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缘
作者自序
那是民国十八年,旧京五月的天气。阳光虽然抹上一层淡云,风吹到 人身上,并不觉得怎样凉。中山公园的丁香花、牡丹花、芍药花都开过 去了;然而绿树荫中,零碎摆下些千叶石榴的盆景,猩红点点,在绿油 油的叶子上正初生出来,分外觉得娇艳。水池子里的荷叶,不过碗口那 样大小,约有一二十片,在鱼鳞般的浪纹上飘荡着。水边那些杨柳,拖 着丈来长的绿穗子,和水里的影子对拂着。那绿树里有几间红色的屋子, 不就是水榭后的“四宜轩”吗?在小山下隔岸望着,真个是一幅工笔图 画啊!
这天,我换了一套灰色哔叽的便服,身上轻爽极了。袋里揣了一本袖 珍日记本,穿过“四宜轩”,渡过石桥,直上小山来。在那一列土山之 间,有一所茅草亭子,亭内并有一副石桌椅,正好休息。我便靠了石桌, 坐在石墩上。这里是僻静之处,没什么人来往,由我慢慢的鉴赏着这一 幅工笔的图画。虽然,我的目的,不在那石榴花上,不在荷钱上,也不 在杨柳楼台一切景致上;我只要借这些外物,鼓动我的情绪。我趁着兴 致很好的时候,脑筋里构出一种悲欢离合的幻影来。这些幻影,我不愿 它立刻即逝,一想出来之后,马上掏出日记本子,用铅笔草草的录出大 意了。这些幻影是什么?不瞒诸位说,就是诸位现在所读的《啼笑因缘》 了。当我脑筋里造出这幻影之后,真个像银幕上的电影,一幕一幕,不 断的涌出。我也记得很高兴,铅笔瑟瑟有声,只管在日记本子上画着。 偶然一抬头,倒几乎打断我的文思。原来小山之上,有几个妙龄女郎, 正伏在一块大石上,也看了我喁喁私语。她们的意思,以为这个人发了 什么疯,一人躲在这里埋头大写。我心想:流水高山,这正也是知己了, 不知道她们可明白我是在为小说布局。我正这样想着,立刻第二个感觉 告诉我,文思如放焰火一般——放过去了,回不转来的,不可间断。因 此我立刻将那些女郎置之不理,又大书特书起来。我一口气写完,女郎 们不见了,只对面柳树中,啪的一声,飞出一只喜鹊振破了这小山边的 沉寂。直到于今,这一点印象,还留在我脑筋里。
这一部《啼笑因缘》,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 有什么用意,更不知道我这样写出,是否有些道理。总之,不过捉住了 我那日那地一个幻想写出来罢了。——这是我赤裸裸地能告诉读者的。 在我未有这个幻想之先,本来由钱芥尘先生,介绍我和《新闻报》的严 独鹤先生,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欢迎上海新闻记者东北视察团的席 上认识。而严先生知道我在北方,常涂鸦些小说,叫我和《新闻报》、 《快活林》也作一篇。我是以卖文糊口的人,当然很高兴的答应。只是 答应之后,并不曾预定如何着笔。直到这天在那茅亭上布局,才有了这 部《啼笑因缘》的影子。
说到这里,我有两句赘词,可以附述一下:有人说小说是“创造人生”, 又有人说小说是“叙述人生”。偏于前者,要写些超人的事情;偏于后 者,只要是写着宇宙间之一些人物罢了。然而我觉得这是纯文艺的小说, 像我这个读书不多的人,万万不敢高攀的。我既是以卖文为业,对于自 己的职业,固然不能不努力;然而我也万万不能忘了作小说是我一种职 业。在职业上作文,我怎敢有一丝一毫自许的意思呢?当《啼笑因缘》 逐日在《快活林》发表的时候,文坛上诸子,加以纠正的固多;而极力 谬奖的,也实在不少。这样一来,使我加倍的惭愧了。
《啼笑因缘》将印单行本之日,我到了南京,独鹤先生大喜,写了信 和我要一篇序,这事是义不容辞的。然而我作书的动机如此,要我写些 什么呢?我正踌躇着,同寓的钱芥尘先生、舒舍予先生就鼓动我作篇白 话序,以为必能写得切实些。老实说,白话序平生还不曾作过,我就勉 从二公之言,试上一试。因为作白话序,我也不去故弄什么狡狯伎俩, 就老老实实把作书的经过说出来。
这部小说在上海发表而后,使我多认识了许多好朋友,这真是我生平 一件可喜的事。我七八年没有回南;回南之时,正值这部小说出版,我 更可喜了。所以这部书,虽然卑之无甚高论,或者也许我说“敝帚自珍”, 到了明年石榴花开的时候,我一定拿着《啼笑因缘》全书,坐在中山公 园茅亭上,去举行二周年纪念。那个时候,杨柳、荷钱、池塘、水榭, 大概一切依然;但是当年的女郎,当年的喜鹊,万万不可遇了。人生的 幻想,可以构成一部假事实的小说;然而人生的实境,倒真有些像幻影 哩!写到这里,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晚
目录
作者自序
严独鹤序
李浩然题词蝶恋花 并序
第一回 豪语感风尘倾囊买醉 哀音动弦索满座悲秋
第二回 绮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门访碧玉解语怜花
第三回 颠倒神思书中藏倩影 缠绵情话林外步朝曦
第四回 邂逅在穷途分金续命 相思成断梦把卷凝眸
第五回 颊有残脂风流嫌著迹 手加约指心事证无言
第六回 无意过香巢伤心致疾 多情证佛果俯首谈经
第七回 值得忘忧心头天上曲 未免遗憾局外画中人
第八回 谢舞有深心请看绣履 行歌增别恨拨断离弦
第九回 星野送归车风前搔鬓 歌场寻俗客雾里看花
第十回 狼子攀龙贪财翻妙舌 兰闺藏凤炫富蓄机心
第十一回 竹战只攻心全局善败 钱魔能作祟彻夜无眠
第十二回 比翼羡莺俦还珠却惠 舍身探虎穴鸣鼓怀威
第十三回 沽酒迎宾甘为知己死 越墙窥影空替美人怜
第十四回 早课欲疏重来怀旧雨 晚游堪乐小聚比秋星
第十五回 柳岸感沧桑翩鸿掉影 桐荫听夜雨落木惊寒
第十六回 托迹权门姑为蜂蝶使 寻盟旧地喜是布衣交
第十七回 裂券飞蚨绝交还大笑 挥鞭当药忍痛且长歌
第十八回 惊疾成狂坠楼伤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谢新知
第十九回 慷慨弃寒家酒楼作别 模糊留血影山寺锄奸
第二十回 展转一封书红丝误系 奔波数行泪玉趾空劳
第二十一回 艳舞媚华筵名姝遁世 寒宵飞弹雨魔窟逃生
第二十二回 绝地有逢时形骸终隔 圆场念逝者啼笑皆非
作者《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严独鹤序
我和张恨水先生初次会面,是在去年五月间,而脑海中印着“小说家 张恨水”六个字的影子,却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实在是 哪一年已记不清楚),某书社出版了一册短篇小说集,内中有恨水先生 的一篇著作,虽是短短的几百个字,而描写甚为深刻,措词也十分隽妙, 从此以后,我虽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么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么, 而对于他的小说,却已有相当的认识了。在近几年来,恨水先生所作的 长篇小说,散见于北方各日报;上海画报中,也不断的载着先生的佳作。 我虽忙于职务,未能一一遍读,但就已经阅读者而论,总觉得恨水先生 的作品,至少可以当得“不同凡俗”四个字。去年我到北平,由钱芥尘 先生介绍,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结为友谊,并承恨水先生答应我的 请求,担任为《快活林》撰著长篇小说,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在 《啼笑因缘》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了无数读者的欢迎 了;至今虽登完,这种欢迎的热度,始终没有减退,一时文坛中竟有“《啼 笑因缘》迷”的口号。一部小说,能使阅者对于它发生迷恋,这在近人 著作中,实在可以说是创造小说界的新纪录。恨水先生对于读者,固然 要表示知己之感;就以我个人而论,也觉得异常高兴,因为我忝任《快 活林》的编者。《快活林》中,有了一个好作家,说句笑话,譬如戏班 中来了个超等名角,似乎我这个邀角的,也还邀得不错哩。
以上所说的话,并非对于恨水先生“虚恭维”一番,更非对于《啼笑 因缘》瞎吹一阵。恨水先生的自序中说,要讲切实的话;而我所讲的, 也确实是切实的话。不过关于此书,我在编辑《快活林》的时候,既逐 日阅稿发稿,目前刊印单行本,又担任校订之责,就这部书的本身上讲, 也还有许多话可说。话太多了,不能不分几个层次,现在且分作三层来 讲:一、描写的艺术;二、著作的方法;三、全书的结局和背景。
描写的艺术
小说首重描写,这是大家所知道的。因为一部小说,假令没有良好的 描写,或者是著书的人,不会描写,那么据事直书,简直是“记帐式” 的叙述,或“起居注式”的纪录罢了,试问还成何格局,有何趣味?所 以要分别小说的好坏,须先看作者有无描写的艺术,讲到这部《啼笑因 缘》,我可以说是恨水先生在此书上,已充分运用了他的艺术,也充分 表现着他的艺术。现在且从全书中摘出几点来,以研究其描写的特长。
甲、能表现个性。中国的旧小说,脍炙人口的,总要先数着《红楼梦》、 《水浒》、《儒林外史》这几部书。而《红楼梦》、《水浒》、《儒林 外史》的第一优点,就是描写书中人的个性,各有不同,才觉得有作用, 才觉得有情趣。假令《红楼梦》上的小姐丫鬟,《水浒》上的一百零八 位好汉,《儒林外史》上的许多人物,都和惠泉山上的泥人一般,铸成 一副模型,看的人便觉得讨厌。不但不能成为好小说,也简直不成其为 小说了。《啼笑因缘》中的主角,除樊家树自有其特点外;如沈凤喜, 如关秀姑,如何丽娜,其言语动作思想,完全各别,毫不相犯,乃至重 要配角,如关寿峰,如刘将军,如陶伯和夫妇,如樊端本,也各有特殊 的个性;在文字中直显出来,遂使阅者如亲眼见着这许多人的行为,如 亲耳听得这许多人的说话,便感觉着有无穷的妙趣。
乙、能深合情理。小说是描写人生的。既然描写人生,那么笔下所叙 述的,就该是人生所应有之事,不当出乎情理之外。(神怪小说及一切 理想小说,又当别论。)常见近今有许多小说,著者因为要想将情节写 得奇特一点,色彩描得浓厚一点,便弄得书中所举的人物,不像世上所 应有的人物;书中所叙的事情,也不像世上所应有的事情——《啼笑因 缘》却完全没有这个弊病。全书自首至尾,虽然奇文迭起,不作一直笔, 不作一平笔,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猜不到下一回;看了前文,料不定 后文。但事实上的变化,与文字上的曲折,细想起来,却件件都深合情 理,丝毫不荒唐,也丝毫不勉强。因此之故,能令读者如入真境,以至 于着迷。
丙、能干小动作中传神。近来谈电影者,都讲究“小动作”。名导演 家刘别谦他就是最注意于小动作的。因为一部影片中,单用说明书或对 白来表现一切思想或情绪,那是呆的;于“小动作”中传神,那才是活 的。小说和电影,论其性质,也是一样:电影中最好少“对白”而多“动 作”,小说中也最好少写“说话”而多写“动作”,尤其是“小动作”。 若能于各人的“小动作”中,将各人的心事,透露出来,便格外耐人寻 味。试就本书中举几个例子:如第三回凤喜之缠手帕与数砖走路;第六 回秀姑之修指甲;第二十二回樊家树之两次跌交;又同回何丽娜之掩窗 帘,与家树之以手指拈菊花干,俱为神来之笔。全书似此等处甚多,未 遑列举,阅者能细心体会,自有隽味。恨水先生素有电影癖,我想他这 种作法,也许有几分电影化。
著作的方法
有了描写的艺术,还须有著作的方法。所谓著作的方法,就是全书的 结构和布局,须于未动笔之前,先定出一种整个的办法来。何者须剪裁, 何者须呼应,何者须渲染,乃至于何者须顺写,何者须倒叙,何者写反 面,何者写正面,都有了确定不移的计划,然后可以挥写自如。《啼笑 因缘》全书二十二回,一气呵成,没有一处松懈,没有一处散乱,更没 有一处自相矛盾,这就是在“结构”和“布局”方面,很费了一番心力 的。也可以说是“著作的方法”,特别来得精妙。此外还有两种特殊的 优点,也不可不说。
甲、暗示。全书常用暗示,使细心人读之,不待终篇,而对于书中人 物的将来,已可有相当的感觉,相当的领会。如凤喜之贪慕虚荣,在第 五回上学以后,要樊家树购买眼镜和自来水笔,已有了暗示。如家树和 秀姑之不能结合,在第十九回看戏,批评十三妹一段,已有了暗示。而 第二十二回樊、何结合,也仍不明说,只用桌上一对红烛,作为暗示。 这明是洞房花烛,却依然含意未露,留待读者之体会。
乙、虚写。小说中的情节,若笔笔明写,便觉太麻烦,太呆笨。艺术 家论作画,说必须“画中有画”,将一部分的佳景,隐藏在里面,方有 意味。讲到作小说,却须“书外有书”。有许多妙文,都用虚写,不必 和盘托出,才有佳趣。《啼笑因缘》中有三段大文章,都用虚写:一、 第十二回凤喜“还珠却惠”以后,沈三玄分明与刘将军方面协谋坑陷凤 喜,而书中却不着一语。只有警察调查户口时,沈三玄抢着报明是唱大 鼓的这一点,略露其意,而阅者自然明白。二、第十九回“山寺锄奸”, 不从正面铺排,只借报纸写出,用笔甚简而妙。三、第二十二回关寿峰 对樊家树说:“可惜我对你两分心力,只尽了一分。”只此一语,便知 关氏父女不仅欲使樊、何结合,亦曾欲使凤喜与家树重圆旧好。此中许 多情节,全用虚写,论意境是十分空灵,论文境也省却了不少的累赘。 若在俗手为之,单就以上三段文字,至少又可以铺张三五回。这就是“冲 酱油汤”的办法——汤越多,味却越薄了。
全书的结局和背景
读小说者自然很注意于全书的结局和背景。关于《啼笑因缘》的结局, 在恨水先生自己所作的《作完<啼笑因缘>院蟮说话》中,已讲得很明 白、很详尽,我也不用再说什么了。总之就我个人的意见,以及多数善 读小说者的批评,都以为除了如此结局而外,不能再有别的写法比这个 来得有余味可寻。至于书中的背景,照恨水先生的自序,说是完全出于 虚构。但我当面问他时,他却笑道:“像刘将军这种人,在军阀时代, 不知能找出多少;像书中所叙的情节,在现代社会中,也不知能找出多 少,何必定要寻根究底,说是有所专指呢。”言外之意,可以想见。总 之天下事无真非幻,无幻非真,到底书中人,书中事有无背景,为读者 计,也自毋庸求之过深,暂且留着一个哑谜吧。
我的话说得太多了,就此作一结束。末了我还有两件事要报告读者: 一、《啼笑因缘》小说,已由明星影片公司摄制影片,大约单行本刊印 而后,不多时书中人物又可以在银幕上涌现出来。二、恨水先生已决定 此后仍不断的为《新闻报》、《快活报》撰著长篇小说。此事在嗜读小 说而尤其欢迎恨水先生作品者闻之,必更有异常的快慰。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李浩然题词蝶恋花 并序
曩读恨水所著小说,讥讽歌台爨演宝黛事。语多隽永,自是心仪其人。 今岁君为《新闻报》撰《啼笑因缘》,乃得朝夕展读。冬杪君南来,欢 然把晤,神交十载,始慰辀饥。世之谈小说者,或崇尚远西,鄙弃章回 体,实则艺有专精,理无偏废。异域之作,芟翦繁芜,含意深渺,警策 可称;而缠绵悱恻之长,未尝不在中土,特妄事操觚者众,陈陈相因, 斯令人生厌耳。若君此作,疏写不过数人,为时不过一岁。哀乐相寻, 低徊弥永,任举一人一事,闭目思之,行止笑貌,恍惚若有所见所闻。 而映写人生,不事雕饰,自然观感无尽,夫何逊于世界所称名著。今将 刊印单行本,独鹤属余为文,因思名作声价,已在人口,何待赘言。爰 取书中所纪,隶事分人,成小词四阕。譬诸锦带牙签,聊作装潢之助云 尔。
一往情深深似醉,无限温黁,只自增憔悴。山掩斜阳花傍水,歌词惆 怅三姝媚。剑影遥天飘复坠,肠断都昙,一曲悲秋泪,双照银釭樽酒对, 合欢应带愁滋味。(樊家树)
侠情早被柔丝绾,日日关心,日日萧郎面。不道光阴容易换,为人压 尽鸳鸯线。脱难荒祠行夜半,季芈为郎,侬却为钟建。缕发遗君君莫恋, 隔窗从此天涯远。(关秀姑)
生小娇憨携画鼓,歌籍题名,哪识飘零苦。一霎酸风兼妒雨,是谁羔 酒将人误。飞罢青蚨痴未悟,白棓无情,断送沾泥絮。罗帐书空呜咽语, 惜花人在花无主。(沈凤喜)
商略云衣兼绣幪,斗画长眉,笑语神飞动。一样寒簧双影共,璇闺枉 作迷离梦。掩泪登车巾袖拥,舞罢僛僛,却馔伊蒲供。引墅重逢寒夜永, 画楼终见双栖凤。(何丽娜) 中国现代文学家──张恨水
第一回 豪语感风尘倾囊买醉 哀音动弦索满座悲秋
相传几百年下来的北京,而今改了北平,已失去那“首善之区”四个字 的尊称。但是这里留下许多伟大的建筑,和很久的文化成绩,依然值得留恋。 尤其是气候之佳,是别的都市,花钱所买不到的。这里不像塞外那样苦寒, 也不像江南那样苦热;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数日子刮风刮土而外,都是晴朗 的天气。论到下雨,街道泥泞,房屋霉湿,日久不能出门一步,是南方人最 苦恼的一件事。北平人遇到下雨,倒是一喜。这就因为一二十天,遇不到一 场雨,一雨之后,马上就晴,云净天空,尘土不扬,满城的空气,格外新鲜。 北平人家,和南方人是反比例,屋子尽管小,院子必定大。天井二字,是不 通用的。因为家家院子大,就到处有树木。你在雨雾之后,到西山去向下一 看旧京,楼台宫阙,都半藏半隐,夹在绿树丛里,就觉得北方下雨,是可欢 迎的了。南方怕雨,又最怕的是黄梅天气。由旧历四月初以至五月中几乎天 天是雨。可是北平呢,依然是天晴,而且这边的温度低。那个时候,刚刚是 海棠开后,杨柳浓时,正是黄金时代,不喜游历的人,此时也未免要看看三 海,上上公园了。因为如此,别处的人,都等到四月里,北平各处的树木绿 遍了,然后前来游览。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很会游历的青年,他由上海到北 京游历来了。
这是北京未改北平的前三年,约摸是四月的下旬,他住在一个很精致的 上房里。那屋子是朱漆漆的,一带走廊,四根红柱落地;走廊外,是一个很 大的院子,平空架上了一架紫藤花,那花像绒球一般,一串一串,在嫩黄的 叶丛里下垂着。阶上沿走廊摆了许多盆夹竹桃,那花也开的是成团的拥在枝 上。这位青年樊家树,靠住了一根红柱,眼看着架上的紫藤花,被风吹得摆 动起来,把站在花上的蜜蜂,捽了开去,又飞转来,很是有趣。他手上拿了 一本打开而又卷起来的书,却背了手放在身后。院子里静沉沉的,只有蜜蜂 翅膀震动的声音,嗡嗡直响。太阳穿过紫藤花架,满地起了花纹,风吹来, 满地花纹移动,却有一种清香,沾人衣袂。家树觉得很适意,老是站了不动。 这时过来一个听差道:“表少爷!今天是礼拜,怎样您一个人在家里?”家 树道:“北京的名胜,我都玩遍了。你家大爷大奶奶昨天下午就要我到西山 去,我是前天去过的,不愿去,所以留下来了。刘福!你能不能带我到什么 地方去玩?”刘福笑道:“我们大爷要去西山,是有规矩的,礼拜六下午去, 礼拜一早上回来,这一次您不去,下次他还是邀您。外国人是这样办的,不 懂我们大爷也怎么学上了!其实,到了礼拜六、礼拜日戏园子里名角儿露了; 电影院也换片子,正是好玩。”家树道:“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惯了那洋房 子,觉得没有中国房子雅致。这样好的院子,你瞧,红窗户配着白纱窗,对 着这满架的花,像图画一样,在家里看看书也不坏。”刘福道:“我知道表 少爷是爱玩风景的。天桥有个水心亭,倒可以去去。”家树道:“天桥不是 下层社会里人去的地方吗?”刘福道:“不,那里四围是水,中间有花有亭 子,还有很漂亮的女孩子在那里清唱。”家树道:“我怎样从没听到说有这 样一个地方?”刘福笑道:“我决不能冤你。那里也有花棚,也有树木,我 就爱去。”家树听他说得这样好,便道:“在家里也很无聊,你给我雇一辆 车,我马上就去。现在去,还来得及吗?”刘福道:“来得及。那里有茶馆, 有饭馆,渴了饿了,都有地方休息。”说时他走出大门,给樊家树雇了一辆 人力车,就让他一人上天桥去。樊家树平常出去游览,都是这里的主人翁表 兄陶伯和相伴,到底有些拘束。今天自己能自由自在的去游玩一番,比较的 痛快,也就不嫌寂寞。坐着车子,直向天桥而去。到了那里,车子停住,四 围乱轰轰地,全是些梆子胡琴及锣鼓之声。在自己面前,一路就是三四家木 板支的高楼,楼面前挂了许多红纸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标着:什么狗肉缸, 娃娃生;又是什么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锯沙锅》。给了车钱,走过去一看, 门楼边牵牵连连,摆了许多摊子。就以自己面前而论,一个大平头独轮车, 车板上堆了许多黑块,都有饭碗来大小,成千成百的苍蝇,只在那里乱飞。 黑块中放了二把雪白的刀,车边站着一个人,拿了黑块,提刀在一块木板上 一顿乱切,切了许多紫色的薄片,将一小张污烂旧报纸托着给人。大概是卖 酱牛肉或熟驴肉的了。又一个摊子,是平地放了一口大铁锅,锅里有许多漆 黑绵长一条条的东西,活像是剥了鳞的死蛇,盘满在锅里,一股又腥又臭的 气味,在锅里直腾出来。原来那是北方人喜欢吃的煮羊肠子。家树皱了一皱 眉头,转过身去一看,却是几条土巷,巷子两边,全是芦棚,前面两条巷, 远远望见,芦棚里挂了许多红红绿绿的衣服,大概那是最出名的估衣街了。 这边一个小巷,来来往往的人极多。巷口上,就是在灰地上摆了一堆的旧鞋 子;也有几处是零货摊,满地是煤油灯,洋磁盆,铜铁器。由此过去,南边 是芦棚店,北方一条大宽沟,沟里一片黑泥浆,流着蓝色的水。臭气熏人。 家树一想:水心亭既然有花木之胜,当然不在这里。又回转身来,走上大街, 去问一个警察。警察告诉他,由此往南,路西便是水心亭。
北京城是个四四方方的地方,街巷都是由北而南,由东而西。人家的住 房,也是四方的四合院。所以到此的人,无论老少,都知道四方,谈起来不 论上下左右,只论东西南北。家树听了他的话,向前直走,将许多芦棚地摊 走完,便是一片旷野之地。马路的西边有一道水沟,虽然不清,倒也不臭。 在水沟那边,稀稀的有几棵丈来长的柳树。再由沟这边到沟那边,不能过去, 南北两头,有两架平板木桥,桥头上有个小芦棚子,那里摆了一张小桌,两 个警察守住。过去的人,都在桥这边掏四个铜子,买一张小红纸进去。这样 子,就是买票了。家树到了此地,不能不去看看,也就掏了四个子买票过桥。 到了桥那边,平地上挖了一些水坑,里面种了水芋之属,并没有花园。过了 水坑,有五六处大芦棚,里面倒有不少的茶座。一个棚子里都有一台杂耍。 穿过这些芦棚,又过一道水沟;这里倒有一所浅塘,里面新出了些荷叶。荷 塘那边,有一片木屋,屋外斜生着四五棵绿树,树下一个倭瓜架子,牵着一 些瓜豆蔓子。那木屋是用蓝漆漆的,垂着两副湘帘,顺了风,远远的就听到 一阵管弦丝索之声。家树一想:这地方多少还有点意思,且过去看看。顺着 一条路走去,那木屋向南敞开,对了先农坛一带红墙,有一丛古柏,屋子里 摆了几十副座头,正北有一座矮台,有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大鼓娘,在那里坐 着,依次唱大鼓书。家树本想坐下休息片刻,无奈所有的座位人都满了,于 是折转身就走回来。所谓“水心亭”,不过如此。这种风景,似乎也不值留 恋。先是由东边进来的,这且由西边出去。到了这里,一排都是茶棚;穿过 茶棚,人声喧嚷,远远一看,有唱大鼓书的,有卖解的,有摔跤的,有弄口 技的,有说相声的。左一个布棚,外面围住一圈人,右一个木棚,也围住一 圈人。这倒是真正的下层社会俱乐部。北方一个土墩,围了一圈人,笑声最 烈。家树走上前一看,只见一根竹竿子,挑了一块破蓝布,脏得像小孩子用 的尿布一般。蓝布下一张小桌子,有三四个小孩子围着打锣鼓拉胡琴,蓝布 一掀,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黑汉子,穿一件半截灰布长衫,拦腰虚束了一根 草绳,头上戴了一个烟卷纸盒子制的帽子,嘴上也挂了一挂黑胡须。其实不 过四五十根马尾,他走到桌子边一瞪眼,看的人就叫好。他一伸手摘下胡子 道:“我还没唱,怎么样就叫起好来?胡琴赶来了,我来不及说话。”说着 马上挂起胡子又唱起来。大家看见,自是一阵笑,家树觉得有趣,尽管站了 看下去。站了半天,觉得有些乏,回头一看,有一家茶馆,倒还干净,就踏 了进去,找个座位坐下。那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条,上面大书一行字:“每 位水钱一枚。”家树觉得很便宜,是有生以来所不曾经过的茶馆了。走过来 一个伙计,送一把白瓷壶在桌上,问道:“先生!带了叶子没有?”家树答 没有。伙计道:“给你沏钱四百一包的吧!香片?龙井?”这是北京人喝茶 叶,不是论斤两,乃是论包的。一包茶叶,大概有一钱重。平常是论几个铜 子一包,又简称几百一包。一百就是一个铜板,茶不分名目,泡过的茶叶, 加上茉莉花,名为香片;不曾泡过,不加花的,统名之为龙井。家树虽然是 浙江人,来此多日,很知道这层缘故,当时答应了龙井两个字,因道:“你 们水钱只要一个铜子,怎样倒花了四个铜子卖茶叶给人喝?”伙计笑道:“你 是南边人,不明白,你自己带叶子来,我们只要一枚。你要是吃我们的茶叶, 我们还只收一个子儿水钱,那就非卖老娘不可了。”家树听他这话,笑道: “要是客人都带叶子来,你们全只收一个子儿水钱,岂不要大赔钱?”伙计 听了,将手向后方院子里一指,笑道:“你瞧我们这儿是不靠卖水的。”家 树向后院看去,那里有两个木架子,插着许多样武器,胡乱摆了一些石墩石 锁,还有一副千斤担,院子里另外有重屋子,有一群人在那里品茗闲谈。屋 子门上,写了一副横额贴在那里,乃是“以武会友”。就在这时候,有人走 了出来,取架子上的武器,在院子里舞练。家树知道了,这是一般武术家的 俱乐部。家树在学校里,本有一个武术教员,教练武术,向来对此感到有些 趣味,现在遇到这样的俱乐部,有不少的武术,可以参观,很是欢喜。索兴 将座位挪了一挪,靠近后院的扶栏,先是看见有几个壮年人在院子里,练了 一会儿刀棍,最后走出来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身上穿了一件紫花布汗衫, 横腰系了一根大板带。板带上,挂了烟荷包小褡裢;下面是青布裤,裹腿布 系靠了膝盖,远远的就一摸胳膊,精神抖擞,走近来,见他长长的脸,一个 高鼻子,嘴上只微微留几根须,他一走到院子里,将袖子一阵卷,先站稳了 脚步,一手提着一只石锁,颠了几颠,然后向空中一举,举起来之后,望下 一落,一落之后,又望上一举,看那石锁,大概有七八十斤一只,两只就一 百几十斤。这向上一举,还不怎样出奇,只见他双手向下一落,右手又向上 一起,那石锁飞了出去,直冲过屋脊。家树看见,先自一惊,不料那石锁刚 过屋脊,照着那老人的头顶,直落下来,老人脚步动也不曾一动,只把头微 微向左一偏,那石锁平平稳稳落在他右肩上;同时,他把左手的石锁抛出, 也把左肩来承住。家树看了,不由暗地称奇。看那老人,倒行所无事,轻轻 的将两只石锁向地下一扔,在场的一班少年,于是吆喝了一阵,还有两个叫 好的。老人见人家称赞他,只是微微一笑。有一个壮年汉子,坐在那千斤担 的木杠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兴,玩一玩大家伙吧。”老人道:“你 先玩着给我瞧瞧。”那汉子果然一转身双手拿了木杠,将千斤担拿起,慢慢 提起,平齐了双肩,咬着牙,脸就红了,他赶紧弯腰,将担子放下,笑道: “今天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的吧。”走上前,先平了手将担 子提着平了腹,顿了一顿,反着手向上一举,平了下颏,又顿了一顿,两手 伸直,高举过顶。这担子两头是两个大石盘,仿佛像两片磨石,木杠有茶杯 来粗细,插在石盘的中心。一个磨石,看上去总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杠 的两头,更是吃力。这一举起来,总有四五百斤气力,才可以对付。家树不 由自主的拍着桌子叫了一声:“好!”那老人放下千斤担,一看家树,穿了 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白净的面孔,架了一 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分明是个 贵族式的大学生,何以会到此地来?不免又看家树两眼。家树以为人家是要 招呼他,就站起来笑脸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爱这个吗?”家树 笑道:“爱是爱,可没有这种力气。这个千斤担,亏你举得起。贵庚过了五 十吗?”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几,望来生了!”家树道:“这样说过六十 了。六十岁的人,有这样大力气,真是少见!贵姓是?”那人说是姓关。家 树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来谈话,才知道他名关寿峰。是山东人,在京中 作外科大夫为生。便问家树姓名,怎样会到这种茶馆里来?家树告诉了他姓 名,又道:“家住在杭州。因为要到北京来考大学,现在补习功课。住在东 四三条胡同表兄家里。”寿峰道:“樊先生!这很巧,我们还是街坊啦。我 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号门牌?”家树道:“我表兄姓陶。”寿峰道: “是那红门陶宅吗!那是大宅门啦!听说他们老爷太太都在外洋。”家树道: “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个总领事,带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现 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过家里还可过,也不算什么大宅门。你府上在哪 里?”寿峰哈哈大笑道:“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啦!我住的地方, 就是个大杂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么叫大杂院;这就是说一家院子 里,住上十几家人家,作什么的都有。你想这样的地方,哪里安得上府上两 个字?”家树道:“那也不要紧,人品高低,并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 喜欢谈武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胡同,过一天一定过去奉看大叔。”寿峰听 他这样称呼,站了起来,伸着手将头发一顿乱搔,然后抱着拳连拱几下,说 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样称呼啊?我真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哪一天我 就去拜访你去。”又道:“说到练把式,你要爱听,那有的是……”说时, 一拍肚腰带道:“可千万别这样称呼。”家树道:“你老人家,不过少几个 钱,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办不起大事,难道为了穷,把年岁都丢了不成? 我今年只二十岁,你老人家有六十多岁,大我四十岁,跟着你老人家叫一句 大叔,那不算客气!”寿峰将桌子一拍,回头对在座喝茶的人道:“这位先 生爽快,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少爷们。”家树也觉着这老头子很爽直,又和 他谈了一阵,因已日落西山,就给了茶钱回家,到了陶家。那个听差刘福进 来伺候茶水,便问道:“表少爷!水心亭好不好?”家树道:“水心亭倒也 罢了,不过我在小茶馆里认识了一个练武的老人家谈得很好。我想和他学点 本事,也许他明后天要来见我。”刘福道:“唉!表少爷!你初到此地来, 不懂这里的情形。天桥这地方,九流三教,什么样子的人都有,怎样和他们 谈起交情来了?”家树道:“那要什么紧?天桥那地方,我看虽是下层社会 的人聚合之所,其中好人可也不少,这老头子人就极爽快,说话很懂情理。” 刘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个不会说话的吗?”家树道:“你没有看见 那人,你哪里知道那人的好坏?我知道,你们一定要看见坐汽车带马弁的, 那才是好人。”刘福不敢多事辩驳,只得笑着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这里的主人陶伯和夫妇,已经由西山回来。陶伯和在上 房休息了一会,赶着上衙门;陶太太又因为上午有个约会,出门去了。家树 一个人在家里,也觉得很是无聊,心想既然约会了那个老头子要去看看他, 不如就趁今天无事,了却这一句话,管他是好是坏,总不可失信于他,免得 他说我瞧不起人。昨天关寿峰也曾说到,他家就住在这胡同东口,一个破门 楼子里,门口有两棵槐树,是很容易找的。于是随身带了些零碎钱,出门而 去。走到胡同东口,果然有这样一个所在。他知道北京的规矩,无论人家大 门是否开着,先要敲门才能进去的。因为门上并没有什么铁环之类,只拍拍 的将门敲了两下。这时出来一个姑娘,约摸有十八九岁,挽了辫子在后面梳 着一字横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留海,一张圆圆的脸儿,穿了一身的青布 衣服,衬着手脸倒还白净,头发上拖了一根红线,手上拿了一块白十字布, 走将出来,她见家树穿得这样华丽,便问道:“你找谁?这里是大杂院,不 是住宅。”家树道:“我知道是大杂院,我是来找一个姓关的。不知道在家 没有?”那姑娘对家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姓关,你先生姓 樊吗?”家树道:“对极了。那关大叔,……”姑娘连忙接住道:“是我父 亲。他昨天晚上一回来就提起了。现在家里,请进来坐。”姑娘在前面引导, 引到一所南屋子门口就叫道:“爸爸快来,那位樊先生来了。”寿峰一推门 出来了,连连拱手道:“哎哟!这还了得,实在没有地方可坐。”家树笑道: “不要紧的。我昨天已经说了,大家不要拘形迹。”关寿峰听了,便只好将 客向里引。家树一看屋子里面,正中供了一副画的关羽神像。一张旧神桌, 摆了一副洋铁五供,壁上随挂弓箭刀棍,还有两张獾子皮,下边一路壁上, 挂了许多一束一束的干药草,还有两个干葫芦。靠西又一张四方旧木桌,摆 了许多碗罐,下面紧靠放了一个泥炉子。靠东边陈设了一张铺位,被褥虽是 布的,却还洁净。东边一间房,挂了一个红布门帘子,那红色也半成灰色了。 这样子,父女二人,就是这两间屋了。寿峰让家树坐在铺上,姑娘就进屋去 捧了一把茶壶出来。笑道:“真是不巧,炉子灭了,到对过小茶馆里找水去。” 家树道:“不必费事了。”寿峰笑道:“贵人下降贱地,难道茶都不肯喝一 口?”家树道:“不是那样说,我们交朋友,并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处 得来,喝茶不喝茶,那是没有关系的。不客气一句话,要找吃找喝,我不会 到这大杂院里来了。没有水,就不必张罗了。”寿峰道:“也好,就不必张 罗了。”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壶,倒弄得进退两难。她究觉得人家来了,一杯 茶水都没有,太不成话。还是到小茶馆里沏了一壶水来了。找了一阵子,找 出一只茶杯,一只小饭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后轻轻的对家树道:“请喝 茶!”自进那西边屋里去了。寿峰笑道:“这茶可不必喝了。我们这里,不 但没有自来水,连甜井水都没有的。这是苦井的水,可带些咸味。”姑娘就 在屋子里答道:“不,这是在胡同口上茶馆里沏来的,是自来水呢。”寿峰 笑道:“是自来水也不成。我们这茶叶太坏呢!”当他说时,家树已经捧起 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里说哪里话,遇到喝咸水的时候,自然要 喝咸水;在喝甜水的时候,练习练习咸水也好。像关大叔是没有遇到机会罢 了。若是早生五十年,这样大的本领,不要说作官,就是到镖局里走镖,也 可顾全衣食。像我们后生,一点能力没有,靠着祖上留下几个钱,就是穿好 的,吃好的,也没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咸水的心安。”说到这里,只听 见卜通一下响,寿峰伸开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震倒了。 昂头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没遇到人说我说得这样中肯的。 秀姑!你把我那钱口袋拿来,我要请这位樊先生去喝两盅,攀这么一个好朋 友。”姑娘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便拿出一个蓝布小口袋来,笑道:“您可 别请人家樊先生上那山东二荤铺,我这里今天接来作活的一块钱,您也带了 去。”寿峰笑道:“樊先生你听,连我闺女都愿意请您,您千万别客气。” 家树笑道:“好,我就叨扰了。”关寿峰将钱口袋向身上一揣,就引家树出 门而去。走到胡同口,有一家小店,是窄小的门面,进门是煤灶,煤灶上放 了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一望里面,像一条黑巷。寿峰向里一指道:“这是 山东人开的二荤铺,只卖一点面条馒头的,我闺女怕我请你上这儿哩。”家 树点了头笑笑。上了大街,寿峰找了一家四川小饭馆,二人一同进去。落座 之后,寿峰先道:“先来一斤花雕。”又对家树道:“南方菜我不懂,请你 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够吃,为客气,心里不痛快,也没意 思。”家树因这人脾气是豪爽的,果然就照他的话办。一会酒菜上来,各人 面前放着一只酒杯,寿峰道:“樊先生!你会喝不会喝?会喝,敬您三大杯。 不会喝敬您一杯。可是要说实话。”家树道:“三大杯可以奉陪。”寿峰道: “好!大家尽量喝,我要客气,是个老混帐。”家树笑着,陪他先喝了三大 杯。老头子喝了几杯酒,一高兴,就无话不谈。他自道年壮的时候,在口外 当了十几年的绿林豪客,因为被官兵追剿,妇人和两个儿子,都杀死了。自 己只带得这个女儿秀姑,逃到北京来,洗手不干了。自己当年在绿林,也未 曾杀过一个人,还落个家败人亡,杀人的事,更是不能干,所以在北京改做 外科医生,做救人的事,以补自己的过。秀姑是两岁到北京来的,现在有二 十一岁,自己洗手已二十年了。好在他们喝酒的时候,不是上座之际,楼上 无人,让寿峰谈了一个痛快,话谈完了,他那一张脸直像家里供的关神一样 了。家树道:“关大叔!你不是说喝醉为止吗?我要醉了,你怎么样?”寿 峰突然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两手按住桌子笑道:“三斤了,该醉了。喝 酒本来只应够量就好,若是喝了酒又去乱吐,那是作孽了,什么意思,得! 我们回去,有钱下次再喝。”当时伙计一算帐,寿峰掏出口袋里钱,还多京 钱十吊(注:铜元一百枚),都倒在桌上,算了伙计的小费了。家树陪他下 了楼,在街上要给他雇车。寿峰将胳膊一扬,笑道:“小兄弟!你以为我醉 了?笑话。”昂着头自去了。从这天起,家树和他常有往来,又请他喝过几 回酒,并且买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只是一层,家树常去看寿峰,寿峰并 不来看他。其中三天的光景,家树和他不曾见面,再去看他时,父女两个, 已经搬走了。问那院子里的邻居,他们都说不知道。他姑娘说,是要回山东 去。家树本以为这老人是风尘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现在忽然隐去,尤其是可 怪,心里倒恋恋不舍。
有一天,天气很好,又没有风沙,因就到天桥那家老茶馆里去探关寿峰 的踪迹。据茶馆里说:有一天到这里坐了一会,只是唉声叹气,以后就不见 他来了。家树听说,心里更是奇怪。慢慢的走出茶馆,顺着这小茶馆门口的 杂耍场走去。由这里向南走便是先农坛的外坛。四月里天气,坛里的芦苇, 长有一尺来高,一片青郁之色,直抵那远处城墙。青芦里面,路面画出几条 黄色大界线,那正是由坛外而去的。坛内两条大路,路的那边,横三右四的 有些古柏;古柏中间,直立着一座伸入半空的钟塔。在那钟塔下面,有一片 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几堆,在那里团聚。家树一见,就慢慢的走了 过去。走到那里看时,也是些杂耍。南边钟塔的台基上,坐了一个四十多岁 的人,抱着一把三弦子在那里弹。看他是黄黝黝的小面孔,又长满了一腮短 桩胡子,加上浓眉毛深眼眶,那样子是脏得厉害,他身上穿的黑布夹袍,反 而显出一条一条的焦黄之色。因为如此,他尽管抱着三弦弹,却没有一个人 过去听的。家树见他很着急的样子,那只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个不了, 调子倒是很入耳。心想弹得这样好,没有人理会,实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 前去,看他如何,那人弹了一会,不见有人向前,就把三弦放下,叹了一口 气道:“这个年头儿……”话还没有往下讲,家树过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 铜子给他,笑道:“我给你开开张吧。”那人接了钱,放出苦笑来,对家树 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瞒你说,天天不是这样,我有个侄女儿今天还 没来……”说到这里,他将右掌平伸,比着眉毛,向远处一看道:“来了, 来了!先生你别走,你听她唱一段儿,准不会错。”说话时,来了一个十六 七岁的姑娘,面孔略尖,却是白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梳着复发,长齐眉 边,由稀稀的发网里,露出白皮肤来。身上穿的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齐 整;手上提着面小鼓,和一个竹条鼓架子。她走近前对那人道:“二叔!开 张了没有?”那人将嘴向家树一努道:“不是这位先生给我两吊钱,就算一 个子儿也没有捞着。”那姑娘对家树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一面支起鼓架子, 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却不住的向家树浑身上下打量。看她面上,不免有惊奇 之色,以为这种地方,何以有这种人前来光顾。那个弹三弦子的,在身边的 一个蓝布袋里,抽出两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给那姑娘,姑娘接了鼓棍,还 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个人,围将上来观看。家树要看这姑娘,究竟唱 得怎样?也就站着没有动。一会儿工夫,那姑娘打起鼓板来,先将三弦子弹 了一个过门,然后那个弹三弦子的站了起来笑道:“我这位姑娘,是初学的 几套书,唱得不好,大家包涵一点。我们这是凑付劲儿,诸位就请在草地上 台阶上坐坐吧。现在先让她唱一段黛玉悲秋,这是《红楼梦》上的故事,不 敢说好,姑娘唱着,倒是对劲。”说毕,他又坐在石阶上弹起三弦子来。这 姑娘重复打起鼓板,她那一双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就在家树身上溜了几回。 家树一见她,先就猜她是个聪明女郎。虽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种清媚态度, 可以引动人,现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过来,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怜惜她的意思, 就更不愿走。四周有一二十个听书的。果然分在草地和台阶上坐下。家树究 竟不好意思坐,看见身边有一棵歪倒树干的古柏,就踏了一只脚在上面,手 撑着脑袋,看了那姑娘唱。这个弹三弦子的,先得了家树两吊钱,这时陪姑 娘唱着,更是努力。那三弦子一个字一个字,弹得十分凄楚,那姑娘垂下了 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其中有两句是:“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 西风吹动了绿纱窗;孤孤单单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谁知道女儿家这 时候的心肠?”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长的尾音,目光却在那深深的睫毛 里又向家树一转。家树先还不曾料到这姑娘对自己有什么意思,现在由她这 一句唱上看来,好像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由得心里一动。这种大鼓词,本来 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转,加上那三弦子,音调又弹得凄楚,四围听 的人,都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向下听去。唱完之后,有几个人站起来扑着身 上的土,搭讪着走开。那弹三弦子的,放下乐器,在台阶上拿了一个小柳条 盘子分向大家要钱。有给一个大子的,有给二个子的,收完之后,也不过十 多个子儿。他因为家树站得远一点,刚才又给了两吊钱,原不好意思过来再 要,现在将柳条盘子一摇,觉得钱太少,又遥遥对着他一笑,跟着也就走上 前来。家树知道他是来要钱的,于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不料身上的零钱, 都已花光,只有几块整的洋钱,人家既然来要钱,不给又不好意思。就毫不 踌躇的拿了一块现洋,向柳条盘子里一抛,银元落在铜板上,铛的一声,打 了一下响。那弹三弦子的,见家树这样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 条盘交到左手,蹲了一蹲,垂着右手,就和家树请了一个安。那个姑娘也露 出十分诧异的样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转睛的只向家树望着。家树出这一块 钱,原不是示惠,现在姑娘这样看自己,一定是误会了,倒不好意思再看。 那弹三弦子的,把一片落腮胡桩子,几乎要笑得竖起来,只管向家树道谢。 他拿了钱去,姑娘却迎上前一步,侧眼珠看了家树,低低的和弹三弦子的说 了几句。他连点了几下头,却问家树道:“你贵姓?”家树道:“我姓樊。” 家树答这话时,看那姑娘已背转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思,而且听书 的人还未散开,自己丢了一块钱,已经够人注意的了,再加以和他们谈话, 更不好。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由这钟塔到外坛大门,大概有一里之遥, 就缓缓的踱着走去。快到外坛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后面叫道:“樊先生!” 家树回头看,却是一个大胖子中年妇人追上前来,抬起一只胳膊,遥遥的只 管在日影里招手。家树并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里好生 奇怪,就停住了脚,看她说些什么。要知道她是谁,下回交代。
第二回 绮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门访碧玉解语怜花
却说家树走到外坛门口,忽然有个妇人叫他,等那妇人走近前来时,却 不认识她。那妇人见家树停住了脚步,就料定他是樊先生不会错了。走到身 边,对家树笑道:“樊先生!刚才唱大鼓的那个姑娘,就是我的闺女。我谢 谢你。”家树看那妇女,约摸有四十多岁年纪,见人一笑,脸上略现一点皱 纹。家树道:“哦!你是那姑娘的母亲,找我还有什么话说吗?”妇人道: “难得有你先生这样好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先生在哪个衙门里?”家树低了 头,将手在身上一拂,然后对那妇人笑道:“我这浑身上下,有哪一处像是 在衙门里的?告诉你,我是一个学生。”那妇人笑道:“我瞧就像是一位少 爷,我们家就住在水车胡同三号,樊少爷没事,可以到我们家去坐坐。我姓 沈,你到那儿找姓沈的就没错。”说到这里,那个唱大鼓的姑娘也走过来了。 那妇人道:“姑娘!怎么不唱了?”姑娘道:“二叔说,有了这位先生给的 那样多钱,今天不干了。他要喝酒去。”说着这话,就站在那妇人身后,反 过手去,拿了自己的辫梢到前面来,只是把手去抚弄。家树先见她唱大鼓的 那种神气,就觉不错,现在又见她含情脉脉,不带点些儿轻狂,风尘中有这 样的人物,却是不可多得。因笑道:“原来你们都是一家人,倒很省事,你 们为什么不上落子馆去唱?”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为了穷啊!你 瞧,我们姑娘穿这样一身衣服,怎样能到落子馆去?再说她二叔,又没个人 缘儿,也找不着什么人帮助。要像你这样的好人,一天遇得着一个,我们就 够嚼谷的了,还敢望别的吗?樊少爷!你府上在哪儿,我们能去请安吗?” 家树告诉了她地点,笑道:“那是我们亲戚家里。”一面说着话,一面就走 出了外坛门。家树因路上来往人多,不便和她母女说话,雇车先回去了。
到家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候了。用了一点茶水,他表兄陶伯和,就请他 到饭厅里吃饭。陶伯和有一个五岁的小姐,一个三岁的少爷,另有保姆带着, 夫妇两个,连同家树,席上只有三个座位,家树上坐,他夫妇俩横头坐。陶 太太一面吃饭,一面看着家树笑道:“这一晌子,表弟喜欢一人独游,很有 趣吗?”家树道:“您二位都忙,我不好意思常要你们陪伴着,只好独游了。” 伯和道:“今天在什么地方来?”家树道:“听戏。”陶太太望了他微笑, 耳朵上坠的两片翡翠秋叶,打着脸上,摇摆不定,微微的摇了一摇头道:“不 对吧。”说时,把手上拿着吃饭的牙筷头,反着在家树脸上轻戳了一下,笑 道:“脸都晒得这样红,戏院子里,不会有这样厉害的太阳吧。”伯和笑道: “据刘福说,你和天桥一个练把式的老头认识,那老头有一个姑娘。”家树 笑道:“那是笑话了,难道我为了他有一个姑娘,才去和他交朋友不成?” 陶太太道:“表弟倒真是平民化,不过这种走江湖的人,可是不能惹他们。 你要交女朋友,……”说到这里将筷子头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我 有的是,……可以和你介绍啊!”家树道:“表嫂说了这话好几次了,但是 始终不曾和我介绍一个。”陶太太道:“你在家里,我怎样给你介绍呢?必 定要你跟着我到北京饭店去,我才能给你介绍。”家树道:“我又不会跳舞, 到了饭厅里,只管看人跳舞,自己坐在一边发呆,那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陶太太笑道:“去一次两次,那是没有意思的。但是去得多了,认识了女朋 友之后,你就觉得有意思了。无论如何,总比到天桥去坐在那又臊又臭的小 茶馆里强的多。”家树道:“表嫂总疑心我到天桥去有什么意思,其实我不 过去了两三回,要说他们练的那种把式,不能用走江湖的眼光看他们,实在 有些本领。”伯和笑道:“不要提了,反正是过去的事,他们江湖派也好, 不是江湖派也好,他已远走高飞,和他辩论些什么?”家树听了这话,忽然 疑惑起来。关寿峰远走高飞,他何以知道?自己本想追问一句,一来这样追 问,未免太关切了,二来怕是刘福报告的。这时刘福正站在旁边,伺候吃饭, 追问出来,恐怕给刘福加罪,因此也就默然不说了。平常吃过了晚饭,陶太 太就要开始去忙着修饰的,因为上北京饭店跳舞,或者到真光、平安两电影 院去看电影,都是这时候开始了。因此陶太太一放下筷子,就进上房内室去 了。家树道:“表嫂忙着换衣服去了,这样子又要去跳舞。”伯和道:“今 晚上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家树道:“我不去,我没有西服。”伯和道: “何必要西服,穿漂亮一点的衣服就行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 “只要身上的衣服,穿得没有一点皱纹,头发梳得光光滑滑的,一样的可以 博得女友的欢心。”家树笑道:“这样子说,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倒是士为 悦己者容了。”伯和道:“我们为悦己者容,你要知道,别人为讨我们的欢 心,更要修饰啊。你不信,到跳舞场里去看看那些奇装异服的女子,她为着 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照镜子吗?”家树笑道:“你这话要少说,让表嫂听 见了,就是一场交涉。”伯和道:“这话也不算侮辱啊。女子好修饰,也并 不是一定有引诱男子的观念,不过是一点虚荣之心,以为自己好看,可以让 人羡慕,可以让人称赞。所以外国人男子对女子可以当面称许她美丽的。你 表嫂在跳舞场里,若是有人称许她美丽,我不但不妒嫉,还要很喜欢的;然 而她未必有这个资格。”两人说着话,也一面走着,踱到上房的客厅里来。 只见中间圆桌上,放了一只四方的玻璃盒子,玻璃棱角上,都用五色印花绸 来滚好,盒子里面,也是红绸铺的底。家树道:“这是谁送给表兄一个银盾? 盒子倒精致,银盾呢?”伯和口里衔了半截雪茄,用嘴唇将雪茄掀动着,笑 了一笑道:“你仔细看,这不是装银盾的盒子呀!”家树道:“果然不是, 这盒子大而不高,而且盒托太矮,这是装什么用的呢?莫不是盛玉器的?” 伯和笑道:“越猜越远。暂且不说,过一会子,你就明白了。”家树笑道: “我倒要看一个究竟,这玻璃盒子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不多大一会儿工 夫,陶太太出来了。她穿了一件银灰色绸子的长衫,只好齐平膝盖,顺长衫 的四周边沿,都镶了桃色的宽辫,辫子中间,有挑着蓝色的细花,和亮晶晶 的水钻,她光了一截脖子,挂着一副珠圈,在索净中自然显出富丽来。家树 还未曾开口,陶太太先笑道:“表弟!我这件衣服新作的,好不好?”家树 道:“表嫂是讲究美术的人,自己计划着作出来的衣服,自然是好。”陶太 太道:“我以为中国的绸料,做女子的衣服,最是好看。所以我做的衣服, 无论是哪一季的,总以中国料子为主。就是鞋子,我也是如此,不主张那些 印度缎、印度绸。”说时,把她的一条玉腿,抬了起来,踏在圆凳上。家树 看时,白色的长丝袜,紧裹着大腿,脚上穿着一双银灰缎子的跳舞鞋。沿鞋 口也是镶了细条红辫,红辫里依样有很细的水钻,射人的目光,横着脚背, 有一条锁带,带子上横排着一路珠子,而鞋尖正中,还有一朵精致的蝴蝶, 蝴蝶两只眼睛,却是两颗珠子。家树笑道:“这一双鞋,实在是太精致了, 除非垫了地毯的地方,才可以下脚,若是随便的地下也去走,可就辱没了这 双鞋了。”陶太太道:“北京人说,净手洗指甲,作鞋泥里踏,你没有听见 说过吗?不要说这双鞋,就是装鞋的这一个玻璃盒子,也就很不错了。”说 时,向桌上一指,家树道:“鞋子是很好,但不知道要多少钱?”陶太太正 穿了那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带转带溜,只低了头去审查。听到家树问多少钱, 这才转过身来笑道:“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因为一家鞋店里和我认识,我介 绍了他有两三千块钱生意,所以送我一双鞋。作为谢礼。”家树道:“两三 千块吗?那有多少双鞋?”陶太太道:“不要说这种不见世面的话了,跳舞 的鞋子,没有几块钱一双的。好一点,三四十块钱一双鞋,那是很平常的事, 那不算什么。”家树道:“原来如此,像表嫂这一双鞋,就让珠子是假的, 也应该值几十块钱了。”陶太太道:“小的珠子,是不值什么的,自然是真 的。”家树笑道:“表嫂穿了这样好的新衣,又穿了这样好鞋子,今天一定 是要到北京饭店去跳舞的了。”陶太太道:“自然去。今天伯和去,你也去, 我就趁着今晚朋友多的时候,给你介绍两位女朋友。”家树笑道:“我刚才 和伯和说了,没有西装,我不去。”伯和道:“我也说了,没有西装不成问 题,你何以还要提到这一件事。”家树道:“就是长衣服,我也没有好的。” 陶太太不让他向下说,自己走回房去,拿了一瓶洒头香水,一把牙梳出来, 不问三七二十一,将香水瓶子掉过来,就向他头上洒水。家树连忙将头偏着 躲开,陶太太道:“不行不行,非梳一梳不可,不然我就不带你去。”家树 笑道:“我并不要去啊。”伯和道:“我告诉你实话吧,跳舞还罢了,北京 饭店的音乐,不可不去一听。他那里乐队的首领,是俄国音乐大学的校长托 拉基夫。”家树道:“一个国立大学的校长,何至于到饭店里去作音乐队的 首领?”伯和道:“因为他是一个白党,俄国成立了红色政府,他才到中国 来。若是现在俄国还是帝国,他何至于到中国来呢?”家树道:“果然如此, 我倒非去不可。北京究竟是好地方,什么人都会在这里齐集。”陶太太见他 说要去,很是欢喜。催着家树换了衣服,和他夫妇二人,坐了自家的汽车, 就向北京饭店而来。
这个时候,晚餐已经开过去了。吃过了饭的人,大家余兴勃勃,正要跳 舞,伯和夫妇和家树拣了一副座位,面着舞厅的中间而坐,由外面进来的人, 正也陆续不断。这个时候,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葱绿绸的西洋舞衣, 两只胳膊和雪白的前胸后背,都露了许多在外面。这在北京饭店,原是极平 常的事,但是最奇怪的,她的面貌,和那唱大鼓的女孩子,竟十分相像,不 是她已经剪了头发,真要疑她就是一个了。因为看得很奇怪,所以家树两只 眼睛,尽管不住的看着那姑娘。陶太太同时却站起身来,和那姑娘点头,姑 娘一走过来,陶太太对家树笑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密斯何丽娜!” 随着又给家树通了姓名,陶太太道:“密斯何和谁一路来的?”丽娜道:“没 有谁,就是我自己一个人。”陶太太道:“那么,可以坐在我们一处了。” 伯和夫妇是连着坐的。伯和坐中间,陶太太坐在左首,家树坐在右首,家树 之右,还空了一把椅子。陶太太就道:“密斯何!就在这里坐吧。”何小姐 一回头,见那里有一把空椅子,就毫不客气的在那椅子上坐下。家树先不必 看她那人,就闻到一阵芬芳馥郁的脂粉味,自己虽不看她,然而心里头,总 不免在那里揣想着,以为这人美丽是美丽,放荡也就太放荡了。饭店里西崽, 对她倒是很熟,便笑着过来叫了一声何小姐!何丽娜将手一挥,很低的不知 道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很像英语,不多一会儿,西崽捧了一瓶啤酒来,放了 一只玻璃杯在丽娜面前,打开瓶塞,满满的给她斟了一满杯。那酒斟得快, 鼓着汽泡儿,只在酒杯子里打旋转。丽娜也不等那酒漩停住,端起杯子来, 骨都一声,就喝了一口。喝时,左腿放在右腿上,那肉色的丝袜子,紧裹着 珠圆玉润的肌肤,在电灯下面,看得很清楚。家树心里想:中国人对于女子 的身体,认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体之美,而从古以来,美 女身上的称赞名词,什么杏眼,桃腮,春葱,樱桃,什么都歌颂到了,然决 没有什么恭颂人家两条腿的,尤其是古人的两条腿,非常的尊重,以为穿叉 脚裤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长裙,把脚尖都给它罩住;现在染了西方 的文明,妇女们也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设法露出这两条腿来;其实这两条腿, 除富于挑拨性而外,不见得怎样美。家树如此的想着,目光注视着丽娜小姐 的膝盖,目不转睛的向下看。陶太太看见,对着伯和微微一笑,又将手胳膊 碰了伯和一下,伯和心里明白,也报之以微笑。这时,音乐台的音乐,已经 奏了起来,男男女女互相搂抱着,便跳舞起来。一个人的性情,都是这样, 常和老实的人在一处,见了活泼些的,便觉聪明可喜;但是常和活泼的人在 一处,见了忠实些的,又觉得温存可亲了。何小姐日日在跳舞场里混,见的 都是些很活跃的青年,现在忽然遇到家树这样的忠厚少年,便动了她的好奇 心,要和这位忠实的少年谈一谈,也成为朋友,看看老实的朋友,那趣味又 是怎样。因此坐着没动,等家树开口,要求跳舞。凡是跳舞场的女友,在音 乐奏起之后,不去和别人跳舞,默然的坐在一位男友身边,这正是给予男友 求舞的一个机会,也不啻对你说,我等你跳舞。无如家树就不会跳舞,自然 也不会启口。这时伯和夫妇,都各找舞伴去了。只剩两人对坐,家树大窘之 下,只好侧过身子去,看着舞场上的舞伴。何小姐斟了一杯酒捧在手里,脸 上现出微笑,只管将那玻璃杯口,去碰那又齐又白的牙齿,头不动,眼珠却 缓缓的斜过来看着家树。等了有十分钟之久,家树也没说什么,丽娜放下酒 杯问道:“密斯脱樊!你为什么不去跳舞?”家树道:“惭愧得很,我不会 这个。”丽娜笑道:“不要客气了,现在的青年,有几个不会跳舞的。”家 树笑道:“实在是不会,就是这地方,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呢。”丽娜道: “真的吗?但这也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密斯脱樊和令亲学一个礼拜,管保全 都会了。”家树笑道:“在这歌舞场中,我们是相形见绌的,不学也罢。” 说到这里,伯和夫妇歇着舞回来了,看见家树和丽娜谈得很好,二人心中暗 笑。当时大家又谈了一会,丽娜虽然和别人去跳舞了两回,但是始终回到这 边席上来坐。到了十二点钟以后,家树先有些倦意了,对伯和道:“回去吧。” 伯和道:“时候还早啊。”家树道:“我没有这福气,觉得有些头昏。”伯 和道:“谁叫你喝那些酒呢?”伯和因为明天要上衙门,也赞成早些回去。 不过怕太太不同意,所以未曾开口。现在家树要说回去,正好借风转舵,便 道:“既是你头昏,我们就回去吧。”叫了西崽来,一算帐,共是十五元几 角,伯和在身上拿出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西崽,将手一挥道:“拿去吧。” 西崽微微一鞠躬,道了一声谢。家树只知道伯和夫妇每月跳舞西餐费很多, 但不知道究用多少,现在看起来,只是几瓶清淡的饮料,就是廿块钱,怪不 得要花钱。当时何丽娜见他们走,也要走,说道:“密斯脱陶!我的车没来, 搭你的车坐一坐,坐得下吗?”伯和道:“可以可以。”于是走出舞厅,到 储衣室里去穿衣服,那西崽见何小姐进来,早在钩上取下一件女大衣,提了 衣抬肩,让她穿上。穿好之后,何小姐打开提包,就抽出两元钞票来,西崽 一鞠躬,接着去了。这一下,让家树受了很大的刺激,白天自己给那唱大鼓 书的一块钱,人家就受宠若惊,认为不世的奇遇,真是不登高山,不现平地。 像她这样用钱,简直是把大洋钱看作大铜子。若是一个人作了她的丈夫,这 种费用,容易供给吗?当时这样想着,看何小姐却毫不为意,和陶太太谈笑 着,一路走出饭店。
这时虽然夜已深了,然而这门口树林下的汽车和人力车,一排一排的由 北向南停下。伯和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汽车找着。汽车里坐四个人,是非 把一个坐倒座儿不可的。伯和自认是主人,一定让家树坐在上面软椅上,家 树坐在椅角上,让出地方来,丽娜竟不客气,坐了中间,和家树挤在一处; 她那边自然是陶太太坐了。车子开动了,丽娜抬起一只手捶了一捶头,笑道: “怎么回事?我的头有点晕了!”正在这时,汽车突然拐了一个小弯,向家 树这边一侧,丽娜的那一只胳膊,就碰了他的脸一下。丽娜回转脸来,连忙 对家树道:“对不起,撞到哪里没有?”家树笑道:“照密斯何这样说,我 这人是纸糊的了。只要动他一下,就要破皮的。”伯和道:“是啊,你这些 时候,正在讲究武术,像密斯何这样弱不禁风的人,就是真打你几下,你也 不在乎。”何小姐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着就对家树一笑,四 个人在汽车里谈得很热闹,不多一会儿,就先到了何小姐家。汽车的喇叭遥 遥的叫了三声,突然人家门上电灯一亮,映着两扇朱漆大门。何小姐操着英 语,道了晚安,下车而去。朱漆门已是洞开,让她进去了。这里他们三人回 家以后,伯和笑道:“家树!好机会啊!密斯何对你的态度太好了。”家树 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不过是今天初次见面的朋友,她对我,谈得上什 么态度?”陶太太道:“是真的!我和何小姐交朋友许久了,我从没见过她 对于初见面的朋友,是怎样又客气又亲密的。你好好的和她周旋吧,将来我 喝你一碗冬瓜汤。”伯和笑道:“你不要说这种北京土谜了,他知道什么叫 冬瓜汤。家树!我告诉你吧,喝冬瓜汤,就是给你作媒。”家树笑道:“我 不敢存那种奢望,但是作媒何以叫喝冬瓜汤呢?”陶太太道:“那就是北京 土产,他也举不出所以然来。但是真作媒的人,也不曾见他真喝过冬瓜汤, 不过你和何小姐愿意给我冬瓜汤喝,我是肯喝的。”家树道:“表嫂这话, 太没有根据了。一个初会面的朋友,哪里就能够谈到婚姻问题上去。”陶太 太道:“怎么不能?旧式的婚姻,不见面还谈到婚姻上去呢。你看看外国电 影的婚事,不是十之八九,一见倾心吗?譬如你和那个关老头子的女儿,又 何尝不是一见就发生友谊呢?”家树自觉不是表嫂的敌手,笑着避回自己屋 子里去了。一个人受了声色的刺激,不是马上就能安贴的。家树睡的钢丝床 头,有一只小茶柜,茶柜上直立着荷叶盖的电灯,正向床上射着灯光,灯光 下放了一本《红楼梦》,还是前两晚临睡时候,放在这儿的,拿起一本来看, 随手一翻,恰是林黛玉鼓琴的那一段。由这小说上,想到白天唱《黛玉悲秋》 的女子,心想她何尝没有何小姐美丽?何小姐生长在有钱的人家里,茶房替 她穿一件外衣,就赏两块钱,唱大鼓书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只赏了她一 块钱,她家里人就感激涕零。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分,也是以金钱为转移 的。据自己看来,那姑娘和何小姐长得差不多,年纪还要轻些,我要是说上 天桥去听那人的大鼓书,表嫂一定不满意的,可是只和何小姐初见面,她就 极力要和我作媒了。一人这样想着,只把书拿在手里沉沉的想下去,转念到 与其和何小姐这种人作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认识了。她母亲曾请我到 她家里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藉此探探她的身世。这一晚上,也不知 道什么缘故,想了几个更次。
到了次日,也不曾吃午饭,说是要到大学校里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门了。 伯和夫妇以为上午无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话。家树不敢在家门口坐车,上 了大街,雇车到水车胡同。到了水车胡同口上,就下了车,却慢慢走进去, 一家一家的门牌看去。到了西口上,果然三号人家的门牌边,有一张小红纸 片,写了“沈宅”两个字。门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格扇挡住, 木格扇下摆了一只秽水桶,七八个破瓦钵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秽土,还 在隔扇上挂了一条断脚板凳。隔扇有两三个大窟窿,可以看到里面院子里, 晾了一绳子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夹竹桃花;然而纷披下垂,上面是洒 满了灰土。家树一看,这院子是很不洁净,向这样的屋子里跑,倒有一点不 好意思。于是缓缓的从这大门踱了过去,这一踱过去,恰是一条大街,在大 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难道老远的走了来,又跑回家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 当然进去看看。于是掉转身仍回到胡同里来,走到门口,本打算进去,但是 依旧为难起来:人家是个唱大鼓书的,和我并无关系,我无缘无故到这种人 家去作什么?这一犹豫,放开脚步,就把门走了过去。走过去两三家还是退 回来,因想她叫我找姓沈的人家,我就找姓沈的得了,只要是她家,她们家 里人都认识我的,难道她们还能不招待我吗?主意想定,还是上前去拍门。 刚要拍门,又一想:不对,不对!自己为什么找人呢?说起来倒怪不好意思 的。因此虽自告奋勇去拍门,手还没有拍到门,又缩转来了,站在门边,先 咳嗽了两声,觉得这就有人出来,可以答话了。谁料出来的人,在隔扇里先 说起话来道:“门口瞧瞧去,有人来了。”家树听声音,正是唱大鼓书的那 姑娘,连忙向后一缩,轻轻的放着脚步,赶快的就走,一直要到胡同口上了, 后面有人叫道:“樊先生!樊先生!就在这儿,你走错了。”回头看时,正 是那姑娘的母亲沈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来,眯着眼睛笑道:“樊先生! 你怎么到了门口又不进去?”家树这才停住脚道:“我看见你们家里没人出 来,以为里面没人,所以走了。”沈大娘道:“你没有敲门,我们哪会知道 啊?”说着话,伸了两手支着,让家树进门去,家树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 她进去。只觉那院子里到处是东西。沈大娘开了门,让进一间屋子,屋子里 也是床铺锅炉盆钵椅凳,样样都有,简直没有安身之处。再转一个弯,引进 一间套房里,靠着窗户有一张大土炕,简直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 些空地,只设了一张小条桌,两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么陈设也没有。有两 只灰黑色的箱子,两只柳条筐,都堆在炕的一头,这边才铺了一条芦席,芦 席上随叠着又薄又窄的棉被,越显得这炕宽大,浮面铺的,倒是条红呢被, 可是不红而黑了。墙上新新旧旧的贴了几张年画,什么《耗子嫁闺女》,《王 小二怕媳妇》,大红大绿,涂了一遍。家树从来不曾到过这种地方,现在觉 得有一种很奇异的感想。沈大娘让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着一只白瓷杯,斟 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放在桌上。这茶杯恰好邻近一只熏糊了灯罩的煤油灯, 回头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鱼鳞斑,自己心里暗算,住在很华丽很高贵一所屋 子里的人,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这样想着,浑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 如坐一会子就走吧。正这样想着,那姑娘进来了。她倒是很大方,笑着点了 一个头,接上说道:“你喝水。”沈大娘道:“姑娘!你陪樊先生一会儿, 我去买点瓜子来。”家树要起身拦阻时,人已走远了。屋子里剩了一男一女, 更没有说话了。那姑娘将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顺便在炕上坐 下,问家树道:“你抽卷烟吧?”家树摇摇手道:“我不会抽烟。”这话说 完,又没有话说了。那姑娘又站起来,将挂在悬绳上的一条毛巾牵了一牵, 将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煤油灯,和一只饭碗,送到外面屋子里去,口里 可就说道:“这些东西,也向屋里堆。”东西送出去回来,她还是没话说。 家树有了这久的犹豫时间,这才想起话来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 馆里去过吗?”这话说出,又觉失言了。因为沈大娘说过,是不曾上落子馆 的,姑娘倒未加考虑,答道:“去过的。”家树道:“在落子馆里,一定是 有个芳名的了。”姑娘低了头,微笑道:“叫凤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家 树笑道:“很雅致。”因自言自语的吟道:“凤兮凤兮!”凤喜笑道:“你 错了,我是恭喜贺喜的那个喜字。”家树道:“呀!原来姑娘还认识字。在 哪个学校里读书的?”凤喜笑道:“哪里进过学堂,从前我们院子里的街坊, 是个教书的先生,我在他那里念过一年多书,稍微认识几个字,下论上就有 凤兮这两个字,你说对不对?”家树笑道:“对的,能写信吗?”凤喜笑着 摇了一摇头。家树道:“记帐呢?”凤喜道:“我们这种人家,还记个什么 帐呢?”家树道:“你家里除了你唱大鼓之外,还有别人挣钱吗?”凤喜道: “我妈接一点活作作。”家树道:“什么叫活?”凤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后 说道:“你真是个南边人,什么话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袜来做,这 就叫做活。这没有什么难,我也成,要不然,刮风下雨,不能出去怎么办?” 家树道:“这样说,姑娘倒是一个能干人了。”凤喜笑着低了头,搭讪着, 将一个食指在膝盖上画了几画,家树再要说什么,沈大娘已经买了东西回来 了。于是双方都不作声,都寂然起来。沈大娘将两个纸包打开,一包是花生 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你请用一点,真是不好意 思说,连一只干净碟子都没有。”凤喜低低的道:“别说那些话,怪贫的。” 沈大娘笑道:“这是真话,有什么贫?”说毕,又出去弄茶水去了。凤喜看 了看屋子外头,然后抓了一把瓜子,递了过来,笑着对家树说道:“你接着 吧,桌上脏。”家树听说,果然伸手接了。凤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双 手伸出来,比我们的还要白净。”家树且不理她话,但昂了头,却微笑起来, 凤喜道:“你乐什么?我话说错了吗?你瞧,谁手白净。”家树道:“不是, 不是,我觉得北京人说话,又伶俐,又俏皮,说起来真好听。譬如刚才你所 说那句怪贫的,那个贫字,就有意思。”凤喜笑道:“是吗?”家树道:“我 何曾说谎?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们斯斯文文的谈起话,好像戏台上唱戏 一样,真好听。”凤喜笑道:“以后您别听我唱大鼓书了,就到我家里来听 我说话吧。”沈大娘送了茶进来问道:“听你说什么?”凤喜将嘴向家树一 努道:“他说北京话好听,北京姑娘说话更好听。”沈大娘道:“真的吗? 樊先生!让我这丫头跟着你当使女去,天天伺候你,这话可就有得听了。” 家树道:“那怎敢当!”只说到这里,凤喜斟了一杯热茶,双手递到家树面 前,眼望着他,轻轻的道:“你喝茶,这样伺候,你瞧成不成?”家树接了 那杯茶,也就一笑。他初进门的时候,觉得这屋又窄小,又不洁净,立刻就 要走。这时坐下来了,尽管谈得有趣,就不觉时候长。那沈大娘只把茶伺候 好了,也就走开。家树道:“你这院子里共有几家人家?”凤喜道:“一共 三家,都是作小生意买卖的,你不嫌屋子脏,尽管来,不要紧的。”家树看 了她,嘻嘻的笑,凤喜盘了两只脚坐在炕上,用手抱着膝盖,带着笑容,默 然而坐。半晌,才问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笑?”家树道:“因为你笑我 才笑的。”凤喜道:“这不是你的真话,这一定有别的缘故。”家树道:“老 实说吧,我看你的样子,很像我一个女朋友。”风喜摇摇头道:“不能,不 能,您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能像我长得这样寒蠢。”家树道:“不 然,你比她长得好。”凤喜听了,且不说什么,只望着他把嘴一披,家树见 她这样子,更禁不住一阵狂笑。又谈了一会,沈大娘进来道:“樊先生!你 别走,就在我们这儿吃午饭去。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给您作点炸酱面吧。” 家树起身道:“不坐了,下次再来吧。”因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 在沈大娘手里,笑道:“小意思,给大姑娘买双鞋穿。”说毕,脸先红了, 因不好意思,三脚两步抢着出来,牵了一牵衣服,慢慢走着,走不多路,后 面忽然有人咳嗽了两三声,回头看时,凤喜笑着走上前,回头见没有人,因 道:“你丢了东西了。”家树伸手到袋里摸了摸,昂头想道:“我没有丢什 么。”凤喜也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报纸包儿,纸包的很不齐整,像是忙着 包的,她就递给家树道:“你丢的东西在这里。”家树接过来,正要打开, 凤喜将手按住,瞟了他一眼,笑道:“别瞧,瞧了就不灵,揣起来,回家再 瞧吧。再见!再见!”她说毕,也很快的回家去了。家树这时恍然大悟,才 明白了并不是自己丢下的纸包,心里又是一喜,要知道那纸包里究竟是什么 东西,下回分解。
第三回 颠倒神思书中藏倩影 缠绵情话林外步朝曦
话说家树临走的时候,凤喜给了他一个纸包,他哪里等得回家再看,一 面走路,一面就将纸包打开。这一看,不觉心里又是一喜。原来纸包里不是 别的什么,乃是一张凤喜本人四寸半身相片。这相片原是用一个小玻璃框子 装的,悬在炕里面的墙上。当时因坐在对面,看了一看,现在凤喜追了送来, 一定是知道自己很爱这张相片的了。心想:这个女子实在是可人意,只可惜 出在这唱大鼓书的人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柔之中,总不免有一点放 荡的样子,倒是怪可惜的。一路想着,一路就走了去,也忘了坐车。及至到 了家,才觉得有些疲乏,便斜躺在沙发上,细味刚才和她谈话的情形,觉得 津津有味。刘福给他送茶送水,他都不知道,一坐就是两个多钟头,因起身 到后院子里去,忽然有一阵五香炖肉的香味,由空气里传将过来。忽然心里 一动,醒悟过来,今天还没有吃午饭。走回房去,便按铃叫了刘福来道:“给 我买点什么吃的来吧,我还没有吃饭。”刘福道:“表少爷还没有吃饭吗? 怎样回来的时候不说哩?”家树道:“我忘了说了。”刘福道:“你有什么 可乐的事儿吗?怎么会把吃饭都给忘了?”家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微 笑。刘福道:“买东西倒反是慢了,我去叫厨房里赶着给你办一点吧。”说 毕,他也笑着去了。一会子,厨子送了一碟冷荤一碗汤,一碗木樨饭来。这 木樨饭就是蛋炒饭,因为鸡蛋在饭里像小朵的桂花一样,所以叫做木樨。当 时厨子把菜饭送到桌上来,家树便一人坐下吃饭。吃饭的时候,不免又想到 凤喜家里留着吃炸酱面的那一幕喜剧,回想我要是真在她家里吃面,恐怕她 会亲手做给我来吃,那就更觉得有味了,人在出神,手里拿了汤匙,就只管 舀了汤向饭碗里倒,倒了一匙,又是一匙,不知不觉之间,在木樨饭碗里, 倒上大半碗汤。偶然停止不倒汤了,低头一看,自己好笑起来。心想:从来 没有人在木樨饭里淘汤的, 听差看见,岂不要说我南边人,连吃木樨饭都不 会?当时就低着头,唏哩呼噜,把一大碗汤淘木樨饭,赶快吃了下去。但是 在他未吃完之前,刘福已经舀了水进来,预备打手巾把了。家树吃完,他递 上手巾把来,家树一只手接了手巾擦脸,一只手伸到怀里去掏摸,掏摸一阵, 忽然丢了手巾,屋子里四围找将起来。抽屉里,书架上,床上枕头下面,全 都寻到了,里屋跑到外屋,外屋跑到里屋,尽管乱跑乱找。刘福看到忍不住 了,便问道:“表少爷!您丢了什么?”家树道:“一个报纸包的小纸包, 不到一尺长,平平的,扁扁的,你看见没有?”刘福道:“我就没有看见您 带这个纸包回来,到哪儿找去?”家树四处找不着,忙乱了一阵子,只得罢 了。休息了一会,躺在外屋里软榻上,一想起今天的报还没有看过。便叫刘 福把里屋桌上的报取过来看。刘福将折叠着还没有打开的一叠纸,顺手取了 过来,报纸一拖,拍的一声,有一样东西落在地下。刘福一弯腰,捡起来一 看,正是一个扁扁平平的报纸包。那报纸因为没有黏着物,已经散开了,露 出里面一角相片来, 刘福且不声张,先偷着看了一看,见是一个十六七岁小 姑娘的半身相片。这才恍然大悟,表少爷今天回来丧魂失魄的原故,仍旧把 报纸将相片包好,嚷起来道:“这不是一个报纸包?”家树听说, 连忙就跑 进屋来,一把将报纸夺了过去,笑问道:“你打开看了吗?”刘福道:“没 有。这里好像是本外国书。”家树道:“你怎么知道是外国书。”刘福道: “摸着硬梆梆的,好像是外国书的书壳子。”家树也不和他辩说,只是一笑, 等刘福将屋子收拾得干净去了,他才将那相片拿出来,躺着仔细把握,好在 那相片也不大,便把它夹在一本很厚的西装书里面。
到了下午,伯和由衙门里回来了,因在走廊上散步,便隔着窗户问道: “家树投考章程取回来了吗?”家树道:“取回来了。”一面答话,一面在 桌子抽屉里取出前几天邮寄来的一份章程在手里,便走将出来。伯和道:“北 京的大学,实在是不少,你若是专看他们的章程,没有哪个不是说得井井有 条的,而且考起学生来,应有的功课,也都考上一考;其实考取之后,学校 里的功课,比考试时候的程度,要矮上许多倍。所投考的学生,都是这样说, 就是怕考不取;考取之后,到学校里去念书,是没有多大问题。”家树道: “那也不可一概而论。”伯和道:“不可一概而论吗?正可一概而论呢!国 立大学,那完全是个名,只要你是出风头的学生,经年不跨过学校的大门, 那也不要紧。常在杂志上发表作品的杨文佳,就是一个例;他曾托我写信, 介绍到南边中学校里去,教了一年半书,现在因为他这一班学生要毕业了, 他又由南边回来,参与毕业考。学校当局,因为他是个有名的学生,两年不 曾上课,也不去管他。你看学校是多么容易进?”他一面说话,一面看那章 程,看到后面,忽然一阵微笑,问道:“家树!你今天在哪里来?”家树虽 然心虚,但不信伯和会看出什么破绽,便道:“你岂不是明知故问?我是去 拿章程来了,你还不知道吗?”伯和手上捧了章程,摇了一摇头笑道:“你 当面撒谎,把我老大哥当小孩子吗?这章程是一个星期以前,打邮政局里寄 来的。”家树道:“你有什么证据,知道是邮政局里寄来的?”伯和也不再 说,一手托了章程,一手向章程上一指,却笑着伸到家树面前来。家树看时, 只见那上面盖了邮政局的墨戳,而且上面的日期号码,还印得十分明显,无 论如何,这是不容掩饰的了。家树一时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所以然来,反 是对他笑了一笑。伯和笑道:“小孩子!你还是不会撒谎,你不会说在抽屉 里拿错了章程吗?今天拿来的,放在抽屉里,和旧有的章程,都混乱了;新 的没有拿来,旧的倒拿来了,你这样一说,破绽也就盖过去了。为什么不说 呢?”家树笑道:“这样看来,你倒是个撒谎的老内行了。”伯和道:“大 概有这种能耐吧。你愿意学就让我慢慢的教你,你要知道应付女子,说谎是 唯一的条件啊。”家树道:“我有什么女子?你老是这样俏皮我。”伯和道: “关家那个大姑娘,和你不是很好吗?你应该……”家树连忙拦住道:“那 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家树本是一句反问的话,实 出于无心,伯和倒以为是他要考考自己,便道: “我有什么不知道?他搬开 这里,就住到后门去了。你每次一人出去,总是大半天,不是到后门去,到 哪里去了?”家树道:“你何以知道他住在后门,看见他们搬的吗?”说到 这里,陶太太忽然由屋子里走出来,连忙把话来扯开。问家树道:“表弟什 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吃过饭吗?我这里有乳油蛋糕,玫瑰饼干,要不要吃 一点?”家树道:“我吃了饭,点心吃不下了。”陶太太一面说话, 一面就 把眼光对伯和浑身上下望了一望,伯和似乎觉悟过来了,便也进房去取了一 根雪茄来抽着,也不知在哪里掏了一本书来,便斜躺在沙发上抽烟看书。家 树虽然很惦记关寿峰,无如伯和说话, 总要牵涉到关大姑娘身上去,犯着很 大的嫌疑,只得默然无语,自走开了。不过心里就起了一个很大的疑问,关 家搬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伯和何以知道他搬到后门去了?这事若果是真, 必然是刘福报告的,回头我倒要盘问盘问他。当日且搁在心里。到了次日早 上,伯和是上衙门去了。陶太太又因为晚上闹了一宿的跳舞,睡着还没有起 来;两个小孩子,有老妈子陪着,送到幼稚园里去了。因此上房里面,倒很 沉静。家树起床之后,除了漱洗,接上便是拿了一叠报,在沙发上看。这是 老规矩,当在看报的时候,刘福便会送一碟饼干,一杯牛乳来。陶家是带点 欧化的人家,早上虽不正式开早茶,牛乳咖啡一类的东西,是少不了的。一 会,送了早点进来,家树就笑道:“刘福,你在这儿多少年了?事情倒办得 很有秩序。”刘福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笑道:“年数不少了, 有六七年了。”家树道:“你就是专管上房里这些事吧?”刘福道:“可不 是,忙倒是不忙,就是一天到晚都抽不开身来。”家树道:“还好,大爷还 只有一个太太,若是讨了姨太太,事情就要多许多了。”刘福笑道:“照我 们大爷的意思,早就要讨了,可大奶奶很精明,这件事不好办。”家树笑道: “也不算精明,我看你们大爷,就有不少女朋友。”刘福道:“女朋友要什 么紧,我们大奶奶也有不少男朋友呢!”家树道:“大奶奶的朋友,是真正 的朋友,那没关系。你们大爷的女朋友,我在跳舞场上会过的,像妖精一样, 可就不大妥当。你大爷的事情,我是知道,专门留心女子身上的事,好比我 打算跟着那关寿峰想学一点武术,这也没有什么可注意的价值。他因为关家 有个姑娘,就老提到她,常说关家搬到后门去住了,叫我找她去,你看好笑 不好笑?”刘福听了这话,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家树道:“搬到后 门去了,他怎么会知道?大概又是你给你们大爷调查得来的。”刘福也不知 道自己主人翁是怎样说的,倒不敢一味狡赖,便道:“我原来也不知道,因 为有一次有事到后门去,碰着那关家老头,他说搬到那儿去了。究竟住在哪 儿,我也不知道。”家树看那种情形,就料到关家搬家,和他多少有些关系。 也不知道如何把个憨老头子气走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他们老疑惑我认 识那老头子,是别有用意,我倒不必去犯这个嫌疑。明白到此,也就不必向 下追问,当时依然谈些别的闲话,将这事遮盖过去。吃过午饭,心想这一些 时候玩够了,从今天起,应该把几样重要功课趁闲理一理,于是找了两本书, 对着窗户,就在桌上随便看。看不到三页,有个听差来说:“有电话来了, 请表少爷说话。”他是大门口的听差,家树就知道是前面小客堂里的电话机 说话,走到前面去接电话。说话的是个妇人声音,自称姓沈。家树一听倒愣 住了,哪里认识这样一个姓沈的?后来她说我们姑娘今天到先农坛一家茶社 里去唱,您没有事,可以来喝碗茶。家树这才明白了,是凤喜的母亲沈大娘 打来的电话。便问在哪家茶社里;她说,记不着字号,您要去,总可以找着 的。家树便答应了一个“来”字,将电话挂上了。回到屋子里去想了一想, 凤喜已经到茶社里去唱大鼓了,这茶社里,究竟像个局面,不是外坛钟楼下 那样难堪,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这样一计算,刚才摊出来的书 本,又没有法子往下看了。好容易捺下性子来看书,没有看到三页,怎么又 要走,还是看书吧!因此把刚才的念头抛开,还是坐定了看书。说也奇怪, 眼睛对着书上,心里只管把凤喜唱大鼓的情形,和自己谈话的那种态度,慢 慢的一样一样想起,仿佛那个人的声音笑貌,就在面前。自己先还看着书, 以后不看书了。手压住了书。头偏着,眼光由玻璃窗内,直射到玻璃窗外。 玻璃窗外,原是朱漆的圆柱,彩画的屋檐,绿油油的葡萄架。然而他的眼光, 却一样也不曾看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了淡蓝竹布的长衫,雪 白的脸儿,漆黑的发辫,清清楚楚,齐齐整整的,对了他有说有笑。脑筋里 有了这一个幻影,记起那张相片,便去挪来看。当时收起那张相片的时候, 是夹在一本西装书里,可是夹在哪一本西装书里,当时又没有注意,现在寻 起来,只得把横桌上摆好了的书,一本一本提出来抖一抖,以为这样找,总 可以找出来的。不料把书一齐抖完了,也不见相片落下去;刚才分明夹在书 里的,怎么一会儿又找不着了?今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老是心猿意马,作 事飘飘忽忽的,只这一张相片,今天就找了两次,真是莫明其妙。于是坐在 椅子上出了一会神,细想究竟放在哪里,想来想去,一点不错,还是夹在那 西装书里。因此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以便想起是如何拿书,如何夹起, 偶然走到外边屋子里,看见躺椅边短几上,放了一本绿壳子的西装书,恍然 大悟,原是放在这本书里的。当时根本上就没有拿到里边屋子里去,自己拼 命的在里边屋里找,岂不可笑吗?在书里将相片取出,就靠在沙发上一看, 把刚才一阵忙乱的苦恼,都已解除无遗。看见这相,含笑相视,就有一股喜 气迎人。心想:她由钟楼的露天下,升到茶社里去卖唱,总算升一级了;今 天是第一次,我不能不去看看。这样一想,便不能在家再坐了。在箱子里拿 了一些零碎钱,雇了车,一直到先农坛去。
