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云破处
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霍乱之乱
化蛹为蝶
午夜起舞
我——代后记
云破处
1
开始一切都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一如既往的。他们的生活和为人就像正午 的阳光照耀下的一片绿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色泽柔和又可爱。不像有些人,生来 就是模模糊糊的,到处留下的都是语焉不详的人生片断,把他周围的人,把生活与历史 都搅得似是而非。金祥和曾善美是阳光下的绿叶,全钢铁设计院的人都相信这一点。他 们相信在他们的眼睛里,这片绿叶就连毛细血管都是纤毫毕现的。
2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一句不容易过时的话,因为它其中所包含的褒奖之义 使绝大多数人无法谢绝。这句话在这所钢铁设计院一直流行着。
在雪亮的群众眼睛里的金祥和曾善美的现实生活是这样的:十八年前,毕业于北京 钢铁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金祥被分配到这所钢铁设计院工作。该院隶属冶金部,院址位 于武汉市,离金祥的家乡只有五个多小时的汽车路程。金祥是湖北省红安县觅儿寺乡觅 儿寺村人,世代农民,回乡知青,曾任大队民兵排长,结过娃娃亲,有了文化之后就退 了亲。
其父苦大仇深,参加过中共党史上著名的黄麻起义,打过土豪劣绅,是由后来的国 家副主席董必武的手下亲自发展的中共党员。在金祥刚参加工作的一九七九年,设计院 请他的父亲来院里给大家作过关于中共革命斗争史的报告。据他父亲说,在国民党反动 派对红安进行的一次次围剿中,他的四个兄弟都惨遭杀害。他自己之所以幸免于难,就 是太爱喝酒了。每次都是先自醉倒路边,国民党反动派就以为他已经是死人一个。当然, 他也正是由于这个毛病,才一辈子在农村种田,没有做成大官。不然,当个将军是没有 问题的。
金祥的父亲把大家逗乐了。但是老农民掰起指头认真地告诉台下的知识分子们: “同志们你们不要笑,当个将军不是说大话。我们小小的红安县,牺牲的就有十万多人, 团级以上革命烈士有五百多人,建国后还活着的老红军有六百多人;出了国家副主席董 必武、国家主席李先念,还出过两个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四个国务院副总理,十 个正副部长,大军区的正副司令员和正副政治委员有二十九个,兵团级干部二十四个, 省军级干部一百三十多个;授军衔的时候,同志们啊,我们上将六人,中将十二人,少 将四十五人。同志们,我要是少喝酒多杀人,当个将军有什么稀奇呢?”
设计院几乎人人都知道金祥父亲的故事。它成了流传至今的生活段子之一。段子就 是以幽默见长的精短笑话,有荤的素的和政治的之分。国家有国家的段子,政党有政党 的段子,个人也有个人的段子。段子是民间文学,源远流长地润滑着历史。金祥父亲的 光荣史以段子的形式公开流传,对金祥来说是一件不太严肃的事情,但是金祥从来不恼, 他是一个随和的人。
金祥在大学里入党,二十五岁到该所工作。他工作勤奋,团结同志,性格开朗,一 贯助人为乐,也获得了相应的提升和荣誉。近年也在鼓噪下海办公司当经理的事,一般 也都是以设计院出面,小打小闹,想为设计院赚一点钱。近年来他也穿西装打领带了。 腰里也别了一只BP机。很快地卡拉OK也唱得毫不怯场了。金祥是一个温和的潮流人物。 任何时代他都不愿意落后也不会做出头乌。
金祥有许多好作风。例如他每天早上提前上班打开水和擦桌子,十几年如一日,一 直做到他被害的前一天。他还喜欢绿化环境,在机关大院和与之相连的宿舍大院里种了 许多树,在办公室里长期养着几盆文竹和吊兰。
金祥嘴唇较厚,爱抿着,头发浓密生得下,所以没有什么额头,是一副话语不多可 资信赖的憨厚样子。金祥在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就被破格提拔为第五研究室的副主任,第 三年与曾善美谈起恋爱,第四年他们结婚。金祥在婚前有不太明显的狐臭,婚后做了一 个小手术,效果很好。
与金祥相比,他的爱人曾善美的身世就简单得多。婚后金祥管曾善美叫做“爱人” 或者“我爱人”。他从来不使用别的称呼,比如妻子、老婆等等。大家也都跟着他这么 叫了。
曾善美是金祥的爱人,她七岁的时候父母双亡,被在武汉的姨妈收养。她的姨妈与 姨父都是工程师,住在一个浓荫覆盖的高校宿舍区,因此她家教良好。一九七七年中国 恢复高考制度,当时十九岁的曾善美一举中的,考上华中理工大学。曾善美的专业是英 语。分配到设计院之后,一直在翻译室工作,业务能力中等偏上。与所里的绝大部分科 技人员一样,拿国家的工资做分内的工作吃自己的饭。既不想升官又不想发财也不愿意 表现自己压抑别人。她是一个能够给她身边的人以高度的安全感的人。
曾善美的性格与金祥惊人地相似,她天生一副笑模样,性格开朗,助人为乐,酷爱 做办公室的清洁,也在办公室的窗台上盆栽了文竹、吊兰,还在自己的案头养了一盆海 棠。海棠开花和不开花的时候都花红叶绿地点缀着曾善美办公时冷静的脸庞和她玲珑的 手腕还有她纤细的手指,久而久之,办公室的曾善美成了设计院一道宜人的风景。这道 风景是无声的,是一种情感,潜伏在人们心里,只有在发生意外的关头,你才会忽然觉 得这个单位有让你熟悉得喜欢的某种氛围。曾善美就是那种制造单位特殊氛围的人之一。 她身上具有一种气质。
关于曾善美,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多说。她自己是孤儿,婚后至今也不曾开怀,生活 上一切都依靠丈夫金祥。她是一个经历简单得过于单调的女子。走在大街上的人群中, 她是永远也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的。唯有她的气质是她身上复杂的内容。这个内容使她 在设计院这个她所生活的领域里变得有意义和重要起来。
在设计院,曾善美是被大家公认的拥有优秀气质的女性。她的外表也与她的气质相 当匹配。她秀丽光洁的手腕与手指就不难说明她是那类小巧玲珑的女人。她小巧玲珑却 还得天独厚地拥有饱满的胸部和臀部。假如她还拥有一张漂亮的脸蛋那就糟糕了,那就 等于她在把别的女人往死里逼,也会让男人终日地焦灼不安。那么一来红颜薄命的古典 陷阱必将在现实中一步步地吞噬她。万幸的是曾善美的面容非常普通。她非常普通却不 失端正。这就很好,是一个懂事的女人。并且曾善美一贯地朴素。她长年的短发,从不 烫头,一直是由金祥替她理发。她从来不着颜色鲜艳的、大花大朵的衣服,她甚至从来 不穿裙子。当代的女人不穿裙子似乎太保守了,所以不知有多少人包括金祥做过她的思 想工作。曾善美总是这么告诉他们:“其实我也很想穿裙子,但我的膝盖格外怕凉。”
当然,曾善美又绝不是邋遢和土气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在院里就不会有极好的 人缘,首先男人们就接受不了。这所钢铁设计院的男性占绝大多数,院长以及各级重要 人物几乎全部是男人。曾善美的朴素是那种形成了风格和极其讲究的朴素。她的衣着式 样传统但在布料的质地和服装的做工上丝毫不含糊,颜色的搭配上也是半点不肯露怯的。 衬衣隐约显现乳罩的情况在全世界到处开花,在曾善美这里却可以保证滴水不漏。这使 得曾善美随和的性格里蕴含了一种古代贞女既傲慢又楚楚可怜的矜持。这种在当代的女 孩子身上已经风毛麟角的矜持正为知识阶层的男性所心仪所怜悯,能够激发他们潜在的 骑士之豪情和绅士之风度。用通俗的话说吧:曾善美非常地讨人喜欢。非常。
金祥和曾善美的恋爱关系是由金祥他们研究室老主任的妻子介绍建立的。他们恋爱 顺利,婚姻也顺利。两人总是和和美美的。小两口偶尔吵架,老主任的妻子就去调解, 一般也就破涕为笑了。他们婚后居住在设计院宿舍的一套两居室里。邻里关系处得胜过 亲戚。小家布置得雅致而温馨,种满了常绿植物。曾善美在家里有一些娇滴滴的,大小 事情都是依靠金祥来做。金祥也乐意做。他们最大的遗憾就是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于是 他们的头等大事就是跑医院和吃药。无数次的生殖系统的检查证明金祥和曾善美都没有 毛病。中医认为也许是曾善美的五行不通,经络不畅的缘故,因此曾善美在长年地勤勤 恳恳地喝着汤药。
这就是在设计院生活和工作着的金祥曾善美夫妇。他们就像晴朗夏夜里的星星,谁 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在他们的观照下,我们觉得危险和动荡总是在电视上报纸上和 传闻里,而我们身边的生活总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老实得近乎于平庸。
3
在一个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一天里,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装在一只普通的办公信 封里通过邮局摆到了金祥的办公桌上。金祥大大咧咧地拆开了它,一看就咧嘴笑了。这 就是一个凡胎肉身的人不可能觉察到的神秘命运的悄悄降临。金祥是一个正常的人,他 不可能扔掉请柬。他咧嘴笑着,当时就往曾善美的办公室拨了一个电话。电话一通,他 就听见了自己爱人悦耳的声音:“喂。”
4
哪怕发生天大的事情,事件中的有些过程还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们的现实生活限 制了我们,它使许多重大事件中的情节似曾相识。比如金祥收到的请柬,其实就是一份 现在在四十岁左右的人群里头嗡嗡乱飞的那种请柬:校友聚会,战友聚会,插友聚会, 中学乃至小学同学聚会。
不知是开始进入怀旧的年纪了还是想开始新一轮的感情追求,抑或是受了流行歌曲 和泡沫文化生活的影响。总之我们在各种档次的饭店酒楼里,随便就可以见到这样一些 中年人或准中年人的聚会。他们贫富不均,形态差异很大。有的挺胸腆肚,穿着本市服 装公司精心缝制的全毛西服,洁白的衬衣,打着图案庄重的领带,和蔼可亲,与每一个 人颔首握手,后面有司机跟着拿文件包,这是当了官的。有的一身名牌服装,面如奶油, 头发丝毫不乱,指间戴一枚或多枚镶钻金戒,手提电话放在餐桌上,凌志或卡迪拉克小 轿车泊在饭店停车场,是自己开车来的;他们的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到处流动,过分热 情地与人寒暄,这是当了大小老板或做着大小总经理的。更多的人是穿着出自大众商场 的服装,价格大约在一百五十与四百五十之间;这些人在家里精心地刮过胡子修过了面, 但是脸色还是姜黄的,两鬓夹了白发,深刻的皱纹暗示着日常生活琐碎的磨难,这便是 那些平头百姓了。只有少数人是异端,坐在暗处,衣着不整但却绷紧着一股精神,猛抽 烟,把虎落平阳的乖戾表情掩隐在香烟的雾霜之中,一心要等人家首先认出他来。这样 一些人多半是早年学习成绩比较好后来却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工人,普通职员,一般教师, 文学写作爱好者,文学评论爱好者或者也可以说是作家,反正现在的作家又不值钱可以 随便自封。诸如此类,等等吧。
但凡女性,基本都化了妆,为此次聚会穿出了最漂亮的衣裙,露出了学生时代的纯 洁笑容。只是这笑容业已不是那笑容,再真挚也不免有老妇卖俏之嫌。可怜女人终归是 不敌岁月的,不过如今的许多女人明知敌不过岁月也还是要敌一敌的,花衣服金首饰红 胭脂还是要试一试的。总之现在是人胆量都大了一圈。
这种聚会整个陷落在惊喜,慌乱,嘈杂,忆旧,感慨万千,愤世嫉俗,不知轻重的 气氛之中。大家拉拉扯扯地轮流唱着卡拉OK,歌曲的曲目中,《同桌的你》是必定要唱 的: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做了嫁衣? 《牵挂你的人是我》也是基本要唱的:忘不了你的人是我,看不够你的人是我,体贴你 的入关心你的人,是我是我还是我。聚会的保留歌曲是五六十年代风靡中国的一批前苏 联歌曲:《红荡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喀秋莎》等等。最 后是《友谊地久天长》。大家把这些歌一唱一听,揉揉搓搓不知道涌出了多少酸甜苦辣 的感情。是同桌不是同桌,是朋友不是朋友,是同道不是同道,全都心心相印无话不谈 了。
在收到大红烫金请柬的第二天晚上,金祥携曾善美去参加的就是这么一个大型聚会。 这个聚会与其他的稍有不同,请柬上有一行添加上去的铅笔字:你如果不怕老婆知道你 过去流鼻涕的丑态或者你不怕同学看见你老婆的丑模样,你就可以带老婆。金祥就是看 了这句话才喷出笑来的。他当然是敢带老婆去的。
曾善美参加了丈夫金祥那帮老同学的聚会。聚会上曾善美不想出风头但是形势由不 得她,她还是风头十足。她因为没有生育过所以还是一副姑娘的好身材。加上她白衣黑 裤素着一张光滑的脸,活生生被一群花花绿绿的黄脸婆给衬托了出来,好像她才是歌曲 里所唱的那个同桌的你。大家都乐意请她跳舞,乐意陪她坐在幽暗的火车座里喝咖啡聊 天。在这个晚上,最得意的是金祥。他看都不看曾善美一眼,整个把她让给公众,充分 地表现着自己的慷慨大方。
聚会照例结束得不是太晚,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人。晚上十点半钟,曾善美从一个 角落走出来,微笑着走向金祥,挽起了他的手臂。大家鼓掌。曾善美羞红了脸。美满的 夫妇告辞大家钻进出租车回家。
5
在这个聚会上,曾善美都与谁谈了话,是些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告诉了曾善美 关于金祥的一些什么事?这些都是我们可以忽略不计的。曾善美到底了解了多少情况, 她根据什么相信了她素不相识的人,我们也不得而知。这种聚会嘛,中年人最后的疯狂, 发生许多意外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不必去细究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既用大同小异的情节使我们厌 烦又用神秘莫测的细节使我们显得无知。总之,金祥曾善美夫妇从愉快的聚会上回到家 里之后,曾善美没有首先去洗澡,这是异常的。曾善美让金祥先去洗澡,自己倒在沙发 上,皮鞋也不脱。与曾善美在这个四十五平方米的空间里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金祥立刻 嗅到了空气里的不安。他进了卫生间又赶紧退出来,向沙发那边伸着脖子,间:“怎么 了?”
曾善美没有反应。
不安的空气在金祥的感觉中膨胀着。他蹑手蹑脚地猫行过来,为曾善美脱掉皮鞋。 曾善美没有拒绝。她仍然闭着眼睛,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全身松弛,任其摆布。金祥自 己作出了解释,说:“累了。是很累。躺一下再说吧。我先去洗了。”
卫生间的水龙头哗哗一响,客厅里沙发上曾善美的眼帘就颤抖起来。薄嫩眼帘的剧 烈颤抖和小草般的睫毛在空中无助的哆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情感到达极致的证明。尤 其是曾善美还强忍了从聚会结束到金祥进卫生间这么久的一段时间。毫无疑问,此时此 刻的曾善美整个身心都被某种无比强烈的情绪涨满,胀得皮肤发痛。紧接着,汹涌的泪 水决堤而出,就跟洪水溢出长江一样,无声无息地淹没了女人的脸庞。这是惊心动魄的 一刻,是女人密不示人的一刻,这种泪水的意义绝对不再是所谓的哭。
可以肯定的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发生了。
泪水一泄之后,曾善美皮肤的胀痛消失了。她用自己手包里头的面中纸把泪水处理 得不留一点痕迹。这时的曾善美睁开了眼睛,她眼睛的外形没有改变,但由她眸子深处 射出来的光芒其锋线异常地诡异复杂,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光芒。这个女人在这个晚上的 五个小时里已经完成了某种彻底的变化。
金祥洗完澡出来,发现曾善美已经上了床。她不仅换好了睡衣睡裤,而且好像早就 睡着了,床头柜上也没有她十五年里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都要看几页的书,金祥轻轻地摸 了摸曾善美的额头,她的体温并不高。曾善美的一反常态使金祥有点惶惶不安。他去阳 台上对着夜空抽了一支烟。据他的经验,如果发生了与他有关的事情,曾善美是绝对不 会让这事情过夜的。那么大概是她自己的事了。遇到了她的同桌的他?想到这里,金祥 戏谑地笑了。他在阳台的瓷砖上碾灭烟头,回房间睡觉。
当然事情并没有就此为止,恰恰相反,帷幕在缓缓地悄悄地拉开。控制这帷幕的是 曾善美的手。她希望一切都在日常生活的水平面之下进行。对自己生命本能的保护使曾 善美变得格外智慧格外冷静和格外敏锐。
在聚会的翌日清早,曾善美与往常一样按时起床。梳洗之后,也与往常一样拿了一 只不锈钢的饭盒,下楼去食堂为他们夫妇买早点。下楼的时候,曾善美遇上了她经常遇 上的邻居及其孩子,他们打招呼,互相问候早上好,曾善美照例逗了逗孩子。在食堂, 曾善美依旧满面春风。
两口子相对吃早点的时候,金祥对昨晚的异常情况提出了疑问。曾善美平静地告诉 他:“没有什么,就是太累了。”
早晨熟悉而温暖的家庭环境使金祥很容易地相信了曾善美,昨晚的不安基本消散。 在两人分头上班之前,金祥还与曾善美开了一个玩笑,说:“我还以为你遇上了一个同 桌的他呢。”
曾善美对金祥使用的也是与平时一样的态度,她和颜悦色,不紧不慢地说:“遇上 也没有戏了,都老太婆了。”
金祥摸了曾善美一把,说了一句夫妻间的挑逗话。一个男人与女人这么地分手出门 上班,他这一天的工作情绪肯定是良好的。
接下来的日子,每一个早晨看起来都还不错。
甚至可以这么着,关于金祥曾善美夫妇的白天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或者只在关键 的时刻记一记。
一般说来,金祥曾善美的白天与他们在设计院十几年的白天没有什么区别。首先曾 善美是有备而来的,凭着女性的直觉和本能她一直将自己隐藏在暗处。所以一到早上她 就绝口不提晚上的事情,举止行动可以做到完全地一如既往。接着金祥也自然地首选了 曾善美的做法。他这辈子所受的关于夫妻关系的全部教育统统来自于乡下,那就是他奶 奶和母亲常说的: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两口子吵架不记仇,黑了共个 花枕头。再就是:夫妻无隔夜之仇。再就是:家丑不可外扬。加上每天早晨曾善美还是 一如既往地去食堂为他们买早点,这在金祥看来,曾善美始终是维护和珍爱这个小家庭 的,她无非是在聚会上听来了什么话,与他闹别扭。这个女人在闹别扭而已。
金祥满有把握地想,他是不怕女人闹别扭的。他是什么人?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 的种田娃折腾成为国家级的副研究员,他与多少人斗过?他与人斗其乐无穷。他是哪方 水土养大的?湖北红安。拿共产党的话说是将军的摇篮,拿国民党的话说是土匪窝子。 他的父亲和几个叔叔都是杀人如麻的人。他还真的怕她闹别扭不成?
在金祥和曾善美不约而同的共识下,他们把生活掰成了两半。白天是延续着过去的 白天,与时代与社会与设计院的同事们一道往前走着。然而他们的晚上不再是从前的晚 上。
6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大门和防盗门一道道锁好,每扇窗户的窗帘一幅幅垂下 来,一个封闭的空间就形成了。它好像被镶嵌在集体中间,实质上可以升腾与逃逸。它 与世隔绝,光线黯淡,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具有了从事任何阴谋的多种可能性。城市里 的公寓楼因为拥挤给了人“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感觉,可那不是它的真实面貌。曾善美 没有移动他们家的一草一木,就从根本上创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最初的那个夜晚,金祥忽然觉察到了自己家里的怪异,他四处端详了半天,又在几 盆高大的常绿植物跟前观察了一会儿,后来才发现是他的爱人发生了变化。曾善美穿着 一身金祥从来没有见过的睡衣,这套睡衣一反曾善美的清丽风格,图案和颜色都很浓重 很不协调,就像干枯的瘀血。曾善美将自己苗条的身体蜷缩在松垮的睡衣里,坐一只小 板凳,躲藏在橡皮树的阴影里面;她面无表情,嘴唇苍白,眼睛像黑夜的猫一样闪着不 寻常的光——这就是从聚会的第二天晚上开始一直到金祥死亡那个晚上的曾善美的形象。 最初当然是让金祥吓了一大跳。他问她这套衣服是从哪里来的?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了? 曾善美懒得回答。金祥只好把曾善美的变化往精神出了毛病方面想。可这个时候曾善美 说了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正常得很。我只是有一些话要和你谈谈。”
金祥松了一口气。用一般结婚多年的丈夫对妻子毫不在意的态度说:“谈谈吧谈谈 吧。”
但是很快金祥就意识到大事不妙。曾善美把他们晚上的生活变成了另一种生活。另 外的生活就是另外的生活。金祥想:他是不怕的。他是什么人?也许别的人他搞不定, 自己的老婆还搞不定?
金祥往沙发上一坐,跷起二郎腿说:“那就谈谈吧。你又怎么了?”
曾善美:“我没怎么。我绝对正常。”
金祥:“昨天晚上回来就一副不对的样子,今天我还以为过去了呢?肯定是有问题 了,有什么你尽管说,只是别老是这个样子,明天把这身睡衣扔掉。”
曾善美:“女人睡衣的事情你最好少管。好。你重视了就好。是有问题了。”
金祥:“说吧说吧。”
金祥点燃香烟,把烟灰缸拿到沙发上。
曾善美:“你别着急,有你发急的时候的。是这样,我想听你给我讲讲你的人生经 历,比方几岁在哪里几岁又在哪里,从出娘胎开始讲到与我结婚为止。我希望你能如实 地告诉我。”
金祥:“……”
金祥有所警惕地注视曾善美。
曾善美:“需要这么长时间的考虑吗?”
金祥:“不是的。善美,你开什么玩笑?老夫老妻了,你还不了解我?一定昨天晚 上谁给你说了什么?他们在开我们的玩笑,你明白吗?”
曾善美:“都老夫老妻了,你真的认为我分辨不出什么是玩笑?你只管讲就是了。”
金祥:“谁?是谁?谁给你说了什么?”
曾善美:“我们现在谈的问题与别人无关。我只是想听听你的人生经历而已。”
金祥:“听听你说话的这种腔调!看看你这种样子!老天爷!观音菩萨!你从来都 不是这样的!你中邪了、十五年的夫妻了!让人看看,你还要我说什么经历!”
曾善美:“你激动什么?不过是一个妻子想听她的丈夫谈谈他的经历,如此而已! 有什么不正常的?”
曾善美那如同夜里的猫的不寻常的目光一直追索着金祥。她的嘴唇更加苍白,随着 她说话的翁动在昏暗里泛着清寒的光。
金祥沏茶,去厨房烧开水,到卫生间咳嗽吐痰,等等,做一些在家里显得合情合理 的动作,试图用动作隐藏语言。可是曾善美非常冷静。她一点不着急。她蜷缩在橡皮树 底下,耐心地等待着金祥回答她的问题。一个晚上不行,两个晚上;两个晚上没有结果 还有第三个晚上。一连许多个晚上,金祥曾善美夫妇始终盘桓在第一个晚上的问题里。 相持不下的结果是金祥作了让步。有一个晚上,他表示同意回答曾善美的提问。
金祥说话的表情是忍让的,语气是沉痛的:“我,一九五四年八月出生在本省红安 觅儿寺村,农民的儿子,从小光着屁股在地上爬,五岁开始放牛,六岁下地插秧,七岁 烧火做饭,八岁下河挑水。”金祥说到这里顿住了,他喉咙里似乎有些哽咽,他叭叭地 吸烟。
曾善美盯着金祥,说:“九岁?”
金祥:“九岁我才上小学,开始做所有的农活。”
曾善美:“在什么地方?”
金祥:“当然是乡下了。”
曾善美:“告诉我那地方的地名。”
金祥:“你这是干什么?我是一个乡下的孩子,我他妈过的是苦胆掉进黄连汤,苦 上加苦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你逼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曾善美:“九岁,在哪里?”
金祥现在是真的动了气的模样。他气呼呼地指着墙上的钟。镶着金边的石英钟是一 副超然的我行我素的态度,没有因为金祥的发指而刷刷地转动。大家都明白,在这种时 候,时间证明不了什么。既然时间证明不了什么,你还要拿它做证明,这只能证明金祥 在找借口回避对方追究的东西。如果说在此之前,曾善美对别人告诉她的事情还不敢十 分地相信,现在她已经完全陷落在最坏的预感之中了。金祥还在一径地愚蠢下去,指点 着钟说:“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写一点东西。我还有正经事情要做,不想扯这些陈谷子 烂芝麻的往事。往事对我没有什么用途。”
曾善美直奔主题:“九岁,在哪里?”
金祥瞪了曾善美一眼,进了房间。这是愤慨的一眼。如果使用在大众场合,旁观者 就会因此而激起正义感,会去指责女人的胡搅蛮缠。但这不是大众场合,是两个人的战 争。愤慨瞪出去如同孩子吹出的肥皂泡。金祥在节节败退。他在曾善美看不见他的房间 的墙壁后面胡乱抹着额头上的汗。他的心里也翻涌起最坏的预感。
又一个晚上在这里结束。
当金祥曾善美夫妇之间的战争帷幕徐徐拉开之后,一个晚上的结束与另一个晚上的 开始便自然地连贯起来。有意义的时间流向是从黑夜到黑夜。睡觉仅仅是语言的停顿, 白天完全就成了假象。
曾善美:“九岁,在哪里?”
金祥不可能一碰到这个提问就跑进房间。他被这个问题钉在了曾善美的对面。他终 于明白了自己处境的危险。他深藏起来的一座堡垒出现了土崩瓦解的迹象。他得赶紧堵 住这个漏洞。也许那些人只是无意中对曾善美提起金祥九岁那年离开了家乡,在湖北的 另一个地方襄樊呆过三年。他们还会说什么?他们不应该知道更多的事情。那种强留青 春的欢乐聚会,人人亢奋,讲话都得扯着嗓子喊,聚光灯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你只能傻 笑着与人打哈哈,能谈什么实质性问题?大概曾善美一听到她不曾知道的情况之后吃了 一惊,再屈指一数,算出金祥在襄樊的三年是与她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她当然要起疑心 了。女人总是多心的。女人总是因细节的不符而直接怀疑主题。再一个原因恐怕是她没 有生过孩子。不生孩子的女人会和老处女一样敏感,刻薄和僵硬。
金祥走近曾善美,一边慢慢地走近,一边揣摩着在她身边蹲下的可能性。
金祥在曾善美身边蹲下,触摸了两下她的手背。他注意到曾善美没有拒绝和退避, 还注意到她的手背皮肤给他的细嫩爽滑之感,这是从别的女性那里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一个成熟男人的心就是这么地无奈,它更重视被女人身上游丝般的细微感觉缠绕。他是 不可能放弃她的。所以他决定把一番话从肺腑里吐出来。
金祥:“善美,你是我的爱人。我们在一起已经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十五年,我们还 将相依为命地白头偕老。我们没有孩子,没有什么亲人,我们只有彼此。我们不是一般 的夫妻关系,我们是血肉至亲。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对你隐瞒什么事情的。过去的一 些小事,如果我没有告诉过你,那可能是我忘记了忽略了,我是一个粗人,一个农民出 身的粗人,你得原谅我。至于我九岁到十一岁的经历,也就是不足挂齿的一件小事。我 离开了家乡三年,过继到我表叔家做儿子,那个地方叫襄樊九龙沟,也就是你小时候住 过的那个地方。后来我过不习惯,我爹妈就把我接了回来。八,九,十,臭狗屎。这是 我们乡下形容男孩子的。那时候的我,也是调皮的臭狗屎一堆。后来的我,根本上就把 那一段日子忘记了。再加上九龙沟是你最伤心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我只注意到尽量不 提九龙沟,倒真的不是想故意隐瞒经历。臭狗屎的年纪,谈得上什么经历?又有什么事 情值得隐瞒呢?”
金祥的这一番话带着一股极大的真诚和热情。金祥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效果,他希望 冰冷的曾善美雪人一般融化,嘴唇恢复红润,倾倒在他的怀里。
金祥的话说完了。冰冷的曾善美没有融化,依然固执地蜷缩在她的睡衣和橡皮树混 合而成的晦暗环境里。但她听得十分认真。
曾善美:“说完了?”
金祥:“完了。你还需要我说什么吗?”
曾善美:“我需要?重要的是你还需要对我说些什么。”
金祥:“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曾善美不说话。
金祥:“真的有人在开我们的玩笑。他们嫉妒我们。哪一天我们去找他们对质好吗?”
曾善美依然不说话。
金祥又抽了一支烟。香烟是男人思考和缓冲矛盾的道具。金祥在一支烟的工夫里又 想好了一个对策。这个对策就是性。丰富的经验告诉金祥,如果这个女人让你进入她的 身体,她对你再恨也是爱的,稍有耐心你就可以化险为夷;如果她死活不让你进入身体, 你就趁早死心,你拿原子弹都是与她解决不了问题的了。
金祥雄性十足地挥手扔掉烟蒂,不由分说地弯腰抱起了曾善美。他原以为要费一点 劲的,因为他估计曾善美要扭捏一下,没有想到一抄就起来了。这使他的事先准备好的 重心点出了一点问题,他往后可笑地踉跄了几步,不过幸好没有可笑地摔倒。他正当盛 年,每天中午都打太极拳。这都有助于他站稳脚跟。曾善美没有出声,没有意外的紧张, 这倒叫金祥诧异,如果是从前他就要问她了,他们就要大笑了。现在好像没有这种可能。 卧室里的大床一步步迎到眼前,气氛却是南辕北辙,金祥的身体先自就意兴阑珊了。为 了大局,金祥不得不继续做出十分冲动的样子。他把曾善美放在床上,为她脱去了衣服, 在这个过程里他很专业地把呼吸逐步加重加急。好在他们夫妇的作风和习惯一贯都是不 慌不忙,温文尔雅的,金祥因此而获得了比较充裕的时间,他努力调整精神状态,用手 暗自地搞一搞机械性的刺激,到底还是顺利地在曾善美的身上做成了事情。曾善美没有 热烈拥护,也没有激烈反对。关键的是金祥进去了。意味深长的是他进去了。毕竟前途 是光明的。
曾善美在金祥正要恍惚入睡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话:“我想我做到仁至义尽了。”
8
曾善美:“现在轮到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了。”
曾善美幽幽地这么来一句,把金祥惊呆在卫生间门口。金祥发现曾善美还是穿着那 套可恶的睡衣,还是蜷缩在橡皮树底下,昨晚在床上滋润了的嘴唇现在又是病态的枯白。 他以为自己昨晚一努力奋斗,两人的关系就会多云转晴天,看来他昨晚前功尽弃了。金 祥重又坠入最坏的预感之中。他有点沉不住气了。
金祥:“等等,我记得你昨晚说了一句话的,说的什么?”
曾善美:“说的我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金祥:“什么意思?”
曾善美:“我最大限度地给你机会。但是你放弃了。”
金祥焦躁起来,咕咕地喝茶,抽烟,手脚乱动,眉头紧皱,在他们四十五平方米封 闭的空间里踱来踱去,时坐时站。
金祥:“我不要你的什么人生经历!现在我得认真地问问你了,你究竟要干什么? 现在我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都是院里的骨干力量;你知道我们研究室下面还有两个 实体三个公司,我既有项目又要管经营,还要管一些党务工作;我们还将有孩子,我们 正为这事吃药打针三天两头跑医院。我们有多少事情要做?我有多少事情要做?再说现 在时代不同了,现在是中国前所未有的新时代,改革开放,与国际接轨,科技一日千里。 先富起来的人你也不是没有看见,人家都是别墅小车一身名牌服装了。我们就是自甘清 贫,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将来的孩子着想。你每天晚上这么没完没了地和我拉扯一些凡 俗琐事,搞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你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曾善美丝毫不恼,反而微笑了。
曾善美:“你倒是没有辜负组织上多年的培养,没有白白地经历一系列的政治运动, 出落了一张油嘴,满口的大词好词。可是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也是过来人了。我又不 是文盲,我又不是没有读过《红楼梦》,我又不是傻爪。任你什么时代,谁是贾宝玉我 也许看不出来,谁是贾政我可是可以一目了然的,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就 是。好像昨晚跟我睡觉的不是你,每天离不开吃肉的不是你?眼睛跟着漂亮姑娘跑的不 是你?费尽心机捞高级职称和国家津贴的不是你?把打的和吃饭的发票费尽心机塞到下 面的公司报销的不是你?金祥同志,你白天在外面吹吹可以,在报屁股上写写豆腐块文 章也可以,晚上,在这个家里,面对我,你少来这一套!”
随着曾善美具有曾善美不温不火风格的流畅数落,金祥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似乎要 突破极限,他厚嘴唇的唇角垮了下来,将收敛不住自己表情的农民本性暴露无遗。他想 象不到一个与他生活了十五年的人身上还会有他完全不了解的东西。
金祥:“你居然这么刻薄?这么刻薄!你大刻薄了!”
曾善美:“对不起,本来我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这是因为你做得太过分了。你一 直对我居高临下,一直在玩弄权术,没有一点做人的诚实。你激起了我的义愤。”
金祥:“简直是笑话。我激起了你的义愤?”
曾善美:“好吧咱们言归正传。我为什么与你没完没了地拉扯这凡俗琐事?我想亲 爱的你是明白的。看在十五年夫妻的分上,我一直在给你机会。可是你一再地与我打马 虎眼,与我绕弯。甚至连襄樊九龙沟这个地名提都不敢提。其实你是一直抱着侥幸心理 的:她能够知道多少呢?是的,也许我不知道多少,也许我只能怀疑。但是,你加重了 我的怀疑。你让我吃惊就像我刚才让你吃惊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与我同床共枕十五年 的人竟然如此地卑劣,如此地阴暗,如此地虚伪——”
金祥拍桌:“够了!”
金祥的胸脯一起一伏,思想满脑子乱转,又去喝茶,极力想使自己冷静。曾善美住 了口,处子一般安静地望着金祥,是猫的眼睛和猫对老鼠欲擒故纵的柔若无骨的姿态。
金祥:“原来你是在怀疑我。因为我在襄樊呆过而忘记了告诉你,你居然怀疑我知 道你父母的事情。那时候我才多大?你真是太富于想象了。我只能说你这是没有生养孩 子闲出来的毛病,也许是内分泌失调了。也不怪你,怎么说到底也是往四十奔的女人了。 眼见得自己日益地老去,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金祥恶毒地刻薄着曾善美。其实他非常懂得哪儿是女人的根本要害,只不过十五年 来使用不上罢了。纵然曾善美再沉得住气,她的内心一定受到了惨痛的摧毁。曾善美是 一个聪明不过的女人,她会在金祥的刻薄里听出弦外之音的:一个半老的女人了,与朝 气蓬勃的男人闹什么闹?闹了又怎么样?谁会再要你?现在的大街上美女如云,这是有 目共睹的。
这时曾善美倒真的微笑了。一切都在按她预想的程序进行。他们配合得很好,他们 在共同地奋力地撕去他们过去温情脉脉的面纱。面纱后面的他的确是卑劣得厉害。他已 经比较地遭她恨了。他对她不客气了。他在激愤。他乱了阵脚。她一定要让他彻底地露 出马脚。现在曾善美只有一个念头和满腔的义愤。这个念头便是:她的父母和弟弟不能 白死,她所受的非人的苦不能白受。她的义愤是:一个人害死了那么多人居然可以心安 理得地愉快地生活下去。世界上好像没有良心这个东西。他明知与他睡在一起的是他的 受害者,可他居然在十五年里从来不做噩梦。他从来没有不安,没有失态,甚至没有生 过病。这还是一个人吗?
当然,曾善美没有证据。她的父母惨死的时候她才七岁。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 年。九龙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当年的那个保密工厂早就转轨合并,人去鸟飞。进入八 十年代后期,整个九龙沟中外合资被建成了一座庞大豪华的旅游度假村。多年来,曾善 美一次次故地重游,寻寻觅觅,她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现在的九龙沟几乎没有人知 道三十年前的那桩惨案。没有人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一架飞机在九龙沟的上空盘旋, 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震惊地仰望着。那时候有几个人见过飞机?那时候人们紧张得气都 喘不过来,纷纷说:连飞机都来了!连飞机都来了!人们在九龙沟的开阔地带堆起了许 多堆簧火,等火燃烧起来之后朝它泼水。泼水的人群里头有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以为 飞机一来她的父母就有救了。她奋力地朝火堆泼水,好让浓烟腾上天空。她望着飞机, 跟着飞机拼命跑,撕心裂肺地喊:“飞机——飞机——”
几顶白色的降落伞在空中开放,飞机终于投下了急救药品,小女孩奔跑着扑上去使 劲亲那些降落伞和药品,可是此时她的父母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时候,九龙沟方圆几十里,为了看飞机万人空巷。而九龙沟本地的人,无人不对 在飞机下面奔跑的小女孩记忆深刻。
在那个聚会的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只看了曾善美一会儿,就说:“你就是那个 女孩吧,九龙沟保密工厂的?飞机,飞机。”
曾善美说:“飞机,是的。”
最后曾善美发现证据是不存在的。那种具有物质性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可以 固定一个人的良心和语言而让凶手无处逃遁的所谓证据是没有的。她捕捉到的东西不是 证据而是事实。那么一切当然只有靠她自己了。
金祥:“尽管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能老是这么陪着你。你看看电视,休息休 息,早一点睡觉,我出去办一点事情。”
金祥煞有介事地戴上BP机,夹起公文包,准备遗弃这个令他窒息的空间。两人拔河, 我突然松手,你就摔到地上去吧。
曾善美坐在她的小板凳上纹丝不动。当金祥的手正要去拉开房门的时候,曾善美说: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掌握了你的什么情况?你就这么走,放心?”
屈从于威胁使金祥犹如受到胯下之辱。一种叫做深仇大恨的感情在他心中复萌。那 是从前他在地里做农活远望着城市的高楼所产生的感情。后来他进了城市,他以为那种 感情会就此消失。金祥极不甘心地慢慢地松开了手,慢慢地转过身来。在做这个动作的 时候,他出现了在电影上经常看见的幻觉: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突然开了枪,曾善美应 声颓然倒地,得意的神情还没有来得及从她的脸上消退下去,整个画面便构成了她对自 己幽默的讽刺。
金祥没有枪。
曾善美:“现在该轮到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了。我也有一些事情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这对你是不公平的。在我的经历中,你可以追究任何一个问题。我保证会尽量地给你答 案。然后,我要干什么?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一切就水落石出了。OK吗?”
