋是湖北人,就被派到了湖北,某一日,一路顺利到达洪湖。

  这天傍晚下了一阵细细的春雨。柳真清感觉有些凉,便戴上了一条湖蓝色丝巾去列宁夜校上课。来苏区之后,柳真清不但没有穿上草鞋,让腿上滚一些黄泥,反而比从前讲究了许多。她希望严壮父总看到一个漂亮的她。她漂亮吗?严壮父从来没评论过没赞赏过,似乎和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一样毫无审美意识。柳真清不相信严壮父真的忘记了美。

  柳真清深怀着这种不合时宜不可告人的遗憾沿着湖边小路去工作。工作是愉快的,是可以令人忘忧的。现在夜校学生爆满。外乡的许多青年农民步行三四十里路赶来听课。

  柳真清一进教室,教室里立刻掌声雷动。柳真清微笑着做了个请安静的手式。

  “现在我们上课。”她说。

  学生中有人喊了一声:“我们要唱歌。”

  课堂零零落落地呼应道:“对。我们要唱歌。”

  “今天我们的课程应该是识字。”柳真清沉静地扫视着课堂,说:“谁要唱歌?站起来让我问个道理。”·

  农民们嗤嗤窃笑,没人敢站出来。夜校初开时,学生基本是鸡鸣村人,都指望学习认字,以后不受人哄骗,上起课来又认真又憨厚,根本不敢老盯着柳先生的脸。时间一长,柳真清的名气一响,四里八乡的人都慕名而来。虽然列宁夜校只收贫雇农,可贫雇农毕竟也是良莠不齐,许多人因为懒,因为赌而贫困,穷了之后便娶不上媳妇,光棍一条,做人家的雇工,流痞习气学了不少。他们来报名上夜校,政策上拦不住。其实上夜校就是为了看柳真清,每逢教唱歌,课堂上便有人眼睛瞪得像猫一般放绿光。

  柳真清出身豪门,本来就是在改造自己,贫雇农当时是苏区最红的阶级,革命的主力军,柳真清不大好批评指责他们。也不敢向上面反映,怕消息传到严壮父那里给他添麻烦。

  有两次放学路上柳真清受到了骚扰,房东马有良就常在半路上接她回家。马有良家劳动力少,他农活太忙,柳真清想了个办法:带上迷糊。迷糊是只看家狗,对柳真清很不错。只是在春季把握不住自己,闻到母狗的气味就忘记了职守。这天柳真清出门也是唤了迷糊的,还没走到湖边,树丛里有母狗哼卿,迷糊就毫不犹豫冲进了树丛。为此,迷糊屡遭马有良呵斥,还剁下了它的一截尾巴埋在堂屋里。可效果并不明显。

  不过,光棍也罢,迷糊也罢,所有这一切烦恼都抵不上新生活给柳真清的快乐。新生活使她自信自强,她懂得干事业是会有些小困难的,她不怕。

  柳真清的严肃压倒了教室里的歪风邪气。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窮”字。

  “农友们,这个字念穷。穷苦人的穷。穷——”

  农民们跟着念:“穷。穷。穷。”

  “看这个窮字,上头是个穴,穴就是石洞,土室。下面左边是个身,指人的身体。右边一个弓,弯腰的意思。一个人住着弯着腰才钻进的石洞,他没有房子,这就是穷。然而,地是我们穷人开,屋是我们穷人盖,树是我们穷人栽,我们为什么没房子?为什么受穷呢?”

  哗地又是一片掌声,许多农民拍着脑袋,茅塞顿开的样子。

  教室的掌声停下之后,教室门口的一个掌声却依然热情地鼓着。柳真清提着马灯到门口一看,马灯差点脱手摔掉。是啸秋。

  啸秋依然鼓着掌,朝柳真清亲切地微笑着。

  “啸秋!你是啸秋吗?”

  “我是啸秋。真清,继续上课吧,农友们等着你呢。”

  “可是啸秋,你怎么来了?”

  “待会儿你尽情地问。现在请允许我进教室听课,你的课讲得真好!”

  啸秋进了教室,挤在农民中间坐着。柳真清重新开始讲课。她发现啸秋一直用手托着下巴仰望着自己,一动不动,聚精会课,仿佛进入无人之境。

  9

  一连四个夜晚,啸秋在开完会之后都赶来接柳真清,送她回去。他们慢慢向前走,还经常停顿一下,因为柳真清太兴奋了,她有问不完的话。

  啸秋有问必答。但从不主动提问。在柳真清蝶蝶不休说话的时候,他观察着她,分析着她,了解着她。长期的革命生涯已把啸秋锤炼得十分沉着老练。

  中国这么大,世道这么乱,然而,他们居然重逢了。十一年前在学生运动中浪漫地相识,自然形成四人小组,尔后天涯海角,各奔东西,十一年后的春天却有三个人汇聚到了洪湖地区,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生故事。柳真清被这奇遇弄得高度兴奋。

  她说:“我真想写部小说。”又说:“我们把文涛弄来吧。”

  柳真清轻盈地蹦跳着,随手扯着柳枝茅草。遇上了高兴的事,有文化的女人就和没文化的女人一样思维混乱了。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经常反复问一个问题,经常异想天开提出无理要求。

  “壮父知道你来了吗?”

  “当然知道。”

  “哦当然,你是党代表呢。他还在忙什么?怎么见不到人影?我们三个人应该聚一聚,你说呢?”

  “应该。”

  “我们应该把文涛弄来。”

  “你已经说过这话了。”

  “不行吗?”

  “显然不可能。”

  “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都三十多了,怎么可能不结?”

  啸秋呵呵一笑。

  “毛泽东什么模样?”

  “高大,仪表堂堂,一口湖南土话,爱吃辣椒。”

  “要是不说土话就好了。”

  惹得啸秋又发了笑。

  第五天啸秋挤了个时间,约柳真清划一条小划子,进了芦苇荡。啸秋开始对柳真清讲话了。

  “首先说你要告诉我的一件重要事情,什么事?”

  柳真清说:“文涛让捎句话你,她说她想念你。”

  “见鬼!她脸皮真厚。”

  “啸秋,你竟然这么对待文涛的一片痴情!”

  “我要一个资产阶级少奶奶的痴情做什么?我是一个共产党员!”

  “好罢,那我还是个资产阶级的小姐,你难道不是大少爷出生?”

  “那都是从前的我们。我们是家庭的叛逆者。和文涛决不能等同!你怎么还像个小姑娘,还是一团糊涂!”

  啸秋叉着腰,挺立望长空。他这副庄严的样子使柳真清开口不得。啸秋的情绪平缓了下来,但依旧十分郑重,眉心里结了个深刻的“川”字。

  “真清。我观察了你几天,发现你处境很危险。”

  柳真清腾地从土埂上站起来,“我?危险?”

  “你看你,居然一直穿着绸旗袍。连地主婆的旗袍都被苏维埃撕碎了,你还穿,你的立场站在哪一边了?”

  “可我喜欢穿旗袍。”

  “对。这就是潜伏在你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世界观!”

  “啸秋。”

  “我再问你:你申请入党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要思考,不要说假话,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出身不好,又没有贡献……”

  “够了!这一切全是借口。”

  啸秋激动地痛心地抓着他的头发,做着手势,说:“真清哪真清,你到底是来参加革命还是来修正革命的?你住在富农家,穿着旗袍,戴着丝巾,不写入党申请,连地主富农都称赞你好,你想想!想想!你在滑向哪条路?”

  柳真清懵了。随着啸秋的深入剖析,她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最后,她实在不敢听不去,捂住了耳朵拼命摇头。

  啸秋等待着,让柳真清自己冷静下来。

  “是啊。”啸秋感叹道:“旗袍是比布大褂优美得多,我从前何尝不是酷爱西装革履,这就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弱点,经不起美的诱惑。但是,革命是一种非常的行动,现在是个非常的时代,我们的一言一行,举止穿着不代表革命则代表反革命。所以,像我们这些出身富家的知识分子首先就必须革自己的命,要比别的人更革命,党和人民才会接受我们相信我们。我说得对吗?”

  柳真清一边咀嚼着啸秋的话一边点头。她在想严壮父真粗心,他就不懂得启发他。严壮父啊,为什么就缺那份琴心柔肠呢?啸秋为什么偏有这副琴心柔肠呢?

  啸秋好像洞悉了柳真清的心思,好像偏要替她证实一下她的心思。说话竟换成了一种特别温柔的声音。

  “好了。我吓坏你了。不再说那些话了。这里没别的人,我们可以说说朋友的私心话。你穿上农妇的褂子又有什么坏处呢?你的美能够欣赏的人总是欣赏。你天生丽质,浓妆佳,淡妆亦佳,粗衣乱服不掩国色嘛。”

  男人的这种话,对一千个女人说就能击中一千个女人。柳真清娇羞地捶了一下啸秋,啸秋开怀大笑。能让柳真清这种淑女捶一下可是不容易,啸秋为自己感到骄傲。

  “真清,听话,明天就换下旗袍。”

  “嗯。”

  “尽快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

  “好的。那……我明天就搬出马有良家吗?”

  “这个别慌。鸡鸣村贫农家光棍痞子不少,让我给你物色一家可靠的。”

  啸秋掏出一包东西,说:“送你一件礼物。”

  柳真清本能地说:“不”。她知道接受一个男人的礼物意味着什么。

  “你别怕。打开布包看看再说。”

  布包里躺着一支油光铮亮的八音小手枪,枪尾巴上系着鲜红的三角缎带。

  啸秋说:“我要工作,不能每天接送你。目前苏区也还是复杂得很,带上它防身吧。”

  柳真清接过了手枪,垂着头好半天不吭声。她流泪了。她想:为什么啸秋偏有这副琴心柔肠呢?

  10

  严壮父和柳真清一见之下彼此都被对方吓了一跳。严壮父胡须蓬乱,眼窝深陷,眼睛里头满布血丝,看人的目光的的逼人。柳真清一改往日穿束,穿了马有良老婆的一件补丁摞补丁粗布夹袄,一条肥大裤子,裤子上沾着泥巴点子。

  柳真清说:“壮父你病了?”

  “没有。”严壮父说:“你怎么换了这一身?”

  柳真清支吾了一下,说:“不好吗?”

  严壮父毫无表情地说:“好。”

  柳真清说:“这十几天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好几次。啸秋来了,你像不知道似的。我提议我们三个聚会一下好吗?”

  严壮父突然省悟:“是啸秋让你换的这身衣服吧?”

  柳真清说:“是的。我觉得他讲得在道理。”

  严壮父口干舌燥地挠着脖子,马二年飞快端过一碗水,严壮父咕咕咕一口气喝干了。柳真清委屈地立在一旁不出声。

  严壮父走到柳真清对面,望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柳真清看了一眼严壮父的眼睛,心就软了。严壮父有双诚实的眼睛。这双眼睛使柳真清感到安全、坚定、善良、有依靠。严壮父相貌平平,可就是一双眼睛令人难忘。

  柳真清调了一点皮说:“生我气了?严师长。”

  严壮父说:“马二年你出去,我和柳先生有话说。”

  马二年说:“是。”转身就走。刚跨出房门,严壮父说:“马二年你回来。我出去,你和柳先生说话。”

  马二年说:“是。”

  柳真清扑哧笑着,说:“你们搞什么名堂。”

  严壮父果然出去了,还带上了房门,和堂屋里的马有良大声谈春耕的事。

  马二年说:“柳先生,我们师长说让我送您回沔水镇。”

  “又要送我回沔水?和两年前一样?”

  “不是说笑话。柳先生,我们师长说局势有变化。我们师长还说让您回去好好安排生活,他这一生不打算结婚了。是真的。”

  “马二年!马二年你不要当你们师长的炮灰,马二年反正你什么都知道,我也就直说了,啸秋党代表从前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应该生这种闲气。”

  “不是的柳先生。我们师长哪还顾得上生气。啸秋党代表一来就搞‘肃反’,已经抓了我们师三个团长。苏维埃特委会抓了十几个人了。军事情报也来了,说蒋介石又要调兵围剿苏区,形势危急得很哪!”

  “真的?”

  柳真清不相信。啸秋是个共产党员,他抓共产党干什么?柳真清在马有良家已经像在自己家,所以她撒了点娇气,赶走马二年,嚷着要见严壮父。

  女人一撤娇,男人就着了慌,革命者也是如此。严壮父搓着巴掌说:“别哭嘛,我来了还不行吗?”

  柳真清说:“你让马二年说的什么混帐话?”

  严壮父只好破釜沉舟。说:“马二年说的是真话。真清,我对你的心你知道。我本来准备田分了休息几天,好好陪陪你,也许还能……结婚。啸秋突然到了。啸秋还只是个具体工作人员,小头目,上面还有夏曦、张国焘。党内‘肃反’运动已经展开了。从鄂豫皖边区有消息来,张国焘在那边已经开始杀人。我当然要坚持正确路线,反对错误路线。后果就很难预料了。我想通了,我还结婚做什么?结婚不是害了你?”