这一天,先农坛的游人最多,柏树林子下,到处都是茶棚茶馆,家树处 处留意,都没有找着凤喜,一直快到后坛了,那红墙边,支了两块芦席篷, 篷外有个大茶壶炉子,放在一张破桌上烧水,过来一点,放了有上十张桌子, 蒙了半旧的白布,随配着几张旧藤椅,都放在柏树荫下。正北向,有两张条 桌,并在一处,桌上放了一把三弦子,桌子边支着一个鼓架。家树一看,猜 着莫非在这里。所谓茶社,不过是个名,实在是茶摊子罢了。有株柏树兜上, 有一条二尺长的白布,上面写了一行大字是“来远楼茶社”。家树看到不觉 地笑了起来,不但不能来远,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楼。望了一望,正要走开, 只见红墙的下边,有那沈大娘转了出来。她手上拿了一把大蒲扇,站在日光 下面,遥遥的就向樊家树招了两招,口里就说道:“樊先生!樊先生!就是 这儿。”同时凤喜也在她身后转将出来,手里提了一根白棉线,下面拴着一 个大蚂蚱,笑嘻嘻向着这边点了一个头。家树还不曾转回去,那卖茶的伙计, 早迎上前来,笑道:“这儿清净,就在这里喝一碗吧。”家树看一看这地方, 也不过坐了三四张桌子,自己若不添上去,恐怕就没有人能出大鼓书钱了。 于是就含着笑,随随便便的在一张桌边坐了。凤喜和沈大娘,都坐在那横条 桌子边。她只不过偶然向着这边一望而已,家树明白,这是她们唱书的规矩, 卖唱的时候,是不来招呼客人的。过了一会儿,只见凤喜的叔叔,口里衔着 一支烟卷,一步一点头的样子,慢慢走了过来。他身后又跟着一个十二三岁 的小女孩,黄黄的脸儿,梳着左右分垂的两条黑辫,她一跑一跳,两个小辫 跳跑得一摔一摔的,倒很有趣。到了茶座里,凤喜的叔叔,和家树遥遥的点 了两个头,然后就坐到横桌正面,抱起三弦试了一试。先是那个十二三岁的 小女孩,打着鼓唱了一段,自己拿个小柳条盘子,挨着茶座讨钱。共总不过 上十个人,也不过扔了上十个铜子。家树却丢了一张铜子票,女孩子收回钱 去了。凤喜站起来,牵了一牵她的蓝竹布的长衫,又把手将头发的两鬓和脑 顶上,各抚摩了一会子,然后才到桌子边,拿起鼓板,敲拍起来。当她唱的 时候,来往过路的人,倒有不少的站在茶座外看。及至她唱完了,大家料到 要来讨钱,零零落落的就走开了。凤喜的叔叔,放下三弦子,对着那些走开 人的后背,望着微叹了一口气,却亲自拿了那个柳条盘子向各桌上化钱。他 到了家树桌上,倒格外的客气,蹲了一蹲身子,又伸长了脖子,笑了一笑。 家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只是觉得少了拿不出手,又掏了一块钱出来,放在 柳条盘子里。凤喜叔叔身子向前一弯道:“多谢!多谢!”家树因此地到东 城太远,不敢多耽搁,又坐了一会,付了茶帐,就回去了。自这天起家树每 日必来一次,听了凤喜唱完,给一块钱就走。一连四五天,有一日回去,走 到内坛门口,正碰到沈大娘。她一见面,先笑了,迎上前来道:“樊先生! 你就回去吗?明天还得请你来。”家树道:“有工夫就来。”沈大娘笑道: “别那样说,别那样说,你总得来一趟,我们姑娘,全指望着您捧,您要不 来,我们就没意思了。”说时,她将那大蒲扇撑住了下巴颏,想了一想,就 低声道:“明天不要你听大鼓,你早一点上这儿来。”家树道:“另外有什 么事吗?”沈大娘道:“这个地方,一早来就最好。你不是爱听凤喜说话吗? 明天我让她陪你谈谈。”家树红了脸道:“你一定要我来,我下午来就是了。” 沈大娘回头一望,见身后并没有什么人,却将蒲扇轻轻儿的拍了一拍他的手 胳膊,笑道:“早上来吸新鲜空气多好,我叫凤喜六点钟就在茶座上等你。 我可是起不了那早,不能来陪。”家树要说什么,刚要出口,又忍了回去, 站在路心,对沈大娘一笑。沈大娘还是将扇叶子轻轻的拍了他,低低的道: “别忘了,早来,明天会。……不,明天我会你不着,过天会吧。”说罢, 就一笑走了。家树心想,她叫凤喜明天一早陪我谈话,未见得出于什么感情 作用,恐怕是特别联络,多要我两个钱而已。不过虽是这样,我还得来;我 要不来,让凤喜一个人在这儿等,叫她等到什么时候哩!当日回去,就对伯 和夫妇撒了一个谎,说是明天要到清华大学去找一个人,一早就要出城。伯 和夫妇知道他有些旧同学在清华,对于这话,倒也相信。
次日家树起了一个早,果然五点钟后就到了先农坛内守了。那个时候, 太阳在东方起来不多高,淡黄的颜色,斜照在柏林东方的树叶一边,在林深 处的柏树,太阳照不着,翠苍苍的,却吐出一股清芬的柏叶香。进内坛门, 柏林下那一条平坦的大路,两面栽着的草花,带着露水珠子,开得格外的鲜 艳。人在翠荫下走,早上的凉风,带了那清芬之气,向人身上扑将来,精神 为之一爽。最是短篱上的牵牛花,在绿油油的叶丛子里,冒出一朵深蓝浅紫 的大花,这种晨景,不是晚起人所轻易得见。绿叶里面的络纬虫,似乎还不 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还发出夜鸣的一两声余响。这样的长道,不见 什么游人,只瓜棚子外面,伸出一个吊水辘轳。那下面是一口土井,辘轳转 了直响,似乎有人在那里汲水。在这样的寂静境界里,不见有什么生物的形 影。走了一些路,有几个长尾巴喜鹊在路上带走带跳的找零食吃,见人来到, 哄的一声,飞上柏树去了。家树转了一个圈圈,不见有什么人,自己觉的来 得太早,就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阵阵的凉风,吹到人身上,将 衣服和头发掀动,自然令人感到一种舒服。因此一手扶着椅背,慢慢的就睡 着了。家树正睡得香,觉有样东西,拂了脸上怪痒痒的,用手拨弄几次,也 不曾拨去。睁眼看时,凤喜站在面前,手上高提了一条花布手绢,手绢一只 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飘荡呢。家树站了起来笑道:“你怎么这样顽皮。”看 她身上,今天换了一件蓝竹布褂,束着黑布短裙,下面露出两条白袜子的圆 腿来,头上也改挽了双圆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长毫毛。这是未开 脸的女子的一种表示。然而在这种素女的装束上,最能给予人们一种处女的 美感。家树笑道:“今天怎样换了女学生的装束了?”凤喜笑道:“我就爱 当学生。樊先生!你瞧我这样子,冒充得过去吗?”家树笑道:“不但可以 冒充,简直就是吗。”她说着话,也一挨身在露椅上坐下。家树道:“你母 亲叫我一早到这里来会你,是什么意思?”凤喜笑道:“因为您下午来了, 我要唱大鼓,不能陪你,所以清早约你谈谈。”家树笑道:“你叫我来谈, 我们谈什么呢?”凤喜笑道:“谈谈就谈谈吧,哪里还一定要谈什么呢。” 家树侧着身子,靠住椅子背,对了她微笑。她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胁 下纽绊上,取下手绢,右手拿着,只管向左手一个食指一道一道缠绕着,头 微低着,却没有向家树望来。家树也不作声,看她何时为止。她忽然掉转身 来,笑道:“干吗老望着我?”家树道:“你不是找我谈话吗?我等着你说 呢。”凤喜低头沉吟道:“等我想一想看,我要和你说什么。……哦,有了,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家树笑道:“看你的样子,你很聪明,何以你的记心, 就是这样坏。我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你又问。”凤喜笑道:“你真的 没有吗?没有……”说时,望了家树微笑。家树道:“我真没有定亲,这也 犯不着说谎的事。你为什么老问?”凤喜这倒有些不好意思,将左腿架在右 腿上,两只手扯着手绢的两只角,只管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半晌,才说道: “问问也不要紧呀。”家树道:“打是不打紧,可是你老追着问,我不知你 有什么意思?”凤喜摇了一摇头,微笑着道:“没有意思。”家树道:“你 问了我了,我可以问你吗?”凤喜道:“我家里人你全知道,还问什么呢?” 家树道:“见了面的,我自然知道,没有见过面的,我怎样晓得?你问我的 有没有,你也有没有呢?”凤喜听说把头偏到一边,却不理他这话。在她这 一边脸上,可以看到她微泛一阵喜色,似乎正在微笑呢。家树道:“你这人 不讲理。”凤喜连忙将身子一扭,掉转头来道:“我怎样不讲理?”家树道: “你问我的话,我全说了,我问你的话,你就一个字不提,这不是不讲理吗?” 凤喜笑道:“我问你的话,我是真不知道,你问我的话,你本来知道,你是 存心。”家树被她说破,倒哈哈的笑起来了。凤喜道:“早晌这里的空气很 好,溜达溜达,别光聊天了。”说时,她已先站起身来,家树也就站起,于 是陪着她在园子里,走到柏林深处。因道:“你实说,你母亲叫你一早来约 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凤喜听说,不肯作声,只管低了头走。家树道: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呢?我办得到,我自然可以办;我办不到,你就算碰了 钉子。这儿只你我两个人,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凤喜依然低了头,看着 那方砖铺的路,一块砖一块砖,看了向着前面走,还是低了头道:“你若是 肯办,一定办得到的。”家树道:“那你就尽管说吧。”凤喜道:“说这话, 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得原谅我,我是不肯说的。”家树道:“你不说, 我也明白了。莫不是你母亲叫你和我要钱?”凤喜听说,便点了点头。家树 道:“要多少呢?”凤喜道:“我们总还是认识不久的人,您又花了好些个 钱了,真不应该和你开口,也是事到头来不自由,这话不得不说,我妈和翠 云轩商量好了,让我到那里去唱。不过那落子馆里,不能像现在这样随便, 总得做两件衣服,所以想和你商量,借个十块八块的。”家树道:“可以可 以。”说时,在身上一摸,就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交在她手上。她接了钱, 方才回过脸来,很郑重的样子说道:“多谢多谢。”家树道:“钱我是给你 了,不过你真上落子馆唱大鼓,我很可惜。”凤喜道:“你倒说是这样要饭 的一样唱才好吗?”家树道:“不是那样,你现在卖唱,是穷得没奈何,要 人的钱也不多,人家听了,随便扔几个子儿就算了;你若是上落子馆,一样 的望客人花一块钱点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后的事就难说了。那个地方是 很堕落的,‘堕落’这两个字你懂不懂?”凤喜道:“我怎样不懂。也是没 有法子呀!”说时,依旧低了头,看着脚步下的方砖,一步一步,数了走过 去。家树也是默然,陪着她走。过了一会道:“你不是愿意女学生打扮吗? 我若送你到学堂里念书去,你去不去呢?”凤喜听了这句话,猛然停住脚步 不走。回过头却望着家树道:“真的吗?”接上又笑道:“你别拿我开玩笑!” 家树道:“决不是开玩笑。我看你天份很好,像一个读书人,我很愿帮你的 忙,让你得一个好结果。”凤喜道:“你有这样的好意,我死也忘不了。可 是我家里指望着我挣钱, 我不卖唱,哪成呢!”家树道:“我既然要帮你的 忙,我就帮到底。你家里每月要用多少钱,都是我的。我老实告诉你,我家 里还有几个钱,一个月多花一百八十,倒不在乎的。”凤喜扯着家树的手, 微 微的跳了一跳道:“我一世作的梦,今天真有指望了。你能真这样救我,我 一辈子不忘你的大恩。”说着,站了过来,对着家树一鞠躬,掉转身就跑了。 家树倒愣住了,她为什么要跑呢?要知跑的原因为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邂逅在穷途分金续命 相思成断梦把卷凝眸
却说家树和凤喜在内坛说话,一番热心要帮助她念书,她听了这话,道 了一声谢,竟掉过脸,跑向柏树林子里去。家树倒为之愕然,难道这样的话, 她倒不愿听吗?自己呆呆立着,只见她一直跑进柏树林子;那林子里正有一 块石板桌子,两个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两只胳膊伏在石桌上,头就枕在 胳膊上。家树远远的看去,她好像是在那里哭,这更大惑不解了。本来想过 去问一声,又不明白自己获罪之由,就背了两只手走来走去。那凤喜伏在石 桌上哭了一会子,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回转来向这里望着,她 看见家树这样来去不定,觉得他是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踌躇,再不 忍让人家为难了,极力的忍住了哭。站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子,向着家树 这边。家树看了这样子,知道她并不拒绝自己过去解劝的,就慢慢的向她身 边走来。她见家树过来,便牵了牵衣襟,又扭转身去,看了身后的裙子,接 上更抬起手来,轻轻的按着头上的双髻。她那眼光只望着地下,不敢向家树 平视。家树道:“你为什么这样子,我话说得太唐突了吗?”凤喜不懂唐突 两个字是怎样解,这才抬头问道:“什么?”家树道:“我实在是一番好意, 你刚才是不是嫌我不该说这句话?”凤喜低着头摇了一摇。家树道:“哦! 是了。大概这件事你怕家里不能够答应吧?”凤喜摇着头道:“不是的。” 家树道:“那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了。”凤喜抽出手绢来,将脸上轻轻擦 了一下,脚步可是向前走着,慢慢的道:“我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家树道: “那为什么要哭呢?”凤喜望着他一笑道:“谁哭了?我没哭。”家树道: “你当面就撒谎,刚才你不是哭,是作什么?你把脸我看看,你的眼睛还是 红的呢。”凤喜不但不将脸朝着他,而且把身子一扭,偏过脸去。家树道: “你说,这究竟为了什么?”凤喜道:“这可真正奇怪,我不知道为着什么, 好好儿的心里一阵……”她顿了一顿道:“也不是难过,不知道怎么着,好 好的要哭。你瞧,这不是怪事吗?你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可别冤我, 我是死心眼儿,你说了,我是非常相信的。”家树道:“我何必冤你呢?你 和我要钱,我先给了你了,不然,可以说是我说了话省得给钱。”凤喜笑道: “不是那样说。你别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说不上来了。”家树道:“你 不要说,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帮你读书的话,你家里通得过通不过呢?” 凤喜笑道:“大概可以办到。不过我家里……”说到这里,她的话又不说下 去了,家树道:“你家里的家用,那是一点不成问题的,只要你母亲让你读 书,我就先拿出一笔钱来,作你们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后我不给你的家用, 你就不念书,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紧。”凤喜道:“唉!你别老说这个话,我 还有什么信你不过的,找个地方再坐一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家树站 住脚道:“有话你就问吧,何必还要找个地方坐着说呢!”凤喜就站住了脚, 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你一问起来,我也不 知道怎样,好像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说时,眼睛 就瞟了他一下。家树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凤喜道:“那么我就 回去了。今天起来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
于是两个人都不言语,并排走着,绕上了出门的大道。刚刚要出那红色 的圆洞门了,家树忽然站住了脚笑道:“还走一会儿吧,再要向前走,就出 了这内坛门了。”凤喜要说时,家树已经回转了身,还是由大路走了回去。 凤喜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着他走。直走到后坛门口,凤喜停住脚笑道:“你 打算还往哪里走?就这样走一辈子吗?”家树道:“我倒并不是爱走。坐着 说话,没有相当的地方;站着说话,又不成个规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说 话最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受累,所以这路越走越远了。我们真能这样同 走一辈子,那倒是有趣。”凤喜听着,只是笑了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又不 觉糊里糊涂的还走到坛门口来。她笑道:“又到门口了。怎么样,我们还走 回去吗?”家树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道:“也还不过是九点钟。” 凤喜道:“真够瞧的了,六点多钟说话起,已说到九点,这还不该回去吗? 明天我们还见面不见面?”家树道:“明儿也许不见面。”凤喜道:“后天 呢?”家树道:“无论如何,后天我们非见面不可;因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 凤喜笑道:“还是啊,既然后天就要见面的,为什么今天老不愿散开。”家 树笑道:“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不过是要说这一句话。好吧,我们 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在这里相会,等你的回信。”凤喜道:“怎 样一回事,刚才你还说明天也许不相会,怎么这又说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 家树笑道:“我想还是明天会面的好。若是后天早上才见面,我又得多闷上 一天了。”凤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家 树道:“就有喜信了吗,有这样早吗?”凤喜笑着一低头,人向前一钻,已 走过去好几步,回转头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咬字眼,我 不和你说了。”凤喜越走越远,家树已追不上,因喊道:“你跑什么,我还 有话说呢。”凤喜道:“已经说了这半天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明儿个 六点钟坛里见。”她身子也不转过,只回转头来和家树点了几点,他遥遥的 看着她,那一团笑容,都晕满两颊,那一副临去而又惹人怜爱的态度,是格 外容易印到脑子里去。凤喜走了好远,家树兀自对着她的后影出神,直待望 不见了,然后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坛门,这又为难起来了。自己原是说 了到清华大学去的,这会子,就回家去,岂不是前言不符后语,总要找个事 儿,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对。想着有了,后门两个大学,都是自己的 朋友,不如到那里会他们一会,混去大半日的光阴,到了下午,我再回家, 随便怎样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来的。主意想定了,便坐了电车到后门 来。刚一下电车,身后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樊先生!家树连忙回头看时, 却是关寿峰的女儿秀姑。她穿着一件旧竹布长衫,蓬了一把头发,脸上黄黄 的,瘦削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丰秀;人也没有什么精神,胆怯怯的,不像 从前那样落落大方;眼睛红红的,倒像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心里一惊。 因说道:“原来是关姑娘!好久不见了,令尊大人也没有通知我一声,就搬 走了,我倒打听了好几回,都没有打听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 搬的太急促,没有告诉樊先生,他现在病了;病得很厉害,请大夫看着,总 是不见好。”说着这话,就把眉毛皱着成了一条线,两只眉尖,几乎皱到一 处来。家树道:“大姑娘有事吗?若是有工夫,请你带我到府上去,我要看 一看令尊。”秀姑娘道:“我原是买东西回去,有工夫,我给你雇辆车。” 家树道:“路远吗?”秀姑娘道:“路倒是不远,拐过一个胡同就是。”家 树道:“路不远就走了去吧,请大姑娘在前面走。”秀姑娘勉强笑了一笑, 就先走。家树见她低了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向家树 看上一看。说道:“胡同里脏的很,该雇一辆车就好了。”家树道:“不要 紧的,我平常就不大爱坐车。”秀姑只管这样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头,快 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门口,走过去一大截路。却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 把自己家门口走过来了,都不知道。”他并没有说什么,秀姑脸却会涨得通 红,于是她绕过身来,将家树带回,走到一扇黑大门边,将虚掩的门推了一 推走将进去。
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虽是很旧,倒还干净。一进 那门楼,拐到一间南屋子的窗下,就听见里面有一阵呻吟之声。秀姑道:“爹! 樊先生来了。”里面床上他父亲关寿峰道:“哪个樊先生?”家树道:“关 大叔!是我。来看你病来了。”寿峰道:“呵哟!那可不敢当。”说这话时, 声音极细微,接上又哼了几声,家树跟着秀姑走进屋去。秀姑道:“樊先生! 你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让我进去拾落拾落屋子,里面有病人,屋子里面 乱得很。”家树怕他屋子里有什么不可公开之处,人家不让进去,就不进去。 秀姑进去,只听里面屋子一阵器具搬移之声,停了一会,秀姑一手理着鬓发, 一手扶着门笑道:“樊先生!你请进。”家树走进去,只见上面床上靠墙头 叠了一床被,关寿峰偏着头躺在上面。看他身上穿了一件旧蓝布夹袄,两只 手臂,露在外面,瘦得像两截枯柴一样,走近前一看他的脸色,两腮都没有 了,两根颧骨高撑起来,眼睛眶又凹了下去,哪里还有人形。他见家树上前, 把头略微点了一点,断续着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 快死了,哪有朋友来看我哩!”家树看见他这种样子,也是惨然。秀姑就把 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请家树坐下。家树看看他这屋子,东西比从前减少得 多,不过还洁净;有几支信香,刚刚点着,插在桌子缝里,大概是秀姑刚才 办的。一看那桌子上放了一块现洋几张铜子票,下面却压了一张印了蓝字的 白纸,分明是当票。家树一见就想到秀姑刚才在街上说买东西,并没有见她 带着什么,大概是当了当回来了,怪不得屋子里东西减少许多。因向秀姑问 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来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 病到现在;大夫也瞧了好几个,总是不见效,我们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戚 朋友,什么事全是我去办。我一点也不懂,真是干着急。”说着两手交叉, 垂着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胳一起落,嘴又一张,叹了一口无 声的气。家树看着他父女这种情形,委实可怜;既无钱,又无人力,想了一 想,向寿峰道:“关大叔!你信西医不信?”秀姑道:“只要治得好病,倒 不论什么大夫。可是……”说到这里,就现出很踌躇的样子。家树道:“钱 的事不要紧,我可以想法子,因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进医院,是 不容易奏效。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医院里办事,若说是我的朋友,遇事 都可以优待,花不了多少钱;若是关大叔愿意去的话,我就去叫一辆汽车来, 送关大叔去。”关寿峰睡在枕上,偏了头望着家树,都呆过去了。秀姑偷眼 看她父亲那样子,竟是很愿意去的。便笑着对家树道:“樊先生有这样的好 意,我们真是要谢谢了。不过医院里治病,家里人不能跟着去吧。”家树听 说,又沉默了一会,却赶紧一摇头道:“不要紧,住二等房间,家里人就可 以在一处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有一点事,还要回家去 一趟,请大姑娘收拾收拾东西,至多两个钟头我就来。”说时,在身上掏出 两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说道:“关大叔病了这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 小帐,这点钱,就请你留下开销小帐,我先去一去,回头就来,大家都不要 急。”说着,他和床上点了一个头,自去了。他走的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 道谢他两句,都来不及,他已经走远了。秀姑随着他身后,一直送到大门口, 直望着他身后遥遥而去,不见人影,还呆呆的望了许久;因听到里边屋子有 哼声,才回转身来,进得屋子,只见她父亲望了桌上的钞票,微笑道:“秀 姑!天,天,天无绝人……之路呀……!”他带哼带说,那脸上的微笑渐渐 收住,眼角上却有两道汪汪的泪珠,斜流下来,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觉得心 里头有一种酸甜苦辣,说不出来的感觉。微笑道:“难得有樊先生这样好人。 您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这么巧,凭什么都当光了,今天就碰 到了樊先生。”关寿峰听了,心里也觉宽了许多。本来病人病之好坏,精神 要作一半主,在这天上午,寿峰觉得病既沉重,医药费又毫无筹措的法子, 心里非常的焦急,病势也自然的加重,现在樊家树许了给自己找医院,又放 下了这些钱让自己来零花,心里突然得了一种安慰,二来平生是个尚义气的 人,这种慷慨的举动,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当日樊家 树去了以后,他就让秀姑叠了被条,放在床头,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 身子,看着秀姑收拾行李检点家具,心里觉得很为安慰。秀姑道:“你老人 家精神稍微好一点,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来,省得又受了累。”寿 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依然望着秀姑检点东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 件事,问秀姑道:“樊先生怎样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了他呢, 还是他听说我病了,找到这里来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说家树是无意中碰 到的,那么,人家这一番好意,都要失个干净;纵然不失个干净,他的见义 勇为的程度,也大为减色;自己对于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谢了, 可是父亲感谢到什么程度,却是不知,何妨说得更切实些,让父亲永久不忘 记呢!因此借着检箱子的机会,低了头答道:“人家是听了你害病,特意来 看你的。哪有那么样子巧,在路上遇得见他呢?”寿峰听说,又点了点头。 秀姑将东西刚刚收拾完毕,只听得大门外呜啦呜啦两声汽车喇叭响,不一会 工夫,家树走进来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医院里我已经定好了房子了, 大姑娘也可以去。”秀姑道:“樊先生出去这一会子,连医院里都去了,真 是为我们忙,我们心里过不去。”说着脸上不由得一阵红,家树道:“大姑 娘你太客气了。关大叔这病,少不得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若是作一点小 事,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一次以后,我就不敢帮忙了。”秀姑望着他笑了一 笑,嘴里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她嘴唇微微一动,却听不出她说的是什 么。寿峰躺在床上,只望着他们客气,也就不曾作声。家树站在一边,忽然 呵了一声道:“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关大叔是怎样上汽车呢?大姑娘!你们 同院子的街坊,能请来帮一帮忙吗?”秀姑笑道:“这倒不费事,有我就行 了。”家树见她自说行了,不便再说。看她将东西收拾妥当,送了一床被褥 到汽车上去,然后替寿峰穿好衣服,她伸开两手,轻轻便便的将寿峰一托, 横抱在胳膊上,面不改色的,从从容容将寿峰送上汽车。家树却不料秀姑清 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这大的力量,寿峰不但是个病人,而且身材高大, 很不容易抱起来的。据这样看来,秀姑的力气,也不在小处了。当时把这事 搁在心里,也不曾说什么。汽车的正座,让寿峰躺了,他和秀姑,只好各踞 了一个倒座。汽车猛然一开,家树一个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几乎栽在寿 峰身上。秀姑手快,伸了胳膊,横着向家树面前一拦,把他拦住了。家树觉 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秀姑也不明缘由,微笑了一笑,及至秀姑缩 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圆玉白很合乎现代人所谓的肌肉美,这正是燕 赵佳人所有的特质,江南女子是梦想不到的。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偏了 头,向秀姑抱在胸前的双臂看去。忽然寿峰哼了一声,他便抬头看着病人憔 悴的颜色,把刚才一刹那的观念,给打消了。不多大一会,已到了医院门口。 由医院里的院役,将病人抬进了病房,秀姑随着家树后面进去。这是二等病 室,又宽敞,又干净,自然觉得比家里舒服多了。家树一直让他们安置停当, 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病还有救,然后他才安慰了几句而去。秀姑一打听,这 病室是五块钱一天,有些药品费还在外。这医院是外国人开的,家树何曾认 识,他已经代缴医药费一百元了。她心里真不能不有点疑惑,这位樊先生, 不过是个学生,不见得有多少余钱,何以对我父亲,是这样慷慨?我父亲是 偌大年纪,他又是个青春少年,两下里也没有作朋友的可能性,那么,他为 什么这样待我们好呢?父亲在床上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张短榻上 沉沉的想着,只管这样的想下去,把脸都想红了,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父 亲刚由家里,移到医院里来,病还不曾有转好的希望,自己怎样又去想到这 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于是把这一团疑云,又搁下去了。
自这天起,隔一半天,家树总要到医院里来看寿峰一次,一直约有一个 礼拜下去,寿峰的病,果然见好许多;不过他这病体,原是十分的沉重,纵 然去了危险期,还得在医院里调养。医生说,他还得继续住两三个星期。秀 姑听了这话,非常为难,要住下去,哪里有这些钱交付医院,若是不住,岂 不是前功尽弃?但是在这为难之际,院役送了一张收条进来,说是钱由那位 樊先生交付了,收条请这里关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条一看,又是交 付了五十元,他为什么要交给我这一张收条,分明是让我知道,不要着急了。 这个人作事,前前后后,真是想得周到,这样看来,我父亲的病,可以安心 在这里调治,不必忧虑了。心既定了,就离开医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几 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着病人发愁,现在心里舒适了,就把家里存着的几本 鼓儿词,一齐带到医院里来看。这一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来了,恰好寿峰 已是在床上睡着了,秀姑捧了一本小册子,斜坐在床面前椅子上看,似乎很 有味的样子。她猛抬头,看见家树进来,连忙把那小本向她父亲枕头底下乱 塞,但是家树已经看见那书面上的题名,乃是《刘香女》三个字。家树道: “关大叔睡得很香,不要惊醒他。”说着,向她摇了一摇手。秀姑微笑着, 便弯了弯腰,请家树坐下。家树笑道:“大姑娘很认识字吗?”秀姑道:“不 认识多少字。不过家父稍微教我读过两本书,平常瞧一份儿小报,一半看, 还一半猜呢。”家树道:“大姑娘看的那个书,没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 欢武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书给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谢谢 你了。”家树道:“这也值不得谢,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听到家 父说,大恩不谢,樊先生帮我这样一个大忙,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好。” 说到这里,她似乎极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边 垂下来的鬓发。家树也就看到她这种难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样和人家说话 才好。走到桌子边,拿起药水瓶子看了看,映着光看着瓶子里的药水去了半 截,因问道。“喝了一半了,这一瓶子是喝几次的?”其实这瓶子上贴着的 纸标,已经标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着再问的了。他问过 之后,回头看看床上睡的关寿峰,依然有不断的鼻息声,因道:“关大叔睡 着了,我不惊动他,回去了,再见吧。”他说这句再见时,当然脸上带有一 点笑容,秀姑又引为奇怪了。说再见就再见吧,为什么还多此一笑呢?于是 又想到樊家树每回来探病,或者还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心里就不住 的暗想着,这个人用心良苦,但是他虽不表示出来,我是知道的了。正在她 这样推进一步去想的时候,恰好次日家树来探病,带了一部《儿女英雄传》 来了。当日秀姑接着这一部小说,还不觉得有什么深刻的感想,经过三天三 晚,把这部《儿女英雄传》,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时候,心里又布下疑 阵了。莫非他家里原是有个张金凤,故意把这种书给我看吗?这个人作事, 好像是永不明说,只让人家去猜似的,这一着棋,我大概猜得不很离经;但 是这件事,是让我很为难的,现在不是安公子的时代,我哪里能去作十三妹 呢?这样一想,立刻将眉深锁,就发起愁来。眉一皱,心里也兀自不安起来。 关寿峰睡在床上,见女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道:“孩子!我看你好像有 些不安的样子,你为着什么?”秀姑笑道:“我不为什么呀!”寿峰道:“这 一向子,你伺候我的病,我看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两天吧。”秀 姑一笑道:“唉!你哪里就会猜着人的心事了。”寿峰道:“你有什么心事, 我倒闲着无事,要猜上一猜。”秀姑笑道:“猜什么呢?我是看到书上这事。 老替他发愁。”寿峰道:“喝!傻孩子,你真是听评书吊泪,替古人担忧了。 我们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们发愁,哪里有工夫替书上的人发愁呢?”秀 姑道:“可不是难得樊先生帮了咱们这样一个大忙,咱们要怎样的谢人家哩。” 寿峰道:“放着后来的日子长远,咱们总有可以报答他的时候。咱们也不必 老放在嘴上说。老说着又不能办到,怪贫的。”秀姑听她父亲如此说,也就 默然。这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秀姑想到父亲怪贫的那一句话,就未曾和 他说什么。
家树看到关寿峰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来看,就有三天不曾到医 院里来。秀姑又疑惑起来,莫不是为了我那天对他很冷淡的,他恼起我来了。 人家对咱们是二十四分的厚情,咱们还对人家冷冷淡淡的,当然是不对,也 怪不得人家懒得来了。及至三天以后,家树来了,遂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 便对家树道:“你送的那部小说,非常有趣,若是还有这样的小说,请你还 借两本我看看。”家树道:“很有趣吗?别的不成,要看小说,那是很容易 办的事,要几大箱子都办得到。但不知道要看哪一种的?”秀姑想了一想笑 道:“像何玉凤这样的人就好。”家树笑道:“当然的,姑娘们就喜欢看姑 娘的事。我明天送一部来吧,你看了之后,准会说比刘香女强,那里头可没 有落难公子中状元。”秀姑笑道:“我也不一定要瞧落难公子中状元,只要 是有趣味的就得了。”家树在客边,就不曾预备有多少小说,身边就只有一 部《红楼梦》,秀姑只说借书,并没有说一定要什么书,不如就把这个借给 她得了。当日在医院里回来,就把那部《红楼梦》清理出来,到了次日亲自 送到医院里去。秀姑向来不曾看过这种长江大河的长篇小说,自从看了《儿 女英雄传》以后,觉得这个比那小本子《刘香女》、《孟姜女》强得多,因 此接过《红楼梦》去,丝毫不曾加以考虑,就看起来。看了前几回,还不过 是觉得热闹有趣而已。看了两本之后,心里想着幸而父亲还不曾问我书上是 些什么,因此只将看的一本《红楼梦》,卷了放在身上,拿出来坐着离父亲 远远的看。其余的都用报纸包了,放在包裹里,桌子上依然摆着那部《儿女 英雄传》,英雄传上面,又覆了一本父亲劝她看的《太上感应篇》。关寿峰 虽认得字,却耐不下性子看书,他以为秀姑看书,无非解闷,自己不要看, 也不曾去过问。秀姑看了两天以后,便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一直到第三日, 家树又来探病来了,因问秀姑那书好看不好看?翻到什么地方了?秀姑还不 曾答复,脸先红了,复又背对着床上,不让病人看见,嘴里支吾着一阵,随 便说道:“我还没有看几本呢。”复又笑道:“不是没有看几本,不过看了 几回罢了。”家树见她说得前后颠倒,就也笑了一笑,因寿峰躺在床上,脸 望着他,便转过身去和寿峰说话。秀姑是一种什么情形,却没有理会。医院 里本是不便久坐的,加上自己本又有事,谈一会便走了。秀姑见他是这样来 去匆匆,心想他也是不好意思的了。既然不好意思,为什么又拿这种书我看 哩!我看他问我话的时候,有些藏头露尾,莫非他有什么字迹放在书里头? 想到这里,好像这一猜很是对劲,等父亲睡了,连忙将包裹打开,把那些未 看的书,先拿在手里抖擞了一番,随后又将书页乱翻了一阵。翻到最后一本, 果然有一张半裁的红色八行,心里先卜通跳了一下,将那纸拿过来看时,上 写九月九日,温《红楼梦》至此,不忍卒读矣。秀姑揣测了一番,竟是与自 己无关的,这才放心把书重新包好。不过《红楼梦》却是更看得有趣。晚上 父亲睡了,躺在床上,亮了电灯,只管一页一页的向下看去。后来直觉得眼 皮有点涩,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恰好屋外面的钟,当当当敲过三下, 心想糟了,怎么看到这个时候,明天怎样起来得了呢?再也不敢看了,便熄 了电灯,闭着眼睡。不料一夜未睡,现在要睡起来,反是清醒白醒的;走廊 下那挂钟的摆声,嘀嗒嘀嗒,一下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同时《红楼梦》上 的事情,好像在目前一幕一幕,演了过去。由《红楼梦》又想到了送书的樊 家树,便觉得这人只是心上用事,不肯说出来的。然而不肯说出来,我也猜 个正着。我父亲就很喜欢他,论门第,论学问,再谈到性情儿模样儿,真不 能让咱们挑眼,这样的人儿都不要,亮着灯笼,哪儿找去?他是个维新的人 儿,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路上公园去逛的,那个时候,我也只好将就点儿了。 可是遇见了熟人,我还是睬人不睬人呢?人家问起来,我又怎样的对答呢? 想到这里,不知怎样,自己便果然在公园里了。家树伸过一只手来挽了自己 的胳膊,一步一步的走;公园里人一对一对走着,也有对自己望了来的,但 是心里很得意,不料我关秀姑也有今日。正在得意,忽然有人喝道:“你这 不知廉耻的丫头,怎么跟了人上公园来?”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父亲。急得 无地自容。却哭了起来。寿峰又对家树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人,我只说 你和我交朋友,是一番好意,原来你是来骗我的闺女,我非和你打官司不可。” 说时,一把已揪住了家树的衣领。秀姑急了,拉着父亲,连说去不得去不得。 浑身汗如雨下,这一阵又急又哭,把自己闹醒了。睁眼一看,病室的窗外, 已经放进来了阳光,却是小小的一场梦。一摸额角,兀自出着汗珠儿,定了 一定神,便穿衣起来,自己梳洗了一阵,寿峰方才醒来。一见秀姑,便道: “孩子!我昨夜里作了一个梦。”秀姑一怔,吓得不敢作声,只低了头。寿 峰又道:“我梦见病好了,可是和你妈在一处,不知道是吉是凶?”秀姑笑 道:“你真也迷信,随便一个梦算什么。若是梦了就有吉有凶,爱作梦的, 天天晚上作梦,还管不了许多呢!”寿峰笑道:“你现在倒也维新起来了。” 秀姑不敢接着说什么,恰是看护妇进来,便将话牵扯过去了。但是在这一天, 她心上总放不下这一段怪梦;心想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真有这样一天, 若是真有这样一天,我父亲他也会像梦里一样,跟他反对吗?那可成了笑话 了。她天天看小说,看得都非常有趣,今天看小说,便变了一种情形,将书 拿在手上,看了几页,不期然而然的将书放下,只管出神。那看护妇见她右 手将书卷了,左手撑住椅靠,托着腮,两只眼睛,望了一堵白粉墙,动也不 动,先还不注意她,约摸有十分钟的工夫,见她眼珠也不曾转上一转,便走 到她身后,轻轻悄悄儿的蹲下身去,将她手上拿的书抽了过来翻着一看,原 来是《红楼梦》,暗中咬着嘴唇便点了点头。这看护妇本也只二十岁附近, 雪白的脸儿,因为有点近视,加上一副眼镜越见其媚。她已剪了发,养着留 海式的短发,又乌又亮,和她身上那件白衣一衬,真是黑白分明。院长因为 她当看护以来惹了许多麻烦,现在拨她专看护老年人或妇女。寿峰这病室里, 就是她管理,终日周旋,和秀姑倒很投机。她常笑问秀姑,家树是谁?秀姑 说是父亲的朋友,那看护笑着总不肯信。这时她看了《红楼梦》,忽然省悟, 情不自禁,将书拍了秀姑肩上一下,又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那就是你 的贾宝玉吧!”这一嚷,连秀姑和寿峰都是一惊。秀姑还不曾说话,寿峰便 问谁的宝玉?女看护才知失口说错了话。和秀姑都大窘之下。可是寿峰依然 是追问着,非问出来不可。要知她们怎样答话,下回分解。
第五回 颊有残脂风流嫌著迹 手加约指心事证无言
却说看护妇对秀姑说,那是你的贾宝玉吧。一句话把关寿峰惊醒,追问 是谁的宝玉。秀姑正在着急,那看护妇就从从容容的笑道:“是我捡到一块 假宝石,送给她玩,她丢了,刚才我看见桌子下一块碎瓷片,以为是假宝石 呢。”寿峰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很惊慌的说着,倒吓了我一跳。”秀姑 见父亲不注意,这才把心定下了,站起身来,就假装收拾桌上东西,将书放 下。以后当着父亲的面,就不敢看小说了。不过自这天起,寿峰的病,慢慢 儿见好。家树来探望得更疏了,寿峰一想,这一场病,花了人家的钱很多, 哪好意思再在医院里住着。就告诉医生,自己决定住满了这星期就走。医生 的意思,原还让他再调理一些时;他就说所有的医药,都是朋友代出的,不 便再扰及朋友。医生也觉得不错,就答应他了。恰好其间有几天工夫,家树 不曾到医院来,最后一天,秀姑到会计部算清了帐目。还找回一点零钱,于 是雇了一辆马车,父女二人就回家去了。待到家树到医院来探病时,关氏父 女,已出院两天了。家树正好碰着那近视眼女看护,她先笑道:“樊先生! 你怎么有两天不曾来?”家树因她的话问得突兀,心想莫非关氏父女因我不 来,有点见怪了。其实我并不是礼貌不到,因为寿峰的病,实在好了,用不 着作虚伪人情来看他的。他这样沉吟着,女看护便笑道:“那位关女士她一 定很谅解的。不过樊先生也应该到她家里去探望探望才好。”家树虽然觉得 女看护是误会了,然而也无关紧要,就并不辩正,出了医院,觉得时间还早, 果然往后门到关家来。秀姑正在大门外买菜,猛然一抬头,往后退了一步笑 道:“樊先生!真对不住,我们没有通知,就搬出医院来了。”家树道:“大 叔太客气了,我既然将他请到医院里去了,又何在乎最后几天。这几天来也 实在太忙,没着到医院里来看关大叔,我觉得太对不住。我是特意来道歉的。” 秀姑听了这话,脸先红了,低着头笑道:“不是不是,你真是误会了。我们 是过意不去,只要在家里能调养,也就不必再住医院了。请家里坐吧。”说 着,她就在前面引导。关寿峰在屋子里听到家树的声音,便先嚷道:“呵唷! 樊先生吗?不敢当。”家树走进房,见他靠了一叠高被,坐在床头,人已爽 健得多了,笑道:“大叔果然好了,但不知道现在饮食怎么样了?”寿峰点 点头道:“慢慢快复原了,难得老弟救了我一条老命,等我好了,我一定 要……”家树笑道:“大叔!我们早已说了,不说什么报恩谢恩,怎么又提 起来了?”秀姑道:“樊先生!你要知道我父亲,他是有什么就要说什么的。 他心里这样想着,你不要他说出来,他闷在心里,就更加难过了。”家树道: “既然如此,大叔要说什么,就说出什么来吧。病体刚好的人,心里闷着也 不好,倒不如让大叔说出来为是。”寿峰凝了一会神,将手理着日久未修刮 的胡子,微微一笑道:“有倒是有两句话,现在且不要说出来,候我下了地 再说吧。”秀姑一听父亲的话,藏头露尾,好生奇怪。而且害病以来,父亲 今天是第一次有笑,这里面当另有绝妙文章。如此一想,羞潮上脸,不好意 思在屋子里站着,就走出去了。家树也觉得寿峰说的话,有点尴尬;接上秀 姑听了这话,又躲避开去,越发显着痕迹了。和寿峰谈了一会子话,又安慰 了他几句,便告辞出来。秀姑原站在院子里,这时就借着关大门为由,送着 家树出来。家树不敢多谦逊,只一点头就一直走出来了。回得家来,想关寿 峰今天怎么说出那种话来,怪不得我表兄说我爱他的女儿,连他自己都有这 种意思了。至于秀姑,却又不同,自从她一见我,好像就未免有情;而今我 这样援助她父亲,自然更是要误会的了。好在寿峰的病,现在总算全好了, 我不去看他,也没有什么关系。自今以后,我还是疏远他父女一点为是,不 然我一番好意,倒成了别有所图了。话又说回来了,秀姑眉宇之间,对我自 有一种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现在的境况呢!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就把凤喜 送的那张相片,由书里拿了出来,捧在手里看,看着凤喜那样含睇微笑的样 子,觉得她那娇憨可掬的模样儿,决不是秀姑那样老老实实的样子可比。等 她上学之后,再加上一点文明气象,就越发的好了。我手里若是这样把她栽 培出来,真也是识英雄于未遇,以后她有了知识,自然更会感激我。由此想 去,自觉得踌躇满志,在屋里便坐不住了。对着镜子,理了一理头发,就坐 了车到水车胡同来访凤喜。
凤喜家里现在已经收拾得很干净,凤喜也换了一件白底蓝鸳鸯格的瘦窄 长衫,靠着门框,闲望着天上的白云在出神。一低头忽然看见家树,便笑道: “你不是说今天不来,等我搬到新房子里去再来吗?”家树笑道:“我在家 里也是无事,想邀你出去玩玩。”凤喜道:“我妈和我叔叔都到新房子那边 去拾掇屋子去了,我要在家里看家,你到我这里来受委屈,也不止一次,好 在明天就搬了,受委屈也不过今天一天,你就在我这里谈谈吧,别又老远的 跑到公园里去。”家树笑道:“你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你也挽留我吗?”凤 喜笑着啐了一口,又抽出掖在胁下的长手绢,向着家树抖了几抖。家树道: “我是实话。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凤喜道:“你又不是强盗,来抢我什么; 再说我就是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抢的,青天白日,留你在这儿坐一会,要什 么紧。”家树笑道:“你说只有一个人,可知有一种强盗专要抢人哩。你唱 大鼓,没唱过要抢压寨夫人的故事吗?”凤喜将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说 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就跑到里面屋子里去了。家树也说道:“你真怕我 吗?为什么跑了。”说着这话,也就跟着跑进来。屋子里破桌子早是换了新 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旧被,也是早已抛弃,而所有的新 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单盖上。家树道:“这是为什么?明天就要搬了, 今天还忙着这样焕然一新。”凤喜笑道:“你到我们这儿来,老是说不卫生, 我们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换的换了,你还是不大乐意。昨天你对我妈说, 医院里真卫生,什么都是白的。我妈就信了你的话,今天就赶着买了白布来 盖上,那边新屋子里买的床和木器,我原是要红色的,信了你的话,今天又 去换白漆的了。”家树笑道:“这未免隔靴搔痒,然而也用心良苦。”凤喜 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着文骂人。”说时, 鼓了嘴,将身子扭了几扭。家树笑道:“我并不是骂人,我是说你家人很能 听我的话。”凤喜道:“那自然啦!现在我一家人,都愿望着你过日子,怎 样能不听你的话;可是我得了你许多好处,我仔细一想,又为难起来了。据 你说,你老太爷是做过大官的,天津还开着银行,你的门第是多么高,像我 们这样唱大鼓的人,哪配呀?”说着靠了椅子坐下,低了头回手捞过辫梢玩 弄。家树笑道:“你这话,我不大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配不配?”凤喜 瞟了一眼,又低着头道:“别装傻了。你是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倒会不明 白。”家树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亲早过世去了,大官有什么相干, 我叔叔不过在天津银行里当一个总理,也是替人办事,并不怎样阔;就是阔, 我们是叔侄,谁管得了谁?我所以让你读书,固然是让你增长知识,可也就 是抬高你的身份。不过你把书念好了,身份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凤 喜笑道:“老实说吧,我们家里,真把你当着神灵了。你瞧他们那一份儿巴 结你,真怕你有一点儿不高兴,我是更不要说了,一辈子全指望着你,哪里 会肯把你忘了。别说身份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着你呀。人心都是肉 作的,我现在免得抛头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样。像这样的恩人,亮着灯 笼哪儿找去,难道我真是个傻子,这一点儿事,都不懂吗?”凤喜这一番话, 说得非常恳切。家树见她低了头,望了两只交叉摇曳的脚尖,就站到她身边, 用手慢慢儿抚摩着她的头发,说道:“你这话倒是几句知心话。
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终是这样,花几个钱,我是不在乎的,我给的 那两百块钱,现在还有多少?”凤喜望着家树笑道:“你叔叔是开银行的, 多少钱作多少事,难道说你不明白,添衣服,买东西,搬房子,你想还该剩 多少钱了?”家树道:“我想也是不够的。
明天到银行里去,我还给你找一点款子来。”因见凤喜仰着脸,脸上的 粉香喷喷的,就用手抚摸着她的脸。凤喜笑着,将嘴向房门口一努,家树回 头看时,原来是新制的门帘子,高高卷起呢,于是也不觉得笑了。
过了一会子,凤喜的叔叔回来了。他就是在先农坛弹三弦子的那人,他 原名沈尚德。但是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为四个字叫得累 赘,减称沈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注玄:旧京谚语,意 谓其事无把握,而带危险性也。)这意思说他,吃饭,喝酒,抽大烟,三件 大事,每天都得闹饥荒。不过这半个月来,有了樊家树这一个财神爷接济, 沈三玄却成了沈三乐。今天在新房子里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他嫂 子沈大娘要拿点钱去抽大烟。沈大娘说是昨天给的一块钱,今天不能再给, 因此他又跑回来,打算和侄女来商量。一走到外边屋子里,见里面房子的门 帘,业已放下,就不便进去,先隔着门帘子咳嗽了两声。凤喜道:“叔叔回 来了吗?那边屋子拾掇得怎么样了?樊先生在这里呢。”沈三玄隔着门帘叫 了一声樊先生!就不进来了;凤喜打起门帘子,沈三玄笑道:“姑娘!我今 天的黑饭又断了粮了,你接济接济我吧。”家树便道:“这大烟,我看你戒 了吧。这年头儿,吃饭都发生问题,哪里还经得住再添上一样大烟。”沈三 玄点着头,低低的道:“你说的是,我早就打算戒的。”家树笑道:“抽烟 的人,都是这样,你一提起戒烟,他就说早要戒的。但是说上一千回一万回, 背转身去,还照样抽。”沈三玄见家树有不欢喜的样子,凤喜坐在炕沿上, 左腿压着右腿,两手交叉着,将膝盖抱住,两个小腮帮子,绷得鼓也似的紧。 沈三玄一看这种神情,是不容开口讨钱的了。只得搭讪着和同院子的人讲话, 就走开了。家树望着凤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讨厌!不先不后,他恰好是这 个时候回来。”凤喜也笑道:“别瞎说,他听到了,还不知道咱们干了什么 呢!”家树道:“我看他那样子,大概是要钱。你就……”凤喜道:“别理 他,我娘儿俩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凭他那个能耐,还闹上烟酒两瘾,早就过 不下去了。现在他说我认识你,全是他的功劳,跟着就长脾气。这一程子, 每天一块钱还嫌不够,以后日子长远着咧,你想哪能还由着他的性儿?”家 树笑道:“以前我以为你不过聪明而已,如今看起来,你是很识大体,将来 居家过日子,一定不错。”凤喜瞟了他一眼道:“你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 来了。”家树笑着把脸一偏,还没有答话,凤喜哟了一声,在身上掏出手绢, 走上前一步,按着家树的胳膊道:“你低一低头。”家树正要把头低着,凤 喜的母亲沈大娘,一脚踏了进来。凤喜向后一缩,家树也有点不好意思。沈 大娘道:“那边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樊先生明天到我们家来,就有 地方坐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明天搬着家,恐怕还是乱七八糟的,到后天 大概好了;要不,你后天一早去,准乐意。”家树听说,笑了一笑。然而心 里总不大自然,仍是无法可说。坐了一会儿,因道:“你们应该收拾东西了, 我不在这里打搅你们了。”说毕,他拿了帽子戴在头上,起身就要走。凤喜 一见他要走,非常着急,连连将手向他招了几招道:“别忙啊!擦一把脸再 走。你瞧你瞧,哎哟!你瞧。”家树笑道:“回家去,平白地要擦脸作什么。” 说了这句,他已走出了外边屋子。凤喜将手连推了她母亲几下。笑道:“妈! 你说一声,让他擦一把脸再走。”沈大娘也笑道:“你这丫头,什么事拿樊 先生开心,我大耳刮子打你,樊先生你请便吧,别理她。”家树以为凤喜今 天太快乐了,果然也不理会她的话,竟自回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树坐在正面,陶伯和夫妇坐在两边,陶太太正吃 着饭,忽然噗嗤一笑,偏转头喷了满地毯的饭粒。伯和道:“你想到什么事 情,突然好笑起来?”陶太太笑道:“你到我这边来,我告诉你。”伯和道: “你就这样告诉我,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我走过来才告诉我。”陶太太笑 道:“自然有原因。我要是骗你,回头让你随便怎样罚我都成。”伯和听他 太太如此说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将过来。陶太太嘴对家树脸上一努笑道: “你看那是什么?”伯和一看,原来家树左腮上,有六块红印,每两块月牙 形的印子,上下一对印在一处,六块红印,恰是三对。伯和向太太一笑道: “原来如此。”家树见他夫妇注意脸上,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摸,并没有什么, 因笑道:“你们不要打什么哑谜,我脸上有什么,老实对我说了吧。”陶太 太笑道:“我们老实对你说吗?还是你老实对我们说了吧;再说要对你老实 讲,我倒反觉得怪不好意思了。”于是走到屋子里去,连忙拿出一面镜子来, 交给家树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脸上有什么呢。”家树果然拿着 镜子一照,不由得脸上通红,一直红到耳朵后边去。陶太太笑道:“是什么 印子呢?你说你说。”顿了一顿,家树已经有了办法了,便笑道:“我说是 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些红墨水点,这有什么奇怪。大概是我写字的时候,沾 染到脸上去了的。”伯和道:“墨水瓶子上的水,至多是染在手上,怎么会 染到脸上去?”家树道:“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脸上。” 伯和道:“这道理也很通的,但不知你手上的红墨水,还留着没有?”这一 句话,把家树提醒了,笑道:“真是不巧,手上的红印,我已经擦去了,现 在只留着脸上的。”伯和听到,只管笑了起来,正有一句什么话,待要说出, 陶太太坐在对面,只管摇着头;伯和明白他太太的意思,就不向下说了。家 树放下饭碗赶忙就跑回自己屋子里,将镜子一照,这正是几块鲜红的印,用 手指一擦,沾得很紧,并磨擦不掉。刘福打了洗脸水来,家树一只手掩住了 脸,却满屋子去找肥皂。刘福道:“表少爷找什么?脸上破了皮,要找橡皮 膏吗?”家树笑了一笑道:“是的,你出去吧,两个人在这里,我心里很乱, 更不容易去找了。”刘福放下水,只好走了。家树找到肥皂,对了镜子洗脸, 正将那几块红印擦着;陶太太一个亲信的女仆王妈,却用手端着一个瓷器茶 杯进来。她笑道:“表少爷!我们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来。她说,胭脂沾在 肉上,若是洗不掉的话,用点醋擦擦,自然会掉了。”家树听了这话,半晌 没有个理会处。这王妈二十多岁的人,头发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圆圆的脸儿, 老是抹着粉,向来作上房事,见男子就不好意思,现在奉了太太的命,送这 东西来,很是不尴尬。家树又害臊不肯说什么,她也就一扭走了。家树好容 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早,就睡觉了。到了 次日吃早饭,兀自不好意思。所幸伯和夫妇对这事一字也不提,不过陶太太 有点微笑而已。吃过了饭,便揣想到凤喜家里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 引起伯和夫妻的疑心,只得拿了一本书,随便在屋里看。心里有事,看书是 看不下去的。又坐在书案边,写了几封信,挨到下午,又想凤喜的新房子, 一定布置完事了,最好是这个时候去看看,他们如有布置不妥当之处,可以 立刻纠正过来。不过看表兄表嫂的意思,对于我几乎是寸步留意,一出门, 回来不免又是一番猜疑。自己又害臊,镇定不住,还是不去吧。自己给自己 这样难题作,到黄昏将近的时候,屋角上放过来的一线太阳,斜照在东边白 粉墙上,紫藤花架的上半截,仿佛淡抹着一层金漆;至于花架下半截,又是 阴沉沉的,罗列在地下的许多盆景,是刚刚由喷水壶喷过了水,显着分外的 幽媚;同时并发出一种清芬之气。家树就在走廊下,两根朱红柱子下面,不 住的来往徘徊。刘福由外面走了进来,便问道:“表少爷!今天为什么不出 门了。”家树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心里立刻想起来,是啊!我是天 天出门去一趟的,因为昨天晚上,发现了脸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这痕 迹越是分明了,索性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让他们看不出所以然来。 因此又换了衣服戴上帽子,向凤喜新搬的地方而来。
这是家树看好了的房子,乃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小房子。正北两明一暗, 一间作了沈大娘的卧室,一间作了凤喜的卧室;还空出正中的屋子作凤喜的 书房。外面两间东西厢房,一间住了沈三玄,一间作厨房,正是一点也不挤 窄。院子里有两棵屋檐般高的槐树,这个时候,正好新出的嫩绿叶子,铺满 了全树,映着地下都是绿色的;有几枝上,露着一两球新开的白花,还透着 一股香气。这胡同出去,就是一条大街。相距不远,便有一个女子职业学校。 凤喜已经是在这里报名纳费了。现在家树到了这里,一看门外,一带白墙, 墙头上冒出一丛绿树叶子来,朱漆的两扇小门,在白墙中间闭着,看去倒真 有几分意思。家树一敲门,听到门里边卜通卜通一阵脚步响,开开门来,凤 喜笑嘻嘻的站着。家树道:“你不知道我今天会来吧!”凤喜道:“一打门, 我就知道是你,所以自己来开门。昨天我叫你擦一把脸再走,为什么不理?” 家树笑道:“我不埋怨你,你还埋怨我吗?你为什么嘴上擦着那许多胭脂 呢?”凤喜不等他说完,抽身就向里走。家树也就跟着走了进去。沈大娘在 北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你们什么事儿这样乐,在外面就乐了进来?”家 树道:“你们搬了房子,我该道喜呀,为什么不乐呢?”说着话,走进北屋 子里来,果然布置一新。沈大娘却毫不迟疑的,将右边的门帘子,一只手高 高举起,意思是让家树进去。他也未尝考虑,就进去了。屋子里裱糊得雪亮, 正如凤喜昨天所说,是一房白漆家具:上面一张假铁床,也是用白漆漆了, 被褥都也是白布的。只是上面覆了一床小红绒毯子。家树笑道:“既然都是 白的,为什么这毯子又是红的哩?”沈大娘笑道:“年轻轻儿的,哪有不爱 个红儿绿儿的哩。这里头我还有点别的意思,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不 知道。”家树道:“我这人太笨,非你告诉我,我是不懂的。你说,这里头 还有什么问题?”沈大娘正待要说,凤喜一路从外面屋子里嚷了进来,说道: “妈!你别说。”沈大娘见她进来,就放下门帘子来走了。凤喜道:“你看 看,这屋子干净不干净?”家树笑道:“你太舒服了。你现在一个人住一间 屋子,一个人睡一张床,比从前有天渊之别了。你要怎样的谢我呢?”凤喜 低了头,整理床上被单,笑着道:“现在睡这样的小木床,也没有什么特别, 将来等你送了我的大铜床,我再来谢你吧。”家树道:“那倒也容易。不过 ‘特别’两个字,我有点不懂。睡了铜床,又怎样特别呢?”凤喜道:“那 有什么不懂。不过是舒服罢了;你不许再往下说,你再要往下说,我就恼了。” 跟着家树又抿嘴一笑。家树向壁上四周看了一看,笑道:“裱糊得倒是干净, 但是光突突的也不好,等我给你找点东西陈设陈设吧。”凤喜道:“我只要 一样,别的都由你去办。”家树道:“要一样什么,要多少钱办呢?”凤喜 道:“你这话说的真该打,难道我除了花钱的事,就不和你开口要的吗?” 家树笑道:“我误会了,以为你要买什么值钱的古玩字画,并不是说你要钱。” 凤喜道:“古玩字画,哪儿比得上。这东西只有你有;不知道你肯赏光不肯 赏光。”家树道:“只有我有的,这是什么东西呢?我倒想不起来。等我猜 猜。”家树两手向着胸前一环抱,偏着头正待要思索,凤喜笑道:“不要瞎 猜,我告诉你吧。我看见有几个姐妹们,她们的屋子里,都排着一架放大的 相片,我想要你一张大相片在这屋子里挂着,成不成?”家树万不料她郑重 的说出来,却是这样一件事,笑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 要我一张相片,有有有。”凤喜笑道:“从前在水车胡同住着,我不敢和你 要。那样的脏屋子,挂着你的相片,连我心里也不安。现在搬到这儿来,干 净是干净多了,一半也可以说是你的家……”凤喜说到这里,肩膀一耸,又 将舌头一伸道:“这可是我说错了。”沈大娘在外面插嘴道:“干吗说错了 呀?这儿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樊先生花的钱,能说不是人家有一半儿份吗! 最好是全份都算樊先生的,孩子就怕你没有那大的造化。”说毕,接上哈哈 一阵大笑。家树听了,不好怎样答言。凤喜却拉着他的衣襟一扯,只管挤眉 弄眼,家树笑嘻嘻的心里自有一种不易说出的愉快。自这天起,沈家也就差 不多把他当着家里人一样,随便进出。家树原是和沈大娘将条件商议好了, 凤喜从此读书,不去卖艺;家树除供给凤喜的学费而外,每月又供给沈家五 十块钱的家用;沈三玄在家里吃喝,他自己出去卖艺,却不管他;但是那些 不敦品的朋友,可不许向家里引。沈大娘又说:“他原是懒不过的人,有了 吃喝住,他哪里还会上天桥,去挣那三五十个铜子去。”家树觉得话很对, 也就放宽心了。
过了几天,凤喜又作了几件学生式的衣裙,由家树亲自送到女子职业学 校补习班去,另给她起了一个学名,叫做凤兮。这学校是半日读书,半日作 女红的,原是为失学和谋职业的妇女而设。所以凤喜在这学校里,倒不算年 长;自己本也认识几个字,却也勉强可以听课。不过上了几天课之后,吵着 要家树办几样东西:第一是手表;第二是两截式的高跟皮鞋;第三是白纺绸 围巾。她说同学都有,她不能没有,家树也以为她初上学,不让她丢面子, 扫了兴头,都买了。过了两天凤喜又问他要两样东西:一样是自来水笔;一 样是玳瑁边眼镜。家树笑道:“英文字母,你还没有认全,要自来水笔作什 么?这还罢了,你又不近视,也不远视,好好儿的带什么眼镜?”凤喜道: “自来水笔,写中国字也是一样使啊。眼镜可以买平光的,不近视也可以戴。” 家树笑道:“不用提,又是同学都有,你不能不买了。只要你好好儿的读书, 我倒不在乎这个,我就给你买了吧。你同学有的,还有什么你是没有的,索 性说出来,我好一块儿办。”凤喜笑道:“有是还有一样,可是我怕你不大 赞成。”家树道:“赞成不赞成是另一问题,你且先说出来是什么?”凤喜 道:“我瞧同学里面,十个倒有七八个带了金戒指的,我想也带一个。”家 树对她脸上望了许久,然后笑道:“你说,应该怎样的带法?带错了是要闹 出笑话来的。”凤喜道:“这有什么不明白。”说着话,将小指伸将出来, 勾了一勾,笑道:“带在这个手指头上,还有什么错的吗?”家树道:“那 是什么意思?你说出来。”凤喜道:“你要我说,我就说吧。那是守独身主 义。”家树道:“什么叫守独身主义?”凤喜低了头一跑,跑出房门外去, 然后说道:“你不给我买东西也罢,老问什么,问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家 树笑着对沈大娘道:“我这学费总算花得不冤。凤喜念了几天书,居然学得 这些法门了。”沈大娘也只说得一句改良的年头儿吗,就嘻嘻的笑了。次日 恰恰是个星期日,家树吃过午饭,便约凤喜一同上街,买了自来水笔和平光 眼镜;又到金珠店里,和她买了一个赤金戒指。眼镜她已戴上了,自来水笔, 也用笔插来夹在大襟上,只有这个金戒指,她却收在身上,不曾带上。家树 将她送到家,首先便问她这戒指,为什么不带起来?凤喜和家树在屋子里说 话,沈大娘照例是避开的。这时凤喜却拉着家树的手道:“你什么都明白, 难道这一点事还装糊涂。”说着,就把盛戒指的小盒递给他,将左手直伸到 他面前,笑道:“给我带上。”家树笑着答应了一声是。左手托着凤喜的手, 右手两个指头,箝着戒指,举着问凤喜道:“应该哪个指头?”凤喜笑着, 就把无名指挠起来,嘴一努道:“这个。”家树道:“你糊涂,昨儿刚说守 独身主义;守独身主义,是带在无名指上吗?”凤喜道:“我明白,你才糊 涂。若带在小指上,我要你给我带上作什么?”家树拿着她的无名指,将戒 指轻轻的向上面套,望着她笑道:“这一带上,你就姓樊了。明白吗?”凤 喜使劲将指头向上一伸,把戒指套住,然后抽身一跑,伏在窗前一张小桌上, 格格的笑将起来。家树笑道:“别笑别笑,我有几句话问你。你明日上学, 同学看见你这戒指,他们要问起你的那人是谁,你怎样答复?”凤喜笑道: “我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很正经的问着,那有什么要紧。我随便答 复就是了。”家树道:“好!譬如我是你的同学吧,我就问:嘿!密斯沈啊, 手上今天添了一个东西了,那人是谁?”凤喜道:“那人就是送戒指给我的 人。”家树道:“你们是怎样认识的?这恋爱的经过,能告诉我们吗?”凤 喜道:“他是我表兄,我表兄就是他。这样说行不行?”家树笑道:“行是 行,我怎样又成了你的表哥了。”凤喜道:“这样一说,可不就省下许多麻 烦。”家树道:“你有表兄没有?”凤喜道:“有哇!可是年纪太小,一百 年还差三十岁哩。”家树道:“今天你怎么这样乐?”凤喜道:“我乐啊, 你不乐吗?老实对你说吧,我一向是提心吊胆,现在是十分放心了,我怎样 不乐呢。”家树见她真情流露,一派天真,也是乐不可支,睡在小木床上, 两只脚,直竖起来,架到床横头高栏上去,而且还尽管摇曳不定。沈大娘在 隔壁屋子里问道:“你们一回来,直乐到现在,什么可乐的,说给我听听。” 凤喜道:“今天先不告诉你,你到明天就知道了。”沈大娘见凤喜高兴到这 般样子,料是家树又给了不少的钱,便留家树在这里吃晚饭,亲自到附近馆 子去叫了几样菜,只单独的让凤喜一人陪着。家树也觉得话越说越多,吃完 晚饭以后,想走几回,复又坐下;然后拿着帽子在手上,还是坐了三十分钟 才走。到了家里,已经十二点多钟了。走进房一亮电灯,却见自己写字台上, 放着一条小小方块儿的花绸手绢。拿起一嗅,馥郁袭人,这自然是女子之物 了。难道是表嫂到我屋子里,遗落在这里的?仔细拿起来一看,那巾角上, 却另有红绿线绣的三个英文字母“H.L.N.”。表嫂的姓名是陈惠芳。这三个 字母,和那姓名的拼音,差得很远,当然不是她了。既不是她,这屋子里哪 有第二个用这花手绢的女子来呢?自己好生不解。这时刘福送茶水进来,笑 道:“表少爷!你今天出门的工夫不小了,有一位生客来拜访你哩。”说着, 就呈上一张小名片来。家树接过一看,恍然大悟。原来那手绢是这位向不通 来往的女宾留下来的,就也视为意外之遇。要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女子,下回 交代。
第六回 无意过香巢伤心致疾 多情证佛果俯首谈经
却说家树见一条绣了英文字的手帕,正疑惑着此物从何而来,及至刘福 递上一张小名片,却恍然大悟这是何丽娜的。他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刘福 道:“是七点钟来的。在这里吃过晚饭,就和大爷少奶奶一块儿跳舞去了。” 家树道:“她又到我屋子里来作什么?”刘福道:“她来的,表少爷怎样知 道了?她说表少爷不在家,就来看看表少爷的屋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又翻 了一翻书,交给我一张名片,然后才走的。”家树道:“翻了一翻书吗?翻 的什么书?”刘福道:“这可没有留意。大概就是桌上放的书吧。”家树这 才注意到桌上的一本红皮书,凤喜的相片,正是夹在这里面的,她要翻了这 书,相片就会让她看见的。于是将书一揭,果然相片挪了页数了。原是夹在 书中间的,现在夹在封面之下了。这样看来,分明是有人将书页翻动,又把 相片拿着看了,好在这位何女士却和本人没甚来往,这相片是谁,她当然也 不知道。若是这相片让表嫂看见,那就不免她要仔细盘问的了。而且凤喜的 相,又有点和何小姐的相仿佛。她惊异之下,或者要追问起来的,那更是逼 着我揭开秘幕了。今天晚上,伯和夫妇跳舞回来,当然是很夜深的了,明天 吃早饭的时候,若是表嫂知道的话,少不得相问,明日再看话答话吧。这样 想着,就不免拟了一番敷衍的话,预备答复。可是到了次日,陶太太只说何 小姐昨晚是特意来拜访的,不能不回拜。却没有提到别的什么。家树道:“我 和她们家里,并不认识,专去拜访何小姐,不大好,等下个礼拜六,我到北 京饭店跳舞厅上去会她吧。”陶太太道:“你这未免太看不起女子了。人家 专诚来拜访了你,你还不屑去回拜,非等到有顺便的机会不可。”家树笑道: “我并不是不屑于去回拜,一 个青年男子,无端到人家家里去拜访人家小姐, 仔细人家用棍子打了出来。”陶太太道:“你不要胡说,人家何小姐家里, 是很文明的;况且你也不是没有到过人家家里去拜访小姐的呀。”家树道: “哪有这事。”可是也就只能说出这四个字来分辩,不能更说别的了。伯和 也对家树说:“应该去回拜人家一趟。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她有的是男 朋友去拜访,决不会尝闭门羹的。”家树被他两人说得软化了,就笑着答应 去看何小姐一次。
过了一天,天气很好,本想这天上午去访何小姐的,偏是这一天早上, 却来了一封意外的信。信封上的字,写的非常不整齐。下款只署着内详,拆 开来一看,信上写道:——
家树仁弟大人台鉴:
一别芝颜,倏又旬日。敬惟文明进步,公事顺随,为畴为颂。卑人命途不佳,前者患
恙,蒙得抬爱,赖已逢凶化吉,现已步履如亘,本当到寓叩谢,又多不便,奈何奈何。敬
于月之十日正午,在舍下恭候台光,小酌爽叙,勿却是幸。套言不叙。台安
关寿峰顿首
这一封信,连别字带欠通,共不过百十个字,却写了三张八行,看那口 气,还是在尺牍大全上抄了许多下来的。像他那种人,生平也不曾拿几回笔 杆,硬凑付了这样一封信出来,看他是有多么诚意。就念着这一点,也不能 不去赴约。因此又把去拜访何小姐的原约打消,直向后门关寿峰家来。一进 院子,就见屋子里放了白炉子,煤球正笼着很旺的火,屋檐下放了一张小桌 子,上面满放着荤素菜肴。秀姑系了一条围裙,站在桌子边,光了两只溜圆 雪白的胳膊,正在切菜。她看见家树进来,笑道:“爸爸!樊先生来了。” 说着话,菜刀也来不及放下,抢一步,给家树打了帘子。寿峰听说,也由屋 子里迎将出来,笑道:“我怕你有事,或者来不了,我们姑娘说是只要有信 去,你是一定来。真算她猜着了。”说时,便伸手拉着家树的手,笑道:“我 想在馆子里吃着不恭敬,所以我就买了一点东西,让小女自己作一点家常风 味尝尝,你就别谈口味,让我们表表这一点心吧。”家树道:“究竟还是关 大叔过于客气,实在高兴的时候愿意喝两盅,随便哪一天来遇着就喝;何必 还要费上许多事。”寿峰笑道:“人有三分口福,似乎都是命里注定的。不 瞒你说,这一场大病,是害得我当尽卖光,我哪里还有钱买大鱼大肉去。可 巧前天由南方来了一个徒弟,他现在在大学里,当了一名拳术教师,混得比 我强,看见我穷,就扔下一点零钱给我用,将来或者我也要找他去。”说着 话,秀姑已经进来,抢着拿了一条小褥子,铺在木椅上,让家树坐下。接上 就提开水壶进来,沏上一壶茶,茶壶里临时并没有搁下茶叶,想是早已预备 好了的了。沏完了茶,她又拿了两支卫生香进来,燃好了,插在桌上的旧铜 炉里,一回头,看见茶杯子还空着,却走过来给他斟上一杯茶,笑道:“这 是我在胡同口上要来的自来水,你喝一点。”她只说着这话,尽管低了头, 家树眼里看见,心里不免盘算:我对这位姑娘,没有丝毫意思,她为什么一 见了我,就是如此羞人答答神气。这倒叫我理是不好,不理也是不好了。索 兴大大方方的,只当自己糊涂,没有懂得她的意思就是了,因此一切不客气, 只管开怀和寿峰谈话。寿峰笑道:“我是个爽快人。老弟!你也是个爽快人, 我有几句话,回头要借着酒盖了脸,和你谈谈。”他说到这里,伸着手搔了 一搔头,又搓了一搓巴掌,正待接着向下说时,恰好秀姑走了进来,擦抹了 桌子,将杯筷摆在桌上。家树一看,只有两副杯筷,便道:“为什么少放一 副杯筷?大姑娘不上桌吗?”秀姑听了这话,刚待答言,只是她那脸上的红 印儿,先起了一个小酒晕儿。寿峰踌躇着道:“不吧。她得拾掇东西,可是……
那又现着见外了。也好,秀姑你把菜全弄好了,一块儿坐着谈谈。
你要有事,回头再去也不迟。”秀姑心想,我何尝有事。便随便答应了 一声,自去作菜去了。寿峰笑道:“老弟!你瞧我这孩子,真不像一个练把 式人养的,我要不是她,我就不成家了。这也叫天无绝人之路。可是往将来 说,……”外面秀姑炒着菜,正呛着一口油烟,连连咳嗽了几声,接上她隔 着窗户笑道:“好在樊先生不算外人,要不然你这样夸奖自己的闺女,给人 笑话。”寿峰一听,哈哈大笑,两手向上一举,伸了一个懒腰。家树见他两 只黄皮肤的手臂,筋肉怒张,很有些劲,便问道:“关大叔精神是复原了, 但不知道力气怎么样?”寿峰笑道:“老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谈不到 什么复原。但是真要动起手来,自觉总还有余吧。”家树道:“大叔的力量, 第一次会面,我就瞻仰过了。除此以外,一定还有别的绝技,可否再让我瞻 仰瞻仰。”寿峰笑道:“老弟台!我对你是用不着谦逊的,有是有两手玩艺, 无奈家伙都不在手边。”秀姑道:“你就随便来一点儿什么吧。人家樊先生 说了,咱们好驳回吗?”寿峰笑道:“既然如此说,我就来找个小玩意吧。 你瞧帘子破了,飞进来许多蝇子,来把它们取消吧。”说着,他将桌上的筷 子取了一双,倒拿在手里,依然坐下了,等到苍蝇飞过来,他随随便便的将 筷子在空中一夹,然后送过来给家树看道:“你瞧,这是什么?”家树看时, 只见那筷子头不偏不倚,正正当当,夹住一个小苍蝇。不由得先赞了一声好, 然后问道:“这虽是小玩艺,却是由大本领练了来的,但不知道大叔是由练 哪项本事练出来的?”关寿峰将筷子一松,一个苍蝇落了地,筷子一伸,接 着一夹,又来了一个苍蝇。他就是如此一伸一夹,不多久的工夫,家树俯着 身子看看寿峰脚下竟有一二十头苍蝇之多,一个个都折了翅膀横倒在地上。 家树鼓了掌笑道:“这不但是看得快,夹得准而已;现在看这蝇子,一个个 都死了,足见筷子头上,一样的力到劲到了。”寿峰笑道:“这不过常闹这 个玩意,玩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并不算什么功夫,若是一个人夹一只苍 蝇都夹不死,那岂不成了笑话吗?”家树道:“我不是奇怪苍蝇夹死了,我 只奇怪苍蝇的身体依然完整,不是像平常一巴掌扑了下去,打得血肉模糊的 样子。”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情,你还能论出个道理来,足见你遇事肯 留心了。”家树笑道:“这种本领,扩而充之起来,似乎就可以伸手接人家 放来的暗器。我们常在小说上,看到什么接镖接箭一类的武艺,大概也是这 种手法。”寿峰笑道:“不要谈这个吧,就真有那种本领,现在也没用。谁 能跑到阵头上,伸着两手接子弹去。”秀姑见家树不住的谈到武艺,端了酒 菜进来,只是抿嘴微笑。她给寿峰换了一双筷子,自己也就拿了一副杯筷来, 放在一边。寿峰让家树上座,父女二人,左右相陪。秀姑先拿了家树面前的 酒杯过来,将酒瓶子斟好了一杯酒,然后双手捧着送了过去。家树站起来道: “这样客气,那会让我吃不饱的。大姑娘!你随便吧。”嘴里说着这话,他 的视线,就不由得射到秀姑的那双手上。见她的十指虽不是和凤喜那般纤秀, 但是一样的细嫩雪白,那十个指头,剪得光光的,露着红玉似的指甲缝,心 里便想:他父女意思之间,常表示他这位姑娘能接家传的,现在看她这般嫩 手,未必能名副其实。他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免呆了一呆。秀姑连忙缩着 手,坐下去了。家树也猛然省悟,她或者会误会的。因笑对寿峰道:“大叔 的本领,如此了不得,这大姑娘一定也很好了。可是我仔细估量着,是很斯 文的,一点看不出来。”寿峰笑道:“斯文吗?你是多夸奖了,这两年大一 点,不好意思闹了,早几年她真能在家里飞檐走壁。”家树看了看秀姑的颜 色,便笑道:“小时候,谁也是淘气的。说到飞檐走壁,小时候看了北方的 小说,总是说着这种事,心里自然是奇怪。自从到了北方之后,我才明白了, 原来北方的房屋,盖得既是很低,而且屋瓦都是用泥灰嵌住了的,这要飞檐 走壁,并不觉得怎样难了。”秀姑坐在一边,还是抿了嘴微笑。家树一面吃 喝,一面和寿峰父女谈话,不觉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寿峰道:“老弟!今天 谈得很痛快,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坐到晚上再走吧。”家树因他父女殷勤款 待,回去也是无事,就又坐下来。秀姑收了碗筷,擦抹了桌椅,重新沏了茶 燃了香,拿了她父亲一件衣服,靠在屋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了缝补,闲听着说 话,却不答言。后来寿峰和家树慢慢的谈到家事,又由家事谈到陶家,家树 说表嫂有两个孩子,秀姑便像有点省悟的样子,哦了一声道:“那位小姐, 在什么学堂里念书?”家树道:“小得很,还不曾上学呢。”秀姑道:“是 吗?我从前住在那儿的时候,看见有位十六七岁的小姐,长得很清秀的,天 天去上学,那又是谁?”家树笑道:“那是大姑娘弄错了。我表哥今年只二 十八岁,哪里有那大的女孩子。”秀姑刚才好像是有一件什么事明白了;听 到这里,脸上又罩着了疑幕,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缝衣了。寿峰见秀姑老不 离开,便道:“我还留樊先生坐一会儿呢,你再去上一壶自来水来。”秀姑 道:“我早就预备好了,提了一大桶自来水在家里放着呢。”寿峰见秀姑坐 着不愿动,这也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家树谈了许久,也曾起身告辞两次; 寿峰总是将他留住。一直说到无甚可说了,寿峰才道:“过两天,我再约老 弟一个地方喝茶去。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了。”家树笑着告辞,寿峰送到 大门外;在这个当儿,秀姑一个人在屋子里,连忙包了一个纸包,也跟着到 大门口来,对寿峰道:“樊先生走了吗?他借给我的书,我还没有送还他呢。” 寿峰道:“他不是回家,雇车要到大喜胡同,还不曾雇好呢。”秀姑赶出门 外,家树还在走着,秀姑先笑道:“樊先生!请留步。”家树万不料她又会 追出来相送,只得站住了脚问道:“大姑娘!你又要客气。”秀姑笑道:“不 是客气,你借给我的几本书,请你带了回去。”说着,就把包好了的书,双 手递了过去。家树道:“原来是这个,这很不值什么,你就留下也可以。我 这时不回家,留在你这儿,下次我再来带回去吧。”秀姑手里捧了书包,低 了头望着手笑道:“你带回去吧,我还作有一点活儿送给你呢。”她说到最 后这一句,几乎都听不出是说什么话,只有一点微微的语音而已。家树见她 有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只得接了过去,笑道:“那么我先谢谢了。”秀姑见 他已收下,说了一声再会,马上掉转身子自回家去。寿峰道:“人家并不是 回家去,让人家夹了一包书到处带着,怪不方便的。”秀姑道:“你说他是 到大喜胡同去,我相信了,我在那地方,遇到他有两三回,有一次,他还同 着一个女学生走呢。那是他什么人?”寿峰道:“你这是少见多怪了,这年 头儿,男女还要是什么人才能够在一处走吗?我今天倒是有意思问问他家中 底细,偏是你又在当面,有许多话,我也不好问得。照说他在北京是不会有 亲戚的。”秀姑听父亲说到这里,却避开了。可是她心里未免有点懊悔,早 知道父亲今天留着他谈话是有意的,早早避开也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今 晚便晓得了,也省得我老是惦记。今天这机会错过,又不知道哪一天可以能 问到这话了。不过由今天的事看来,很可以证明父亲是有意的。以前怕父亲 不赞成的话,却又不成问题了。只是自己亲眼得见家树同了一个女学生在大 喜胡同走,那是他什么人?不把这事解释了,心里总觉不安。前后想了两天, 这事情总不曾放心得下,仿佛记得那附近有个女学堂,莫非就是那里的学生, 我倒要找个机会调查一下。在她如此想着,立刻就觉得要去看看才觉心里安 慰,因此对父亲说,有点事要出去,自己却私自到大喜胡同前后来查访,以 为或者又可以碰到他二人,当面一招呼,那个女子是谁,他就无可隐藏了。