金祥此时的眼神也变得非同寻常,光焰的的。他与曾善美对视着,回答:“OK。”
金祥曾善美夫妇夜晚的紧张生活悄然地深入进行着。
9
正如前面说过的,金祥曾善美夫妇的白天生活可以忽略不计。事情即使发展到了这 个时候,他们的白天还是可以忽略不计。在设计院人们的眼中,金祥和曾善美是一列安 全行驶了十好几年的老火车。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开动,在相差不多的时间里到达每一个 车站。金祥没有忘记提前上班打开水擦桌子,没有忘记给文竹和吊兰浇水;曾善美也没 有忘记。他们俩都没有突然地形容憔悴,刹那间脸色苍白什么的。更没有冷不丁地失手 打碎玻璃杯,悄悄地唉声叹气等等。只有一些中国电影和一些中国小说不知出于什么理 由,把中国人的感情搞得很表面化,动不动就会有以上的失态行为,脆弱敏感得跟纯种 的贵族狗一样,经不得一点风雨掺不得一点暇疵,好像他们祖上几代都是在物质条件优 越精神文明程度极高的良好环境里生活过来的。金祥曾善美是我们真实生活中的中国人。 就跟行走在我们身边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或者步履匆匆或者脚因路边,但都是面无 表情的。他们善于把一切深藏心里,具有良好的自我平衡能力。他们久经风雨,十分皮 实。绝对不会小惊小咋,小喜小悲。金祥曾善美夫妇就是这样的中国人。这段时间金祥 曾善美他们的白天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人的猜测和怀疑。
值得记一笔的是金祥曾善美在这一段时间的白天里,与他们的同事一道关注和谈论 过的一些话题。把这些话题罗列出来,他们的故事就有了一个巨大的现实背景。金祥曾 善美夜晚的故事与这背景并行不悸,构成的图案是非常有意思的。我在一次飞行中往下 看见了江西的庐山。它让我想到了一个前卫的冷静的纯粹的美术用语:地景艺术。当时 我就联想到这个词同样地适合正在发生着的金祥曾善美夫妇的故事。时间是可以人为地 制造的,飞机腾空一万米,距离就成了时间,就成了历史。只要我们往下面探头,看见 的就是地球某一物件的全貌,表达着多种意义的全貌。
一九九五年的九月初到十一月初,金祥曾善美夫妇在设计院工作之余和工作之时与 他们同事一道关注和谈论的话题如下:
1、关于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
通知:我们院的歌咏队已经演出十场了,在钢铁系统的“皇家乐”杯评比中荣获第 一名。现在发给每个参与者奖金一百元,泰国香米一袋。
善美,走,领奖金去。
来了。胡老师,近来老主任身体怎么样?
不错,会走路了,小金参加了歌咏队吗?
算间接参加吧。他没有唱歌,他不会唱歌。他为我们搞后勤了,我们演出的服装是 他拉的赞助。不过够呛,寒酸了一点。他就那么大一点本事。
这就不错了!我们院里有能耐的人不少,可都是往自己口袋里捞钱。完全是富了和 尚穷了庙。你们做人真的是很无私方正的,真正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过奖了胡老师。
一点不过奖!大家的公认。米你就不领了吧?
不领了,金祥会领的。
你这个丈夫真是模范丈夫。我这个大媒做得好吧?
那还用说。
善美,我们还要演出,电视台和我们搞一台晚会。我们的节目得调整和丰富一下。 你得考虑再来一段独唱。
不行不行,我唱不来。
来吧来吧,你就别下去了,小张你去给曾老师他们科打一个电话,说曾老师留在工 会商量歌咏会的事情。强调一下这是今年的头等大事啊。
主席,我真的唱不了,信天游太高了。
那你自己选一个不高的歌。别推了,是政治任务。
好吧,那我就唱一个“正月里来是新春”。
行。到底是曾善美。组织依靠你这样的人是不错的。那些现在的大学生实在不像话, 只会唱什么“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我回答他们:不能!来,你试唱一下。
让我清清嗓子——正月里来是新春,赶着那猪呀羊呀出呀了门;猪啊羊啊,送到哪 里去,送给咱亲人解放军——哎呀主席,解放军就不对了吧?我们是纪念反法西斯战争, 要选一九四五年以前的歌吧?
对对,把人都忙昏了。好像这个歌从前就是唱的八路军,后来抗战胜利了才改成解 放军的,不过,得有根据,没根据可不能乱唱。小张,你去拿歌单来。
歌单上还是解放军嘛。
曾老师,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小忙。
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够做到的。
我先生下个月去德国,我想请您的爱人替我们换一点平价的马克。今年马克一直坚 挺,居高不下。黑市都换到了六点二。
好的,回头我问问金祥。我想大概是不难的,只是多少的问题了。
谢谢了。哎,曾老师,您说我们全世界人民都在庆祝我们胜利五十周年,冷眼一看, 这他妈谁胜利了?现在就数马克和日元牛气,他们日子过得比我们都好。这很黑色幽默 嘛。
怎么说呢?我觉得经济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志。但是,我们是得冷静客观地思考问题。
您的歌选定了吗?
还没有。有的不会唱,有的又大高了,一般的别人都唱了。
我教您一支歌吧,特简单,特好唱,儿歌似的,而且保证没有人唱,绝对地道的古 董,保证您一唱就轰动。是我爷爷在家经常唱的。
你唱我听听。
您听着,歌名叫《除“三害”歌》:
王呀三春棒老二,
骚扰苏区屠杀穷人,
借日款几千万,
多大的利钱呀多大的利钱,
害我们难过;
汪呀精卫陈公博,
十分阴谋万分作恶,
可怜我穷人们,
怎么样生活呀怎么样生活,
这日子难过。
好了好了,笑坏我了。你们这些小姑娘!我还是唱“正月里来”得了,管它歌单不 歌单,把“解放军”改“八路军”就行了。
2、关于中国四十年代中期走红的女作家张爱玲客死美国洛杉矾。
善美,你喜欢看一点小说,你来给我们说说,这个张爱玲是什么人?写了些什么书? 寿终正寝的,安逸不过了,许多报纸还登个没完,为什么?
张爱玲是解放前,上海一个非常走红的女作家。非常有才气的。我看过她的一个小 说,不是很长,就像现在杂志上登的一般中篇小说。题目叫《倾城之恋》,描写上海从 前的太太小姐的生活的。把那种生活写活了。挺好的。
哦。写太太小姐生活的东西好得到哪儿去?
现在外面到处都有她的书卖。你们可以买来看看。
现在外面什么没有卖的?能随便买东西?瞧,这女作家穿这么高领的镶边旗袍,戴 了耳环,模样挺风流的。我就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作家。
当然哪,人家是清朝重臣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嘛。
我说呢,没有后台还能走红?当时不定怎么炒她,和现在风气一样,中国的什么事 都是有传统的。
你们这是乱说了。张爱玲可不是现在社会上那些所谓的作家。人家是很孤高的。
孤高怎么就红了?古来圣贤皆寂寞。善美呀,那些真正的高人咱们是知都不知道的。 我们没有看她的小说,按说也不该瞎评论人家。但是,她年轻的时候走红,穿红戴绿的, 等清苦日子来了,她又去了美国,一活活到七十好几,死了还这么多报纸登她,一个人 把什么都占全了,这叫我们怎么想?曹雪芹都住过草棚呢。就凭这张漂亮脸蛋,我们还 真不敢相信她有什么才华。女作家没有漂亮的,漂亮也不会去当作家了。据说我们市也 是有女作家的,据说还在电视里面出来过,那模样实在不敢恭维!也就是大街上的普通 小市民罢了。还听说就住在汉口,我量你与她撞得一哼你也认不出她是作家来。善美, 你这人总有那么一点天真气。别看一些作家的文章把自己写得哪,给你的感觉那他就是 中国少有的伟男子和美小姐,其实人是狗屁一个,比你善美要差远了。
你们说别的作家我不知道,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现在谁是真作家谁是假作家咱也 闹不清楚,但是你们对张爱玲的观点我是不敢苟同的。人家是有历史证明了的。
多长算历史?什么是历史,什么叫流传下来了?是你知道的东西叫流传了,还是他 知道的东西叫流传了?
我不与你们争论了,我这人从来就不善辩。但是我还是觉得一个人总不能这么虚无。
3、关于我国商品经济中的暴利现象。
告诉你们,上街买东西一定要注意!特别是金祥这样的人,其实是一个院里的老土, 可是又下了一点小海,有时候难免要穿几件时髦衣服,服装的暴利是最厉害的,金祥买 衣服要当心。
少拿我开涮啰。
不是涮你呀。北京西单一个商场的皮夹克,标价是一千七百元,经过行家鉴定,这 件皮夹克与王府井大街满街降价处理的三百元左右的皮夹克一模一样。一条西裤,在精 品店卖五百多元,在百货商场只卖三百左右,在批发市场呢?吓你一跳:八十元。
不稀奇,去年中秋节我在北京出差,一个朋友请我吃月饼,说是香港当日空运来的 港式月饼,一只的价格是五百六十八元。我吃了,也就是月饼的一些基本原料嘛。
你说现在这像什么话?一条皮带一千多元,一双皮鞋一千多元,一双袜子五百多元, 而且还不是真正的名牌。金祥,我认为这是违背了中国国情和市场价值规律的,已经扰 乱了正常的商品经营秩序,误导着生产投入,导致大量的伪劣假冒产品充斥市场以牟取 暴利。国家要管了,非管不可了!
管谁?难呢。我们认真想一想,谁是最大的暴利获利者?有一个经济学家举例说明 问题的时候,例子是中央电视台。国家一级的电视台,其资产以及生产资料,地位以及 信誉都是国家的,可他们在黄金时间大量播出广告,并且还搞广告的竞价,一条几秒钟 的广告成百万上千万。厂家的这一部分开支从哪儿出?还不是摊进了产品成本,体现在 销售价格上,最后还是转嫁到消费者身上来了,这就是暴利嘛。谁来管一管中央电视台?
金祥说得好!看问题就是深刻。是啊,谁来管一管中央电视台呢?
4、关于北约用高技术对波黑塞族实施空袭。
乖乖!这次波黑真的是见鬼了。从八月三十号到九月十四号,北约出动飞机达三千 四百余架次轰炸塞控区。他妈的,那么一小块弹丸之地,还不地覆天翻了。
过瘾哪。让我们大开眼界哪。北约动用的全是最先进的技术:美国“F”家族飞机, 鬼怪式飞机,法国幻影飞机,英国旋风式飞机,美国还从航母上发射了战斧式巡航导弹。
美国飞机的名字就他妈的过瘾,一种轻型飞机叫“食肉动物”,可以在空中停留二 十四小时,还具有夜视功能。他们还有什么激光目标指示器,专门为低空飞行的喷气式 飞机指明目标。
真的是非常过瘾,他们的激光制导炸弹,可以准确地削掉一个兵工厂,与兵工厂只 隔一条狭窄乡间小道的小学却丝毫无损。就像香港电影里面常说的:帅呆了!
金祥你说,如果我们与帝国主义者们再打起来,结果会怎样?
那可难说。战争的事情非常难说。我们人多呀。十二亿,是一个什么概念?不过打 起来总是很有意思的。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这些高技术的武器,制造一件都 是上亿的美元,我们哪儿有这么多钱?打起来就可以缴获他们的了。
我可不愿意打仗。
那你就是一个庸人。开玩笑的啊。因为其实战争是最快的文化交流。人嘛,总是要 死的。死得有价值就成。
金祥到底是老革命根据地的后代,是他爸爸的儿子,就是有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气概。
5、关于社会治安与腐败现象。
这是一个从一九九四年延续过来的话题,日常被谈论得最多,男男女女,办公室, 图书室,食堂,厕所,这个话题像风一样流动着,金祥与曾善美都参与了观点折中的议 论。在此不赘。
10
又是晚上了。他们空间的四周是由植物组成的墙壁,它们是橡皮树、龟背竹、棕竹、 万年青、无花果、米兰、君子兰、兰草及各种吊兰和各种海棠;常青藤布满阳台,其触 须每时每刻都在向天花板延伸。这是一个令他们骄傲了十几年的家,热带雨林公园般的 家。但是当金祥曾善美的战争进行到晚期的时候,它们使这个空间阴影幢幢。金祥的想 法是:在这次的噩梦结束之后,他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这些植物全都送人。在这些个晚 上,过多的植物参与了曾善美的阴谋。曾善美一直躲在最高大的橡皮树下面,冰冷恶毒 得像一条蛇。
曾善美像蛇一样冷血地展开了令金祥更加胆战心惊的话题。
曾善美:“从我父母死亡之后说起吧。我得给你说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一直没 有对你谈起过我的兄弟姐妹是吗?”
金祥:“没有。你给我们的感觉是你是一个独生女。”
曾善美:“我说过我是独生女吗?”
金祥:“我不是说你说过,是说你给我们的感觉。我们结婚的时候回乡下,我奶奶 问过你有没有兄弟姐妹,你没有说话。我怕触动你伤心的往事,把话题岔开了。后来我 再三嘱咐我的家里人,要他们谁都不问你的家庭往事。”
曾善美:“你的记忆力很好嘛。给我一杯茶好吗?”
金祥从沙发上起身,给曾善美沏了一杯茶。他被这战斗之间出现的平静气氛弄得更 加紧张。他相信曾善美不会仅仅是想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他开始下意识地一个一 个地卸下他的指与掌相连的关节,掰得咕咕作响。
曾善美:“其实我有一个弟弟。我七岁那年他两岁。他长得非常漂亮,虎头虎脑的。 在我父母死后那段混乱的日子里,没有人顾得上他,一不小心,他也死了。我可爱的弟 弟,在一个早晨,死在我的怀里。”
金祥:“他怎么了?”
曾善美:“那不重要。你不会真的感兴趣。重要的是我的弟弟夭折了这个结果。在 我看来,这个结果是我父母死亡的直接后果。这就等于说,那一次,凶手不仅害死了我 的父母,还害死了我可爱的弟弟。我的亲人全死了。”
金祥:“这的确是非常不幸的事情。”
曾善美:“你真的对我有个弟弟而没有告诉过你不感到吃惊吗?”
金祥:“吃惊。但是我不想追问你什么,你在这方面过于敏感,你受过太重的刺激。 我希望你能够忘掉过去。”
曾善美:“其实我就是一直在这么做:忘掉过去。是你带我去参加那个聚会的。”
金祥:“是谁?到底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曾善美:“瞧,我们又把话题绕回去了。我不愿意绕回去。我们接着谈我从前对你 省略掉的我的经历好吗?”
金祥小心翼翼地琢磨着曾善美的表情和她的话语后面的意义。按道理,他觉得自己 对那个素昧平生的小男孩的不幸应该在感情上有所表示,比如拥抱一下曾善美,替她擦 去泪花,可是曾善美没有泪花,她的眼睛在燃烧。幽蓝的火苗隐约可见。金祥想:那就 去他妈的吧。
金祥只好反复使用廉价的语言:“这的确是太不幸了。”
曾善美:“不幸的事情还在后面,在我的身上。他们一死百了。我一个人活着,我 只有七岁,是一个胆小的无法独立生活的小姑娘。你想知道我后来的遭遇吗?”
金祥:“后来不是你姨把你带回了武汉市吗?你一直说你在武汉生活得不错,可能 你姨对你并不好。你这个人不愿意说别人的坏话,一直打肿了脸充胖子。其实我早就有 这种猜想。”
曾善美:“金祥,你这个人真的是自以为很聪明。我想这也许就是你最大的不幸。”
金祥:“我在褒奖你。我根本无须在你们家的破事上体现我的聪明。这段时间你整 个地就不对劲。你变得太厉害了,好像不大知道好歹了。”
曾善美:“你这么说话就对了。我们已经撕破了脸,剑拔弩张了,所以你不要来那 些假惺惺的东西,那只能叫我恶心。”
金祥停止了掰关节。实质性的东西来了。他抽烟。眯着眼睛。对那些阴暗的植物吐 烟雾。
曾善美:“我的姨对我很好。正因为她对我像亲生母亲一样,我才没有勇气彻底地 摆脱不幸。我彻底摆脱不幸的代价就会是她家庭的破碎。”
金祥:“什么意思?说具体一点。”
曾善美:“我得事先提醒你,你一定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这么多年来,你在单位, 在朋友中,在家乡,都是非常骄傲的,因为你有本事实现了你人生理想的一部分,即找 了一个城市的老婆;并且这个老婆是大学生,又是有品位的知识分子,长相也不难看; 最关键的,她嫁给你的时候还是一个处女。一定记得你在新婚之夜对我说的话吧?‘曾 善美,我早就问过你是不是处女,你说你是。如果今天证明你不是,我就只好杀了你。 因为我们家的长辈明天是要见红的。’你母亲给了你一块白手巾,你把它铺在了我的身 下,这一切你还记得吗?”
金祥:“当然记得。我们家就是这规矩。虽然我们是农民,但我们绝对讲究仁义道 德!就是现在,此刻,我也不觉得我们当年有什么可笑的。我金祥生是人杰,死是鬼雄。 只有纯洁的处女才够资格做我的女人。我还记得事实证明你是处女。”
曾善美:“所以你要有点准备。我的故事恐怕对你不利。”
金祥:“快说吧,你。”
曾善美:“我姨是一个非常仁慈又非常软弱的好人。她格外心疼我。讨厌和嫉妒我 的是两个表妹。我的表弟头十年也不喜欢我,后来却非常喜欢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吗?意思是我十八岁那年,他爬上了我的床。”
金祥嘲讽地难为情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曾善美:“后面还有更不幸更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呢,我今天豁出去全部都告诉你。 我的姨父也非常喜欢我。主动替我洗澡梳头什么的,趁机猥亵我。那时候,我们的住房 并不宽裕,姨父总是能够找到借口亲近我。我姨找了很多人,后来为我要到了一间单独 的房间。那是学院从前的一间门房,只有一个耳聋的年迈老人住在那儿。我搬进去的时 候是十四岁。在我十五岁的那年,是夏天,我记得那晚闷热得厉害,热得我后半夜才睡 着。就是那夜,他强奸了我。”
金祥:“他得逞了?”
曾善美:“是的。”
金祥:“你的表弟呢?”
曾善美:“也得逞了。”
金祥:“用你的话说,他也强奸了你。你被两个男人强奸了?”
曾善美:“如果你要我确切地说,我的表弟应该算诱奸。他说他爱我,他将来一定 要和我结婚的。当时我也想和他结婚,就半推半就了。他人不错,长得很帅,高高的, 懂得体贴女孩子。”
金祥冷笑。
金祥:“后来你们这对狗男女为什么不结婚?”
曾善美:“新的婚姻法规定不允许表亲结婚。再说后来我们都懂得了近亲结婚的危 害。他是我姨的独生子。我姨指望他抱孙子,我不能害我姨。”
金祥:“曾善美!曾善美,我想近年来你的毛片看得太多了,它们激发了你淫荡的 本性。你这可以叫意淫吧?别忘了,你是处女嫁给我的,那一年你二十四岁,是一个说 话就脸红的、爱笑的女大学生。”
曾善美:“你真的感觉不出一个人说话的真假吗?尤其是你还面对着她?我已经提 醒你要有一点承受能力。因为我没有说假话。我没有必要说假话。我一贯欣赏磊落做人。 只不过我一直没有勇气罢了。现在既然我对你有要求,我想事情就得公平合理,其实以 前我也没有欺骗你,只不过没有把我不想说的事情告诉你而已。现在我们俩狭路相逢, 不说清楚是过不去的了。所以,我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我希望你不要输给了我。”
金祥:“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在这个时候还装知识分子!省一点力气说事情真 相吧。”
曾善美:“你不要着急,我会说的。”
曾善美:“你一定没有忘记,当年你很想我们在秋天结婚,说秋高气爽,婚礼之后 我们好出门旅行。可我执意选择冬天举行婚礼。为什么?因为我姨在我婚礼的那天,为 我准备了一只鸡心。她把鸡心从活鸡的身上一掏出来就装进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小塑料袋 里。然后我把它藏在身上,在晚上关键的时候取出来,往白布上面一按。就像按手印那 样。白布上就会有一个完美的处女图案,足以哄骗最有经验的最挑剔的婆婆。冬天,这 是我结婚时提出的唯一要求。因为只有冬天寒冷的气候和鼓鼓囊囊的衣服是我成功的把 握。”
曾善美:“后来,我成功了。我必须成功。因为那是我这辈子幸福的保证。是我姨 的一片苦心。可怜她一个读了一辈子书的高度近视的工程师,不得不偷偷摸摸,低声下 气地向那些贩夫走卒们求民间偏方,前后花了三百块钱。一九八二年的三百块钱可是现 在的三千块甚至更多。而且钱还在其次。就是因为你和你们家狭隘的封建的愚昧的农民 意识,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你要知道,我崇尚做一个高尚的磊落的人,是你破坏了 我的人格。你们欺侮了我的姨。”
金祥的血液终于改变了流速和走向,他的四肢发麻,脑部充血,心脏激烈地冲撞着 胸壁,嘴唇和曾善美同样地苍白。十五年前的婚礼在他眼前刷刷地过电影。乡村的凛冽 寒风;曾善美身上一层层的毛衣,棉袄,呢子大衣,口罩,绒帽,围巾;新房里熄灯之 后繁复冗长的脱衣过程;第二天早上他奶奶和母亲面对白布上完美图案的高兴和沉醉; 那块白布作为最典型的教材在全大队的女人中迅速传阅。他们金家以农民征服了城市的 英雄姿态得以在村里称王称霸,从此只有他们说别人的,哪儿轮得上别人说他们家。无 比的骄傲和自豪使他父亲又杀了两头猪,大宴宾客,让喜筵持续了三天三夜,因此而背 了一屁股的债。他的父母为这债务劳累了一生。而且还劳累得心甘情愿——为一只鸡心。
金祥:“你这个臭婊子!”
金祥的臭骂和巴掌一同扇到了曾善美的脸上,他左右开弓。如暴风骤雨。等金祥回 到沙发上,曾善美才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鲜血染红了曾善美的下巴。曾善美很有准备 地掏出面巾纸蘸干她的血液。她表现得像是她更在乎清洁卫生。生怕血滴到了地上。然 后,她坐回到她的小板凳上。
11
曾善美:“你打了我!你胆敢打人?我保证你会向我道歉的,你这个狭隘的愚昧的 乡巴佬!”
金祥:“你以为我真的会向你道歉?向一个臭婊子道歉?做梦吧。打几下只是小菜 一盘,后面还有大菜呢。老子会让你开荤的。现在是我提醒你的时候了,你得要有足够 的心理准备和足够的承受能力,我劝你千万不要小看了咱们狭隘的愚昧的乡巴佬。你这 个臭婊子!”
曾善美:“我不是婊子。你应该懂得什么叫做婊子。婊子是卖钱的。比如,你奶奶 非得你爷爷给她五块大洋才剪开裤带;第二次嫁人又是先见钱才上轿——”
金祥:“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金祥:“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有没有一点人的良心?我九十岁的奶奶,为了你他妈 的吃上绿色食品,一年四季辛辛苦苦地养鸡,一个一个地攒下鸡蛋。我七十岁的老父十 天半月地挤一趟臭烘烘的长途汽车,给你送新鲜鸡蛋和蔬菜。你他妈的居然还忍心伤害 她老人家?啊?”
提起他乡下的亲人,罕见的泪水湿透了金祥的眼睛。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 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仇恨。这仇恨像大雾一样灌满了他的胸腔,使他呼吸困难,肺部生 痛,喉咙里发出不由自主的锉牙声。这时候,他又听见了他绝对不愿意再听见的曾善美 的声音。他觉得这个婊子的声音是那么刻毒,阴险,傲慢,粘滑,像一条蚂磺一样在往 他肉体里钻。
曾善美:“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就完全不分青红皂白了?婊子是婊子的事,鸡蛋是 鸡蛋的事。鸡蛋是你们家自愿送来的,凡送来的东西我都给了几倍的钱。每一次你们家 来人,都是我买菜下厨,顿顿的好酒加一大桌子的菜。另外还陪他们上街买礼物。他们 一来就到处吐痰,往餐桌背面擦鼻涕,乱用毛巾和牙刷。我得整整做上一个星期的清洁。 难道这些你都忘了?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使人难以接受的事情?难道你没有抱怨 过?况且实际上他们是冲着你才送什么鸡蛋杂碎的,如果我与你没有关系,就是给钱买, 他们愿意送吗?”
金祥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塞住了耳朵。
金祥:“好!一切都不要说了。现在我给你上一道大菜。”
金祥从沙发上长大一般地站起来,他显得前所未有的高大和强健。在长期的城市生 活里被软化的肌肉纷纷虬结。他颈侧和额头的血管怒张如春天的蚯蚓。曾善美的躲避动 作没有任何意义,她一下子就被金祥从橡皮树后面揪了出来。
金祥把曾善美扔到床上,三下两下就四脚朝天地捆好了她。接着青蛙剥皮似的剐掉 了她那身瘀血一般的晦气睡衣。同样地,曾善美的反抗也毫无意义。她的娇小越发衬托 出金祥的强大,她的喘息和液体成了金祥的刺激剂。曾善美不顾体面的赤身露体的挣扎 使她的肉体动作突破了平日良家妇女的床上模式,性感十足,春光四溢。金祥犹如井底 之蛙蓦见天地,脑子里一片热闹,有信息爆炸之感。
金祥欣喜地淫邪地仇恨地对曾善美说:“我要强奸你。”
金祥的衣服在他的一阵手忙脚乱中飞离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霸道地挺拔怒张着, 他炫耀地在曾善美身边摇晃。再一次十分明确地强调:“我要强奸你!”
金祥:“我要强奸你。我要让你重温旧梦。看看我,今天它终于解放了,你不觉得 它士气高涨,完全有能力既强奸又诱奸你吗?”
金祥:“你和你表弟干了几年?”
曾善美:“到我结婚之前。”
金祥顿住了。
金祥:“我操你妈!我操!我操!”
金祥没头没脑地对曾善美加倍地折磨了一番。在这个过程中,金祥又泄了一次。但 是他立刻又横刀跃马地上了曾善美的身。他要他的气势,要他对曾善美的压迫感。显而 易见,这种阵势中的曾善美完全没有了躲在橡皮树下面的那份优越。
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1
汉口长堤街的徐红梅懒散地歪坐在他们家大门口的一只竹躺椅上。上午九点半的阳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把她从昨夜的睡眠中彻底唤醒。徐红梅的手想握成拳头但怎么也使不上劲,她只好就这么懒散地歪坐着,两腿松垮地左右撇开,无神的眼睛盯在地上,漠然地看着形形色色的脚从她面前杂乱地经过,这算怎么回事啊——徐红梅义愤填膺地想——长堤街又不是汉正街小商品市场,这些脚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过去的长堤街哪里有这么多不三不四的脚呢?过去的长堤街,夏夜乘凉的人们可以在自家门口一直睡到第二天吃午饭。过去的长堤街,基本都是正宗的城市人,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大家逛商场只逛江汉路六渡桥,友好商场一般都是不去的。友好商场也就是现在的武汉商场,解放以后的新商场,把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和胭脂香水绫纙绸缎混在一个店子里卖,这算什么?
所以长堤街的人只逛江汉路六渡桥。大家习惯把江汉路六渡桥的绸布商店叫做 “悦新昌”,把妇女用品商店叫做“鸿新”,把新华食品店叫做“汪玉霞”。他们吃广月吃叉烧肉一定要买冠生园的,吃酥糖吃芝麻绿豆糕一定要买汪玉霞的。现在倒有意思,不知打哪儿来的乡下人一个个穿西服打领带,站在街边,用夹生普通话打手提电话;乡下女孩子也不好好在家乡的田野里拾麦穗,跑到城市来打工,穿一些恨不能把奶子都要弹出去的紧身T 恤和超短裙招摇过市;而长堤街的徐红梅,正是年富力强工作经验丰富的时候,却早早退了休,一觉睡到了上午九点半——现在怎么是这样的呢?
太阳有一点晃眼睛了。徐红梅的手脚慢慢可以动弹起来。她摸到了躺椅上的一只小单放机,摁了开关。这只单放机是在汉正街买的水货,价钱很便宜,杂音很多,但歌声还是可以听得到的。听得到歌声就行。徐红梅不是学习唱歌,是用歌声来配合跳舞,锻炼身体的那种舞蹈,所以杂音一点不碍事。根据歌曲的旋律,徐红梅开始活动身体。她的颈椎疼,腰椎间盘突出,小腿的静脉曲张得像春天的蚯蚓,这都是二十多年来在工厂做工落下的毛病。据说治这样的毛病跳舞比去医院有效果。徐红梅就开始尝试着跳舞。
最近流行的歌曲是《春天的故事》。其中有一句歌词老长,很适合做一套颈椎和腰椎的连贯扭动动作。徐红梅很喜欢这一句,便让儿子替她在磁带上剪贴了一下。这样,徐红梅就可以反复地使用那一句歌词。徐红梅穿着一套大约十一二年前她自己缝制的圆领衫和便裤,眼睛浮肿,嘴角拖着一溜干枯发亮的涎迹,肮脏的拖鞋里露出油彩斑驳的脚趾头,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笨拙地跳着那种妇女们锻炼身体的街头舞蹈,她的单放机里反复唱着只有一句歌词的歌曲:“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今夏的武汉,年轻姑娘们流行把脚趾甲涂红,穿一双高高的坡跟彩色塑料凉鞋。徐红梅也及时地赶上了这个时髦,只是她在夜市买的号称价廉物美的指甲油涂上去的同时就开始剥落。剥落吧它又并不完全剥落,东鳞西爪的;剩下的鳞爪还异常地牢固,拿刀都刮不干净。这也是使徐红梅深感气愤的社会现象之一。她不知道拿她油彩斑驳的脚趾甲怎么办。她又没有了工作单位,无法与同事们交流。她当然是决不会去向那个所谓的徐灵讨教的。徐灵的脚趾甲总是保持着光滑滋润,流光溢彩的状态,这一点实在让徐红梅心里堵得慌:所谓徐灵就是徐想姑啊,一个乡下姑娘啊,她凭什么啊!
2
徐灵故意地把自己修饰得流光溢彩的脚跷了起来,对着大街得意地晃动。徐灵主要就是晃给徐红梅看的。徐灵的美发店门口放了一只白色沙滩椅,徐灵就坐在她自己的美发店门口抽烟。徐灵已经忙过了大清早美发的高峰时间,现在是她休息的时候了。徐灵有八个徒弟。徐灵的八个徒弟全天候地工作包括随时伺候她。尽管徐灵的店子不再叫做剃头铺,也不再叫做理发店,而叫做美容美发廊,但是带徒弟的规矩还是老祖宗的那一套:学徒三年,管吃管住不给工钱外带端茶烧饭地伺候师傅。徐灵是师傅兼老板。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她每天都穿得像出客一般新鲜和时髦,头发做着漂亮的发型,手脚的指甲,眼睛的睫毛,嘴唇的唇线,腋窝的汗毛,但凡细节,她都料理得十分精细。
徐灵对细节异常注重和讲究,注重和讲究到了沉迷的地步。徐灵就是因为沉迷于细节使她声名远扬,使顾客趋之若骛。她一旦动手理发,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整个地投入,一双手舞动得跟绣花一样,一丝一毫都不肯含糊。她专注得甚至连与人说话的工夫都没有。专注时的徐灵,眼睛也是不看人的,她与顾客咫尺相对,但她就是看不见顾客,眼睛远游到只有头发呀造型呀等空间里去了。徐灵还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如果从她的手底下出来的人不是完美得像刚出炉的面包,她是不会罢手的,徐灵是一个艺术家。是天才的唯美的艺不惊人死不休的美发师。所以徐灵就和所有天才的艺术家一样,恃才傲物,一般看不上眼的顾客她绝不亲自动手。平日里她也只是在一早一晚接待几个固定的老顾客,这几个老顾客基本都是要做高技巧发型和全套服务的。全套服务就是从洗剪烫到焗油到做发型做面膜加上按摩,付费十分昂贵。但是现在有些人就是喜欢昂贵。昂贵可以使人获得自己很有身份和价值的感觉。
起初徐灵来到长堤街开发廊,大家一见她这种姜太公钓鱼的清高姿态,又见她随意使唤徒弟的做派,都以为这个女人是一个毛病人,她的发廊一定是开不长的。现在做生意,首要的就是要会哄顾客,要笑脸相迎,要十分地巴结。殊不知一般规律是针对一般人的,有的人天生就卓尔不群。一晃几年过去,徐灵的生意不但没有垮掉,反而日渐地兴隆,徒弟从三五个增加到了八个,近来又买过了隔壁的一家文具店,把发廊扩大了,装修一新,到处是明亮的镜子,窗子上垂挂着雪白的空花纱帘和风铃,风铃不时地叮当叮当,把发廊浓郁的香气送出老远老远。连歌星和电视剧演员都闻香来找徐灵,她的生意能够不好?
不过徐灵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康乃至小康偏上是没有问题的,发大财也是不大可能的。这当然也是她的性格特点使然。卓尔不群,落落寡合,迷恋技艺,眼梢子瞅人,大多数人就不会买你的账。众人拾柴火焰高,脱离群众,你能够火到哪里去?徐灵知不知道这一点呢?徐灵知道,她心里明镜似的。徐灵十三岁就出来了,十六岁就出师了。她跟着师傅闯荡江湖走过了数不清的地方,二十岁就自立门户。徐灵在深圳、广州、上海、北京都疯狂挣钱,她把挣的钱炒股票,投资房地产,赚赚赔赔,最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徐灵明白了钱是赚不完的,货币是流通的,为赚钱而赚钱没有什么意思。
徐灵酷爱她的手艺。徐灵酷爱美发店的香气。徐灵酷爱把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创造成一个漂亮清爽的人。所以徐灵来到武汉。武汉离她的家乡广济比较近,回家非常方便。从广济带徒弟来也非常容易。徐灵只带广济籍贯的徒弟。徐灵深信广济人是天生的理发师,别的人则不灵。这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事实。湖北在近一百年里走遍了天下的人是天门挑牙虫的,洪湖唱三棒鼓的和广济剃头的。与她的师傅一样,徐灵这辈子肯定也只是收授广济的徒弟。徐灵年近三十了,她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她想发现和培养接班人了。她想轻松一点了。她想物色一个城市的好男人成一个家了。这一切都比仅仅是挣钱要重要得多。
徐灵并不认为自己在城市做发廊妨碍了他人。但是徐红梅对徐灵深恶痛绝的样子好像徐灵极大地妨碍了她。徐红梅不仅自己绝对不上徐灵的发廊理发,还不让她的丈夫和儿子上,还鼓动邻居街坊冷落徐灵的发廊,恶毒他说她的发廊是“鸡”窝,说徐灵是“鸡”。徐灵不是“鸡”,她的发廊也不是“鸡”窝,几年生意做下来,大家谁都了解这一点。徐灵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她不想做违法生意,一点都不想,黑道太麻烦太危险太肮脏了。可是徐红梅还是到处说徐灵是“鸡”,说她的发廊是 “鸡”窝。徐灵记得她从来没有得罪过徐红梅,她们甚至从来没有搭过腔。可是徐红梅就是顽固地认定徐灵和她的发廊是“鸡”和“鸡”窝。而且徐红梅在人前背后始终坚持称呼徐灵的乡下名字徐想姑,难道徐灵不愿意叫徐想姑也不成吗?终于徐灵被惹恼了。徐灵在她的发廊关紧了大门之后一拳头捶破了一只玻璃茶几,她对她手下的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徐红梅她妈的个老X !”就是这样,徐灵和徐红梅较上劲了。徐灵整日坐在她的发廊门口,把徐红梅一家三口的情况尽收眼底。闻国家是徐红梅的丈夫。闻国家与徐红梅这对夫妻正是俗话所说的“好汉无好妻”的典型写照。闻国家方脸阔耳,虎背熊腰,见人总是一脸笑。徐灵的第一个感觉和后来日渐强烈的感觉就是:徐红梅这么一个刻薄的邋遢的女人,哪里配得上闻国家?
