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第一回 雪地忍衣单热衷送客 山楼苦境寂小病留踪
第二回 言笑如常同归谒老父 庄谐并作小宴闹冰人
第三回 种玉来迟解铃甘谢罪 留香去久击案誓忘情
第四回 借鉴怯潜威悄藏艳迹 移花弥缺憾愤起起茵
第五回 金屋蓄痴花别具妙计 玉人作赝鼎激走情俦
第六回 借箸论孤军良朋下拜 解衣示旧创侠女重来
第七回 伏枥起雄心倾家购弹 登楼记旧事惊梦投怀
第八回 辛苦四年经终成泡影 因缘千里合同拜高堂
第九回 尚有人缘高朋来旧邸 真无我相急症损残花
第十回 壮士不还高歌倾别酒 故人何在热血洒边关
第一回 雪地忍衣单热衷送客 山楼苦境寂小病留踪
却说西山的何氏别墅中,紫色的窗幔上,照着一双人影。窗外冰天雪地中的一轮凉月,也未免对了这旖旎的风景,发生微笑。这两个人影,一个是樊家树,一个是何丽娜,影子是那样倚傍一处,两个人也就站着不远。何丽娜眉毛一扬,两个酒窝儿掀动起来,她没有说话,竟是先笑起来了。家树笑道:“你今天太快活了吧?”何丽娜笑道:“我快活,你不快活吗?”说着,微微的摇了一摇头,又笑道:“你不见得会快活吧?”家树道:“我怎么不快活?在西山这地方,和'出洋'的朋友见面了。”何丽娜笑着,也没有什么话说,向沙发椅子上引着道:“请坐,请坐。”家树便坐下了。
何丽娜见家树终于坐下,就亲自重斟了一杯热热的玫瑰茶,递到家树手上,自己却在他对面,一个锦墩上坐着。家树呷了茶,眼望了茶杯上出的热气,慢慢的看到何丽娜脸上,笑道:“何女士,你现在可以回城去了吧?”他说这句话不要紧,何丽娜心里,不觉荡漾了一下。因为这句话以内,还有话的。自己是为婚姻不成功,一生气避到西山来的。他现在说可以回城了吧,换句话说,也就是不必生气了。不必生气了,就是生气的那个原因,可以消灭了。她不觉脸上泛起两朵红云,头微微一低。心里可也就跟着为难:说是我回城了,觉得女儿家,太没有身分,在情人面前,是一只驯羊。可是说不回城去,难道自己还和他闹气吗?那末,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又要失去了。纵然说为保持身分起见,也说含混一点,但是自己绝对没有那个勇气。究竟她是一个聪明女郎,想起刚才所说,眼睛和爱情一样,里面夹不得一粒沙子,便笑道:“你眼睛里那一粒沙子,现在没有了吗?”家树微微点点头道:“没有沙子了,很干净的。”他虽是那样点了头,可是他的眼光,却并不曾向她直视着,只是慢慢的呷着茶,看了桌上那对红烛的烛花……
何丽娜看看家树,见他不好意思说话,不便默然,于是拿出往日在交际场中那洒脱的态度来,笑道:“茶太热了吧,要不要加点凉的?”家树道:“不用加凉的,热一点好。”何丽娜也不知是何缘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毕,身子跟着一扭。家树倒也愕然,自己很平常的说了这样一句话,为什么惹得她这样大笑?喝玫瑰茶,是不能热一点的吗?他正怔怔的望着,何丽娜才止住了笑向他道:“我是想起了一件事,就笑起来了,并不是笑你回答我的那一句话。”家树忽然有一点省悟,她今天老说双关的话,大概这又是双关的问话,自己糊里糊涂的答复,对上了她那个点子了。当然,这是她愿听的话,自然是笑了。自己老实得可怜,竟是在一个姑娘当面,让人家玩了圈套了。便举起茶杯来一饮而尽,然后站了起来道:“多谢密斯何,吵闹了你许久,我要回旅馆去了。”何丽娜道:“外面的雪很深,你等一等,让我吩咐汽车夫开车送你回去。”说着,她连忙跑到里面屋子里去拿了大衣和帽子出来,先将帽子交给家树,然后两手提了大衣,笑着向他点头,那意思是让他穿大衣。
这样一来,家树也不知如何是好,向后退了一步,两手比着袖子,和她连连拱了几下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何丽娜笑道:“没关系,你是一个客,我做主人的招待招待那也不要紧。”家树穿是不便穿,只好两手接过大衣来,自行穿上。何丽娜笑道:“别忙走呀,让我找人来送。”家树道:“外面虽然很深的雪,可月亮是很大的!”他一面说,一面就向外走。何丽娜说是吩咐人送,却并没有去叫人,轻轻悄悄的就在他身后紧紧的跟了出来。由楼下客厅外,直穿过花坪,就送到大门口来。
家树刚到大门口,忽然一阵寒气,夹着碎雪,向人脸上、脖子上直洒过来,这就想起何丽娜身上,还穿的是灰布起袍,薄薄的分量,短短的袖子,怎样可以抗冷?便回转身道: “何女士请回吧,你衣裳太单薄。”何丽娜道:“上面是月,下面是雪,这景致太好了,我愿意看看。”家树道:“就是要看月色,也应当多穿两件衣服。”何丽娜听说,心里又荡漾了一下,站在门洞子里避着风,且不进去,迟疑了一会,才低声道:樊先生明天不回学校去吗?说吧。”何丽娜道:“那末,明天请在我这里午饭。就是要回学校,也吃了午饭去。” 说到这里,女仆拿着大衣送了来,汽车夫也将车子开出大门来。何丽娜笑道:“人情做到底,我索性送樊先生回旅馆去。”说时,她已把大衣穿了,开了汽车门,就坐上车去等着。这是何小姐的车子,家树不能将主人翁从她自己车子上轰了下来,只得也跟着坐上车来,笑道:“象主人翁这样殷勤待客的,我实在还是少见。”何丽娜笑道:“本来我闲居终日,一点事情没有,也应该找些事情做做呀。”
二人说着话,汽车顺了大道,很快的已经到了西山旅馆门口。家树一路之上,心里也就想着:假使她下车还送到旅馆里面去,那倒让自己穷于应付了……可这时何丽娜却笑道:恕我不下车了,明天见吧。只手在车外招了两招呢。
当时家树走进旅馆里,茶房开了房门,先送了一个点了烛的烛台进来,然后又送上一壶茶,便向家树道:“不要什么了吗?”家树听听这旅馆里,一切声音寂然。乡下人本来睡得很早,今晚又是寒夜,大概都安歇了,也没有什么可要,便向茶房摆了一摆头,让他自去。这屋子里炉火虽温,只是桌上点了一支白蜡烛,发出那摇摇不定的烛光,在一间很大的屋子里,更觉得这光线是十分微弱。自己很无聊的,将茶壶里的茶,斟上一杯。那茶斟到杯子里,只有玲玲玲的响声,一点热气也没有,喝到嘴里和凉水差不多,也仅仅是不冰牙罢了。他放下茶杯,隔了窗纱,向外面看看,月光下面的雪地,真是银装玉琢的世界。家树手掀了窗纱,向外面呆看了许久,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只望了窗子出神。心里就想着:这样冷冷静静的夜里,不知关氏父女投宿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去后,何丽娜一人坐汽车回去,又作何种感想?他只管如此想着,也不知混了多少时间,耳边下只听到楼下面的钟,当当敲上了一阵,在乡郊当然算是夜深的了,自己也该安歇了吧。于是展开了被,慢慢的上床去睡着。因为今天可想的事情太多了,靠上枕头,还是不住的追前揣后想着……
待到次日醒来,这朝东的窗户,正满满的,晒着通红的太阳。家树连忙翻身起床,推开窗纱一看,雪地上已经有不少的人来往。可是旅馆前的大路,已经被雪遮盖着,一些看不出来了。心想:昨天的汽车,已经打发走了,这个样子,今天要回学校去已是不可能,除非向何丽娜借汽车一坐。但是这样一来,二人的交情进步,可又要公开到朋友面前去了。第一是伯和夫妇,又要进行"喝冬瓜汤"的那种工作了。想了一会,觉得西山的雪景,很是不坏,在这里多耽搁一天,那也无所谓。于是吩咐茶房,取了一份早茶来,靠了窗户,望着窗外的雪景,慢慢的吃喝着。吃过了早茶,心里正自想着:要不要去看一看何丽娜呢?果然去看她,自己的表示,就因昨晚一会,太切实了。然而不去看她,在这里既没有书看,也没有朋友谈话,就这样看雪景混日子过吗?如此想着,一人就在窗子下徘徊。
忽然,一辆汽车很快的开到旅馆门前。家树认得,那是何丽娜的车子,不想自己去访她不访她这个主意未曾决定,人家倒先来了。于是走出房来,却下楼去相迎,然而进来的不是何小姐,乃是何小姐的汽车夫。他道:“樊先生,请你过去吧,我们小姐病了。”家树道: “什么,病了?昨天晚上,我们分手,还是好好的呀。”汽车夫道:“我没上楼去瞧,不知道是什么病。据老妈子说,可病得很厉害呢!”家树听说,也不再考虑,立刻坐了来车到何氏别墅。女仆早是迎在楼梯边,皱了眉道:“我们小姐烧得非常的厉害,我们要向宅里打电话,小姐又不许。”家树道:“难道到现在为止,宅里还不知道小姐在西山吗?”女仆道: “知道了几天了,这汽车不就是宅里打发着来接小姐回去的吗?”
家树说着话,跟了女仆,走进何丽娜的卧室。只见一张小铜床,斜对了窗户,何丽娜卷了一床被躺着,只有一头的乱发,露在外面。她知道家树来了,立刻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将被头压了一压,在软枕上,露出通红的两颊来。她看到家树,眼珠在长长的睫毛里一转,下巴微点着,那意思是多谢他来看病。家树随伸手去摸一摸她,觉得不对:她又不是凤喜!
在家树手一动,身子又向后一缩的时候,何丽娜已是看清楚了,立刻伸手向他招了一招道:“你摸摸我的额头,烧得烫手呢。”家树这就不能不摸她了,走近床边,先摸了她的额头,然后又拿了她的手,按了一按脉。何丽娜就在这时候连连咳嗽了几声。家树道:“这病虽来的很猛,我想,一定是昨晚上受了凉感冒了。喝一碗姜汤,出一身汗,也就好了。”何丽娜道:“因为如此,所以我不愿意打电话回家去。”家树笑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我可不是大夫,我说你是感冒,究竟是瞎猜的,设若不是的呢,岂不耽误了医治?”何丽娜道:当然是的。医治是不必医治,不过病里更会感到寂寞。树笑道:“不知道我粗手大脚的,可适合看护的资格?假使我有那种资格的话,……”何丽娜不等他说完,烧得火炽一般的脸上,那个小酒窝儿依然掀动起来,微笑道:“看护是不敢当。大雪的天,在我这里闲谈谈就是了。我知道你是要避嫌疑的,那末,我移到前面客厅里去躺着吧。”这可让家树为难了:是承认避嫌呢,还是否认避嫌呢?踌躇了一会子,却只管笑着。何丽娜道:“没关系,我这床是活动的,让他们来推一推就是了。”
女仆们早已会意,就有两个人上前,来推着铜床。由这卧室经过一间屋子,就是楼上的客室,女仆们在脚后推着,家树也扶了床的铜栏杆,跟了床,一步一步的向外走。何丽娜的一双目光,只落到家树身上。
到了客厅里,两个女仆走开了。家树就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他笑了,她也笑了。何丽娜道:“你笑什么呢?”家树道:“何女士的行动,似乎有点开倒车了,若是在半年以前,我想卧室里也好,客厅里也好,是不怕见客的!”何丽娜想了一想,才微微一摇头道: “你讲这话似乎很知道我,可也不尽然。我的起起向来是放浪的,我倒也承认,可是也不至于在卧室里见客。我今天在卧室里见你,那算是破天荒的行动呢!”家树道:“那末,我的朋友身分,有些与人不同吗?”何丽娜听了这话,脸上是很失望的样子,不作声。家树就站了起来,又用手扶了床栏杆,微低了腰道:“我刚才失言了。我的环境,你全知道,现在……”何丽娜道:“我不能说什么了,现在是实盇E处此。”家树道:“你刚才笑什么呢?”何丽娜道:“我不能说。”家树道:“为什么不能说呢?”何丽娜叹了一口气道:无论是旧式的,或者是新式的,女子总是痴心的!手摸了床栏杆,说不出话来。何丽娜道: “你不要疑心,我不是说别的,我想在三个月以前,要你抵我的床栏杆边推着我,那是不可能的!”家树听了这话,觉得她真有些痴心,便道:过去的事,不必去追究了。你身体不好,不必想这些。丽娜道:“你摸摸我的额头,现在还是那样发烧吗?”家树真也不便再避嫌疑,就半侧了身子,坐在床上,用手去摸她的头。
她的额头,被家树的手按着,似乎得了一种很深的安慰,微闭了眼睛,等着家树抚摸。这个时候,楼上固然是寂然,就是楼下面,也没有一点声音,墙上挂的钟,那机摆的响声,倒是轧唧轧唧,格外的喧响。
过了许久,何丽娜就对家树道:“你替我叫一叫人,应该让他们给你做一点吃的了。” 家树道:“我早上已经吃过饭的,不忙,你不吃一点吗?”何丽娜虽是不想吃,经家树如此一问,也只好点了一点头。于是家树就真个替她作传达之役,把女起叫了来,和她配制饮食。这一天,家树都在何氏别墅中。到了晚半天,何丽娜的病,已经好了十之六七,但是她怕好得太快了,起人们会笑话,所以依然躺着,吃过晚饭,家树才回旅馆去。
次日早上,家树索性不必人请,就直接的来了。走到客厅里时,那张铜床,还在那里放着。何丽娜已是披了一件紫绒的睡衣,用枕头撑了腰,靠住床栏杆,捧了一本书,就着窗户上的阳光看。她脸上已经薄薄的抹了一层脂粉,简直没有病容了。家树道:“病好些吗?” 何丽娜道:“病好些了,只是闷得很。”家树道:“那就回城去吧。”何丽娜笑道:“你这话不通!人家有病的人,还要到西山来养病呢;我在西山害了病,倒要进城去。”家树道: “这可难了,进城去不宜于养病,在乡下又怕寂寞。”何丽娜道:“我在乡下住了这久,关于寂寞一层,倒也安之若素了。”家树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笑问道:“你看的什么书?”何丽娜将书向枕头下一塞,笑道:小说。是男不爱女,或者男女都爱,男女都不爱。”何丽娜道:“我瞧的不是言情小说。”家树道:“可是新式的小说,没有男女问题在内,是不叫座的。有人要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编到小说里来,我相信那小说的主人翁,还是一对情侣。”何丽娜笑道:“你的思想进步了。这个世界,是爱的世界,没有男女问题,什么都枯燥。所以爱情小说尽管多,那不会讨厌的。AE‐f2如人的面孔,虽不过是鼻子眼睛,可是一千个人,就一千个样子。所以爱情的局面,也是一千个人一千个样子。只要写得好,爱情小说是不会雷同的。”家树笑道:“不过面孔也有相同的。”何丽娜道:“面孔纵然相同,人心可不相同呀!”家树一想,这辩论只管说下去,有些不大妙的,便道:“你不要看书吧。你烦闷得很,我替你开话匣子好吗?”何丽娜点点头道:“好的,我愿听一段大鼓。你在话匣子底下,搁妻子的第二个抽屉里,把那第三张妻子拿出来唱。”家树笑道: “次序记得这样清楚。是一张什么妻子,你如此爱听?”