恰是事有凑巧,经过两丛槐树一扇小红门之外,自己觉得这人家别有一 种风趣。正呆了一呆,却听得白粉低墙里,有一个男子笑道:“我晚上再来 吧,趁着今天晚上好月亮,又是槐花香味儿,你把那《汉宫秋》给我弹上一 段,行不行?”秀姑听那男子的声音正是樊家树,接上呀的一声,那两扇小 红门已经开了。待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只见家树在前,上次遇到的那个女 学生在后,一路走将出来。家树首先叫道:“大姑娘!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秀姑还未曾开言,家树又道:“我给你介绍,这是沈大姑娘。”说着将手向 身边的凤喜一指,凤喜就走向前,两手握了秀姑一只右手,向她浑身一溜笑 道:“樊先生常说你来的,难得相会,请到家里坐吧。”秀姑听了她的话, 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怎么也是称为先生?进去看看也好。于是也笑道: “好吧,我就到府上去看看。樊先生也慢点走,可以吗?”家树道:“当然 奉陪。”于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进来。沈大娘见是家树让进来的,也就上 前招呼。笑着道:“大姑娘!我们这儿,也就像樊先生家里一样,你别客气 呀。”秀姑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话?先原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的,后来沈大娘 一定把她让进凤喜屋子里,自己却好避到外面屋子里沏茶装糕果碟。秀姑见 这屋子里,陈设得很雅洁,正面墙上,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里面安好了 一张放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向着人,那正是樊家树。到了 这时,心里禁不住卜通卜通乱跳一阵,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再看家树也 是毫无忌惮,在这屋子里陪客。沈大娘将茶点送了进来,见秀姑连向像片看 了几下,笑道:“你瞧,这相片真像呀。是樊先生今天送来的,才挂上呢! 我说这儿像他家里,那是不假啊!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盼望您以后冲着樊 先生的面子,常来啊!他每天都在这里的。”沈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秀姑 脸上,早是红一阵,白一阵,很觉不安的样子。家树一想,她不要误会了, 便笑道:“以前我还未曾对关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说,关 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家树望了秀姑,秀姑向着窗外看看天色,随意的答 道:“那有什么奇怪呢?”声音答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家树也 沉默了,无甚可说。还是沈氏母女,问问她的家事,才不寂寞。又约摸坐谈 了十分钟,秀姑牵了一牵衣襟,站起来说声再会,便告辞要走。沈氏母女坚 留,哪里留得住。她出得门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 下去。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回家。到了家里,便向床上和衣倒下,扯 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竟哭起来了。寿峰见女儿回来,脸色已经不对,匆匆 的进了卧房,又不曾出来,便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伸头向里一望,只 见秀姑横躺在床上,被直拥盖着上半截,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只管是抖 颤个不了。寿峰道:“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接连问了几句,秀姑才 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个字:“是我……病……了。”寿峰道:“我刚刚好, 你怎么又病了啊!”说着话,走上前,俯着身子,便伸了一只手,来抚摩她 的额角。这一下伸在眼睛边,却摸了一把眼泪。寿峰道:“你头上发着烧呢。 摸我这一手的汗,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秀姑道:“好吧,你到 外面去吧。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寿峰听她说了,就走出房门去。秀姑急 急忙忙就脱了长衣和鞋,盖了被睡觉。寿峰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秀姑只 哼着答应了一声,意思是表明睡了。寿峰听她的话,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 追问。可是秀姑这一场大睡,睡到晚上点灯以后,还不曾起床,似乎是真病 了。寿峰不觉又走进房来,轻轻的问道:“孩子!你身体觉得怎么样?要不 然,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秀姑半晌不曾说话,然后才慢慢的说道:“不 要紧的,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会好的。”寿峰道:“你这病来得很 奇怪,是在外面染了毒气?还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儿来,好好的变 成这个样子?”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话,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显着自 己无聊;若不说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方来,事情更要弄糟。 只得假装睡着,没有听见。寿峰叫唤了几声,但她没有答应,就走到外边屋 子里去了。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喳喳的叫。 秀姑已经醒了,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寿峰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 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吗?”秀姑本想不作声,又 怕父亲挂记,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病,待一会我就好了。 您睡吧,别管我的事。”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病,也 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秀姑关了房门,还 是不曾出来。往日这个时候,茶水早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 有笼上,一定是秀姑身体很疲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起了床燃着 了炉子,去烧茶水。秀姑这时醒了,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心里很过不去, 只得挣扎起来,一手牵了盖在被上的长衣,一手扶着头,在床上伸下两只脚, 正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 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过了许久,慢慢的起来,听到父亲拿了一只 面钵子,放在桌上一下响,便叫道:“爸!你歇着吧,我起来了。你要吃什 么,让我洗了脸给你作。”寿峰道:“你要是爬不起来,就睡一天吧,我也 爱自作自吃。”秀姑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扰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 己的影子,仔细看了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 嘻嘻地笑道:“我又没病,不过是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有熟人没有,就走 累了。”寿峰道:“你这傻了,由后门到前门,整个的穿城而过,怎么也不 坐车?”秀姑笑道:“说出来,你要笑话了,我忘了带钱,身上剩着几个铜 子,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寿峰道:“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 秀姑一看屋子外没人,便低声道:“自你病后,我什么也没练过,我想先走 走道,活动活动,不料走得太猛,可就受累了。”这一声话,寿峰倒也很相 信,就不再问。秀姑洗了手脸,自接过面钵,和了面作了一大碗拉面给她父 亲吃,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也不上桌,坐在一边,一口一口的 呷着。寿峰道:“你不吃吗?”秀姑微笑道:“起来得晚,先饿一饿吧。” 寿峰也未加注意;吃过饭,自出门散步去了。
秀姑一人在家,今天觉得十分烦恼,先倒在床上睡了片刻,哪里睡得着; 想到没有梳头,就起来对着镜子梳,原想梳两个髻,梳到中间,觉得费事, 只改梳了一条辫子。梳完了头,自己作了一点水泡茶喝,水开了,将茶泡了, 只喝了半杯,又不喝了,无聊得很,还是找一点活计作作罢。于是把活计盆 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又不知作哪样是好。活计盘子放在腿上,两手倒撑起 来托着下颊,发了一会子呆,环境都随着沉寂起来。正在这时,就有一阵轻 轻的沉檀香气,透空而来。同时剥剥剥,又有一阵木鱼之声,也由墙那边送 过来。这是隔壁一个仁寿寺和尚念经之声呢。这是一所穷苦的老庙,庙里只 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和尚静觉在里面看守。寿峰闲着无事,也曾和他下围棋散 闷。这和尚常说,寿峰父女,脸上总还带有一点刚强之气,劝他们无事念念 经,寿峰父女都笑了。和尚因秀姑常送些素菜给他,曾对她说:“大姑娘! 你为人太实心眼了,心田厚,智慧浅,是容易招烦恼的。将来有一天发生烦 恼的时候,你就来对我实说吧。”秀姑因为这老和尚平常不多说一句话的, 就把他这话记在心里,当寿峰生病的时候,秀姑以为用得着老和尚,便去请 教他。他说这是愁苦,不是烦恼,好好的伺候你令尊吧;秀姑也就算了。今 天行坐不安,大概这可以说是烦恼了。这一阵檀香,和一阵木鱼之声,引起 了她记着和尚的话,就放下活计,到隔壁庙里来寻老和尚。静觉正侧坐在佛 案边,敲着木鱼。他一见秀姑,将木鱼槌放下,笑道:“姑娘!别慌张,有 话慢慢的说。”秀姑并不觉得自己慌张,听他如此说,就放缓了脚步。静觉 将秀姑让到左边一个高蒲团上坐了,然后笑道:“你今天忽然到庙里来,是 为了那姓樊的事情吗?”秀姑听了,脸色不觉一变,静觉笑道:“我早告诉 了你,心田厚,慧根浅,容易生烦恼啊。什么事都是一个缘份,强求不得的, 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秀姑听老和尚虽只说几句话,都中了心病,仿佛 是亲知亲见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静觉跪了下去,垂着泪,低着声道: “老师傅你是活菩萨,我愿出家了。”静觉伸手摸着她的头笑道:“大姑娘! 你起来,我慢慢和你说。”秀姑拜了两拜,起来又坐了。静觉微笑道:“你 不要以为我一口说破你的隐情,你就奇怪;你要知道天下事当局者迷,你由 陪令尊上医院到现在,常有个樊少爷来往,街坊谁不知道呢。我在庙外,碰 到你送那姓樊的两回,我就明白了。”秀姑道:“我以前是错了,我愿跟着 老师傅出家。”静觉微笑道:“出家两个字,哪里是这样轻轻便便出口的。 为了一点不如意的事出家,将来也就可以为了一点得意的事还俗了。我这里 有本《金刚经白话注解》,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你若细心把这书看上几遍,也许会减少些烦恼的。至于出家的话,年轻人快 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们来的地方。”秀姑让 老和尚几句话封闭住了,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只得在和尚手里拿了一本《金 刚经》回去。到了家里,有如得了什么至宝一般,马上展开书来看,其中有 懂的,也有不懂的。不过自己认为这书可以解开烦恼,就不问懂不懂,只管 按住头向下看。第一天,寿峰还以为她是看小说,第二天,她偶然将书盖着, 露出书面来,却是《金刚经》。便笑道:“谁给你的?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 秀姑道:“我和隔壁老师傅要来的,要解解烦恼哩。”寿峰道:“什么?你 要解解烦恼。”但是秀姑将书展了开来,两只手臂弯了向里,伏在桌上,低 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念着。父亲问她的话,她却不曾听见。寿峰以为这是 妇女们的迷信,也就不多管。可是从这日起,她居然把经文看得有点懂了, 把书看出味来,复又在静觉那里,要了两本白话注解的经书来再看。
这一天正午,寿峰不在家,她将静觉送的一尊小铜佛,供在桌子中央, 又把小铜香炉放在佛前,燃了一炷佛香,摊开浅注的《妙法莲华经》,一页 一页的看着。同院子的人,已是上街作买卖去了。妇人们又睡了午觉,屋子 里沉寂极了,那瓦檐上的麻雀,下地来找散食吃,却不时的在院子里叫一两 声。秀姑一人在屋子里读经,正读得心领神会,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咳嗽了一 声,接上问道:“大叔在家吗?”秀姑隔着旧竹帘子一看,正是樊家树。便 道:“家父不在家。樊先生进来歇一会吗?”家树听说,便自打了帘子进来。 秀姑起身相迎道:“樊先生和家父有约会吗?他可没在家等。”说着话,一 看家树穿了一身蓝哗叽的窄小西服,翻领插了一朵红色的鲜花,头发也改变 了样子,梳得溜光,配着那白净的面皮,年轻了许多。一看之下,马上就低 了眼皮。家树道:“没有约会,我因到后门来,顺便访大叔谈谈的。”秀姑 点了一点头道:“哦!我去烧茶。”家树道:“不用,不用,我随便谈一谈 就走的。上次多谢大姑娘送我一副枕头,绣的竹叶梅花,很好。大概费工夫 不少吧?”秀姑道:“小事情还谈他作什么。”说着,家树在靠门的一张椅 子上坐下。秀姑也就在原地方坐下,低了头将经书翻了两页。家树笑道:“这 是木版的书,是什么小说?”秀姑低着头摇了一摇道:“不是小说,是《莲 华经》。”家树道:“佛经是深奥的呀!几天不见,大姑娘长进不少。”秀 姑道:“不算奇,这是有白话注解的。”家树走过来,将书拿了去坐下来看, 秀姑重燃了一炷佛香,还是俯首坐下,却在身边活计盆里,找了一把小剪刀, 慢慢的剪着指甲,剪了又看,看了又剪。家树翻了一翻书,便笑道:“这佛 经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吗?”秀姑道:“现在不敢说,将来也许能 得些好处的。”家树笑道:“姑娘们学佛的,我倒少见。太太老太太们,那 就多了。”秀姑微笑道:“他们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我可不 是那样。”家树道:“凡是学一样东西,或者好一样东西,总有一个理由的。 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辈子,也不是修哪辈子,为什么呢?”秀姑摇着头道:“不 为什么。也不修什么。看经就是看经,学佛就是学佛。”家树将经书放在桌 上,两手一拍道:“大姑娘你真长进得快,这不是书上容易看下来的,是哪 个高僧高人,点悟了你?我本来也不懂佛学,从前我们学校里请过好和尚讲 过经,我听过几回,我知道你的话有来历的。”秀姑道:“樊先生!你别夸 奖我,这些话,是隔壁老师傅常告诉我的。他说佛家最戒一个‘贪’字,修 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那就是贪。所以我不说修什么。”家树道:“大 叔也常对我说,隔壁老庙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 处化缘,就是他了。我去见见行不行?”秀姑道:“不行!他不见生人的。” 家树道:“也是。大姑娘有什么佛经,借两部我看看?”秀姑是始终低了头 修指甲的,这才一抬头,向家树一笑道:“我就只有这个,看了还得交还老 师傅呢。樊先生上进的人,干吗看这个?”家树道:“这样说,我是与佛无 缘的人了。”秀姑不觉又低了头,将经书翻着道:“经文上无非是个空字。 看经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什么事都成空的,哪里还能作事呢。 所以我劝樊先生不要看。”家树道:“这样说,大姑娘是看透了;把什么事 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没听到大姑娘这样说过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么 缘故没有?”家树这一句话,却问到了题目以外。秀姑当着他的面,却答不 出来,反疑心他是有意来问的,只望着那佛香上的烟,卷着圈圈,慢慢向上 升,发了呆。家树见她不作声,也觉问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际,忽然秀姑笑 着向外一指道:“你听,这就是缘故了。”要知道她让家树听些什么,下回 交代。
第七回 值得忘忧心头天上曲 未免遗憾局外画中人
却说家树质问秀姑何以她突然学佛悟道起来,秀姑对于此点,一时正也 难于解答。正在踌躇之期,恰好隔壁古庙里,又剥剥剥,发出那木鱼之声。 因指着墙外笑道:“你听听那隔壁的木鱼响,还不够引起人家学佛的念头 吗?”家树觉得她这话,很有些勉强,但是人家只是这样说的,不能说她是 假话。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个有悟性的人了。”说毕微微 的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因笑道:“人的心 事,那是很难说的。”只说了这一句,她又低了头去翻经书了。家树半晌没 有说话,秀姑也就半晌没有抬头。家树咳嗽了两声,又掏身上的手绢擦了一 擦脸问道:“大叔回来时候,是说不定的了?”秀姑道:“可不是。”家树 望了一望帘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会,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 回来,我也不必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请你说上一句,他若有工夫,请 他打个电话给我,将来我们约一个日子谈一谈。”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 一会儿吗?”家树沉吟了一下子,见秀姑还是低头坐在那里,便道:“不坐 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时候再来畅谈吧。”说毕,起身自打帘子出来,秀姑 只掀了帘子伸着半截身子出来,就不再送了。家树也觉得十分的心灰意懒, 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门,到了胡同中间,再回头一看, 只见秀姑站在门边,手扶了门框,正向这边呆呆的望着。家树回望时,她身 子向后一缩,就不见了。家树站在胡同里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转,走了几步, 又停住了。还是胡同口上,放着一辆人力车,问了一声“要车吗”,这才把 家树惊悟了,就坐了那辆车子到大喜胡同来。
凤喜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我早下课回来了,在家里老等着你, 我想出去玩玩,你怎样这时候才来?”说时,她便牵了家树的手向屋里拉。 家树道:“不行,我今天心里有点烦恼。懒得出去玩。”凤喜也不理会,把 他拉到屋里,将他引到窗前桌子边,按了他对着镜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来, 就要向家树头上来梳。家树在镜子里看得清楚,连忙用手向后一拦,笑道: “别闹了,别闹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头了。”凤喜道:“要是不梳, 索兴让他蓬着倒没有什么关系;若是梳光了,又乱着一绺头发,那就寒蠢。” 家树笑道:“若是那样说,我明天还是让他乱蓬蓬的吧。我觉得是那样子省 事多了。”说时,抬起左手在桌上撑着头。凤喜向着镜子里笑道:“怎么了! 你瞧这个人,两条眉毛,差不多皱到一块儿去了。今天你有什么事那样不顺 心,能不能告诉我?”家树道:“心里有点不痛快,倒是事实,可是这件事, 又和我毫不相干。”凤喜道:“你这是什么话?既是不相干,你凭什么要为 他不痛快?”家树道:“说出来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们这里来的那 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她忽然念经学佛起来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个很 好的人,这样一来,不就毁了吗。”凤喜道:“那她为着什么,家事麻烦吗? 怪不得上次她到我们家里来,是满面愁容了。可是这也碍不着你什么事,你 干吗听评书吊泪,替古人担忧?”家树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说呀。可是 我为着这事,总觉心里不安似的, 你说怪不怪?”凤喜道:“那有什么可怪。 我瞧你们的感情,也怪不错的啊。”家树道:“我和她父亲是朋友,和她有 什么怪不错?”凤喜向镜子里一撇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个大大的 好人。”家树也就向着镜子笑了。凤喜将家树的头发梳光滑了,便笑道:“我 是想你带我出去玩儿的,既是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家树道:“不是我 不高兴,我总怕遇着了人,你再等个周年半载的,让我把这事通知了家里, 以后你爱上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你不知道,这两天我表哥表嫂正在侦探 我的行动呢。我也只当不知道,照常的出门,出门的时候,我不是到什么大 学里去找朋友,就是到他们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时候,我又绕了道雇车回 去,让听差去给车钱。他们调查了我两个礼拜了,还没有把我的行踪调查出 来;大概他们也有些纳闷了。”凤喜道:“他们是亲戚,你的事他们管得着 吗?”家树道:“管是他们管不着,但是他们给我家里去一封信,这总禁他 不住。在我还没有通知家里以前,家里先知道了这事,那岂不是一个麻烦? 至少也得断了我们的接济,我到哪里再找钱花去?”凤喜还不曾答话,沈大 娘在外面屋子里就答起话来。因道:“这话对了。这件事总得慢慢儿的商量。 现在只要你把书念的好好儿的,让大爷乐了,你的终身大事那就是铜打铁铸 的了。”家树笑道:“你这话像有点儿不大相信我吧。要瞧你这话说,难道 她不把书念得好好的,我就会变心吗?”沈大娘也没答应什么,就跟着进来, 对家树夹了一夹眼,又笑了一笑。凤喜向家树笑道:“傻瓜!妈把话吓我, 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着她的话音一转,你瞧我要怎么样害怕!”家树听她 如此说,架了两只脚坐着,在下面的一只脚,却连连的拍着地作响,两手环 抱了胸前,头只管望着自己的半身大像片微笑。凤喜将手拍了他肩上一下, 笑道:“瞧你这样子,又不准在生什么小心眼儿呢。你瞧你望着你自己的像。” 家树笑道:“你猜猜,我现在是想什么心事?”凤喜道:“那我有什么猜不 出的,你的意思说,这个人长的不错,要找一个好好儿的姑娘来配他才对, 是不是?”家树笑道:“你猜是猜着了,可
是只猜着一半。我的意思,好好儿的姑娘是找着了,可不知道这好好儿 的姑娘,能不能够始终相信我。”凤喜将脸一沉道:“你这是真话呢,还是 闹着玩儿的呢?难道说你一直到现在,你对于我还不大放心吗?”家树微笑 道:“别急呀,有理慢慢讲呀!”凤喜道:“凭你说这话,我非得把心挖出 来给你看不可。你想,别说我,就是我妈,就是我叔叔,他们哪一天不念你 几声儿好;再要说他们有三心二意,除非叫他们供你的长生禄位牌子了。” 家树见她脸上红红的,腮帮子微微的鼓着,眼皮下垂,越是显出那黑而且长 的睫毛,这一种含娇微嗔的样子,又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因握了她一只 手道:“这是我一句笑话,你为什么认真呢?”凤喜却是垂头不作声。这个 时候,沈大娘已是早走了。向来家树一和凤喜说笑,她就避开的。家树见她 还有生气的样子,将她的手放了,就要去放下门帘子。凤喜笑着一把拉住他 的手道:“干吗?门帘子挂着,碍你什么事!”家树笑道:“给你放下来, 不好吗?”凤喜索兴将那一只手,也拉住了他的手,微瞪着眼道:“好好儿 的说着话,你又要作怪。”家树道:“你还生气不生气呢?”凤喜想了一想, 笑道:“我不生气了,你也别闹了,行不行?”家树笑道:“行!那你要把 月琴拿来,唱一段儿给我听听。”凤喜道:“唱一段倒可以,可是你要规规 矩矩的,像上次那样在月亮底下弹琴,你一高兴了,你就胡来。”家树笑道: “那也不算胡来啊。既是你声明在先,我就让你好好的弹上一段。”凤喜听 说,果然洗了一把手,将壁上挂的月琴取了下来,对着家树而坐,就弹了一 段《四季相思》。家树道:“你干吗只弹不唱?”凤喜笑道:“这词儿文诌 诌的,我不大懂,我不愿意唱。”家树道:“你既是不愿唱,你干吗又弹这 个呢?”凤喜道:“我听到你说,这个调子好,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所 以我就巴巴的叫我叔叔教我。我叔叔说这是一个不时行的调子,好多年没有 弹过,他也忘了。他想了两天,又去问了人,才把词儿也抄来了。我等你不 在这儿的时候,我才跟我叔叔学;昨天才刚刚学会,你爱听这个的,你听听 我弹得怎样,有你从前听的那样好吗?”家树笑道:“我从前听的是唱,并 不是弹。你要我说,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凤喜笑道:“干脆!你就 是要我唱上一段罢了,那么你听着。”于是侧着身子,将弦子调了一调,又 回转头来向家树微微一笑,这才弹唱起来。家树向着她微笑,连鼻息的声音 几乎都没有了。一直让凤喜弹唱完了,连连点头道:“你真聪明。不但唱得 好,而且是体贴入微哩。”凤喜将月琴向墙上一挂,然后靠了墙一伸懒腰, 向着家树微笑道:“怎么样?”家树也是望了她微笑,半晌作声不得。凤喜 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家树道:“这个调子,我倒是吹得来。哪一天, 我带了我支洞箫来,你来唱,我来吹,看我们合得上合不上。刚才我一听你 唱,想起从前所唱的词儿,未尝不是和你一样,可是就没有你唱得这样好听, 我想想这缘故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就出了神了。”凤喜笑道:“你这 人……唉!真够淘气的,一会儿惹我生气,一会儿又引着我要笑,我真佩服 你的本事就是了。”家树见她举止动作,无一不动人怜爱,把刚才在关家感 到的烦闷,就完全取消了。
这天在沈家,谈到吃了晚饭回去。到家之后,见上房电灯通亮,料是伯 和夫妇,都在家里,帽子也不曾取下,就一直走到上房里来。伯和手里捧了 一份晚报,衔着半截雪茄,躺在沙发上;看见家树进门,将报向下一放,微 笑了一笑,又两手将报举了起来,挡住了他的脸。家树只看到一阵一阵的浓 烟,由报纸里直冒将出来,他手里捧的报纸,也是不住的震动着,似乎笑得 浑身颤动哩。家树低头一看身上,领孔里正插着一朵鲜红的花,连忙将花取 了下来,握在手心里。恰好这个时候,陶太太正一掀门帘子走出来,笑道: “不要藏着,我已经看见了。”家树只得将花朵摔在痰盂里。笑道:“我越 是作贼心虚,越是会破案。这是什么道理?”陶太太笑道:“也没有哪个管 那种闲事。要破你的案,我所不明白的,就是我们正正经经,给你介绍,你 倒毫不在乎的,爱理不理,可是背着我们,你两人怎样又好到这般田地。” 家树笑道:“表嫂这话,说得我不很明白,你和我介绍谁了?”陶太太笑道: “咦!你还装傻,我对于何小姐,是怎样的介绍给你,你总是落落难合,不 屑和她作朋友。原来你私下却和她要好得厉害。”家树这才明白,原来她说 的是何丽娜,把心里一块石头放下,因笑道:“表嫂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 吗?”陶太太道:“有有有,可是要拿出来了,你怎样答复?”家树笑道: “拿出来了,我陪个不是。”伯和脸藏在报里笑道:“你又没得罪我们,要 陪什么不是?”家树道:“那么,作个小东吧。”陶太太道:“这倒像话。 可是你一人作东不行,你们是双请,我们是双到。”家树笑道:“无论什么 条件,我都接受,反正我自信你们拿不出我什么证据。”陶太太也不作声, 却在怀里轻轻一掏,掏出一张相片来向家树面前一伸。笑道:“这是谁啊?” 家树看时,是凤喜新照的一张相片。这照片是凤喜剪发的那天照的,说是作 为一种纪念品,和何丽娜的相,更相像了。因笑道:“这不是何小姐。”陶 太太道:“不是何小姐是谁?你说出来,难道我和她这样好的朋友,她的相 我都看不出来吗?”家树只是笑着说不是何小姐,可又说不出来这人是谁。 陶太太笑道:“这样一来,我们可冤枉了一个人了。我从前以为你意中人是 那关家姑娘,我想那倒不大方便,大家同住在一所胡同里,贫富当然是没有 什么关系,只是那关老头子,刘福也认得,说是在天桥练把式的,让人家知 道了,却不大好,后来他们搬走了,我们才将信将疑;直到于今,这疑团算 是解决了。”家树道:“我早也就和他们叫冤了。我就疑心他们搬得太奇怪 哩!”伯和将报放下,坐了起来笑道:“你可不要疑心,我们是轰起他走的; 不过我让刘福到那大杂院里去打听过两回,那老头子倒一气跑了。”陶太太 道:“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是讨论这相片吧。家树!你实说不实说?”家树 这真为难起来了,要说是何小姐,那如何赖得上;要说是凤喜的,这事说破, 恐怕麻烦更大。沉吟了一会,笑着:“你们有了真凭实据,我也赖不了。其 实不是何小姐送我的,是我在照相馆里看见,出钱买了来的。这事做得不很 大方的,请你二位千万不要告诉何小姐。不然我可要得罪一位朋友了。”伯 和夫妇还没有答应,刘福正好进来说:“何小姐来了。”家树一听这话,不 免是一怔。就在这时,听到石阶上的咯的咯一阵皮鞋响声,接上娇滴滴有人 笑着说一声赶晚饭的客来了,帘子一掀,何丽娜进来。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窄 小的芽黄色绸旗衫,额发束着一串珠压发,斜插了一枝西班牙硬壳扇面牌花, 身上披了一件大大的西班牙的红花披巾,四围垂着很长的穗子,真是活泼泼 地。她一进门,和大家一鞠躬,笑道:“大家都在这里,大概刚刚吃过晚饭 吧。我算没有赶上了。”说着话,背立着挨了一张沙发,胸面前握着披巾角 的手一松,那围巾就在身后溜了下来,一齐堆在沙发上。这张沙发正和家树 邻近,只觉一阵阵的脂粉香气袭人鼻端。只在这时候,就不由得向何丽娜浑 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当他的目光这样一闪时:伯和的眼光,也就跟着他一闪。 何丽娜似乎也就感觉到一点,因向陶太太道:“这件衣服不是新作的,有半 年不曾穿了,你看很合身材吗?”陶太太对着她浑身上下,又看了一看,抿 嘴笑了一笑,点点头道:“看不出是旧制的。这种衣服照相,非站在黑幕之 前不可,你说是吗?”问着这话,又不由得看了家树一眼。家树通身发着热, 一直要向脸上烘托出来,随手将伯和手上的晚报接了过来,也躺在沙发上捧 着看。何丽娜道:“除了团体而外,我有许多时候没有照过相了。”陶太太 顿了一顿,然后笑道:“何小姐!你到我屋子里来,我给你一样东西看。” 于是手拉着何小姐一同到屋子里去。到了屋里,手拉着手,一同挤在一张椅 子上坐了,微微一笑道:“你可别多心,我拿一样东西给
你瞧。”于是头偏着靠在何丽娜的肩上,将那张相片掏了出来,托在手 掌给她看,问道:“你猜猜这张相片,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正心里奇怪 着,何以他们三人,对于我是这样。莫非就为的是这张相片?由此联想到上 次在家树书夹里看到的那张相,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因微笑道:“我知道 你是在哪里得来的。”陶太太伸过一只胳膊,抱住她的腰,更觉得亲密了。 笑道:“亲爱的!能不能照着样子送我一张呢?”何丽娜将相片拿起来看了 一看,笑道:
“你这张相片,从哪里来的,我很知道,但是……”陶太太道:“这用 不着像外交家加什么但是的。你知道那就行了。不过他说, 他是在照相馆里 买来的,我认为这事不对。他要是真话,私下买女朋友的相片,是何居心? 他要是假话呢,你送了他宝贵的东西,他还不见情,更不好了。”何丽娜笑 道,“我的太太!你虽然很会说话,但是我没什么可说,你也引不出来的。 这张相片的事,我实在不大明白。你若是真要问个清清楚楚,最好你还是去 问樊先生自己吧。他若肯说实话,你就知道关于我是怎样不相干了。”陶太 太原猜何小姐或者不得已而承认,或者给一个硬不知道;现在她说知是知道, 可是与她无关,那一种淡淡的样子,果然另有内幕。何小姐虽是极开通的人, 不过事涉爱情,这其间谁也难免有不可告人之隐。便笑道:“哟!一张相片, 也极其简单的事啊。还另有周折吗?那我就不说了。”当时陶太太一笑了之, 不肯将何小姐弄得太为难了。何丽娜站起来,又向着陶太太微笑一下,就大 着声音说道:“过几天也许你就明白了。”她说毕走出房来,只见家树欠着 身子勉强笑着,似乎有很难为情的样子。何丽娜道:“密斯脱樊!也新改了 西装了。”家树明知道她是因无话可说,信口找了一个问题来讨论的,这就 不答复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自己不答复,也是感到无话可说。便笑道:“屡 次要去跳舞,不都是为着没有西装没有去吗?我是特意作了西装预备跳舞用 的。”何丽娜笑道:“好极了!我正是来邀陶先生陶太太去跳舞的,那么密 斯脱樊!可以和我们一路去的了。”家树道:“还是不行,我只有便服,诸 位是非北京饭店不可的,我临时做晚礼服,可有些来不及呀。”何丽娜道: “虽然那里跳舞,要守些规矩,但是也不一定的。”家树摇了摇头,笑道: “明知道是不合规矩,何必一定要去犯规矩呢?”何丽娜于是掉转脸来对陶 太太道:“好久没有到那三星饭店去过,我们今晚上改到三星饭店去,好吗?” 陶太太听说,望了伯和,伯和口里衔着雪茄,两手互抱着在怀里;又望着家 树,家树却偏过头去,看着壁上的挂钟道:“还只九点钟,现在还不到跳舞 的时候吧。”伯和于是对着夫人道:“你对于何小姐的建议如何?到三星去 也好,也可以给表弟一种便利。”家树正待说下去,陶太太笑道:“你再要 说下去,不但对不起何小姐,连我们也对不起了。”家树一想,何小姐对自 己非常客气,自己老是不给人家一点面子,也不大好,便笑道:“我虽不会 跳舞,陪着去看看也好。”于是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分坐着两辆汽车,向三 星饭店而来。
出大门的时候,两辆汽车,都停在石阶下;伯和夫妇前面走上了自己的 汽车,开着就走了。石阶上剩了家树和何丽娜。家树还不曾说话时,何丽娜 就先说了:“密斯脱樊!我是一辆破车,委屈一点,就坐我的破车去吧。” 家树因她已经说明白了,不能再有所推诿,就和她一同坐上车子。在车上家 树侧了身子靠在车角上,中间椅垫上,和何丽娜倒相距着尺来宽的空地位。 何丽娜一人先微笑了一笑,然后望了家树一眼,才笑道:“我有一句冒昧的 话,要问一问密斯脱樊,上次我到宝斋去,看见一张留发女郎的相片,很有 些和我相像,今天陶太太又拿了一张剪发女郎的相片给我看,更和我像得很 了。陶太太她不问青红皂白,指定了那相片就是我。”家树笑道:“这事真 对何小姐不住。”何丽娜道:“为什么对我不住呢?难道我还不许贵友和我 相像吗?”家树笑道:“因……为……”何丽娜道:“不要紧的,陶太太和 我说的话,我只当是一幕趣剧,倒误会的有味哩。但不知这两个女孩,是不 是姊妹一对呢?”家树道:“原是一个人。不过一张相是未剪发时所照,一 张是剪了发照的。”何丽娜道:“现在在哪个学校呢?比我年轻得多呢!” 家树笑了一笑,何丽娜道:“有这样漂亮的女朋友,怎么不给我们介绍呢? 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我没有看见过呀。”家树笑道:“本来有些像何小姐吗?” 何丽娜将脚在车垫上连顿了两顿,笑道:“你瞧,我只管客气,忘了人家和 我是有些相像的了。好在这只是当了密斯脱樊说,知道我是赞美贵友的;若 是对了别人说,岂不是自夸自吗?”家树待要再说什么时,汽车已停在三星 饭店门口了。于是二人将这话搁下,一同进舞厅去。伯和夫妇已是要了饮料, 在一所很冲要的座位等候了。他们进来,伯和夫妇让座,那眉宇之间,益发 的有些喜气洋洋了。何丽娜只当不知道一样,还是照常的和家树谈话。家树 却是受了一层拘束,人家提一句,才答应一句。不多一会的工夫,音乐奏起 来了,伯和便和何丽娜一同去跳舞。家树是不会跳舞的,陶太太又没有得着 舞伴,两人只坐着喝柠檬水。陶太太望着正跳舞的何小姐,却对家树道:“你 瞧了看,这舞场里的女子,有比她再美的没有?”家树道:“何小姐果然是 美,但是把她来比下一切,我却不敢下这种断语。”陶太太道:“情人眼里 出西施,你单就你说,你看她是不是比谁都美些呢?”家树笑道:“情人这 两个字,我是不敢领受的。关于相片这一件事,过几天你也许就明白了。” 陶太太笑道:“好!你们在汽车上已经商量好了口供了,把我们瞒得死死的, 将来若有用我们的地方,也能这样吗?我没有别的法子报复你,将来我要办 什么事,我对你也是瞒得死死的。那个时候,你要明白,我才不给你明白呢。” 家树只是喝着水,一言不发。伯和同何丽娜也就舞罢下来,一同归座了。何 丽娜见陶太太笑嘻嘻的样子,便道:“关于那张相片的事,陶太太问明白了 樊先生吗?”家树不料她当面锣对面鼓的就问起这话来,将一手扶了额头, 微抿着下唇,只等她们宣布此事的内容。陶太太道:“始终没有明白,他说 过几天我就明白了。”何丽娜道:“我实说了吧,这件事连我还只明白过来 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以前,我和陶太太一样,也是不明白呢。”家树真急了, 情不自禁的,就用右手轻轻的在桌子下面敲了她一下,伯和道:“这话靠不 住的,这是刚才二位同车的时候,商量好了的话呢!”何丽娜笑道:“实说 就实说吧,是我新得的相片,送了一张给他,至于为什么……”伯和夫妇就 笑着同时说:“只要你这样说那就行了。至于为什么,不必说,我们都明白 的。”何小姐见他们越说越误会,只好不说了。这时候乐队又奏起乐来了, 伯和因他夫人找不着舞伴,就和他夫人去跳舞。何丽娜笑着对家树道:“你 为什么不让我把实话说出来?”家树道:“自然是有点原故的。但是我一定 要让密斯何明白。”何丽娜笑道:“你以为我现在并不明白吗?”说着,她 将桌上花瓶子里的花枝,折了一小朵,两个手指头,抡着长花蒂儿,向鼻子 尖上嗅了一嗅,眼睛皮低着,两腮上和凤喜一般,有两个小酒涡儿闪动着。 家树却无故的噗嗤一笑,何丽娜更是笑得厉害,左手掏出花绸手绢来,握着 脸伏在桌上。陶太太看到他两人笑成那样子,也不跳舞了;就和伯和一同回 座。家树道:“你二位怎么舞得半途而废呢?”陶太太道:“我看你二人谈 得如此有趣,我要来看看,你究竟有什么事这样好笑。”何丽娜只向伯和夫 妇微笑,说不出所以然来。家树也是一样,不答一辞。伯和夫妇心里都默然 了,也是彼此微笑了一笑。家树因不会跳舞,坐久了究竟感不到趣味,便对 伯和道:“怎么办?我又要先走了。”伯和道:“你要走,你就请便吧。” 陶太太道:“时候不早了,难道你雇洋车回去吗?”何丽娜道:“已经两点 钟了,我也可以走了,我把车子送密斯脱樊回去吧。”她说了这话,已是站 起身来和伯和道着再见。家树就不能再说不回去的话,二人到储衣室里取了 衣帽,一路同出大门,同上汽车。
这时大街上,铺户一齐都已上门,直条条的大马路,却是静荡荡的,一 点声息也没有。汽车在街上飞驰着,只觉街旁的电灯,排班一般,一颗一颗, 向车后飞跃而去,偶然对面也有一辆汽车老远的射着灯光飞驰而来,喇叭呜 呜几声过去了,此外街上什么也不看见。汽车转过了大街,走进小胡同,更 不见有什么踪影和声音了。家树因对何丽娜道:“我们这汽车走胡同里经过, 要惊破人家多少好梦。跳舞场上沉醉的人,也和抽大烟的人差不多;人家睡 得正甜的时候,他们正是兴高采烈,又吃又喝,等到他们兴尽回家,上床安 歇,那就别人上学的应该上学,作事的应该作事了。”何丽娜只是听他的批 评,一点也不回驳。汽车开到了陶家门首,家树下车,不觉信口说了一句客 气话,明天见。何丽娜也就笑着点头答应了一句明天见。家树从来没有睡过 如此晚的,因此一回屋里就睡了。伯和夫妇,却一直到早晨四点钟才回家。 次日上午,家树醒来,已是快十二点了。又等了一个多钟头,伯和夫妇才起。 吃过早饭,走到院子里,只见那东边白粉墙上,一片金黄色的日光,映着大 半边花影,可想日色偏西了。家树本想就出去看凤喜,因为昨天的马脚,露 得太明显了,先且在屋子里看了几页书,直等伯和上衙门去了,陶太太也上 公园去了,料着他们不会猜自己会出门的;这才手上拿了帽子,背在身后, 当是散步一般,慢慢的走了出门。走到胡同里,抬头一看天上,只见几只零 落的飞鸟,正背着天上的残霞,悠然一瞥的飞了过去。再看电灯杆上,已经 是亮了灯了。于是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向大喜胡同来。见了凤喜,先道: “今天真来晚了。可是在我还算上午呢。”凤喜道:“你睡得很晚,刚起来 吗?昨天干吗去了?”家树道:“我表哥表嫂,拉着我跳舞去了。我又不会 这个,在饭店里白熬了一宿。”凤喜道:“听说跳舞的地方,随便就可以搂 着人家大姑娘跳舞的。当爷们的人,真占便宜!你说你不会跳舞,我才不相 信呢。你看见人家都搂着一个女的,你就不馋吗?”家树笑道:“我这话说 得你未必相信。我觉得男女交际,要秘密一点,才有趣味的。跳舞场上,当 着许多人,甚至于当着人家的大夫,搂着那女子,还能引起什么邪念。”凤 喜道:“你说得那样大方,哪天也带我瞧瞧去,行不行?”家树道:“去是 可以去的,但我总怕碰到熟人。”凤喜一听说,向一张藤椅子上一坐,两手 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低了头,噘着嘴。家树笑着将手去摸她的脸,她一 偏头道:“别哄我了,老是这样作贼似的,哪儿也去不得,什么时候是出头 年?和人家小姐跳舞,倒不怕人,和我出去,倒要怕人。”家树被她这样一 逼,逼得真无话可说了。因笑道:“这也值不得生这么大气,我就陪你去一 回得了。那可是要好晚才能回来的。”凤喜道:“我倒不一定要去看跳舞, 我就是嫌你老是这样藏藏躲躲的,我心里不安,连我一家子也心里不安;因 为你不肯说出来,我也不让我妈到处说。可是亲戚朋友陡然看见,我们家变 了个样子,保不定猜我干了什么坏事哩。”家树道:“为了这事,我也对你 说过多次了,先等周年半载再说,各人有各人的困难,你总要原谅我才好。” 凤喜索兴一句话不说,倒到床上去睡了。家树百般解释,总是无效,他也急 了,拿起一个茶杯子,拍的一声,就向地下一砸。凤喜真不料他如此,倒吃 了一惊,便抓着他的手,连问:“怎么着?”几乎要哭出声来。要知家树如 何回答,下回交代。
第八回 谢舞有深心请看绣履 行歌增别恨拨断离弦
却说凤喜正向家树撒娇,家树突然将一只茶杯拿起,当的一声,向地下 一砸,这一下子,真把凤喜吓着了。家树却握了她的手道:“你不要误会了, 我不是生气。因为随便怎样解说,你也不相信;现在我把茶杯子揍一个给你 看,我要是靠了几个臭钱,不过是戏弄你,并没有真心,那么,我就像这茶 杯子一样。”凤喜原不知道怎样是好,现在听家树所说,不过是起誓,一想 自己逼人太甚,实是自己不好。倒哇的一声哭了。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先 听到打碎一样东西,砸了一下响,已经不免发怔。正待进房去劝解几句,接 上又听得凤喜哭了,这就知道他们是事情弄僵了。连忙就跑了进来,笑道: “怎么啦?刚才还说得好好儿的,这一会子工夫,怎么就恼了?”家树道: “并没有恼。我扔了一个茶杯,她倒吓哭了。你瞧怪不怪!”沈大娘道:“本 来她就舍不得乱扔东西的,你买的这茶杯子,她又真爱;别说她,就是我也 怪心疼的。你再要揍一个,我也得哭了。”说着放大声音,打了一个哈哈。 凤喜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噘着嘴道:“人家心里都烦死了,你还乐呢。”沈 大娘笑道:“我不乐怎么着?为了一只茶杯,还得娘儿俩抱头痛哭一场吗?” 说着又一拍手,哈哈大笑的走开。家树拉着凤喜的手,也就同坐在床上,笑 问道:“从今以后,你不至于不相信我了吧?”凤喜道:“都是你自己生疑 心,我几时这样说过呢?”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地来,蹲下身子去捡那打破 了的碎瓷片。家树道:“这哪里用得着拿手去捡。拿一把扫帚,随便扫一扫 得了。你这样仔细割了你的手。”凤喜道:“割了手,活该!那关你什么事?” 家树道:“不关我什么事吗?能说不关我什么事吗?”说着,两手搀着凤喜, 就让她站起来。凤喜手上,正拿了许多碎瓷片,给家树一拉,一松手又扔到 地上来,拍的一声响,沈大娘哎哟了一声,然后跑了进来道:“怎么着,又 揍了一个吗?可别跟不会说话的东西生气。我真急了,要是这样,我就先得 哭。”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见还是那些碎瓷片,便道:“怎么回事,没 有揍吗?”凤喜道:“你找个扫帚,把这些碎瓷片扫了去吧。”沈大娘看他 们的面色,不是先前那气鼓鼓的样子,便找了扫帚,将瓷片儿扫了出去。家 树道:“你看你母亲,面子上是勉强的笑着,其实她心里难过极了。以后你 还是别生气吧。”凤喜道:“闹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我生气?”家树道:“只 要你不生气,那就好办。”于是将手拍了凤喜的肩膀,笑道:“得!今天算 我冒昧一点,把你得罪了,以后我遇事总是好好儿的说,你别见怪。”口里 说着,手就扑扑扑的响,只管在她肩上拍着。凤喜站起身来对了镜子慢慢的 理着鬓发,一句声也不作;又找了手巾,对了镜子揩了一揩脸上的泪容,再 又扑了一扑粉。家树见着,不由得噗嗤一笑。凤喜道:“你笑什么?”家树 道:“我想起了一桩事,自己也解答不过来。就是这胭脂粉,为什么只许女 子搽,不许男子搽呢?而且女子总说不愿人家看她的呢。既是不愿人家看她, 为什么又为了好看来搽粉呢?难道说搽了粉让自己看吗?”凤喜听说,将手 上的粉扑遥遥的向桌上粉缸里一抛,对家树道:“你既是这样说,我就不搽 粉了。可是我这两盒香粉,也不知道是哪只小狗给我买回来的。你先别问搽 粉的,你还是问那买粉的去吧。”家树听说,向前一迎,刚要走近凤喜的身 旁,凤喜却向旁边一闪,口里说着,头一偏道:“别又来哄人。”家树不料 她有此一着,身子向壁上一碰,碰得悬的大镜子向下一落,幸而镜子后面有 绳子拴着的,不曾落到地上。凤喜连忙两手将家树一扶,笑道:“碰着了没 有?吓我一跳。”说着,又回转一只手去,连连拍了几下胸口。家树道:“你 不是不让我亲热你吗?怎样又来扶着我呢?”说时望了她的脸,看她怎样回 答这一句不易回答的话。凤喜道:“我和你有什么仇恨,见你要摔倒,我都 不顾?”家树笑道:“这样说,你还是愿意我亲近的了。”凤喜被他一句话 说破,索兴伏到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这样一来,刚才两人所起的一段 交涉,总算烟消云散。
家树因昨晚上没有睡得好,也没有在凤喜这里吃晚饭,就回去了。到了 陶家,刚坐下,就来了电话。一接话时,是何丽娜打来的。她先开口说:“怎 么样?要失信吗?”家树摸不着头脑,因道:“请你告诉我吧,我预约了什 么事?一时我记不起来。”何丽娜道:“昨天你下车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 了今天见吗?这有多久的时候,就全忘了吗?”家树这才想起来了,昨日临 别之时,对她说了一句明天见,这是极随便的一句敷衍话,不料她倒认为事 实,她一个善于交际的人,难道这样一句客气话,她都会不知道吗?不过她 既问起来,自己总不便说那原来是随便说的。因道:“不能忘记,我在家里 正等密斯何的电话呢!”何丽娜道:“那么我请你看电影吧。我先到平安去, 买了票,放在门口,你只一提到我,茶房就会告诉你,我在哪里了。”家树 以为她总会约着去看跳舞的,不料她又改约了看电影。不过这倒比较合意一 点,省得到跳舞场里去,坐着做呆子,就在电话里答应了准来。他是在客厅 里接的电话,以为伯和夫妇总不会知道。刚走进房去,只听到陶太太在走廊 上笑道:“开映的时候,也就快到了,还在家里作什么。我把车子先送你去 吧!”家树笑道:“你们的消息真灵通。何小姐约我看电影,你们怎样又知 道了?”陶太太道:“对不住,你们在前面说话,我在后面安上插销,偷听 来着;但是不算完全偷听,事先我征求了何小姐同意的。”家树道:“这有 什么意思呢!”陶太太道:“但是我虽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实在是好意。你 信不信?”家树道:“信的。表哥表嫂怕我们走不上爱情之路,特意来指导 着呢!”陶太太于是笑着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刘福进来说:“车已开出去 了,请表少爷上车。”家树一想,反正是他们知道了,索兴大大方方和何小 姐来往,以后他们就不会疑到另和什么关家姑娘开家姑娘来往了。因此也不 推辞,就坐了汽车到平安电影院去。一进门向收票的茶房只问了一个何字, 茶房连忙答道:“何小姐在包厢里。”于是他就引导着家树,掀开了绿幔, 将他送到一座包厢里。何小姐把并排的一张椅子移了一移,就站起来让座。 家树便坐下了。因道:“密斯何是正式请客呢,还特意坐着包厢?”何丽娜 笑道:“这也算请客,未免笑话。不过坐包厢,谈话便当一点,不会碍着别 人的事。”家树沉吟了一会,也没有望着何丽娜的脸,慢慢的道:“昨天那 张照片的事,我觉得很对不住密斯何。”说着话时,手里捧了一张电影说明 书,低了头在看。何丽娜道:“这事我早就不在心上了,还提它作什么。就 算我真送了一张相片,这也是朋友的常事,又要什么紧。令表嫂向来是喜欢 闹着玩笑的人,她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罢了。她哪里是干涉你的什么事情呢!” 她说着话时,却把一小包口香糖打开来,抽出两片,自己送了一片到口里去 含着,两个尖尖的指头,箝着一片,随便的伸了过来,向家树脸上碰了一碰。 家树回头看时,她才回眸一笑,说了两个字吃糖,家树接着糖,不觉心里微 微荡漾了一下,当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却自然的将那片糖送到嘴里去。一 会儿电影开映了,家树默然的坐着,暗地只闻到一阵极浓厚的香味,扑入鼻 端。何丽娜反不如他那样沉默,射出英文字幕来,她就轻声喃喃的念着,偶 然还提出一两句来,掉转头来和家树讨论。今天这片子,正是一张言情的: 讲一个贵族女子,很醉心一个艺术家;那艺术家嫌那女子太奢华了,却是没 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意,后来那女子摈绝了一切繁华的服饰,也去学美术,再 去和那艺术家接近。然而他只说那女子的艺术,去成熟时朗还早,并不谈到 爱情,那女子又以为他是嫌自己学问不够,又极力的去用功;后来许多男子 因为她既美又贤,都向她求爱,那艺术家才出来干涉;这时,女子问你不爱 我,又不许我爱人,那是什么意见呢?他说,我早就爱你的,我不表示出来, 就是刺激你去完成你的艺术呀。何丽娜看着,常对家树说:“这女子多痴呀! 这男子要后悔的。”直到末了,又对家树道:“原来这男子如此做作,是有 用意的。我想一个人要纠正一个人的行为过来,是莫过于爱人的了。”家树 笑道:“可不是!不过还要补充一句:一个人要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也是莫 过于爱人的。”家树本是就着影片批评,何丽娜却不能再作声。因为电影已 完,大家就一同出了影戏院。她道:“密斯脱樊!还是我用车子送你回府吧。” 家树道:“天天都要送,这未免太麻烦吧。”何丽娜道:“连今日也不过两 回,哪里是天天呢?”家树因她站在身后,是有意让上车的,这也无庸虚谦, 又上了车同座,何丽娜对汽车夫道:“先送樊先生回陶宅,我们就回家。” 车子开了,家树问道:“不上跳舞场了吗?还早呀!这时候正是跳舞热闹的 时候哩。”何丽娜道:“你不是不大赞成跳舞的吗?”家树笑道:“那可不 敢。不过我自己不会,感不到兴趣罢了。”何丽娜道:“你既感不到兴趣, 为什么要我去哩?”家树道:“这很容易答复,因为密斯何是感到兴趣的, 所以我劝你去。”何丽娜摇了一摇头道:“那也不见得,原来不天天跳舞的, 不过偶然高兴,就去一两回罢了。昨天你对我说,跳舞的人,和抽大烟的人, 是颠倒昼夜的。我回去仔细一想,你这话果然不错;可是一个人要不找一两 样娱乐,那就生活也太枯燥了。你能不能够给我介绍一两样娱乐呢?”家树 道:“娱乐的法子是有的。密斯何这样一个聪明人,还不会找相当的娱乐事 情吗?”何丽娜笑道:“朋友不是有互助之谊吗?我想你是常常不离书本的 人,见解当然比我们整天整夜尽玩的人,要高出一等。所以我愿你给我介绍 一两样可娱乐的事。至于我同意不同意,感到兴味,不感到兴味,那又是一 事。你总不能因为我是一个喜欢跳舞的人,就连一种娱乐品,也不屑于介绍 给我。”家树连道:“言重言重。我说一句老实话,我对于社会上一切娱乐 的事,都不大在行。这会子叫我介绍一样给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 说起了。”何丽娜道:“你不要管哪样娱乐,于我是最合适,你只要把你所 喜欢的说出来就成。”家树道:“这倒容易。就现在而论,我喜欢音乐。” 何丽娜道:“是哪一种音乐呢?”家树刚待答复,车子已开到了门口。这次 连明天见三个字,也不敢说了,只是点了一个头,就下车。心里念着,明日 她总不能来相约了。
恰是事情碰巧不过,次日,有个外国钢琴家在北京饭店献技。还不曾到 上午十二点,何小姐就专差送了一张赴音乐会的入门券来,券上刊着价钱, 乃是五元。时间是晚上九时,也并不耽误别的事情,这倒不能不去看看。因 此到了那时,就一人独去。这音乐会是在大舞厅里举行,临时设着一排一排 的椅子,椅子上都挂了白纸牌,上面列了号码,来宾是按着票号,对了椅子 号码入座的。家树找着自己的位子时,邻座一个女郎回转头来,正是何丽娜。 她先笑道:“我猜你不用得电约,也一定会来的。因为今天这种音乐会,你 若不来,那就不是真喜欢音乐的人了。”家树也就只好一笑,不加深辨。但 是这个音乐会,主体是钢琴独奏。此外,前后配了一些西乐,好虽好,家树 却不十分对劲。音乐会完了,何丽娜笑向他道:“这音乐实在好,也许可以 引起我的兴趣来。你说我应该学哪一样,提琴呢?钢琴呢?”家树笑道:“这 个我可外行。因为我只会听,不会动手呢。”说着话,二人走出大舞厅。这 里是饭厅,平常跳舞都在这里。这时饭店里使役们,正在张罗着主顾入座, 小音乐台上,也有奏乐的坐上去了。看这样子,马上就要跳舞,便笑道:“密 斯何不走了吧?”何丽娜笑道:“你以为我又要跳舞吗?”家树道:“据我 所听到说,会跳舞的人,听到音乐奏起来,脚板就会痒的;而况现在所到的, 是跳舞时间的跳舞场呢。”何丽娜道:“你这话说得是很有理。但是我今天 晚上就没有预备跳舞呢。不信,你瞧瞧这个。”说时,她由长旗袍下,伸出 一只脚来。家树看时,见她穿的不是那跳舞的皮鞋,是一双平底的白缎子绣 花鞋,因笑道:“这倒好像是自己预先限制自己的意思,那为什么呢?”何 丽娜道:“什么也不为。就是我感不到兴趣罢了。不要说别的,还是让我把 车子送你回去吧。”家树索兴就不推辞,让她再送一天。这样一来,伯和夫 妇,就十分明了了:以为从前没有说破他们的交情,所以他们来往很秘密; 现在既然知道了,索兴公开起来,人家是明明白白正正当当的交际,也就不 必去过问了。就是这样,约摸有一个星期,天气已渐渐炎热起来。何丽娜或 者隔半日,或者隔一日,总有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到公园里去避暑,或者 到北海游船。家树虽不每次都去,碍着面子,也不好意思如何拒绝。
这一天上午,家树忽然接到家里由杭州来了一封电报,说是母亲病了, 叫他赶快回去。家树一接到电报,心就慌了。若是母亲的病,不是十分沉重, 也不会打电报来的。坐火车到杭州,前后要算四个日子,是否赶上母子去见 一面,尚不可知。因此便拿了电报,来和伯和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车就 走。伯和道:“你在北京,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 天到家,让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给我给你代 办就是了。”家树皱了眉道:“别的都罢了,只是在同乡方面挪用了几百块 钱,非得还人不可。叔叔好久没有由天津汇款来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筹划一 点?只要这款子付还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伯和道:“你要多少呢?” 家树沉吟了一会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筹不齐,就是三百也好。”伯和道: “你这话倒怪了,该人五百,就还人五百;该人三百,就还人三百;怎么没 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家树道:“该是只该人三百多块钱。不过我想多有 一二百元,带点东西回南送人。”伯和道:“那倒不必,一来你是赶回去看 母亲的病,人家都知道你临行匆促;二来你是当学生的人,是消耗的时代, 不送人家东西,人家不能来怪你。至于你欠了人家一点款子,当然是要还了 再走的好,我给你垫出来就是了。”家树听说,不觉向他一拱手,笑道:“感 激得很。”伯和道:“这一点款子,也不至于就博你一揖,你什么事这样急 着要钱?”家树红了脸道:“有什么着急呢。不过我爱一个面子,怕人家说 我欠债脱逃罢了。”伯和料想他一二月以来应酬女朋友闹亏空了,何小姐本 是自己介绍给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钱,自己也不便于去追究。于是便到内室 去,取了三百元钞票,送到家树屋子里来。他拿着的钞票五十元一叠,一共 是六叠。当递给家树的时候,伯和却发现了其中有一叠是十元一张,因伸着 手,要拿回一叠五元一张的去。家树拿着向怀里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 当替我饯行了,多借五十元与我如何?”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过多 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将来一算总帐,我怕姑母会怪我。”家树道: “不,不,这个钱,将来由我私人奉还,不告诉母亲的。”他一面说着,一 面在身上掏了钥匙,去开箱子,假装着整理箱子里的东西,却把箱子里存的 钞票,也一把拿起来,揣在身上,把箱子关了,对伯和道:“我就去还债了。 不过这些债主,东一个,西一个,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呢。”伯和道:“不 到密斯何那里去辞行吗?”家树也不答应他的话,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门来 了。今天这一走,也不像往日那样考虑,看见人力车子,马上就跳了上去, 说着“大喜胡同,快拉”。人力车夫见他是由一所大宅门里出来的,又是不 讲钱的雇主,料是不错,拉了车子飞跑。不多时到了沈家门口。家树抓了一 把铜子票给车夫,就向里跑。凤喜夹了一个书包在胁下,正要向外走,家树 一手将她拉住,笑道:“今天不要上学了。我有话和你说。”凤喜看他虽然 笑着,然而神气很是不定,也就握着家树的手道:“怎么啦?瞧你这神气。” 家树道:“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南去了。”凤喜道:“什么?什么?你要回南 去!”家树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里的电报,说是我母亲病了,让我赶 快回去见一面。我心里乱极了,现在一点办法没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 车,我就搭今晚上的车子走了。”凤喜听了这话,半晌作声不得,卜的一声, 胁下一个书包,落在地上。书包恰是没有扣得住,将砚台墨水瓶书本所有的 东西,滚了一地。沈大娘身上系了一条蓝布大围襟,光了两只胳膊,拿起围 襟,不住的擦着手,由旁边厨房里三脚两步走到院子里,望着家树道:“我 的先生!瞧,压根儿就没听到说你老太太不舒服,怎么突然的打电报来了 哩?”说毕这话,望着家树只是发愣。家树道:“这话长,我们到屋子里去 再说吧。”于是拉了凤喜,一同进屋去。沈大娘还是掀起那围襟,不住的互 擦着胳膊。家树道:“你们的事我都预备好了。我这次回南迟则三个月,快 则一个月,或两个月,我一定回来的。我现在给你们预备三个月家用,希望 你们还是照我在北京一样的过日子。万一到了三个月……但是不能不能,无 论如何,两个月内,我总得赶着回来。”说着,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两卷钞 票来,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给沈大娘,然后手理着钞票,向凤喜道:“我不 在这里的时候,你少买点东西吧。我现在给你留下一百块钱零用,你看够是 不够?”那沈大娘听到说家树要走,犹如青天打了一个霹雳,什么话也说不 出来;及至家树掏出许多钱来,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现在家树又和凤喜 留下零钱花,便笑道:“我的大爷!你在这里,你怎样的惯着她,我们管不 着,你这一走,哪里还能由她的性儿呢。你是给留不给留都没关系,你留下 这些,那也尽够了。”凤喜听到家树要走,好像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 意思,不哭,又觉得心里只管一阵一阵的心酸,现在母亲替她说了,才答道: “我也没有什么事要用钱。”家树道:“有这么些日子,总难免有什么事要 花钱的。”于是就把那卷钞票,悄悄的塞在凤喜手里,凤喜道:“钱我是不 在乎,可是你在三个月里,准能回来吗?”说着话,坐到椅子上,两手伏在 茶几上枕了头。家树道:“我怎么不回来?我还有许多事都没有料理哩。而 且我今天晚上走,什么东西也不带,怎么不回来呢?”说着,便在身上掏出 那张电报纸来,因道:“你看看,我母亲病了,我怎能……”凤喜站起来, 按住他的手,向着他微笑道:“难道我还疑心你不成,你不要我,干脆不来 就是了,谁也不能找到陶宅去挨上几棍子;可是我心里慌得很,怎么办?” 于是就牵了他一只手按在胸前,果然隔着衣服,兀自感觉到心里卜突卜突乱 跳。家树便携着凤喜的手到屋子里去,软语低声的安慰了一顿;又说关寿峰 这人,古道热肠,是个难得的老人家,回头我到那里去辞行,我就拜托拜托 他常来看看你们,你们有什么事要找他帮忙,我知道他准不会推辞。凤喜道: “你留下这些钱,大家有吃有喝,我想不会有什么事。和人家不大熟,就别 去麻烦人家了。”家树道:“这也不过备而不用的一着棋罢了。谁又知道什 么时候有事,什么时候没事呢?”凤喜点点头,家树把各事都已安排妥当了, 就是还有几句话,要和沈三玄说,恰是他又上天桥茶馆去了,只得下午再来 一趟。在沈家坐了一会,就到几个学友寓所告别;然后到关寿峰家来。
这时见寿峰光了脊梁,紧紧的束着一根板带在腰里。他挺直着一站,站 在院子当中,将那只筋纹乱鼓着的右胳膊,伸了出去。秀姑也穿了紧身衣服, 把父亲那只胳膊当了杠子盘。四周屋檐下,男男女女,站了一周,都笑笑嘻 嘻地望着。秀姑正把一只脚勾住了她父亲的胳膊,一脚虚悬,两脚张开,做 了一个飞燕投林的势子。她头朝着下倒着背向上一翻,才看见了家树,卜的 一声,一脚落地,人向上一站,笑道:“哟!客来了,我们全不知道。”寿 峰一回转身来,连忙笑着点头,在柱上抓住挂的衣服穿了,因道:“这后门 鼓楼下茶铺子里,咱们又凑付了一个小局面,天天玩儿,他们哥儿们,要瞧 瞧我爷儿俩的玩艺儿。今天在家里,也是闲着,一高兴,就在院子里耍上了。” 那些院子里的人,见寿峰来了客,各自散了。寿峰将家树让到屋子里,笑道: “老弟台我很惦记你。你不来,我又不便去看你。今天你怎么有工夫来了? 今天咱们得来上两壶。”家树道:“照理我是应该奉陪,可是来不及了。” 于是把今天要走的话说了一遍,寿峰道:“这是你的孝心,为人儿女的,当 这么着。可是咱们这一份交情,就让你白来辞一辞行,有点儿说不过去。” 家树道:“大叔是个洒脱人,难道还拘那些俗套?”一句未了,秀姑已经换 了一身衣服出来,便笑问道:“樊先生这一去,还来不来呢?”家树道:“来 的。大概三个月以内,就回来的。因为我在北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完呢。” 秀姑道:“是呀!令亲那边,不全得你自家照应吗?”她说着这话时,就向 家树偷看了一眼,手上可是拿了茶壶,预备去泡茶。家树摇手道:“不必费 事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久坐了。三个月后,再见吧。”说着起身告辞, 秀 姑也只说得一声再见。寿峰却握了他的手,缓步而行,一直送到胡同口上, 家树站住了。对寿峰道:“大叔!我有一件事要重托你。”关寿峰将他的手 握着摇撼了几下,注视着道:“小兄弟!你说吧。我虽上了两岁年纪,若说 遇到大事,我还能出一身汗,你有什么事交给我就是了。办得到,办不到, 那是另外一句话,但是我决不省一分力量。”家树顿了一顿,笑道:“也没 有什么重大的事,只是舍亲那边,一个是小孩子,她的上人,又不大懂事。 我去之后,说不定他们会有要人帮忙的时候。”寿峰道:“你的亲戚,就是 我的亲戚,有事只管来找我,他要是二更天来找我,我若是四更天才去,我 算不是咱们武圣人后代子孙。”家树连忙笑道:“大叔言重了。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请回府吧。我们三个月后见。”寿峰微笑了一笑,握了一握手, 自回去了。
家树坐了车子,二次又到大喜胡同来。这时,沈三玄还没回来,凤喜母 女倒是没有以先那样失魂落魄的。家树道:“我的行李箱子,全没有捡,坐 了一会,就要回去的。你们想想,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凤喜道:“什么 话也没有,只是望你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家树道:“怎么这些个快 回来?”凤喜道:“这就多吗?我恨不得说上一千句哩。”家树和沈大娘都 笑起来了。沈大娘道:“我本想给大爷饯行的,大爷既是要回去收拾行李, 我去买一点切面,煮一碗来当点心吧。”家树点头说了一句也好,于是沈大 娘走了。屋子里,只剩凤喜和家树两个人。家树默然,凤喜也默然。院子里 槐树,这时候丛丛绿叶,长得密密层层的了。太阳虽然正午,那阳光射不过 树叶,树叶下更显得凉阴阴地,屋子里却平添了一种凄凉况味似的。四周都 岑寂了,只远远的有几处新蝉之声,喳喳的送了来。家树望了窗户上道:“你 看这窗格子上,新糊了一层绿纱,屋子更显得绿阴阴的了。”凤喜抿嘴一笑 道:“你又露了怯了。冷布怎么叫着绿纱呢?纱有那么贱,只卖几个子儿一 尺。”家树道:“究竟是纱,不过你们叫做冷布罢了。这东西很像做帐子的 珍珠罗,夏天糊窗户真好,南方不多见,我倒要带一些到南方去送人。”凤 喜笑道:“别缺德!人家知道了,让人笑掉牙。”家树也不去答复她这句话。 见她小画案上花瓶里插着几枝石榴花,有点歪斜,便给她整理好了,又偏着 头看了一看。凤喜道:“你都要走了,就只这一会子,光阴多宝贵。你有什 么话要吩咐我的没有?若是有,也该说出来呀。”家树笑道:“真奇怪!我 却有好些话要说,可是又不知道说哪一种话好。要不,你来问我吧?你问我 一句,我答应一句。”凤喜于是偏着头,用牙咬了下唇,凝眸想了一想,突 然问道:“三个月内,你准能回来吗?”家树道:“我以为你想了半天,想 出一个什么问题来,原来还是这个,我不是早说了吗?”凤喜笑道:“我也 是想不起有什么话问你。”家树笑道:“不必问了,实在我们都是心理作用, 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所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正说着话,偶然看到壁上挂 了一支洞箫,便道:“几时你又学会了吹的了?”凤喜道:“我不会吹。上 次我听到你说,你会吹,我想我弹着唱着,你吹着,你一听是个乐子,所以 我买了一支箫一支笛子在这里预备着。要不,今天我们就试试看,先乐他一 乐好吗?”家树道:“我心里乱得很,恐怕吹不上。”凤喜道:“那么,我 弹一段给你送行吧。”家树接了母亲临危的电报,心里一点乐趣没有,哪有 心听曲子。凤喜年轻,一味的只知道取自己欢心,哪里知道自己的意思。但 是要不让她唱,彼此马上就分别了,又怕扫了她的面子,便点了点头。凤喜 将壁上的月琴,抱在怀里,先试着拨了一拨弦子,然后笑问道:“你爱四季 相思,还是来这个吧。”家树道:“这个让我回来的那天再唱,那才有意思。 你有什么悲哀一点的调子,给我唱一个?”凤喜头一偏道:“干吗?”家树 道:“我正想着我的母亲。要唱悲哀些的,我才听得进耳。”凤喜道:“好! 我今天都依你,我给你弹一段《马鞍山》的反二簧吧,可是我不会唱。”家 树道:“光弹就好。”于是凤喜斜侧了身子,将伯牙哭子期的一段反调,缓 缓的弹完。家树一声不言语的听着,最后点了点头,凤喜见他很有兴会的样 子,便道:“你爱听,索兴把《霸王别姬》那四句歌儿,弹给你听一听吧, 你瞧怎么样?”家树心里一动,便道:“这个调子……但是我以前没听到你 说过,你几时学会的?”凤喜道:“这很容易呀。归里包堆,只有四句,我 叔叔说,戏台上唱这个,不用胡琴,就是月琴和三弦了,我早会了。”说时, 她也不等家树再说什么,一高兴,就把项羽的《垓下歌》弹了起来。家树听 了一遍,点点头道:“很好。我不料你会这个,再来一段。”凤喜脸望着家 树,怀里抱了月琴,十指齐动,只管弹着。家树向来喜欢听这出戏,歌的腔 味,也曾揣摩,就情不自禁的,合着月琴唱起来。只唱得第三句“骓不逝兮 可奈何”,一个何字未完,只听得“硼”的一声,月琴弦子断了。凤喜“哎 呀”了一声,抱着月琴望着人发了呆。家树笑道:“你本来把弦子上得太紧 了,不要紧的,我是什么也不忌讳的。”凤喜勉强站起来笑道:“真不凑巧 了。”说着话,将月琴挂在壁上,她转过脸来时,脸儿通红了。家树虽然是 个新人物,然而遇到这种兆头,究竟也未免有点芥蒂,也愣住了。两人正在 无法转圜的时候,又听得院子外当啷一声,好像打碎了一样东西,正是让人 不快之上又加不快了。院外又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呢?下回交代。
第九回 星野送归车风前搔鬓 歌场寻俗客雾里看花
却说凤喜在屋中弹月琴给家树送行,“硼”的一声,弦子断了,两人都 发着愣。不先不后,偏是院子里又当啷一声,像砸了什么东西似的。凤喜吓 了一跳,连忙就跑到院子里来看是什么;只见厨房门口,洒了一地的面汤, 沈大娘手上正拿了一些瓷片,扔到秽土筐子里去。她见凤喜出来,伸了一伸 舌头,向屋子里指了一指,又摇了一摇手,凤喜跑近一步,因悄悄的问道: “你是怎么了?”沈大娘道:“我做好了面刚要端到屋子里去,一滑手,就 落在地下打碎了。不要紧,我作了三碗,我不吃,端两碗进去,你陪他吃去 吧。”凤喜也觉得这事,未免太凑巧。无论家树忌讳不忌讳,总是不让他知 道的好。因站在院子里高声道:“又吓了我一下,死倒土的没事干,把破花 盆子扔着玩呢。”家树对这事,也没留心,不去问她真假,让凤喜陪着吃过 了面,就有三点多钟了,因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凤喜听了这 话,望着他默然不语。家树执着她的手,一掌托着,一掌去抚摩她的手背, 微笑道:“你只管放心,无论如何,两个月内,我一准回来的。”凤喜依然 不语,低了头,左手抽了胁下的手绢,只左右擦着两眼。家树道:“何必如 此。不过六七个礼拜,说过也就过去了。”说着话,携着凤喜的手,向院子 外走。沈大娘也跟在后面,扯起大围襟来,在眼睛皮上不住的擦着。三人都 默然,缓缓的走出大门,家树掉转身来,向着凤喜道:“我的话都说完了。 你只紧紧的记上一句,好好念书。”凤喜道:“这个你放心,我不念书,整 天在家里也是闲着,我干什么呢?”家树又向沈大娘道:“您老人家,用不 着叮嘱,三叔偏是一天都没回来,我的话,都请你转告就是了。”沈大娘道: “您放心,他天天只要有喝有抽,也没有什么麻烦的。”家树向着凤喜,呆 立了许久,然后握了一握她的手道:“走了,你自己珍重点吧!”说毕,转 身就走。凤喜靠着门站定,等家树走过了几家门户,然后嚷道:“你记着, 到了杭州,就给我来信。”家树回转身来,点了点头,又道:“你们进去吧。” 凤喜和沈大娘只点了点头,依然的站着。家树缓缓的走出了胡同口,回头望 不见了她们,这才雇了人力车到陶宅来。
伯和夫妇已经买了许多东西,送到他房里,桌上却另摆着两个锦边的玻 璃盒子,由玻璃外向内看,里面是红绸里子,上面用红丝线拦着几条人参。 家树正待说表哥怎么这样破费,却见一个盒子里,参上放着一张小小的名片, 正是何丽娜。那名片还有紫色水钢笔写的字,于是打开盒子,将名片拿起来 一看,上面写道:“闻君回杭探伯母之疾,吉人天相,谅占勿药。兹送上关 东人参两盒,为伯母寿,祖饯谅已不及,晚间当至车站恭送。”家树将名片 看完了,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一件出人意外的事。听说她每日都是睡到一 两点钟起来的人,这些事情,她怎么知道了,而且还赶着送了礼来。只在这 一点上看来,也就觉得人情很重了。”正这般道着。何丽娜却又打了电话来。 在电话里说是赶不及饯行,真对不住,晚上再到车站来送。说的话,也还是 名片上写下的两件事;家树也无别话可说,只是道谢而已。通车是八点多钟 开。伯和催着提前开了晚饭,就吩咐听差,将行李送上汽车去。正在这时, 何丽娜笑着一直走进来,后面跟了汽车夫,又提着一个蒲包。陶太太笑道: “看这样子,又是二批礼物到了。”家树便道:“先前那种厚赐,已经是不 敢当,怎么又送了来了?”何丽娜笑道:“这个可不敢说是礼。津浦车我是 坐过多次的,除了梨没有别的好水果,顺便带了这一点来,以破长途的寂寞。” 伯和是始终不离开那半截雪茄的。这时他嘴里衔着烟,正背了两手在走廊上 踱着,头上已经戴了帽子,正是要等家树一路出门。他听了何丽娜的话,突 然由屋子外跑了进来,笑道:“密斯何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大发明,水果可 以破岑寂?”何丽娜一弯腰,在地板上捡起半截雪茄笑道:“我也是第一次 看到,陶先生嘴里的烟,会落到地上。”陶太太道:“不要说笑话了,钟点 快到了,快上车吧。车票早买好了,不要误了车,白扔掉几十块钱。”家树 也是不敢耽误,于是四人一齐走出大门来。伯和夫妇,还是自己坐了一辆车; 家树却坐在何丽娜的车子上。家树道:“我回来的时候,要把什么东西送你 才好哩?你的人情太重了。”何丽娜笑道:“怎么你也说这话,说得我倒怪 寒蠢的。你府上在杭州什么地方,请你告诉我,我好写信去问老伯母的好。” 家树道:“到了杭州,我自会写信来的。在信上告诉你通信地点吧。”何丽 娜道:“设若你不写信来呢?”家树道:“你难道不能去问伯和吗?”何丽 娜道:“我不愿意问他们。”说着就在手提小包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子来, 又取下衣襟上的自来水笔,然后向着家树微微一笑道:“你先考量考量,是 什么地方通信好。”家树道:“朋友通信,要什么紧!”于是把自己家里所 在,告诉她了,何丽娜将大腿拱起来,短旗袍缩了上去,将芽黄丝袜子紧蒙 着的一对膝盖,露了出来,就将日记本子按在膝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 儿的写着。写完了,将自来水笔筒好,点着念了一遍,笑问家树道:“对吗?” 家树道:“写这几个字,哪里还有错误之理,你这人未免太慎重了。”何丽 娜笑道:“你不批评荒唐,倒批评我太慎重,这是我出于意料以外的事呀。” 说着将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一齐收在小皮包里了,然后对家树道:“这话 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纳闷去。”家树随便点了点头,未曾答应什么。汽车 到了车站,何丽娜给他提着小皮包一路走进站去。伯和夫妇,已经在头等车 房里等候了。到了车上,陶太太对家树道:“今天你的机会好,头等座客人 很少,你一个人可以住下这间车厢了。”伯和笑道:“在车上要坐两天,一 个人坐在屋子里,还觉得怪闷的。”陶太太将鞋尖,向摆在车板上的水果蒲 包,轻轻踢了两下,笑道:“那要什么紧,有这个东西,可以打破长途的岑 寂呢。”这一说,大家又乐了。何丽娜笑道:“陶太太!你记着吧,往后别 当着我说错话;要说错了,我可要捞你的后腿哩。”陶太太笑道:“是的, 总有那一天;若是不捞住后腿,怎么向墙外一扔呢。”何丽娜还不懂这话, 怔怔的向陶太太望着。陶太太笑道:“这是一个俗语典故,你不懂吗?就叫 进了房,扔过墙。”家树听了这话,觉得她这言语,未免太显露一点。正怕 何丽娜要生气,但是她倒笑嘻嘻的,伸着手在陶太太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车厢里放了两件行李,又有四个人,就嫌着挤窄。家树道:“快开车了, 诸位请回吧。”陶太太就对伯和丢了一个眼色,微笑道:“我们先走一步, 怎么样?”伯和便向家树叮嘱了几句好好照应姑母病的话,到了家,就写信 来,然后就下车。何丽娜在过道上,靠了窗户站住,默然不语。家树只得对 她道:“密斯何!也请回吧。”何丽娜道:“我没有事。”说着这三个字, 依然未动。伯和夫妇,已经由月台上走了。家树因她未走,就请她到车厢里 来坐。她手拿着那小皮包,只管抚弄,家树也不便再催她下车,就搭讪着去 整理行李。忽然月台上当当的打着开车铃了,何丽娜却打开小皮包来,手里 拿着一样东西,笑道:“我还有一样东西送你。”递着东西过来时,脸上也 不免微微的有点红晕,家树接过来一看,却是她的一张四寸半身相片。看了 一看,便捧着拱了一拱手道声谢谢,何丽娜已是走出车房门,不及听了。家 树打开窗子,见她站在月台上,便道:“现在可以请回去了。”何丽娜道: “既然快开车,何以不等着开车再走呢。”说着话时,火车已缓缓的移动。 何丽娜还跟着火车急走了两步,笑道:“到了就请来信,别忘了,别忘了。” 她一只右手,早举着一块粉红绸手绢,在空中招展。家树凭了窗子,渐渐的 和何丽娜离远,,最后是人影混乱了,看不清楚,这才坐下来。他将她递的 一张相片,仔细看了看;觉得这相片,比人还端庄些。纸张光滑无痕,当然 是新照得的了。于此倒也见得她为人与用心了。满腹为着母亲病重的烦恼, 有了何丽娜从中一周旋,倒解去烦闷不少。
车子开着,查过了票,茶房张罗过去了,拉拢房门,一人正自出神。忽 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你找姓樊的不是?这屋子里倒是个姓樊的。”家树很 纳闷,在车上有谁来找我。随手将门拉开,只见关寿峰和着秀姑,正在和茶 房说话,便说道:“是关大叔!你们坐车到哪里去?”于是将他二人引进房 来。寿峰笑道:“我们哪里也不去,是来送行的。”家树道:“大概是在车 上找我不着,车子开了,把你带走的。补了票没有?”寿峰连连摇手道:“不 是不是,我们原不打算来送行,自你打我舍下去了之后,我就找了我一个关 外新拜门的徒弟,和他要了一支参来,这东西虽然没有玻璃盒子装着,倒是 道地货,我特意送到车站,请你带回去给老太太泡水喝;可是一进站,就瞧 见有贵客在这儿送行,我们爷儿俩,可不敢露面。买了到丰台的票,先在三 等车上等着,让开了车,我再来找你。”说着话时,他将胁下夹着的一个蓝 布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个人家装线袜的旧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干净 棉絮,上面也放着两支整齐的人参,比何丽娜送的还好。家树道:“大叔! 你这未免太客气了。让我心里不安!”寿峰道:“不瞒你说,叫我拿钱去买 这个,我没有那大力量。我那徒弟,就是在吉林采参的;我向来不开口和徒 弟要东西,这次我可对他说明,要送一个人情,叫他务必给我找两支好的; 我就是怕他身边没有,要不,白天我就对你明说了。”家树道:“既不是大 叔破费买来的,我这就拜领了;只是不敢当大叔和大姑娘还送到丰台。”寿 峰笑道:“这算不了什么?我爷儿俩,今夜在丰台小店里睡上一宿,明天早 上慢慢蹓跶进城,也是个乐事。”他虽这样说,家树觉着这老人的意思,实 在诚恳,口里连说感激感激,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都得说上许多感激, 那我关老寿一生,也不知道要感激人家多少呐。”家树道:“大叔来倒罢了, 怎好又让大姑娘也出一趟小小的门。”秀姑自见面后,一句话也不曾说,这 才对家树微微笑了一笑。寿峰道:“老弟咱们用不着客气。”说话火车将到 丰台,寿峰又道:“你白天说,有令亲的事,要我照顾,我瞧你想说又怕说, 话没有说出来,你尽管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家树顿一顿接上又是一笑, 寿峰道:“有什么意思,只管说,我办得到,当面答应下了,让您好放心; 办不到,我也直说,咱们或者也有个商量。”家树又低头想了想,笑道:“实 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您二位无事,可以常到那边坐坐;他们真有事, 就会请教了。”寿峰还要问时,秀姑就道:“好!就是那么着吧。你瞧外面, 到了丰台了。”大家向外看时,一排一排的电灯,在半空里向车后移去;灯 光下,已看到站台。寿峰说了一声再会,就下了车。家树也出了车房,送到 车门口,见他父女二人立在露天里,电灯光下,晚风一阵阵吹动他们的衣服 角,他们也不知道晚凉,呆呆的望着这边。寿峰这老头子,却抬起一只手来, 不住的抓着耳朵边短发,彼此对着呆立一会,在微笑与点头的当儿,火车已 缓缓展动出了站。寿峰父女,望不见了火车,然后才出站去,找了一家小客 店住下。第二天,起了个早,就走回北京来。过了两天,便叫秀姑到沈家去 了一趟;沈家倒待她很好,留着吃饭,才让她回家。秀姑对父亲说:“他们 家,一共只三口子人,一个叔叔,是整天的不回家;家里就是娘儿俩;瞧着 去,姑娘上学,娘在家里做活,日子过得很顺遂的,大概没什么事。”寿峰 听说人家家里面只有娘儿俩,去了也觉着不便。过一个礼拜,就让秀姑去探 望她们一次。后来接到家树由杭州寄来的回音,说是母亲并没大病,在家里 料理一点事务,就会北上的。寿峰听到这话,更认为照应沈家一事,无关重 要了。
有一天秀姑又从沈家回来,对寿峰道:“你猜沈姑娘那个叔叔是谁吧? 今天可让咱碰着了。瞧他那大年纪,可不说人话。”寿峰道:“据你看是个 怎样的人?”秀姑哼了一声道:“他烧了灰,我也认识。不就是在天桥唱大 鼓的沈三玄吗?”寿峰道:“不能吧,樊先生会和这种人结亲戚。”秀姑道: “一点也不会假。他今天回来,醉得像烂泥似的,他可不知道我在他们姑娘 屋子里,一进门就骂上了。他说:‘姓樊的太不懂事,娘也有钱,女也有钱, 怎么就不给我的钱。咱们姑娘吃他一点,喝他一点,就这样给他,没那么便 宜事。他家在南方,知道他家里是怎么回事;咱们姑娘,说不定是给他做二 房做三房,要不,他会找媳妇找到唱大鼓的家里来?既是那么着,咱们就得 卖一注子钱。我沈三玄混了半辈子,找着有钱的主儿了,我还不应该捞几文 吗?’她母女俩听了这话,真急了,都跑了出去说是有客,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客要什么紧,还能饿肚子不吃饭吗?她也要吃饭,咱们闹吃饭的事,就 不算冲犯着她。”寿峰手上,正拿着三个小白铜球儿,挪搓着消遣,听了这 话,三个铜球,在右掌心里,得儿叮当,得儿叮当,转着乱响。左手捏着一 个大拳头举起来,瞪了眼向秀姑道:“这小子别撞着我。”
秀姑笑道:“你干吗对我生这么大气?我又没骂人。”寿峰这才把一只 举了拳头的手,缓缓放下来,因问道:“后来他还说什么了?”
