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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第一章 艺术与战争
第二章 老牌艺术家的脾气
第三章 师道尊严法相庄严
第四章 孰能遣此
第五章 天人交战
第六章 失了灵魂吗
第七章 认定了错路走
第八章 一切不知所云
第九章 就算合作了
第十章 甜的辛苦
第十一章 为了什么折腰
第十二章 众生相
第十三章 自我牺牲
第十四章 一切顺利
第十五章 割须弃袍
第十六章 正期待着
第十七章 两幕喜剧
第十八章 你真勇敢
第十九章 爱情与钱
第二十章 ???
第二十一章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第二十二章 完了?
第二十三章 活死人
第二十四章 各有因缘莫羡人
自序
抗战对代,作文最好与抗战有关,这一个原则,自是不容摇撼,然而抗 战文艺,要怎样写出来?似乎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结论。
我有一点偏见,以为任何文艺品,直率的表现着教训意味,那收效一定 很少。甚至人家认为是一种宣传品,根本就不向下看。我们常常在某种协会, 看到存堆的刊物,原封不动在那里长霉,写文字者的心血,固然是付之流水, 而印刷与纸张的浪费,却也未免可惜。至于效力,那是更谈不到了。
文艺品与布告有别,与教科书也有别,我们除非在抗战时代,根本不要 文艺,若是要的话,我们就得避免了直率的教训读者之手腕。若以为这样做 了,就无法使之与抗战有关,那就不是文艺本身问题,而是作者的技巧问题 了。
这本小说,是我根据以上的意见写的,是否能写得与抗战有关,是否能 表现一点用意,我自己是陷于主观的境地,无法知晓,还有待于读者的判断 了。
三十二年九月将尽张恨水序于南温泉
第一章 艺术与战争
疏建区的房子,是适合时代需要的一种形式。屋顶带些西洋味,分着四 向,不是砖,不是瓦,更不会是铅皮,乃是就地取材的谷草。黄土筑的墙, 用沙灰粉饰得光滑如漆,开着洞口的大窗眼。窗格扇外层是百页式,木板不 缺。里层大四方木格子,没有玻璃嵌着,却是糊的白纸。屋外也有一带走廊, 没剥皮的树干,支着短短栏杆。栏杆外的芭蕉,是那样肥大而肯长成。屋子 还是新的,一列六七棵芭蕉,都有两丈多高,每片叶子,都不小于一扇房门, 因之这绿油油的颜色,映着屋子里也是阴暗的。屋子里的陈设,简陋而又摩 登,那正与这屋子一样,栏窗户有一张立体式的写字台,但没有上漆,也没 有抽屉,主人翁的一幅半旧的白布,遮盖了这木料的粗糙的本色。桌上有个 大白瓦盘子,盛着红滴滴的橘子与黄澄澄的佛手柑,配着一个椭圆的白皮萝 卜,还带了一些绿色的茎叶,叶下正有一圈红皮。桌子角上放了一只三叉的 小柳树兜,上面架着钵大的南瓜。那瓜铜色而带些翠纹,颇有点古色斑斓。 一个尺来高的瓦瓶子,在这两种陈设之间,里面插了二丛野菊花,又一枝鲜 红的野刺珊瑚子。这些田沟山坡上的玩意,平常满眼皆是,不经人留意,于 今放在这四周粉墙的白布桌子上,便觉得有些诗情画意。这屋靠左边墙下, 有一个竹子书架,虽是每格将书本列得整齐,其实并没有百十本书。所以最 上一层,又是一个小瓶子插了一丛野花,一只水盂,里面浸了一块圆木,木 上放出两箭青葱的嫩芽。另有一个黄淡色的瓷碟子,蓄了一圈齐齐密密的麦 芽。但右手一桌一书架,却陈设得十分富足,那里有大大小小几十尊泥人。 这泥人有全身的,有半身的,也有只雕塑着一颗人头的。这其中有个二尺高 的全身像,是个中国式的绅士模样。蓄着短发的圆头,下面是个长方面孔。 高高的鼻子,下面垂着一部长可及胸的浓厚胡子。身穿了长袍,外罩了马褂。 在长衣下面,还露了一对双梁头的鞋子。这一切,表示着这个相貌,是代表 古老一派人物的,否则也不这样道貌岸然。这是雕刻家丁古云的作品,而这 个偶像,就是他拿了自己的相片,塑捏的自己。丁先生在艺术界,有悠久的 历史,是个有身份的知识分子。他爱艺术,爱名誉,更爱祖国。所以在中日 战事爆发以后,由华北而香港,由香港而武汉,终于来到这大后方的重庆。 丁先生由东南角转到这西南角来的时候,他没有计划到他艺术的本身上去。 他早就想到,在对付飞机与坦克车的战场上,那里不需要一尊偶像。而在后 方讲统制货物,增加生产的所在,也不需要大艺术家在这里讲雕刻学。可是 他想着,他是中国一个有名的艺术家。艺术家自然是知识分子。是中国人, 便当抗战,是中国知识分子,更当抗战。这大前提是不错的,问题是怎样去 抗战呢?无论自己已过四十五岁,已无当兵资格,便算是个壮丁,而根本手 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当兵。所以谈抗战,是要在冲锋陷阵以外去想办法的。 那么,既不必冲锋陷阵,在前方便无法去发展能力,还是随了政府到四川吧。 到了四川,再找一样自己可尽力的工作去做,多少总可以对抗战有所贡献。 这样决定着,就到了四川。在一路舟车旅行之间,虽然也偶一想到入川以后 的生活问题,但是自己早已下了决心,将生活水准放低,只须每日混两顿饭, 于愿已足。这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譬喻到后方总有中小学,中小学里去当 个教员也不就解决生活了吗?他在华北上海武汉经过,知道得前方人民,是 过着一种什么生活,他就打算着过那极艰苦的生活。谁知到了四川以后,他 发现着自己有点过虑。首先自然是住在旅馆里,后来慢慢的将朋友访着了, 依次的和朋友交换意见,也就感觉出来,生活不至于十分严重。先是托朋友 介绍,在各种会里,当几名委员。有的是光有名义的,有的也能支给伕马费, 而且在机关里作事的朋友,又设法给予一个名义,几处凑合起来,也有二百 元上下的收入,那时生活程度很低,旅馆论月住,不过是四五十元的开支。 两顿饭是在小饭馆里吃,倒很自由,爱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而且还可以尽 量的省俭,甚至不到一块钱可以吃饱了。所以二百元的收入,除吃喝住旅馆 之外,还可以看看电影,买几本杂志看。只是有件事感到苦闷的,便是这样 混着将近一年,前方不需要任何一种雕刻,后方也不需要任何一种雕刻,自 己的正当本领,无法表现,也无事可作。而饮食起居太自由了,又觉着这生 活无轨道可循,成了个无主的游魂。就公事上说,抗战两三年了,忝为知识 分子,可以不作一点工作吗?就私事上说,终年不作事,过于无聊。自己曾 好几次奋励起来,打算用黄土和石灰磨研细了,作一种塑像的材料。极力的 教这种作品与抗战有关,雕塑抗战名将的肖像。并且雕塑些抗战故事,作教 育用品。这个计划,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想了起来,自己很觉是个办法。可 是随着来,又有两个困难问题。第一是住在旅馆里,小小的一间屋子里,根 本无法安排雕塑工作。第二点,自己的作品,向来价格很高,平常和人塑一 尊石膏像,可以要到千元以上。教育用品,要大量的产生,要低价卖出,虽 说为抗战不惜牺牲,可是怕引起人家的误会,以为丁古云不过是个无聊作泥 像的匠人,那就影响到自己的立场了。他有了这一个转念,便停上了他的新 计划。这样就是好几个月,物价颇有点上涨,原来的收入,有些不易维持生 活。而在重庆市上过着相类似生活的朋友,也都纷纷有了固定的职业,自己 想着,抗战还有着长期的年月,这样游移不定,实在不是办法,也当找个固 定职业才好。有了这个意思,自不免向可以找工作的地方去寻找机会。他到 底是艺术界有名的人,有关方面想到他的艺术,尽管与抗战无关,而究竟是 国家一个文化种子,为了替国家传扬文化起见,便是暂时用不着这一个人, 也当维持他的正常生活。并且让他继续他的研究,留他在国家平定以后,再 来发挥。在这种情形之下,于是一位教育界的权威莫先生便定了时间,约着 丁古云去谈话。丁古云生活在艺术圈子里,本就不曾去多方求教人,所以对 于有关方面,常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态度。这时接到请约谈话的通知,为了 找职业,不能不去。而又想着,当了教书匠二三十年,也不能成了一种召之 便来,挥之便去的人物,所以他虽是照着约会的钟点去,可是到了莫先生家 里,在传达房里递过名片,就到普通会客室里去候着,并不如其他人物,先 去见莫先生的左右,也不按下什么敲门砖。莫先生在他会过一群要钱要事问 安上条呈的来宾之后,才着听差,将丁古云约到他屋子里去。他一见面之后, 就觉丁先生颇有点不同凡响。他大袖郎当的高大的个儿,一件青布马褂套着 蓝布夹袍子。脸上带着沉郁的颜色。将一部连鬓的长黑胡子,垂到胸前,完 全是种老先生的姿态。莫先生是诸葛亮在五丈原一般的人物,食少事烦,计 划勤劳,身体是瘦小而衰弱。虽然不养一根胡须,可是头发稀疏全白。站起 身来,半弯着腰,老相毕露。和丁古云一比,便很有点分别了。他伸出右手 五个指尖,和丁古云握了一握,然后伸手作个招呼的姿式,请他在客位上坐。 这丁古云和莫先生的教育主张,向来有点枘凿不入,今天虽为衣食而来屈尊 就驾,可是“瞧不起你”那一点意思,根本不能铲除,所以在谦逊之中,依 然带了几分骄傲,大模大样的在客位上坐下。莫先生在他主位上坐着,展开 他书桌上放的一叠会客表格,看了两行,然后向丁古云道:“丁先生的艺术, 我久仰得很。”丁古云淡笑道:“自己人说话,用不着客气,研究艺术的人, 都要讨饭了,哪里还敢要人仰慕?莫先生也许是每日会客太多,无从知道每 个来宾的身分。也许满脑筋里被政治哲学装满了,没有一点空隙来装艺术, 所以对艺术家的一切,很是隔膜。”说了两句话,将手慢慢抚摸面前的表格, 又去看看表上所填的字句。这是他左右早已把丁古云履历及来意,已填好了 的一张,所以他听到丁先生第一句话就是牢骚语,有些莫名其妙,赶快又翻 了一翻表格。但这会客的表格,每人只有一张,无论左右填得怎样详细,不 会把来人有某种牢骚预先推测了出来。因之莫先生在无所得的情形下,强笑 着向他道:“在军事第一的条件下,当然关于非军事的,都得放在一边。” 丁古云手摸了胸前的长胡子,正色道:“不然,抗战期间,军事第一是当然 的,但是有个第一,就有个第二第三,以至第几十,第几百,决不能说第一 之外,无第几,果然第一之外无第几,这第一也就无从算起了。而且严格的 说,某一国的文化,就与某一国对外的战事有关。艺术也是文化之一,未见 得就与抗战无关。若以为可以放到一边去的话,却多少当考量考量。许多艺 术,是不能像故宫博物院的骨董,可以暂时藏到山洞里去的。抗战以后,骨 董搬出洞来还是骨董。有若干艺术,是要活人来推动的。若是停止若干时候, 这运动恐怕要脱节。等到抗战以后,骨董回到故宫博物院,我们再来谈艺术 时,那么,古云敢断言,有些艺术,不但会没有进步,就是想保持到骨董一 样,原封不动,那已很困难了。”这位莫先生,最爱听人家谈理论。丁古云 这一段话,他倒是听得很入味,因点头道:“兄弟所说放到一边,也非完全 不管之意。不过放在中间而已。我们现在谈的是抗战建国,就建国一方面而 言,当然也包括了文化在内。就兄弟平素主张而论,至少对于培养文化种子, 以为将来发展文化一层,未曾放松。”他说这话时,不免向丁古云望着,见 他只管用手理那长胡子,瞪了一双眼,挺直了腰杆,颇有些凛凛不可犯之势。 莫先生所见念书教书的多了,尽管闻名已久,等着到了见面之时,也和官场 中下属见上司一样,很是有礼貌,一问一点头,一答一个是,向来很少见到 他这样泰然相对,毫不在乎的。便微笑道:“中国是礼义之邦,虽然在和敌 人作生死斗争,但为了百年大计着想,我们当然不会忘了文化,也就不会忘 了艺术。丁先生是艺术大家,正希望丁先生传播艺术的种子。我想,不但关 于丁先生个人的生计,应当设法,而且关于艺术教育方面,少不得还要由大 家来商量个发展计划。这件事,我们正注意中。严子庄先生,想丁先生是认 得的,可以去和子庄谈谈。”古云知道,莫先生不会作了比这再肯定的允诺, 便告辞了。他这样走了,自觉没有多大的收获,但是在莫先生一方面,有了 极好的印象。他觉得社会上对艺术家的批评,一贯都是认为浪漫不羁的。可 是这位丁先生,道貌岸然,在自己提倡德育的今天,这种人倒可以借用借用, 以资号召。否则大家同吃教育饭,这种人不为己用,也不当失之交臂。这样 想着,他就通知了所说的那位严子庄先生,和丁古云保持接触。这位严先生 是法国留学生,专习西洋画,其曾出入沙龙,那是不必说。但他回国以后, 却早已从事政治,所以抗战军兴,他并没有遭受其他艺术家那种惨酷的境遇。 只是为了和莫先生合作的原故,有关于艺术的举动,还是出来主持,因之艺 术界的人物,都和他往来。在丁莫谈话之后,严子庄就去看望了丁古云两次。 因为法国人谈的那套艺术理论,和丁古云谈的希腊罗马文化,相当的接近, 两人也相当谈的来。两个月内,便组织了一个战时艺术研究会,除了在大后 方的各位艺术家都被请为会员,会员之外,又有一批驻会的常务委员,这常 务委员,是按月支着伕马费的,大概可以维持个人的生活。丁古云便被聘为 常务委员之一。因为艺术是要一种安静的环境去研究的,所以这会址就设在 离城三十里外一个疏建区里。又为了大家研究起见,距会所不远,还建了一 片半中半西的草房,当为会员寄宿舍。丁古云在重庆城里,让那游击式的生 活,困扰得实在不堪,于今能移到乡下来,换一个环境,自是十分愿意,便 毫无条件的接受了这种聘请,搬到寄宿舍来住。在寄宿舍里的会员,有画家, 有金石家,有音乐家,有戏剧家。而雕刻家却只有丁古云一位。大家因为他 虽只略略年长几岁,究竟长了那一部长胡子。言行方面,都可为同人表率。 隐隐之中就公认他为这寄宿舍里的首领,对他特别优待,除了他有一间卧室 而外,又有一间工作室。这一带寄宿舍,建筑在竹木扶疏的山麓下。远远的 是山峦包围着。寄宿舍面前,正好有一湾流水,几顷稻田,山水不必十分好, 总算接近了大自然。丁古云到了这里,有饭吃,有事做,而且还可以赏鉴风 景,精神上就比较的舒服。在开过一次大会,两次常会之后,大家便得了一 个唯一的工作标的,就是一方面怎样使艺术与抗战有关。一方面继续研究艺 术,以资发扬,免得艺术的进展脱了节。他自然也就这样的作去。只是在这 寄宿舍里,艺术家虽多,而研究雕刻的就是自己一个。若要谈到更专门一点 的理论,还是找不着同志。而为了达到会场议决下来的任务起见,又必须赶 出一批作品来,拿去参加一种义卖。这便由自己出了几个题目,细心研究着 下手。题目都是反映着时代的,如哨兵,负米者,俘虏,运输商人,肉搏等 等,都很具体,脑筋一运用,就有轮廓在想象中存在。但如苦闷者,灯下回 忆,艺术与抗战,便太抽象,这题目不易塑出作品来,尤其是最后一个题目 太大。要运用缩沧海于一粟的手腕,才能表现出来,未免有点棘手。但有了 这个困难题目,他倒可以解除苦闷与无聊。打开工作室的窗子,望了面前的 水田,远处的山,公路上跑过去的卡车,半空里偶然飞过的邮航机,都让他 发生一种不可联系,而又必须联系的感想。他端坐在一把藤椅上,在长胡子 缝里衔着一枚烟斗,便默默的去想着一切与战事,也就是艺术与战争。甚至 他想到,要他这样去想,也无非产生在艺术与战争这个题目里呢。
第二章 老牌艺术家的脾气
这是一个清朗的天气,在四川的雾季里,很是难得。蔚蓝的天空,浮着 几片古铜色的云朵,太阳就被这云朵遮掩了,茅屋前便撤下了昏昏然的阳光。 丁古云对这片昏昏的阳光出神,正像那战神之翼挡住了维纳丝的面孔。艺术 与战事,便是如此一种情调。他想着想着,口里衔着烟斗,半晌喷出一阵来。 那烟丝由烟斗里陆续上升,在丁古云的视线上空气里打着圈圈。等那烟丝继 续上升,以至于不见,他又再喷上一口烟出来,继续着这个玩意。他这样做, 好像是说艺术与战争的答案,就在这个烟丝里面,所以他只管看了下去。他 身后有人轻轻笑道:“丁先生只管出神,想着你的夫人吧?”丁古云回头看 时,乃是同住在这寄宿舍里的画家王美今。他穿了一套随带入川的西服,头 发正像自己吐的烟丝,卷着圈儿向上堆着。不能断定他今天是否洗了脸,脸 上黄黄的带些灰尘。他的西服上身,是罩在毛绳褂上没有衬衫,自也不见领 子。因笑道:“老弟台,我想什么夫人?她在天津英租界上住着,我想会比 我安适的多吧?只是你弄得这不衫不履的样子,很需要太太在身前帮忙。” 王美今将赤脚踏着的木板鞋,抬起来给丁古云看,笑道:“我这样弄惯了, 也无所谓。抗战期间,一切从简,这并不影响到我们艺术家的身份吧?”丁 古云道:“正当的看法,在这抗战期间,究竟以独身主义为便利,家眷能放 下,就放下。还有些人,因未曾带眷入川,又重新找个太太,这大可不必。” 王美今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两脚直着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有个名堂,叫 做伪组织。”丁古云喷了一口烟,摇摇头道:“不会伪,是一个累赘。将来, 战事结束,法院里的民事官司有得打,产业的变换与婚姻的纠葛,这几年来, 前后方知道发生多少。若都像我这胡子长的人,家中又无一寸之田,一椽之 瓦,这可为将来的司法官减去不少麻烦。”王美今道:“老先生,你有所不 知。人在苦闷中,实在也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安慰。说句良心的话,说到乱时 男女问题,毋宁说我是同情于那些临时组织的。”丁古云站起来,将烟斗指 了他,笑着骂道:“岂有此理,精神上的安慰,可以放在女人问题上的吗? 太侮辱女人了。像田艺夫兄那种行为,那并非找安慰,乃是找麻醉。抗战时 代的中国男子,不问他是干什么职业的,麻醉是绝对不许可的。”王美今道: “这话诚然。不过艺夫这一个罗曼斯有些可以原谅的地方。”丁古云摇摇头 道:“在这个日子谈恋爱,总有点不识时务。”王美今见他板了面孔,长胡 子飘飘然撒在胸前,人家这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却不便驳斥。只得转了话 锋道:“丁先生,你今天老早便坐在这里若有所思,一定有什么事在想着吧。” 丁古云坐下来,缓缓的吸着烟道:“我自己出了几个题目来考自己,我要另 作几个新作品。而最难的一个题目,就是艺术与战争。这个题目是很抽象的, 我还没有抓住要点,当用一个什么作品来象征他,你能贡献我一点意见吗?” 王美今摇摇头道:“不行。这几个月来脑子里空虚的很,什么概念也寻找不 出来。”丁古云道:“但是我看到你天天在画。”王美今道:“我这是相应 募捐运动,要画几张托人带到南洋去卖。为了容易出卖起见,我就想画得好 一点。所以特地多多的画些,要在里面挑出几张较好的来。我们画匠,除了 画几张宣传品而外,只有这个办法能有利于抗战。”丁古云还没有答言,窗 子外的芭蕉荫下有人插嘴道:“你能画宣传品,我呢?可能背一张筝到街上 去弹呢?那成了西洋式的叫化子了。我们除了开音乐会,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可以想法子募捐。前几天我们同志出了一个新主意,说是我们可以拿了乐器, 到伤兵医院去慰劳伤兵。究竟这还是消极作用;而且我们玩的这套古乐,不 入民间。伤兵医院的荣誉弟兄,他们多半是来自田间,我拿了一张筝去弹, 纵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恐怕他也莫名其妙。”丁古云笑道:“记得我们在 北平的时候,提起古筝大家陈东圃,谁人不知,若是要请陈先生表演一下, 既要看人,还要看地点。于今却是送上门表演给人听,还怕人不肯听,这真 是未免太惨。”说着话时,这位陈先生由芭蕉荫下走了过来。他穿了一件半 新不旧的蓝布袍子,胸前还有个小小补钉;稀疏的长头发,正是夹着几分之 几的白毛。虽是他嘴上剃的精光,然而他面皮上,究竟减退不了那苍老的颜 色。王美今看到他这样子,因笑道:“陈先生大概也是无聊,秋尽冬初的日 子,你会站到芭蕉树下乘凉。”