  柳真清想不到共产党党内斗争也如此残酷,像听一个可怕童话一样害怕得只是绞手。

  严壮父说:“两年多来,我看你只适合于办教育,不适合搞战争和政治。你还是回去吧。办教育好,中国需要教育。”

  柳真清从道理上讲不过严壮父,涨红了脸,说:“你要我做一辈子老姑娘。”

  “瞎说!你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为妻为母,生儿育女。不过不是和我结婚,也不是和啸秋。我看这次啸秋会追求你的。”

  “壮父!”

  “别答应啸秋。他这个人不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哪天让马二年送你回去,我要对你的一生负责。”严壮父说完就走,柳真清追上几步拉着了他的衣袖,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大步流星走了。柳真清相信她方才看见了严壮父的泪水,盈满眼眶没流出来的军人泪。忽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击了她。

  11

  柳真清第一次找啸秋,他在开会。第二次,也在开会。第三次,去外乡开会。第四次,还是在开会。守卫会场的红军战士远远就挡住了柳真清。她根本无法见到啸秋,何谈质问。

  柳真清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晚上还要生好半天闷气。这天傍晚刚吃过晚饭,啸秋突然出现在马有良家。马有良一家人点头哈腰,一片声说:“党代表好党代表好。”

  啸秋背手站在大门口,冷淡地向马有良点了点头,说:“请柳先生出来一下。”

  柳真清听说啸秋来了,便在房间等着他。马有良忐忑不安地来告诉柳真清说党代表让她出去,说党代表不愿进他家的门,他家肯定要遭祸了。柳真清出门时安慰马有良说: “别乱想。我会照顾这个家的。”

  柳真清一见啸秋,啸秋便说:“我给你找了个贫农家庭。搬家吧。”

  “现在?”

  “现在。我来帮你。我好不容易挤了点时间。”

  “非搬不可吗?”

  “真清,别像个小孩子。要知道这是个立场问题。”

  柳真清扎着头跑进屋,抱了行李又扎着头跑出来,生怕看见马有良一家人的表情。她和啸秋经过打麦场时看见了马有良的媳妇,她找了个借口跑过去在她耳边说:“告诉他们,我会照顾他们的。”

  孙剃头是鸡鸣村最穷的人家之一。他父亲是个剃头师傅,逃荒逃到这儿落了户。孙剃头本人既不会剃头也不会种田,夫妻都是弱智,生一个孩子死一个孩子,连起码的生活能力都成问题。住一间靠几棵大树搭成的草棚子,鸡猪和人混为一团。一年至少有半年在外讨米要饭。

  柳真清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孙剃头夫妇倒殷勤地扯住啸秋和柳真清往屋里让。口里叫道:“党代表。柳先生。党代表。柳先生。”

  啸秋说:“看他们多热情。他们是被剥削被压迫傻的。其实他们心明眼亮着呢。”

  好在啸秋早已派人收拾出了一间小房。摆了一张床,一只桌子一只椅子,房门框上装了一扇门,门后边还放了一只马桶。这些都是没收的地主的东西。

  马桶是红木的,镶了银边,十分精致。柳真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啸秋说:“我看他们家没有茅坑,特意给你找来了这个。”柳真清不得不承认啸秋替她想得非常周到。这么一想,离开马有良家的难受劲便好了许多。

  啸秋让柳真清坐着,自己打开行李铺床铺被子抖枕头,边干边得意地说:“你看我这个留学生怎么样?洋的土的,文的武的都能干吧?”

  柳真清望着啸秋忙活的样子,望着他英俊的脸庞——英俊是文涛用过的词,用得恰如其份——她无法想象他在主持肃清党内反革命分子的运动。

  “啸秋。”

  啸秋回过头,看见柳真清绷着脸。他走过去关上了房门。

  “啸秋,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我要质问你,可是,一旦见了你,我又无法质问。但是你还是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

  啸秋说:“只要我错了,质问也是可以的。你说吧。”

  “你在抓人,是吗?你要重新分配土地,说他们分错了,是吗?你说党内军内有个右派小团体,要彻底肃清他们,你说反革命分子就坐在身边,这些都是你说的吗?”

  “真清,这都是谁告诉你的,这是党内的机密呀!”

  “外面都在传,全苏维埃人人自危。我还不相信呢,原来是真的了。”

  啸秋在小房间踱来踱去,猛然,他停下脚步,用手托起柳真清的脸,说:“为什么你光是听了些传言就又倾向那一边了呢?我真为你担心哪!”

  柳真清心一惊,茫然了。

  “你哪里懂得党内斗争的复杂性和严重性。这一片苏区苏维埃政府机构一直不健全,长期执行着非布尔什维克的路线,对我党危害极大。我作为一个党代表,难道没有责任纠正和改造他们,以保护党的纯洁吗?”

  啸秋的理论又徐徐展开,从党中央谈到地方,从六届三中全会谈到四中全会,完全是给非党员柳真清上了一堂党课。

  柳真清听完,眉头松开,说:“哦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啸秋说,“你这云开雾散的晴朗神态真是可爱极了,和十一年前的你简直一模一样。”

  “别说这样的话,啸秋。”

  “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你和壮父是好朋友,因为我是要和壮父结婚的。”说出了这句话,柳真清几乎为自己的勇敢感到骄傲。

  啸秋冷冷地坐在床沿上,冷冷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十一年前就爱你?那时候我恨不得把你劫持到法国去,你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你这个傻小姐,以为我喜欢的是文涛?你没看见文涛那幽怨的眼光?”

  文涛的活与啸秋的话契合上了。柳真清百感交集,头脑里热烘烘不知如何处理目前的关系。

  “啸秋你走吧。天色晚了,我想睡觉了。”

  啸秋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柳真清以为他要走,抬起头来,却见啸秋正立在面前。

  啸秋说:“记得那天吗?我给你去找鞋子。我把你的脚放在我的手掌里,我们不约而同颤抖了,记得那感觉吗?”

  柳真清仿佛听见了“啪”地一声,她还来不及明白而她的感情已经决了口,啸秋捧住了她的脸,挨住了她脸。有句话说:爱情就是皮肤的饥渴。用这句话就好理解柳真清了。一旦啸秋的脸贴住了她的脸,一切都完了,剩下的只是熊熊燃烧的爱情。

  临别时柳真清总算清醒了一点儿,怀着内疚的心情想到了严壮父。

  “啸秋,别伤害壮父!答应我,千万要保护他!”

  “我答应你小乖乖,壮父是我们俩的好朋友,是个好军人。我会保护他的。你的要求我都会做到。”

  12

  一九三一年的初春气候不太好,偏冷,偏干。虫子在土里不肯出来。洪湖的农民在农历四月份还袖着棉袄的袖筒天天望天。到谷雨的前一天突然地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透透的春雨,雨丝是暖和的,还打了雷。一天一夜之后雨停了,日头出来了,夜里立刻就听到了卿卿的虫叫。接下来春意一刻浓似一刻,农民犁了地,眼看就要插秧了。

  啸秋决定不再等待。秧一插下去,田还怎么重新分配?啸秋的笔记本上记着他找严壮父谈了二十七次话。重温友谊,开导启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已经仁至义尽。戎马生涯已经将严壮父铸造成了一介武夫,脑子里铁板一块,他是不是以为老朋友老同学就不敢动他?他如果这么以为就错了。共产党人讲什么老朋友老同学?讲党性!

  啸秋在村里发现马有良挑了一担秧苗急急往田里去,他喝住了马有良。

  “你的秧苗出齐了?”

  马有良恭顺地答:“报告党代表,出齐了。”

  “你是全村最早的秧吗?”

  “是最早的。”

  “你挑回去吧。”

  “挑回哪里?请党代表指教。”

  “挑回哪里随你便。今天不准插秧。”

  马有良惨白了脸:“明天可以插不?”

  “明天我会告诉你的。”啸秋挥手示意马有良走开。他今天就解决问题。他今天就提供严壮父一个暴露的机会。他说:“去请严壮父师长及苏维埃全体干部,开紧急会议。”

  严壮父在门口打草鞋,他的业余爱好就是打草鞋。他动了许多脑筋,把草鞋改进得既美观又耐用。马二年说稀奇,他爷爷打草鞋,爹也打草鞋,几十年都一种打法。严壮父说:“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知识分子一旦穿草鞋就会运用知识改造它。”

  马二年说:“我很愿意做知识分子。”

  严壮父纠正说:“做工农知识分子。”

  紧急会议的通知就是这个时候来的。通讯员是严壮父的人,就汇报了啸秋对马有良的行为。严壮父猜测啸秋要拔他这颗钉子了。这片地区,顶他的只有严壮父,最有权的也只有严壮父,啸秋拔他是早晚的事。

  严壮父在赴啸秋的紧急会议之前召开了红二军团第十八师营以上干部紧急会议。这批干部全是严壮父北伐时的部下,一听啸秋要开会,个个都拔出枪要护驾。严壮父为了保全本师实力,下达了三条命令。他说:“第一:任何人不许跟着我去开会。第二:我出了任何意外不许谁去找啸秋。第三:马二年从即刻起调到侦察连。他拥有我交付的特殊使命。可以擅自行动。”

  大家啪地立正敬礼。

  马二年哭起来,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开这次会。严壮父让两个警卫绑了他。最后严壮父朝他的部下行了个非常正规的军礼。

  会议室设在地主马道昌的词堂里。严壮父迈着军人步伐迈进词堂时,几十个干部都望着他,按常规,他来得太迟了。

  啸秋不动声色,心里说:好!你迟到!你给颜色我看!

  党政军干部到齐之后,啸秋作了措词严厉的讲话,彻底批判了本地区长期执行的非布尔什维克路线。最后宣布推翻已经执行的分田政策,从明天开始重新分田。

  干部们面面相觑,最后的期待都落在了严壮父身上。

  严壮父说:“依你该怎么分?”

  啸秋说:“不要依我,是依党的政策。”

  “怎么分?”

  “地主不分田,富农只能分坏田。比如马有良的田就该分给孙剃头。”

  严壮父望着啸秋,非常希望同他有几个目光的交流。啸秋不交流。

  严壮父说:“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季节。你误它一季,它误你一年哪!明年我们吃什么?部队吃什么?”

  啸秋说:“路线错了就误了中国革命!看深远一点儿同志!”

  严壮父气得发抖,心想啸秋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呢?

  严壮父说:“我不同意这个建议。”

  “不是建议,是决议。”啸秋一字一句地说:“严师长,我们不能再迁就你。是你说过有土不豪,有绅不劣,对吗?”

  “对。我开万人大会说的。这是事实。”

  “反动。什么事实?事实是没有不吃鸡的黄鼠狼,天下乌鸦一般黑。”啸秋甩出了厚厚一本材料,说,“看,这就是你的反动行为右派言论,是广大干部群众揭发的。我看了非常痛心。我作为你的老朋友老同学,我非常痛心。我一直帮助你,找你谈心,可你自恃军功,拒不认罪。看来你那资本家的家庭对你影响大深刻了,你没有——几乎从没有真正站在无产阶级劳苦大众一边。要不然,怎么会给地主分田呢?”

  啸秋将材料拍了拍,送到严壮父面前,逼近严壮父低声说:“要么你对我有私仇,故意对抗我。”

  这次会议座位的安排是有预谋的。一般军方干部坐一块儿,党的干部坐一块儿,政府干部坐一块儿。啸秋让工作人员将党政干部座位搬到了自己身边,军方座位摆在对面。军方这次只来了严壮父一个人,那么啸秋靠近严壮父低声说话时别人听不清楚。

  严壮父不屑地说:“扯淡,我对你有什么私仇?”

  啸秋说:“因为柳真清。”

  严壮父扭过头去不听。

  “因为我把柳真清弄到了手。”

  严壮父说:“你敢再说一遍这种肮脏话?”

  “因为我把柳真清弄得了手。”

  严壮父一下子弹跳起来,一手抓住啸秋的脖子,另一只手狠狠击过去。啸秋惨叫一声,捂着脸倒下了。

  啸秋成功了。严壮父当时就被扣留下来。在场干部无话可说。怎么可以无故毒打党代表呢?