秀姑道:“我瞧着她娘儿俩怪为难的,当时我就告辞回来了。我想这姑 娘,一定是唱大鼓书的。她屋子里,都挂着月琴三弦子呢。”寿峰听了,昂 着头只管想,手心里三个白铜球,转的是更忙更响了。自言自语的道:“樊 先生这人,我是知道的,倒不会知道什么贫贱富贵;可是不应该到唱大鼓书 的里面去找人。再说,还是这位沈三玄的贤侄女,这位姑娘长得美不美呢?” 秀姑道:“美是美极了。人是挺活泼,说话也挺伶俐,她把女学生的衣服一 穿,真不会想到她是打天桥来的。”寿峰点点头道:“是了。算樊先生在草 棵里捡到这样一颗夜明珠,怪不得再三的说让我给她们照应一点。大概也是 怕会出什么毛病,所以一再的托着我,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既是这么着, 我明天就去找沈三玄,教训他一顿。”秀姑道:“不是我说你,你心眼儿太 直一点。随便怎么着,人家总是亲戚,你的言语又不会客气,把姓沈的得罪 了,姓樊的未必会说你一声好儿;他又没作出对不住姓樊的什么事,不过言 语重一点, 你只当我没告诉你,就完了。”寿峰虽觉得女儿的话不错,但是 心里头,总觉得好不舒服。
当天憋了一天的闷气,到了第二日,吃过午饭,实在憋不住了,身上揣 了一些零钱,瞒着秀姑,就上天桥来。自己在各处露天街上转了一周,那些 唱大鼓的芦席棚里,都望了一望,并不见沈三玄,心想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便走到从前武术会喝水的那家天一轩茶馆子里来。只一进门,伙计先叫道: “关大叔!咱们短见,今天什么风吹了来?”寿峰道:“有事上天桥来找个 人,顺便来瞧瞧朋友。”后面一些练把式的青年,都扔了家伙,全拥出来, 将他围着坐在一张桌子上,又递烟,文倒茶,忙个不了。有的说:“难得大 叔来的,今天给我们露一手,行不行?”寿峰道:“不行,我今儿要找个人, 这个人若找不着,什么事也干得无味。”大家知道他脾气,就问他要找谁? 寿峰说是找沈三玄。有知道的,便道:“大叔!你这样一个好人,干吗要找 这种混蛋去?”寿峰道:“我就是为了他不成人,我才来找他的。”那人便 问:“是在什么地方找他?”寿峰说是大鼓书棚,那人笑道:“现在不是从 前的沈三玄了。他不靠卖手艺了,不过他倒常爱上落子馆找朋友。你要找他, 倒不如上落子馆去瞧瞧。”寿峰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对大家道:“咱们 改日会。”说毕,就向外走。有人道:“你别忙呀,你知道上哪一家呢?我 在群乐门口,碰到过他两回,你上那儿试试看。”寿峰已经走到了老远,便 点点头,不多的路,便是群乐书馆,站在门口,倒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好。 在天桥这地方,虽然盘桓过许多日子,但是这大鼓书馆,向来不曾进去过。 今天为了人家的事,倒要破这个例,进去要怎样的应付,可别让人笑话。正 在犹豫着,却见两个穿绸衣的青年,浑身香扑扑的,一推进去;心想有个作 样子的在先,就跟着进去吧。接上一推门,便有一阵丝弦鼓板之声,送入耳 来。迎面乃是一方板壁,上面也涂了一些绿漆,算是屏风。转过屏风去,见 正面是一座木架支的小台,正中摆了桌案, 一个弹三弦子,两个拉胡琴的汉 子,围着两面坐了;右边摆了一个小鼓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油头粉面, 穿着一身绸衣,站在那里打着鼓板唱书。执着鼓条子的手,一举一落,明晃 晃的带了一只手表,又是两个金戒指,台后面左右放着两排板凳,大大小小, 胖胖瘦瘦,坐着七八个女子,都是穿得像花蝴蝶儿似的。寿峰一见,就觉得 有点不顺眼;待要转身出去,就有一个穿灰布长衫人,一手拿了茶壶,一手 拿了一个茶杯,向面前桌上一放,和寿峰翻了眼道:“就在这里坐怎么样?” 寿峰心想,这小子瞧我像不是花钱的,也翻着眼向他一哼。坐下来看时,这 里是一所大敞厅,四面都是木板子围着,中间有两条长桌,有两丈多长,是 直摆着,桌子下,一边一条长板凳。靠了板壁,另有几张小桌子,向台横列。 各桌上,一共也不过十来个听书的,倒都也衣服华丽。自己所坐的地方,乃 是长桌的中间,邻座坐着一个穿军服的黑汉子,帽子和一根细竹鞭子放在桌 上,一只脚架在凳上,露出他那长腰漆黑光亮的大马靴来。他手指里夹着半 支烟卷,也不抽一口,却只管向着台上,不住的叫着好。台上那个女子唱完 了,又有一个穿灰布长衫的,手里拿了个小藤簸箕,向各人面前讨钱。寿峰 看时,可有扔几个铜子的,也有扔一两张铜子票的。寿峰一想,这也不见怎 样阔,就瞧我姓关的花不起吗?收钱的到了面前,一伸手,就向簸箕里丢了 二十枚铜子,收钱的人笑也不笑一笑,转身去了。只在这时,走进来一个黑 麻子,穿了纺绸长衫纱马褂,戴了巴拿马草帽,只一进门,台上的姑娘,台 下的伙计,全望着他。先前那个送茶壶的,早是远远的一个深鞠躬,笑道: “二爷!你刚来。”便在旁边桌子下,抽出一块蓝布垫子,放在一张小桌边 的椅子上,笑着点头道:“二爷!你这儿坐。给你泡一壶龙井好吗?天气热 了,清淡一点儿的,倒是去心火。”那二爷欲理不理的样子,只把头随了点 一点,随手将帽子交给那人,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下。两只粗胳膊向桌上一 伏,一双肉眼,就向台上那些姑娘瞅着一笑。寿峰看在眼里,心里只管冷笑。 本来在这里找不到沈三玄,就打算要走;现在见这个二爷进门,这一种威风, 倒大可看一看。于是又坐着喝了两杯茶,出了两回钱。这时就有个矮胖子, 一件蓝布大褂的袖子,直罩过手指头,轻轻悄悄的走到那个邻座的军人面前, 由衫袖笼里,伸出一柄长折扇来。他将那折扇打开,伸到军人面前,笑着轻 轻的道:“你不点一出?”寿峰偷眼看那扇子上,写了铜子儿大的字。三字 一句,四字一句,都是些书曲名:如《宋江杀惜》、《长坂坡》之类。心里 这就明白,鼓儿词上,常常闹些舞衫歌扇,歌扇这名堂,倒是有的。那军人 却没有看那扇子,向那人翻了眼一望道:“忙什么!”那人便笑着答应一个 是字,然后转身直奔那二爷桌上。他俯着身子,就着二爷耳朵边,也不知道 咕哝了一些什么,随后那人笑着去了。台上一个黄脸瘦子,走到台口,眼睛 向着二爷说道:“红宝姑娘唱过去了,没有她的什么事,让她休息休息;现 在特烦翠兰姑娘,唱她的拿手好曲子《二姐姐逛庙》。”末了的两句,将声 音特别的提高。他说完退下去,就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站在台口,倒有几 分姿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四面看人。她拿着鼓条 子,先合着胡琴三弦,奏了一套军鼓军号,然后才唱起来。唱完了,收钱的 照例收钱;收到那二爷面前,只见掏了一块现洋钱当的一声,扔在藤簸箕里。 寿峰一见,这才明白,怪不得他们这样欢迎,是个花大钱的。那个收钱的笑 着道:“二爷还点几个,让翠兰接着唱下去吧。”二爷点了一点头,收钱以 后,那翠兰姑娘接着上台。这次她唱的极短,还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就完了 事。收钱的时候,那二爷又是掏出一块现洋,丢了出去。寿峰等了许久,不 见沈三玄来,料是他并不一准到这儿来的,在这里老等着,听是听不出什么 意味,看又看不入眼,怪不舒服的;因此站起来就向外走。书场上见这么一 个老头子,进来就坐,起身便去,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都望着他,寿峰 一点也不为意,只管走他的。
走不了多少路,遇到了一个玩把式的朋友,他便问道:“大叔!你找着 沈三玄了吗?”寿峰道:“别提了。我在群乐馆子里坐了许久,我真生气。 老在那儿待着吧,知道来不来?到别家去找吧,那是让我这糟老头子多现一 处眼。”那人道:“没有找着吗?你瞧那不是。”说着他用手向前一指。寿 峰跟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只见沈三玄手上拿了一根短棍子,棍子上站着一 只鸟,晃着两只膀子,他有一步没一步的,慢慢走了过来。寿峰一见,就觉 有气。口里哼着道:瞧你这块骨头,只吃了三天饱饭,就讲究玩个鸟儿。迎 了上去,老远的就喝了一声道:“呔!沈三玄!你抖起来了。”关寿峰在天 桥茶馆子里练把式的时候,很有个名儿;沈三玄又到茶馆子门口弹过弦子的, 所以他认识寿峰;平空让他喝了一声,很不高兴;但是知道这老头子很有几 分力量,不敢惹他,便远远的蹲了一蹲身子,笑道:“大叔!你好,咱们短 见。”寿峰见他这样一客气,不免心里先软化了一半。因道:“我有什么好, 你现在找了一门作官的亲戚,你算好了。”沈三玄笑道:“你怎么也知道了。 咱们好久没谈过,找个地方喝一壶儿好不好?”寿峰翻了眼睛望着他道:“怎 么着,你请我,喝酒还是喝茶呢?”沈三玄道:“既然是请大叔,当然是喝 酒。”寿峰道:“我倒是爱喝几杯,可是要你请,两个酒鬼到一处,人家会 疑心我混你的酒喝,往南有蹓马的,咱们到那里喝碗水,看他们跑两趟。” 沈三玄一见寿峰撅着胡子说话,不敢不依,穿过两条地摊,沿路一列席棚茶 馆,人都满了,道外一条宽土沟,太阳光里,浮尘拥起,有几个人骑着马来 往的飞跑。土沟那边,一大群小孩子随着来往的马,过去一匹,嚷上一阵。 沈三玄心想:这有什么意思?但是看看寿峰倒现出笑嘻嘻的样子来,似乎很 得劲,只得就在附近一家小茶馆,拣了一副沿门向外的座头坐下。喝着茶, 沈三玄才慢慢的问道:“大叔!你怎么知道我攀了一门子好亲?”寿峰道: “怎么不知道,我闺女还到你府上去过好几回呢。”沈三玄道:“呵呀!她 们老说有个关家姑娘来串门子,我说是谁,原来是你的大姑娘。我一点不知 道,你别见怪。”寿峰道:“谁来管这些闲帐,我老实对你说,我今天上天 桥,就是来找你来了。我听说你嫌姓樊的没有给你钱,你要捣乱;我不知道 就得,我知道了,你可别胡来。姓樊的临走,他可拜托了我,给他照料家事。 他的事就像我的事一样,你要胡来,我关老头子不是好惹的。”沈三玄劈头 受了他这乌大盖,又不知道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笑道:“没有的话,我从 前一天不得一天过,恨不得都要了饭了,而今吃喝穿全不愁,不都是姓樊的 好处吗?我怎么能使坏,难道我倒不愿吃饱饭吗?”说着就给寿峰斟茶,一 味的恭维。寿峰让他一陪小心,先就生不起气来,加上他说的话,也很有理, 并不勉强,气就全消了。因道:“但愿你知道好了。我是姓樊的朋友,何必 要多你们亲戚的事。”沈三玄道:“那也没关系。你就是个仗义的老前辈, 不认识的人,你见他受了委屈,都得打个抱不平儿,何况是朋友,又在至好 呢。”说着话时,只见那土沟里两个人骑着两匹没有鞍子的马,八只蹄子, 蹴着那地下的浮土,如烟囱里的浓烟一般,向上飞腾起来;马就在这浮烟里 面,浮着上面的身子,飞一般的过去。寿峰只望着那两匹马出神,沈三玄说 些什么,他都未曾听到。沈三玄见寿峰不理会这件事了,就也不向下说。等 寿峰看得出神了,便道:“大叔!我还有事,不能奉陪,先走一步,行不行?” 寿峰道:“你请便吧。”沈三玄巴不得一声,会了茶帐,就悄悄的离开了这 茶馆。他手上拿棍子,举着一只小鸟,只低着头想:这老头子那个点得着火 的脾气,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巴巴的来找我。幸 而我三言两语,把他糊过去了,要不然,今天就得挨揍,正想到这里,棍子 上那小鸟,噗嗤一声,向脸上一扑。自己突然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却是从 前同场中的一个朋友,那人先笑道:“沈三哥!听说你现在攀了个好亲戚! 抖起来了。怎么老瞧不见你?”沈三玄笑道:“你还说我抖起来了,你瞧你 这一身衣服,穿得比我阔啊。”原来那人正穿的是纺绸长衫,纱马褂,拿着 尺许长的檀香折扇,不像是个书场上人了。那人道;“老朋友难得遇见的, 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沈三玄连说可以。于是二人找了一家小酒馆, 去吃喝着谈起来。二人不谈则已,一谈之下,就把沈家事,发生了一个大变 化。要知道谈的什么,下回交代。
第十回 狼子攀龙贪财翻妙舌 兰闺藏凤炫富蓄机心
却说沈三玄在路上遇着一个阔朋友,二人同到酒店,便吃喝起来。原来 那人叫黄鹤声,也是个弹三弦子的。因为他跟着的那个姑娘嫁了一个师长做 姨太太,他就托了那位姑娘说情,在师长面前,当了一名副官。因他为人有 些小聪明,遂不断的和姨太太买东西,中饱的款子不少,也就发了小财了。 当时黄鹤声多喝了几杯酒,又不免把自己得意的事,夸耀了几句。沈三玄听 在心里,也不愿丢面子,因道:“我虽没有你的事情好,可是也凑付着过得 去。我那侄姑娘,你也见过的。现在找着一个有钱的主儿,我们一家子,现 在都算吃她的。”于是把大概的情形,说了一遍,因又道:“你要是得空, 可以到我们那里去瞧瞧。”黄鹤声也就笑道:“朋友都乐意朋友好的,我得 去瞧瞧。”两人说着话,便已酒醉饭饱。黄鹤声也不待沈三玄谦逊,先就在 身上掏出一个皮夹子,拿出一大卷钞票,由钞票内抽出一张十元的,给了店 伙去付酒饭帐,找了钱来,他随手就付了一块钱的小费,然后大摇大摆,走 出门去。看到人力车停在路边,一脚跨上去,坐着车便走了。沈三玄看着, 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到了家里,直奔入房,见着沈大娘便问道:“大嫂! 你猜到我们家来的那关家姑娘是谁吧?她就是天桥教把式关老头子的闺女。 我在街上见着了那老头子,就会害怕,你干吗把他闺女望家里引?这老头子, 有人说他是强盗出身,我瞧就像。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他要吃卫生丸的。” 沈大娘道:“哪个练把式的老头子,我不认识,你干吗好好儿的骂人?”沈 三玄道:“天桥地方大着呢,什么人没有,你们哪里会全认得。你不知道这 老头子真可恶,今天他遇着我,好好儿的教训我一顿,瞧他那意思还是姓樊 的拜托他这样的,各家有各家的事,干吗要他多咱们的事?他妈的!他是什 么东西。”沈大娘道:“又在哪里灌了这些个黄汤,张嘴就骂人。姓关的得 罪了你,姓樊的又没得罪你,干吗又把姓樊的拉上。”沈三玄道:“那是啊! 姓樊的临走,给了你几百块钱,你们哪里见过这个。就把他当了一尊佛爷了, 哪里敢得罪他。就凭那几个小钱,把你娘俩的心,都卖给人家了,真是不值 啊。你瞧黄鹤声大哥,而今多阔!身上整百块的揣着钞票,他不过是雅琴的 师傅;雅琴做了太太就把他升了副官,凤喜和我是什么情份,我待她又怎么 来着;可是,我捞着什么了?花几个零钱……”沈大娘道:“你天天用了钱, 天天还要回来唠叨一顿,你侄女可没做太太,哪儿给你找副官做去。醉得不 像个人样了,躺着炕上找副官做去吧。”沈大娘也懒得理他,说完自上厨房 去了。沈三玄却也醉得厉害,摸进房去,果然倒到炕上躺下。
到了次日,沈三玄想起约黄鹤声今天来,便在家里候着,不曾出去。上 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只听到门外一阵汽车响,接上就有人打门。沈三玄倒 有两个朋友是给人开汽车的,正想莫非他们来了。自己一路来开门,口里说 着:“你们有事干的,干吗也学着我,到处胡串门子。”手上将门一开,只 见黄鹤声手里摇着扇子,走下汽车来,一伸手拍了沈三玄的肩道:“你还是 这样子省俭,怎么听差也不用一个,自己来开门?”沈三玄心里想着,我哪 辈子发了财没用,怎么说出省俭两个字来了。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就随便 答应他,把黄鹤声请到屋子里,自己就忙着泡茶拿烟卷。黄鹤声用手掀了玻 璃上的白纱向窗子外一看,口里说道:“小小的房子,收拾得倒很精致。” 正说完这句话,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剪了头发,穿着皮鞋,短短的白花 纱旗袍,只好比膝盖长一点,露出一大截穿了白袜子的腿,胁下却夹了一个 书包,因回转头来问道:“老玄!你家里从哪儿来的一位女学生?”沈三玄 道:“黄爷!我昨天不是告诉了你吗?这就是我那侄女姑娘。”黄鹤声笑道: “嘿!就是她。可真时髦,越长越标致了。凭她这个长相儿,要去唱大鼓书, 准红的起来。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趁早儿找了个主,有吃有喝,一家都安了 心,也好。”沈三玄对窗子外望了一望,然后低声说道:“安了心吗?我们 这是骑了驴子翻帐本,走着瞧。你想一个当少爷的人到外面来念书,家里能 给他多少钱花?头里两个月,让他东拉西扯,找几个钱。凑付着安了这个家, 这也就是现在,过两个月瞧瞧,我猜就不行了。就是行,也不过是她娘儿俩 的好处,我能捞着什么好处?那小子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下钱没留下钱?我 也不知道。可是我大嫂,每天就只给一百多铜子我花。现在铜子儿是极不值 钱,一百多铜子,不过合三四毛钱,你说让我干吗好?从前没有这个姓樊的, 我一天也找百十来个子儿,而今还不是一样吗?依着我,姑娘现在有两件行 头了,趁着这个机会,就找家馆子露一露,也许真红起来;到那时候,随便 怎样,也捞个三块两块一天,你说是不是?”黄鹤声笑道:“照你的算法, 你是对了。你们那侄姑娘放着现成的女学生不做,又要去唱曲子伺候人,她 肯干吗?”沈三玄道:“当女学生,瞎扯罢了。我说姓樊的那小子,自己就 胡来。现在当女学生的,几个能念书念得像爷们一样,能干大事?我瞧什么 也不成。念了三天书,先讲平等自由。”说到这里,他声音又低了一低道: “我这侄女自小儿就调皮,往后再一讲平等自由,她能再跟姓樊的,那才怪 呢!”黄鹤声正要接话,只听到沈大娘在北屋子里嚷道:“三弟!咱们门口 停着一辆汽车,是谁来了?”黄鹤声就向屋子外答道:“沈家大嫂子!是我。 我还没瞧你呢!”说着话已经走出屋来,老远的连作几个揖道:“咱们住过 街坊,我和老玄是多年的朋友了,你还认得我吗?”沈大娘站在北屋门口, 倒愣住了。虽觉得有点面熟,可是记不起来,他究竟是姓张姓李。她正在愣 着,沈三玄抢着跑了出来道:“大嫂!黄爷你怎样会记不起来?他现在可阔 了。当了副官了!他们衙门里有的是汽车;只要是官,就可坐公家的汽车出 来。门口的汽车,就是黄爷坐来的,你瞧见没有,那车子是真大,坐十个人, 都不会嫌挤。黄大哥!你的师长大人姓什么?我又忘了。”黄鹤声便说是姓 尚。沈三玄道:“对了!是有名的尚大人。雅琴姑娘,现在就是尚大人的二 房,虽然是二房,可是尚大人真喜欢她,比结发的那位夫人还要好多少倍。 不然,怎样就能给黄爷升了副官呢!”黄鹤声因为沈大娘不知道他最近的来 历,正想把大概情形,先说了出来,现在沈三玄抢出来一介绍,自己不曾告 诉她的,他都说出来了,这就用不着再说了。沈大娘这时也记起从前果然住 过街坊的,便笑道:“老街坊还会见着,这是难得的事啊!请到北屋子里坐 坐。”沈三玄巴不得一声,就携着黄鹤声的手,将他向北屋子里引。沈大娘 说是老街坊,索兴让凤喜也出来见见。黄鹤声就近一看凤喜,心想这孩子修 饰得干净点,确比小时俊秀得多。老鸦窠里会钻出一个凤凰来,怪不怪!当 时坐着闲谈了一会,就告辞出门。沈三玄抢着上前来开大门,黄鹤声见沈大 娘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就执着沈三玄的手道:“你在自己屋子里,先和我说 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沈三玄猛然间听到,不懂他用意所在,却只管望着 黄鹤声的脸。黄鹤声道:“我说的话,你没有懂吗?就是你向着我抱怨的那 一番话。”沈三玄忽然醒悟过来,连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了,黄爷! 你看是有什么路子,提拔作小弟的,小弟一辈子忘不了。”黄鹤声牵着他的 手,摇撼了几下,笑道:“碰巧也许有机会,你听信儿吧。”说毕,黄鹤声 上车而去。
原来他跟的这位尚师长,所带的军队,就驻北京西郊。他的公馆设在城 里,有一部分人,也就在公馆里办事。这黄鹤声副官,就是在公馆里办事的 一位副官。当时他回了公馆,恰好尚师长有事叫他,他就放下帽子和扇子, 整了一整衣服,然后才到上房来见尚师长,尚师长道:“我找了你半天,都 没有看见你,你到……?”黄鹤声不等他把这一句问完,就笑起来道:“师 长上次吩咐要找的人,今天倒是找着了。今天就是为这个出去了一趟。”尚 师长道:“刘大帅这个人,眼光是非常高的,差不多的人,他可看不上眼。” 黄鹤声道:“这个人准好,模样儿是不必提了。在先她是唱大鼓书的,现在 又在念书,透着更文明。光提那性情儿,现在就不容易找得着。要是没有几 门长处的人,也不敢给师长说。”尚师长将嘴唇上养的菱角胡子,左右拧了 两下,笑道:“口说无凭,我总得先看看人。”黄鹤声道:“这容易。这人 儿的三叔,和鹤声是至好的朋友。只要鹤声去和他说一说,他是无不从命, 但不知师长要在什么地方看她?”尚师长道:“当然把她叫到我家里来,难 道我还为了这个,找地方去等着她不成?”黄鹤声答应了两声是,心里可想 着,现在人家也是良家妇女,好端端的要人家送来看,可不容易。一面想着, 一面偷看尚师长的脸色,见他脸色还平常。便笑道:“若是有太太的命令, 说是让她到公馆里来玩玩,她是一定来的。”原来这师长的正室现在原籍, 下人所谓太太,就是指着雅琴而言。尚师长道:“那倒没关系,只要她肯来, 让太太陪着,在我们这儿多玩一会儿,我倒可以看个仔细。”说着,他那菱 角式的胡子尖笑着向上动了两动,露出嘴里两粒黄灿灿的金牙。黄鹤声见上 峰已是答应了,这事自好着手,便约好了明天下午,把人接了来。当天晚上 就派人把沈三玄叫到尚宅,引了他到自己卧室里谈话。前后约谈了一个钟头, 沈三玄笑得由屋子里滚将出来。黄鹤声因也要出门,就让他同坐了自己的汽 车,把他送到家门口。沈三玄下了车,见自己家的大门,却是虚掩的,倒有 点不高兴。推了门进去,在院子里便嚷起来道:“大嫂!你不开门,没有看 见,我是坐汽车回来的。今天我算开了眼,尝了新,坐了汽车了。黄副官算 待咱们不错,他这样阔了,还认识咱们,真是难得。”沈大娘道:“别现眼 了,归里包堆,人家请你吃了一回馆子,坐了一趟汽车,就恨不得把人家捧 上天。这要他是给你百儿八十的,你没有老子,得把他认作老子看待了。” 沈三玄道:“百儿八十,那不算什么。也许不止帮我百儿八十的忙呢。人家 有那番好意,你娘儿俩乐意不乐意,我都不管,可是我总得说出来。就是现 在这位尚师长的太太,想着瞧瞧小姊妹们,要接凤喜到她家去玩玩。明天打 过两点,就派两名护兵押了汽车来接;就说人家虽是同行出身,可是现成的 师长太太了。师长有多大,大概你还不大清楚;若说把前清的官一比,准是 头品顶戴吧。人家派汽车来接凤喜,这面子可就大了。若是不去,可真有些 对不住人。”沈大娘道:“你别瞎扯。从前咱们和雅琴就没有什么来往,这 会子她做了阔太太了,倒会和咱们要好起来。我不信!”沈三玄道:“我也 是这样说呀,可是今天黄副官为了这个,特意把我请去说的。假是一点儿也 假不了,难得尚太太单单的念叨咱们,所以我说这交情大了,不去真对不住 人。”沈大娘道:“我想雅琴未必记得起咱们,不过是黄鹤声告诉了她,她 就想起咱们来了。”沈三玄道:“大嫂!你别这样提名道姓的,咱们背后叫 惯了,将来当面也许不留神叫了出来的。人家有钱有势,攀交情还怕攀不上, 把人家要得罪了,那可是不大方便。明天凤喜还是去不去呢?”沈大娘道: “也不知道你的话靠得住靠不住。若是人家真派了汽车来接,那倒是不去不 成;要不,人家真说咱们不识抬举。”沈三玄心下大喜,因道:“您是知情 达礼的人,当然会让她去;可是咱们这位侄姑娘,可有点怯官……”他们在 外面屋子说话。凤喜在屋子里,已听了一个够,便道:“别那样瞧不起人, 我到过的地方,你们还没有到过呢。雅琴虽然做了太太,人还总是那个旧人, 我怕什么。”沈三玄道:“只要你能去就行,我可不跟你赌嘴。”沈三玄心 里又怕把话说僵了,说完了这句,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次日,沈三玄起了个早,可是起来早了,又没有什么事可做,他就 拿了一把扫帚,在院子里扫地;沈大娘起来,开门一见,笑道:“哟!咱们 家要发财了吧。三叔会起来这么早,给我扫院子。”沈三玄笑了,答道:“我 也不知道怎么着,天亮就醒了,老睡不着,早上闲着没有事,扫扫院子,比 闲等着强。再说咱们家人少,我又光吃光喝,凤喜更是当学生了,里里外外, 全得您一个人照理,我也应该给你娘儿俩帮点忙了。”说着,用手向凤喜屋 子里指了一指,轻轻的道:“她起来没有?尚太太那儿,她答应准去吗?她 要是不去,你可得说着她一点,咱们现在好好的作起体面人家,也该要几门 子好亲好友走走。你什么事不知道,觉得我作兄弟这句话,说的对吗?”沈 大娘笑道:“你这人今天一好全好,肯作事,说话也受听。”沈三玄笑道: “一个人不能糊涂一辈子,总有一天明白过来。好比就像那尚师长太太,从 前唱大鼓书的时候,不见得怎样开阔,可是如今一作了师长太太,连我们这 样的老穷街坊,她也记起来了,说来说去,我们这侄姑娘到底是决定了去没 有?”沈大娘道:“这也没有什么决定下决定,汽车来了,让她去就是了。” 沈三玄道:“让她去不成,总要她自己肯去才成呢。”沈大娘道:“唉!怪 贫的,你老说着作什么?”沈三玄见嫂嫂如此说,就不好意思再说了。过了 一会,凤喜也起床了,她由厨房里端了一盆水,正要向北屋子里去,沈三玄 道:“侄姑娘!今天起来得早哇。”凤喜将嘴一撇道:“干吗啊!知道你今 天起了一天早,一见面就损人。”沈三玄由屋子里走了出来,笑嘻嘻的道: “我真不是损你。你看,今天这院子扫得干净吗?”凤喜微微一笑道:“干 净。”说时,她已端了水走进房去。沈三玄在院子里槐树底下徘徊了一阵, 等着凤喜出来。半晌,还在里面,自己转过槐树那边去,哗啦一声,一盆洗 脸水,由身后泼了过来,一件蓝竹布大褂,湿了大半截。凤喜站在房门口, 手里拿着空洗脸盆,连连叫着糟糕。沈三玄道:“还好!没泼着上身,这件 大褂,反正是要洗的。”凤喜见他并不生气,笑道:“我回回泼水,都是这 样,站在门口,望槐树底下一泼,哪一回也没事;可不知道今天你会站在这 里,你快脱下来,让我给你洗一洗吧。”沈三玄道:“我也不等着穿,忙什 么。我不是听到你说,要到尚师长家里去吗?”凤喜道:“是你回来要我们 去的,怎么倒说是听到我说的呢?”沈三玄道:“消息是我带来的,可是去 不去,那在乎你。我听到你准去,是吗?姊妹家里,也应该来往来往,将 来……”凤喜道:“唉!你淋了一身的水,赶快去换衣服吧,何必站在这里 废话。”沈三玄让凤喜一逼,无可再说了,只得走回房去,将衣服换下。等 到衣服换了,再出来时,凤喜已经进房去了。于是装着抽烟找取火儿,走到 北屋子里来,隔着门问道:“侄姑娘!我要不要给黄副官通个电话?”凤喜 迎了出来道:“哪个什么黄副官?有什么事要通电话?”沈三玄笑道:“你 怎么忘了,不是到尚家去吗?”凤喜道:“你怎么老蘑菇!
(旧京土语,谓纠缠不清之事或人也。)我不去了。”说着手一掀门帘 子,卷过了头,身子一转,便进房去了。沈三玄看她身子突然一掉,头上剪 的短发,就是一旋,仿佛是僵着脖子进去了。他心里卜通一跳,要安慰两句 是不敢;不安慰两句,又怕事情要决裂,站在屋子中间,只管抽烟卷。半晌, 才说道:“我没有敢麻烦呀,我只说了一句,你就生气了。”凤喜道:“早 上我还没起来,就听见你问妈了。你想巴结阔人,让我给你去作引线,是不 是?凭你这样一说,我要不去了,看你怎么样?”沈三玄不敢作声,溜到自 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沈三玄一看凤喜的脸色,已经和平常一样,这才从 从容容的对沈大娘道:“你下午要出去的话,你就出去吧。我在家看一天的 家得了。”沈大娘口里正吃着饭,就只对他摇了一摇头,沈三玄道;“那尚 太太就只说了要大姑娘去,要不然,你也可以跟了去;可是话又说回来了, 以后彼此走熟了,来往自然可以随便。”他说话,手里捧着筷子碗,下巴直 伸到碗中心,向对面坐的凤喜望着。凤喜却不理会,只是吃她的饭。沈三玄 将筷子一下一下的扒着饭,却微微一笑,沈大娘看了一看,也没有理会他。 沈三玄只得笑道:“我这人还是这样的脾气,人家有什么事没有办了,我只 同人家着急。大姑娘到底去不去?应该决定一下。过一会子,人家的汽车也 来了,可是依着我说,哪怕去一会儿,就回来哩,那都不要紧;可是敷衍面 子,总得去一趟,原车子回来,要不了多少时候,至多一点钟罢了!”说到 这里,凤喜已是先吃完了饭,就放下了碗,先进去了。沈三玄轻轻的道:“大 嫂你可别让她不去。”沈大娘道:“你真贫。”说着,将筷子一按,拍的一 声响,左手将碗放在桌上,又向中间一推,她虽没有说什么,好像一肚子不 高兴,都在这一按一推上,完全表示出来。沈三玄一人自笑起来道:“我是 好意,不愿我说,我就不说。”他只说了这句话,也就只管低头吃饭。往常 一放下饭碗,他就要出门去的,今天他吃过饭之后,却只是衔了一根烟卷, 不停的在院子里闲步。到了两点钟,门口一阵汽车响,他心里就是一跳。出 去开门一看,正是尚宅派来的汽车。车子上先跳下两位挂盒子炮的武装兵士 来,沈三玄笑着点了点头道:“二位不是黄副官派来接沈姑娘的吗?她就是 我侄女,黄副官和我是至好的朋友。”于是把那两位兵士,请到自己屋子里 待着,悄悄的走到北屋子里去,对沈大娘道:“怎么办?汽车来了。”沈大 娘道:“你侄女儿她闹蹩扭,她不肯去哩。”沈三玄一听这话慌了,连道: “不成,那可不成。”沈大娘道:“她不愿去,我也没法子。不成又怎么样 呢?”沈三玄皱了双眉,脖子一软,脑袋歪着偏到肩上,向着沈大娘笑道: “你何必和我为难,你叫她去吧。两个大兵,在我屋子里待着,他们身上, 都带着家伙,我真有些怕。”说话时,活现出那可怜的样子,给沈大娘连连 作了几个揖。沈大娘笑道:“我瞧你今天为了这事,真出了一身汗。”沈三 玄还要说时,只见凤喜换了衣履出来,正是要出门的样子,因问道:“要不 要让那两个大兵喝一碗水呢?”凤喜道:“你先是怕我不去,我要去了,你 又要和人家客气。”沈三玄笑着向外面一跑, 口里连道:“开车开车,这就 走了。”他走忙了,后脚忘了跨门槛,扑咚一声,摔了个蛙翻白出阔。他也 顾不了许多,爬了起来,就向自己屋子里跑,对着那两个兵,连连作揖道: “劳驾久等,我侄女姑娘出来了。”两个护兵,一路走出去,见凤喜长衫革 履,料着就是要接的那人了。便齐齐的走上前,和凤喜行了个举手军礼。凤 喜向来见了大兵就有三分害怕,不料今天见了大兵,倒大模大样的,受他俩 的敬礼,心下不由得就是一阵欢喜。两个大兵在前引路,只一出大门,早有 一个兵抢上前一步,给她开了汽车门。凤喜坐上汽车,汽车两边,一边站着 一个兵,于是风驰电掣,开向尚宅来。
凤喜坐在车上,不由得前后左右,看了个不歇。见路上的行人,对于这 车子,都非常注意。心想他们的意思,见我坐了带着护兵的汽车,那还不会 猜我是阔人家里的眷属吗?车子到了尚家,两个护兵,一个抢进门去报信, 一个就来开车门。凤喜下了车子,便见有两个穿得齐整一点的老妈子,笑嘻 嘻的同叫了一声沈小姐,接上蹲着身子请了一个安。一个道:“你请吧。我 们太太等着哩!”凤喜也不知道如何答复是好,只是用鼻子哼着应了一声, 老妈子带她顺着走廊,走过两道金碧辉煌的院落,到了第三进,只见高台阶 上一个浑身罗绮的少妇,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杨柳临风的一般,站在 那里,却是笑嘻嘻的,先微微的点了一点头。那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唱大鼓 书现在作师长太太的雅琴。记得当年,她身体很强健的,能骑着脚踏车,在 城南公园跑;如今倒变得这样娇嫩相,站着都得扶住人。她这里打量雅琴, 雅琴也在那里打量她;雅琴总以为凤喜还是从前那种小家子,今天来至多是 罩上一件红绿褂子而已。现在一看她是个极文明的样子,虽然不甚华丽,然 而和从前,简直是两个人了。她不等凤喜上前,立刻离开扶着的那女孩,迎 上前来,握着凤喜的手道:“大妹子!你好吗?想不到咱们今天在这儿见面 啊!你现在很好吗?”说着这话,她执着凤喜的手。依然还是向她浑身上下 打量,笑道:“我真想不到呀,怪不得黄副官说你好了。”凤喜只笑着,不 知道她命意所在,也就不好怎样答复她的话。她牵着凤喜的手,一路走进屋 子里去。凤喜进门来,见这间堂屋,就像一所大殿一样,里面陈设的那些木 器,就像图画上所看到的差不多。四处陈设的古玩字画,也说不上名目;只 看正中大理石紫檀木炕边,一面放着一架钟,就有一个人高;其次容易令人 感觉的,就是脚下踏着的地毯,也不知道有多厚,仿佛人在床上行路一般, 只觉软绵绵的。这时有个老妈子在右边门下,高卷着门帘,让了雅琴带凤喜 进去。穿过一间房子,这才是雅琴的卧室,迎面一张大铜床,垂着珍珠罗的 帐子;床上的被褥,就像绸缎庄的玻璃样子柜一般,不用得再看其他的陈设, 就觉得眼花缭乱了。雅琴道:“大妹子!我不把你当外人,所以让你到我屋 子里来坐。咱们不容易见面,你可别走,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回头谈谈, 开话匣子给你听也好,开无线电收音机给你听也好。咱们这无线电和平常的 不同,能听到外国的戏院子唱戏。你瞧这可透新鲜。”说着又向床后一指道: “你瞧那不是一扇小门吗?那里是洗澡的屋子。”说着拉了凤喜的手,推门 让她向里看;里面白玉也似的,上下全是白瓷砖砌成的。凤喜不好意思细看, 只伸头望了一望,就退回来了。雅琴笑道:“吃完了饭,你在我这里洗了澡 再走。”一直让雅琴把殷勤招待的意思都说完了,才让着她在一张紫皮沙发 上坐了。对过小茶桌上,正放了一架小小的电扇,一个老妈子张罗过茶水, 正要去开电扇,雅琴道:“别忙,拿一瓶香水来。”老妈子取了一瓶香水来, 雅琴接过手,打开塞子,向满屋子一洒,然后再让老妈子开电扇,风叶一动, 于是满室皆香。凤喜在未来之先,心里也就想着,雅琴虽是个师长的姨太太, 自己这一会儿,也算不错,就是和她谈谈,也不见得相差若干;现在这一比 较之下,这才觉得自己所见的不广。雅琴说起话来,咱们师长长,咱们师长 短,这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听一句是一句而已。她们在这里说话,那位尚 师长早已偷着在隔壁屋子里,一架绿纱屏风后,看了一个饱。觉得自己的如 夫人,和凤喜一比,就是泥土见了金。人家并不用得要脂粉珠玉那些东西陪 衬,自然有一种天生的媚态;可惜这话已和刘将军说过,不然这个美人,是 不能不据为己有的了。
原来这刘将军,是刘大帅的胞兄弟,现在以后备军司令的资格,兼任了 驻京办公处长,就是刘大帅的灵魂。当凤喜来的时候,这刘将军也就到尚师 长家里来小坐,因为无聊得很,要想找两个人,就在尚家打个小牌消遣消遣。 闲谈了一会,尚师长笑道:“我听说大帅要在北京找一个如夫人,我就托人 去访。今天倒找来了一位,是我们姨太太的姊妹,不知道究竟如何,让我先 偷着去看看。”刘将军笑道:“我们老二的事,我是知道。这人究竟他看得 上眼,看不上眼,让我先考一考分数,那才不错。若是我说行,至少有个大 八成儿他乐意;要不然,你胡往那里送,闹不出一个好处来,先倒碰钉子, 那又何必。”尚师长一听他这话有理,就约了自己入内,把凤喜叫出来,大 家见面。刘将军听说,很是赞成,就让尚师长先进上房去,他在客厅里等。 不料等了大半天,还不见尚师长出来。他在尚家是很熟识的,也等得有些不 耐烦,就向上房走去,口里喊着尚师长的号道:“体仁!体仁!怎么一进去, 就不出来了?”尚师长连忙离开了碧纱屏风,走到门口来迎着他,因笑道: “错是真不错,似乎年岁太小一点。”刘将军道:“越小越好哇!你怎么倒 有嫌她过小的意思呢?请出来见见吧。”尚师长连连摇着手道:“别嚷!别 嚷!究竟能不能够请出来见一见,我还不敢硬作这个主,得问问我们内阁总 理呢。”于是把刘将军让到内客厅,然后吩咐听差,去请姨太太出来。雅琴 一进门,尚师长先笑道:“人我瞧见了。你说从前她也唱过大鼓书,我是不 相信。你瞧瞧她那斯斯文文的样子,真像一个……”雅琴哪里等他说完,连 忙微瞪着眼道:“你以为这是好话呢!谁不愿意一生下地,就是大小姐?投 胎投错了可也没法子。唱大鼓书的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在台上唱大鼓书, 一下了台,一样的是穿衣吃饭;难道说唱大鼓书,脸子上还会长着一行字是 下作人,到哪儿也挂上这块牌子吗?你说她斯斯文文的,不像唱大鼓的,我 不知道其余唱过大鼓的,有怎样一个坏相。”尚师长坐在沙发上,两脚一抬, 手一拍,身子向后一仰,哈哈大笑道:“这可了不得。一句话,把咱们夫人 的怒气引上来了。我说她没有唱大鼓书的样子,并不是说你有那个样子呀; 在你面前,说你姊妹们好,你也是有体面的事,干吗这样生气?”说毕,又 哈哈大笑。雅琴道:“别乐了!有什么事快对我说吧。人家屋子里还有客呢!” 尚师长笑道:“就是为了她,才请你来呢。你去请她出来,我们大家谈一谈 行不行?”雅琴便低声音道:“别胡闹吧!人家有了主儿了,虽然是没嫁过 去,她现在就过的是男家的日子,总算是一位没过门的少奶奶,要把她当 着……”尚师长道:“是你的姊妹们,也算是我的小姨子。让她瞧瞧这不成 器的老姊夫,我把她当着亲戚,还不成吗?”他说了这话,放大着声音,打 了一个哈哈,就径自走进房去。刘将军急于要看人,也紧紧跟着。但是当他 二人进房时,屋子里何曾有人。刘将军先急了,连嚷:“客呢?客呢?”要 知凤喜是否逃出了他们这个锦绣牢笼,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竹战只攻心全局善败 钱魔能作祟彻夜无眠
却说尚体仁师长和刘将军扑进屋来,却不见了凤喜,刘将军大叫起来道: “体仁!你真是岂有此理,有美人儿就有美人儿,没有美人儿,干吗冤我?” 尚师长笑着,也不作声,却只管向浴室门里努嘴。雅琴已是跑进来,笑道: “我妹子年轻,有点害臊,你们可别胡捣乱。”说着,走进浴室,只见凤喜 背着身子,朝着镜子站住,雅琴上前一把将她拉住,笑着:“为什么要藏起 来?都是朋友亲戚,要见,就大家见见,他们还能把你吃下去不成。”说着 将凤喜拼命的拉了出来。凤喜低了头,身子靠了壁,走一步,挨一步,挨到 铜床边,无论如何,不肯向前走了。当雅琴在浴室里说话之时,刘尚二人的 眼光,早是两道电光似的,射进浴室门去。及至凤喜走了出来,刘将军早是 浑身的汗毛管向上一翻,酥麻了一阵;不料平空走出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来, 满脸的笑容朝着雅琴道:“这是尚太太不对。有上客在这里,也不好好的先 给我们一个信,让我们糊里糊涂嚷着进来,真对不住。”说着,走上前一步, 就向凤喜鞠了半个躬笑道:“这位小姐贵姓?我们来得鲁莽一点,你不要见 怪。”凤喜见人家这样客客气气,就不好意思不再理会;只得摆脱了雅琴的 手,站定了,和刘将军鞠躬回礼。雅琴便站在三人中间,一一介绍了,然后 大家一路出了房门,到内客厅里来坐。
凤喜挨着雅琴一处坐下,低了头,看着那地毯织的大花纹,上牙微微的 咬了一点下嘴唇,在眼里虽然讨厌刘将军那样年老,更讨厌他斜着一双麻黄 眼睛只管看人。可是常听到人说,将军这官,位分不小,就是在大鼓词上也 常常唱到将军这个名词的。现在的将军,虽然和古来的不见得一样,然而一 定是一个大官。所以坐在一边,也不免偷看他两眼,心里想着:大官的名字, 听了固然是好听,可是一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极平凡的人,这又是叫闻名 不如见面了。当她这样想时,雅琴在一边就东一句西一句,只管牵引着凤喜 说话。大家共坐了半点钟,也就比初见面的时候熟识的多了。刘将军道:“我 们在此枯坐,有什么意思?现成的四只脚,我们来场小牌,好不好?”尚师 长和雅琴都同声答应了,凤喜只当没有知道,并不理会。雅琴道:“大妹子! 我们来打四圈玩儿,好不好?”凤喜掉转身,向雅琴摇了一摇头,轻轻的道: “我不会!”雅琴还不曾答话,刘将军就笑着道:“不能够,现在的大姐们, 没有不会打牌的。来来来,打四圈。若是沈小姐不来的话,那就嫌我们是粗 人,攀交不上。”凤喜只得笑道:“你说这话,我可不敢当。”刘将军道: “既不是嫌我们粗鲁,为什么不来呢?”凤喜道:“不是不来,因为我不会 这个。”刘将军道:“你不会也不要紧,我叫两个人在你后面看着,作你的 参谋就是了,输赢都不要紧,你有个姐姐在这儿保着你的镖呢。再说我们也 不过是图个消遣,谁又在乎几个钱。来吧!来吧!”在他说时,尚师长已是 吩咐仆役们安排场面,就是在这内客厅中间摆起桌椅,桌上铺了桌毯,以至 于放下麻雀牌,分配着筹码。凤喜坐在一边,冷眼看看,总是不作声;等场 面一齐安排好了,雅琴笑着一伸手挽住凤喜一只胳膊道:“来吧来吧!人家 都等着你,你一个人好意思不来吗?”凤喜心想,若是不来,觉得有点不给 人家面子,只得低了头,两手扶了桌子沿,站着不动,却也不说什么。雅琴 笑道:“来吧!我们两个人开来往银行。我这里先给你垫上一笔本钱,输了 算我的。”说时,她就在身上掏出一搭钞票,向凤喜衣袋里一塞,笑道:“那 就算你的了。”凤喜觉得那一搭票子,厚得软绵绵的,大概不会少。只是碍 了面子,不好掏出来看一看。然而有了这些钱,就是输,也可以抵挡一阵, 不至于不能下场的了。因之才抬头一笑道:“我的母亲说了让我坐一会子就 回去的,我可不能耽误久了。”雅琴道:“哟!这么大姑娘,还离不开妈妈。 在我这里,还不是像在你家里一样吗?多玩一会子,要什么紧!咱们老不见 面,见了干吗就走。你不许再说那话,再说那话,我就和你恼了。”刘尚二 人,一看她并没有推辞的意思,似乎是允许打牌的了,早是坐下来,将手伸 到桌上,乱洗着牌。刘将军笑道:“沈小姐!来来来,我们等着呢。”雅琴 用手将她一按,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就坐到凤喜的下手来。凤喜因 大家都坐定了,自己不能呆坐在这里,两只手不知不觉的伸上桌去,也将牌 和弄起来。她的上手,正是刘将军。她一上场,便是极力的照应,所打的牌, 都是中心张子,凤喜吃牌的机会,却是随时都有;一上场两圈中就和了四牌, 从此以后,手气是只见其旺。上手的刘将军恰成了个反比例,一牌也没有和。 有一牌,凤喜手上,起了八张筒子,只有五张散牌,心想:赢了钱不少,牺 牲一点也不要紧。因是放开胆子来,只把万子索子打去,抓了筒子,一律留 着。自己起手就拆了一对五万打去,接上又打了一对八索,心想在上手的人, 或者会留心。可是刘将军也不打万子,也不打索子,张张打的都是筒子,凤 喜吃七八九筒下来,碰了一对九筒,手上是一筒作头,三四五六筒,外带一 张孤白板;等着吃二五四七筒定和,刘将军本就专打筒子的,他打了一张七 筒;凤喜喜不自胜,叫一声吃,正待打出白板去,同时雅琴叫了一声碰,却 拿了两张七筒碰去了。凤喜吃不着不要紧,这样一来,自己一手是筒子,不 啻已告诉人,这样清清顺顺的清一色,却和不到,真是可惜得很。刘将军偷 眼一看她,见她脸上,微微泛出一层红晕,不由得微微一笑,到了他起牌的 时候,起了一张一万,他毫不考虑的,把手上四五六三张筒子,拆了一张四 筒打出去。凤喜又怕人碰了,等了一等,轻悄悄的,放出五六筒吃了。雅琴 向刘将军道:“瞧见没有?人家是三副筒子下了地,谁要打筒子,谁就该吃 包子了。”刘将军微笑道:“她是假的,决计和不了筒子。”雅琴道:“和 筒子不和筒子,那都不管他,你知道她要吃四七筒,怎么偏偏还打一张四筒 她吃?”刘将军呵了一声,用手在头上一摸道:“这是我失了神。”说话之 间,又该刘将军打牌了,他笑道:“我不信,真有清一色吗?我可舍不得我 这一手好牌拆散来,我包了。”说着抽出张五筒来,向面前一扳,然后两个 指头按着,由桌面上,向凤喜面前一推,笑道:“要不要?”凤喜见他打那 张四筒,就有点成心。如今更打出五筒来,明是放自己和的,心里一动,脸 上两个小酒窝儿,就动了一动,微笑道:“可真和了。”于是将牌向外一摊, 刘将军嚷起来道:“没有话说,吃包子,吃包子。”于是将自己的牌,向牌 堆里一推,接上就掏钞票,点了一点数目,和零碎筹码,一齐送到凤喜面前 来。凤喜笑道:“忙什么呀!”刘将军道:“越是吃包子,越是要给钱给的 痛快;要不然,人家会疑心我是撒赖的。”如此一说,大家都笑了。凤喜也 就在这一笑中间,把钱收了去。尚师长在桌子下面,用脚踢了一踢雅琴的腿, 又踢了一踢刘将军的腿,于是三个人相视而笑。四圈牌都打完了,凤喜已经 赢三四百元,自己也不知道牌有多大,也不知道一根筹码,应该值多少钱, 反正是人家拿来就收,给钱出去,问了再给。虽然觉得有点坐在闷葫芦里, 但是一问起来,又怕现出了小家子气象,只好估量着罢了。她心里不由连喊 了几声惭愧,今天幸而是刘将军牌打得松,放了自己和了一副大牌,设若今 天不是这样,只管输下去,自己哪里来的这些钱付牌帐。今天这样轻轻悄悄 的上场,总算冒着很大的危险,回头看看他们输钱的,却是依然笑嘻嘻的打 牌。原来富贵人家,对于银钱是这样不在乎,平常人家把十块八块钱,看得 磨盘那样重大,今天一比,又算长了见识了。在这四圈牌打完之后,凤喜本 想不来了,然而自己赢了这多钱,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可是他们坐着动也不 动,并不征求凤喜的同意,接着向下打。又打完四圈,凤喜却再赢了百多元, 心里却怕他们不舍。然而刘将军站起来,打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这是 疲倦的表示了。大家一起身,早就有老妈子打了香喷喷的手巾把递了过来。 手巾放下,又另有个女仆,恭恭敬敬的送了一杯茶到手上。凤喜喝了一口, 待要将茶杯放下,那女仆早笑着接了过去。刚咳嗽了一声,待要吐痰,又有 一个听差,抢着弯了腰,将痰盂送到脚下。心想富贵人家,实在太享福,就 是在这里作客,偶然由他照应一二,真也就感到太舒服了。因对雅琴道:“你 们太客气了,要是这样,以后我就不好来。”雅琴道:“不敢客气呀!今天 留你吃饭,就是家里的厨子,凑付着做的,可没有到馆子里去叫菜,你可别 见怪。”凤喜笑道:“你说不客气不客气,到底还是客气起来了。”她说着, 心里也就暗想:大概是他们家随便吃的菜饭。
这时,雅琴又一让,把她让到内客厅里,一间小雅室里,只见一张小圆 桌上,摆满了碗碟,两个穿了白衣服的听差,在屋子一边,斜斜的站定,等 着恭敬侍候。尚师长说凤喜是初次来的客,一定要她坐了上位,刘将军并不 谦逊,就在凤喜下手坐着,尚师长向刘将军笑了一笑,就在下面坐了。刚一 坐定,穿白衣服的听差,便端上大碗红烧鱼翅,放在桌子中间。凤喜心里又 自骂了一声惭愧,原来他们家的便饭,都是如此好的。那刘将军端着杯子, 喝了一口酒,满桌的荤菜,他都不吃,就只把手上的牙筷,去拨动那一碟生 拌红皮萝卜与黄瓜。雅琴笑道:“刘将军今天要把我们的菜,一样尝一下才 好,我们今天换了厨子了。”刘将军道:“这厨子真是难雇,南方的,北方 的,我真也换得不少了,到于今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尚师长笑道:“你找 厨子,真是一个名,家里既然没有太太,自己又不大住家里,干吗要找厨子?” 刘将军道:“我不能一餐也不在家吃呀。若是不用厨子,有不出门的时候, 怎么办呢?唉!自从我们太太去世以后,无论什么都不顺手。至少说吧,我 花费的,和着没有人管家的那挡子损失,恐怕有七八万了。”尚师长道:“据 我想恐怕还不止呢。自从你没有了太太,北京,天津,上海,你到哪儿不逛; 这个花的钱的数目,你算得出来吗?”刘将军听说,哈哈的笑了。凤喜坐在 上面,听着他们说话,都是繁华一方面的事情,可没有法子搭进话去,只是 默然的听着。吃了一餐饭,刘将军也就背了一餐饭的历史。饭后,雅琴将凤 喜引到浴室里去,她自出去了。凤喜掩上门连忙将身上揣的钞票拿出,点了 一点,赢的已有四百多元;雅琴借垫的那一笔赌本,却是二百五十元。那叠 钞票是另行卷着的,却未曾和赢的钱混到一处;因此将那卷钞票,依然另行 放着。洗完了一个澡出来,就把那钞票递还雅琴道:“多谢你借本钱给我, 我该还了。”雅琴伸着巴掌,将凤喜拿了钞票的手,向外一推,一摇头道: “小事,这还用得挂在口上啦。”凤喜以为她至多是谦逊两句,也就收回去 了,不料这样一来,她反认为是小气,不由得自己倒先红了脸,因笑道:“无 论多少,没有个人借钱不还的。”雅琴道:“你就留着吧,等下次我们打小 牌的时候再算得了。”凤喜一见二百多元,心想很能置点东西,她既不肯要, 落得收下。便笑道:“那样也好。”于是又揣到袋里去。看一看手表,因笑 道:“姐姐不是说用汽车送我回去吗?劳你驾,我要走了,快九点钟了。” 雅琴道:“忙什么呢!有汽车送你,就是晚一点也不要紧啊。”凤喜道:“我 是怕我妈惦记,不然多坐一会儿,也不算什么。再说,我来熟了,以后常见 面,又何在乎今天一天哩。”雅琴道:“这样说,我就不强留。”于是吩咐 听差,叫开车送客。这时,刘将军也跑了进来,笑道:“怎么样,沈小姐就 要走么?我还想请尚太太陪沈小姐听戏呢。”凤喜轻轻的说了一声不敢当, 雅琴代答道:“我妹子还有事,今天不能不回去。刘将军要请,改一个日子, 我一定奉陪的。”刘将军道:“好好!就是就是,让我的车子,送沈小姐回 去吧。”雅琴笑道:“我知道刘将军要不作一点人情,心里是过不去的。那 么,大妹子!你就坐刘将军的汽车去吧。”凤喜只道了一声随便吧,也不能 说一定要坐哪个的车子,一定不坐哪个的车子。于是尚氏夫妇和刘将军,一 同将凤喜送到大门外来,一直在电灯光下,看她上了车,然后才进去。
凤喜到家只一拍门,沈大娘和沈三玄都迎将出来。沈三玄见她是笑嘻嘻 的样子,也不由得跟着笑将起来。凤喜一直走回房里,便道:“妈!你快来 快来。”沈大娘一进房,只见凤喜衣裳还不曾换,将身子背了窗户,在身上 不断的掏着,掏了许多钞票放在床上;看那票子上的字,都是十元五元的, 不由得失声道:“哎呀!你是在哪里……?”说到一个里字,自己连忙抬起 自己的右手将嘴掩上,然后伸着头望了钞票,又望了一望凤喜的脸,低低的 微笑道:“果然的,你在哪里弄来这些钱?”凤喜把今天经过的事,低着声 音详详细细的说了,因笑道:“我一天挣这么些个钱,这一辈子也就只这一 次。可是我看他们输钱的,倒真不在乎。那个刘将军,还说请我去听戏呢。” 说到这句话,声音可就大了。沈大娘道:“这可别乱答应;一个大姑娘家跟 着一个爷们去听戏,让姓樊的知道了,可是不便。”一句未了,只听到沈三 玄在窗子外搭讪道:“大嫂你怎么啦!这位刘将军,就是刘大帅的兄弟,这 权柄就大着啦。”沈大娘和凤喜同时吓了一跳。沈大娘望屋子外头一跑,向 门口一拦,凤喜就把床上的钞票向被褥底下乱塞。沈三玄走到外面屋子里, 对沈大娘道:“大嫂!刚才我在院子里听到说,刘将军要请大姑娘听戏,这 是难得的事。人家给的这个面子可就大了,为什么不能去?他既然是和尚太 太算朋友,咱们高攀一点,也算是朋友。”沈大娘连忙拦住道:“这又碍着 你什么事,要你霹雳拍啦说上一阵子。”沈三玄有一句话待说,吸了一口气, 就笑着忍回去了。他嘴里虽不说,走回房去,心里自是暗喜。沈大娘装着要 睡,早早的关了北屋子门,这才到凤喜屋子里来将钞票细细的点了五次,共 是七百二十元。沈大娘一屁股坐在床上,拉着凤喜的手,微笑着低声道:“孩 子!咱们今年这运气可不算坏啊!凑上樊大爷留下的钱,这就是上千数了。 要照着放印子钱那样的盘法,过个周年半载,咱们就可以过个半辈子了。” 凤喜听了,也是不住的微笑。到了睡觉的时候,在枕头上还不住的盘算那一 注子钞票,应该怎样花去;若是放在家里,钱太多了,怕出什么乱子;要存 到银行里去,向来又没有经历过,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手续。要是照母亲的话, 放印子钱,好是好,自己家里,也借过印子钱用的,借人家三十块钱,作为 铜子一百吊,每三天还本利十吊,两个月还清,整整是个对倍,母亲还一回 钱,背地里就咒人家一次,总说他吃一个死一个;自己散起印子钱来,人家 又不是一样的咒骂吗?想了大半晚上,也不曾想一个办法。有了这多钞票, 一点好处没有得到,倒弄得大半晚没有睡好。次日清晨,一觉醒来,连忙就 拿了钥匙去开小箱子,一见钞票还是整卷的塞在箱子犄角上,这才放了心。 沈大娘一脚踏进房来,张着大嘴,轻轻的问道:“你干什么?”凤喜笑道: “我作了一个恶梦。”说了将手向沈三玄的屋子一指道:“梦到那个人,把 钱抢去了。我和他夺来着,夺了一身的汗。你摸摸我的脊梁。”沈大娘笑道: “我也是闹了一晚上的梦。别提了,闹得酒鬼知道了,可真是个麻烦。”她 母女二人,这样的提防沈三玄,但是沈三玄一早起来,就出门去了。到晚半 天他才回家。一见着凤喜,就拱了拱手道:“恭喜你发了一个小财呀。我劝 你去,这事没有错吧!”凤喜道:“我发了什么财?有钱打天上掉下来吗?” 沈三玄笑道:“虽然不能打天上掉下来,反正也来得很便宜。昨晚在尚家打 牌,你赢了好几百块钱,那不算发个小财吗?反正我又不想分你一文半文, 瞒着我作什么?我刚才到尚公馆去,遇到那黄副官,他全对我说了,还会假 吗?他说了呢,尚太太今天晚上在第一舞台包了个大厢,要请你去听戏,让 我回来先说一声,大概等一会就要派汽车来接你了。”凤喜因道:“我赢是 赢了一点款子,可是借了雅琴姐两三百块,还没有还她呢。”沈三玄连连将 手摇着道:“这个我管不着,我是问你听戏不听戏?”凤喜犹豫着,一时却 没有答应出来。因见沈大娘在自己屋子里,便退到屋子里问她道:“妈!你 说我去还是不去呢?要是去的话,一定还有尚师长刘将军在内,老和爷们在 一处,可有些不便;况且是晚晌,得夜深才能回来。要是不去,雅琴待我真 不错;况且今天又是为我包的厢,我硬要扫了人家面子,可是怪不好意思的。” 她说着这话,眉毛皱了多深。沈大娘道:“这也不要什么紧,愁得两道眉毛 拴疙瘩作什么?你就坐了他们的车子到戏馆子去走一趟,看一两出戏,早早 的回家来就是了。”沈三玄在外面屋子里听到这话,一拍手跳了起来道:“这 不结了,有尚太太陪在一块儿,原车子来,原车子去,要什么紧。掇饰掇饰 换了衣服等着吧。汽车一来,这就好走。”凤喜虽觉得他这话有点偏于奉承, 但是真去坐着包厢听戏,可不能不修饰一番。因此扑了一扑粉,又换了一件 自己认为最得意的英绿纺绸旗衫。因为家树在北京的时候,说她已经够艳丽 的了。衣服宁可清淡些,而况一个作女学生的人,也不宜穿得太华丽了,所 以在凤喜许多新装项下,这一件衣服,却是上品。凤喜换了衣服,恰好尚师 长派来接客的汽车,也就刚刚开到。押汽车的护兵已经熟了,敲了门进来, 就在院子里叫道:“沈太太!我们太太派车子来接小姐了。”沈大娘从来不 曾经人叫过太太,在屋子里听到这声太太,立刻笑了起来道:“好好!请你 们等一等吧。”两个护兵答应了一声是,沈大娘于是笑着对凤喜道:“人家 真太客气了,你就走吧。”凤喜笑着出了门,沈大娘本想送出去的,继而一 想,那护兵都叫了我是太太,自己可不要太看不起自己了。哪有一个太太, 黑夜到大门口来关门的。因此只在屋子里叫一声早些回来吧。凤喜正自高兴, 一直上汽车去,也没有理会她那句话。
这汽车一直开到第一舞台门口,另有两个护兵站了等候,一见凤喜从汽 车上下来,就上前叫着小姐,在前引路。二门边戏馆子里的守门与验票人, 共有七八个,见着凤喜前后有四个挂盒子炮的。都退后一步,闪在两旁,一 齐鞠着躬。还有两个人说:“小姐,你来啦?”凤喜怕他们会看出不是真小 姐来,就挺着胸脯子,并不理会他们,然后走了进去。到了包厢里,果然是 尚师长夫妇,和刘将军在那里。这是一个大包厢,前面一排椅子,可以坐四 个人。凤喜一进来,他们都站起来让坐。一眼看见刘将军坐在北头,正中空 了一把椅子,是紧挨着他的,分明这就是虚席以待的了。本当不坐,下手一 把椅子却是雅琴坐的,她早是将身子一侧,把空椅子移了一移,笑道:“我 们一块儿坐着谈谈吧。”凤喜虽看到身后有四张椅子,正站着一个侍女,两 个女仆,自己决不能与她们为伍,只得含着笑坐下来。刚一落座,刘将军便 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她面前栏干扶板上,还笑着叫了一声沈小姐喝茶。接 上,又把碟子里的瓜子花生糖陈皮梅水果之类,不住的抓着向面前递送。凤 喜只能说着不要客气,可没有法子禁止他。这个时候,台上正演的是一出《三 击掌》,一个苍髯老生呆坐着听,一个穿了宫服的旦角,慢慢儿的唱,一点 引不起观客的兴趣。因之满戏园子里,只听到一种哄隆哄隆闹蚊子的声浪。 先是多数人说话,后来听不见唱戏,索兴大家都说话。刘将军也就向着凤喜 谈话,问她在哪家学校,学校里有些什么功课?由学校里,又少不得问到家 里。刘将军听她说只有一个叔叔,闲在家里,便问从前他干什么的呢?凤喜 想要说明,怕人家看不起,红着脸,只说了一句是作生意;刘将军也就笑了。 凤喜越觉得不好意思,就回转头来和雅琴说话。只见她项脖上挂了一串珠圈, 在那雪青绸衫上,直垂到胸脯前,却陪衬得很明显,因此笑问道:“这珠子 买多少钱啦?”她问时,心里也想着,曾见人在洋货铺里买的,不过是几毛 钱罢了。她的虽好,大概也不过一两块钱。心里正自盘算着,可不敢问出来。 不料雅琴答复着道:“这个真倒是真的,珠子不很大,是一千二百块钱买的。” 凤喜不觉心里一跳,复又问一声道:“多少钱啊?”雅琴道:“一千二百块 钱买的。贵了吗?有人说只值八九百块钱呢。”凤喜将手托了珠圈,偏着头 做出鉴赏的样子,笑道:“也值呢!前些时我看过一副不如这个的,还卖这 样的价钱呢。”只在这时,凤喜索性看了看雅琴穿的衣服,只觉那料子又细 又亮,可是不知道这个该叫什么名字。再看那料子上,全用了白色丝线,绣 着各种白鹤,各有各式的样子,两只袖口和衣襟的底摆,却又绣了浪纹与水 藻,都是绿白的丝线配成的,这一比自己一件鹦绿的半新纺绸旗衫,清雅都 是一样,然而自己一方,未免显着单调与寒酸起来。估量着这种衣料,又不 知道要值一百八十,自己不要瞎问给人笑话。于是就把词锋移到看戏上去, 问唱的戏是什么意思?戏词是怎样?雅琴望着刘将军,将嘴一努,笑道:“哪! 你问他,他是个老戏迷,大概十出戏,他就能懂九出。”凤喜自从昨日刘将 军放一牌清一色他和了,就觉得和这人说话有点不便。但是人家总是一味的 客气,怎能置之不理?他滔滔不绝的说着,凤喜也只好带一点笑容,半晌答 应一句很简单的话。大家正将戏看得有趣,那尚师长忽然将眉毛连皱了几皱, 因道:“这戏馆子里空气真坏,我头晕得天旋地转了。”雅琴听说,连忙掉 转身来,执着尚师长的手,轻轻的道:“今天的戏也不大好,要不,我们先 回去吧。”尚师长道:“可有点对不……”刘将军一叠连声的说不要紧,不 要紧,回头沈小姐要回家,我可以用车送她回去的。凤喜听说,心里很不愿 意;但是自己既不能挽留有病的人不回家,就是自己要说回去,也有点和人 存心闹别扭似的,只是站了起来,踌躇着说不出所以然来。在她这踌躇期间, 雅琴已是走出了包厢,连叫了两声对不住,说改天再请,于是她和尚师长就 走了。这里凤喜只和刘将军两人看戏,椅后的女仆,早是跟着雅琴一同回去。 这时凤喜虽然两只眼注射在台上,然而台上的戏,演的是些什么情节?却是 一点也分不出来。本来坐着的包厢,临头就有一架风扇,吹得非常凉快的; 偏是身上由心里直热出来,热透脊梁,仿佛有汗跟着向外冒。肚子里有一句 要告辞回家的话,几次要和刘将军说,总觉突然怕人家见怪。本来刘将军就 处处体贴,和人家同坐一个包厢,多看一会儿戏,也很不算什么,难道这一 点面子都不能给人?因此坐在这里,尽管是心不安,那一句话始终不能说出 来,还是坐着。刘将军给她斟了一杯茶,她笑着欠了一欠身子,刘将军趁着 这机会望了她的脸道:“沈小姐!今天的戏不大很好,这个礼拜六,这儿有 好戏,我请沈小姐再来听一回,肯赏光吗?”凤喜听说,顿了一顿,微笑道: “多谢!怕是没有工夫。”刘将军笑道:“现在是放暑假的时候,不会没有 工夫。干脆,不肯赏光就是了;既不肯赏光,那也不敢勉强。刚才沈小姐看 着尚太太一串珠链,好像很喜欢似的,我家里倒收着有一串,也许比尚太太 的还好,我想送给沈小姐,不知道沈小姐肯不肯赏收?”凤喜两个小酒窝儿 一动,笑道:“那怎样敢当!那怎样敢当!”刘将军道:“只要肯收,我一 定送来。府上在大喜胡同门牌多少号?”凤喜道:“门牌五号。可是将军送 东西去,万不敢当的。”说着又笑了。从这时起,两人索性谈起话来,把戏 台上的戏都忘了。说着话,不知不觉戏完了。刘将军笑道:“沈小姐让我送 你回去吧。夜深了,雇车是不容易的。”凤喜只说不客气,却也没有拒绝。 刘将军和她一路出了戏院门,刘将军的汽车是有护兵押着的,就停放在戏院 门口。要上车之际,刘将军不觉搀了凤喜一把,跟着一同坐上车去。上车以 后,刘将军却吩咐站在车边的护兵,不必跟车,自走了回去。随手又把车篷 顶上嵌着的那盏干电池电灯给拧灭了。
汽车走得很快,十分钟的时间,凤喜已经到了家门口。刘将军拧着了电 灯,小汽车夫便跳下车来开了车门。凤喜下了车,刘将军连道:“再见再见!” 凤喜也没有作声,自去打门,门铃只一响,沈大娘一叠连声答应着出来开了 门,一面问道:“就是前面那汽车送你回来的吗?我是叫你去了早点回,还 是等戏完了再回来吗?一点多钟了,这真把我等个够。”凤喜低了头,悄然 无语的走回房去。沈大娘见她如此,也就连忙跟进房来。见她脸上红红的, 额前垂发,却蓬松了一点。轻轻问道:“孩子!怎么了?”凤喜强笑道:“不 怎么样呀!干吗问这句话?”沈大娘道:“也许受了热吧!瞧你样子挺不自 在的。”凤喜道:“可不是。”沈大娘觉着尚太太请听戏,也不至于有什么 岔事,也就不问了。这里凤喜慢慢的换着衣履,却在衣袋里又掏出一卷钞票 来,点了一点,乃是十元一张的三十张。心想这钱要不要告诉母亲呢?当他 在汽车上,捉着我的手,把钞票塞我手里的时候,他倒说了这三百块钱,拿 去还尚太太的赌本吧,我不该收他的就好了,因之让他小看了我。就说,沈 小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历史吗?你和从前的尚太太干一样的事情哩,他 能说出这话来,所以他就毫无忌惮了。想到这里,呆呆的坐在小铁床上,左 手捏着那一卷钞票,右手却伸了食指中指两个指头,去抚摩自己的嘴唇。想 到这里,起身掩了房门又坐下,心想他说明天还要送一串珠圈给我,若是照 雅琴的话,要值一千多块钱,一个新见面的人,送我这重的礼,那算什么意 思呢?据他再三的说,他的太太是去世了的,那么,他对于我……想到这里, 不由得沉沉地想,一手扶了脸,正偏过头,只见壁上挂着的家树半身像,微 笑的向着自己。也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接上就出了一身冷汗, 不敢看了。于是连忙将枕头挪开,把那一卷钞票,塞在被褥底下。就只这一 掀,却看见那里有家树寄来的几封信,将信封拿在手上,一封一封的将信纸 抽出来看了一看。信上所说的,如“自别后,看见十六七岁的女郎就会想到 你;”“我们的事情,慢慢的对母亲说,大概可望成功。我向来不骗母亲, 为了你撒谎不少,我说你是个穷学生呢,母亲倒很赞成这种人,以后回北京, 我们就可以公开的一路走了。”“母亲完全好了,我恨不得飞回北京来,因 为我们的前途,将来是越走越光明的。我要赶回来过过这光明的爱情日子。” “我们的爱情,决不是建筑在金钱上,我也决不敢把这几个臭钱来侮辱你, 但是我愿帮助你能够自立,不至于像以前去受金钱的压迫。”这些话,在别 人看了,或者觉得很平常;凤喜看了,便觉得句句话都打入自己的心坎里。 看完信之后,不觉得又抬头看了一看家树的像,觉得他在镇静之中,还含着 一种安慰人的微笑。他说决不敢拿金钱来侮辱我,但是愿帮助我自立,不受 金钱的压迫,这是事实。要不然,他何必费那些事送我进职业学校呢?在先 农坛唱大鼓书的时候,他走来就给一块钱,那天他决没有想到和我认识的, 不过是帮我罢了。不是我们找他,今天当然还是在钟楼底下卖唱。现在用他 的钱,培植自己成了一个小姐,马上就要背着他做对不住他的事,那么,良 心上说得过去吗?这刘将军那一大把年纪,又是一个粗鲁的样子,哪有姓樊 的那样温存?姓刘的虽然能花钱,我不用他的钱,也没有关系;姓樊的钱, 虽然花得不像他那样慷慨,然而当日要没有他的钱,就成了叫化子了。想着 又看看家树的像,心里更觉不安。有了,我今天以后,不和雅琴来往也就是 了。于是脱了衣服,灭了电灯,且自睡觉。一贴着枕头,便想到枕头下的那 一笔款子,更又想到刘将军许的那一串珠子;想到雅琴穿的那身衣服;想到 尚师长家里那种繁华。设若自己做了一个将军的太太,那种舒服,恐怕还在 雅琴之上。刘将军有些行动,虽然过粗一点,那正是为了爱我,哪个男子又 不是如此的呢?我若是和他开口,要个一万八千,决计不成问题,他是照办 的。我今年十七岁,跟他十年也不算老,十年之闪,我能够弄他多少钱,我 一辈子都是财神了。想到这里,洋楼,汽车,珠宝,如花似锦的陈设,成群 结队的用人;都一幕一幕在眼面前过去。这些东西,并不是幻影,只要对刘 将军说一声,我愿嫁你,一齐都来了。生在世上,这些适意的事情,多少人 希望不到,为什么自己随便可以取得,倒不要呢?虽然是用了姓樊的这些钱, 然而以自己待姓樊的而论,未尝对他不住。退一步说的话,就算白用了他几 个钱,我发了财,本息一并归算,也就对得住他了。这样掉背一想,觉得情 理两合,于是汽车,洋房,珠宝,又一样一样的在眼前现了出来。凤喜只觉 富贵逼人来,也不知道如何措置才好?仿佛自己已是贵夫人,就正忙着料理 这些珠宝财产,却忘了在床上睡觉。正是这样神魂颠倒的时候,忽有一种声 音,破空而来,将她的迷梦惊醒,好像家树就在面前微笑似的。要知道这是 一种什么声音,下回交代。
第十二回 比翼羡莺俦还珠却惠 舍身探虎穴鸣鼓怀威
却说凤喜睡在床上,想了一宿的心事,忽然当当当一阵声音,由半空传 了过来,倒猛然一惊。原来离此不远,有一幢佛寺,每到天亮的时候,都要 打上一遍早钟。凤喜听到这种钟声,这才觉得颠倒了一夜。心想:我起初认 识樊大爷的时候,心里并没有这样乱过;今天我这是为着什么?这刘将军不 过是多给我几个钱,对于情义两个字,哪里有樊大爷那样体贴?樊大爷当日 认得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现时又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没有饭吃,就 一家都去巴结人家,而今还吃着人家的饭,看着别人比他阔,就不要他,良 心太讲不过去了。这时窗纸上慢慢的现出了白色,屋子里慢慢的光亮,睁眼 一看,便见墙上所挂着家树的像,正向人微笑。凤喜突然自说了一句道:“这 是我不对。”沈大娘正也醒了,便在那边屋子问道:“孩子!你嚷什么?说 梦话吗?”凤喜因母亲在问,索性不作声,当是说了梦话,这才息了一切的 思虑。她睡到正午十二点钟后,方才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似乎今日 的精神,不如往日那样自然。沈大娘见她无论坐在哪里,都是低了头,将两 只手去搓手绢,手绢不在手边,就去卷着衣裳角,因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别是咋晚回来,着了凉吧!本来也就回来得太晚一点啦。”凤喜对于此话也 不承认,也不否认,总是默然的坐着。一人坐在屋子里,正想到床头被褥下, 将家树寄来的信,又要看上一遍。一掀被褥,就把刘将军给的那卷钞票看到 了,便想起这钱放在被褥下,究是不稳当,就拿着点了一点数目,打开自己 装零碎什物的小皮箱,将钞票收进去。正关上箱子时,只听得沈三玄由外面 一路嚷到北屋子里来,说是刘将军派人送东西来了。凤喜听了这话,倒是一 怔,手扶了小箱子盖,只是呆呆的站着。过了一会子,沈大娘自己捧了一个 蓝色细绒的圆盒子进来,揭开盖子双手托着,送到凤喜面前,笑道:“孩子! 你瞧,人家又送这些东西来了。”凤喜看了,只是微微一笑,沈大娘道:“我 听说珍珠玛瑙,都是很值钱的东西。这大概值好几十块钱吧。”凤喜道:“赶 快别嚷,让人听见了,说咱们没有见过世面。雅琴姐一挂,还不如这个呢, 都值一千二百多。这个当然不止呢。”沈大娘听了这话,将盒子放在小茶桌 上,人向后一退,坐在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望了凤喜的脸。凤喜微笑 道:“你以为我冤你吗?我说的是真话。”沈大娘轻轻一拍手道:“想不到, 一个生人,送咱们这重的礼,这可怎么好。”这时,沈三玄道:“大嫂!人 家送礼的,在那里等着哩。他说,让咱们给他一张回片;他又说,可别赏钱, 赏了钱,回去刘将军要革掉他的差事。”凤喜听说,和沈大娘都笑了。于是 拿了一张沈凤喜的小名片,让来人带了回去。
这个时候,刘将军又在尚师长家里,送礼的人拿了名片,一直就到尚家 回信。刘将军正和尚师长在一间私室里,躺着抽大烟;铜床下面横了一张方 凳子,尚师长的小丫头小金翠儿,烧着烟两边递送。刘将军横躺在三个叠着 的鸭绒方枕上,眼睛鼻子歪到一边,两只手捧着烟枪塞在嘴里,正对着床中 间烟盘里一点豆大的灯光,努力的吞吸。屋顶上下垂的电扇,远远有风吹来, 微微的拂动绸裤脚。他并不理会,加上那灯头上烟泡子叽哩呼噜之声,知道 他吸得正出神了。就在这个时候,送礼的听差一直到屋子里来回话。刘将军 一见他,翻了眼睛,可说不出话来,却抬起一只手来,向那听差连招了几招, 一口气将这筒烟吸完,一头坐了起来,抿紧了嘴不张口。小金翠儿连忙在旁 边桌上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刘将军手上,他接过去,昂起头来,骨嘟一声 喝了,然后喷出烟来,在面前绕成了一团,这才问道:“东西收下了吗?” 听差道:“收下了。”说着,将那张小名片呈了过去。刘将军将手一挥,让 听差退出去,然后笑着将名片向嘴上一贴,叫了一声小人儿。尚师长笑着, 叫了他的名字道:“德柱兄!瞧你这样子,大概你是自己要留下来的了。我 好容易给大帅找着一个相当的人儿,你又要了去。”刘将军笑道:“我们大 爷有的是美人,你给他找缓一步,要什么紧。”尚师长也坐了起来,拍了一 拍刘将军的肩膀道:“人家是有主儿的,不是落子馆里的姑娘,出钱就买得 来的。”刘将军道:“有主儿要什么紧?慢说没出门,还是人家大闺女,就 算出了门子,让咱们爷们爱上了,会弄不到手吗?你猜怎么着。”说到这里, 眼望着小金翠儿,就向尚师长耳朵里说了几句。尚师长道:“这是昨晚晌的 事吗?我可不敢信。”刘将军道:“你不信吗?我马上试验给你看看。”于 是将床头边的电铃按了一按,吩咐听差将自己的汽车开到沈小姐家去,就说 刘将军在尚师长家里,接沈小姐到这里来打小牌玩儿。听差传话出去,两个 押车的护兵就驾了汽车,飞驰到沈家来。这时凤喜又坐在屋子里发愁,她一 手撑了桌子托着头,只管看着玻璃窗外的槐树发呆。一枝横枝上,正有两个 小麻雀儿站着,一个小麻雀儿站着没动,一个小麻雀儿在那麻雀左右, 展着 小翅膀,摇动着小尾巴,跳来跳去,口里还不住喳喳的叫着。沈大娘坐在一 张矮凳上,拿了一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轻轻的道:“这事透着奇 怪!干吗他送你这些东西哩?照说咱们不怕钱咬了手,可知道他安着什么心 眼儿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只是心里跳着,也不知道是爱上了这些 钱,也不知道是怕事。”