这话匣子,就在房屋角边,家树依话行事,取出话妻子一看,却是一张《宝玉探病》,不由得微微一笑,也不做声,放好妻子,就拨动开闸。那话起报着名道:“万岁公司,请红姑娘唱《宝玉探病》。”何丽娜听到,就突然"哟"了一声。家树倒不解所谓。看她说出什么来,下回交代。
第二回 言笑如常同归谒老父 庄谐并作小宴闹冰人
却说家树将话匣子一开,报了《宝玉探病》,何丽娜却哟子唱一遍,你怎么唱起《宝玉探病》来了呢?”家树不知道她的命意所在,听说之后,立刻将话匣子关起来了。这才坐下来向她笑道:“这个妻子不能唱吗?”何丽娜笑道:“你何必问我!我现在怎么样,你又来作什么的?你把我当林黛玉,我怎样敢当?”家树一想,这真是冤枉,我何尝要把你当林黛玉?而且我也不敢自比贾宝玉呀!便笑道:“这一段子错,不知AE鋅f2错在我,也不知起错在你?”何丽娜抿嘴微笑了一笑,向家树身上打量了一番。家树笑道:“得啦!就算是我的错处,你别见怪。”何丽娜笑道:“哟!你那样高比我,我还能怪你吗?你若是愿意唱,你就唱吧,我就勉强作个林黛玉。”
家树听了此话,也不知道是唱好,还是不唱好,只是向她微笑着。何丽娜又向他微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其实不必唱《宝玉探病》。百年之后,也许有人要编《家树探病》呢。”家树笑道:“你今日怎么这样快活,病全好了吧?”有了这一句话,才把何丽娜提醒:自己原是个病人,躺在床上的,怎么如此高兴呢?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了,笑道:“所以我说,不配听《宝玉探病》的妻子,我就学不会那多愁多病林姑娘的样子。你再摸摸我看,我是一点也不发烧了。”家树因她好好的靠在床栏杆上,不好意思摸她的腮和额头,只弯了腰站在床边,抚摸了她的手背,依然向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家树看了她,她也看了家树,二人对了视线,却噗嗤一声的笑了,大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时,女仆却来报告,说是宅里打了电话来请小姐务必回去,今天若不回去,明天一早,太太亲自来接。何丽娜道:你回个电话,说我回去就是了。可是叮嘱家里,不许对外面说我回去了。”女仆答应去了。家树笑道:“回城以后,行踪还要守秘密吗?”何丽娜道: “并不是我有什么亏心的事怕见人。可是你想想,那天我大大的热闹一场,在跳舞之后,与大家分手;结果,我不过是在西山住了些时,并没有什么伟大的举动,那倒怪寒碜的。不但如此,我就回自己的家去,也有些不好意思。我无所谓而来,无所谓而去,不太显着孩子起吗?樊先生,我有一个无理的要求,你能答应吗?”家树心里怦怦跳了两下,心想她不开口则已,如果开了口,只有答应的了。这件事,倒有女子先向男子开口的吗?便勉强的镇静着道:“你太客气,怎么说上无理的要求呢?只要是办得到的,我一定照办。”何丽娜笑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请你念我是个病人,送我进城去。假使我父亲在家呢,我介绍你谈谈;就是我父亲不在家,你和我母亲谈谈也好。”家树心想:送她回家去,这倒可以说是我把她接回去的;起二呢,也好象我送上门去让人家相亲。然而尽管明白这个原因,却已答应在先,尽力去办,难道这还有什么不能尽力的!表面上就慨然的答应了。何丽娜大喜,立刻下床踏了拖鞋,就进卧室里面梳洗打扮去了。家树一看这样子,她简直是没有什么病呢。
当日在何氏别墅中吃了午饭,两个女仆收拾东西先行,单是何丽娜和家树同坐了一辆汽车进城。何丽娜是感冒病,只要退了烧,病就算是好了的,所以在汽车上有说有笑。她说父亲虽是一个官僚,然而思想是很新的,只管和他谈话。母亲是很仁慈的,对于女儿是十分的疼爱,女儿的话,她是极能相信的。家树心里想:这些话,我都没有知道的必要,不过她既说了,自己不能置之不理,因之也就随着她的话音,随便答话,口里不住的说"是"。何丽娜笑道:“你不该说'是'!你应该说'喳'!”家树倒莫名起妙,问这是什么意思?何丽娜笑道:“我听说前清的听差,答应老爷说话的时候,无论老爷笑他,骂他,申斥他,他总直挺挺的站着,低了脑袋,答应一个'喳'字。我瞧你这神气,很有些把我当大老爷,所以我说你答复我,应该说'喳'!不应该说'是'!”家树笑了。何丽娜眼睛向他一瞅道:“以后别这样,你不是怕我,就是敷衍我了。”家树还只是笑,汽车已到了何家大门口。
汽车夫一按喇叭,门房探头看到,早一路嚷了进去:"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何丽娜先下车,然后让家树下车,家里男女仆人,早迎到门口,都问:"小姐好哇?”何丽娜脸上那个酒窝,始终没有起复起来,只说是"好"。大家向后一看,见跟着一个青年,有些人明白,各对了眼光,心里说,敢怕是他劝回来的。何丽娜问道:“总长在家吗?”答说:" 听说小姐要回来了,在家里等着呢。”何丽娜向家树点头笑道:你跟我来。少爷来了,就是口北关樊监督的侄少爷。”她说着,向后退一步,让家树前走。家树心里想着,送上门让人家看姑爷了,这倒有些羞人答答,只得绷住了面子,跟了何丽娜走。
经过了几重碧廊朱槛,到了一个精致的客厅里来。家树刚坐定,何廉总长只穿了一件很轻巧的哔叽驼绒袍子,口里衔了雪茄,缓步踱了进来。何丽娜一见,笑着跳了上前,拉住他的手道:“爸爸,我给你介绍这位樊君。你不是老说,少年人总要老成就好吗?这位樊君,就是你理想中那样一个少年。是我的好朋友,你得客气一点,别端老伯的架子。”何廉年将半百,只有这个女儿,自她失踪,寸心如割,好容易姑娘回来了,比他由署长一跃而为财政总长,还要高兴十倍。虽然姑娘太撒娇了,也不忍说什么,笑道:“是了,是了,有客在此啦。”家树看他很丰润的面孔,留了一小撮短小的胡子,手是圆粗而且白,真是个财政总长的相,于是上前一鞠躬,口称老伯。何丽娜道:“请坐吧。”何廉这句话,是姑娘代说了,也就宾主坐下,寒暄了几句,他道:“我宦海升沉,到了风烛之年,只有这个孩子,未免惯养一点,樊君休要见笑。”家树欠身道:“女公子极聪明的,小侄非常佩服。早想过来向老伯请教,又怕孟浪了。在女公子口里,知道老伯是个很慈祥的人。”何廉笑了。见家树说话很有分寸,却也欢喜,又问问他念些什么书,喜欢什么娱乐。谈到娱乐,何丽娜坐在一边,就接嘴了,笑道:“说了你也不相信。一个大学生,不会跳舞,也不会溜冰,也不会打牌。”何廉笑道:“淘起!你以为大学生对于这些事,都该会的吗?”正说到这里,听差来说:"陶宅来了电话,问樊少爷就过去呢,还是有一会?”家树坐在这里,究竟有些局促不安,便答道:“我就过去。”说着向何廉告辞。何廉道:“内人原想和樊君谈一谈,晚间无事吗?到舍下来便饭。”何丽娜听了这话,喜欢得那小酒窝儿,只管旋着,眼珠瞧了家树。家树看了她带有十分希望着的神气,心中实在不敢违拗,便答道:“请不要客气。”何廉道:“伯和夫妇,请你代我约会一声,我不约外人。”说着,送出内院门。
象何廉这种有身份的人,送客照例不能远,而况家树又是未来的姑爷,当然也就不便太谦,只送到这里,就不送了。何丽娜却将家树送过了几重院子。家树道:“你回来,还没有见伯母,别送了。”何丽娜道:“我也要吩咐汽车夫送你呀。”于是将家树送到大门,直等他坐上了自己的汽车,才走到车门边,向他低声笑道:“陶太太又该和你乱开玩笑了。”家树微笑着。何丽娜又笑道:“晚上见。”说着,给他代关了车门,于是车子开着走了。
何丽娜回转身正要进去,却有一辆站着四个卫兵的汽车,呜的一声,抢到门口。她知道是父亲的客到了,身子一闪,打算由旁边跨院里走进去,然而那汽车上的客人走下来,老远的叫了两声"何小姐"。她回头看时,却是以前当旅长、现在作统制的沈国英。他今天穿的是便服,看去不也是一个英俊少年吗?他老早的将帽子取在手中,向何丽娜行一鞠躬礼。笑道:“呵哟!不料在这里会到何小姐。”何丽娜笑道:“沈统制是听到朋友说,我出洋去了,所以在家里见着我,很以为破怪吧?”沈国英笑道:“对了,自那天跳舞会以后,我是钦佩何小姐了不得。次日就到府上来奉访,不想说是何小姐走了。”何丽娜道:“对的,我本来要出洋,不想刚要动身就害了病,没有法子,只好到西山去休养些时。我今天病好刚回来,连家母还没有会面呢。请到里面坐,我见了家母再来奉陪。”说毕,点个头就进去了。
沈国英心想:这位何小姐,真是态度不可测。那次由天津车上遇到,她突然的向我表示好感,跳舞会里,也是十分的亲近,后来就回避不见,今天见着了,又是这样的冷淡,难道象我这样一个少年得意的将领,她都不看在眼睛里面吗?……他在这里沉吟着,何廉得了消息,已经远迎出来。沈国英笑道:“刚才遇到令爱……”何廉道:“她昨天还病着,刚由西山回家,还没有到上房去呢。”沈国英跟着何廉到内客室里,见椅子上还有一件灰背大衣,便笑道:“刚才有女宾到此?”何廉道:“这就是小女回家来,脱下留在这里的。因为有人送了她回家来,她在这里陪着。”沈国英道:“怪不得刚才令爱在大门口送一辆汽车走了。这人由西山送何小姐回来,一定是交谊很厚的。”何廉没有说什么,只微笑了一笑。沈国英想了一想,心里似乎有一句话想说出来,但是他始终不肯说,只和何廉谈了一小时的军国大事,也就去了。
何廉走回内室,只见夫人在一张软榻上坐了,女儿靠了母亲,身子几乎歪到怀里去。何廉皱了眉道:“丽娜一在家里,就象三岁的小孩子一样;可是一出去呢,就天不怕地不怕。”何丽娜坐正了道:“我也没有什么天不怕地不怕呀!有许多交际地方,还是你带了我去的呢。”何太太拍了她肩膀一下道:给她找个厉厉害害的人,管她一管,就好了。家那孩子,就老实。”何太太道:“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准了,还说不定人家愿意不愿意呢。”何廉道:“其实我也不一定要给他。”何丽娜突然的站了起来,绷了脸子,就向自己屋子里去,鞋子走着地板,还咚咚作响。何太太微笑着,向她身后只努嘴。听不见她的鞋响了,何廉才微笑道:“这冤家对于姓樊的那个孩子,却是用情很专。”何太太道:“那还不好吗?难道你希望她不忠于丈夫吗?这孩子一年以来,越来越浪漫,我也很发愁,既是她自己肯改过来,那就很好。”何廉却也点了点头,一面派人去问小姐,说是今晚请客,是家里厨子做呢,还是馆子里叫去?小姐回了话:“就是家里厨子做吧。”何廉夫妇知道姑娘不生气了,这才落下一块石头。
到了晚上起点钟,家树同着伯和夫妇,一起来了。先是何丽娜出来相陪,起次是何廉,最后何太太出来。陶太太立刻迎上前问好,又向家树招招手道:“表弟过来,你看这位老伯母是多么好呵!”家树过来,行了个鞠躬礼。何太太早是由头至脚,看了个够。这内客室里,有了陶太太和何太太的话家常,又有何廉同伯和谈时局,也就立刻热闹起来。
到了吃饭的时候,饭厅里一张小圆桌上,早陈设好了杯筷。陶太太和伯和丢了一个眼色,就笑道:“我们这里,是三个主人三个客,我同伯和干脆上坐了,不必谦虚。二位老人家请挨着我这边坐。家树,你坐伯和手下。”这里只设了六席,家树下手一席,她不说,当然也就是何丽娜坐了。家树并非坐上席,不便再让。何丽娜恐怕家树受窘,索性作一个大方,靠了家树坐下。听差提了一把酒壶,正待来斟酒,陶太太一挥手道:“这里并无外人,我们自斟自饮吧。”何丽娜是主人一边,决没有让父母斟酒之理,只好提了壶来斟酒。斟过了伯和夫妇,她才省悟过来,又是陶太太捣鬼,只得向家树杯子里斟去。家树站起来,两手捧了杯子接着。陶太太向何廉道:“老伯,你是个研究文学有得的人,我请问你一个典,' 相敬如宾'这四个字,在交际场上,随便可以用吗?”她问时,脸色很正。何廉一时不曾会悟,笑道:“这个典,起是可以乱用的?这只限于称赞人家夫妇和睦。”何丽娜已是斟完了酒,向陶太太瞟了一眼。倒是何太太明白了,向她道:“陶太太总是这样淘起!”何廉也明白了,不觉用一个指头擦了小胡子微笑。伯和端了杯子来向何丽娜笑道:“多谢,多谢!” 又向家树道:“喝酒,喝酒。”何廉笑道:“有你贤伉俪在座,总不愁宴会不热闹!”于是全席的人都笑了。在家树今天来赴约的时候,樊、何两方的关系,已是很明白的表示出来了。现在陶太太如此一用典,倒有些"画龙点睛"之妙。陶太太是个聪明人,若是那话不能说时,如何敢造次问那个典。这一个小约会,大家吃得很快乐。
饭毕,何丽娜将陶太太引到自己卧室后盥洗房去洗脸,便笑问道:“你当了老人家,怎么胡乱和我开玩笑?”陶太太道:你可记得?我对你说过,总有那样一天——现在是那样一天了。你们几时结婚?”何丽娜笑道:“你越来越胡说了,怎么提到那个问题上去?你们当了许多人,就这样大开起玩笑,闹得大家都怪难为情的。”陶太太笑道:“哟!这就怪难为情?再要向下说,比这难为情的事还多着啦。”说着话时,走到外面屋子里来,在梳妆台边,将各项化装起,都看了一看,拿AE餦pa一盒子法国香粉,揭了盖子,凑在鼻尖上闻了一闻,笑道:这真是上等的东西,你来擦吧。不出门,抹点雪花膏得了。”陶太太对着镜子里她的影子微笑了一笑,道:“虽然不出门,可是比出门还要紧,今天你得好好的化妆才对。”何丽娜笑道:“陶太太,我求饶了,你别开玩笑。我这人很率直的,也不用藏假,你想,现在到了开玩笑的时候吗?”陶太太道:“你要我不闹你也成,你得叫我一声表嫂。” 何丽娜道:“表嫂并不是什么占便宜的称呼呀!”陶太太道:“你必得这样叫我一声。你若不叫我,将来你有请我帮忙的时候,我就不管了。”可何丽娜总是不肯叫。
二人正闹着,何太太却进来,问道:“你们进来许久,怎么老不出去?”何丽娜鼓了嘴道:“陶太太尽拿人开玩笑。”陶太太笑道:“伯母,请你起起这个理,我让她叫我一声表嫂,她不肯。”何太太笑着,只说她淘起。陶太太笑道:“这碗冬瓜汤,我差不多忙了一年,和你也谈过多次,现在大家就这样彼此心照了。”何太太道:“这个年月的婚姻,父母不过是顾问而已,我还有什么说的?好在孩子是很老成,洁身已很中意。”陶太太道:“那么,要不要让家树叫开来呢?”何太太道:“那倒不必,将来再说吧。”
陶太太这样说着话,一转眼,却不看见了何丽娜,伸头向盥洗房里一看时,只见她坐在洗脸盆边的椅子上,只管将湿手巾去擦眼泪。陶太太倒吃了一惊:她如今苦尽甘来,水到渠成,怎么哭起来呢?便走上前握了她的手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要知何丽娜如何回答,下回交代。
第三回 种玉来迟解铃甘谢罪 留香去久击案誓忘情
却说陶太太拉住何丽娜的手,连问她怎么了。何丽娜将湿手巾向脸盆里一扔,微笑道: “我不怎么样呀!”何太太却未留心此事,已经走开了。陶太太看看外面屋子里,并没有人,这才低声笑道:“你哭什么?”何丽娜叹了一口气道:“女子无论思想新旧,总是痴心的。我对于家树,真受了不少的委屈。这些事,你都知道,我不瞒你。”陶太太道:“好在现时是大事成功了,你何必还为了过去的事伤心。”何丽娜道:就为了现在的情形,勾引起我以前的烦恼来。俗言说,事久见人心……”陶太太拍了她的肩膀笑道:“不要孩子起了。你不是很爱家树吗?你说这样负起的话,倒象有了什么絘e蒂,不是真爱他了。”何丽娜一笑,就不说了。陶太太说她脸上有泪容,怎好出去。何丽娜于是擦了一把脸,在梳妆台前,将法国香粉,在脸上淡敷了一层,而且还抹上了一点胭脂。陶太太只抿嘴笑着。到了小客室里,宾主又坐谈了许久,直到十二点钟才分散。
临别,陶太太向何丽娜笑道:“明天到我们家去玩啦。明天是星期,家树不回学校去。”何丽娜笑道:“我该休息休息了。”陶太太道:“难道你不到我们那里去吗?其实一切要象以前一样才好;要不然,躲躲闪闪的,倒显着小家子起象。当了老伯、伯母的面,我声明一句,在你二位面前,我决不开玩笑。”何太太笑道:“陶太太,你这就不对。就算是你刚才的话,要她叫你一声表嫂,一个做表嫂的人,对表妹总是这样的乱开玩笑,还说你疼我们丽娜呢!”陶太太这才笑嘻嘻的走了。
这一晚,是何丽娜最高兴的一晚,到一点多钟,还不曾睡觉,就打了个电话到陶家,问表少爷睡着了没有。那边是刘福接的电话,悄悄的告诉家树。家树刚从上房下来,就到外边小客室里来接电话。何丽娜首先一句,就问在哪里接话。起后便道:“我明天来不来呢?” 家树道:“没关系,来吧。”何丽娜道:“怪难为情的。”家树道:“那你就别来了。”何丽娜道:“那又显得我不大方似的。”家树还不曾答话,电话里忽然有第三个人答道:“你瞧,这可真为难煞人!”家树笑道:喝呵!表嫂在卧房里插销上偷听呢。电话铃响,我就知道是密斯何……”顿了一顿,她似乎和人在说话,她又道:“伯和说不应当叫密斯何了。” 于是换一个男人的嗓子道:“表弟,表妹,恭喜呀。”何丽娜道:“缺德!”说毕,嘎然一声,将电话挂起来了。家树走回书房去,还听到上房里伯和夫妇笑成一团呢。
到了次日,家树果然不曾回学校,何丽娜在十点钟的时候就来了。陶太太乘机要挟,要何小姐请看电影,请吃饭。玩到晚上,又要请上跳舞场。还是伯和解围,说,"密斯何不象以前,以前为了家树,还不跳舞,而今人家怎好去呢?你不瞧人家穿的是起底软帮子鞋?” 于是改了请听戏。到夜深十二时,方始回家。
在何丽娜如此高兴的时候,何廉在家里可为难起来了。原来这天晚上,有位夏云山总长来拜会他。这个人是沈国英的把兄弟,现任交通总长,在政治上有绝大的势力。当晚他来了,何廉就请到密室里会谈。夏云山首先笑道:“我今天为私而来,不谈公事,我要请你作个忠实的批起,国英为人怎样?可是有话要声明,你不要认为他是我盟弟,就恭维他。”何廉倒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他说起这话来。沈国英是手握兵权的人,起可以胡乱批起!才笑道:“他少年英俊,当然是国家一个人才,这一次政局革新……”夏云山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我说了今天为私而来,你只说他在公事以外的行为如何就得了。”何廉靠了椅子背,抽着雪茄,昂了头静想,偷看夏云山时,见他斜躺在睡榻上微笑。这个情形,并不严重,但是捉摸不到他问的是什么用意,便笑道:“论他私德——也很好么。第一,他绝对不起,这是少年军人里面难得的!赌小钱或者有之,然而这无伤大雅。听说他爱跳舞,爱摄影,这都是现代青年人不免的嗜好。为人很谦和,思想也不陈腐,听说现在还请了一位老先生,和他讲历史,这都不错。”夏云山点头笑道:“这不算怎样出格的恭维。他的相貌如何呢?”何廉笑道:“为什么要起论到人家相貌上去,我对于星相一道,可是外行。”夏云山笑道:“既然你有这种好的印象,我可以先说了。国英对于令爱,他是十分的钦慕,很愿意两家作为秦晋之好。不过他揣想着,怕何总长早有乘龙快婿了。四处打听,有的说有,有的又说没有,特意让我来探听消息。”何廉听了这话,不免踌躇一番,接着便道:“实不相瞒。小女以前没有提到婚姻问题上去。最近两个月,才有一位姓樊的,提到这事,而且仅仅是前两天才定局的。”夏云山道:“已经放定了吗?”何廉道:“小女思想极新,姓樊的孩子,也是个大学生,他们还需要什么仪式?”夏云山听了这话,不觉连叹了两口气道:“可惜,可惜!”默然了许久,又道:“能不能想个法子转圜呢?”何廉道:“我要是个旧家庭,这就不成问题了,一切的婚姻仪式都没有,我随便的可以把全局推翻。于今小孩子们的婚姻,都建筑在爱情之上,我们做父母的,怎好相强!小女正是和那姓樊的孩子,去消磨这星期日的时光去了。等她回来,我再问她,对于沈统制的盛意,我也只好说两声'可惜'。不过见了沈统制,请你老哥还要婉婉的陈说才好。”说着,向夏云山连拱了几下手。夏云山对于这个月老做不成功,大是扫兴,然而事实所限,也没有法子,很是扫兴的告辞走了。
当夏云山出去的时候,何丽娜正自回来,到了母亲房里,告诉今天很是快乐。何廉在一边听到,却不住的叹气,就把夏云山今晚的来意说了一遍。何丽娜道:“爸爸不必踌躇,你的意思我知道,以为我的婚姻,你不能勉强;可是沈国英掌有兵权,又不敢得罪他。那不要紧,我明天亲自去见一见他,把我的困难告诉一遍,也许他就谅解了。”何廉道:“你亲自去见他,有些不妥吧?”何丽娜道:“那要什么紧,难道他还能把我扣留下来吗?”她说毕,倒坦然无事的去睡觉了。
到了次日,何丽娜一早起来。就到沈宅去拜会。原来沈国英前曾娶有夫人,亡故了两年,现在丢下了一儿一女,上面还有兄嫂,因之他虽没有家眷,却也有很大的住宅。何丽娜打听得他九点钟要上衙门,八点钟就来拜访。门房将名AE琝f2送到上房去,沈国英看到,倒吓了一大跳:昨天派人去作媒,答应呢,你是不好意思见我;不答应呢,没有关系,难道还来兴问罪之师不成?只是她来了,不能不见,立刻就迎到客厅里来。何丽娜一见,老早的就伸了手和他相握。自己将那件灰背大衣脱了下来,放在椅子上。坐下来,还不曾说一句寒暄的话,先笑道:“我今天没有别事,特意来和沈统制道歉。”沈国英虽是一个豪爽的军人,听了这话,也是心里微微一动,不免将脸红了起来,笑道:“呵哟!何小姐太客气,什么事呢?”听差们倒上茶来,沈国英道:“到厨房里去给我泡两杯柠檬茶来,何小姐在这里,还给我预备两份点心。”何丽娜笑道:不必客气,我说几句话就要走的。沈统制有事,我不多说话了,就是昨晚夏总长到舍下去说的那一番话,家父答复的,都是事实。不但如此,我是要贯彻我出洋的计划,不久,就要动身。本来呢,我不必亲自到府上来解释的,只是家父觉得这事很有些对人不住,好象是诚心撒谎,我想沈统制是个胸襟洒落的人,我为人又很浪漫,"说到这里,又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浪漫性成,今天也不会到府上来拜访。道: “太客气,太客气。”何丽娜眉毛一扬,酒窝儿一掀,笑道:“这是真话。我想事实是这样,那要什么紧,不如自己来直说了,彼此心里坦然。若沈统制是象刘德柱将军那样的人,我就大可以不冒这个险了。”她笑着将肩膀抬了一抬,眼睛向沈国英看着。沈国英今天穿的是军服,他将胸脯一挺,牵了一牵衣摆,以便掩盖他羞怯的态度,又作了一个无声的咳嗽才道:“绝对没有关系,请不要介怀。”何丽娜听说,立刻站了起来,向他一鞠躬道:“我不敢多吵闹,再见了。”沈国英笑道:“何小姐纵然不愿与武人为伍,既是来了,喝一杯茶去,大概不要紧。”何丽娜笑道:“我倒是愿意叨扰,只怕沈统制没有闲工夫会客。”说着,又坐了下来。恰是听差捧了茶点来,放在一张紫檀木的桌子上,二人隔了桌面坐下。