  13

  重新分田使鸡鸣村陷于一片混乱。由于失去良田和秧苗沤烂让一部分地主富农悲痛欲绝,如丧考妣。马有良的老婆上吊被人发现救了下来,转眼间又一头栽进水缸里自溺了。

  是那只叫迷糊的狗跑到列宁学校给柳真清报的信。

  柳真清被这种罕见的死法震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安慰马有良的话,光是跟着马家的人流眼泪。她又能说出什么呢?她答应过照顾他们的呀。

  啸秋对她解释说:“党的政策是对全中国人民的,不能因为洪湖鸡鸣村有个比较勤劳的富农而多订一条政策。对吧?再说我们的贫雇农被剥削阶级逼死过多少?他们死一个富农婆子有什么了不起。”

  柳真清说:“人命总是珍贵的,我真怕听你这么说话。”

  “那好。我不说这样的话了。在你面前,我只说你爱听的话,我的小乖乖。”

  这一声小乖乖就把柳真清叫糊涂了。她眼前没有了马家的悲惨情景,只有爱人英俊脸庞和爱人的温情。那个时代的人普遍早婚,二十出头的姑娘还不嫁,街坊邻里就议论纷纷了。对读大学的富家女子,人们稍微宽容点儿。但像柳真清快二十八岁的女子,即便别人不说,自己心里也不舒服了。如今九十年代二十八岁都是大龄女青年,何况三十年代初期呢?年龄的确是个极大的因素使柳真清一旦从了啸秋就分外痴情,只看见他的优点,看不见他的缺点,对革命想得少了许多,对结婚想得很多。夜校也不是夜夜上课了,不上课的时候柳真清就坐在窗下绣枕头。这段短暂的时光在当时是令柳真清陶醉的,在后来的人生里,柳真清不敢回想,想起来就恶心,悔恨得直咬牙。

  又是好几日没见着严壮父,柳真清在有意躲避他。红二军十八师那条通往鸡鸣村的小路是柳真清上学的必经之路,她宁可绕道而行,从坟地那边走。渐渐地柳真清有了心理准备,她想她和啸秋的事总有一天要面对严壮父。还不如由她亲口告诉他,也让他明白她对他永远存着一份内疚一份歉意一份感激。

  柳真清又从原路去学校了。她以为她会在路上遇到严壮父的,就像从前经常遇到一样。一连几天过去,不仅没见到严壮父,马二年也无影无踪。柳真清有些奇怪,只好硬着头皮去十八师师部。师部的战士用更奇怪的目光看着她说:“你还不知道?”

  柳真清说:“别这样,我找严师长有重要的事。”

  “严师长被啸秋党代表逮捕了。”

  “逮捕?”

  战士冷冰冰地说:“开始是扣留。现在是逮捕。”

  柳真清发疯一般在村里四处寻找啸秋。啸秋不在。她又回到十八师找马二年,马二年调走了。柳真清在孙剃头家中枯坐着。枯坐着从马有良老婆的死想到严壮父的被抓,女人的特殊感觉逐渐复苏了,她觉出啸秋在欺骗她,蒙哄她。

  黄昏时分,马二年幽灵一般出现在柳真清房间,穿的是老百姓的服装。

  “你是马二年吗?”

  “我是的。柳先生,我是来送您回沔水镇的。”

  气氛很神秘。柳真清说:“这是干什么?谁让你送我?”

  马二年低声说:“严师长。”

  “他人呢?”

  “他被逮捕了。他出事之前命令我见机行事送您回家。您是投奔他来的,现在这里很危险了,您必须马上跟我走。”

  马二年不由分说,扯起床单做包袱,忽拉忽拉包裹柳真清的东西。柳真清拽着包袱说:“不行这不行,啸秋还不知道呢。”

  马二年说:“就是不能让他知道。为什么非要让他知道呢?”

  暗地里柳真清忽地脸一红。

  柳真清说:“就是走得再急,我也得见见严师长。”

  马二年说:“严师长给关着呀。”

  柳真清说:“不见我不走!”

  马二年说:“好好。我这就去侦察一下,你包袱别解开。”

  马二年走后,柳真清果然没动包袱。她感到事情不妙。

  不一会儿,马二年回来了。一把一把抹汗。说:“啸秋党代表把严师长押走了。是我表哥马癫子撑的船,表嫂说党代表吩嘱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告诉了一个人都是死罪。”

  柳真清问:“什么时候开船的?”

  马二年说:“夜饭后。”

  他们决定抄小路追赶。鸡鸣村有条小路直达白庙乡白庙埠头,而走水路出去的船必须经过那里。柳真清对马二年十分自信地说:“我就不信啸秋不让我接回严壮父!我坚决要接回严壮父!要解决问题在鸡呜村也能解决!严壮父没有什么问题!”

  马二年一听柳真清当着他的面直呼两位领导的姓名,句句话说得炒豆一般脆响,非常受鼓舞,去找了两头驴,领着柳真清直奔白庙乡。

  往下的一幕不是每个血肉之躯的人都能经受得住的。柳真清却经受了。

  在白庙乡荒无人烟的芦苇荡子里,啸秋正秘密地执行着严壮父的死刑。

  严壮父被绑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啸秋和他的一个助手监督着刽子手。五个持枪的便衣呈扇形面对芦苇荡,瞪着大眼警戒着。

  刽子手是请来的,马二年认识他,是硬肚会的一个土匪。这个土匪穿着一身香云纱褂子,腰间扎了条五寸宽的皮搭肩,绑人的动作十分利索干净。他绑好严壮父之后闪在一边,请啸秋检查。啸秋上来试了试绳子的松紧,说:“很好。”

  啸秋说:“严壮父,你我同学一场朋友一场,我知道你生要做人杰,死要为鬼雄的雄心大志,我成全你让你站着死。为革命节约一颗子弹,也算替你赎了一分对革命的罪过。你也死得其所了。”

  严壮父被塞住了口,说不出话。他梗着脖子,怒目喷火死盯着啸秋。

  “开始吧。”啸秋说。

  土匪端上来一只瓦盆,满满一盆酒里浸透了一叠黄表纸。土匪向严壮父作了个揖,说:“好汉,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怪只怪兄弟吃了这碗饭。没办法,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人干。得罪了。”

  土匪从瓦盆里捞起了一张薄薄的黄表纸,娴熟地蒙在严壮父脸上,然后慢条斯理再揭起一张,又向上蒙去,如此一张一张加厚着严壮父脸上的纸。严壮父的呼吸被憋住了,他吭吭地挣扎着,奋力扭动头颅,一双手抓烂了自己的衣服接着又抓烂了皮肤。当黄表纸糊到第十二层时,严壮父猛一阵冲撞,树干都摇晃了。

  

 

 

 

预谋杀人

  1

  王腊狗对丁宗望动杀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仇恨酝酿了几辈人,到王腊狗身上,就只差个火引子点燃。

  沔水镇的人都知道王腊狗祖上是富过的。王腊狗的曾祖父王连舫当年是五龙盘踞沔水镇的五龙之一。王连舫15岁就入了红帮,拜把拈香喝雄鸡血酒盟誓之后奔武当山学了三年功夫。下山回到沔水镇就干了一件惊天地位鬼神的大事:在襄河上劫夺了清廷皇粮。从此王连舫便成了沔水镇的一个人物。王连舫开了一家鲜茧庄,别的茧庄只敢和浙江、江苏的生意人来往,王连舫敢和日本三井洋行做生意,他自然就发得很快。发了之后他又开了一家规模极大的商行,专门经销英国亚细亚洋行的铁锚牌、僧帽牌洋油。那时候是清朝道光二十五年,江汉平原还不知电力何物,煤油灯正由城镇朝乡下流行。我国那时候还远远不能够自产煤油,洋油便占领了整个市场。王连舫晚年时已经富得流油,娶了三妻四妾,盖了深宅大院。当王连舫拥香偎玉,羊羔美酒地享乐时,丁家的人则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拱肩缩头,举着英美烟草公司的试吸香烟,苦苦请求行人免费试吸。那时丁家只有一家保和药铺一家广货店,两个儿子做生意,其他儿子念书,好歹只算得上一户小康人家。

  没料到的是,香烟居然悄悄地在取代着旱烟和水烟。某一日,一个纤夫吸罢了家赠送的香烟之后,随随便便扔掉了烟头。烟头引燃了王家在襄河边的油库。这座容量为10 0吨的油库烧红了沔水镇的整个天空。王连舫僵立在矶头上,目不转睛望着大火,当最后一缕火焰熄灭后,王连舫往后一倒,死了。

  轮到了王腊狗的祖父辈。这一辈有兄弟四个,一个嫡出,三个庶出。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骤然地失去了靠山,未免惴惴然惶惶然。四兄弟要数嫡出的王家雄最为柔弱。丁家就老是把愁容满面走过街道的王家雄请到店子里安慰。一来二去,王家雄就吸出了香烟瘾。再过一时,嫌香烟瘾不够劲,又吸上了鸦片。三个庶出的兄弟见王家雄吸鸦片,咽不下这口气。也拿家产出去吸鸦片,一个没有进项的人家平添回支烟枪,一个宅院能吸几年?那是清朝光绪二十六年的时候,烟土价格还算稳定,一两云土,三元银洋,贵州黑是二元二。这就更像一把钝刀,生生地慢慢地把个主家割死了。在卖掉宅院的前一天,王家雄的妻子抱着唯一的儿子逃出了家门,在沔水镇附近的菜农手里买了几亩菜地和一同草屋躲了下来。王家不仅卖掉了宅院,后来还卖掉女人和孩子,王家四兄弟整天躺在烟铺上不起来,连烟泡上在烟枪上都等不及,就用开水吞服,最终毒死的毒死,饿死的饿死,尸首全用破席卷着抛到了野山岗里。

  丁家却发旺起来了,读书的有一个在同治年间中了举,丁家门庭里竖起了举人的铁旗杆。做生意的财源茂盛,老刀牌香烟、哈德门及红锡包香烟均是供不应求,风行江汉平原乃至更远的地方。丁家读书人劝生意人见好就收,于是,就没有发展店铺,而是拿钱去买田置地。这样,王家雄的遗孀孤儿便沦为了丁家的佃户。

  王腊狗的父亲为丁家种了一辈子的菜,死于伤寒病。

  王腊狗的母亲在生下王腊狗半年之后去给丁家当奶妈,专奶丁宗望,奶了三年。第三年的那个深秋,失足跌入丁家的井里头淹死了。

  王腊狗的父亲死母亲死,丁家都出面主持了葬礼,给了王腊狗祖孙二人一笔生活费,还提议让王腊狗和丁宗望一块儿学武健身。

  沔水镇的人都说丁家还蛮讲仁义道德,劝王家奶奶接受丁家的善意。王家奶奶对众人说:“好!”

  王家奶奶在送王腊狗去丁家学武时,将孙子拥在怀里,说:“腊狗哇,你一定要好好学!一定要学得比丁宗望那小杂种好!丁家哄得住众人哄不住我,你娘是他们害死的。我们这地方的井是夏天用的,夏天富人用井水镇西瓜镇绿豆汤。深秋时节没人用井,你娘不会去井边,是丁家害死的!”

  王腊狗记住了奶奶的话。王腊狗一天天长大记住了奶奶更多的话。王腊狗长得虎眉豹眼,和他曾祖父一个模样,奶奶恨不得削下自己的肉喂他,让他强壮。王腊狗果然拳脚功夫比丁宗望学得好。王腊狗一运气可以捏碎一块寸厚的捕竹,丁宗望运气只能捏破捕竹。师傅还是偏爱丁宗望,训斥王腊狗刚猛有余,阴柔不足。王腊狗知道师傅师娘是丁家养着供着的,他不怪他们,他只恨丁宗望。

  每当练完了武功,王腊狗要去挑大粪挑白菜的时候,他就暗暗对着在花园里读诗书的丁宗望发誓:我要杀了你!