说时,用手摸了一摸胸口,凤喜道:“我越想越怕了。樊大爷待咱们那 些个好处,咱们能够一掉过脸来就忘了吗?”正说到这里,只听见院子里有 人叫道:“密斯沈在家吗?”凤喜向玻璃窗外看时,只见她的同学双璧仁, 站在槐树荫下。她穿着一件水红绸敞领对襟短衣,翻领外套着一条宝蓝色长 领带,光着一大截胳膊,和一片白胸脯在外面,下面系着宝蓝裙子,只有一 尺长,由上至下,露着整条套着白丝袜的圆腿,手上却挽着一顶细绠草帽。 凤喜笑道:“喝!打扮的真俏皮,上哪儿打拳去?”一面说着,一面迎出院 子来。双璧仁笑道:“我知道你有一枝好洞箫,今天借给我们用一用,行不 行?”凤喜道:“可以。谈一会儿再去吧,我闷的慌呢!”双璧仁笑道:“别 闷了,你们密斯脱樊快来了,我今天可不能坐,大门外还有一个人在那里等 着呢。”凤喜笑道:“是你那人儿吗?”双璧仁笑着咬了下唇,点了点头, 凤喜道:“不要紧,也可以请到里面来坐坐呀。”双璧仁道:“我们上北海 划船去,不在你这儿打搅了。”凤喜点了点头,就不留她了,取了洞箫交给 她,携着她的手,送出大门,果然一个西装少年,正在门口徘徊。见了凤喜, 笑着点了一个头,就和双璧仁并肩而去。双璧仁本来只有十七八岁,这西装 少年,也不过二十边,正是一对儿。她心里不由得想着,郎才女貌,好一个 黄金时代啊。论起樊大爷来,不见得不如这少年;只是双女士是位小姐,我 是个卖艺的,这却差远了。然而由此可知樊大爷更是待我不错。望着他二人 的后影,却呆呆的站住。
一阵汽车车轮声,惊动了凤喜的知觉。那一辆汽车,恰好停在自己门口, 凤喜连忙缩到屋子里去,一会便听到沈大娘嚷进来,说是刘将军派汽车来接, 到尚师长家里去打小牌玩儿。凤喜皱眉道:“今天要我听戏,明天要我打牌, 咱们这一份儿身份,够得上吗?我可不去。”沈大娘道:“呀!你这是什么 话呢?人家刘将军和咱们这样客气,咱们好意思驳回人家吗?”凤喜掀着玻 璃窗上的纱幕,向外看了一看,见沈三玄不在院子里,便回转头来,正色向 沈大娘道:“妈!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设若你现在也是一个姑娘,要是找 女婿的话,你是愿意像双小姐一样,找个品貌相当的人,成双成对呢,还是 只在乎钱,像雅琴姐,去嫁一个黑不溜秋的老头呢?”沈大娘听她这话,先 是愣住了,后就说道:“你的话,我也明白了。可是什么师长,什么将军, 全是你自己去认得的,我又没提过半个字。”凤喜道:“那就是了,什么废 话也不用说。劳你驾,你给我走一趟,把这个珠圈和他给我的款子,送还给 他,咱们不是陪老爷们开心的。他有钱,到别地方去抖吧。”说着,忙开了 箱子,把珠圈和那三百元钞票,一齐拿了出来,递给沈大娘。沈大娘见凤喜 的态度,这样坚决,便道:“你不去就不去,他还能把你抢了去吗?干吗把 这些东西送还他呢!”凤喜冷笑道:“你不想想他送这些东西给我们干吗的 吗?你收了他的东西,要想不去,可是不成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不 是光贪着钱呢?你既然不是光贪着钱,那我就请你送回去。”沈大娘将东西 捧在手里,不免要仔细筹划一番,尤其是那三百元钞票,事先并不知道有的, 原来昨晚刘将军送她回家,还给了这些钱,怪不得闹着一宿都不安了。因点 头道:“我哪有不乐意发财的,不过这个钱,倒是不好收。你既然是不肯收, 自然你的算盘打定了的。那么,我也犯不着多你的什么事,就给你送回去; 可是这事别让酒鬼知道,我看这件事,他是在里头安了心眼儿。”凤喜冷笑 道:“这算你明白了。”沈大娘又犹疑了一阵子,看看珠子,又看看钞票, 叹了一口气,就走出去对来接的人道:“我们姑娘不大舒服,我亲自去见你 们将军道谢吧。”接的人,本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现在见有这屋里的主人 出来,不愁交不了差,便和沈大娘一路去了。凤喜很怕沈三玄知道,又要来 纠缠,因此躲在屋里也不敢出去。不多一会儿,只听他在院子里叫道:“大 嫂!我出去了。你来带上门,今天我们大姑娘,又不定要带多少钞票回来了, 明天该给我几个钱去买烟土了吧。”说毕,唱着“孤离了龙书案”的二簧, 走出门去了。凤喜关了门,一人在院子里徘徊着,却听到邻居那边有妇人的 声音道:“唉!我是从前错了,图他是个现任官,就受点委屈跟着他了,可 是他倚恃着他有几个臭钱,简直把人当牛马看待,我要不逃出来,性命都没 有了。”又一妇人答道:“是啊!年轻轻儿的,干吗不贪个花花世界,只瞧 钱啊。你没听见说吗?当家是个年轻郎,餐餐窝头心也凉。大姐!你是对了。” 凤喜不料好风在隔壁吹来,却带来这种安慰的话,自然的心旷神怡起来。约 有一个半小时,沈大娘回来了。这次,可没有那带盒子炮的护兵押汽车送来; 沈大娘是雇了人力车子回来的。不等到屋里,凤喜便问他们怎样说?沈大娘 道:“我可怯官,不敢见什么将军。我就一直见着雅琴,说是不敢受人家这 样的重礼,况且你妹子,是有了主儿的人,也不像从前了。雅琴是个聪明人, 我一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她也就不往下说了。我在那儿的时候,刘将军 请她到前面客厅里说话去的,回来之后,脸上先是有点为难似的,后来也就 很平常了。我倒和她谈了一些从前的事,才回来,大概以后他们不找你来了。” 凤喜听了这话,如释重负,倒高兴起来。到了晚上,以为沈三玄知道了,一 定要啰嗦一阵的,不料他只当不知道,一个字也不提。
到了第三日,有两个警察来查户口。沈三玄倒抢着上前说了一阵,报告 是唱大鼓书的,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侄女凤喜,也是干这个的。凤喜原来报 户口是学界,叔叔又报了是大鼓娘,很不欢喜,但是他已经说出去了,挽回 也来不及,只得罢了。又过了一天,沈三玄整天也没出去。到了下午三点钟 的时候,一个巡警领了三个带盒子炮的人,冲了进来,口里先嚷道:“沈凤 喜在家吗?”凤喜心想谁这样大名小姓的,一进门就叫人。掀了玻璃窗上的 白纱一看,心里倒是一怔。这为什么?这个时候,沈三玄迎了上前,就答道: “诸位有什么事找她?”其中一个护兵道:“你们的生意到了。我们将军家 里今天有堂会,让凤喜去一趟。”沈大娘由屋子里迎了出去道:“老总!你 错了。凤喜是我闺女,她从前是唱大鼓,可是现在她念书,当学生了。怎么 好出去应堂会?”一个护兵道:“你怎么这样不识抬举?咱们将军看得起你, 才叫你去唱堂会,你倒推诿起来。”第二个护兵就道:“有工夫和他们说这 些个吗?揍!”只说了一个揍字,只听砰的一声,就碎了门上一块玻璃。沈 三玄却作好作歹,央告了一阵,把四个人劝到他屋子里去坐了。沈大娘脸上 吓变了色,呆坐在屋子里,作声不得。凤喜伏在床上,将手绢擦着眼泪。沈 三玄却同一个警察一路走了进来,那警察便道:“这位大娘,你们姑娘现在 是学生,我也知道,我天天在岗位上,就看见她夹了书包走过去的;可是你 们户口册上,报的是唱大鼓书。人家打着官话来叫你们姑娘去,这可是推不 了的。再说……”沈大娘生气道:“再说什么?你们都是存心。”沈三玄便 对巡警笑道:“你这位先生,请到外面坐一会儿,等我慢慢的来和我大嫂说 吧。”说着,又拱了拱手,巡警便出去了。沈三玄对沈大娘道:“大嫂!你 怎么啦?我们犯得上和他们一般见识吗?说翻了,他真许开枪,好汉不吃眼 前亏。他们既然是驾着这老虎势子来了,肯就空手回去吗?我想既然是堂会, 自然不像上落子馆,让大姑娘对付着去一趟,早早的回来,就结了。谁教咱 们从前是干这个的。若说将来透着麻烦,咱们趁早找房子搬家,以后隐姓埋 名,他也没法子找咱们了。你若是不放心,我就和大姑娘一路去。再说堂会 里,也不是咱们姑娘一个人;人家去得,咱们也去得,要什么紧!”沈大娘 正想驳三玄的话,在竹帘子缝里,却见那三个护兵,由三玄屋子里抢了出来。 其中有一个,手扶着装盒子炮的皮袋,向着屋子里瞪着眼睛,喝道:“谁有 这么些工夫和你们废话,去不去?干脆就是一句。你若是不去,我们有我们 的打算。”说着话时,手将去解那皮袋的扣子,意思好像是要抽出那盒子炮 来。沈大娘哟了一声,身子向旁边一闪,脸色变成白纸一般。沈三玄连连摇 手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又走到院子里去,陪着笑作揖道:“三 位老总!再等一等吧。她已经在换衣服了,顶多还有十分钟,请抽一根烟吧。” 说着,拿出一盒烟卷,躬着身子,一人递了一支,然后笑着又拱了一拱手。 那三个护兵,经不住他这一份儿央告,又到他屋子里去了。沈三玄将脑袋垂 得偏在肩膀上,显出那万分为难的样子,走进屋来,皱着眉对沈大娘道:“你 瞧我这份为难。”又低了一低声音道:“我的大嫂!那枪子儿,可是无情的。 若是真开起枪来,那可透着麻烦。”沈大娘这两天让刘将军尚师长一抬,已 经是不怕兵,现在让盒子炮一吓,又怕起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沈三玄道: “姑娘!你瞧你妈这份儿为难,你换件衣服,让我送你去吧。”凤喜哭了一 顿子,又在窗户下躲着看了一阵,见那几个护兵,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大 马靴只管走着咯支咯支的响,也呆了。听了三玄说陪着一路去,胆子略微壮 了一些,正要到外面屋子里去,和母亲说两句,两只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 提不起来。停了一停,扶着壁子走出来,只见她母亲两只胳膊互相抱着,浑 身如筛糠一般的抖,凤喜将两手慢慢的抚摸着头发,望了沈大娘道:“既是 非去不可,我就去一趟;反正也不能把我吃下去。”沈三玄拍掌一笑道:“这 不结了。大姑娘!我陪你去,保你没事回来。你赶快换衣服去。”凤喜道: “咱们卖的是嘴,又不是开估衣铺,穿什么衣服去。”只在这时,已经有一 个兵闯进屋来,问道:“闹了半天,怎么衣服还没有换呢?我们上头有命令, 差使办不好,回去交不了数,那可别怪我们弟兄们,不讲面子了。”沈三玄 连道:“这就走,这就走。”说着话,将凤喜先推进屋子里去,随后两手拖 起沈大娘离开椅子,也将她推进屋去。当他们进了屋子,其余两个兵,也进 了外面屋子了。娘儿俩话也不敢说,凤喜将冷手巾擦了一擦脸上的泪痕,换 了件长衣,走到外面屋子里,低声说道:“走哇。”三个兵互相看看,微笑 了一笑,走出了院子。沈三玄装出一个保护人的样子,紧紧跟随凤喜,一同 上了汽车,一直开到刘将军家来。
凤喜心里想着,所谓堂会,恐怕是靠不住的事。我是个不唱大鼓书的人 了,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及至到了刘将军家门首,一见汽车停了不少,是个 请客的样子,堂会也就不假了。下了车,三玄已不见,就由两个护兵引导, 引到一所大客厅前面来。客厅前帘子高挂,有许多人在里面,有躺在藤榻上 的,有坐着说话的,有斜坐软椅上,两脚高高支起,抽着烟卷的。看那神情, 都是大模大样。刘将军尚师长也在那里,今天见面,那一副面孔,可就不像 以前了;望着睬也不一睬。这大厅外是个院子,院子里搭着凉棚,六七个唱 大鼓书的姑娘,都在那里,向着正面容厅坐着。凤喜也认得两三个,只得上 前招呼,坐在一处。因为这院子里四围,都站着拿枪的兵,大姑娘们,都斯 斯文文的,连咳嗽起来,都掏出手绢来捂住了嘴。坐了一会,由客厅里走出 一个武装马弁带了护兵,就在凉棚中间,向上列着鼓案,先让几个大鼓娘各 唱了一支曲子,随后,客厅里电灯亮了。中间正摆着筵席,让客入座。这时, 刘将军将手向外一招道:“该轮着那姓沈的小妞儿唱了。叫她就在咱们身边 唱。”说着,用手向酒席边地上一指,表示是要她在那里唱的意思。马弁答 应着,在外面将沈三玄叫了进来。他提着三弦子走到客厅里去,突然站定了 脚,恭恭敬敬向筵席上三鞠躬。凤喜到了这种地步,也无可违抗,便低了头, 走进客厅。沈三玄已是和别人借好了鼓板,这时由一个护兵捧了进来。所放 的地方,离着筵席,也不过二三尺路。刘将军见她进来,倒笑着先说道:“沈 小姐!劳驾,我们可就不客气了。”说时,他用手上的筷子,照着席面,在 空中画了一个大圈,然后将筷子向凤喜一指,笑道:“诸位!你可别小瞧了 人,这是一位女学生啦。我有心抬举她,和她交个朋友,她可使出小姐的身 份,不肯理我。可是我有张天师的照妖镜,照出了她的原形,今天叫两个护 兵,就把她提了来了。今天我得让我的同行,和她的同行,比上一比,瞧瞧 咱们可够得上交个朋友。”沈三玄听说,连忙放下三弦,走近前一步,向刘 将军请了一个安,满面的笑道:“将军!请你息怒,我这侄女儿,她是小孩 子,不懂事。她得罪了将军,让她给将军赔上个不是,总让将军平下这口气。” 刘将军眼睛一瞪道:“你是什么东西?这地方有你说话的份儿?”说着,端 起一杯酒,照着沈三玄脸上泼了过去。沈三玄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站起来, 便偏到一边去。尚师长已是伸手摇了两摇,笑道:“德柱!你这是何必,犯 得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他既然是说,让凤喜给你赔不是,我们就问问他,这 个不是,要怎样的赔法?”说着话时,偷眼看看凤喜,只见凤喜手扶着鼓架, 背过脸去,只管抬起手来擦着眼睛。沈三玄像木头一般,笔直的站着,便笑 道:“你这一生气不打紧,可是你看看,把人家逼得那样子。”说时,将手 向沈三玄一挥,笑道:“得!你先和她唱上一段吧。唱得刘将军一开心,不 但不罚你,还有赏呢。”沈三玄借了这个机会,请了一个安,就坐下去,弹 起三弦子来。凤喜一看这种形势,知道反抗不得,只好将手绢擦了一擦眼睛, 回转身来,打着鼓板,唱了一支《黛玉悲秋》。刘将军见她那楚楚可怜的模 样儿,又唱得这样凄凉婉转,一腔怒气,也就慢慢消除。凤喜唱完,合座都 鼓起掌来。刘将军也笑着,吩咐马弁道:“倒一杯茶给这姑娘喝。”尚师长 便向凤喜笑道:“怎么样?我说刘将军自然会好不是?你这孩子!真不懂得 哄人。”他一说,合座大笑起来。凤喜心想你这话分明是侮辱我,我凭什么 要哄姓刘的。心里正在发狠,手上让人碰了一碰。看时,一个彪形大汉,穿 了武装,捧了一杯茶送到面前来。凤喜倒吃了一惊,便勉强微笑着道了劳驾, 接过茶杯去。刘将军道:“凤喜!你唱得是不错,可是刚才唱的那
段曲子,现着太悲哀,来一个招乐儿的吧。”尚师长道:“那么,唱个 《大妞儿逛庙》吧。”刘将军笑道:“不!还是来个《拴娃娃》吧。”
这一说,大家都看着凤喜微笑。
原来旧京的风俗,凡是妇人,求儿子不得的,或者闺女大了, 没有找着 婆婆家,都到东岳庙里去拴娃娃。拴娃娃的办法,就是身上暗藏一根细绳子, 将送子娘娘面前泥塑小孩,偷偷的拴上。这拴娃娃的大鼓词,就是形容妇人 上庙拴娃娃的一段事情。出之于妙龄女郎之口,当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了。 而且唱这种曲子,不但是需要口齿伶俐,而且脸上总要带一点调皮的样子, 才能合拍;
若是板着一副面孔唱,就没有意思了。凤喜不料他们竟会点着这种曲子。 正要说不会时,沈三玄就对她笑道:“姑娘!你对付唱一个吧。”刘将军道: “那不行,对付唱不行!一定得好好的唱。若是唱得不好,再唱一遍;再唱 不好,还唱三遍,非唱好不能完事。”
凤喜一肚子苦水,脸上倒要笑嘻嘻的逗着老爷们笑,恨不得有地缝都钻 了下去。转身一想,唱好既是可以放走,倒不如哄着他们一点,早早脱身为 妙。心思一变,马上就笑嘻嘻的唱将起来。满席的人,不像以前那样爱听不 听的了;听一段,叫一阵好;听一段,叫一阵好;凤喜把这一段唱完,大家 都称赞不已。就有人说:“咱们都是拿枪杆儿的,要谈个赏罚严明。她先是 得罪了刘将军,所以罚她唱,现在唱得很好,就应该赏她一点好处。”刘将 军用两个指头拧着上嘴唇短胡子的尖端,就微微一笑,因道:“对付这位姑 娘,可是不容易。说个赏字,我送过她上千块钱的东西,她都给我退回来了, 我还有什么东西可赏呢。”尚师长笑道:“别尽谈钱啦。你得说着人话,沈 姑娘只谈个有情有义,哪在乎钱。”刘将军笑道:“是吗!那就让你也来坐 一个,咱们还交朋友吧。”说着,先向凤喜招了一招手,接着将头向后一偏, 向马弁瞪了一眼,喝道:“端把椅子来,加个座儿。”看那些马弁,浑身武 装,雄赳赳的样子,只是刘将军这一喝,他们乖得像驯羊一般,蚊子的哼声 也没有。于是就紧靠着刘将军身旁,放下一张方凳子。凤喜一想,那些武夫 都是那样怕他,自己一个娇弱女孩子,怎样敢和他抵抗。只好大着胆子说道: “我就在一边奉陪吧,这可不敢当。”刘将军道:“既然是我们叫你坐,你 就只管坐下。你若不坐下,就是瞧不起我了。”尚师长站起走过来,拖了她 一只手到刘将军身边,将她一按,按着凤喜在凳子上坐下。
这时已添了杯筷,就有人给她斟上一满杯酒。刘将军举着杯子向她笑道: “喝呀。”凤喜也只好将杯子闻了一闻,然后笑道:“对不住!我不会喝酒。” 刘将军听她如此说,便表示不愿意的样子。停了半晌。才板着脸道:“还是 不给面子吗?”凤喜回头一看,沈三玄已经走了,这里只剩她一人,立刻转 了念头,笑道:“喝是不会喝,可是这头一杯酒,我一定要喝下去的!”说 着,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全喝下去了,喝完了,还对大众照了一照杯,杯 子放下,马上在旁边桌上拿过酒壶,挨着席次,斟了一遍酒。每斟一位酒, 都问一问贵姓,说两句客气话。这些人都笑嘻嘻的,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到了最后,便是刘将军面前了。凤喜笑着对他道:“刘将军!请你先干了杯 子里的。”刘将军更不推辞,将酒喝完了,便伸了杯子,来接凤喜的酒。凤 喜斟着酒,眼睛向他一溜,低低的笑着道:“将军!你还生我小孩子的气吗?” 刘将军端着杯子也骨嘟一声喝完了,撑不住哈哈大笑道:“我值得和你生气 吗?来,咱们大家乐一乐吧。”于是向客厅外一招手,对马弁道:“把她们 全叫进来。”马弁会意,就把阶下一班大鼓娘,一齐叫了进来。刘将军向着 全席的客道:“诸位别瞧着我一个人乐,大家快活一阵子。”说时,那些来 宾,如蜂子出笼一般,各人拉着一个大鼓娘,先狂笑一阵,这一桌酒席,也 就趁此散了。有碰着合意的,便拉到一处坐了,碰不着合意的,又向别一对 里面去插科打诨。刘将军携着凤喜的手,同到一边一张沙发上坐下,笑道: “你瞧人家是怎样找乐儿?那一天晚晌,咱们分手,还是好好儿,为什么到 了第二日,就把我的礼物,都退回哩?”凤喜被他拉住了手,心里想挣脱, 又不敢挣脱,只得微笑道:“无缘无故的,我怎样敢受将军这样重的礼哩?” 她口里说着话,脚就在地下徐抹,那意思是说:我恨你,我恨你!刘将军笑 道:“在你虽然说是无缘无故,可是我送你的礼,是有缘有故呀。你很聪明, 你难道还不明白?”他口里说着话,一只手抚摸着凤喜的胳膊,就慢慢向上 伸。凤喜突然向上一站,手向回一缩,笑道:“我母亲很惦记我的,我和你 告假,我……”刘将军也站了起来,将手摆了两摆道:“别忙呀,我还有许 多话要和你说呢。”凤喜笑道:“有话说也不忙呀,让我下次再来说就是了。” 刘将军两眼望着她,好久不作声。耸着双肩,冷笑了一声,便吩咐马弁,将 沈三玄叫了来。他远远的垂手站着,刘将军道:“我告诉你,今天我叫你们 来,本想出我一口恶气,可是我这人心肠又软不过,你侄女只和我赔不是, 我也不好计较了。你回去说,我还没有娶太太,现在的姨太太,也就和正太 太差不多,只要你们懂事,我也不一定续弦的。我姓刘的,一生不亏人,叫 你嫂子来,我马上给她几千块钱过活。你明白一点,别不识抬举。”刘将军 越说越厉害,说到最后,瞪了眼,喝道:“你去吧。她不回去,我把她留下 了。”凤喜听了这一通话,心里一急,一阵头晕目眩,便倒在沙发上,昏了 过去。要知她生死如何?下回交代。
第十三回 沽酒迎宾甘为知己死 越墙窥影空替美人怜
却说刘将军向沈三玄说出一番强迫的话,凤喜知道没有逃出囚笼的希 望,心里一急,头一发晕,人就向沙发椅子上倒了下去。沈三玄眼睁睁望着, 可不敢上前搀扶,刘将军用手抚摸着她的额角,说道:“不要紧的,我有的 是熟大夫,打电话叫他来瞧瞧就是了。”这大厅里一些来宾,也立刻围拢起 来,沈三玄不敢和阔人们混迹在一处,依然退到外面卫兵室里来听消息。不 到十分钟,来了一个西医,一直就奔上房。有好一会儿,大夫出来了,他说: “打了一针,又灌下去许多葡萄酒,人已经回转来了。只要休养一晚,明天 就可以像好人一样的。”沈三玄听了这消息,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只要她 无性命之忧,在这里休养几天,倒是更好。不过心里踌躇着,她发晕了,要 不要告诉嫂嫂呢?正在这时,刘将军派了一个马弁出来说:人已不要紧了, 回去叫她母亲来,将军有话要对她说。沈三玄料是自己上前不得,就回家去, 把话告诉了沈大娘。沈大娘一听这话,心里乱跳,将大小锁找了一大把出来, 把箱子以至房门都锁上了,出了大门,雇了一乘人力车,就向刘将军家来。
这时业已夜深,刘将军家里的宾客也都散了。由一个马弁,将沈大娘引 进上房,后又由一个老妈子,将沈大娘引上楼去。这楼前是一字通廊,一个 双十字架的玻璃窗内,垂着紫色的帷幔。隔着窗子,看那灿烂的灯光,带着 鲜艳之色,便觉这里不是等闲的地方了。由正门穿过堂屋,旁边有一挂双垂 的绿幔。老妈子又引将进去,只见里面金碧辉煌,陈设得非常华丽;上面一 张铜床,去了上半截的栏杆。天花板上,挂着一副垂钟式的罗帐,罩住了这 张床,在远处看着,那电光映着,罗帐如有如无,就见凤喜侧着身子躺在里 面。床前两个穿白衣的女子,坐着看守她。沈大娘曾见过,这是医院里来的 人了。沈大娘要向前去掀帐子,那女看护对她摇摇手道:“她睡着了,你不 要惊动她;惊醒了她是很危险的。”沈大娘看女看护的态度,是那样郑重, 只好不上前,便问老妈子道:“这是你们将军的屋子吗?”老妈子道:“不 是!原是我们太太的屋子,后来太太回天津,就在天津故世了,这屋子还留 着。老太太你瞧瞧,这屋子多么好。你姑娘若跟了我家将军,那真是造化。” 沈大娘默然。因问:“刘将军哪里去了?”老妈子道:“有要紧的公事,开 会去了。大概今天晚晌,不能回家。他是常开会开到天亮的。”沈大娘听了 这话,倒又宽慰了一点子。可是坐在这屋子里,先是女看护不许惊动凤喜, 后来凤喜醒过来了,女看护又不让多说话。相守到了下半夜,两个女看护出 去睡了,老妈子端了两张睡椅,和沈大娘一个人坐了一张,轻轻的对沈大娘 道:“我们将军吩咐了,只叫你来陪着你姑娘,可是不让多说话。你要有什 么心事,等我们将军回来了,和我们将军当面说吧。”沈大娘到了这里,也 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自然畏惧起来。老妈子不让多说话,也就不多说话。 夏日夜短,天快亮了,凤喜睡足了,已是十分清醒,便下床将沈大娘摇撼着。 她醒过来,凤喜将手把老妈子一指,又摇了一摇,然后轻轻的道:“我只好 还装着病,要出去是不行的了。回头你去问问关家大叔,看他还有救我的什 么法子没有?”说时,那老妈子在睡椅上翻着身,凤喜就溜上床去了。沈大 娘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约有六七点钟的光景,只听到窗外一阵脚步声, 就有人叫道:“将军来了。”那老妈子一个翻身坐起来,连连摇着沈大娘道: “快起快起。”沈大娘起身时,刘将军已进门了。仿佛见绿幔外,有两个穿 黄色短衣服的人,在那里站着,自己打算要质问刘将军的几句话,完全吓回 去了。还是刘将军拿了手上的长柄折扇指点着她道:“你是凤喜的妈吗?” 沈大娘说了一个是字,手扶着身边的椅靠,向后退了一步。刘将军将扇子向 屋子四周挥了一挥,笑道:“你看,这地方比你们家里怎样?让你姑娘在这 里住着,不比在家里强吗?”沈大娘抬头看了看他,虽然还是笑嘻嘻的样子, 但是他那眼神里,却带有一种杀气,哪里敢驳他,只说得一个“是”字。刘 将军道:“大概你熬了一宿,也受累了。你可以先回去歇息歇息,晚半天到 我这里来,我有话和你说。”沈大娘听他的话,偷一眼看了看凤喜,见她睡 着不动,眼珠可向屋子外看着。沈大娘会意,就答应着刘将军的话,走出来 了。
她记着凤喜的话,并不回家,一直就到关寿峰家来。这时寿峰正在院子 里做早起的功夫,忽然见沈大娘走进来,便问道:“你这位大嫂,有什么急 事找人吗?瞧你这脸色。”沈大娘站着定了一定神,笑道:“我打听打听, 这里有位关大叔吗?”关寿峰道:“你大嫂贵姓?”沈大娘说了,寿峰一掀 自己堂屋门帘子,向她连招几下手道:“来来,请到里面来说话。”沈大娘 一看他那情形,大概就是关寿峰了。跟着进屋来,就问道:“你是关大叔吗?” 秀姑听说,便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笑道:“沈大婶!您是稀客……。”寿 峰道:“别客气了,等她说话吧。我看她憋着一肚子事要说呢。大嫂!你说 吧,若是要我姓关的帮忙的地方,我要说一个不字,算不够朋友。”沈大娘 说道:“你请坐。”自己也就在桌子边一张方凳上坐下。寿峰道:“大嫂! 要你亲自来找我,大概不是什么小事。你说你说。”说时,睁了两个大圆眼 睛,望着沈大娘。沈大娘也忍耐不住了,于是把刘将军关着凤喜的事说了一 遍,至于以前在尚家往来的事,却含糊其词只说了一两句。寿峰听了,一句 话也不说,咚的一声,便将桌子一拍。秀姑给沈大娘倒了一碗茶,正放到桌 子上,桌子一震,将杯子当啷一声震倒,溅了沈大娘一袖口水。秀姑忙着找 了手绢来和她擦抹,只赔不是。寿峰倒不理会,跳着脚道:“这是什么世界? 北京城里,大总统住着的地方,都是这样不讲理,若是在别地方,老百姓别 过日子了。大街上有的是好看的姑娘,看见了……”秀姑抢着上前,将他的 手使劲拉住,说道:“爸爸!你这是怎么了?连嚷带跳一阵子,这事就算完 了吗?幸亏沈大婶早就听我说了,你是这样点爆竹的脾气,要不然,你先在 自己家里,这样闹一阵子,那算什么?”寿峰让他姑娘一劝,突然向后一坐, 把一把旧太师椅子,哗拉一声,坐一个大窟窿,人就跟着椅子腿,一齐倒在 地下。沈大娘不料这老头子会生这么大气,倒愣住了,望着他作声不得。寿 峰站了起来,便不言语,坐到靠门一个石凳上去,两手托了下巴,撅着胡子, 兀自生气。一看那把椅子,拆成了七八十块木片,倒又噗嗤一声,接上哈哈 大笑起来。因站着对沈大娘拱拱手道:“大嫂!你别见笑,我就是点火药似 的这一股子火性,凭怎么样忍耐着,也是改不了。可是事情一过身,也就忘 了。你瞧我这会子出了这椅子的气,回头我们姑娘一心痛,就该叨唠三天三 宿了。”说时,不等沈大娘答词,昂头想了一想,一拍手道:“得!就是这 样办。这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大嫂!你赞成不赞成?”秀姑道:“回 头又要说我多事了。你一个人闹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你问人家赞 成不赞成,人家知道赞成什么呢?”寿峰笑道:“是了,我倒忘了和大嫂说。 你的姑娘,若是照你说的话,就住在那楼上,无论如何,我可以把她救出来; 可是这样一来,不定闯上多大的乱子。你今晚上二更天,收拾细软东西,就 带到我这里来。我这里一拐弯,就是城墙,我预备两根长绳子吊出城去。我 有一个徒弟,住在城外大王庄,让他带你去住几时,等樊先生来了,或是带 你们回南,或是暂住在城外,那时再说,你瞧怎样?”沈大娘道:“好是好, 但是我姑娘在那里面,你有什么法子救她出来呢?”寿峰道:“这是我的事, 你就别管了。我要屈你在我这儿吃一餐便饭,不知道你可有工夫?也不是光 吃饭,我得引几个朋友和你见见。”沈大娘道:“若是留我有话说,我就扰 你一顿,可是你别费事。”寿峰道:“不费事不行,可也不是请你。”于是 伸手在他裤带子中间挂着的旧褡裢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元银币,又是些 零碎铜子票,一齐交到秀姑手上道:“你把那葫芦提了去,打上二斤白干, 多的都买菜。买回来了,就请沈大婶儿帮着你做,我去把你几位师兄找来。” 说毕,他找了一件蓝布大褂披上,就出门去了。
秀姑将屋子收拾了一下,不便留沈大娘一人在家里,也邀着她一路出门 去买酒菜。回来时,秀姑买了五十个馒头,又叫切面铺烙十斤家常饼,到了 十二点钟,送到家里去。沈大娘道:“姑娘!你家请多少客,预备这些个吃 的?”秀姑笑道:“我预备三个客吃的。若是来四个客,也许就闹饥荒了。” 沈大娘只奇怪在心里,陪着她到家,将菜洗作时,便听到门口一阵杂乱的脚 步声。首先一个人,一顶破旧草帽,戴着向后仰,一件短褂,齐胸的钮扣全 敞着,露出一片黑而且胖的胸脯子来;后面还有一个长脸麻子,一个秃子, 都笑着叫师妹,抱了拳头作揖。最后是关寿峰,却倒提了一只羊腿子进来。 远远的向上一举道:“你周师兄不肯白吃咱们一餐,还贴一只羊腿,咱们烧 着吃吧。”于是将羊腿放在屋檐下桌上,引各人进屋。沈大娘也进来相见, 寿峰给他介绍,那先进来的叫快刀周,是羊屠夫;麻子叫江老海,是吹糖人 儿的;秃子便叫王二秃子,是赶大车的。寿峰道:“大嫂!你的事我都对他 们说了,他们都是我的好徒弟,只要答应帮忙,掉下脑袋来,不能说上一个 不字。我这徒弟,他就住在大王庄,家里还种地,凭我的面子,在他家里吃 上周年半载的窝窝头,决不会推辞的。”说时,就指着王二秃子,他也笑道: “你听着,我师傅这年高有德的人,决不能冤你,我自己有媳妇,有老娘, 还有个大妹子,我又整个月不回家,要说大姑娘寄居在我们那儿,是再能够 放心没有的了。”江老海道:“王二哥!当着人家大婶儿在这儿,干吗说出 这样的话来?”王二秃子道:“别那么说呀,这年头儿,知人知面不知心, 十七八岁大姑娘,打算避难到人家家里去,能不打听打听吗?我干脆说出来, 也省得人家不放心。话是不好听,可是不比人家心里纳闷强吗?”这一说, 大家都笑了。一会儿,秀姑将菜作好了。摆上桌来:乃是两海碗红烧大块牛 肉,一大盘子肉丝炒杂拌,一大瓦盆子老鸡煨豆腐。秀姑笑道:“周师兄! 你送来的羊腿,现在可来不及作,下午煨好了,给你们下面条吃。”快刀周 道:“怎么着,晚上还有一餐吗?这样子,连师妹都发下重赏了。王二哥! 江大哥!咱们得费力啊。”王二秃子将脑袋一伸,用手拍着后脑脖子道:“这 大的北京城,除了咱们师傅,谁是知道咱们的?为了师傅,丢下这颗秃脑袋, 我都乐意。”大家又笑了。说话时,秀姑拿出四只粗碗,提着葫芦,倒了四 大碗酒,笑道:“这是给你们师弟四位倒下的,我和大婶儿都不喝。”王二 秃子道:“好香牛肉。”说着,拿了一个馒头蘸着牛肉汁,只两口,先吃了 一个,一抬腿,跨过板凳。先坐下了。因望着沈大娘道:“大婶你上坐,别 笑话。我们兄弟都是老粗,不懂得礼节。”于是大家坐下,只空了上位。沈 大娘看他们都很痛快的,也就不推辞,坐下了。寿峰端着碗,先喝了两口酒, 然后说道:“不是我今天办不了大事,要拉你们受累,我读过两句书,知道 古人有这样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像咱们这样的人,老爷少爷,哪里会看 在眼里。可是这位樊先生就不同,和我交了朋友,还救了我一条老命,他和 我交朋友的时候,不但是他亲戚不乐意,连他亲戚家里的听差,都看着不顺 眼。我看遍富贵人家的子弟,没有像他这样胸襟开阔的。二秃子!你不说, 没有人识你们吗?我敢说那樊先生若和你们见了面,他就能识你们。这样的 朋友,我们总得交一交。这位大婶儿的姑娘,就是樊先生没过门的少奶奶; 我们能眼见人家吃亏吗?”秀姑道:“你老人家要三位师兄帮忙,就说要人 帮忙的话,这样牛头不对马嘴,闹上一阵,还是没有谈到本题。”快刀周道: “师傅!我们全懂,不用师傅再说了;师傅就是不说,叫我们做一点小事, 我们还有什么为难的吗?”说时,大家吃喝起来。他们将酒喝完,都是左手 拿着馒头,右手拿着筷子,不住的吃。五十个馒头,沈大娘和秀姑,只吃到 四五个时,便就光了。接上切面铺将烙饼拿来,那师弟四人,各取了一张四 两重的饼,摊在桌上,将筷子大把的夹着肉丝杂拌,放在饼上,然后将饼卷 成拳头大的卷儿,拿着便吃。不一会,饼也吃光。秀姑用大碗盛上几碗红豆 细米粥,放在一边凉着。这时端上桌来,便听到唏哩呼噜之声,粥又喝光。 沈大娘坐着,看得呆了,寿峰笑道:“大婶!你看到我们吃饭,有点害怕吗? 大概放开量来,我们吃个三五斤面,还不受累呢。要不,几百斤气力,从哪 里来。”王二秃子站起来笑道:“师傅!你不说这几句话,我真不敢……” 以下他也不曾说完,已端了那瓦盆老鸡煨豆腐,对了盆口就喝。一口气将剩 的汤水喝完,嗳的一声,将瓦盆放下,笑着对秀姑道:“师妹!你别生气, 我作客就是一样不好,不让肚子受委屈。”秀姑笑道:“你只管吃,谁也没 拦你。你若是嫌不够,还有半个鸡架子,你拿起来吃了吧。”王二秃子笑道: “吃就吃,在师傅家里,也不算馋。”于是在盆子里,拿起那半只鸡骨头架 子,连汤带汁,滴了一桌,他可不问,站着弯了腰,将骨头一顿咀嚼。沈大 娘笑道:“这位王二哥,人真是有趣。我是一肚子有事的人,都让他招乐了。” 这句话,倒提醒了关寿峰。便道:“大嫂!你是有事的人,你请便吧。我留 你在这里,就是让你和我徒弟见一见面,好让你知道他们并不是坏人。请你 暗里给你大姑娘通个信,今天晚上,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慌。一惊慌, 事情可就糟了。”沈大娘听着,心里可就想,他们捣什么鬼?可不要弄出大 事来。但是人家是一番好意,这话可不能说出来,当时就道谢而去。
寿峰就对江老海道:“该先用着你了。你先去探探路,回头我让老周跟 了去,给你商量商量。”江老海会意,先告辞回去,将糖人儿担子挑着,一 直就奔到刘将军公馆。先到大门口看看,那里是大街边一所横胡同里,门口 闪出一块石板铺的敞地,围了八字照墙;当照墙正中,一列有几棵槐树,有 一挑卖水果的,一挑卖烧饼的,歇在树荫下。有几个似乎差役的人,围着担 子说笑。大门口两个背大刀的卫兵,分左右站着。他一动,那刀把垂下来整 尺长的红绿布,摆个不住,便觉带了一种杀气。江老海也将担子在树荫歇了, 取出小糖锣敲了两下。看看大门外的墙,都是一色水磨砖砌的,虽然高不过 一丈五六尺,可是墙上都挂了电网。这墙是齐檐的,墙上便是屋顶了。由这 墙向右,转着向北。正是一条直胡同。江大海便挑了担子走进那胡同去,一 看这墙,拖得很远;直到一个隔壁胡同,方才转过去,分明这刘家的屋子, 是直占在两胡同之间了。挑着担子,转到屋后,左方却靠着人家,胡同曲着 向上去了。这里算闪出一小截胡同拐弯处,于是歇了担子,四处估量一番, 见那墙上的电网,也是牵连不断,而且电线上还缚了许多小铁刺,墙上插了 尖锐的玻璃片。看墙里时,露出一片浓密的枝叶,仿佛是个小花园。在转弯 处的中间,却有三间小小的阁楼,比墙又高出丈多;墙中挖了三个百叶窗洞, 窗口子紧闭,窗口与墙一般平,只有三方隔砖的麻石,突出来约三四寸,那 电网只在窗户头上横空牵了过去。江老海看着发呆,只管搔着头发。就在这 时,有人呔了一声道:“吹糖人儿的,你怎么不敲锣?”江老海回头看时, 乃是快刀周由前面走过来。江老海四周一看无人,便低声道:“我看这里门 户很紧,是不容易进去的。只有这楼上三个窗户,可以设法。”快刀周道: “不但是这个,我看了看,这两头胡同口上,都有警察的岗位。晚上来往, 真很不方便呢。”江老海道:“你先回去告诉师傅,我还在这前后转两个圈 儿,把出路多看好几条。”快刀周去了,江老海带做着生意,将这里前前后 后的街巷都转遍了,直等太阳要落西山,然后挑了担子直回关家来。寿峰因 同住还有院邻,却并不声张。晚餐时,只说约了三个徒弟吃羊腿煮面,把事 情计议妥了,院邻都是作小买卖的,而且和关氏父女感情很好,也不会疑到 他们要作什么惊人的事。吃过晚饭,寿峰说是到前门去听夜戏,师徒就陆续 出门。王二秃子借了两辆人力车,放在胡同口,大家出来了。王二秃子和江 老海各拉了一辆车,走到有说书桌子的小茶馆外,将一人守着车,三人去听 书。书场完了已是十二点钟以后,寿峰和快刀周各坐了一辆车,故意绕着街 巷,慢慢的走。约莫挨到两点多钟,车子拉到刘宅后墙,将车歇了。
这胡同转角处,正有一盏路灯,高悬在一丈多高以外,由胡同两头黑暗 中看这里,正是清楚。寿峰在身上掏出一个大铜子,对着电灯泡抛了去,只 听卜的一声,眼前便是一黑。寿峰抬头将阁楼的墙看了一看,笑道:“这也 没有什么难,就是照着我们所议的法子试试。”于是王二秃子面墙站定,蹲 了下去,快刀周就站在他的肩上,他慢慢站起来,两手反背,伸了巴掌,江 老海踏在他的手上,走上他的肩,接着踏了快刀周的手,又上他的肩,便叠 成了三层人。最后寿峰踏在江老海的肩上,手向上一伸,身子轻轻一耸,就 抓住了窗口上的麻石,起一个鹦鹉翻架式,一手抓住了百叶窗格的横缝,人 就蹲在窗口。墙下三个人,见他站定,上面两个,便跳下了地,寿峰将窗上 的百叶,用手捏住;只一揉,便有一块成了碎粉;接连碎了几块,就拆断一 大片百叶,左手抓住窗缝,右手伸进去,开了铁钩,与上下插闩,就开了一 扇窗户,身子一闪,两扇齐开,立脚的地就大了。百叶窗里是玻璃窗,也关 上的;于是将身上预备好了的一根裁玻璃针拿出,先将玻璃划了一个小洞, 用手捏住,然后整块的裁了下来;接着去了两块玻璃,人就可以探进身子了。 寿峰倒爬了进去,四周一看,乃是一所空楼,于是打开窗户,将衣服下系在 腰上的一根麻绳解了下来,向墙下一抛,下面快刀周手拿了绳子,缘了上来, 二人依旧把朝外的百叶窗关好,下楼寻路。这里果然是一所花园,不过到处 是很深的野草,似乎这里很久没有人管理的了。在野草里面寻到一条路,由 路过去,穿过一座假山,便是一所矮墙,由假山石上轻轻一耸,便站在那矮 墙上。寿峰一站定脚,连忙蹲了下来,原来墙对过是一列披屋,电光通亮, 隔了窗子,刀勺声,碗碟声,响个不了;同时有一阵油腥味,顺着风吹来, 观测以上种种,分明这是厨房了。快刀周这时也蹲在身边,将寿峰衣服一扯, 轻轻的道:“这时候厨房里还作东西吃,我们怎样下手?”寿峰道:“你不 必作声,跟着行事就是了。”蹲了一会,却听见有推门声,接上有人问道: “李爷!该开稀饭了吧?”又有一个人道:“稀饭不准吃呢。你预备一点面 条子吧。那沈家小姐还要和将军开谈判呢。”又有一个道:“什么小姐?不 过是个唱大鼓书的小姑娘罢了。”寿峰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怎么还要吃面 开谈判,难道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于是跨过了屋脊,顺着一列厢房屋脊 的后身,向前面走去,只见一幢西式楼房迎面而起,楼后乃是齐檐的高墙, 上下十个窗口,有几处放出亮光来。远看去,那玻璃窗上的光,有映带着绿 色的,有映带着红色的,也有是白色的。只在那窗户上,可以分出这玻璃窗 哪里是一间房。哪两处是共一间房,那有亮光的地方,当然是有人的所在了, 远远望去,那红色光是由楼上射出来的,在楼外光射出来的空间,有一丛黑 巍巍的影子,将那光掩映着,带着光的地方,可以看出那是横空的树叶;树 叶里面有一根很粗的横干,却是由隔壁院子里伸过来的。回头看隔壁时,正 有一棵高出云表的老槐树。寿峰大喜,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梯子,于是手抚着 瓦沟,人作蛇行,到了屋檐下,向前一看,这院子里黑漆漆的,正没有点着 电灯,于是向下一溜,两手先落地,拉了一个大鼎,一点声音没有,两脚向 下一落,人就站了起来。快刀周却依旧在屋檐上蹲着,因为这里正好借着那 横枝儿树叶,挡住了窗户里射出来的光。寿峰缘上那大槐树,到了树中间, 看出那横干的末端,于是倒挂着身子,两手两脚横缘了出去。缘到尖端,看 此处距那玻璃窗,还有两三尺,玻璃之内,垂着两幅极薄的红纱。在外面看 去,只能看到屋子里一些隐约中的陈设品:仿佛有一面大镜子,悬在壁中间, 那里将电灯光反射出来,这和沈大娘所说关住凤喜的屋子,颇有些相像。只 是这屋子里是否还有其他的人陪着?却看不出来。于是一面静听屋里的响 动,一面看这屋子的电灯线是由哪里去的。只在这静默的时间,沉寂阴凉的 空气里,却夹着一阵很浓厚的鸦片烟气味,用鼻子去嗅那烟味传来的地方, 却在楼下。沈大娘曾说过:刘将军会抽鸦片烟的。在上房里这样夜深能抽出 这样的烟气味来,这当然不是别人所干的事。便向下看了一下地势,约摸相 距两丈高。于是盘到树梢,让横干向下沉着,然后一放手,轻轻的落在地上; 顺着墙向右转,是一道附墙的围廊。只刚到这里,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这 可不能大意,连忙向走廊顶上一跳,平躺在上面。果然有两个人说着话过来。 人由走廊下经过,带着一阵油酱气味,这大概是送晚餐过去了。等人过去, 寿峰一昂头,却见楼墙上有一个透气眼透出光来,站在这走廊顶上,正好张 望。这眼是古钱式的格子,里头小玻璃掩扇却搁在一边,在外只看到正面半 截床,果然是一个人横躺在那里抽烟,刚才送过去的晚餐,却不见放在这屋 子里。一会,进来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仆,床上那人,一个翻身向上一爬,右 手上拿了烟枪,直插在大腿上,左手撅了胡子尖笑问道:“她吃了没有?” 女仆道:“她在吃呢,将军不去吃吗?”那人笑道:“让她吃得饱饱的吧。 我去了,她又得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吃;她吃完了,你再来给我一个信,我 就去。”女仆答应去了。寿峰听了纳闷得很,一回身,快刀周正在廊下张望, 连忙向下一跳,扯他到了僻静处问道:“你怎么也跑了来?”快刀周道:“我 刚才爬在那红纱窗外看的,正是关在那屋子里,可是那姑娘自自在在的在那 儿吃面,这不怪吗?”寿峰埋怨道:“你怎么如此大意,你伏在窗子上看, 让屋子里人看见,可不是玩的。”快刀周道:“师傅你怎么啦?窗纱这种东 西,就是为了暗处可以看明处,晚上屋子里有电灯,我们在窗子外,正好向 里面看。”寿峰哦了一声道:“我倒一时愣住了。我想这边屋子有通气眼的, 那边一定也有通气眼的,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听那姓刘的说话,还不定什么 时候睡觉,咱们可别胡乱动手。”于是二人伏着走过两重屋脊,再到长槐树 的那边院子,沿着靠楼的墙走来。这边墙和楼之间,并无矮墙,只有一条小 夹道。这边墙上没有透气眼,却有一扇小窗。寿峰估量了一番,那窗子离屋 檐,约摸有一人低,他点了头,复爬上大槐树,由槐树渡到屋顶上,然后走 到左边侧面,两脚勾了屋檐,一个金钩倒挂式,人倒垂下来。恰是不高不低, 刚刚头伸过窗子,两手反转来,一手扶着一面,推开百叶窗扇,看得屋子里 清清楚楚:对着窗户,便是一张红皮的沙发软椅子,一个很清秀的女子,两 手抱着右膝盖,斜坐在上面,那正是凤喜无疑了。看她的脸色,并不怎样恐 惧,头正对了这窗子,眼珠也不转一转,似乎在想什么。先前在楼下看到的 那个女仆,拿了一个手巾把,送到她手上,笑道:“你还擦一把,要不要扑 一点粉呢?”凤喜接过手巾,在嘴唇上只抹了一抹,懒懒的将手巾向女仆手 上一抛,女仆含笑接过去。一会儿,却拿了一个粉膏盒,一个粉缸,一面小 镜子,一齐送到凤喜面前。凤喜果然接过粉缸,取出粉扑,朝着镜子扑了两 扑,女仆笑道:“这是外国来的香粉膏,不用一点吗?”凤喜将粉扑向粉缸 里一掷,摇了一摇头,女仆随手将镜子粉扑,放在窗下桌上。看那桌上时, 大大小小,摆了十几个锦盒,盒子也有揭开的,也有关上的。看那盒子里时, 亮晶晶地,也有珍珠,也有钻石,这些盒子旁,另外还有两本很厚的帐簿, 一小堆中外钥匙。
寿峰在外看见,心里有一点明白了。接着,只听一阵步履声,坐在沙发 上的凤喜,突然将身子掉了转去,原来是刘将军进来了。他笑向凤喜道:“沈 小姐!我叫他们告诉你的话,你都听见了吗?”凤喜依然背着身子不理会他, 刘将军将手指着桌上的东西道:“只要你乐意,这大概值二十万,都是你的 了。你跟着我,虽不能说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准能保你这一辈子都享福。我 昨天的事,作得是有点对你不起,只要你答应我,我准给你把面子挽回来。” 凤喜突然向上一站,板着脸问道:“我的脸都丢尽了,还有什么法子挽回来? 你把人家姑娘关在家里,还不是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吗?”刘将军笑着向她连 作两个揖,笑道:“得!都是我的不是。只要你乐意,我们这一场喜事,大 大的铺张一下。”凤喜依然坐下,背过脸去。刘将军道:“我以前呢,的确 是想把你当一位姨太太,关在家里就得了。这两天,我看你为人,很有骨格, 也很懂事,足可以当我的太太,我就正式把你续弦吧。我既然正式讨你,就 要讲个门当户对,我有个朋友沈旅长,也是本京人,就让他认你作远房的妹 妹,然后嫁过来,你看这面子够不够。”凤喜也不答应,也不拒绝,依然背 身坐着。刘将军一回头,对女仆一努嘴,女仆笑着走了。刘将军掩了房门, 将桌上的两本帐簿捧在手里,向凤喜面前走过来。凤喜向上一站,喝问道: “你干吗?”刘将军笑道:“我说了,你是有志气的人,我敢胡来吗?这两 本帐簿,还有帐簿上摆着的银行折子和图章,是我送你小小的一份人情,请 你亲手收下。”凤喜向后退了一退,用手推着道:“我没有这大的福气。” 刘将军向下一跪,将帐簿高举起来道:“你若今天不接过去,我就跪一宿不 起来。”凤喜靠了沙发的围靠,倒愣住了。停了一停,因道:“有话你只管 起来说,你一个将军,这成什么样子?”刘将军道:“你不接过去,我是不 起来的。”凤喜道:“唉!真是腻死我了。我就接过来。”说着,不觉嫣然 一笑。正是:无情最是黄金物,变尽天下儿女心!寿峰在外面看见,一松脚 向墙下一落,直落到夹道地下。快刀周在矮墙上看到,以为师傅失脚了,吃 了一惊。要知寿峰有无危险?下回交代。
第十四回 早课欲疏重来怀旧雨 晚游堪乐小聚比秋星
却说快刀周正在矮墙上,给关寿峰巡风,见他突然由屋脊上向下一落, 以为他失了脚,跌下来了,连忙跑上前去,只见寿峰好好的迎上前来,在黑 暗中将手向外一摆,作着要去的样子。于是二人跳过几重墙,直向后园子里 来。快刀周道:“师傅!怎么回事?”关寿峰昂着头,向天上叹了一口气。 快刀周道:“怎么样?这事很棘手吗?”寿峰道:“棘手是不棘手,我们若 有三十万洋钱,就好办了!出去说吧。”二人依然走到阁楼上,打开窗子, 放下绳子,快刀周先握了绳子向下一溜,寿峰却解了绳子,跳将下去。江老 海王二秃子,迎上前来,都忙着问顺手吗?寿峰叹着气,将看到的事,略略 说了一遍,因道:“我若是不看在樊先生的面上,我就一刀杀了她,我还去 救她吗?”王二秃子道:“古语道得好,宁度畜牲不度人,就是这个说法。 咱们在阁楼上放一把火,烧他妈的一场,也出这口恶气。”寿峰笑道:“不 要说孩子话,我们去给那大婶儿一个信,叫她预备作外老太太发洋财吧。” 快刀周道:“不,若要是照这样子看,大概她母亲是来过一趟的。既来了, 一定说好了条件,她未必还到师傅家里去了。”寿峰道:“好在我们回去, 走她门口过,也不绕道,我们顺便去瞧瞧。”说着二人坐车,二人拉车,虽 然夜深,岗警却也不去注意。一路走到大喜胡同,停在沈家门首。这里墙很 低,寿峰凭空一跃就跳进去,到了院子里,先藏在槐树里,见屋子里都是黑 漆漆的,似乎都睡着了,便溜下树来,贴近窗户用耳朵一听,却听得里面呼 声大作,这是上房,当然是沈大娘在这里睡的了。再向西厢房外听了一听, 也有呼声。沈家一共只有三个人,一个在刘家,两个在家里,当然没有人到 自己家里去。正在这窃听的时候,忽听到沈大娘在上房里说起话来。寿峰听 到,倒吓了一跳。连忙向树上一跳,这院子不大,又是深夜,说话的声音, 听得清清楚楚。她道:“将军待我们这样好,我们要不答应,良心上也说不 过去呀。”听那声音,正是沈大娘的声音。原来在说梦话呢!寿峰听了,又 叹了一口气,就跳出墙来,对大家道:“走走走!再要待一会,我要杀人了。” 快刀周等一听,知道是沈家人变了心,若再要纠缠,真许会生出事故来。大 家便一阵风似的,齐回关家来。到了门口,寿峰道:“累了你们一宿,你们 回去吧,说不定将来还有事,我再找你们。”王二秃子道:“我明天上午来 听信儿,瞧瞧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今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要不,我 陪师傅谈这么一宿,也好出胸头这口恶气。”寿峰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你 倒和我一样,回去吧,别让师妹不乐意了。”王二秃子一拍脖子道:“忙了 一天一宿;没闯祸。脑袋!跟秃子回去吧。”大家听着,都乐了,于是一笑 而散。
秀姑心里有事,也是不曾睡着。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知道是寿峰回家来 了,就开了门。秀姑道:“沈家大婶儿可没来,你们怎样办的?”寿峰一言 不发,直奔屋里。秀姑看那样子,知道就是失败了。因道:“一个将军家里, 四周都是警卫的人,本来也就不易下手!”寿峰道:“什么不易下手,只要 他们愿意出来,十个姑娘也救出来了。”秀姑道:“怎么样?难道她娘儿俩 还变了心吗?”寿峰道:“怎么不是。”于是把今晚上的事,说了一遍,叹 口气道:“从今以后,我才知道人心换人心这句话是假的,不过是金子换人 心罢了。”秀姑道:“有这样的事吗?那沈家姑娘,挺聪明的一个样子,倒 看不出是这样下场。她们倒罢了。可是樊先生回来,有多么难过?把他的心 都会灰透了。”寿峰冷笑道:“灰透了也是活该!这年头儿干么作好人哩。” 秀姑笑道:“你老人家气得这样,这又算什么。快天亮了,睡觉吧。”寿峰 道:“我也是活该!谁教我多管闲事哩。”秀姑也好笑起来,就不理他了。 寿峰找出他的旱烟袋,安上一小碗子关东叶子,端了一把藤椅,拦门坐着, 望了院子外的天色抽烟。寿峰的老脾气,不是气极了,不会抽烟的。现在将 烟抽得如此有味,那正是想事情想得极厉害了。秀姑因为夜深了,怕惊动了 院邻,也不曾作声。却也说是奇怪,这事并不与自己什么相干,偏是睡到床 上,就会替他们当事人设想。从此以后,凤喜还有脸和樊家树见面吗?家树 回来了,还会对她那样迷恋吗?就情理而论,他们是无法重圆的了;无法重 圆,各人又应该怎么样?自己只管一层一层推了下去,一直到天色大亮,这 也用不着睡觉了,便起床洗扫屋子。在往日作完了事,便应该听到隔壁庙里 的木鱼念经声,自己也就捧了一本经书来作早课,今天却是事也不曾作完, 隔壁的木鱼声,已经起来了。也不知道是老和尚今天早课提了前,也不知道 是自己作事没有精神,把时间耽误了。现在炉子不曾拢着火,水也不曾烧, 父亲醒过来,洗的喝的会都没有,今天的早课,只好算了吧。于是定了定神, 将茶水烧好,然后才把寿峰叫醒。寿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老 了,怎么小小的受这么一点子累,就会睡得这样甜。”秀姑道:“我想了一 晚晌,我以为这件事不能含糊过去。我们得写一封快信给樊先生去吧。”寿 峰笑道:“你还说我喜欢管闲事呢。我都没有想一宿,你怎么会想一宿呢? 想了一宿,就是这么一句话吗?你这孩子太没有出息了。”秀姑脸一红,便 笑道:“我干吗想一宿,我也犯不上呀。”寿峰道:“是你自己说的,又不 是我说的,我知道犯得上犯不上呢。”秀姑本觉得要写一封信告诉家树才对 的,而且也要到沈家去看看沈大娘,这时究竟取的什么态度。可是经了父亲 这一度谈话,就不大好意思过问了。又过了两天,江老海却跑来对关寿峰道: “师傅!这事透着奇怪,沈家搬走了。我今天走那胡同里过身,见那大门闭 上,外面贴了召租帖子了。我作生意的时候,和买糖人儿的小孩子一问,据 说头一天一早就搬了。”寿峰道:“这是理之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怪的。她 们不搬走,还等着姓樊的来找她吗?”江老海道:“她们这样忘恩负义,师 傅得写一封信告诉那樊先生。”寿峰道:“我早写了一封信去了。”秀姑在 屋子里听到,就连忙出来问道:“你写了信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写哩。” 寿峰道:“我这一肚子文字,要写出这一场事来,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而且也怕写的不好,人家看不清楚,我是请隔壁老和尚写了。他写是写的, 他笑着对我说,好管闲事的人,往往就会把闲事管得成了自己的正事,结果, 比原来当事人也许更麻烦。他话是说得有理,但是我怎么能够不问哩?老和 尚把那信写得很婉转,而且还劝了人家一顿;可是这样失意的事,年轻轻的 人遇到,哪里几句话就可以解劝得了的?也许他也不用回信,过两天就来 了。”江老海道:“他来了,我很愿和他见见。”寿峰道:“那很容易,他 回了京,还短得了到我这里来吗?”秀姑道:“这里寄信到杭州,要几天到 哩?”寿峰笑道:“我没在邮政局里干过事,这个可不知道。”秀姑撅了嘴 道:“你这老人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起话来,老是给我钉子碰。”寿 峰笑道:“我是实话呀。可是照火车走起来说,有四个日子,到了杭州了。” 秀姑听说,走回房去,默计了一会儿日期。大概信去四天,动身四天,再耽 误两天,有十天总可以到京了。现在信去几天,一个星期内外,必然是来的。 那个时候,看他是什么态度?难道他还能像以前那种样子对人吗?秀姑心里 有了这样一个问题,就不住的盘算,尤其是每日晚晌,几乎合眼就会想到这 件事上来。起先几天,每日还是照常的念经;到了七八天头上,心里只管乱 起来,竟按捺不下心事去念经。心想不要得罪了佛爷,索性抛开一边,不要 作幌子吧。关寿峰看到,便笑道:“你也腻了吧!年轻人学佛念经,哪有那 么便宜的事呀。”秀姑道:“我哪是腻了?我是这两天心里有点不舒服,把 经搁下了,从明天起,我还是照常念起来的。”秀姑说了,便紧记在心上。
到了次日,把屋子打扫完毕,将小檀香炉取来放在桌上,用小匙子挑了 一小匙檀香末放在炉子里,点着了,刚刚要进自己屋子去,要去拿一本佛经 出来,偶一回头,只见帘子外一个穿白色长衫的人影子一闪,接上那人咳嗽 了一声。秀姑忙在窗纸的破窟窿内向外一看,虽不曾看到那人的面孔,只就 那身材言,已可证明是樊家树无疑了。一失神便不由嚷起来道:“果然是樊 先生来了!”寿峰在屋子里听到,迎了出去,便握着家树的手,一路走进来。 秀姑站在内房门口,忘了自己是要进屋去拿什么东西的了。便道:“樊先生 来了!今天到的吗?”说着话时,看樊家树虽然风格依旧,可是脸上微微泛 出一层焦黄之色,两道眉峰都将峰尖紧束着。当秀姑问话时候,他虽然向着 人一笑,可是那两道眉毛,依然紧紧的皱将起来,答应着道:“今天早上到 的,大姑娘好?”秀姑一时也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安慰人家,只得报之以笑。 寿峰让家树坐下,先道:“老弟!你不要灰心,人生在世,就如作梦一般, 早也是醒,迟也是醒,天下无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不要放在心上吧。”秀姑 笑道:“你先别劝人家;你得把这事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人家呀。”寿峰将 胡子一摸,笑道:“是啊!信上不能写得那么明白,我得先告诉你。”于是 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打哪儿说起呢?”家树笑道:“随便吧。反正 我有的是工夫,和大叔谈谈也好。”秀姑心想道:他今天不忙了,以前他何 以是那样忙呢?嘴里不曾说出来,可就向着他微笑了。家树也不知道她这微 笑,由何而来?也就跟着报之以微笑了。寿峰想过之后,急着就先把那晚上 到刘将军家里的事先说了。家树听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就勉强 笑道:“本来金钱是好的东西。谁人不爱,也不必去怪她了。”寿峰点了点 头道:“老弟!你这样存心不错,一个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里见得惯这 个呢。莫怪她动心了。”秀姑坐在一边,她的脸倒突然红了,摇了摇头道: “你这话,不见得吧,是穷人家姑娘,就见不得金钱吗?”寿峰哈哈笑道: “是哇!我们只管说宽心话,忘了这儿有个穷人家姑娘等着呢。”家树笑道: “无论哪一界的人,本来不可一概而论的;但不知道这个姓刘的,怎样平空 的会把凤喜关了去的。”寿峰道:“这个我们原也不清楚,我们是听沈大嫂 说的。”于是将查户口唱堂会的一段事说了,家树本来有忿恨不平的样子的, 听到这里,脸色忽然和平起来,连点了几下头道:“这也就难怪了。原是天 上掉下来的一场飞祸,一个将军要算计一个小姑娘,那有什么法子去抵抗他 呢?”寿峰道:“老弟!你这话可得考量考量,虽然说一个小姑娘,不能和 一个将军抵抗,要说真不爱他的钱,他未必忍心下那种毒手,会要沈家姑娘 的性命;就算性命保不了,凭着你待她那样好,为你死了也是应该。我可不 知道掉文,可是师傅就相传下来两句话:‘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要到这年头儿,才能够看出人心来。”家树叹了一口气道:“大叔说的,怕 不是正理,可是一个未曾读过书……”家树说到这里,将关氏父女看着,顿 了一顿,就接着道:“而且又没经过贤父兄贤师友指导过她,她哪里会明白 这些大道理?我们也只好责人欲宽了。”秀姑忍不住插口道:“樊先生真是 忠厚一流,到了这种地方,还回护着沈家妹子呢。”家树道:“不是我回护 她,她已经做错了,就是怪她也无法挽救的了。一个人的良心,总只能昧着 片刻的。时间久了,慢慢的就会回想过来的,这个日子,怕她心里不会比我 更难受吗?”秀姑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家树一看秀姑脸上,有 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笑道:“她本来是不对,要说是无可奈何,怎么她家 都赶着搬开了哩?”寿峰道:“你怎么知道她家搬走了。你先去了一趟吗?” 家树道:“是的。我不能不先去问问她母亲这一段缘由因何而起。”寿峰道: “树从根下烂;祸事真从天上掉下来的,究竟是少!”说到这里,就想把凤 喜和尚师长夫妇来往的事,告诉他。秀姑一看她父亲的神气,知是要如此, 就眼望着她父亲,微微的摆了两摆头。寿峰也看出家树还有回护凤喜的意思, 这话说出来,他格外伤心,也就不说了。家树道:“大叔说她们树从根下烂, 莫不是我去以后,她们有些胡来吗?”寿峰道:“那倒没有,不过是她们从 前干了卖唱的事,人家容易瞧她不起罢了。”家树听了寿峰的话,虽然将信 将疑,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临走之时,和她们留下那么些个钱,在最短期内, 不应该感到生活困难的。那么,凤喜又不是天性下贱的人,何至于有什么轨 外行动呢?如此一想,也不追究寿峰的话了。
当日关氏父女,极力的安慰了他一顿,又留着他吃过午饭。午饭以后, 秀姑道:“爸爸!我看樊先生心里怪闷的,咱们陪着他到
什刹海去乘凉吧。”家树道:“这地方我倒是没去过,我很想去看看。” 秀姑道:“虽然不是公园,野景儿倒是不错,离我们这儿不远。”家树见她 说时,眉峰带着一团喜容。说到游玩,今天虽然没有这个兴致,却也不便过 拂她的盛意。寿峰一边看出他踌躇的样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车就出 门,行李也没收拾呢。后日就是旧历七月七,什刹海的玩意儿会多一点。” 家树便接着道:“好!就是后天吧,后天我准来邀大叔大姑娘一块儿去。” 秀姑先觉得他从中拦阻,未免扫兴,后来想到他提出七月七,这老人家倒也 有些意思,不可辜负他的盛意,就是后天去也好。于是答道:“好吧!那天 我们等着樊先生,你可别失信。”接着一笑,家树道:“大姑娘!我几时失 过信?”秀姑无可说了。于是大家一笑而别,家树回得陶家,伯和已经是叫 仆役们给他将行李收拾妥当。家树回到房里,觉得是无甚可做,知道伯和夫 妇在家,就慢慢的踱到上房里来。陶太太笑道:“你什么事这样忙?一回京 之后,就跑了个一溜烟。何小姐见着面了吗?”家树淡淡的道:“事情忙得 很,哪有工夫去见朋友。”陶太太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走的时候,人 家巴巴的送到车站,你回来了,可不通知人家一声,你什么大人物,何小姐 非巴结你不可?”家树道:“表嫂总是替何小姐批评我,而且还是理由很充 足,教我有什么可说的。那么,劳你驾,就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何小姐一声吧。” 家树说出来了,又有一点后悔。表嫂可不是听差,怎么叫她打电话呢?不料 自己是这样懊悔着,陶太太坐在横窗的一张长桌边,已经拿了桌上的分机, 向何家通电话了。陶太太一面说着话,一面将手向家树连招了几招,笑道: “来!来!她要和你说话。”家树上前接着话机,那边何丽娜问道:“我很 欢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吗?”家树道:“全好了,多谢你惦记着。”何丽娜 笑道:“还好,回南一趟,没有把北京话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吗?怎么不早 给我一个信;不然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家树连说不敢当。何丽娜又道: “今天有工夫吗?我给你接风。”家树道:“不敢当!”何丽娜道:“大概 是没工夫,现在不出门吗?我来看你。”家树道:“不敢当。”伯和坐在一 边,看着家树打电话,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样许多不敢当?除了你不 敢当,谁又敢当呢?”何丽娜道:“你为什么笑起来?”家树道:“我表兄 说笑话呢!”何丽娜道:“他说什么呢?”陶太太走上前夺过话机来道:“密 斯何!我们这电话借给人打,是照长途电话的规矩,要收费的。而且好朋友 说话加倍,我看你为节省经济起见,干脆还是当面来谈谈吧。”于是就放下 了电话筒,家树道:“我回京来,应该先去看看人家才是,怎样倒让人家来?” 伯和笑道:“家树!你取这种态度,我非常表同情。从前我和你表嫂经过你 这个时代,我是处处卑躬屈节,你表嫂却是敢当的。我也问过人,男女双方 的爱情,为什么男子要处在受降服的情形里呢?有些人说:这事已经成了一 种趋势,男子总是要受女子挟制的;不然,为什么男子要得着一个女子,就 叫求恋呢?有求于人,当然要卑躬屈节了。这话虽然是事实,但是在理上却 讲不通,为什么女子就不求恋呢?现在我看到你们的情形,恰是和我当年的 情形相反,算是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陶太太道:“原来你存了这个心眼 儿,怪不得你这一晌子对着我都是那样落落难合的样子了。”伯和笑道:“哪 里有这样的事。有了这样的事,我就没有什么不平之气。惟其是自己没有出 息,这才希望人家不像我,聊以解嘲了。”陶太太正待要搭上一句话,家树 就道:“表兄这话,说得实在可怜。要是这样,我不敢结婚了。”他说了这 话,就是陶太太也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何丽娜早是笑嘻嘻的由外面走了 进来,先给家树一点头,笑问道:“伯母好?”家树答应好。又问今天什么 时候到的?答是今天早上到的。陶太太笑道:“你们真要算不怕腻。我猜这 些话,你们在电话里都问过了。这是第二次吧?”何丽娜道:“见了面,总 得客气一点。要不然,说什么呢?”家树因道:“说起客气来,我倒想起来 了。何小姐送的那些东西,实在多谢得很。我这回北上,动身匆忙得很,没 有带什么来。”何丽娜道:“哪有老人家带东西给晚辈的,那可不敢当了。” 但是家树说有时,已走了出去,不一会子,捧了一包东西进来,一齐放在桌 上笑道:“小包是土产。杭州带来的藕粉和茶叶,那两大卷,是我在上海买 的一点时新衣料。”何丽娜连道:“不敢当,不敢当!”伯和听了,和陶太 太相视而笑。何丽娜道:“二位笑什么,又是客气坏了吗?”陶太太道:“倒 不是客气坏了,正是说客气得有趣呢。先前打电话,家树说了许多不敢当, 现在你两人见面之后,你又说了许多不敢当。都说不敢当,实在都是敢当。” 伯和斜靠在沙发上,将右腿架了起来,摇曳了几下,口里衔着雪茄,向陶太 太微笑道:“敢当什么?不敢当什么?当官呢,当律师呢,当教员呢?”陶 太太先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后来他连举两个例,就明白了。笑道:“你又 说当什么呢?无非当朋友罢了。”何丽娜只当没有听见,看到那屋角上放着 的话匣子,便笑问道:“你们买了什么新片子没有?若是买了,拿出来,开 一遍让我听听看,我也要去买。”陶太太笑着点头道:“好吧,新买了两张 爱情曲的片子,可以开给你听听。”何丽娜摇摇头道:“不,我腻烦这个。 有什么皮簧片子,倒可以试试。”伯和依然摇曳着他的右腿,笑道:“密斯 何!你腻烦爱情两个字吗?别啊!你们这个年岁,正当其时呢!要是你们都 腻烦爱情,像我们中年的人,应该入山学道了。可是不然,我们爱情的日子, 过得是非常甜蜜呢。”陶太太回头瞟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扯。”何丽娜将 两掌一合,向空一拜,笑道:“阿弥陀佛!陶先生也有个管头。”于是大家 都笑了。
家树在一边坐着,他总是不言语。他一看到何小姐,不觉就联想到相像 的凤喜。何小姐的相貌,只是比凤喜稍为清瘦一点;另外有一种过分的时髦, 反而失去了自然之美,只是成了一个冒充的外国小姐而已。可是这是初结交 时候的事,后来见着她有时很时髦,有时很朴素,就像今天,她只穿了一件 天青色的直罗旗衫,从前披到肩上的长发,这是家树认为最不惬意的一件事。 以为既无所谓美,而又累赘不堪。这话于家树动身的前两天,在陶太太面前 讨论过,却不曾告诉过何丽娜。但是今天她将长发剪了,已经改了操向两鬓 的双钩式来,这样一来,她的姿势不同了,脸上也觉得丰秀些,就更像凤喜 了。自己正是在这里鉴赏,忽然又看到她举起手来念佛,又想到了关秀姑, 她乃另是一种女儿家的态度,只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的样子。何丽娜和凤喜都 不同,却是一味的缠绵,凤喜是小儿女的态度居多,有些天真烂漫处;何丽 娜又不然,交际场中出入惯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样,她不言不语之 间,就看了一个透。这种女子,好便是天地间惟一无二的知己,不好呢,男 子就会让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家树只是如此沉沉的想着,屋子里的人议论些 什么,他都不曾去理会。伯和道:“我要上衙门去了。你们今天下午,打算 到什么地方去消遣?回头我好来邀你们一块儿去吃饭。今天下午,还是这样 的热,到北海乘凉去,好不好?”何丽娜道:“就是那样吧,我来作个小东, 请三位吃晚饭。”陶太太笑道:“也请我吗?这可不敢当啊。”何丽娜笑道: “我不知陶太太怎么回事,总是喜欢拿我开玩笑。哪怕是一件极不相干的事, 是一句极不相干的话,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伯和道:“人生 天地间,若是遇到你们这种境遇的人,都不足作为谈笑的资料,那么,天地 间的笑料,也就会有时而穷了。”说毕,他笑嘻嘻的走了。陶太太听到了有 出去玩的约会,立刻就会坐立不安起来的,因道:“密斯何坐车来的吗?我 们三人同坐你的车子去吧。”说时,望着家树道:“先生走哇!”家树心里 有事,今天下车之后,忙到现在,哪有兴致去玩。只是她们一团高兴,都说 要去,自己要拦阻她们的游兴,未免太煞风景,便懒懒的站将起来,伸了一 个懒腰,只是向她们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干吗呀?不带我同坐汽车也不 要紧,你们先同坐着汽车去,我随后到。”家树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 并没有作声,你怎么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车呢?”陶太太笑道:“我还看不 透你的性情吗?我是老手呢!”家树道:“得!得!我们同走吧。”于是不 再待陶太太说话,就起身了。