3
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长堤街的徐红梅就是这样生活着:夜晚的一觉一直睡到上午九点半,就地摁开单放机,跳跳健身舞蹈,然后坐在自家大门口,望着大街上形形色色、匆匆忙忙的脚心潮起伏,尤其激起她愤世嫉俗情绪的是大街对面的徐想姑晃动她二郎腿的得意与放肆。在上午这一段重要的时间里,徐红梅虽然人比较邋遢,眼睛发直,可她身体里面的一切都在激烈地跳动:心,脑子,血液,穴道等等。总之徐红梅感觉到这个时候她非同寻常,许多平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想法纷纷地冒了出来,如果不是她竭力克制,想法们一定会从她嘴巴里脱口而出。这种情形使徐红梅联想到了她对诗的理解。
早在她读中学的时候她曾经喜欢过讲解诗歌的语文课,“喷怒出诗人”这句名言给了她非常深刻的印象。想不到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尘封,如今这句名言蓦地触动了她的心。徐红梅初次体会到了名言的英明和伟大,因为徐红梅在这心潮起伏、愤世嫉俗的时刻里,她无法表达自己的情绪,她渴望仰天长啸,或者胡乱地嚷嚷一些长短不一的语句,这肯定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的感觉了。徐红梅遗憾的是她不是诗人和作家。尤其关键的是过去她从来没有重视过诗人和作家,她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她认识到这些人的重要性。可没有想到的是重要性突然地就来了。徐红梅恍然大悟:原来生活绝不仅仅是吃了睡睡了吃。觉悟来得大概晚了一些。徐红梅问自己,她现在去写诗是不是好比五十岁学木匠八十岁学吹鼓手呢?但徐红梅越是克制自己,写诗的欲望就越是强烈。管他妈的,写吧!徐红梅每天都要冲动一番。最终导致徐红梅没有动笔,而是继续日复一日坐在自家大门口心潮起伏的唯一原因,那就是徐红梅没有找到她的钢笔。在徐红梅的印象中,她年轻时候用过的钢笔好像长期呆在某只抽屉的角落里,当她满有把握地去拿,结果哪只抽屉里也没有。找一样你以为在某处的东西而它不在某处,这很容易挑起人为了维护自己记忆力的体面而产生的好胜心,很容易一个劲地寻找下去,一直弄得自己恼羞成怒。
徐红梅一旦骂骂咧咧地翻箱倒柜,就把诗啊文的全扔在了脑后直至次日的上午。一般的上午,徐红梅都是以心潮起伏愤世嫉俗而导致诗兴大发开始,以在布满灰尘的抽屉角落搜寻钢笔而告终。
在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徐红梅必须去莱市场买菜然后回来做饭。他们正在念高中二年级的儿子要回家吃午饭。儿子要吃午饭这件事情就不用多说,这件事情绝对地至高无上。儿子的吃饭问题是他们家的希望工程。是直接与儿子将来能否考上大学联系在一起的。要高考,先补脑。这些狗屁广告我们以为我们在嘲笑它,其实它已经从我们的嘲笑中钻进了我们的生活。徐红梅的丈夫闻国家说了:徐红梅你退休没有关系,你退休让我们儿子吃上了好饭,值得!徐红梅想:当然值得,一个大城市的英俊少年——他是她的儿子。徐红梅很骄傲。徐想姑再会剃头,再装成城市人又有什么用?将来她的孩子就是上不了武汉市户口。她是乡下人,她的孩子也是乡下人。他们根本还是乡下人。所以徐想姑的得意与放肆是没有用的。别说生育孩子了,就是在城市里找一个城市丈夫都是没有门的,没有哪一个正常的城市男人愿意自己将来的孩子是农村人。徐想姑再年轻再漂亮又有什么用?所以,儿子是徐红梅的现在,此刻,后方,退路,未来和一切。所以,徐红梅一到时间就会放弃一切私心杂念去买菜做饭。然后就倚在大门口等待着儿子。她的儿子骑着一辆山地车像小豹子一样窜到家门口,徐红梅就会充满母爱地夸张地咋呼起来:“你这臭小子,把车骑得跟飞一样,不怕吓死你妈呀!饿了吧饿了吧,啊?”一般徐红梅的儿子是不会吭声的,男孩子只管扎着头往家里去。有时候也极不耐烦地小声吼上一句: “嚷什么嚷啊!”不过徐红梅是不理会儿子的。徐红梅喜欢这样的感觉。只可惜徐红梅冲动和积蓄了一上午的诗兴和诗句就像浪花扑打在石头上,只有破碎与飞溅了。
下午的时间徐红梅睡午觉。一觉就睡到了做晚饭的前夕。徐红梅的邻居有许多人约她去打麻将,徐红梅均婉言谢绝了。其实徐红梅不打麻将的真实原因第一是害怕输钱,第二是感觉掉价。徐红梅认为自己至少还不属于社会上那种闲得只有靠打麻将混点的人。
徐红梅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的共青团委员,后来又是厂里的工会干部,曾经大张旗鼓地宣传过打麻将的害处,也曾经配合派出所到处地抓过赌。徐红梅对与她关系比较密切的女邻居孙淑影说了心里话。她说:“你替我想一想吧,如果现在我就这么轻易地混同于一般的老百姓了,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孙淑影是麻将迷,听了徐红梅的话很生气,又碍于情面不好说什么,把脸子默了半天,才说:“唉,徐红梅呀,我真是替你委屈,怎么就没有机会让你做个什么真正的官呢?要真是做了,现在脸皮也就厚了,打个牌算什么呢?”徐红梅的一肚子委屈也被勾了起来,她执了孙淑影的手,衷心地感叹道:“就是啊。”叹完想想,又仿佛觉得孙淑影的活并不很真诚。待徐红梅正要进一步地琢磨的时候,孙淑影早就抽出自己的手走掉了。
4
城市老平房里头漫长而晦暗的下午很适宜睡觉。徐红梅披星戴月跑月票跑了二十三年,欠下了不少的瞌睡,倒也一躺就睡着。徐红梅中年发福,睡觉好打个不大不小的鼾,她的鼾声充分证明了她是一个战胜不了孙淑影的憨厚女人。就看她是不是真的能够动笔写诗了,人把脸不要,百事可为。说不定徐红梅在写诗方面大器晚成,一鸣惊人呢,这种先例世界上也不是没有过。
终于有一天,徐红梅吃了午饭以后没有瞌睡了。她的觉睡够了。徐红梅在床上躺了半天,发现自己一点睡意没有。她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徐红梅终于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去找出门穿的衣服。不知为什么徐红梅一点都没有想到可以利用下午漫长的时间寻找她的钢笔。而是非常地想去逛街。徐红梅掰着指头划算了一番,发现自己虽说是正宗的武汉市人,其实还有很多街道没有逛过,很多商场没有去过,很多新鲜名堂没有见过,很多东西没有吃过。既然徐想姑一个乡巴佬,都搞得像见多识广的俏皮模样,既然人们都说现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机会多如牛毛,徐红梅想,那我倒要去看看。
徐灵把自己精心打扮得跟画出来的人儿一样,坐在她的发廊门口,跷了二郎腿,欣赏大街上的风景同时也向大街坦率地展览自己。徐灵悠闲地,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香烟是她的装饰品,装饰她的手指,嘴唇和态度。她还同时不停地晃动着她的脚。她的脚趾头涂成紫红色,光滑滋润,流光溢彩,脚上套着一双翠绿镶金边的高跟拖鞋。大街上过往的人中不时地有人瞟她的脚,然后再瞟她的人。徐灵相信自己人也是不错的。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是不需要语言的,见多识广的徐灵心里什么都明白。徐灵泰然自若地吸烟,用红红的嘴唇将轻烟缓缓地吹向大街,她的神态里有几分卖弄,有几分讥诮,有几分满足也有几分渴望。她就是这么每天地面对世界,等待和寻找着她想要的机会。
有一件在街坊邻里之间经常发生的事情终于在闻国家和徐灵之间发生了。闻国家的自行车在徐灵的发廊门口掉了链条。闻国家无奈地从自行车上下来,抱着胳膊时,左右观察自行车。坐在发廊门口的徐灵高兴地说:“链条掉了。”
闻国家点了点头,抱怨说:“是的,链条掉了。骑了不到三个月的新车,链条掉了六十次。你说现在这质量叫什么质量?”
徐灵说:“六十次?夸张吧?”
闻国家说:“我夸张干什么?又没有谁发我奖金。”
徐灵生动地笑了起来,说:“哟,做了几年的邻居,还没有发现闻先生这么幽默。”
闻国家忽然意识到他与徐灵搭腔了。闻国家赶紧闭上了嘴,去捣弄他的车。徐灵也意识到闻国家不想与她说话了。闻国家怕人看见传到徐红梅的耳朵里。但是闻国家毕竟一不当心就搭了她的腔,这就证明闻国家还是愿意与她说话的。徐灵在一旁看着闻国家修车,飞快转动脑筋想与闻国家接近。
徐灵说:“都坏了六十次了,可能是水货吧?”
闻国家只是朝徐灵歪了歪头表示同意。
过了一会儿,徐灵又说:“闻先生,你要是有急事就先用我的车好不好?”
闻国家干净利索地说:“谢谢。不用。”
又过了一会儿,徐灵走了过来,送上起子、尖嘴钳子和扳手。说:“闻先生,看看用得上用不上。”
闻国家说:“劳驾,你能不能不叫我先生?我先生一个什么?”
徐灵立刻说:“好哇,那叫什么?”
闻国家说:“老闻。”
徐灵说:“那就老闻吧。不过你一点都不老,真的。”
到了这种时候,一个正常人再也不能把脸绷下去了。闻国家露出温和的笑容,说:“谢谢你。”闻国家说完不由自主地拿眼睛瞥了瞥自己家那边,那边没有什么人。徐灵不禁发出咯咯的笑声。闻国家敏感地问:“你笑什么?”
徐灵说:“你说我笑什么呢?”
闻国家没有再往下接话。这时候自行车的链条也装上去了。闻国家还了徐灵的修理工具,又道了一声礼节上的谢,骑上自行车去了。
5
徐红梅在逛江汉路。几十年来不为购买而上街闲逛,这是第一次。从前哪里有时间呢?第一次徐红梅还是习惯到自己熟悉的街道。这条街道依然存在着,只是内容变得完全出乎徐红梅的意料。有了许多的稀奇古怪的服装专卖店和洋式快餐厅。徐红梅并不胆怯。她根本就是正宗的武汉市人,凭什么胆怯?徐红梅将这些店子都一一地跨了进去,浏览了一下。里头舒服是比较舒服,服务态度也不错,就是价格太昂贵了。徐红梅什么也没有买。什么都不买好像并不妨碍什么都可以试穿一下,徐红梅欣喜地发现了这一点。
一旦有所发现,徐红梅立刻就去实践。徐红梅在许多家服装专卖店试穿了许多的服装。
由于她存心不想买,所以觉得所有的服装都不如她自己的一身衣服好看。徐红梅出门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她穿的是长及脚踝的花连衣裙,海绵胸罩使她的胸脯挺而硬,与商店的模特儿一个样子。她的脖子上戴了项链,手指上戴了戒指,手腕上有手表和从汉阳归元寺买的玉镯子。她的头发上别了大花发卡,脸上擦了胭脂,嘴唇上涂了口红,脚上穿着刚买不久的高高的坡跟彩色塑料凉鞋,鞋面的一朵大菊花正好能够掩饰油彩斑驳的脚趾甲。——徐红梅就是这个样子上的街。她出门之前反复照了镜子,她自己还是非常满意和非常得意的,她估计这一身的打扮至少使自己年轻了五到十岁。就在徐红梅对于试穿越来越大胆的时候,她在一家用揉皱的牛皮纸装饰墙壁的服装店里受到了挫折。徐红梅想试穿一件全棉的短装T 恤衫,售货小姐劝阻了她。小姐说:“这种衣服是露脐的,是年轻女孩子穿的,不适合您。”
徐红梅说:“我还没有穿,你怎么就下结论呢?你以为我很老吗?”
小姐指了指一件比较宽松的T 恤,说:“对不起,您当然不老。不过您如果试试这一件也许更漂亮。”
徐红梅说:“什么叫露脐?”
小姐有一点吃惊,接着就流露出一些冷淡来,勉强回答说:“就是露出了肚脐眼。”
徐红梅失声惊呼:“为什么要露出肚脐眼?”
小姐已经不屑于认真理会,只说:“时尚呗。请问您到底想买哪一件衣服?”
徐红梅说:“如今露出肚脐眼成了时尚?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是比较传统的人,当然不会买一件连肚脐眼都遮盖不住的衣服,哪怕白送给我呢。”
小姐白了徐红梅一眼,走开了,就连推荐给徐红梅试穿的宽松T 恤也随手拎走了。徐红梅不服气,追了过去,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还没有试一下这种宽松的T 恤衫嘛,怎么是这个样子的服务态度?”
小姐克制地说:“那您先把价钱看好了,一百八十元。试穿合适您就得买下来。”
小姐态度的变化和强硬的口气使徐红梅非常生气,徐红梅说:“别人都可以试穿,我就不能了?不就是一件汗衫吗,故意说这么高的价格做什么?我试穿合适就得买?合适并不等于漂亮,我觉得不够漂亮就是可以不买!”
小姐一见徐红梅是一个有棱有角的人物,立刻改变了策略。她轻声细语地对徐红梅说:“我劝您别试穿了,这种比较贵的休闲装对您不合适。街上有的是削价的化纤连衣裙,比您身上的还要好看,二十元钱就一件,您穿上一定会很漂亮的。” 售货小姐的脸上挂起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好像很真诚也很尊重她,徐红梅这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这么贵的汗衫,她又不是傻瓜,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徐红梅只好顺着小姐的话下了台阶,说:“好吧,我去看看别的商店。”但是出了这家专卖店,走在街上,徐红梅还是慢慢会意出了售货小姐对她的轻视和奚落。徐红梅的自尊心有一点受不了。她想回头去找她们算账,可是她又想:怎么个算法呢?她们都装得笑眯眯的。而且她们呆在有空调的店子里头,她却还要白白地多花力气,在太阳底下来回地跑。这么一算,徐红梅觉得自己划不来,便只好强咽下这口气。
6
因为一辆自行车链条发生了事故,闻国家和徐灵说起话来。或者说因为一辆自行车链条发生了事故,徐灵和闻国家说起话来。所以说,买了质量不好的东西也不见得就绝对是坏事。慢慢地闻国家和徐灵就处成了正常的邻居关系。徐灵坐在发廊门口,看见闻国家骑自行车过来,就朝他春风满面地点一个头,闻国家也朝徐灵点一个头;后来就打招呼:回来了?回来了。上班了?上班了。再后来,发廊门口聚了几个男人抽烟,闻国家路过,人家一招呼,闻国家也就随和地停了车,与大家站在一堆或者坐在一堆抽一支半支香烟。徐灵也经常在人堆里凑热闹,撤烟大伙抽。慢慢地后来就有人打趣闻国家,说:这是徐灵请的香烟啊。
闻国家就说:“徐灵请的怎么样?你们都抽我就不能抽?”
人说:你抽了徐灵的香烟不怕你老婆抽你的大嘴巴子?
闻国家轻蔑地说:“说得这世界上好像一点王法都没有了。”
闻国家虽然这么说,但人们还是时不时在他背后冷不丁地叫一声:“你老婆来了!”
每逢这种时候,闻国家就有一点发恼,徐灵一见闻国家变脸就连忙出来打圆场,把话题巧妙地转移掉。再后来有一天于是就有了闻国家与徐灵的这么样的谈话。闻国家说:“徐灵哪,我不是一个傻瓜,我非常感谢你。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徐灵说:“真的?”
闻国家说:“真的。”
徐灵说:“如果是真的,感谢就不要光是停留在口头上。”
闻国家说:“我能够为你做什么?”
徐灵说:“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让我为你做什么。”
闻国家很聪明,说:“理发吗?”
徐灵说:“我就知道你不敢。”
闻国家说:“笑话。我的头发,长在我的身上,我想在哪里理发就在哪里理发。”
徐灵说:“快别说大话,快别说大话,我没有听见啊,我没有听见啊。”
闻国家说:“不需要你这么体谅我。我真的是想在哪里理发就在哪里理发。过去不来你的发廊只是因为我觉得不值得为了一个花哨的发廊而破坏自家的安定团结而已。”
徐灵说:“而已?现在我这里不是一个花哨的发廊了?”
闻国家说:“对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了解的过程嘛。”
徐灵说:“那你哪天就来理个发?”
闻国家说:“只要你不怕。”
徐灵说:“我怕什么?为人民服务,凭手艺挣钱,天经地义的事情。”
闻国家说:“好!没有想到你还一身豪气。”
徐灵掩嘴一笑,说:“哪天来吧。”
闻国家说:“哪天来。肯定了。”
徐红梅迷上了逛街。现在的逛街与过去不一样,现在逛街有很多新的学问,可以拥有教训和经验,可以体现自己的个人价值。徐红梅还是逛的江汉路。这一次徐红梅看见装修得比较现代,里面清一色年轻姑娘的商店就不再进去了。徐红梅专门逛大型百货商店,逛大门敞开,中年妇女在门口使劲往里吆喝顾客的商店。但徐红梅不太敢试穿衣服了。在这种商店里,只要你胆敢试穿什么服装,保证你就脱不下来。人家几个售货员围着你,百般地赔笑脸,百般地奉承,百般地讨好;素净的花色说你穿上像大学教授,鲜艳的花色说你穿上活像搞文艺的,价格也看你的眼色使劲地往下降,从一百五十可以降到八十,弄得你不买简直就显得你太不通人情。徐红梅就是这样在售货员的盛情包围之下,被迫地买了一件八十元钱的连衣裙。可不幸的是,在另外一个商店里,与徐红梅一模一样的连衣裙开价就只有八十。徐红梅问了价就要走,店主在她身后叫道“六十!五十!好了,我给你一个跳楼价,三十!” 徐红梅难过得眼泪直往外涌。她想她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才一百五十元钱,却拿至少五十元钱买了一堆无用的恭维话。她怎么这么傻呢?徐红梅跑到她买衣服的商店去上厕所,她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劝慰了自己好久。她对自己说:算了算了,就算是拿钱买教训吧,就算是交学费吧,以前她不知道而现在她总算知道了恭维话都是很值钱的,她肯定不会再上当了。徐红梅为了让这家赚了她钱的商店破一点财,她在厕所里一再地拉水箱,最后她觉得一吨水也只要几毛钱,她干脆就把水箱的装置给扯坏了。
后来徐红梅逛累了,口也渴了。她看见人们都到街边的一台饮料机那儿要饮料。徐红梅也过去指了指雪碧。一个穿白色工作服、戴白色厨师帽的小姐正要给她用纸杯去接饮料,徐红梅连忙叫起来:“哎哎,我不要了。”因为徐红梅一眼发现有个顾客给了小姐两元钱,小姐并没有找零。这就是说一杯饮料要两块钱,徐红梅认为太贵了。小姐拿着杯子怔了一下,不高兴地说:“有病啊?自己要不要喝水都闹不清楚!”
7
徐红梅这一下子总算逮住了真理:顾客是上帝,而她们居然公开辱骂上帝。这段时间里里外外受的气飞快地聚集到了一起,徐红梅几乎是喜形于色的。她挺直了头颅,理直气壮地大声说:“你是说我有病吗?大家都听着,这位小姐开口就辱骂顾客,说我有病。我要你们领导出来!把一杯饮料卖这么高的价格,还骂人,我得问问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小姐说:“大家瞧瞧她这德行,是不是有病?饮料又不是我定的价,物价部门定的,全市都一样。再说两块钱一杯冰冻饮料,贵什么贵?喂,哪里好玩你去哪里玩吧,我们领导不在店里。”
徐红梅的声音更大了。她向大街上的行人叫道:“大家看看,大家看看。她还在辱骂顾客。”
柜长闻声出来了。这是一个时髦的年轻妇女。她一见情形就推了售货小姐一把,严厉他说:“去去,给我进去写检查。你辱骂顾客,这个月工资奖金全没有了。” 小姐横了徐红梅一眼,跑进了商店深处。柜长脸上堆起了笑容,向徐红梅再三地道歉。徐红梅几次积淤的火气还没有得到顺畅的发泄,对象就不见了,徐红梅又没有理由对正在道歉的柜长发火,她心里堵得难受,气呼呼不知怎么办才好。围上来准备看热闹的人散了,柜长也去忙碌她的生意了,徐红梅这才想好了她要说的话。徐红梅突然郑重地说:“柜长,我接受你的道歉。”
柜长意外地发现徐红梅还站在一旁,赶紧对她点了一下头,说:“好了。事情过去了。”
徐红梅说:“我认为事情并没有过去,柜长。我不管什么物价部门不物价部门,饮料的确是太贵了,这个意见我还是要对你们提一提的。我们国家现在并不富裕,山区的孩子上学都很困难,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也并没有达到小康。这种昂贵的饮料完全可以去大饭店和大宾馆卖,在这种大众来往的地方,你们最好卖一些凉茶菊花茶什么的,毛把两毛钱一杯,又清凉又解渴。柜长你认为呢?”
柜长不停地为顾客倒着饮料,只是用眼角瞥了瞥徐红梅,半天才说:“我一定把您的意见向经理转达。”
徐红梅说:“那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们的行动呢?”
柜长说:“对不起,这就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了。”
徐红梅还是不依不饶:“那我的意见不就白提了?你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作为人民的一员,有理由得到对我意见的答复对不对?”
柜长又瞥了徐红梅一眼,说:“对极了!您随时可以打我们商店的举报电话。”
徐红梅已经觉察到了这个柜长是在应付自己,她甚至可以断定柜长对小姐采取的是假批评真庇护的地方保护主义策略。现在怎么是这样的呢!徐红梅不想放过她们。徐红梅铿锵地念着这家商店的电话号码,径直走到了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忽然,徐红梅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谁来付电话费?徐红梅放下电话又回去问柜长。她得到的回答是谁打电话谁付电话费。徐红梅说:“你以为几个钱的电话费可以阻拦我举报你们吗?”
徐红梅斗志昂扬地再一次来到电话亭,她拿着电话磁卡,端详了片刻,想法还是变了。
她想既然这个商店的柜长都是这个样子,谁敢担保他们的其他部门呢?现在到处都是这种状况,靠她徐红梅,打一个电话能够起什么作用?白花自己的钱罢了。最后徐红梅愤愤地把电话磁卡往台子上一拍,走了。
8
这一夭,闻国家的头发长得应该理发了他就来到徐灵的发廊理了一个发。徐灵的手艺的确非常好。闻国家非常舒服,对发型和优惠的价格也非常满意。理完发,闻国家对徐灵说:“怎么样,天并没有塌下来是不是?”徐灵说:“塌下来了也没有关系。”闻国家决定从今以后就在徐灵的发廊理发。
9
徐红梅一进家门就看见闻国家居然在家里悠闲自在地喝茶,头上顶着刚刚出炉的发型,油光水滑,十分夺目。徐红梅的怒火顿时燃烧了整个胸膛。徐红梅喝道: “闻国家!
你居然还可以这么悠闲地喝茶?“徐红梅说完,上来一把夺过闻国家的茶杯,跑到大门外边,冲着徐灵的发廊,把茶杯扔到了大街上。玻璃杯在马路中间突然地爆炸,声音很意外又很响,把坐在发廊门口的徐灵吓了一大跳。徐红梅的眼梢子瞥见了,心里暗暗得意。闻国家却不依了,横眉竖眼,狠狠地吼道:”你摔我的茶杯做什么?你疯了!“
徐红梅一副拿了闻国家把柄的模样,说:“我们到底谁疯了,你摸着后脑勺好好想想。是啊是啊,我为什么要摔你的茶杯呢?”
闻国家说:“什么意思?”
徐红梅说:“什么意思你知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闻国家说:“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你尽管敲门好了。可你凭什么摔我的茶杯?”
徐红梅说:“摔茶杯还是轻的,发生了这么恶心的事情,我摔什么都不过分!”
闻国家说:“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事?”
徐红梅:“你少给老娘装傻。什么事情你知道,谁做的事情谁坦白,我说不出口。”
闻国家说:“你他妈的搞邪完了!徐红梅,你还以为我真的怕你是不是?不是!我是懒得与你纠缠。现在我数三下,你要是再不说,我他妈的就点火烧房子了。” 闻国家说着“啪”,地打着了打火机,擎一苗火焰在手里,口里数道:“一、二、三——”
徐红梅惊愕万分地瞪着闻国家。眼看闻国家将打火机凑近了桌子上的报纸,这才打了一个冷噤,急急忙忙地说:“你和那个徐想姑好了。”
闻国家关了打火机。冷笑地说:“放屁!”
徐红梅说:“你才是放屁。你不想想你的儿子都人高马大了,还在外头搞什么搞?
而且搞的还是一个乡巴佬。丢不丢脸?“
闻国家说:“我希望你积一点口德,徐红梅!我没有在外面搞什么不正当的事情。”
“看看,”徐红梅叫道,“还不承认!”
闻国家拍桌子说:“你让我承认什么?”
徐红梅说:“到镜子里照照自己吧!”
闻国家说:“哦,不就是理了一个发吗?”
徐红梅说:“就是!你明白像我们这种人是绝对不应该去那‘鸡’窝的,这是原则。”
闻国家说:“徐红梅,我告诉你:首先徐灵的发廊不是‘鸡’窝,其次我的原则是哪里理发方便,哪里价廉物美我就上哪里理发,你管不着。”
徐红梅吐了一口唾沫,说:“呸,什么徐灵?徐想姑。”
闻国家说:“我只知道大家都叫她徐灵。”
徐红梅斩钉截铁地说:“徐想姑!徐想姑剃头铺。”
闻国家说:“毛病!人家没有招你没有惹你,这么刻薄要不得。”
徐红梅嚷嚷起来:“好哇,公开维护起她来了。她是一个什么东西,一个乡下的X ,一个卖X 的,开着卖淫嫖娼违法乱纪的一个‘鸡’店。你们男人去理什么发?表面上是去理发,实际上不是去嫖是去干什么?你当我是傻瓜?以为我是瞎子?就算我是瞎子,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这一条街上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闻国家对徐红梅的最后反击只是一句话:“精神错乱!”
徐红梅说:“好!这是你逼我。”徐红梅说着跑到厨房拎出了切菜的砧板和刀,说:“我要坐在大街上去骂那些臭不要脸的,卖X 的女人,看她还敢不敢勾引别人的丈夫去理发。”
闻国家轻而易举地扭住了徐红梅,夺过砧板和菜刀,一把抓过徐红梅的一件毛线活,放在砧板上,一刀剁了下去。徐红梅惨叫道:“那是很贵的全毛毛线!那是给你织的毛衣!”
闻国家并不理会徐红梅,凶狠地一刀一刀地将毛线活剁了个零碎。徐红梅想扑过去抢救,但她不敢。徐红梅呜呜地哭了起来。之后,闻国家拿着菜刀对徐红梅说: “你要再这样无事生非,我就干脆剁了你。以后我去徐灵发廊理发或者去别的发廊理发都不关你的屁事。”
徐红梅小声争辩说:“徐想姑!”
闻国家扔掉菜刀,又去找来一只茶杯,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坐在老地方喝着。徐红梅扯出一只旅行包,打开抽屉往里头放自己日常的衣物,装出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其实徐红梅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她收拾得很慢,等待闻国家来劝解。可是最后闻国家说:“怎么还没有收拾好呢?”
徐红梅说:“你盼我走吗?我还不走了!我要给我儿子做饭。不是为了我儿子,你死在这屋子里我都不会进来看一眼。”
闻国家说:“我也是,咱们彼此彼此。”
这一场战斗显然是徐红梅失败了。她忍气吞声去做了饭,闻国家吃得很香很多。徐红梅赌气也吃得很多。
事后孙淑影批评徐红梅太不讲究策略,把事情弄糟了。徐红梅则认为事情能够糟到哪里去呢?反正她也摔了他的茶杯,朝他叫嚷了哭闹了,心里的火气也发泄出去了。夫妻吵架,事情能够糟到哪里去?难道闻国家还真的看得上徐想姑不成?她到底是一个乡下女人嘛。徐红梅还是比较自信的。
10
徐灵坐在发廊的门口。这次她做的是一头乌油油的麻花辫,两腮垂挂着长长的发丝,一缕缕像松了劲的弹簧,软软地晃动。
闻国家过来的时候,徐灵朝他很特别地一笑。闻国家懂得徐灵的意思,也回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笑。徐灵说:“敢不敢坐一下嘛。”
闻国家说:“笑话!”
徐灵起身让出自己的椅子,然后又去店子里搬出了另一只椅子。这是一只破旧的椅子,比起徐灵的白色沙滩椅明显要差许多,徐灵说:“老闻你坐我的,我坐这一只。”
徐灵又到店子里端出了一杯茶,是一只崭新的不锈钢保温杯,是社会上风行一时的双重保温不会漏水的那一种,价格很贵。徐灵把这杯茶递给闻国家,说:“喝过茶了以后就把杯子放进你的包包里,这只杯子给你用比较合适。从中央到地方,人人都是不锈钢。
这就是那种中央领导和各级领导喜欢的杯子。是男人用的杯子。也是摔不破的杯子。你的茶杯因为我而被摔破,我应该赔你一个更好的。“
闻国家有一点窘,说:“用得着你赔吗?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徐灵说:“没有关系?她把茶杯冲我这边摔那么响,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不怕的,我怕我就不出来做生意了。我堂堂正正地给顾客理发,靠自己的手艺赚钱,我觉得很光荣。我倒是怕你丢了面子,怕你不敢再来理发。”
闻国家说:“笑话!我会怕她?”
徐灵说:“你怕不怕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城市就是这一点不好,男人竟是老婆的下饭菜。我在城市呆了这么多年,始终搞不懂这一点。我还是习惯女人听男人的。”
闻国家说:“你这个习惯好。”
说完两人突然都不吭声了。半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都赶紧去望马路。马路上人很多,形形色色,来来往往,许多小生意在路边吆喝。闻国家站了起来,要去上班,拍了拍徐灵送的不锈钢杯子,怀着内疚,认真地说:“徐灵,真的是非常对不起。但我是教训了她的。”
徐灵也认真了,红了眼圈,扭过头去,说:“谢谢你替我主持公道。”
闻国家说:“我走了。”
徐灵说:“一定再来。”
闻国家说:“那当然了。”
11
长堤街的徐红梅并没有因为种种的里里外外的挫折而颓废。几天过去,她又精神抖擞地上街了。
徐红梅这个人具有一种过人的自我调节功能。无论她何等生气,只要找到合适的倾诉对象,痛快淋漓地诉说一番,极尽挖苦刻薄之能事,她的气就消解了,就可以向前看了。对于徐红梅来说,最合适的倾诉对象就是她的女邻居孙淑影。虽说她们在打麻将的问题上有过那么一点不愉快,但是在徐红梅需要某人的时候,她很会装糊涂和低声下气。
徐红梅可以装得完全忘记了龃龉的模样,叫唤亲人一样叫唤孙淑影的名字。在必要的时候,徐红梅甚至不惜巴结她的孙淑影,或者以贬低自己为代价来恭维孙淑影,比如说什么:“我胖得像猪,你怎么保持得这么苗条呢?”之类的话。其实徐红梅并没有那么肥胖,而她的孙淑影也根本谈不上苗条,不过是干瘦如骷髅罢了。但是,徐红梅的这一叁手腕对于孙淑影的确奏效。她们俩关系好得俨然亲姐妹。但凡徐红梅受了委屈回来,必定就要去找她的孙淑影。然后孙淑影必定瞪大眼睛听着徐红梅絮絮叨叨地大肆诉说,之后劝慰徐红梅说:“你怎么能够与她们一般见识,现在大街上的这些女人都是婊子。”
徐红梅一听就笑了。她们俩在一块嘀嘀咕咕他说着许多非常恶毒的话,在这样一些话语中她们感觉到唯有她们自己最正派最高尚最真理,然后徐红梅就恢复了常态,就又准备上街了。
这一次,徐红梅在大智路等候公共汽车。一个约摸三十出头的妇女轻轻碰了徐红梅一下,腼腆地说:“大姐,不好意思,打搅你了。你的身材和我姐姐的简直一模一样,我想给我姐姐买一套衣服料子,不知道扯多少布料合适,想请大姐帮一个忙好不好?”
徐红梅暗暗叹道:看看人家都有多么好的妹妹啊!徐红梅对这个礼貌而又腼腆的妹妹陡然生出无限的好感来。反正她又无事,做一点好事她还是很乐意的。她说: “好啊,要我怎样帮你的忙呢?”
妇女要徐红梅跟着她到布店里去,让人量一量尺寸。徐红梅豪爽地说:“行啊。”
说着,妇女把徐红梅带到了大智路里面,一家租住在民居里面的布料店。一间房里到处都堆满了布匹。一对自称厂家的男女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男人拿了皮尺,在徐红梅身上量来量去。徐红梅只是听人说过在广东的某些地方兴在私人家里做生意,卖布料卖家用电器什么的,亲眼得见,这在徐红梅还是第一次。但是徐红梅不想显得无知。她说:“啊,你们这个样子和广东一样嘛。”人家热情地说:“是啊,就是学的广东啊。厂家直接销售,没有门面又不交税,比商场便宜多了,买卖双方都合算。”人家殷勤地为徐红梅介绍道:这种加厚毛麻涤纶在大商场每米八十块钱,在小商场每米七十块钱,在我们这里每米四十五块钱。这种涤棉我们每米只卖十二块钱,外面至少三十块钱等等。听起来这里的布料都很便宜。妇女为她姐姐裁了一套毛麻涤纶的西服料子,加上配好的口袋,衬里,垫肩,总共才要两百元钱多一点。并且妇女手里还有纺织系统的优惠券,厂家又给她打了个七折。妇女非常高兴,告诉徐红梅说她跑了几天了,各大商场都去了,做这种含毛的进口料子,最少也得二百七八十才搞得定。徐红梅在一边都看傻了,她懊丧地想:好运气怎么都是别人的呢?
徐红梅的懊丧表情没有逃过大家的眼睛。妇女立刻大方地说:“大姐,我看你这个人真的是很好,二话没有就替我帮忙,如今好人太少了。这样,今天我要给大姐一点回报,我这套西服料子就让给大姐。回头我到局里再找同事要一点优惠券,再来买就是了。”
厂家男女感动了,说:“难得遇上这么好的一些人,既然这位女士把布料让给了这位大姐,那我们也要再让一点,把八块钱的零头抹掉。”
徐红梅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热潮,以至于她掏钱买布料的时候都很有一些难为情了,她觉得自己占了太多的便宜。
结果徐红梅的女邻居孙淑影把布料一看,大吃一惊,断定徐红梅被人做了笼子。因为孙淑影日前刚刚为丈夫做了一条同样布料的裤子。布料是在一家大商场买的,处理价每米八块钱。徐红梅一听急白了脸,死活要孙淑影陪她到商场去看看。她们一去,果然是相同质量的布料。徐红梅把经过一讲,商场的职工老练地说:“咳,现在街上这么做笼子骗人的多的是。”徐红梅当场就哭了起来。
12
徐灵不见了。徐灵在一般她应该在的时间里没有出现在发廊的门口。门口是徐灵的一个徒弟,在那儿蹲着择菜。闻国家停下自行车间:“你们老板呢?”
徐灵的徒弟说:“在她房间里哭。”
闻国家说:“为什么哭?”
徐灵的徒弟说:“孙淑影来过了,理了发,不给钱,还替徐红梅教训了我们老板一通。”
闻国家听了徐灵徒弟的话,气愤起来。他站在路边想了想,觉得应该去看望一下徐灵,安慰安慰她。徐红梅这么寻衅生事,挑唆孙淑影,实在叫闻国家难堪。闻国家骑上自行车,到另外一条街上买了几枝鲜花,藏在公文包里,进了发廊,上了楼,敲了徐灵的房门才把鲜花拿出来。
徐灵正哭得泪人似的,一见闻国家举着鲜花进来,顿时就噙着泪花笑了。她从闻国家手里接过鲜花,手在激动地颤抖。
13
徐红梅站在路边继续抹眼泪,死活又要去卖主那儿讨个公道。孙淑影考虑得比徐红梅周全一些。她说:“首先你没有证据证明人家做笼子,其次又不是人家从你口袋里抢的钱,是你自己自愿买的,其三现在是市场经济,进货渠道不一样,同一件东西的价格是有差别的,其四人家还可以赖账说你没有买过他们的布料,因为你没有发票,其五我们两个女人,人家是私宅,人家把门一关,谋害了我们谁也不会知道。你说呢?”
徐红梅自然不再坚持去了。可是徐红梅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就这样在最繁华的市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全部骗走了;并且她受了骗还在感恩戴德,这就严重地侮辱了她的人格。
孙淑影的看法不太一样。孙淑影认为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她说:“你只看见你自己倒霉了,怎么不想想有人因此就发财了呢?说不定什么时候,你遇上了一个好机遇,是别人倒霉你发财呢?现在就是机遇多。”
徐红梅说:“真的吗?”
孙淑影说:“自然的。现在遍地是黄金,就看你会不会抓住机会去捡。”
孙淑影的话又给徐红梅注入了新的活力,并且报纸上也都是像孙淑影这么在说话——徐红梅又开始频频上街并且终于有一天撞见了机遇。
这么一天,就在徐红梅踯躅街边的时候,她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那位同志,你的什么东西掉了。”
徐红梅转过身来,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同志捡了一只长方形的纸包,纸包用橡皮筋扎着。现在的徐红梅对陌生人有了警惕性了,她没有开口接话,而是首先认真地打量男同志。男同志见徐红梅这般模样,赶紧把自己通身看了一周,问道: “怎么啦?哦,你认识我吗?我们是不是在市委的信访办公室见过?对不起,我们接待的人员太多,我不太记得,你是——”男同志说到这里,徐红梅已经消除了警戒。男同志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信访干部的身份与他的打扮和风度非常吻合。其实徐红梅早就一眼看出男同志是一个干部。徐红梅微笑了,对男同志说:“我不认识你。请不要介意我刚才的态度。实在是现在的社会太复杂了,我简直不敢随便与陌生人搭腔,生怕遇上骗子。”
男同志也笑了,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现在的社会的确是有一点乱。不过这是市场经济发展中的必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倒认为好人还是有的,而且好人还是绝大多数。比如我捡了东西想送还失主,骗人从何谈起呢?”
徐红梅顿时被男同志的理论说服了。她不太好意思他说:“你们干部的觉悟就是要高一些!”男同志夸奖徐红梅说:“你这个同志觉悟不低嘛,很有社会经验嘛。” 两人说着话,徐红梅蹲到地上,将自己包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一件认真地拔拉了一番,最后没有发现丢失什么东西。男同志手里的纸包显然是别人丢失的。
男同志掂了掂手里的纸包,说:“怎么办呢?失主在哪里呢?我还有急事。” 不远处的街边蹲着几个木匠泥瓦匠,男同志朝他们挥了挥手,男同志告诉徐红梅,他们家在装修,他是来请工匠的,家里还急等着他把工匠带回去呢。男同志啧啧连声,左顾右盼地指望失主出现,看样子他急坏了。徐红梅见此情形深感内疚,她想自己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也曾当过兼职的干部,受党教育多年,为什么不能够主动承担在这里等待失主的义务呢?徐红梅向男同志表示了自己的意愿。男同志喜出望外,连连感谢徐红梅。不过还是男同志有经验,临走之前他建议他们共同把纸包打开看看,看里面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男同志说:“一人为私,两人为公。要不然到时候万一失主说是黄金是现钱,反倒让你赔他呢?我们最好把问题想复杂一些为好。你说呢?”
徐红梅说:“对对!对对!”徐红梅出了一后背的细汗。人家到底是正规的干部,多么有经验。要不然真的有事,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于是,男同志与徐红梅凑近在一堆,打开了那个纸包,里面居然是两大扎从银行取出的百元钞票和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划着极不工整的大字:老虎,今还赌债两万五千元整,开张收据给虾子。男同志赶紧合上了纸包,与徐红梅四目相对,两人都被这意外的情况弄得心情很动乱。徐红梅都听见了自己的咚咚的心跳,她有生以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男同志小声说:“我们赶快到一边再商量。”
根本来不及多想,徐红梅就紧跟着男同志跑到了背街的楼房后面。男同志首先提出这是一笔不义之财,不能交给失主。徐红梅同意男同志的意见。交给派出所吗?派出所还不是要交还给失主,也许要罚他们一点款吧?派出所会不会没收成为他们自己所里的福利呢?男同志说:“就现在社会情况来看,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徐红梅和男同志面对纸包,都表现出了巨大的矛盾心态。徐红梅辛辛苦苦做了二十多年的工,总共都没有挣到这么多钱,机关干部也是比较清贫的,而这些化名为老虎虾子的社会渣滓,却成千上万地赌钱。这些人民币根本就不该落到他们手里。终于,赌债和老虎虾子这种乱七八糟的化名使他们摆脱了矛盾。男同志说:“应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上帝在暗中照顾我们这些正直而又清贫的人。我们二分之一好不好?”
机会来了!徐红梅这么感觉。徐红梅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她红头涨脑地点了头。
男同志把纸包交给了徐红梅,说:“我得先把那些工匠带回家,再到这里与你会合,然后我们去公园找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处理这事。并且我认为这件事情纯粹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要对第三个人讲。我们处理完了这件事情之后各人走各人的,既不要互通姓名,也不要再来往,你认为呢?”
徐红梅悄声说:“好的。”
男同志已经骑上自行车要走,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身问徐红梅:“对不起,丑话还是说在面上的好,我把钱都交给你了,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独吞呢?”
徐红梅说:“本来就是你捡的,你这么好心给我一半,我怎么能做这种昧良心的事情?”
男同志说:“如果我建议先让我拿走,你同意吗?”
徐红梅不假思索地说:“那又何必呢?”
男同志说:“那么你就应该将心比心了。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已经比较了解对方。
但是按规矩我们还是要有一点互相的制约。“
徐红梅抱着纸包,问男同志怎么个制约法?男同志想了想,说:“事不宜迟,也没有多的时间和多的办法可想。你的首饰是黄金的吗?”
徐红梅说:“当然。我们再穷也不兴戴假首饰的,我们又不是乡下人。”
男同志说:“你的项链、耳环、戒指、手镯和手表加起来总共是多少钱?”