  2

  沔水镇城南住着一姓杨的大户人家,老爷与丁宗望的父亲先后中举,有个宝贝女儿名叫杨安素。安素小姐从小性格活泼,能说会道。加上时代已是民国,新思潮如雨后春笋到处萌芽,安素小姐就放了脚,上了学堂读了书。

  王腊狗上午挑菜送丁家,遇上安素小姐放午学;从丁家吃了午饭出来,又遇安素小姐去上下午的学。大约有二年的光景,王腊狗和安素小姐在一条穿过桑树林子的黄泥小路上天天相遇。王腊狗是个英俊小伙子,学武功学得气字轩昂,他奶奶又给他里里外外穿得干净整洁,虽说是下人,也是个沔水镇少有的一等一的下人,许多有钱人家的少爷还不及他一半的人材。安素小姐并不厌恶王腊狗,开始是朝他笑笑,后来还和他打个招呼,说:“腊狗,武功学得到家了吗?”或者说:“腊狗,你真有力气哩。”

  王腊狗回家就把这些情形复述给奶奶听。奶奶说:“千金小姐爱上漂亮小伙可是自古就有的事。”

  奶奶的话使王腊狗展开了想象的翅膀,自以为安素小姐对自己是有情义的。

  安素小姐哪里知道自己的新潮思想新潮言行会让一个下人想入非非呢?她早就喜欢上了丁家少爷丁宗望。丁宗望方头大耳,嘴,唇厚阔,不算漂亮却稳重憨实,书念得好,又一身武功。安素小姐没有哪一处不满意丁宗望的。

  杨家一来提亲,丁家就欣然允诺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女都是正当年。订下婚事不久,择了个黄道吉日就成了亲。

  丁宗望娶杨安素在沔水镇是一段人见人夸的好姻缘,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对王腊狗却是一记晴空霹雳,他私心里认定安素小姐是迫于钱势,无可奈何出嫁的。她到底违背不了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到底拒绝不了少奶奶位置的诱惑。王腊狗不怨安素小姐,女人嘛。他恨丁宗望。

  丁宗望成亲的那一天,王腊狗的眼珠子都瞪绿了。丁宗望没有把王腊狗当下人,让他在厨房喝喜酒;而把他当作师弟在堂屋大厅里坐了正席。

  一端起酒杯,王腊狗眼前尽晃动着那条桑树林子的黄泥小路,晃动着安素小姐朝他微笑的笑靥。喜酒吃到一半玉腊狗装醉,摔碎了酒杯,跑回家,操起菜刀,咔嚓一声就剁掉了左手的小指头。

  “好!”奶奶说,七十二岁的王家奶奶将拐杖在地上乱戳。

  王腊狗将自己的血抹进酒碗里,一口气喝了。

  没有人注意王腊狗。没有人注意王腊狗的指头缺了一个。细心的师娘发现了。细心的师娘还发现王腊狗送菜时呆呆望着丁家少奶奶。

  师娘就告诉了师傅。

  师傅说:“不会吧,他一个佃户一个下人还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师娘说:“话不能这样说。腊狗虽是宗望的师弟,那是因为他拜师晚一些,论年纪,腊狗比宗望还大两岁,男大当婚嘛。”

  师傅说:“腊狗穷是穷点,人材还是不错,志气也不小,将来不会受苦的。”

  师娘也这么看王腊狗。师娘在洪湖乡下有个沾亲带故的侄女,样样都好就是小时候害了一场天花,落下了一脸的酱色麻子,师娘有心将侄女配给王腊狗。

  师傅夫妻二人是客居丁家,提亲的事就拜托了丁家老爷。介绍姑娘情况的时候,唯独没有提脸上有麻子。师傅夫妻心想,自己的侄女的家境比王腊狗的好多了,麻子又算什么?

  丁家老爷派管家去给王家奶奶提亲。

  王家奶奶说:“好。”

  王家奶奶心里计算的是:丁家的恩惠都接受,让孙子借丁家丰满羽毛,然后再反咬丁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提亲时,管家不知道姑娘是麻脸皮,就没对王家奶奶说,王家奶奶告诉孙子时,当然也就没说。

  王腊狗虽然穷苦,成亲这天还是十分热闹风光的。一是新娘子的嫁妆丰厚,一是丁家好事做到头,人力物力财力都支援了不少,师傅穿戴一新,做了个气派的主婚人。

  王腊狗做新郎这一天心里还是比较滋润的。戴着大红花,满面笑容迎送亲友,显得格外英俊。

  夜深人静,洞房花烛,王腊狗服侍奶奶睡下后回到新房,拴紧房门便抢上前迫不及待扯下了新娘子的红盖头。王腊狗愣住了:新娘子是个麻脸皮!

  新娘子却不知究里,猛一看自己的丈夫是如此体面的俊小伙子,真正喜出望外,一双眼睛禁不住就脉脉含上了温情,望着王腊狗眼珠都不转。

  王腊狗双拳捏得咕咕响,怒目喷火气血翻涌。丁家欺骗了他!丁家塞给了他一个麻皮!丁宗望一副蠢相却娶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王腊狗仪表堂堂却要和一个麻皮女人过一生!丁宗望丁宗望,我要杀了你!

  “你怎么哪?”新娘子送过来一盏茶,无限爱怜站在王腊狗面前。

  王腊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突然,他掀翻茶杯,吹灭花烛,把新娘子按在了床上。王腊狗用红盖头盖住新娘子的脸,将所有仇恨都发泄在麻脸新娘身上。麻脸新娘实际是个十分懂妇道的姑娘家,可是被王腊狗弄得实在忍不住,不由叫出声来,草屋外听房的年轻人听得不亦乐乎。

  但是,当听房的人们散尽了之后王腊狗也悄悄出了门。王腊狗在奶奶的房门外磕了三个头,扔下几乎被他撕碎的新娘,离家出去了。

  3

  王腊狗当了兵。

  王腊狗摸着黑,在襄河边偷了一只鲜鱼划子,顺水划了八十里,在脉旺嘴上岸,投奔了王劲哉的一二八师。

  王劲哉原是杨虎城部下的西北军。“西安事变”之后,蒋介石明里拉拢王劲哉,提升他为一二八师师长,暗里却把他划归汤恩伯管辖。汤恩伯一接手便要调他的四个团到河南,以此削弱他的兵权。王劲哉一看情形不对,拉着·一二八师偷渡长江,到湖北自立为王了。王劲哉一头钻进湖北的湖河港汉芦苇深处休养生息,屯兵买马,无论谁想动他他就打谁;国民党、共产党、日本人他都打,有一条,就是不打老百姓。

  王腊狗在沔水镇不知听说了王劲哉的多少传奇故事。这世界上如果说有王腊狗佩服的人,除了奶奶之外就是王劲哉了。他要学王劲哉的狠气。

  王腊狗当兵要打谁他不知道,他的目的是杀掉丁宗望,抢过杨安素,休掉麻脸女人,光复王家祖宗的基业。所以,王腊狗学枪法、学格斗都分外地刻苦卖命。仅仅三个月,王腊狗已练了一手百步穿杨的枪法,至于拼刺刀、肉搏那更是打遍全团无敌手。

  七六八团团长李保蔚单独召见了王腊狗。

  “王腊狗吗?”

  “是!”王腊狗行了个军礼,身板挺得笔直。

  “你是哪里人?”

  “报告团长,老籍陕西,父辈起落户湖北酒水。”

  王腊狗是地道湖北籍贯,但他从士兵们口中得知王劲哉师长是陕西人,就撤了一个弥天大谎。

  “你为什么来当兵?”

  “报告团长,一是家里穷没饭吃,一是敬服王师长威名。”

  “你还挺会说话嘛。”李保蔚团长面皮白净清瘦,以擅长攻心闻名一二八师。

  “王腊狗,你表现得非常出色。作为嘉奖,本团长允许你提一个要求。”李团长是想探探王腊狗有无野心。

  王腊狗既没有要求升官,也没有要求赏钱,更没有贸然提出带兵杀回沔水镇。王腊狗非常聪明。他说:“报告团长,我是冲着王师长威名来从军的,三个月了我还没见过王师长,我只想看看他老人家长得什么模样。”

  李保蔚团长答应了王腊狗的要求。

  王腊狗去见王劲哉那一日他肯定终身难忘。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晚霞红艳艳金灿灿,远处的襄河,近处的水塘都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遍地是绿中透黄的茅草,风一吹,呼啦啦仰头倒去,一片连一片倒去,一直到天的尽头。王劲哉就从这波澜壮阔的背景中走向王腊狗。王劲哉一身戎装,两眼精光闪闪,一双圈口黑布鞋。

  王腊狗膝盖一软,跪下了。

  “你就是王腊狗?”

  王劲哉粗大的山里汉子嗓门震得王腊狗耳朵嗡嗡作响。

  王劲哉的随从将趴在地上叩头的王腊狗提了起来。王腊狗克制不了莫名其妙的惶恐,战战兢兢说:“是。我是王腊狗。”

  噼叭——王劲哉甩了王腊狗两个耳光。说:“哪像咱陕西人的后代!”

  王腊狗像被迎头浇了瓢凉水,一下子清醒了,惶恐也随之消失了。他两腿一碰,说: “报告师长,我是陕西人的后代!”

  王劲哉打量了王腊狗一番,说:“很好。很好。”说着的抬手一枪击落了一个士兵头上顶的茶碗。这个士兵不动声色又放了一只茶碗在头上,王劲哉朝王腊狗努了努嘴。

  王腊狗忽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死活就在此一举了。王腊狗举枪瞄准扣动扳机,茶碗应声而飞。

  “很好。”王劲哉说。

  王劲哉说:“听说你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

  王腊狗说:“报告师长,为的是想看看英雄人物。”

  “少年意气。”王劲哉笑了起来,说:“少年意气啊!你读过书吗”

  “报告师长,没有。”

  “那你知道我们中国有几个名人?”

  “报告师长,我只知道您。”

  王劲哉又一次被恭维逗笑了。

  “不不不,”他说,“中国地大物博,到处藏龙卧虎,我王劲哉算什么?我告诉你,现在中国有三个半名人,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蒋介石,一个是汪精卫,半个才是我王劲哉。”

  王腊狗说:“是,师长。”

  不过,那时候王腊狗的确不知道毛泽东蒋介石和汪精卫。

  王劲哉挥了挥手,王腊狗以为接见结束。却看见拖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穿的也是国民党军服。

  王劲哉对他的一班卫兵说:“拉下去活埋了。”

  卫兵们一怔,竟都有几分踌躇。

  被绑的人大叫起来:“王师长,误会!王师长,你高抬贵手,我们是一家人哪!”

  王劲哉对叫喊无动于衷,扫了卫兵们一眼,转向王腊狗。

  “王腊狗。”

  “到!”

  “把他拉下去活埋了。”

  “是!”

  王腊狗毫不犹豫地拎起那人的衣领拖走了。

  “小兄弟,我是四十九师师长李精一的参谋,我是来办公事的。请不要杀我,小兄弟,我和你无冤无仇……”

  那人一路向王腊狗求饶,王腊狗却脚步都没放慢一拍。他想这肯定是和刚才打枪一样,试探他的忠心。

  王腊狗将那人推进早已挖好的坑里,动手掀土,他一锹一锹掀着,心里总以为王师长会大喝一声:停下!

  当土埋齐胸脯时,那人的头脸全都是猪肝颜色了。那人眼珠凸突出来,盯着王腊狗,上气不接下气说:“王劲哉,凶残的狗杂种!还有你,这个小杂种,得不到好死的……”

  没有命令叫停下,王腊狗最后一锹土甩到了那丛黑头发上。

  王腊狗大踏步走进王劲哉的师部。说:“报告师长,埋了。”

  王劲哉阴沉着脸说:“他和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为什么埋他?”

  “报告师长,军令如山倒,师长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王劲哉点点头。王劲哉让王腊狗稍了息,亲手递给他一块点心。这是一种叫“羊羹” 的日本甜食。王腊狗平生头一回吃,觉得甜得不得了。

  4

  就这样,王腊狗留在了王劲哉身边。

  王腊狗跟随王劲哉打了几场仗,打出了一身贼大的胆。

  和鄂豫边区新四军打只是小打,争地盘。和国民党金亦吾打是大打,两千多人马一下子杀过江,一口吃掉了金亦吾的五个团。金亦吾一状告到了蒋介石面前,蒋介石来电责问王劲哉为什么打金亦吾。这个时候王腊狗已经知道蒋介石是何许人也。他十分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师长给最高长官回电:我没有打金,只是赶走了金。

  蒋介石的回电分明是恼怒了:你明明打了,怎么说未打!

  王劲哉更是怒不可遏,拍桌打椅回电:我之所以说未打,是顾及上级面子。今既说我打了,我就是打了!如继续扣发我师薪响,我还要打!