当下沈国英举了杯子喝着茶,看看何丽娜,又看看那件大衣,记起那天在何家内客厅里何廉说的话,便想那天内客厅里的客,就是姓樊的了,他有福气,得了这样一位太太。何丽娜见他那样出神的样子,笑道:“沈统制想什么?不必失望,象你这样的少年英雄,婚姻问题,是最容易解决的了,象我这样的人才,可以车载斗量,留着机会望后去挑选吧。”沈国英笑道:“我想着武人总是粗鲁的,很觉得昨天的事有些冒昧,请何小姐不必深究。”何丽娜微笑着,端起玻璃杯子,呷了两口茶。沈国英坐在她对面,看了她那腥红的嘴唇,雪白的牙齿,未免有些想入非非。何丽娜放下茶杯,又突然站起来,沈国英抢上前一步,将大衣取在手里,就要替她穿上。何丽娜连说"不敢当"。然而他拿了大衣,坚执非代为穿上不可!何丽娜道声"劳驾",只得背转身来向着他,将大衣穿了。不料沈国英和她穿衣,闻到她身上那一阵脂粉香,竟是呆了,手捏了衣服领子,不曾放下来。何丽娜回头看着,他才省悟着放下了手。何丽娜看了这个样子,不敢再坐,又和他握了一握手,笑着说声"再见",立刻就走了。
沈国英是没有法子再挽留人家的了,只得跟在后面,送到大门口来,直看到何丽娜坐上了汽车方始回去。他并不回上房,依然走到客厅里来。只见何丽娜放的那杯柠檬茶,依然放在桌子边,于是将杯子取在手里,转着看了一看,心里就想着:假使她是我的,我愿意天天陪着她对坐下来喝柠檬茶。不必说别的,仅仅是那红嘴唇白牙齿,已经够人留恋的了!心里默念着,大概杯子朝怀里的所在,就是何丽娜嘴唇所碰着的所在,于是对准了那个方向,将茶慢慢的呷着。自己所站的这方,也就是她座椅的前面,那末,坐在这椅子上,也就如坐在她身上一般了。他坐下去,一手捏了杯子,一手撑了头,静静的想着:假如是我有这样一位夫人,无论什么交际场合,我都能带她去了,她不但长得美丽,而且言语流利,举止大方,绝对是一位文明太太的资格。然而她不久以前,已为别人抢去了,假使自己在一二月之前,就进行这件事,或者可以到手,挽了这样丰姿翩翩的新夫人,同出同进,人生就满足了。想到这里,他便微闭了眼睛,玩味挽着何丽娜的那种情形。心有所思,鼻子里也如有所闻,仿佛便有一种芬芳之起,不断的向鼻子里袭了来。立刻睁眼一看,还不是一座空的客厅,哪里有什么女人?但是目前虽没有女人,那一种若有若无的香起,却依然闻得着。是了是了,这一定是她坐在这椅子上的时候,由衣服上落下来的香起。她去了如此之久,这一股子香起,还是如有如无的留着,这决不是物质上单纯的原故,加之还有心理作用在内。这样看起来,自己简直要为何小姐疯魔了。我这样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中国的政局,我还能左右一番,难道对于这样一个女子,就不能左右她吗?起我的力量,在北京城里,慢说是个何丽娜,就是……想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捏了拳头,将桌子重重的拍了一下。停了一停,自己忽然摇了一摇头,想着,慢来慢来,人家肝胆相照的,把肺腑之言来告诉我,我起能对人家存什么坏心眼!她以为我是武人,怕遇事要用武力,所以用情理来动我,若是我再去强迫人家,那真个与刘德柱无异了!难道武人都是一丘之貉吗?我不能让人家料着,大丈夫作事,提得起放得下,算了,我忘了她了!他一个人沉沉的如此想着,已经把上衙门的时间,都忘掉了。
那夏云山昨天晚上由何家出来,曾到这里来向沈国英回信,说是何洁身不知是何想法,对我们提的这件事,倒不曾同意。沈国英笑着,只说爱情是不能勉强的,说完了也就不再提了。夏云山摸不着头脑,今天一早,便打电话来问统制出去了没有。这边听差答复,刚才有一位何小姐来拜会统制,一人坐在客厅里,还没有走呢。夏云山听到,以为何小姐投降了,赶快坐了汽车,就到沈宅来探访消息。
这个时候,沈国英依然坐在客厅里。夏云山是个无日不来的熟人,不用通报,径直就向里走。他走到客厅里时,只见沈国英坐在一张紫檀太师椅上,一手撑了椅靠,托住了头,一手放在椅上,只管轻轻的拍着。他的眼光,只看了那地毯上的花纹,并不向前直视,夏云山进来了,他也并不知道。他忽然将桌子一拍,又大声喝道:“我决计忘了她了。我要不忘了她,算不得是个丈夫!”他这样一作势,倒吓了夏云山一跳,倒退一步,问道:“国英怎么了?”沈国英一抬头,见盟兄到了,站起来,摇了一摇头道:“何丽娜这个女子,我又爱她,我又恨她,我又佩服她。”夏云山笑道:“那是什么原故?”沈国英就把何丽娜今天前来的话说了一遍。因道:“这个女子,我真不奈她何!”夏云山笑道:“既是老弟台如此说了,我又要说一句想开来的话,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呢!就以何小姐而论,这种时髦女子,除了为花钱,也不懂别的,你忘了她,才是你的幸福。”沈国英哈哈大笑道:“我忘了她了,我忘了她了!”夏云山一看他的态度,真有些反常,就带拉带劝,把他拉出门,让他上衙门去了。
夏云山经过了这一件事,对于二三知己,不免提到几句,展转相传,这话就转到陶伯和耳朵里来了。陶伯和鉴于沈凤喜闹出一个大乱子,觉得家树和沈国英作三角恋爱的竞争,那是很危险的事,于是和他们想出一个办法,更惹出一道曲折来。要知有甚曲折,下回交代。
第四回 借鉴怯潜威悄藏艳迹 移花弥缺憾愤起起茵
却说陶伯和怕家树和沈国英形成三角恋爱,就想了个调和之策。过了几天,又是一个星期日,家树由学校里回来了,伯和备了酒菜,请他和何丽娜晚餐。吃过了晚饭,大家坐着闲谈,伯和问何丽娜道:“今晚打算到哪里去消遣?”何丽娜道:“家树这一学起的功课,耽误得太厉害了,明天一早,让他回学校去。随便谈谈就得了,让他早点睡吧。”陶太太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我们表妹,那样一个崇尚快乐主义者,到了现在,变成一个做贤起良母的资格了。”陶伯和口里衔了雪茄,点了点头道:“密斯何这倒也是真话。俗话说的,乐不可极。我常看到在北京的学生,以广东和东三省的学生最奢侈,功课上便不很讲究。广东学生,多半是商家,而且他们家乡的文化,多少还有些根底。东三省的学生,十之七八,家在农村,他们的父兄,也许连字都不认识。若是大地主呢,还好一点;若是平常的农人,每年汇几千块钱给儿子念书,可是不容易!”何丽娜不等他说完,抢着笑道:“这样说起来,也是男大十八变呀。象陶先生过这样舒服生活的人,也讲这些。”伯和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是混到外交界来了,生活只管奢侈起来,没有法子改善的……”陶太太笑道:“得了,别废话了。你自己有一起文章要做,这个反面的起法,起得不对,话就越说越远了,你还是言归正传吧。”
陶太太这样说着,伯和于是取下雪茄,向烟灰缸里弹了一弹灰,然后向樊、何二人道: “我有点意见,贡献给二位,主张你们出洋去一趟。经费一层,密斯何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了。就是家树,也未尝不能担负。象你们这样青春少年,正是求学上进的时候,随便混过去了,真是可惜。”家树道:出洋的这个意思,我是早已有之的,只是家母身弱多病,我放心不下。而且我也决定了,从即日期,除了每星期回城一次,一切课外的事,我全不管。”陶太太道:“关于密斯何身上的事,是课以外呢,课以内呢?”伯和笑道:“人家不说了一星期回城一次吗?难道那是探望表兄表嫂不成?你别打岔了,让他向下说。”家树道:“我不能出洋,就是这个理由,倒不用再向下说。”伯和道:“若仅仅是这个理由,我倒有办法,把姑母接到北京来,我们一处过。我是主张你到欧洲去留学的,由欧洲坐西伯利亚火车回来,也很便当。你对于机械学,很富于兴趣,干脆,你就到德国去。于今德国的马克不值钱,中国人在德国留学,乃是最便宜不过的事了。”家树想了一想道:“表兄这样热心,让我考量考量吧。”说时偷眼去看何丽娜的神气。何丽娜含笑着,点了一点头。陶太太笑道: “有命令了,表弟,她赞成你去呀。”然而何丽娜却微摆着头,笑道: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陶先生今天突然提到出洋的问题,那是有用意的。是不是为了沈国英的事,陶先生有些知道了,让我躲避开来呢?”伯和口衔了雪茄,靠在椅子上,昂了头作个沉思的样子道:“我以为犯不上和这些武人去计较。”何丽娜笑道:“不用这样婉转的说。陶先生这个建议我是赞成的,我也愿意到德国去学化学。这一个礼拜以内,我已筹划好,这就请陶先生和我们办两张护照吧。家树就因为老太太的事,踌躇不能决,既然陶先生答应把老太太接来,他就可以放胆走了。”伯和望了家树道:“你看怎么样?”说着,将半截雪茄,只管在茶几上的烟缸边敲灰,似乎一下一下的敲着,都是在催家树的答复。家树胸一挺道:“好吧,我出洋去一趟,今天就写信回家。”陶太太道:“事情既议定了,我同伯和有个约会,你二位自去看电影吧。”何丽娜道:“二位请便,我回家去了。”伯和夫妇微笑着,换了衣服出门而去。
这里何丽娜依然同家树坐在上房里谈话。这一间屋子,有点陈设得象客厅,凡是陶家亲近些的朋友,都在这里谈话。这里有话匣,有钢琴,有牌桌,几个朋友小集合,是很雅致的。靠玻璃窗下,一张横桌上,放了好几副器具,又有两个大册页本子,上面夹了许多朋友的相片。何丽娜本想取一副象起,来和家树对子,看到册页本子翻开,上面有几个小孩子的相起,活泼可爱,于是丢了妻子不拿,只管翻看相片。她只掀动了四五页,有一张自己的相片,夹在中间。仔细看时,又不是自己的相片。哦,是了,正是陶太太因之引起误会,错弄姻缘的一个线索,乃是沈凤喜的相片。这张相片,不料陶太太留着还在,这不应当让家树再看见,他看见了,心里会难受的。回头看着家树捧了一份晚报,躺在椅子上看,立刻抽了下来,向袋里一塞,家树却不曾留意。她不看册页了,坐到家树身边,向他笑道:“伯和倒遇事留心,他会替我们打算。”家树放下报来,望了何丽娜的脸,微笑道:“他遇事都留心,我应该遇事不放心了。”何丽娜道:“此话怎讲?”家树道:他都知道事情有些危险性的了,可是我还不当什么,人心是难测的,假使……”说到这里,顿住了,微笑了一笑。何丽娜笑道:“下面不用说了,我知道——假使沈国英象刘德柱呢?”家树听了这话,不觉脸色变了起来,目光也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何丽娜笑道:“你放心,不要紧的,我的父亲,不是沈三玄。你若是还不放心的话,你明天走了,我也回西山去,对外就说我的病复发了,到医院去了。”家树道:“我并不是说沈国英这个人怎么样……”何丽娜笑道:“那么你是不放心我怎么样啦?——这真是难得的事,你也会把我放在心里了。”家树笑道:“你还有些愤愤不起吗?”何丽娜笑着连连摇手道:“没有没有,不过我为你安心预备功课起见,真的,我明天就到西山去。我不好意思说预备功课的话,先静一静心,也是好的。”家树笑道:“这个办法,赞成我是赞成的,但是未免让你太难堪了。”何丽娜笑着,又叹了一口气道:“这就算难堪吗?唉!比这难堪的事,还多着呢!”家树不便再说什么了,就只闲谈着笑话。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门口有汽车声,乃是伯和夫妇回来了。伯和走进来,笑道: “哟,你们二位还在这里闲谈呀?”何丽娜道:“出去看电影,赶不上时间了。”陶太太道:“何小姐不是说要回家去的吗?”伯和道:“那是她谈着谈着就忘了。不记得我们刚订婚的时候,在公园里坐着,谈起来就是一下午吗?”陶太太笑道:“别胡说,哪有这么一回事?”何丽娜笑道:“陶太太也有怕人开玩笑的日子了!我走了,改天见。”陶太太道: “为什么不是明天见呢?明天家树还不走啦。”何丽娜也不言语,自提了大衣步出屋子来,家树赶到院子里,接过大衣,替她穿上了。她低声道:“你明天下午,向西山通电话,我准在那里的。”说时,暗暗的携了家树的手,紧紧的捏着,摇撼了两下,那意思表示着,就是让他放心。家树在电灯光下向她笑了,于是送出大门,让她上了汽车,然后才回去。
有了这一晚的计议,一切事情都算是定了。次日何丽娜又回到西山去住。她本来对于男女交际场合是不大去了,回来之后,上过两回电影院,一回跳舞场,男女朋友们都以日久不见,忽然遇到为怪。现在她又回到西山去,真个是昙花一现,朋友们更为破怪。
再说那沈国英对何丽娜总是不能忘情。为了追踪何丽娜,探探她的消息起见,也不时到那时髦小姐喜到的地方去游玩,以为或者偶然可以和她遇到一回,然而总是不见。在朋友口中,又传说她因病入医院了。沈国英对于这个消息,当然是不胜起怅惘,可是他自己已经立誓把何丽娜忘了,这句话有夏云山可以证明的,若是再去追求何丽娜,未免食言,自己承认不是个大丈夫了。所以他在表面上,把这事绝口不提。夏云山有时提到男女婚姻问题的事,探探他的口气,沈国英叹了一口气道:“那位讲历史的吴先生,对我说了:'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我今日以前,是把后起个字来安慰我,今日以后,我可要把前起个字来解脱一切了。”夏云山听他那个话,分明是正不能无我,正不免羡人。于是就让自己的夫人到何家去打小牌玩儿的时候,顺便向何太太要一张何小姐的相片。何太太知道夏太太是沈统制的盟嫂,这张相起,若落到他手上去,她就不免转送到沈统制手上去,这可不大好。想起前几天,何丽娜曾拿了一张相片回来,说是和她非常之相象,何太太一看可不是吗?大家取笑了一回,就扔在桌子抽屉了。至于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历,何丽娜为了家树的关系,却是不曾说,因之也不曾留什么意。这时夏夫人要相片,何太太给是不愿意,不给又抹不下情面,急中生智,突然的想起那张相片来,好在那张相片和女儿的样子差不多的,纵然给人,人家也看不出来。于是也不再考量,就把那张相片交给了夏夫人,去搪塞这个人情。— —期间仅仅是三小时的勾留,这张相片就到了沈府。
沈国英看到相片,吃了一惊,这张相片,似乎在哪里看到过她,那决不是何小姐!现在怎么变成何小姐的相了呢?那张相片,穿的是花柳条的褂子,套了紧身的坎肩,短裙子,长袜统,这完全是个极普通的女学生装束,何小姐是不肯这样装扮的。哦!是了,这是刘德柱如夫人的相片,在刘德柱家检查东西的时候,不是检查到了这样一张相片吗?这张相片,不知道与何家有什么关系,何太太却李代桃僵的把这张相AE琝f2来抵数,这可有些破怪了。于是拿了相片在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在许多地方看来,这固然与何丽娜的相貌差不多,可是她那娇小的身材,似乎比何小姐还要活泼。刘德柱这个蠢材,对于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子,竟是把她盇E得成神经病了。后来派人到医院里去打听,只说刘太太走了,至于走了以后,是向哪里去了,却不知道,于今倒可以把她找来看看。她果然是个无主的落花,不妨把爱何丽娜的情,移到她身上去,我就是这样办。假使那个沈凤喜,她能和我合作,我一定香花供养,尽量灌输她的知识,陶养她的体质,然后带了她出入交际场合,让他们看看,除了何小姐外,我能不能找个漂亮的夫人?他心里如此想着的时候,一手拿了相片注视着,一手伸了一个指头不住的在桌面上面着圈圈。最后紧紧的捏了拳头,抖了两下;捏了拳头,平空捶了两下,咬了牙道:“我决计把你弄了来,让大家看看。”他如此想着,当天就派人四处去打听沈凤喜的下落。
到了次日,他手下一个副官,却把沈三玄带了来和他相见。沈国英听说刘太太的叔父到了,却不能不给一点面子,因之就到客厅里来接见。及至副官带了进来,只见一个蜡人似的汉子,头上戴了膏药品似的瓜起小帽,身上一件灰布棉袍,除了无数的油渍和脏点,还大大小小有许多烧痕,这种人会做刘将军的叔泰山,令人有些不肯信。正如此犹豫着的时候,沈三玄在门槛外抢进来一步,身子蹲着,垂了一只右手,就向沈国英请了一个安。沈国英是个崭新的军人,对于这种腐败的礼节,却是有些看不惯,心里先有三分不高兴。可是他又转念一想,假使这个刘太太家里人身分太高了,又起能让我拿来作个泄起的东西!惟起是让自己可以随便指挥,这才要利用她家里面的人格低。如此一转念,便向三玄点了个头。三玄站起来笑道:“刚才吴副官到小人家里去,问我那侄女的下落。唉!不瞒统制说,她疯了,现在疯人院里。”沈国英道:我也听见说她有神经病的,但是在医院里不久就出来了。玄道: “她出来了,后来又疯了,我们全家闹的不安,没有法子,只好又把她送到疯人院里去。” 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相起,双手颤巍巍的送到沈国英面前。笑道:“你瞧,这是疯人院里给她照的一张相。”
沈国英接过来一看,乃是一张半身的女相,清秀的面庞,配着蓬乱的头发,虽然带些憔悴的样子,然而那带了酒窝的笑靥,喜眯眯的眼睛,向前直视,左手略略高抬,右手半向着怀里,作个弹月琴的样子。沈国英道:“这就是刘太太吗?”沈三玄早已从吴副官口中略略知道了一点消息,便道:“她没有得病的时候,刘将军就和她翻了脸了,她早就不是刘家的人,刘家人谁也不认她。要不,稍微有碗饭吃,家里怎样也容留着她,不让她上疯人院了。其实,只要让她顺心,她的病就会好的。”沈国英将这张相片,拿在手里沉吟了一会,因道:“猛然一看,不象有病;仔细一看,她这一双眼睛,向前笔直的看着,那就是有病了。我派人和你一同去,把她接了来,我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沈三玄道:“疯人院的规矩,要领病人出来,那是很不容易的。”吴副官站在门外,就插嘴道:“任起在什么地方,有我们宅里一个电话,没有不放出来的。”沈三玄退后一步,于是又笑着向沈国英请了一个安道:“若是我那侄女救好了,我一家人永生永世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沈国英向他微笑道:“这倒无须。我并不是对你侄女儿有什么感情,也不是在北京十几万户人家里面,单单的怜惜你一家。只因你的侄女,象我一个朋友……”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不大好说,就微笑了一笑。沈三玄怎敢问是什么原故,口里连连答应了几声"是"。沈国英向他一挥手道:“你跟着我的副官去,先预备衣服鞋袜,明天把她接了来,她的病要是能治,我就找医生和她治一治,若是不能治,我可只好依然送到疯人院里去。”沈三玄弯了一弯腰道: “是,那自然。”倒退两步,就跟着吴副官走了。
这个消息传遍了沈宅,上下人等,没有一个不破怪的:莫不是主人翁也疯了,怎么要接个疯子女人到家里来?沈国英的兄长,是没法劝止这个有权有势的弟弟,只得打电话给夏总长请他来劝阻。夏云山深以为怪,说沈国英是胡闹,决不许他这样干。有了这样一个波折,要知凤喜能接出疯人院与否,下回交代。
第五回 金屋蓄痴花别具妙计 玉人作赝鼎激走情俦
却说沈国英要把沈凤喜接回家来看看,夏云山听到了这个消息,很是惊异。次日当凤喜还没有接来之先,夏云山就赶到沈国英家来拦阻。一见面,他就笑着喊道:“我的老弟台,你自己也患神经病了吧?怎么要把一个疯子女人接到家里来看看。”沈国英笑道:“对了,我是有了神经病。但是全世界的人,真不患神经病的,却有几个?”夏云山道:“难道你要弄个疯子做太太?那在闺房里,也没有什么乐趣吧!”沈国英道:“她不过是一种病,并不是一种毒!是病就可以治,治好了病,我再收她做太太;治不好病,我把她当个没有灵魂的何丽娜,在我面前摆着,也是好的。我只把她当何小姐,就不嫌她病了。”他如此说着,夏云山也无以相难,心想:何以把疯子当何丽娜?我且看看这个没有灵魂的何丽娜,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是就陪了沈国英坐着等候。
不到一小时,吴副官进来报告,说是把沈凤喜接来了。沈国英站起身来,笑着向院子里迎上去。却回过头来向夏云山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接的是何小姐,你不信,何小姐来了。那不是?”说着,手向进院子的那扇花隔扇门一指。夏云山看时,果然是何小姐。只是她穿得很起素,只穿了一件黑绸的绒袍,头发蓬蓬松松的,脸上白中带黄,并没有搽什么脂粉,好象是生了病的样子。不过虽然带几分病象,然而她却是笑嘻嘻的露着两排白牙,眼睛直朝前面看着,两个黑眼珠子并不转动。他是在交际场上,早就认识何小姐了。虽然把她烧了灰,自己也是认得的,这不是何小姐是谁?不过猛然间看到,不免吓得自己突然向后一缩,若不是看着身前身后,站有许多人,一定要突然的叫了出来。但是那个何小姐,今天服装不同了,连态度也不同了。她并不象往日一样,见人言笑自若,她除了眼睛一直向前看着别人而外,就是对人嘻嘻的笑着。她后面跟着一个类似下流社会的人物,抢上前一步,对她道:“孩子,你别傻笑了,这是沈统制,你不认识吗?”她两道眼睛的视线,依然向前,微摇了两摇头。夏云山这有点疑惑了:怎么会让这种人叫何小姐做孩子?于是也就瞪了两只眼睛望了她。沈国英走到她的面前,笑道:“你不是叫沈凤喜吗?”她笑道:“对呀,我叫沈凤喜呀,樊大爷没回来吗?”夏云山这才恍然,所谓没灵魂的何小姐,那是很对的,原来沈凤喜的相貌,和何丽娜相象,竟是到了这种地步!