徐红梅一件一件地算了一下,大约是两千来块钱。男同志开玩笑说:“才这么一点钱。你丈夫也大小气了。再过一个小时,你就是一个万元户了,可以买一点贵重的首饰戴戴。另外我建议你买一瓶洗指甲油的水,把脚趾甲上面的斑斑驳驳的油全部清洗掉了再涂漂亮的指甲油,我看我老婆就是这么做的。”
徐红梅又一次地脸红了,这一次的脸红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这个男同志什么都懂。
居然是他告诉了她怎么去掉指甲油,这简直是太离奇了。徐红梅吃吃地傻笑着,连忙取下自己所有的首饰。首饰的价值与纸包里的款额差距太大使徐红梅只有用语言来增加自己品德的分量。她对男同志说:“首饰只值这么点钱我真是很抱歉,但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一定会等你来的。我们不见不散。”
男同志说:“我也很抱歉,其实我要你的首饰没有什么用处。等我回来就还给你。
我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天哪,这简直像是在约会了。徐红梅的脸又隐隐地红了起来。
他们两个还互相悄悄地挥了挥手。
14
这一天的事情发生在下午三点半钟。男同志走了之后,徐红梅背靠着楼房的墙角坐了下来,尽管她面前有垃圾,有老鼠探头探脑,有化粪池里溢出来的污水,她还是心情爽朗视面前的一切如诗如画。她望着被高楼切割成的条状蓝天,脑海里翻飞着许多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幻想。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徐红梅盘算着,她有了这笔钱,有了这么一些非凡的经历,她真的是可以写诗了。她今天回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钢笔!徐红梅下了坚定的决心。她这辈子说不定还会出现新的奇迹的。到时候孙淑影一定会羡慕得要死,而徐想姑将要气得半死,闻国家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闻国家肯定将不再会去什么徐灵发廊,一个乡巴佬女子有什么内涵呢?
当然,男同志再也没有出现。三个小时过后,黄昏悄然降临,下班的人们在纷纷地回家,许多自行车从徐红梅身边经过,给徐红梅带来的是每时每刻的绝望。经过了再三再四的推测与思考,最后徐红梅打开了纸包。她伤心欲绝地发现天上没有掉下馅饼,更不可能掉下男人毫无目的的温情。纸包里面的钱是假的,除了第一扎钱最上面的一张百元钞票。徐红梅狠狠地跺了几下脚,瘫软在他们徐家生活了上百年的城市大地上。徐红梅失声地痛哭了几声,她发现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没有泪了。唯有愤世嫉俗的情绪在深化着深化着,那情绪波浪般地推动直达诗的境界。不过徐红梅还是有理智的,她不会此时此刻在大街上写诗,那样别人会把她当作精神病的。再说她也没有随身带上钢笔,实际上她还没有找到她的钢笔。再说徐红梅从心底里升起了一丝对诗的怀疑,她怀疑现在的诗还能够像鲁迅先生的文章一样当作匕首和投枪使用吗?
写于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二日
修改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二日汉口
霍乱之乱
1
霍乱发生的那一天没有一点预兆。天气非常闷热,闪电在遥远的云层里跳动,有走暴迹象。走暴不是预兆,在我们这个城市,夏天的走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2
我们在医学院学习的流行病学教材是一九七七年印刷的,由四川医学院、武汉医学 院、上海第一医学院、山西医学院、北京医学院和哈尔滨医科大学等六所院校的流行病 学教研组,于一九七四年集体编写出版。
只有一个编写说明,没有版权页。
这本教材在总论的第一页里这么告诉我们广大学生:“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卫生 路线指引下,我国亿万人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大力开展了除害灭病的群众运动和传 染病的防治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我国在解放后不久便控制和消灭了天花、霍乱和 鼠疫。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便基本消灭了黑热病、虱传回归热和斑疹伤寒等病。其他 许多传染病与地方病的发病率也大大下降。”
于是,我们在学习流行病各论的时候,便省略了以上几种传染病。尤其是一二三号 烈性传染病,老师一带而过。老师自豪地说:“鼠疫在世界上被称为一号病,起病急, 传播快,死亡率高,厉害吧?我国消灭了!霍乱,属于国际检疫的烈性肠道传染病,也 是起病急,传播快,死亡率高,号称二号病,厉害吧?我国也消灭了!三号病是天花, 曾经死了多少人,让多少人成了麻脸,厉害吧?我国也把它消灭了!”
我们也就把书本上的这一二三号病哗哗地翻了过去,它们不在考试之列,我们不必 重视它们。我们学会的是老师传达给我们的自豪感。如果有人问起鼠疫、霍乱和天花, 我们就自豪地说:“早就消灭了。”
秦静同学与我们不同。她追在老师屁股后头提问。她问:“到底是控制了还是消灭 了?是消灭还是基本消灭?”
老师说:“去看教材。”
秦静说:“教材上说得不明确,前后矛盾。”
老师说:“这有什么关系呢?”
秦静涨红着脸说:“有关系的。这关系到最可怕的三种传染病在我国到底存在还是 不存在。”
老师说:“秦静同学,别钻牛角尖了。我从事流行病防治工作十五年了,走南闯北, 从来没有遇见什么鼠疫霍乱天花。要相信我们祖国的形势一片大好。”
秦静的声音都发抖了,眼睛盯着地面,但她还是顽强地问道:“我想知道它们到底 存在不存在?”
老师悻悻地说:“你问我,我问谁?”
秦静抹着眼泪跑掉了。晚上我在宿舍陪秦静坐了大半夜。我劝她说:“你提的问题 很有道理,不要怕。你总是哭总是怕,将来怎么走上社会?”
秦静问我:“我们一定要走上社会吗?”
这倒问住了我。什么是社会?我不太说得清楚。我们是不是已经在社会之中,我也 不大说得清楚。但是我还是好为人师地回答秦静:“那是一定的。”
秦静说:“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在社会之中吗?”
秦静这个人就是喜欢钻牛角尖。她总是想都不想一下就针对人家躲避的问题逼了过 去。
后来,秦静与我一道被分配到防疫站工作。我们光荣地成为了一名流行病防治的白 衣战士。
在从事流行病防治工作的三年里,我们每天收到的疫情卡片几乎都是肝炎。肝炎的 临床治疗就是那么老一套。不断的访视和追踪调查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每个病人都是 在正常的城市生活中发病的。在传染病发病的高峰季节夏季,最多来一个痢疾或者伤寒 的小高潮。痢疾和伤寒在临床上已经是小菜一碟,抗菌素一吃就痊愈。流行病学调查的 价值一点没有,无非是夏季苍蝇太多和人们生吃瓜果太多。谁能够管得了夏季的苍蝇和 瓜果的生吃?
枯燥的重复的日常工作消蚀了我的光荣感和积极性,有理想的青年就是比较容易被 现实挫伤。三年过去,我已经变得有一点油滑和懒惰。秦静不甘平庸,准备改行,她对 病毒感兴趣,准备报考一位著名的病毒学家的研究生。
3
那天是我和秦静值夜班。下午四点五十分,我和秦静在医院的自行车棚里相遇。我 们互相看了一眼,算是打过了招呼。朝夕相处的同事互相熟悉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这 也不是我理想中的朋友关系。理想的友谊应该是心有灵犀,见面如同见到亲人的感觉。 我和秦静肯定是有着深厚的友谊的,亲人的感觉在上班的几年里越来越找不到了。
科室的人从窗户里已经看见了自行车棚里的我们,他们纷纷地脱掉白大褂,在新洁 尔灭稀释液里洗手,准备下班。五点差五分的时候,科室里的人基本走光,只剩下科室 主任闻达。
闻达主任猫在大办公室的小套间里,伏案写他永远也写不完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 他已经追踪流行性感冒二十年了,同时还不断地增加着追踪研究的项目,如血吸虫病, 钩端螺旋体病等等。总之他对所有的流行病都怀有着巨大的兴趣和热情。写作工作量极 大的报告使他每天都要推迟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下班。可他的妻子认定他这么做主要是 为了逃避做晚饭。有一次他的妻子吵到单位来了,闻达闻讯仓皇地向楼顶逃窜。他的妻 子在顶楼逮住了他,将他的一只皮鞋从顶楼扔了下去。第二次闻达又逃到了顶楼,他的 妻子又将他的一只皮鞋从顶楼扔了下去,凑巧的是,这两只皮鞋正好都被扔在了飞驰的 大卡车上。从此闻达只好穿一双两只不同的皮鞋。因为两只皮鞋都是黑色,一般人看不 出来。但是实际上一只是两眼系带的,一只是五眼系带的;一只是尖头的,一只是方头 的。不过皮鞋穿得有一些年头了,尖头被磨得不那么尖,方头倒被踢踏得有了一点尖的 趋势,猛一看倒也差不多。穿一双两只不同的皮鞋丝毫没有影响到闻达的工作情绪。他 还是照样在下班之后写约摸一个小时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
闻达的推迟下班对我们是有利的。我时常利用他替我们坐科室,而我们去尽快地做 完例行的工作。我与秦静商量,我们两个人,一个去传染病房查房和访视,一个去洗衣 房换值班室的床单,去供应室换储槽,谁回来得早谁就动手整理疫情卡片,然后,时间 就是我们的了。秦静抢着说:“我去病房。”
我说:“那不行。得用公平的方式决定。”
秦静总是挑选去病房。去病房比较单纯。与病人打交道至少他们不敢不尊重你。洗 衣房和供应室却非常势利眼,他们对临床医护人员态度好得近乎卑躬屈膝,甚至在高压 消毒仓里替他们的小孩消毒尿布,为的是取得平时看病开药的方便。而对于不能够直接 给他们带来方便的科室,他们却爱理不睬的,尤其是供应室,我们几乎每次换储槽都要 受到刁难。他们说:“你们又不是临床,老是来换储槽做什么?大概以为敷料和棉球是 洗碗洗脸用的吧?没有储槽了,两个小时以后来看看。”或者说“三个小时以后来看看”, 时间的长短完全看他们的心情而定。我们科室谁都不愿意去换储槽,长期以来你推我, 我推你,老大夫推给年轻人,现在我们年轻的几个都推给赵大夫。
赵大夫赵武装卫生学校毕业,早我们五年来到流行病室。因为他长得高大英俊,供 应室的女人们对他一直比较宽容。目前供应室漂亮的女孩子小谢恋上了赵武装。他去换 储槽,碰上小谢,竟然可以一只换回两只来。但是小谢对我们科室的女孩子一概地高度 敌视。现在是我和秦静值夜班,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去换储槽。如果不幸碰上了小谢, 那就是非常倒霉的事情。
我和秦静只好用拳头划三次石头、剪子、布来决定。三次划过,我输了两次。我说: “倒霉!”
我们轻轻地走到小套间的门口,站在那儿,等待闻达发现我们。现在是他个人的时 间,如果我们叫唤他,很有可能被他不顾轻重地吼我们一顿。如果是他主动与我们说话,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不近不远地极有耐心地靠在门框上,看着我们的科室主任闻 达。
闻达主任头发凌乱的脑袋在满满一桌的书本、卡片和资料堆中微微摇晃,嘴唇嚅动, 口中念念有词。从油漆斑驳的办公桌底探出老远的,是他瘦骨伶仔的长腿和那双穿着不 配套皮鞋的大脚。闻达哪里像马来西亚的归国华侨,新中国第一代科班出身的流行病学 专家?传说早在一九五六年,闻达只有二十四岁的时候,就西装革履地出过国,被特邀 参加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的年会。传说他戴的是金丝眼镜,穿的是乳白色的优质牛皮鞋。 传说他家里有相册证明他过去的翩翩风度和辉煌历史。我们科室没有人见过闻达的相册, 但是我们站办公室的干事见过,是在牵涉到涨工资的问题的时候,闻达的妻子背地里拿 来给书记和站长看,以证明闻达过去的成就的。传说具有很高程度的真实性。这就更加 伤了我们的心。我们多么希望从前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现在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者,从 而使我们感觉到我们事业的兴旺发达和我们生活的美好。现在这个样子的闻达,应该说 直接影响到了我们对未来对理想的信心和我们对现实生活的态度。我的不思进取和秦静 的准备改行,还有赵武装的吊儿郎当,我想与我们拥有一个这样的科室主任肯定是有关 系的。
闻达终于抬起了头,准确他说是抬起了眼睛。他戴一副小镜片的老花眼镜,架在鼻 梁下方的鼻翼上面,以便眼睛在不需要使用老花镜的时候能够迅速地抬起来。闻达正是 把他的眼睛从眼镜上抬了起来,定睛看了看,意识到了靠在门口的是我和秦静。他说: “你们不是值夜班吗?怎么不去工作?在这里看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秦静不说话。她还是与在学校一样的腼腆和胆怯。但我深知秦静其实是瞧不起闻达。 秦静从心里瞧不起谁她就会用腼腆和胆怯的方式与之拉开距离。秦静可以老着脸死不说 话,所以我只得说话。我说:“闻主任,我要去换储槽和值班室的床单被套,秦静要去 病房。您能替我们在科室照看一下吗?”
闻达说:“又来这一套了又来这一套了!为什么你们要同时去呢?我安排两个人值 班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求我们流行病室二十四小时有医生监控流行病疫情。我给你们 讲了多少次了?你们还是不重视,还是想偷懒。”闻达取下了眼镜,双手大幅度地打着 手势,唾沫横飞地教导我们,“年轻人!不要自以为是!疫情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 移的,细菌、病毒以及一切的微生物布满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裂变, 在繁殖,借助空气、水、动物和昆虫等各种媒介在传播,没完没了地传播,没完没了地 传播。”
秦静低下头,整理自己的白大褂。我望着闻达,努力地保持着谦虚的表情。只要谁 能够谦虚地听完他的这一套老生常谈,他一般就会考虑谁的要求。
闻达继续说:“是的,也许我们等待十年八年,也没有什么传染病大流行,但也许 就在忽然之间,它会冒了出来。没有传染病的流行是一件好事,这说明我们国家人民的 健康水平在提高。但是这决不能成为我们偷懒和懈怠的借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我们每天都要以战斗的姿态进行工作。”
我说:“您说得对,说得真好,我们深受教育。”
闻达说:“秦静呢?秦大夫,你好像不以为然?”
我瞪了秦静一眼,秦静说:“哪里。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也感到深受教育。”
闻达用他挂在老花镜上方的眼睛严厉而冰冷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说:“好吧,我 替你们顶一会儿的班。你们去吧,下不为例。”
4
时间在过去。闪电穿过了云层,接近了我们抬头可见的天空。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很快就回来了。我抱回来了干净的床上用具,没有抱回储槽。供应室的值班人员 是小谢。小谢用她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傲慢地耸着肩膀说:“对不起,刚 才有一辆交通车出车祸了,外科急需大量的储槽。值班院长指示我们要保证外科的储槽。 你们今天的储槽就免了吧。”
我说:“免谁的都不能免我们的,现在是疫情高峰期,上面有文件的。”
小谢说:“你可以把文件拿来给我们看看。”
我说:“给你看?一个小护士,你还不够资格呢!”
小谢说:“那我总有资格不换储槽给你吧?大夫。”
我回到科室就给外科拨了一个电话,我问刚才是不是发生重大车祸了?人说没有。 我把电话狠狠地摔掉了。闻达在我摔掉电话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以为我接的是肠 道门诊报告疫情的电话。他吼叫他说:“年轻人,即便永远都是痢疾和伤寒,你这种工 作态度我也还是不能够原谅的!其实痢疾和伤寒也是相当有搞头的,只是你们不愿意去 研究它而已。你这个样子这怎么行呢?”
我说:“你在说什么呀!”
闻达根本不理睬我,兀自气咻咻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要扣你的工资!”
一听要扣工资,我跳起来,在闻达的耳朵旁边大声说:“闻,主,任,刚才不是疫 情电话,是我在给外科打电话。供应室撒谎说外科来了车祸,借口不给我们换储槽。我 刚才没有换到储槽!”
闻达半晌才说:“哦,是这么回事吗?”
秦静从病房回来了,已经静静地在闻达后面站了好一会儿,这时才开口说话。秦静 说:“闻主任,我们总是换不到储槽,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到声音,闻达猛地转过了身体。面对我们的抱怨,他显得有些尴尬,他软弱无力 地信心不足地说:“我向站领导反映过多次了,我个人还找院长谈过。院长表态说一定 会全力以赴支持我们的防疫事业。”
我说:“拉倒吧!我们连储槽都换不到,我们连最基本的敷料和棉球都不能得到供 应,谁在支持我们?”
闻达说:“年轻人,你不能这么看问题,我们事业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医疗系读 几年?最多四年,可我们卫生系却要读五年乃至六年。临床医生懂的我们都懂,临床医 生不懂的,我们也懂。他们是什么?是操作工,看病开药看病开药,照本宣科,医院里 都是活的进去,死的出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我们是什么?我们是研究人员。我们 防患于未然。我们不给人们带来任何痛苦而是保护人们免受疾病的侵害。我请你们想想, 孰轻孰重,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秦静隐秘地冷笑了一下,走掉了。
我说:“那好。您给我们去换一次储槽吧。”我把空储槽盒塞进了闻达的怀里。
冰凉的金属储槽盒在闻达的怀里仿佛变得滚烫,他的手哆嗦着,惊慌地四处寻找放 下它的地方。我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请求说:“您就去这一次好不好?顺便把 我们工作的重要性对小谢讲一讲,”
赵武装穿着旱冰鞋惊鸿一瞥地经过闻达身边,把闻达怀里的储槽盒接过去了。闻达 恢复了常态。以少有的温和语气批评赵武装说:“你怎么滑冰滑到站里来了?”
赵武装仗着自己救驾有功,厚颜无耻地说:“站里的水磨石地面比较光滑嘛。”
我说:“闻主任,您不去供应室为我们伸张正义了?”
闻达说:“你不要得理不饶人好不好?第一,我下班了;第二,我是主任,我不管 这些具体的小事;第三,我的哲学是千万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供应室的一个没有文化 的小丫头,我怎么能够去与她计较。赵大夫去把这件事情处理一下。赵大夫比你们资历 深,有经验得多。他会处理好的。”
赵武装说:“闻主任看人一向非常准确。”
闻达说:“比较准确,比较而已。”
闻达一边说着一边就退走了,我们目送他走到自行车棚。闻达骑上他那破旧的自行 车,摇晃不定地穿过花坛,绕行在一群神气活现、穿着体面的医生之中,对比非常强烈。
秦静闪现出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说:“难怪人家说:远看是一个要饭的,近 看是一个烧炭的,一问才知道是防疫站的。”
秦静说:“说得好!”
秦静的态度对赵武装打击很大。他脸颊上的斜拉肌跳动了一下,我装作没有看见。 赵武装吃过晚饭又来到单位,明显是冲秦静来的。秦静在前几天无意中说了一句“滑旱 冰倒是很有意思的”,今天赵武装就把旱冰滑到单位里来了。秦静也一定是意识到了赵 武装对她的殷勤,她在故意打击赵武装。可我的自卑感是结结实实的。我原来以为我得 到了一份特别理想特别崇高的的工作呢。我一点情绪没有,对赵武装和秦静说:“你们 在这儿吧,我去整理疫情卡。”
秦静赶紧跟着我。说:“我也去。”
赵武装说:“这样吧这样吧,你们赶紧去弄完疫情卡。我给你们设法换来储槽。然 后我教你们滑旱冰。闻主任呢,就是这样一个老同志,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不太善于 社会交际,你们千万不要瞧不起他。人家绝对有学问,绝对有志气,在中国的卫生界是 有名的权威。我们在公众面前一定要抬举他,维护他的威信。在私下里,捉弄他一下也 不是不可以的。但是我建议我们得要有一点分寸。搞得他狼狈不堪,我们看着又触景生 情,为自己的职业感到悲哀。其实那只是他的个人性格而已。尽管他学历最高,资历最 深,担任着我们的主任,但是他并不能代表我们的事业形象。你们看我,在流行病室抗 战八年了,入了党,有若干论文在卫生杂志上发表,生龙活虎,气字轩昂,很好嘛。”
我讥讽地说:“秦静听清楚了吧?”
秦静横瞥我一眼,转过身去,看都不看赵武装。赵武装讪笑着,厚着脸皮按他自己 说的计划去供应室换储槽。
赵武装果然很快就换来了储槽。为了解气,我立刻就钳出两块敷料去洗我的茶杯。 赵武装重又穿上旱冰鞋,在秦静的身边滑动,邀请她学习滑冰。秦静端坐着,看病毒方 面的书,是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洗罢茶杯,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值班室的 电话旁边听磁带。当时流行歌曲在中国刚刚登陆,我对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外 婆的澎湖湾》,程琳小姑娘的《酒干倘卖无》等歌曲迷恋得一塌糊涂。我从窗户里看见 赵武装像一只硕大的蜻蜒在我们大办公室的办公桌之间飞来飞去,围绕的圆心始终是秦 静。而秦静始终没有答理赵武装。最后赵武装不慎撞进了小套间,秦静赶紧冲过去,反 锁了小套间的门,然后收拾书本把自己关进了疫苗室。赵武装在小套间里面大声捶门, 叫唤秦静。秦静只当没有听见。黄昏深深,夜将降临,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我 看要走暴了,就去把赵武装从小套间里放了出来。赵武装说:“还是你的心地善良,我 要教你滑冰。”
我说:“去你的。走暴了,快回家吧。”
赵武装说:“走暴了我自然只好回家。但是我希望你转告你的朋友,一个人不要太 傲慢了,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我说:“易污就易污,易折就易折,与你有什么关系?”
赵武装说:“真不懂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赵武装说罢,跨上他的 自行车,躬着背,一头冲进弥漫的风沙里。
大马路上的汽车都大开车灯,纷纷地掀喇叭。闪电如游蛇窜行在楼房的玻璃窗之间, 雷声冷不丁在耳边爆响,硕大而稀疏的雨点砸在地面噗噗有声,行人四下逃散,呼儿喊 娘。密集的大雨从远处忽隆隆黑压压地横扫了过来。我在单位的大门口看着这壮观的场 面,把穿着凉鞋的脚伸到屋檐下接雨水。秦静悄没声地来到我的身边,躲在我的背后, 把下巴颊搁在我的肩上。我们看雨一直看到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电话是第十九医院肠道门诊的洪大夫打来的。她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发现一例霍 乱。”
我和秦静不约而同地对着电话大叫:“什么?请大声重复一遍!”
洪大夫扯着嗓子说:“我们发现一例霍乱!”
5
那天是我和秦静值夜班。因为在那天晚上的八点二十七分,我们接到了霍乱的疫情 报告。因此,那平常的,不咸不淡的,被我经过一个就遗忘一个的日子,终于有一个被 我深深地留在了记忆之中。包括那天的我自己:黑皮肤,胖脸蛋,小眼睛,模样长得很 不怎么样,极爱抢白别人,喜欢出一点小风头,见识浅薄自己却浑然不觉,年纪轻轻就 已经腻味了流行病医生的职业,但不知道干什么工作更有意思。
6
霍乱来了,在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在它的踪影在中国消失了几十年之后。我们对 它的一点认识仅限于知道它的厉害和可怕,教科书的这一章节是哗哗翻过去的。我和秦 静傻了眼。洪大夫在电话里大声叫道:“喂,听清楚了吧?喂,喂。”
我说:“听清楚了。”
洪大夫说:“喂,我们该怎么办?”
我说:“洪大夫你是老大夫了,你说怎么办?”
洪大夫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霍乱。我只听说过以前日本人在东北发现了一 个霍乱病人,就烧掉整个村子和全村的人。我是肠道门诊的医生,没有学过流行病。我 只知道烈性传染病必须在收到化验单后立即电话通知你们,我是三分钟之前见到化验单 的,我当时就打了电话,现在还在打电话,我有记录。问题是现在怎么办?我还有没有 责任做什么?”
我说:“洪大夫,你等等,别挂电话。肯定会有你的事情,在你们辖区发生霍乱了, 这还了得。”
秦静在我和洪大夫对话的时候已经跑去拿来了我们大学的流行病学课本。课本长期 在秦静随身背着的书包里,她的好学及时地解救了我们。秦静把课本翻到霍乱这一章, 举在我的鼻子底下,我们俩急急地浏览,高频率地摆动着头。本章开篇不久就有一句非 常含混却又武断的话:解放后本病在我国已被消灭。秦静气愤地说:“消灭的时间,地 点,和处理方法都没有写,太不科学了,简直是混帐!”
我悲愤地说:“对,混帐!”
书上既然认定我国已经消灭了霍乱,后面的论述就明显地就事论事,流行和传播的 情况全是别国的。什么印度、巴基斯但、埃及、尼泊尔、阿富汗、西太平洋至南亚次大 陆的许多国家和地区。我完全晕乎了。洪大夫还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呼叫:“喂,喂, 说话,说话。”
秦静咬了咬牙,接过了电话。她说:“洪大夫,请冷静一点。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将 疫情卡和粪样送到我们站里来。我们化验室的设备比较专业,首先我们得确定到底是不 是霍乱弧菌,别把别的什么菌和霍乱弧菌搞混淆了,大家虚惊一场。”
秦静的表现使我对她刮目相看,她平时不说话,关键时刻居然说得这么流畅这么冷 静。秦静的行为给了我极大的启发,我也灵机一动,有了一点主见,对洪大夫说:“还 有一点,病人现在在哪里?他有什么样的症状?现在我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 把传染源,也就是那个病人给隔离起来。”
秦静激动地说:“对对,我差点忘了,隔离是最重要的,千万要阻断他对其他人群 的传染!所有的烈性传染病都是要首先隔离传染源,这点是绝对必要的!”
洪大夫慌乱了,说:“糟了!粪样培养是现在才出的结果,病人前天看完病就回家 了。我得赶快查看疫情卡,一找到确切的地址我就告诉你们。现在我先挂电话了,你们 守着电话,千万不要离开啊。”
我和秦静同时说:“好!好!”
挂上电话的一瞬间值班室安静极了,我和秦静这才发现外面依然是大雨滂沱,电闪 雷鸣,我们两人都在颤抖。我们是那么地兴奋和害怕。不知道刚才对洪大夫说了一些什 么?说得对还是不对?我们眼睛贼亮,互相望着,嘴唇翕动着却再也无法说出话来。冰 箱里有汽水。我去拿了两瓶,但怎么也记不起开瓶器在什么地方。秦静也使劲摇头表示 不知道。我们都在紧张地挣扎着要从一个梦魇中突围出来。紧急中,我莽撞地在办公桌 边沿磕掉了汽水瓶的盖子,随着嘭嘭两记爆响,办公桌被磕缺了一块。我说:“讨厌!” 一旦说出了话,我顿时就清醒了。我把汽水递给了秦静。
咕咕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汽水,秦静也恢复了常态。我们的眼睛不再火一般地贼亮。 秦静说:“看来是发生霍乱了。”
我说:“可能是。”
秦静说:“真不敢叫人相信。”
我说:“是啊,但是就是发生了。”
我们可以比较镇静地研究问题了。我们决定把值班室的这部电话留给洪大夫,以及 一切有可能打进来的疫情报告,秦静留守这部电话。我到离我们站距离最近的供应室去, 用他们的电话报告我们的站领导。
这一次我没有敲供应室的窗口,而是毫不客气地直接猛扣他们科室的房门。小谢一 开门,看见是我,脸色突变。我用十分强硬的口气对她说:“发生烈性传染病了,我得 用你们的电话紧急报告有关领导。你要刁难,后果自负。”
小谢被我的气势压倒了。她半信半疑地揣摩着我的神情,但她让我进去了。
我接连打通了我们站张书记和祈站长家里的电话,向他们报告了霍乱的疫情。他们 都是大吃一惊,都说马上赶到站里来,并且都问闻达知道不知道。我提醒他们说闻达主 任不够安装电话的级别,没有办法通知他。张书记口气很大地说:“你赶快去医院的车 库带车,把闻主任立刻接到站里来。”
我说:“张书记,我们在医院连储槽都换不到,还要得到救护车?”
张书记说:“我这就直接给院长打电话,他们不敢不出车的。霍乱来了,疫情如火 情。你只管去带车。”
我刚刚回到防疫站,与秦静简洁地交流了一下情况,医院里的救护车已经呜呜地主 动开到了我们的大门口,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步蹬上了车,让司机直奔 闻达家。
闻达正在家里拖地板。听着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他的愁眉苦脸渐渐地云开日出。 他对他的妻子说:“你听到了吧?霍乱!书记派救护车来接我了!”
他的妻子讪讪地无话。闻达扔开拖把,用命令的口气让他的妻子给他收拾两件换洗 衣服。
他妻子说:“住单位不回来了,有这么严重?”
闻达说:“霍乱为什么又叫二号病?它是威胁人类生命的第二号烈性传染病。问题 还在于,他们没有谁了解霍乱,只有我,我一直在研究它,明白吗?”
当着我的面,他的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听他吹,行了,快去吧。”
看了闻达妻子迁就闻达的态度,我开始怀疑在顶楼上扔皮鞋的传说。我想日后我一 定要找个机会直接问问闻达。
7
五层楼的防疫站蓦然间灯火通明。各个科室的人马全都连夜冒雨赶到了站里,大家 对霍乱除了怀着恐怖感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八大科室的一百多号人在站里挤来挤去, 相互打听情况,雨水在地上被踩得叽吧作响。洪大夫已经送来了疫情卡和粪样培养基。 但是化验室不敢贸然地动作。一科室的人都在图书室紧急地翻阅资料。张书记和祈站长 被大家大呼小叫地扯去询问。
“张书记,情况严重吗?有人死亡吗?疫点在哪里?”
“祈站长,我们化验室从来没有见过霍乱弧菌,而且不知道是否需要特殊的试剂?”
“祈站长,霍乱弧菌对哪些消毒剂敏感?我们消毒杀虫科应该作一些什么准备?”
张书记和祈站长答非所问地应付着大家。大家都非常地不满意,叽叽喳喳地议论他 们不尽职责,于是到处是寻找闻主任的声音:“闻主任呢?老闻呢?闻达呢?闻老师呢?” 秦静成了热门人物,她的身边挤满了人。秦静不停地回答着大家的提问,嗓子都嘶哑了, 白脸挣得彤红。赵武装在一边护卫着她,给她端茶倒水,十分自豪的样子。大雨喧哗着 下个不停,站里比大雨更加喧哗。乱哄哄活像汤浇蚁穴。
闻达的出现使站里顿时有了秩序。我大喊一声:“闻主任来了。”大家的目光一下 子都集中了过来。有人自动地往后传达说:“闻主任来了!”
“闻主任来了!”
“闻主任来了!”
闻主任来了的消息一下子就传到了五楼,五楼图书室的人纷纷地跑了下来。张书记 和祈站长见到闻达如见救星,与他紧紧地握手。说:“乱成一锅粥了,现在看你的了。”
在防疫站的大厅里,闻达看见一把椅子,便一把拖过来,不假思索地蹬了上去。闻 达的举止并没有像平日一样遭到大家的嘲笑。所有的人都无心嘲笑什么。所有的人都仰 望着闻达,心情悬悬地等待他说话。秦静担心地抓住了我的手。秦静肯定是担心闻达神 神道道,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离题万里,有负众望,丢我们流行病科的人。我对秦 静点了点头让她放心。在方才的路上,我已经听了闻达设想的处理方案。说实在的,人 家闻达就是专家,就是不同凡响,我一下子就五体投地了。
闻达首先表扬了我和秦静。他的表扬之精彩是我们站前所未有的,其效果无疑于战 前总动员。闻达说:“我们这两位年轻的医生,在教科书没有教学,在实际工作中没有 遇到,在梦中都不可能梦到的情况下,她们接到了洪大夫的疫情报告。她们没有惊惶失 措,没有推倭责任,处理得既迅速又正确。为什么?这是因为她们平时热爱防疫工作, 热爱学习,自学成才的结果。她们是我们事业的骄傲。是值得大家好好学习的。是要请 功表彰和涨工资的。如果大家都沉着冷静,一切行动听指挥,以最快的速度扑灭这次疫 情,祖国和人民将会感谢你们,历史将会铭记你们,我闻达一定为你们请功!”
大厅里爆发出的掌声掩盖了外面的雷雨声。祈站长说:“老闻,快讲讲具体的事情。 这些可以留给张书记去讲。”大家听了祈站长的话,一片嘘声,张书记连忙说:“老闻 讲得好,讲得好。”
闻达说:“霍乱疫情,如洪水猛兽。我是要赶快讲讲具体方案。但是,我设想的方 案还没有事先向党委汇报呢。”
下面立刻有人说:“现在还耗得起这个时间吗?”
“他们又不懂,汇什么报?”
张书记挥挥巴掌,大声说:“不用事先汇报了。党委成员都在这里,可以现场办公。 老闻,你只管讲,能者为师嘛。”
闻达说:“张书记,那我就不客气了。”
闻达没有从椅子上下来,脚上两只不同的皮鞋显得格外醒目,因为他说到关键的地 方习惯跺脚。不过依然没有人发出嘲笑。闻达异常的简洁,异常的有条理使大家统统折 服了。闻达一口气宣布了八条意见:
第一,以流行病室为核心,组成一个紧急行动小组;其他各科室都听从紧急行动小 组的分管班长指挥,有令则行,无令则止。
第二,化验室立刻复查粪样培养基的菌落,再一次确认霍乱弧菌,具体操作由闻达 指导。
第三,流行病室连夜出发,追踪病人,隔离病人并确定疫点。
第四,消杀科立刻准备好所有的喷雾器和充足的百分之五的来苏消毒液,同时准备 大量漂白粉和生石灰。
第五,党办负责接待领导,上传下达,发出红头文件。协调车辆,保障疫情用车。
第六,站办负责后勤,协同专业部门购买一切所需的用品以及保证值班人员食物和 冷饮的供应。
第七,指定专人二十四小时守候电话,疫情立刻上报国家卫生部,对外严守秘密。
第八,在处理霍乱疫情期间,各科室全部三班倒,一律严格实行无菌操作。
闻达说完,问张书记祈站长可还有补充的?张书记和祈站长都说:“很好很好。” 祈站长问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大家都像吃了定心九,放心地回答:没有了。祈站 长有心思开玩笑了。他说:“老闻好像经过了多少次霍乱疫情似的,出口成章啊。好比 老母鸡,屁股一撅就下了一个蛋。”大家开心一笑,各就各位,回到自己的科室去做准 备工作。
刚才闻达一边说,赵武装在一边速记。赵武装似乎从来没有在工作上表现出如此的 机智和周到。果然,人群一散,张书记找闻达要文字稿,说办公室要马上打印出来。闻 达百密一疏,不觉一愣。赵武装站了起来说:“张书记,闻主任的文字稿在这里,拿去 吧。”赵武装干得非常漂亮。我禁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肩。秦静终于对他露出了笑脸。闻 达对赵武装说:“很好!”我们流行病室的人围绕在闻达的周围,磨拳擦掌,斗志昂扬, 从来没有过的自豪之情在我们心中油然而升。
8
市里领导来了。卫生局的领导来了。与我们挂钩的这所大医院的院长副院长也来了, 平时他们连换储槽的问题都懒得给我们解决,对于我们防疫站与医院在合作上的种种磨 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一向经过我们防疫站都是不屑一顾的模样,现在的态度 完全变了。他们非常地热情,非常地诚恳。居然拍拍我的肩,叫得出我的名字,也叫得 出秦静的名字,好像与我们防疫站是亲密战友一般。
我和秦静是几分兴奋几分意外几分疑惑,赵武装悄悄对我们说:“别发呆了,我们 的好运来了。抓住机遇,开动脑筋,想一想我们应该添置一些什么设备吧?现在不趁机 武装自己,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赵武装果然比我们有社会经验多了。领导在陆续地到来,闻达在化验室的高倍荧光 显微镜前火线培训化验员,办公室在抢着打印闻达的“八条”。闻达指派了一个发音准 确、口齿伶俐、思维敏捷的图书管理员专门打电话,让她依照疫情卡上面的地址寻找病 人的单位以及住址。一旦找到,我们将迅速出击。趁着这个空当,赵武装把我和秦静拉 到了办公室的小套间里,启发我们将处理重要疫情所必须的设备与装备开出清单来。可 喜的是秦静的书包也有这方面的书,她把书拿了出来,赵武装借机大胆他说:“秦静你 太可爱了!”
秦静没有再表现出她的反感来,她只是矜持地一笑,不搭腔。赵武装这就已经非常 满足了。秦静对赵武装态度的微妙转变十分有利于我们三个人工作上的配合。我们形成 了一个小帮派,可以亲密无间地商量许多的事情。我们把书在办公桌上摊开,同时结合 闻达的八条处理方案,开出了一系列我们防疫站本来就应该配备的正规化的设备和装备。 如:隔离室,进出隔离室的消毒室,紫外线室,储藏疫苗的恒温室,正规的防疫用车, 大中小号储槽,污物桶,全副防疫服装,包括白大褂、工作帽、飞行员眼镜、后面开口 的白大衣、大口罩、外科手术手套、胶皮长统靴,等等。大大小小写满了三张材料纸。 写完了秦静又害怕,要把清单撕掉,说:“我们这不是胡闹吗?闻主任怎么敢向站里开 这么大的口。”
赵武装扑过去抢秦静手里的清单,他们的身体发生着无声胜有声的接触和碰撞,秦 静的脸红了,赵武装很幸福的样子。原来特殊的时刻可以催生爱情。这一发现令我觉悟 到生活深处躲藏着许多有趣的东西。特殊的时刻比平时有意思多了。我转过身去,假装 做别的事情,为敏感害羞的秦静创造一个宽松自由的环境。赵武装抢到了清单。秦静有 一点撤娇地嚷嚷,说我们三个人应该表个决,按票数来做出决定。我支持了赵武装。我 喜欢特殊的时刻,我们是太久太久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了,的确机不可失,也许失不再来。
我们把闻达从化验室叫了出来,让他看了清单。他还没有看完就说:“太好了!你 们想得真周到。我们太缺乏正规化了,所以一发生重大疫情,全都束手无策。看看化验 室,牛肉琼脂都没有,怎么做培养基?以为细菌只在垃圾堆里生长吗?那是老百姓的一 般认识啊!要想获得健康的典型的菌落,丰富的营养,合适的温度,合适的酸碱度,生 长发育的时间,等等等等,缺一不可。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琼脂都发了霉,试剂不是 品种缺乏就是过了期,连革兰氏染色都染得不好。哦天啦——”
我打断了闻达的话,我说:“闻主任,回头您让化验室也开张清单就行了,现在我 们马上要出发了。这里面有一些东西也许马上就要用,您敢把它交给站里领导并且要求 他们立即去购买吗?”
闻达说:“你这个小丫头,又来将我的军,以为我还那么窝囊?不!现在我有绝对 的权威了。你们放心地去吧,我会马上让他们去办的。”
各有关部门和单位的一号头头都赶来了。小车密密麻麻停满了我们的大门口。雨把 它们打得一片响。防疫站是空前地热闹和繁荣。
闻达的“八条”已经抢着打印了出来,凡是进门的领导,都分发一份请他们审定。 他们看了,都说很好。都主动与闻达握手,摇着他的手说:“老专家啊,全靠你了。”
“老闻哪,你是我们的宝贝啊。”
闻达的回答反复就是一句话,他说:“哪里哪里,下有群众上有党。”闻达受宠若 惊,飘飘欲仙。他走路变得格外轻盈,皮鞋不再像平时那样不知深浅地磨擦地面。他轻 盈地上楼下楼,扣子不齐全的破旧白大褂在他瘦削的身体后面飞荡起来,使他像一只忙 碌的喜气洋洋的燕子。
紧急行动小组成立了。张书记是组长,闻达是副组长。组员以我们流行病室的年轻 医生为主,兼有其他科室的主任。祈站长负责后勤的一摊子。但是他为我们主持了第一 次小组会议。再三地说明张书记是把握全局的,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跟组行动;闻主任 有权处理一切事务,事后汇报就成。祈站长问:“大家明白了吗?”