陈东圃靠了窗户,向屋子里看看丁古云的作 品。因叹口气道:“说起来是很惭愧的。我们的年纪都比丁先生小,但是为 艺术而努力,我们就没有一个赶得上。”王美今道:“最难得的,还是他没 有一点嗜好。嫖赌吃穿之类,自是不必谈了;酒既不喝,纸烟也不必吸。” 丁古云将手上的烟斗,抓着举了一举,因笑道:“这不是烟是什么?”王美 今道:“吸这种国产烟,那就比吸纸烟便宜得多了;连吸这种老烟叶,也要 说是一种嗜好,未免人生太苦。”丁古云道:“其实不吸这种粗烟,不但与 人无损,而且有益。严格的说起来,究竟是一种不良的习惯。我也并不是自 出娘胎就会吸烟的,直到于今,我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学会了这种不 良的习惯?我想爱好艺术者,他根本不必有什么嗜好。他的作品,就是他精 神所寄托,艺术便是他的嗜好;而且也唯其如此,那艺术才能和人化为一个。” 陈东圃点头道:“这话自是至理名言。但真作到这分地步,那便是艺术界的 圣人了。”丁古云斜躺在椅子上坐着,口角里衔着烟斗,吸了两口,拖出烟 斗来,手握了斗,将烟咀子连连指了两下鼻子尖,笑道:“我老丁虽不及此, 敢自负一句话,也相去不远了”。王美今忽然站了起来道:“我倒想起一件 事。某大学,希望我们这会里去一个人,讲一点抗战时代的艺术。我们就想 着,走了出去,貌不出众,语不惊人,不足为本会增光。还是请胡子长的人 辛苦一趟罢。”丁古云将手抚了长胡子道:“我讲演有一点骂人,甚至连听 讲的人都会骂在内。”陈东圃笑道:“讲演若不骂人,那正像我们奏古乐的 人,弹着那半天响一声的古琴,叮叮咚咚,让听的人闭着眼去想那滋味,那 是不能叫座的。于今的学生最欢迎刺激,刺激得适当,你就是当面骂了他, 他也愿意听;也许他对人这样说,我让艺术圣人骂过一顿,还引以为荣呢。” 丁古云听了,张开口哈哈大笑。陈东圃笑道:“倒不是言过其实。艺夫在身 后就说了好几回。他说丁先生说话总是义正辞严的,他的行为,丁先生不会 谅解。因之在同桌吃饭的时候,他最怕谈话谈到女人问题上去。那时,你当 了许多的人面指斥他起来,他真觉面子上有点混不过去。”丁古云听了这话, 立刻收起笑容,将脸色一沉道:“并非我矫情,说是这年月就根本不许谈恋 爱。可是艺夫这行为,实在不对。第一,女方是他的学生,师生恋爱,有丧 师道尊严。第二,女方是有夫之妇,无端破坏人家家庭,破坏女子的贞操, 损人利己。第三,他自有太太,把太太丢在沦陷区,生死莫测,他都不问, 而自己却又爱上了别人,良心上说不过去。乱世男女,根本我还不拿法律责 备他。第四,才谈到抗战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立场。他任什么干得不起劲,只 是沉醉在爱人的怀抱里。倘若知识分子全都像他,我们中国,还谈什么抗战? 还谈什么抗战?”他说得高兴了,声音特别提高,几乎这全部寄宿舍,都可 把他声浪传到。老远的有一阵高跟鞋声响了过来。陈东圃伸头望了一望,向 王美今摇了两摇手,他由芭蕉树下,迎着出去了,丁古云谈笑道:“准是那 位夏女士来了。”王美今低声笑道:“老先生,你眼不见为净吧。我得着一 个机会,我一定和老田说,以后他们还要谈恋爱的话,可以另找地方去嘀咕。” 丁古云手摸了长胡子,微微的摆了两摆头。因道:“并非我喜欢干预人家的 事,实在因为这件事,太让人看不下去。她的丈夫,也算是我一个学生,我 应当和我那位学生,打一点抱不平。”王美今笑道:“我又要说一句你老兄 反对的话了,在现时这离乱年中,女人找男人很容易,男人找女人也不难。 你怕你高足失落了这位夏女士,他不能另寻一个对象吗?”丁古云头微微摆 着,连身体也有些摇撼。然后他哼了道:“得鹿不免是祸,失马焉知非福? 像夏女士这般人物,得失之间,真谈不到什么悲欢。”王美今站近一步,低 声笑道:“说低一点吧。人家可进来了。”丁古云道:“我也不怕她听见。” 王美今觉得这位丁先生有点儿别扭,越说他越来劲,只得含着笑不作声。就 在这时,一阵皮鞋踏着地板响,他们所论到的那位田艺夫先生,穿了一套紧 俏挺刮的西服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一只拴绳的白铁盒子高高提起,向丁古云 点个头笑道:“丁先生,我这里有一盒杭州真龙井,送你助助兴。”丁古云 听说是真龙井,便站了起来,对盒子望了道:“这样三根细绳子拴着,未免 太危险。这东西现在为了交通关系,十分难到后方来,打泼了岂不可惜?” 说着,立刻两手将盒子接了,放在桌上。
田艺夫笑道:“几千里也走了,到了目的地会打泼了?”丁古云也笑道: “这话又说回来了。便是打泼了,也不过是沾上一点灰。这样难得的东西, 我也不会放弃了,依然要扫起来泡茶的。”陈东圃跟着后面,也走了进来了。 笑道:“密斯夏这一件礼品,可说是送着了,丁先生是非常之欢喜。”丁古 云这才放下脸色,吃了一惊。因道:“什么?这是夏小姐送的,素无来往, 这可不便收。”田艺夫两手插在裤袋里,头向后仰了一仰,表示着一番若有 憾焉的神气,因笑道:“这东西是我送来的,这笔人情,当然记在我帐上。 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难道还和我客气吗?”丁古云的脸上,依然未带着 笑容,在衣袋里掏出一只装烟叶的黑布小袋子,左手握了旱烟斗,提住袋上 绳子,右手伸了两个指头到袋口子里面去掏烟,只管望了那茶叶盒出神。谁 知那位夏女士也在门外,伸头望了一望之后,便在门口叫了一声丁先生。丁 古云虽然不甚欢迎这位小姐,但是人家很客气的来到房门口,不能再加以不 睬。便放出了一些笑容,向她点头道:“请进来坐。”这在夏女士,可以说 受到了特殊的荣宠,便如风摆柳似的走了进来了;迎风摆柳一个姿势,在丁 古云眼里,那倒是适当的。这时虽然天气很凉,可是她还穿的是一件薄薄的 呢布夹袍子。虽是布质,然而白的底子,配着红蓝格的衫子,依然透着很鲜 艳,她的烫发,不像后方一般妇女的形式,乃是前顶卷着一个峰头,脑后卷 成五六股组丝,已追上了上海的装束。脸上的脂粉,自是涂抹得很浓,只老 远的便可以嗅到她身上传来一阵脂粉香气。她衣服紧紧围了曲线,衣摆只比 膝盖长不了多少,半截腿子踏了两只高跟鞋,便显着她身体细长而单薄,便 摇摆着不定了。丁古云对她冷看了一眼,觉得她为了迷惑男子,作出这极不 调和的姿态,有些何苦。但是他为了同人的面子,既是叫人家进来了,也不 便完全不睬,便站起来点点头道:“对不起,我这里椅子都没有第三把,简 直不敢说‘请坐’两个字。”夏小姐向来没见这位长胡子艺术家,和她这样 客气过。今天这样客气,实在是一种荣宠,倒不可以含糊接受,便笑道:“在 老先生面前,根本我们没有坐的位份。呵!这架子上这么些个作品,让我参 观一下,可以吗?”丁古云对她这个要求却没作声。夏小姐也想到,自己是 一派的恭维,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反响。于是便站住了脚,挨着书架子一项项 的看了去。田艺夫忘了丁先生是看不惯人家青年男女搂抱着的。因和夏小姐 并肩站了,指着作品,告诉她某项是某种用意,某项是表现得如何有力。虽 是搭讪着,不便就走,其实借花献佛,也是恭维丁先生;越说越近,两人紧 紧的挨着。丁古云口衔了烟斗,仰坐在椅子上看了很久。王美今知道这老先 生有些不高兴,可又不便明白通知他两人,只是将两手插在西服裤子里,在 屋子里走来走去,以便观察丁古云的情绪,可是偷眼看他的脸色时,他脸色 沉郁下来,头微微的摆着,只看项下他那部长胡子不住的抖颤,可知他气得 很厉害了。这已不容再忍了,再忍是田艺夫吃亏,便向前拉了他的臂膀,笑 道:“老田,来到外面来,我有话和你说。”艺夫还不曾置可否时,已被王 美今给拉了出来。那夏小姐见田艺夫出来了,也就跟着出来。这里是进门来 的一间屋子,略似堂屋,只摆了一张打台球的白木板桌子。王美今高声笑道: “来来来,我们来打球。”夏小姐道:“球也没有,拍子也没有,打些什么? 我要把丁先生的作品,多领略一会。”说着,又持转身向那屋子里面去。王 美今只好将她衣袖拉住,低声笑道:“老牌艺术家有老牌艺术家的脾气,你 们何必去打搅他,他正在构思怎样完成他的新作品呢。”田艺夫便携了夏小 姐的手,同到他屋子里去。王美今复回到丁古云屋子里来,笑道:“我总算 知趣的,把你这两位恶客送走了。”丁古云将桌上的那盒茶叶提了起来,交 给他道:“王先生托你一件事,这盒茶叶请你交回夏小姐去。因为,若是由 我直接送去,恐怕她面子上下不来,我很不愿和她发生友谊。今天这样相待, 我已是二十四分的客气了。”王美今道:“这又何必?人家对你是很尊敬的。” 丁古云道:“这个我不相信。一个人自己不知道尊敬自己,她会尊敬别人吗?” 王美今掉转话锋道:“要出去散步,一块儿走吧。”丁古云想了一想,因道: “也好。这样,我可以对他作一种消极的抵抗。于是他拿了手杖,就和王美 今一路出去了。可是他这消极的抵抗,却是田艺夫积极的帮助。他们见这位 讨厌的老先生走了,落到在这寄宿舍畅叙一番。到了太阳由云雾脚下反射出 淡黄的光彩的时候,这日的时光快完了,丁古云才缓缓的回来。然而夏小姐 还是刚推开田艺夫房间的窗子,靠了窗栏,向外闲眺。丁古云在屋外空场上, 就高声叫了一句艺夫。夏小姐抬手理着鬓发,微笑道:“丁先生散步回来了, 他睡午觉呢。”丁古云带笑着道:“青天白日,这样消磨时光,真是孔夫子 说的,朽木不可雕也。喂!夏小姐,天色晚了,你也该回去了,再晚就雇不 到滑竿,又要老田送你走了。而我们这里呢,一个大缺点,又没房间容留女 宾。”夏小姐听他这话是说是笑,也是损,也是骂,真不好怎样答复,把脸 红着,说不出话来。
第三章 师道尊严法相庄严
那位丁古云所痛恨的画家田艺夫。虽然躺在他自己床上,并不曾睡着, 这时听了丁古云挖苦夏小姐的那番话,觉得她有些受不了。但是自己心里恰 有点怯懦,又不敢和他计较着,便跳起来隔了窗户向他点了个头道:“我们 商量着一件事情,不觉把时间混晚了,现在我马上送她走了。”丁古云淡笑 不笑的,向他摸着胡子点了两下头,自回屋子去了。田艺夫看着西边天脚, 云雾里透露几条红霞,天空里一两只鸟,扇了翅膀单调的飞着,正是鸟倦飞 而知还。因向夏小姐道:“大概时候真是不早,我送你走吧。”夏小姐也没 有什么话,只有跟了他走。离开这屋子不远,在水田中间的人行路上,与王 美今碰个正着。这路窄,彼此须侧了身子让路,便站着对看了一看。夏小姐 又抬起手来理着自己的鬓发。王美今笑道:“夏小姐送艺夫到这里来,于今 艺夫又送夏小姐回去,你们这样送来送去送到什么时候为止?”艺夫笑道: “我本来可以不送她,因为老丁板着面孔,下了逐客令,夏小姐十分不高兴, 我只好又送出来,藉示安慰之意。”王美今笑道:“老丁就是这种脾气,不 必理他。”夏小姐笑道:“谁又理他呢,彼此不过是朋友,说得来,多见两 回面;说不来,少见两回面。而且我在下星期一,要去上课了,你们这贵地, 我根本不会多来,他也讨厌不着我。”说时,将眼睛斜溜艺夫一下道:“这 都是为着你!”艺夫笑道:“你还埋怨作什么?反正下星期一你就走了。” 夏小姐倒是大方,伸着手和王美今握了一握,笑道:“再会再会。”王美今 站在路边,见他两人缓缓的走着,将头低了,好像是极不高兴,倒不免替他 们难过一阵。于是缓缓的走回寄宿舍,见着丁古云笑道:“老先生,我劝你 马虎一点;结果,你还是给他们一个钉子碰,将他们碰走了。”丁古云道: “他们这种行为,应该给他们一些钉子碰。”王美今道:“他们也不会再讨 你的厌了。夏小姐在下星期一就要去上课了。”丁古云道:“上课?她是当 学生呢?还是先生呢?”王美今道:“既非先生,也非学生,她是去当职员。” 丁古云点点头道:“我懂了她这种用意,目的是离开她的丈夫和两个小孩。” 王美今笑道:“你始终也不会对她有点好感。”丁古云道:“你如不信,缓 缓的向后看吧,反正艺夫是不会离开这里的。”王美今把这话放在心里,且 向后看。到了下个星期,在艺夫口里听到的消息,夏小姐果然要与她丈夫离 婚,而且她丈夫在贵阳得着信息,因她离开了家庭,丢了孩子不问,也很快 的要回到重庆来,打算答应她的要求了。王美今虽是羡慕着田艺夫的恋爱将 要成功,同时也就感觉到夏小姐心肠太狠。和丁古云闲谈的时候,不免赞同 丁古云以往的批评,颇主张公道。他笑道:“她若太与他丈夫以难堪,我有 法子制裁她。”王美今道:“你有什么法子制裁她呢?她并不是你的晚辈, 也不是你的下属。”丁古云道:“她服务的那个学校,依了各位推荐,我本 星期六去演讲,我可以和她学校当局说,免了她的职务;而且望你把这话通 知艺夫。”王美今笑着摇头道:“这我又不赞成了。她既下决心离婚,你强 迫她合作有什么用处?而况她为了恋爱,连亲生的儿女也可以丢得下,职业 的得失,怎能变更她的意志?”丁古云道:“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我又何 必要变更她的意志。不过我劝她对她丈夫的离婚条件,要提得和平一点。” 王美今道:“这当然可以。好在主动离婚的是自己。她把条件提得太苛刻了, 岂不是和自己捣蛋?虽然,你这意思是很好的,我可以通知艺夫。”丁古云 道:“老弟台,直到现在,你相信我是个好人了吧?”说着,手理长胡子梢, 向着王美今微笑。王美今这番为丁古云的正义感所感动,当日就去通知了田 艺夫。凡人在恋爱进行时代,对于爱人的是非得失,有时关念过于生命。艺 夫听了这个消息,哪肯停留,即日就转告了夏小姐。那夏小姐向教务处打听, 果然学校敦请了丁古云先生星期六来演讲,她心里转了几番念头,觉得必要 先加防范,以免职务摇动,就向教务处毛遂自荐,说是认识丁先生,愿意出 任招待之责。教务处的人,知道她是学过艺术的,觉得派她招待,也气味相 投,就答应了她这个要求。夏小姐有了这个使命,就暗地里布置了一切。
到了星期六,她便早早的带了一位女朋友,到汽车站上去等候着丁古云。 原来由丁古云寄宿舍到某大学,很有几十里路,必须搭公共汽车前来,夏小 姐和那女友静坐在车站外的露椅上,注意着每一辆经过的公共汽车。不到一 小时之久,汽车上下来一位长袍马褂,垂着长胡子的人。夏小姐不用细看, 便知道这是丁古云先生到了,这便率着她的女友迎上前去。丁古云右手提着 一只藤篮,左手扶了手杖,缓缓走向前来。夏小姐笑嘻嘻地一鞠躬,因道: “丁先生,教务处特派我来迎接丁先生。这是我的朋友蓝田玉小姐。”说着 指了她身边站着的那位女友。这位蓝小姐也是笑盈盈的向丁古云一鞠躬。丁 古云看她时,约莫二十上下年纪,鹅蛋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簇拥极长 的睫毛,笑起来,腮上印着两个酒窝儿。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绒绳紧身褂子, 肩上披着一方葡萄紫的方绸手巾,托住头上披下来卷着银丝绞的长发。褂子 是那样的窄小,鼓出胸前两个乳峰,搁腰系了一条皮带,束着鸳鸯格的呢裙 子,健壮而又苗条的个儿,极富于时代的艺术性。丁古云突然看到,不免一 呆。蓝小姐笑道:“丁先生,你大概忘记了我了。在北平的时候,我还上过 您的课呢。”丁古云笑道:“哦!我说面貌很熟呢。”蓝田玉道:“丁先生 这篮子里是什么?”丁古云道:“是我一件作品。”蓝田玉便伸手去接那藤 篮子,因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我给先生拿着,可以吗?”丁古云待要 多事谦逊,蓝田玉已勉强的把篮子夺在手上提着,只得点了头笑道:“那有 劳你了。”夏小姐见这位古板先生,已有了自己向来未见的笑容,这就增加 了心中一番安慰。心想纵然他见了学校当局,然而不能立刻就说我的坏话, 自还有其它办法,来和缓这个局势。因向丁古云笑道:“丁先生,我和这位 夏小姐是老朋友,现在我们同在这附近租了一间屋子住。是她在家里看书, 我办完了公回去,就和她谈天取乐。有时说到了丁先生的艺术,我们就说, 可惜没有时间,要不然的话,我们就可以在丁先生指导下学些雕刻。”丁古 云将手摸了须子梢,向她们微笑,问道:“这话是真的?”蓝田玉笑:“当 然是真的。”丁古云道:“蓝小姐现在没有什么工作吗?”她笑道:“现时 在一个戏剧团体里混混,那还不是我真正的志愿。”丁古云还要向下继续问 时,那学校里又派了一批人前来欢迎,见面之下,大家周旋一番,自把谈话 打断。
到了学校里,蓝田玉和他提了那个篮子,直送到受招待的客室里。学校 方面免不得问问,这位是谁?丁古云因她是替自己提篮子来的。却不好说是 方才见面的人,因笑道:“是我的学生。”学校当局以为是他带来的人,也 就一并招待。而招待的主要分子,又是夏小姐,更不会冷落了蓝小姐。在客 室里用过一小时的茶点,已到了丁古云演讲的时间。为了容纳全体学生听讲 起见,演讲的地方是大礼堂。学校当局,并把篮子打开,将丁先生新做的一 件作品,送到演讲台的桌子上陈列起来。然后由教务主任引导他走进大礼堂, 踏上演讲台去。当丁古云随在教务主任之后,走上演讲台时,台下面数百学 生见他长袍马褂,胸前垂着长的黑胡须,鼻子上虽然架起了圆框大眼镜,依 然藏不了他眼睛里对人所望的威严之光。这些学生,不少是闻名已久,立刻 霹霹拍拍,猛烈的鼓了一阵巴掌。教务长先生走到讲台口向下面介绍着道: “今天请丁先生到我们学校里来讲演,这是我们一种光荣。我说‘光荣’二 字,并非敷衍朋友的一种套话。要晓得丁先生是实际工作的人,平常不大讲 演。还有一层,北平艺术界,外面有许多传说,全不正确。虽然有几个艺术 学校,风纪不大好。可是丁先生无论走到哪个学校,决计维持师道尊严,不 许学生有闹风潮的事发现。至于丁先生个人的修养,那更不必说。今天在见 着丁先生,各位可以看出丁先生这朴质无华的代表,可以证明平常人说,艺 术家多半是浪漫的那句话,未免所见不广。”说着,他指了桌上一尊半身塑 像道:“这个作品,便是丁先生自己的像。这作品是他对了镜子塑出来的, 由他的手腕,表现他内心的情感,自然是十分深切。而丁先生对这个作品, 是由一个‘教书者’题目下产生出来的。这很可以用‘佛家法相庄严’一句 话来称赞他。莫说别人,便是我看了这庄严的法相,心里也油然起了师道尊 严之感。便是这一点,也可以证明丁先生的艺术手段如何了,现在就请丁先 生讲着他的艺术心得。”说着,他退后让丁古云上前,又是霹霹拍拍先一阵 欢迎的掌声。丁古云在教务长那一番恭维之下,越是把他所预备好了的演讲 词,加重了成分。最后,他也曾说到自己塑自己的像。他说:“我们走进佛 殿里,看到那伟大庄严的偶像,便会起一种尊敬之心,这就是宗教家的一种 传教手腕,便是中国的儒家所讲的许多礼节,又何尝不是一种造成偶像的手 段呢?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就是这个道理。‘偶像’两个字,并 不一定是坏名词。一家商店必须做出一个好字号来,才能得着商业上的信任。 一个人必须做出一种身份来,才能得着社会上的信任。这身份与字号,就是 被崇拜的偶像。不客气的说,史达林是一尊偶像。希特勒也是一尊偶像,唯 其苏德各有这样一尊偶像,才能够领导着全国人民,死心塌地对了一个目标 去做。日本的天皇,就不够做一尊被崇拜的偶像,因为他不能让全日本人听 他的话,而只是被戏弄的一具傀儡罢了。大家不要看轻了偶像。一个国家要 为自己造成一尊到世界示威的偶像,要耗费多少钱财,要流多少血?一个人 要把他自己造成对社会有荣誉的偶像,要费多少年月,要耗多少精力?这些 话,是我雕像塑像时候揣想得来的。偶像的做作,也许人认为是一种欺骗, 可是也不妨认为是一种诚敬的示范。所以宋儒的理学,有人认为是治国平天 下之本,有人就认为是作伪。但我在塑像的时候,我宁可把我的思想,偏重 于前者。因为这样,便含有一点教育性了。以我自己为例,假使我成了一尊 偶像,引得大家信任,而对雕刻有进步的研究,岂不是我所心愿的吗?”丁 古云这种说法,倒也是人所不敢言,曾引起了好几阵热烈的掌声。最后,丁 古云指了那件作品笑道:“这一点东西送与贵校,作为今日演说的一个纪念。 看看我将来作得了偶像作不了偶像?”他于此便说完了。教务长又向讲台口 上,申谢了一番,他说:“若以今日这种观感而论,丁先生在艺术界的地位 已经够得上一尊偶像了。我们敬祝丁先生这偶像,发扬光大,变成佛殿上的 丈六金身。那么要崇拜的还不仅我区区同堂师生而已。”丁古云听说,摸了 胡子微笑,好像是接受他们的这种颂词。在欢笑和鼓掌声中,结束了这场演 讲,学校当局,依然引导着他到会客室来,再进第二次茶点。那位蓝田玉小 姐随着夏小姐的招待,却也跟在这里陪用茶点。她似乎感到丁先生道貌岸然, 自己这摩登的装束,伺立近了,是不大协调的,所以很镇静的坐在客室角落 上。丁古云虽觉她还随在一处,有些可怪。也许她特重着以往的师生情感, 不忍先行告别。这也是当学生的人一种礼貌,也只好随她去了。正因为不曾 到五分钟,听讲的学生,又鱼贯而入,各各拿了签名簿子,呈送到面前,要 丁先生签字。他摸了两摸胡须,垂了两只马褂大袖子,向南面望着。台阶下 面草地上,在一群青年前面,摆了一架相匣子,镜头正对了这位法相庄严的 丁先生。他后面是客室屏门,那里正有一块横匾,写着“齐庄中正”四个字。 益发衬托着这相照得是得其所哉了。