三人同坐车到了北海。一进门,陶太太就遇着几个女朋友过去说话去了, 回着头对何丽娜道:“南岸这时正当着西晒,你们先到北岸五龙亭去等我吧。” 于是何丽娜和家树顺着东岸向北行。转过了琼岛,东岸那一带高入半空的槐 树,抹着湖水西边的残阳,绿叶子西边罩着金黄色,东边避着日光,更阴沉 起来。一棵树连着一棵树,一棵树上的蝉声,也就连着一棵树上的蝉声;树 下一条宽可数丈的大道,东边是铺满了野草的小山,西边是绿荷万顷的北海, 越觉得这古槐,不带一点市廛气;树既然高大,路又远且直,人在树荫下走 着,仿佛渺小了许多。何丽娜笑道:“密斯脱樊!你又在想什么心事了?我 看你今天虽然出来玩,是很勉强的。”家树笑道:“你多心了,我正欣赏这 里的风景呢!”何丽娜道:“这话我有些不相信。一个刚从西湖来的人,会 醉心北海的风景吗?”家树道:“不!西湖有西湖的好处,北海有北海的好 处;像这样一道襟湖带山的槐树林子,西湖就不会有。”说着将手向前一指 道:“你看北岸那红色的围墙,配合着琉璃瓦,在绿树之间,映着这海里落 下去的日光,多么好看,简直是绝妙的着色图画。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 有北京有这样的好景致。我这回到杭州去,我觉得在西湖盖别墅的人,实在 是笨,放着这样东方之美的屋宇不盖,要盖许多洋楼;尤其是那些洋旅馆, 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宫殿式盖起红墙绿瓦的楼阁来,一定比洋楼好。”何丽 娜笑道:“这个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 树只好一笑,说着话,已到了北岸五龙亭前。因为最后一个亭子人少些,就 在那里靠近水边一张茶座上坐下。自太阳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满天,还 不见伯和夫妇前来。家树等不过,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来,这才见他夫妻 俩并排走着,慢慢由水岸边踱将来。陶太太先开口道:“你们话说完了吗? 伯和早在南岸找着了我,我要让你们多说几句话,所以在那边漪澜堂先坐了 一会,然后坐船过来的。”家树想分辩两句,又无话可讲,也默然了。到了 亭子里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么样?不是第五个亭子吗?惟有 这里是僻静好谈心的了。”何丽娜觉得他们所猜的很远,也笑了。她作东, 陪着大家吃过了晚饭,愈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没有荷叶的水中, 露出一片天来,却荡漾不定;水上有几盏红灯移动,便是渡海的小画舫了。 远望漪澜堂的长廊,楼上下几列电灯,更映到水里去,那些雕栏石砌,也隐 隐可见。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见漪澜堂的夜色,便动了归思。”家 树道:“那为什么?”伯和道:“我记得在长江上游作客的时候,每次上江 轮,都是夜里。你看这不活像一只江轮,泊在江心吗?”何丽娜笑道:“陶 先生!真亏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还有个感想,我每在北海 乘凉,觉得这里天上的星光,别有一种趣味。”家树道:“本来这里很空阔, 四围是树,中间是水,衬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觉得在这里看天 上的银河,格外明亮。设若那河就只有北海这样宽,我要是牛郎织女,我都 不敢从鹊背上渡过去;何况天河决不止这样宽呢。”家树笑道:“胡扯胡扯!” 陶太太也是怔怔的听,以为他们在这里对天河有什么感想,现在却明白了。 笑道:“这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哩!现在天上也是物质文明的时代, 有轮船,有火车,还有飞机,怕不容易过河吗?我猜今年是牛郎先过河,因 为他是坐火车来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过河了。这个 时候,也许他们见面了。”陶太太抬着头望了一望道:“我看见了。他们两 个人,这时坐在水边亭子下喝汽水呢。”家树和何丽娜,都拿了玻璃杯子, 正喝着汽水。何丽娜忍笑不住,头一偏,将汽水喷了。陶太太两只长统丝袜 都喷湿了,便将一只胳膊横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个不了。陶太太道: “这也没有什么可乐的事,为什么笑成这个样子?”何丽娜道:“你这样拿 我开玩笑,笑还不许我笑吗?”说着,抬起头来,只管用手绢去拂拭面孔。 家树对于伯和夫妇开玩笑,虽是司空见惯,但是笑话说得这样着痕迹的,今 天还是第一回,而且何丽娜也在当面。一个小姐,让人这样开玩笑,未免难 堪;但是看看何丽娜,却笑成那样子,一点不觉难堪,于是这又感到新式的 女子,态度又另是一种的了。伯和道:“我这话,也不完全是开玩笑。听说 这北海公园的主办人,要在七月七日,开双七大会,在这水中间,用电灯架 起鹊桥来,水里大放河灯,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热闹一下子。你二位来不来 呢?”家树道:“太热闹的地方,我是不大爱到的。再说吧!”何丽娜一句 话没有说出,经他一说,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爱游清雅的地方,下 一个礼拜日,我们一块儿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吗?到那里还用不着住旅 馆,我们认得陈总长,有一所别墅在那里,便当得多了。”何丽娜道:“有 这样的好地方,我也去一个。”家树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点功课, 预备考试了。若要考不上一个学校,我这次赶回北京来,就无意义了。”伯 和道:“你放心,有你这样的程度,学校准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赶回北京来, 不过是如此,那才无意义呢。”伯和这样说着,虽然没有将他的心事完全猜 对,然而他不免添了无限的感触,望着天上的银河,一言不发。他这种情形, 何丽娜却能猜个八九,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望了家树,只嗑着白瓜子,也是 不作声。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口气叹着,大家倒诧异起来。陶太 太首先就问她这为什么?要知她怎样的答复,下回交代。
第十五回 柳岸感沧桑翩鸿掉影 桐荫听夜雨落木惊寒
却说何丽娜忽然叹一口气,陶太太就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道:“偶然 叹一口气,有什么原因呢?”陶太太笑道:“这话有点不通吧。现在有人忽 然大哭起来,或者大笑起来,要说并没有原因行吗?叹气也是人一种不平之 气,当然有原因,伯和他常常说:不平则鸣。你鸣的是哪一点呢?”何丽娜 道:“说出来也不要紧,不过有点孩子气罢了!我想一个人修到了神仙,总 算有福了;可是他们一样的有别离,那么,人在世上,更难说了。”家树忍 不住了,便道:“密斯何说的是双星的故事吗?这天河乃是无数的恒星……” 伯和拦住道:“得了!得了!这又谁不知道,这种神话,管它是真是假,反 正在我们这样干燥烦闷的人生里,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我们拿来解解 闷也好,这可无所碍于物质文明,何必戳穿它。譬如欧美人家在圣诞节晚上 的圣诞老人,未免增加儿童迷信思想;然而至今,小孩儿的长辈,依然假扮 着,也无非在个趣字。”家树笑道:“好吧,我宣告失败。”陶太太道:“本 来嘛,密斯何借着神仙还有别离一句话来自宽自解,已经是不得已,退一步 想了;偏是你还要证明神仙没有那件事,未免大煞风景。密斯何!你觉我的 话对吗?”何丽娜道:“都对的。”陶太太笑道:“这就怪了,怎么会都对 呢?”何丽娜道:“怎么不是都对呢!樊先生是给我常识上的指正,陶先生 是给我心灵上的体会。”陶太太笑道:“你真会说话,谁也不得罪。”他们 在这里辩论,家树又默然了。伯和夫妇还不大留意,何丽娜却早知道了。越 是看出他无所可否,就越觉得他是真不快。他这不快,似乎不是从南方带来 的,乃是回北京以后,新感到的。那是什么事呢?莫非他那个女朋友对他有 不满之处吗?何丽娜这样想着,也就沉默起来。这茶座上,反而只剩伯和夫 妇两个人说话了。坐久一点,陶太太也感到他们有些郁郁不乐了,就提议着 回家。伯和道:“我们的车子在后门,我们不过海去了。”陶太太道:“这 样夜深,让密斯何一个人到南岸去吗?”伯和道:“家树送一送吧。到了前 门,正好让何小姐的车子送你回家。”何丽娜道:“不要紧的,我坐船到漪 澜堂。”陶太太道:“由漪澜堂到大门口,还有一大截路呢。”她听说,就 默然了。家树觉得若是完全不作声,未免故作痴聋,太对不住人。便道:“不 必客气。还是我来送密斯何过去吧!”伯和突然向上一站,将巴掌连鼓了一 阵,笑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办吧。”家树笑道:“这也用不着鼓掌呀。” 伯和未加深辩,和他太太走了。何丽娜慢慢的站起,正想举着手,要伸一个 懒腰,手只略抬了一抬,随又放下来,望着他微笑道:“又要劳你驾一趟, 我们不坐船,还走过去,好吗?”家树笑着说了一声随便。于是何丽娜会了 帐,走出五龙亭来。
再走到东岸时,那槐树林子,黑郁郁的,很远很远,有一盏电灯,树叶 子映着,也就放出青光来。这树林下一条宽而且长的道,越发幽深了,要走 许多时间,才有两三个人相遇,所以非常的沉静。两人的脚步,一步一步在 道上走着,扑扑的脚踏声,都能听得出来。在这静默的境地里,便仿佛嗅到 何丽娜身上的一种衣香,由晚风吹得荡漾着,只在空气里跟着人盘旋。走到 树荫下,背着灯光处,就见那露椅上,一双双的人影掩藏着,同时唧唧哝哝 的有一种谈话声,在这阴沉的空气里,格外刺耳。离着那露椅远些,何丽娜 就对他笑道:“你看这些人的行为,有什么感想?”家树道:“无所谓感想。” 何丽娜道:“一人对于眼前的事情,感想或好或坏都可以,决不能一点感想 都没有。”家树道:“你说是眼前的事吗?越是眼前的事,越是不能发生什 么感想。譬如天天吃饭,我们一定有筷子碗的,你见了筷子碗,会发生什么 感想呢?”何丽娜笑道:“你这话有些不近情理。这种事,怎么能和吃饭的 事成一样呢?”家树道:“就怕还够不上这种程度!若够得上这种程度,就 无论什么人,看到也不会发生感想了。”何丽娜笑道:“你虽不大说话,说 出话来,人家是驳不倒的。你对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不肯轻易表示态度的 吗?”家树不觉笑起来了。何丽娜又不便再问,于是二人复沉寂起来,走过 这一道东岸,快要出大门了。走上一道长石桥,桥下的荷叶,重重叠叠,铺 成了一片荷堆,却看不见一点水。何丽娜忽然站住了脚道:“这里荷叶太茂 盛,且慢点走。”于是靠在桥的石栏杆上,向下望时:这时并没有月光,由 桥上往下看,只是乌压压的一片,并看不出什么意思来。家树不作声,也就 背对了桥栏杆,站立了一会,何丽娜转过身来道:“走吧,但是……樊先生! 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家树叹了一口长气,不曾答复她的话,何丽 娜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又不便问了。二人出了大门,同上了汽车,还是静默 着。直等汽车快到陶家门首了,何丽娜道:“我只送你到门口,不进去了。 你……你……你若有要我帮忙之处,我愿尽量的帮忙。”家树道:“谢谢。” 说着,就和她点了一个头,车子停住,自作别回家去。
这天晚晌,他心里想着:我的事,如何能要丽娜帮忙?她对于我总算很 有好感,可是她的富贵气逼人,不能成为同调的。到了次日,想起送何丽娜 的东西,因为昨天要去游北海,匆忙未曾带走,还放在上房,就叫老妈子搬 了出来,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到何宅来,到了门房一问,何小姐还不曾 起床;家树一想,既是不曾起床,也就不必惊动了。因掏出一张片子,和带 来的东西,一齐都放在门房里。刚一转身,只觉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看 时,有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提着白藤小篮子站在身边。篮子浮面盖了几张嫩 荷叶,在荷叶下,露出一束一尺多长的花梗来。门房道:“糙花儿!我们这 里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带回来,没有花了,谁教你送这个?”那人将荷叶一 掀,又是一阵香气。篮子里荷叶托着,红红白白鲜艳夺目的花朵,那人将一 束珊瑚晚香玉,一束玉簪花,拿起来一举道:“这是送小姐插花瓶的,不算 钱。”说毕,却另提了两串花起来,一串茉莉花穿的圆珠,一串是白兰花穿 的花排子。门房道:“今天你另外送礼了。这要多少钱?”那人道:“今天 算三块钱吧。”说着向门房一笑。家树在一边听了,倒不觉一惊,因问道: “怎么这样贵?”那卖花人将家树看了看,笑道:“先生!你是南方人,你 把北京城里的茉莉花白兰花,当南方价钱卖吗?我是天天上这儿送花,老主 雇,不敢多说钱,要在生地方,我还不卖呢!”家树道:“天天往这儿送花, 都是这么些个价钱吗?”卖花的道:“大概总差不多呢,这儿大小姐很爱花, 一年总做我千儿八百块钱的生意呢。”家树听着点了一点头,自行回去了。 刚一到家,何丽娜就来了电话,说是刚才失迎,非常抱歉。向来不醒得这般 晚,只因昨夜回来晚了,三点钟才睡着,所以今天起床很迟,这可对不住。 家树便答应她,自己也是刚醒过来,就到府上去的。何丽娜问他今天在不在 家?家树就答道回京以后,要去看许多朋友,恐怕有两天忙。何丽娜也就只 好说着再会了。其实这天家树整日不曾出门,看了几页功课,神志还是不能 定,就长长的作了一篇日记。日记上有几句记着是:“从前我看到妇人一年 要穿几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经惊异了。今天我更看到一个女子,一年的插 头花,要用一千多元,于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见多怪了。不知道再过一些时, 我会看到比这更能花钱的妇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归入少见多怪 之列了。”写好之后,还在最后一句旁边,加上一道双圈。这天,伯和夫妇 以为他已开始考试预备,也就不来惊动他了。
到了次日,已是阴历的七月七,家树想起秀姑的约会,吃过午饭,身上 揣了一些零钱,就到关家来。老远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见秀姑在门外盼望着, 及至车子走近时,她又进去了,走了进去,寿峰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 “不必进去了。要喝茶说话,咱们到什刹海说去。”家树很知道这老头儿脾 气的,便问道:“大姑娘呢?同走哇!”秀姑在屋子里咳嗽了两声,整着衣 襟走了出来,寿峰是不耐等了,已经出门。秀姑便和家树在后跟着。秀姑自 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系上一条黑裙,在鞋摊子上昨日新收的一双旧皮鞋,今 天也擦得亮亮的穿了,这和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一处走,越可以衬着 自己是个朴素而又文明的女子了。走出胡同来,寿峰待要雇车,秀姑便道: “路又不远,我们走了去吧。”她走着路,心里却在盘算着,若是遇见熟人, 他们看见我今天的情形,岂不会疑心到我……记得我从前曾梦到同游公园的 一回事,而今分明是应了这个梦了……她只管沉沉的想着,忘了一切。及至 到了什刹海,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这才猛然的醒悟。家树站在寿峰之后,跟 着走到海边。原来所谓海者,却是一个空名。只见眼前一片青青,全是些水 田;水田中间,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过去。这土堤有好几丈宽, 长着七八丈高的大柳树;这柳树一棵连着一棵,这上堤倒成了一条柳岸了。 水田约摸有四五里路一个围子,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顶,和城楼宫殿来。 虽然这里并没有什么点缀,却也清爽宜人,所有来游的游人,都走上那道土 堤。柳树下临时支着芦席棚子,有小酒馆,有小茶馆,还有玩杂耍的。寿峰 带着家树走了大半截堤,却回头笑问道:“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有点意思吗?” 家树笑道:“反正比天桥那地方干净。”寿峰笑道:“这样说,你是不大愿 意这地方。那么,我们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说吧。”于是三个人放慢了脚步, 两边找座。芦席棚里,便有一个人出来拦住了路,向三人点着头笑道:“你 们三位歇息吧。我们这儿干净,还有小花园,雅致的很!”家树看时,这棚 子三面敞着,向东南遥对着一片水田,水田里种的荷叶,乱蓬蓬的,直伸到 岸上来。在棚外柳树荫下,摆了几张红漆桌子,便对寿峰道:“就是这里吧。” 寿峰还不曾答言,那伙计已经是嚷着打手巾,事实上也不能不进去了。三人 拣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伙计送上茶来,家树首先问道:“你说这儿有 小花园,花园在哪里?”伙计笑着一指说:“那不是?”大家看时,原来在 柳荫下挖大餐桌面大的一块地,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和西洋马齿苋,沿着 松土,插了几根竹竿木棍,用细粗绳子编了网,上面爬着扁豆丝瓜藤,倒开 了几朵红的黄的花朵。大家一见都笑了。家树道:“天下事,都是这样闻名 不如见面。北京的陶然亭,去过了,是城墙下苇塘子里一所破庙;什刹海现 在又到了,是些野田。”寿峰道:“这个你不能埋怨传说的错了。这是人事 有变迁。陶然亭那地方,从前四处都是水,也有树林子;一百年前,那里还 能撑船呢,而今水干了,树林子没有了,庙也就破了。再说到什刹海,那是 我亲眼得见的,这儿全是一片汪洋的大湖;水浅的地方,也有些荷花;而且 这里的水,就是玉泉山来的活水,一直通三海。当年北京城里,先农坛,社 稷坛,都是禁地,更别提三海和颐和园了。住在北京城里的阔人,整天花天 酒地,闹得腻,要找清闲之地,换换口味,只有这儿和陶然亭了。至于现在 的阔人,一动就说上西山。你想,那个时候,可是没汽车,谁能坐着拖尸的 骡车,跑那么远去?可是打我眼睛里看去,我还是乐意在这种芦席棚子下喝 一口水,比较的舒服。有一次,我到中央公园去,口渴了,要到茶座上找个 座儿,你猜怎么着?我走过去,简直没有人理会。叫了两声茶房,走过来一 个穿白布长衣的,他对我瞪着眼说:我们这儿茶卖两毛钱一壶。瞧他那样子, 看我是个穷老头儿,喝不起茶。我不和他说就走了。你瞧一到了这什刹海, 这儿茶房是怎样,我还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园去穿着的那件蓝布大褂,可是他 老远的就招呼着我请到里面坐了。”家树笑道:“那总算好。大叔不曾把公 园里的伙计打上一顿呢。”寿峰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穷小子,犯不着 和他计较。好像什刹海这地方,从前也是不招待蓝布大褂朋友,而今穿绸衣 的不大来,蓝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也许中央公园,将来也有那样一天。” 家树道:“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古今的事,本来就说不定。若是这北 京三海,改成四海,这什刹海,也把红墙围起,造起宫殿来,当然这里的水 田,也就成了花池了。”说着,将手向南角一指,指着那一带绿柳里的宫墙。
这一指之间,忽然看见一辆汽车,由南岸直开上柳提来。柳提上的人, 纷纷向两边让开。这什刹海虽是自然的公园,可是警厅也有管理的规则。车 马在两头停住,不许开进柳堤上来。这一辆汽车,独能开到人丛中来,大概 又是官吏了。寿峰也看见了,便道:“我们刚说要阔人来,阔人这就来了! 若是阔人都要这样骑着老虎横冲直撞,那就这地方不变成公园也好。因为照 着现在这样子,我们还能到这儿来摇摇摆摆;若一抖起来,我们又少一个可 逛的地方了。”家树听着微笑。只一回头,那辆汽车,不前不后,恰恰停在 这茶棚对过。只见汽车两边,站着四个背大刀挂盒子炮的护兵,跳下车来, 将车门一开,家树这座上三个人,不由得都注意起来,看是怎样一个阔人? 及至那人走下车来,大家都吃一惊。原来不是赳赳武夫,也不是衣冠整肃的 老爷,却是一个穿着浑身绮罗的青年女子。再仔细看时,那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凤喜。家树身子向上一站,两手按了桌子,啊了一声,瞪了眼睛,呆住 了作声不得。凤喜下车之时,未曾向着这边看来,及至家树啊了一声,她抬 头一看,也不知道和那四个护兵说了一句什么,立刻身子向后一缩,扶着车 门,钻到车子里去了。接着那四个护兵,也跟上车去,分两边站定,马上汽 车呜的一声,就开走了。家树在凤喜未曾抬头之时,还未曾看得真切,不敢 断定;及至看清楚了,凤喜身子猛然一转,她脚踏着车门下的踏板,穿的印 花亮纱旗衫,衣褶掀动,一阵风过,飘荡起来,因衣襟飘荡,家树连带的看 到她腿上的跳舞袜子。家树想起从前凤喜曾要求过买跳舞袜子,因为平常的 也要八块钱一双,就不曾买,还劝了她一顿,以为不应该那样奢侈,而今她 是如愿以偿了。在这样一凝想之间,喇叭呜呜声中,汽车已失所在了。
秀姑坐的所在,正是对着芦棚外的大道,更看得清楚。知道家树心中, 是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要安慰他两句,又不知要怎样说着才好。家树脸对 着茶棚外呆了,秀姑又向着家树的脸看呆了。寿峰先是很惊讶,后来一想, 明白了,便站起来,拍着家树的肩膀道:“老弟!你看着什么了?”家树点 了点头,坐将下来,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脸却望着秀姑。寿峰问道:“我的 眼睛不大好,刚才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我没有十分看清楚,是姓沈的吗?” 秀姑道:“没有两天,你还见着呢,怎样倒问起我来?”寿峰道:“虽然没 有两天,地方不同呀,穿的衣服也不同呀;这一股子威风,更不同呀!谁想 得到呢?”寿峰这几句话,说得家树脸上一阵白似一阵,手拿着一满杯茶, 喝一口便放下,放下又端起来喝一口,却只是不作声。秀姑一想:今天这一 会,你应该死心塌地,对她不再留恋了吧。因对寿峰道:“刚才我倒想向前 看看她的,反正我也是个女子,她就是有四个护兵,谅她也不能将我怎样。” 寿峰道:“那才叫多事呢。这种人还去理她作什么?她有脸见咱们,咱们还 没有脸见她呢。总算她还知道一点羞耻,避开了咱们了。”家树手摸着那茶 杯,摇着头,又叹了一口气。寿峰笑道:“樊家老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 好过,可是你刚才还说了呢,桑田变成沧海,沧海变成桑田。那么大的东西, 说变就变,何况一个人呢。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就只当这趟南下,她得 急病死了,那不也就算了吗?”秀姑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有些不妥,何不 说是只当原来就不认识她呢。若是她真得急病死了,樊先生能这样子吗?” 秀姑把这话刚说完,忽然转念,我这话更不妥了。我怎么会知道他不能这样? 我一个女子为什么批评男子对于女子的态度,这岂不现出轻薄的相来吗?于 是先偷看了看寿峰,再又偷看家树。见他们并没有什么表示,自己的颜色才 安定了。家树沉思了许久,好像省悟了一件什么事的样子,然后点点头对寿 峰道:“世上的事,本来难说定。她一个弱女子,上上下下,用四个护兵看 守着她,叫她有什么法子。设若她真和我们打招呼,不但她自己要发生危险, 恐怕还不免连累着我们呢。”寿峰笑道:“老弟!你这人太好说话了。我都 替你生气呢,你自己倒以为没事。”家树道:“宁人负我吧。”寿峰虽不大 懂文学,这句话是明白的。于是用手摸着胡子,叹了一口气。秀姑更不作声, 却向他微笑了一笑;笑是第一个感觉的命令,当第二个感觉发生时,便想到 这笑有点不妥,连忙将手上的小白折扇打开,掩在鼻子以下。家树也觉自己 这话,有点过分,就不敢多说了。坐谈了一会,寿峰遇到两个熟人,那朋友 一定要拉着过去谈谈,只得留下家树和秀姑在这里,二人默然坐了一会。家 树觉得老不开口又不好,便问道:“我去了南方一个多月,大姑娘的佛学, 一定长进了不少了,现在看了些什么佛经了?”秀姑摇了一摇头,微笑道: “没有看什么佛经。”家树道:“这又何必相瞒。上次我到府上去,我就看 到大姑娘燃好一炉香,正要念经呢。”秀姑道:“不过是金刚经心经罢了。 上次老师傅送一本莲华经给我,我就看不懂;而且家父说:年轻的人看佛经, 未免消磨志气,有点反对,我也就不勉强了。樊先生是反对学佛的吧?”家 树摇着头道:“不!我也愿意学佛。”秀姑道:“樊先生前程远大,为了一 点小小不如意的事,就要学佛,未免不值。”家树道:“天下哪有样样值得 做的事。这也只好看破一点吧!”秀姑道:“樊先生真是一片好心待人,可 惜人家偏不知道好歹。”家树将手指蘸着茶杯子里的剩茶,在桌上搽抹着, 不觉连连写了好几个好字。寿峰走回来了,便笑道:“呵!你什么事想出了 神,写上许多好字。”家树笑了,站起来道:“我们坐得久了,回去吧。” 寿峰看他心神不定,也不强留,就约他参观这里的露天游戏场。
会了茶钱,一直顺着大道向南,见柳荫下渐渐芦棚相接,除茶酒摊而外, 有练把式的,有说相声的,有唱绷绷儿戏,有拉画片的,尽头还有一所芦棚 戏园。家树看着倒也有趣,把心里的烦闷,解释了一小半。又走过去,却听 到一阵弦索鼓板之声,顺风吹来。看时,原来是柳树下水边,有一个老头子 带着一个女孩子在那儿唱大鼓书,周围却也摆了几条短脚长板凳。家树一看 到这种现象,不由得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一阵头晕,几乎要摔倒在地。连 忙一手按住了头,站住了不动,寿峰抢上前,搀着他道:“你怎么了,中了 暑吗?”家树道:“对了,我闻到一种不大好的气味,心里难受得发昏了。” 寿峰见路边有个茶座,扶着他坐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 去雇一辆车来,送樊先生回去吧。”她一人走上前,又遇到一所芦棚舞台, 这舞台比较齐整一点,门口网绳拦上,挂着很大的红纸海报,上面大书特书: 今天七月七日应节好戏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亲约了今天在什刹海相会, 不能完全是无意的啊。本来大家谈得好好的,又遇见了那个人;但是他见那 个人,不但不生气,反而十分原谅她,那么,今天那个人没来,他又能有什 么表示呢。这倒很好,可以把他为人看穿了。她只是这样想着,忘了去雇车 子。寿峰忽然在后面嚷道:“怎么了?”回头看时,家树已经和寿峰一路由 后面跟了来。家树笑道:“大姑娘为什么对戏报出神,要听戏吗?”秀姑笑 着摇了一摇头,却见他走路已是平常,颜色已平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 吗?刚才可把我吓了一跳。”说到这个跳字,可又偷眼向寿峰看了一看,接 上脸也就红了。寿峰虽不曾注意,但是这样一来,就不便说要再玩的话,只 得默然着走了。到了南岸,靠了北海的围墙,已是停着一大排人力车,随便 可雇,家树站着呆了一呆,因问寿峰道:“大叔!我们分手吗?”寿峰道: “你身体不大舒服,回去吧。我们也许在这里还溜一溜弯。”秀姑站在柳树 下,那垂下来的长柳条儿,如垂着绿幔一般,披到她肩上。她伸手拿住了一 根柳条,和折扇一把握着,右手却将柳条上的绿叶子,一片一片儿的扯将下 来,向地下抛去。只是望着寿峰和家树说话,并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 力车夫,都是这样想着,这三个人站在这里不曾走,一定是要雇车的了。一 阵风似的,有上十个车夫围了上来,争问着要车不要?家树被他们围困不过, 只得坐上一辆车子就拉起走了。只是在车上揭了帽子,和寿峰点点头说了一 声再会!寿峰对秀姑道:“我们没事,今天还是个节期,我带着你还走走吧。” 秀姑听说,这才把手上的柳条放下了,跟着父亲走。寿峰道:“怎么回事? 你也是这样闷闷不乐的样子。你也是中了暑了!”秀姑笑道:“我中什么暑? 我也没有那么大命啦!”寿峰道:“你这是什么话?中暑不中暑,还论命大 命小吗?”秀姑依旧是默然的跟着寿峰走,并不答复。寿峰看她是这样的不 高兴,也就没有什么游兴,于是二人就慢慢开着步子,走回家去。到了家之 后,天色也就慢慢的昏黑了。吃过晚饭,秀姑净了手脸,定了一定心事,正 要拿出一本佛经来看,却听得院子里有人道:“大姑娘!你也不出来瞧瞧吗? 今天天上这天河,多么明亮呀。”秀姑道:“天天晚上都有的东西,那有什 么可看的。”院子外有人答道:“今天晚上,牛郎会织女。”秀姑正待答应, 有人接嘴道:“别向天上看牛郎织女了,让牛郎看咱们吧。他们在天上,一 年倒还有一度相会,看着这地下的人。多少在今天生离死别的人,换了一班, 又是一班。他们俩是一年一度的相会着,多么好!我们别替神仙担忧,替自 己担忧吧。”秀姑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发起呆来,把看佛经的念头丢开,径 自睡觉了。
自这天起,秀姑觉着有什么感触?一会儿很高兴,一会儿又很发愁;只 是感到心神不宁。但是就自那天起,有三天之久,家树又不曾再来。秀姑便 对寿峰说道:“樊先生这次回来,不像从前,几天不见,也许他会闹出什么 意外!我们得瞧他一瞧才好。”寿峰道:“我要是能去瞧他,我早就和他往 来了。他们那亲戚家里总看着我们是下流人,我们去就碰上一个钉子,倒不 算什么。可是他们亲戚要说上樊先生两句,人家面子上怎样搁的下?”秀姑 皱了眉道:“这话也是。可是人家要有什么不如意的话,咱们也不去瞧人家 一瞧,好像对不住似的。”寿峰道:“好吧,今天晚上我去瞧他一瞧吧。” 秀姑便一笑道:“不是我来麻烦你,这实在也应该的事。”父女们这样的约 好,不料到了这天晚上,寿峰有点不舒服。同时屋檐下也滴滴答答有了雨声, 秀姑就不让她父亲去看家树,以为天晴了再说。寿峰觉得无甚紧要,自睡着 了。但是这个时候,家树确是身体有病。因为学校的考期已近,又要预备功 课,人更觉疲倦起来。这天晚上,他只喝了一点稀饭,便勉强的打起精神在 电灯下看书。偏是这一天晚上,伯和夫妇,都没有出门,约了几位客,在上 房里打麻雀牌。越是心烦的人,听了这种哗啦哗啦的牌声,十分吵人,先虽 充耳不闻,无奈总是安不住神。恍惚之间,有一种凉静空气,由纱窗子里透 将进来,加上这屋子里,只有桌上的一盏铜檠电灯,用绿绸罩了,便更现得 这屋子阴沉沉的了。家树偶然一抬头,看到挂着的月份牌,已经是阴历七月 十一了。今夜月亮,该有大半圆。一年的月色,是秋天最好,心里既是烦闷, 不如到外面来看看月色消遣。于是熄了电灯,走出屋来,在走廊上走着。向 天上看时,这里正让院子里的花架,挡得一点天色都看不见。于是绕了个弯 子,弯到左边一个内跨院来。这院子里北面,一列三间屋,乃是伯和的书房, 布置得很是幽雅的,而且伯和自己,也许整个星期,不到书房来一次,这里 就更觉得幽静了。这院子里叠着有一座小小的假山,靠山栽了两丛小竹子, 院子正中,却一列栽有四棵高大的梧桐,向来这里就带着秋气的,在这阴沉 沉的夜色里,这院子里就更显得有一种凄凉萧瑟的景象。抬头看天上,阴云 四布,只是云块不接头的地方,露出一点两点星光来,那大半轮新月,只是 在云里微透出一团散光,模模糊糊,并不见整个的月影。那云只管移动,仿 佛月亮就在云里钻动一般。后来,月亮在云里钻出来,就照见梧桐叶子绿油 油的,阶石上也是透湿。原来晚间下了雨,并不知道呢。那月亮正偏偏的照 着,挂在梧桐一个横枝上,大有诗意。心里原是极烦闷的,心想看看月亮, 也可以解解闷。于是也不告诉人,就拿了一张帆布架子床,架在走廊下来看 月。不料只一转身之间,梧桐叶上的月亮不见了,云块外的残星也没有了, 一院漆黑,梧桐树便是黑暗中几丛高巍巍的影子。不多久,树枝上有卜笃卜 笃的声音,落到地上。家树想:莫不是下雨了?于是走下石阶,抬头观望, 正是下了很细很密的雨丝。黑夜里虽看不见雨点,觉得这雨丝,由树缝里带 着寒气,向人扑了来;梧桐叶上积得雨丝多,便不时滴下大的水点到地上。 家树正这样望着,一片梧桐叶子,就随了积雨,落在家树脸上。家树让这树 叶一打,脸上冰了一下,便也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就复走到走廊下,仍在帆 布床上躺着。这院子里听不见那边院子里打牌声了;只有梧桐上的积雨,点 点滴滴向下落着,一声一声,听得清楚。这种环境里,那万斛闲愁,便一齐 涌上心来,人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家树正这样凝想着,忽然有一株梧桐树, 无风自动起来了,立时唏哩唏哩,雨点和树叶,落了满地。突然有了这种现 象,不由得吃了一惊,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连忙走回屋子里去。他将桌 灯一开,却见墨盒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写着酒杯大八个字,乃是:“风雨 欺人,望君保重。”一看桌上放的小玻璃钟,已是两点有余,这时候,谁在 这里留了字,未免奇怪了!要知道这字条由何而来?下回交代。
第十六回 托迹权门姑为蜂蝶使 寻盟旧地喜是布衣交
却说家树拿了那张字条,仔细看了看,很是疑惑;不知道是谁写着留下 来的。家里伯和夫妇用不着如此,听差自然是不敢。看那笔迹,还很秀润, 有点像女子的字。何丽娜是不会来,哪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在半夜送进这 字条来呢?再一看桌上,墨盒不曾盖得完正,一支毛笔,没有套笔帽,滚到 了桌子犄角上去了。再一思量,刚才跨院里梧桐树上那一阵无风自动,更加 明白。心里默念着,这样的风雨之夜,要人家跳墙越屋而来,未免担着几分 危险。她这样跳墙越屋,只是要看一看我干什么,未免隆情可感。要是这样 默受了,良心上过不去;要说对于她去作一种什么表示;然而这种表示,又 怎样的表示出来呢?自己受了她这种盛情,不由得心上添了一种极深的印 象。但是自己和她的性情,却有些不相同,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了。睡上床去, 辗转不寐,把平生的事,像翻乱书一般,东一段西一段,只是糊里糊涂的想 着。到了次日清晨,自己忽然头晕起来,待要起床,仿佛头上戴着一个铁帽 子,脑袋上重颠颠的抬不起来,只好又躺下了。这一躺下,不料就病起来。 一病两天,不曾出卧室。
第二天下午,何丽娜才知道这个消息,就专程来看病。她到了陶家,先 不向上房去,一直就到家树的屋子里来,站在门外,先轻轻咳嗽了两声,然 后问道:“樊先生在家吗?”家树听得清楚,是何丽娜的声音,就答道:“对 不住,我病了。在床上呢!”何丽娜笑道:“我原知道你病了,特意来看病 的。”说着话,她已经走进屋子来了。家树穿了短衣,赤着双脚,高高的枕 着枕头,在枕边乱堆着十几本书,另外还有些糖果瓶子和丸药纸包;但是这 些东西之中,另有一种可注目的东西,就是几张相片,背朝外,面朝下,覆 在书页上。何丽娜进得门来,滴溜一双眼睛的光线,就在那书页上转着。家 树先还不知道,后来明白了,就故意整理着书,把那相片夹在书本子里,一 齐放到一边去了。笑道:“我真是不恭得很,衣服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 说着,两手扶了床沿,就伸脚下床来踏着鞋。何丽娜突然向前,一伸两手道: “我们还客气吗?”她说这话时,本想就按住了家树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 的,后来忽然想到,这事未免孟浪一点;她这一犹豫,那两只伸出来的手, 也就停顿了,再伸不上前去,只把两只手作了一个伸出去的虚势子,离着床 沿有一二尺远,倒呆住了。家树若是站起来,便和她面对面的立着了。坐着 不动,也是不好,只得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躺下了。何小姐请坐, 我叫他们倒茶。”何丽娜笑道:“我是来探病的,你倒要张罗我。”家树还 不曾答话时,外面有人答着话进来了。她道:“你专程来探病,他张罗张罗, 还不应该的吗?你别客气,你再客气,人家心里就更不安了。”何丽娜笑道: “陶太太又该开玩笑了。”说着话,向后退了两步,陶太太一只手挽着她的 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向她微微一笑,却不说什么。何丽娜却正着颜色 道:“樊先生怎么突然得着病了,找大夫瞧瞧吗?”陶太太道:“我早就主 张他瞧瞧去的,况且快要考学校呢。”何丽娜这才抽开了陶太太两只手,又 向后退了几步,搭讪着就翻桌上的书。只翻了两页,却在书页子里面翻出一 张字条来,乃是:“风雨欺人,望君保重。”大字下面,却有两行小字:“落 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奈何!”这大字和小字,分明是两种笔迹,而且小 字看得出家树添注的。自己且不作声,就悄悄的将这字纸握在手心里,然后 慢慢放到衣袋里去了。因为陶太太在屋子里,也不便久坐,又劝家树还是上 医院看看好,不要养成了大病,就和陶太太到上房去了。家树也想着自己既 要赶去考试,不可耽误,去看看也好;又想着关氏父女对自己很留心,要通 知他们一声才对。这天晚上,人静了,就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寿峰。又想到寿 峰在家的时候少,这信封面上就写了秀姑的名字。信写完了,人也够疲倦的 了,将信向桌上一本书里一夹,便上床睡了。
次日早上,还不曾醒过来。何丽娜又来看他的病,见他在床上睡的正酣, 未便惊动,就到桌上打开墨盒,要留上一个字条。忽见昨日夹着字条的书本, 还在那里,心想这书里或者不止这一张字条,还有可寻的材料也未可知。于 是又将书本翻了一翻,只一掀,那一封信就露了出来。信上写着:后门内邻 佛寺胡同二十号关秀姑女士收启。何丽娜看了,不由心里一跳。回头一看家 树,依然稳睡,只得心里将这地址紧紧的记下了,信还夹在书里,也不留字 条,自出房去了。家树醒来,已是十点钟,马上漱洗毕,上医院看病,中途 经过邮局,将带在身上给秀姑的信,就投寄了。到了医院里,仔细检查,也 没有什么大病,医生开了药单,却叫他多多的到公园里去散步,认为非处在 良好的环境解放心灵不可。今天吃了这药,明天再来看。家树急于要自己的 病好,自然是照办。这医院,便是上次寿峰养病的所在,那个有点近视的女 看护,一见迎了上来,笑道:“樊先生!密斯关好吗?”家树点了点头,女 看护道:“密斯关怎样不陪看来呢?”家树笑道:“我们也不常见面的。” 说着就走开了。
到了次日下午,家树上医院来复诊。一进门,就见那女看护向这里指着 道:“来了来了。”原来秀姑正站着和她说话,是打听打听家树来没有来呢。 秀姑一见,也不和女看护谈话了,自迎上来。她见家树时,帽子拿在手上, 蓬蓬的露出一头乱发,脸上伸出两个高拱的颧骨来,这就觉得上面的眼眶, 下面的腮肉,都凹了进去。脸上白得像纸一般,一点血色没有,只有穿的那 件淡青秋罗长衫,飘飘然不着肉,越是现出他骨瘦如柴了。秀姑呦了一声道: “几天不见,怎么病得这样厉害?你是那晚让雨打着,受了凉了。”家树道: “我很感谢大姑娘照顾。”说着,回头四周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因低声道: “我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大叔!今天约大叔来,大叔没来吗?”秀姑沉吟了 一会道:“是!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是一样的。”二人说着话,走到廊上, 家树在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因道:“我这病是心病……”秀姑站在他面前, 脸就是一红。家树正着色道:“也不是别的心病,就是每天晚晌,我都会做 可怕的梦,梦到凤喜受人的虐待。咋晚又梦见了,梦见她让人绑在一根柱子 上,头上的短头发披到脸上和口里,七八个大兵围着她,一个大兵,拿了藤 鞭子,在她身上乱抽;她满脸都是眼泪,张着嘴叫救命,有一个抽出手枪来, 对着她说:你再嚷就把你打死。我吓醒了,一身的冷汗,将里衣都湿透了。 我想这件事,不见得完全是梦,最好能打听一点消息出来才好。这事除了大 叔,别人也没有这大的能耐。”秀姑笑道:“樊先生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 么相信起梦来了呢?你要知道她现在很享福,用不着你挂念她的。”家树道: “虽然这样说,可是这是猜想的话,究竟在里面是不是受虐待,我们哪会知 道?况且我这种恶梦,不是做了一天,这里面恐怕总不能没有一点缘故!” 秀姑见他那种忧愁的样子,两道眉峰,几乎紧凑到一处去。他心中的苦闷, 决不是言语可以解释的。便道:“樊先生!你宽心吧。我回去就可以和家父 商量的;好在他是熟路,再会看一趟,也不要紧。”家树便带一点笑容道: “那就好极了。什么时候回我的信呢?”秀姑想了一想,笑道:“你身体不 大好,自然是等着回信的,三天之内吧。”家树站了起来,抱着拳头,微微 的向秀姑拱了拱手,口里连道:“劳驾!劳驾!”秀姑心里虽觉得不平,可 是见他那可怜的样子,却又老大不忍,陪着他挂了复诊的号,送着他到了候 诊室,看到他由诊病室又出来了,然后问他医生怎么说,要紧不要紧?家树 笑道:“你瞧,我还能老远的到医院来治病,有什么要紧。不过他总说我精 神上受了刺激,要好好的静养,多多上公园。”说着话时,秀姑见他只管喘 气,本拟搀着他出门上车,无如自己不是那种新式的女子,没有那种勇气, 只是近近的跟在家树后面走,眼望着他上车而去,自己才一步一步挨着人家 墙脚下走路。心里想着刘将军家里,上次让父亲去了一次,已经是冒险,现 在哪有再让他去的道理?但是樊先生救了我父亲一条命,现在眼见得他害了 这种重病,我又怎能置之不理。我且先到刘家前后去看看,究意是怎么个样 子。于是决定了主意,向刘家而来。由他前门,绕到屋后,看了一周,不但 是大门口有四个背大刀的,另外又加了两个背快枪的。那条屋边的长胡同, 丁字拐弯的地方,添了一个警察岗位,又添了一个背枪的卫兵,似乎刘家对 于上次的事,有点知道;现在加以警戒了。据着这种情形看来,这地方是冒 险不得了,但进不去,又从何处打听凤喜的消息?这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凤 喜的母亲;然而她的母亲在哪里?又是不知道。一天打听不出凤喜的消息, 家树一天就不安心;他既天天梦到凤喜,也许凤喜真受了虐待。看那个女子, 不是负心人,她让姓刘的骗了去,又拿势力来压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 哪里抵抗得了?若是她真还有心在樊先生身上,我能把她二人弄得破镜重 圆,她二人应当如何感激我哩。
秀姑一人,只管低头想着。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猛然抬头看时,却 是由刘家左边的小巷,转到右边的小巷来了。走了半天,只把人家的屋绕了 一个大圈圈,自己前面有两个妇人一同走路,一个约摸有五十多岁,一个只 有二十上下。那年老的道:“我看那大人,对你还不怎样,就是嫌你小脚。” 那一个年轻的道:“不成就算了。我看那老爷脾气大,也难伺候呢!可是那 样大年纪的老爷,怎么太太那样小,我还疑心她是小姐呢。”秀姑听了这话, 不由得心里一动,这所说的,岂不是刘家吗?那年老的又道:“李姐!你先 回店去吧。我还要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回头见。”说着,她就慢慢的走上了 前。秀姑这就明白,那老妇是个介绍佣工的,少妇是寄住在介绍佣工的小店 里的。便走紧两步,跟着那老妇,在后面叫了一声老太太。这老太太三字, 虽是北京对老妇人普通的称呼,但是下等人听了,便觉得叫者十分客气。所 以那老妇立刻掉转身子来问道:“你这位姑娘面生啦,有什么事?”秀姑见 旁边有个僻静的小胡同,将她引到里面,笑问道:“刚才我听到你和那位大 嫂说的话,是说刘将军家里吗?”老妇道:“是的,你打听作什么?”秀姑 笑道:“那位大嫂既是没有说上,老太太!你就介绍我去怎么样?”那老妇 将秀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姑娘!你别和我开玩笑。凭你这样 子,会要去帮工?况且我们店里来找事的人,都要告诉我们底细,或者找一 个保人,我们才敢引出去。”秀姑在身上一摸,掏出两块钱来,笑道:“我 不是要去帮工,老实告诉你吧,我有一个亲戚的女孩子,让拐子拐去了,我 在四处打听,听说卖在刘家,我想看看,又没法子进去。你若是假说我是找 事的,把我引进去看看,我这两块钱,就送你去买一件衣服穿。”说时,将 三个指头,箝住两块光滑溜着的洋钱,搓着嘎嘎作响,老妇眼睛望了洋钱, 掀起一只衣角,擦着手道:“去一趟得两块钱,敢情好!可是你真遇到了那 孩子,那孩子一嚷起来,怎么办呢?那刘将军脾气可不好惹呀。”秀姑笑道: “这个不要紧。那孩子三岁让人拐走,现在有八九岁了。哪里会认得我,我 去看看,不过是记个大五形儿,我也不认得她呀。”老妇将手一伸,就要来 取那洋钱,笑道:“好事都是人作的,听你说得怪可怜儿的,我带你去一趟 吧。”秀姑将手向怀里一缩,笑道:“设若他们说我不像当老妈子的,那怎 么办呢?”老妇笑道:“大宅门里出来的老姐妹们,手上带着金溜子的,还 多着呢。不过没有你年轻罢了。可是刘家他正要找年轻的。这倒对劲儿,要 去我们就去,别让店里人知道。”秀姑见她答应了,就把两块钱交给她。那 老妇又叫秀姑进门之后少说话,只看她的眼色行事。于是就引着秀姑向刘宅 来。秀姑只低了头,跟着她进门,由门房通报以后,一路走进上房。远远的 就见走廊下,摆了一张湘妃榻,凤喜穿着粉红绸短衣,踏着白缎子拖鞋,斜 靠在那榻上。榻前一张紫檀小茶几,上面放了两个大瓷盘子,堆上堆下,放 着雪藕、玫瑰、葡萄、苹果、玉芽梨,浅红嫩绿,不吃也好看。湘妃榻四围, 罗列着许多盆景。这晚半天,那晚香玉珍珠兰之属,正放出香气来。老妇看 见凤喜,远远的蹲下去请了一个安,笑道:“太太!你不是嫌小脚的吗?我 给你找一个大脚的来了。”凤喜一抬头,不料来的是秀姑,脸色立刻一红。 秀姑望了她,站在老妇身后,摇了一摇手,又将嘴微微向老妇一努,凤喜本 由湘妃榻上站了起来,一看秀姑的情形,又镇定着坐了下去。
恰是巧,一句话不曾问,刘将军出来了。秀姑偷眼看他时,粗黑的面孔 上,那短胡子尖向上竖起,那麻黄眼睛,如放电光一般的看着人。身上穿着 纺绸短衫裤,衫袖卷着肘弯以外,一手叉着腰,一手拿了一个大梨,夹着皮 乱咬。秀姑不敢看他,就低了头。他将梨指着秀姑道:“她也是来作工的吗?” 老妇蹲着向刘将军请了一个安,笑道:“可不是吗?她妈是在一个总长家里 作工的,她跟着她妈作细活,现在想自己出来找一点事。她可是个大姑娘, 你瞧成不成?”刘将军笑着点了头道:“怎么不成,今天就上工吧。我们太 太年轻,就要找个年轻的人伺候她才对。这个姑娘倒也不错,你瞧怎么样?” 当刘将军走出来了的时候,凤喜站了起来,拿了一串葡萄,只管一颗一颗的 摘了下来,向口里吸着蜜瓤,吸了一颗,又摘一颗,眼睛只望着果盘子里, 不敢看秀姑,等到刘将军问起她的话来,她才答道:“我随便你。”刘将军 张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走了过来,将右手一伸,托住凤喜的下巴颊,让凤喜 扬着脸,左手一个指头,点着凤喜道:“找一个漂亮的人儿,你不乐意吗? 去年我到上海去,看见人家有雇大姑娘作事的,叫做大姐,我就羡慕的了不 得。回北京来,找了一年,也没找着,今天真找着了,我为什么不用?别说 她是一个人,就是一个狐狸精变的,我也就得用下。”说着抽了手回来,自 己一阵乱鼓掌,又道:“那不行!你有生气的样子,你得乐。”说时,横了 眼睛望着凤喜;凤喜果然对他嘻嘻的笑了。秀姑看了这样子,嘴里说不出什 么,可是两只脚站在地上,恨不得将地站下一个窟窿去。刘将军道:“呔! 那姑娘你在我这里干下去吧。我给你三十块钱一个月,你嫌不嫌少?”秀姑 一看他那样子,便微微一笑,低着声音道:“今天我得回去取铺盖,明天来 上工吧。”刘将军走近一步,向她道:“你别害臊,有话对我说呀。好吧, 我明天上天津去,后天就回来的,你别因为没看见我就不干,也别听我这小 太太的话,她作不了主的。”凤喜手里拿着一个雪梨,背过脸用小刀子削皮, 对秀姑以目示意。秀姑领悟了,便扯了一扯老妇的衣襟,一同出来了。老妇 走到僻巷里,将衣襟扯起来,揩着额角上的冷汗道:“我的妈!我的魂都吓 掉了。这真不是可以闹着玩的。”秀姑一笑,转身回自家了。到了家里,将 话告诉了寿峰,寿峰笑道:“使倒使得,可是将来你一溜,那姓刘的和老婆 子要起人来,她要受累了。”秀姑见父亲答应了,很是欢喜。
次日上午就先到医院里见家树,将详细的经过,都告诉了他,家树忘其 所以,不觉深深的对秀姑作了三个揖。秀姑向后退了两步,笑着低了声音道: “你这样多礼。”家树道:“我也来不及写信了,请你今天,仔细的问她一 问,她若是不忘记我,我请她趁着今明天这个机会,找个地方和我谈两句话。” 说着,又想了一想道:“不吧,我还是写几个字给她。”于是向医院里要了 一张纸,用身上的自来水笔,就在候诊室里,伏在长椅的椅靠上写。可是提 起笔先写了“凤兮”两字,就呆住了。以下写什么呢?候诊室里人很多。深 恐自己只管出神会引起人家注意,于是接着写了八个字:“我对于你依然如 旧。”写完,摇了一摇头,把笔收起,将纸捏成一团,对秀姑道:“我没法 写,还是你告诉她的好。”秀姑也只好点了点头,起身便走。家树又追到候 诊室外来,对秀姑道:“信还是带去吧。她总看得出是我的亲笔。”于是又 把纸团展开,找了一个西式窗口,添上一行字:“伤心人白。”秀姑看他写 这四个字的时候,脸色惨白,秀姑也觉得他实可伤心,心里有点忍不住凄楚, 手里拿过字纸就闪开一边。因道:“我有了机会,再打电话告诉你吧!”秀 姑匆匆的离开了医院,就到刘将军家来,向门房里说明了是来试工的,一直 就奔上房。上房另有女仆,再引她到凤喜卧室里去。凤喜一见,便说道:“将 军到天津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分配你做。今天你先在我屋子里陪着 我,作点小事吧。”秀姑会意,答应了一声是,等到屋子里无人,凤喜才皱 了眉道:“大姐!
你的胆子真大,怎么敢冒充找事,混到这里来。若是识破了,恐怕你的 性命难保,就是我也不得了。”秀姑笑道:“是呀!这是将军家里不是闹着 玩的。可是还有个人,性命也难保呢!我拼了我这条命,也只好来一趟,为 什么呢?因为人家救过我父亲的命,我不能不救他的命。”秀姑说着话,脸 色慢慢的不好看,最后就板着脸,两手一抱膝盖,坐到一边椅子上。凤喜道: “大姐!你这话是说我忘恩负义吗?我也是没有法子呀!现在樊大爷怎么样 了,他叫你来有什么意思?”秀姑便在身上掏出字条,交给凤喜道:“这是 他让我带给你的信。”于是把那天什刹海见面,以至现在的情形,说了一遍。 凤喜将字条看了一看,连忙捏成一个纸团,塞在衣袋里,因道:“他忘不了 我,我知道。可是我现在已经嫁了人,我还有什么法子。就请你告诉他,多 谢他惦记;至于他待我的好处,我也忘不了。不瞒你说,现在我手上倒也方 便,拿个一万八千儿的,还不值什么,我有点东西谢他,请你给我拿了去。” 秀姑笑道:“一万八千?就是十万八万,你也拿得出来,这个我早知道了。 但是他不望你谢他,只要你治他的病。”凤喜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 能治他的病?”秀姑道:“你想,他害病,无非是想你。现在你有两个药方 可以治他的病:其一,你是趁了这个机会,跟他逃去;其二,你当面对他说 明,你不爱他了,现在日子过得很好。这样,他就死心塌地不再想你了,病 也就好了。我跟人家传信,只得说到这种样子。你要怎么办?那就听凭于你。” 凤喜听了秀姑的话,低头坐着想了一想,因点点头道:“好吧,我就见见他 也不要紧。这两天我妈不大舒服,明天起个早吧,我回家去看我母亲,我就 由后门溜出去找个地方和他见见。不过要碰到了人,那祸不小。还是先农坛 地方,早上僻静,叫他一早就在那里等着我吧。”秀姑道:“你答应的话, 可不能失信。不去不要紧,约了不去,你是更害了他。”凤喜道:“我决不 失信。你若不放心,你就在我这里假作两天工,等我明天去会着了他,或者 你不愿意作,或者我辞你。”秀姑站立起来,将胸一拍道:“好吧,就是你 们将军回来了,我也不怕。”于是让凤喜看守住了家中下人,趁着机会,打 了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明天一早,在先农坛柏树林下等着。家树正在床上 卧着揣想,秀姑这个人,秉着儿女心肠,却有英雄气概,一个姑娘,居然能 够假扮女仆,去探访侯门似海的路子,义气和胆略,都不可及,这种人固然 是天赋的侠性,但若非对我有特别好的感情,又哪里肯做这种既冒险又犯嫌 疑的事?可是她对我这样的好,我对她总是淡淡的,未免不合。这种人心地 忠厚,行为爽快,都有可取;虽然缺少一些新式女子的态度,而也就在这上 面可以显出她的长处来,我还是丢了凤喜去迎合她吧。正是这样想着,秀姑 的电话来了,说凤喜约了明日一早到先农坛去会面。家树得了这个消息,把 刚才所想的一切事情,又完全推翻了。心想凤喜受了武力的监视,还约我到 先农坛去会面,可想那天什刹海会面,她躲了开去,乃是出于不得已。先农 坛这地方,本是和凤喜定情之所,凤喜而今又约着在先农坛会面,这里面很 含有深情。这样一早就约我去,莫非她有意思言归于好吗?说好了,也许她 明天就跟着我回来,那么,我向哪一方面逃去为是呢?若是真有这样的机会, 我不在北京读书了,马上带了她回杭州去。据这种情形看来,恐怕虽有武力 压迫她,她也未必屈服的。越想越对,连次日怎样雇汽车,怎样到火车站, 怎样由火车上写信通知伯和夫妇,都计划好了。
这一晚晌,就完全计划着明日逃走的事,知道明天要起早的,一到十二 点钟,就早早的睡觉,以便明日好起一个早。谁知上床之后,只管想着心事, 反而是延到了两点钟才算睡着。一觉醒来,天色大亮,不免吃了一惊,赶快 披衣起床,扭了电灯一看,却原来是两点三刻,自己还只睡了四十五分钟的 觉,并不曾多睡。低着头,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时,原来是月亮的光,到天亮 还早呢。重新睡下,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在先农坛,仿佛又是在火车上,仿 佛又是在西湖边。猛然一惊,醒了过来,还只四点钟。自己为什么这样容易 醒?倒也莫名其妙。想着不必睡觉,坐着养神吧。秋初依然是日长夜短,五 点钟,天也就亮了。这时候,什么人都是不会起来的。家树自己到厨房里舀 了一点凉水洗脸,就悄悄的走到门房里,将听差叫醒,只说依了医生的话, 要天亮就上公园去吸新鲜空气,叫他开了门,雇了人力车,直向先农坛来。 这个时候,太阳是刚出土,由东边天坛的柏树林子顶上,发着黄黄的颜色, 照到一片青芦地上。记得上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的青芦,不过是几寸长, 一望平畴草绿,倒有些像江南春草。现在的青芦,都长得有四五尺深,外坛 几条大道,陷入青芦丛中,风刮着那成片的长芦,前仆后继,成着一层一层 的绿浪。那零落的老柏,都在绿浪中站立,这和上次在这里和凤喜的情形, 有点不同了。下车进了内坛门,太阳还在树梢,不曾射到地上来。柏林下大 路,格外阴沉沉的。这里的声音,是格外沉寂。在树外看藏在树里的古殿红 墙,似乎越把这里的空气衬托的幽静下来。有只喜鹊飞到家树顶上,踏下一 枝枯枝,卜的一声,落了下来,打破了这柏林里的沉寂。家树顺着路,绕过 了一带未曾开门的茶棚,走到古殿另一旁,一个石凳边。这正是上次说明帮 凤喜的忙,凤喜乐极生悲,忽然啜泣的地方;一切都是一样,只是殿西角映 着太阳的阴影,略略倾斜着向北,这是表示时序不同了。家树想着,凤喜来 到这里,一定会想起那天早上定情的事。记得那天早上的事,当然会找到这 里来的。因之就在石凳上坐下,静等凤喜自来。但是心里虽主张在这里静等, 然而自己的眼睛,可忍耐不住,早是四处张望。张望之后,身子也忍耐不住, 就站起来不住的徘徊。这柏林子里,地下的草,乱蓬蓬的,都长有一两尺深。 夏日的草虫,现在都长老了,在深草里唧唧的叫着。这周围哪里有点人影和 人声,正是这样踌躇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一阵窸窣之声,只见草丛里走出一 个人来,手中拿着一把花纸伞,将头盖了半截,身上穿的是蓝竹布旗衫,脚 由草里踏出来,是白袜白布鞋,家树虽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然而这种服饰不 像是现在的凤喜,不敢上前说话。及至她将伞一收,脸上虽然还戴着一副墨 晶眼镜,然而这是凤喜无疑。他连忙抢步上前,握着她的手道:“我真不料 我回南一趟,有这样的惨变!”凤喜默然,只叹了一口气。家树接过她的伞 放在石桌上,让她在石凳上坐下,因问道:“你还记得这地方吗?”凤喜点 点头。家树道:“你不要伤心,我对你的事,完全谅解的。不看别的,只看 你现在所穿的衣服,还是从前我们在一处用的,可见你并不是那种人,只图 眼前富贵的;你对旧时的布衣服还忘不了,穿布衣服时候交的朋友,当然忘 不了的。你从前在这儿乐极生悲,好好的哭了出来,现在我看到你这种样子, 我喜欢到也要哭出来了。”说着,就拿出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凤喜本有两句 话要说,因他这一阵夸奖,把要说的话又忍回去了。家树道:“人家都说你 变了心了,只是我不相信。今日一见,我猜的果然不错,足见我们的交情, 究竟不同呀。你怎么不作声?你赶快说呀!我什么都预备了,只要你马上能 走,我们马上就上车站。今天十点钟正有一班到浦口的通车,我们走吧!” 家树说了这几句话,才把凤喜的话逼了出来。所说是什么,下回交代。
第十七回 裂券飞蚨绝交还大笑 挥鞭当药忍痛且长歌
却说家树见着凤喜,以为她还像从前一样,很有感情,所以说要她一路 同去。凤喜听到这话,不由得吓了一吓,便道:“大爷!你这是什么话?难 道我这样败柳残花的人,你还愿意吗?”家树也道:“你这是什么话?”凤 喜道:“事到如今,什么话都不用说了。只怪我命不好,做了一个唱大鼓书 的孩子,所以自己不能作主,有势力的要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像你樊大爷, 还愁讨不到一头好亲事吗?把我丢了吧。可是你待我的好处,我也决不能忘 了,我自然要报答你。”家树抢着道:“怎么样?你就从此和我分手了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说,以为让姓刘的把你抢去了,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不 好意思再嫁我;其实是不要紧的。在从前,女子失身于人,无论是愿意,或 者被强迫的,就像一块白布染黑了一样,不能再算白布的。可是现在的年头 儿,不是那样说;只要丈夫真爱他妻子,妻子真爱她丈夫,身体上受了一点 侮辱,却与彼此的爱情,一点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的爱情,都是在精神上, 不是在形式上,只要精神上是一样的,……”家树这样絮絮叨叨的向下说着, 凤喜却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白皮鞋尖,去踢那石凳前的乱草。看那意思,这 些话,似乎都没有听得清楚。家树一伸手,携着她一只胳膊,微微的摇撼了 两下,因问道:“凤喜!怎么样,你心里还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处吗?”凤 喜的头,益发的低着了。半晌,说了一句道:“我对不起你!”家树放了她 的手,拿了草帽子在手,当着扇子摇了几摇道:“这样说,你是决计不能和 我相合了。也罢,我也不勉强你,那姓刘的待你怎么样,能永不变心吗?” 凤喜仍旧低着头,却摇了两摇,家树道:“你既然保不住他不会变心,设若 将来他真变了心,他是有势力的,你是没有势力的,那怎么办?你还不如跟 着我走吧。人生在世,富贵固然是要的,爱情也是要的。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难道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而况我的家里虽不是十分有钱,不瞒你说,两 三万块钱的家财,那是有的;我又没有三兄四弟,有了这些个钱,还不够养 活我们一辈子的吗?”凤喜本来将头抬起来了。家树说上这一大串,她又把 头低将下去了。家树道:“你不要不作声呀。你要知道,我望你跟着我走, 虽然一半是自己的私心,一半也是救你。”凤喜忽然抬起头来,扬着脸问家 树道:“一半是救我吗?我在姓刘的家里,料他也不会吃了我,这个你倒可 以放心。”家树听到这话,不由得他的脸色不为之一变,站在一边,只管发 愣。停了一会,点了一点头道:“好!这算我完全误会了。你既是决定跟姓 刘的,你今天来此地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和我告别,今生今世,永不见面了 吧?”凤喜道:“你别生气,让我慢慢的和你说。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樊大 爷待我那一番好处,我哪里忘得了;可是我只有这个身子,我让人家强占了 去了,不能分开一半来伺候你。”家树皱了眉,将脚一顿道:“你还不明白, 只要你肯回来,……”凤喜道:“我明白,你虽然那样说不要紧,可是我心 里总过不去的。干脆一句话,我们是无缘了。我今天是偷出来的,你不见我 还穿着这样一身旧衣服吗?若是让他们看见了,放了好衣服不穿,弄成这种 样子,他们是要大大疑心的。我自己私下,也估计了一下子,大概用你樊大 爷的钱,总快到两千吧!我也没有别个法子,来报你这个恩,不瞒你说,那 姓刘的,一把就拨了五万块钱,让我存在银行里。这个钱,随便我怎么样用, 他不过问。现在我自己,也会开支票,拿钱很便。”说到这里,凤喜在身上 掏出一个粉镜盒子来。打开盒子,却露出一张支票,她将支票递给家树道: “不敢说是谢你,反正我不敢白用大爷的钱。”
当她打开粉镜,露出支票的时候,家树心里已是卜突卜突,跳了几下, 及至凤喜将支票送过来,不由得浑身的肌肉颤动,面色如土。她将支票递过 来,也就不知所以的将支票接着,一句话说不出来。停了一停,醒悟过来了。 将支票一看,填的是四千元整,签字的地方,印着小小的红章,那四个篆字, 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乃是“刘沈凤兮”。家树镇定了自己的态度,向着 凤喜微笑道:“这是你赏我的钱吗?”风喜道:“你干吗这样说呀?这也无 非聊表寸心,我送你这一点款子。”家树笑道:“这的确是你的好心,我应 该领受的。你说花了我的钱,差不多快到两千,所以现在送我四千,总算是 来了个对倍了。哈哈!我这事算做得不错,有个对本对利了。”越说越觉得 笑容满面,说完了笑声大作,昂着头,张着口,只管哈哈哈笑个不绝。凤喜 先还以为他真欢喜了,后来看到他的态度不同,也不知道他是发了狂,也不 知道他是故意如此,靠了石桌站住,呆呆的向他望着。家树两手张开,向天 空一伸,大笑道:“好!我发了财了。我没有见过钱,我没有见过四千块钱 一张的支票,今天算我开了眼了,我怎么不笑。天哪!天哪!四千块一张的 支票,我没有见过呀。”说着,两手垂了下来,又合到一处,望了那张支票 笑道:“你的魔力大,能买人家的身子,也能买人家的良心;但是我不在乎 呢。”两手比齐,拿了支票,嗤的一声,撕成两半边,接上将支票一阵乱撅, 撅成了许多碎块,然后两手握着向空中一抛,被风一吹,这四千元就变成一 二十只小白蝴蝶,在日光里飞舞。家树昂着头笑道:“哈哈!这很好看哪。 钱啦钱啦,有时候你也会让人看不起吧。”风喜到了这时,才知道他是恨极 了这件事,特意撕了支票来出这一口气的。顷刻之间,既是惭羞,又是后悔, 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分说两句,家树是连蹦带跳,连嚷带笑,简直不让人 有分说的余地。就是这佯,凤喜是越羞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两眼眶子一 热,却有两行眼泪,直流下来。家树往日见着她流泪,一定百般安慰的;今 天见着她流泪,远远的弯了身子,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她。凤喜见他如此,越 是哭得厉害,索性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哭将起来。家树站立一边,慢慢的 止住了笑声,就呆望着她,见她哭着,两只肩膀只管耸动,虽然她没有大大 的发出哭声,然而看见这背影,知道她哭得伤心极了。心想她究竟是个意志 薄弱的青年女子,刚才那样羞辱她,未免过分。爱情是相互的,既是她贪图 富贵,就让她去贪图富贵,何必强人所难?就是她拿钱出来,未尝不是好意! 她哪里有那样高超的思想,知道这是侮辱人的行为。思想一变迁,就很想过 去赔两句不是。这里刚一迁脚,凤喜忽然站了起来,将手揩着眼泪,向家树 一面哭一面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子对待我?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 嫁给谁,就嫁给谁,你有什么法子来干涉我?”说着,她一只手伸到衣袋里, 掏出一个金戒指来,将脚一顿道:“我们并没有订婚的,这是你留着我做纪 念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说时,将戒指向家树脚下一丢,恰好这里 是砖地,金戒指落在地上,叮铃铃一阵响,家树不料她一反脸,却有此一着, 弯着腰将戒指捡起,便带在指头上,自说道:“为什么不要,我自己还留着 纪念吧。”说毕,取了帽子,和凤喜深深的一鞠躬,笑嘻嘻的道:“刘将军 夫人!愿你前途幸福无量。我们再见了!”说毕,戴着草帽,掉转身子便走, 一路打着哈哈,大笑而去。凤喜站在那里,望着家树转入柏林,就不见了。 自己呆了一阵子,只见东边的太阳,已慢慢升到临头,时候不早了,不敢多 停留,又怕追上了家树,却是慢慢的走出内坛。她的母亲沈大娘,
由旁边小树丛里,一个小亭上走下来,迎着她道:“怎么去这半天,把 我急坏了。我看见樊大爷,一路笑着,大概他得了四千块钱,心里也就满足 了。”凤喜微笑,点着头道:“他心里满足了。”沈大娘道:“呀!你眼睛 还有些儿红,哭着啦吧。傻孩子!”凤喜道:“我哭什么?我才犯不上哭呢。” 说着,掏出一条潮湿的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沈大娘一路陪着行走,一路 问道:“樊大爷接了那四千块钱的支票,他说了些什么啦?”凤喜道:“他 有什么可说的,他把支票撕了。”沈大娘道:“什么,把支票撕了?”于是 就追着凤喜, 问这件事的究竟。凤喜把家树的情形一说,沈大娘冷笑道:“生 气!