当下沈国英回转头来向夏云山笑道:“这不是我撒的什么谎吧?你看这种情形,装扮起来,和何小姐比赛一下,那不是个乐子吗?”夏云山还不曾去加以批起,沈国英已经掉过脸,又去向沈凤喜说话了,便道:“哪个樊大爷?”凤喜笑道:“哟!樊大爷你会不认识,就是我们的樊大爷么。”说毕,将两只眼睛,笑眯眯的看了沈国英。跟在她后面的沈三玄,就上前一步,拉了她的衣袖道:“凤喜,你不知道吗?这是沈统制,他老人家的官可就大着啦!”凤喜望了沈国英微笑道:“他的官大着啦,樊大爷的官也不小呀!”夏云山问道: “怎么她口口声声不离樊大爷?”沈国英微笑道:“这里面当然是有些原因。当了她的面,我们暂不必说。”于是吩咐起役们,团团将凤喜围住,却叫人引了沈三玄到客厅里来。
沈三玄一到客厅里面,沈国英就问他道:“她怎么口口声声都叫樊大爷,这樊大爷是谁呢?”沈三玄到了现在,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不想却又有了这样一个沈统制和她谈和,真是喜从天降,于是就把樊家树和凤喜的关系,略微说了一点。沈国英道:“咦!怎么又是个姓樊的?这个姓樊的是哪里人?”沈三玄道:“是浙江人,他叔叔还是个关监督啦。”沈国英道:原来还是他?难怪他那样钟情于何小姐了!道:“我这里有的是闲房子,收拾出三间,让你侄女在那里养病,我相信她的病治得好。她病里头闹不闹呢?”三玄道:她不闹,除非有时唱上几句。她平常怕见胖子,怕见马鞭子,怕听保定口音的人说话;遇到了,她就会哭着嚷着,要不然,她老是见着人就笑,见人就问樊大爷,倒没有别的。她知道挑好吃的东西吃,也知道挑好看的衣服穿。”沈国英昂头想了一想道:“我们这东跨院里有几间房子,很是平静的,那就让她暂时在我这里住十天半个月再说吧。”说着,向沈三玄望了问道:“你对于我的这种办法,放心吗?”三玄见统制望了他,早就退后一步,笑着请了一个安道: “难道在这儿养病,还不比在疯人院里强上几十万倍吗?”沈国英淡淡的一笑道:“一切都看你们的造化。你去吧!”说着,将手一挥,把沈三玄挥了出去,自己躺在一张躺椅上把脚架了起来。顺手在茶几上的雪茄烟盒子里取了一根雪茄衔在嘴里,在衣袋里取出打火机,点着了烟,慢慢的吸着,向半空里喷出一口烟来,接着还放出淡淡的微笑。
夏云山看见他那逍遥自得的样子,倒不免望了他发呆,许久,才问道:“国英!我看你对于这件事,倒象办的很得意。”沈国英口里喷着烟笑道:“那也无所谓,将来你再看吧。”夏云山正色道:“你就要出一口气,起你这样的地位,什么法子都有。疯子可不是闹着玩的!”沈国英也一正脸色,坐了起来道:“你不必多为我担心。你再要劝阻我这一件事,我就要拒绝你到我家里来了。”夏云山虽是一个盟兄,其实任何事件,都要请教这位把弟,把弟发了起起,他也就不敢再说。沈国英既然把事情做动了头,索性放出手来做去:收拾了三间屋子,将凤喜安顿在里面;统制署里,有的是军医,派了一个医官和看护,轮流的去调治;而且给了沈家一笔费用,准许沈大娘和沈三玄随时进来看凤喜。
原来沈大娘自从凤喜进了疯人院以后,虽然手边上还有几个积蓄,一来怕沈三玄知道会抢了去,二来是有减无增的钱,也不敢浪用,所以她就在大喜胡同附近,找了一所两间头的灰棚屋子住下。沈三玄依然是在天桥鬼混,沈大娘却在家里随便做些女工。想到自己年将半百,一点依靠没有,将来不知是如何了局。自己的姑娘,现在是病在疯人院里,难道她就这样的疯上一辈子吗?想到这里,便是泪如泉涌的流将下来。所以她在苦日子以外,还过着一份伤心的日子。现在凤喜到了沈国英家,她心里又舒服了,心想:这样看起来,还是养姑娘比小子的好,姑娘就是疯了,现在还有人要她,而且一家人都沾些好处。将来姑娘要是不疯了,少不了又是沈大人面前得宠的姨太太了。从前刘将军说,要找个姓沈的旅长,做她的干哥哥,于今不想这个沈旅长官更大了,还记得起她呢,这可好了。因之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每天都到沈宅跨院里来探访姑娘。——以沈国英的地位,拨出两间闲房,去安顿两个闲人,这也不算什么。所以在头一两天,大家都觉得他弄个疯子女人在家里住着有些破怪,过了两天,大家也就把这事情看得很淡薄了。沈国英也是每天到凤喜的屋子里来看上一趟,迟早却不一定。
这天,沈国英来看凤喜的时候,恰好是沈大娘也在这里,只见凤喜拿了一张包点心的纸,在茶几上折叠着小玩意儿,笑嘻嘻的。沈大娘站在一边望了她发呆,沈国英进来,她请了个安,沈国英向她摇摇手,让她别做声,自己背了两手,站在房门口望着。凤喜将纸叠成了个小公鸡,两手牵扯着,那两个翅膀闪闪作动,笑得格格不断。沈大娘道:“姑娘,别孩子起了,沈统制来了。”她对于沈统制三个字,似乎感不到什么兴奋之处,很随便的回转脸来看了一看,依然去牵动折叠的小鸡。沈国英缓缓走到她面前,将她折的玩物拿掉,然后两手按住了她的手,放在茶几上,再向她脸上注视着道:“凤喜,你还不认得我吗?”凤喜微起了头,向他只是笑。沈国英笑道:“你说,认识不认识我?你说了,我给糖你吃。”凤喜依然向着他笑,而且双目注视着他。国英不按住她的手了,在衣服袋里取出一包糖果来,在她面前一晃,笑道:“这不是?你说话。”凤喜用很高的嗓音问道:“樊大爷回来了吗?” 她突然用很尖锐的声音,送到耳鼓里面来,却不由人不猛然吃上一惊。他虽是个上过战场的武夫,然而也情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一步。沈大娘看到这个样子,连忙抢上前道:“不要紧的,她很斯文的,不会闹。”沈国英也觉得让一个女子说着吓得倒退了,这未免要让人笑话,便不理会沈大娘的话,依然上前,执着她一只手道:“你问的是樊大爷吗?他是你什么人?”凤喜笑道:“他呀?他是我的樊大爷呀,你不知道吗?”说毕,她坐在凳上,一手托了头,微起着向外,口里依旧喃喃的小声唱着。虽然听不出来唱的是些什么词句,然而听那音调,可以听得出来是《四季相思》调子。
当下沈国英便向沈大娘点点头,把她叫出房门外来,低声问道:“以前姓樊的,很爱听她唱这个曲子吗?”沈大娘皱了眉低声道:“可不是。你修好,别理她这个岔儿,一提到了姓樊的,她就会哭着闹着不歇的。”沈国英想了一想道:“姓樊的现时在北京,你知道吗?”沈大娘道:“唉!不瞒你说,自己的姑娘不好,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求人家了。你在她面前,千万可别提到他。”沈国英道:“难道这个姓樊的他就不再来看你们了吗?”沈大娘却只叹了一口气。沈国英看她这情形,当然也是有难言之隐,一个无知识的妇女,在失意而又惊吓之后,和她说这些也是无用,于是也就不谈了。
当沈国英正在沉吟的时候,忽听得窗户里面,娇柔婉转唱了一句出来,正是《四季相思》中的句子:"才郎一去常常在外乡……可怜奴哇瘦得不象人模样。——樊大爷回来了吗?”沈国英听了这话,真不由心里一动,连忙跨进房来一看,只见凤喜两手按了茶几,瞪了大眼睛向窗子外面看着。她听了脚步响,回转头来看着,便笑嘻嘻的望了沈国英,定了眼珠子不转。沈国英笑着和她点了几点头,有一句话正想说出来,她立刻就问出来道:“樊大爷回来了吗?”沈国英把这句话听惯了,已不是初听那样的刺耳,便道:“樊大爷快回来了。”他以为这是一句平常的话,却不料起起引起她重重的注意,抢上前一步,拉了沈国英的手,跳起来道:“他不回来的,他不回来的,他笑我,他挖苦我,他起我上戏馆子听戏把我圈AE餦f2来了,他……”说着说着,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伏在桌子上,又跳又哭。沈国英这可没有了办法,望了她不知所云。沈大娘走向前,将她搂在怀里,心肝宝贝,摸着拍着,用好言安慰了一阵。她还哭着樊大爷长樊大爷短,足足闹了二三十分钟,方才停止。沈国英这算领教了,樊大爷这句话却是答复不得的。次日,凤喜躺在床上,却没有起来,据医生说,她的心脏衰弱过甚,应该要好好休养几天,才能恢复原状。沈国英这更知道是不能撩拨她,只有让她一点儿也不受刺激,自由自便的过下去的了。
这样的过了一个月之久,已是腊尽春回。凤喜的起起,不但医生看护知道,听差们知道,就是沈国英也知道,所以大家都让她好好的在房子里一人调养,并不去撩拨她的起起。因之她除了见人就笑,见人就问樊大爷,倒也并没有别的举动。沈国英看她的精神,渐渐有些镇静了,于是照着何丽娜常穿出来的几套衣饰,照样和凤喜做了几套。不但衣饰而已,何丽娜耳朵上垂的一对翠玉耳坠子,何丽娜身上的那件灰背大衣,一起都替凤喜预备好。星期日,沈国英在家里大请一回客,期间有十之七八,都认得何小姐的。在大客厅里,酒席半酣,一个听差来报告,姨太太回来了。沈国英笑着向听差道:“让她到这里来和大家见见吧。”听差答应着一个"是”,去了。不多一会儿,两个听差,紧紧的跟着凤喜走了进来。客厅里两桌席面,男女不下三十人,一见之下,都不由吃了一惊:何总长的小姐,几时嫁了沈国英做姨太太?……原来刚才凤喜穿了紫绒的起袍,灰鼠的大衣,打扮了一身新,正是高兴的了不得,精神上略微有点清楚。听差又再三的叮嘱,等会见人一鞠躬,千万别言语,回头多多的给你水果吃。凤喜也就信了。因之现在她并不大声疾呼,站在客厅外,老远的就向人行了个鞠躬礼。沈国英站了起来笑道:“这是小起,让她来斟一巡酒吧。”大家哪里肯?同声推谢。沈国英手向凤喜一挥道:“你进去吧!”于是两个听差,扶了凤喜进去。
在座的人,这时心里就希罕大了:那分明是何小姐!不但脸貌对,就是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何小姐平常喜欢穿的,不是她是谁?这起非沈国英故意要卖弄一手,所以让她到酒席筵前来。不然,一个姨太太由外面回家,有在宴会上报告之必要吗?而且听差也是不敢呀!……大家如此揣想,破怪上加上一道破怪:以为何廉热衷作官,所以对沈国英加倍的联络,将他的小姐,屈居了作如夫人,怪不得最近交际场上,不见起人了。
过不几天,这个消息传到何廉耳朵里去了,起得他死去活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那天沈国英将如夫人引出和大家相见虽是真的,但是他并没有说如夫人姓何,也没有说如夫人叫丽娜,别人要说是何小姐,与沈国英有什么相干?前次丽娜也说过有个女子和她相貌相同,也许沈国英就是把这个人讨去了。而且有人说,这个女子,是个疯子,一度做过刘将军的起,更可以知道沈国英将她买弄出来,是有心要侮弄自己的姑娘。只是抓不着人家的错处,不能去质问他。因为他讨一个和何小姐相貌相同的人作品,将起与来宾相见,这并不能构成侮辱行为的。
何廉吃了这一个大亏,就打电话把何丽娜叫回来。这时,家树放寒假之后也住在西山,就一同回来。何丽娜知道这件事,倒笑嘻嘻的说:"那才起我不着呀。真者自真,假者自假。要证明这件事,我一出面,不用声明,事情就大白了。他那叫瞎费心机,我才不起呢!”可是家树听说凤喜又嫁了沈统制,以为她的疯病好了。觉得这个女子,实在没有人格,一嫁再嫁。当时作那军阀之奴,自己原还有爱惜她三分的意思,如今是只有可恨与可耻了。当他在何家听得这消息的时候,没有什么表示,及至回到陶伯和家来,只推头晕,就躺在书房里不肯起来。
这天晚上,何丽娜听说他有病,就特意到书房来看病。家树手上拿了一本老版唐诗,斜躺在睡榻上看下去。何丽娜挨着他身边坐下,顺手接过书来一翻,笑道:“你还有功夫看这种文章吗?”家树叹了口气道:“我心里烦闷不过,借这个来解解闷,其实书上说的是些什么,我全不知道。”何丽娜笑道:你为什么这样子烦闷,据我想,一定是为了沈凤喜。她……”家树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连忙将手向她手上一按,皱了眉道:“不要提到这件事了。”何丽娜笑道:“我怎能不提?我正为这个事来和你商量呢。”说着,在身上掏两张字纸,交给他道:“你瞧瞧,我这样措词很妥当吗?”家树接了字纸看时,何丽娜却两手抱了膝盖,斜着看家树的脸色是很起和的,就向着他嘻嘻的笑了起来。家树看完了稿子,也望了何丽娜,二人噗嗤一笑,就挤到一处坐着了。
到了次日,各大报上,却登了两则起事,引起了社会上不少的人注意。那起事是:
樊家树家树、丽娜,以友谊日深,爱好愈
何丽娜订婚起事驛,兹双方禀明家长,订为终身伴侣,凡诸亲友,统此奉告。
何丽娜起事
丽娜现已与樊君家树订婚,彼此以俱在青年,岁月
未容闲度,相约订婚之后,即日同赴欧洲求学。芸窗旧
课,喜得重温;舞榭芳尘,实已久绝。纵有阳虎同貌之
破闻,实益曾参杀人之恶耗,特此奉闻,诸维朗照。
这两则起事,在报上登过之后,社会上少不得又是一番哄动。樊、何二人较为亲密的朋友,都纷纷的预备和他二人饯行。但是樊、何二人,对于这些应酬,一起谢绝,有一个月之久,才两三天和人见一面。大家也捉摸不定他们的行踪。最后,有上十天不见,才知道已经出洋了。樊、何一走,这里剩下了二沈,这局面又是一变。要知道这个疯女的结局如何,下面交代。
第六回 借箸论孤军良朋下拜 解衣示旧创侠女重来
光阴是箭一般的过去,转眼便是四年了。这四年里面樊家树和何丽娜在德国留学,不曾回来。沈国英后来又参加过两次内战,最后,他已解除了兵权,在北平做寓公。因为这时的政治重心,已移到了南京,北京改了北平了。只是有一件破怪的事,便是凤喜依然住在沈家。她的疯病虽然没有好,但是她绝对不哭,绝对不闹了,只是笑嘻嘻的低了头坐着,偶然抬起头来问人一句:"樊大爷回来了吗?”沈国英看了她这样子,觉得她是更可怜,由怜的一念慢慢的就生了爱情,心里是更急于的要把凤喜的病来治好。她经了这样覣E久的岁月,已经认得了沈国英,每当沈国英走进屋子来的时候,她会站起来笑着说:"你来啦。”沈统制去的时候,她也会说声:"明儿个见。”沈国英每当屋子里没有人的时候,便拉了她在一处坐着,用很柔和的声音向她道:“凤喜,你不能想清楚以前的事,慢慢醒过来吗?”凤喜却是笑嘻嘻的,反问他道:“我这是作梦吗?我没睡呀。”沈国英有时将大鼓三弦搬到她面前,问道:“你记得唱过大鼓书吗?”她有时也就想起一点,将鼓搂抱在怀里,沉头静思,然而想不多久,立刻笑起来,说是一个大倭瓜。沈国英有时让她穿起女学生的衣服,让她夹了书包,问她:"当过女学生吗?”她一看见镜子里的影子,哈哈大笑,指着镜子里说:"那个女学生学我走路,学我说话,真淘起!”类于此的事情,沈国英把法子都试验过了,然而她总是醒不过来。沈国英种种的心血都用尽了,她总是不接受。他也只好自叹一句道:“沈凤喜,我总算对得住你,事到如今我总算白疼了你!因为我怎样的爱你,是没有法子让你了解的了。”他如此想着,也把唤醒凤喜的计划,渐渐抛开。
有一天,沈国英由汤山洗澡回来,在汽车上看见一个旧部李永胜团长在大路上走着。连忙停住了汽车,下车来招呼。李团长穿的是呢质短衣,外罩呢大衣,在春潮料峭的旷野里,似乎有些不胜寒缩的样子。便问道:“李团长,多年不见了,你好吗?”李永胜向他周身看了一遍,笑答道:“沈统制比我的颜色好多了,我怎能够象你那样享福呢。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这个国亡家破的年头儿,当军人的,也不该想着享什么福!”沈国英看他脸色,黑里透紫,现着是从风尘中来,便道:“你又在哪里当差事?”李永胜笑道:“差事可是差事,卖命不拿钱。”沈国英道:“我早就想破了,国家养了一二百万军队,哪有这些钱发饷?咱们当军人的,也该别寻生路,别要国家养活着了。你就是干,国家发不出饷来,也干得没有意思。”李永胜笑道:“你以为我还在关里呀?”沈国英吃了一惊的样子,回头看了一看,低声道:“老兄台,怎么着,你在关外混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怎么跟亡国奴后面去干?”说着,将脸色沉了一沉。李永胜笑道:“这样说,你还有咱们共事时候的那股子劲。老实告诉你,我在义勇军里面混啦。这里有义勇军一个机关,我有事刚在这里接头来着。”说着,向路外一个村子里一指。沈国英和他握了手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说错了话啦。究竟还是我们十八旅的人有种,算没白吃国家的粮饷。你怎么不坐车,也不起头牲口?”李永胜笑道:“我的老上司,我们干义勇军是种秘密生活,能够少让敌人知道一点,就少让敌人知道一点,那样大摇大摆的来来去去做什么?”沈国英笑道:“好极了,现在回城去,不怕人注意,你上我的车子到我家里去,我们慢慢的谈一谈吧。”李永胜也是盛情难却,就上了车子,和他一路到家里来。
沈国英将李永胜引到密室里坐着,把起从都禁绝了,然后向他笑道:“老兄台,我混得不如你呀,你倒是为国为民能作一番事业。”李永胜坐在他对面,用手搔了头发,向着他微微一笑道:“我这个事,也不算什么为国为民,只是吃了国家一二十年的粮饷,现在替国家还这一二十年的旧帐。”沈国英两手撑了桌沿,昂了头望着天道:“你比我吃的国家粮饷少,你都是这样说,象我身为统制的人,还在北京城里享福,AE馶f2不要羞死吗?”李永胜道:“这是人人可做的事呀,只要沈统制有这份勇气,我们关外有的是弟兄们,欢迎你去做总司令、总指挥。只是有一层,我们没钱,也没有子弹。吃喝是求老百姓帮助,子弹是抢敌人的,没有子弹的时候,我们只起肉搏和敌人拚命。这种苦事,沈统制肯干吗?”说时,笑着望了他,只管搔自己的头发。沈国英皱了眉,依旧昂着头沉思,很久才道:“我觉得不是个办法。”李永胜看他那样子,这话就不好向下说,只淡淡的一笑。沈国英道:“你以为我怕死不愿干吗?我不是那样说。我不干则已,一干就要轰轰烈烈的惊动天下。没有钱还自可说;没有子弹,那可不行!”李永胜看他的神情态度,不象是说假话,便道:“依着沈统制呢?”沈国英道:“子弹这种东西,并不是花钱买不到的。我想假使让我带一支义勇军,人的多少,倒不成问题,子弹必定要充足。”李永胜突然站起来道:“沈统制这样说起来,你有法子筹得出钱吗?”沈国英道:“我不敢说有十分把握,我愿替你借箸一筹,出来办一办。”李永胜一听,也不说什么,突然的跪下地去,朝着他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