我们说:“明白了。”
祈站长说:“明白了就好。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时太爱跟闻主任开玩笑,现在是一 个特殊的时刻,你们一定要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要绝对服从闻主任的要求。如有违反 者,杀无赦。”
闻达说:“祈站长,过分了过分了。关于疫情方面的法规是有的,不过轻易谈不上 杀。”
祈站长说:“我开玩笑啊,比喻啊,这就是说你拥有绝对的权威啊。”
闻达竟然孩子般地朝我们挤了挤眼睛,得意地说:“哦,那是。我想我应该拥有绝 对的权威。”
紧接着,考验闻达权威的问题就出现了。紧急行动小组派赵武装带队,由我、秦静 和化验室、消杀科人员各一名组成小分队连夜出发去追踪带菌的病人肖志平。这时候时 间已近午夜十一点。大家认为我们应该吃了夜餐出发,因为谁也预料不到我们将工作到 什么时候。赵武装便兴兴抖抖地给食堂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们防疫站有五个人要马上吃 夜餐。
这个食堂与供应室一样,也是医院的食堂,我们挂钩单位在这里吃饭叫做搭伙。他 们对搭伙者一向不怎么样。所以人家食堂一听赵武装的口气,就烦了,说:首先我们夜 餐时间是十二点,我们不会为谁提前开饭,其次按各部门的夜班表来看,我们只可能为 你们提供两份夜餐。人家轻慢地说完,啪地扣上了电话。赵武装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 找了闻达。
闻达说:“什么?今后我们全站人马都是二十四小时值班,岂不都得饿着肚子。岂 有此理!我今天非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可!”
闻达当即上楼推开了党办会议室。市里、局里和医院的领导正在开会,他们研究的 问题是准备在紧急行动小组上面再成立一个领导机构,叫做“二号病疫情处理现场联合 指挥部”,副市长任指挥长,卫生局长、公安局长、医院院长、防疫站书记等任副指挥 长,闻达说:“那很好,请指挥部的领导亲自给医院的食堂下一个命令吧。”
闻达抓起电话,拨了号码,然后递给院长。院长冲着电话就大发脾气:“混帐!疫 情压倒一切!我要你们在五分钟之内把夜餐送到防疫站来!多少?有多少送多少!”
十分钟后,在我们的一片欢呼声中,餐车缓缓地推进了我们的站的大厅,一大桶香 啧啧的鸡蛋西红柿汤,鲜肉包子堆得像座小山包。
9
救护车一头冲进了大雨里,以最快的速度朝市郊一个叫做“臭塘村”的地方飞驰而 去。霍乱病人肖志平居住在臭塘村一0六号。肖志平,男,三十五岁,已经一周没有去工 厂上班,由人代交过肠道门诊的病休假条,该人此刻不知是死是活,臭塘村的详细村址 不详。
最诧异的是我和秦静,我们议论说:“什么叫不详啊?”
赵武装说:“不详就是不清楚。”
这我就更加不相信了。我说:“一个大活人,有工厂有单位,怎么能够不清楚呢? 从电影里面看,当个特务挺难的,随便改头换面躲在哪儿,总是很快就被人发现了住址。 肖志平未必比特务还阴险狡猾不成?”
秦静说:“是啊。如果村址不详,我们的车往哪儿开?”
赵武装说:“说你们幼稚吧,你们肯定不服气。刚刚受到了闻主任的表扬,许多领 导和你们握手。你们哪里听得进我的话,但是实际上生活就是这样,不详的人不详的住 址不详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往哪儿去?我们往大概的方向去。我们的任务就是去寻找。 我们的任务永远在寻找。”
消杀科的老何击节道:“好!赵大夫说得有哲理!”
老何是一个从来没有进入我们视线的防疫站同事之一。他的年龄看上去在四十七八 到五十七八之间,一口黄陂乡下话,一双塑料凉鞋从初夏穿到深秋,平时埋头捣弄他的 蟑螂、蚊子、臭虫什么的,除了偶尔看见他在楼梯口向站领导赔笑脸之外,很少见他与 站里的同事交流,与我们年轻人更是形同路人。
我和秦静还有化验室的小刘不约而同瞥了老何一眼。老何尴尬地一笑,说:“对不 起,我没有对你们说教的意思,你们有文化,是大学生,我没有文化,我不会随便说教 别人的。我只是被赵大夫的话所打动。”
我与老何说话了,这是我参加了三年工作的第一次,我说:“何老师,我们现在在 一个小组了,大家应该随便一些是不是?”
老何听我叫他“老师”,非常巴结地说:“是是。不过我的确没有什么文化,你们 都有文化,不要计较我的粗俗就是了。”
赵武装说:“算了。老何,不要总是这么自卑。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高贵 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我是中专毕业,怎么样,我打赌臭塘村会被我找到而不是她 们这些大学生找到。”
秦静说:“那就走着瞧。”
赵武装绝对不会放过一次与秦静打嘴巴官司的机会。他说:“小生奉陪到底。”
救护车离开了马路,拐上了一条颠簸的碎石路。司机大声问:“是这条路吧?”
我们谁都不敢回答,只有赵武装说:“没错。直走大约一百来米,路边大约是一个 养路段。我们到养路段去问路。大家谁有意见?”
谁能够有意见,追踪传染源是流行病医生的职责,老何和小刘平日从来没有做过这 种工作,他们是来协助采样和消毒的。我和秦静有责任,但我们本来就不知道臭塘村在 哪里,更加上这么大的风雨,谁能够摸得清方向?我们没有人能够有意见。没有人吭声。
养路段到了。趴在车窗上看,荒凉的雨夜里一排黑默默的平房。赵武装让我们在车 里等候,他下去敲门问路。我还是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的,更何况刚刚受到一系列的表 扬,职业荣誉感空前高涨。我说:“我也下去。你一个男人,半夜三更的,别被人家怀 疑是强盗。”
秦静说:“那我也下去。”
赵武装说:“太好了。你们来吧。”
赵武装首先下了车,站在车门口,牵我下车,然后又牵秦静下车。赵武装是为了牵 秦静的手,才牵我的手的。我也是为了秦静与赵武装牵手,才把自己的手递给赵武装的, 要不然,在我身后下车的秦静肯定不好意思让赵武装搀扶她。为了成人之美,我变得善 解人意了。一夜之间,一切都在生长与成熟。
我们打着雨伞,踩着泥泞,摇摇晃晃地摸到了养路段的门前。赵武装敲门,里头没 有动静,我敲门,一敲里头的电灯就亮了。隔着房门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秦静突然抢着 说了话。说我们是医生,来寻找一个住在臭塘村的病人。里头说:“是吗?世界上有这 么好的医生?”
于是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侧身出来,反复地瞧我们白大褂上的号码,说:“我能 不能记下你们的号码?“”我们说你尽管记。男人露出放心的样子,拿圆珠笔在他的手 掌上一一写下了我们三人的工作服号码。然后才给我们指出了臭塘村的方位,臭塘村有 两个,一个甲村,一个乙村。甲村在东头,乙村在西头,两个村子相隔四五里路。由于 目前正在修路,两个村子之间就不那么方便了,要从公路上绕,大约要绕十里路。
疫情卡上的地址没有写明甲乙。这就意味着我们可能要跑两个村。我一路走一路抱 怨起来。秦静一不当心,滑进了水坑里,她没命的尖叫响彻夜空。赵武装一下子把秦静 拦腰抱了起来。我从水坑里拎起了她的一只长统套鞋,里面灌满了泥水。
上了车之后,赵武装征求大家的意见,先去哪一个村?我说先去离我们近一些的甲 村,如果肖志平在甲村,我们就免去了多跑路的辛苦和麻烦。秦静说:“如果不是甲村, 我们岂不是要花更多的时间掉头去乙村?”
自从赵武装抱起了秦静,她就一直平静不下来。她不住地甩着手指上的雨水,渴望 说话。秦静的话使我犯糊涂了。我说:“去乙村要更多的时间吗?”
赵武装说:“那就先去甲村吧。”
我说:“好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秦静说:“这是我的意思,你说的是去乙村。”
我说:“我随便行不行?”
秦静说:“我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我摸了摸秦静的额头,秦静啪地打中了我的手,我们都咯咯地笑起来。大家都有一 点头脑发热了。
我们花了四十五分钟到达甲臭塘村。村里的狗狂吠起来。有的屋里亮起了灯。三三 两两的灯光也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没有臭塘、只有荷花飘香的安详的小农庄。我根本就 没有下车,一是怕狗,二是我判断肖志平不在这里。肖志平是工人。他住在工人村。结 果正如我判断的,乙臭塘村才是工人村。但是朴实善良的老农民一定要给我们煮荷包蛋 吃。他们说要不是他们亲眼所见,谁相信现在的医生还会在天气不好的深更半夜,淋得 透湿,寻起病人来治病?农民摸到我们救护车门口来了,说你们真像毛主席派来的。
老何说:“大爷,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过世了。”
秦静抢白老何说:“人家知道。人家说像呢,又没有说就是。”
很不容易,我们离开了甲臭塘村。赵武装和司机的口袋里被塞满了鸡蛋。司机一坐, 鸡蛋碎了。司机触电般地跳起来,笑着说:“我日他妈!多新鲜的鸡蛋,农民伯伯的一 片心意,我竟坐了一屁股。”
小刘冷不丁说:“都凌晨两点了。”
秦静说:“什么意思?”
小刘说:“没有什么意思,指出一个事实。”大家都快乐地笑起来,原来小刘也是 一个有一点幽默感的人。特殊的时刻真好。我这才开始真正地认识我的同事们。
我说:“秦静,你别故意引开话题。病人不在甲臭塘村。”
秦静噎了一下,狡辩说:“那也不一定就在乙臭塘村。”
原来秦静也是很会斗嘴的,看来是过去平淡的日常生活埋没了她。我说:“好吧。 那就到乙臭塘村再说吧。”
想不到的是肖志平真的不在乙臭塘村。我们找到了他的家。把他的老婆孩子从熟睡 中叫醒。他的老婆是一个农村妇女,迷迷瞪瞪地擦着嘴角的哈拉子,好半天弄不清楚我 们的来意,她的小孩子在一边拼命地嚎哭。肖志平不在家,也不在村里,他在厂里,厂 里有单身宿舍,有他的老乡,他住在那里。那里离这里坐公共汽车得一个半小时。我们 恼火地质问农村妇女:“你男人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
农村妇女说:“不为什么。”
看来生活就是这样:就是有人可以不为什么不居住在家里。我们的确幼稚无知。
我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对身边同样蔫头耷脑的秦静有气无力地说:“你赢了。”
秦静说:“我但愿是你赢了。”
我说:“居然有人经常不住在家里。”
秦静说:“不可想象。”
赵武装说:“现在可以说你们幼稚了吧?赶紧工作吧!”
老何背起喷雾器不由分说地将肖志平家里大肆消毒。小刘给女人两只采粪样的小纸 盒,要求她和孩子解一点大便装在里头。女人说:“屙不出来。”
小刘说:“那是不行的!”
女人哀求说:“实在屙不出来。”
小刘说:“想一点办法!”
女人的倔强劲上来了,说:“这又不是别的什么事情,可以想办法的。”
小刘说:“哎,我们找你爱人都找了一夜了,送医送药上门,你还这态度?大便去!”
女人哭了起来,叫道:“说这样一些话做什么?屙不出来就是屙不出来。我们又没 有病,又没有麻烦你来给我们检查,做什么像讨债的。”
我和秦静都跑过来帮助小刘。我说:“你这个女人好不懂事。你不配合,耽误的是 你爱人。他现在分分秒秒都有生命危险。”
女人一听,呜呜地大哭起来,说:“医生,你们快去救他吧。”
我说:“还哭什么?快去上厕所呀!”
秦静和小刘帮腔说:“是啊是啊。”
女人抱起孩子,提着裤子跑了。过了一会儿,拿了两只采样盒来送给小刘。小刘说: “说拉不出来的,怎么还是拉出来了?只要人是活的,就还是可以想办法的吧。”赵武 装说:“好了,小刘。赶紧上车吧。”
到了车上,赵武装又开始教导我们,他说:“好家伙,说你们幼稚吧,你们也够得 理不饶人的了。要学会见好就收,拿到粪样就算了,你要是非得讨回道理不可,那你态 度不好的名声可就出去了。”
小刘说:“哦,当医生的就该倒霉一些。”
秦静说:“好了。我们现在应该操心肖志平到底在不在单身宿舍的问题了。”
赵武装肯定地说:“在。”
秦静说:“何以见得?”
赵武装说:“事不过三。老天不会饿死瞎眼雀。柳暗花明又一村。物极必反。他要 再不在,我看我们总得累死或者饿死个把人了。”
道理果然是这样的。肖志平在单身宿舍,正呼呼大睡。我们把他叫醒。问:“你的 病好了吗?”
肖志平说:“没有。拉肚子拉得更厉害了,人一起身就打晃。什么医生,连一个拉 肚子都治不好?”但他看上去情况并不是很差。
我戴上大口罩,拉低帽檐遮住光滑的额头,以老大夫的口气训斥肖志平说:“还怪 医生!为了你,我们都跑了一夜了。你呢?你怎么回事?看病的时候干嘛不写清楚臭塘 村甲还是乙?干嘛好好地不在家里睡觉?你要知道你做得非常不好!知道吗?”
肖志平顿时老实了,他答:“知道。”
我们把肖志平带上了救护车。小刘喝令宿舍其他人去留大便,老何大肆消毒房间内 外。初战终于告捷,赵武装问秦静:“还要走着瞧吗?”
秦静只望着赵武装笑了笑,累得再也无力辩论。我们相互依靠着进入了昏昏的半睡 眠状态。
回到防疫站,旭日在东升。雨过天青,一切依旧。防疫站大门口的小车一辆都没有 了。昨夜就像一场梦。要不是闻达走了出来,在台阶上张开双臂迎接我们的话,我真的 会以为是一场梦的。
10
一阵扑鼻的饭菜香味把我从熟睡中引诱出来。我睁开眼睛,定了定神才发现我睡在 大办公室的小套间。小套间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的值班房,里头挤了四张高低床。睡了 八个昨夜一宿上班的女职工。只有秦静起床了,她把餐车推了进来,自己已经打一碗饭 菜在吃,她故意坐在我的床沿上,一边吃一边将碗凑近我的鼻子晃一晃。碗里是红红的 粉蒸肉和青青的黄瓜丝。趁她不备,我用手指从她碗里抢了一片粉蒸肉扔进了嘴里,我 满口生香,那香啊,是我有生以来不曾品尝过的鲜美。我怀疑地说:“这是医院食堂做 的菜吗?”秦静说:“我也表示怀疑,但问题是正是他们做的。”
我说:“我决心今后一定要在这个食堂吃下去。”
我们俩这么一咋呼,大家都陆续地醒来了。都纷纷地吸鼻子说香。老大夫们比较清 醒,说:“哪里是食堂提高了水平,是你们饿了。你们从来都没有这样饿过的,当然香 了。”
秦静说:“不是不是。现在就是比平常不一样。院长在食堂督阵啊,你们出去看看 我们站啊,一切都变了样。一夜之间,万象更新了。”
秦静也是一夜之间万象更新的模样,她变成一个开朗快乐的姑娘。她让大家吃惊得 面面相觑。
我们理想中的紫外线室已经有了,昨夜里我们外出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在紫外线室里 消毒。大厅里整齐地挂着一套套崭新的消毒隔离服,地上是一排排崭新的油亮的齐膝的 长筒橡胶靴。仅半天的时间,整个防疫站旧貌换新颜,这简直比神话还不可想象。
闻达醒目地穿着一双油亮的长筒胶靴,仅看下面,他拥有的是一双神气的骑兵军官 的腿。他说:“你们看怎么样啊?”
大家说:“好啊。这还有什么话说啊。但是我们怎么感到跟幻觉一样啊?中国的事 情哪有办得这么快的呀?”
闻达也是一夜没有睡觉,但他精神矍铄,气色明朗,一双眼睛精光发亮,居然也有 了几分气宇轩昂的样子。闻达挺胸叉腰说:“中国办事当然可以很快。就看是什么事情。 清晨我就访视了肖志平又去了臭塘乙村一趟,那里还有五个病人,霍乱正在那里传播, 情况十分危急。我们今天就必须封锁疫点,紧急行动小组一个汇报,指挥部立刻就发出 了紧急文件,所有的部门单位全都大开绿灯,特事特办。这不就成了吗?我不是一向地 告诉你们,我们的事业是非常重要的事业,你们总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现在你们看 看吧!”
大家都叽叽喳喳地笑。我冒冒失失地说:“闻主任,其实您还是很有风度嘛。”我 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个老大夫打了一巴掌。
闻达说:“你不要打她。她这是在夸奖我。我本来就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嘛。”
我更冒失地溜出了一句:“那您为什么要穿两只不同的皮鞋呢?换一双新皮鞋呀。”
闻达的脸红了,讷讷地说:“是吗?是两只不同的皮鞋吗?我怎么不知道?”
老大夫们又赶紧出来打圆场。说:“闻主任,别理会这些小丫头,你给她们一点颜 色她就开染坊。”
闻达咕噜着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找了一个什么借口,说着就走了。老大夫们警告 我说:“年轻人,开玩笑一定要注意分寸。你说闻达什么都行,就是别提他的个人私事 和家庭问题。他怕老婆怕得大气都不敢在她面前出。所以谁挑他这根筋,他就发恼,那 可是不给一点面子的。幸亏现在他的心情格外地好。否则,你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们大家正说话,闻达的妻子从大门里进来了。认识她的老大夫们赶紧迎上去与她 打招呼,请她坐下喝饮料。她彬彬有礼地应酬说:“不了。你们这么忙,我就不坐了。 我只是给老闻送一点日常衣物来。”
闻达见了他的妻子,大口大气地说:“你来干什么?我很忙啊!”
他的妻子说:“我知道。”
闻达说:“知道还来干什么?我的衣物够用了。”
他的妻子朝我们笑笑说:“你看你这个人,牙刷牙膏毛巾都没有带嘛。好了,我不 打搅你了。你们大家忙,我走了。”
闻达很神气地对他妻子的嗯哼了一声,一步都没有送,打发走了他的老婆,又忙自 己的去了。
我说:“看这样子,他老婆哪里敢扔他的皮鞋?”
秦静说:“我也这么想。”
我们站的老大夫们一个个都语塞了,大惑不解地说:
“是啊。可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闻达这么对待他老婆。这两口子在玩什么把戏呢?”
闻达突然地又出现在大厅里,吼叫说:“你们还在这里嘀咕什么?女同志应该有意 识地克服喜欢嘀咕的毛病。现在你们赶紧去做准备工作。下午三点开大会,我将宣布封 锁疫点的决定以及布置具体工作。”
不说别的,光听“封锁”这个词,我都觉得够刺激的。我们将封锁他们!
我、秦静、赵武装根本就没有赶回家去收拾衣物什么的,我们就在附近的商店里买 了日常用品,然后凑在一起谈心。
赵武装说:“八年了。我等了八年了。我们终于要像模像样,真刀真枪地大干一场 了。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有效地控制霍乱的传播,将它彻底消灭在臭塘乙村。然后我将 写出漂亮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寄给世界卫生组织。然后,我将会被邀请参加世界卫生 组织年会或者其他的专业学术会议。我将再申请去大学进修,将来——”赵武装越说越 出神,即兴地勾画起他一生的蓝图来。
我说:“做你的好梦吧。”
秦静很不满意我打断赵武装,她说:“你何以见得他是在做梦?”
一觉醒来,我发现秦静对赵武装的态度已经公然改变。我说:“秦静什么时候站在 赵大夫一边了?这可是稀罕事。”
秦静恼羞成怒地狠狠掐了我一把。秦静掐我的时候才发现闻达就站在我们的身后。 秦静的脸红得发了紫。但是闻达对秦静的害羞神态好像没有什么感觉。闻达只是对赵武 装的话有极大的兴趣。他认真地插话了,说:“做梦也没有什么不好。其实人生就是一 场梦。你不做这种梦就会做那种梦。与其随波逐流,不如选择一个自己的梦想。有时候 一个人坚持做梦,梦想可以成真。”闻达脸上的线条柔和地舒展开来,说话极富人情味, 好像很愿意参与我们的谈心。
我们三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情,都希望他能够敞开 心扉说下去。我谦恭地引诱道:“梦想可以成真吗?您有体会吗?”
闻达说:“当然。我就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遇上一次鼠疫,现在又遇上了一次 霍乱。我一直在研究许多种传染病,我相信将来还会有奇迹发生的。”
至少我们三个人相信现在有一桩奇迹正在发生。我们从来不知道闻达曾经遭遇过鼠 疫疫情。闻达个人的故事,在我们站里永远存在于传说之中。他的眼睛永远严厉而冰冷, 游离在他自己躯壳之外,更游离在大众的世俗生活之外。谁都不可能与他谈心。在这个 时刻,闻达却主动地谈起了他的往事。这是夏日宁静而情懒的午后,我们四个人坐在防 疫站后面的葡萄架下面。透过铁栅栏,看得见一辆设备齐全的白色新防疫车泊在那儿。 这车是我们昨天晚上梦想的,此刻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它像一个实现了的神话为我们 营造着非凡的气氛。
秦静用她从来没有过的敬重对闻达说:“闻主任,我从课本上只知道我国消灭了鼠 疫。您能够给讲详细一点吗?”
闻达说:“那是一九五二年,在黑龙江的甘南县突然发生大量的肺炎病人。但是传 播之迅猛,死亡率之高震惊了卫生部和政务院。那时候我可能比你们现在还年轻一点, 在印度尼西亚学的就是卫生防疫,回国就直接插班到大学卫生系学习。消息传来,我立 刻报名去了疫区,一去我就发现那是鼠疫,非常典型的鼠疫。我提出了对疫区实行紧急 处理的流行病防治方案,划出了半径为十公里的警戒圈,在警戒圈里再划大隔离圈,大 隔离圈内再划小隔离圈,一层层地进行检疫和预防接种。我们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后来 我光荣地被特邀出席了世界卫生组织的年会。”
我说:“听说您当年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还穿着乳白色的皮鞋?”
闻达呵呵笑了。他说:“谈不上风度翩翩吧。不过的确是非常神气,我的妻子就是 那个时候看上我的。”
闻达居然还谈到了他的妻子。这使我们禁不住去瞟他的皮鞋。我正在转动脑筋想把 话题进一步引向深入,赵武装阻拦了我。秦静说:“后来呢?闻主任。”
闻达说:“后来就是今天了,我又抓住霍乱了。我一定会战胜它的。你们相信吗?”
我们说:“相信。”
我说:“闻主任,后来您和您妻子的故事呢?”
闻达一下子就变了脸,说:“你呀,怎么像一个家庭妇女,喜欢打听这样的一些事 情。这样下去没有出息的。”
闻达的话说重就重,我一下子被砸得愣在了那儿。秦静说:“闻主任,有一个问题 您可以回答我吗?为什么我们的教科书上一提鼠疫霍乱天花就说消灭了?”
闻达对赵武装说:“秦静不错。她爱学习。你要好好对待她。”
闻达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使秦静吃惊得大眼圆睁,秦静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赵 武装非常意外,傻笑着不住地点头。闻达却又没有把话接着说下去,他还是只对疫情有 兴趣,他说:“说消灭了也没有什么不对。上次的鼠疫,我们就是把它消灭了。这次的 霍乱,我们也一定能够把它消灭,对于消灭,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不管什么课本什么书, 它说消灭了,我们可以理解成这一次消灭了。这一次不是永远。要记住,微生物与我们 同在这个生活空间,它们无孔不入,它们的繁殖,变异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的。一旦 为它们提供了外因,立刻就会造成发病。说消灭不重要,怎么理解消灭很重要。我们流 行病医生应该有自己的理解。懂吗?”
秦静说:“懂了。”
闻达说:“很好。”闻达的话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手表,恢复了平常的严厉和冰冷, 站起来匆匆地就走,走两步又回头,甩着指头警告我说:“进封锁区是不准带书包括教 科书的,到时候没有抄的机会的,给带菌者开药可是一定要写拉丁文的。所以你要抓紧 一点一滴的时间把拉丁文学好。”说完扭头就走了。
我冲着闻达的背影说:“是秦静喜欢带书。你弄错了。”
秦静说:“是我是我。我委屈你了。”
我说:“不要与我这个家庭妇女说话好不好?”
秦静说:“但是我当然可以不要书而流利地开处方。”
我说:“谁又不能够呢?还以为我真的是家庭妇女不成?”
赵武装说:“别与秦静计较了,我也给你赔个不是行不行?”
我说:“你们倒越发像真的了。”
秦静自然是又与我扭成一团。赵武装在一旁不知帮谁才是好。在这个宁静而又慵懒 的午后,在封锁疫点的前夕,我度过了青年时代最后一段有趣的时光。后来就再也没有 兴趣与伙伴逗笑说傻话了。
在大会召开之前,我一直趴在办公桌上练习新霉素和磺胺眯的拉丁文写法。秦静不 见了,她不用练习。从这天下午起,她不再与我如影随形。
11
晚饭异常地丰盛。还是由食堂送到我们站里来的。荤菜有红烧肉、糖醋带鱼,蔬菜 有冬瓜、豆角,豆制品有家常豆腐、干子炒榨菜,汤有丝瓜鸡蛋汤。二号病疫区处理现 场指挥部的领导同志都来了。与我们一同在大会议室吃饭。以汤代酒为我们壮行。
六点整,总指挥长挥动了一下小红旗,说了一声:出发,总指挥长是副市长,大家 总也没有记住他的姓氏。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感觉到副市长和蔼可亲,一声: “出发”也吼得很有气势。一个副市长亲临现场,无论如何都能够说明我们事业的重要 性和伟大性。大家看上去自我感觉都比较膨胀,个个笑逐颜开,跃跃欲试。不由自主地 就把巴掌都拍红了。
真正的出发时间是六点四十分,因为所有专业性的准备工作都必须经过闻达的检查, 然后由他根据封锁疫区的程序调配车辆。到处都有人在叫“闻主任”。闻达“哎哎”地 答应着,匆匆跑到前面又匆匆折身跑到后面,痛心疾首指手划脚地批评化验室粪样盒带 少了,药房的药品品种太单一,万一还发现有其他疾病患者呢?你不给予治疗吗?闻达 扯着嗓子叫道:“要知道,我们是去封锁,封锁,封锁!里面的任何人是不能够出来的。 我们要给他们提供治疗,防疫,吃,喝,拉,撤,等等,等等。”
消杀科的装备不合格。我们流行病室只带五只储槽是肯定不够的。闻达臭骂赵武装 说:“你吃了八年的稀饭吗?臭塘乙村有九十九户人家,四百四十五点五口人,是计划 生育的大漏洞。计划生育不归我们管,但我们不能不给没有户口的人接种疫苗!你告诉 我?五只储槽够吗?”
赵武装只得严肃地回答:“不够。”
我自告奋勇他说:“我和秦静拿储槽。”
我拉着秦静跑到供应室,请窗口的护士们都让开,对漂亮的小谢说:“我们可以再 拿五只大储槽吗?”
秦静说:“能够尽量快一些吗?”
我和秦静既客气又优雅,装出有几分怕她的样子。小谢气得翻着白眼,用力地把储 槽一只一只地顿在领料台上。我们抱起储槽,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出走廊才愉快地笑起来。
化蛹为蝶
孤儿小丁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世界上没有哪个孤儿院就直白地叫作孤儿院,一般都要起一个幸福美满的名字作招牌,小丁所在的孤儿院叫作红星福利院。
红星福利院是全国民政系统的模范孤儿院。院长王美是个没结过婚的老处女,十分他讲究规矩和整洁,孤儿小丁从小就是王美的眼中钉肉中刺。
王美再三要求孤儿们将自己的床铺整理得像军营一样,被子要叠得如豆腐块。小丁却再三地弄不好,王美气恼得将小丁的耳朵拧了个三百六十度。小丁大哭,边哭边说: “我没见过军营,我没见过豆腐块。”
王美说:“没吃过肉还没见过猪在地上走?”
小丁说:“我没见过猪在地上走。”
王美也气得流出眼泪来,拿手打自己的脸,说:“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我前生作了什么孽!”这时候院里的好孩子们便一拥而上,王妈妈长王妈妈短地劝慰。小丁便被好孩子们七嘴八舌指责一番,然后罚他打扫厕所。
孤儿小丁的的确确是没有见过猪在地上走的。红星福利院位于市中心,高深的围墙,水泥溜的地面,红砖做的房子,只是在操场的一侧有一座花坛,里面种了一圈黄杨木和一些鸡冠花,这些矮小的草木连鸟儿都引不来,逞论其它动物。
王美的红星福利院一寸杂草都不生,以绝对的洁净和紧跟社会形势的黑板报一直荣居模范孤儿院榜首。小丁在红星福利院受尽了欺凌和折磨。但有一点使小丁无法逃离王美的掌心,那就是王美从来都没有不让小丁吃饭。孤儿们都懂得吃饭是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和最重大的原则,小丁仇恨王美,但别的孤儿说:“王美再不好,她没有罚你饿饭是不是?”
小丁说:“倒也是。”
小丁是一个心中有数的人。
孤儿小丁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很懂事。他的功课门门都是一百分。其实小丁资质不高,他获得一百分要比聪明的孩子多付出几倍的辛苦。若有人问小丁为什么能够在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刻苦学习?小丁就会大声回答:因为我是孤儿。
小时候在红星福利院小丁还觉不出“孤儿”的真正含义,因为包括王美在内,所有的人都是单独的个体,都是孤儿,没有谁不是孤儿。上了学与社会接触之后,小丁逐渐觉出了自己的孤独与凄凉。别人有父母接送,小丁没有。下雨了,别人的家人赶来送伞,小丁没有。小丁在教室内外发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别人有而自己没有,比如一声亲呢的呼唤,一种温暖的眼神,一只揽住肩头的白嫩的手,等等。每当这时,小丁的嗓子眼里就会酸酸地作梗,他只好假装东张西望,去看天边的白云,窗外的树梢什么的。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展了一种叫作“献爱心”的活动,一个名叫刘敬静的女同学要求向小丁献爱心。刘敬静和她的父母商量好说要在一个学期以内,由她们一家人来照顾小丁。老师征求小丁的意见,小了不置可否,说:“去问王美吧。”
老师说:“王美?”
小丁说:“就是王妈妈。”
老师见小丁无意中对王妈妈直呼其名,料想小丁的确缺乏家庭的温暖,于是就决定小丁在那一个学期暂时做刘敬静的哥哥,与刘静敬一道上学放学,每日回到刘家去,享受家庭生活的温暖。后来王美果然不同意学校的做法,找了小丁的班主任。小丁的班主任对王美不冷不热,让她去找校长。校长见王美长得白白胖胖,首先就没有好印象,因为相形之下,小丁太瘦且服装陈旧。校长便说:“献爱心活动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活动,受到了整个社会的关注,报纸都登了消息,党报记者还要追踪采访。我看这是一件好事,你说呢?”
王美阴着脸说:“事情本身当然是件好事,但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王美把脸低向小丁,露出慈祥之色,问:“小丁你愿意不愿意去别人家生活?”
小丁坚决不看王美的脸,回答:“随便。”
校长说:“一般随便就表示同意。”
小丁没有出声。
校长又说:“一般有压力的人才说随便。”
小丁依然没有出声。
王美无奈地说:“那好吧,”
王美去摸小丁的头,小丁躲开了,王美顺势拍了拍巴掌,就像手里有灰尘那样。王美不知是对校长还是对小丁说:“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
这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刘敬静的父母亲来了,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在全班同学的欢送下,小丁坐上了刘父的自行车后座,被驮到刘家。
由于小丁是生平第一次搭自行车,不会上车,蹦跳了几次才上去,上去了很紧张,一下子抱住了刘父的后腰。刘父没有思想准备,自行车晃起来,差点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学生们见状更加热烈地鼓掌,掌声里含着讥笑。刘敬静立刻红了脸,极其恼火地瞥了小丁一眼。这一眼被小丁接住了,小丁心里头好不难受。从此小丁一生都害怕看女人的脸色,怎么改也改不掉。
刘家是一个属于上层建筑的家庭,很有文化很有情趣。刘父在一家文艺出版社当一个副职领导,刘母在歌舞剧院当编剧。刘父刘母之间经常开玩笑。刘母一到家里就脱掉外衣,穿着体现胸脯的毛衣忙来忙去,还喜欢哼歌。他们接回小丁的当天就让小丁在雪白的浴缸里洗了一个大澡,给小丁旧的内衣和新的运动衫穿上,对小丁一再二再地说: “就当这是你的家,只管随便些。”
小丁有点蒙头蒙脑。刘敬静抿着嘴笑,提醒小丁:“我爸我妈对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应该吱个声嘛。”
小丁说:“好。”小丁又转向刘父刘母说:“好,我随便。”
结果小丁怎么也随便不起来。地板打蜡,进家换拖鞋,玻璃杯晶亮晶亮,使用了之后首先用去污粉擦,然后用清水刷洗,再后还须用白茶巾反复地揩,一直揩到玻璃如水一般清纯。皮鞋是每日要打油的,衣服洗了是要熨的,熨斗还是可以自动喷水的。纸扇并不仅仅是扇凉的,刘家将它挂在墙面上,挂在墙面上倒也很好看。十分漂亮的花布垂在窗户上,白天将它徐徐拉开,晚上须将它徐徐拉上,它只作这种用途,决不能擦手或者擦嘴巴。让小丁怎么随便?
过了较长一段时间,小丁还是无法随便,他的拘谨老是让刘家一家三口发乐。第一次吃清蒸湖虾,刘父刘母各夹了一只大虾到小丁的盘子里,刘敬静使劲催促他:“吃啊吃啊。”小丁问:“怎么吃?”
刘敬静不准她父母说话,她说:“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小丁左右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想不出与吃别的东西有什么不同,便将整只虾塞进了嘴里,虾须刺痛了他的唇,他急得嘘嘘出声。刘家一家三口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刘敬静边笑边给小丁做示范,怎么掐头怎么去尾怎么除去泥肠,怎么蘸小瓷碟里头的香醋与姜丝。刘敬静灵巧的手指仿佛开放的花朵,说不出的好看。虾变成虾仁,粉红的一团,蘸了佐料,也说不出的好吃,小丁努力学习,认真剥虾,挣扎得一头大汗。刘家三口人谈笑风生,漫不经心,却吃得又快又好。最后一看,一斤半湖虾老大的一盘,小丁只吃了四只。大家又觉得好笑,又笑了一番。类似吃虾这样的事情多了,小丁的思想和感情逐渐变化,皆空前地复杂了起来。
小丁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的眼泪打湿了枕巾。他开始思念他那虚无飘渺的双亲。他耳边会蓦然响起王美的话“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
小丁开始承认王美的预言有点科学性,他的结果好像是不太好,刘家一家三口好像有点把他当作生活中的调料,而社会却在一个劲地称赞他们,刘敬静因此当上了全市十佳少年。
不过,刘敬静因他当上十佳少年他非常高兴,他想这么一来便抵消了当初他不会坐自行车给她带来的耻辱。刘敬静真是个公主般的少女呵!小丁简直被刘敬静的光彩弄得头昏目眩。从前在班级里,刘敬静少言寡语没让人觉得她怎么的,但通过在家庭里的展示,小丁认为刘敬静美妙得无与伦比。刘敬静早晚都刷牙,到了星期六晚上便洗头洗澡,洗得皮肤洁白闪亮,脸蛋粉里透红,披一肩乌黑的长发,在家里跳来跳去将香味四处传播。她清早在阳台上朗朗地读英语,跟她妈一样只穿毛衣。她每隔一天去青少年宫参加少年合唱队的训练,回家后便对着镜子唇红齿白地练口型,然后给全家唱一两支歌,半点儿不忸怩。小丁愿意为刘敬静做任何事,在这一点上,他心甘情愿,绝不后悔。小丁想好了,如果刘敬静下一学期愿意继续向他献爱心,他就再在刘家住一学期,刘敬静要他住多久小丁就住多久,尽管他已经觉察到了刘家一家三口都有点把他当作生活中的调料。但与能够和刘敬静生活在一起相比,当调料算不了什么。
小丁在那个学期的后半部分总是夜半醒来,作着与他小小年纪不相称的思考。他想,要说清规戒律呢,家庭比王美那儿更繁复更严格,但王美那儿不好,家庭却是个好东西。家庭实在是个好东西,男人和女人可以公然地睡一张大床,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东西拿进了家门,那就是自己的了。小丁望着窗外的夜色感慨万分地想,怎么原来竟不知道世界上有“家庭”这种东西呢?
小丁本生其貌不扬,个子矮小,总是咕咕噜噜说不清楚什么话。原来人还比较单纯,一门心思学习,成绩一直优异。到刘家之后,受到的震动太大,心思太多,身体承受不了心灵的重负,一段时间之后,小丁成绩逐步下降,人也更黑瘦了。
王美其间来学校看过小丁一次。小丁不敢直视王美。王美一眼洞悉了一切,到校长办公室去冷笑。
老师校长看着这形势很是焦急,不知道如何收拾这局面。正在这时候,小丁出事了。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小丁由自己房间的壁柜攀上了天花板,他使出在红星福利院学到的本事,蜥蜴一般贴着天花板爬行,顺利地摸到了卫生间上空,揭开一张天花板偷看正在洗澡的刘敬静。问题出在天花板上,五十年代修建的公寓,天花板使用的是马粪纸,细细的杉木条子嵌着一块块马粪纸,小丁不懂它的结构,竟然胆大包天地爬在上面。也许是小丁人瘦或者技艺不凡,他在爬行中倒是没掉下来。但卫生间的天花板长年累月受潮,马粪纸早已松软,所以当小丁一揭天花板,平衡被破坏,小丁同天花板一块儿径直掉进了浴缸。刘敬静所受的惊吓可想而知,赤身裸体的小姑娘惨嚎两声便失去了知觉。小丁在下落的那一刻就已经魂飞魄散,晕在浴缸里差点淹死。
其实小丁并没有看见刘敬静的裸体,他这辈子对刘敬静的最后印象是一团白雾。小丁苏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急诊室里,挂着葡萄糖点滴。校长、班主任、刘母、王美都深锁愁眉地守在病床边。小丁眼睛一睁开,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眉结散开,露出了各自立场上应有的表情。
王美几乎是傲慢地说:“我走了。医疗费应该是刘家出吧。”
刘母愤怒得直哆嗦:“站住!”刘母拦住王美去路,说,“这小流氓害了我们家你居然好意思要我们家出医疗费!”
校长和班主任连忙上前调和,王美这才停下脚步。王美对他们说:“我早说过没有好结果的,现在不幸被我言中。另外,刘同志我告诉你,小丁从前从来没耍过流氓,就是到现在为止也谈不上害了你们家,他没把你女儿怎么样,他是到你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做出这种事的,我要追究这是什么原因?是谁引诱了他?”
校长班主任说:“算了算了,冷处理冷处理。”
刘母说:“表面上冷处理,实质上要给他处分!”