活该他生气。这倒好,一下说破了,断了他的念头,以后就不会和咱们 来麻烦了。”凤喜也不作声,出了外坛雇了车子,同回母亲家里,仍然由后 门进去,急急的换了衣服,坐上大门口的汽车,就向刘将军家来。因为她出 去得早,这时候回来,还只有八点钟。回到房里,秀姑便是不住的向她打量。 凤喜怕老妈子看出破绽来,对屋子里的老妈子道:“你们都出去,我起来得 早了,还得睡睡呢。”大家听她如此说,都走开了。凤喜睡是不要睡,只是 满腔心事,坐立不安,也就倒在床上躺下,便想着家树今日那种大笑,一定 是伤心已极。虽然他的行为不对,然而他今日还痴心妄想,打算邀我一同逃 走,可见他的心,的确是没有变的。但是你不要钱,也不要紧,为什么当面 把支票扯碎来呢?这不是太让我下不去吗!糊里糊涂的想着,便昏昏沉沉的 睡去。及至醒来,不觉已是十一点多钟了。坐在床上一睁眼,就见秀姑在外 面探头望了一望,凤喜对她招招手,让她走了进来。秀姑轻轻的问道:“你 见着他没有?”凤喜只说了一声见着了,就听到外面老妈子叫道:“将军回 来了。”秀姑赶快闪到一边站住,那刘将军一走进门,也不管屋子里有人没 人,抢着上前,走到床边,两手按了凤喜两只肩膀,轻轻拍了两下,笑道: “好家伙!我都由天津回到北京了,你还没有起来。”说着,两手捧了凤喜 的脸,将头一低,凤喜微微一笑,将眼睛向秀姑站的地方一瞟,又把嘴一努, 刘将军放了手掉转身来,向秀姑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后笑道:“你昨天就来 了吗?”秀姑正着脸色,答应了一声是。刘将军回头向凤喜道:“这孩子模 样儿有个上中等,就是太板一点儿。”又和秀姑点着头笑道:“你出去吧, 有事我再来叫你。”秀姑巴不得一声,刚要出去,刘将军忽然向凤喜的脸上 注视着道:“你又哭了吗?我走了,准是你想着姓樊的那个小王八蛋。”两 手扶了凤喜的肩膀向前一推,凤喜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了。凤喜一点也不 生气,坐了起来,用手理着脸上的乱发,向他笑道:“你干吗总是这样多心? 我凭什么想他?我是起了一个早,回去看了看我妈。我妈昨晚晌几乎病得要 死。你想想看,我有个不着急的吗?”刘将军笑道:“我猜你哭了不是?你 妈病了,怎么不早对我说,我也好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去。小宝贝儿咧!你要 什么,我总给你什么。”说着,一伸手,又将凤喜的小脸泡儿撅了一下。秀 姑一低头,就避出屋外去。她心想着:这种地方,怎样可以长住?但是凤喜 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自己转达,却又不敢断定,总得等一个机会,和她畅谈畅 谈,然后才可以知道她和家树两方面,究竟是谁的错误。因此一想,便忍耐 着住下了。
刘将军在屋子里麻烦了一阵子,已到开午饭的时候,就和凤喜一路出来 吃午饭去了。一会子工夫,伺候吃饭的老妈子来说:“将军不喜欢年纪大的, 还是你去吧。”秀姑走到楼下堂屋里,只见他二人,对面坐着。刘将军手上 拿了一个空碗向秀姑照了一照,望着她一笑,那意思就是要秀姑盛饭。秀姑 既在这里,不能不上前,只得走到他面前,接了碗过来。他左手上的空碗, 先不放着,却将右手的筷子倒过来,在秀姑的脸上,轻轻的戳了一下,笑道: “你在那张总长家里也闹着玩吗?”秀姑望了他一眼,却不作声,接过碗给 他盛了饭,站到一边,凤喜笑道:“人家初来,又是个姑娘,别和人家闹, 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刘将军道:“有什么怪不好意思,要不好意思,就别 到人家家里来。我瞧你这样子,倒是有点儿吃醋。”凤喜见他脸上并没有笑 容,却不敢作声。刘将军回过头来,向秀姑笑道:“别信你太太的话,我要 闹着玩,谁也拦阻不了我。你听见说过没有?北京有种老妈子,叫做……叫 做……哈哈,叫做上炕的。”秀姑正在一张茶几边,茶几上有一套茶杯茶壶, 手摸着茶壶,恨不得拿了起来,就向他头上劈了过去。凤喜眼睛望了她,又 望了一望门外院子里,看那院子里,正有几个武装兵士,走来走去,秀姑只 得默然无语,将手缩了回来。他二人吃完了饭,另一个老妈子打了手巾把过 去。刘将军却向凤喜笑道:“刚才我说了你一句吃醋,大概你又生气了。这 里又没有外人,我说了一句,又要什么紧呢?小宝贝儿!别生气,我来给你 擦一把脸。”说着,他也不管这儿有人无人,左手一抱,将凤喜搂在怀里, 右手拿了洗脸手巾,向她满脸一阵乱擦。凤喜两手将毛巾拉了下来,见刘将 军满脸都是笑容,便撅了嘴,向旁边一闪道:“谢谢!别这样亲热,少骂我 两句就是了。”刘将军笑道:“我是有口无心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以后 我不生你的气就是了。”凤喜也不说什么,回身自上楼去了。秀姑不敢多在 他面前停留,也跟着她走上楼去,便和大家在楼廊上搭的一张桌子上吃饭。 吃到半中间,只见刘将军穿着短衣,袖子卷得高高的,手上拿了一根细藤的 马鞭子,气势汹汹的走了上来。大家看了他这种情形,都是为之一怔。他也 不管,脚步走着咚咚的响,掀开帘子,直到屋子里去。在外面就听到他大喝 一声道:“我今天打死你这贱东西!”只这一句话说完,就听见鞭子刷的响 了一声,接上又是一声哎哟,嚎陶大哭起来。顷刻之间,鞭子声,哭声,嚷 声,骂声,东西撞打的声,闹成一片。秀姑和三个老妈子吃饭,先还怔怔的 听着,后来凤喜只嚷“救命哪!救命哪!”秀姑实在忍耐不住,放下碗来就 跑进房去,其余三个老妈子见着这种情形,也跟了进去。只见凤喜蹲着身子, 躲在桌子底下,头发蓬成一团,满面都是泪痕,口里不住的嚷,人是不住左 闪右避。刘将军手上拿了鞭子向着桌子腿与人,只管乱打乱抽,秀姑抢了上 前,两手抱住他拿鞭子的一只手,连叫道:“将军!请你慢慢说,可别这样。” 刘将军让秀姑抱住了手,鞭子就垂将下来,人不住的喘着气,望了桌子底下。 那三个老妈子,见秀姑已是劝解下来了,便有人上前,接过了鞭子,又有人 打了手巾把,给他擦脸;又有人斟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上。秀姑看他不会 打了,闪开一边。只看屋里的东西,七零八乱,满地是衣袜瓷片碎玻璃。就 是这一刻儿工夫,倒不料屋子里闹得如此的厉害。再看桌子底下的凤喜,一 只脚穿了鞋,一只脚是光穿了丝袜,身上一件蓝绸旗衫,撕着垂下来好几块, 一大半都染了黑灰,她简直不像人样子。秀姑走上前,向桌子下道:“太太! 你起来洗洗脸吧。”刘将军听到这一声太太,将手上的茶杯,连着一满杯茶, 当啷一声,摔了在楼板上,突然站了起来喝着道:“什么太太?她配吗?她 妈的臭窑姐儿!好不识抬举,我这样的待她,你会送一顶绿帽子给我戴。” 说着,他又捡起了楼板上那根鞭子。秀姑便抢了他拿鞭的手,向他微笑道: “将军!你怎么啦?她有什么不对,尽管慢慢的问她,动手就打,你把她打 死了,也是分不出青红皂白的,你瞧我吧。”说着,又向他更作了一个长时 间的微笑,他手上的鞭子, 自然的落在地下。秀姑将一张椅子,移了一移。 因道:“你坐下!等她起来,你有什么话再和她说,反正她也飞不了。你瞧, 你气得这个样儿。”说着,又斟了一杯茶,送到刘将军手里,笑道:“你喝 一点儿,先解解渴。”刘将军看看秀姑道:“你这话倒也有理。让她起来, 等我来慢慢的审问她,我也不怕她飞上天去。”接过那一杯茶,一仰脖子喝 了,秀姑接过空杯子,由桌子底下,将凤喜牵出来。暗暗向她使了一个眼色, 然后把她牵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给她洗脸梳头。别的老妈子要来,秀姑故意 将嘴向外面一努,教她们伺候男主人。老妈子信以为真,也就不进来了。
秀姑细看凤喜身上,左一条红痕,右一条红痕,身上犹如画的红网一样。 秀姑轻轻的道:“我的天!怎么下这样的毒手。”凤喜本来止住了哭,不过 是不断的叹着冷气。秀姑这一惊讶,她又哭将起来。紧紧的拉住了秀姑的手, 好像有无限的心事,都由这一拉手之中,要传说出来。秀姑也很了解她的意 思,因道:“这或者是他一时的误会,你从从容容的对他说破也就是了。不 过你要想法子,把我的事遮掩过去,我倒不要紧,别为了这不相干的事,又 连累着我的父亲。”凤喜道:“你放心,我不能那样不知好歹,你为了我们 的事这样的失身份,我还能把你拉下水来吗?”秀姑安顿了她,不敢多说话。 怕刘将军疑心,就先闪到外边屋子里来。刘将军见秀姑出来,就向她一笑, 笑得他那双麻黄眼睛,合成了一条小缝,用一个小萝卜似的食指指着她道: “你别害怕。我就是这个脾气,受不得委屈;可是人家要待我好呢,把我这 脑袋割了给他,我也乐意。你若是像今天这样做事,我就会一天一天的,更 加欢喜你的。”刘将军说着话,一手伸了过来,将秀姑的胳膊一捞,就把她 拉到怀里。秀姑心中如火烧一般,恨不得回手一拳,就把他打倒,只得轻轻 的道:“这些个人在这儿,别这样呀。你不是还生着气吗?”刘将军听她如 此说,才放了手,笑道:“我就依着你,回头我们再说吧。”说到这里,凤 喜已是换了一件衣服走了出来,刘将军立刻将脸一板,用手指着她道:“你 说,你今天早上,为什么打你妈家里后门溜出去了,我可有人跟着你。你不 是到先农坛去了吗?你说那是为什么?你还瞒着我,说瞧你妈的病吗?那老 帮子就不是好东西,她带着你为非作歹,可和你巡风,你以为我到了天津去 了,你就可以胡来了。可是我有耳报神,我全知道呢。你好好的说,说明白 了,我不难为你;要不然,你这条小八字儿,就在我手掌心里。”说着,将 左手的五指一伸,咬着牙捏成了拳头,翻了两个大眼睛望着她。凤喜一想这 事大概瞒不了,不如实说了吧。因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就打,叫我 说什么?现在你已经打了我一顿,也出了气,可以让我说了。我现在不是决 计跟着你过吗?可是我从前也得过姓樊的好处不少,叫我就这样把他扔了, 我心里也过不去。我听到我妈说,他常去找我妈。我想我是姓刘的人啦,常 要他到我家里去走着,那算怎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就对妈说,趁你上天津, 约他会一面,一来呢,绝了他的念头,不再找我家了。二来呢,我也报他一 点儿恩,所以我开了一张四千块钱的支票给他。他一听说我跟定了你,把支 票就撕了,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你想,我要是还和他来往,我约着他在家 里会面,那多方便。我不肯让他到我家里去,就是为了不让他沾着。你信不 信,可以再打听去。”刘将军听了她这话,不觉得气先平了一半,因道:“果 然是这样吗?好!我把人叫你妈去了,回头一对口供,对得相符,我就饶了 你,要不然,你别想活着。”说到这里,恰好听差进来说:外老太太来了。 刘将军喝道:“什么外老太太,她配吗?叫她在楼下等着。”秀姑就笑着向 他道:“你要打算问她的话,最好别生气,慢慢的和她商量着,我先去安顿 着她,你再消消气,慢慢的下来,看好不好呢?”刘将军点头道:“行!你 是为着我的,就依着你。”秀姑连忙下楼,到外面将沈大娘引进楼下。匆匆 的对她道:“你只别提我,说是姓樊的常到你家,你和姑娘约着到先农坛见 面,其余说实话,就没事了。”沈大娘也猜着今天突然的派人去叫来,而且 不让在家里片刻停留,料着今日就有事,马上到了刘家。及至一听秀姑的话, 心里不住的慌乱。秀姑只引她到屋子里来就走开了,又不敢多问。
不多一会,刘将军已换了一件长衣,一面扣纽扣,一面走进屋来。沈大 娘因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就老远的迎着他,请了个双腿安。刘将军点了 点头道:“你姑娘太欺负我了。对不住,我教训了她一顿,你知道吗?”沈 大娘笑道:“她年轻,什么不懂,全靠你指教,怎样说是对不住啊!”刘将 军道:“你坐下,我有话要和你慢慢说。”他说毕,一抬腿,就坐在正中的 紫檀方桌上,指着旁边的椅子,沈大娘坐下了。刘将军道:“你娘儿俩今天 早晌做的事,我早知道了。你说出来,怎么回事。若是和你姑娘口供对了, 那算我错了;若是不对,我老刘是不好惹的。”沈大娘一听,果然有事,料 着秀姑招呼的话没有错,就照着她的意思把话说了。刘将军听着口供相同, 伸手抓了抓耳朵,笑道:“他妈的!我真糟糕,这可错怪了好人。其实这样 办,我也很赞成,明明告诉我,我也许可的,反正你姑娘是一死心儿跟着我 啊。你上楼给我劝劝她去,我还有事呢。”沈大娘不料这大一个问题,随便 几句话就说开了。身上先干了一把汗。到了楼上,只见凤喜眼睛红红的,靠 了桌子,手指上夹了一支烟卷,放在嘴里抽着,就在她抬着胳膊的当儿,远 远看见她手脉以下,有三条手指粗细的红痕。凤喜看见母亲,只叫了一声妈! 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秀姑在旁看到,倒替她们着急。因道:“这祸事刚过 去,你又哭。”沈大娘一看这样子,就知道她受了不小的委屈,连忙上前, 拉着她的胳膊,问道:“这都是打的吗?”凤喜道:“你瞧瞧我身上吧。” 说着,掉过背去,对了她的妈,沈大娘将衣襟一掀,倒退两步,拖着声音道: “我的娘呀!这都是什么打的,打得这个样子厉害?我的……儿。”只这一 个儿字,她也哭了。凤喜转过身,握着她母亲的手,便道:“你别哭,哭着 让他听到了,他一生气,那藤鞭子我可受不了。”秀姑道:“这话对。只要 说明白了,把这事揭过去了,大家乐得省点事,干吗还闹不休。”沈大娘道: “大姑娘!你哪里知道,我这丫头长这么大,重巴掌也没有上过她的头;不 料她现在跟着将军做太太,一呼百诺的,倒会打的她满身是伤。你瞧,我有 个不心痛的呀!”这几句话说着,正兜动了凤喜一腔苦水,也哽哽咽咽,哭 了起来。秀姑正待劝止她们不要哭,那刘将军却放开大步,走将进来。秀姑 吓了一跳,她母女两人正哭得厉害,他一不高兴,恐怕要打在一处,心里一 横,他果然那样做,今天我要拼他一下,非让他受一番教训不可。不料那刘 将军进来,却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沈大娘笑道:“刚才你说的话, 我听到了,你说你舍不得你姑娘,我哪里又舍得打她?可是你要知道咱们这 样有面子的人,什么也不怕,就怕戴绿帽子。无论怎么说,你们瞒着我去瞧 个小爷们,总是真的。凭了这一点,我就可以拿起枪来打死了她。”刘将军 说到这里,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拳心里,击了一下,又将脚一顿,同时这屋 子里三个女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刘将军又接着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 她虽然是瞒着我作的事,心眼儿里可是为着我。我抽了她一顿鞭子,算是教 训她以后不要冒失,我都不生气,你们还生气吗?”沈氏母女本就有三分怕 他,加上他又叮嘱了不许生气,娘儿俩只好掏出手绢,揩了一揩眼睛,将泪 容收了。刘将军对沈大娘道:“现在没事,你可以回去了。你在这里,又要 引着她伤心起来的。”沈大娘见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正要仔仔细细和她谈 一谈,现在刘将军要她回家,心里未免有点不以为然,因笑道:“我不惹她 伤心就是了。你瞧,这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我给她归拾归拾吧。”刘将军 道:“我这里有的是伺候她的人,这个用不着担心,你回去吧。你若不回去, 那就是存心和我捣乱。”凤喜道:“妈!你回去吧!我不生气就是了。”沈 大娘看了看刘将军的颜色,不敢多说,只得低着头回去了。刘将军叫人来收 拾屋子,却带凤喜到楼下卧室里去烧鸦片烟,并吩咐秀姑跟着。到了卧室里, 铜床上的烟家具是整日整夜摆着,并不收拾的。凤喜点了烟灯,和刘将军隔 着烟盘子,横躺在床上。刘将军歪了头,高枕在白缎子软枕上,含着微笑, 看看凤喜,又看看秀姑,一只手先抚弄着烟扦子,然后向她点了一点,笑道: “烧烟非要你们这种人陪着,不能有趣味。”又指着秀姑道:“有了你,那 些老帮子我就看不惯了。你好好的巴结差使,将来有你的好处,我只要痛快, 花钱是不在乎的。”秀姑不作声,扬了头只看壁上镜框中的西洋画。凤喜只 把烟扦子拈着烟膏子烧烟,却当不知道。
原来她本不会烧烟,因为到了刘家来,刘将军非逼着她烧烟不可,她只 得勉强从事。好在这也并非什么难事,自然一学自会。刘将军因她不作声, 便问道:“干吗不言语,还恨我吗?”凤喜道:“说都说明白了,我还恨你 作什么呢。况且我作的事,本也不对,你教训我,是应该的。”说着,拿起 烟枪,在烟斗上装好了烟泡,便递了过来,在刘将军嘴上碰了一碰,同时笑 着向他道:“你先抽一口。”刘将军笑着捧了烟枪抽起来,因笑道:“你现 在不恨我了吗?”凤喜笑道:“我不是说了吗,你教训我也是应该的,怎么 你还说这话呢!”刘将军笑道:“你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是你究竟恨我不恨, 是藏在你心里,我哪里会知道?”凤喜道:“这可难了。你若是不相信,自 然我嘴里怎么说也不成;我又没有那样的本领,可以把心掏给你看。”刘将 军笑道:“我自然不能那样不讲理,要你掏出心来,可是要看出你的心来, 也不算什么,只要你好好儿的唱上一段给我听,我就会看出你的心来了。你 果然不恨我,你就会唱得像平常一样,若是你心里不乐意,你就唱不好的。 你唱不唱?”凤喜笑道:“我为什么不唱?你要唱什么,我就唱什么。”刘 将军喷着烟,突然坐了起来,将大腿一拍道:“若是这样,我就一点不疑心 了。你随便唱吧,越唱得多,越是我不疑心。你别烧烟,我自己会来。”说 着又倒在床上,斜着眼睛,望了凤喜道:“你唱你唱。”凤喜看那样子,大 概是不唱不行,自己只轻轻将身子一转,坐了起来,只在这一转身之间,身 上的皮肤,和衣裤,互相磨擦,痛入肺腑,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睛眶子里 抢了出来。但是这眼泪真要流出来,又是祸事。连忙低了头咳嗽不住,笑道: “烟呛了嗓子,找一杯茶喝吧。”于是将手绢擦了眼睛,自己起身倒了一杯 茶喝。刘将军道:“这两天你老是咳嗽,大概伤了风了,可是我这一顿鞭子, 当了一剂良药,一定给你出了不少的汗。伤风的毛病,只要多出一点儿汗, 那就自然会好的。”凤喜笑道:“这样的药,好是好,可是吃药的人,有些 受不了呢。”她说时,用眼睛斜看着刘将军微笑。刘将军笑道:“你这小东 西!倒会说俏皮话。你就唱吧!这个时候,我心里乐着呢。”凤喜将一杯茶 喝完了,就端了一张方凳子,斜对床前坐着,问道:“唱大鼓书,还是唱戏 呢?”刘将军道:“大鼓书我都听得腻了,戏是清唱没有味,你给我唱个小 调儿听听吧。”凤喜没有法子,只得从从容容的唱起来。唱完了一支,刘将 军点头道:“唱得不错。”因见秀姑贴近房门口一张茶几站着,便笑问道: “这曲子唱得很好听吗?你会不会?”秀姑用冷眼看着他,牙齿对咬着,几 乎都要碎开。这时他问起来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微笑了一笑。刘将军对凤 喜道:“唱得好,你再唱一个吧。”凤喜不敢违拗,又唱了一个。刘将军听 出味来了,只管要她唱,一直唱了四个,刘将军还要听。凤喜肚子里的小调, 向来有限,现在就只剩一个四季相思了。这个老曲子,是家树教了唱的,一 唱起来就会想着他,因之踌躇着一会,才淡淡一笑道:“有是还有一支曲子, 很难唱,怕唱不好呢。”刘将军道:“越是难唱的,越是好听,更要唱,非 唱不行。”说着,一头坐了起来,望着凤喜。凤喜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 秀姑,便唱起来。但是口里在唱,脑筋里人就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眼面前 的东西,都觉有点转动。唱到一半,头重过几十斤;身子向旁边一歪,便连 着方凳,一齐倒了下来。刘将军连连喝问道:“怎么了?”要知她生气也无? 下回交代。
第十八回 惊疾成狂坠楼伤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谢新知
却说刘将军逼着凤喜唱曲,凤喜唱了一支,又要她唱一支,最后把凤喜 不愿唱的一支曲子,也逼得唱了出来,凤喜一难受,就晕倒在地下。秀姑看 到,连忙上前,将她搀起时,只见她脸色灰白,两手冰冷,人是软绵绵的, 一点也站立不定。秀姑就两手一抄,将她横抱着,轻轻的放在一张长沙发上。 刘将军已是放了烟枪,站立在地板上,看到秀姑毫不吃力的样子,便微笑道: “你这人长的这样,倒有这样大力气。”说着,一伸手就握住了秀姑的右胳 膊,笑道:“肉长的挺结实,真不含糊。”秀姑将手一缩,沉着脸道:“这 儿有个人都快要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刘将军笑道:“她不过头晕罢了, 躺一会儿就好了的。”说着,也就摸了摸凤喜的手。呀了一声道:“这孩子 真病了,快找大夫吧。”便按着铃将听差叫进来,吩咐打电话找大夫,自己 将凤喜身上抚摸了一会,自言自语的道:“刘德柱!你也下的手太毒了,怎 么会把人家打的浑身是伤呢?这样子还要她唱曲子,也难怪她受不了的了。” 他这样说着,倒又拿起凤喜一只胳膊,不住的嗅着。
这时,屋子里的人,已挤满了,都是来伺候太太的。随着一位西医,也 跟进来了,将凤喜身上看了一看,就明白了一半。又诊察了一会子病象,便 道:“这个并不是什么重症,不过是受了一点刺激,好好的休养两天就行了。 屋子里这些人,可是不大合宜。”说着,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刘将军便用 手向大家一挥道:“谁要你们在这儿?你们都会治病,我倒省了钱,用不着 找大夫来瞧了。走走走!”说着,手只管推,脚只管踢,把屋子里的男仆女 仆,一齐都轰了出去。秀姑让刘将军管束住了,正是脱身不得,趁着这个机 会,就正好躲出房来,因之人家被轰,她也就一块儿躲出来。心里本想着今 天晚上,就溜回家去的;但是一看凤喜这种情形,恐怕是生死莫卜,若是走 了,重来不得,这以后的种种消息,又从何处打听出来呢?于是悄悄的到了 楼上,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说是这里发生了很重大的事,只好在这里再看 守一宿,请他和父亲通个信。秀姑把话说完,也不等家树再问,就把电话挂 上了。这一天晚上,果然凤喜病得很重。大家将她搬到楼上寝室里。一个上 半夜,她都是昏迷不醒,刘将军听了医生的话,让她静养,却邀了几个朋友 到饭店里开房间找乐去了。两点钟以后,女仆们都去睡觉了,只剩下秀姑和 一个老年的杨妈,同坐在屋子里,伺候着凤喜的茶水。秀姑无事,却和杨妈 谈着话来消磨时间,说到了凤喜的伤,杨妈将头一伸,轻轻的说道:“唉! 这就算厉害吗?真厉害的,你还没有看见过呢。从前,我们这儿也是一个正 太太,一个姨太太;不用提,正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整天的受气,她受气 不过,回老家去了。不多时,就在老家故了。太太一死,姨太太可抖啦。整 天的坐着汽车出去听戏游公园。据说,她在外面认识了男朋友了。有一天晚 晌,姨太太听夜戏,十二点多钟才回来, 咱们将军偏是那天没有出门,抽着 大烟等着,看看表,又抽抽烟;抽抽烟,又坐起来。一打过十二点,他就要 了一杯子白兰地酒喝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又跳又骂。一会子工夫,姨太太 回来了。只刚上这楼,将军走上前就是一脚,把她踢在地下,左手一把揪着 她的头发,右手在怀兜里掏出一管手枪,指着她的脸,逼问她在哪里来?姨 太太吓慌了,告着饶,哭着说:没有别的,就是和表哥吃了两回馆子,听戏 是假的。我们老远的站着,哪敢上前。只听到那手枪拍拍两下响,将军抓着 人,隔了栏杆,就向楼下一扔……”杨妈不曾说完,只听到床上“啊呀”一 声,回头看时,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由床上滚到楼板上来。秀姑和杨妈都 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将她抱到床上去。她原来并不曾睡着,伸了手拉住 秀姑的衣襟,哭着道:“吓死我了!你们得救我一救呀。”杨妈也吓慌了, 呆呆的在一边站着望了她,作声不得。秀姑却用手拍着凤喜道:“你不要害 怕!杨妈只当你睡着了,和我说了闹着玩的,哪里有这一回事?”凤喜道: “假是假不了的,我也不害怕了,害怕我又怎么样呢?”说时又叹了一口气。 秀姑待要再安慰她两句,便听到楼下一阵喧哗,大概是刘将军回来了。杨妈 就颤巍巍的对凤喜道:“我的太太!刚才的话,你可千万别说出来。说出来 了,我这小八字,有点靠不住。”凤喜笑道:“你放心,我决不说的。”这 就听到刘将军在窗子外嚷道:“现在怎么样,比以前好些了吗?”凤喜在床 上一个翻身面朝里,秀姑和杨妈也连忙掉转身来,迎到房门口,刘将军进了 房,便笑着向秀姑道:“她怎么样?”秀姑道:“睡着没有醒呢,我们走开 别吵了她吧。”说毕,便匆匆走开了。她的行李用物,都不曾带来,刘将军 却是体贴得到,早是给了她一张小铁床和一副被褥;而且不要和那些老妈子 同住,就在楼下廊子边一间很干净的西厢房里住。
秀姑下得楼来,那杨妈又似乎忘了她的恐惧,在电灯光下,向秀姑微微 一笑。而这一笑时,她便望着秀姑住的那间屋子。秀姑也明白她的意思,鼻 子一哼,也冷笑了一声。她悄悄的进房去,将门关紧,熄了电灯,便和衣而 睡。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由屋檐下,照下大半截白光来,只听得刘将军的声 音,在楼上骂骂咧咧的道:“捣他妈的什么乱,闹了我一宿也没有睡着。家 里可受不了,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秀姑听了这话,逆料是凤喜的病没有 好,赶忙开了门出来,一直上楼,只见凤喜的头发,乱得像一团败草一般, 披了满脸,只穿了一件对襟的粉红小褂子,却有两个纽扣是错扣着,将褂子 斜穿在身上。她一言不发,直挺着胸脯,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两只眼睛, 在乱头发里看人;一条短裤,露出膝盖以下的白腿与脚,只是如打秋千一样, 摇摆不定。她看到秀姑进来,露着白牙齿向秀姑一笑,那样子真有几分惨厉 怕人。秀姑站在门口顿了一顿,然后才进房去,向她问道:“太太!你是怎 么了?”凤喜笑道:“我不怎么样。他说我疯了,拿手枪吓我,不让我言语, 我就不言语;我也没犯那么大罪,该枪毙,你说是不是?我没有陪人去听戏, 也没有表哥,不能把我枪毙了往楼下扔;我银行里还有五万块钱,首饰也值 好几千,年轻轻儿的,我可舍不得死。大姊!你说我这话对不对?”秀姑一 手握着她手,一手却掩住了她的嘴,复又连连和她摇手。这时,进来两个马 弁,对凤喜道:“太太你不舒服,请你……”他们还没有说完,凤喜哇的一 声哭了起来,赤着脚一蹦,两手抱了秀姑的脖子,爬在秀姑身上,嚷道:“了 不得!了不得!他们要拖我去枪毙了。”马弁笑道:“太太!你别多心,我 们是陪你上医院去的。”凤喜跳着脚道:“我不去,我不去,你们是骗我的。” 两个马弁看到这种样子,呆呆的望着,一点没有办法。刘将军在楼廊子上正 等着她出去啦!见她不肯走,就跳了脚走进来道:“你这两个饭桶!她说不 走,就让她不走吗?你不会把她拖了去吗?”马弁究竟是怕将军的,将军都 生了气了,只得大胆上前,一人拖了凤喜一只胳膊就走。凤喜哪里肯去,又 哭又嚷,又踢又倒,闹了一阵,便躺在地下乱滚。秀姑看了,心里老大不忍, 正想和刘将军说,暂时不送她到医院去,可是又进来两个马弁,一共四个人, 硬把凤喜抬下楼去了。凤喜在人丛中伸出一只手来,向后乱招,直嚷大姊救 命!一直抬出内院去了,还听见嚷声呢。
秀姑自从凤喜变了心以后,本来就十分恨她,现在见她这样疯魔了,又 觉她年轻轻的人,受了人家的欺骗,受了人家的压迫,未免可怜。因此伏在 楼边栏杆上,洒了几点泪。刘将军在她身后看见,便笑道:“你怎么了?女 人的心总是慈的。你瞧,我都不哭,你倒哭了。”秀姑趁了这个机会,便揩 着眼泪,向刘将军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就是这样容易掉泪。太太在哪 个医院里?回头让我去看看,行不行?”刘将军笑道:“行!这是你的好心, 为什么不行?你们老是这样有照应,不吃醋,那就好办了,我也不知道哪个 医院好,我让他们把她送到普救医院去了。那个医院很贵的,大概坏不了; 回头我让汽车送你去吧。今天上午,你陪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秀姑道: “那怎样可以?一个下人,和将军坐在一处,那不是笑话吗?”刘将军笑道: “有什么笑话?我爱怎样抬举你,就怎样抬举你。就是你的太太,她出身还 不如你呢。”秀姑道:“究竟不大方便,将来再说吧。”说毕,下楼去了。 刘将军看了她害臊的情形,得意之极,手拍着栏杆,哈哈大笑。到了正午吃 饭的时候,刘将军一个人吃饭,却摆了一桌的菜,他却把伺候听差老妈,一 齐轰出了饭厅,只要秀姑一个人盛饭。那些男女仆役们,都不免替她捏了一 把汗,她却处之泰然。刘将军的饭盛好了,放在桌上,然后向后倒退两步, 正着颜色说道:“将军!你待我这一番好心,我明白了。谁有不愿意作将军 太太的吗?可是我有句话要先说明,您若是依得了我,我做三房四房都肯; 要不然,我在这里,工也不敢作了。”刘将军手上捧了筷子碗,只呆望着秀 姑发笑道:“这孩子干脆,倒和我对劲儿。”秀姑站定,两只手臂,环抱在 胸前,斜斜的对了刘将军说道:“我虽是一个当下人的,可是我还是个姑娘, 糊里糊涂的陪你玩,那是害了我一生,就是说您不嫌我寒碜,收我做个二房, 也要正正当当的办喜事,一来我家里还有父母呢,二来,你有太太,还有这 些个底下人,也让人家瞧我不起,我是千肯万肯的,可不知道你是真喜欢我, 是假喜欢我?您若是真喜欢我,必能体谅我这一点苦心。”说着说着,手放 下来了,头也低下去了,声音也微细了,现出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形状来。刘 将军放下碗筷,用手摸着脸,踌躇笑道:“你的话是对的。可是你别拿话来 骗我!”秀姑道:“这就不对了。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不跟, 还打算跟谁呢?你瞧我是骗人的孩子吗?”刘将军笑道:“得!就是这样办。 可是日子要快一点子才好。”秀姑道:“只要不是今天,你办得及,明天都 成。可是您先别和我闹着玩,省得下人看见了,说我不正经。”刘将军笑道: “算你说得有理,也不急在明天一天,后天就是好日子,就是后天吧。今天 你不是到医院里去吗?顺便你就回家对你父母说一声儿,大概他们不能不答 应吧。”秀姑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他们怎么样管得了。再说,他们做 梦也想不到呢,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一套话,说得刘将军满心搔不着痒 处,便道:“你别和老妈子那些人在一处吃饭了。我吃完了就走的,你就在 这桌上吃吧。”秀姑噗嗤一笑,点着头答应了。刘将军心想:无论哪一个女 子,没有不喜欢人家恭维的,你瞧这姑娘,我就只给她这一点面子,她就乐 了。他想着高兴,也笑了。只是为了凤喜,耽误了一早晌没有办事,这就坐 了汽车出门了。
秀姑知道他走远了,就叫几个老妈子,一同到桌上来,大家吃了一个痛 快。秀姑吃得饱了,说是将军吩咐的,就坐了家里的公用汽车,到普救医院 来看凤喜。凤喜住的是头等病室,一个人住了一间很精致干净的屋子。她躺 在一张铁床上,将白色的被褥,包围了身子,只有披着乱蓬蓬散发的头,露 出外面,深深的陷入软枕里。一进房门,就听到她口里絮絮叨叨什么用手枪 打人,把我扔下楼去,说个不绝。她说的话,有时候听得很清楚,有时却有 音无字;不过她嘴里,总不断的叫着樊大爷。床前一张矮的沙发,她母亲沈 大娘却斜坐在那里掩面垂泪。一抬头看见秀姑,站起来点着头道:“关大姐! 你瞧,这是怎么好?”只说了这一句,两行眼泪,如抛沙一般,直涌了出来。 秀姑看床上的凤喜时,两颊上,现出很深的红色,眼睛紧紧的闭着,口里含 糊着只管说:扔下楼去,扔下楼去!秀姑道:“这样子她是迷糊了。大夫怎 么说呢?”沈大娘道:“我初来的时候,真是怕人啦。她又能嚷,又能哭, 现在大概是累了,就这样的躺下两个钟头啦。我看人是不成的了。”说着, 就伏在沙发靠背上窸窸窣窣的抬着肩膀哭。秀姑正待劝她两句,只见凤喜在 床上将身子一扭,格格的笑将起来。越笑越高声,闭着眼睛道:“你冤我, 一百多万家私,全给我管吗?只要你再不打我就成;你瞧,打的我这一身伤。” 说毕,又哭起来了。沈大娘伸着两手,颠了几颠道:“她就是这样子笑一阵 子,哭一阵子,你瞧是怎么好?”凤喜却在床上答道:“这件事,你别让人 家知道,传到樊大爷耳朵里去了,你们是多么寒碜哪。”说着,她就睁开眼 了。看见了秀姑,便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摇了一摇,笑道:“你不是关大 姐?见着樊大爷给我问好。你说我对不住他,我快死了,他原谅我年轻不懂 事吧。”说着,放声大哭。秀姑连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她就将秀姑的手背 去擦眼泪。秀姑另用一只手,隔了被去拍她的脊梁,只说:“樊大爷一定原 谅你的,也许来看你呢。”这里哭着,惊动了女看护,连忙走进来道:“你 这位姑娘,快出去吧!病人见了客是会受刺激的。”秀姑知道医院里规矩, 是不应当违抗看护的,就走出病室来了。这一来,她心里又受一种感动,觉 得人生的缘法,真是有一定的。凤喜和家树决裂到这种地步,彼此还有一线 牵连,看凤喜睡在床上,不断的念着樊大爷,樊大爷哪里会知道,我给他传 一个信吧。当下就在医院里打了一个电话给家树,请他到中央公园去,有话 和他说。家树接了电话,喜不自胜,约了马上就来。
于是秀姑吩咐汽车回刘宅,自雇人力车到公园来。到了公园门口,她心 里猛可的想起一桩事。记得在医院里伺候父亲的时候,曾作了一个梦,梦到 和家树挽了手臂,同在公园里游玩,不料今日居然有和他同游的机会,天下 事就是这样。真事,好像是梦。作梦也有日子会真起来的,我这不是一个例 子吗?只是电话打得太匆促了,只说了到公园来相会,却忘了说在公园里一 个什么地方相会。公园里是这样的大,到哪里去找他呢?心里想着,刚走上 大门内的游廊,这个哑迷,就给人揭破了。原来家树就在游廊总口的矮栏上 坐了,他是早在这里等候呢。他一见秀姑便迎上前来,笑道:“我接了电话, 马上雇了车子就抢着来了。据我猜,你一定还是没有到的,所以我就在这里 坐着等候;不然,公园里是这样大,你找我,我又找你,怎么样子会面呢? 大姑娘真为我受了屈,我十二分不过意。我得请请你,表示一番谢意。”秀 姑道:“不瞒你说,我们爷儿俩,就是这个脾气,喜欢管闲事。只要事情办 得痛快,谢不谢,倒是不在乎的。”说着话,两人顺着游廊向东走,经过了 资产阶级聚合的来今雨轩,复经过了地僻少人行的故宫外墙,秀姑单独和一 个少年走着,是生平破题儿第一次事情。在许多人面前,不觉是要低了头; 在不见什么人的地方,更是要低了头。自己从来不懂得怕见人,却不解为了 什么,今天只是心神不宁起来。同走到公园的后身,一片柏树林子下,家树 道:“在这儿找个地方坐坐,看一看荷花吧。”秀姑便应了一个好字。
柏林的西犄角上,便是一列茶座,茶座外是皇城的宽濠,濠那边一列萧 疏的宫柳,掩映着一列城墙,尤其是西方城墙转角处,城下四五棵高柳,簇 拥着一角箭楼,真个如图画一般。但是家树只叫秀姑看荷花,却没有叫秀姑 看箭楼。秀姑找了一个茶座,在椅子上坐下,看看城濠里的荷叶,一半都焦 黄了,东倒西歪,横卧在水面,高高儿的挺着一些莲蓬,伸出荷叶上来,哪 里有朵荷花?家树也坐下了,就在她对面。茶座上的伙计,送过了茶壶瓜子, 家树斟过了茶,敬过了瓜子,既不知道秀姑有什么事要商量?自己又不敢乱 问,便笑了一笑,秀姑看了一看四周,微笑道:“这地方景致很好。”家树 道:“景致很好。”秀姑道:“前几天我们在什刹海,荷叶还绿着呢!只几 天工夫,这荷叶就残败了。”说到这里,秀姑心里忽然一惊,这是个敷衍话, 不要他疑心我有所指吧。便正色道:“樊先生!我今天和你通电话,并不是 我自己有什么事要和你商量,就是那沈家姑娘,她也很可怜。”家树哈哈一 笑道:“大姑娘!你还提她什么?可怜不可怜与我有什么相干!”秀姑道: “她从前作的事,本来有些不对,可是……”家树将手连摇了几摇道:“大 姑娘既然知道她有些不对,那就行了。自那天先农坛分手以后,我就决定了, 再不提到她了,士各有志,何必相强。大姑娘是个很爽快的人,所以我也不 要多话。干脆,今生今世,我不愿意再提到她。”秀姑听他说得如此决绝, 本不便再告诉凤喜的事,只是他愿意提凤喜不提凤喜是一事,凤喜现在的痛 苦,要不要家树知道又是一事。因笑道:“设若她现在死了,樊先生作何感 想?”家树冷笑道:“那是她自作自受,我能有什么感想?大姑娘你不要提 她,一提她,我心里就难过得很。”秀姑道:“既然如此,我暂时就不提她, 将来再说吧。”家树道:“将来再说这四个字,我非常赞成。无论什么事, 就眼前来说,决不能认为就是一定圆满的。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 忠臣。’所以必定要到危难的时候,才看得出好人来的。不过那个时候,就 知道也未免迟了。而且真是好人,他也决不为了要现出自己的真面目,倒愿 人有灾有难。譬如令尊大人,他是相信古往今来那些侠客的,但侠客所为, 是除暴安良,锄强扶弱,没有强暴之人,作出不平的事来,就用不着侠客。 难道说作侠客的为了自己要显一显本领,还希望生出不平的事情来不成?所 以到了现在,我又算受了一番教训,增长了一番知识。我现在知道从前不认 识好人了。”秀姑听他这种口音,分明是句句暗射着自己。一想自认识家树 以来,这一颗心,早就献给了他,无如殷勤也罢,疏淡也罢,他总是漠不关 心;所以索性跳出圈子外去,用第三者的资格,来给他们圆场。不料自己已 经跳出圈子外来了,偏是又突然有这样向来不曾有的恳切表示,这真是意料 所不及了。因笑道:“樊先生说得很透彻。就是像我这样肚子里没有一点墨 水的人,我也明白了。”家树笑着只管嗑瓜子,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问 道:“大叔从前很相信我的,现在大概知道我有点胡闹吧。”秀姑道:“不! 他老人家有什么话,都会当面说的。”家树道:“自然,他老人家是很爽快 的,不过也有件事很让我纳闷。两个月前,仿佛他老人家有一件事要和我说, 又不好说似的,我又不便问,究竟不知道是一件什么事?”秀姑这时正看着 濠里的荷叶,见有一个很大的红色蜻蜓,在一片小荷叶边飞着,却把它的尾 巴,在水上一点一起;经过很久的时间,不曾飞开。她也看出了神,所以家 树说的这些话,秀姑是不是听清楚了。或者听得越清楚,反不肯回答,这都 让家树无法揣测,随话答话,也没有可以重叙之理,这也就默然了。秀姑看 了城墙,笑道:“我家胡同口上,也有一堵城墙,出来就让它抵住,觉得非 常讨厌,这里也是一堵城墙,看了去,就是很好的风景了。”家树道:“可 不是,我也觉得这里的城墙有意思。”两个人说来说去,只是就风景上讨论。
正说到很有兴趣的时候,树林子里忽有茶房嚷着有樊先生没有?家树点 着头只问了一声哪里找?一个茶房走上前来,便递了一张名片给秀姑道:“你 贵姓樊吗?我是来今雨轩的茶房,有一位何小姐请过去说话。”秀姑接着那 名片一看,却是何丽娜三个字,犹疑着道:“我并不认得这个人。是樊先生 的朋友吗?”家树道:“是的是的。这个人你不能不见,待一会我给你介绍。” 因对茶房道:“你对何小姐说我们就来。”茶房答应去了,家树道:“大姑 娘!我们到来今雨轩去坐坐吧。那何小姐是我表嫂的朋友,人倒很和气的。” 秀姑笑道:“我这样子,和人家小姐坐在一处,不但自己难为情,人家也会 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道:“大姑娘是极爽快的人,难道还拘那种俗套吗?” 秀姑就怕人家说她不大方,便点点头道:“见了也好。可是我坐不了多大一 会儿就要走的。”家树道:“那随便你,只要介绍你和她见一见面,那就行 了。”于是家树会了茶帐,就和秀姑一路到来今雨轩来。家树引她到了露台 栏杆边,只见茶座上,一个时装女郎笑盈盈的站了起来,向着这边点头。秀 姑猛然看到她,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凤喜明明病在医院里,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远的站着,只是发愣。家树明白,连忙抢上前介绍,说明这是何女士;这 是关女士。何丽娜见秀姑只穿了一件宽大的蓝布大褂,而且没有剪发,挽着 一双细辫如意髻,骨肉停匀,脸如满月,是一个很健康朴素的姑娘,就伸着 手握了秀姑的手,笑道:“请坐请坐。我就听见樊先生说过关女士,是一个 豪爽的人,今天幸会。”秀姑等她说出话来,这才证明她的确不是凤喜。家 树向来没有提到认识一个何小姐,怎么倒在何小姐面前会提起我,大概他们 的交情,也非同泛泛吧。她既是一见面这样的亲热,也就不能不客气一点。 因笑道:“刚才何小姐去请樊先生,我是不好意思来高攀,樊先生一定要给 我介绍介绍,我只好来了。”何丽娜笑道:“不要那样客气,交朋友只要彼 此性情相投,是不应该在形迹上有什么分别的啊。”于是挪了一挪椅子,让 秀姑坐下。家树也在何丽娜对面坐下了。秀姑这时将何丽娜仔细看了一看, 见她的面孔,和凤喜的面孔,大体上简直没有多大的分别;只是何丽娜的面 孔略为丰润一点,在她的举动和说话上,处处持重一点,不像凤喜那样任性。 这两个人若是在一处走着,无论是谁,也会说她们是姊妹一对儿。她模样儿 既然是这样的好,身份更不必提,学问自然是好的;除了年岁而外,恐怕凤 喜没有一样赛得过她的呢。那么,家树丢了一个凤喜,有这一个何小姐抵缺, 他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又何怪对于凤喜的事淡然置之哩。心里想着事,何 小姐春风满面的招待,就没有心去理会,只是含着微笑,随便去答应她的话。 何丽娜道:“我早就在这里坐着的。我看见关女士和樊先生走过去,我就猜 中了一半。”家树道:“哦!你看见我们走过去的,我们在那边喝茶,你也 是猜中的吗?”何丽娜道:“那倒不是,刚才我在园里兜了一个圈子,我在 林子外边,看见你二位呢。”家树听了默然不语。何丽娜道:“难得遇到关 女士的,我打算请关女士喝一杯酒,肯赏光吗?”秀姑道:“今天实在有点 事,不能叨扰,请何小姐另约一个日子,我没有不到的。”何丽娜笑道:“莫 不是关女士嫌我们有点富贵气吧。若说是有事,何以今天又有工夫到公园里 来哩。”家树道:“她的确是有事,不是我说要介绍她和密斯何见面,她早 就走了。”何丽娜看着二人笑了一笑,便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必到公园 外去找馆子。这里的西餐,倒也不错,就在这里吃一点东西,好不好?”秀 姑这时只觉心神不安贴起来,哪有心吃饭,便将椅子一挪,站立起来,笑道: “真对不住,我有事要走了。”何丽娜和家树都站起来,因道:“就是不肯 吃东西,再坐一会儿也不要紧。”秀姑笑道:“实在不是不肯,老实说,我 今天到公园里来,就是有要紧的事,和樊先生商量。虽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 果来,我也应该去回人家的信了。”她说了这话,就离开了茶座。何丽娜见 她不肯再坐,也不强留,握着她的手,直送到人行路上来,笑嘻嘻的道:“今 天真对不住,改天我一定再奉邀的。樊先生和我差不多天天见面,有话请樊 先生转达吧。”说着,又握着秀姑的手摇撼了几下,然后告别回座去了。
秀姑低着头,一路走去,心想:我们先由来今雨轩过,她就注意了;我 们到柏树林子里去喝茶,她又在林子外侦查,这样子,她倒很疑心我。其实 我今天是为了凤喜来的,与我自己什么相干呢?她说:她天天和樊先生见面, 这话不假,不但如此,樊先生到来今雨轩去,那么些茶座,并不要寻找,一 直就把她找着了,一定他们是常在这里相会的。沈凤喜本是出山之水,人家 又有了情人,你还恋她则甚?至于我呢,更用不着为别人操心了。心里想着, 也不知是往哪里走去了,见路旁有一张露椅,就随意坐下了,一人静坐着。 忽又想到:家树今天说的疾风知劲草那番话,不能无因,莫非我错疑了。自 己斜靠在露椅上,只是静静的想,远看那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有一半是 男女成对的。于是又联想到从前在医院里作的那个梦,又想到家树所说父亲 要提未提的一个问题。由此种种,前途似乎是依然乐观的呢。想到此地,心 里一舒畅,猛然抬起头来,忽然见家树和何丽娜并肩而行,由走廊上向外走 去;同时身边有两个男子,一个指道:“那不是家树?女的是谁?”一个道: “我知道,那是他的未婚妻沈女士,他还正式给我介绍过呢。”这个沈字, 秀姑恰未听得清楚,心里这就恍然大悟,自己一人微笑了一笑,起身出园而 去,这一去,却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要知如何惊天动地?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慷慨弃寒家酒楼作别 模糊留血影山寺锄奸
却说秀姑在公园里看到家树和何丽娜并肩而行,恰又听到人说,他们是 一对未婚夫妇;这才心中恍然,无论如何,男子对于女子的爱情,总是以容 貌为先决条件的。自己本来毫无牵挂的了,何必又卷入漩涡。刚才一阵胡思 乱想,未免太没有经验了。想到这里,自己倒笑将起来。刘将军也罢,樊大 爷也罢,沈大姑娘也罢,我一概都不必问了,我还是回家去,陪着我的父亲。 意思决定了,便走出公园来,也不雇车了。出了公园,便是天安门外的石板 旧御道,御道两旁的绿槐,在清朗的日光里,留下两道清凉的浓荫。便缓着 脚步,一步一步的在浓荫下面走。自己只管这样走着,不料已走到了离普救 医院不远的地方来,心想既是到了这地方来,何不顺便再去看看凤喜,从此 以后,我和这可怜的孩子,也是永不见面了。如此想着,掉转身就向医院这 条路上来。刚刚要进医院门,却看到刘将军坐的那辆汽车横拦在大门口。自 己一愣,待要缩着脚转去,刘将军开了车门,笑着连连招手道:“你不是来 了一次吗?还去看她作什么,我们一块儿回家去吧!”他说着话已经走下车 来,就要来搀住秀姑,秀姑想着,若是不去,在街上拉拉扯扯,未免不成样 子,好在自己是拿定了主意的了,就是和他去,凭着自己这一点本领,也不 怕他。于是微微笑着,就和刘将军一路坐上汽车去。
到了刘家。刘将军让她一路上楼,笑着握了她的手道:“医院里那个人, 恐怕是不行了,你若是跟着我,也许就把你扶正。”秀姑听了这话,一腔热 血沸腾,簇涌到脸上来,仿佛身上的肌肉,都有些颤动。刘将军看她脸上泛 着红色,笑道:“这儿又没有外人,你害什么臊。你说,你究竟愿不愿意这 样?”秀姑微笑道:“我怎么不愿意,就怕没有那种福气。”刘将军将她的 手握着摇了两摇,笑道:“你这孩子看去老实,可是也很会说话。我们的喜 事,就定的是后天,你看怎么样?你把话对你父亲说过没有?”秀姑道:“说 了,他十分愿意。他还说喜事之后,还要来见见你,请你给他个差事办办呢。” 刘将军一拍手笑道:“这还要说吗?有差事不给老丈人办,倒应该给谁去办 呢?今天晚上,你无论如何,得陪着我吃饭,先让底下人看看,我已经把你 抬起来了,也省得后天办喜事,他们说是突然而来。”秀姑道:“你左一句 办喜事,右一句办喜事,这喜事你打算是怎样的办法呢?”刘将军听说,又 伸手搔了一搔头发,笑道:“这件事,我觉得有点为难的。就是办大了,先 娶的那一个,我都很随便,娶你更加热闹起来,有点说不过去;再说日子也 太急一点,似乎办不过来。若是随便呢,我又怕你不愿意。”秀姑道:“我 倒不在乎这个,就是底下人看不起,我倒有个法子,一来你可以省事一点, 二来我也可以免得底下人看不起。”刘将军笑道:“有这一个好法子,我还 有不乐意的吗?你说,要怎样的办?”秀姑道:“若是叫我想这个法子,我 也想不出来。我想起从前有个人也是为了省事,就是新郎和新娘同跑到西山 去等着,回来之后,他们就说办完了喜事,连客都没有请,我们要是这样的 办才好。”刘将军拉了她的手,笑得跳了起来道:“我的小宝贝!你要是肯 这样办,我省了不少的事。我又是个急性子的人,说要办,巴不得马上就办, 要一铺张的话,两天总会来不及的。现在只要上西山一走,那费什么事?有 的是汽车,什么时候都成,反正赶出城去,就用不着回来的,今天我们就去, 你看好不好?”秀姑笑道:“你不是说了,不忙在一两天吗?”刘将军肩膀 耸了一耸,又偏了头对秀姑的脸色看了一看,笑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对你是越看越爱,恨不得马上……”说着,只管格格的笑。秀姑道:“今 天太晚了。明天吧!”刘将军笑道:“得啦!我的新太太!就是今天吧,你 要些什么,你快说。我这就叫人去办,办来了,我们一块儿出城。”说时, 又来抓住秀姑的手,秀姑笑道:“婚姻大事,你这人有这样子急。”刘将军 笑道:“你不知道,我一见就想你。等到今天,已经是等够了。喜期多延误 一天,我是多急一天;要不然,我们同住着一个院子,我在楼上,你在楼下, 那也是不便当不是?”说着又把肩膀抬了一抬,秀姑眉毛一动,眼睛望着刘 将军,用牙咬着下唇,向他点了一点头。在秀姑这一点头之间,似乎鼻子微 微的哼了一声。可是刘将军并没有听见,他笑道:“怎么样,你答应了吗?” 秀姑笑道:“好吧,就是今天,你干脆,我也给你一个痛快。”刘将军笑得 浑身肌肉都颤起来,向秀姑行了一个举手礼道:“谢谢你答应了,你要些什 么东西?我好预备着。”秀姑道:“除非你自己要什么,我是一点也不要。 此外我还有一件事,和你要求一下,请你派四个护兵,一辆汽车,送我回家 对父亲辞别。你若是有零碎现款的钱,送我一点,我也好交给父亲,办点喜 酒,请请亲戚朋友,也是他养我一场。”刘将军道:“成成成!这是小事, 本来我也应该下一点聘礼。现款家里怕不多,我记得有两千多块钱,你全拿 去吧。反正你父亲要短什么,我都给他办。”秀姑将手指头掐着算了一算, 笑道:“要不了许多。穷人家里多了钱,那是要招祸的,你就给我一千四百 块钱吧。”刘将军道:“你这是个什么算法?”秀姑道:“你不必问,过了 些时候,你或者就明白了。”说毕,格格的笑将起来,笑得厉害,把腰都笑 弯了。刘将军也笑道:“这孩子淘气,打了一个哑谜,我没有猜着,就笑的 这样。好吧,我就照办。”于是在箱子里取出一千二百元钞票,二百元现洋 来,交给秀姑道:“我知道你父亲一定喜欢看白花花的洋钱的,所以多给他 找些现洋。”秀姑笑道:“算你能办事,我正这样想着,话还没有说出来呢。” 刘将军笑道:“我就是你小心眼儿里的一条混世虫,你的心事,我还有猜不 透的吗?”秀姑听了这话,真个哈哈大笑,笑得伏在桌上。刘将军拍着她的 肩膀道:“别淘气了!汽车早预备好了,快回去吧。我还等着你回来出城呢。” 秀姑抬头一看壁上的钟,已经四点多,真也不敢耽误,马上出门,坐了汽车 回家。汽车两边,各站两个卫兵,围个风雨不透,秀姑看了,得意之极,只 是微笑。
不多一会,汽车到了家门口。恰好关寿峰在门口盼望;秀姑下了车,拉 着父亲的手进屋去,笑道:“还好!您在家,要不然我还得去找师兄,那可 费事了。”说着,将手上夹的一个大手巾包,放在桌上。寿峰看了,先是莫 名其妙,后来秀姑详详细细一说,他就摸着胡子点点头道:“你这办法对, 我教把式,教的有点腻了,借着刘将军找个出头之日也好。别让人家尽等, 你就快去吧。”秀姑含着微笑,走出屋来,和同院的三家院邻,都告了辞, 说是已经有了出身之所,不回来了,大家再见吧。院邻见她数日不回,现在 又坐了带兵的汽车回来告别,都十分诧异,可是知道他爷儿俩脾气,他们作 事,是不乐意人家问的,也就不便问,只猜秀姑是必涉及婚姻问题罢了。秀 姑出门,大家打算要送上车,寿峰却在院子里拦住了,说道:“那里有大兵, 你们犯不上和他们见面。”院邻知道寿峰的脾气大,不敢违拗,只得站住了。 寿峰听得汽车呜呜的一阵响,已经走远了,然后对院邻拱拱手道:“我们相 处这久,我有一件事,要拜托诸位。不知道肯不肯?”院邻都说只要办得到, 总帮忙。寿峰道:“我的大姑娘,现在有了人家了,今天晚上就得出京,我 有点舍不得,要送她一送,可是我身边又新得了一点款子,放在家里,恐怕 不稳当,要分存在三位家里,不知道行不行?”大家听说,不过是这点小事, 都答应了。寿峰于是将一千二百元钞票分作四百块钱三股,用布包了,那二 百元现款,却放在一条板带里,将板带束在腰上,然后将这三个布包,一个 院邻家里存放一个,对他们道:“我若是到了晚上两点钟不回来,就请你们 把这布包打开看看,可是我若在两点钟以前回来,还得求求各位,将原包退 回我。”说毕,也不等院邻再说话,拱了一拱手,马上就走了。走到街上, 在一家熟铺子里,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正好家树是回家了,接着电话,寿 峰便说:“有几句要紧的话,和你当面谈一谈,就在四牌楼一家喜相逢的小 馆子里等着你,你可不要饿着肚子来,咱们好放量喝两盅。”家树一想,一 定是秀姑回去,把在公园里的话说了,这老头子是个急性人,他一听了就要 办,所以叫我去面谈。这是老头子一番血忱,不可辜负了。便答应着马上来。
到了四牌楼,果然有家小酒馆,门口悬着喜相逢的招牌,只见寿峰两手 伏在楼门口栏杆上,也是四处瞧人,看见了家树连招带嚷的道:“这里这里。” 家树由馆子走上楼去,便见靠近楼口的一张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杯筷却 是两副,分明是寿峰虚席以待了。寿峰让家树对面坐下,因问道:“老弟! 你带了钱没有?”家树道:“带了一点款子。但是不多,大叔若是短钱用, 我马上回家取了来。”寿峰连连摇着手道:“不,不,我今天发了一个小财, 不至于借钱,我问你有钱没有,是说今天这一餐酒应该你请的了。”家树笑 道:“自然自然。”寿峰道:“你这话有点不妥,难道说你手上比我宽一点, 或者年纪比我小一点,就该请我吗?我可不是那样说,我老实告诉你吧,今 天这一顿酒吃过,咱们就要分手了。咱们交了几个月好朋友,你岂不应该给 我饯一饯行?”家树听了,倒吃了一惊,问道:“大叔突然要到哪里去?大 姑娘呢?”寿峰道:“我们本是没有在哪里安基落业的,今天爱到哪里就上 哪里,明天呆得腻了,再搬一处,也没有什么牵挂,谈不上什么突然不突然。 我一家就是爷儿俩,自然也不分开。”家树道:“大叔是个风尘中的豪侠人 物,我也不敢多问,但不知大叔哪一天动身,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没 有?”寿峰道:“吃完了酒我就走。至于以后见面不见面,那可是难说。譬 如当初咱们在天桥交朋友,哪又是料得到的呢?”他说着话,便提起酒壶来, 先向家树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然后又自斟一杯,举起杯子来,向家树比了一 比。笑道:“老兄弟!咱们先喝一个痛快,别说那些闲话。”于是两人同干 了一杯,又照了一照杯,家树道:“既是我给大叔饯行,应当我来斟酒!” 于是接过酒壶,给关寿峰斟起酒来,寿峰酒到便喝,并不辞杯。一会儿工夫, 约摸喝了一斤多酒,寿峰手按了杯子,站将起来,笑道:“酒是够了,我还 要赶路,我还有两句话要和你说一说。”家树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只 要是我能做的事,我无不从命。”寿峰道:“有一件事,大概你还不知道, 有一个人为了你,可受了累了。”于是将凤喜受打得了病,睡在医院里的话, 都对他说了。又道:“据我们孩子说,她人迷糊的睡着,还直说对不住你。 这个孩子,只可以说是年轻不懂事,不能说她忘恩负义,最好你得给她想点 法子。”家树默然了一会,因道:“纵然我不计较她那些短处, 但是我是一 个学生,怎么和一个有力的军阀去比试?她现时不是在人家手掌心里吗?” 寿峰昂头一笑道:“有势力的人就能抓得住他爱的东西吗?那也不见得呢。 楚霸王百战百胜,还保不住一个虞姬呢!我这话是随便说,也不是叫你这时 候在人家手心里抓回来,以后有了机会,你别记恨前嫌就是了。”家树道: “果然她回心转意了,又有了机会,我自然也愿意再引她上正路,但是我这 一颗心,让她伤感极了。现在我极相信的人,实在别有一个,却并不是她。” 寿峰笑道:“我听到我们孩子说,你还认识一个何小姐,和沈家姑娘模样儿 差不多。可是这年头儿,大小姐更不容易应付呀。这话又说回来了,你究竟 相信哪一个,这凭你的意思,旁人也不必多扯谈。只是这个孩子,也许马上 就得要人关照她。你有机会,关照她一点就是了。时候已经是不早,我还得 赶出城去,我要吃饭了。”于是喊着伙计取了饭来,倾了菜汤在饭碗里,一 口气吃下去几碗饭,放下碗筷,站起来道:“咱们是后会有期。”伙计送上 手巾把,他一面揩着,一面就走,家树始终不曾问得他到哪里去,又为了什 么缘故要走?怔怔的望着他下楼而去,转身伏到窗前看时,见他背着一个小 包袱在肩上,已走到街心,回过头看见家树,点着头笑了一笑,竟自开着大 步而去。
家树一想,这事太怪。这老头子虽是豪侠的人,可是一样的儿女情长, 上次他带秀姑送我到丰台,不是很依恋的吗?怎么这次告别,极端的决绝, 看他表面上镇静,仿佛他心里却有一件急事要办,所以突然的走了。他十几 年前本来是个绿林中的人物,难保他不是旧案重提;又这两天秀姑冒充佣工, 混到刘家去,也是极危险的事,或者露出了什么破绽,也未可知。心里这样 踌躇着,伏在栏杆上望了一会,便会了酒饭帐,自回家去。到了家里,桌上 却放了一个洋式信封,用玫瑰紫的颜色墨水,写着字,一望而知是何丽娜的 字。随手拿起来拆开一看,上写着:“家树,今晚群英戏院演全本《能仁寺》, 另外还有一出《审头刺汤》;是两本很好的戏,我包了一个三号厢,请你务 必赏光。你的好友丽娜。”家树心里,本是十分的烦闷,借此消遣也好。
吃过晚饭以后,便上戏院子包厢里来,果然是何丽娜一个人。她见家树 到了,连忙将并排那张椅子上夹斗篷拿起,那意思是让他坐下,他自然坐下 了。看过了《审头刺汤》,接上便是《能仁寺》。家树看着戏,不住的点头, 何丽娜笑道:“你不是说你不懂戏吗?怎么今晚看得这样有味?”家树笑道: “戏不戏罢了,我是很赞成这戏中女子的身份。”何丽娜道:“这一出《能 仁寺》和《审头刺汤》连续在一处,大可玩味。设若那个雪艳,有这个十三 妹的本领,她岂不省得为了报仇送命!”家树道:“天下事哪能十全。这个 十三妹,在《能仁寺》这一幕,实在是个生龙活虎,可惜作《儿女英雄传》 的人,硬把她嫁给了安龙媒,结果是作了一个当家二奶奶。”何丽娜道:“其 实天下哪有像十三妹这种人,中国人说武侠,总会流入神话的。前两天我在 这里看了一出《红线盗盒》,那个红线,简直是个飞仙,未免有点形容过甚。” 家树道:“那是当然,无论什么事,到了文人的笔尖,伶人的舞台上,都要 烘染一番的。若说是侠义之流,倒不是没有。”何丽娜道:“凡事百闻不如 一见,无论人家说得怎样神乎其神,总要看见,才能相信。你说有剑侠,你 看见过没有?”家树道:“剑仙或者没有看见过,若说侠义的武士,当然看 过的。不但我见过,也许你也见过,因为这种人,绝对不露真面目的,你和 她见面,她是和平常的人一样,你哪里会知道。”何丽娜道:“你这话太无 凭据了,看见过,自己并不知道,岂不是等于没有看见过一样!”家树笑道: “听戏吧,不要辩论了。”这时,台上的十三妹,正是举着刀和安公子张金 凤作媒,家树看了只是出神。一直等戏完,却叹了一口气。何丽娜笑道:“你 叹什么气?”家树道:“何小姐这个人,有点傻。”何丽娜脸一红,笑道: “我什么傻?”家树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台上那个十三妹何玉凤何小 姐有点傻。自己是闲云野鹤,偏偏要给人家作媒,结果,还是把自己也卷入 了漩涡,这不是傻吗?”何丽娜自己误会了,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一同出门。 到了门口,笑着和家树道:“我怕令表嫂开玩笑,我只能把车子送你到胡同 口上。”家树道:“用不着,我自己雇车回去吧。”于是和她告别,自回家 去。
到家一看手表,已是一点钟,马上脱衣就寝。在床上想到人生如梦,是 不错的;过去一点钟,锣鼓声中,正看到十三妹大杀黑风岗强梁的和尚,何 等热闹;现时便睡在床上,一切等诸泡影。当年真有个能仁寺,也不过如此, 一瞬即过。可是人生为七情所蔽,谁能看得破呢?关氏父女,说是什么都看 得破,其实像他这种爱打抱不平的人,正是十二分看不破。今天这一别,不 知他父女干什么去了?这个时候,是否也安歇了呢?秀姑的立场,固然不像 十三妹,可是她一番热心,胜于十三妹待安公子张姑娘了。自己就这样胡思 乱想,整夜不曾睡好。次日已是起来得很迟,下午是投考的大学发榜的时候 了,便去看榜。所幸自己考得努力,竟是高高考取正科生了。有几个朋友知 道了,说是他的大问题已经解决,拉了去看电影吃馆子。家树也觉得去了一 桩心事,应当痛快一阵,也就随着大家闹,把关沈两家的事,一时都放下了。
又过了一天,清早起来之后,一来没有什么心事,二来又不用得赶忙预 备功课,想起了何丽娜请了看戏多次,现在没有事了,看看今天有什么好戏, 应当回请她一下才好。这样想着,便拿了两份日报,斜躺在沙发上来看。偶 然一翻,却有一行特号字的大题目,射入眼帘。乃是:“刘德柱将军前晚在 西山被人暗杀。”随后又三行头号字小题目,是:“凶手系一妙龄女郎,题 壁留言,不知去向;案情曲折,背景不明。”家树一看这几行大字,不由得 心里卜突卜突乱跳起来。匆匆忙忙,先将新闻看了一遍;看过之后,复又仔 细的看了一遍;仔细看过一遍之后,再又逐段的将字句推敲。他的心潮起落, 如狂风暴雨一般,一阵一阵紧张,一阵一阵衰落,只是他人躺在沙发上,却 一分一厘不曾挪动。颈脖子靠着沙发靠背的地方,潮湿了一大块,只觉上身 的小衣,已经和背上紧紧的粘着了。原来那新闻载的是:
刘巡阅使介弟刘德柱,德威将军,现任五省征收督办,兼驻北京办公处 长,为政治上重要人物。最近刘新娶一夫人,欲觅一伶俐女佣服侍,佣工介 绍所遂引一妙龄女郎进见,刘与新夫人一见之下,认为满意,遂即收下。女 郎自称吴姓,父业农,母在张总长家佣工,因家贫而为此,刘以此亦常情, 未予深究。惟此间有可疑之点,即女郎上工以后,佣工介绍者, 并未至刘宅 向女郎索佣费,女亦来由家中取铺盖来,至所谓张总长,更不知何家矣。女 在宅佣工数日,甚得主人欢,适新夫人染急症,入医院诊治,女乃常独身在 上房进出。至前三日,刘忽扬言,将纳女为小星,女亦喜,洋洋有得色,因 双方不愿以喜事惊动亲友,于前日下午五时,携随从二人,同赴西山八大处, 度此佳期。抵西山后,刘欲宿西山饭店,女不可,乃摒随从,坐小轿二乘, 至山上之极乐寺投宿。寺中固设有洁净卧室,以备中西游人栖息者也。寺中 僧侣,闻系刘将军到来,殷勤招待,派人至西山饭店借用被褥,并办酒食上 山。晚间,刘命僧燃双红烛,与女同饮,谈笑甚欢。酒酣,由女扶之入寝, 僧则捧双烛台为之导。僧别去,恐有人扰及好梦,且代为倒曳里院之门。至 次日,日上山头而将军不起,僧不敢催唤,待之而已。由上午而正午,由正 午而日西偏,睡者仍不起,僧颇以为异,在院中故作大声惊之,因室中寂无 人声,且呼且推门入,则见刘高卧床上,而女不见矣。僧犹以刘睡熟,女或 小出,缩身欲退,偶抬头,则见白粉壁上,斑斑有血迹,模糊成字。字云: “(上略)现在他又再三蹂躏女子,逼到我身,我谎贼至山上,扼而杀之, 以为国家社会除一大害,我割贼胳臂出血,用棉絮蘸血写在壁上,表明我作 我当,与旁人无干。中华民国×年×月×日夜十二时,不平女士启。”文字 粗通,果为女子口吻。僧大骇,即视床上之人,已僵卧无气息矣。当即飞弛 下山报警,一面通电话城内,分途缉凶。军警机关,以案情重大,即于秘密 中以迅速的手腕,觅取线索。因刘宅护兵云:女曾于出城之前回家一次,即 至其家搜索,则剩一座空房,并院邻亦于一早迁出,询之街邻,该户有爷女 二人姓关,非姓吴也。关以教练把式为业,亦尚安分,何以令其女为此,则 不可知。及拘佣工介绍所人,店东称此女实非该处介绍之人,其引女入刘宅 之女伙友(俗称跑道儿的),则谓女系在刘宅旁所遇,彼以两元钱运动,求 引入刘宅,一觅亲戚者。不料刘竟收用,致生此祸。故女实在行踪,彼亦无 从答复。观乎此,则关氏父女之暗杀刘氏,实预有布置者。现军警机关,正 在继续侦缉凶犯,详情未便发表。但据云已有蛛丝马迹可寻,或者不难水落 石出也。
新闻中的前段还罢了,后段所载,与关氏有点往来的人,似乎都有被捕 传讯的可能。自己和关氏父女往来,虽然知道的很少,然而也不是绝对没有 人知道。设若自己在街上行动,让侦探捉去,自己坐牢事小,一来要连累表 兄,二来要急坏南方的母亲,不如暂时躲上一躲,等这件事有了着落再上课。 主意想定了,便装着很从容的样子,慢慢的踱到北屋子来。伯和正也是拿了 一份报,在沙发上看,放下报向家树道:“你看了报没有?出了暗杀案了。” 家树淡淡的一笑道:“看见了,这也不足为奇。”伯和道:“不足为奇吗? 孩子话,这一件事,一定是有政治背景的。”说着昂了头想了一想,摇一摇 头道:“这一着棋子下得毒啊!只可惜手段卑劣一点,是一条美人计。”家 树道:“不像有政治背景吧。”伯和道:“你还没有走入仕途,你哪里知道 仕途钩心斗角的巧妙。这一个女子,我知道是由峨眉山上买下来的,报酬总 在十万以上。”伯和说得高兴,点了一支雪茄烟吸着,将最近时局的大势, 背了一个滚瓜烂熟。家树手上拿了一本书,只管微笑。一直等他说完了,才 道:“我想今天到天津看看叔叔去,等开学时候再来。本来我早就应去的了, 只因为没有发榜,一点小病又没有好,所以迟延了。”陶太太在屋子里笑道: “我也赞成你去一趟。前天在电话里和二婶谈话还说到你呢。只是不忙在今 天就走。”家树笑道:“我在北京又没事了,只是静等着开学,我的性子又 是急的,说要作什么,就想作什么的。”陶太太道:“今天走也可以,你搭 四点半钟车走吧,也从容一点。”家树道:“四点钟以前就没有车吗?”陶 太太道:“你干吗那样急?两点钟倒是有一趟车,那是慢车,你坐了那车, 更要急坏了。”家树伯伯和夫妇疑心,不便再说,便回房去收拾收拾零碎东 西。自己也不知什么原故,表面上尽管是十分的镇静,可是心里头,却慌乱 得异常。
吃过了午饭,便在走廊下踱来踱去,不时的看看表,是否就到了三点。 踱了几个来回,因听差望着,又怕他们会识破了,复走进房去在床上躺着。 好容易熬到三点多钟,便辞了陶太太上车站。一直等着坐在二等车里,心里 比较的安贴一点了。却听到站台上一阵乱,立刻几个巡警,和一群人向后拥 着走。只听见说:“又拿住了两个了,又拿住了两个了。”家树听了这话, 一颗心,几乎要由腔子里直跳到口里来,连忙在提囊里抽了一本书,放出很 自然的样子,微侧着身子看。耳边却听到同车子的人说:捉到了扒儿手了。 家树觉得又是自己发生误会了,身子上干了一阵冷汗,心里现在没有别的希 望,只盼望着火车早早的开。一会车轮辗动着,在如释重负的快乐时间,就 出了东便门,这才有了工夫鉴赏火车窗外的风景。心里想:人生的祸福,真 是说不定;不料我今天突然要到天津去;寿峰这老头儿前天和我告别的时候, 何以不通我一点消息,也省得我今天受这一阵虚惊。既而又转身一想,自己 本来有些过虑,几个月来,我也不过到关家去过四五次;谁人在社会上没有 朋友?朋友犯了事,不见得大家都要犯嫌疑;何况我和关寿峰的来往,就不 足引起人家的注意呢。至于我和刘德柱这一段关系,除了关氏父女,也是没 有人知道的。除非是凤喜,她知道秀姑为了我去的;然而她要把我说出来, 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呀。这样看来,自己一跑,未免过于胆小。寿峰再三的 提到凤喜,说是我有机会和她复合,莫非这件事,凤喜也参与机密的。但是 事实上又不能,凤喜在医院里既是成了疯子,她的母亲,她的叔叔,又是极 不堪的,哪里可以商量这样重大的问题。一个人在火车里只管这样想着,也 就不知不觉的到了天津。他叔叔樊端本,在法租界有一幢住房,下了火车之 后,雇着人力车,就向叔叔家来。他这里是一所面马路的洋楼,外面是铁栅 门,进去是个略有花木的小院子,迎面就是一座品字红砖楼,高高直立。走 进铁栅门,小门房里钻出一个听差来,连忙接住了手提箱道:“我们接着北 京电话,正打算去接侄少爷呢;你倒来了。”家树道:“老爷在家吗?”答 道:“到河北去了。听说有应酬。”问:“二位小姐呢?”答:“看电影去 了。”问:“太太呢?”说到这里时,只听到哗啦哗啦一阵响声,由楼窗户 里传出来,听差答道:“太太在打牌。”问:“姨太太呢?”答:“有张家 姨太太,李家少奶奶邀上中原公司买东西带听戏去了,你歇着歇着吧。”说 着,于是代提了提箱上楼。家树道:“打牌的是些什么人?”听差道:“是 几位同乡太太。他们是车盘会,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刚上场呢。”家树道: “既是刚上场,你就不必通知,我在楼下等着老爷回来吧。”于是又下了楼, 就在端本的书房里看看书,看看报,等他们回来。首先回来的是淑宜静宜两 个妹妹;淑宜现在十七岁,静宜十四岁,都是极活泼的小姑娘。静宜听说家 树来了,在院子里便嚷了起来道:“哥哥来了,在哪儿?怎么早不给我们一 个信呢。”家树走出来看时,见静宜穿了绿哗叽短西服,膝盖上下,露一大 截白腿子,跳着皮鞋咚咚的响道:“大哥!恭喜呀!你大喜呀!”她说着时, 那蓬头发上插着的红结花,跳得一闪一闪,看她是很乐呢。家树倒莫名其妙, 喜从何来,这一问,又是意外的变化了!要知是什么变化?下回交代。
第二十回 展转一封书红丝误系 奔波数行泪玉趾空劳
却说家树见静宜和他道喜,倒愣住了。自己避祸避到天津来,哪里还有 什么可喜的事情?因道:“一个当学生的人,在大学预科读完了书之后,不 应该升入正科的吗?就是这一点,有什么可喜的呢。”静宜将嘴一撇道:“你 真把我们当小孩子骗啦。事到于今,以为我们还不知道吗?你要是这样,到 了你做新郎的时候,不多罚你喝几盅酒,那才怪呢。”家树道:“你这话真 说得我莫名其妙!什么大喜,做什么新郎?”淑宜穿的是一件长长的旗衫, 那袖子齐平手腕,细得像笔管一般;两只手和了袖子,左右一抄,同插在两 边胁下插袋里,斜靠了门,将一只脚微微提起,把那高跟鞋的后跟踏着地板, 得得作响,衣服都抖起波浪纹来,眼睛看了家树,只管微笑。家树道:“怎 么样,你也和我打这个哑谜吗?”淑宜笑道:“我打什么哑谜。你才是和我 们打哑谜呢!我总不说,等到那一天水落石出,你自然会把哑谜告诉人的, 我才犯不着和你瞎猜呢。反正我心里明白就是了。”淑宜在这里说着,静宜 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不多一会儿的时候,又听到地板咚咚一声响,她突然 跳进房来,手上拿了一张相片和家树对照了一照,笑道:“你不瞧瞧这是谁? 你能屈心,说不认得这个人吗?”家树一看,乃是凤喜的四寸半身相片,这 种相片,自己虽很多,却不曾送人,怎样会有一张传到天津来了。便点点头 道:“这个人,不错,我认识。但是你们把她当什么人呢?”淑宜也走近前, 在静宜手里,将相片拿了过来,在手上仔细的看了一看,微笑道:“现在呢, 我们不知道要怎么样的称呼,若说到将来,我们叫她一声嫂嫂,大概还不至 于不承认吗?”家树道:“好吧,将来再看吧。”静宜道:“到现在还不承 认,将来我们总要报复你的。”家树见两个妹妹,说得这样切实,不像是毫 无根据,大概她们一定是由陶家听到了一点消息,所以附会成了这个说法。 当时也只得装傻,只管笑着,却把在北京游玩的事情和两个妹妹闲谈,把喜 事问题牵拉开去。
过了一会,樊太太却吩咐老妈子来请侄少爷上楼。家树跟着老妈子一直 到婶娘卧室里,只见婶娘穿了一件黑绸旗衫,下摆有两个纽扣不曾扣住,脚 上踏了拖鞋,口里衔着烟卷,很舒适的样子,斜躺在沙发上。家树站着叫了 一声婶娘,在一边坐下。樊太太道:“你早就来了,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呢! 打牌,我也是闷得无聊,借此消遣,若是有人陪着我谈谈,我倒不一定要打 牌。你来了很好,你不来,我还要写信去叫你来呢。”家树道:“有什么事 吗?”樊太太将脸色正了一正,人也坐正了,便道:“不就是为了陶家表兄 来信,提到你的亲事吗?那孩子我曾见过的,相片大家也瞧见了,自然是上 等人材。据你表嫂说,人也很聪明,门第本是谈不上,就是谈门第的话,也 是门当户对。这年头儿,婚姻大事,只要当事人愿意,我们作上人的人,当 然是顺水推舟,落得作个人情。”家树笑道:“婶娘说的话,我倒有些莫名 其妙。我在北京,并没有和表哥表嫂谈到什么婚姻问题。要说到那个相片子 上的人,我虽认识,并不是朋友,若说到门当户对,我要说明了,恐怕婶娘 要哈哈大笑吧。”樊太太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赖什么呢?她父亲作 过多年的盐务署长,她伯父又是一个代理公使,和我们正走的是一条道,怎 么说是我要哈哈大笑呢?”家树这才算是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误会了,又是 把凤喜的相片儿,当了何丽娜。要想更正过自己的话来,又怕把凤喜这件事, 露出破绽来了,便道:“那些话,都不必去研究了,我实在没有想到什么婚 姻问题,不知道陶家表兄,怎样会写信通知我们家里的?”樊太太道:“真 的吗?也许是你表嫂要做这一个媒,有点买空卖空。但是不能啦,像她那样 的文明人,还会做旧社会上那种说谎的媒人吗?而且这位何小姐的父亲,前 几天到天津来了一趟,专门请你叔父吃了一餐饭,又提到了你,将你的文才 品行,着实夸奖了一阵子。”家树笑道:“这话我就不知从何而起了。那位 何署长我始终没有见过面,他哪里会知道我?而且我听到说,何家是穷极奢 华的,我去了有点自惭形秽,我就只到他家里去了两三回,他又何从而知我 的文才品行呢?”樊太太道:“难道就不许他的小姐对父亲说吗?陶太太信 上说,你和那何小姐,几乎是天天见面,当然是无话不说的了。我倒不明白, 你为了这件事来,为什么又不肯说?”家树笑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这 件事,陶太太根本就误会了。那何小姐本是她的朋友,怎样能够不到陶家来? 何小姐又是喜欢交际的,自然我们就常见面了。陶太太老是开玩笑,说是要 作媒,我们以为她也不过开玩笑而已。不料她真这样做起来,其实现在男女 社交公开的时候,男女交朋友的很多,不能说凡是男女作了朋友,就会发生 婚姻问题。”樊太太听了他这些话,只管将烟卷抽着,抽完了一根,接着又 抽一根,口里只管喷着烟,昂了头想家树说的这层理由。家树含笑道:“你 老人家想想看,我这话不说的是很对吗?”樊太太还待说时,老妈子来说: 大小姐不愿替了,还是太太自己去打牌吧。樊太太这就去打牌,将话搁下。 家树到楼下,还是和妹妹谈些学校里的事。姨太太是十二点钟回来,叔叔樊 端本是晚上两点钟回来。这一晚晌,算是大家都不曾见面。
到了次日十二点钟以后,樊端本方始下床,到楼下来看报,家树也在这 里,叔侄便见着了。樊端本道:“我听说你已经考取大学本科了,这很好, 读书总是以北京为宜,学校设备很完全,又有那些图书馆,教授的人才,也 是在北京集中。”他说着话时,板了那副正经面孔,一点笑容也没有。家树 从幼就有点怕叔叔,虽然现在分居多年,然而那先入为主的思想,总是去不 掉。樊端本一板起脸子来,他就觉得有教训的意味,不敢胡乱对答。樊端本 坐在长椅子上,随手将一叠报,翻着看了一看,向着报上自言自语的道:“这 政局是恐怕有一点变动。照洁身的历史关系说起来,这是与他有利的,这样 一来,恐怕他真会跳上一步,去干财长,就是这个口北关,也就不用费什么 力了。”说着,他的嘴角微微一牵,接上按着上下嘴唇,左一把,右一把, 下巴上一把,轮流的抹着胡子。这是他最得意时候的表示,家树老早的就听 过母亲说,若遇到你叔叔分三把摸胡子的时候,两个妹妹就会来要东西。因 为那个时候,是要什么就给什么的。家树想到母亲的话,因此心里暗笑了起 来。樊端本原戴了一副托力克的眼镜,这镜子的金丝脚,是很软的;因为戴 得久了,眼镜的镜架子,便会由鼻梁上坠了下来;樊端本也来不及用手去托 镜子了,眼光却由镜子上缘,平射出来,看家树何以坐不定。他这一看不要 紧,家树肚子里的陈笑,和现在的新笑,并拢一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樊端本用右手两个指头,将眼镜向上一托,正襟坐着,问家树道:“你笑什 么?”家树吃了一惊,笑早不知何处去了,便道:“今年回杭州去,在月老 祠里闹着玩,抽了一张签,签上说是‘怪底重阳消息好,一山红叶醉于人’。” 家树说了这话,自己心里可就想着,实在诌的不成诗句。说毕,就看了樊端 本的脸色道:“我想这两句话,并不像月老祠里的签,若是说到叔叔身上, 或有点像;倒好像说叔叔的差事,重阳就可发表似的。”樊端本将手不住的 理着胡子,手牵着几根胡子梢,点了几点头道:“虽然附会,倒有点像。你 不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原是有根据的。何洁身做这些年的阔差事,钱是 挣的不少,可是他也实在花的不少,尤其是在赌上,前次在张老头子家里打 牌,八圈之间,输了六七万,我看他还是神色自若,口里衔着雪茄烟,烟灰 都不落一点下来,真是镇静极了。不过输完之后,也许有点心痛,就不免想 法子要把钱弄回头。上次就是输钱的第二天,专门请我吃饭,有一件盐务上 的事,若办成功,大概他可以弄一二十万,请我特别帮忙。报酬呢,就是口 北关监督。我做了这多年的商务,本来就懒作冯妇,无奈他是再三的要求, 不容我不答应。我想那虽是个小职,多少也替国家办点事;二来我也想到塞 北地方去看看,赏玩赏玩关塞的风景。洁身倒也很知道你,说是你少年老成, 那意思之间,倒也很赞成你们的亲事。”家树这才明白了。闹了半天,他和 何小姐的父亲何廉,在官场上有点勾搭,自己的婚事,还是陪笔,叔父早就 想弄个盐运使或关监督做做,总是没有相当的机会,现在他正在高兴头上, 且不要当面否认何丽娜的婚事。好在叔叔对于自己的婚事,又不能干涉的, 就由他去瞎扯吧。因此话提到这里,家树就谈了一些别的话,将事扯了开去, 恰好姨太太打扮得花蝴蝶儿似的,走了进来,笑着向家树点了点头,并没有 说什么。家树因为婶母有命令,不许称姨太太为长辈,当了叔叔的面,又不 敢照背地里称呼,叫她为姨太太,也就笑着站起来,含糊的叫了一声。姨太 太也不理会,走上前,将端本手上的报夺了过来,一阵乱翻。端本那一副正 经面孔,维持不住了,皱了一皱眉,又笑道:“你认识几个字,也要查报?” 姨太太听说,索兴将报向端本手上一塞道:“你给我查一查,今天哪一家的 戏好?”端本道:“我还有事,你不要来麻烦。”一面说时,一面给姨太太 查着报了。家树觉得坐在这里有些不便,就避开了。家树只来了十几个钟头, 就觉得在这里起居,有许多不适。见叔叔是不能畅谈的,而且谈的机会也少; 婶娘除说家常话,便是骂姨太太,只觉得唠叨;姨太太更是不必说,未便谈 话的了。两个妹妹,上午要去上学,下午回来,不是找学伴,又是出去玩去 了。因此一人闷着,还是看书。天津既没有朋友,又没有一点可清游的地方, 出了大门,便是洋房对峙的街道。第一二天,还在街上走走,到了第三天, 既不买东西,就没有在满街车马丛下一个人走来走去之理;加上在陶家住惯 了那花木扶疏的院子,现在住这样四面高墙的洋房子,便觉得十分的烦闷; 加上凤喜和刘将军的事情,又不知道变化到什么程度?虽然是避开了是非 地,反是焦躁不安。
一混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下午,忽然听差来说:“北京何小姐请听电话。” 家树听了,倒不觉一惊。有什么要紧的事,巴巴的打了长途电话来!连忙到 客厅后接着电话一问,何丽娜首先一句便道:“好人啦!你到天津来了,都 不给我一个信。”家树道:“真对不住。我走得匆忙一点,但是我走的时候, 请我表嫂转达了。”何丽娜问:“怎么到了天津,信也不给我一封呢?”家 树无话可答,只得笑了。她道:“我请你吃午饭,来不来?”家树道:“你 请我吃饭,要我坐飞机来吗?”何丽娜笑道:“你猜我在哪儿,以为我还在 北京吗?我也在天津呢。我家到府上不远,请你过来谈谈好不好?”家树知 道阔人们在京津两方,向来是有两份住宅的。丽娜说在家里,当然可信,不 过家树因为彼此的婚姻问题,两家都有些知道了,这样往还交际,是更着了 痕迹。便道:“天津的地方,我很生疏,你让我到哪里撞木钟去?”何丽娜 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不肯到我这里来的。天津的地方,又没有什么可以会 面谈话的地方,这样吧,由你挑一个知道的馆子吃午饭,我来找你;不然的 话,我到你府上来也可以。”家树真怕她来了,就约着在一家新开的馆子一 池春吃饭。放下电话,家树坐了人力车到饭馆子里时,伙计就问:“你是樊 先生吗?”家树说是。他道:“何小姐已经来了。”便引家树到了一个雅座。 何丽娜含笑相迎,就给他斟了一杯茶。安下坐位,家树劈头一句,就问你怎 么来了?何丽娜也笑说,你怎么来了?家树道:“我有家在这儿。”何丽娜 便笑着说:“我也有家呀!”家树被她驳得无言可答了,就坐着喝茶。二人 隔了一个方桌子犄角斜坐着,沉默了一会,何丽娜一个指头,勾住了茶杯的 小柄,举着茶杯,只看茶杯上出的热气,眼睛望了茶上的气,却笑道:“我 以为你很老实,可是你近来也很调皮了。”说毕,嘴唇抵住了茶杯口,向家 树微笑。家树道:“我什么事调皮了?以为我到天津来,事先不曾告诉你吗? 但是我有苦衷,也许将来密斯何会明白的。”何丽娜放下茶杯,两手按住了 桌子,身子向上一伸道:“干吗要将来?我这就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对于 我,向来是不大了解的;不过最近好一些,不然,我也不到天津来,我就不 明白这件事,你和我一点表示没有,倒让你令叔出面呢。”她这样说着,虽 然脸上还有一点笑意,却是很郑重的说出来,决不能认为是开玩笑的了。家 树因道:“密斯何!这是什么话,我一点不懂,家叔有什么事出面?”何丽 娜道:“你令叔写信给陶先生,你知道不知道?”答不知道。又问:“那么, 你到天津来,是不是与我有点关系?”家树道:“这可怪了。我到天津来, 怎么会和密斯何有关系呢?我因为预备考大学的时候,不能到天津来;现在 学校考取了,事情告了一个段落,北京到天津这一点路,我当然要来看看叔 叔婶婶,这决不能还为了什么。”家树原是要彻底解释丽娜的误会,却没有 想到话说得太决绝了。何丽娜也逆料他必有一个很委婉的答复,不想碰了这 一个大钉子,心里一不痛快,一汪眼泪,恨不得就要滚了出来。但是她极力 的镇定着,微微一笑道:“这真是我一个极大的误会了。幸而这件事,还不 曾通知到舍下去,若是这事让下人知道了,我面子上多少有点下不去哩。我 不明白令叔什么意思,开这一个大玩笑。”说时,打开她手拿的皮包,在里 面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家树。看时,是樊端本写给伯和的。信上说:
伯和姻侄文鉴:
舍侄来津,备悉近况,甚慰。所谈何府亲事,彼已默认, 少年人终不改儿女之态,殊
可笑也。此事,请婉达洁身署长, 以早成良缘。洁身与愚,本有合作之意,两家既结秦晋
之好, 将来事业,愈觉成就可期矣,至于家嫂方面,愚得贤伉俪来信后,即已快函征求同
意。兹得复,谓舍侄上次回杭时,曾在其行箧中发现女子照片两张,系属一人。据云:舍
侄曾微露其意,将与此女订婚;但未详言身家籍贯。家嫂以相片上女子,甚为秀慧,若相
片上即为何小姐,彼极赞成。并寄一相片来津,嘱愚调查。按前内人来京,曾在贵寓,与
何小姐会面多次,愚亦曾晤何小姐;兹观相片,果为此女,家嫂同情,亦老眼之非花也。
总之,各方面皆不成问题,有劳清神,当令家树多备喜酒相谢月老耳。专此布达,即祝俪
福。
愚樊端本顿首。
家树将信从头看了两遍,不料又错上加错的,弄了这一个大错。若要承 认,本无此事,若要不承认,由北京闹到天津,由天津闹到杭州,双方都认 为婚姻成就。一下推翻全案,何丽娜是个讲交际爱面子的人,这有多难为情。 因之,拿了这封信,只管是看,半晌作声不得。何丽娜见他不说,也不追问, 自要了纸笔开了一个菜单子,吩咐伙计去作菜。反是家树不过意,皱了眉, 用手搔着头发,口里不住的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何丽娜笑道:“这 又并不是樊大爷错了,抱什么歉呢?”她说着话,抓了碟子里的花生仁,剥 去外面的红衣,吃得很香,脸色是笑嘻嘻,一点也不介意。家树道:“天下 事情,往往是越巧越错,其实我们的友谊,也不能说错,只是……”说到“只 是”两个字,他也拿了一粒花生仁在嘴里咀嚼着,眼望了何丽娜,却不向下 说了。何丽娜笑道:“只是性情不同罢了,对不对呢?樊大爷虽然也是公子 哥儿,可是没有公子哥儿的脾气;我呢,从小就奢华惯了,改不过来。其实 我也并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当年我在学校读书时候,我也是和同学一样,穿 的是制服,吃的是学校里的伙食;你说我奢华过甚,这是环境养成我的,并 不是生来就如此。”家树正苦于无词可答,好容易得到这样一个回话的机会, 却不愿放过,因道:“这话从何而起,我在什么地方,批评过何小姐奢华? 我是向来不在朋友面前攻击朋友的。”何丽娜道:“我自然有证据,不过我 也有点小小的过失。有一天,大爷不是送了杭州带来的东西,到舍下去吗? 我失迎得很,非常抱歉,后来你有点贵恙,我去看了,因为你不曾醒,随手 翻了一翻桌上的书,看到一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字条,是我好奇 心重,拿回去了。回家之后,我想这行为不对;于是次日又把字条送回去, 在送回桌上的时候,无意中我看到两样东西:第一样是你给那关女士的信, 我以为这位关女士,就是和我相貌相同的那位小姐,所以注意到她的通信地 址上去;第二样是你的日记,我又无意翻了一翻,恰恰看到你批评我买花的 那一段批评,这不是随便撒谎的吧!不过我对于你的批评,我很赞成,本来 太浪费了,只是这里又添了我一个疑团。”说着便笑了一笑。