  王劲哉与蒋介石的抗争使全师官兵胆战心惊,一时间风传蒋介石要调五个师前来吃掉王部。但最后终究是蒋介石委屈求全,补发了一二八师薪响。将一二八师划属第五战区李宗仁领导,脱离汤恩伯。王腊狗由此眼界大开。

  后来和日寇打的就是一场血战了。这便是名垂史册的陶家坝大捷。盘踞沔水镇的日军从武汉市调来了一个甲种兵团和几个混成中队,由日军大佐古贺指挥,向王劲哉发起进攻。在这之前,王劲哉多次袭击皇协军汪步青一师,在襄河上一再阻击日军运粮船队,将“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实在是惹恼了日军。

  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王劲哉在陶家坝碉堡内坐镇指挥,一刻没离电话台。光是陶家坝白刃战就杀死日军四百多人。王劲哉操了刺刀,亲自参加肉搏。王腊狗紧紧跟随着师长,好多次解了师长的围,干掉了偷袭师长后背的日本小鬼。王腊狗在这一仗中真是杀红了眼。战斗结束后,他在一片焦土上游逛,密布的弹坑,烧焦的大树,炸平的暗堡和滩滩血迹才使他感到了战争的可怖。

  王腊狗不愿意自己害怕什么,他克服恐怖的办法就是去观看日军收尸。他站在一栋高宅的废墟上,居高临下看着灰溜溜的日本人割下尸体的头,在夏日的懊热中轰赶着绿头苍蝇,将头颅用石灰腌在一只又一只的木箱里。果然,王腊狗就不害怕了。

  几场战争下来,尤其是陶家坝白刃战之后,王腊狗得到了王劲哉的赏识和信任,当上了王劲哉的随从副官。

  很快,杀掉丁宗望的机会就来了。

  王劲哉派王腊狗独自一人秘密潜入沔水镇,接应共产党新四军鄂豫边区党委的一个通信员。王腊狗在得到命令后,兴奋得一夜难眠,作了一个杀掉丁宗望的周密计划。

  同样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王腊狗换上了渔人的装束,坐鲜鱼划子回到了沔水镇。吃了三年军粮的王腊狗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凭冲动办事,不再把爱憎摆在脸上。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王腊狗轻悄悄地在沔水镇周游了一圈,他看望了奶奶和他的那间茅草屋,长久地徘徊在屋外,猜测那麻皮女人的去向。他还特意去看了丁家的府邪。他满怀恨意地发现日本的轰炸机并没炸断丁家举人的铁旗杆。

  天亮的时候,王腊狗往头上扣了顶斗笠,在好义街吃了一碗米粉八根油条,顺手掏了一把餐馆的灶灰抹在了脸上。

  王腊狗在大街走了几趟,认出了许多熟面孔,却无一人认得出他。在确信没人跟踪之后,王腊狗溜到肖石头的剃刀剪子铺里接应了共产党的通信员。

  通信员在铺子里已经买了三把剪刀,正在挑选第四把,若王腊狗再不来,通信员就准备撤退。党委只给了通信员买四把剪刀的钱,店铺里进出的人不少,有皇协军,还有日本娘们。老板肖石头对每一个进店买货的人都打躬行礼。通信员也是普通渔民打扮,但在左脚脖子上缠了一条红布,斗笠边上别了一朵白纸花。

  王腊狗认准了红布条和白纸花之后就上前拍了拍通信员的肩,说:“还在戴孝?”

  通信员回答:“是的还戴。”

  王腊狗又说:“你的脚怎么了?”

  通信员回答:“鱼刺扎了,包了一下。”

  王腊狗说:“王老板让我叫你回去。”

  “那走吧。”通信员跟着王腊狗离开了剃刀剪子铺,王腊狗说:“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通信员却不是十分理睬王腊狗,低声道:“问名字做什么?问名字是违反工作纪律的!而且你来得太晚,我在买第四把剪刀。”

  王腊狗仗着王劲哉的宠,哪受得了一星半点的气,说:“鬼叫你买剪刀来?我晚点来是在甩掉尾巴。”

  “有尾巴?”通信员大惊,连连往后察看。

  王腊狗嘲弄地笑起来,说:“原来共产党这么胆小呀。”

  通信员脸色垮得很难看,斥责王腊狗说:“别乱说!这是在什么地方嘛!”

  王腊狗斜眼瞅着通信员,很高兴这个人长得马脸翻唇,不招人喜欢。王腊狗领着通信员朝襄河相反的方向走去。

  通信员警惕地停住了:“我们不过河了?”

  “今天不过了。”王腊狗说,“今天天色晚了,走夜路不保险,另外我当兵三年没回家,今晚想回家看看老人。”

  “那怎么行?”通信员额头上的筋暴了老高,说,“组织上指定我们今天必须过河!我必须连夜见王劲哉!”

  “王劲哉师长。”王腊狗纠正道,他认为没必要连夜过河,他坚持要今晚回家看老人。

  通信员急得跳脚,再三强调组织的命令。王腊狗真是太不喜欢这个自以为是的共产党通信员了。他说:“那你把信交给我,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通信员简直感到王腊狗无法理喻,要面呈王劲哉的密信岂能随便交给他。

  “你到底是不是军人?”

  王腊狗自豪地说:“当然是。”王腊狗有力地握住通信员的胳膊,几乎是架着他跟着自己走。说,“我会把你藏在最安全的地方的。我不带你过河,你就见不着要见的人。”

  通信员又不敢在大街上有声有色地据理力争,只得嘀咕着国民党的坏话,被王腊狗领到了丁宗望家。

  5

  丁宗望一家上十口人正围在堂屋的红木八仙桌前吃饭。坐上席的是丁家老爷,老爷显然是在这三年里得了偏瘫之类的病,面部五官一律歪斜,是由老大婆和一丫鬟左右伺候着。丁宗望是当家人的模样了,尽管还是穿着紧扣风纪扣的学生装,头发却往后梳去,油晃晃一头气派的乌发。安素从一个苗条的柳树儿变成了一颗粉里透红的圆润的鲜桃,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边还偎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梳着滑溜的小分头,长得和安素一样的富贵堂皇。王腊狗狠狠盯了丁家众人几眼,眼睛就气得生了一层雾,模糊了。三年来他王腊狗背井离乡,出生入死吃着血汗军粮,而丁家全家厮守,添丁加口,牛肥马壮。

  丁家最初一刻没人认出王腊狗。仿佛从天上掉下的两个破烂肮脏的渔民使丁家全家人十分奇怪。丁宗望立即站起来问道:“二位光临寒舍,有何见教?饶三,摆饭。”

  饶三是丁家的厨子,应声跑来答道:“好的摆饭。”

  安素这时“啊”了一声,她说:“是腊狗!”

  王腊狗一听这声音胸中忽地发了热,眼前也云开雾散了。

  “是我。”王腊狗说。王腊狗给丁家老爷跪了一跪,叫道:“老爷。少爷。”

  丁宗望过来扶起王腊狗,说:“叫什么少爷,还是叫师兄嘛。”

  安素说:“腊狗,这几年兵荒马乱的,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王腊狗垂着眼睛,无比温顺地说:“少奶奶,我在跑船,贩鱼,拉纤。今儿想家乡想不过了,拉了个同伴一块儿来看看东家。”

  安素握着小拳头擦了眼中的泪。丁宗望重又招呼人摆出一张桌子,上菜上酒。连连说难为你还记着我们。丁家上上下下都是认识王腊狗的,都因碍着麻皮女人的事,没人敢问他是否回过家。王腊狗也有心不提。装出饿极的穷苦人样子馋馋地吃喝,一边胡乱应付大家的问话。只有丁家老爷一直痴痴呆呆望着王腊狗不出一声。在丁宗望送父亲回卧房休息时,丁家老爷突然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当心他!”

  丁宗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想王腊狗有什么值得当心的,又不是陌生人,昔日的佃户王腊狗,东家一直照顾周到的王腊狗。

  丁宗望真的就没去当心王腊狗。

  吃饱喝足后进了客房。通信员关紧门窗就和王腊狗吵了起来。

  “我要走!我必须走!”通信员蹙眉叉腰在房间踱来踱去,说,“他们这种人家是你党的依靠对象,可是我党的革命对象,是我们的敌人,我决不能在敌人家里寻求保护。”

  王腊狗说:“你不能走。沔水镇是沦陷区,你躲在敌人家里才最安全。”

  “我不可能像你那样奴颜婢膝!”

  “妈的X,谁奴颜婢膝了?我不过是哄他们。”

  “哄谁?我看见你是怎样哄那个臭妖精了!”

  “安素不是臭妖精!我告诉你她不是,这一家都是但她不是!”

  “你完了王腊狗。”通信员已经从别人的称呼中知道了王腊狗的名字,而王腊狗对通信员一无所知。

  通信员痛心疾首说:“你居然还迷恋着资产阶级的少奶奶!我看她是一堆臭狗屎!我母亲生下我一个月就被迫给地主儿子当奶妈,我是九死一生,我母亲也是九死一生,我与剥削阶级不共戴天!我决不住在他家,你要住你住,明天我们再联络。”

  通信员的身世与他的如此相似不禁使王腊狗一阵恍惚和动摇。他差点要和通信员一块儿走掉。他觉得他俩好像亲兄弟,都仇恨丁家,那他干嘛要拿他当火引子烧毁丁宗望?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当通信员拉开门栓时,王腊狗抢上前逮住了他的衣领。

  “要走可以,把信给我。”

  “头可断血可流,要我交出信是万万不可能!”

  王腊狗将通信员拧得像只水桶,晃荡着,说:“不交出信那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去家里看一眼就回来。你要是走了,我们到各自的上峰那里都保不住脑袋。你要是一走了之坑我这一次,我将来一定要抓到你,活剥你的皮!”

  通信员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污辱,涨红了脸,双手乱挣乱抓,说:“别胡闹!我是两党合作的使者!两党懂吗?党!”

  王腊狗扔下通信员,吩咐厨子饶三帮忙看着,就说回家看看去。安素给了一包小孩穿的旧衣裳让王腊狗带回去,王腊狗不知包袱里是何物,夹上就走了。

  从丁家出来,王腊狗没有回家。他佯装回家朝郊外走了一段路,瞧瞧四下无人,扭头返回了镇中心。他自然是非常地想念奶奶,但他更懂得奶奶对他的期望。杀了丁宗望再去见奶奶那才是最好的。

  王腊狗偷偷找了沔水镇维持会副会长赵洋人。赵洋人本名当然不叫洋人,只因年轻时留学日本,娶了个日本女人回国,自己也穿和服蓄仁丹胡须,因此轰动了沔水镇,人人都称他为赵洋人。赵洋人是日本的女婿,日军对他是又亲热又重用。安素给王腊狗的包袱在叩响赵洋人的门后,被赵家狼狗扯了去,由于高度紧张,王腊狗竟忘掉了包袱。一个让他联想到他有了儿子的机会就这么白白失去了。否则,说不定王腊狗会改变他的主意。那么,王腊狗的一生当然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6

  在王腊狗与赵洋人密谋的时候,丁宗望与共产党的通信员有了一次接触。原因是通信员想逃走,饶三一把扯住他高声喊了起来。丁宗望便过来查看出了什么事。

  通信员提着鞋子,光脚站在地板上。饶三自豪地说:“他想悄悄逃走,我发现了。”

  丁宗望说:“你为什要走呢?”

  通信员根本不屑理睬丁宗望,这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蔑视。丁宗望却不明白这一点,继续用好客的语气说:“家里如果招待不周,请海涵。可也用不着生这么大气呀,您穿上鞋,回房歇息好吗?”

  饶三在一旁狐假虎威,吼道:“穿上穿上,规矩一点。我家主人待你这么好,怎么像有毛病一样怪里怪气。

  丁宗望呵斥道:“饶三,少教养!”

  饶三争辩说:“就是嘛,有这副犟劲,使到日本小鬼子那里去,对自己同胞又硬又臭什么意思!”

  通信员突然说话了:“你怎么断定我对日本小鬼子不硬不臭?”

  丁宗望一听这话心中便知道此人是有点文墨的人,就支开了饶三,对通信员揖了一揖,说:“不论您是纤夫渔民,还是哪方豪杰隐士,我们丁家都真诚欢迎。现在国难当头,我们丁家是愿为国家为民众出点力尽点心的。您就放宽心住在这儿吧。王腊狗我们从小就同兄弟一般,您是他的朋友,当然就是一家人了。”

  “我和王腊狗不是什么朋友。”通信员说。通信员穿上了鞋子,望着丁宗望微笑一下,说,“你还有点中国人的良心。好吧,我住下了。”

  王腊狗静悄悄地溜回了丁家。他径直钻进房间,飞快脱掉衣服睡在通信员身边。王腊狗急促的呼吸使通信员觉察到了危险。

  “王腊狗!”通信员喝道。

  王腊狗假装从酣睡中被惊醒,唔唔晤地应了一声。

  “你心中有鬼!王腊狗,你到底去哪儿了?”

  王腊狗依然唔晤唔着翻身又睡去。通信员跳起来,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王腊狗怕通信员在这关键的时候跑掉,就装出彻底惊醒的样子,一骨碌坐起来,说:“天亮了吗?”

  通信员说:“你一定是告密了!”

  王腊狗说:“我赌个咒,谁告密谁遭天火!”

  通信员说:“那你是回家看你奶奶了?”

  王腊狗说:“是啊。”

  “你奶奶身体可好?”

  “还好哇。”

  “可你奶奶已经去世了呀!”

  “啊!”王腊狗这一惊非同小可,满脸神情就已暴露出没有回家的事实。

  通信员神速地向上腊狗脸上击出一拳,然后转身就跑。王腊狗晕头转向跌在地上,大叫:“抓住他抓住他!”

  丁家的门有好几重,还有看门的大狼狗,通信员没能跑掉。狗吠人喧,丁家全家人都急忙起了床。丁家老爷和丁宗望坐在堂前。仆人们扭着通信员,通信员扭着王腊狗。王腊狗肿着半边脸朝丁宗望嚷嚷:“我奶奶人呢!我奶奶人呢?”通信员也朝丁宗望大喊:“快放我走!王腊狗是汉奸!”