这一突如起来的行为,是沈国英没有防到的,吓得他倒退一步,连忙将李永胜搀扶起来。问道:“老兄台,你为什么行这样重的大礼,我真是不敢当。”李永胜起来道:“老实说,不是我向你磕头,是替我一千五百名弟兄向你磕头。他们是敌人最怕的一支军队,三个月以来,在锦西一带建立了不少的功绩。只是现在缺了子弹,失掉了活动力,再要没有子弹接济,不是被敌人看破杀得同归于尽,也是大家心灰起短,四处分散。我们的总指挥派了我和副指挥到北平来筹款筹子弹,无如这里是求助的太多,一个一个的来接济,摊到我们头上,恐怕要在三个月之后。为了这个,我是非常之着急。沈统制若是能和我们想个两三万块钱,让我们把军械补充一下,不但这一路兵有救,就是对于国家,也有不少的好处。沈统制,我相信你不是想不出这个法子的人,为了国家……”说到这四个字,他又朝着沈国英跪了下去。沈国英怕他又要磕头,抢向前一步,两手将他抱住,拖了起来道:“我的天,有话你只管说,老是这个样子对付我,你不是叫我,要求我,你是打我,骂我了。”李永胜道: “对不住,请你原谅我,我是急糊涂了。”沈国英笑道:“要我帮你一点忙,也未尝不可以,就是义勇军真正的内容我有些不知道。请你把关外义勇军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一点,我向别人去筹款子,人家问起来了,我也好把话去对答人家。”李永胜道:“你要知道那些详细的情形,不如让我引一个人和你相见,你就相信我的话不假了。我先说明一下,此人不是男的,是个二十一二的姑娘。”沈国英道:“我常听说义勇军里面有妇女,于今看起来,这话倒是不假的了。”李永胜道:“这当然是真的。不过她不是普通女兵,却是我们的副指挥呢!只是有一层,她的行踪很守秘密的,你要见她,请你单独的定下内客厅会她,我明天下午四点钟以后,带了她来。也许你见了认识她。因为她这个人,不但是现在当义勇军,以前在北京,她就做过一番轰轰烈烈的举动。”
沈国英越听越破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然罗,现在各报上老是登着什么"现代之花木兰",也许这副指挥就是所谓的"现代之花木兰"了。但是怎么我会认识她?在北AE絓 f2的一些知名女士,是数得出的,我差不多都碰过面,她们许多人只会穿了光亮的鞋子,到北京饭店去跳舞,哪里能到关外去当义勇军呀?……沈国英急于要结识这个特殊的人物,于是又把自己的想法问了李永胜。李永胜微笑道:“这些都不必研究。明天沈统制一见,也许就明白了。只请你叮嘱门房一声,明天我来的时候,通名起那道手续最好免了,让我一直进来就是。”沈国英道:“不,我要在大门口等着,你一来,我就带着向里行。”李永胜也不再打话,站起来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明天此时,我们大门口相见。”说毕,径直的就走了。
沈国英送他出了大门口,自己一人低头想着向里走。破怪?李永胜这个人有这股血性,倒去当了义勇军;我是他的上司,倒碌碌无所表现!正这样走着,猛然听到一种很尖锐的声音,在耳朵边叫道:“樊大爷回来了吗?”他看时,凤喜站在一丛花树后面,身子一闪,跑到一边去了。自己这才明白,因为心中在想心事,糊里糊涂的,不觉跑到了跨院里来,已经是凤喜的屋子外面了。因追到凤喜身边,望了她道:“你为什么跑到院子里来,伺候你的老妈子呢?”凤喜抬了肩膀,格格的笑了起来。沈国英握了她一只手,将她拉到屋子里去;她也就笑了跟着进来,并不违抗。伺候她的两个老妈子都在屋里,并没有走开。沈国英道: “两人都在屋里,怎么会让她跑出去了的?”老妈子道:“我们怎么拦得住她呢?真把她拦住不让走,她会发急的。”沈国英道:“这话我不相信。你们在屋子里的人都拦不住她,为什么我在门外,一拉就把她拉进来了呢?”老妈子道:“统制,你有些不明白。我们这些人,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她都不留意;只有你来了,她认得清楚,所以你说什么,她都肯听。”沈国英听了这话,心中不免一动,心想:这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这样子做下去,也许我一番心血,不会白费。因拉着凤喜的手,向她笑道:“你真认得我吗?”凤喜笑着点了点头,将一个食指,放在嘴里咬着,眼皮向他一撩,微笑着道:“我认得你,你也姓沈。”沈国英道:“对了,你象这样说话,不就是好人吗?”凤喜道:“好人?你以为我是坏人吗?”她如此说时,不免将一只眼珠横着看人。两个老妈子,赶快向沈国英丢着眼色,拉了凤喜便走,口里连道:“有好些个糖摆在那里,吃糖去吧。”说时,回过头来,又向沈国英努嘴。他倒有些明白,这一定是凤喜的疯病,又要发作,所以女仆招呼闪开,自己叹了一口气,也就走回自己院子里来了。当他走到自己院子里来的时候,忽然想起李永胜说的那番话,心想,我这人,究竟有些傻,当这样国难临头的时候,要我们军人去作的事很多,我为什么恋恋于一个疯了五年的妇人?我有这种精神,不会用到军事上去,作一个军事新发明吗?这样一转,他真个又移转到义勇军这个问题上去设想了。
到了次日,沈国英按着昨天相约的时候,亲自站在大门口,等候贵客光临。但是汽车、马车、人力车、行路的人来来往往不断的在门口过着,却并没有李永胜和一个女子同来。等人是最会感到时间延长的,沈国英等了许久许久,依然不见李永胜到来,这便有些心灰意懒,大概李永胜昨天所说,都是瞎诌的话,有些靠不住的。他正要掉转身向里走,只见一辆八成旧的破骡车,蓝布篷子都变成了灰白色了。一头棕色骡子拉着,一直向大门里走。那个骡车夫,带了一顶破毡帽,一直盖到眉毛上来,低了头,而且还半起了身子,看不清是怎样一个人。沈国英抢上前拦住了骡头,车子可就拉到了外院,喝道:“这是我们家里,你怎么也不招呼一声,就往里闯!”那车夫由骡车上跳了下来,用手将毡帽一掀,向他一笑。出岂不意的,倒吓沈国英一跳,这不是别人,正是李永胜,不觉"咦"了一声道:“你扮的真象,你在哪里找来的这一件蓝布袍子和布鞋布袜子?还有你手里这根鞭子……”李永胜并不理会他的话,手带了缰绳,把车子又向里院摆了一摆。沈国英道:“老李,你打算把这车还望哪里拉?”李永胜道:“你不是叫我请一位客来吗?人家是不愿意在大门外下车的。”
这里沈国英还不曾答话,忽听得有人在车篷里答应着道:不要紧的,随便在什么地方下车都可以。穿学生制服的少年跳下车来。但是他虽穿着男学生的制服,脸上却带有一些女子的状态,说话的声音,可是尖锐得很,看他的年纪,约在二十以上,然而他的身材,却是很矮小,不象一个男子。沈国英正怔住了要向他说什么,他已经取下了头上的帽子,笑着向沈国英一个鞠躬,道:“沈统制,我来得冒昧一点吧?”这几句话,完全是女子的口音,而且他头上散出一头黑发。沈国英望了李永胜道:“这位是——"李永胜笑着道:“这就是我们的副指挥,关秀姑女士。”沈国英听到,心里不由得发生了一个疑问:关秀姑?这个名字太熟,在哪里听到过。……关秀姑向他笑道:“我们到哪里谈话?”沈国英见她毫无羞涩之态,倒也为之慨然无忌,立刻就把关、李二人引到内客厅里来。
三人分宾主坐下了,秀姑首先道:“沈先生,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件是为公,一件是为私,我们先谈公事。我们这一路义勇军前后一十八次,截断伪奉山路,子弹完了,弟兄们也散去不少,现在想筹一笔款子买子弹。这子弹在关外买,我们有个来源,价钱是非常的贵,至低的价钱,要八毛一粒,贵的贵到一块二毛,两三万块钱的子弹,不够打一仗的。最好是关里能接济我们的子弹,不能接济我们的子弹,多接济我们的钱也可以。沈先生是个少年英雄,是个爱国军人,又是在政治上占过重要地位的,对于我的要求,我敢大胆说一句,是义不容辞,而且也是办得到的。所以我一听李团长的话,立刻就来拜访。沈统制不是要知道我们详细的情形吗?我们造有表册,可以请看。只是这东西也可以假造的。要证据,我身上倒现成。”说着,她将右手的袖子向上一卷,露出圆藕似的手臂,正中却有一块大疤痕。沈国英是个军人,他当然认得,乃是子弹创痕。她放下袖子,抬起一只右脚,放在椅子档上,卷起裤脚,又露出一只玉腿来,腿肚子上,也是一个挺大的疤痕。沈国英看她脸上,黑黑的,满面风尘,现在看她的手臂和腿,却是起白如雪,起嫩如酥,实在是个有青春之美的少女。他这样的老作遐思,秀姑却是坦然无事的,放下裤脚来,笑向沈国英道:“这不是可以假造出来的。不过沈统制再要知道详细,最好是跟了我们到前线去看看。你肯去吗?”说时,淡淡的笑着看人。
沈国英见关秀姑说话那样旁若无人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受了很大的冲动,突然站起来,将桌子一拍道:“女士这样说,我相信了。只是我沈国英好惭愧!我当军人,做到师长以上,并没有挂过一回彩,倒不如关女士挂了彩又挂彩,不愧军人本色。关女士深闺弱女,都能舍死忘生,替国家去争人格,难道我就不能为国出力吗?好,多话不用说,我就陪你到关外去看一趟,假使我找得着一个机会,几万粒子弹,也许可以筹得出来。”秀姑猛然伸了手,向他一握道:“这就好极了。只要沈先生肯给我们筹划子弹,我们就一个钱不要。”沈国英道:假使子弹可以到手,我们要怎样的运送到前方去呢?道:“这个你不必多虑,只要你有子弹,我们就有法子送到前方去。现在公事算谈着有点眉目了,咱们可以来谈私事了。”沈国英想着,我们有什么私事呢?这可破了!要知她说出什么私事来,下回交代。
第七回 伏枥起雄心倾家购弹 登楼记旧事惊梦投怀
却说关秀姑说是有私事要和沈国英交涉,使他倒吃了一惊,自己与这位女士素无来往,哪有什么私事要交涉?当时望了秀姑却说不出话来。秀姑微微一笑道:“沈统制,你得谢谢我呀!四年前你们恼恨的那个刘将军,常常和你们捣乱,你们没法子对付他,那个人可是我给你们除掉的呀。”说毕,眉毛一扬,又笑道:“要是刘德柱不死,也许你们后来不能那样得意吧?”沈统制头一昂道:“哦!是了。我说你的大名,我很熟呢,那次政变以后,外边沸沸扬扬的传说着,都说是姓关的父女两个干的,原来就是关女士。老实说,那次政变,倒也幸得是北京先除刘巡阅使的内应。可是那些占着便宜的人,现在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要算这一笔旧账,也无从算起。”秀姑微笑摇了两摇头道:“你错了!你们升官发财,你们升官发财去,我管不着。而且那回我把刘德柱杀了,我是为了我的私事,与你们不相干。可是说着与你们不相干也不全是,仔细说起来,与你又有点儿关系。”沈国英道:“关女士说这话,我可有些糊涂。”秀姑微笑道:“你府上,到现在为止,不是还关着一个疯子女人吗?我是说的她。现在,我要求你,让我看看她。”
这一说不要紧,沈国英脸上顿时收住笑容,一下子站了起来,望着秀姑,沉吟着道: “你是为了她?——不错,她是刘德柱的如夫人,以前很受虐待的,这与关女士何干?”秀姑微笑道:“你对这件事,原来也是不大明白的,这可怪了。”沈国英看看李永胜,有一句话想问,又不便问,望了只是沉吟着。李永胜倒有些情不自禁。关于秀姑行刺刘将军的事,关寿峰觉得是他女儿得意之作,在关外和李永胜一处的时候,源源本本,常是提到,只有秀姑对家树亦曾钟情的事,没有说起。这时,李永胜也就将关寿峰所告诉的话,完全说了出来。
沈国英一听,这才舒了一口气,拍手道:“原来关女士和凤喜还是很好的起妹们,这就好极了!我们立刻引关女士见她。她现在有时有些清醒,也许认得你的。”秀姑摇了一摇头道:“不,我这个样子去见她,她还以为是来了一个大兵呢。骡车上,我带有一包衣服,请你借间屋子,我换一换。我很忙,在家里来不及换衣服就来了。”沈国英连说:"有,有。”便在上房里叫了个老妈子就出来,叫她拿了骡车上的衣包,带着关秀姑去换衣服。
不一刻,秀姑换了女子的长衣服出来,咬了下唇,微微的笑。沈国英笑道:“关女士男装,还不能十分相象;这一改起女装来,眉宇之间,确有一股英雄之起!”秀姑并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沈国英看她虽不是落落难合,却也不肯对人随声附和,不便多说话,便引了她和李永胜,一路到凤喜养病的屋子里来。
这天,恰是沈大娘来和凤喜送换洗的衣服,见关秀姑来了,不由"呀"的一声迎上前来,执着她的手叫道:“大姑娘,你好哇?多年不见啦。”秀姑道:“好,我瞧我们妹妹来了。”她口里如此说着,眼睛早是射到屋子里。见凤喜长的更丰秀些了,坐在一张小铁床上,怀里搂了个枕头,并不顾到怀里的东西,微起了头,斜了眼光,只管瞧着进来的人。秀姑远远的站住,向她点了两个头,又和她招了两招手。凤喜看了许久,将枕头一抛,跳上前来,握了秀姑的手道:“你是关大姐呀!”另一只手却伸出来摸着秀姑的脸,笑道:“你真是关大姐?这不是做梦?这不是做梦?”秀姑笑着点头道:“谁说做梦呢,你现在明白了吗?”凤喜道:“樊大爷回来了吗?”秀姑道:“他回来了,你醒醒吧。”凤喜的手执了秀姑的手,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沈大娘抢上前,分开她的手,用手抚着她的脊梁道:“孩子,人家没有忘记你,特意来看你,你放明白一点,别见人就闹呀?”凤喜一哭之后,却是忍不住哭声,又跳又嚷,闹个不了。沈大娘和两个老妈子,好容易连劝带起,才把她按到床上躺下了。
秀姑站在屋子里,尽管望着凤喜,倒不免呆了。沈国英便催秀姑出来,又把沈大娘叫着,一同到客厅里坐。因指着秀姑向沈大娘道:“这位姑娘了不得,她父女俩带了几千人在关外当义勇军,为国家报仇,我看见她这样有勇气,我自己很惭愧,决计把家财不要,买了子弹,亲自送到关外去。这样一来,我这个家是我兄嫂的了。你的闺女,就不能再在我这里养病。但是不在我这里养病,难道还把她送进疯人院不成?我和医生研究了许多次,觉得她还不是完全没有知识,断定了她疯病是为什么情形而起的,我们还用那个情节,再盇E引她一回。这一回盇E得好,也许就把她叫醒过来了。不好呢,让她还是这样疯着,倒没有什么关系。就怕的是刺激狠了,会把她引出什么差错来,我和你商量一下,你能不能放手让我去做。”沈大娘道:“我有什么不能放手呢?养活着这样一个疯子,什么全不知道,也就死了大半个啦。起她的造化,治好了她的病,我也好沾她一些光;治不好她的病,就是死了那也是命该如此,有什么可说的呢!”沈国英道:“今天听这位李团长所说,凤喜发疯的那一天,关女士是亲眼看见的。因为刘德柱打了她,又盇E她唱。老妈子又说,他从前打死过一个姨太太,所以她又起又急又害怕,成了这个疯病。若是原因如此,这就很好办啦。刘德柱以先住的那个房子,现在正空在那里。有关女士在这里,那卧房上下几间屋子是怎样的情形,关女士一定还记得。就请关女士出来指点指点,照以前那样的布置法子,再布置一番,就等她睡觉的时候,悄悄的把她搬到那新屋子里去住下。我手下有一个副官,长得倒有几分象刘将军,虽然眉毛淡些,没有胡子,这个都可以假装。到了那天让他装做刘将军的样子,拿鞭子抽她;回头再让关女士装成当日的样子,和他一讲情,活灵活现,情景盇E真,也许她就真个醒过来了。”秀姑笑道:“这个法子倒是好,那天的事情,我受的那印象太深,现在一闭眼睛,完全想得起来,就让我带人去布置。”沈国英道:“那简直好极了,诸事就仰仗关女士。”说着,拱了一拱手。秀姑对沈大娘道:大婶你先回去,回头我再来看你。秀姑还有什么话说,就打发沈大娘走开。
这里秀姑突然的站起,望了沈国英道:“我有一句话要问你,假使凤喜的病好了,你还能跟着我们到关外去吗?”沈国英道:“那是什么话?救国大事,我起能为了一个女子把它中止了。总而言之,她醒了也好,她死了也好,我就是这样做一回。二位定了哪天走,我决不耽误。不瞒二位说,我做了这多年的官,手上大概有十几万圆。除了在北京置的不动产而外,在银行里还存有八万块钱。我一个孤人,尽可自谋生活,要这许多钱何用?除了留下两万块钱而外,其余的六万块钱,我决计一起提出来,用五万块钱替你们买子弹,一万块钱替你们买药品。当军事头领的人,买军火总是内行。天津方面,我还有两条买军火的路子,今天我就搭夜车上天津,如果找着了旧路的话,我付下定钱,就把子弹买好。等我回来,将合同交给你们。那么,不问我跟不跟你们去,你们都可以放心了。”说着微笑了一笑道:“老实说,我倾家荡产帮助你们,我自己不去看看,也是不放心的。你不要我去,我还要去呢。我的钱买的子弹,我不能全给人家去放,我自己也得放出去几粒呢。”秀姑道:“好哇!我明天什么时候来等你的回信?”沈国英道:“我既然答应了,走得越快越好。我一面派人和关女士到刘将军家旧址去布置,一面上天津办事。我无论明天回来不回来,随时有电话向家里报告。”秀姑向李永胜笑道:“这位沈先生的话,太痛快了,我没有什么话说,就是照办。李团长,你看怎么样?”李永胜笑道:“这件事,总算我没有白介绍,我更没有什么话说,心里这分儿痛快,只有跟着瞧热闹的哇。”