第四章 孰能遣此
这一场演讲会虽没有什么伟大的盛典,可是对于丁古云的人格,有一种 极高尚的估价。他觉着一个教书先生,得到这种崇敬,那是不易有的成绩, 所以签字签得精神饱满,照相也照得精神焕发。把学校方面的酬酢对付完毕, 便到了下午四点钟。他打听得还有一两班长途汽车经过,便向学校当局告辞。 学校方面,依然派着夏小姐送他到车站。当丁古云离开客室的时候,蓝田玉 小姐还是默然由屋角的椅子上,悄悄的站了起来。等着丁古云到了学校大门 外时,在前面引路的夏小姐,却回转头来笑道:“假如赶不上汽车的话,我 们共同招待丁先生吧。”丁古云觉这话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回过头来看时, 那蓝小姐跟随在后面,便向她点点头道:“蓝小姐可以请便,不劳远送了; 便是夏小姐,也可以回学校去了,长途汽车站我找得到。”夏小姐笑道:“现 在四点钟了,学校里也没有什么事,我们应当送丁先生到车站。蓝小姐也是 您的学生,那她更要尽她的弟子之道了。”蓝小姐悄悄的随在丁古云身旁, 只是微笑了一笑,还是继续的走着。丁古云因为天色既然晚了,夏小姐已没 有了工作,由她护送几步也好。可是到了汽车站时,车站上空荡荡的,不见 什么人影,购票房的窗门,紧紧地关着。丁古云站在车站中间,手摸了胡子, 只是沉吟着,因道:“这怎样办?可以雇到滑竿吗?”夏小姐道:“这时候 也雇不到了,除非是走了去。不过据我的经验,要三小时才能走到,那恐怕 要天色太黑了。而且这样长的路程,一个人走去也太寂寞。”丁古云只管摸 了胡子沉吟道:“我是极不愿再去打搅学校方面了。这附近有旅馆没有?” 夏小姐道:“不但有旅馆,而且有很好的旅馆。到这里约莫有半里路,有家 花园饭店,很可以休息;而且那里附带餐堂,我和蓝小姐就在那里请丁先生 晚餐,好不好?”丁古云道:“那倒不必,我还是慢慢走回去罢。这里既是 公路,又是月亮天,现在请二位回去了。万一不能走,旅馆我自然也找得着。” 夏小姐笑道:“我们也回去,我们也引丁先生到花园饭店,因为我们就住在 那花园隔壁的一幢房子里。请请。”蓝田玉笑道:“这就叫人不留客天留客。 天气已经很晚了,丁先生不必沉吟;若是冒夜走了回去,山上有山羊子叫, 那声音怪不好听,听得了毛骨悚然。”丁古云道:“小孩子话,我这么一大 把胡子的人,深山大谷哪里没有去过,会怕了野羊。”蓝田玉道:“丁先生 您是少于入境问俗,这山羊子最喜欢咬胡子长的人。”丁古云笑道:“那是 什么缘故呢?”蓝田玉道:“它妒嫉别人有更长的胡子。”丁古云笑道:“哦! 是了。山羊也是胡子长的动物。”夏小姐笑道:“蓝小姐,你岂有此理,你 转了弯子骂老师。”丁古云笑着还没有说什么呢。蓝田玉即走向前来,向他 一鞠躬。因道:“丁先生,您别见怪。不是这样说着,您不会发笑。您不发 笑,我们就挽留不下来。您说要打多少手心,回家之后,我就叫夏小姐照数 打我。”夏小姐道:“你说笑话,我不打你,你留不住老师,就是你老师瞧 不起你,那才该打手心呢。”蓝田玉站着离丁古云约莫有三四步路。她又正 在上风头,那风由她身上经过,带来一种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直送入丁古 云的鼻孔里。她眼珠向丁古云很快的溜着看了他两下。那个小酒窝微微的闪 动了,在那两弯眉毛上,颇透着几分聪明女人的好意。丁古云笑道:“你们 过于客气了,让我不能不留下。但我实在不愿你们受着客气的拘束。”蓝田 玉道:“并不是我们客气,师母也不在四川,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为什么 丁先生要冒夜走了回去呢?”夏小姐说:“留不下您,就因为您瞧不起我们。 这话是真的吗?”丁古云哈哈大笑道:“既是你们再三挽留我,我就只好在 这里耽搁一宿了。但是我预言在先,你二位不可过于破费,一切我自己料理。” 蓝田玉笑道:“既是一切都归丁先生自理,我们还破费些什么?丁先生请随 了我来,我来引路。”说着,向丁古云微微一笑。丁古云心想,引路就引路 罢,这微微一笑,岂不有些画蛇添足?但也不管她笑是何种理由,一个人发 笑,总是表示好感。人家表示好感了,还有什么可疑的?因之也就随在她身 后,顺了大路,向前面走去。夏小姐倒是不忙,又慢慢陪了在丁先生后面走 着。这时,丁先生又在蓝小姐的下风头,那脂粉香气,在晚风里面,腾空而 来,只管扑着人的面孔。这雾季的开始,到了四五点钟的时候,很容易在偏 西的云雾下面,微微透出那鸡子黄似的太阳,于是在这山谷旷野上,撒下一 片微紫的霞光,草木和人,都带着另外一分光彩,也就另外有一种灵感。丁 古云在这另外一种灵感之时,他仿佛这情绪有点异乎平常。他在蓝小姐背后, 看她披在肩上的长发,看她束着裙带的细腰,最后看到,脚上穿的那双玫瑰 紫的漏花皮鞋。他是向来反对女人穿高跟皮鞋的,以为那是违反自然的法则。 现在看到蓝小姐这双皮鞋,是细瘦的一双。行走时的脚后跟带起长裙边沿的 浪纹,他想着这有些艺术性,原来女人之要穿高跟皮鞋,其原因在此,可是 这话不尽然,女人岂能够都懂得艺术?是了,这是挑拨性的玩意儿,人与一 切动物大半成反比例,阴性的全部,都带挑拨性。而眼前其他动物,却是阳 性全身带挑拨性。我丁古云若不是人而是普通一种动物,太没有挑拨性,一 定……他想着想着,只管沉思了向前走,蓝田玉笑道:“不走了,到了。” 丁古云猛可的站住了脚,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现着一座花圃。里面有座西式洋 楼,环绕着三面绿色走廊。因道:就是这里了?蓝田玉笑道:“丁先生看怎 么样?除了是带一点洋气之外,还是有些诗意的所在。”丁古云道:“外表 这样雅静,内容大概不错。好好,就是这里勾当一宿了。”于是三人走进了 花圃,找了旅馆茶房,在楼上开一间面朝花圃的房间。屋子里床帐桌椅都很 干净,还有一张休息的藤睡椅。夏小姐道:“丁先生休息休息吧,我们回去 一下,就来陪丁先生吃晚饭。”丁古云道:“二位可以请便,把你们忙了半 天了。”夏小姐站在屋子中间,望了一望蓝小姐。这蓝小姐恰是对着玻璃窗, 背朝了人,左手拿了粉镜,对脸照着,右手在理鬓发。夏小姐将皮鞋尖点着 楼板,提起脚后跟颠了几颠。她沉吟了几秒钟,点了一个头,似乎得了一个 结论。因道:“蓝小姐在这里陪丁先生稍谈一会,我立刻就来。”蓝田玉将 粉镜塞在短衣的小口袋里,回转身来,点着头道:“好!我等着你。”于是 夏小姐先走了。旅馆里茶房,送着茶水进来,丁古云走到脸盆架子边去洗脸, 蓝田玉便将桌上茶壶提起,斟了一杯茶,放在桌沿边,向他鞠了一个躬,笑 道:“请喝茶。”丁古云先呵哟了一声,笑道:“你又何必这样客气?”蓝 小姐道:“自到四川以来,总是这样漂泊无定,像孤魂野鬼一样。今天看见 从前的老师,像遇到了亲骨肉一般,我心里说不出来那一分高兴。一个年轻 女子过着流浪生活,那一分痛苦,丁先生是不会明白的。”她说到这里,脸 上有些黯然,手扶了桌沿站着,掉过身去。丁古云洗完了脸,手理了半下胡 子,坐在藤椅上,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密斯蓝,你是怎样到四川来的 呢?”蓝田玉这才扭转身来,坐在对面椅子上,因道:‘七七’的时候,我 还在北平呢。后来我由天津到上海,由上海到香港,由香港到汉口,兜了个 大圈子,这样一个圈子,川资自然是花得可观。我原说到汉口找一个亲戚的。 不想到了汉口,我那亲戚又到湘西去了。那时钱完了,又没有可靠的人投奔, 我非常着急。后来我遇到一个朋友。”说着,她顿了一顿,接着道:“是一 个女朋友,她在第二剧团里当演员,就介绍我也加入那个团体。那团体里虽 供给膳宿,可是薪水两个字,简直谈不上。越混是越穷,越穷又越走不动。 后来得着两位同乡帮忙,才得到重庆来。夏小姐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就和她 住在一处。可是她的力量,也有限,不能在经济上帮我们的忙,我就到处写 信向亲友告贷。直到于今,还没有个正当工作。”丁古云道:“原来如此。 你现时没有继续加入剧团吗?”蓝田玉道:“不演剧是没有收入的,加入剧 团也不足以维持生活,把演剧当一份正当职业的,自然是有,可是我所认得 的女朋友,正和我一样,全是靠亲友帮忙的。有人还以为我手头方便呢,十 块八块的,不免在我手上扯着用,我还找谁?所以在圈子里是毫无办法,只 好向外发展,今天遇着丁先生,那就好极了,请丁先生和我找一个工作。您 是我老师,您看到学生受困在重庆,总不能无动于衷吧?”说着,微微一掀 酒窝儿。丁古云手刚要去摸胡子,又收回来。正坐了,静静的听她的话,这 就点头道:“好,慢慢想法子吧。”蓝田玉笑道:“哪里能慢慢想法子呵? 我要不是和密斯夏在一块儿住着,和其他的同志一样,那早就索我于枯鱼之 肆了。因为他们中上一顿饭在办事处抢着吃。晚上一顿饭,大家出去打游击, 男子们无所谓,哪里也可以去。一个青年女子,每天下午出去找饭吃,怪难 为情的。所以我对于演剧,早就没有了兴趣。丁先生,您在教育界和我想点 办法,好不好?”丁古云道:“好!我一定和你想办法。可是教育界是清苦 的,而且是要守秩序的,你在戏剧界,过惯了自由的生活,恐怕不容易改行 罢。”蓝田玉笑道:“老师你怎么说这样的话!现在多少享福的太太小姐, 都洗衣服作饭,成了老妈子。我的命生的格外高贵些吗?”丁古云望了她时, 她微微的低了头,将雪白的牙齿,微咬了下嘴唇皮。两只脚互相交叉着皮鞋, 在椅子下面,来回的摇摆,左手扶了椅靠,右手抚摸着系胸的皮带。便是这 样子,很透着有点难为情,便安慰着她道:“我们并不是外人,这没有关系。 我不过这样说,也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意思。既是你不怕吃苦,这就好 办,在一个星期之内,我可以给你的回信。多的日子你也等了,一个星期, 你总可以等。我尽力而为,也许不要一个星期。”蓝田玉并不抬头,只撩着 眼珠在长睫毛里,转动着向他飘了一个眼风,酒窝儿掀着,微笑了一笑。丁 古云摸胡子的习惯,很耐了一些时候,不曾发作,现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她 说,而又感到有些感情荡漾,要消蚀了尊严。因之又情不自禁的,伸着手将 胡子摸了两下。蓝田玉因他不说话了,又望了他道:“丁先生说是一个星期 的回信,是有成功的希望呢?还是……”说着面皮红着笑了一笑。接着道: “若是有希望,当然愿意这消息越快越好;若是失望的回信,我倒愿意迟两 天知道呢。”丁古云道:“我极力和你去想办法就是,大概不至于失望;再 说,你也不会那样急迫的需要工作吧?”蓝田玉听到这里,将眉毛微微的皱 着,又淡淡的笑着。因道:“您还不知道我现在是住在密斯夏一处吗?她自 己也是不得了,怎能够又添上我一个人的负担!”丁古云道:“若是为了目 前的生活需要,这个倒也没有多大问题,我私人先和你想想法子就是了。” 蓝田玉向他微微笑道:“那怎好连累老师呢?”丁古云笑道:“既是老师, 又有什么不能连累,现在大家流浪到大后方来的,也无非是彼此互相帮忙。” 蓝田玉将手理着鬓发,站了起来,因笑道:“究竟是自己的老师,一说就有 了办法。平常求起人来,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她觉着话是交代完了,一时 更想不起别的话来说,于是搭讪着来到桌子边提起茶壶来,斟了一杯茶喝。 丁古云坐着,向窗子外看看,也是端起茶来喝。蓝田玉见他伸手去扶茶杯, 便道:“哟!这杯茶凉了,我来给先生换上一杯热的吧。”于是就在丁古云 手上夺过茶杯去,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杯子,送了过来。她站到面前,丁 古云见她那双白嫩的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并有一阵香气,在她手上 放出。因接了杯子笑道:“这是我的旅馆,我暂时便是主人了,倒要你来伺 候我。”蓝田玉笑道:“学生在先生面前,总是可以代劳的。”说着,她整 理了一下衣服领子。丁古云的眼光,随了她那手上所在看去,发现了她那乳 峰下面,绳衣胸襟前,有个银制的小天使,张了两只翅膀作个下飞姿势,手 上弯了弓,架上了爱情之箭。那箭头正对了她的心窝射去。丁古云不免微笑 了一笑。蓝田玉也觉他这一笑是有所指,过去两步,面窗而立,隔了玻璃窗 子向外面张望着。口里的舌尖滴当当发着声音,轻轻的唱着英文歌,脚尖在 楼板上颠动,打着拍子。丁古云端了那杯茶在屋子里来回的踱了几个转身。 便站在屋子中间,望了蓝田玉披在肩上的长发,微笑道:“我们那里倒有两 位音乐家同住,密斯蓝有功夫可以到我们那里去玩玩。”蓝回转身来道:“我 听到密斯夏说,丁先生在那边寄宿舍里住,我早就想去拜访丁先生。可是夏 小姐到那边去,她总是守着秘密的。她又说,丁先生很不欢迎女宾。我既找 不着她陪我去,我一个人又不敢冒失了去。要不,还用先生说吗?”丁古云 道:“哪来的话?不欢迎女宾;若是不欢迎女宾,夏小姐怎么去的呢?”蓝 小姐笑道:“我也是这样说,无论哪个地方,也没有不欢迎女宾上门的。至 于艺术圈子里,那是更不消说,好像有人说过,女人就是艺术。丁先生,您 说这话对吗?”她说时,身子微微的耸了一耸,作出小孩子在大人面前顽皮 的样子。丁古云哈哈大笑,把茶杯放在桌上,笼起两只袖子,望了她道:“多 年不见,你倒还是这样天真。”蓝田玉鼻子哼了一声,微鼓了腮帮子道:“丁 先生这是骗我的话。今天下午见面的时候,您都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学生。 于今连我在学校里顽皮的事,您都记得了。”丁古云道:“我和你初见面的 时候,你已不是学生打扮了,个子也长成了,我一刻哪里记得起来?”蓝田 玉道:“本来吗,终年风尘漂泊,成了煤铺里小掌柜了。”丁古云笑道:“离 开北平这多年了,你顺口说起来,还是北平的习惯语。据我看来,你不但没 有憔悴一点,而且漂亮得多了。”丁古云说出这话时,不知道这位高足是否 接受,就坐下来一阵哈哈大笑,掩盖了所感觉到的那份难为情。蓝田玉两手 反背在身后,靠了玻璃窗,身子微微向墙上撞着,抿了嘴唇皮,忍住笑容, 望了丁古云,在长睫毛里连连转着眼珠。丁古云本来想维持着自己的师道尊 严。无奈这位蓝小姐,尽管用她的艺术来刺激自己的神经,教人实在不好处 理这幽静旅馆中单独相对少女的环境。因之斜靠在椅子背上,眼望了天花板, 作出一种沉吟事情的样子。这蓝小姐却和其他的摩登女子一样,每到须要搭 讪之时,便唱着英文歌。这时她将皮鞋高跟打着拍子,嘴里又团着舌尖叮叮 当当起来了。
第五章 天人交战
这屋子里是清寂极了。那走廊隔壁的屋里挂了一架时钟,那钟摆吱咯吱 咯的声响着,每一下都听得清清楚楚。丁古云对窗子外面望望,夜色益发的 昏黑,隔了玻璃窗户的光线,但见蓝田玉一个模糊的人影子,很苗条的当了 晚光。他看她时,心里也就想着,这倒很像一副投影画。蓝田玉口里唱着歌, 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丁古云说话,也感觉无聊,这歌是不能继续向下唱了,回 转身来,又向窗子外望了一望,因道:“怎么夏小姐还没有来?”丁古云笑 道:“可惜她的好朋友没有来。若是那个人在这里,她一去立刻就会回来的, 她是个感情最热烈的女子,你倒和她说得来。”丁古云说这话,在屋子里的 光线暗淡中,颇在探望蓝田玉的颜色,然而相隔两丈路,恰是不大看得见, 仅仅听到她嗤嗤笑了一声。随着是茶房送进灯火来了,他倒是关心着这旅客, 怕久坐在屋子里,闷的慌,便向丁古云道:“今天晚上天气很好,有很大的 月亮。城里是看不到这好的月色的。你先生要不要去散步?”丁古云只微笑 了一笑。他出去了,蓝田玉笑道:“这茶房倒是一个雅人。”丁古云道:“若 不是等夏小姐,我们就出去步月一番也好。”蓝田玉开了窗子向外时,一柄 银梳子似的新月,正挂在半空里,百十粒稀疏的星点,远近着配合了月亮, 眼光所望到的地方,正不曾有得半片云彩。那清淡的月光,洒在地面上与树 木上,正像是涂漆了一道银光。远近的虫声,随了这月下的微微晚风,送到 耳朵里来。她看到,也觉心里清凉一阵,因道:“这月景果然不错。在重庆 这地方倒是一年很有限的几次,丁先生也来……”她一面说着,一面回过头 去呼唤丁古云。不想他早已站在身后。背了两手在身后,向天上望着。出于 不意的行动,倒让蓝田玉大吃一惊。心房砰砰乱跳,将身子向旁边一闪,就 离开了他。丁古云看她这种情形,也觉得是自己出于鲁莽了,便手指了天外 道:“这些夜景是很好,尤其是在楼上看很好。”蓝田玉站着定了一定神, 笑道:“丁先生饿了吧?我陪你吃晚饭去。”丁古云道:“我们应当等等夏 小姐。”蓝田玉道:“我们不妨到楼下食堂里去等着她。”丁古云沉吟了一 会,点头道:“也好。”于是两人同到楼下食堂里来。