  丁宗望只有使劲拍桌子,手掌都拍红了才让一厅的人静下来。通信员简直要哭了。他只好快刀斩乱麻,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共产党新四军的通信员,有一封重要信件要面呈王劲哉。他是王劲哉的人,奉命来接应我,可他将我送到了这里,自己去告了密。快!快让我走!否则你们全家要遭殃的。”

  通信员一番话惊世骇俗,丁宗望只觉得耳朵都震麻了。仆人不约而同松了手,望着矮小的通信员像见了一只怪物。王腊狗赶快扑上去拖住了通信员。说:“他瞎说!师兄,他瞎说!他欠我赌债想赖掉!帮我捉住他!”

  丁宗望不知道信谁的话为好。通信员在尽力摆脱王腊狗,也大叫要丁宗望帮忙。丁家老爷在这关键时刻发了话:“王腊狗你松手!这小伙计可以走,但说出个道理证明王腊狗告了密。”

  通信员说:“我说他奶奶死了他相信,这证明他先头外出没有回家。”

  王腊狗悔恨地骂道:“你这狡猾的狗杂种,老子——”他把“毙了你”吞了回去。

  丁宗望忽然心眼一透亮,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快快让他俩都走!”

  众人一忽隆拥了王腊狗和通信员就往外推。大门口的狼狗突然吠起来。紧接是士兵咔啦咔啦的跑步声。

  老厚的松木大门被叩响了。赵洋人在门外说:“丁家快开门,皇军包围了你家,要查查良民证。”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王腊狗。王腊狗的事情办成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反而格外镇静。

  “瞅我干什么?谁晓得他是共产党谁遭天火,谁告密谁遭天火。”

  日本人亲自敲门了,哇呜哇呜大喊。丁宗望应道:“来了来了,正起床呢。”

  小孩哭了起来。女人们都争着去厨房掏锅灰往脸上抹。混乱之中通信员把丁宗望拉到一个角落,撕开裤子膝盖上的补丁,取出了一张纸,不由分说塞进丁宗望怀里,说: “死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丁宗望像接到了一团炭火,烫得直跌脚,双手往外直推,可是大门开了,通信员早就不在面前了。

  日本兵涌进了一屋子,晃着刺刀,“八格牙鲁”地乱叫。丁家主仆十七八口人全被赶出了躲藏的角落,集中在堂屋中间。成年人每人脖子上架了一柄刺刀。

  良民证是人人都有的。赵洋人便依照他与王腊狗的契约揪出了丁宗望,让丁宗望说出哪个是共产党。丁宗望怀里揣着那封信和日本人咫尺之隔,魂魄哪还在身上?他光是牙齿打磕,说不出一句话。赵洋人抬手几个耳刮子,丁宗望的鼻血喷涌而出,但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日本兵的刺刀就往丁宗望的肉里锯了一下。丁宗望索性闭上了眼睛,他怕得要命但还是知道今儿说了实话也是死,不说实话也是死,何苦出卖别人?

  王腊狗和通信员挤在一块儿。他不怕这阵势。他少说杀过十个日本人,杀得日本矮子屁滚尿流,他还能怕他们么?他观赏着日本人折磨丁宗望,眼里闪动着兴奋急切的光芒。通信员无意中看到了王腊狗一眼,悟到了王腊狗的全部阴谋。这狗日的国民党兵匪 ——通信员无声地咒骂着。

  7

  王腊狗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过低地估计了共产党。他不想想,穿过沦陷区给国民党一位残暴多疑的师长送一封共产党鄂豫边区党委首脑人物陶铸和杨学诚的亲笔信,共产党会派一个普通的人吗?若是个普通人,王腊狗早就赢了。可通信员不仅仅只是个坚强的共产党员,而且还是个感觉异常灵敏的属于小灵通之类的人物。

  王腊狗和赵洋人的协议是他提供一个共产党和一家通共匪的豪绅,赵洋人要做的是杀掉豪绅逮捕共产党,但信件归王腊狗。王腊狗说服赵洋人的话是:“掌握了一个共产党高级通信员,还愁弄不到十几封几十封重要信件?”赵洋人同意了。赵洋人暗中是很想巴结王劲哉的。

  丁宗望始终不肯承认并指出混在家里的共产党,赵洋人明明知道却有心不说,日本人的眼睛开始红了。“死啦死啦!”日本兵狂叫起来,刺刀又锯了一下,皮肤锯破了,血顺着刀刃缓缓流下来,丁宗望“啊”了一声,热尿濡湿了双腿。

  “住手!”通信员大吼之后,从人群中蹦了出来。这情景很像多年之后的电影场面,但当时共产党的通信员的确是高喊了“住手”并挺身而出。

  通信员对日本人说:“我是共产党员,王腊狗也是。我们俩是同伴。就我个人来说,我欣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陷害无辜的老百姓。您能听我讲一讲今天的事吗?”

  通信员没用赵洋人,自己说得一口流利日语。日本人首先是惊讶,再就是有了对本国语言的亲切感,就好像我们俗话所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样。日本人流露出宽容之色,说:“请讲。”

  通信员便一五一十讲了他们与丁家的关系,细节很真实,一听就知道是事实。日本人连连点头,撤下了丁宗望脖子上的刺刀,王腊狗着急了,正转动着各种念头,日本人过来一把揪住了他,劈头盖脑就是一顿好打。王腊狗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左一声“我操你日本人的老娘”,右一声“我操你日本人的姐妹”地骂。赵洋人为了替王腊狗掩饰,翻译成“我请求太君听我说”。谁知日本人一路从东北打过来,中国人的骂是挨得不少,别的中国话确实有许多不懂,这“我操……老娘”之类是听懂了,还经常私下学学呢。所以,赵洋人也挨了一耳光,被推到一边不予信任了。

  事情发展成这般光景是王腊狗万万没料到的。容不得他考虑,泼皮的天性就使出来了。王腊狗在地上滚来滚去,说:“他是共产党通信员。我不是共产党。我是一二八师当兵的。他身上有封重要的信。他是来和丁宗望联络的。”

  王腊狗顾不上自己的师长王劲哉了。他感到如果不加重这个通信员的罪,自己就有可能被通信员打垮,白送一条性命在日本人手里。

  同时,王腊狗叙述信件的细节也很真实。日本人就转向通信员要信件。

  通信员还是用日本话说的:“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们有关信件的事。但这是机密,不宜在民宅谈论。”

  日本人又接受了这个建议。哗地收回了刺刀。还允许丁宗望回房间换了一条干净裤子。日本人对丁宗望说的是“你的有嫌疑”,又通过赵洋人宣布丁家回头必须给皇军送去五百斤米面和三百斤猪肉。王腊狗听了沮丧到极点,看来日本人只想敲诈丁家一点军粮罢了。

  在从丁家到日军警备司令部的一路上,基本没人讲话。日军对此行的收获是比较满意的,满意之余在思谋如何得到共产党的密信。赵洋人感到老大一个没趣。通信员视死如归,庆幸信已托给丁宗望。丁宗望捡回一条命,一心指望家里早点来赎他出去。王腊狗心情败坏透了,只想千万别丢了自己这条命。一行人各怀心思,在沔水镇的大街上默默行走。大街的尽头出现了碉堡和铁丝网,探照灯忽悠忽悠照过来又照过去,远处传来哨兵咳嗽的声音。这时,通信员猛一弯腰,撕下裤子上的补丁,飞快放进了嘴里。日本兵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其中一个才明白过来:“他把密信吃了!”

  队伍顿时乱了。日本兵蜂拥而上来逮通信员,通信员一边大嚼一边拼命躲闪。通信员的意图是想一举两得,一是希望丁宗望乘乱逃走,二是让日军对信件死心。丁宗望却又惊呆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观望着,为通信员干着急。王腊狗倒反应敏捷,趁机往小巷里一闪,几蹿几蹿就逃掉了。

  发现王腊狗逃掉后日本兵更加恼羞成怒,他们把通信员仰面朝天按在地上,用刺刀撬开了他的嘴。通信员说:“嚼碎了吞掉了。”他张大口给日本兵看,一脸的嘲弄。

  日本兵就报告日本军官说信件被嚼吃了。日本官跨跨跨几步走过去,仿佛很随意地抽出了战刀,在空中优雅地舞着。通信员说:“日本鬼子,从我们的国土上滚回去!” 战刀渐渐垂了下来,忽地一划拉,通信员一声凄厉的惨叫,肚子被剖开了。探照灯正好照过来,粉红的温热蠕动的五脏六腑好像一盆刚上桌的菜。

  丁宗望连忙闭上了眼睛,泪水却禁不住地流满了脸膛。

  8

  王腊狗没敢去看奶奶。他抄小路一路狂奔,在襄河边偷了一条渔船,在黎明前逃回了王劲哉身边。

  这天天气不好,阴霾得怕人。王腊狗在走进王劲哉师部的时候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不应该再回到王劲哉这里。可他去哪儿呢?他无处可逃。他既不愿意为日本人做事也不愿意给共产党做事。他习惯了一二八师。通过这次失败,他认识到自己远没学到王劲哉的智谋。他还要学习他。他只得走进了师部。

  王腊狗报告说接应失败,有人跟踪了共产党通信员,日本鬼子抓住了他俩,趁通信员吞吃信件引起混乱的机会,他逃了回来。

  故事已经被王腊狗编得既简单又圆满,脸上挨通信员揍的狠狠一拳也成了日本鬼子的罪证。王腊狗报告得十分详细。报告完毕之后还请求师长处分。

  王劲哉说:“算了。共产党为了一封信差点折了我一名心腹,倒是应该来慰劳慰劳你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吧。”

  “谢谢师长!”王腊狗衷心地说。

  这一关就这么轻松地过去了。王腊狗好好地休养了几日,重又开始策划如何杀了丁宗望。丁宗望是非杀不可了。从前是几辈人的怨恨,现在又添新仇。丁宗望活一日他王腊狗就危险一日,就提心吊胆一日,只有杀了丁宗望他才能恢复舒心的日子。王腊狗别无选择了。

  玉劲哉前脚送走王腊狗,后脚就召来了侦察处的人。王劲哉布置了一个高度保密的任务:把王腊狗的沔水镇之行一点一滴都了解清楚。

  9

  一个人为一封信把命都送了。另一个人却轻而易举揣着信走进了日军警备司令部的大门。丁宗望在换尿湿的裤子时曾想把信藏在房间什么地方,但又考虑到不能在家里埋下个祸种,就将信放在了衣服口袋里,准备见机行事。随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使丁宗望完全忘记了信的存在。甚至当他亲睹通信员惨死的时候都没意识到信在自己身上,只意识到了死亡的恐怖,日本鬼子的残忍。

  谁都以为了宗望只是象征性地被抓一下,敲丁家几个子儿。所以,日本兵只拍了拍丁宗望的肩,说:“走吧。”就推着他进了牢房。

  丁宗望在牢房里蜡缩了好久才醒过神来,手一插进口袋,触到了信纸,只差没惊叫出声。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毁掉它,良心却又过不去,他总不能让一个人白死,让一个人死不瞑目吧?第二个念头是看看它,看了再作计划。

  牢房里有好几个人,还有个妇女。这是那种简易的牢房,牢门是碗口粗的树干做成的栅栏。牢里臭气冲天,看守的士兵经常背对牢门而坐。

  丁宗望利用种种掩护条件,在牢房里偷偷看完了信。这信不看犹可,一看丁宗望就生出了中国人的志气。信是新四军的陶铸、杨学诚写给一二八师王劲哉的,倒没谋划什么机密军事行动,就是劝王劲哉与共产党团结抗日。信写得情义恳切,慷慨激昂,用词遣句之中可见才华横溢。丁宗望本是个读书人出身,读了这样的好文章哪能不感动。

  丁宗望当即就决定将信背了下来,然后再毁掉信纸。日后送信只要人到信就到了,没有一点危险。这个主意既妙又迂,只有像丁宗望这样好读书的夫子才想得出这种办法。

  主意一定,丁宗望丝毫不敢懈怠,盘膝面壁一坐,就用心默记起来。同牢房的人不是以为他有精神病就是以为他在练功夫。

  一个上午,丁宗望已经将信背得烂熟于心。然后,学了通讯员榜样,吃掉了那张薄薄的毛边纸。午饭时候,突然冲进一伙日本军官,提了丁宗望出去,搜了身,剥下他全身衣服洗了个澡,澡毕给了他一套囚服,送到了另一间牢房。丁宗望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口地念“阿弥陀佛”,感谢菩萨有眼,让他又从死亡边缘逃了回来。

  新牢房比较整洁,同牢人也都有些礼貌。丁宗望一问,原来都是政治犯。送牢饭的是饶六指,两水镇的老厨子,饶三的叔祖父,一见丁宗望移到了政治犯牢房就抹起泪来,说:“这里的人都没活着出去的呀。”

  “不要紧的。”丁宗望说,“我家东西送到后他们就会放人了。”

  “送到了。丁少爷,你家粮食猪肉清早就拉来了。”

  丁宗望说:“那就耐心等一等吧,人家总得要办个手续。”

  日子过去了两天,看守哗啷啷打开大铁锁,叫道:“丁宗望出来。”

  丁宗望“哎”了一声,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裹。看守见了不耐烦,说:“提审一下带包裹干嘛!”