王美说:“他要是受了处分,我就把这事公开让社会讨论!我们孤儿看来只好向社会讨个公道了。”
刘母捂住脸哭了起来。
小丁在这一瞬间原谅了王美从前对他全部的所作所为。小丁最后被王美拧着耳朵揪回红星福利院。王美罚小丁高举鸡毛掸子站一天,面壁思过。
王美说:“我说过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是不是?”
从前小丁决不会回答王美,现在他却回答说:“是。”
王美说:“我的话你还听不听?”
小丁说:“听。”
“大声说!”
小丁声嘶力竭地高喊:“听!”
后来,小丁转到了另外一个学校念书。小丁发愤读书,悬梁刺股,但成绩仍不理想,考了一次大学没考上。有一天小丁在路上捡了一个钱包,他将钱包归还给了失主。那时候小丁根本不认识鳄鱼皮钱包的价值,也不认识绿色的美钞。十几年后小丁估算了一下,那时他捡到手的钱大约合三十多万人民币,够他花一辈子。假如当时他知道那等于三十多万人民币的话,小丁真有点拿不准自己是否会在冷风中苦苦等候失主。不过,小丁的命运从此发生了巨大的转折,那失主是深圳的一个大老板,他问小丁:“愿意到我公司做事吗?”
尽管小丁拿不准王美的态度,但他一点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他说:“我愿意。”
就这样,小丁跟随大老板去了深圳。
茫茫世界滚滚人流中没有人把耷头耷脑瘦肩高耸的小青年小丁当一回事。只有小丁自己明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去深圳是孤儿小丁人生的背水一战,要想摆脱王美,要想洗雪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耻辱,要想有钱有自己的家,全靠这一次机遇了。
小丁勤学好问,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精神令老板刮目相看。遂步步升级,几年以内就登堂入室,西装革履,做了总经理助理。总经理见小丁有大将之才,有心为其女儿牵根红线。在一段时间内,小丁频繁出入总经理家,很有成为东床之婿的架势。但相与一久,总经理女儿厌烦了小丁。深圳那个花花世界,云集了全中国具有冒险精神的青年男子,其中不乏英俊伟岸、风流倜傥之人。再说小丁从小营养不良,始终就是那么瘦弱平凡,女孩子实在不甘心嫁他。于是,两人推心置腹一谈,小丁怆然,就友好地分了手。
从与女友分手之事上面,小丁又获得一次反作用力,便辞了工作,自立门户,也成立了一个某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将从前的老客户一古脑带过来,生意竟做得比老公司红火十分。不几年工夫,实实在在地发了一大笔财。
小丁发财之后,自然就有靓女美妇送上门来。但小丁一概不为情惑,只管与她们游戏人生,并且将钱袋捂得很紧,果然一般女子都没有多大耐心,陆续来也陆续去了。小丁对南方女子的成见越积越深,慢慢这成见又延伸到广东的气候以及广东的饮食。情感这东西也是此消彼长,一旦不喜欢广东就开始怀念内地。多年之前的小姑娘刘敬静渐渐地在小丁眼前晃动起来。内地城市的季节忽然变得那么令人神往,冬天里雪花飘啊飘啊,夏日里扇子摇啊摇啊,等等小情小景围绕着小丁挥之不去。这样,小丁明白他该回老家了。
小丁一旦作了决定便迅速地结束公司的业务,其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很有职业企业家派头。
在一个晴朗的三月,富翁小丁乘坐波音737飞机衣锦还乡。小丁感慨万千,求同行旅客在机场为他拍了一张照片。人家按快门的时候,一阵风正好吹落小丁的棒球帽,小丁神色慌张地伸手去抓,因此照片画面很滑稽。小丁只好无奈地一笑,觉得除了挣钱以外,其它什么他都不顺利。
到此,孤儿小丁的人生目标已经十分明确,第一是成家,第二是成家,第三还是成家。为什么呢?首先因为小丁始终认为“家庭”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其次作为男人,生理上客观存在着需要配偶才能解决的问题。小丁在性的问题上已经可以算是阅尽人间春色了,故而有点修成正果的味道,笃诚笃意地认为还是一夫一妻的方式最佳,既人道又天道,老天是绝不会用艾滋病来骚扰恩爱夫妻的。
围绕“成家”这个重大的目标,小丁作了郑重的思考。小丁在江边一家四星级饭店包房住着,除一日三餐之外,他都坐在宽敞的阳台上,远望长江,冥思苦想,腿上搁着纸,手里拿着笔,时不时写写划划,将他实践这个目标的可行性反复地推敲,未雨绸缪,以求十全十美。
现在的孤儿小丁已经不是昨日的小丁孤儿,也不是芸芸众生中别的什么小丁大丁。也许别的人不会像小丁这样生意做得好好的突然停顿下来全力以赴地找老婆,也许别的人会认为小丁的做法十分可笑,这些小丁心里全明白,就连来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小姐见小丁的刻苦状,都赶紧弄好赶紧离开,在收小费的时候怯怯地打个招呼:“老板忙生意呢。”小丁只点个头,心里说:老板我暂时不忙生意。
小丁不太理解世人对“成家”的态度,说什么“解决个人问题”。小丁认为“成家” 是一个人人生的一项最重大的工程,他认为这是百年大计,应该质量第一。钱是挣得完的吗?钱是挣不完的,每个国家的印钞机都在不分昼夜地哗哗印钞,然后让这些花花绿绿的纸来戏弄世人。小丁不想上印钞机的当,人的血肉之躯和有限的生命岂能与机器较量?
小丁不是傻子。小丁的存款数额即便把百分之五十的通货膨胀率打进去,也足够他与一个老婆包括一个孩子生活得很好。人生应该有阶段性的主攻目标和生活方式,小丁为钱奋斗的阶段已经或者暂时过去了,现阶段应该重视人——作为一个人本身的生命价值。尽管小丁没有任何大学的文凭,但他平日阅读广泛,勤于思考。正因为他有了一整套理论基础,所以他才如此地义无反顾。
通过在饭店包房里头几日几夜的深入思考和周密计划,方案形成了。小丁终于走出了饭店大门,扬起他那被脑力劳动累得蜡黄的瘦脸晒了好一会儿太阳。
首先小丁在市中心开了一个小小的门面,经营高品位图书、字画和工艺品,这其实是他守株待兔的一个据点。小丁相信,能够进入这种门市部浏览或者欣赏甚至购物的姑娘,无疑是比较有文化修养,层次比较高的。
其次,小丁还在全国发行量较大的青年、妇女杂志上登了征婚广告。广告词是小丁亲自写的,一百字的广告词真是绞尽了小丁的脑汁。不过,小丁很有点为自己写的征婚广告自鸣得意。广告词如下:
某男,三十岁,独子,个体,心美重情体健深沉,有气质有住房有经济无恶习;假如你是一位能歌善舞,情趣高雅,用情专一之姑娘,哪怕一无所有亦可,我愿与你终身培育爱情之果。来信需附照。地址:XXXXXXXXX。
不知道刊物为什么只允许人家写一百个字,还算上标点符号。小丁得意的是在这有限的字数里,他既没有夸富又体现了经济实力,既没有令人难堪地直接要求对方相貌如何,实质上等于有要求,能歌善舞加上情趣高雅,这样的姑娘若不是绝代佳人至少也秀色可餐。
另外,小丁也不拒绝朋友介绍的姑娘。小丁三条腿走路,一时间,身边粉黛如云。仅是看照片一项,足以让他眼花缭乱。
有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小丁日日鼓着精神,每天仔细地梳头洗面刮胡子,换衬衣,换袜子,擦亮皮鞋,穿梭在女人丛中。与这个谈谈,与那个吃顿饭。委婉地谢绝不合格者,耐心地陪伴娇滴滴者。问题在于几十个姑娘竟没有一个成功。这其中人生百态,百滋百味,足可以写上几十部厚厚的长篇小说。小丁简直无法细说。
忽一日,小丁再也起不了床,四肢发软,内里鼓不起劲来,看都不想看一眼那套光鲜的出客行头,小丁累了。小丁躺在床上,披一件旧茄克衫,抽烟。约会的门铃准时地响起,叮咚叮咚顽强地响个不停,这是小丁与之周旋到最后阶段的姑娘李佳。李佳是市歌舞剧院头块牌,与小丁征婚广告上的要求一一符合,小丁完全挑不出李佳的缺点,但小丁却一点不想再见她。小丁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服务台小姐过来哄走了李佳。小丁抽着烟,听见李佳要求进房间看看,服务员不允,李佳愤怒地说:“我们是约好了的嘛!”
服务员说:“对不起!按规定我不能为你开房门。”
小丁也嘀咕了一声:“对不起,我实在不想为你开房门。”
深夜,休息了一整天的小丁溜出饭店,在长江边溜达来溜达去,有一种莫名的悲哀缠绕着他。
又一日,小丁下了极大的决心,强忍着心跳来到刘敬静家,踌躇再三,举手敲门时腿都在发抖。可是开门的是一个陌生老头,房子里也不再是什么家,是一个堆满了陶器的仓库。小丁心急,但陌生老头一问三不知。幸好邻居中有好奇者,过来端详小丁,又仔细盘问小丁与刘家是什么关系。小丁半真半假一一回答,最后邻居方说三个月前的某日,刘家一家三口死于煤气中毒。是他杀。刘敬静闹离婚跑回娘家居住,其夫夜半潜入,打开了煤气,反锁了房门。小丁问:“凶手可抓住了?”人回答:“凶手次日上午便投案自首了。”
小丁又问:“可判了死刑?”
人指了指墙上一张法院的布告,说:“正遇上‘严打’,前日杀了。”
小丁奔到布告前,看见一个打了红X的名字叫成书诚。这个名叫成书诚的人在小丁坐在饭店策划成家的方案的一日夜里谋杀了刘敬静,然后这个人也被一粒子弹从世界上抹掉了。这个结局使小丁忍不住傻笑。刘敬静一家一直是小丁潜在的动力,关于家庭,关于女人,关于亲情,关于爱憎,刘家是这一切的起源,可是他们居然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小丁十几年来卧薪尝胆,努力奋斗,何尝不是暗中期待着有一日辉煌地出现在刘家面前。他如此大动干戈挑选美妻,何尝不是有那么一种将来携妻面对刘敬静的微妙心理掺杂其中。小丁唯独没有料到的是,消失是最高的轻蔑,消失可以使存在的一切失去依据,而任何一种偶然的因素都可以导致生命的消失。这个姓成的人是谁呀?他怎么就可以莽撞地勾销小丁与刘家的恩恩怨怨呢?
小丁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反反复复地默记着布告上那一段简洁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法院口吻的判决词,欲哭无泪。后来,小了不顾体面地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他连扬起手臂叫辆出租车的心情和力气都没有了。
孤儿小丁轰轰烈烈的征婚运动遂告结束。小丁开始悟到一个“缘”字。他想一个人做什么事也许还是随缘而行的好。
说“缘”呢这“缘”就来了。小丁的这家门市部有个极雅的名字:养性斋。养性斋虽然不大,注册资金却有六十万,因为它有一些红木架的双面绣绣屏,有一些清朝的细瓷精品和一批线装图书,还有一些玉器和装裱精致的山水画。小丁的养性斋倒真的不是生意场,而是他修身养性的所在。自从小丁懒得与姑娘们周旋之后,便经常来店里,搬一把红木大师椅,坐在柜台里头读书,思考这人世间的种种事物因由。店里的买卖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一个伙计与其说是营业员倒不如说是清洁工,每日里只须保持店内整洁就行了。
夏日里暴风骤雨的一大,养性斋所在的这条文化街受到政府“扫黄打非”办公室的突击检查。一百零六家个体经营者,除了事先闻风而逃的十几家之外,只有一家既无 “黄”也无“非”,绝对地奉公守法,文明经商,这就是小丁的养性斋。于是,电视台记者前来现场采访。采访记者是个漂亮且有风度的女孩子,牙齿洁白,说话的模样很是动人。与小丁一问一答,配合默契得好像经过了多少次排练似的。第二天晚上本市电视台播出新闻,小丁将采访自己的片段录了下来。在电视屏幕上,小丁比本人好看,因为电视屏幕这东西将人的脸往宽里长,小丁的瘦脸因此而显得方正了。女记者在电视里却远不如本人靓丽,但她的名字很美,叫作思怡。第三天傍晚小丁又在播放录像,并把女记者与他同在一个画面的镜头定了格,这时思怡本人却悄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说: “丁老板,我买书。”
小丁一惊,脸羞得通红,拿起遥控器乱揿一气,可就是揿不对按钮。
思怡捂上眼睛,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别着慌好不好?”
随后,他们就喝茶聊天,一聊竟然聊得十分投机。谈到经商之事,思怡问小丁: “你真的不贩点黄色书刊录像之类的?”
小丁答:“真的不。”
思怡说:“我现在不是采访,是私下作为朋友问问。”
小丁正气凛然地答:“是真的不!”
思怡说:“如果不的话,你这种店子岂不亏本?”
小丁说:“自然是亏的。”
思怡说:“做生意的老亏本怎么办?不想挣钱的话做什么生意?”
小丁说:“君子谋财,取之有道。再怎么也不能做毒害青少年的事。”
思怡听得口服心服,钦佩之至。后来思怡主动递过手来与小丁握别,邀请小丁周未与她去一家石头火锅城共进晚餐。
小丁受宠著惊,忙说:“好的,我请你。”
思怡却不肯,说:“这次我请你。你别小看我这个踏上工作岗位不几年的小记者,我们电视台是很富的,我每月少说也能拿千儿八百。”
至此小丁已经有心有意,所以也想考验考验思怡,便说:“那好吧。看来我还真不如你收入多。”
周未傍晚六点,小丁准时赴约,便装,布鞋,倒是买了一枝红玫瑰藏在怀里。思怡恰好也到达餐厅,思怡一身鼠灰真丝衣裙,珍珠首饰,越发把她的青春气息烘托了出来。一餐厅的人都目随思怡移动,而思怡微笑着只看他一个人,款款向他走来。在这一刻,小丁完全融化在了幸福之中,对思怡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感恩戴德之情。
吃饭吃到气氛融洽时,思怡从手包掏出一个存款折子给小丁。
小丁不解,说:“干嘛?”
思怡说:“投资。”
小丁打开折子,上面是几年里每月存入一点钱的零存整取款子,最后合计一万余元。
思怡极得意,说:“你想不到我还是个万元户吧?”
小丁说:“倒真是没想到。”
小丁面上说得轻描淡写,内心里感情波浪大掀,汹涌澎湃,他哪里是没想到什么万元户不万元户,他是没想到漂亮高雅又有社会地位的思治会对自己如此无私厚爱,见面第二次就拿出私房钱给他做生意。小丁自小是孤儿,备尝人间冷暖,又经商十几年,深知世态炎凉,哪想到滚滚红尘中竟遇上了一个清纯淑女。小丁几十年里构筑起的憎恨他人的高墙在几分钟之内分崩离析,他简直感动得有点受不了了,便将头垂在桌沿上,无声地流泪了。
思怡见小丁埋头的时间实在太长,已经超过了通常意义上的等候,周围餐桌上开始有人频频地瞟这边,思怡说话了:“小丁,你不舒服?”
小丁瓮声瓮气答:“非常舒服。你有话继续讲吧。”
思怡一听小丁浓重的鼻音就明白了。她伸过手来,在小丁头发上揉了揉,然后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解释她投资这笔钱的意义。无非是说意在促使小丁奋发图强,勤劳致富,当然假如赔了进去,她也决不后悔之类的。思怡的这些话,在小丁这儿就当音乐来听了。小丁哪里还用得上思怡来教他怎么奋发图强?
待思怡娓娓说完,小丁徐徐抬起了头,笑笑,赶紧吃东西。吃饱了便说明天我请你玩一天。
思怡说:“免了免了,明天我们守在店里做生意吧。”
小丁说:“生意是细水长流,日后有得做,明天玩吧,你提个建议,提你最想要的玩法。”
思怡说:“你还是这么个人哪!吹牛不收税是不是?”
小丁说:“让生活插上想象的翅膀有什么不好?”
年轻姑娘思怡最爱听这种浪漫话语了,立刻鼓掌说:“好哇好哇!”
思怡于是支颏遐想,说最好有一辆自己的小车,驾车沿东湖兜风,然后在磨山植物园散步,然后到湖边酒家去吃鱼宴,吃罢到一家高级饭店开个房间洗个热水澡,睡它一美觉,晚上去迪斯科舞厅跳舞。
思怡说完自己先噗哧一声笑了,手腕乱摇,驱赶美梦一般,说:“完全是资本主义国家的电影看多了。”
小丁一本正经地说:“那你明天计划达到了!”
思怡也学了小丁的模样,说:“灰姑娘先谢王子了。”
小丁说:“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夜无话。
翌日上午九点,一辆“奔驰”600小车直抵思怡家楼下,小丁在里头嘀嘀按喇叭。思怡在阳台上将信将疑往下看,当看见小丁从世界级的名牌小轿车里钻出来,思怡先愣后乐,奔下楼钻进车里,说:“你还挺会弄的,借谁的车?”
小丁不吭声,只将驾驶执照递给了思怡,这下思怡震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一天的行动完全与思怡的浪漫幻想一模一样。只不过从迪厅跳舞出来,小丁忐忑不安地要求思怡回到自己的包房,思怡同意了。
当晚思怡便答应了小丁的求婚。天一亮两人便携手去登记结婚。然后才去一一拜见思怡的父母及有关亲朋好友。
其实思怡的父母从阳台上看见过小丁,见其瘦黄,个头比思怡还矮那么几分,当时就有些不快,责怪女儿乱交朋友。只因那辆“奔驰”车,思怡父母没将责备的话说出口,当夜思怡未归,思怡父母大怒,没料到女儿再进家门已是人妇,待听得女儿对小丁一番介绍,也就笑逐颜开了。对这一切,小丁心知肚明,但他以为他得一个思怡便够了,也就不与别的人计较。
孤儿小丁的一番姻缘就此成就。
原来思怡并非是一个一般姑娘,这点小丁当然明白,但小丁没有心理准备的是思怡的社会知名度和社会交往广泛得非常。思怡被称为电视台台花,拥有众多爱慕者和追求者,听到她将嫁人的消息,竟有人闯到电视塔上要跳塔自杀。婚礼那日,连市长都到场致了贺词,小丁也就不可避免地被牵扯出来当众亮了相。小丁一亮相,舆论大哗,纷纷议论他俩外貌上的不般配。这其中思怡受到的伤害最大,人们几乎一致认为她这是傍大款。
结婚没几日,思怡倒哭了十几次。趴在小丁怀里万般地伤心,小丁一次又一次劝她, “我知道你不是傍大款,我真的知道你不是傍大款。”如此,小丁对思怡的恩爱与怜惜又加深十分。整日里捧着她含着她处处呵护着她,连洗脚都是由小丁来料理。
从此,小丁急思怡之所急,喜思怡之所喜,一举一动全看思怡的神色行事。
养性斋盘掉了。买了一幢花园别墅。思怡学会了驾车,考了执照。小丁原本就是个吃苦耐劳的人,现在自然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小家庭操劳。家中所有家具,只要在选购时思怡点个头,小丁便去挑选,谈价钱,装运,搬卸。有了院子要植草皮,植了草皮再种花。装了空调要买加湿器,电器太多须重新走线换大电表,换大电表又须与电力部门复杂交涉,疏通关系。围墙上加铁丝网,回廊里装报警器,装三十多扇窗户的窗帘,四处雇请会烧菜又忠厚老实的佣人,这些全是小丁一个人的事。思怡有时候提出她也想插插手,帮一把,小丁丈夫气很浓地说:“不行!你别管,你好好保养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这一忙两忙春去春来就去了一年。家庭基本建设初见成效,小丁却累病了三四次。这时候思怡只得噘起嘴来发脾气,说:“够了够了!还折腾个什么?”
小丁这才稍微收手休息几日。
孤儿小丁在三十二岁还差几天的某一日,躺在绿草如茵的自家草坪上,被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深深陶醉。除了别墅是买来的,有几处的设计还不尽如小丁之意以外,地板是小丁一块块挑选的,非常漂亮。厨房设备先进,简洁好用,光可鉴人。卫生间的抽水马桶是当代高科技专利产品,绝不会堵不会漏水。浴室与厕所是分开的,浴池非常大,两人一块儿泡澡,十分舒服。卧室呈粉色,拥锦簇丝,华贵典雅。餐具是日本细瓷,吃湖虾有五只小碟侍候,想当初,刘敬静家的那一切算什么?况且在这漂亮的家中还走动着一位美丽可人的主妇。
小丁望着天空哼起歌来,他唱道: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感谢伟大的共产党,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
按计划,小丁成家一年之后将出门做生意。谁都知道“坐吃山空”这个道理。小丁即便再有钱,这一番豪华消费也够他伤筋动骨的了。
小丁休息了几日,想起计划,便打点行李,准备南下广东。思怡一见情景,眼睛就红了。小丁拥过娇妻,心中难舍,脑中一发热,决定不走了。小丁不走,在家缠绵了一段时日,思怡又主动劝他去做生意。小丁只好含泪与妻子拜别。
小丁人到广东,驰骋商海,却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惦念家中。熬不到一周,小丁一飞机飞了回家。回到家中,小别胜新婚,夫妻发狠地亲热,使小丁更加挪不开脚步。于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小丁在广东与内地之间来来去去,像跑月票一般。跑到后来,心底里痛苦不堪,难与人言。这话又从哪里说起呢?还是说孤儿小丁这个人毕竟不是一般的俗人,他的不俗表现在他老爱苦苦思索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他在飞机上的时间多,并且人在飞机上是个特殊的环境,生命像风筝一样线一断便坠毁,所以考虑生命之本意是最合适不过。小丁便想:我这有一年多了,到了广东想家里,回了家又操心广东,把个生命当儿戏在空中晃来悠去,其实回了家也不过是吃顿好饭,搂妻子睡觉,我这是何苦来哉?又想:结婚已经两年有余,妻子再好也就是妻子,见到她就腿软,老认为她的恩情报答不尽,长此下去,何日是个尽头?若因了她老是牺牲生意上的机遇,有朝一日山穷水尽,岂不是害了人又害了己?我这又是何苦来哉?又想:赚了钱添东西赚了钱又添东西,一个人滚了那么大一个雪球,见了狗啃地板心疼,佣人摔了盘子也心疼,牵着这挂着那,牵挂的物什愈来愈多,就因为这些物什是花了自己血汗换来的,还要花血汗去惦着它们,珍惜它们。其实它们或迟或早将被用坏或者易主,我倒被这些东西耗了一生性命,我这是何苦来哉?又想:我这人本来散漫惯了,四海是家,浪迹天涯,住饭店吃餐馆,屁股一拍就上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之所以有此发达的一日盖因为当时有个太讲究规矩的王美之束缚,如何现在拿钱买绳索,左一条右一条缚住自己,弄得不回家难受,回了家更难受,我这是何苦来哉、
又想:我不惜生命鼓捣这一切,暗暗攀比和不服的是刘敬静家,而人家刘敬静一家早就烟消云散,向你揭示了一个人生真谛,我还冥顽不灵,这是何苦来哉?
又想:既然有了足够的钱供自己选择生存方式,怎么居然还会去结婚给人看,闹排场给人看,让人为漂亮姑娘抱不平,让自己为人所不屑,这又是何苦来哉?
小丁的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回家的次数不知不觉中就减少了。有一次一个月没回家,突然地回家一看,发现思怡并没有因为他的外出不归活得呆滞,佣人说思怡去外边吃晚饭了并且要看了戏才回家。小丁坐等,等到十点多钟睡着了,惊醒过来已是凌晨一点整。他听见了汽车的声音。年轻漂亮的思怡从汽车中出来,与她的两男一女同伴快活地朝客厅走来。小丁在暗处,他充分地观察了思怡。思怡的神态像小女孩一般健康开朗,没有一丝作为小丁妻子的老成与妇人气。小丁不得不承认,思怡的这般模样最为可爱。
思怡一见小丁,又惊又喜,惊喜之后自然转换了角色,有了小丁妻子的神态。思怡为小丁一一介绍自己的朋友,安排他们去客房休息,又匆匆跑过来偎在小丁身边问长问短,问他想不想吃什么?
小丁问:“看的什么戏呢?”
思怡答:“芭蕾舞剧《白毛女》。”
小丁说:“好剧!跳一个喜儿的‘北风吹’我看看。”
思怡娇嗔:“别不正经嘛。”
但小丁方才的确看见思怡从车库走过来的时候,学过一个芭蕾舞的跳跃动作,似乎是下意识的。小丁一出现,思怡的下意识便没有了。高度紧张,小丁想,彼此在意,高度紧张,大家这是何苦来哉?
这夜夜已太深,夫妻俩睡下,都没有那种意思,但都又为分别这么久竟没有那种意思而有些内疚,彼此客客气气地笑笑,各自睡去。
第二夜,双方都敏感而殷勤,可等到做起事来,小丁无论如何都疲软不举,思怡便主动地帮助他。小丁见思怡上上下下奔忙努力,于心不忍,便讷讷地说:“算了算了。”
思怡抬起头,眼里有许多疑惑。小丁一见思怡这脸色,就心跳气急起来,连忙解释: “我没事,我没做过什么。它这个样子我也很奇怪,从来不这样的嘛。”
思怡渐渐变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小丁看着这冰冷的面孔,揉皱的床单,瘦骨磷峋的自己的裸体和自己那垂头丧气的家伙,他叹了一息,脱口说道:“我这是何苦来哉?”
这话激起了思怡前所未有的愤怒。她说:“我又是何苦来哉!”
小丁说:“你什么意思?”
思怡说:“那你什么意思?”
小丁怕吵架:“你这不是无聊吗?”
思怡越发发作厉害了,说:“我当然无聊啊!这种活守寡的日子能不无聊!”
小丁忽儿茅塞顿开,多日的苦思有了结果,他知道他的人生又到了另一个阶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势在必行了。
孤儿小丁找了本市市长,说想投资千万承包和改造红星福利院。市长觉得一个小小福利院用不着投资千万,试图引导小丁将投资用在其它项目上。小丁斩钉截铁地回答: “除了红星福利院我不投!”
市长突然省悟过来,说:“哦,您要搞慈善事业。”
小丁赶紧笑笑赶紧点头。在此之前,小丁根本没想到“慈善事业”这个词,因为小丁毕竟生长在社会主义中国,慈善事业是其它体制国家的说法。但现在中国改革开放,慈善事业搞搞也很好,也是减轻国家负担,为人民服务的大好事。一番谈话,事情成了。
小丁将红星福利院改名为小丁孤儿院,移址城郊。小丁圈的一块地皮正是他理想中的,有山坡,有荒塘,有树林,原始又零乱,乡野味很地道。小丁热血沸腾地投入了 “小丁孤儿院”的建设。孩子们的住房还是比较现代化,卫生设备挺齐全,但山坡荒塘树林依旧。小丁率领孩子们栽树垦荒,塘里养了鱼,地里种了菜,养了五禽六畜,每日里大红公鸡在竹林里引吭高歌。
“小丁孤儿院”的孩子们可以不叠被子,可以随意打赤脚,可以漫山遍野疯玩疯闹。
小丁是“小丁孤儿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院长依然是王美。王美已经是半老的太婆,为了红星福利院的生存与前途,她只好委曲求全,但她一直坚持将自己的被子叠成豆腐块以示对小丁的抗议。不过小丁对王美的优厚奉养使王美常常无法挑剔小丁的行为。小丁为王美配备了专车,为她开小灶,为她装修了一间豪华的办公室,每日桌上都有一束鲜花。王美的移动电话经常嘀嘀响,新闻记者们不时采访王院长。小丁本人每天都和孤儿们一样生活,衣着随意,像一个大男孩。当然,他的生意并没有放松,就连附近的几家法国汽车公司都只买“小丁孤儿院”的鸡蛋和蔬菜,并且都乐意出高价,因为它们是真正无污染的绿色食品。
一段时间后,小丁与思怡都感觉到离婚是他们无可回避的结局,于是两人吃了一顿饭之后就离了婚。伤感还是有那么一点伤感,不过也就伤感了一阵而已。
这年春天,燕子飞来,在小丁的屋檐下做了一个窝,小丁非常非常高兴。他看书听音乐种菜钓鱼在院子里同孤儿们叫喊着跑来跑去。尽管院长王美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后对他怒目而视,他还是觉得自己人生的状态好得无与伦比。
一九九五年春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日修改
午夜起舞
1
麦力的事对王建国震动太大了。
省委机关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单位。即便经济体制的改革再深化,深化得翻天覆地,省委机关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好单位。只要是稍有经历,稍有思想的人都懂得这一点。麦力显然是个不缺乏经历和思想的小伙子。所以麦力的做法对王建国震动很大。王建国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现在也不过六年,六年却已经是副处级,机关上下的人都拿一种新星在冉冉升起的目光看他。至少处里的人都是羡慕他的,父母是满意他的,妻子是没太多挑剔的,办公室最漂亮的姑娘容嫣是青睐他的——当然他们的关系很正常,但身边最漂亮姑娘的青睐对一个男人的自我感觉非常重要。可是麦力无情地打破了王建国的生活格局。容嫣对他的态度日渐平淡,这一点尤其使他感到悲哀,这是一种真正的无言的男人的痛苦。
2
麦力研究生毕业,人很精明,但相貌却委琐,门牙前突,双肩不对称。据说是托了很多关系才得以分配到省委机关工作的,上班两年从没无故不来,处里已为他报了副科,评语正是王建国亲笔写的,写得很褒奖很肯定。突然地,麦力一连三天没来上班,只是打来一个电话,原因就两个字:有事。
那天麦力进来的时候贾处长的脸立刻阴了,王建国很有涵养,王建国见机行事,想巧妙地分开贾处长和麦力。贾处长倒是退回到办公室的里间,麦力却不肯离开大办公室。
王建国只好端出一点副处长的架子,冷着脸说:“我得和你谈谈。”
麦力笑起来。王建国一见那笑就像触到了一条冰冷的蛇。麦力三年里从来没有过这种笑。王建国知道要出岔子了。他机智地后退:“或者暂时不谈?”
麦力依然笑着。笑得一办公室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容嫣嚷起来: “麦力,你看你这人!”
“王处长,王处长,”麦力抱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一到我们办公室这良好的环境里,就感觉我准备好的话说不出来了——因为比较庸俗:其实我是来请大家吃饭的,今天我要请客。”
王建国心里直发凉。他摸不准麦力要干什么。他说:“请人吃饭放在下班以后,现在有个组织纪律问题。”
麦力说:“王处长,如果是谈省委机关的组织纪律问题,与我就无关了,我辞职了。”
容嫣失声叫道:“什么——”
王建国一时间无言以对,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王建国严肃地说:“麦力你可以随便调侃谁,但不能调侃我!”
麦力这天的笑容非常永恒,他忙说:“SORRY ,SORRY ,我真是辞职了。”
麦力撸起衣服,将钥匙串从皮带上取下来,放弃某种权利一样把钥匙认真地放在办公桌上。
这一刻王建国真是受不了,他一直以为麦力在追随他,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像麦力这样的大学生们的人生楷模——至少在国家机关这个范畴里。接着王建国看见容嫣离开她的办公桌向麦力轻盈地飘过去,手里举着一枝康乃馨,办公室用公款买了一束鲜花,是准备去医院看望老处长的,容嫣居然忘形地从里面抽了一枝。
后来全办公室的人一块儿聚在一个灯红酒绿的餐厅吃饭。麦力包了一间有卡拉 OK的雅室,雅室最低消费一千二百元。王建国有点不想去,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连贾处长一听麦力辞了职都说好吧好吧,大家让麦力请一请吧。王建国还能说什么?大家也说:一起工作了两年,还是有感情的,一快儿吃顿饭吧。只有王建国觉得他的感情没这么简单。
尽管王建国心里不是滋味,到底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分别的时刻终究是分别的时刻,大家需要的是人情味。况且王建国已经是一个很有社会经验的人了,所以他还是喝了不少白酒和啤酒,酒喝到一定的程度,便也顺口说了不少热情勉励的话,结果麦力大受感动。
麦力受了感动之后缠着王建国要与他到外面说话,王建国在机关一向是稳重的,就说算了,有话就在这里讲吧。麦力捂着他的突牙笑了一阵才开口,他说得很认真但王建国没有听到一句完整话,大家在唱卡拉OK,唱正在流行的“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容嫣蔑视这种歌,大声让服务小姐换上孟庭苇的《真的爱你》。
王建国只好与麦力端着酒杯来到雅室外面。他们靠着花哨的护墙板,面对一大束粉金粉金的假花。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王建国若无其事地呷酒,心里头做着种种猜测:麦力要说什么?要说什么?要说什么?
麦力终于说话了。他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王建国说:“什么问题?”
麦力说:“你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为什么叫建国?你又不是建国那一年出生的,建国那年是一九四九年。”
王建国有点恼火。他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麦力说:“新中国建国那年是一九四九年,而你是一九六五年出生的,为什么叫建国?”
王建国说:“那是我父母的事,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
麦力说:“不错,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你父母给起的。但是问题在于你长大之后怎么没感到疑惑?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你,你怎么没有提出这个问题?没有改个名字?”
王建国说:“麦力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办公室了,你特意拉我到安静的地方,与我单独交谈,就是要谈这个问题吗?”
麦力说:“是的。”
王建国说:“你喝多了。”
王建国说完就走,麦力拽住了他的袖子,说:“我没有喝多。这个疑问在我心里窝了两年了。我想恐怕是当年你父母在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喝多了。”
王建国用劲甩开了麦力的手,有点拂袖而去的意思。可麦力还是在王建国的耳后郑重地说了一句:“你的名字太容易使人误解你了。”
只有这句话还像一句话,王建国脑子里像被钟摆“当”地敲了一下,之后还嗡嗡有回声。但是王建国还是一径回到了雅室。容嫣已经在唱孟庭苇的另一首歌。不知为什么,一些歌词被王建国牢牢记住了。
在王建国后来的生活中,那些不连贯的歌词老是冷不丁跳出来。有时候是在深夜,当他妻子熟睡之后,这还算正常;有时候却是在省委会议厅,听省委书记讲话的时候,还有的时候是在大马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车刷刷地开过来,他却愣了。他脑海里出现的是容嫣的嘴唇和那些歌词——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扁扁的,扁扁的岁月的书签……
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高高的,高高的蔚蓝的天,是不是到了分手的秋天——就是这样一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矫情的歌词。现在这样一些矫情的歌词交织在我们的生活中,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们就像鱼肉里头的细刺——这全都是因为麦力,他从机关隐去了,却让许多东西在别人的生活中明显起来。
3
麦力辞职的手续头一天办完,第二天就到国际小母牛基金会中国办事处去上班了。
又过了两天,麦力回到省委机关送请帖。又过了两天,由麦力主持的招待酒会在本市一家五星级饭店隆重举行,许多领导到会致贺,觥筹交错中,麦力身穿深色西服,用中英两种语言宣布:国际小母牛基金会中国办事处正式成立。麦力的上司是一个大块头澳大利亚人。与麦力熟悉得如兄弟一般。显而易见,麦力的辞职是蓄谋已久的。十天之内他干净利落地辞职然后再就职,做得非常漂亮。况且在这之前,他声色不动滴水不漏,的确非常漂亮。办公室的人坐在一桌,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议论。
麦力请了办公室所有的人,王建国向小车处要了两辆小车,他不愿意他们办公室的人被一辆面包车忽隆隆拉到五星级饭店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前。在机关上车的时候谁都没在意,到了饭店门口,大家才会过意来,都说王处长办事漂亮。
王建国在酒宴上听大家纷纷议论麦力,说麦力做事非常漂亮,他直想冷笑。当然他没有冷笑。事实上他也不是单单为大家盛赞麦力而冷笑,他还不至于如此狭隘,他承认麦力的漂亮。可他这一阵子就是不想热笑,直想冷笑。他仅仅是只想冷笑而已。
容嫣从来不喝白酒,麦力端着茅台过来敬酒,大家七嘴八舌说王处长替小容代一代工处长替小容代一代。容嫣说我不要谁代,为了表示我对麦力的由衷敬佩,我干了这杯酒。容嫣与麦力对视片刻,轻轻一笑之后将酒一饮而尽。在酒宴的整个过程里,容嫣两颊配红,一再对王建国说真有劲!真有劲!
王建国搭过一次腔:“什么真有劲,茅台酒?”
容嫣说:“对,茅台。还有麦力。”
停了停,容嫣又说:“麦力两年不鸣,一鸣惊人。我一直都以为麦力很普通。这就是生活给我的教训。做人要做怎样的人呢?麦力使我用新的思路思考人生。”
王建国除了点头还是点头。他感到无话可说。
星期天在王建国父母家,一家人闲聊。麦力是王建国的同事,王建国并不打算谈论他,可是罗霞很积极他说起了她一点儿也不熟悉的麦力。没心眼的女人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傻得可爱。王建国的父母听了罗霞的话一个大惊:“是吗?”他们兴奋他说,“我们一直认为在外面闯来闯去的多是无业游民,或者劳改释放人员,或者单位效益不好的同志,省委机关的干部也辞职?哎呀真是!真是改革开放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啊!”
罗霞一直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
说着说着,话头百川归海,就说回来了。王建国的父母说:“我们干了一辈子,现在回头一看,倒也是觉得从政太难,仕途险恶。建国不行,我们建国太老实。现在提倡用年轻人,建国有学历,年富力强,提升快一点也不难。但是提到正处级就不容易了。
从正处级到局级就更难。再往上那真是难上加难。现在这种形势,你跟线吧?容易跟错人;不跟线吧?人家都用自己人,不跟线谁提你?加上天有不测风云,世界局势动荡,仕途险恶呀!我们建国太老实了。官场上老实人是要吃亏的,有多少人熬白了头,退休时还是个老处长老局长啊!“
王建国的父亲说到此,自己都顶不住了,耷拉下眼皮,捂着胸,说要进房间休息一下。王建国的母亲连忙跟进房,给老伴量血压。出来沉重地告诉儿子和儿媳: “血压又上去了。”王建国的父亲就是个退休的老局长,退下来的时候想要一个副市级待遇,一直就没办下来,据说很不好办。
罗霞也吓得不敢再说话了。本来说吃完饭一家四口玩几圈麻将的,后来谁都没提麻将的事。大家淡淡地吃完饭,淡淡地散了。
麦力的事王建国只主动对一个人说过,这就是罗霞。那也是因为麦力的事刚刚发生,王建国只当它是一件趣闻。而且那也是环境使然一时冲动,因为正与罗霞耳鬓厮磨觉得她是最亲的人。说了他就后悔了。
王建国只是轻描淡写他说了几句,结果罗霞的眼睛一点点张大,最后情不自禁地坐了起来,两手紧张地攥成拳头。“好肥的胆子!”她说,“我们经常从报纸上看到这个那个辞职出去闯世界,一闯就闯了个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就像听童话似的,现在身边还真的冒出来了一个,他妈的现在这时代!太鼓舞人心了!”她说:“麦力是哪一个?”