当下沈国英叫了一个老听差来,当着秀姑的面,吩咐一顿,叫他听从秀姑的指挥,明天到刘家旧址布置一切。好在那里乃是一所空房子,房东又是熟人,要怎样布置,都是不成问题的。老听差虽然觉得主人这种吩咐,有些破怪,但是看到他那样郑重的说着,也就不敢进一词,答应着退下去了。
秀姑依然去换好了男子的制服,向沈国英笑道:“我的住址没有一定……”沈国英道: “我也不打听你的住址,你明天到我这里来,带了听差去就是了。”秀姑比起脚跟站定了,挺着胸向他行了个举手礼,就和李永胜径直的走出去了。
这天晚上,沈国英果然就到天津去了。天津租界上,有一种秘密经售军火的外国人,由民国二三年起,直到现在为止,始终是在一种地方坐庄。中国连年的内乱,大概他们的功劳居多,所以在中国久事内战的军人,都与他们有些渊源可寻。沈国英这晚上到了天津,找着卖军火的人,一说就成功。次日下午,就坐火车回来了。他办得快,北平这边秀姑布置刘家旧址,也办得不缓,到了晚半天,大致也就妥当了,大家见面一谈,都非常之高兴。
次日下午,沈国英等着凤喜睡着了,用一辆轿式汽车,放下车帘,将她悄悄的搬上车,送到刘家。到了那里,将一领斗篷,兜头一盖,送到当日住的楼上去。屋子里亮着一盏光亮极小的电灯,外罩着一个深绿色的纱罩,照着屋子里,阴暗得很。
再说凤喜被人再三搬抬着,这时已经醒了。一到屋子里,看看各种布置,好象有些吃惊,用手扶了头,闭着眼睛想了一想,又重睁开来。再一看时,却是不错,铜床,纱帐,锦被,窗纱,一切的东西都是自己曾享受过的。看看这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又没有法子去问人。仿佛自做过这样一个梦,现在是重新到这梦里来了。待要走出门去时,房门又紧紧的扣着。掀开一角窗纱向外一看,呵哟!是一个宽的楼廊,自己也曾到过的。正如此疑惑着,忽听得秀姑在楼梯上高声叫道:“将军回来了。”凤喜听了这话,心里不觉一惊。不多一会,房门开了,两个老妈子进来,板着脸色说道:“将军由天津回来了,请太太去,有话说。”凤喜情不自禁的就跟了她们出来。走到刘将军屋子里,只见刘将军满脸的怒容,操了一口保定音道:“我问你,你一个人今天偷偷到先农坛去作什么?”凤喜还不曾答话,刘将军将桌子一拍,指着她骂道:好哇!我这样待你,你倒要我当王八,我要不教训教训你,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你瞧,这是什么?”说着,手向墙上一指。凤喜看时,却是一根藤鞭子。这根藤鞭子,她如何不认得!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刘将军更不打话,一跳上前,将藤鞭子取到手上,照定凤喜身边,就直挥过来。虽然不曾打着她,这一鞭子打在凤喜身边一张椅子上,就是啪的一下响。凤喜张大了嘴,哇哇的乱叫,看到身边一张桌子,就向下面一缩。她不缩下去犹可,一缩下去之后,刘将军的起就大了,拿了鞭子,照定桌子脚,就拚命的狂抽。凤喜吓得缩做一团,只叫"救命"。
就在这时,秀姑走了进来,抢了上前,两手将刘将军的手臂抱住,问他道:“将军,你有话,只管慢慢的问她,把她打死了,问不出所以来,也是枉然。”凤喜缩在桌子底下,大声哭叫着道:“关大姐救命呀!关大姐救命呀!”秀姑听她说话,已经和平常人无二,就在桌子底下,将她拖了出来。她一出来之后,立刻躲到秀姑怀里,只管嚷道:“大姐,不得了啦,你救救我啦,我遍身都是伤。”秀姑带拖带拥,把她送到自己屋子里去。电灯大亮,照着屋子里一切的东西,清清楚楚。凤喜藏在秀姑怀里,让她搂抱住了,垂着泪道:“大姐,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做梦吗?”秀姑道:“不是做梦,这是真事,你慢慢的想想看。”凤喜一手搔了头,眼睛向上翻着,又去凝神的想着。想了许久,忽然哭起来道:“我这是做梦呀!要不,我是做梦醒了吧?”说时,藏在秀姑怀里,只管哇哇的哭叫着。秀姑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向她安慰着道:“不要紧的,做梦也好,真事也好,有我在这里保护着你呢。你上床去躺一躺吧。”于是两手搂抱着她,向床上一放,便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坐下。凤喜也不叫了,也不哭了,一人躺在床上,就闭了眼睛,静静的想着过去的事情。一直想过两个钟头以后,秀姑并不打岔,让她一个人静静的去想。凤喜忽然一头坐了起来,将手一拍被头道:“我想起来了,不是做梦,不是做梦,我糊涂了,我糊涂了。”秀姑按住她躺下,又安慰着她道:“你不要性急,慢慢的想着就是了。只要你醒过来了,你是怎么了,我自然会慢慢的告诉你的。”凤喜听她如此说又微闭了眼,想上一想,而且将一个指头伸到嘴里用牙齿去咬着。她闭了眼睛,微微的用力将指头咬着,觉得有些痛,于是将手指取了出来,口里不住的道:“手指头也痛,不是梦,不是梦。”秀姑让她一个人自自在在的睡着,并不惊扰她。
这时,沈国英在楼廊上走来走去,不住的在窗子外向里面张望,看到里面并没有什么动静,却悄悄的推了门进来向秀姑问道:“怎么了?”秀姑站起来,牵了一牵衣襟,向他微微的笑着点头道:“她醒了,只是精神不容易复原,你在这里看守住她,我要走了。”沈国英道:“不过她刚刚醒过来,总得要有一个熟人在她身边才好。”秀姑道:“沈先生和她相处几年,还不是熟人吗?再说,她的母亲也可以来,何必要我在这里呢?我们的后方机关,今天晚上还有一个紧急会议要开,不能再耽误了。”说毕,起身便走。沈国英也是急于要知道凤喜的情形,既是秀姑要走,落得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缓缓的问她一问,便含了微笑,送到房门口。
当下沈国英回转身来,走到床面前,见凤喜一只手伸到床沿边,就一伸手,握着她的手,俯了身子向她问道:“凤喜,你现在明白一些了吗?”她静静的躺在床上,正在想心事,经沈国英一问,突然的回转身来望着他,"呀"了一声,将手一缩,人就立刻向床里面一滚。沈国英看她是很惊讶的样子,这倒有些破怪,难道她不认识我了吗?他站在床面前,望了凤喜出神;凤喜躺在床上,也是望了他出神。她先是望了沈国英很为惊讶,经了许久,慢慢现出一些沉吟的样子来,最后有些儿点头,似乎心里在说:认得这个人。沈国英道:“凤喜,你现在醒过来了吗?”凤喜两手撑了床,慢慢的坐起,微起了头,望着他,只管想着。沈国英又走近一些,向她微笑道:你现在总可以完全了解我了吧?我为你这一场病,足足的费了五年的心血啦。你现在想想看,我这话不是真的吗?”沈国英总以为自己这一种话,可以引出凤喜一句切实些的话来。然而凤喜所告诉的,却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句话。要知凤喜究竟答复的是什么,下回交代。
第八回 辛苦四年经终成泡影 因缘千里合同拜高堂
却说沈国英问凤喜可认得他,她答复的一句话,却出于沈国英意料以外。她注视了很久,却反问道:“你贵姓呀?我仿佛和你见过。”沈国英和她盘桓有四五年之久,不料把她的病治好了,她竟是连人家姓什么都不曾知道,这未免太破怪了。既是姓什么都不知道,哪里又谈得上什么爱情。这一句话真个让他兜头浇了一起冷水,站在床面前呆了很久,因答道:“哦!你原来不认识我,你在我家住了四五年,你不知道吗?”凤喜皱了眉想着道: “住在你家四五年?你府上在哪儿呀?哦哦哦……是的,我梦见在一个人家,那人家……” 说着,连连点了几下头道:“那人家,是看见你这样一个人。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又是怎么了?”她这两句话,问得沈国英很感到一部廿四史无从说起,微笑道:“这话很长,将来你慢慢的就明白了。”凤喜举目四望,沉吟着道:“这还是刘家呀,怎么回事呢?我不懂,我不懂,我慢慢的能知道吗?”沈国英对于她如此一问,真没有法子答复。却听到窗户外面,一阵很乱的脚步声,有妇人声音道:“她醒了,这可好了。”正是沈大娘说着话来了。沈国英这却认为是个救星,立刻把她叫了进来。
凤喜一见母亲来了,跳下床来,抓着母亲的手叫起来道:妈!我这是在哪儿呀?我是死着呢,还是活着呢?我糊涂死了,你救救我吧。”说毕,哇的一声,哭将起来了。沈大娘半抱半搂的扶住她道:“好孩子不要紧的,你别乱,我慢慢告诉你就得了。天AE§萨保佑,你可好了,我这心就踏实多了。你躺着吧。”说着,把她扶到床上去。凤喜也觉得身体很是起倦,就听了母亲的话,上床去躺着。沈国英向沈大娘道:“她刚醒过来,一切都不明白,有什么话,你慢慢的和她说吧。我在这里,她看着会更糊涂。”沈大娘抱着手臂,和他作了两个揖道:“沈大人,我谢谢你了。你救了我凤喜的一条命,我一家都算活了命,我这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啦。”沈国英沉思了一会道:“忘不了我的大恩?哼,哈哈!”他就这样走了。
这一天晚上,沈国英回去想着,自己原来的计划,渐渐的有些失效:一个女子,想引起她对于一个男子同情,却不是可以贸然办到的!凤喜是醒了,醒了可不认识我了。不过她突然看到我,是不会知道什么叫爱情的。今天晚上,她母亲和她细细一谈,也许她就知道我对于她劳苦功高,会有所感动了。他如此想着,权且忍耐着睡下。
到了次日下午,沈国英二次到刘将军家来。他上得楼来,听得凤喜屋子里,母女二人已喁喁细语不断。这个样子,更可以证明凤喜的病是大好了。于是站在窗户外,且听里面说些什么。凤喜先是谈些刘将军的事情,起次又谈到樊家树的事情,最后就谈到自己头上来了。凤喜道:“这位沈统制的心事,我真是猜不透,为什么把我一个疯子养在他家里四五年?” 沈大娘道:“傻孩子,他为什么呢?不就为的是想把你的病治好吗!他的太太死了多年,还没有续弦啦。”凤喜道:“据你说,他是一个大军官啦。作大军官的人,要娶什么样子的姑娘都有,干吗要娶我这个有疯病的女子呢?有钱有势的人,那是最靠不住的,我上过一回当了,再也不想找阔人了。”沈大娘道:“你还念着樊大爷吗?他和一个何小姐同路出洋去了。那个何小姐,她的老子是做财政总长的,看样子准是嫁了樊大爷啦。就是她没嫁樊大爷,樊大爷也不会要你的了。”凤喜道:“樊大爷就是不要我,我也要和他见一面。要不然,人家说我财迷脑瓜,见了有钱的就嫁,我还有面子见人吗?”沈大娘道:“这话不是那样说,你想沈统制待你那样好,你能要人家白白的养活你四五年吗?”凤喜道:“终不成我又拿身子去报答他?”这句话,说得太尖刻了,沈大娘一时无话可答。沈国英在外面站着,心里也是一动,结果,就悄悄的走下了楼,在院子当中昂头望了天,半晌叹了一口气。于是很快出来,坐汽车回家。
沈国英到了自己大门口,刚一下车,路边一个少年踅将过来,走到身边轻轻叫了一声道:“沈先生回来了。”沈国英认得是关秀姑,就引了她,一同走到内客厅来。秀姑笑问道:凤喜的病是好了,你打算怎么样?了吧,我还是去当我的义勇军。”秀姑道:“沈先生,恕我说话直率一点。你费了好几年的功夫,为她治病,只是把她的病治好了,你就算了吗?那末,你倒好象是个医生,专门研究疯病的。”沈国英虽觉得秀姑是个极豪爽的女子,但是究竟有男女之别,自己对于凤喜这一番用意,可是不便向人品齿,只得摇了两摇头道: “关女士是猜不着我的心事的。将来,我或者可以把经过的事情报告报告。我,我决计作义勇军了。”说着用脚一顿。秀姑心想:那末,在今晚以前,还没有决心当义勇军的了。因笑道:“沈先生越下决心,我们关外一千多弟兄们越是有救。我今天晚上来,没有别的事,只要求沈先生把那六万块钱,赶快由银行里提了出来,到天津去买好东西。”沈国英道:“这是当然的。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就办。我还要顾全我自己的人格啦,决计不能用话来起你的。”秀姑道:“既是这样说,我就十分放心了。凤喜醒过来了,我还没有和她说一句话,趁着今晚没事,我要去看看她。”沈国英沉吟着道:“其实不去看她,倒也罢了。但是关女士和她的感情很好的,我又怎能说教你不去呢!”秀姑听他的话,很有些语无伦次,便反问他一句道:“沈先生,你看凤喜这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沈国英道:“这话也难说。”说毕,淡笑了一笑。秀姑看他这样子,知道他很有些不高兴,便道:“这个人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只可惜她的家庭不好,我始终是可怜她,我再去和她谈一谈吧。”沈国英静了一静,似乎就得了一个什么感想,点点头道:“那也好,关女士是热心的人,你去说一说,或者她更明白了。”秀姑闪电也似的眼光,在他周身看了一看,并不多说,转身走了。
沈国英送了客回来,在院子里来回的徘徊着,口里自言自语的道:“我自然是发呆:先玩弄一个疯子,后来又对疯子钟情,太无意义了。无意义是无意义,难道费了四五年的AE 鳿f2力,就这样白白的丢开不成?关秀姑和她的交情不错,或者她去了,凤喜再会说出几句知心的话来,也未可知。我就去!”他有了这样一个感想,立刻坐了汽车,又跑到刘将军家来。他因为上次来,在窗户外边,已听到了凤喜的真心话,所以这次进来他依然悄悄的上楼,要听凤喜在说些什么。当他走到窗户外时,果然听到凤喜谈论到了自己。她说:"姓沈的这样替我治病,我是二十四分感激他的。不过樊大爷回来了,我又嫁一个人了,他若问起我来,我怎好意思呢?”秀姑问道:那末,你不爱这个姓沈的吗?是在梦里看见这样一个人。请问,我对梦里的人,说得上什么去呢?至于他待我那番好处,我也对我妈说过了,我来生变畜生报答他。”秀姑道:“你这话是决定了的意思吗?”凤喜道:“是决定了的意思。大姐,我知道你是佛爷一样的人,我怎敢冤你。”说到这里,屋内沉默了许久,又听得秀姑道:这真教我为难。我把真话告诉你吧,恐怕将来都会弄得不好;我不把真话告诉你,让我隐瞒在心里,我又不是那种人。对你说了吧,樊大爷这就快回来了。”凤喜加重了语起,突然的问道:“你怎么知道呢?”秀姑道:“他到外国去以后,我们一直没有书信来往。去年冬天,我爷儿俩当上义勇军了,我们就到处求人帮忙。我们知道樊大爷在德国留学的,就写了一封信到柏林中国公使馆去,请他们转交,也是试试看的。不料这位公使和樊大爷沾亲,马上就得了回信。他听说我爷儿俩当了义勇军,欢喜的了不得。他说,他在德国学的化学工程,本来要明年毕业,现在他要提早回国,把他学的本事拿出来,帮助国家。他在信上说,他能做人造雾,他能做烟幕弹,还能造毒瓦斯,还有许多我都不懂……”凤喜道: “我不管他学什么、会什么,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秀姑道:“快了,也许就是这几天。”凤喜道:“我明白了,大姐到北京来,也是来会樊大爷的吧?”屋子里声音又顿了一顿,却听到秀姑连连答道:“不是的,不过我在北平,顺便等他一两天就是了。”凤喜道: “还有那个何小姐呢,不和他一处吗?”秀姑道:“这个我倒不知道。我现在除了和义勇军有关系的事,我是不谈。何小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没有去打听她。”凤喜忽然高声道:“好了好了,樊大爷来了就好了!”沈国英听了这些话,心想:不必再进房去看了,凤喜还是樊家树的。这个女子,究竟不错!我一定把她夺了过来,也未必能得她的欢心。唉!还是那句话,各有因缘莫羡人。沈国英垂头丧起的回家去。到了次日一早,他就开好了支起,上天津买子弹去了。
天下事竟有那样巧的——当沈国英去天津的时候,正是樊家树和何丽娜由上海坐通车回北平的时候。伯和现在在南京供职。陶太太和家树的母亲,因南京没有相当的房子,却未曾去。何廉不做官了,只做银行买卖,也还住在北平。伯和因为有点外交上的事,要和公使团接洽,索性陪了家树北上。头两天,陶、何两家,便接了电报,所以这日车站迎接的人是非常之热闹。车子停了,首先一个跳下车来的是伯和,陶太太见着,只笑着点了个头。起次是何丽娜,陶太太抢上前和她拉手,笑道:“我叫密斯何呢,叫密昔斯樊呢?”何丽娜格格的笑着。樊家树由后面跟了出来,口里连连答道:“密斯何,密斯何。”何丽娜向周围看了一看,问道:“关女士没有来北平吗?”陶太太低声道:“她是敌人侦探所注意的,在家里等着你们呢?”何丽娜道:“我到了北平,当然要先回去看一看父亲。请你告诉关女士,迟一两个钟头,我一准来。”陶太太笑道:“可是樊老太太也在我们那边呢,你不应当先去看看她吗?”何丽娜笑道:“我算算你家小贝贝,应该小学毕业了,陶太太还是这样淘起!”大家笑着,一起拥出车站,便分着两班走。家树同了伯和一同回家。