这里倒是距离乡场不远的所在,食堂里悬了几盏油灯,照见来就食的男 女。竟有六七成座。丁古云由蓝田玉引到食堂角落里一副座头上坐下,向四 处望了一望,因笑道:“这个幽静的所在,居然光顾的不少。”蓝田玉在他 对面坐了答道:“正是好幽静的人都向这里来,这里反是热闹地起来了。若 是在星期或星期六,来晚了,照例是什么都买不到吃。”丁古云道:“既然 如此,我们先要菜。”说着。把茶房叫了过来,要了六七样菜。蓝田玉明知 是他要请客了,便说太多。丁古云说有三个人吃饭,必须这些菜。正这样磋 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子手上拿了一张纸条,跑到蓝田玉面前来,交给她 看。她看了笑道:“夏小姐不来了。这个小孩子,是房东家的小姑娘。”丁 古云笑道:“她为甚么不来,莫非她的好朋友来了?”蓝田玉道:“这个时 候,哪会有朋友来拜访她?”丁古云笑道:“蓝小姐难道还不晓得她现在恋 爱期中?”蓝田玉抿嘴微微一笑。因握住了那小女孩子的手道:“没有什么 事了,你回去吧!请你对夏小姐说,吃完了晚饭,我就回家的。”那小女孩 子鼻子里答应着,小眼珠只管滴溜的转,向丁古云望着。蓝田玉笑道:“小 妹妹,你认得这位老先生吗?你老看着他?”小女孩笑道:“他好长的胡子 哟!比我祖父的胡子还要长着多的多呢。”蓝田玉轻轻拍了她一下肩膀,笑 道:“这孩子一点礼节不懂。”那女孩子一扭身子跑着走了。丁古云对这小 女孩的批评,倒很透着难为情,手摸了胡子强笑道:“为了这一把胡子,常 常引起人家的误解,以为我是很大年纪的一个人。其实我还是个中年人罢了。 在欧洲,像我这样大年纪的人,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呢。”蓝田玉笑道:“既 然如此,丁先生为什么故意养起这一把胡子,冒充老年人呢?”丁古云笑道: “这倒不是我要冒充年老,因为我觉得在艺术的观点上说起来,长胡子是很 有一些诗意的。不过在抗战期间,我这种看法,也许有些错误。”说着,哈 哈一笑。蓝田玉自不敢说老师留胡子错误,也只是随了他一笑,并没有说别 的事情。随着茶房是送上酒菜来了。蓝田玉望了茶房放下酒杯子,因道:“我 仿佛记得丁先生是不喝酒的。”丁古云笑道:“我也勉强可以奉陪一杯。我 想蓝小姐一定是会喝酒的,所以我在菜单子上,就悄悄的写上了二两白酒。” 蓝田玉笑道:“酒当然会喝两杯,可是怎好在先生面前放肆。”丁古云已伸 手在她面前取过酒杯子来,给她斟上了一杯酒,一面笑道:“当年我在学校 里的时候,就已经说过,我们在讲堂上是师生,出了学校门就是朋友。现在 你早已在社会上服务了,还谈什么师生?自今以后我们只当是朋友就得了。 来来来,现在各干一杯酒,敬贺我们友谊的开始。”说着,他就自斟了一杯 酒,举着杯子,向蓝田玉望了一望。蓝田玉早就心想这老长胡子的话,越来 越露骨子了。可是自己正需要一个偶像和自己找出路,原就怕这老家伙一本 正经,不肯对青年女子帮忙。既是他自己愿意钻进我的圈套里,我还不放手 做去,等什么?什么事,都像舞台上一样,作戏的人,从来也不会认真。这 时她听丁古云的话,心里笑着说,做朋友就做朋友,我什么也不含糊。不过 她心里虽如此想着,可是她没有忘了什么事都像在舞台上一样,所以她还不 免作戏,面皮微微的红着,将头一低。可是她虽然低下头,却还把眼皮一撩。 丁古云对于她那眼珠在长睫毛里一转,常是有一种敏锐的感觉性,这就向她 笑道:“在这个大时代里,我们流浪到大后方,都透着若闷,在精神上想求 得一种安慰,实在不能不结合一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尤其是……”他说到 这里,把声音低了好几分,接着道:“异性的朋友。”蓝田玉伸手拿了杯子, 再低下头慢慢的呷酒。她似乎听到,又似乎不听到,丁古云偷看她脸色,恰 是没有什么笑容,倒不知道这话是否冒昧一点,便顿了一顿,没有把话向下 说。因为茶房陆续着将茶盘子送了来,便举着筷子尝了两下菜。因向她道: “口味还不错。不用客气,不吃也是白剩下给茶房吃。”蓝田玉这才开口笑 道:“我早就说菜多了不是?少点两样,留着明天早上吃,我还可以扰丁先 生一顿呢。”丁古云听了这话,十分高兴,笑道:“密斯蓝若肯赏光,明天 我决计在这里耽搁一天,再请你两顿。”蓝田玉笑道:“那我倒是吃出一个 主顾来了。不过丁先生有那好意,最好是和我早些找到工作,我倒不在乎丁 先生请客。而且我愿意丁先生始终看着我是你一个学生。”丁古云听她这话, 却没有十分了解她什么意思。便是看她的颜色,平平常常的,也看不出她什 么意思。自己也就想着,这闪击战术,也许不大通用,不可太猛烈了,致她 不敢接近。这一转念,也就很平淡的说些艺术上的论题,与艺术界的故事, 混过了一顿饭的时间,丁古云也想着,在这饭厅里,究不便和她畅谈,还是 约她到房间里从从容容的谈吧。因之将饭吃完,赶快的就拿出钱来会帐。可 是蓝田玉站起身来,还不等他的邀约,便笑道:“吃了我就要走了。丁先生 明天几时上车,我邀着密斯夏,一块儿来送你。”丁古云道:“你不是说要 我请你吗?”蓝田玉一面向外走着,一面笑道:“那不过是和丁先生闹着玩 的罢了,哪里真要丁先生请我吃饭?”丁古云紧随她身后,送到花园里,抬 头向天上望了一望,因笑道:“这月色果然是好。”蓝田玉倒不理会他这番 艺术的欣赏,回转身来点了两点道:“丁先生请回去休息吧,明儿见。”丁 古云也只得站定了脚,说了一声明天见,遥望她那苗条的影子,渐渐在月亮 下消失。自己在花圃中心月光下呆站了一会,缓缓的回到屋子里去。一架腿 坐在藤椅上,回想着过去的事。觉得今天与蓝田玉这一会,实在有点出乎意 外,在北平是否教过这样一个学生,倒想不起来。但是,丁某人并没有作什 么部长与院长,似乎她也不至于冒充我的学生。想到这里,不免手摸了胡子, 静静的出神。在摸胡子的当儿,忽然又起了一个新的感想。是啊!刚才和她 对坐的时候,自己不敢去摸胡子,免得在她面前,作出倚老卖老的样子。奇 怪,向来对于学生谈话,是不肯失去尊严的面目的,为什么见了这么一个女 子,就不能维持自己的尊严?今日在这大学的礼堂上,受着全体学生的欢迎, 证明我是一位有道德有学问的艺术家。一下讲台,我就为了一个青年女子所 迷恋。而这女子,恰是我的学生。若是有人知道,我的师道尊严在哪里?便 是没有人知道,自己问自己,在人面前一本正经,背了人却来追求自己的女 学生,口仁义而行盗跖,我还算个教育界的有名人物?想到这里,自己伸手 拍了一下大腿。又想:赶快洗濯了过去几小时那卑污的心理吧。好在这一切 罪恶的产生,并非由于自身,是由于那女子有心的引诱。可是,她那样年轻 而又漂亮的女子,为什么要引诱我这么一个长胡子的人呢?大概是我的误 解。我之所以有此误解,大概是由于她那份装束,和她那份殷勤。的确,她 那个面貌,和她那份身材,不是美丽两个字可以包括的,觉得在美丽之外, 还有一种风韵。美丽是在表面上的,而且可以用人工去制造的。这风韵是生 在骨子里的东西,却不易得。想到这里,他不能再在这里呆坐着了,背了两 手在身后,在屋子里来往的踱着步子。有时站到窗子边,向大地上看看月色; 有时沿了墙,看看墙上旅馆所贴的字条;有时坐到桌子边,手扶了茶壶,待 要倒茶喝,却又不肯去倒。心想,这个女子,可以说是生平少遇的。生平也 多少有些罗曼斯,但于今想起来,对手方并不是什么难遇的人物。像她这样 的人才,自己送上门来,将她放过,未免可惜。大时代里的男女,随随便便 结合一番,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不用谈平常的男女,就是我们教育的人物, 也很多艳闻。就像某大校长,也是桃李盈门的人物,他就要了一位十八岁的 新太太。这件事既无损于某君之为人,而且他还很高兴的送这位新太太进中 学去念书呢。至于我们这艺术界的人物,根本就无所谓。蓝小姐已走入浪漫 圈,那一个圈子里,更是开通,几乎用不着结婚式仪就生儿女。对于这样一 个女子,又何必有什么顾忌?好!明天就在这里再耽搁一天,看她是怎样来 应付?有了,我明天就对她说。她那种姿态,很可代表某一种女子,我要借 她的样子,塑一尊像,甚至就邀约他一路到我寄宿舍里去,好在她现时住闲, 有的是时间。她不至于不去吧?丁古云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就只管在楼板 上走着。他似乎忘记了脚下在走路,在屋子里走了一个圈子,又走一个圈子, 就是这样的走。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到那屋外面的时钟,当当响 了九下,在乡下居住的人,几乎是七点钟就要熄灯上床,随便一混就到了九 点钟,这实在是过了睡觉的时候了。于是走到房门口,向外探望一下,见全 旅馆的房间都掩了房门,静悄悄的没有声息,也没有了灯光。但见月华满地, 清光入户,心里头清静一下。这也就感到这里夜的环境,倒也值得留恋。于 是缓步下楼,走到花圃中心,在月亮下站着。他抬头先看看月亮,并看看环 境的四周。后来就也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在看这影子的时候,觉那轮廓所 表现的,还是一具庄严的姿势。他忽然心里一动,立刻跑回屋子去。那屋子 壁上,正悬了一面尺来长的镜子,对了镜子看时,里面一个长袍马褂,垂着 长胡子的人,非常正派。心想这样看来,我本人的影子,大概还没有失掉尊 严吧?我是个塑像家,我倒有研究这姿势之必要。那田艺夫引夏小姐到我寄 宿舍里去,我就屡次表示反对,到了我自己,就糊涂了吗?这个姓蓝的女子, 就是夏小姐介绍的,我有什么行动,夏小姐必是首先知道。不用说再有什么 行动,就是今日这一番周旋,她也必定会转告田艺夫。田艺夫是碰过我的钉 子的,他必定大事宣传,报复我一下。我自己塑的这尊艺术君子的偶像,只 要人家轻轻一拳,就可以打个粉碎。想到这里,他再一看镜子里的丁古云, 已是面红耳赤,现出十分不安的样子。于是手摸胡子,把胸脯一挺,想道, 不用怕,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明天一大早,我就离开此地,回去见了同寓 的人,我坦然的告诉他们,夏小姐引了一个旧日的女学生来求我找工作。一 个当老师的人,见见自己的旧学生,这有什么了不得?他这么一兴奋,那镜 子里丁古云的尊严又恢复了起来。于是不朝镜子看了,坐到旁边椅子上,手 摸胡子静静的想了一番。他自己点点头道:对的对的,这是对的,我半生的 操守,怎可毁于一旦?这蓝田玉对我这份殷勤,若说她演戏的人,只是当了 戏演,那倒罢了。若是她为了要和我找工作,就不得不做出这份媚态来,那 她是用心良苦,我更不应当乘人于危。若说前二者都不是,她是爱上了我, 决无此理!她这样个有挑拨性的女子,还会少了青年追求她?她爱上了我? 爱我这把胡子?爱我这穷的艺术家?想到这里,倒不觉自己笑了。他自言自 语的道:不管如何,我必须知她那份殷勤是假的。她既是假的,我倒真的去 着魔吗?好了,一语道破,我就是这样决定的向前做。不必顾虑什么了。他 想定了,突然将大腿一拍站起身来。掩上房门,展开被褥,自去睡觉。在身 子安贴在被褥的时候,才觉得身体颇是疲劳,这一睡下,极其舒适。回想着 一下午心绪的纷乱,实在也就太无聊了。
第六章 失了灵魂吗
丁古云在这个时候,自是停止了这一天的心理动荡,安安静静的合着眼, 睡了过去。可是这蓝田玉小姐,倒着实的钟情于他。忽然推了房门进来,笑 道:“这样好的月色,不要辜负了它,我们一路出去踏踏月华吧。”说着, 手扶了丁古云的臂膀,就向外走。丁古云也就没有考虑到是否会被人看见, 紧紧挽了她一只粉臂。睁眼看时,两人同站在一丛蔷薇花架下,浓香醉人。 这花架下,十分僻静,正放了一张露椅。便挽了蓝田玉一同坐下,笑道:“密 斯蓝我实在是爱你,但是我这句话,真不敢冒昧的向你说。你觉得我这话不 过分吗?”说着偷看她的颜色,只见她低了头只管微笑,两个小酒窝漩着, 实是爱人。丁古云挽了她的手,心房乱跳,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蔷薇架下, 有人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谈师道尊严的大艺术家,带了女学生在这地方干 什么?”一言未了,拥出一群人来。看时,正是今天听讲照相的那群青年。 丁古云吓得手足不知所措,转身就跑。不想跑得急了,奔入那蔷薇花架子里, 被枝蔓紧紧把身子缚住,倒弄得进退两难。这就有人喊道:“不让他跑了, 绑了他游街。”丁古云听了这话,更是着急,心房狂跳,跳得那颗心几乎要 由口腔子里跳了出来,周身的冷汗,下雨一般的向外涌着。但仔细睁开眼一 看,哪里有什么蔷薇架?哪里又有什么蓝小姐?自己还是直挺挺的躺在床 上,因为盖的棉被,紧紧的裹住了,所以好像人奔入了蔷薇花架子,让花枝 把自己缚住了。其实乃是一个梦。看看桌上的那盏植物油灯,已经细微得只 剩了一丝丝红光,已没有了火亮,反是那窗户外面的月光,由玻璃窗户上射 了进来,倒照映着满屋子里清光隐隐。在枕上闭着眼睛,想了一想梦中的情 景,觉得梦境究竟是梦境。世间上哪有那样容易的事,一手就把蓝田玉的手 臂挽着,听了自己摆布,便是梦里,也未尝没有反应,你看那些青年破口大 骂,竟要绑了我游街。若是自己真作出这一项事来,也就真有被绑着游街的 可能。这样看起来,自己还是小心为妙,若是真弄成那样一天,那还有什么 可活的,干脆自杀完事得了。想了一想,觉得是原来的计划不错。明日一大 早起来,就离开这是非之地,自己可以用理智强迫了情感就范。这样想着, 也就安然睡觉。
偏是天色刚亮,房门就咚咚敲的乱响,打开门来,那夏小姐和蓝田玉竟 又一同的来了。丁古云笑道:“二位小姐怎么这样的早?”夏小姐笑道:“为 什么不这样早呢?丁先生已经定好了计划,打算背着我们逃跑呢。丁先生, 你这就不该。蓝小姐这样诚心待你,你倒忍心把她丢了。你若是个有良心的 人,你就应当为她牺牲。”丁古云看蓝田玉时,只见她靠了房门站着,低了 头微笑。因问道:“你为什么不进来呢?”她道:“我进来作什么?你都要 偷着走了。”丁古云挽了她的手,拖进房来,笑道:“我不走,我不走,我 一定为你牺牲。”可是自己拖她拖的太快吧,拖进屋来的不是蓝小姐,却是 夏小姐。夏小姐猛可的伸出手来,向他脸上一个耳光。骂道:“我和田艺夫 公开恋爱,你就常说我们不是正经人。你是正经人,你干得好事?”丁古云 被她这一下,打得脸腮上发烧。睁开眼来看时,还是一个梦。看看窗子上的 白色月影,已长斜的倒在楼板上,想是好个半夜了。自己翻眼看着月光,很 出了一会神。心想:怎么只管梦着她?难道是自己的欲望没有打断吗?这还 了得,事情不过是有一线接近,自己就如此梦魂颠倒,若再进若干步,自己 非得神经病不可了。在床上翻了个身,且向里面睡去。心里也就估计着,再 要看到蓝田玉,一定是梦,就不必睬她了。想着想着,那蓝田玉已经是站在 面前,便喝了一声道:“这是梦!这是梦!我不信的。”这回算他猜着了, 简直自己在睡梦里喊醒过来。可是自己这时起,远远已听到村鸡的叫声,在 床上清醒白醒的睁开眼望了天亮。在枕上合眼养了一会神,便起床匆匆的漱 洗了。他决定了躲开这地方,免得自己把持不住。会过了店帐茶也不肯喝, 就走出旅馆来。这时,天地混然一团,早雾濛濛,几丈外的田园树木,都在 乳白色的雾气里,隐隐的透出影子。那地面上的草,沾着了雾气,像是细雨 洒过了。匆匆的走出这旅馆来,路径不大熟悉,在这密雾里,不辨东西南北, 却不知向哪里奔汽车站。只好回身转来,向茶房打听。茶房道:“这样大的 雾罩,长途汽车也不会开的。你先生还是在这食堂吃一碗茶等雾散了再走吧! 我们这里还有两位赶车子的客,不都是没有走吗?”丁古云迟疑了一会,觉 得这样大雾,蓝田玉也未必会到这里来;就是到这里来,我现在已觉悟过来 了。青天白日的,我又会迷上不成。他站着只管摸了胡子出神,茶房倒误会 了他的意思。因道:“你先生信我的话,决不会错。你这时候到车站上去, 那里也没有人。”丁古云淡笑了一笑,便到食堂里去坐着。果然,这里也有 几个人坐在座位上喝茶,并带了旅行袋或手提箱,显然是个要赶汽车的样子。 这些座客里面,有三对是成双的旅客。并有一个中年汉子,带了一位极年轻 的女子共围了一个桌子角坐着。虽然这样早晨,那女子己把烫发梳得清楚, 脸上有红有白,脂粉擦得调匀,向那男子挤眉弄眼,不住的微笑。那男子看 了这位年轻女子,也是嘻嘻的笑。丁古云就想到这一副尴尬情形,歇在这幽 静的旅馆里不会干出什么好事来。看看在座的人不少,谁也没有介意这一点 上去。正是这个动乱的大时代,男女结合或分散,太算不得一回事了。假使 我和蓝田玉这样,一般的很平常,自己少见多怪,倒有点庸人自扰呢。他看 着别人的举动,自己捧了一碗茶喝,慢慢的赏鉴着。忽然有了娇滴滴的声音 笑道:“在这里,在这里,还没有走呢!”丁古云抬头看时,正是夏蓝两位 小姐,笑嘻嘻地站在食堂门口。他忽然一惊,心想,这不要是又在作梦吧? 昨晚上闹了一宿的梦,不是看到蓝小姐就是看到夏小姐。她们是来也容易, 去也容易,怎么又来了?他如此想着,呆了一呆,就没有起身。这两位小姐 倒没有什么踌躇,立刻走到他面前来,夏小姐先笑道:“丁先生不是说在这 里耽搁一晚的吗?怎么又要走了呢?”丁古云因他两人已走到面前,而且已 有一阵脂粉香气,送到了鼻子尖里,这已不能再疑惑是梦,便站起来向她们 点了个头,笑道:“这样大的雾,你们也来了?”蓝田玉道:“因为是这样 大的雾,料着丁先生没有走,丁先生一人在这旅馆里,一定又是很寂寞的, 所以我约了夏小姐来看看丁先生。”说时,撩着眼皮向他一笑。丁古云本来 是不肯正眼去看蓝田玉的,却偏偏自己向她看一眼之时,正碰着她红嘴唇皮 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那小酒窝儿深深的漩着,实在有一种娇媚,觉得昨晚 和今早上的努力,设法要避开她的计划,都成了灰烬;更也就不会再疑心, 这是什么恶梦。这就向她两人笑道:“请坐,请坐!吃红茶呢,还是吃清茶 呢?”蓝田玉倒好像更熟识一点了,她向夏小姐道:“密斯夏,我们就先坐 一会再说吧。”丁古云笑道:“来来来,坐下吃些早点。”夏小姐看了蓝田 玉一眼,微笑着和她一路坐下了。茶房送上茶杯。丁古云便问:“两位小姐 要吃些什么点心?”夏小姐道:“那倒不必。这里都是城里买来的糖果饼干, 是古典派。丁先生如不嫌弃,我挽留先生半日,到我们寓所里去坐坐,我亲 自下碗面丁先生吃。”丁古云笑嘻嘻地,正想答复这个邀请。蓝田玉把眼皮 向她一撩,微笑着低声道:“那不好。”夏小姐笑道:“你以为我们屋子里 乱七八糟的,不能屈丁先生大驾吗?丁先生也不是外人。艺夫来了,在我那 小屋子里,一坐就是半天。”蓝田玉道:“丁先生怎样可以比他呢?老田是 你好朋友。丁先生是我先生。”说着,飘了丁古云一眼。丁古云虽不解她拒 绝自己前去是何用意,但在她飘过一眼之后,就认为她拒绝前去,是绝对的 好意。便笑道:“不去打扰吧,雾开了,我还是要走。”夏小姐道:“密斯 蓝,不是还有话要和丁先生说吗?”蓝田玉脸一红像难为情似的,低头微笑 道:“也没有许多话。不过请丁先生和我多多寻点工作机会而已。”夏小姐 将一个手指点了她道:“丁先生要和你找工作,是没有问题的,这样的得意 门生,他还有什么不帮忙的吗?只是丁先生要反对你上舞台演戏的。”丁古 云笑道:“那也不见得。”说着,端起茶杯子来喝了一口茶。大家默然了一 会,夏小姐道:“丁先生,我托你一件事,你肯不肯?”丁古云笑道:“只 要办得到的,无不从命。”夏小姐将带来的一个纸包,递给了他道:“这是 一件毛绳背心,请你给我带把艺夫。”说时,笑着改学了一句四川话,“要 不要得?”蓝田玉在旁边点了头,笑道:“要得要得!”丁古云笑道:“当 然可以。不是为这个,夏小姐还不赶早向这里来呢。你对于老田这番情意, 颇可称颂。”夏小姐笑道:“一件背心用不到一磅毛线。于今的价钱一二百 块吧?而况我还是旧货。”丁古云笑道:“这不在钱上说话。而且旧毛线更 好。”复小姐向蓝田玉笑道:“看不出丁先生这道学先生,也懂得这一些。 这有什么可欣慕的呢?丁先生若是要的话,一定有!”便望着蓝田玉。她将 手表抬起来看一看,因道:“八点多钟了,你该去办公了。”夏小姐道:“你 可以陪丁先生坐一会子,我是要走了。”蓝田玉道:“我也要走,我打算到 城里去一趟,我先回家去写两封信吧。”说着,她站起身来。丁古云料着夏 小姐又会打趣两句,教蓝田玉和自己同搭一程汽车,但是她并没有这样说。 她也站起来笑道:“好,我们先告辞。改日我奉陪蓝小姐到丁先生寄宿舍里 来奉访。丁先生欢迎不欢迎?”说着,抿嘴向他微笑着。丁古云也只好起来 相送,连说“欢迎欢迎”。她二人缓缓的离开茶座,蓝田玉还回头向他微微 点着头,笑道:“改日见,丁先生,恕我没有送到车站。”丁古云连说不必 客气。她在夏小姐身后走着,到了食堂门口,还回转头来向他微微的笑着。 丁古云站在茶座边,倒是呆了,再看到桌上放的两杯茶,夏小姐那茶,算喝 了半杯。蓝小姐的这杯,只浅了十分之一二,记得她就是端起杯子来,在嘴 唇上碰了几碰。于是坐下来,又凝神了一阵,不知她们赶了来是什么用意。 莫非就是托自己带这件毛绳背心而已。那么,蓝小姐跑来干什么?或者是夏 小姐怕面子不够,要她一齐来。不会不会。蓝小姐的意思,只看她走到食堂 门口去,还会回转头来微笑。那决不是偶然。想到这里,又看了桌上蓝小姐 的那杯茶,觉得颇有趣味;向着隔座的茶客张望一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 桌上,便猛可的把这只杯子移到自己面前来,却把自己这杯茶送了过去。这 还不放心没人注意,又向左右茶座上看了,见他们实在不曾注意到这里,于 是把蓝田玉喝的那只茶杯拿在手上,估量了一下,看她嘴唇接着的杯沿是哪 一边?这竟是有心人发现了一处金矿,在杯子沿口上,有一小块模糊的红印 子,那不成问题,必是蓝小姐的唇膏印。既是唇膏之印,那也就等于蓝小姐 的香唇了,想到了这里,他情不自禁的,就把那胭脂印移就了自己胡须蓬蓬 的嘴唇,缓缓的呷上一口茶。在这样呷茶之时,似乎有一股香气送入鼻中。 而自己肺腑里,经一滴温茶灌溉着,也就像喝下去一杯浓烈的香酒一般,简 直是周身麻苏一阵。心里想着,有趣有趣。不想心里明明想着,口竟听着这 心里的支配,不曾自主的,也喊着有趣有趣。他一个人在茶座上发出这种言 语,把周围的座客都惊动了,全都向他望着。他喊出来之后,不到一分钟, 他也发觉自己一人说话,回头向旁座一看,见有人望了他,他便一手摸了胡 子,向着食堂门外道:“那一只猫追着一个麻雀,真是有趣得很。”有一个 茶房,正经过身边,便向茶房笑道:“你们这只猫长得很好,不把绳子拴着, 也不怕它跑了吗?”这样说着,四座的人才知道他是为了猫儿捉麻雀呐喊, 也就不稀奇了。只是这么一来。丁古云就不大好意思继续在这里坐着,于是 把蓝小姐剩下的那杯茶都喝光了,就会了茶帐,带了夏小姐给的那个纸包, 奔向汽车站。