这时,伙计已送上菜来了,伙计问一声:“要什么酒?”家树说:“早 上吃饭,不要酒吧。”丽娜道:“樊大爷能喝的,为什么不喝?来两壶白干, 你这里有论杯的白兰地没有?有就斟上两杯;要是论瓶买的话,我没有那个 量,那又是浪费了。”说着,向家树一笑,家树道:“白兰地罢了。白干, 就厉害了。”何丽娜眉毛一动,腮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一闪,用手一指鼻 尖道:“我喝。”家树却没有法子禁止她不喝酒,只得默然。伙计斟上两杯 白兰地,放到何丽娜面前,然后才拿着两壶白干来。她端起小高脚玻璃杯子, 向家树请了一请,笑道:“请你自斟自饮,不要客气。我知道你是喜欢十三 妹这一路人物的,要大马关刀,敞开来干的。”说着,举起杯子,一下就喝 了小半杯。家树知道她是没有多大酒量,见她这样放量喝起酒来,倒很有点 为她担心。她喝了酒,笑道:“我知道这件事与私人道德方面有点不合,然 而自己自首了,你总可以原谅了。我还有一个疑团,借着今天三分酒气,盖 了面子,我要问一问樊大爷,那位关女士我是见面了,并不是我理想中相貌 和我相同的那一位,不知樊大爷何以认识了她?她是一个大侠客呀!报上登 的,西山案里那个女刺客,她的住址,不是和这位关女士相同吗?难怪那晚 你看戏,口口声声谈着侠女。如今我也明白了,痛快!我居然也有这样一个 朋友,不知她住在哪里,我要拜她为师,也作一番惊人的事业去。”说着, 端起酒杯,又要喝酒。家树连忙站起来,一伸手按住了她的酒杯,郑重的说 道:“密斯何!我看你今天的神气,似乎特别的来得兴奋,你能不能安静些, 让我把我的事情,和你解释一下子?”何丽娜马上放了酒杯笑道:“很好, 那我是很欢迎啦。就请你说吧。”家树见她真不喝了。于是将认识关沈以至 最近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因道:“密斯何!你替我想想,我受了这两个 打击,而且还带点危险性,这种事,又不可以乱对人说,我这种环境,不是 也很难过的吗?”何丽娜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完全是我误会。大概你 老太太寄到天津来的那张相片,又是张冠李戴了!”家树道:“正是这样, 可是现在十分后悔,不该让我母亲看到那相片,将来要追问起来,我是何词 以对?”何丽娜默然的坐着吃菜,不觉得又端起酒杯子来喝了两口,家树道: “密斯何现在可以谅解我了吧。”何丽娜笑着点了点头道:“大爷!我完全 谅解。”家树道:“密斯何!你今天为什么这样的客气?左一句大爷,右一 句大爷,这不现着我们的交情,生疏得多吗?”何丽娜道:“当然是生疏得 多。若不是生疏,……唉!不用说了,反正是彼此明白。”说完,又端起酒 杯,接连喝上几口。家树也不曾留意,那两杯白兰地,不声不响的,就完全 喝下去了。家树已经是吃饭了,何丽娜却将坐的方凳向后一挪,两手食指交 叉,放在腿上,也不吃喝,也不说话。家树道:“密斯何!你不用一点饭吗? 上午喝这些空心酒,肚子里会发烧的。”何丽娜笑道:“发烧不发,不在乎 喝酒不喝酒。”家树见她总有些愤恨不平的样子,欲待安慰她几句,又不知 怎样安慰才好。吃完了饭,便笑道:“天津这地方,只有热闹的马路,可没 有什么玩的,只有一样比北京好,电影片子,是先到此地。下午我请你看电 影,你有工夫吗?”何丽娜想了一想道:“等我回去料理一点小事,是能奉 陪的话,我再打电话给你奉约。”说着叫了声伙计开帐来。待等伙计开了帐 来时,何丽娜将菜单抢了过去,也不知在身上掏出了几块钱,就向伙计手上 一塞,站起来对家树道:“既然是看电影,也许我们回头再会吧。”说毕, 她一点也不犹豫,立刻掀开帘子就走出去了。家树是个被请的,决没有反留 住主人之理,只听得一阵皮鞋响声,何丽娜是走远了。表面看来,她是很无 礼的;不过她受了自己一个打击,总不能没有一点不平之念,也就不能怪她 了。一个人很扫兴的回家,在书房里拿着一本书,随便的翻了几页,只觉今 天这件事,令人有点不大高兴。由此又转身一想,我只碰了这一个钉子,就 觉得不快;她呢,由北京跑到天津来,满心里藏了一个水到渠成,月圆花好 之梦,结果,却完全错了。她那样一个慕虚荣的女子,能和我说出许多实话, 连偷看日记的话都告诉我了,她是怎样的诚恳呢?而且我那样的批评,都能 诚意接受,这人未尝不可取。无论如何,我应当安慰她一下。好在约了她下 午看电影,我就于电影散场后再回请她就得了。家树是这样想着,忽然听差 拿了一封信进来递给他,信封上写着专呈樊大爷台启,何缄。连忙拆开来一 看,只有一张信纸,草草的写了几句道:
家树先生:别矣!我这正是高兴而来,扫兴而去。由此我觉得还是我以 前的人生观不错,就是:得乐且乐,凡事强求不来的。伤透了心的丽娜手上, 于火车半小时前。
家树看这张纸是钢笔写的,歪歪斜斜,有好几个字都看不出,只是猜出 来的,文句说的都不很透彻;但是可以看出她要变更宗旨了。末尾写着于火 车半小时前,大概是上火车半小时前,或者是火车开行时半小时以前了。心 想,她要是回北京去,还好一点,若是坐火车到别处去,自己这个责任就大 了。连忙叫了听差来,问:“这时候,有南下的火车没有?有出山海关的火 车没有?”听差见他问得慌张,便笑道:“我给你向总站打个电话问问。” 家树道:“是了。火车总要由总站出发的,你给我叫辆汽车上总站,越快越 好。”听差道:“向银行里去个电话,把家里汽车叫回来,不好吗?”家树 道:“胡说!你瞧我花不起钱?”听差好意倒碰了钉子,也不知道他有什么 急事,便用电话向汽车行里叫车。家树拿了帽子在手上,在楼廊下来往徘徊 着,吩咐听差打电话催一催。听差笑道:“我的大爷!汽车又不是电话,怎 么叫来就来。总得几分钟呀!”家树也不和他去深辩,便站在大门口站着。 好容易汽车到了门口,车轮子刚一停,家树手一扶车门,就要上去;车门一 开,却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笑着向家树点头道:“啊哟!侄少爷!不 敢当,不敢当。”家树看时,原来这是缪姨太太,是来赴这边太太的牌约的。 她以为家树是出来欢迎,给她开汽车门呢。家树忙中不知所措,胡乱的说了 一句道:“家叔在家里呢。请进吧!”说了这句话,又有一辆汽车来了。家 树便掉转头问道:“你们是汽车行里来的吗?”汽车夫答应是。家树也不待 细说,自开了车门,坐上车去,就叫上火车总站。弄得那缪姨太太站着发愣, 空欢喜了一下子。
家树坐在车里,只嫌车子开得不快,到了火车站,也来不及吩咐汽车夫 等不等,下了车,直奔卖月台票的地方,买了月台票。进站门,只见上车的 旅客,一大半都是由天桥上绕到月台那边去,料想这是要开的火车,也由天 桥上跑了过去。到月台上一看火车,见车板上写着京奉两个大字,这不是南 下,是东去的了。看看车上,人倒是很多,不管是与不是,且上去看看。于 是在头等包房外转了一转,又在饭车上,又到二等车上,都看了看,并没有 何丽娜。明知道她不坐三等车的,也在车外,隔着窗子向里张望张望。身旁 恰有一个站警,就向他打听,南下车,现在有没有?站警说,“到浦口的车, 开出去半个钟头了。这是到奉天去的车。”家树一想:对了,用写信的时间 去计算,她一定是搭南下车到上海去了。她虽然有钱,可是上海那地方,越 有钱越容易堕落,也越容易遭危险;而况她又是个孤身弱女,万一有点疏虞,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责任是推卸不了的。于是无精打采的,由天 桥上转回这边月台来。刚下得天桥,却见这边一列车,也是纷纷的上着人; 车上也是写着京奉二字,不过火车头却在北而不在南,好像是到北京去的。 因又找着站警问了一问,果然是上北京的,马上就要开了。家树想着,或者 她回京去也未可料。因慢慢的挨着车窗找了去。这一列车,头等车挂在中间, 由三等而二等,由二等而头等,找了两个窗子,只见有一间小车室中,有一 个女子,披了黑色的斗篷,斜了身子坐在靠椅上,用手绢擦着泪。她的脸, 是半背着车窗的,却看不出来。家树想着:这个女子,既是垂泪惜别,怎么 没有人送行?何丽娜在南下车上,不是和她一样吗?如此一想,不由得呆住 了,只管向着车子出神。只在这时,站上几声钟响,接上这边车头上的汽宙, 呜呜几声,车子一摇动,就要开了。车子这样的摆荡,却惊醒了那个垂泪的 女子,她忽然一抬头,向外看着,似乎是侦察车开没有开。这一抬头之间, 家树看清楚了,正是何丽娜。只见她满脸都是泪痕,还不住的擦着呢。家树 大喜,便叫了一声:“密斯何!”但是车轮已经慢慢展动向北,人也移过去 了。何丽娜正看着前面,却没有注意到车外有人寻她。玻璃窗关得铁紧,叫 的声音,她也是不曾听见。家树追着车子跑了几步,口里依然叫着:“密斯 何!密斯何!”然而火车比他跑得更快,只十几步路的工夫,整列火车都开 过去了。眼见得火车成了一条小黑点,把一个伤透了心,而又满面泪痕的人, 载回北京去了。家树这一来,未免十分后悔,对于何丽娜,也不免有一点爱 惜之念。要知他究竟能回心转意与否,下回交代。
第二十一回 艳舞媚华筵名姝遁世 寒宵飞弹雨魔窟逃生
却说何丽娜满面泪痕,坐车回北京去了。家树怅怅的站在站台上望了火 车的影子,心里非常的难受。呆立了一会子,仍旧出站坐了汽车回家。到了 门口,自给车钱,以免家里人知道;可是家里人全知道了。静宜笑问道:“大 哥为什么一个人坐了车子到火车站去,是接何小姐吗?我们刚才接到陶太太 的信,说是她要来哩!你的消息真灵通啊。”家树欲待否认,然则到火车站 去为什么呢?只得笑了。自这天起,心里又添了一段放不下的心事。可是何 丽娜呢,她却处在家树的反面,一个人在头等车包房里落了一阵眼泪,车子 过了杨村,自己忽然不哭了。向茶房要了一把手巾擦擦脸,掏出身上的粉匣, 重新扑了一扑粉,便到饭车上来,要了一瓶啤酒,凭窗看景,自斟自饮。这 饭车上除了几个外国人而外,中国人却只有一个穿军服的中年军官。那军官 正坐在何丽娜的对面,先一见,他好像吃了一惊;后来坐得久了,他才镇定 了。何丽娜见他穿黄呢制服,系了武装带,军帽放在桌上,金边帽箍,黄灿 灿的,分明是个高级军官。这里打量他时,他倒偏了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何 丽娜微笑了一笑,等他偏过头来,却站起身和他点了点头。那军官真出于意 外,先是愣住了,然后才补着点了一点头。何丽娜笑道:“阁下不是沈旅长 吗?我姓何,有一次在西便门外看赛马,家父介绍过一次。”那军官才笑着 呵了一声道:“对了!我说怪面善呢。我就是沈国英,令尊何署长没曾到天 津来?”何丽娜和他谈起世交了,索兴就自己走过来,和沈国英在一张桌上, 对面坐下,笑道:“沈旅长刚才我看见你忽然遇到我,有一点惊讶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我像个熟人?”沈国英被她说破了,笑道:“是的。但是我也说 起来在哪里会过何小姐的。”何丽娜笑道:“你这个熟人,我也知道,是不 是刘德柱将军的夫人?我是听到好些人说,我们有些相像呢。沈旅长不是和 刘将军感情很好吗?”沈国英听了这话,沉吟了一会,笑道:“那也无所谓。 不过他的夫人,我在酒席上曾会过一次面。刘德柱还要给我们攀本家,不料 过两天就出了西山那一件事,我又有军事在身,不常在京。那位新夫人,现 在可不知道怎样了。何小姐认识吗?”何丽娜道:“不认识。我倒很想见见 她,我们究竟是怎样一个相像的法子。沈旅长能给我们介绍吗?”沈国英又 沉吟了一下,笑道:“看机会吧。”何丽娜这算找着一个旅行的伴侣了,便 和沈国英滔滔不绝,谈到了北京。下车之时,约了再会,就走了。
何丽娜回了家,就打了一个电话给陶太太,约了晚上,在北京饭店跳舞 场上会。陶太太说:“你不是到天津去了吗?而且你也许久不跳舞了,今天 何以这样的大高兴而特高兴?”何丽娜笑而不言,只说见面再谈,到了这晚 十点钟,陶太太和伯和一路到北京饭店来,只见何丽娜新烫着头发,脸上搽 着脂粉,穿了袒胸露臂的黄绸舞衣,让一大群男女围坐在中间。她看见陶伯 和夫妇,便起身相迎。陶太太拉着她的手,对她浑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 “美丽极了。什么事这样高兴,今天重来跳舞?”何丽娜道:“高兴就是了, 何必还要为什么呢?”话说到这里,正好音乐台上奏起乐来,何丽娜拉着伯 和的手道:“来!今天我们同舞。”说着,一手握着伯和的手,一手搭了伯 和的肩,不由伯和不同舞。舞完了,伯和少不得又要问何丽娜为什么这样高 兴?她就表示不耐烦的样子道:“难道我生来是个忧闷的人,不许有快乐这 一天的吗?”伯和心知有异,却猜不着她受了什么刺激?也只好不问了。这 天晚晌,何丽娜舞到三点钟方才回家。到了次日,又是照样的快乐,舞到夜 深。一连三日,第四日,舞场上不见她了。可是在这天,伯和夫妇,接到她 个人出名的一封柬帖:礼拜六晚上,在西洋同学会大厅上,设筵恭候,举行 化装跳舞大会;并且说明用外国乐队。伯和拿着请柬和夫人商量道:“照何 小姐那种资格,举行一个跳舞大会,很不算什么;可是她和家树成了朋友以 后,家树是反对她举止豪华的人,她也就省钱多了,这次何以变了态度,办 这样盛大的宴会?这种行动,正是和家树的意见相反。这与他们的婚姻,岂 不会发生障碍吗?”陶太太道:“据我看,她一定是婚姻有了把握了,所以 高兴到这样子;可是很奇怪,尽管快活,可不许人家去问她为什么快活。” 伯和笑道:“你这个月老,多少也担点责任啦!别为了她几天快活,把系好 了的红丝给绷断了。这一场宴会,当然是阻止不了她;最好是这场宴会之后, 不要再继续向下闹才好。”陶太太道:“一个人忽然变了态度,那总有一个 缘故的,劝阻反而不好,我看不要去管她,看她闹出一个什么结局来?反正 不能永久瞒住人不知道的。”伯和也觉有理,就置之不问。
到了星期六七点钟,伯和夫妇前去赴会,一到西洋同学会门口,只见车 马停了一大片,朱漆的一字门楼下,一列挂了十几盏五彩灯笼。在彩光照耀 里面,现出松枝架和国旗。伯和心里想:真个大闹,连大门外都铺张起来了。 进了大门,重重的院落和廊子,都是彩纸条和灯笼。那大厅上,更是陈设得 花团锦簇。正中的音乐台,用了柏枝鲜花编成一双大孔雀;孔雀尾开着屏, 宽阔有四五丈,台下一片宽展的舞场,东西两面,用鲜花扎着围屏与栏杆, 彩纸如雨丝一般的挤密,由屋顶上坠了下来。伯和看了,望着夫人,陶太太 微笑点点头。何丽娜穿了一件白底绿色丝绣的旗衫,站在大厅门口,电光照 着,喜气洋洋的迎接来宾。就有她的男女招待,分别将客请入休息室。伯和 见了何丽娜笑道:“密斯何!你快乐啊!”何丽娜笑道:“大家的快乐。” 伯和待要说第二句话时,她又在招呼别的客了。伯和夫妇在休息室里休息着, 一看室外东客厅列了三面连环的长案,看看那位子,竟在一百上下,各休息 室里男女杂沓,声音闹轰轰的,这里自然不少伯和夫妇的朋友,二人也就忙 着在里面应酬起来。一会儿工夫,只听到一阵铃响,就有人来招待大家入席。 按着席次,每一席上,都有粉红绸条,写了来宾的姓名,放在桌上。伯和夫 妇按照自己的席次坐下。一看满席的男女来宾,衣香鬓影,十分热闹。但是 各人的脸上,都不免带点惊讶之色,大概都是不知道何丽娜何以有此一会。 何丽娜这时出来了。坐在正中的主人席上。这时:她已不是先前穿的那件白 底绿绣花旗衫了;换了一件紫色缎子绽水钻辫的旗衫,身上紧紧的套着一件 蓝色团花一字琵琶襟小坎肩,这又完全是旗家女郎装束了。大家看见,就劈 劈拍拍鼓掌欢迎。何丽娜且不坐下,将刀子敲了空盘。大家肃静了,她笑道: “诸位今天光临,我很荣幸。但是我今天突然招待诸位,诸位一定不明白是 什么理由?我先不说出来,是怕阻碍了我的事,现在向诸位道歉,可是现在 我再要不说出来,诸位未免吃一餐闷酒。老实奉告吧,我要和许多好朋友, 暂时告别了。我到哪里去呢?这个我现在还不能决定;也不能发表。不过我 可以预告的,就是此去,是有所为,不是毫无意味的。我要借此读些书,而 且陶冶我的性情,从此以后,我或者要另作一个新的人。至于新的人,或者 是比于今更快乐呢?或者十分的寂寞呢?我也说不定。总之,人生于世,要 应当及时行乐。现在能快乐,现在就快乐一下子,不要白费心机,去找将来 那虚无缥缈的快乐。大家快乐快乐吧。”说着,举起一大满杯酒,向满座请 了一请,大家听了她这话,勉强也有些人鼓掌,可是更疑惑了。尤其是伯和 夫妇和那沈国英旅长;那沈旅长自认识何丽娜以后,曾到何家去拜会两次, 谈得很投机。他想刘将军讨了那位夫人,令人欣羡不置,不料居然还有和她 同样的人儿可寻,而且身份知识,都比刘太太高一筹,这个机会不可失。现 在要提到婚姻问题,当然是早一点,可是再过一个星期,就有提议的可能了。 在这满腔热血腾涌之间,恰好是宴会的请帖下到。所以今天的宴会,他也到 了。何丽娜似乎也知道他的来意似的,把他的坐位,定着紧靠了主人翁。沈 旅长找着自己的座位时,高兴的了不得。现在听到何丽娜这一番演说,却不 能不奇怪了。可是这在盛大的宴会上。也没有去盘问人家的道理,也只好放 在心上。何丽娜说完了,人家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没有接着演 说,还是陶太太站起来道:“何小姐的宗旨,既是要快乐一天,我们来宾, 就勉从何小姐之后,快乐一番。以答主人翁的雅意。诸位快快吃,吃完了好 化装跳舞去。今晚我们就是找快乐,别的不必管,才是解人。”大家听说, 倒鼓了一阵掌。这时,大家全副精神都移到化装上去,哪有心吃喝?草草的 终了席,各人都纷纷奔往那化装室中去。不到一个钟头,跳舞场上,已挤满 了奇装异服的人,有的扮着鬼怪,有的扮着古人,有的扮着外国人,有的扮 着神仙,不一而足。忽然之间,音乐奏起,五彩的小纸花,如飞雪一般,漫 空乱飘。那东向松枝屏风后,四个古装的小女孩,各在十四五岁之间,拿着 云拂宫扇,簇拥着何丽娜出来。何丽娜戴了高髻的头套,穿了古代宫装,外 加着黄缎八团龙衣,竟是戏台上的一个中国皇后出来。在场的人,就如狂了 一般,一阵鼓掌;拥上前来。有几个新闻记者,带了照相匣子,就在会场中 给她用镁光照相。照相已毕,大家就开始跳舞了,何丽娜今晚却不择人,只 要是有男子和她点一点头,她便迎上前去,和人家跳舞,看见旁边没有舞伴, 站在那里静候的男子,她又丢了同舞的人,去陪着那个人舞。舞了休息着, 休息着又再舞。约摸有一个钟头,只苦了那位沈旅长,他穿了满身的戎服, 不曾化装,也不曾跳舞,只坐在一边呆看。何丽娜走到他身边坐下,笑道: “沈旅长!你为什么不跳舞?”沈国英笑着摇了一摇头,说是少学。何丽娜 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唉!这年头儿,年轻人要想时髦,跳舞是不可不 学的呀!你既是看跳舞的,你就看吧。”说毕,大袖一拂,她笑着转到松枝 屏风后去了。不多一会的工夫,她又跳跃着出来。她不是先前那个样子了, 散着短发,束了一个小花圈,耳上垂着两个极大的圆耳环,上身脱得精光, 只胸前松松的束了一个绣花扁兜肚,又戴了一串长珠圈,腰下系着一个绿色 丝条结的裙,丝条约有二尺长,稀稀的垂直向下,光着两条腿,赤了一双白 脚,一跳便跳到舞场中间来。她两只光胳膊,带了一副香珠,垂着绿穗子, 在粗野的装束之中,显出一种妩媚来。她将手一举,嚷着笑道:“诸位!我 跳一套草裙舞,请大家赏光。”有些风流子弟,便首先鼓掌,甚至情不自禁, 有叫好的。于是大家围了一个圈子,将何丽娜围在中间。音乐台上,奏起胡 拉舞的调子,何丽娜就舞起来。这种草裙舞,舞起来,由下向上,身子成一 个横波浪式,两只手臂和着身子的波浪,上下左右的伸屈;头和眼光,也是 那样流动着。只看那假的草裙,就是那丝条结的裙,及胸前垂的珠圈,两耳 的大环子,都摇摇摆摆起来,在一个粉装玉琢的模样之下,有了这种形相, 当然是令人回肠荡气。惯于跳舞的人,看到还罢了,沈国英看了,目定口呆, 作声不得。舞了一阵,何丽娜将手一扬,乐已止了,她笑着问大家道:“快 乐不快乐?”大家一齐应道:“快乐快乐!”何丽娜将两手向嘴上连比几比, 再向着人连抛几抛,行了一个最时髦最热烈的抛吻礼,然后又两手牵着草裙 子,向众人蹲了一蹲,她一转身子,就跑进松枝屏风后去了。大家以为她又 去化装了,仍旧杂沓跳舞,接上的闹;不料她一进去之后,却始终不曾出来。 直等到大家闹过一个钟头,到化装室里去找她,她却托了两个女友告诉人, 说是身子疲乏极了,只得先回家去,请大家继续的跳舞。大家一看钟,已是 两点多了。主人翁既是走了,也就不必留恋,因之也纷纷散去。
这一晚,把个沈国英旅长,闹个未免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眼看来 宾成双作对,并肩而去,自己却是怅怅一人独回旅司令部。到了次日,他十 分的忍耐不住了,就便服减从,到何廉家里去拜会。原来这个时候,政局中 正酝酿了一段极大的暗潮,何廉和沈国英都是里面的主要分子,他们本也就 常见面的。沈国英来了,何廉就在客厅里和他相见。沈国英笑道:“昨晚女 公子在西洋同学会举行那样盛大的宴会,实在热闹。晚生有生以来,还是第 一次,今天特意来面谢。”一个作文官的人,有一个英俊的武官,当面自称 晚生,不由人不感动。而况沈国英的前途,正又是未可限量的,更是不敢当 了。便笑道:“老弟台!你太客气,我这孩子,实在有些欧化。只是愚夫妇 年过五十,又只有这一个孩子,只要她不十分胡闹,交际方面,也只好由她 了。”说着哈哈一笑,因回头对听差道:“去请了小姐来,说是沈旅长要面 谢她。”听差便道:“小姐一早起来,九点钟就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带 了两个小提箱,似乎是到天津去了。”何廉道:“问汽车夫应该知道呀。” 听差道:“没有坐自己的车子出去。”沈国英一听,又想起昨晚何丽娜说要 到一个不告诉人的地方去,如今看来,竟是实现了。看那何廉形色,也很是 惊讶,似乎他也并不知道,便道:“既是何小姐不在家,改日再面谢吧。” 说毕,他也就告辞而去。从此一过三天,何丽娜的行踪,始终没有人知道; 就是她家里父母,也只在屋里寻到一封留下的信,说是要避免交际,暂时离 开北京。于是大家都猜她经西比利亚铁路到欧洲去了。因为她早已说过,要 到欧洲去游历一趟的。那沈国英也就感到何小姐是用情极滥,并不介意男女 接近的人,自己一番倾倒,总算梦幻了。恰好时局的变化,一天比一天紧张, 那个中流砥柱的刘巡阅使,忽然受了部下群将的请愿,自动的挂冠下野;同 时政府方面,又下了一道查办令。沈旅长有功,就突然高升了;升了爱国爱 民军第三镇的统制。以刘大帅为背景的内阁,当然是解散。在旧阁员里找了 一个非刘系的人代理总揆。何廉如愿以偿,升了财政总长。刘将军西山那桩 案件,自然是不值得注意,将它取消了。所有因嫌疑被传的几个人,也都开 释了。因为刘家方面的财产,都归沈统制清理,沈国英就借住在刘将军家里, 把他的东西,细细的清理。在刘将军的卧室里,寻到了沈凤喜一笔存款折子, 又有许多相片,他未免一惊,难道这些东西,这位新夫人都不曾拿着,就避 开了?因叫了刘家的旧听差来,告诉转告刘太太,不必害怕;虽然公事公办, 可是刘太太自己私人的东西,当然由刘太太拿去,可以请刘太太出面来接洽。 听差说:“自从刘太太到医院里去了,就没有回来过。初去两天,刘将军还 派人去照应,后来将军在西山故世去了,有从前正太太的两个舅老爷,带着 将军两个远方侄少爷,管理了家事,不认这个新太太;后来时局变了,统制 派了军警来,他们也跑了。这几天,我们是更得不着消息。”沈国英听说, 就亲自坐了汽车,到医院里去看望她。自己又怕是男子看望女子不便,就说 凤喜是他妹子。可是医院里人说:“刘太太因为存款用完,今天上午已出院 去了。”沈国英听了这话,随口道:“原来她已回家了,我不曾回家,还不 知道呢!”口里这样遮盖着,心中十分的叹息,又只得算了。好在他身上负 着军国大事,日久也就自然忘却。不过一个将军的夫人,现在无影无踪,也 是社会上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而况刘氏兄弟,又是时局中大不幸的人物,因 之这一件事,在报上也是特别的登载出来。
这新闻传到了天津,家树看到,就一忧一喜;忧的是凤喜不免要作一个 二次的出山泉水,将来不知道要流落到什么地步?喜的是西山这件案子,从 此一点痕迹都没有,可以安心回京上学了。这天上午,和婶婶妹妹一家人吃 饭,只见叔叔樊端本,手上拿着帽子,走进屋来,就向婶婶作揖,笑道:“恭 喜恭喜!太太!我发表了。”说着,将帽子放下,分左右中间三把,摸着胡 子。他的帽子,随手一放,放在一只珐琅瓷的饭盂上,樊太太一见不妥,连 忙起身拿在手里,笑道:“发表了?恭喜恭喜!”说着,也拿了帽子作揖。 樊端本随手接过帽子,又戴在头上,樊太太道:“你又要出去吗?你太辛苦 了,吃了饭再去吧。”樊端本道:“我不出去,休息一会,下午我就要到北 京去见何总长了。”说着,向家树拱拱手道:“也就是你的泰山。”樊太太 道:“你既不走,为什么还戴上帽子?”樊端本哈哈笑了一声,取下帽子, 随手一放,还是放在那饭盂上。姨太太在太太当面,是不敢发言的,然而今 天听了这消息,也十分的欢喜,只管笑嘻嘻的,捧着饭碗,半晌只送几粒饭 到嘴里去。还是静宜不曾十分的了解,便问道:“你们都说发表了,发表了 什么?”樊太太道:“你这孩子太不留心了,你爸爸新得了一个差使,是口 北关监督,马上就要上任了。这样一来,便宜了你们,是实实在在的小姐了。” 家树一看叔叔婶婶乐的是真过分了,也不愿插嘴说什么。陪着吃完了饭,家 树就向樊端本说:“现在学校要正式上课了,若是叔叔上北京去,就一同去。” 樊端本道:“好极了!也许我可以借此介绍你见见未来的泰山哩。”家树也 不便否认叔叔的话,免得扫了他的官兴,自去收拾行囊。待到下午,和樊端 本一路乘火车北上,好在婶婶叔叔妹妹,都是欢天喜地的,并无所谓留恋。 到了北京,叔侄二人依然住在陶伯和家。伯和因端本是个长辈,自然殷勤的 招待。家树也没工夫和伯和夫妇谈别后的话,但是逆料那个多情多事的陶太 太,一定和何丽娜打了电话,不到两三个钟头,她就要来的。可是候了一夜, 也不见一点消息。到了次日中午,樊端本出门应酬去了,家树和伯和夫妇吃 饭。吃饭的时候,照例是有一番闲话的。家树由叔叔的差使,谈到了何廉; 由何廉谈到何丽娜,因道:“这些时候,何小姐不常来吗?”陶太太鼻子哼 了一声,随便答应,依然低头吃她的饭。家树道:“为什么不常来呢?”陶 太太道:“那是人家的自由啊!我管得着吗?”家树碰了一个钉子,笑了一 笑,也就不问了。谈了一些别的话,又道:“我在天津接到何小姐一封信。” 陶太太当没有听见,只是低头吃她的饭。伯和将筷子头轻轻的敲了她一下手 背,笑道:“你这东西,真是淘气。人家要讨你一点消息,你就一点口风不 露。”陶太太头一偏,噗嗤一声笑了。因道:“表弟!你虽然狡猾,终究不 过是鲁肃一流的人物,哪里能到孔明面前来献策呀!你要打听消息,就干脆 问我得了,何必闷到现在呢?你也熬不住了,我告诉你吧,人家到外国去了。” 家树笑道:“你又开玩笑。”陶太太道:“我开什么玩笑?实实在在的真事 呢。”于是把何丽娜恢复跳舞的故态,以及大宴会告别的事,说了一遍。伯 和笑道:“这一场化装跳舞,她在交际界倒出了一个小小风头。可是花钱也 不少,听说耗费两三千呢。”家树听了默然。伯和道:“你也不必懊丧,她 若是到欧洲去了,少不得要家里接济款子,自然有信来的。我和姑母令叔商 量商量,让你也出洋,不就追上她了吗?”陶太太道:“男子汉,都是贱骨 头。对于人家女子有接近的可能,就表示不在乎;女子要不理他,就寻死寻 活的害相思病了。谁教表弟以前不积极进行!”家树受了这几句冤枉,又不 敢细说出来,以至牵出关沈两家的事,这一份苦闷,比明显失败的滋味,还 要难受。从这一餐饭起,又不敢再提何小姐了。这几个月来,自己周旋在三 个女子之间,接近一个,便失去一个,真是大大的不幸。对何丽娜呢,本来 无所谓,只是被动的;关秀姑呢,她有个好父亲,自己又是个豪侠女子,不 必去挂念;只有这个沈凤喜,一朵好花,生在荆棘丛中,自己把她寻出来, 加以培养,结果是饱受蹂躏。而今是生死莫卜,既是可惜,又是可怜!虽然 她对不住我,只可以怨她年纪太小,家庭太坏了。而且关寿峰临别又再三的 教我搭救她,莫非她还在北京。于是又到从前她住的医院里去问。医院里人 说:“她哥哥沈统制曾来接她的,早已出院了。”家树一听,气极了。心想 这个女子,如何这样没骨格!沈统制是她什么哥哥。她倒好,跟着刘德柱的 家庭,一齐换主了,关大叔叫我别忘了她,这种人不忘了她,也是人生一种 耻辱了。于是将关于女子的事,完全丢开,在北京耽搁了几天,待樊端本到 口北关就监督去了,自己也就收拾书籍行李,搬入学校。
原来他的学校——春明大学,在北京北郊,离城还有十余里之遥。当学 生的人,是非住校不可的。家树这半年以来,花了许多钱,受了许多气,觉 得离开城市的好。因此安心在学校里读书。这样一来,也不觉得时光容易过 去,一混就是秋末冬初了。家树常听人说:西山的红叶,非常的好看。这一 天星期,一个人骑了一匹牲口,就向西山而来。离着校舍,约摸有四五里路, 这人行大道,却凹入地里,有一丈来深,虽然骑在驴子背上,也只看到两边 园林,一些落叶萧疏的树梢。原来北地的土质很松,大路上走着,全是铁壳 双轮的大车;这车轮一轧就是两条大辙,年深月久,大道便成了大沟,家树 正走到沟的深处,忽然旁边树林子里,有人喊出来道:“樊少爷!樊少爷! 慢走一步,我们有话说。”家树看时,树丛子里跑出四个人,由土坡上向沟 里一跳,赶驴子的驴夫,见他们其势汹汹,吆喝一声,便将驴子站住了。家 树看那四个人时,都是短衣卷袖,后面两个,腰上捆了板带,板带上各斜插 了一把刀;当头两个,一个人手上,各拿了一支手枪,当路一站,横住了去 路,再看土坡上,还站有两个巡风的。家树心里明白,这是北方人所谓劫路 的了,因向来受了关寿峰的陶融,知道怕也无益,连忙滚下驴背,向当头四 个人拱拱手道:“兄弟是个学生,出来玩玩,也没带多少钱,诸位要什么, 尽管拿去。”当头一个匪人,瘦削的黄脸,却长了一部落腮的胡子,露着牙 齿,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我们等你不是一天了。你虽是一个学生,你家 里人又作大官,又开银行,还少的是钱吗?就是你父亲那个关上,每天也进 款论万。”家树道:“诸位错了。那是我叔叔!”匪人道:“你父亲也好, 你叔叔也好,反正你是个财神爷。得!你就辛苦一趟吧。”说着,不由家树 不肯,两个人向前,抄着他的胳膊,就架上土坡。只在这时,另有一个匪人, 拿出两张膏药,将家树的眼睛贴住,从此家树就坠入黑暗世界了。接上抬了 一样东西来,似乎是一块门板,用木扛子抬着,却叫家树卧倒,平睡在那门 板上,又用了一条被,连头带脚,将他一盖,他们而且再三的说:你不许言 语,你言语一声,就提防你的八字!家树知道是让人家绑了票,只要家里肯 出钱,大概还没有性命的危险。事已至此,也只好由他。他们高高低低的抬 着,约摸走了二三十里路,才停了一停,却有一个生人的声音,迎头问道: “来了吗?”答:“来了!”在这时,却听到有牲口嚼草的声音,有鸡呼食 的声音,分明是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来了。可是这里人声很少,只听到头上一 种风过树梢声,将树刮得哗啦哗啦的声;好像这地方,四面是树,中间却有 一座小小的人家,自然是僻静的所在了。一阵忙乱,家树被他们搀着到了空 气很郁塞的地方。有人说:“这是你的屋子,你躺下也行,坐着也行,听你 的便吧。”家树摸着,硬帮帮的,身边有个土炕;炕上有些乱草,草上也有 一条被,都乱堆着。炕后有些凉飕飕的风吹来。北方人规矩,都是靠了窗子 起炕的,不像南方人床对着窗户,大概这里也有个窗户了。向前走,只有两 三步路,便是土壁,门却在右手。因为听到他们关着一下响了,门边总有一 个人守着,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分明是靠门放了一堆高粱秸子,守的人躺 在上面。家树对于身外的一切,都是以耳代目,以鼻代目,分别去揣想。起 初很是烦闷,后来一想,烦闷也没用,索性泰然的躺在炕上。所幸那些匪人, 对于饮食的供给,倒很丰盛,每顿都有精致的面食和猪肉鸡蛋,还有香片茶, 随时取饮;要大小便,也有匪人陪他出房去。
在初来的两天,这地方虽然更替换人看守,但是声音很沉寂,似乎人不 多,大概匪人出去探听消息去了。到了第四天,人声便嘈杂,他们已安心无 外患了。于是有个人坐在炕上对他道:“樊少爷!我们请你来,实在委屈一 点。可是我们只想和府上筹点款子,和你并无冤无仇,你给我们写一封信到 府上去通知一声,你看怎么样?”家树哪敢不依,只得说听便,于是就有人 来,慢慢揭下脸上的膏药。家树眼前豁然开朗,看看这屋子,果然和自己揣 想的差不多,门口站了两个匪人,各插着一把手枪在衣袋里,面前摆了一张 旧茶几,一个泥蜡台,插了一支红烛,并放了笔砚和信纸信封。原来已是夜 里了。坐在炕沿上的匪人,戴了一副墨晶眼镜,脸上又贴了两张膏药,大概 他是不肯露真面目的了。那人坐在一边,就告诉他道:“请你写信给樊监督, 我们要借款十万,凭你作个中。若是肯借的话,就请他在接到信的半个月以 内,派人到北郊大树村老土地庙里接洽。来人只许一个,戴黑呢帽,戴墨晶 眼镜为记,过期不来,我们就撕票了。‘撕票’两个字,你懂得吗?”说着, 露了牙齿,嘿嘿一笑。家树轻轻说知道,但是对于十万两个字,觉得过分一 点。提笔之时,想抬头解释两句,匪人向上一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喝道: “你就照着我的话写,一点也改动不得!改一字添一千。”家树不敢分辩了, 只好将信写给伯和,请伯和转交。写完了,脸上复又让他们贴上了膏药。那 信他们如何送去?不得而知,只好每天在黑暗中闷着吃喝而已。一想这信不 知何日到伯和手上;伯和接了信,不知要怎样通知叔叔?半个月之内,又不 知叔叔怎样对付这件事?也许把这事情耽误。一人就这样胡思乱想,度着时 光。
转眼就是十天了。慢慢的和匪人也就熟识一点,知道这匪首李二疙疸, 乃是由口外来的。北京近郊,却另有内线,那个戴黑眼镜的就是了。守住的 却是两个人换班,一个叫胡狗子,一个叫唐得禄。听他们的口音,都是老于 此道的;因为在口北听说樊端本有钱,有儿子在北京乡下读书,他们以为是 好机会,所以远道而来。家树一想他们处心积虑,为的是和我为难,我既落 到他们手心里来了,岂肯轻易放过?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有一天晚上,已 经很深夜了,忽然远远的有一种脚步声,跑了过来,接上有人在屋外叫了一 声,这里全屋的人,都惊醒了。有人说:“走了水了,他妈的!来了灰叶子 了。”家树在北方日久。也略略知道他们的黑话!灰叶子是指着兵;莫非剿 匪的人来了。这一下子,也许有出险的一线希望。这时隔壁屋里,一个带着 西北口音的人说道:“来多少,三十上下吗?我们八个人,一个也对付他四 五个!打发他们回姥姥家去。狗子!票交给你了,我们干。快拿着家伙。” 说话的正是李二疙疸。胡狗子答应了,接上就听到满屋子脚步声,试枪机声, 装子弹声,搬高粱秸子,搬木器家具声;闹成一片。李二疙疸问道:“预备 齐了没有?狗子!你看着票。”大家又答应了一声,呼呼而下。内外屋子里 的灯,都吹灭了,便听到那些人,全到院子里去,接上,拍!拍!遥遥的就 有几下枪声。家树这时心里乱跳,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汗向外流。实在忍不住 了,他便轻轻的问道:“胡大哥……”一句话没说完,胡狗子轻轻喝道:“别 言语!下炕来,趴在地下。”家树让他一句话提醒,连爬带滚,下得炕来, 就伏在炕沿下。那时:外面的枪声,就连续不断。有时刷的一声,一粒子弹, 射入屋内,这屋里一些匪人,却像死过去了一样。于是外面的枪声也停止了。 不到半顿饭时,这院子里,忽然劈拍劈拍,枪向外一阵乱放。接上那李二疙 疸骂道:“好小子!你们再过来。哈哈!揍!朋友,揍他妈的!”拍!拍! 拍!“哎哟,谁?刘三哥挂了彩了。他妈的!什么揍的?打后面来。”拍! 拍!拍!“打走了没有?朋友!”沉住气,刷!“好小子!把我帽子揍了。” 家树趴在地下,只听到这种枪声骂声,人的跑动声,院子里闹成一片。自己 一横心,反正是死,想到屋子里没灯,于是也不征求胡狗子的同意,就悄悄 的将脸上的膏药撕下。偷着张望时,由窗户上射出来一些星光;看见胡二狗 子,趴在炕上,头伸在窗户一边张望,其余是绝无所睹。只听到院子外天空 里,拍拍刷刷之声,时断时续,紧张一阵,又平和一阵;一会儿,进来一个 人,悄悄的向胡狗子道:“风紧得很,天亮就不好办了,咱们由后面沟里冲 出去。”说话的便是李二疙疸,只见他站在炕上,向土墙上扑了两扑,壁子 摇撼着,立刻露了一条缝,他又用手扒了几扒,立刻有个大窟窿。他用了一 根木棍子,挑了一件衣服,由窟窿里伸出去,然后缩了进来,他轻轻的笑道: “这些浑蛋,只管堵着门,咱们不走等什么?”他于是跑到院子里去,又乱 骂乱嚷,接上紧紧的放着枪,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匪人进来,喁喁的商量 了两句,就爬出洞口。胡狗子在家树脸上一摸,笑道:“你倒好,先撕了眼 罩子了,爬过洞去,趴在地下走。”家树虽觉得出去危险,不容不走,只得 大着胆,爬了出来;随后胡二狗子也出来了。这里是个小土堆,胡狗子伸手 将他使劲一推,便滚入一条沟内;接上胡狗子也滚了下来。刚刚滚到沟里, 刷刷!头上过去两颗子弹。于是伏在这地沟里的有四个人,都死过去了一般。 一点不动不响。听那屋前面,骂声枪声,已经不在院子里;似乎李二疙疸, 冲出大门去了。伏了一会,不见动静,家树定了一定神,抬头看看天上,满 天星斗,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梢,在星光下摆动作响。那西北风带了沙土,吹 打到脸上,如利刀割人一样。在屋里有暖炕,不觉夜色寒冷。这时,便格外 的难受了。三个匪人,听屋前面打得正厉害,就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将家 树夹在中间,教他在地上爬着向前,如蛇一般的走。他们走走又昂头探望探 望,走着离开屋有三四十丈路,胡狗子吩咐家树站起来弯着腰,拖了就跑。 一口气跑有半里之遥,这才在一丛树下坐着。听那前面,偶然还放一枪。
约有一个钟点,前面有脚步响,胡狗子将手里快枪瞄准着问道:“谁?” 那边答说:二疙疸回来了!胡狗子放下枪,果然李二疙疸和一个匪人来了。 他喘着气道:“趁着天不亮,赶快上山。今天晚晌,算扎手,伤了三个兄弟。” 另一个土匪,看见家树骂道:“好小子!为了你,几乎丢了吃饭的家伙。豁 出去了!毁了你吧。”说时,掏出手枪,就比了家树的额角,接上拍达一声。 这一枪要知道家树还有性命也无?下回交代。
第二十二回 绝地有逢时形骸终隔 圆场念逝者啼笑皆非
却说那匪人将手枪比着家树的额角,只听到拍达一声,原来李二疙疸, 已在一边看见,飞起一脚,将手枪踢到一边去了。抢上前一步,执着他的手 道:“你这是做什么,发了疯了吗?”那人笑道:“我枪里没有了子弹,骇 唬骇唬他,看他胆量如何。谁能把财神爷揍了!”李二疙疸道:“他那个胆 量,何用得试。你要把他骇唬死了怎么办?别废话了,走吧。”于是五个匪 人,轮流搀着家树,就在黑暗中向前走。家树惊魂甫定,见他又要带着另走 一个地方,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心里慌乱,脚下七高八低,就跟了他们 走。约摸走了二十里路,东方渐渐发白,便有高山迎面而起。家树正待细细 的分别四向,胡狗子却撕下了一片小衣襟,将他的眼睛,重重包起,他扶着 匪人,又走了一程,只觉得脚下,一步一步向高登着山。是不是迎面那高山, 却不知道。一会工夫,脚下感着无路,只是在斜坡上带爬带走,脚下常常的 踏着碎石,和挂着长刺,虽然有人搀着,也是一走一跌,分明是在乱山上爬, 已走的不是路了。走了许久,脚下才踏着石台阶,听着几个匪人推门响。继 而脚下又踏着很平正的石板,高山上哪里有这种地方,却不知是什么人家? 后来走到长桌边,闻到一点陈旧的香味,这才知道是一所庙。
匪人将家树让在一个草堆上坐下,他们各自忙乱着,好像他们是熟地方, 却分别去预备柴水。后来他们就关上了佛殿门,弄了一些枯柴,在殿中间烧 着火。五个匪人,都围了火坐在一处,商量着暂熬过今天,明天再找地方。 家树听到他们又要换地方,家里人是越发不容易找了,心里非常焦急。这天 五个匪人都没有离开,就火烧了几回白薯吃。李二疙疸道:“财神爷!将就 一天吧,明天我们就会想法子给你弄点可口的。”家树也不和他们客气,勉 强吃了两个白薯;只是惊慌了一夜,又跑了这些路,哪里受得住。柴火一熏, 有点暖气,人只是要睡。迷迷糊糊的就睡了一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得 正香甜的时间,忽觉自己的身子让人一夹,那人很快的跑了几步,就将自己 放下。只听得有人喝道:“呔!你这些毛贼,给我醒过来,大丈夫明人不做 暗事。”家树听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关寿峰。这一喜非同小可,也顾不 得什么利害,马上将扎住眼睛的布条向下一扯,只见秀姑也来了。她和寿峰 齐齐的站在佛殿门口,殿里烧的枯柴,还留着些摇摆不定的余焰,照见李二 疙疸和同伙都从地上草堆里,一骨碌的爬起来,寿峰喝道:“都给我站着。 你们动一动,我这里两管枪一齐响。”原来寿峰秀姑各端了一枝快枪,一齐 拿着平直,向了那五个匪人瞄准,他们果然不动,李二疙疸垂手直立微笑道: “朋友!你们是哪一路的?有话好说,何必这样?”寿峰道:“我们不是哪 一路,不要瞎了你的狗眼,你们身边的两枝快枪,我都借来了,你们腰里还 拴着几枝手枪,一齐交出来,我就带着人走。”说时,将枪又举了一举,李 二疙疸一看情形不好,首先就在身上掏出手枪来,向地下一丢,笑道:“这 不算什么,走江湖的人,走顺风的时候也有,翻船的时候也有。”接着又有 两个人,将手枪丢在地下,寿峰将枪口向里拨着,让他们向屋犄角上站,然 后只一跳跳到屋子中间,将手枪捡了起来,全插在腰里板带上,复又退到殿 门口,点了点头,笑道:“我已经知道你们身上没有了枪,可是别的家伙, 保不住还有;我得在这里等一等了。”说着,就身上插的手枪,取出一枝交 给秀姑道:“你带着樊先生先下山,这几个人交给我了,准没有事。”秀姑 接了手枪,将身子在家树面前一蹲,笑道:“现在顾不得许多了,性命要紧, 我背着你走吧。”家树一想也不是谦逊之时,就伸了两手,抱住秀姑的脖子, 她将快枪夹在胁下,两手向后,托着家树的膝盖,连蹦带跑,就向前走。黑 夜之间,家树也不知经过些什么地方,一会儿落了平地,秀姑才将家树放下 来,因道:“在这里等一等家父吧,不要走失了。”家树这才觉得性命是自 己的了。抬头四望,天黑星稀,半空里呼呼的风吹过去,冷气向汗毛孔里钻 进,不由人不哆嗦起来。秀姑也抬头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樊先生!你身 上,冷得很厉害吧?破大袄子穿不穿?”说着,只见她将身一耸,爬到树上 去,就在树上取下一个包袱卷,打了开来。正是三件老羊皮光套子,就拿了 一件提着领,披到家树身上。家树道:“这地方哪有这样东西,不是大姑娘 带来的吗?”秀姑道:“我们爷儿俩原各有一件,又给你预备下一件,上山 的时候,都系在这树上的。”家树道:“难得关大叔和大姑娘想得这样周到, 教我何以为报呢?”秀姑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却靠了树干站住。彼此静静 的站立一会,只听到一阵脚步响,远远的寿峰问道:“你们到了吗?”秀姑 答应到了。寿峰倒提着那枝快枪,到了面前,家树迎上前向寿峰跪了下去。 寿峰丢了枪,两手将他搀起来道:“小兄弟!你是个新人物,怎样行这种旧 礼!”家树道:“大叔这大年纪,为小侄冒这大危险来相救,小侄这种感激, 也不知道要由何说起。”寿峰哈哈笑道:“你别谢我,你谢老天。他怎么会 生我这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哩。”家树便问:“何以知道这事,前来相救?” 寿峰道:“你这件事,报上已经登的很热闹了。我一听到,就四处来访。我 听到我徒弟王二秃子说,甜枣林里,有几个到乡下来的贩枣子贩柿子的客人, 形迹可疑,我就和我几个徒弟,前后一访,果然不是正路。昨夜正想下手, 恰好军队和他们开了火,我躲在军队后面,替你真抓了两把汗。后来我听到 军队里人只嚷人跑了,想你已经脱了险。一早的时候,我装着过路,看到地 沟里有好几处人爬的痕迹,都向着西北,我一直寻到大路上,还看到有些枪 托的印子,我这就明白了,他们上了这里的大山。这山有所玄帝庙,好久没 有和尚,我想他们不到这里来,还上哪里去藏躲?所以我们爷儿俩,趁着他 们昨天累乏了,今天晚上好下他们的手。他们躲在这山上,作梦也不会想到 有人算计他,就让我便便易易的将你救出来了。不然我爷儿俩,可没有枪, 只带了两把刀,真不容易办这事呢!”说毕,哈哈大笑了。这时,远远的有 几声鸡啼,关寿峰道:“天快亮了,我们走吧。老在这里,仔细贼跟下来, 这两根长枪,带着走可惹人注意。我们把它毁了,扔在深井里去吧。”于是 将子弹取下,倒拿了枪,在石头上一顿乱砸,两枝枪都砸了,寿峰一齐送到 路旁一口井边,顺手向里一抛,口里还说道:“得!省了留着害人。”于是 他父女披上老羊裘,和家树向大路上走。
约走有二三里路,渐渐东方发亮。忽听到后面一阵脚步乱响,似乎有好 几个人追了来。寿峰站住一听,便对秀姑道:“是他们追来了。你引着樊先 生先走,我来对付他们。”说着,见路边有高土墩,掏出两枝手枪,便蹲了 身子,隐在土墩后。不料那追来的几个人,并不顾虑,一直追到身前,他们 看见面前有个土堆,似乎知道人藏在后面,就站定了嚷道:“朋友!你拿去 的手枪,可没有子弹,你把快枪扔了,我们不怕你了。我们现在也没带枪, 是好汉,你出来给我们比一比。”寿峰听了这话,将手枪对天空放了一下, 果然没有子弹;本想走出来,又怕匪人有枪弹,倒上了他的当,且不作声, 看他们怎么样。只在这时,早有一个人跳上土墩,直扑了过来;寿峰见他手 上,明晃晃拿着一把刀,不用说,真是没有枪,于是将手枪一扔,笑道:“来 得正好。”身子一偏,向后一蹲一伸,就捞住了那人一条腿,那人拍咤一声 倒在地下;寿峰一脚踢开了他手上的刀,然后抓住他一只手,举了起来,向 对面一扔,笑道:“饭桶!去你的吧。”两个匪人正待向前,被扔的人一撞, 三个人滚作一团。寿峰在朦胧的晓色里,看见后面还站着两个人,并没有枪, 这就不怕了。走上前一笑道:“就凭你这几个脚色,想来抢人,回去吧,别 来送死!”有个人道:“老头子,你姓什么?你没打听我李二疙疸,不是好 惹的吗?”寿峰说不知道,李二疙疸见他直立不敢上前。另一个匪人,手上 举了棍子,不管好歹,劈头砍来,寿峰并不躲闪,只将右手抬起一隔,那棍 子扑在胳膊上,直飞入半空里去。那人哎哟了一声,身子一晃,向前一扑, 寿峰把腿一扫,他就滚在地上。先两个被撞在地上的,这时一齐过来,都让 寿峰一闪一扫一推,再滚了下去。李二疙疸站在老远的道:“朋友!我今天 算栽了筋斗,认识你了。”说毕,转身便走。寿峰笑道:“我要进城去,没 工夫和你们算帐,便宜了你这小子。”说毕,捡起两枝手枪,也就转身走了。 秀姑和家树在一旁高坡下迎出来,笑道:“我听到他们没动枪,知道不是你 的对手,我就没上前了。”于是三人带说带走,约模走了十几里路,上了一 个市集。这里有到北京的长途汽车,三人就搭了长途汽车进城。
到了城里下车,寿峰早将皮裘武器作了一卷,交给秀姑,吩咐她回家, 却亲自送家树到陶伯和家来。家树在路上问道:“大叔原来还住在北京城里, 在什么地方呢?”寿峰笑道:“过后自知,现在且不必问。”二人雇了人力 车,乘到陶家,正有樊端本一个听差在门口,一见家树,转身就向里嚷道: “好了好了,侄少爷回来了!”家树走到内院时,伯和夫妇和他叔叔都迎了 出来。伯和上前一步,执着他的手道:“我们早派人和前途接洽多次,怎么 没交款,人就出来了呢?”家树道:“一言难尽。我先介绍这位救命大恩人。” 于是把关寿峰向大家介绍着,同到客厅里,将被救的事说了一遍。樊端本究 竟是入世很深的人,看到寿峰精神矍铄,气宇轩昂,果然是位豪侠人物,走 上前,向他深深三个大揖,笑道:“大恩不言报,我只是心感,不说虚套了。” 寿峰道:“樊监督!你有所不知,我和令侄,是好朋友;朋友有了患难,有 个不相共的吗?你不说虚套,那就好。”刘福这时正在一边递茶,寿峰一摸 胡子,向他笑道:“朋友!你们表少爷,交我这老头子,没有吃亏吧。你别 瞧在天桥混饭吃的,九流三教,什么都有,可是也不少够朋友的,以后没事, 咱们闹两壶谈谈,你准会知道练把式的,敢情也不错。”刘福羞了一大通红 的脸,不敢说什么,自退去了。寿峰拱拱手道:“大家再会!”起身就向外 走。家树追到大门口,问道:“大叔!你府上在哪里?我也好去看你啊。” 寿峰笑道:“我倒忘了,大喜胡同你从前住的所在,就是我家了。”说毕, 笑嘻嘻的而去。家树回家,又谈起往事,才知道叔叔为赎票而来,已出价到 五万,事被军队知道,所以有一场夜战。说到关寿峰父女,大家都嗟赏不已, 樊端本还非和他换帖不可。这日家树洗澡理发,忙乱一阵,早早休息。
次日早上,便向大喜胡同来看寿峰。不料刮了半夜北风,便已飘飘荡荡, 下了一场早雪。走上大街一看,那雪都有一尺来深,南北遥遥,只是一片白。 天上的雪片,正下得紧,白色的屋宇街道,更让白色的雪片,垂着白络,隐 隐的罩着,因之一切都在朦胧的白雾里。家树坐了车子,在寒冷的白雾里, 穿过了几条街道,不觉已是大喜胡同。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一进这胡同,便 受着奇异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凄惨。自己原将大衣领子拉起来挡着脸, 现在把领子放下,雪花乱扑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忽然有人喊道:“这不是 樊大爷?”说着,一个人由车后追了上前来。家树看时,却是沈三玄。他穿 着一件灰布棉袍子,横一条,直一条,都是些油污墨迹。头上戴的小瓜皮帽, 成了膏药一样,沾了不少的雪花。他缩了脖子,倒提一把三弦子,喷着两鼻 孔热气,追了上来,手扶着车子。家树跳下车来,给了车钱,便问道:“你 怎么还是这副情形。你的家呢?”沈三玄不觉蹲了一蹲,给家树请了个半腿 儿安,哭丧着脸道:“我真不好意思再见你啦!老刘一死,我们什么都完了。 关大叔真仗义,他听到大夫说,凤喜的病,要用她心里愿意的事,愿意的人, 时时刻刻在面前逗引着,或者会慢慢醒过来。恰好这里原住的房子又空着, 他出了钱,就让我们搬回来。”家树不等他说完,便问道:“凤喜什么病? 怎么样了?”沈三玄道:“从前她是整天的哭,看见穿制服的人,不问是大 兵,是巡警,或者是邮差,就说是来枪毙她的,哭的更厉害。搬到大喜胡同 来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妈,什么人也不认得。大夫说她没有 什么记忆力了。这大的雪,你到家里坐吧。”说着,引着家树上前,白雪中 那两扇小红门,格外触目,只是墙里两棵槐树,只剩杈杈桠桠的白干,不似 以前绿叶阴森了。那门半掩着,家树只一推,就像身子触了电一样,浑身麻 木起来。首先看到的,便是满地深雪;一个穿黑布裤红短袄子的女郎,站在 雪地里,靠了槐树站住;两只脚已深埋在雪里。她是背着门立住的,看她那 蓬蓬的短发上,洒了许多的雪花,脚下有一只大碗,反盖在雪上,碗边有许 多雪块,又圆又扁,高高的叠着,倒像银币。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 些小孩子们,在雪天喜欢这样印假洋钱玩的。有人在里面喊道:“孩子!你 进来吧,一会儿樊大爷就来了。我怕你闹,又不敢拉你,冻了怎么好呢?” 这时门一响,那女郎突然回过脸来,正是凤喜。脸色白如纸,又更瘦削了。 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爷真来了。”只这一声,沈大娘寿峰父 女,全由屋里跑了出来。秀姑在雪地里牵着凤喜的手,引她到家树面前,问 道:“大妹子!你看看这是谁?”凤喜微微的偏着头,对家树呆望着,微微 一笑,又摇摇头;家树见她眼光一点神也没有,又是这副情形,什么怨恨也 忘了。便对了她问道:“你不认得我吗?你只细细想想看。”于是拉了她的 手,大家一路进屋来。家树见屋里的布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张大相片, 还微笑的挂着,只是中间有几条裂缝,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拼拢的了。屋子 中间,放了一个白煤炉子。凤喜伸了一双光手,在火上烘着,偏了头,只是 看家树。看的时候,总是笑吟吟地,家树又道:“你真不认得我了吗?”她 忽然跑过来,笑道:“你们又拿相片儿冤我。可是相片儿不能够说话啊,让 我摸摸看。”于是站在家树当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轮廓,又摸着他的手; 又摸着他的脸。凤喜摸的时候,大家看她痴得可怜,都呆呆的望着她。家树 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吗?我是真正的一个人,不是相片啦。 相片在墙上不是?”说着一指,凤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来,眼睛 望了家树,有点转动,闭上眼,将手扶着头,想了一想,复又睁开眼来点点 头道:“我……我……记……记起来了,你是大爷,不是梦!不是梦!”说 时,手抖颤着,连说不是梦,不是梦,接上,浑身也抖颤起来。望了家树有 四五分钟,哇的一声,哭将起来。沈大娘连忙跑了过来,将她搀着道:“孩 子!孩子!你怎么了?”凤喜哭道:“我哪有脸见大爷呀。”说着,向床上 趴了睡着,更放声大哭起来。家树看了这情形,一句话说不得,只是呆坐在 一边。寿峰摸着胡子道:“她或者明白过来了。索性让她躺着,慢慢的醒吧。” 于是将凤喜鞋子脱了,让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让到外面屋子里来坐。 其间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忏悔,寿峰一味的宽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树只是 沉思,却一言不发。寿峰知道家树没有吃饭,掏出两块钱来,叫沈三玄买了 些酒菜,约着围炉赏雪。家树也不推辞,就留在这里。大家在外面坐时,凤 喜先是哭了一会,随后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等到大家吃过饭时,凤喜却在里 面呻吟不已。沈大娘为了她却进进出出好几回,出来一次,却看家树脸色一 次;家树到了这屋里,前尘影事,一一兜上心来,待着是如坐针毡,走了又 觉有些不忍。寿峰和他谈话,他就谈两句,寿峰不谈话,他就默然的坐着。 这时他皱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一点一点的呷着,仿佛听到凤喜微微 的喊着樊大爷。寿峰笑道:“老弟!无论什么事,一肚皮包容下去。她到了 这种地步,你还计较她吗?她叫着你,你进去瞧瞧她吧。”家树道:“那么, 我们大家进去瞧瞧吧。”沈大娘将门帘挂起,于是大家都进来了。只见凤喜 将被盖了下半截,将两只大红袖子露了出来。那一张白而瘦的脸,现时却在 两颊上露出两块大红晕;那一头的蓬头发,更是散了满枕。她看见家树,那 一张掩在蓬蓬乱发下的小脸,微点了一点,手半抬起来,招了一招,又指了 一指床。家树会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头一见有这些人,就 在凤喜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环了一只手,正靠在这椅子背上呢。凤 喜将身子挪一挪,伸手握着了家树的手道:“这是真的,这不是梦。”说着, 露齿一笑道:“哈哈!我梦见许多洋钱,我梦见坐汽车,我梦见住洋楼。…… 呀!他要把我摔下楼,关大姐,救我救我。”说着,两手撑了身子,从床上 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气力不够;只昂起头来,两手撑不住,便向下一倒。 沈大娘摇头道:“她又糊涂了,她又糊涂了。嗳!这可怎么好呢?我空欢喜 了一阵子了。”说着便流下泪来。寿峰也因为信了大夫的主意,凤喜一步一 步有些转头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见好,连身体都更觉得衰弱,站在身后, 摸着胡子点了一点头道:“这孩子可怜!”家树刚才让凤喜的手摸着,只觉 滚热异常。如今见大家都替她可怜,也就作声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听到 一阵呼噜呼噜的风过去,沙沙沙!扑了一窗子的碎雪,阴暗的屋子里,那一 炉子煤火,又渐渐的无光了,便觉得加倍的凄惨。外面屋子里,吃到半残的 酒菜,兀自摆着,也无人过问了。再看凤喜时,闭了眼睛,口里不住的说道: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家树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这样子, 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请大夫来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 夫出诊的诊金,听说是十块……”家树道:“那不要紧,我自然给他。”大 家商议了一阵,就让沈三玄去请那普救医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关 氏父女和家树三人,看守着病人。家树坐到一边,两脚踏在炉上烤火,用火 筷子不住的拨着黑煤球;寿峰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点点头,又叹 叹气;秀姑侧身坐在床沿上,给凤喜理一理头发,又给她牵一牵被,又给她 按按脉,也不作声。因之一屋四个人,都很沉寂。凤喜又睡着了。
约有一个钟头,门口汽车喇叭响,家树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来。来的 大夫,正是从前治凤喜病的;他走进来,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树,便问道: “刘太太家是这里吗?”家树听了“刘太太”三个字,觉得异常刺耳,便道: “这是她娘家。”那大夫点着头,跟了家树进屋。不料这一声喇叭响,惊动 了凤喜,在床上要爬起来,又不能起身,只是乱滚,口里嚷道:“鞭子抽伤 了我,就拿汽车送我上医院吗?大兵又来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关氏 父女,因大夫进来,便上前将她按住,让大夫诊了一诊脉。大夫给她打了一 针,说是给她退热安神的,便摇着头走到外边屋子来,问了一问经过,因见 家树衣服不同,猜是刘将军家的人,便道:“我从前以为刘太太症不十分重, 把环境给她转过来,恶印象慢慢去掉,也许好了;现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 里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疯人院去吧。”说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 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费的,请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 是不能用药治的,要不然,在这种设备简单的家庭,恐怕……”说着,他淡 笑了一笑,家树看他坐也不肯坐,当然是要走了,便问:“送到疯人院去, 什么时候能好?”大夫摇头道:“那难说。也许一辈子……但是她或者不至 于,好在家中人若不愿意她在里面,也可以接出来。”家树也不忍多问了, 便付了出诊费,让大夫走。沈大娘垂泪道:“我让这孩子拖累的不得了,若 有养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条身子,哪怕去帮人家呢,也好过活 了。”家树看凤喜的病突然有变,也觉家里养不得病。设若家里人看护不周, 真许她会闹出什么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应,也就不能硬作主张;现在她 先声明要把凤喜送到疯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应愿补助疯人院的费用,明 天叫疯人院用病人车来接凤喜。大家把这件事商量了个段落,沈大娘已将白 炉子新添了一炉红火进来,她端了个方凳子,远远的离了火坐着,十指交叉, 放在怀里,只管望了火,垂下泪来道:“以后我剩一个孤鬼了,这孩子活着 像……”连忙抄起衣襟捂了嘴,肩膀颤动着,只管哽咽。秀姑道:“大婶! 你别伤心。要不,你跟我们到乡下过去。”寿峰道:“你是傻话了。人家一 块肉放在北京城里呢,丢得开吗?”家树万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总是 低头不说话,这时忽然走近一步,握着寿峰的手道:“大叔!我问了好几次 了,你总不肯将住所告诉我,现在我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不知道你容纳不容 纳?”寿峰摸了胡子道:“我们也并不两缺呀,要什么两全呢?”家树被他 一驳,倒愣住了不能说了。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了两摇道:“你的意思我 明白了。什么办法呢?”家树偷眼看了看秀姑,见她端了一杯热茶,喝一口, 微微呵一声,似乎喝得很痛快,因道:“我们学校里,要请国术教师,始终 没有请着,我想介绍大叔去。我们学校,也是乡下,附近有的是民房,您就 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们那里有附属平民的中小学,大姑娘也可以读书,将 来我毕了业,我还可以陪大叔国里国外,大大的游历一趟。”说着,偷眼看 秀姑,秀姑却望着她父亲微笑道:“我还念书当学生去,这倒好,八十岁学 吹鼓手啦。”寿峰点点头道:“你这意思很好。过两天,天气晴得暖和了, 你到西山环翠园我家里去仔细商量吧。”家树不料寿峰毫不踌躇,就答应了, 却是苦闷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里就住在那里吗?这名字真雅。”寿峰 道:“那也是原来的名字罢了。”沈三玄在屋里进进出出,找不着一个搭言 的机会,这时便插嘴道:“这地方很好,我也去过哩。”他说着,也没有谁 理他。他又道:“樊大爷!你还念书吗?你随便就可弄个差使了。你叔老太 爷不是很阔么?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嘿!……给我荐个事, 赏碗饭吃。”家树见他的样子,就不免烦恼,听了这话,加倍的不入耳,突 然站起来,望着他道:“你们的亲戚,比我叔叔阔多着呢。”只说了这两句, 坐下来望着他,又作声不得。寿峰道:“嗳!老弟!你为什么和他一般见识? 三玄!你还不出去么?”沈三玄垂了头,出屋子去了。沈大娘正想有番话要 说,又默然了。寿峰道:“好大雪!我们找一个赏雪的地方,喝两盅去吧。” 家树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时,却听到微微有歌曲之声, 仔细听时,却是“……忽听得孤雁一声叫,叫得人真个魂销呀。可怜奴的天 啦,天啦!郎是个有情的人,如何……”这正是凤喜唱着《四季相思》的秋 季一段。凄楚婉转,还是当日教她唱的那种音韵,不觉呆了。寿峰道:“你 想什么?”家树道:“我的帽子呢!”寿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头上 吗?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家树一摸,这才恍然,未免有点不好意思, 马上就跟了寿峰走去。
二人在中华门外,找了一家羊肉馆子,对着皇城里那一片琼楼玉宇,玉 树琼花,痛饮了几杯。喝酒的时间,家树又提到请寿峰就国术教师的事,寿 峰道:“老弟!我答应了你,是冤了你;不答应你,是埋没了你的好意。我 告诉你说,我是为沈家姑娘,才在大喜胡同借住几天,将来你到我家里去看 看,你就明白了。”家树见老头子不肯就,也不多说。寿峰又道:“咱们都 有心事,闷酒能伤人,八成儿就够,别再喝了。你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 吧。医院的事,你交给我了,明天上午,大喜胡同会。”家树真觉身子支持 不住,便作别回家。到了次日,天色已晴;北方的冬雪,落下来是不容易化 的。家树起来之后,便要出门,伯和说:“吃了半个多月苦,休息休息吧。 满城是雪,你往哪里跑呢?”家树不便当了他们的面走,只好忍耐着,等到 不留神,然后才上大喜胡同来。老远的就看见医院里一辆接病人的厢车,停 在沈家门口,走进她家门。沈大娘扶着树,站在残雪边,哭得涕泪横流,只 是微微的哽咽着,张了嘴不出声,也收不拢来。秀姑两个眼圈儿红红的跑了 出来,轻轻的道:“大婶!她快出来了,你别哭呀。”沈大娘将衣襟掀起, 极力的擦干眼泪,这才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不枉你们好一场,你送送 她吧。这不就是送她进棺材吗?”说着,又哽咽起来。秀姑擦着泪道:“你 别哭呀,快点让她上车,回头她的脾气犯了,可又不好办。”家树见她这样, 也为之黯然,在一边移动不得。寿峰在里面喊道:“大嫂!你进来搀一搀她 吧。”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然后进屋去。不多一会 儿,只见寿峰横侧身子,两手将凤喜抄住,一路走了出来。凤喜的头发,已 是梳得油光,脸上还扑了一点胭脂粉,身上却将一件紫色缎夹衫罩在棉袍上, 下面穿了长统丝袜,又是一双单鞋。沈大娘并排走着,也搀了她一只手,她 微笑道:“你们怎么不换一件衣裳?箱子里有的是,别省钱啦!”她脸上虽 有笑容,但是眼光是直射的。出得院来,看见家树,却呆视着,笑道:“走 呀!”我们听戏去呀,车在门口等着呢。”望了一会,忽然很惊讶的将手一 指道:“他,他,他是谁?”寿峰怕她又闹起来,夹了她便走。连道:“好 戏快上场了。”凤喜走到大门边,忽然死命的站住,嚷道:“别忙,别忙! 这地下是什么?是白面呢,是银子呢?”沈大娘道:“孩子!你不知道吗? 这是下雪。”她这样一耽误,家树就走上前了,凤喜笑道:“七月天下雪, 不能够。我记起来了,这是作梦。梦见樊大爷,梦见下白面。”说着,对家 树道:“大爷!你别吓唬我,相片不是我撕的……”说着,脸色一变,要哭 起来,汽车上的院役,只管向寿峰招手,意思叫他们快上车。寿峰又一使劲, 便将凤喜抱进了车厢。却只有沈大娘一人跟上车去,她伸出一只手来,向外 乱招。院役将她的手一推,砰的一声关住了车门,车厢上有个小玻璃窗,凤 喜却扒着窗户向外看,头发又散乱了,衣领也歪了,却只管对着门口送的人 笑道:“听戏去……”地上雪花乱滚,车子便开走了。
关氏父女、沈三玄和家树同站在门口,都作声不得。家树望了门口两道 很宽的车辙,印在冻雪上,叹了一口气,只管低着头抬不起来,寿峰拍了他 的肩膀道:“老弟!你回去吧。五天后,西山见。”家树回头看秀姑时,她 也点头道:“再见吧。”在她说这三个字,嘴角微动,似乎收了泪痕要笑, 而又笑不出来。家树一点头,正待要走,沈三玄满脸堆下笑来,向家树请了 一个安道:“过两天我到陶公馆里和大爷问安去,行吗?”家树随在身上掏 了几张钞票,向他手上一塞,板着脸道:“以后我们彼此不认识。”回头对 寿峰道:“我五天后准到。”掉转身便走了。这时地下的冻雪,本是结实的, 让行人车马一踏,又更光滑了。家树只走两步,扑的一声,便跌在雪里。寿 峰赶上前来,问怎么了?家树站起来,说是路滑,扑了一扑身上的碎雪,两 手抄了一抄大衣领子,还向前走。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不过再走了七八步, 脚一滑,人又向深雪里一滚,秀姑哟了一声,跑上前来,正待弯腰扶他,见 他已爬起来,便缩了手。家树站起来,将手扶着头,皱眉头道:“我是头晕 吧,怎么连跌两回呢?”这时恰好有两辆人力车过来,秀姑都雇了,对家树 笑道:“我送你到家门口吧。”寿峰点点头道:“好!我在这里等你。”家 树口里连说不敢当,却也不十分坚拒,二人一同上车,家树车在前,秀姑车 在后,路上和秀姑说几句话,她也答应着;后来两辆车,慢慢离远,及至进 了自己胡同口时,后面的车子,不曾转过来,竟自去了。家树回得家去,便 倒在一张沙发上躺下,也不知心里是爽快,也不知心里是悲惨;只推身子不 舒服,就只管睡着。因为樊端本明天一早要回任去,勉强起来,陪着吃了一 餐晚饭,便早睡了。
次日,樊端本走了,自己也回学校去,师友们见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慰 问。及至听说家树是寿峰秀姑救出来的,都说要见一见,最好就请寿峰当国 术教师。家树见同学们倒先提议了,正中下怀。到了第五天的日子,坐了一 辆汽车,绕着大道直向西山而来。到了碧云寺附近,向乡民一打听,果然有 个环翠园,而且园门口有直达的马路。就叫汽车夫,一直开向环翠园。及至 汽车停了,家树下车一看,不觉吃了一惊。这里环着山麓,一周短墙,有一 个小花园在内,很精致的一幢洋楼,迎面而起。家树一人自言自语道:“不 对吧。他们怎么会住在这里?”心里犹豫着,却尽管对那幢洋楼出神,在门 左边看看,在门右边又看看。正是进退莫定的时候,忽然看见秀姑由楼下走 廊子上跳了下来,一面向前走,一面笑着向家树招手道:“进来啊!怎样望 着呢?”家树向来不曾见秀姑有这样活泼的样子,这倒令人吃一惊了,因迎 上前去问道:“大叔呢?”秀姑笑道:“他一会儿就来的,请里面坐吧。” 说着,她在前面引路,进了那洋楼下,就引到一个客厅去。
这里面陈设得极华丽,两个相连的客厅,一边是紫檀雕花的家具,配着 中国古董,一边却是西洋陈设,和绒面沙发。家树心想,小说上常形容一个 豪侠人物家里,如何富等王侯,果然不错。心里想着,只管四面张望,正待 去看那面字画上的上款,秀姑却伸手一拦,笑道:“就请在这边坐。”家树 哪里见她这样随便的谈笑,更是出于意外了。笑道:“难道这还有什么秘密 吗?”秀姑道:“自然是有的。”家树道:“这就是府上吗?”秀姑听到, 不由格格一笑,点头道:“请你等一等,我再告诉你。”这时,有一个听差 送茶来,秀姑望了他一望,似乎是打个什么招呼,接上便道:“樊先生!我 们上楼去坐坐吧。”家树这时已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且自由她摆布,便一路 上楼去。到了楼上,却在一个书室里坐着;书室后面,是个圆门,垂着双幅 黄幔,这里更雅致了,黄幔里仿佛是个小佛堂,有好些挂的佛像,和供的佛 龛。家树正待一探头看去,秀姑嚷了一声客来了。黄幔一动,一个穿灰布旗 袍的女子,脸色黄黄的,由里面出来。两人一见,彼此都吃惊向后一缩,原 来那女子却是何丽娜。她先笑着点头道:“樊先生好哇!关姑娘只说有个人 要介绍我见一见,我不料是您。”家树一时不能答话,只呀了一声,望着秀 姑道:“这倒奇了。二位怎么会在此地会面?”秀姑微笑道:“大概樊先生 是要认为惊人之笔了,说起来,这还得多谢您在公园里给咱们那一番介绍。 我搬出了城,也住在这里近边,和何小姐成了乡邻。有一天,我走这园子门 口,遇到何小姐,我们就来往起来了。她说:‘搬到乡下来住,要永不进城 了。对人说,可说是出了洋哩。’我们这要算是在外国相会了。”说着,又 吟吟微笑,家树听她说毕,恍然大悟。此处是何总长的西山别墅,倒又入了 关氏父女的圈套了。对着何丽娜,又不便说什么,只好含糊着道:“恕我来 得冒昧了。”何丽娜虽有十二分不满家树,然而满地的雪,人家既然亲自登 门,却当极端原谅。因之也不追究他怎样来的,免得他难为情,就很客气的, 让他和秀姑在书房里坐下。笑问道:“什么时候由天津回来的?”家树随答: “也不多久呢。”问:“陶先生好?”答:“他很好。”问:“陶太太好?” 答:“她也好。”问:“前几天这里大雪,北京城里雪也大吗?”家树道: “很大的。”问到这里,何丽娜无甚可问了,便按铃叫听差倒茶。听差将茶 送过了,何丽娜才想起一事,向秀姑笑道:“令尊大人呢?”秀姑将窗幔掀 起一角,向楼下指道:“那不是?”家树看时,见园墙外,有两匹驴子,一 只骆驼,骆驼身上,堆了几件行李,寿峰正赶着牲口到门口呢。家树道:“这 是做什么?”秀姑又一指道:“你瞧,那丛树下,一幢小屋,那就是我家了。 这不是离何小姐这里很近吗?可是今天,我们爷儿就辞了那家,要回山东原 籍了。”家树道:“不能吧。”只说了这三字,却接不下去。秀姑却不理会, 笑道:“二位!送送我哇。”说了,起身便下楼,何丽娜和家树便一齐下楼, 跟到园门口来。寿峰手上拿了小鞭子,和家树笑着拱了拱手道:“你又是意 外之事吧?我们再会了!我们再会了!”何丽娜紧紧握了秀姑的手,低着声 道:“关姑娘!到今日,我才能完全知道你,你真不愧……”秀姑连连摇手 道:“我早和您说过,不要客气的。”说时,她撒开何丽娜的手,将一匹驴 子的缰绳,理了一理。寿峰已是牵一匹驴子在手,家树在寿峰面前站了许久, 才道:“我送您一程,行不行?”寿峰道:“可以的。”秀姑对何丽娜笑着 道了一声保重,牵了一匹驴子和那匹骆驼先去。家树随着寿峰也慢慢走上大 道,因道:“大叔!我知道你是行踪无定的,谁也留不住,可不知道我们还 能会面吗?”寿峰笑道:“人生哪有不再相逢的,你还不明白吗?只可惜我 为你尽力,两分只尽了一分罢了。天气冷,别送了。”说着和秀姑各上驴背, 加上一鞭,便得得顺道而去。
秀姑在驴上先回头望了两望,约跑出几十丈路,又带了驴子转来,一直 走到家树身边,笑道:“真的,你别送了,仔细中了寒。”说毕,一掉驴头, 飞驰而去。却有一样东西,由她怀里取出,抛在家树脚下。家树连忙捡起看 时,是个纸包,打开纸包,有一缕乌而且细的头发,又是一张秀姑自己的半 身相片,正面无字,翻过反面一看,却有两行字道:“何小姐说:你不赞成 后半截的十三妹,您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作个纪念吧。”家树念了两 遍,猛然省悟,抬起头来,她父女已踪影全无了。对着那斜阳偏照的大路, 不觉洒下几点泪来。这时身后有人道:“这爷儿俩真好,我也舍不得啊!” 家树回头看时,却是何丽娜追来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们那里 去坐坐呢?”家树连忙将纸包向身上一塞,说道:“我要先到西山饭店去开 个房间,回头再来畅谈吧。”何丽娜道:“那么,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舍 下吃晚饭好吗?”家树不便不答应,便说准到。于是别了何丽娜,步行到西 山饭店,开了一个窗子向外的楼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 又看看那一缕青丝,只管想着:这种人的行为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无情 呢?照相片上的题字说,当然她是个独身主义者;照这一缕头发说,旧式的 女子,岂肯轻易送人的;她就未曾剪发,何等宝贵头发,用这个送我,交情 之深,更不必说了。可是她一拉我和风喜复合,二拉我和丽娜相会,又决不 是自谋的人。越想越猜不出个道理来,只管呆坐着,到了天色昏黑,何丽娜 派听差带了一乘山轿来,说是汽车夫让他休息去了,请你坐轿子去吃饭。家 树也是盛意难却,便放下东西,到何家别墅来。那楼下客厅,这时点了一盏 小汽油灯,已是照得如白昼一般。刚一进门,脱下大衣,何丽娜便迎上前来, 代听差接着大衣和帽子;一见帽子上有许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吗?这 是我大意了,这里的轿子,是个名目,其实是两根杠子,抬一把椅子罢了。 让你吹一身雪,受着寒,该让汽车接你才好。”家树笑道:“没关系,没关 系。”说着搓了搓手,便靠近炉子坐着。炉子里轰轰的响,火势正旺,一室 暖气如春;客厅里桌上茶几上,摆了许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还有秋海 棠和千样莲之属,正自欣欣向荣。家树只管看着花,先坐了看,转身又站起 来看。何丽娜道:“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吗?”便也走过来,家树见她脸上已 薄施脂粉,不是初见那样黄黄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里有鲜花,我很 佩服北京花儿匠技巧。”何丽娜见他说着,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觉得羞 答答的,便道:“请你喝杯热茶,就吃饭吧。”说着,亲自端了一杯热茶给 他。家树刚一接茶杯,便有一阵玫瑰花香,正是新彻的玫瑰茶呢。家树喝着 茶,何丽娜便同着一个女仆,在一张圆桌上,相对陈设两副筷碟。接着送上 菜来,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边放下一碗白饭,也没有酒;最特别的, 两个银烛台,点着一双大红洋蜡烛,放在上方,何丽娜笑道:“乡居就是一 样不好,没有电灯。”家树倒也没注意她的解释,便将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 放了,和她对面坐下吃饭。何丽娜将筷子拨了一拨碗里菜,笑道:“对不住, 全是素菜。不过都是我亲手做的。”家树道:“那真不敢当了。”何丽娜等 他吃了几样菜,便问口味怎样?家树说好。何丽娜道:“蔬菜吃惯了,那是 很好的。我一到西山来,就吃素了。”说着,望了家树,看他怎样问话。他 不问,却赞成道:“吃素我也赞成,那是很卫生的呀。”何丽娜见他并不问 所以然,也只得算了。一直等饭吃完了,女仆来送手巾,收碗筷,收拾已毕, 桌上就剩两支红烛;何丽娜和家树对面在沙发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热气腾腾 的玫瑰茶,慢慢呷着。何丽娜望了茶几上的一盆红梅,问道:“你以为我吃 素是为了卫生吗?你都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了。”家树停了一停,才哦了 一声道:“是了。密斯何现在学佛了。一个在黄金时代的青年,为什么这样 消极呢?”何丽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话匣子边,开了匣子, 一面在一个橱屉里取出话片来放上,一面笑道:“为什么呢?你难道一点不 明白吗?”她并不曾注意是什么片子,一唱起来,却是一段《黛玉悲秋》的 大鼓书。家树一听到“那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 不觉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啊呀了一声。所幸落在地毯上,没有打碎,只 泼出去了一杯热茶。何丽娜将话匣子停住,连问怎么了?家树从从容容捡起 茶杯来,笑道:“我怕这凄凉的调子。”何丽娜笑道:“那么,我换一段你 爱听的吧。”说着,换了一张片子了。那片子有大段道口,有一句是:“你 们就对着这红烛磕三个头。”这正是《能仁寺》十三妹的一段,家树记起那 晚听戏的事,不觉一笑道:“密斯何!你好记心。”何丽娜开了话匣子站到 家树面前,笑道:“你的记心也不坏……”只这一句,拍的一声窗户大开, 却有一束鲜花,由外面抛了进来。家树走上前,捡起来一看,花上有一个小 红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道:“关秀姑鞠躬敬贺!”连忙向窗外看时,大雪 初停,月亮照在积雪上,白茫茫一片乾坤,皓洁无痕,哪里有什么人影。家 树忽然心里一动,觉得万分对秀姑不住,不觉悲从中来,猛然的坠下几点泪 来。何丽娜因窗子开了,吹进一丝寒风,将烛光吹得闪了两闪,连忙将窗子 关了,随手接过这一束花来。家树手上却抽下了一枝白色的菊花拿着,兀自 背着烛光,向窗子立着。何丽娜将花上的绸条看了一看,笑道:“你瞧,关 家大姑娘,给我们开这大的玩笑。”家树依然背立着,并不言语。何丽娜道: “她这样来去如飞的人,哪里会让你看到?你还呆望了作什么!”家树道: “眼睛里面,吹了两粒沙子进去了。”说着,用手绢擦了眼睛,回转头来。 何丽娜一想,到处都让雪盖着,哪里来的沙子?笑道:“眼睛和爱情一样, 里面杂不得一粒沙子的,你说是不是?”说着眉毛一扬,两个酒窝儿一漩, 望了家树。
家树呆呆的站着,左手拿了那枝菊花,右手用大拇指食指,只管抡那花 干儿。半晌,微微的笑了一笑。正是……毕竟人间色相空,伯劳燕子各西东。 可怜无限难言隐,只在拈花一笑中。然而何丽娜哪里会知道这一笑命意的曲 折,就一伸手,将紫色的窗幔,掩了玻璃窗,免得家树再向外看。那屋里的 灯光,将一双人影,便照着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轮寒月,冷清清的, 孤单单的,在这样冰天雪地中,照到这样春气荡漾的屋子,有这风光旖旎的 双影,也未免含着羡慕的微笑哩。
作者《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对读者一个总答复
在《啼笑因缘》作完以后,除了作一篇序而外,我以为可以不必作关于 此书的文字了。不料承读者的推爱,对于书中的情节,还不断的写信到“新 闻报馆”去问。尤其是对于书中主人翁的收场,嫌其不圆满,甚至还有要求 我作续集的。这种信札,据独鹤先生告诉我,每日收到很多,一一答复,势 所难办,就叫我在本书后面作一个总答复。一来呢,感谢诸公的盛意;二来 呢,也发表我一点意见。
凡是一种小说的构成,除了命意和修辞而外,关于叙事,有三个写法: 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什么是渲染,我们举个例,《水浒》“武 松打虎”一段,先写许多“酒”字,那便是武松本有神勇,写他喝得醉到恁 地,似乎是不行了,而偏能打死一只虎,他的武力更可知了。这种写法,完 全是“无中生有”,许多枯燥的事,都靠着它热闹起来。什么是穿插,一部 小说,不能写一件事,要写许多事。这许多事,若是写完了一件,再写一件, 时间空间,都要混乱,而且文字不容易贯穿。所以《水浒》“月夜走刘唐”, 顺插上了“宋公明杀阎惜姣”那一大段;“三打祝家庄”,又倒插上“顾大 嫂劫狱”那一小段。什么叫剪裁,譬如一匹料子,拿来做衣,不能整匹的做 上。有多数要的,也有少数不要的,然后衣服成功。——小说取材也是这样。 史家作文章,照说是不许“偷工减料”的了;然而我们看《史记》第一篇《项 羽本纪》,写得他成了一个慷慨悲歌的好男子,也不过“鸿门”、“垓下” 几大段加倍的出力写。至于他带多少兵,打过多少仗,许多许多起居,都抹 煞了。我们岂能说项羽除了《本纪》所叙而外,他就无事可纪吗?这就是因 为不需要,把他剪了。也就是在渲染的反面,删有为无了。再举《水浒》一 个例,史进别鲁达而后,在少华山落草,以至被捉入狱,都未经细表。—— 我的笔很笨,当然作不到上述三点,但是作《啼笑因缘》的时候,当然是极 力向着这条路上走。
明乎此,读者可以知道本书何处是学渲染,何处是学穿插,何处是学剪 裁了。据大家函询,大概剪裁一方面,最容易引起误会;其实仔细一想,就 明白了。譬如樊家树的叔叔,只是开首偶伏一笔,直到最后才用着他。这在 我就因为以前无叙他叔叔之必要;到了后来,何丽娜有“追津”的一段渲染, 自然要写上他。不然,就不必有那伏笔了。又如关氏父女,未写与何丽娜会 面,却把樊家树引到西山去,然后才大家相聚。有些人,他就疑惑了:关、 何是怎么会晤的呢?诸公当还记得,家树曾介绍秀姑与何小姐在中央公园会 面,她们自然是熟人;而且秀姑曾在何家楼上,指给家树看,她家就住在窗 外一幢茅屋内。请想,关、何之会面,岂不是很久?当然可以简而不书了。 类此者,大概还有许多,也不必细说了。我想读者都是聪明人,若将本书再 细读一遍,一定恍然大悟。
又次,可以说上结局了。全书的结局,我觉得用笔急促一点。但是事前, 我曾费了一点考量:若是稍长,一定会把当剪的都写出来,拖泥带水,空气 不能紧张。末尾一不紧张,全书精神尽失了。就人而论,樊家树无非找个对 手,这倒无所谓。至于凤喜,自以把她写死了干净;然而她不过是一个绝顶 聪明、而又意志薄弱的女子,何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可是要把她写得和樊家 树坠欢重拾,我作书的,又未免“教人以偷”了。总之,她有了这样的打击, 疯魔是免不了的。问疯了还好不好?似乎问出了本题以外。可是我也不妨由 我暗示中给读者一点明示:她的母亲,不是明明白白表示无希望了吗?凤喜 不见家树是疯,见了家树是更疯!——我真也不忍心向下写了。其次,便是 秀姑。我在写秀姑出场之先,我就不打算将她配于任何人的。她父女此一去, 当然是神龙不见尾。问她何往,只好说句唐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了。最后,谈到何丽娜。起初,我只写她是凤喜的一个反面。后来我觉得这 种热恋的女子,太合于现代青年的胃口了,又用力的写上一段,于是引起了 读者的共鸣。一部分人主张樊、何结婚,我以为不然:女子对男子之爱,第 一个条件,是要忠实。只要心里对她忠实,表面鲁钝也罢,表面油滑也罢, 她就爱了。何女士之爱樊家树,便是捉住了这一点。可是樊家树呢,他是不 喜欢过于活泼的女子,尤其是奢侈。所以不能认为他怎样爱何丽娜。在不大 爱之中,又引他不能忘怀的,就是以下二点:一、何丽娜的面孔,像他心爱 之人。二、何丽娜太听他的话了。其初,他别有所爱。当然不会要何小姐; 现在,走的走了,疯的疯了,只有何小姐是对象,而且何小姐是那样的热恋, 一个老实人,怎样可以摆脱得开!但是,老实人的心,也不容易转移的,在 西山别墅相会的那一晚,那还是他们相爱的初程,后事如何,正不必定哩。
结果,是如此的了。总之,我不能像作《十美图》似的,把三个女子, 一齐嫁给姓樊的;可是我也不愿择一嫁给姓樊的。因为那样,便平庸极了。 看过之后,读者除了为其余二人叹口气而外,决不再念到书中人的——那有 什么意思呢?宇宙就是缺憾的,留些缺憾,才令人过后思量,如嚼橄榄一样, 津津有味。若必写到末了,大热闹一阵,如肥鸡大肉,吃完了也就完了,恐 怕那味儿,不及这样有余不尽的橄榄滋味好尝吧!
不久,我再要写一部,在炮火之下的热恋,仍在《快活林》发表。或者, 略带一点圆场的意味,还是到那时再请教吧。
是否要做续集
——对读者打破一个哑谜
由《新闻报》转来读者诸君给我的信,知道有一部分人主张我作《啼笑 因缘》续集,我感谢诸公推爱之余,却有点下情相告。凡是一种作品,无论 剧本或小说,以至散文,都有适可而止的地位,不能乱续的。古人游山,主 张不要完全玩通,剩个十之二三不玩,以便留些余想,便是这个意思。所以 近来很有人主张吃饭只要八成饱的。回转来,我们再谈一谈小说。小说虽小 道,但也自有其规矩:不是一定“不团圆主义”,也不是一定“团圆主义”。 不信,你看,比较令人咀嚼不尽的,是团圆的呢,是不团圆的呢?如《三国 演义》,几个读者心目中的人物,关羽、张飞、孔明结果如何?反过来,读 者极不愿意的人,如曹家、司马家,都贵为天子了。假若罗贯中把历史不要, 一一反写过来,请问滋味如何?这还算是限于事实,无可伪造。我们又不妨 再看《红楼梦》,它的结局惨极了,是极端“不团圆主义”的。后来有些人 “见义勇为”,什么《重梦》、《后梦》、《复梦》、《圆梦》,共有十余 种,乱续一顿。然而到今日,大家是愿意团圆的呢,或是不团圆的呢?《啼 笑因缘》万比不上古人。古人之书,尚不可续,何况区区!再比方说两段: 第一是《西厢》曲本,到“草桥惊梦”为止,不但事未完,文也似乎未完。 可是他不愿把一个“始乱终弃”的意思表示出来,让大家去想吧。及后面加 上了四折,虽然有关汉卿那种手笔,依然免不了后人的咒诅呢!我们再看看 《鲁滨逊飘流记》,著者作了前集,震动一世。离开荒岛,也就算了。他因 为应了多数读者的要求,又重来一个续集。而下笔的时候,又苦于事实不够, 就胡乱凑合起来,结果是续集相形见继;甚至有人疑惑前集不是原人作的。 书之不可乱续也如此!《啼笑因缘》自然是极幼稚的作品,但是既承读者推 爱,当然不愿它自我成之,自我毁之。若把一个幼稚的东西再幼稚起来,恐 怕这也有负读者之爱了。所以归结一句话:我是不能续,不必续,也不敢续。
几个重要问题的解答
由《新闻报》转来的消息,我知道有许多读者先生打听《啼笑因缘》主 人翁的下落。其实,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用不着打听的。好在这件事, 随便说说,也不关于书的艺术方面,兹简单奉答如下:
一、关秀姑的下落,是从此隐去。倘若你愿意她再回来的话,随便想她 何时回来都可。但是千万莫玷污了侠女的清白。
二、沈风喜的下落,是病无起色。我不写到如何无起色,是免得诸公下 泪。一笑。
三、何丽娜的下落,去者去了,病者病了,家树的对手只有她了。你猜, 应该怎样望下做呢?诸公如真多情,不妨跑到书里作个陶伯和第二,给他们 撮合一番吧。
四、何丽娜口说出洋,而在西山出现,情理正合。小孩儿捉迷藏,乙儿 说:“躲好了没有?”甲儿在桌下说:“我躲好了。”这岂不糟糕?何小姐 言远而近,那正是她不肯做甲儿。
五、关、何会面,因为她们是邻居,而且在公园已认识的了。
关氏父女原欲将沈、何均与樊言归于好,所以寿峰说:“两分心力,只 尽了一分。”又秀姑明明说:“家住在山下。”关于这一层,本不必要写明, 一望而知。然而既有读者诸君来问,我已在单行本里补上一段了。
(《啼笑因缘》,1930 年 12 月,上海,三友书社)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