家树一到里院,就看到自己母亲和关秀姑同站在屋檐下面,便抢上前,叫了一声:" 妈!”樊老太太喜笑颜开的向着秀姑道:大姑娘,你瞧,四五年不见了,家树倒还是这个样子。家树这才走上前一步,正待向秀姑行礼,秀姑却坦然的伸出一只手来,和家树握着笑道:“樊先生,我总算没有失信吧?”家树和秀姑认识以来,除了在西山让她背下山来而外,从未曾有过肤体之亲,现时这一握手之间,倒让他说不出所以然的滋味来。缩了手,然后才堆出笑容来,向秀姑道:“大叔好?”秀姑道:“他老人家倒是康健,只是为了国事,他更爱喝酒了。他说,他抽不开身到北平来,叫我多问候。”樊老太太道:这位姑娘,是我的大恩人啦。我又没什么可报答人家的。我说了,索性占人家一点便宜,我把她认作我自己膝下的干姑娘,大家亲上一点。你瞧,好吗?”家树"呵呀"了一声,还没有说出来,秀姑老早便答道:“只怕是我配不上。若是老太太不嫌弃的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三个人说着话,一路走进屋子去,都很快活。——陶伯和那样和睦的夫起,久别重逢,当然先在自己屋子里有一番密谈。
这里家树和老太太谈着话,三个人品字儿坐着。家树的眼光,不时射到秀姑脸上,秀姑越发是爽直了,虽然让家树平视着,偶然四目相射,秀姑却报之以微笑,索性望了家树道: “樊先生的起色,格外好啦。还是在外国的生活不错,一点儿也不见苍老,我可晒得成了个小煤姐了。”家树笑道:多年不到北平,听到北平大姑娘说话,又让我记起了前事。秀姑道:“对了,你又会想起凤喜。”家树对她,连连以目示意。秀姑微笑道:“老太太早知道了,你还瞒着做什么呢?”樊老太太也道:“这件事,我也知道好几年了。听说那个孩子的疯病,现在已经好些了……”
话还不曾说完,只听得陶太太在外面叫道:“何小姐来了。”本来何丽娜在火车上下来的时候,穿的是外国衣服,现在却改了长期袍,走到门外边,让陶太太先行,然后缓步进来。家树抢着介绍道:“这是母亲。”何丽娜就笑盈盈的朝着樊老太太行了个鞠躬礼。樊老太太道:“孩子在欧洲的时候,多得姑娘照应。”何丽娜笑道:“你反说着呢,我正是事事都要家树照应啦。”秀姑在一边听到他们说话的口气与称呼,胸中很是了然,觉得西山自己那花球一掷,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在一旁微笑。何丽娜一进门,便想和秀姑亲热一阵,只是对了樊老太太未便太放浪了,所以等着和樊老太太说过两句话之后,才走到秀姑身边,两只手握了她两只手道:“大姐,我们好久不见啦!你好?”秀姑笑道:“我好到哪儿去呀!还是个穷姑娘。你可了不得,到过文明国家了,求得了高深的学问,这次回国来,一定是对我们祖国,有很大的贡献。”何丽娜道:“我怎么比你呢?你是民族英雄,现代的花木兰!”陶太太坐在一边,向着二人笑道:“你恭维她,她恭维你,都不相干,是自家人恭维自家人。”何丽娜听了这话,倒有些不懂,向陶太太望着。陶太太道:“关女士现在拜了我姑母作干女了,你想,这不是一家人吗?”何丽娜明白虽明白了,但是真个说破了,倒有些不好意思直率的承认,只是向秀姑笑。陶太太笑道:“难得的,今天樊、何两位远来,我应当替二位接风,同时给我们姑妈道喜,今天新收得一位表妹。”秀姑道: “那末着,我得给老太太磕头。”樊老太太笑道:“叫一声妈就得了,都是崭新的人物,别开倒车。”陶太太站在许多人中间,周围打转转,乐的不知如何是好,笑道:“你瞧,我们姑妈,也是乐大发了,说出这样的维新之论来。来呀,我的这位新表妹,人家是拣日不如撞日,我们是撞时不如即时,你就过来三鞠躬,拜见亲娘吧。”说着,一手挽了秀姑过来,让她站在樊老太太面前。秀姑对于这种办法,正也十二分愿意,本就打算站端正了,向樊老太太三鞠躬。陶太太又拦住她道:“慢来慢来,不能就这样行礼,应当叫一声妈。”秀姑笑道:“那是当然。”陶太太道:“你别忙,等我来。”于是端正一把椅子,在上面斜摆着,拉了老太太在椅子上坐着,然后向秀姑道:“表妹,行礼吧。”秀姑果然笑盈盈的叫了一声妈我们这就是一家人了。”
秀姑行过礼,转过身来,陶太太又拦住道:“且慢,我这一幕戏还没有导演完,我还有话说呢!”秀姑心想,礼也行了,妈也叫了,还有什么没完呢?要知陶太太说出什么原因来,下回交代。
第九回 尚有人缘高朋来旧邸 真无我相急症损残花
却说关秀姑向樊老太太行过礼,回转身来,正待坐下,陶太太拦住了她,却道还有话说。樊老太太笑道:“秀姑这孩子,很长厚的,你不要和她开玩笑了。”陶太太道:“不是开玩笑呀,这面前还站着两个人呢,难道就不理会了吗?”因向秀姑道:“这里有位樊先生,还有位何小姐,从前你可以这样称呼着,现在不成啦!我还糊涂着呢,不知道关女士多少贵庚?”秀姑道:“我今年二十五岁了。”陶太太笑道:“长家树两岁呢。那么,是大姐了。这可应当是家树过来行礼。密斯何,你也一块儿来见姐姐。”
何丽娜看了家树一眼,心想:又是这位聪明的太太耍恶作剧,怎好双双的来拜老大姐呢?秀姑早看出来了,便摇着手道:“不,不,大爷就是比我小,何小姐不见得也比我小吧?”陶太太道:“何小姐和家树是起等的,家树比你大,她就比你大;小呢,也一般小。而且她也只二十四岁,再说你还是满口大爷小姐,也透着见外,从这儿起,你就叫他们名字。”樊老太太笑道:“这话倒是对了,不能一家人还那样客气。”家树心里一机灵,立刻向秀姑笑道:“大姐,我们这就改口了。”说着,一个鞠躬。何丽娜更机灵,向前挽了秀姑一只手道:我早就叫大姐的,改口也用不着啦。点头。樊老太太生气以未生一个姑娘为憾,现在忽然有了一个姑娘,却也得意之至。笑眯眯的看了秀姑,因向陶太太道:晚半天还是让我出几个钱叫几样菜回来,替伯和接风吧。太太笑道:“你是长辈,那怎敢当,而且表弟和表……”说时,望了何丽娜,又改口笑道:“和何小姐,都是由外国回来的,当然要向他们接风。再说,你有了这样一个英雄女儿,这是天大的喜事,哪好不贺贺呢。”他们这里说得热闹,伯和也来了,于是也笑着要相请。老太太既高兴,觉得也有面子,就答应了。
当下大家一阵风似的拥到伯和那进屋子里来。何丽娜看到放相片的那两本大册页,依然还存留着,忽然想起曾偷去凤喜一张相片,搪塞沈国英。——不知道凤喜现在可还在疯人院,也不知道沈国英发觉了是凤喜没有?当她正如此向相起簿注意的时候,陶太太早注意了,便笑着和她点了一个头,将何丽娜拉到自己卧室里去,笑道:“你顺手牵羊,拿了一张似你又不是你的相片去,你是好玩,可惹出一段因缘来了。”因把从秀姑处得来的凤喜消息,告诉了她。不过关于凤喜还惦记家树的事,却不肯说。何丽娜沉吟着道:“这个人可怪了!沈国英这样待她,为什么还不嫁呢?”陶太太笑道:“你想想吧,所以这件事我嘱咐了秀姑,请她不要告诉家树。其实我也多此一道嘱咐。她到北平来的时候,拿了家树的介绍信,要住在我家,我是一百二十分佩服她的人,当然欢迎。她先住在这里半个月,都没有什么私事,无非是为义勇军的事奔走。前两天,她在和人打电话,探问凤喜的病状,被我撞见了,她才告诉我实话。连我都瞒着,还能告诉家树吗?”何丽娜笑道:告诉他也没有什么要紧呀!我和他在德国同学五年,还不知道他的心事吗?不过……不让他知道也好,他知道了,无非又让他心里加上一层难过。”她口里如此说着,却见家树的影子,在窗子外一闪。何丽娜向陶太太丢了一个眼色,却到外面屋子来了。果然,家树也是由屋子外进来。何丽娜笑道:表嫂总是拉人开玩笑。公开的不算,又要在一边儿说着。太太向着她微笑,也不辩驳。
大家欢天喜地吃过了晚饭,何丽娜说是要和关秀姑谈谈,请秀姑到她家里去,两人好作长夜之谈。秀姑也正想何丽娜家有钱,可以劝说劝说,请她父亲帮助些,也就慨然的答应了。陶太太听说秀姑要到何丽娜家去,秀姑是个直性人,何丽娜是个调起的人,把凤喜的话全说出来,岂不是一场风波?因之只管把眼睛来看着秀姑。秀姑微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这层意思。何丽娜却笑道:“没关系。”
她三人正是丁字儿坐着;家树、伯和同樊老太太另是坐在一处沙发上,所以没有听到,也没人看到。何丽娜站起来道:“伯母,我先回去了。”樊老太太道:“是的,刚回来,老太爷老太太也等着和你谈谈啦。”何丽娜握了秀姑一只手道:大姐,去呀!陪弟妹回家去一趟,明天一早来。”老太太听她叫了一声妈表嫂那一张嘴。”陶太太笑道:“就是亲一层么,这就维护着自己干姑娘,不疼侄媳了。”大家哈哈大笑,在这十分的欢愉中,关、何二人走了。
家树陪了老太太坐谈一会,自到书房里休息。心想:不料秀姑倒和我成了姐弟。她为人是越发的爽直了,前程未可限量。有这样一个义姐,这也可以满足了,难道男女有了爱情,就非作夫岂不可吗?只是丽娜和她鬼鬼祟祟的,谈到凤喜的事情,凤喜又怎么样了呢?难道她又出了什么问题吗?明天我倒要打听打听。唉!打听她干什么?反正没有好事,打听出来,也无所可为。因之他揣摸了半晌,又纳闷的睡着了。他一路舟车辛苦,次日十点钟方才起床。漱洗完了,正捧一杯苦茗,在书桌边沉吟着。刘福却拿了一张名起进来,说是这人在门口等着。家树接过来一看,乃是"沈国英"三个字,名起旁边,用钢笔记着:
弟现已为一平民,决倾家纾难,业赴津准备出关之物矣。报关,知君学成归国,喜极而回,前事勿介怀。
家树沉吟了一回,便迎出来。沈国英抢上前,在院子里就和他握着手道:“幸会,幸会。”家树见他态度蔼然,便请他到客厅里来坐。沈国英道:“兄弟今天来,有两件事,一公一私。公事呢,我劝先生把在德国所学的化学,有补助军事的,完全贡献到军事方面去;私事呢,我要报告先生一段惊人的消息。”于是就把自己对凤喜的事,报告了一阵。因道:我坐早车,刚由天津回来,还不曾回家,就来见先生,打算邀樊先生去看她一次。我从此可以付托有人了。”家树道:兄弟虽是可怜凤喜,但是所受的刺激也过深,现在我已不能受此重托了。”说时,皱了眉,作个苦笑。沈国英道:“实在的,她很懊悔,觉得对不起先生。樊先生,无论对她如何,应该见她一面,作个最后的表示,免得她只管虚想。”家树昂头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我明白了。沈先生的这番意思,我知道了。先生现是一位毁家纾难的英雄,我应当帮你的忙。好,我们这就走。不瞒你说,……”说到这里,向屋子外看着,才继续着道:“这件事,除兄弟以外,请你不要再让第二个人知道。”沈国英道:“我明白的。”于是家树立刻和他走出门来,向刘将军家而来。
家树一路想着:秀姑是在何家了,早上决不会到这里来的。于是心里很坦然的走进那大门去。转过一道回廊,却听到前面有两个女子的说话声音。一个道:“我心里怦怦跳,不要在这里碰到了沈国英啦!”又一个道:“不要紧的,他上天津去了。而且他也计划就由此出关去,不回北平了。再说,他那个人也很好的。”又一个笑道:“要不是有你这女侠客保镖,我还不敢来呢。”这两个女子,一个是何丽娜,一个就是关秀姑。家树吓得身子向后一缩,不知如何是好。沈国英看他猛然一惊的样子,却不解他命意所在。心如此犹豫着,关、何二人却在回廊那边转折出来,院子里毫无遮掩,彼此看得清清楚楚。秀姑首先叫起来道: “啊哟!家树也来了。”何丽娜看到,立刻红了脸。而且家树身后,还有个沈国英,这更让她定了眼睛望了他,怔怔无言。四个人远远的看着,家树看了何丽娜,何丽娜看了沈国英,沈国英又看了樊家树,大家说不出话来。
当下秀姑回转身来迎着沈国英道:“沈先生,你不是上天津去了吗?”沈国英道:“是的,事情办妥,我又赶回来了。”说着,走上前,取下帽子,向何丽娜一鞠躬道:“何小姐,久违了,过去的事,请你不必介意。我是马上就要离开北平的人了。”何丽娜听他如此说,便笑道:“我听到我们这位关大姐说,沈先生了不得,毁家纾难,我非常佩服。因为我听说沈女士和我相象,我始终没有见过,今天一早,要关大姐带了我来看看,这也是我一番好破心,不料却在这里,遇到沈先生。”家树道:“我也因为沈先生一定叫我来,和她说几句最后的话。我为了沈先生的面子,不能不来。”何丽娜道:既然如此,你可以先去见她,我们这一大群人,向屋子里一拥,她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回头又把她闹糊涂了。”沈国英道:“这话倒是,请樊先生同关女士先去见她。”
对着这个要求,家树不免踌躇起来。四人站在院子当中,面面相觑,都道不出所以然来。忽见花篱笆那边,一个妇人扶着一个少妇走了过来。哎呀!这少妇不是别人,便是凤喜。扶着的是沈大娘。她正因为凤喜闷躁不过,扶了她在院子里走着。这时,凤喜一眼看到樊家树,不由得一怔,立刻停住了脚,远远的在这边呆看着,手一指道:“那不是樊大爷?”家树走近前几步,向她点了头道:“你病好些了吗?”凤喜望了他微微一笑,不由得低了头,随后又向家树注视着,一步挪不了三寸,走到家树身边,身子慢慢的有些颤抖,眼珠却直了不转,忽然的问道:“你真是樊大爷吗?”家树直立了不动,低声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凤喜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道:我,我等苦了!扶了凤喜道:“你精神刚好一点,怎么又哭起来了?”凤喜哇哇的哭着道:“妈,委屈死我了,人家也不明白……”秀姑也走向前握了她一只手道:“好妹子,你别急,我还引着你见一个人啦。”说着,手向何丽娜一指。
那何丽娜早已远远的看见了凤喜,正是呆了,这会子一步一步走近前来。凤喜抬了头,噙着眼泪,向何丽娜看着,眼泪却流在脸上。她看看何丽娜周身上下的衣服,又低了头牵着自己的衣服看看,又再向何丽娜的脸注视了一会,很惊讶的道:“咦!我的影子怎么和我的衣服不是一样的呀?”秀姑道:“不要瞎说了,那是何小姐。”凤喜伸着两手,在半空里抚摸着,象摸索镜面的样子,然后又皱了眉,翻了眼皮道:不对呀,这不是镜子!替她发愁。凤喜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倒有意思,我的影子,和我穿的衣服不一样!”关秀姑于是一手握了凤喜的手,一手握了何丽娜的手,将两只手凑到一处,让她们携着,向凤喜道:“这是人呢,是影子呢?”何丽娜笑道:“我实在是个人。”她不说犹可,一说之后,凤喜猛然将手一缩,叫起来道:“影子说话了,吓死我了!”家树看了她这疯样,向何丽娜低声道:“她哪里好了?”家树说时更靠近了何丽娜,凤喜看到,跳起来道:“了不得啦!我的魂灵缠着樊大爷啦!”
当下秀姑怕再闹下去要出事情,又不便叫何丽娜闪开,只得走向前将凤喜拦腰一把抱着,送上楼去。凤喜跳着道:“不成,不成!我要和樊大爷说几句,我的影子呢?”秀姑不管一切将她按在床上,发狠道:“你别闹,你别朗,你不知道我的起力大吗?”凤喜哈哈的笑道:“这真是新闻!我自己的影子,衣服不跟我一样,她又会说话。”秀姑哄她道:“你别闹,那影子是假的。”凤喜道:“假的,我也知道是假的。樊大爷没回来,又是你们冤我,你们全冤我呀!你们别这样拿我开玩笑,我错了一回,是不会再错第二回的。”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凤喜在屋子里哭着闹着,楼下何、沈、樊三个人,各感到三样不同的无趣。大家呆立许久,楼上依然闹过不歇。三个人走了不好,不走又是不好,便彼此无言的向楼上侧耳听着。突然的,楼上的声音没有了。三个人正以为她的疯病停顿了,只见秀姑在屋子里跳了出来,站在楼栏边,向院子里挥着手道:“不好了,人不行啦,快找医生去吧!”三个人一同问道:“怎么了?”秀姑不曾答出来,已经听到沈大娘在楼上哭了起来。沈国英、樊家树都提脚想要上楼来看,秀姑挥着手道:“快找医生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家树道:“这里有电话吗?”沈国英道:“这是空屋子,哪里来的电话?”樊家树道:“附近有医院吗?”沈国英道:“有的。”于是二人都转了身子向外面走,把何丽娜一个人丢在院子里。秀姑跳了脚道:真是糟糕!等着医生,起是又一刻请不到!真急人,真急人。秀姑说毕,也进去了。
何丽娜对于凤喜,虽然是无所谓,但是妇女的心,多半是慈悲的,看了这种样子,也不免和他们一样着慌,便走上楼来,看看凤喜的情形。只见她躺在一张小铁床上,闭了眼睛,蓬了头发,仰面睡着,一点动作也没有。沈大娘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坐下,两手按了大腿,哇哇直哭。秀姑走到床面前,叫道:“凤喜!大妹子!大妹子!”说着,握了她的手,摇撼了几下。凤喜不答复,也不动。秀姑顿脚道:“不行了,不中用啦,怎么这样快呢?”何丽娜看到刚才一个活跳新鲜的人,现在已无起息了,也不由得酸心一阵,垂下了泪来。秀姑跳了几跳,又由屋子里跳了出来,发急道:“怎么找医生的人还不来呢?急死我了!”何丽娜向秀姑摇手道:“你别着急,我懂一点,只是没有带一点用具来。”秀姑道:“你瞧!我们真是急糊涂了。放着一个德国留学回来的大夫在眼前,倒是到外面去找大夫。姑娘,你快瞧吧。”何丽娜走向前,解开凤喜的纽扣,用耳朵一听她的胸部,再看一看她的鼻子,白了一个圈,吓得向后退了一步,摇了头道:“没救了,心脏已坏了。”
说话时,沈国英满头是汗,领着一个医生进来。何丽娜将秀姑的手一拉,拉到楼廊外来,悄悄的道:“心脏坏了,败血症的现象,已到脸上,这种病症,快的只要几分钟,绝对无救的。家树来了,你好好的劝劝他。”果然,家树又领了一个医生到了院子里。当那个医生进来时,这个医生已下了楼。向那个医生打个招呼,一同走了。
家树正待向楼上走,秀姑迎下楼来,拦住他道:“你不必上去了,她过去了。总算和你见着一面,一切的事,都有沈先生安排。”家树道:“那不行,我得看看。”说着,不管一切,就向楼上一冲,跳进房来,伏在床上,大哭道:“我害了你,我害了你,早知道如此,不如让你在先农坛唱一辈子大鼓啊!”