十点钟附近,汽车随着雾气开朗,也就开行了。丁古云赶到寄宿舍里, 同志们正在饭厅里围了桌子吃午饭。田艺夫自然也就坐在桌上。丁古云将手 上的纸包举了一举,笑道:“我和你当了一回邮差了,你怎么样感谢我?” 田艺夫虽不曾接过那纸包,在丁古云这一种言行上看去,已知道这纸包是谁 寄来的。心里就埋怨着夏小姐荒唐。这种男女恋爱投赠表记的行为,怎好托 老夫子传递?一阵惶恐,早是面红耳赤,放下了饭碗,赶着迎上前去,将那 纸包接了过来,鞠着躬,连说“谢谢”。同座的人,早闪开了座位,让丁古 云入座吃饭。他且不坐下,站在饭桌前,向田艺夫笑道:“这回去演讲,累 坏了夏小姐,由下汽车起,直到离开旅馆为止,都在招待我。”他一连串的 说着,似乎很有趣,及至把话完全说完了,却有点觉悟,便手摸了胡子笑道: “对不起,我说急了,话有语病。是今天早上,夏小姐到旅馆里来看我的, 而且还带了我一位女学生同来。我说急了,原谅,原谅!”说着,便向田艺 夫连连的拱了两下手。他不说明,倒还罢了。说明之后,田艺夫倒更是难为 情,那脸红着涨到耳朵后面去。在座吃饭的人,都觉今天发现了一个奇迹。 丁老夫子和田艺夫带了爱人的投赠,而且还说上许多笑话。就以他的话而论, 他还受着夏小姐的招待,有一日一夜之久,这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而看到 艺夫难为情,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艺夫拿着空碗,盛了一碗饭送到空席面 前,笑道:“无以为报,小小代劳吧。”丁古云也就哈哈大笑,坐下吃饭。 在吃饭的时候,他又说着夏小姐要请他到家里去吃面,还是自己一位女学生 蓝小姐没有表示同意,未能实现。又说,过了两天,夏小姐要带了那位蓝小 姐到这里来。大家听他滔滔的叙述着小姐的事,这又是他向来不干的事,不 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没有人敢去多问他。
饭后,丁古云笑嘻嘻的回到自己屋子里去,首先一件事,是拿镜子照照 自己。一拿了镜子在手,立刻让自己起了一种不快之感。那镜子里面,呈现 着一颗长胡子蓬松的脑袋。回想到蓝小姐那样漂亮而年轻。这一种对照,是 人所不能堪的事。于是放下了镜子,靠着窗台站定,昂头望了天上的白云。 不知站了多少时候,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躁,于是背了两手在身后, 缓缓踱出大门来。这里有一道石板面的人行路,穿过了一片水田。这冬季里, 川农不种庄稼,满满的蓄着明春栽秧的水,是一片汪洋,这水田梗上,栽着 青的蚕豆秧子,界划了这梯形的水块。白鹭鸶三五或七八只,各自成群,站 在浅水田里找小鱼吃。水田两边的山麓下,也有鹭鸶站在树梢上,好像是开 的白花。人家放的鹅鸭在水里游泳,鹭鸶也有两只杂在它们队里。丁古云看 到,心里就想着,动物都是有感情的,只要相处的久了,自然会成起伴侣来。 不看这雪白的鹭鸶会和那笨拙的麻鸭混在一处?蓝小姐是一只白鹭,我呢? 总不至于是一只笨拙的麻鸭吧?心里想着,脚下是只管顺了青石板路走,抬 头看时,水田落在背后,把这一个坪坝走完,到了屋对面的小山脚下了。这 里有棵黄桷树,丑陋的树干,分着两根歪曲而满长了疙疸的树枝,向天空里 张爪舞牙。树枝铺张了半亩地方那样大,虽是冬天,还有一半巴掌大的蕉绿 叶儿,抖颤着微风。树根下混堆了些石块,配着一座木箱子大的山神庙。他 心想,此间的分路口,必有黄桷树,树下必有山神庙,此时无所谓,到了夏 天,这浓厚的树荫下,是行人不忍离开的所在,一尊山神,也免不了依赖这 黄桷树。这黄桷树好像是我,而这山神庙应该是蓝小姐。丑老的东西,有丑 老的好处,没有这黄桷树庞大的浓荫,就不会有这座山神庙。再说我若是把 这把大胡子取消,换了西装,也不见得就是怎样丑陋。他正这样站在黄桷树 下,对了山神庙出神,恰好有批行路人由这里经过,他恍然省悟过来,回转 了身向原路退回去。正好这路的前面,有个中年男子,背着个大旅行袋,随 在一位少妇身后走。虽然看不见这少妇是什么面貌,然而她微卷了烫发的后 稍,穿着窄小的花布旗袍,装束相当入时,比之后面这位穿旧蓝长衫的汉子, 就丑美相差太多。可是他两人很亲密的说着话毫无嫌疑。这也可见男女结合, 完全系乎感情,不在男人长得好看与否。那么,我对于蓝小姐也可以大做其 感情工夫。感情是怎样入手呢,当然要由诚恳,殷勤,温存做起。这些工夫, 在艺术家手里,似乎没有什么难办。但最大的前提,还是要密切的接触着。 不然,就有诚恳殷勤温存各种水磨工夫,又怎能表示得出来。好!立刻写一 封快信去请她来。想到这里,将手一拍,脚一顿,表示了态度的坚决,不料 只管想蓝小姐,却没有理会到脚下的路,脚踏了个虚。眼见人向水田里倒栽 下去,口里只喊得一声“哎呀”,人已躺在水田里了。
第七章 认定了错路走
丁古云在那猛可一跌之下,他下意识的还用两手到泥水田地去撑着。本 来是两只脚插入水泥里,于今两手同向下插着,索兴也陷进了泥里去,自己 胡乱挣扎着,打得水花一阵乱响,滚到人行路边,抓着路边的草,才撑起了 上半截身子,喘过一口气,踏在石板上,低头向身上一看,成了个泥人了。 衣服是蓝的,变了黄色。人向上升,长衫上的泥水,却向下倾泻着,所站的 这两三块石板,全被泥水打湿,自己顿着脚,连喊了几声糟糕。真个是拖泥 带水,一路印着水渍,向寄宿舍里跑。这坪坝上往来的人,不住地在身后大 笑,丁古云既是羞惭,又是气愤,神经错乱的,胡乱向前跑。正是如此,到 了寄宿舍大门口,还跌了个鲤鱼跳龙门,被石块绊了脚,身子直梭出去一丈 路,扑跌在地上。好在这里是沙土地,上面又满长了青草,倒不怎么伤碍皮 肤。可是在他十分懊丧之下,又跌了这样一跤,加倍的懊丧。爬了起来,喘 着气向屋子里跑。王美今首先一个看到,随着跟到屋子里来,连问么样了? 丁古云跌着脚道:“倒霉不倒霉?掉下水田里去了不算,在这门口,又摔了 一跤。”王美今道:“衣服都湿透了,赶快换衣服。我去叫听差给你打盆热 水来。”他这么一嚷,把所有寄宿舍里的朋友都惊动了。丁古云是老大哥, 自不免一齐追进屋来慰问。足足忙乱了一下午,才把这个泥人收拾得干净。 王美今和他是更投机一些的朋友,留在屋子里,笑问道:“好好儿的,你怎 么会落下水田里去了?”丁古云道:“我站在水田埂上,看着那站在水里的 白鹭,有些出神。不想后面来了个牵水牛的,对面又来了个挑担子的,三方 面一挤,就把人挤下田里了。”王美今道:“你可别中了寒,打四两酒来冲 冲寒吧。”丁古云笑道:“我也正想着喝一点酒呢。人在世上,一点嗜好没 有,这精神就有点无从寄托。”说到这里,门外有人插言道:“哦!丁老夫 子,不反对人有嗜好了。”说时,陈东圃缓步走了进来。接着扛了肩膀,笑 道:“玩女人你反对不反对呢?”丁古云摸了两下胡子,微笑道:“你这话 就应该受罚,女人上面,可以加一个玩字?”陈东圃笑道:“这话还得解释。 丁先生的意思,是尊重女权呢?还是认男女恋爱为人生大事呢?”丁古云道: “都有!”王美今坐着,昂头向站立的陈东圃望着,微笑道:“这样看起来, 丁先生讲演这一次,受过夏小姐的招待,已经被感化过来了。”丁古云笑道: “不要胡说,老田听到这话,岂不会发生疑心。”他这样说了,脸上也有点 发着红晕,他想着,自己所得的遭遇,也许被他们知道一点了;因之又摇摇 手向王陈两人道:“以后不必再说这话了。”王陈两人自己知道丁古云的为 人,果然就不谈了;便是王美今提议打四两酒为他冲寒的话,也不敢再提。 倒是丁古云自动的拿出钱来,教听差去打四两酒来,放在晚餐桌上,和两个 好酒的朋友同饮。结果是自己只喝了两口,就不能继续了,倒是请了别人。 不过他仅喝两口酒,倒提起了精神不浅,晚上掩起了房门,在菜油灯下,摊 开纸笔,就写起给蓝小姐的信来。平常给朋友写信,最烦腻写那些无关事实 的废话,一张八行,不容易写满,今晚写信给蓝小姐,却变了往日的气质。 从中国抗战写起,继写到艺术家抗战的贡献,再写到彼此为抗战而遭遇的流 浪生活,又再写到彼此的关系,应当互相帮助。然后一转,说到在女学生中, 她是一个最堪造就的人才。接着便写上自己对蓝小姐这番倾慕,简直以艺术 之神看待。最后才说到自己对于她愿竭尽一切力量来帮忙。不过昨日没有怎 样谈得好,不知她究竟愿意哪一项工作,希望有个机会畅谈一阵。一口气把 信写完,将信纸数一数,竟写了十八张之多。写的时候,却也无所谓,放下 笔,凝一凝神,眼看着灯发黄,颈子有点僵,手腕更是十分酸痛。但这封信 的工作并没有完,既不曾校对,又没有写信封。正待再接再励,灯焰昏暗着, 看时,灯盏里的菜油没有了。原来每夜一灯盏油,点两根灯草,总可点到半 夜。心想,难道已半夜了?待要出房门去加油,站起来,偏头听听万籁均寂, 全寄宿舍里人都睡了。走到房门口,正还在打算着。出去呢不出去呢?这灯 焰突然一亮,仿佛有人剔了灯草一般。这正是灯的回光返照。他猛可省悟, 要去维持灯亮,然而不及移开脚步,灯已熄了,立刻满眼漆黑。他自言自语 的说了一声捣乱,只得暗地里摸索着去上床睡觉。但是桌上那一叠信纸,他 是放在心上的,既怕耗子出来拖乱了,又怕风吹开了窗子,会把信纸吹掉, 已经安然落枕了,这一想,复又爬起床来。他走时,虽然两手伸着,老远的 就去摸索,可是又不曾顾到脚下。通一声,把一张木凳子踢倒,却吓了自己 一跳。摸索着搬开了凳子,缓缓的摸到书桌上,通的一声,又把瓦灯盏推倒。 口里连说着糟糕,两手在桌面上按了十几下,才按到那一叠信纸,摸开了抽 屉,将信纸放了进去,才算放了心。不过重新睡到床上的时候,觉得在脚干 上,很有点疼,必是那木凳子碰重了。这也不去管它,明日一早起来,先把 这信校对后发出去要紧。现在当休息几个钟点,以便明日早起。这样想了, 神经是支配了自己,听到村鸡乱叫,自然的便醒了。清醒白醒的在枕上睁了 眼睛,望着纸窗户慢慢地发白。等着窗纸全幅大亮了,一骨碌爬起来,不由 得又连连的叫了几声糟糕。原来有两张信纸,落在地上,被自己脚踏了,印 了大半边脚印,赶快跳下床来,将两张信笺拾起来看时,却已完全不适用了。 再扯开抽屉看看那十几张信纸,底面几张,全都染上了手指油印,正是昨晚 摸过灯盏之后,又摸信纸,是自己手指捏着的油印。假如昨晚不发神经,不 摸黑起来摸信纸,就不会有这种扫兴的事了。这样的信纸,如何能寄给蓝小 姐?站着出了一会神,立刻下了决心,不开房门,也不洗脸漱口,坐到书桌 边来,就按照了那毁坏信纸的张数,一张一张补写起来。为了怕写的字大小 不与原件相同,就会不能恰好填满那张纸,于是把纸模着原件,一个字,一 个字的印着写。这困难自然克服了,可是埋头痛干之下,却把抽屉里一叠信 纸写完了,到了抽着最后一张信纸,发现难以为继的时候,检点原信,还有 两张信纸不曾补完,天下就有这样不巧的事,将手上这张信纸填补上了。就 还差着一张纸。本想不开房门就把这封信补写起来的,这事已不可能,因为 拿一张别的纸来补齐,这一叠信纸的样式就不一律了。他将信纸收到抽屉里, 匆匆漱洗一过,也来不及喝茶了,立刻就走出寄宿舍到附近一个小镇市上去 买信纸。不想买回来了,信纸与原来的又不一样,只得带了信纸式样,第二 次再上小镇市上去买信纸。买回来后,还是掩上了房门,伏在桌上补写完那 封信。寄宿舍里,早上本来是有一餐稀饭的。听差看到他关门工作,不知道 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只好随他,没有敢去请他吃饭。丁古云把信补好,自己 又从头至尾看上一遍,贴好了信封邮票,赶快就出去寄。这是上午十点钟, 他在早上三小时之间,匆匆的就出去了三次,同寓的人看到,不能不认为是 一件奇事,只因他的脾气古怪,没有人敢问他罢了。他回来的时候,似乎是 饿了,手里拿了几个烧饼。站在正中屋子里,靠了桌子喘气。这桌子上是有 一壶公共用的白开水的。他将粗瓷碗斟了一碗水,手里捧着喝,一面向屋里 走。王美今随着他身后走进屋子,因道:“丁兄今天很忙呵。我们正还有个 问题等着你决定呢。”丁古云坐着,左手端了一碗白开水,右手拿了烧饼咀 嚼。因道:“今天赶着写两封家信。你有什么事和我商量呢?”王美今道: “你在写信的时候,来了一位尚专员。他说,会里的意思,愿我们筹办一些 作品,送到华盛顿去展览募捐,希望你也参加。为了筹办这事,并可开支一 笔款子。”丁古云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忽然一动。心想,正愁着进行大事, 缺少一笔现款。既是有这个要钱的机会,何妨顺便捞他几文?便道:“为了 国家抗战,我当然照着气力去办。不过上次我的出品,为了原料不高明的原 故,东西作得十分不凑手。这次若要作得好一点,必须给我一笔经费,让我 自己到仰光去采办一趟原料。”王美今笑道:“教我们自己拿钱买飞机票, 当然是困难的事。可是这事让公家出钱,那就太不成问题了。你这个要求, 我想尚专员可以接受。”
丁古云道:“若是时间赶得及的话,搭公家汽车来往也可以,我不一定 要坐飞机。原料方面,大概要三五万元的本钱。总而言之一句话,若除了车 票或飞机票不算,能给我那个数目,我一定有百十件作品贡献出来。”王美 今点点头道:“你若是拿出一百件作品,只要这些个本钱,那不算多。今天 入城,我给尚专员回信,就是这样说吧。”丁古云端了碗,缓缓的喝着白开 水,凝神想了有四五分钟,因道:“就是再要多一点出品也可以,不过我要 找一个助手。”王美今道:“但是你的助手很难找呀!”丁古云道:“只要 给我钱,我自然有法子找。”王美今道:“作品自然是越多越好,你这个要 求,尚专员也是乐于接受的。”丁古云向他拱拱手道:“那就全靠你帮忙了。” 王美今笑道:“你老先生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对于含有政治性的钱,你是 不要的。”丁古云一扬头道:“这话你何所见而云然?何况我为了抗战筹款, 这小数目的本钱,由公家手里来,依然用到公家身上去,又不是我私人要钱, 我为什么不要呢?你们一向是误会了我。我作事郑重,你们总认为是固执不 通。假如尚专员能借一笔款子给我,我写一张字据给他,也无不可。若是所 说的事不成,我还要把这项要求请托你呢。”王美今道:“为公家的事你又 何必借钱去干?”丁古云把碗端起,将里面最后一滴白开水,向口里倒着, 仰着脖子吞下去,似乎对他心里的意念,作了一个努力的动作,接着道:“我 私人方面有点急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颇为低微,说着并不自然。王美 今相信他素日这尊坚实的偶像,倒未加以注意。他自有他的公干,看着时间 还不算晚,立刻入城去了。
自这时起,丁古云添了一桩心事,不知道这五万元的希望可能实现?假 使这五万元能到手的话,约来蓝小姐作一个工作助手,那美满而甜蜜的生活 就可以实现了。真是那话,等人易久。次日一整天都望眼巴巴,盼望王美今 回来,他偏不回来。下午五点钟,有一趟专程邮差送信到这里来的。也就希 望有一封蓝小姐的回信,但邮差根本没有来。晚上,自己静坐在屋子里,默 念着给蓝小姐的信上,可有什么不妥的句子没有?仔细想想,却是没有。那 么,她为什么不回信呢?是不是信有失误呢?于是把那张快信收执,由抽屉 里翻出来看了一看。他自己呵的一声省悟过来。这上面盖的邮戳,明明是昨 日的日子,至快今日下午才能将信送到,怎么就会有信来呢?他哦哟了一声, 醒悟到自己是白白的焦急了一阵子。
但是他心里也不会闲着,他转念又是个想头,假如王美今进城所商谈的 并没有结果,那又当怎么办?一个念头随着一个念头,这让他的姿态,也时 时发生变换。他左手向里挽了,斜着倚靠了桌沿,右手托了脸,只管望了窗 外出神。心里也在想着,假使这三万或五万元可以拿到手,一定请了蓝小姐 来作助手。她正需要找工作,我去找她来,她是不能不来的。自然,也许会 引起一部分人的误解,可是,我不必顾忌这些。大时代来了,男女悲欢离合, 这算得了一件什么事?天下弄女人的多了,也不见得有了女人,就毁坏了他 的事业。我就是这样干,错了就跟着这错路走。他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就 喊出来“错了就跟着错路走”。随了这话,捏着拳头,在桌上咚的一声响拍 着。正好有个勤务,提了一把开水壶进来,听了这话,吓得连忙向后一缩, 连道:“丁先生不要开水,我提走就是了。”丁古云回头看着,先是愕然, 后来又噗嗤一声笑了,他掩上房门,和衣横躺在床上,翻眼望了屋顶。便是 这样直躺到黄昏以后,被勤务催过两次,才去和同人共吃晚饭。吃过晚饭, 他又回到床上,去躺着。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仿佛有点烦腻,于是跳下了 床,在屋子里踱着步,转了两个圈子。因偶然推开窗户,见天上半轮月亮, 发出一片清辉,心里立刻添了一番心事,就直奔了大门口去。背了两手,站 在月光下,看那面前水田上浮起一层白白的云雾,对面那小山上的树,大小 远近,挺立了一些树影子。唯其是今夜的月亮不好,这就更觉那晚上和蓝小 姐同赏的月亮太好。睡在枕上,回味着那番景况,哪里睡得着。想着这番回 忆的滋味,不可不让蓝小姐知道。而要蓝小姐知道,直率的由信上写去,透 着不大含蓄,最好是作两首诗去打动她。诗这玩意,新体的呢从来没有干过, 甚至报上副刊里登的新诗,看也不看,旧体的呢,略微懂一点,可是也有十 来年未动过手了。虽然,因那事实就是诗料,总可以凑成几首诗。于是开始 构思起来。只一转念便得了十四个字:“记得那宵月夜时,美人并肩看花枝。” 这两句得了,接着便推敲第三句,“暗香阵阵薰人醉”……不妥,上面已经 有了一个人字了,那么第一句美人改为阿娇罢。可是肩字又平仄不对,有了, 改为携手罢。然而,并未携手过。心里把这三句颠倒去来改了一阵,便去凑 第四句。说也奇怪,上面三句来得还容易,这第四句却老想不妥。自己是预 先想定了,最后用上相思这个动人的名词的,把这“相思”两个字再凑上五 个字,初以为不难,但想了许多,都不好,最后选择了“无言脉脉动相思” 一句,颇觉得意,于是从头至尾默念了两遍。及至念到第三遍时,不由的咳 了一声,暗想怎么闹个仄起平收呢?正好隔壁屋子里的时钟, 两响,已 过了午夜。算了算了,不作诗了,还是写信罢。他自己搅惑了大半夜,也就 有些倦意,在枕上翻个身向里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被人捶着房门喊醒了,他叫道:“丁先生,丁先生,有了挂号 信了。”这句话把他在五秒钟内,惊喜得哦了一声,翻身起来。这个身翻的 太猛,哄咚一声,由床上滚到地下来。头正碰在床腿上,碰得两眼发黑。但 是他想着这是蓝小姐的喜信,慢说是头上碰了一下,就是去了一只手臂或一 只脚,只要保留住了这个脑袋,总可以去开门。他如此意志坚决,立刻跳了 起来,将门闩拔开,打开门来,且不问面前站着是什么人,首先就问道:“是 哪里来的信?”说着话,伸手就把那伸在面前的信拿了过来。