  一瓢凉水浇在头顶,丁宗望只好浑身乏力地去了审讯室。

  又过了两天,又提审一次。每次总是问他与共产党通信员及王腊狗的关系,最后总要问及信件在哪里?丁宗望也总是说:“信么?不是那人吃了么?”

  第三次提审是又等候了好几天的事。丁宗望已经气愤之极。不等龟本队长开口,他就质问起来。

  “请问龟本队长,我家的东西早就如数送来,为什么您还不放我回去?我家祖祖辈辈在沔水镇经商、种田,治家严谨,为人清白,从不与社会各色党派帮派有丁点瓜葛,这在沔水镇是尽人皆知的。为什么龟本队长还让我身囚黑牢,使我及我的全家人蒙受耻辱?”

  龟本就是刀挑通信员的那个日本军官。他戴副眼镜,胖墩墩脸庞,时常带点微笑,动作举止慢条斯理。丁宗望明知他是只笑面虎,但他实在太气愤,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毫无凭据地囚禁百姓呢?

  龟本哈哈大笑,说:“问得好问得好!你一问我就明白了你还在按过去的观念过日子,还不知道现在的天下是谁的天下,现在的山河是谁的山河,现在的道理在谁手里。那是应该清醒一下的。”

  丁宗望当即就被带到刑讯室。刑讯室是间昏暗低矮的屋子,没有窗户。室内一只大炉子,炉火正红,上面烧着几只烙铁和铁签。另有一条大条椅十分醒目,上面血迹斑斑,搭着铁链和绳索,地上是一堆砖头,丁宗望理会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老虎凳了。皮鞭,木桩,木棍,几盆肮脏的辣椒水,散了一地的竹签。刑讯室原来是这般零乱不洁和简陋,丁宗望的屈辱感几乎不下于恐怖感。行刑手是中国人,外地口音,剃个青皮头。一边绑丁宗望一边吭吭吐痰,趁监督行刑的日本兵喝水的工夫,在丁宗望耳边说:“别怪我。我会里轻外重的。”

  行刑手的职责是打五十皮鞭。他若真打,五十鞭可以打死人,半真地打也要皮开肉绽全身翻花。正像他说的,他使用了打的技巧。皮鞭一下一下挥得劈拍脆响,落到身上却不重。日本兵只数次数,并不懂行。丁宗望又将学过的气功用了上来,尽量放软肌肉,泄尽皮肤下运行的阳气,耷拉着头,像个死人,让鞭子就像打在棉花上。

  五十下打完,丁宗望衣衫尽碎,遍体伤痕。不过伤都在外表,内里却无一点损害。这时龟本又来问他密信的事,丁宗望还是先前一套话。

  牢房里的难友替丁宗望分析,说这次用刑之后定然会放他了。一个少爷受这种苦哪有不说实话的?还不说那就真是无话可说了。

  难友中有一二八师三团的一个副官,陶家坝战斗中受伤之后被日本兵抓获的。还有一个教师,自称是共产党,老是编发印刷抗日小报,已多次坐牢了。这两人最有治疗鞭伤的经验,在饶六指送饭时托他带来一些野草树根,嚼碎了敷在丁宗望伤处,丁宗望又暗自运了气,伤势就迅速好转了。而这二人由此也看出了丁宗望是个会家子,对他又尊重了几分。

  丁宗望每天都以为牢门会为他打开。军人和一个老百姓较什么劲呢?

  一个晚饭时刻,饶六指送来了许多饭菜,菜里头还埋了几块炸排骨。饶六指在递给丁宗望时抓住了他的手,说:“丁少爷,多吃一点,好做个饱死鬼。”

  丁宗望一追问,饶六指便又眼泪潸潸,说是给龟本送饭时听他们说今晚枪毙全部政治犯。

  果然,天一黑,隔壁牢房的六个政治犯全部被带走了。这边牢房马上骚动起来,哭的笑的在墙上写遗言的乱成一团。丁宗望真不敢相信自己就要死了,他木然地坐着,认为自己死得毫无道理,大冤枉了:

  为他疗伤的两个人过来坐在他身边,鼓动他说:“你会武功,干嘛要等死?栅栏是木头的,试一试弄断它,警备大院也不大,路又熟,一冲不就冲出去了!”

  丁宗望说:“就是冲出去了怎么办?他们还不是知道我家。”

  “跟我们走嘛!到一二八师去嘛!日本人不敢惹王劲哉嘛!”

  一下子提醒了丁宗望。他可不是正要见王劲哉!

  处决了头批政治犯的行刑队还在回来的路上。这边丁宗望已经在发功。丁宗望学武功二十年,根基本来就不浅了,加之生死关头,全凭这一搏,所以他全神贯注,凝望着碗口粗的木栅栏,将一股股真气运输到双腿双脚上,当他“嗨”地一吼飞脚踢门的那一刻,一双赤脚竟是石头一般惨白发亮。

  木栅栏中间的两根应声而断。犯人一轰而出,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人撞倒,踩了个半死。

  沔水镇从没出现过越狱的事情,日军压根就没有一丝准备。一群亡命的犯人奔到警备司令部大院子门口时,院子门口的卫兵还觉得非常有趣,朝院子内的游动哨兵大声问道:“你们干嘛像轰牲口似?轰他们去哪儿?”

  10

  沔水镇对丁宗望来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跑进小巷里头,日本人哪里找得着他。

  丁宗望领着一副官一个教师七弯八拐,转眼就到襄河边,跳上一条船,叫醒船老板。船老板一见是丁家少爷,二话没有,扯起锚,张开帆,顺风上路了。一路上没遇上任何波折,天刚蒙蒙亮,脉旺嘴就到了。

  船靠码头之后,副官坚决要请大家过个早。包括船老板一行四人就上了岸。岸边有个小集市,贩鲜鱼就是要赶个早,所以集市已经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了。地上到处是活蹦乱跳的鲜鱼,几家饭馆子挂着灯笼,酒铺子挑出了酒幌子,腾腾的热气从饭馆子一阵阵扑出,肉包子的香味和鱼腥味混成一团怪温馨的富裕渔家的味儿,闻着就叫人安稳乐和。

  丁宗望这才觉得脚疼,大家一看,右脚整个乌紫肿大了。丁宗望叫了声“疼”,走路都走不动了。

  副官安置大家坐在饭馆子里,要了四斤鲜肉大包,切了五斤透味烧腊,配了馆子里所有的几样小菜,如花生米啦,宝塔菜啦,酒也上了一壶,鳝糊米粉也上了几碗,花花绿绿,热气腾腾摆了一桌。

  大家举杯敬了丁宗望一盅,丁宗望到此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活着出来了!”

  “活着!”大家说。几个男人都抹了一把死里逃生的泪。

  王劲哉秘密接见了丁宗望。

  丁宗望一个细节一句话都不遗漏地回忆了这一段经历。整整讲了大半天。王劲哉自始至终声色不动。

  “你说你背会了那封信,还记得吗?”王劲哉问。

  “记得。好文章怎会不记得。”

  丁宗望不仅流利地背诵了一遍陶铸、杨学诚的信,还自告奋勇默写了出来。

  晚饭是王劲哉请的。在王劲哉卧室里,几碗好菜,两人对酌,月芽儿就挂在窗外的杨树梢头。王劲哉说:“我是极少极少请一个人在卧房吃饭的。丁先生,我佩服你。我赏识你。你是民族的英雄!”

  丁宗望说:“不敢当。将军过奖了。”

  但丁宗望心中的确万分激动。和王腊狗一样,他这一辈子是永远也忘不了与王劲哉见面的这一刻情景了。酒水镇的传说把王劲哉塑造成了一个嗜血成性的阎罗形象,这个神话一般的人忽地就活生生站到了自己面前,是个军仪威严整肃,字字重似千金的军官。丁宗望甚至有点庆幸这一次的遭遇,不然,他这一辈子哪能进到兵营,哪能与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共饮!哪能看到这千军万马领头人小窗边的月亮?兵营的月亮真是和沼水镇的不一样啊!那么孤高清亮冷冽。后来丁宗望在暗处观看了王劲哉对王腊狗的处理,就更加加深了对王劲哉的印象。原来男人还有这么个世界!

  王腊狗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又与往日一样开始勤学苦练,完全是个好兵好军官的典范。王劲哉传他传得很随意,王腊狗一丝戒备也没有。

  “报告。”

  “进来。”

  侦察处的一个侦察员在屋内。王劲哉说:“让他告诉你一个消息。”

  侦察员说:“我在沔水镇活动了一个礼拜。了解到共产党新四军鄂豫边区党委派出的通信员,在接头后被出卖,日寇剖肚开膛杀害了他。”

  “他死了。”王腊狗沉重地说。

  接下来是沉默。王劲哉抽烟,侦察员及屋子里其他人都将手按在手枪柄上,沉默地望着王腊狗。

  王腊狗嗅出了危险,“师长!”他说,“师长,还有事吩咐吗?”

  “有。”王劲哉说,“记得我的训条吗?”

  “记得师长!”

  “大声背一遍。”

  “是,师长。”

  王腊狗立正挺胸,目光平视前方,背道:

  “我是爱国人,爱国人是我。

  我是良心人,良心人是我。

  我是劳动人,劳动人是我。

  我是勤苦人,勤苦人是我。

  杀少人,救多人。

  杀坏人,救好人。

  实行勤苦,绝对听命令。

  吃饭不做事的人,是国家的罪人。

  营私舞弊的人,是国家的敌人。

  抗战四年,失国土大半,羞愧万分。

  王劲哉宁死不当亡国奴!

  当了汉好的人,儿子儿孙不能在人前说话。

  听我们师长的话,服从我们师长的命令。

  绝对能打胜仗,绝对能打敌人。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掀起全民抗战,争取最后胜利!”

  王腊狗背完,大汗淋漓,惊惶不安紧盯着师长。

  王劲哉说:“背是背得不错,做到了没有呢?”

  王腊狗何等聪明一个人,顿时明白事已败露,连忙跪下求饶。说自己确实是尽了全力想拿信回来,可共产党的通信员就是不给。陷害丁宗望是故意的,因为他和丁家有世仇。王腊狗又一字一泪讲叙了与丁家的恩恩怨怨。王劲哉一支接一支抽烟,以少有的耐心听着王腊狗的故事。王劲哉的耐心使王腊狗胆大起来。最后说:“用一个共产党的通信员做饵子报我的深仇大恨有什么要紧?我想师长不也讨厌共产党吗?我就只恨没能诳出信来。”

  王劲哉喝道:“狗屁胡说!来人掌嘴!”

  王腊狗的脸颊顿时像发面一般,在两个彪形大汉的巴掌下一点一点红肿起来。直到鼻孔嘴角都流出了血,王劲哉才抬手示意停下。

  王劲哉走近王腊狗,端详他一会儿,叹息说:“都说你聪明,其实你好愚蠢!做了汉奸害死同胞的人理应处死,我念你救过我的命,给你一条生路:三天之内,你去杀一个日本小鬼,提头来见,让他替你抵一条人命。否则,你就抵命。”

  王腊狗匍伏在地,后悔得不行,他为什么回来?这么傻!他怎么是王劲哉的对手呢?