王建国说:“我们办公室最矮的那个,门牙突出,肩有点斜。”
罗霞歪着头竭力回想了一番。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麦力,对!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你看看你,看看你们男人,不由自主地丑化别人。”
王建国说:“笑话。”
罗霞说:“好吧笑话。”
话到此已不投机,王建国坐起来穿衣服。罗霞却没有感觉,仍然兴兴头头问: “国际小母牛基金会是个干什么的基金会?养牛吗?专养小母牛吗?养小母牛还用得上搞个基金会?并且还是国际性的?”
王建国说:“这些你应该去问麦力。”
罗霞说:“我又不认识他。”
王建国冷笑了一声。
罗霞说:“人家职都辞了,已经去外企工作了,你却连人家的单位也一无所知,一无所知也罢,还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你以为省委机关很了不起吗?那是老皇历了!
麦力也曾在省委机关工作来着,他怎么就不声不响地知道并且与国际小母牛基金会挂了了钩?“
王建国感到这种逻辑可笑得令人愤怒。然而罗霞倒气愤得叫起来:“你嘲笑谁?我?
还是麦力?“
王建国真不知道罗霞怎么把她自己和麦力扯到一块儿了。王建国有点头昏目眩。他说:“我们不谈这个话题了好不好?”
罗霞蛮横他说:“不好!”
“好!那就谈吧!”王建国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的筷子撒了出去。他说: “我们谈什么?麦力?你想认识他吗?我非常乐意介绍。谈小母牛?小母牛就是那种一条尾巴四只蹄子眸眸叫的雌性的动物。你大概最想谈的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吧?告诉你:我王建国这辈子成不了大款。你趁年轻及早打算吧,我随时准备成全你!”
罗霞颤抖起来,继而呜呜地哭,牙磕得咯咯地响;最后拉开房门,跑了出去。后来王建国发现罗霞的秋裤和外裤都在床上,便下意识地看了看钟,算出罗霞穿着三角短裤在外面三个小时了。王建国赶紧骑车去找妻子。为了找回这个稀里糊涂的女人,王建国一不小心掉进了被偷走窖井盖的下水道。他的鼻梁摔歪了,复位的时候非常疼。这种疼痛他终身难忘。
4
麦力走后不久国庆节就要到了。报纸公布了全国统一的休假规定。大家一算,如果加上大礼拜的常规休息,假日一共有四天。办公室里一片闹哄哄的议论声。一般容嫣是要起劲闹的,她是办公室的黏合剂。她总是吵吵要机关组织郊游,她带上一帮朋友,钓鱼,打球,唱歌,在小河边烧烤凤翅。因为机关有车有关系还有王建国。主要是王建国组织能力很强,有他在,容嫣就会毫无后顾之忧,同事们就会玩得非常开心。总之王建国一直是这么认识他们同事之间的关系问题的。这么解释王建国觉得比较合理。办公室的人也一直相处得比较好。
现在容嫣却远离大家,一脸孤寂的神情,低头揉她的手指,反复地揉,没有尽头的样子。这样,其他人就一盘散沙了。
王建国始终没有说什么,一直暗暗地期待到下班。下班的路上,容嫣与办公室另一个相貌普通的姑娘一块儿走在他的身后,离他很近,那姑娘说:“你四天节假干嘛?”
容嫣说:“不干嘛。”
姑娘说:“我们都等着你热闹,你为什么没吭声?”
容嫣说:“不为什么。”
姑娘说:“那你休息四天干什么?”
容嫣说:“不干什么。”
再往下两人的声音就细得窸窸窣窣了。王建国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有时候办公室的人真是枯燥又无趣得很。王建国没有回头,大踏步往前走了。
问题是回到家里又有什么趣呢?国庆节要到了。国庆节有休假。四天的休假几乎横扫所有人,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罗霞是肯定逃不出这个话题的。如果打开家门,罗霞是一副冷面出世的神态,那这生活还真是有点趣了。
王建国用钥匙打开了家门,他的妻子罗霞劈面就说:“国庆节有四天休息你知道了吧?”
王建国说:“知道了。”
“真他妈棒极了!”罗霞当兵的出身,一激动她的语言就会冒出部队的味道。 “生活就该是这样的,周未,休假,美食,欢笑,你说呢?”
王建国说:“也许吧。”
罗霞瞪着王建国,说:“王建国你怎么了?什么叫也许?”
王建国冲妻子笑了一笑,给了她一个太平世界的感觉。别说后院起火,后院冒烟王建国也是很不愿意的,一个人总归要给自己营造一片栖身的绿地。王建国一个笑脸,罗霞也就一笑了之了。这个女人就是这点好,马虎或者叫做天真,马虎的性格使她经常闪烁出可爱的光芒。罗霞一笑,王建国心里头热浪一涌,顺手揽过她的长发摸了摸。
罗霞依然一心扑在国庆节的四天假期上:“这次你们单位没组织活动?”
王建国回答没有。
“现在市郊又新建了几个度假村,你们容嫣不知道吗?容嫣居然会放过四天的假期?
真是不可思议。容嫣是不是谈恋爱了?“
女人的感觉真神,这段时间王建国正被一团疑云笼罩着。王建国说:“有意思有意思!我倒没想到这个,你才见过小容几次?你凭什么感觉出她在恋爱?”
罗霞得意了,说:“我有遥感。”
王建国说:“是吗?莫非你真的比我有灵气、你能进一步遥感吗?”
罗霞说:“当然。”
王建国说:“她的对象是谁?”
罗霞说:“麦力。她与麦力的关系正处于微妙阶段。”
“麦力?”王建国一脸讥笑,往后一靠斜倚在沙发上,装出晕倒了的样子。
罗霞更加得意了:“你是不是又要问我:有什么真凭实据吗?答曰没有!不用有!
什么两人出现在酒店、出现在歌舞厅之类,试问在当今的时代,这能算恋爱的标志吗?
麦力怎么了?长得丑了一些?与容嫣不配?先生你错了!郎才女貌始终是最佳结构。“
“麦力能算郎才?”
“现在的郎才包括才气和财气你知道不知道?麦力研究生毕业,还敢于辞掉金饭碗,现在可以满世界转悠,月薪八千元。如果麦力不能算谁能算?”
两口子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刻意外的冷场。罗霞赶紧说:“当然你除外。”
王建国说:“不除外也无所谓,咱们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罗霞过来伏在王建国的肩上,伸出嘴唇曝了嘬他的脸颊。
两人遂回过头正式讨论关于国庆节休假的问题。罗霞让王建国首先说他的打算,王建国说自己没什么打算。四天的休息时间没什么打算?不可思议!王建国说也许可以安排一下走走父母家?得了!罗霞不同意。罗霞认为他们平时经常去看望父母,而休假就应该照休假那样过,和朋友在一起,音乐美酒,高谈阔论,开开心心地过。这才叫生活。
回到父母家,买菜做饭,煨一大砂锅传统的排骨藕汤,一个个喝得肚儿圆圆,然后昏昏然睡到天黑——王建国笑起来,打断了罗霞的话,说那么让我们现在来听听会生活的女士的设想吧。
罗霞其实早就安排好了。这次她所在的单位组织活动。他们包了一个度假村的别墅式宾馆,住四天,鼓励带家属。有麻将、台球、保龄球、歌舞厅、健身房、桑那浴等等。
王建国说:“你要我跟你们单位去?”
罗霞说:“你不愿意?”
王建国觉得自己别无选择,无路可逃。他说:“我敢不愿意?”
这是男人讨巧的话,可是偏偏傻女人都听不懂,以为这种话能够体现出女人的威力或者魅力。罗霞果然很高兴,眼睛媚媚地飞了王建国一下,说:“德性。”
罗霞一高兴,就与王建国开玩笑。说:“据说度假村附近开了一溜发廊,云集全国各地的靓妹,质量上乘,服务周到,体贴入微。你如果想去,本人一定视而不见。”
王建国说:“谢谢。”他又抚摸了一把妻子的头发。
关于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四十六周年的四天休假的度过方式,在王建国罗霞的小家庭里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讨论完毕的时候时间已是深夜零点差十分。王建国还想在睡前再看看杂志,他的妻子却偎进了他怀里,用她光滑的双腿盘住了他。王建国丢开了杂志,他抵挡不了温暖如玉的女人无言的诱惑。
尽管王建国没有抵挡住诱惑,但是事毕之后他立刻就清醒了。他在卫生间使用过毛巾后还久久呆在那儿,拎一条脏毛巾,望着镜于里面的裸体王建国,他的心里不是个滋味。这一段时间他的心总不是滋味,就像发了高烧之后的舌头。
5
一个人有时候能预感到某种东西正在降临。尽管你放眼望出去,楼房还是楼房,窗户还是窗户,楼房和窗户上还是蒙着灰尘;还是办公室连着办公室,办公桌连着办公桌,本市日报在上午十点准时到达,十点钟大家哗哗翻报纸和呼呼喝茶——一切依旧——你却有预感。王建国的心突然“怦怦”跳起来,跳得像有人敲门。这时,电话铃响了。预感落在电话上。王建国拿起话筒,说:“喂,你好。”
电话里头传来一个男人好听的笑声。
“王建国王处长吗?”
王建国说:“我王建国,你哪一位?”
“你猜我是谁?”
王建国最讨厌人在电话里要他猜是谁。他说:“对不起。”
“别!别挂电话!”有着好听笑声的男人说,“我是连展鹏。”
连展鹏说:“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可我从没忘记你。”
王建国说:“对不起,连总经理,机关工作,公务电话大多。有事吧?希望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连展鹏总是带着笑声:“哎呀王处长你真是太客气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是这样的,我有一个香港朋友,叫何顺卿,是法国巴黎阿妮娜进出口有限公司香港分公司的经理,想见见你。他十月二号到武汉,只呆两天,你有时间吗?”
王建国说:“我想知道的是,我能力你的朋友做点什么?”
连展鹏说:“见见,就是见见。他听我介绍你的情况后,很想见见你。”
王建国说:“我的什么情况?”
连展鹏说:“年轻有为嘛。尤其是对现代商品流通行业中的连锁形式很有研究嘛。”
王建国对连锁形式的兴趣纯属业余爱好,很个人的事,就像某些人是业余文学爱好者一样。连展鹏怎么知道的呢?
连展鹏又是一通豪爽的笑:“你可能还不知道除了自己做生意之外,我还是个星探呢。我是国外好几家大公司的星探。怎么样?王处长能抽点时间吗?”
王建国说:“连总就不要客气了。我们明天就开始休息了,四天,有的是时间。”
连展鹏说:“谢谢。我就拜托了。”
与连展鹏通完电话,王建国的心不跳了。王建国坐在办公桌前,把刚才发生的事想了好一通。他觉得他的生活中肯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心跳。将会是什么呢?与那个叫何顺卿的人有关系吗?好了!管它是什么,来吧!
定下心来之后,王建国拨通了夏天的电话。夏天是王建国的好朋友,在社会科学院工作,改革开放后,办了一份叫《热点》的杂志。王建国是《热点》的热心读者。《热点》使王建国对连锁形式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王建国说:“夏天,你认识连展鹏吗?”
夏天说:“连展鹏是谁?”
王建国说:“那个挺有名的做房地产的老板。”
夏天说:“分不清了。我见到的老板太多了。别管他是谁,问题是你问他干什么?”
王建国说:“他知道我在研究连锁形式。”
“哈!‘夏天说,”这有什么奇怪?等你的文章一发表,全国将有数不清的人知道你,将会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子给你写信。“
王建国笑起来。王建国说:“我的文章真的要发表了?”
夏天说:“什么?我没有通知你?糟糕糟糕糟糕!这就是说,你有可能还没有修改誊正?”
王建国说:“当然,一堆草稿。”
夏天说:“赶快修改誊正赶快修改誊正,这期稿十·一之后就要下厂。对了,我首先应该祝贺你。另外,你拿了第一次稿费得请我喝酒。再见,我忙死了!”
王建国叫道:“慢着夏天!我的文章不要署我的名字。”
夏天哀叹道:“天哪,你害我。你抄袭了?”
王建国说:“没有!我是个有道德的人!我只是想取一个笔名。”
夏天一贯酷爱调侃,一听这话就来劲了:“好啊好啊,挺会耍派头嘛。沫若还是茅盾?”
王建国说:“你这小子!只是我的本名容易让人误解。我们新中国是一九四九年建国的,可我是一九六五年才出生的,我为什么要叫建国?”
夏天说:“是啊,你为什么叫这么个文不对题的名字?一九六五年我们的祖国在忙什么?我们得研究一下。”
王建国今天没事。今天办公室的同志们都去医院了,他们要对住院的领导们致以国庆节的慰问,王建国独自留守办公室。王建国今天双喜临门:一个香港老板将慕名而来,他的文章将要在《热点》变成铅字,他非常非常高兴。王建国喜欢夏天。夏天像一只质地优良的足球,弹性十足,永远跳跃。王建国尤其喜欢夏天说“我们得研究一下”,夏天一这么说,他就会陷入对某个问题非常认真的研究之中而忘掉一切包括与姑娘的约会。
难得撞上夏天认为值得研究的问题,夏天这个人漫游在太空。无事的周五下午,一个人的办公室,喜悦而又爽朗的心情,王建国乐意与夏天研究到明天——最后研究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笔名。
王建国用脚勾过一只办公椅,坐下。
王建国说:“是得研究研究,一九六五年中国发生了一些什么?我的父母为什么要采取回避的态度?他们居然宁愿让历史倒退,当我出生在一九四九年。但是夏天,我得提醒你,你老兄一九七○年才出生,你知道些什么?”
夏天说:“哈,哈哈!历史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现在我们要让倒退的历史回到应有的位置上。建国你有纸和笔吗?让我们从一九六五年的第一个月开始搜索。”
王建国说:“好!”他将电话筒夹在颔下,飞快准备好了纸和笔。
夏天说:“一九六五年一月,毛泽东发文,即有关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二十三条,建国以来首次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声东击西的开始。”
那一年,王建国的父亲正是某个单位的处长,一号领导,当权派。
午后成熟的阳光穿越明净的窗玻璃,让静静的办公室温暖而安详,非常适合历史在回忆中流淌。
一九六五年的二月份有一个百万群众的盛大集会游行,声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的正义战争,地点在天安门广场,毛泽东和刘少奇主席均出席,三月无事。四月接待罗马尼亚农业代表团。五月科学界举行蓝田猿人报告会,郭沫若作报告,他指出:蓝田猿人头盖骨的发现,是我国科学家对人类起源的又一重大贡献。六月北京市长彭真向朝鲜平壤市赠送大熊猫、河马、黑鹿、马熊、相思鸟等十五种共六十五只珍贵动物。中国音乐学院院长兼党委书记、作曲家安波因病去世,终年四十九岁。那时候还不兴提“英年早逝”
这个词,实质上就是英年早逝。
七月也是赠送月,我们赠送巴基斯但卡拉奇市政委员会两百尾中国金鱼、红鲤鱼和热带鱼。同时我们也有回来的人,前国民党政府代总统李宗仁先生携夫人郭德洁女士从海外归来。周恩来总理前往机场欢迎。八月比较琐碎:北京举行国际乒乓球邀请赛,中国囊括所有项目的冠军。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副市长万里率团访问罗马尼亚。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二十周年的摄影美术等有关展览在京开幕,当时的气氛远不如今年的五十周年热烈,不知道是为什么?夏天和王建国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一致认为那时候就应该强烈要求日本对我们进行战争赔偿。可当时我们没怎么吭声,却对小麦很重视,开了个工作会议,号召全国开展学南韩继、赶南韩继、超南韩继的活动。不知道开展了这个活动之后,小麦的收成怎么样?夏天和王建国绞尽脑汁也无法弄清来年关于小麦收成的统计数字。
夏天打开了电脑,王建国从电话里听得到哒哒哒的击键声。夏天懊丧他说: “他妈的没有!以后我会想办法收集这个资料的。让全国人民都干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得有个最好的结果,否则,就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九月是一个会议月,北京市的人大、政协相继开会,全国仰望着北京。十月相对平静,我国与朝鲜、束埔寨、苏联三国有一些友好往来,但毛泽东及中央的重要领导人都没有出面。十一月,这个金秋的季节,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一缕烽烟突然从上海燃起。那月十号的《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一篇文章,题为《评新编历史剧》。
但是十号的那日以及往后的一段日子,全中国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没有把姚文元的文章往心里去,因为十二号就出了个舍身救人的英雄战士王杰。他像雷锋一样使全国人民感情激动,热泪盈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英雄事迹上。
一九六五年在向王杰学习的热潮中降下了一九六六年的春雪。
然而,久经政治运动考验的中共党内干部一定在一九六五年的一月就嗅到了火药味,其中的敏感者,比如像王建国的父亲这类曾经挨过整的人,肯定是一直惴惴不安地密切注视着社会形势的发展动态。当他们一看见姚文元的文章,便知大事不妙,接着就是寝食难安了。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对自己十一月底出生的孩子会有什么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他们对哇啦哇啦的婴儿有点心不在焉。他们有点怀旧,怀念建国初期那个胜利的时刻。
所以给这个孩子起个“建国”的名字是很自然的。
夏天说:“建国你同意我的分析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一张沾满了鲜血的白布单上,一个哇啦哇啦的婴儿初出入世,这个世界给他的却是心不在焉的父母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形势。这情形使王建国的鼻子里头一阵阵发酸。
夏天叫道:“建国你没事吧?”
王建国说:“没事。”
“顶不住了?”
“顶得住。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夏天还是要王建国去喝一口茶。王建国也要夏天去喝茶。他们放下电话,都去喝茶。
喝茶的时候,王建国渐渐地从历史里拔出自己的脚来。不锈钢的保温茶杯,电热水瓶,办公室门口走过的机关同事,外面高大的玉兰树那油绿肥厚的叶子都给了王建国强烈的现实感。心酸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千感慨。喝完茶,他们又接通了电话。他们觉得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人与你有说不完话的感觉,这是非常美妙的事,俗世里其他忙不完的事就去他妈的了。
夏天说:“喝茶了?”
王建国说:“喝了。”
夏天说:“你他妈的的茶叶一定比我的好一百倍,省委机关,人家该进贡你们多少好茶?一想到你坐在省委机关里喝着不花钱的好茶,我脑子里就只有两个字— —整党。
整顿党的作风。“
王建国说:“我一看见你就想到两个字——清污。清除精神污染。”
他们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言归正传。
王建国说:“接下来的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夏天打断了王建国的话。夏天说:“修史的事,咱们放在以后吧。现在该研究你的笔名了。鉴于历史的错误,我建议你叫一个非常先锋的名字,‘不是东西’怎么样?别开生面,肯定一鸣惊人。”
王建国说:“得了。”
夏天说:“你姓王,要不就叫王子?让天下美女一看就害相思病。”
王建国说:“还是我自己来吧。和你商量简直是个错误。”
夏天坏笑了几声,突然发现时间已到下午四点钟。他说:“你害死我了王建国!我四点整要和外商谈判。我是一个大忙人。再见。”
夏天独断专行地挂上了电话。王建国看了看电话筒,眉开眼笑,他第一次发现这只电话筒非常非常可爱。离下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王建国花半个小时处理了一下办公室的日常事务,剩下的时间全在考虑笔名的事。他在纸上写了差不多有一百来个笔名,最后筛选的结果是三个:吾草民、现实、愧为人子。他觉得这三个笔名各有千秋,实难取舍,只好看文章改好誊正之后,写上哪一个笔名时感觉最好,跟着感觉走吧。
周五的这一天是王建国自麦力事件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仲秋季节的六点钟已是暮色苍茫,往日里王建国骑车在街头总有惶惶的感觉。今天没有。今天王建国不由自主地吹着口哨,有好长一段路他像身插双翼在飞一样,飞了好一会儿,遇上了红灯,王建国停下车才发现自己吹的是《赤裸裸》,他在办公室从来不唱摇滚,在下班的路上也从来没有唱过,以至于他以为自己记不住现在许多歌的歌词。然而他记得异常清楚——她似乎冷若冰霜,她让你摸不着方向,其实她心里寂寞难当充满欢乐梦想;有一天我们相遇,孤独的心被救起;面对她的疯狂,我不知道高兴还是惊慌;一段尴尬的沉默,我说我要做点什么;她突然抱住我说:啊噢,已经顾不了太多,因为,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你不能让我再寂寞。
王建国这才深有感受地觉出,歌是一个多么好的东西啊!他高兴得唱起来了— —假如没有歌他高兴了怎么办?王建国觉得歌的发明者真是大伟大了。尽管王建国清楚地知道自己回家之后还要进行一场艰难的谈话,但他今天还是非常高兴,他不在乎将来的艰难。
王建国的确不在乎,他是有备而来的。但和女人谈话是多么伤神的事啊!王建国结婚三年得出的经验和教训就是要尽量避免和女人谈话。罗霞没什么大毛病,模样也还俏丽,上了床也还十分地可人。可你就是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她,不能与她商量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你的心中所想。她永远与你思路不一致,永远与你的逻辑不同,永远与你不在一个语境她还永远觉得她比你聪明,她的话一旦开头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她不知道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动作和眼神也是一种谈话。
王建国在渗透了桂花香的晚风中看见了自家的窗口,窗口亮着饱含归宿感的暖色灯光。他自然地向它滑过去。暮然一个念头闪出来让他大吃一惊,假如他突然遇上了一个能与他谈话的女人,比如夏天是个女人,那该怎么办?此时此刻他真不敢说他会怎么办。
不过他敢肯定自己将会与那个女人约会,谈话,请她共进晚餐,再谈话,然后他们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是自然发生的,拥抱是谈话的句号。是那种美好而纯粹的拥抱。他向往能够与他说话的女人。虽然王建国是省委机关的一名处长,但他坚信自己的向往没错,一个男人只有当他结婚之后才懂得自己向往什么样的女人。说话是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夫妻之间干得最多的事情。老天!过去怎么没人教他。
6
罗霞正在做饭。她不会烧鱼,鱼的皮肉全粘在锅底了。罗霞把鱼烧成了一锅粥。罗霞说:“我非常抱歉,结婚三年了还不会烧鱼。”
王建国说:“我会烧就行了,以后鱼留给我回来烧。你不必为这种小事抱歉。”
罗霞说:“你认为这是小事?”
王建国当然认为这是小事,即便是鱼粥也一样地吃。他认为说话是大事。
罗霞说:“小事?你在嘲笑我。随便哪一个丈夫都不会认为结婚三年了的妻子还不会烧鱼是小事。现在你们流行的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意思就是明说了要会做菜。”
王建国说:“我是我,我不喜欢随波逐流。我的标准和别人的不一样。”
罗霞说:“把你的标准说来听听好吗?”
王建国罗霞夫妇俩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王建国一路小心翼翼地埋着伏笔,准备在恰当的时候告诉妻子他将不去度假村了,他希望一切顺利,祈祷自己的良奸情绪不遭破坏。
王建国说:“我的标准就是你。”
罗霞说:“少拍马屁,这里是家,不是机关。”
王建国说:“真的是你,当然,如果你更善解人意一些,那就尽善尽美了。”
罗霞是一副很乖的样子,乖样子里带着几分得意,她说:“我当然会更善解人意的,随着阅历的增长。”
王建国赞许地点点头。前奏暂时告一段落。小两口埋头吃饭。吃完饭,洗罢碗,打开电视机。王建国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模样,说:“嗨,都忘记告诉你了!明天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度假。”
她该问为什么了,他就告诉她说为了事业。男人应该趁年轻多干点事情。她会问这四天你要干什么?他就概略地告诉她:看看书,写点东西,会会朋友。他不会告诉她太具体的事,以免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抱太大的幻想。一个好男人应该在女人面前展现结果而不是过程。
可是罗霞根本没问王建国为什么不去,而完全是一副遭了灭顶之灾的样子,绝望得两眼发直。她咬牙切齿他说:“我们单位替我们把房间都订好了!我最好的三个朋友的丈夫都去!大家是因为你去才带了丈夫的。茹梦的丈夫是一个大老板,做飞机生意的亿万富翁,他该有多忙?可人家都给我面子。你倒好,好得很,轻轻一句:我不能去了。
即刘.便不能去也应该早一点儿说呀!“罗霞扭过脸面对墙壁,踢了一脚,说:” 他妈的这算什么事儿!“
王建国的思路统统被打乱了。他的话给闷在肚子里,一句都讲不出来。他也想踢点什么或者摔点什么,但他既不愿意效仿罗霞踢墙壁一时也拿不准摔什么东西合适。只得愣愣地坐着。
电话铃突然响了。铃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两人一对视便立刻掉开自己的眼睛,都看着电话机。起初两人谁也不动,都怕接到的是对方的电话,可当铃声响到接进六十秒的时候,大家又都怕误了自己的重要电话,王建国罗霞不约而同去抢话筒。罗霞更敏捷,她抓住了话筒。她很克制地把声音控制在正常的状态,说:“喂。” 是她的朋友茹梦。罗霞一下子抛掉了伪装。她哭腔哭调他说:“他不能去了。”
茹梦说:“为什么?”
罗霞说:“他死了!”
王建国觉得这种话太恶毒。只有泼妇才说这种话。女人一撒泼,你就远离她。这是一个真理。
罗霞看到王建国在听她说他死了之后就起身穿衣服,一边穿衣服一边拉开房门走出去。罗霞叫道:“王建国你别走!”等罗霞挂上电话,王建国已经下楼了。罗霞奔到阳台上,看见王建国在马路的人行道上缓缓踱步,走过来走过去。王建国并没有狂奔,也没有离家出走的迹象。这下罗霞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远距离的僵持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王建国仿佛在散步。罗霞一直趴在阳台上。王建国想念着那位并不存在的能够与他谈话的女人,他沉浸在一种空洞的深刻的想念之中,护路树的暗影,流萤般的车灯都是这种想念的最好伴侣,时间对他已无意义。着急的是罗霞,如果她在阳台上这么趴一夜,明天必定眼红脸肿,难以见人,还度什么假?男人他妈的大自私了!早知道如此,根本就不该结婚。在今天这时代,没有结婚的二十五岁的小姐青春正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前程似锦。但现在,一切悔之晚矣,你总不能因为他不愿意跟你去玩而离婚。罗霞束手无策。最后,罗霞只好打电话向茹梦求助。茹梦说:“罗霞你太不冷静了,你至少要问他一个为什么。”
罗霞说:“一个上下班极有规律的机关干部,能为什么?不愿意陪老婆罢了。”
茹梦说:“你太小看男人了。你将来会吃亏的。”
罗霞说:“咱们现在暂且不管将来,眼前怎么办?我可不愿意对他说软话。”
茹梦说:“你不用说话,你下楼去,披一件外套在他的肩上就行了。这叫以柔克刚。”
罗霞叹了一口气,说:“茹梦你真是柔得可以了。要是我有你这么有钱,我是绝对不会服男人的软的。”
茹梦说:“要是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有钱了。”
不过对罗霞最有说眼力的,还是因为茹梦的丈夫也临时电话通知茹梦说不能陪她去度假了。
罗霞拿过一件王建国的外套,下了楼。
罗霞站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后面,等王建国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把外套扔在了他身上。王建国说:“谢谢。”罗霞说:“不用。”两人自然就肩并肩地向前走去。
罗霞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王建国说:“当然。”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兴趣。人与人之间,一句普通的话,来得是不是时候实在是太重要了。缘分藏在哪里?藏在语言里。
王建国说:“也没有什么太具体的原因,只是想利用这四天时间看点书。三十的人了,不是孩子了。”
罗霞说:“男人三十当然不再是孩子了,不过这和度假好像没有什么关系。许多时间都可以看书,但许多时间是不可能度假的。”
王建国说:“是的。”
王建国再也无话。默默地走路。
罗霞说:“其实我不想吵架。”
王建国说:“是的。”
又走了几分钟,罗霞说:“你还想散步吗?你还想的话你散,我要回家了。我明天还要早起。”
王建国点了点头。罗霞便头也不回地回家了。她进门之后反手将门狠狠地一摔,忿忿道:“他妈的德性!”
王建国在外面走到后来感觉累了,也有点饿,他便到路边的大排档坐下,要了一瓶啤酒一碟花生米一盘爆鸭杂。王建国本来只打算吃一份砂锅牛肉米粉的。大排档的摊主是一个很会做生意的少妇。王建国在路边只把眼睛往排档上一扫,少妇就迎了上来,热情万分他说:“秋夜夜寒,喝点酒,吃点热菜,忘掉烦恼好睡觉,怎么样?我冒昧了!”
这少妇浓妆,瘦脸,额前的头发吹了个僵硬的坡度,衣服花里胡哨,沾满油迹。王建国最初一看很不入眼,可把她这句话一听,不入眼的地方顿时可以忽略不计了。除了砂锅牛肉米粉之外,王建国欣然接受了少妇的建议,那就喝点酒吧。
凌晨一点,王建国回到家里。
王建国轻手轻脚地用钥匙打开家门,没有开灯。可是,当他从卫生间洗漱了出来,房间里的灯亮了。罗霞没有睡,端端正正坐在床上。王建国颇感意外,罗霞却向他启齿一笑。王建国说:“你怎么还不睡呢?”
罗霞温柔他说:“等你。”
王建国有点接受不了这种戏剧性的变化,他背过身子去脱衣服,装作没听见。
罗霞说:“一个叫何顺卿的香港老板来电话了。说他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从香港到武汉,大约一个小时五十分钟。他还说他因为生意上的事,临时改变了日程,请你替他事先在饭店订一个房间,还请你去机场接他。他说他一下飞机就要与你谈生意,希望你有所准备。”
王建国说:“好的。知道了。”
罗霞说:“还生人家的气呀?对不起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王建国说:“行了行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罗霞用手做了个OK. 待王建国关了灯,一钻进被窝才发现罗霞完全赤裸。罗霞像跳摇滚一样扭进王建国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说:“夏天也来过一个电话,叮嘱你节后上班一定把稿子带上他派人来取。”罗霞撒起娇来,使劲胳肢王建国, “你这个坏家伙!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是你的谁?你还不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的丈夫要和香港老板谈生意了!我的丈夫是大作家了!”罗霞在王建国身上百般地扭着,热切他说:“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你说嘛。”
王建国已经含含糊糊他说不出话来。罗霞说:“今天我要好好犒劳你,让你如仙如死;四天之后我回来,再为你实行一条龙服务:好烟好酒好菜,裸女伴洗澡,全身按摩,通宵陪睡。”
王建国当然乐意享受女人的殷勤,但他更明白女人对他的期望。罗霞的期望值恐怕太高了,王建国本来想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的。可是罗霞什么都知道了。他只有背水一战了。他只能干好不能干坏。他被架起来了。
7
翌日清晨,罗霞早早起了床,出去采购回丰盛的早点,还动手煎了鸡蛋。两口子吃早点的时候,罗霞反复征询王建国的意见:“你真的不需要我留下来帮你?”
王建国说:“真的不需要。”
罗霞说:“替你招待客人或者替你抄稿?”
王建国说:“真的不需要。谢谢你。”
罗霞柔情蜜意他说:“好吧。我听你的。”
分手之前,罗霞扑上来亲了王建国,两人拥抱告别,互致祝愿。完全就像物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夫妻一样注重感情生活。
罗霞单位的车来了,王建国替妻子拎着旅行箱下楼。秋风掀动他们的衣襟,一片黄叶飘然而下,围绕他们婉蜒起舞;天空湛蓝,阳光很好,罗霞漂亮,王建国潇洒,妻子的黑发拂动在丈夫宽阔的肩头。从表面看上去,现实生活有时候比画还美好。假如这么过下去还确实不错。但实际上罗霞指望着自己的丈夫在这四天之内造一颗原子弹。王建国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最难辜负美人恩。
8
从周六的早上八点半钟开始,省委机关某处的副处长王建国开始了他忙碌的四天。
送罢妻子一回家,王建国就点了一支烟。他吸着烟给连展鹏家打电话,连展鹏家的小阿姨接电话说:“这么早来电话?连大大在睡觉,十点起床。连老板昨夜就没回家。”
王建国找出连展鹏的呼机号码,让呼台小姐连续急呼连展鹏。当王建国的第二支烟抽完的时候,连展鹏还是没有复机。王建国明白这个人一下子是找不到的了。那个香港的何顺卿先生要在哪个饭店订房间呢?现在的饭店多得如雨后春笋。他一般愿意住哪种档次的饭店呢?王建国对此一无所知。还有钱的问题,预订房间是需要预付定金的,当然王建国可以垫付,但是如果订三星级以上的饭店,他家里的现金就不够了。
时间已是九点整,此时此刻在香港启德机场,何顺卿先生正在向天空飞升。
王建国当机立断地拿出了自家的存折。
王建国去银行取了两千块钱,这是存折上的全部存款。接着,他赶到一家三星级的饭店预订了一间标准双人间,预交定金四百八十元。紧接着他跳上一辆出租车,向天河机场奔驰。跑步到国际厅出口,香港来的乘客正缓缓通过走道。王建国拿出事先写好的“接何顺卿先生”的纸条举了起来。王建国举了一会儿,没人。他正要擦一把汗,何顺卿先生出现了。何顺卿先生是一个矮胖油黑的中老年男人,格子西装花领带,拎只密码锁的老板箱,他对王建国说:“哈啰,是王建国先生吗?”
王建国说:“是,王建国。”
何顺卿说:“在下何顺卿。”
两人顿时很客气地笑,点头,握手,何顺卿赶紧递上一张名片,说:“首先验明正身。您一定觉得我这个样子不太像您想象中的何顺卿吧?”
王建国说:“不。恰恰相反。”王建国拿不准何顺卿是不是在幽默。总之不管是不是幽默还是比较好笑的。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样子?何顺卿手指上戴了一只祖母绿的大戒指,人一动作则香气四溢。何顺卿港味十足。王建国平时是不喜欢港味的,现在他好像不那么讨厌港味了。谢天谢地,凭这港味他确信他要接的人接到了。
王建国为何顺卿叫了一辆出租车。“对不起,”王建国说,“我是一个普通公务员,我只能请你坐出租车。”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何顺卿说。
在出租车上,两人交换了名片,各自又对名片上没有的内容作了简单的补充,王建国心想:要谈生意了。他的包里装了一份他写的关于连锁形式的文章,是将要发表在《热点》上的文章的其中一部分。他随时准备拿出来给何顺卿看,他认为文章比他自己用口说要精彩得多。
何顺卿却对机场路以及路两边的风景很有兴趣。王建国也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了,一个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城市的香港人对这个城市有兴趣是非常正常的。王建国竭尽所能地为何先生介绍这个介绍那个,介绍到后来,还介绍出一点自豪感来了。何顺卿说:“武汉这城市不错嘛。”
王建国说:“武汉当然不错了!多大呀!”
两人聊了一番,感觉上比较熟悉起来。何顺卿换了一个话题,说:“哎呀我来之前我一直以为王先生是四十六七岁的人,看来王先生要年轻得多呀。王先生贵庚多少?”
王建国说:“今年足三十。”又来了!王建国觉得自己有点哭笑不得。他这时才深刻地认识到当初麦力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你的名字容易让人误解。尽管一个人的名字与别人毫无关系,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好奇。别人就是要好奇,你有什么办法?
何顺卿好像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他扭头看了王建国一眼,说:“王先生介意年龄吗?”
王建国连忙说:“不介意。我又不是女人。”
两人都笑了起来。作为男人之间,他们似乎又靠近了许多。王建国趁机主动发问,问了几个关于香港和何顺卿的公司的问题。何顺卿一一给予了回答,但回答得简单而有距离。王建国便不好再问。王建国稍一犹豫,何顺卿说话了。何顺卿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何顺卿说:“啊呀才三十岁,年轻有力,年轻有为!可是,王先生,我有点想不通的是,你既然只有三十岁,为什么叫建国?我听说大陆人喜欢根据国家和政治上的大事件起名,这倒也不奇怪,但一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你们还起那个名字,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
王建国说:“没有什么讲究。一般没有什么人在事情过了很久之后还起那个名字。”
何顺卿说:“你不就是吗?”
王建国拿出最大的耐心回答何顺卿的问话。“我是一个例外。我的父母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喝多了。当时他们高兴坏了。”
何顺卿突然爆发出大笑,典型的广东生意人的大笑;他们的笑也和他们的语言一样像鸟,碰上了可笑事情的鸟。出于礼貌,王建国只得无奈地跟着笑了笑。
一路上,何顺卿再也离不开由王建国的名字引起的话题,他大谈他自己名字的来由,谈香港人起名字的习惯以及欧洲人如何起名,美洲人如何起名,关于世界各地人名的趣闻还没有谈完,饭店已经到了。而何顺卿兴犹未尽。当王建国将住房单递给他时,他无知无觉地拿着,在电梯里还问:“你知道印第安人怎么起名吗?” 弄得王建国的眼睛无处躲藏,他很不好意思看那张住房单,生怕何先生以为他在提醒他付的预订费。所以王建国只好盯着何先生的眼睛,说:“怎么起名?”仿佛王建国对印第安人的名字非常有兴趣。
本来王建国打算将何顺卿送到饭店之后就走的。因为何顺卿在罗霞接到的那个电话里说他安排得非常紧张。王建国以为他们在机场的路上就能够把要谈的话题谈得差不多,剩下的问题,再约个晚上什么的谈谈就够了。说到底,他指望何顺卿什么呢?指望何顺卿对他求贤若渴?指望何顺卿慧眼识珠,伯乐识马?即便王建国在答应连展鹏见见何顺卿的那一刻确实有所期待,但在见到何顺卿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王建国的期望值已经下降到几乎是零。王建国虽然是个国家公务员,但是近几年里也东西开会,南北闯荡,也算见多识广了。现在暂且不论何顺卿有多大来头,王建国可以判断的是,这个人和自己是无缘的。况且王建国也忙着呢,他还有文章要写。一家发行量十二万份的杂志社等着他的稿子发排。然而问题的关键所在是:王建国抹不下脸。他说不出自己很忙现在必须走的话。因为吃午饭的时间早到了。因为何顺卿一拉开窗帘就看见了长江二桥,便激动得“哇”了一声。接着说:“武汉有这么漂亮的大桥!武汉有什么好吃的吗?”
王建国说:“有。”
王建国说:“对不起,我得先打一个电话。”
王建国希望连展鹏来接过他的朋友何顺卿。电话一拨就通了,连展鹏的太太倒是起了床。但她一听王建国说他是连展鹏的朋友就有点歇斯底里地发作:“他死了!” 她说。
王建国一言不发地挂上了电话,这句话也曾刺伤过他,痛楚记忆犹新。
“我请你吃个饭吧。”王建国对何顺卿说。
“啊呀王先生太客气了!还是我请你吧。”
王建国说:“哪儿的话,我是东道,算我替你接风。”
在何顺卿进卫生间的当儿,王建国考虑了一下在哪儿吃饭的问题:本饭店三星级,菜肯定不便宜,服务费至少在百分之十到十五之间。但是也不能把人带到路边小店去。
一样地要花钱,将来怎么见连展鹏?可是他王建国并不是大款,哪儿经得起与生意人拼?