可是眼睛一看 信的上款,虽写着是丁古云先生台启。而下款也是丁缄。从头至尾,把那左 方一行自某地某人寄,细看一番,却是自己陷在天津英租界的太太写来的。 随了这一看,自己不觉叹了一口气道:“她会在这个日子写信来。”把这话 说过之后,抬头看清楚了站在前面的人,正是每次送家信前来,可以讨着自 己欢喜的本寄宿舍的勤务。于是拿着信回执盖了自己的章子,顺手交他道: “讨厌!我正要睡觉,今天的信,怎么来的这样早?”那勤务倒不免瞪了眼 向他望着。心想收到家信,这是该欢喜的事,他为什么说是讨厌?这也不敢 多说,自拿了挂号信回执走了。丁古云拿到信在手,自回到座椅上,匆匆的 看过了,便折叠起来,塞在抽屉里。好在信上说着大小都还平安,只是差钱 用,简直借贷无门。其余的事就不必怎样去细看,斜靠在椅子背上,昂头向 屋顶上望着。因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也管不了许多了,大时代来了, 骨肉分离,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呆呆的坐了好几分钟之久,忽然又回 味过来,自己还没有洗脸漱口。于是把勤务叫了来,胡忙了一阵。就走到寄 宿舍大门口去站着。他笼了两只袖子,半抱在怀里,半昂了头,掀起了下巴 上一大丛胡子。对天上望了出神,陈东圃也是在外面散步的,看到他这样子, 倒也有些莫名其妙。便向前一步,扯了他的衣襟道:“丁兄,你接着家信, 又引起了你满腹心事了。”丁古云根本未曾理会到陈东圃所说究竟是什么意 思。便闲闲的答道:“这个日子只好各人管各人,谁还能带着家眷打仗吗? 大时代的男女离合,根本不算一回事。”陈东圃笑道:“我不是这意思,你 错了。”丁古云道:“我错了?错了就跟了错路走。”他说时,把脸色沉着 下来。陈东圃看看他的脸色,又听听他的语调,却不明白他那意思。望了他 没有向下再问什么。正在这时,遥遥见一乘滑竿,向寄宿舍走来。上面坐着 的人,正是王美今。丁古云忽然心里一动,顶头迎了上去。王美今还没有下 滑竿,便迎到他面前笑问道:“你坐着滑竿儿回来,想必身上有两文,接洽 的事,一定有了头绪了。”王美今笑着点了两点头。滑竿已是歇下来,他刚 是伸了腰站着,丁古云又笑着问道:“我的事有了眉目了吗?我急于要知道。” 说时,紧紧跟了王美今后面走。一同到了屋。王美今这才向他笑道:“丁翁 你为什么这样着急?你向来还要反对人家走政治路线呢。”丁古云道:“实 不相瞒,我还等着你的消息,好去约我要找的那位助手。因为人家也等着我 的消息呢。”王美今笑道:“就是这点事,你真热心。那么,你快去打电报 吧。尚专员对于你的要求,完全答应了。而且还让我先带三千块钱来交给你 布置一切。”丁古云拍了手笑道:“好极!好极!电报是没有,写快信去吧。 我这就去写。”说着,扭身就走。出去不到两分钟,他又回转身来,向王美 今拱拱手道:“你说的话是真的吗?这可不能开玩笑。”说时瞪了两眼。王 美今看他这样子,倒有些莫名其妙呢。
第八章 一切不知所云
人家惊讶着丁古云态度异样的时候,他却有他异样的理由。他徘徊了两 日之后,他知道事实没有幻想那般容易。王美今说是已带来了三千元可以取 用,他过分的高兴之下,他疑惑这又是一场梦了。他对了王美今道:“你为 什么注意着我?”他道:“你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丁古云道:“你不 知道,我现在实是需要一笔用款。可是因你说得太容易了,我疑惑……”说 着,向王美今微笑了一笑。王美今道:“我明白了,你是没有看到这钱有些 不大放心。我就先把钱交给你。”说着,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叠钞 票交给了丁古云,笑道:“分文未动,都交给你了。”丁古云把新票子接过 来一看,是整整的三十张一百元的钞票。字迹显然,这决不是假的,也不会 是作梦。情不自禁的,就向他深深点了个头道:“多谢,多谢!改日请你吃 饭。”于是放宽了心,回到屋子里去,伏在桌上写快信给蓝小姐。在写信的 时候,仿佛感觉到有人来到身边。站了一下。但自己正在斟酌信上的字句, 就未曾加以理会。及至把那句信写完了,脑筋里第二个感觉到,省悟过来了, 身上正揣着三千元钞票呢,可别让人家掏了去。这一下子猛省,立刻站起身 来,掏摸着自己的袋子。所幸那叠钞票,还在袋内,数了一数,三十张并未 短少一张。正要把钞票放到袋里去,忽然一转脸,却看到桌上放了一个洋式 信封,上面玫瑰色的墨水写着上下款,钢笔字迹,明明白白落着下款是蓝缄。 这一高兴,立刻心房乱跳。却已来不及去妥帖处置那三千元了,随手放下钞 票,就拿着信拆开来看。里而依然是一张洋信笺,横格子写着横列的字,简 单的几句写着:
丁先生:来信收到。从头拜读一过,深深感谢您给予我伟大的同情。若 有工作,我自然前来相就。但平白地加重您的负担,那倒不必。我也不是不 能自食其力的人。特此奉复,并申谢意。
学生蓝田玉谨上。
丁古云在看第一句之时,怕第二句不妥。看到第二句的时候,又怕第三 句不妥。他一直这样看下去,心里总是跳荡不安。等到把全信念完,居然没 有什么拒绝的意思,尤其结尾一谢,教人看了心里高兴。于是放定了心,从 头至尾,再念上两遍,直待把信看过三四遍,语句差不多都念熟得可背了, 这才把信笺套入信封,送到床边木凳架着的箱子里收起来,把信收好了,这 却又回忆到看信以前的动作,那三千元钞票不记得放在什么所在,这时却看 不到了。仿佛那钞票是放在桌上的,何以会不看见了呢?于是打开抽屉里看 看,桌子下面看看,口袋里摸索一阵,全都没有。这就奇了,自己清清楚楚, 记得那个送信人进房以后,还掏出钞票来看过,一张也未曾少。在自己看信 的时候,既未曾离开桌子一步,也没有什么人进房来,款子怎么不见了呢? 于是打开抽屉,再检查一遍。桌上三个抽屉,全检查过了,没有。桌子下的 字纸篓,也倒出字纸来,用手拨着字纸翻寻了一遍,没有。他想着,莫非是 打开箱子收信的时候,顺手把钞票收进去了。于是又打开箱子来寻找了一遍, 还是没有。全找不到了,这就站在屋子中间,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口里只管 念着奇怪。这时,王美今走进屋子来了,见书桌三个抽屉全露了大半截在外 面,纸张和零碎乱糟着的堆着,字纸篓打翻了,满地是纸字,箱子盖打开了, 斜放在床头上。见丁古云手撑靠桌沿,撑住头坐着出神。便笑道:“丁兄你 这是怎么了?”丁古云拍手道:“你交给我的三千元钞票,我顺手一放,不 知放到哪里去了?”王美今向桌上看时,见有一封信,上写着蓝小姐芳启的 字样。信封下面,露出一卷钞票角,便抢上前将信封拿开,指了钞票道:“这 不是钱,是什么?你还找呢?”丁古云看到了钞票,同时又看到王美今拿着 那信,正是一惊一喜,立刻先把信接过来,塞到抽屉里去。王美今本来没有 什么异样的感觉,及至丁古云这样一抢信,他倒感着奇怪了,自然他也没有 说什么,站着怔了一怔,也自去了。丁古云对于王美今什么态度,他倒不怎 么介意。将信粘贴好了邮票,匆匆忙忙就走出寄宿舍去,要到附近镇市上去 投信,一面走着,心里一面思忖着,这时侯去投信,一定赶得上邮局今日打 包。明天一早,信可以在路上走,至迟明天下午,信可以达到蓝小姐手,后 日,或者大后日可以得到回信。一来回就是四天,未免太缓。现在有了钱, 耗费几个川资,算不了什么,何不自己再向她那里去跑一趟?想到了这里, 不免就站着出了一会神。忽有个人在身后叫道:“丁先生今天不钓鱼?”回 头看时,是附近一个赶场的小贩,他闲时常钓鱼,彼此倒是在田沟的柳荫下 交成的朋友。因此触动灵机,向他笑道:“王老么,我看你没有挑担子,今 天又是歇工的日子了。我这里出五十块钱,托你送一封信,你干不干?”那 王老么听说五十块钱送一封信,这颇是件奇异新闻,便站住了向丁古云望着 出神。其实他不站着也不行,因为这一条水田中间的人行路,已被丁古云站 着堵住了。丁古云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计策是发生效力了。便在 身上掏出一叠钞票,数了十张五元的,拿在手上,向王老么道:“这信是送 到凤凰池新村。”王老么不等他说完,呵哟了一声道:“三十多里路,今天 还不晓得走不走得拢?今天要回来的话更谈不上。”丁古云道:“我晓得是 三十里路,我去过好几次,还不明白吗?这五十块钱只算川资。你得了回信, 我再交你二十元。”王老么听说是七十元的价值,不觉笑了。因道:“真话?” 丁古云看他已经动摇了,就把钞票和信,一齐交到他手上。接着又掏出十元 钞票,向他一晃道:“这十块钱送给你消夜。”王老么笑道:“假使没得回 信,浪个做?”丁古云笑道:“你也顾虑得周全。你拿一张收信的收条回来, 我也再给你二十元,要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去了没有呢?”王老么也认得几个 字,接着信,看到信上写“蓝小姐启”几个字,他也有几分明白,点头道: “要得!我和你跑一趟。”丁古云道:“你有空?”王老么道:“空是没有 空。你出这样多钱,要我跑一趟,想必有急事,我总应当帮个忙。”丁古云 见事接洽妥了,看着王老么把信在身上揣好了,又叮嘱了他许多话,教他说 明,信本来要由邮局寄来,因丁先生等着回信,所以改了专人送来。王老么 答应着,他还不放心,送着他走了大半里路,又叮嘱了两遍,约明次日十二 点钟以前,他要把回条交到。王老么走得快,他追不上了,方始罢休。
丁古云觉着办完了一件大事,便缓步走回寄宿舍来。但是心里轻松之下, 又觉得有件什么事没有办一样,又仿佛是失落了什么东西。但仔细想想,并 没有什么事要办,也没有失落什么东西,站着出了一会神。自走回寄宿舍去。 这时同住的一些艺术家,已经知道经过尚专员的接洽,丁古云和王美今有了 为国家出力的机会,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不免议论一阵。丁古云曾表示 着,要有好的作品,就要有好的材料,自己打算跑一趟香港,去采买些材料。 这倒是大家有同感。比如画师们,就感到在重庆无法购买颜料画笔,尤其是 画西画的,根本就无国货代替,当然这一番打算,大家是无可非议的。晚间 无事,王美今在也有所收入的情形之下,颇为高兴,到丁古云屋子里来坐着, 商议赶制作品的程序。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觉谈到夜深。丁古云尚无其他挂 念,安然入睡。次早睡到九点半钟,还没有起床,在乡下,这算十分的晏起 了。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喊着丁先生,正是送信给蓝小姐的专使回来了。实 在没有想到这样早他会回来,不是信没有投到就是碰了钉子。因问道:“怎 么这样早就回来了,你没有把信送到吗?”门外答道:“回信都带来了,浪 个没有交到?”丁古云道:“有了回信,好极!”这个极字声中,他已穿衣 起床开了门。果然,王老么进来,手上举着一个洋式信封。丁古云且不说什 么。首先拿过信来撕开信口,抽出信笺来。那上面还是简单的几句:“丁先 生:信悉。十分欣慰,既有工作,且可去香港一行,那太好。但详情不明, 生自难决定一切,准于明日来寄宿舍面谈。先此奉复。玉上。”丁古云先生 草草的看了一遍,再又逐句仔细看了一遍,并无错误。便向王老么笑道:“你 实在会办事。”说着,在怀里掏出二十五元钞票交给他。因道:“这二十元 是约好了的盘缠,另外给你五元吃早点。”王老么见他十分高兴便笑道:“丁 先生,还道谢一下子,昨夜里住店,又是消夜,就花了十块。”丁古云虽觉 他贪得无厌,也就又增加了他五块钱。王老么去后,再把蓝小姐的信拿着看 了两遍。忽然发生了一个问题。这信上并没有注明日期,她说决定明日来寄 宿舍,不知是指着哪一天,若是昨晚上回的信,那就是今天了。在她未来之 先,应当小小准备欢迎一下才是。便追出屋来,要问王老么是什么时候得的 回信。不想他有了几十元在身,一般的精神健旺,片刻之间,已跳得不见踪 影。丁古云在门外站着出了一会神,心想,宜早不宜迟,只当她今天来就是 了。于是叫了勤务来,把卧室和工作室,都打扫了一遍。卧室里除把桌椅齐 理之外,把床上一床旧被单撤去,将箱子里收着的一床新被单铺起。被条也 折叠得整齐。床下有两个瓦瓶子,是插花的,因没有花,久未用过,于是在 床下拿出来,洗刷得干净。亲自到屋后山上,采了一大把野花回来,放在瓶 子里,卧室和工作室,各供了一瓶。足足忙了一上午,直到同寓人邀着吃午 饭,方才休息。平常他的饭量不坏,总可以吃两碗半饭,今天只吃了一碗饭, 就匆勿的下桌,回房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便向大门口去等着贵客。当他出 门的时候,正要经过餐厅门首,王美今道:“丁兄,你到哪里去?”丁古云 道:“你们先请吧,我暂不饿。”王美今笑道:“这是什么话?”丁古云已 过身了,也不理会,自在门口站着,两手背在身后,昂了头向远处望着。陈 东圃是个最喜欢饭后在门前散步的人,便也在门前平坦地上,缓缓踱着步子。 见丁古云老是向前望着,因问:“你盼望什么人来吗?”丁古云道:“我望 送信的。其实,我也不望哪个来信。”陈东圃向他脸上看着,觉得这是什么 意思?丁古云似乎有所悟,笑道:“据道家说,每日起来,对东方吸上三口 气,有益长生。呵,我们这是朝南站着。东圃,你说我们这房子,是什么方 向?”他表示着他态度悠闲,提出这样不相干的问题。陈东圃自不知他心里 有什么事着急,也就不知道他是好整以暇。因随了他的话答道:“我们这房 子是坐北朝南的倒是冬暖……”陈东圃正继续着向下说去,却见丁古云在地 上拾起了一块碎石灰片子在墙壁上画着阿拉伯数字。似乎在列着算式,但并 无加减号,有时他写着一列数目,有时又涂抹了,他对了墙上列着的数字, 不断地摇头道:“不够!”有时又点点头道:“我自己少用一点,也就够了。” 陈东圃倒是有些莫名其妙,也就只管站定了,看他闹些什么。忽然有人在身 后娇滴滴的叫了一声丁先生,陈东圃回头看时,是一乘滑竿,抬着一位摩登 少女来了。在她那份装束上,不能相信是丁古云的熟人,所以她那声丁先生, 疑惑她不是叫丁古云。可是丁古云在她喊叫之后,哦哟了一声,就转身迎了 上去。笑着连连点点头道:“蓝小姐来了!蓝小姐来了!”他虽表现着十分 欢迎,可是又透着有些手足无所措。他半弯了腰站在寄宿舍门口草地上,左 手抱了右手,乱搓一阵,掉过来,右手又抱了左手乱搓了一阵,陈东圃他是 为了这事大为惊讶,行动都有些失常,只是站在大门口呆望着。那蓝小姐究 是出色当行的人物,从从容容的下了滑竿,向丁古云点过一个头,又向陈东 圃点个头。丁古云见她向身后的人点头,这才醒悟过来,立刻回转身来向陈 东圃笑道:“陈兄,我来和你介绍介绍。这是蓝田玉小姐,是我学生。”说 着,又笑向蓝田玉道:“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古乐大家陈先生。”她笑道: “开音乐会的时候,我已经瞻仰过陈先生的雅奏了。”陈东圃见她满脸的聪 明样子,就先有三分愿意,加之她大方而又有礼貌,也受她相当的感召。笑 道:“呵!是。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吧?”蓝田玉抬起手来理了一理披到耳 朵边的长发,微笑道:“我还记得呢,那次在成都游艺会里。”陈东圃点着 头道:“是的是的,那次蓝小姐演着《茶花女》的主角。”丁古云见一来就 宣布了蓝小姐的历史,便掉转脸来向陈东圃道:“她原来是学绘画与雕刻, 抗战以后才从学艺术的宣传,我现在特意请她来帮忙,实在是个多才多艺的 小姐。”说着不免抬起肩膀笑了一笑。陈东圃道:“蓝小姐远道而来,请屋 子里休息休息吧。”这句话才把丁古云提醒。他见蓝田玉换了一个装束,翠 蓝布的罩衫,一根皱纹没有,下面露出肉色丝袜,和玫瑰色紫的皮鞋,颜色 调和之极;左手拿了伞,右手手臂上搭了一件咖啡色薄呢大衣。便在滑竿扶 手上代接过这旅行袋与小提箱。蓝田玉“哟”了一声,笑道:“怎么好劳动 先生?”陈东圃见那旅行袋很大,便笑道:“我代拿一样吧。”接过了丁古 云手上的一件。丁古云笑嘻嘻在前引路,向蓝小姐笑道:“你看这寄宿舍多 好!”蓝田玉点点头道:“环境相当的好。”丁古云道:“这房子不大好, 泥墙草顶,完全是穷村居味儿。”说着话,将她引到了工作室里,向她笑道: “请坐请坐!你看,这屋子布置得还好吧。呵!这屋子里太脏,蓝小姐这大 衣交我,和你送到那边卧室里去。”于是伸手接过大衣,连提箱一同送到隔 壁屋子里去,人还没有过来,在那边屋子里便道:“蓝小姐喝茶呢?还是喝 开水呢?我们这里可没有好茶叶。不过夏小姐送了一点好茶叶,也可以待 客。”说着话,怀抱了一支温水瓶和两只玻璃杯过来。蓝田玉并没有感到什 么不安之处,站在书架子边,看那上面丁古云塑的大小作品。丁古云见她那 细条的个儿,云缕似的长发披在肩上,不觉呆住了,闲闲的站着。陈东圃老 远斜站着,也望了她后影。他一回头看到丁古云,笑道:“蓝小姐文静极了, 不想在舞台上她能演《茶花女》这类个性极相反的角色。”丁古云道:“她 聪明绝顶。蓝小姐,你看我的作品如何?”蓝田玉笑道:“丁先生的作品, 自然是极好的。”丁古云笑道:“我们自己人,不能这样说,我找了你来, 就是为了我的作品,需要你帮忙。”蓝田玉笑道:“关于雕塑我完全是外行, 我可以帮到忙吗?”她说着这话,已是回转身来。在丁古云常坐着凭窗外眺 望的那乘椅子上坐了。丁古云看到,心里就先高兴一阵,将热水瓶子里的开 水,斟了一满杯,双手捧着送到蓝小姐面前笑道:“先喝一杯开茶,不,是 开水,不恭之至。关于工作方面,我们慢慢的谈。这里并无外人。都是艺术 界同志,你也不必过于谦逊。”蓝小姐笑着起身来,两手捧了茶杯道:“丁 先生这样客气。”她那两只白嫩的手,指甲上的蔲丹。微微剥脱一层,不是 那么鲜红,这残艳和那阴绿的玻璃杯,颜色非常调和而刺激。蓝田玉见丁古 云眼光射在自己身上,倒很像没有感觉一样,却微偏了脸向一旁的陈东圃笑 道:“陈先生请坐。大家别这样客气才好。”陈东圃根本不曾和她客气,其 所以未曾坐下,只因丁古云会有这样一个女学生来访他,这完全是一种奇迹; 也就为了赏鉴这奇迹,所以忘记了坐下。这时她说了,倒不便依然站着。因 点头笑道:“我们根本客气不了,只是请你喝白开水。”丁古云哦了一声说 道:“是是,我去提开水来冲好茶喝。”说着,立刻抽身就向屋外走。但他 一走出门,想起了让陈东圃在屋子陪着蓝小姐,未免不妥,走出门去,却又 反身回来,笑道:“我看这样子罢,蓝小姐大概还没有吃饭,我们到小镇市 上去吃个小馆子。”蓝田玉道:“吃饭不忙。”丁古云听这话音,并未加以 拒绝,便笑道:“去去,我把夏小姐送的茶叶也带着。那里有小茶馆。我们 这里的厨房,也是因为待遇问题,爱干不干,以致开水热水常常断绝。”蓝 田玉道:“这寄宿舍里几点钟开午饭,吃过了没有?”丁陈两人便同时答应 着。丁古云说:“没有吃饭。”而陈东圃却说:“刚吃过饭呢。”丁古云答 应得很干脆,见陈东圃也说得很肯定,便道:“中饭当然是吃过了,晚饭没 有吃。中饭我没有吃饱,正好奉陪。”他说到这里,回头看陈东圃,见他似 乎在脸上带一点微笑,便皱了眉道:“而且我这两天,胃病又犯了。”说着, 用手摸了胸脯。蓝田玉道:“丁先生有胃病,更不必客气了。我旅行袋里有 干粮。”丁古云笑道:“我是胃神经衰弱症,假如和朋友谈得高兴,不知不 觉也就可以吃两大碗。我们这寄宿舍里,伙食虽不高明,但聚餐的时候,总 是高谈阔论,要不,我这胃病更厉害了,走吧,我们去吃一下。陈兄可以陪 客。”蓝田玉笑道:“实在不必客气。”陈东圃拱拱手道:“我吃得很饱, 不来陪了。”丁古云道:“你不去也好……”刚说完了这几个字,立刻省悟 过来,这是什么话?正想找一句话来补充,把这语意改正。忽然门外有人大 声叫道:“把滑竿钱拿出来吗?浪个做的,叫我们尽等,我们还要赶路。” 蓝小姐脸腮上红着两个小酒窝儿一旋,微笑道:“只管谈话,忘记了打发轿 夫了。丁先生,我那手提箱子在哪里?请你和我拿来。”丁古云道:“到我 这里来了,还要你自己打发轿钱吗?”说着,站到窗户口上,向大门口招招 手,把轿夫叫了过来。问明了是三十三块钱的,就在身上摸了八张五元钞票 给他们,笑道:“让你们等了几分钟,赔偿你们的损失吧。”蓝田玉笑道: “丁先生总是同情于这些穷苦人的,其实我已经是多许了他们三块钱了。” 丁古云微笑了一笑,觉得这话十分受听。