  丁宗望在厢房里看着这一幕,内里三层衣服都汗湿透了。

  11

  离脉旺嘴八十多里地有个龙家湾。孤零零一座小村庄却花木繁茂,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女人生得个个水灵。这种情形持续有百来年了。江汉平原这一带有句话,就是:脉旺的棉花酒水的鱼,红潭的稻米龙家的女;吃红潭的饭,咽沔水的鱼,穿脉旺的衣,搂龙家的女,要当皇帝(我)也不去。日本鬼子侵入江汉平原之后,当然也就知道了这段典故。经常就有三三两两日本小鬼偷偷离开据点来龙家湾找花姑娘。

  王腊狗在龙家湾湾前的芦苇丛中潜伏了两天两夜,挨冻受饿,终于在第三天杀了一个日本小鬼。前来龙家湾的日本小鬼一行四个人,王腊狗不敢动手,他跟踪着他们,瞅准有一个独自进了一户人家,他便从后门摸进去。王腊狗非常有运气,这个日本小鬼正在后面厨房劈柴。王腊狗拨开厨房后门时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的日本脸,日本脸上居然洋溢着爱意,笨拙而又殷勤地在中国农家劈木柴。王腊狗等到他转成背面时,一个饿虎扑食,三下两下干净利索地割下了日本小鬼的头,包袱裹巴裹巴,溜回了芦苇丛。

  当王腊狗潜伏在芦苇丛中受苦的时候,丁宗望终于鼓起了勇气找王劲哉替王腊狗求情。

  “王师长,打他骂他一顿就行了,让他一个人去杀日本小鬼太危险了。让他回来吧。”

  王劲哉说:“你一个堂堂男子,哪来的妇人之仁?况且他一直要杀你呀。”

  丁宗望说:“咳,没念书的庄稼莽汉一动脾气就说杀呀砍,哪能呢,再说,他要杀我,我要杀他,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以仁服人的好,我们待他一家都不错,这他心中还是有数的。”

  王劲哉摇头苦笑,军人的悲哀由衷而生:“我们国家的男人就是这种样子,希望在哪里呢?我在为谁打仗啊!”

  “好了好了,就当我没说。”丁宗望无法理解王劲哉,但他不愿意惹他不愉快。丁宗望说:“王师长啊,您又没有派人押着王腊狗,他一个人还不早就跑掉了。”

  “他敢!”王劲哉说,“他动了逃跑的念头也不敢跑!三天之后非回到我面前不可,除非他要死不要活。丁先生,我莽撞地给你一句预言如何?”

  丁宗望忙说:“请讲请讲。”

  王劲哉说:“你虽家道殷实,虽勤俭勋劳,虽文才武略,可你保不住你的家业。”

  “为什么?”丁宗望到底年少气盛,很是不服气。

  “为什么?凭你这个性格就保不住,况且时下外侮内战,国家前途莫测,国不立,安有家?”

  “恕我不相信您的话。我持家理事已有三年,家事一切都顺当。”

  “好。那就记住我王劲哉今天的话吧。”

  丁宗望又觉心里虚落落的,说:“斗胆请王师长指条路。”

  王劲哉爽快地说:“你就此留在军中,抗日保国。你的家小日后必逢凶化吉。”

  原来是王劲哉想留住自己,丁宗望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我还没想到过要当兵呢。”丁宗望一笑,以为此事就算一笔带过去了。

  第三天清晨,王腊狗回到驻地,手里拧着一颗日本小鬼的人头。王腊狗不是没闪过要逃跑的念头,但他不能再一次弄巧成拙。他坚信王劲哉在他周围布下了看不见的罗网,只要他逃,一粒子弹就会穿透他的心脏。王腊狗还年轻,大仇未报,奶奶还在日夜等待他,他决不能此刻就死。

  不过事实上王劲哉根本没派人照看王腊狗。他对王腊狗的心理掌握得一清二楚,用不着派人。

  王劲哉看也没看人头一眼,唤过狼狗叼了出去。

  “那么,王腊狗,你的一条命就算保住了。”

  王腊狗“啪”地行军礼,振作精神,说道:“谢师长大恩。”

  “不过,就这样了事,也未免太简单,军中将士会对我心生不满,说我姑息养奸。”

  王腊狗身子一矮,跪下去再也立不直身,只是不住气叩头。他又一次后悔,后悔自己没趁机远走高飞,又自投了罗网。

  王劲哉踢了王腊狗两脚,说:“你好歹不分,认敌为友,卖身投靠,害死我同胞,这简直就是瞎了眼,既然瞎了眼,就该挖掉。好在你还认得路,回到了我一二八师,那就留一只眼吧。”

  马上就上来两个人,拉出王腊狗绑在树干上。王腊狗最后用完整的双眼扫视了一周连天的茅草和耀眼的太阳,扫视了几年前的那个血红黄昏,他在这块地方仰望着王劲哉的情景。他怕极了王劲哉,他还痴心妄想学习王劲哉,王劲哉是你能学到的么——王腊狗!王腊狗在失去一只眼睛的前一刻终于认输了,懂人事了,明白人是有高低贵贱的了。他的眼中凸出一珠很大很圆的泪。

  一柄雪亮的匕首在王腊狗脸上飞快扭了一扭身子,一颗噙泪的眼珠“嗒”地掉在地上。王腊狗惨嚎一声,就晕了过去。军医立即包扎了王腊狗的伤处。在担架抬离师部时,王劲哉拦住担架。他在王腊狗头上抚摸了片刻,吩咐军医说:“好好照顾他。”

  一个月后,独眼王腊狗出勤了,他被调到军需处做副处长。王腊狗从此寡言少语,锋芒全无,见了王劲哉就打颤。但他把所有的帐都算到了丁宗望身上。

  我一定要杀掉丁宗望,王腊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发誓。

  12

  王腊狗吃了这一次大亏,便长了许多智慧。他暂且把誓愿深埋在心里,一方面休养生息,一方面深谋远虑。设想了将来复仇的种种方案。他再也不是毛头小伙子,再也不会有前次的失误前次的冲动。万没料到的是,第二次机会突然出现了。

  右眼瞎了才半年,王腊狗在襄河边突然碰上了丁宗望。

  那是一个细雨迷蒙的中午,在一段荒无人烟的堤边,王腊狗押着三船军粮逆水缓行,丁宗望在岸边正要爬上一叶孤舟,站在船尾朝河里撒尿的王腊狗忽然和十步开外的丁宗望打了一个照面。两人都惊呆了。

  凭王腊狗过去的机灵莽撞劲儿,只要掏出枪一梭子过去,简单到只是举手之劳,他的心愿便了了。

  可王腊狗拔枪之际想到了许多问题:丁宗望怎么在这里?在这里的背景是什么?丁宗望一个阔少,如何孤身一人?真的只是一个或者附近有埋伏?丁宗望出现在一二八师地盘上,是否与王劲哉有关系,杀了他王劲哉会怎样?

  就在王腊狗思绪纷纷的片刻间,船已走远,丁宗望也返身消失在防波堤那边。

  事情有时候非常复杂,节外生枝,有时候又非常简单,一是一,二是二。丁宗望在一二八师客居了半年,王劲哉一再表示出希望丁宗望从军的愿望,丁宗望却一直支支吾吾。有一天却说出了一套“父母在,不远游”及“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话来。王劲哉冒火了,在丁宗望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赶快滚蛋!别让老子再见到你这土豪劣绅!”

  丁宗望对王劲哉的突然翻脸毫不意外,半年时间,他已经非常了解王劲哉的暴戾性格。他不怪王劲哉,所谓兵匪兵匪嘛,军人就是匪气十足的。丁宗望被王劲哉踢出门后就没有回头,一个人离开了一二八师,在龙家湾躲了一天,不见王劲哉派人追杀,心里明白自己与王劲哉甚为默契:他只要自己滚蛋,自己也就静悄悄滚了。于是,丁宗望就租了一条小木划子,准备过河后再想办法偷偷回家。这个时候,丁宗望是只孤雁,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没人认识他是谁。这个时候,王腊狗若果断地给丁宗望一枪,丁宗望就将永远失踪。永远成为一个失踪之谜,世上只有王腊狗一人掌握着这谜底。

  第二次机会就这么过去了。事后王腊狗作了一番精心调查,调查结果使他倍觉悔恨。他宽慰自己第三次机会将很快来到的。谁知从此之后,一晃几年他都不再有缘接近丁宗望,连听都听不到关于丁家的一丝一毫消息。

  这是一九四一年,抗日战争正打得艰苦卓绝。参战各方的领袖及一些将领自然是高屋建缅,将敌友看得一清二楚,底下却有许多糊涂兵,弄不清谁是谁非,忽儿与这支队伍打又忽儿与那支队伍打,在兵荒马乱中疲于奔命,累得都差点不认识自己,许多希望许多梦想无形中就给撇在了一边。王腊狗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除了明确知道“誓死不当亡国奴”之外,对于皇协军,对于维持会的维持大队,对于新四军的游击队以及土匪苏振东,都闹不清与自己所在的一二八师是什么关系。王劲哉下令打他们,王腊狗们就去打,王劲哉下令与他们讲和,王腊狗们就去讲和。一来二去,王劲哉的人马就有了三万多人,编成了十个旅。却是累坏了王腊狗。王腊狗在白庙、沙湖、彭场、通海口。胡家台等地来回打仗讲和,讲和打仗,一眨眼就是春去冬来,一眨眼又是冬尽春来,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并且过去得没多大意思:一会儿打人家脸,一会儿又朝人家笑。小孩过家家一样,真不知有什么意思。

  一二八师有个旅长叫古鼎新,驭下不严,所部两位团长的副官玩弄了民女,吃餐馆老不给钱。王劲哉知道了,命令那两个团长杀了各自副官,又命古旅长杀两个团长,古旅长想到头不就是杀自己了。他就没杀团长,集合了官兵,声泪俱下控诉了一番王劲哉的凶残暴戾,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滥事杀戮,然后领兵叛离,投靠了日本酋木野板司令。

  古旅长控诉王劲哉的时候,王腊狗正在古部办点公事,听了古旅长的话,抚今追昔,深有同感。站在他身边的程团长说:“王处长,你忘了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王腊狗说:“当然没忘。”

  程团长说:“今天是古旅长捡回了我一条命,我是再也不跟王劲哉了。有本事的军人,到哪不是打仗吃粮。他又不是我爹娘老子,说杀就杀!”

  王腊狗说:“就是。他也太狠了。”

  程团长说:“那就叛了他吧。”

  “现在就叛?”

  “对。”

  “可我还有一笔钱埋在师部,还有包裹。”

  “有多少钱?有多少古旅长会补你多少,包裹里有几套衣服几件首饰,古旅长也会给你。”

  “好吧。”王腊狗说,“那就叛了。”

  当时王腊狗忘了问程团长叛了王劲哉加入谁的队伍,他一提起王劲哉就忘了其它,当初他是冲着王劲哉的英雄气概投奔的他,后来才明白王劲哉是他的克星,在王劲哉手下,他王腊狗此生此世大仇难报。王腊狗很高兴有一个人挑头,一大批人叛离,他夹杂在其中,王劲哉就不会注意他了。

  古部出发后,王腊狗问一个士兵大家往哪开?士兵就不知道,跟着前面走呗。王腊狗又去问程团长,程团长说沔水镇,去投酋木野板司令。

  “日本人?”王腊狗大惊。

  “日本人怎么啦,还不是打仗吃粮。”

  王腊狗心里就犯了病。他可不愿当汉奸。中国人的队伍多着呢!干嘛跟日本小鬼,总归不是一个宗族,人家来是欺负你的嘛。王腊狗口里没说这话,心里却亮堂,想找古旅长讨了钱和包裹后就悄悄溜掉。

  古鼎新脸上肌肉一横:“钱?我欠你什么钱?我什么时候答应过给你钱?他妈的,王劲哉调教出来的人都是黑心!”

  “好好。”王腊狗说,“好好。”

  王腊狗退下来,在附近找了部电话,将古鼎新的叛变投敌报告了师部。自己独自一个人揣着两支枪,五颗手榴弹躲进了一户农家。

  农家只有一个中年寡妇带着幼年的儿子过活,丈夫当土匪战死了。小村子在千里沉湖的深处,日子还算平静,寡妇也还有几分人材,王腊狗就自告奋勇做了上门女婿。

  三个月后,王劲哉中了古鼎新的计,被日寇生擒,全军随之瓦解,此变震惊江汉平原。王腊狗半年后才知道。

  王腊狗为王劲哉叹息了一番,又为自己庆幸。用不着再怕王劲哉,也用不着躲藏了,他对寡妇说了声:“我走了。”掖了枪就离开了沉湖。

  13

  后来,抗日战争又持续了两年,接着又打了三年的解放战争。在五年的战争岁月里,王腊狗始终像只恋家的狗在沔水镇附近转悠。今儿加入共产党的新四军十五旅,明儿又加入了陈八爹的抗日救国团。因为新四军主力部队北撤,而王腊狗不愿北撤。

  日军投降之前,王腊狗不敢回到沔水镇,摸黑进镇过一次,自己家门上一把锁,丁家大门也是一把锁,都躲兵荒去了。

  抗战胜利后,王腊狗心想可以回家了。可一进镇就被古鼎新的人认了出来,好一阵追杀。

  王腊狗在这个部队那个部队浪来浪去,完全成了个兵痞子。反正他靠一手好枪法打仗吃粮,总之他就是呆在江汉平原上不挪窝。人家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王腊狗倒成了流水的营盘铁打的兵。新四军许多首长知道有一个王腊狗。后来解放军许多首长也知道有个王腊狗。战士们编了一些关于王腊狗的顺口溜。王腊狗听了也不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