工建国又打了一的,将何顺卿带到了一个叫做“阳光”的餐馆。“阳光”是他们单位经常接待一般客人的地方。他们单位有餐馆赠送的金卡。这天王建国没有带金卡,但餐馆老板很懂事,还是按金卡的规矩给了他八折优惠。
没料到的是何顺卿是一个贪杯却又没酒量的人,王建国还没怎么劝,他老先生就喝醉了。醉了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趴在饭桌上就睡。王建国将何顺卿送回饭店,替他脱了衣服又脱鞋,还替他盖好被子。所幸的是何顺卿几次欲吐却没有吐出来,不至于使王建国在大街上太狼狈。王建国差点因此要说谢谢他。
关于连锁形式,何顺卿一句没提。当然关于房费的事他更没提。
王建国在下午三点回到家里,趴在阳台上一连抽了好几支烟。他觉得自己的遭遇难以用语言表达。
9
整个下午,王建国都守候在电话机旁,一遍又一遍地呼连展鹏。连展鹏的呼机是汉显的,王建国留言说:你的朋友何顺卿给你带来了十万美金的生意,急于见你,尽快回话。下午过去,傍晚来临,连展鹏音无音讯。连展鹏连十万美金都不动心,王建国没招了。王建国强忍厌恶再一次往连展鹏家打了一个电话,他家小阿姨说连太太外出打牌去了,连老板不在家。王建国央求小阿姨告诉他如何找到连展鹏,王建国不惜身份地恭维小阿姨,小阿姨倒是被感动了。她告诉王建国,说连展鹏其实一个月才回家一两次,如果真有急事,就呼他说他太太服毒了。王建国一惊,说: “这是不是太歹毒了一点?”
小阿姨说:“现在只有这一着还灵,前不久家里失了火都呼不回他。”
王建国没有立刻呼连展鹏。他先去冲了个淋浴,他想把自己的情绪缓冲一下。此时此刻,何顺卿吃了晚饭没有?他在于什么?是不是很着急?按说这都不关王建国的事。
王建国明确知道这的确不关自己的事,他冲澡就是为了摆脱这件破事。可是冲完澡,王建国还是有点坐立不安。他看看窗外的天,天完全黑了。云朵很厚,一层层的,层次之间是深色的天空。天是完全黑了。原来夜里也是看得见天空上的云朵的。王建国的思想乱了。从天空跳到厨房里,他发现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厨房里的东西都是生的,吃生的又如何?有一本杂志说人就是应该生吃所有食物。有的理论却针锋相对,说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人知道吃熟食而除人之外的一切动物都吃生食。现在这个时代理论界杂草丛生,所有的人都急于发表自己的观点,所有的人都急于体现自己的价值,都急于突出自己的个性。这么一来,倒让广大的人民无所适从了。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一个第一次从香港来武汉的何顺卿没着没落呀。王建国还是没办法放下何顺卿。
最后,王建国拿起了电话,给连展鹏发了个恶毒的呼叫:你太太服毒!速回电话。
发出呼叫之后,王建国躺在电话机旁翻杂志。一本杂志看完,四周还是静悄悄的。
连展鹏这个人消失了,王建国忿忿地想:美国摩托罗拉公司,这个资本主义的阴谋家,搞我们的和平演变。弄得现在人人都是一只呼机。一旦这个人不复机或者关机,这个人就失踪了。朋友之间找不到朋友,就等于被敌人抓走了一样。王建国想到这里,心情不平静起来。他被自己的想法激起了一种研究问题的狂热。
何顺卿先生暂时被放在了一边。为了验证自己的观点,王建国抱起电话呼夏天。夏天没复机。夏天消失了。王建国心血来潮,又呼罗霞。罗霞的呼机是办了漫游的,只要她在中国就应该呼得到她。显然罗霞跳舞去了。罗霞去舞厅决不带呼机。她认为那样像个“鸡”。罗霞为了不被人们将她与妓女混淆,她没带呼机,而王建国是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家舞厅的,这样,罗霞也消失在星罗棋布的舞厅中。王建国还想呼一把容嫣,呼台都叫通了,他猛然清醒了,扣上了电话筒。如果容嫣复了机,他说什么呢?周六的晚上呼办公室的年轻漂亮的女部下,这是非常不合适的。何况目前他和容嫣的关系正处于一种夹生的状态。
等王建国彻底清醒过来,无情的时间已到晚上十点多。为何顺卿的吃饭问题操心已屑多余。王建国给何顺卿打了个电话。
王建国说:“休息得好吗?”
何顺卿说:“好极了。”
王建国说:“连展鹏去看过你了吗?”
何顺卿说:“我要他来看我做什么?我是专程来见你的。你下午怎么没来呢?下午我准备请你吃饭,好好谈谈的。”
王建国说:“非常对不起,下午我怕你没休息好。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
何顺卿说:“你知道我今天晚饭吃的什么吗?火锅!在一条小街上路边的火锅,要吃什么有什么,还悄悄地替你放罂粟壳,还有小姑娘卖唱。你看看你看看,太有意思了。
这是我真没有想到的,明天我请你去吃火锅好吗?“
到此,王建国对何顺卿先生已经不想再迁就。另外,电话里声音见面人不见面,话也好说一些。王建国清了清喉咙,端出了他平日工作时候的一种客气而又严肃的态度,他说:“谢谢。我从来不吃火锅。何顺卿先生,我想问一下您,我们什么时候谈您非常感兴趣的连锁形式这个话题?”
“连锁形式?”何顺卿说。他好像一无所知,但他紧接着又说,“连锁形式,对,美国的连锁店太厉害了。冒昧地问一句,王先生你怎么会对连锁形式感兴趣呢?”
王建国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不过也没什么可说的,它就是感兴趣。”
何顺卿说:“谁?”
王建国说:“什么谁?”
何顺卿说:“它是谁?”
王建国说:“我,我的脑袋。”
何顺卿说:“王先生你真有意思。不喜欢吃火锅,对连锁形式感兴趣。”
“对。”王建国说。王建国觉得他们的对话有点不对劲。但他不知道怎么去调整。
他只得继续努力。他说,“何先生,您是想看我的论文还是愿意听我说?”
何顺卿说:“当然,王先生你很有才气。你还做了论文吗?关于什么的论文?”
王建国差点背过气去。他现在开始觉察到整个事情都不对头。王建国说:“何顺卿先生,我的论文是关于研究零售商业中的四种主要连锁形式的,我将美国餐饮业作为例子,全方位地探讨了由高度连锁化带来的高效率的流通给人们生活带来的便利。美国餐饮界的十家著名连锁店您说得出他们的店名吗?”
何顺卿显然被王建国的连珠炮打懵了。他说:“麦当劳,肯德基……麦当劳,可是——”
王建国抢过了话头。说:“麦当劳,肯德基,汉堡王,比萨屋,温蒂快餐,塔可钟,哈迪斯,爱尔艾服务公司,马里奥特服务公司,黛瑞女王。”
王建国一口气说完,电话那端没了声音。王建国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与一个通俗到和普通人群一样只知道麦当劳、肯德基的人说这么专业干什么呢?“对不起,” 王建国说,“何先生,对不起。”
何顺卿说:“我倒没什么。你是不是感到生活有问题?”
王建国说:“对,我现在确实感到生活出了问题。不过今天太晚了,我们约个时间,明天谈。明天上午我九点钟去饭店好吗?”
何顺卿连连说好好好。
发泄了一通之后,王建国这才感到了饥饿。他又找到了街上的那家大排档。女摊主一眼就认出了他。认出他的那一瞬间她的眼里充满了欣喜。这种欣喜温暖地熨过王建国的心。他吃得很香。
10
次日是周日,也是国庆节。大街上到处飘动着五星红旗,人们穿着比较漂亮的衣服。
罗霞的懒觉睡在别墅式的饭店里一定会格外香甜。连展鹏躲在某个角落醉生梦死,哪怕他老婆真的服了毒。容嫣大约正与麦力相互凝视,飘浮在人生的那一段最佳空间之中。
夏天无疑在做他想做的事。父母们会去公园散步,边走边抱怨儿女的淡漠。老处长将拎着礼品去拜访顶头上司。办公室一般工作人员肯定在家煨排骨藕汤;有孩子的家庭会计划去一次麦当劳或者肯德基。
只有王建国是不幸的,他上午九点准时来到饭店,九点过十分就出来了。香港来的巨贾何顺卿先生在上午八点半退了房。王建国怀着侥幸心理问总服务台的小姐: “何先生留了话吗?”
小姐微笑着回答:“没有。”
“没有?”王建国说,“我知道没有。”
何顺卿先生也消失了,连同王建国的四百八十块钱和一顿饭,还有王建国好不容易从妻子那儿夺来的时间。
出了门,王建国皱着眉望了望国庆节这节日的蓝天白云,他感到他更替连展鹏难受:连展鹏将来以何面目见他王建国?
11
关上房门关上窗,尽管秋阳是金色的,秋风非常香,但城市是灰色的,地上垃圾滚滚。关上一切,与浊世隔绝,王建国要写作了。
王建国要写作了。一杯浓茶。一盒香烟。贴一纸条幅在书柜上,是:清风醒病骨,快雨破烦心。贴了一纸座右铭在书桌上方,是:难得不糊涂。书桌上铺开稿纸,摆开文房四宝,他当然不是使用毛笔,他只是要个文化气氛。把罗霞的脂粉气和连展鹏、何顺卿的俗气文化文化。费好大一番功夫营造了一个小环境,王建国叼着烟转个身子看一看,噗哧一声笑起来。一股滥雅的夫子气。可是,躲在家里玩一玩滥雅又何妨?好些个文人还用这一套公开糊弄人呢,那才是误人子弟!得,不要这样,不要文人相轻。你要写作了你就是个作家了。不要文人相轻。不要嫉妒别人。你喜欢萝卜,他还喜欢青菜呢。有卖的就会有买的。世界这么大,你有味口还没有这么大的肚子。做自己的事吧。新的时代,重要的是完善自己的人格——夏天说的,夏天编了一本《夏天语录》,夏天这小子说得不错。王建国要写作了。
题目是《论连锁形式的起源、发展、渗透及在中国的萌芽和前景》。
王建国将自己的文章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的过程中禁不住几次拍案叫绝。夏天要他删掉一千余字,他真是难以割舍。现在的杂志居然仅仅因为版面的原因,就要作者删字,这简直是黑色幽默。办杂志就是给人看的,你以为人们是需要好文章呢?还是需要每期堆积更多的文字垃圾?谁是杂志的上帝?当然是读者!这是简单明了的道理。现在社会情况一复杂,许多简单明了的道理反而被人们忽略了。
王建国离开书桌去呼了一把夏天。夏天没有回话。在夏天没有回话的情况下,王建国考虑了一会儿,决定不仅不删字,而且要充实。他要使这篇文章更加丰满,完善,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到时候,夏天主编,向王建国欢呼吧。
开始工作的一个多小时是顺畅而美丽的。一个多小时之后,王建国老要上厕所。尿意频频袭来,反复打断他的思路,如此三番五次之后,午饭时间又到了。王建国本来可以忍住饥饿不吃饭的,可恼的是他所居住的整栋楼房都在烹炒煎炸,各种食物的美妙气味渗透了他的房间。后来他想,现在他忍住不吃,呆一会儿还不是要吃吗?人总是不能不吃饭,而吃饭总是需要时间的。王建国这么一想,就吃饭去了。吃饱之后回到书房,点上一支烟,不免检讨了一番自己一会儿吃一会儿拉的举止,终于他发现,人这种血肉之躯,真难免俗。真难免俗啊!
王建国扪心自问:我到底是一个有志青年?还是一个俗人?
一眨眼,假期已经过去了一半,王建国一事无成。连展鹏这个狗杂种!省委机关的处长该骂人的时候还是会骂人的。现在只剩一天半的时间了。人生真他妈短促。王建国再不抓紧时间就完蛋了。
王建国做了一个计划:去买几袋方便面。少喝一点茶。不接电话。连展鹏今天你想找我你都找不到了。关键的是从现在起,王建国一分钟也不能浪费。王建国希望通过自己的刻苦修炼尽量免俗。夏天才二十五岁,一介文士,玩俗是他的。王建国却被定位在三十岁,又是省委机关的年轻干部,还是一个被漂亮女人期待着的丈夫。王建国非常喜欢夏天也非常羡慕夏天,但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夏天了。
王建国往书桌上一趴,紧张地工作起来。
生活的噩梦是从王建国的决心下了半个小时的时候开始的:他的圆珠笔不下水了。
12
一支圆珠笔不下水之后,王建国丢开了它,又去拿了一支。岂料这支圆珠笔写了两行字,也开始发涩。卸出圆珠笔芯看一看,几乎是新的,现在到处是伪劣产品。伪劣产品真是害死人。王建国丢开这支笔又去找新的。圆珠笔这种东西,在机关干部家里简直是多极了。但是王建国左拿一支划不出水,右拿一支根本就是干的,再拿一支,用力划拉,结果稿纸被划破,笔尖掉了出来,弄了他一手的油墨。
王建国恼火极了。
王建国将一大把圆珠笔通通扔进了垃圾桶。又去卫生间洗手。弄了油墨的手很难洗,至少花了他三分钟的时间。洗完手之后一抬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上也糊了油墨。
王建国在镜子里呆呆看了自己一会儿,打了脸一把。算了!不洗了。咱们要的是时间。
王建国对着镜子唱了一句从前的革命京剧样板戏: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非常奇怪,江青创造革命京剧样板戏的时候,王建国还睡在襁褓里。但他现在就是喜欢八个样板戏。
关键的时候他经常唱几句用以调整情绪。
王建国脸上带着使他显得滑稽的油墨回到书房。他已经冷静。他决定使用钢笔。但是钢笔的使用也不顺利。一写,发现墨水的颜色不对。他的稿子是用碳素墨水写的,而他的钢笔里是纯蓝墨水。王建国举着自己的钢笔反复端详,百思不得其解。他一贯使用碳素墨水。碳素墨水写的字水浸日晒都不褪色。王建国很早就有意识地在保存他所写的一切文字。并且碳素墨水便于复印。同样,王建国所写的一切,他都是要复印的,他保留着自己的全部手稿。将来他会使用电脑写作,将来大家都有可能使用电脑写作,那么将来的手稿是多么珍贵。基于他下意识里的这一切思想活动,王建国从来不用纯蓝墨水。
那么,现在他的钢笔里的纯蓝墨水从何而来?
罗霞。王建国想,只能是罗霞了。这个家里只有他和罗霞两个人。然而,据王建国对罗霞的了解,她已经多年不用钢笔了。罗霞的单位早在五年前就开始使用电脑。罗霞使用电脑之后便不再愿意用笔写字。一不用笔,不几天她的钢笔就掉了。她的钢笔是一支派克金笔,是王建国送给她的定情礼物。罗霞在与王建国谈恋爱的时候是多么热爱学习啊!当王建国带她到商场要送她礼物时,她傲然地走过了首饰柜、服装柜和化妆品柜,在文具柜停下了她可爱的脚步。当然,王建国并不认为罗霞在伪装,罗霞是在变化。一个女人如果总是停留在文具柜,那她也是有病的。且不说这些,问题是罗霞突然使用钢笔干什么、她有什么东西不可以在单位的电脑上写呢?王建国可不希望他们的生活中出现什么插曲。怎么说王建国也是很有社会经验的人了,他深知家庭生活中偶然被发现的细节常常意味着什么。王建国扔下钢笔,去沏了一杯浓茶。
说不喝茶的,说不喝茶容易吗?
王建国把茶端到阳台上喝,一边喝茶一边望远,一边望远一边开导自己。牵涉到这种事,除了自己开导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好在王建国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三十岁能够当上处长,这并不简单。现在挣钱并不难。
当歌星只要会咳嗽和脸皮厚。当作家只要自己愿意,敢写就成。当科学家只要敢想敢说敢蒙人。恐怕现在最难的是走仕途了。而不管怎么说,政治总是一个国家的主宰。现在一般年轻人有几个敢于上仕途一试身手。王建国敢。并且王建国还干得很不错,三十岁的处长谁敢说他不是前程远大。罗霞又不是个傻瓜。再说了,对于一个自信的蒸蒸日上的男子汉,女人应该不是问题。老话说得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实在要发生什么事,就随它去吧。
不过,王建国总归有点受伤的感觉。受伤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罗霞瞒着他写了什么东西,还有一点,这就是罗霞居然不理解他偏好碳素墨水的原由。夫妻之间有许多东西是不用说出来的。看来罗霞对他是浅尝辄止的。但王建国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深深地吸引女人。
生活之海到处充满暗礁一样的伤害——这使王建国倍感人生的艰难、孤独和脆弱。
在阳台上,王建国喝了两杯茶,抽了三支烟。这个城市,秋风一来就很刮人,加上王建国家住七楼,阳台上的风尤其冷冽刻薄。斯情斯景,都合了王建国的心情,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好暂且放下论文的修改,让自己的思绪随风漫卷。
白天在王建国的思考人生中渐渐地昏黄下来。夜幕垂落,歌舞升平。在所有的高层建筑上闪烁的霓虹灯几乎全是广告,当然也有“三温暖”的招牌,当“三温暖” 被写作“桑拿”的时候,一般要配上比较有诱感力的洗浴图案。一到夜晚,城市就让人心旌摇荡。人的欲望就是城市的建筑。王建国的这一天又算是给断送了。论文即将要发表的喜悦被生活中节外生枝的小事冲击得七零八落,真的——生活之海到处充满了暗礁般的伤害。
王建国怀着晦暗的心情,看完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本市新闻加上天气预报。
看完之后他就把电视关了。
在黑暗中坐了一阵子,王建国想:晚饭总是要吃的。
王建国再一次来到了那家大排档。出人意料地,大排档的生意十分寥落,也许因为是国庆节的晚上,人们要么在家团聚,要么宁愿花点钱上一次有档次的餐馆。王建国有一点窘。女摊主蓦地站起来说:“来了!”她的高兴溢于言表,脸上笑得灿烂辉煌。她今天的妆很浓,很地道,像是在美容店做的。女摊主殷勤地伺候王建国入座。炒菜的锅里火冒得非常热烈,嗤嗤作响。后来王建国吃,女摊主就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托腮看大街。
但她不时地扭头照料一眼王建国,一副牵挂他的样子。王建国觉得这么下去不太礼貌,有一次对上了眼睛就问了一句:“吃了吗?”
女人笑眯眯他说:“干什么的缺什么。没吃。”
王建国说:“你吃饭吧,不必管我。我慢慢喝。”
女人一扭腰站起来又去炒菜。一会儿,女人端了一盘干惼泥鳅、一盘鱼杂豆腐过来,说是我送你两个菜。女人倒了两杯白酒,放了一杯在王建国面前,自己在对面坐下,举起了杯,说:“今天过节,祝你愉快。”
女人大方坦然地“嗤”地一声把酒喝干,抹了抹嘴,看着王建国。
王建国也把酒喝了。
女人用微笑表示了谢意。
女人说:“我盛碗饭就你这儿的一点菜,你介意吗?”
王建国说:“哪儿的话。如果不嫌弃,就菜一起吃吧。”
女人还没去盛饭,夜空里“呜阿”一声雁叫。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天上剪影一般的乱乱的雁阵飞了过去。女人复又坐下,兀自说:“我小时候学过一首儿歌。”
接着她用筷子敲着碗沿低声念道:“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只有一只又飞回。”
王建国也是知道这首儿歌的。他说:“最后有‘只有一只又飞回’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对他凄然一笑。
13
大清早王建国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洗钢笔的笔胆。他有好几支钢笔,但他常用的是这一支。他只习惯这一支。今天他要洗去罗霞的纯蓝,还原他的碳素。然后刷刷刷地写起来。明天就要上班了。今晚罗霞就回家了,今天他必须扫除一切障碍,完成论文的修改。
虽然时间是紧张了一些,但毕竟是瓮中捉鳖的事。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呢?除非突发地震或者世界大战,一颗原子弹在头上爆炸。王建国在洗钢笔胆的时候信心十足,丝毫没有想到麻烦已经来了。
不祥的预感是如闪电般地袭来的,王建国浑身一震:是水龙头坏了。水龙头滑了丝,再也拧不紧。自来水哗哗地流。工建国觉得自己非常倒霉。今天这个家里坏什么不可以?
电话,电视,钟表,音响,桌椅,不管坏什么,今天王建国都可以不管它。可坏的偏偏是水龙头,一个人总是不可能任家里的自来水哗哗流淌的,无论他在干什么。
王建国放下钢笔,循着水管子寻找总开关。平时交水费是罗霞的事。查看水表自然也是罗霞的事。王建国知道一般总开关在水表那儿,可他就是找不到水表。哗哗的水声生生地让人着急。王建国只好出去敲邻居的门。
王建国问邻居水表在什么地方?邻居指了指。敢情水表就在王建国身边。
水表就在过道里,但被一个铁匣子锁着。钥匙在水厂。王建国赶紧给水厂打电话。
人家告诉他:你属于哪一片管你找哪一片,问题是三邻六居没有人知道他们属于谁管。
人家开玩笑说:“我们还没被管够啊?还主动找人管啊?”
王建国这时却没有心情开玩笑了。他锁门,下楼,骑上自行车,去商店买新的水龙头。王建国一路告诫自己:别急,别急,换了水龙头就万事大吉了。无非是出了个意外。
无非是一个水龙头坏了。小事一桩。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但同时他心里明白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了。
到了离王建国家最近的一家商场。一问,没有五金柜台。他记得原来是有的,人家解释说:原来是有,但现在没有了。王建国说:“为什么?”
人说:“改革开放,自负盈亏。”
王建国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当然知道现在在改革开放。他说:“我只是问为什么不卖水龙头了?”
人家也不耐烦起来,说:“水龙头有几个人买?化妆品、服装有多少人买?”
王建国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考虑问题呢?”
姑娘生气了,噘起嘴,想吵架又不敢。几个小伙子过来把姑娘护在身后,拉开架势与王建国调侃,“请问这位先生,你说我们商场应该怎样考虑问题?你是不是去和我们的外资方谈一谈?我们也很想改变这个世界呢。”
调侃像一瓢冷水浇醒了王建国。调侃总是能使他清醒。王建国忽然明白自己现在迫切需要的是时间,而不是别的。他闭了口,匆匆走出商场。他听见了在他身后爆发的哄笑。他觉得自己被他们闹得像一个小丑。但是他克制着自己:不要介意!千万不要介意!
现在能够让他介意的只应该是时间。
王建国走出商场的时候已经是一副倒霉相。他气得脸色发青,眉毛倒拖,头发支楞,满眼红丝,眼角里挤着两点黄白的眼屎。
在到处飘动着气球和国旗的喜气洋洋的街道上,王建国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他骑车骑得大快,有一次差点撞了一个孩子。大街上平日看起来商店鳞次栉比,轮到你真正地要买某种东西的时候,总要费一番劲。
王建国跑了好几家商店,最后终于在一家商店看到有卖水龙头的柜台。只是柜台里面没有售货员。商店停了电,点着几支蜡烛,黑影幢幢。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不景气的国营小商店。王建国说:“有人吗?”
没有人理睬他。
王建国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买水龙头!”
这时另一个柜台的售货员说:“你等一下。”
王建国等了五分钟,还是不见人来。他叫起来:“到底有没有人?”
一个中年妇女从王建国背后冒出来,十分地没好气他说:“你叫什么叫?人有三急,还不兴上个厕所什么的。”
这个中年妇女也是一副倒霉相,臃肿不堪且不说,一张粗糙的脸哭丧着,满脸都是对顾客的厌恶和不耐烦。她说王建国的语气就像后娘训她嫌弃的孩子。说完她进到柜台里面,眼睛望着别处,间王建国要什么?
王建国看了看手表,上午即将过去。一个上午又将过去,时间竟然是赔在一只小小的水龙头里。他家里的自来水还在汹涌澎湃,也许下水道会堵住,也许他家已经水漫金山。
想来也真是悲哀,王建国本来与商店毫不相干,他有自己的做得得心应手的工作。
但王建国把业余时间几乎全部奉献给了对市场的研究。他早就发现了在中国旧有的市场体制里,广大顾客的痛苦和所有售货员的窘态。他认为这种模式是可以改变的。上个世纪下半叶首创于美国的连锁经营方式,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已经使顾客与商店水乳交融。顾客索取所需之物,只要举手之劳。而商店经营者包括售货员都心态平衡,丰衣足食。美国的沃玛特折扣连锁店,就是经营日用百货、五金交电的,他们一九九三年的年销售额是四百五十亿美元。
如若一个售货员在年销售四百五十个亿美元的连锁店工作,她会满脸丧气吗?
王建国是在做一件忧国忧民的大事!王建国是在为她们操劳为她们服务!上建国希望不久的将来,中国的商店里,人与人之间相互给予的是微笑和满意的商品。可是滑稽的是,她们居然对他恶语相向:你叫什么叫?现实生活在嘲弄王建国。
王建国立在停了电的小商店里气得浑身发颤。从这个满脸丧气的中年妇女的态度中,王建国获得了醒悟:他遭到了现实生活的无情嘲弄。他就是写一百篇论文又怎么样?他就是写死又怎么样?没人领你的情。现实生活一朝一夕改变不了。瞧这些臃肿不堪的中年妇女,毫无文化,这一代人都完蛋了。睁开眼睛看看吧,王建国,你是和怎样的一些人在生活?他们构筑成了你的现实,你能指望他们什么?
如果他的《论连锁形式的起源、发展、渗透及在中国的萌芽和前景》就在手边,他一定会将它撕得粉碎。
柜台里的中年妇女说:“嗨,这个人你到底买不买东西啊?不买就走开一些!”
王建国决定不再介意时间。在这倒霉的四天假期里,时间再一次地变得没什么意义,他一点也不想再写那可笑的论文。现在的问题是,他再也不愿意受一个如此糟糕的中年妇女的侮辱,还有生意人连展鹏的侮辱,香港骗子何顺卿的侮辱以及所有伪劣产品的侮辱,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个省委机关的处长。
决定一旦形成,王建国心中豁然开朗。他用一只胳膊往柜台上一伏,说:“我决不会轻易走开的,除非你向我道歉。”
中年妇女说:“你是不是有病?”她又高声向她的同事说:“这个人有病。”
工建国说:“现在光是你道歉不够了,你们经理也要出来道歉。”
中年妇女说:“你在做梦!”
王建国将柜台很响地拍了一下,中年妇女吓得往后一跳。工建国用震动屋宇的气魄说:“谁是这个商店的经理?我要找经理!我是省委办公厅的一个处长,我叫王建国。”
商店里的围观者迅速地多起来。其中有人啧啧,说:处长,处长。更有人幸灾乐祸地高叫:经理,经理,经理快出来!几个售货员过来调解。说:“算了算了,就算她不对,我们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王建国说:“什么话?叫你们经理来!”
那个中年妇女哭了起来,扯下袖套摔在柜台上。“你只管找经理。我不做了!我不做了我还怕谁?你以为你来买个东西就真的成了上帝,你也配?老娘今天豁出去了!”
中年妇女似乎和王建国一样也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此刻也是一触即发。她又是鼻涕又是泪,像火山喷发一样不可阻挡地对四周的人说:“这个破商店,效益又不好,工资也发不出,经理却成天请人吃饭。吃了饭也没见有什么起色。还不是他们这帮贪官污吏给坑的。不说你是处长,老娘心里还好受一些,一听是个当官的老娘就冒火。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去当干部。现在的干部在群众中是什么形象你知道吗?我量你也不清楚,是王宝森,挨了枪子的那个人,懂了吧?”
围观者有点人山人海的趋势。很多人为中年妇女叫好。王建国在中年妇女的轰炸下一时无法还口。幸好经理来了。人群一片声说:经理来了,经理来了。王建国看见人们让开了一条窄小的道,几个售货员举着蜡烛照明,一个西装革履的经理模样的男人从暗处苦着脸走过来。王建国忘记了自己的愤怒。面对经理的连连道歉,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买一个水龙头。”
14
王建国一觉醒来,觉得眼前金晃晃的。他提着裤子走到阳台上,发现晚霞满天。和鱼鳞一模一样的云片铺满了天空,每一片鳞都闪耀着金红的光芒,这种铺排非常的壮观非常的美丽,令王建国感动又向往。
王建国踞起脚往路的远方瞪望,没有罗霞单位的车。但他知道这车正在回城的路上。
罗霞的脸一定望着窗外,美好的希望使它明丽得不同凡响。王建国的脸与罗霞的脸在同一时刻都沐浴在晚霞中,显然罗霞还呆在度假之前的岁月里,而王建国却对前一刻的一切恍若隔世。
当然,水龙头还是换了新的——最后,王建国对夏天这么说。他们说话的时候已是隆冬季节,王建国在路边的一个大排档请夏天吃火锅。当初夏天一听没有了稿子便暴跳如雷,王建国只说以后再说吧。以后就到了冬天。一天,王建国打电话给夏天说:“今天很冷,想吃火锅吗?”夏天正好很想。于是他们晚上九点来到了一个大排档。吃着火锅聊天。吃到午夜,终于有了热血沸腾的感觉,两人便不由自主地推心置腹了。听上建国聊到无话之后,夏天问:“是这个大排档吗?”
工建国回答了一个似笑非笑的无奈而又忧伤的表情。
夏天说:“生活刚刚开始,吃完去迪厅吧。”
王建国:“很好。”
两人再也没说话,吃着,是男人之间那种亲密而又默契的沉默。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八日武汉
我——代后记
我是我,这我知道。我不是我,这我也知道。一个我出生在五十年代末期,跟随父母居住在单位宿舍,胸前挂着一把房门钥匙,一日三餐吃食堂,上课注意听讲,考试成绩优异,保持衣衫整洁,不说脏话粗话,待人彬彬有礼,举止温文尔雅,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我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另一个我不断地穿行在种种情况里:大饥荒,四清运动,文革运动,知青运动,等等。在一个早晨,我幼小的妹妹饿死在幼小的我的身边。在许多个黄昏,我从码头边的酒馆里带回我醉醺醺的外公,他是旧的社会遗留给新的社会的最后的武侠。在某一天,我的父母被文化革命了,学校停课了,我住到了别处。我走路极不规矩,狂奔乱跑,经常摔跤。我躲在阁楼彻夜读小说,绝不按时睡觉。我偷摘市委机关的葡萄和公园的花朵。我撒谎和写诗。我生病和躲开他人。我隐秘地游走在江汉平原的深处,经常遭遇灵仙,通过她们与鬼神交往。
我的生命一直交织行进于反正,阴阳,虚实之间。两种文化体系将我抚育成人。我对生命的发生和生命的历程,也许还有生命的轮回,非常地感兴趣。我喜欢把我感兴趣的东西用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提供给自己与别人阅读。最初的时候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小说。总之,我从小就迷恋写作。
我相信我们的所知是极其有限的。人们对世界的解释远远不够完善或者简直就是谬误。所有的哲学都试图揭示世界存在的本质,但只有中国古代哲学的运思与追问切中了要害。很简单,正如只有童真未凿的儿童和偏僻乡村年过花甲的老人才能够看见人的魂魄和鬼神的影子。我相信只有纯粹的人才能够接近生命的本真。他们常见的生命姿态是用眼睛看和用耳朵听,嘴巴更多是用于进食。这就是为什么人只有一张嘴巴,而有一双耳朵和眼睛。我相信在我们耳边喋喋不休的教导和提醒绝大多数是尘世的聒噪 ,对名利的贪欲无形地吞噬了人们先天的智慧和良知。我还相信生命的诞生不是偶然和随意的,生命的成长不是容易和简单的,大自然的万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表象都是那么丝丝入扣,更何谈我们目所不能及的内核。
我相信有正必有反,有阴必有阳,有虚必有实,有水必有火,有上必有下,有盈必有亏,有动必有静,有昼必有夜,有得必有失,有黑必有白,有寒必有热。我相信有存在,也有不存在,有物质,也有反物质。我相信所有的可能性。我永远被新奇的不同寻常的事物所吸引。我因此而不断地怀疑与幻想。
我们的所知有限是很多事物可以证明的。时间就是一个证明。时间是什么?时间是一个大众化的通俗的标准衡具,人们通过钟表的形式来感知它,以免弄乱了大家集体上飞机的约定。但是事实上,时间不仅仅是线性的和通俗的。在人的个体生命里,它可以停止,比如死亡;可以倒流,比如回忆;可以缓慢,比如痛苦;可以膨胀,比如幸福;可以分裂,比如我曾经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姑娘同时又是一个无法无天的调皮孩子。它还可以由空间的转换而改变速度,比如我们要用很长的时间登上某座山峰,可是一架飞机在瞬间之内就完成了一切。而现在人们只是简单地把时间贯串在一起,就大胆地指着它说它是历史,这使我没有来由地联想到了医学。西医的迅速发展神奇得就像上帝,几乎所有的人为了保命都得去吃药。事实上所有的药物既治病又生病,毒副作用无法可解,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是绝大多数人还是一旦生病就赶紧去吃药,只有少数的智者去探讨和思考自己的身体到底缺乏了什么。
正因为我深知我自己所知有限,所以不敢对我不知的一切妄加评说,所以不敢以我有限的个体生命去轻率地承诺重大的质问。所以在任何时候我都不愿意失去现实的分寸感。所以我从来都蔑视没有事实背景的激情与崇高。我的写作仅表达我个人以为的对于生活的准确感知。
我首先希望我是一个大众意义上的正常人。我能够与大多数人一样吃东西很香,穿着得体,知热知冷,知好知歹。我希望我具备世俗的感受能力和世俗的眼光,还有世俗的语言,以便我与人们进行毫无障碍的交流,以便我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观察生命的视点。我尊重、喜欢和敬畏在人们身上正发生的一切和正存在的一切。这一切皆是生命的挣扎与奋斗,它们看起来是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是生老病死,但是它们的本质惊心动魄,引人共鸣和令人感动。美国的四星上将科林·鲍威尔在退休之前是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国家安全顾问,因为在指挥“沙漠风暴”行动中的卓越表现而声名赫赫。他在退休的第一天早上醒来,发现九十名随从全部消失了,而他的妻子对他说:洗涤槽堵住了,地板上到处都是水。鲍威尔只得蹲在漏水的洗涤槽边度过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他在他的回忆录里深有感受地说:我发现一个平民百姓的生活要困难得多!而我们中国人何止是洗涤槽漏水了,我们是根本就还没有洗涤槽,正在为拥有它而一天一天地拼命劳作。我们一家七八个人,三代同堂或者四代同堂,居住在五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里,这种拥挤岂止是困难?完全是苦难!我们没有个人的空间,大姑娘换一件衣服都得躲进狭窄的卫生间里去,她的精神世界也得压缩到卫生间去。我们的人物关系纠缠得久远而复杂,把人的情感与心灵撕扯得鲜血淋漓。去年的年底,我去看望一位灵仙,她八十岁了,是一个文盲,眼睛里长满了白翳,脸上已经失去表情,寡言到几乎只说是或者不是,与大家对话的是她腹腔里的鬼魂。一对夫妻寻找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两个月以前遭到绑架至今还没有破案,灵仙找来了他们儿子的鬼魂,他们的儿子说我已经死了,被扔进长江里了,背上绑了石头。鬼魂还告诉他的父母,说绑架是他们的熟人干的,与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就结了仇,现在又嫉妒他们有钱。还有一位大学教师,他来寻找的是他的母亲。他的父母在反右运动的时候离的婚,那时候他刚满一岁,被送给乡下的奶奶抚养,他的父亲一直仇恨他的母亲,从来不肯告诉他母亲的下落。最近他父亲去世了,临终前唯一的一句话就是问:你妈妈现在是死是活呢?
后来绑架案破案了,那对夫妻的儿子的确被绑上石头沉在长江里,绑架者也的确是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熟人。灵仙没有找到大学教师的母亲,大学教师高兴得流下泪来,这说明他的母亲还活在人间。楚人的巫风之久远始于原始社会,历经千年的沧海桑田至今不歇。也许需要解释一下的是,我现在所说的鬼神不是通俗意义上的迷信的实用主义的鬼神,而是某种与我们同在一个生活空间的与我们密切相关的另一种物质,好像它们需要原初的智慧去发现。大多数人的崇巫是实用与利己的,但是现在的巫至少充当了心理医生的角色。我在灵仙那儿亲睹的人们的内心生活和内心情感,是人们在平常的时刻无论如何也不会对陌生人暴露的。因此我有缘看到生命的挣扎与奋斗是何等的艰难、坎坷与悲烈。我看见了许多人的经历并将继续注视着他们的经历。我想成为每一个人。我想把自己的一辈子变成几辈子。
同时我还希望我通过有意识的修炼,能够逐渐清理掉我后天产生的私心和杂念。我希望我的心是今天的心,此时此刻的心,静如明镜的心。这样,我便可以像天真的孩子和洞穿世事的老人那样返回生命的初始和看见生命的未来,穿过因而直达果,通过果而攀援到因,许多的各种的时间都在我的面前展现,一如所有季节的鲜花一起盛开。
我希望我冲破一切人为的束缚达到自由的境界,我的思想,精神,写作以及作品的形态。
我知道写作的出发点很多。有些作品是为某种使命而写,有些作品是为某种理想而写,有些作品是为未来而写,有些作品是为功利而写,有些作品是为教化而写,有些作品是为载入史册而写,有些作品是为建立学术流派而写,有些作品是为自己而写,等等。别人为什么写,不关我的事。为什么而写都有可能写出好的作品。我清楚的是我不为什么而写。只为一种内心的需要和感动。不为什么也是一种原因和存在。我说过我的所知是极其有限的,在我的视线里清晰的是别人,我总是看不见自己。我不强求我一定要弄懂自己。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确定了我这辈子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写作,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写作是否可以顺利地成为我的职业的问题。我也不太了解作家是一个不太平常的职业和人物,可以沽名钓誉和大把赚钱。在后来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懂得了。我有一些懊丧也受到了一些诱惑。懊丧使我远离文人,诱惑使我变得有一些装模作样。谢天谢地,眩晕了一阵子,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又听到了我自己内心的召唤,重获了儿时的感觉。现在,懊丧与诱惑都没有了。我明白了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人们可以采取各种方式生活。人们可以用自己的任何观点来观照这个世界。我就是我。我的写作是在做一件我非常喜欢做的事情,我在表达我对生活的感知。而如果我的作品有人阅读并喜欢,那就是为他而写的,那也就是我的荣幸。这种荣幸感使我温暖。使我感到自己的呼有了别人的应。呼应是人生的幸福之一,我为此而深感喜悦。如果有人不喜欢我的作品,甚至讨厌我的作品,我认为也在情理之中。永远都只有一部分人喜欢你。尤其像我这么一个人,凡胎俗骨,能够得到选择写作的可能,能够得以安静地写作,能够坚持自己的思考,能够拥有一部分读者,这就很是不错了。
我不会对别人和自己的文学作品进行道德上的评判,也不会从社会时尚出发去纠正自己或者别人。既然生命形态各异,文学作品当然也就是各异的。我以为说到底,文学作品不是人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也不是社会集团里最重要的东西,它不是水,不是空气,不是食物,不是政治,它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依靠想象而存在的艺术。是人们的精神调剂。所以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写作和作品有多么重要,或者应该多么重要。我创新不了什么。一切的想象、体验和经历都超越不了生活本身。世界上的至真至美至善都天然存在,只是被积年的岁月风尘所掩盖。我的写作,为的是拂去那些灰尘,让真善美显露出光芒来。惶恐的是,我的微薄之力不知道是否能够达到我良好的愿望;写作这种劳动,不知是否能够打扫人类生活产生的大量渣滓。我还是在怀疑,当然,怀疑不会妨碍我努力地去做,这就行了。
一九九七年五月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