第九章 就算合作了
在一小时后,他们已经在附近小镇市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吃饭。丁古云将 蓝小姐让在一副座头的上首坐了,自在侧面相陪。他陪了笑道:“这个地方, 完全是乡村风味,可没有你招待我所住的花园饭店。”蓝田玉道:“我只要 有工作,吃苦倒是不在乎的;若能引起我工作的兴趣,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存 身。”她这样正正堂堂说着她的见解,左手扶了饭碗,右手将筷子夹了一钉 泡萝卜,放在嘴里,用四个雪白的门牙咬着,似乎在想着什么事,她望了墙 上贴的一张宣传画在出神。丁古云将桌子中间陈设的一盘炒猪肝,向她面前 移了一移,笑道:“蓝小姐,吃点这个,这是富于滋养料的。”蓝田玉且不 理会他的客气,忽然像有所悟的,向丁古云笑道:“丁先生给我的信,未免 太客气了。”说时,眼珠在长睫毛里一转。丁古云被她这一问,也笑起来, 一时可又没有预备答词。只含糊了道:“那也都是实话。”蓝田玉道:“正 是如此,我有一句话,急于要问丁先生。”丁古云听她说有急于要问的一句 话,倒未免心里跳上两跳,没有敢插言,静等她的下文。她笑道:“丁先生 信上说,可以筹到款子三五万元,到香港去一趟,这话是真的吗?”丁古云 被她这一问立刻兴奋起来,挺了胸脯子道:“这一点不假,全是真的。”因 把尚专员接洽的事,和她说了一遍。蓝小姐听着他的话时,待吃不吃的,将 筷子爬着饭,脸上不住的露着微笑。等着丁古云报告完了,便道:“那么, 丁先生的意思,我是明白了。你是借了这个机会帮我一点忙,在经济上提携 我一把,这实在是让我感激的事。不过无功不受禄,丁先生信上说,要请我 作助手,帮你赶作出品。可是我对于雕塑这一类的事,简直不知道大门朝哪 里开呢?”丁古云笑道:“请你作助手,这不过是一种说法。谁又要你帮我 弄什么作品呢?你托我和你找工作,我想无论介绍你到哪里去,也没有让你 在我身边自由。一切我都和你设计好了,在这附近疏散的民众家里,和你租 一间屋子,你就住在那里,所有开支,我都替你付了。需要多少零用钱,也 无须和我客气,应当花的总得花。我就先放一笔款子在你手上,听你自己去 用,用完了再到我这里来拿。你说,还有什么困难没有?你说出来,我好设 法和你解决。”蓝田玉听了他说到用完了再去拿那句话时,早是轻轻地噗嗤 一声笑了。这就道:“我还有什么困难呢?可是我总要有点工作,心里才能 安然。”丁古云笑道:“假如你感到兴趣的话,每天到我工作室里坐坐,也 就行了。这都不必去管他,这是极容易解决的事,现在所要问的,你对于我 这种安排法,满意不满意?”蓝田玉道:“怎能说是不满意,只是于我心有 不安而已。”丁古云道:“你为什么不安?这不安,是对公言,对私言呢? 对公,我拿国家的钱,我替国家作了事,你和我作助手,是与国家无干;对 私,拿我的钱,你以为没有和我尽到力,而有不安。你难道不知朋友有通财 之谊?我又没有什么嗜好,挣了钱也是无处花,帮助了朋友,也就等于自己 花了一样。这是我情愿如此,你不必管,日子长了,你焉知又不能帮助我? 譬如工作忙起来,你替我去开开会,写写信,不都是帮助了我吗?”蓝田玉 笑道:“若是这样把范围放大起来,那我就有了办法。譬如丁先生破了袜子, 让我和你补补袜子底呀;寄宿舍里的饭菜吃得腻了,让我和你烧碗小菜吃吃 呀。”丁古云听了这话,头向上一伸,将右手三个指头拍了桌沿道:“对极 了!对极了!”他高兴之余,嗓音提高,不免引得全饭店里人都向他望着。 好在这时,不是在饭馆吃饭的时候,饭店里还没什么食客,只是让茶房们向 他注意。丁古云谈得高兴,绝不理会。蓝田玉看看他那样子,只是微笑。因 低声道:“丁先生太兴奋了。这里人多,我们回头到寄宿舍去谈吧。”丁古 云坐在侧面,正好看她那半边脸上的小酒窝儿,似动不动的。她的脸并不偏 过来,吃着饭,只把眼珠向人一溜,她虽然不曾向自己说得什么,这比向自 己说了千百句情话还要醉人,心里荡漾,不知怎样将话去答复她才好。自己 面前是空摆了一双筷子不曾拿起来用,这时却不知不觉的将筷子拿起,将筷 子头在桌面上画着圈圈。蓝小姐总是带了一点微笑的。这时便又向他笑道: “丁先生叫了三四个菜,我一个人哪吃得了?你也陪我吃一点吧。”丁古云 点点头道:“好,我陪蓝小姐吃一碗饭。可惜我不会喝酒,要不然也不至于 教你吃得太寂寞。”说着,招了招手,叫么师盛了一碗白饭来,也随着吃, 不想吃开了胃口,吃完了一碗,又吃一碗,竟是比蓝田玉还吃得多些。彼此 放碗后,她笑道:“还是我劝丁先生添一点儿的好吧!要不然,这肚子多委 屈?”丁古云笑道:“实不相瞒,今日中午,我因为等着你来,这顿饭,没 有好好的吃,只吃来了一小碗,这时倒是饿了。”蓝田玉笑道:“这就是丁 先生不对了,既是饿了,一坐下我就劝丁先生吃两碗的,为什么到了后来才 吃呢?”丁古云抬起手来要摸胡子,手一接触,又去搔搔鬓发,笑道:“正 是这样可笑。我和蓝小姐一谈得高兴,连肚子饿也忘记了。”说话时,么师 喊着帕子凉水。便扭着一股灰色的热手巾把子来。他递了一条手巾给蓝田玉。 她接过来早嗅到一阵汗臭味。便耸着鼻子尖,唔了一声,将手巾扔在桌子角 上。丁古云笑道:“这实在是不堪承教。若不是要在这里小茶馆坐坐,我就 引蓝小姐回寄宿舍去洗把脸,我那里有干净手巾,可是……”蓝田玉已把她 带的小皮包打开,取出一条印花纱手绢,擦了两擦嘴。丁古云这就没有把话 说下去。但吃了满嘴的油,也不能不擦,就把桌上擦筷子剩下的方块草纸拿 了一张,在嘴上涂抹。蓝田玉又在皮包里拿出一方旧白纱手绢,向丁古云手 上一抛,笑道:“请用这个手绢吧。”随了这手绢抛来,便是一种脂粉香气。 这虽有五成旧,洗得很是干净,而且上面有两点胭脂印渍,正可证明这是蓝 小姐自用之物,他没有想到蓝小姐一来就有这样体己的待遇,实在是想不到 的事,那一颗心房,几乎乐得要由腔子里直跳出来。连忙笑着鞠了两个躬, 他把手绢在胡子蓬松的嘴唇上擦抹了一会,也不知有多少下,但不敢用重了 力气,仿佛这手绢也是像蓝小姐一般娇弱,若是用力,就要擦磨坏了。可是 蓝田玉见她那用惯了的手绢,在胡子丛里乱擦,颇也有点不快之感。丁古云 方才把手绢用完,她便笑道:“丁先生,您若不嫌脏,这手绢我就送了你吧。” 她口里这样说着,心里可在想着,擦得脏死了,谁要拿回来?丁古云呵哟了 一声,笑道:“那……那……那太好了!”说时,把手绢折叠了,就向怀里 揣着。蓝田玉笑道:“这饭馆子里,没有留恋之必要。丁先生,我们到哪里 去?”丁古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还不曾付饭帐。于是立刻掏出钞票来,付 过了钱。向她道:“在这小街转角的所在,有一家小茶馆,他那店门对着面 前一排山,并没有房屋拦挡,比较幽静。”他说到“幽静”这两个字,似乎 不妥,把话便停止住了。但偷看蓝小姐时,她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向外走会。 丁古云随在后面走,高兴极了,见路上人都向自己注意,心里不免有了三分 得意。心想,你看我就带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走;同时,他又连想到, 常看到西装男子们挽了一个女郎手胳臂走,不问她是否长得好看,都有自得 之色,那时颇替他们难为情,于今也一尝这滋味了。心里这份得意,几乎把 胸前这部胡须,要一根根的竖起来。到了这小街头一家小茶馆里。蓝田玉一 看是临着水田面对青山的所在,恰好是背过了街上来往人。但这茶馆里,只 有两副座头,似乎他根本不曾预备着有大批人士光顾。倒是店门口,搭了个 松骨棚,上面盖了些赭黄色的松枝,还有那枯萎了的瓜藤,不曾扯去。这下 面有七八张布支的交脚椅,夹了几张茶几,但这时全茶馆并没有一个人。丁 古云站定了脚,笑道:“我们就在外面坐吧。这个时候正好两点钟上下,乡 下人吃中饭去了,小茶馆子里人很少,我们可以谈谈。”蓝田玉站着,只回 头看了看布椅子,丁古云料着她是嫌脏,立刻把椅子端到一边,掀起自己蓝 布大褂的底襟,在上面挥拂了一阵,然后送到原处,向蓝小姐笑道:“凑合 着坐坐罢。”蓝田玉把皮包放到茶几上,笑道:“在乡下过日子,这就无所 谓。丁先生或者总会认我是个不能过苦日子的小姐。”她坐下了,向他一笑。 丁古云本隔了茶几要在她下手坐着,可是经她眼睛一溜,又似乎感到有点未 妥,又掉转身坐在她对面去。那茶馆里么师,提着开水壶出来,向丁古云笑 道:“呵哟!今天丁先生请客,又是自己带好茶叶来了。田先生今天没有来?” 蓝田玉听了,这才知道田艺夫也常和夏小姐到这里来喝茶的。因向丁古云道: “丁先生在这里很熟?”丁古云笑道:“你怎么晓得呢?是听到夏小姐说的 吗?她和老田感情好,实在可以作男女交朋友的一种标准。对于老田为人, 夏小姐实在有相当的认识。蓝小姐,你和夏小姐是好朋友,你觉得……”蓝 小姐却把手绢握了嘴唇微微一笑,然后指了么师道:“人家拿着开水还等你 拿茶叶泡茶呢,茶叶可以拿出来了。”丁古云呵了一声,才由衣袋里掏出一 小包茶叶,交给了么师,么师将茶泡了自去。丁古云和蓝小姐周旋了这久, 就没有什么难为情之处,把自己所预备进行的计划,从容详细的告诉了她。 最后他归纳起来,作了一个结论道:“所要求的采办原料的费用,五万元是 不成问题了。由香港来去的这笔川资,也可以出在公家,假如蓝小姐愿意到 香港去,这飞机票子,我负担就是了。回来之后,有三个月的工作,可以把 作品弄出来。这三个月里,自己除了原来的津贴,当然还可以加些办公费, 蓝小姐既是我的帮手,公家办大事,也不在乎你一个人的薪水。三个月之后, 看机会吧,也许可以人跟了作品一路到美国去。我知道蓝小姐早有出洋一趟 的意思,我当……”说到这里,周围看了一看,然后坐到蓝小姐下手那张椅 子上来,向她低声笑道:“我可以把一部分作品,作为你的出品,万一有那 机会,你也一路出洋去一趟。纽约大厦,那还罢了,好莱坞岂不是你心向往 之的圣地?”说到这里,丁古云固然像坐在横渡太平洋的邮船上。蓝小姐也 忍不住只管微笑,最后她向丁古云眼睛一溜笑道:“丁先生替我设想太周到 了,只是怕人事变化太多,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美丽。”丁古云道:“然 而不然!”说着,他将指头蘸了茶几上溅的茶水,连连在茶几面上画了两个 圈圈,因笑道:“古人道得好,‘有志者事竟成’。”蓝田玉笑道:“丁先 生这样鼓励我,我就作下去试试看吧。听了夏小姐说,寄宿舍里是不容留女 宾的,今天晚上,我在哪里安歇呢?”丁古云道:“这可要屈你一晚,今晚 上只好在这街上小客店里住一晚了。好在我的被盖还不十分脏,我可以和蓝 小姐搬了来用,这比用那小客店里的被褥总好些。前次夏小姐到这里来找老 田,就是这样安顿的。”蓝田玉笑道:“我就愁着这个问题,所以带一床毯 子来了。据夏小姐说,这镇市上的商店,也勉强可住,就是被褥不能用。每 次来,总累得田艺夫先生把自己被盖搬了来。我觉得现在为抗战入川的人, 谁的被盖也不富足,快冬天了,分人的被褥,未免强人所难。”丁古云道: “那毫无问题,我有两床被,一床褥子,天气还不冷,我留下一床被尽够了。” 蓝田玉道:“丁先生分我一床被就是了。”丁古云道:“这些小事,可以毋 须讨论,我们合作下去,另有光明的前途。”蓝田玉看他说此话时,脸上颇 现着几分得色。不是初见面时那样拘谨,因笑道:“我年事太轻,一切望丁 先生提携,一切也望丁先生指教,希望丁先生总记得我是您一个学生。”说 话时,她将两只脚交叉着伸出去,她不望丁古云,而望了自己的皮鞋尖。丁 古云在十分高兴之下,听了她这句话,看不出她是什么态度,便沉思了有几 分钟。在这沉思的时候,望到对面茶几上去,捧起茶碗来喝了两口茶,这雾 季虽没有太阳,他也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天色大概不早了,我们同回 到寄宿舍去?和其余几位先生见见吧。”蓝田玉道:“我也正有这个意思。 既是要在这里工作一个相当时期,对这里几位艺术大家,总要有点联络。” 说着,他噗嗤一笑。照着刚才她提出的建议,未免趋于郑重一方,丁古云几 乎不便说什么了,现在她又笑嘻嘻地了,那句话也就立刻消失,高兴起来, 和蓝小姐上街去看了客店,又买了些花生橘子,同蓝小姐回寄宿舍来。在半 路上,隔了水田,见有一个长衣人在另一条小路上徘徊。蓝田玉随在丁古云 后边,却站住了问道:“那一位是不是陈东圃先生?”丁古云还没有答复呢, 在那条路上散步的陈东圃,居然在姿势上看出蓝小姐是在打听他,便弯了腰 高声笑问道:“二位回来了?”蓝田玉将小皮包的花绸手绢取出,迎风向陈 东圃招了几招。陈东圃也不须她叫,已经快步走过来了。一面跑着,一面笑 道:“蓝小姐对这小镇市上的印象怎么样?当然是……”他只管仰了面,向 着这里说话,却没有看到脚下,田埂上路又很窄,早是一脚踏入田里,人向 前一栽,所幸田边上还没有水。两手撑住田埂,不曾倒入田里,仅仅踩了一 脚泥而已。蓝小姐并不以为滑稽可笑,倒迎上前两步,问道:“陈先生摔着 了没有?这里路真是不好走。”陈东圃拍着身上沙土,站起来笑道:“没关 系。我们是常常的摔倒,我们丁兄,前几天就跌到水田里一次。”丁古云点 了头笑道:“真有这事,实不相瞒,那天还是为了寄信给蓝小姐,才出来走 这一趟路的。”蓝田玉向他点了几下头,笑道:“那我谢谢丁先生了。可是 我还得谢谢陈先生,若不是陈先生说破了,至今我还要埋没丁先生这段深 情。”说着,又向陈东圃点了两个头。他本来觉得走路摔了一跤,有点难为 情,经着她这份儿客气,心里一痛快,也就把难为情给忘记了。三人一路说 笑着,一路到了寄宿舍,依然到丁古云工作室坐着。丁古云道:“陈兄,我 想,对这里几位先生们,该介绍着和蓝小姐认识认识吧?她以后常要在这里 帮助着我,少不得有要求大家指教的地方。”陈东圃摇撼着身子点了头道: “这话极是。我去看看,现在有些什么人在家里。”说着,他向外走。寄宿 舍里听差,却在过道上迎着他道:“陈先生,有几个男学生要见你。”陈东 圃是个吃粉笔饭的人,见学生是极平常一件事。他听说之后,并不加以考虑, 就走到会客室里来。果然,这里有四个穿了青年或灰布短衣的学生,满身的 尘灰,带了走长路的样子,脸上红红的,只是一个也不认识;其中一个年长 些的道:“陈先生,对不起,打搅你了。我们原是要见丁先生,有事和他商 量的。”陈东圃道:“哦!你们不是要见我的。”那学生陪笑道:“还是要 见陈先生。因为刚才我们在街上经过,看到丁先生和他小姐在一处吃饭。谈 话正谈得很有兴致,当时我们没有前去打搅。”另外一个年纪轻些的学生, 便插嘴笑道:“因为丁先生作过我们多年的老师,我们是知道他的脾气的。 男女之间,他不许人随便谈着交际的。看见他的小姐在那里,我们不敢过去。 后来我们在附近转了一个圈子,就没有看见丁先生了。以先到寄宿舍来打听 过两次都没有回来,所以我们来请教陈先生。”陈东圃听了他们的话,心里 踌躇一番,倒不便将他们引去见丁古云。因道:“不知四位有什么事商量。” 大学生道:“我们都毕业了,算是找到了工作。于今在机关里服务,第一件 事就是要保人,保人越有名越好。”陈东圃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不用说 了,你们将保证书放下来,等丁先生回来,我教他填上姓名,盖好私章,你 们明天来拿就是。”大学生问道:“丁先生是不是和他小姐一路进城去了?” 陈东圃道:“你们明天下午来取信件就是。”这四个青年意在找保,自不去 追问丁先生的行踪,将保单交给陈东圃,自走了。他在各寄宿舍房间里看一 看,见各位先生都在家,便先通知了一声,说是有一位丁先生的女学生,要 来拜见。大家都为了丁先生的面子,表示欢迎。只有田艺夫躺在床上看书。 听了他的话,笑道:“何必有劳阁下?”陈东圃以为他是谦逊之词,因道: “我受这位小姐之托,不得不问。”他说着去了,倒真是肯负责任,他却引 了蓝田玉向各屋子拜见一番。那结果很好,每个屋子里主人,都笑嘻嘻地送 出他的房间。尤其是两位戏剧家,一位是仰天先生,一位是夏水先生,他们 正坐在屋子里谈天。蓝小姐对于别位艺术家,都是以弟子之礼进见。现在到 这屋里看见这二位,陈东圃一介绍之后,她抢向前一步,伸出手去,先和仰 天握了一握,微鞠了躬道:“仰先生,我真是久仰的不得了,今日才能得见。” 仰天拿出戏剧作家老牌子来,点头笑道:“蓝小姐是剧坛上一个红人。”蓝 田玉且不忙去辨护这句话,又伸手向夏水握着。她握了且不放手,一面摇撼 着,一面笑道:“汉口一别,两三年了。夏先生好!”夏水笑道:“呵!蓝 小姐?你益发漂亮了。”蓝田玉依然握了他的手,连连摇撼着道:“一切请 多指教。”夏水笑道:“好哇!加入我们这个团体,我们欢迎呀。”蓝田玉 这才放了手,向仰天笑道:“仰先生一定肯指教我们的,假如我真想成剧坛 上一个红人的话,还要仰先生和我导演两本戏。”仰天笑道:“好吧,有什 么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只管对我说。”于是两人笑着同把她送出房来。最后, 她到田艺夫屋子门口站着,没有进去。点个头笑道:“田先生,有人带信给 你,请多多照应一点。”田艺夫笑道:“那是义不容辞的。明天我请你吃便 饭。”蓝田玉笑道:“叨扰的日子长着呢,也不忙在明天。”田艺夫道:“进 来坐一会儿吧。”蓝田玉道:“我的一切事情还没有布置好,明天谈吧。” 她说着,自向丁古云这边屋子走来。见陈东圃和他都站在过道里迎着。陈东 圃笑道:“各位对蓝小姐的印象都很好。尤其是夏仰两位,志同道合欢迎之 至。”说着,三人一同进了屋子,丁古云连连的笑道:“好了,好了,这我 们就算合作了。”
第十章 甜的辛苦