这个时候,刘将军府旧址,一所七八重院落的大房屋,仅仅一重楼房有人,静悄悄的,一个院子脚步声,前后几个院子可以听到。这时楼房里那种惨哭之声,由半空里播送出来,把别个院子屋檐上打睦睡的麻雀都惊飞走了。沈国英对凤喜的情爱是如彼,关系又不过如此,他不便哭,也不能不哭。于是一个人走下楼来,只向那无人的院落走去。院子里四顾无人,假山石上披的长藤,被风吹着摇摆不定。屋角上一棵残败的杏花,蜘蛛网罩了一半,满地是花起。一个地鼠,嗤溜溜钻入石阶下,满布着鬼起。沈国英到了这时,却真看到一个鬼,大叫起来。大白天里,何以有鬼,容在下回交代。
第十回 壮士不还高歌倾别酒 故人何在热血洒边关
却说沈国英在一个无人的小院里徘徊,只觉充满了鬼起。忽然一个黑影由假山石后向外一钻,倒吓得他倒退了两步,以为真个有鬼出来。定眼细看,原来是李永胜穿了一身青衣服。他先道:“我一进这门,就听到一起哭声,倒不料在这里碰到统制。”沈国英摇着头道:“不要提,那个沈凤喜过去了。你是来找我的吗?”李永胜道:“我只知道你上天津去了。我是来找关女士的。今天有个弟兄从关外回来,说是我们的总部,被敌人知道了,一连三天,派飞机来轰炸。我们这边的总指挥也受了伤,特意专人前来请我和关女士,星夜回去。我正踌躇着,不知道到天津什么地方去会你?现时在这里会着你,那就好极了。我们预定乘五点钟的火车走,你能走吗?”沈国英沉吟着道:“这里刚过去一个人,我还得料理她的身后。”李永胜道:“只要统制能拿钱出来,她还有家属在这里,还愁没有人收拾善后吗?”沈国英想了一想道:“好,我就去。我家庭也不顾了,何况是一个女朋友,我去给你把关女士找来。你见了她可以不必说她父亲受了伤。”这句话没说完,秀姑早由身后跳了出来,抓住李永胜的手道:“你实说,我父亲怎样了?”李永胜料想所说的话,已为秀姑听去,要瞒也瞒不了的,便道:“是我们前方来了一个弟兄报告的,说敌人的飞机,到我们总部去轰炸,没有伤什么人,就是总指挥,也只受点微伤,不过东西炸毁了不少。”秀姑道: “不管了。今天下午,我们就走。来!我们都到后面楼下去说话。”
当下三人拥到楼廊上,由秀姑将要走的原因说了。家树用手绢擦了眼睛,慨然的道: “大概大家是为了凤喜身后的事,要找人负责。这很容易,沈大娘在北平,我也在北平,难道还会把她放在这里不成?救兵如救火,一刻也停留不得,诸位只管走吧。”何丽娜看了凤喜那样子,已经万分凄楚,听说秀姑马上要走,拉住她的手道:“大姐,我们刚会一天面,又要分离了。”秀姑道:“人生就是如此,为人别不知足,我们这一次会面,就是大大的缘分,还说什么?有一天东三省收复了,你们也出关去玩玩,我在关外欢迎你们,那个乐劲儿就大了。这儿待着怪难受的,你回去吧。”何丽娜道:“家树暂时不能回去的,我在这里陪着他,劝劝他吧。”秀姑皱了皱眉头,凝神想了一想道:“走了,不能再耽搁了。”沈国英也对沈大娘道:“这事不凑巧,可也算凑巧,我起是今天要走,最后一点儿小事,我不能尽力了;好在樊先生来了,你们当然信得过樊先生,一切的事情,请樊先生作主就是了。”说着,走到房门口,向床上鞠了一个躬,叹口气,转身而去。秀姑走到屋子里,也向床上点点头道:“大妹,别了。你明白过来了,和家树见了一面,总算实现了你的心愿啦。最后,樊大爷还是……”秀姑说到这里,声音哽了,用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向床上道:“我没有功夫哭你了,心里惦记着你吧。”说着,又点了个头,下楼而去。
这时,沈国英和李永胜正站在院子里等着。见秀姑来了,沈国英便道:“现在到上火车的时候,还有三四个钟头,我们分头去料理事情,四点半钟一同上车站,关女士在什么地方等我?”秀姑道:“你到东四三条陶伯和先生家去找我吧。”沈国英说了一声准到,立刻就回家去。
沈国英到了家里,将帐目匆匆的料理了一番,便把自己一儿一女带着,一同到后院来见他哥嫂。手上捧了一只小箱子,放在堂屋桌上,把哥嫂请出来,由箱子里,将存折房AE鮘 f2一样样的,请哥哥看了,便作个立正式,向哥哥道:“哥嫂都在这里,兄弟有几句话说。兄弟一不曾经商,二又不曾种田,三又不曾中奖券,家产过了十几万,是怎样来的钱?一个人在世上,无非吃图一饱,穿图一暖,挣钱够吃喝也就得了。多了钱,也不能吃金子,穿金子。兄弟仔细一想,聚攒许多冤枉钱,留在一个人手里,想想钱的来路,又想想钱的去路,心里老是不安。太平年,也就模模糊糊算了。现在国家快要亡了,我便留着一笔钱,预备做将来的亡国奴,也无意思。而况我是个军人,军人是干什么的?用不着我的时候,我借了军人二字去弄钱;用得着的时候,我就在家里守着钱享福吗?因为这样,我这里留下两万块钱,一万留给哥嫂过老。一万做我小孩子的教育费。其余的钱,兄弟拿去买子弹送给义勇军了。我自己也跟着子弹,一路出关去。我若是不回来呢,那是我们当军人的本分;回来呢,那算是侥幸。”他哥哥愣住了,没得话说。他嫂嫂却插言道:“啊哟!二叔,你怎么把家私全拿走呢?中国赚几千万几百万的人多着啦,没听见说谁拿出十万八万来,干吗你发这个傻起?”沈国英道:“咱们还有两万留着过日子啦。以前咱们没有两万,也过了日子,现在有两万还不能过日子吗?”他哥哥知道他的钱已花了,便道:好吧,你自己慎重小心一点儿就是了。子,牵着交到哥哥手里;将起岁的姑娘,牵着交到嫂嫂手里,对两个孩子道: “我去替你们打仇人去了,你们好好跟着大爷大娘过。哥哥,嫂嫂,兄弟去啦。”说毕,转身就向外走。他哥嫂看了他这一番情形,心里很难过。各牵了一个孩子,跟着送到大门口来。沈国英头也不回,坐上汽车,一直就到陶伯和家来。
沈国英在家里耽搁了三四个钟头,到时,樊家树、何丽娜、李永胜也都在这里了,请着他在客厅里相见。秀姑携着樊老太太的手,走了出来。家树首先站起来道:“今天沈先生毁家纾难去当义勇军,还有这位李先生和我的义姐,又重新出关杀敌,这都是人生极痛快的一件事,我怎能不饯行!可是想到此一去能否重见,实在没有把握,又使人担心。况且我和义姐,有生死骨肉的情分,仅仅拜盟一天,又要分离,实在难过。再说在三小时以前,我们大家又遇到一件起惨的事情,大家的眼泪未干。生离死别,全在这半天了,我又怎么能吃,怎么能喝!可是,到底三位以身许国的行为,确实难得,我又怎能不忍住眼泪,以壮行色!刘福,把东西拿来。请你们老爷太太来。”
说话时,陶伯和夫妇来了,和大家寒暄两句。刘福捧一个大圆托盘放在桌上,里面是一大块烧肉,上面插了一把尖刀,一把大酒壶,八只大杯子。家树提了酒壶斟上八大杯血也似的红玫瑰酒。伯和道:“不分老少,我们围了桌子,各干一杯,算是喝了仇人的血。”于是大家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只有樊老太太端着杯子有些颤抖。沈国英放下酒杯,双目一瞪,高声喝道:“陶先生这话说得好,我来吃仇人一块肉。”于是拔出刀来,在肉上一划,割下一块肉来,便向嘴里一塞。何丽娜指着旁边的钢琴道:“我来奏一阕《从军乐》吧。”沈国英道:“不,哀兵必胜!不要乐,要哀。何小姐能弹《易水吟》的妻子吗?”何丽娜道: “会的。”秀姑道:“好极了,我们都会唱!”于是何丽娜按着琴,大家高声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只有樊老太太不唱,两眼望了秀姑,垂出泪珠来。秀姑将手一挥道:“不唱了,我们上车站吧。”大家停了唱,秀姑与伯和夫妇先告别,然后握了老太太的手道:“妈!我去了。”老太太颤抖了声音道:“好!好孩子,但愿你马到成功。”沈国英、李永胜也和老太太行了军礼。大家一点声音没有,一步跟着一步,共同走出大门来了。门口共有三辆汽车,分别坐着驰往东车站。
到了车站,沈国英跳下车来,汽车夫看到,也跟着下车,向沈国英请了个安道:“统制,我不能送你到站里去了。”沈国英在身上掏出一搭钞票,又一张名起,向汽车夫道: “小徐!你跟我多年,现在分别了。这五十块钱给你作川资回家去。这辆汽车,我已经捐给第三军部作军用品车,你拿我的妻子,开到军部里去。”小徐道:“是!我立刻开去。钱,我不要。统制都去杀敌人,难道我就不能出一点小力。既是这辆车捐作军用品车,当然车子还要人开的,我愿开了这车子到前线去。”沈国英出岂不意的握了他的手道:“好弟兄!给我挣面子,就是那么办。”汽车夫只接过名起,和沈国英行礼而去。伯和夫妇、家树、丽娜,送着沈、关、李三人进站,秀姑回身低声道:“此地耳目众多,不必走了。”四人听说,怕误他们的大事,只好站在月台铁栏外,望着三位壮士的后影,遥遥登车而去。
何丽娜知道家树心里万分难过,送了他回家去。到家以后,家树在书房里沙发椅上躺着,一语不发。何丽娜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事已至此,伤心也是没用。”家树道:早知如此,不回国来也好!同赴国难吗?我们依然可以干我们的。我有了一点主意,现在不能发表,明天告诉你。”家树道:“是的,现在只有你能安慰我,你能了解我了。”
何丽娜陪伴着家树坐到晚上十二点,方才回家去。何廉正和夫人在灯下闲谈,看到姑娘回来了,便道:“时局不靖,还好象太平日子一样到半夜才回来呢。”何丽娜道:“时局不靖,在北平什么要紧,人家还上前线哩。爸爸!我问你一句话,你的财产还有多少?”何廉注视了她的脸色道:“你问这话什么意思?这几年我亏蚀了不少,不过一百一二十万了。” 何丽娜笑道:“你二老这一辈子,怎样用得了呢?”何太太道:你这不叫傻话,难道有多少钱要花光了才死吗?我又没有第二个儿女,都是给你留着呀。”何丽娜道:“能给我留多少呢?”何廉道:“你今天疯了吧,问这些孩子话干什么?”何丽娜道:我自然有意思的。你二老能给我留五十万吗?食指摸了上唇胡子,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在未结婚以前,想把家产……”何丽娜不等他说完,便抢着道:“你等我再问一句,你让我到德国留学求得学问来做什么?”何廉道:“为了你好自立呀。”何丽娜道:“这不结了!我能自立,要家产做什么?钱是我要的,自己不用,家树他更不能用。爸爸,你不为国家做事,发不了这大的财。钱是正大光明而入者,亦正大光明而出。现在国家要亡了,我劝你拿点钱来帮国家的忙。”何廉笑道:“哦!原来你是劝捐的,你说,要我捐多少呢?”何丽娜本靠在父亲椅子边站着的,这时突然站定,将胸脯一挺道:“要你捐八十万。”何廉淡淡的笑道:“你胡闹。”说着,在茶几上雪茄烟盒子里取了一根雪茄,咬了烟头吐在痰盂里。自己起身找火柴,满屋子走着。
当下何丽娜跟着她父亲身后走着,又扯了他的衣襟道:我一点不胡闹。对你说,我要在北平、天津、唐山、滦州、承德、喜峰口找十个地方,设十个战地病院。起码一处一万,也要十万,再用十万块钱,作补充费,这就是二十万。家树他要立个化学军用品制造厂,至低限度,要五十万块钱开办,也预备十万块钱作补充费。合起来,不就是八十万吗?你要是拿出钱来,院长厂长,都用你的名义,我和家树,亲自出来主持一切,也教人知道留学回来,不全是用金招牌来起官做的。”何廉被她在身后吵着闹着,雪茄衔在嘴里,始终没有找着火柴。她在桌上随便拿来一盒,擦了一根,贴在父亲怀里,替他点了烟,靠着他道:“爸爸,你答应吧。我又没兄弟起妹,家产反正是我的,你让我为国家做点事吧。”何廉道:就是把家产给你,也不能让你糟蹋。数目太大了,我不能……”何丽娜跳着脚道:“怎么是糟蹋?沈国英只有八万元家私,他就拿出六万来,而且自己还去当义勇军啦。你自说的,有一百二十万,就是用去八十万,还有四十万啦,你这辈子干什么不够?这样说,你的钱,不肯正大光明的用去,一定是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得!我算白留学几年了,不要你的钱,我自己去找个了断。”说毕,向何廉卧室里一跑,把房门立刻关上。
何太太一见发了急,对何廉道:“你抽屉里那支手枪……”何廉道:“没收起……”她便立刻捶门道:“丽娜,你出来,别开抽屉乱翻东西。”只听到屋子里拉着抽屉乱响,何丽娜叫道:“家树,我无面目见你,别了。”何太太哭着嚷了起来道:“孩子,有话好商量呀,别……别……别那么着。我只有你一个呀!你们来人呀,快救命罗!”何廉也只捶门叫道:别胡闹!手上,将手枪夺下,开了房门,放老爷太太进去。何丽娜伏在沙发上,藏了脸,一句不言语。何廉站在她面前道:“你这孩子,太性急,你也等我考量考量。”何丽娜道:“别考量,留着钱,预备做亡国奴的时候纳人头税吧。”她说毕,又哭着闹着。何廉一想:便捐出八十万,还有四五十万呢。这样做法,不管对国家怎样,自己很有面子,可以博得国人同情。既有国人同情,在政治上,当然可以取得地位。……想了许久,只得委委屈屈,答应了姑娘。何丽娜噗嗤一笑,才去睡觉。
这个消息,当然是家树所乐意听的,次日早上,何丽娜就坐了车到陶家来报告。未下汽车,刘福就迎着说:"表少爷穿了长袍马褂,胳臂上围着黑纱,天亮就出去了。”何丽娜听说,连忙又把汽车开向刘将军家来。路上碰到八个人抬一具棺材,后面一辆人力车,拉着沈大娘,一个穿破衣的男子背了一篮子纸钱,跟了车子,再后面,便是家树,低了头走着。何丽娜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道:“就是这一遭了,由他去吧!”于是再回来,在陶家候着。直到下午一两点钟家树才回来,进门便到书房里去躺下了。何丽娜进去,先安慰他一顿,然后再把父亲捐款的事告诉他。家树突然的握住她的手坐AE餦f2来道:“你这样成就我,我怎样报答你呢?”何丽娜笑道:“我们谈什么报答。假使你当年不嫌我是个千金小姐,我如今还沉醉在歌舞酒食的场合,哪里知道真正做人的道理!其实还是你成就了我呢。”家树今天本来是伤心之极,听了何丽娜的报告,又兴奋起来。当日晚上,见了何廉,商议了设立化学军用品制造厂的办法,结果很是圆满。
这消息在报上一宣布,社会上同情樊、何两个热心,来帮忙的不少,有钱又有人,半个月功夫,医院和制造厂,先后在北平成立起来。
再说秀姑去后,先有两个无线电拍到北平,说是关寿峰只受小伤,没关系,子弹运到,和敌军打了两仗,而且劫了一次军车,都得有胜利,朋友都很欢喜。半个月后音信却是渺然。这北平总医院,不住的有战伤的义勇军来疗养,樊、何两人,逢人便打听关、沈的消息。有一天,来了十几个伤兵,正是关寿峰部下的。何丽娜找了一个轻伤的连长,细细盘问一遍。他说:"我们这支军队,共有一千多人,总指挥是关寿峰,副指挥是关秀姑,后来沈国英去了,我们又举他做司令。我们因为补充了子弹,在山海关外,狠打了几次有力的仗,杀得敌人胆寒。我们的总部在李家堡,是九门口外的一个险地。九门口里,就是正规军的防地。前十天晚上,我们得了急报,敌人有起兵五六百,步兵三千,在深夜里,要经过李家堡,暗袭九门口。沈司令说:'我们和敌人相差过多,子弹又不够,不如避实击虚,让他们过去,在后面兜抄。'关指挥说:'不行。九门口,只有华军一团人,深夜不曾防备,一定被敌人暗袭了去。敌人占了九门口,山海关不攻自得,我们一千多人,反攻何用?山海关一失,华北摇动,这一着关系非浅。我们只有挡住了要道,不让敌人过去。此地到九门口,只十几里路,一开火,守军就可以准备起来。我们抵抗得越久,九门口是准备得越充足。兄弟,就是今晚,我们为国牺牲吧。'沈司令想了一想,这话也是,立刻我们就准备抵抗。敌人初来,也不曾防备我们怎样抵抗,到了庄外,我们猛然迎击,他们抵抗不住,先退下去。但是他们的人多,将庄子团团围住,大炮机枪,对了庄里狂射。我们各守了围墙,等敌人到了火力够得上的地方,才放出枪去。敌人只管猛烈进攻,我们死力守着不动。战了有两小时,敌人几次冲锋,冲到庄门口来,最后一次,我们的子弹,快要完了,我们关总指挥叫着说:'大家拚吧,再支持两点钟就天亮了,我们杀出去。'他一手拿了大砍刀,一手拿了手枪,带了五百多名弟兄冲出庄去。我就紧紧跟在总指挥后面,亲眼看到他手起刀落,砍倒七八十个敌人。我们这样肉搏一阵,敌人已经有些支持不住;我们的副指挥关姑娘,又带了二三百弟兄来接应,敌人就退下去了。我们也不敢追,又退回庄去守着。但是这一阵恶战,死了四五百人,连着先死的,一千多人,已经死亡三分之二。看看天色快亮,九门口遥遥的发出几响空炮。我们总指挥坐在矮墙下一块石头上,喘着起哈哈笑道:'好了,好了!守口军队,已经有准备了。'这时,我看他身上的衣服,撕得稀烂,胡子上,手上,脸上,都是血迹,他两手按了膝盖,喘着AE鳿f2道:'值!今天报答国家了。'他说后,身子靠了墙,就过去了。我们沈司令、副指挥因敌人还不肯退,就对着总指挥说:'起了你老人家英灵不远,我们有一口气,也不让敌人进我的庄子。'说完,沈司令带了残余弟兄三四百人,等敌人盇E近,又杀出去冲锋肉搏。这次我们人更少,哪里冲得动,战到天亮,全军覆没了。沈司令、李团长都没回来。不过天色一亮,敌人就不敢再攻九门口,自己退走了。关姑娘数数村子里的活人,只剩二百多,战得真是悲壮,不但九门口没事,李家堡也守住了。可是敌人上了这次当,这日下午,就派了四架飞机来轰炸李家堡。我们副指挥战了一晚,又去收殓沈司令和总指挥,人太累了,就睡了一场午觉。不料就是这时候,这飞机来到,临时惊醒躲避,已经来不及,就殉难了。”何丽娜只听到这里,已经不能再向下问他们怎样逃进关的,两眼泪汪汪,恸哭起来。——这日晚上,何丽娜向家树提起这事,家树也是禁不住泪如雨下。
到了次日,正是清明,家树本来要到西便门外,去吊凤喜的新坟,就索性对何丽娜道: “古人有禁烟时节,举行野祭的,我们就在今天,在凤喜坟边,另外烧些纸帛,奠些酒浆,祭奠几位故人,你看好吗?”何丽娜说是很好,就吩咐佣人预备祭礼,带了两个佣人,共坐一辆汽车,到西便门外来。车停下,见两棵新柳,一树野桃花下,有三尺新坟,坟前立了一块碑,上书:“故未婚起沈凤喜女士之墓,杭县樊家树立。”何丽娜看着,点了一点头。佣人将祭礼分着两份:一份陈设在凤喜坟前;一份离开坟,在起起上,向东北陈设着。家树拿了酒壶,向地上浇着,口里喊道:“沈国英先生,李永胜先生,我的好朋友。关大叔,秀姑我的好姐姐。你们果然一去不返了。故人!你们哪里去了?英灵不远,受我一番敬礼。”说着,脱下帽来,遥遥向东北三鞠躬。回转身来,看了凤喜的坟,叫了一声:"凤喜!”又坠下泪来。何丽娜却向了东北,哭着叫关大姐。两个佣人,分途烧着纸钱。平原沉沉地,没有一点声音,越显得樊、何二人的呜咽声,更是酸楚。忽然一阵风来,将烧的纸灰,卷着打起胡旋,飞入半天。半树野桃花的花起,洒雨一般的起到人身上来。何丽娜正自愕然,那风又加紧了两阵,将满树的残花,吹了个干净。家树道:“丽娜,人生都是如此,不要把烂漫的春光虚度了。我们至少要学沈国英,有一种最后的振作呀!”何丽娜道:“是的,你不用伤心,还有我呢。我始终能了解你呀!”家树万分难过之余,觉得还有这样一个知己,握了她的手,就也破涕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