自这时起,丁古云有事忙着了,当天安顿蓝田玉在小镇市上客店里去歇 下,第二日早上,向店里去迎着她,带向附近一家庄屋里去,租下了一间房 子。关于桌椅床铺之类,寄宿舍里还富余着几份,就督率着寄宿舍里工友, 陆续搬运了去,连伙食茶水灯火,一切琐碎事件,丁古云都和蓝小姐顾虑周 详的计划到。蓝小姐在这小镇市上,又勾留了半天,在下午的时候要雇一乘 滑竿回到夏小姐那里去,以便把行李搬来长久住下去。丁古云因此回到寄宿 舍来,到屋里去,匆匆忙忙打开箱子,将三千元钞票,剩下来的二千余元, 又取了三百元在手,匆匆的就要出门走去。陈东圃手上拿了几张纸,笑嘻嘻 的走了进来。因道:“昨天等着你半天,你都没有工夫,现在应该和人家办 一下子了,因为我约了人家今天来取的。”说着,将丁古云由过道里拦回到 屋子里来,丁古云自是不能违却他的情面。及至接过那纸单一看,是四张保 证书。他摸了胡子笑道:“我的仁兄,这种好事,一下子你怎么和我兜揽许 多?”陈东圃道:“是昨天你教我介绍蓝小姐去见各位朋友的时候,来了这 样四位学生。我决不能那样不识相,把他们引了进来,因之我说你还没有回 家,且答应下来,打发他们走了。”丁古云道:“就是你引他和我见面,那 也没有关系。他们糊里糊涂的来找人担保,我当面就可以拒绝他们。”陈东 圃道:“我不那么糊涂,胡乱给你揽保人作。你看看这保单上的姓名籍贯吧, 全是从你读书多年的学生。在情理上说,他们找你作保不过分。在道义上说, 你也应当和他们作保。”丁古云听说是他的学生,便把那四张保单仔细看了 一看,果然,四个人的姓名,自己大体都记得,正是自己教导多年的学生, 因沉吟着道:“保呢,我是可以和他们承担的。但是一下就保四个人?”他 沉吟了两分钟,他回想到陈东圃所说,在道义上应当作保那句话,便忽然一 摇头道:“你这话我不能接受。我的学生多着呢,照着你的说法,是我的学 生,我就有作保的责任,那我要替人作多少保?况且先生教学生,至多只是 教他去怎样找职业,并不是担保他找到职业。”陈东圃笑道:“你保与不保, 自然是你的事。不过我要说句持平的话。你的女学生,托你找职业,你就把 这责任完全承担过来。不分昼夜,和她忙着。至于你的男学生,你就和他们 填……”丁古云两手同摇着笑道:“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和他们填上 这四张保证书就是。”说着,将四张保证书盖上了图章,填好了名字,一齐 交给陈东圃。他虽是接过去了,笑道:“你交给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要你保。” 丁古云抱了拳头,向他拱拱手道:“对不住,我要到小镇市上去一趟。他们 若是来取保证书,就烦你交给他们吧。”说着,也不等陈东圃答复,抬腿就 向外走。他笑道:“你忙什么?我也不能拉着你,你不锁门就走吗?我知道 这几天你箱子里很有钱。”丁古云笑着呵了一声,从新走回屋子来,把房间 反锁了。然而走出寄宿舍来,又遇到了波折,正好那四个学生来取保单。他 们顶头碰见了丁古云,齐齐的站在路边,向他深深的同鞠了一个躬,又同叫 着丁先生。丁古云立刻板了面孔,向他们很严肃的微微点了一个头,因道: “你们托陈先生交给我的保单,我都和你们盖了章了。”说到这里不觉把眉 毛皱了起来。因道:“你们年纪轻的人,作事太欠考量。怎么四个人找保, 都找的是我一个人。”那四个学生,没有敢作声,静悄悄的站在路旁。丁古 云挺着胸,瞪着眼睛,手摸了胡子望着他们道:“那四张保证书,放在陈先 生那里,你们去拿就是。你们务必知道,这保人的责任可轻可重。你们到机 关里去服务,要好好的作事,不要丢了我保证人的面子。”说完,横扫射了 大家一眼,打算要走开。其中那个年纪大些的学生,势逼处此,有话不能不 说。先红着脸走近一步,向丁古云郑重着道:“我们还有点事,想请求丁先 生帮忙。我们四个人大概欠缺着一二百元,支持眼面前的零用,想和丁先生 通融一下。等着我们第一个月发了薪水的时候,就借款奉还。”他低着声音, 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这话说出,几乎不敢抬头。丁古云听说是要借钱。又是好 气,又是好笑。因道:“你们还是在过学生日子,简直不知道社会上的情形, 我们当教员的人,有整百块钱可以腾挪出来借人吗?我们现在过的这份穷日 子,比你们也好不了多少。但是你们既然向我开口了,我总不能让你们过于 失望。”说着,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着,把一卷零钞票取了出来共是二十多 元。因把几张一元的留下,将四张五元的交给了那学生,正着脸色道:“于 今的二十元,实在不成个数目。但是在我们当教员的口袋里,这不是小数。 不过谈不上借,送给你们做回城的路费罢。你看我所剩也只有这一点了。” 说着,将那几张一元票向他们伸着,让他们张望一下,这四个学生,看到丁 古云这种态度,觉得庄严之中,兀自带了三分慈爱。他身上只有二十多块钱, 却把了大部分的送人。接过钱来,彼此默然望了一下,那个大学生道:“我 们也知道先生们困难。丁先生这样待遇我们,这情义太厚了,我们还有什么 话说。只有将来再图报答吧。”丁古云点了个头道:“小镇市上,还有朋友 等着我,我没有工夫和你们说话,你们直接去找陈先生吧。”说着,头也不 回,径奔小镇市上那客店里来。老远见着蓝田玉垂了两手,站在客店屋檐下, 只管向东西两头张望着。丁古云跑两步迎上前,笑道:“累你久等了。”蓝 田玉皱了眉笑道:“还有几十里路走,怕是赶到家太晚了。”丁古云道:“滑 竿雇好了没有?”蓝田玉微撅了嘴道:“早就雇好了,那几个抬滑竿的正在 街头上等着,来催了好几回了。”丁古云笑道:“不要紧,不要紧,马上就 走。你带不带着旅行袋?”蓝田玉道:“东西都预备好了,放在柜台上了。” 丁古云再也无须她说什么,便跑到柜台上去把她留着的小旅行袋,提了过来, 赶快在蓝田玉面前举着,笑道:“是这个袋子吧?我交给抬滑竿的就是。” 他长衣瓢然的在蓝小姐前面走着,一直奔到街头上,看到有乘滑竿停在那里, 便又回转身来,迎了蓝小姐笑道:“还好,还好,滑竿在这里。”蓝田玉微 皱了眉,低声道:“不要当了他们的面这样说。他们知道我们等着坐轿子, 越发是拿矫了。”丁古云笑道:“不要紧,川资我和你预备得很充足的。” 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了两叠钞票,数也不数,就笑嘻嘻的送到蓝田玉的手上。 她倒并未辞谢,看了一看,因道:“回头来,安顿这个家,还需要很多的钱 呢。”丁古云道:“我自然都为你预备了。”她抬起手腕上的手表看看,没 有多话说,自坐滑竿走了。丁古云在这街头上呆呆的站着目送了一程,却听 到有人叫道:“丁先生我们已把保证书拿来了。”丁古云回头看时,正是那 四个来相求的男学生,他们肃立在路的一边,执礼甚恭。因问道:“你们什 么时候来的?我倒没有理会。”一个学生道:“我们也是刚来。丁先生等什 么人吗?”丁古云道:“没什么,我在这里散散步。”那学生笑道:“听说 先生预备了许多作品,要送到美国去展览。”丁古云道:“你们怎么知道这 事?”学生道:“报上登着这个新闻了,丁先生总是艺术界的权威。虽然在 抗战期间,也不会闲着。我们说是丁先生的学生,我们也十分荣耀。”丁古 云听了这话,不觉手摸了胡子,微微笑道:“那也不见得。”另一个学生道: “真的。我们口试的时候,那机关口试的主任,问我学艺术的时候,受哪个 的影响最深。我自然就说出丁先生来。他说丁先生不但艺术登峰造极,难得 人格最好,学问和道德溶化起来,才是标准的知识分子。一个口试的先生, 肯和受考试的人大谈其天,这是他中心佩服出来的表示。”丁古云又摸了两 下胡子,笑道:“也许是他崇拜偶像的错误观念。”说着,对他们四人看看, 见他们从容不迫。又向天上看看,因道:“时间不早了,你们为什么还在这 里?”一个学生道:“我们商量着,今天不回去了,就住在这街上小客店里, 明天再走吧。”丁古云听了这话,不觉心里吓了一跳。因正色道:“这是你 们胡闹了。你们无故在这里歇一晚,还要吃顿晚饭,我送给你们的二十块钱 还不够呢。城里有事,为什么不早一点回城去?”学生道:“我们也是这样 说。因为田艺夫先生遇到了我们,留我们在这里住一晚,说是有话和我们谈 谈。”丁古云道:“田先生是太不知道你们艰难。留你们在这里住一晚,为 什么不让你们在寄宿舍里住呢?”学生道:“还是田先生指定这家小客店让 我们去住呢。他说和店老板是熟人,他可以去招待我们。”丁古云正色道: “你们要听我的话,我不会骗你,不要把有限的几个零用钱,在这里花费了。 天色还不十分晚,赶快进城去吧。”那四个学生借了他二十块钱,自是很穷 的表示;既然很穷,哪里还可以在这里浪费。见丁古云在爱护之中,表现了 十分严肃的样子,不敢违拗,依了他的话,就告辞向城里去了。丁古云又在 路头上站着,直望到这四个学生不见了人影,才回身向寄宿舍里来。他心里 自也想着,田艺夫此举,分明是有意开玩笑。回家之后,在屋子里约摸休息 了五分钟,便背了两手在屋子外散步,特意赶到田艺夫房间的窗子外面来。 只见他和衣躺在床上,将两只脚带了鞋子,架在头床边的桌子上,只管摇撼 了。口里念着诗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且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丁古云在窗子外来回走了几趟,他吟诗吟得高兴,并没 有加理会,他只好笑着叫一声老田。田艺夫跳起来笑问道:“蓝小姐呢,她 一来了,你真有得忙的。”丁古云摇摇头道:“这也是没有法子,从前是有 事弟子服其劳。于今年头变了,乃是有事先生服其劳。她去搬行李去了,以 后少不得要常常麻烦你。”艺夫听了,作出一番郑重的样子,点了头道:“你 提起来我才记起。有几个学生来找你作保,我怕他在这里纠缠了你,让你脱 不了身,我教他们住在街上。”丁古云故意使脸色很自然,微笑道:“我已 小有资助,让他们进城去了。”田艺夫笑道:“这真不得了,一个蓝小姐, 已是把你那三千元花得可观,而……”丁古云摇了头道:“她不曾白花我的 钱,有她的工作,过两天我见着老尚,把她的薪水,正式提了出来,那么, 就不致于连累到我了。现在我和她垫出几个钱来,将来自然会归还我的。我 还告诉你一点消息,明天她来的时候,夏小姐会同着她来。为的是来帮着这 布置一切。”田艺夫笑道:“她对我说,她有点不敢到这儿里来,怕你反对 她。”丁古云哈哈笑道:“这是笑话了。我反对她作什么?我正要感谢她呢。 那次我去演讲,多蒙她招待。”田艺夫笑道:“蓝小姐来了,我也非常之欢 喜。以后夏小姐来了,不必住小客店,就可在她那里下榻了。”丁古云笑着 连连点了两下头道:“对了对了,不但是下榻,简直可以和蓝小姐在一处吃 饭。因为蓝小姐的伙食,我已和她计划好了,由我们这里分送一份给她。” 田艺夫道:“又何必这样麻烦,就在我们这块儿吃饭不好吗?”丁古云摸了 胡子沉吟着道:“其实是未尝不可,不过这个例没有破过。”说着,不觉微 笑了一笑道:“夏小姐来了,你何妨提议一下呢。”于是乘着这话因,就踱 到他屋子里来谈话。这次谈话,他表示着很亲热,足谈了两小时。田艺夫在 这度长时间的谈话中,不住的发着笑,微表示着投机。
到了次日上午,二人到小镇市上去坐茶馆,不到一小时,两乘滑竿,一 挑行李,歇在他们面前,果然是夏蓝两小姐来了。丁古云笑道:“老田,把 行李歇在这里,不是个办法,就请二位小姐到那边屋子去罢。”田艺夫笑道: “全凭你作主。”丁古云向那挑子招着手,自己便在前面引路。夏小姐赶着 走了几步,回头看到蓝田玉落后很远,便低声叫道:“丁先生,你恼我吧?” 丁古云愕然,回头望了她,她扭着颈子一笑道:“不是别的。我介绍蓝小姐 和你认识了,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丁古云这才明白了她的用意。哈哈一 笑道:“你客气,你客气。她本是我的学生,我也义不容辞。”说着,蓝田 玉和田艺夫也跟了上来。夏小姐回头笑道:“老田,你看丁先生和蓝小姐设 想多么周到?你老是马马虎虎的。”田艺夫笑道:“那情形不同呀。蓝小姐 是他的得意门生。左一句丁先生,右一句丁老师,你看,你就是这样老田长 老田短。”夏小姐笑道:“那也容易呀。我立刻叫你田老师得了。”田艺夫 摇摇头道:“我情愿你叫我老田,一叫老师,事事就有个拘束了。”夏小姐 回向蓝田玉道:“你瞧,话都是他一个人说。”蓝小姐也格格的笑。一路谈 笑着到了赁房子的所在。那里房东经丁古云再三声明,已经知道他和蓝小姐 是什么关系。而且,丁古云给与他的利益也很厚,一间屋子的租金,连茶水 在内,每月法币一百五十元。和当时的生活水准,要高出两倍;而且已经先 付两个月,所以房东太太也就动员了他全家的劳力,将租给蓝小姐那间屋子 布置妥帖;蓝小姐将行李搬来了,送到屋子里,展开就可适用。房东将一行 人引到屋子里时,地下扫得干净,窗开了,放进来新鲜的空气。那寄宿舍搬 来的白木桌子上,已把丁古云用的花瓶拿来摆着,里面插了一支新开的红梅。 房东太太很快的提了一壶开水来泡茶,她笑向蓝田玉道:“我们从前到汉口 去住过两个月,下江人的习惯,我们都晓得。你在这里住着向下看吗。下江 人说话,总有你家这个称呼。你家就是多谢的意思,你说对头不对头?”她 一进门一阵的致欢迎词,只闹得蓝夏两人只管皱眉。可是丁古云并不感到怎 样多余,还笑嘻嘻的向她敷衍着,陪坐谈话。她的七岁小姐,穿了蓝布棉袍, 赤着双脚进来了,丁古云夸她很清秀,掏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来给她,说是蓝 小姐送给你买糖果吃的。这五元钞票,在物价上虽然不足称道,可是房东眼 里看来,倒是十年难遇金满斗的机会,十分高兴。她就是到过汉口的人,她 就知道摩登交际场上是怎么一回事情。看到这里是两男两女,向蓝小姐道着 谢,竟自走了。这里夏小姐帮着蓝小姐把床铺叠好,将小网篮里零用物件取 出,在桌上洗脸架上布置好,已是午饭时了。丁古云便邀着大家到小镇市上 去小吃了一顿。饭后夏小姐向田艺夫丢了一个眼色,说是要他陪了去散步一 会。田艺夫如约陪着她走了。剩下丁古云陪了蓝小姐。蓝小姐是有了家的人 了,她自向新搬来的家里走去。丁古云随在她身后,不知不觉的也走到那新 居来。这庄屋门口,有些树木和两丛竹子。走到竹林下,蓝田玉手攀了一枝 竹枝,站着出了一会神。丁古云见她向四周打量着,以为她是赏鉴风景呢。 站在她对面笑道:“要说这地方有什么特别好处,那也是说不上的。不过这 屋子建筑在高朗一些的所在,大概是不会闹什么潮湿的。”蓝田玉向他身上 又打量了一下,微笑道:“为我的事,忙了丁先生两天了。这样一来,不是 我来帮丁先生的,成了丁先生来帮我的忙了。丁先生有事,只管去,不必管 我了。”丁古云笑道:“我既然把你安顿在这里,当然要把事情弄妥帖了, 这两天我是停止了一切工作。”蓝田玉抿着嘴唇低头想了一想,先摇了两摇 头,接着沉思一会,又摇了两摇头,笑道:“那不好。人家正盼望着丁先生 拿出作品来,赶快的圆满了那个筹款的计划;若是这样,谁肯拿出大批的经 费来让你去优游自得?”丁古云点点头道:“你这话对的,把你安顿好了, 明后天我就去和前途接洽。”他说时,依然闲闲的站在一棵松树荫下。蓝田 玉向竹子里面看看,又向丁古云看看,见他是那样闲闲的站着,只得向他笑 道:“我要回去写两封信了。五六点钟,也许我要到你们寄宿舍里来。”丁 古云这才会意过来,笑道:“那么,我不送你到屋子去了,晚上等你吃饭。” 蓝田玉连连点着头自去了。丁古云正感觉到自己的殷勤将事,有些引人家的 烦腻,不免呆了一呆,只管看了她的后影。可是她走到大门口,却回转身来, 抬起一只手,高过头顶心,向这边招了两招,笑道:“谷摆!谷摆”!说毕, 一闪腰肢,笑着钻进大门里去了。丁古云看了,不觉自言自语的笑道:“这 孩子活泼泼地,天真烂漫。”这才高高兴兴的回寄宿舍里去了。
到了黄昏时候,是田艺夫招待夏小姐,顺便邀着丁蓝两位一道到小镇市 上去吃晚饭,大家是尽欢而散。依着丁古云的计划,要在次日早上,约着大 家吃早饭。不想到了七点钟,就有一个专差送了一封信来,通知王美今,说 是莫先生今日由城里下乡,顺便要来拜会拜会各位艺术家。这信是尚专员写 来的,他知道丁古云是位老教育家,根本不想吃政治饭,对于莫先生很是有 点傲气。这一傲,对于丁古云无所谓,可是莫先生是位泰斗,这透着与面子 有碍。因此在给王美今的信上,又特地提了一笔说:“莫公不但政治上有其 地位,年来公余之暇,手不释卷,学问亦造诣极深,既来探望,应向之表示 敬意,望婉达古云兄。”王美今拿到这封信在手里,也踌躇了一会。丁古云 的脾气,二十年来如一日,越是教他服从,他越会骄傲。先且不拿出信来, 很从容的踱到丁古云屋子里,向他笑道:“今天老莫会到我们这里来,拜会 我们。”丁古云本坐在桌边写字,放下笔站起来,望了他问道:“开什么玩 笑?”王美今正了脸色道:“真的。老尚特意专差送一封信来通知我们,希 望我们好好招待一下。”丁古云道:“这真奇了,老莫肯这样屈尊就教。那 么,我们在礼节上不要亏了他,免得他说我们的闲话。这里是汽车所不能到 的,我们应当到公路上去欢迎他,他说的是几点钟来?”王美今道:“大概 两小时内可以到了。”丁古云道:“那么,一面教人把屋子打扫一下,烧着 开水等候。我和你到公路上去欢迎去。”王美今不想他的态度,却十分恭敬, 自己所预备的话,自不须说出来;匆匆通知了全体同人整理衣冠,便和他到 公路上去接。这公路和小路的交叉点,恰不在小镇街市上,丁古云率领七八 位艺术家,不敢入街市,就在小路口上等候着。虽然这是雾季,偏偏今日天 气很好,黄黄的太阳,整日的晒着。这小路上,虽有两棵小树,又不能避荫, 大家在路上徘徊着,摆摆龙门阵,免了站着光晒。每当一辆小汽车,远远的 来了,大家就紧张一阵。可是汽车到了面前,却不是莫先生。这样闹了两个 小时,欢迎的人,缓缓的有些懒意,就陆续回到寄宿舍去吃午饭。大家疲乏 已极,就无意再摆阵欢迎了。丁古云和王美今商量着,若一个欢迎的人都没 有,未免不敬。王美今也正在托尚专员,接洽大批款子,当然同意他这个建 议,两人未敢回去,匆匆在小镇市上吃过两碗面,茶也没有来得及喝,买了 两块钱橘子,带着在公路上剥了解渴。这黄黄的太阳,越来越上劲,当它西 偏了,晒得人周身出汗。但二人依然不敢走开,继续在公路上徘徊着。直等 着日落西山,毫无希望。方才回到寄宿舍处。所有在寄宿舍的艺术家,都埋 怨着老尚和人开玩笑。但丁古云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倒是私下向王美今说着, 恐怕是莫先生有事,临时耽误了,明天还得继续等候。只是他另有一件事忙, 不曾看到田艺夫与夏小姐,打听打听蓝小姐,也没有来,立刻舀了盆热水, 在屋里洗了一把脸,就要向蓝小姐那里去。正好食堂里开着晚饭,大家都说: “丁先生还到哪里去?天晚了,莫先生不会来了,吃饭吧。”丁古云说不出 所以然,只好陪了大家吃饭。饭毕,天已夜幕张开了。这已是个下弦日子, 外面漆黑,伸手不见掌。丁古云到公共厨房里去,借了一支灯笼,将烛点了, 也不走大门,由厨房里就走出去,天也和人别扭,天和白天反过来,一个星 点没有,灯笼所照不到的所在,黑洞洞的,什么看不见,偶然有一两个火星 在黑暗里移动,正也是走夜路的忙人。自己小心着走过几段水田中小路,远 远有着狗叫声。在狗叫的所在,冒出了一点灯火。这火与自己越走越近,直 到身边,水田中的小路中间,两下相让,看清楚了,正是田艺夫拿了一支铁 柄的瓦壶灯。他先笑道:“我就猜着,这小路上来的灯火,也许是丁老夫子。” 丁古云道:“今天老莫说要来,你并不曾去欢迎,夏小姐也不见。我来看看 你们。”田艺夫笑道:“我还记得两句诗,‘每日更忙须一至,夜深还自点 灯来。’”丁古云笑道:“非也,你看,蓝小姐初次来,我怕她不惯。我一 天不照面,不能不……”田艺夫道:“你听,那屋子里的狗,拚命的叫着, 蓝小姐和夏小姐都睡了,不去打搅她们罢。去了,房东也不会来开大门,徒 然惹得狗叫。”丁古云听了这话,呆站了一会。田艺夫道:“你不信,你去 试试。”说着,伸开了瓦壶灯,对面让过丁古云,自行向寄宿舍里去。
第十一章 为了什么折腰
这件事该丁先生感着为难了,若是不理他吧?那村屋外的狗兀自叫得厉 害,前去打门,无非是惹着人家大惊小怪;若是依了田艺夫的话,就这样的 回去,这岂不是白来一趟?他这样的呆站了一会,低头看看灯笼里面的蜡烛, 已所剩不多,事实上也不让自己徘徊在这里,他一扭身体回头看走去的田艺 夫时,那一盏瓦壶灯的光亮,已是走得很远了,又因为自己这一扭身体,来 得太猛,将灯笼里烛光闪熄了。天色本来黑暗,在猛可烛光自灭之下,眼前 越发漆黑,脚下站在什么地方,已看不出来,只得提起了嗓子,高喊着艺夫。 那田艺夫被他的狂喊声浪所惊动,只得提了那盏瓦壶灯来,将他迎回寄宿舍 去。一路上埋怨着他,他只是呵呵的笑,并没有说着什么。他心里自也想着, 虽然一天不曾理会到蓝小姐,她明知道自己有事缠住,决不会见怪,便是不 知道有事缠身,以她那种自视很高的情形而言,她也不会有什么表示的。明 天早上起来,邀着田艺夫一路,去请这两位小姐到小镇市上去吃油条豆浆吧; 可是也不必太早了,太早了,透着自己性急,也是不好的。在睡在枕上而未 曾睡着的时候,便预定了次日早上九点钟去找田艺夫,可是次日早上,还不 到八点钟,自己虽已起床,还没有开窗子,就听到夏小姐在房子外面叫道: “丁先生还没有起床吗?我们早就来了,起来起来,我们等着你呢。”丁古 云听说,立刻将窗户推开,却见蓝田玉笑嘻嘻的站在那芭蕉下面。便笑道: “呵!蓝小姐站过来一点吧。那芭蕉叶子上面积聚了昨晚的宿雾,到了早上, 变了小水点子,这时候正好要由叶子尖上,滴了下来。”蓝田玉笑道:“滴 一点露水在身上,那也没多大关系。一个人若露水珠子也承受不起,我看也 不必活在这宇宙里了。”丁古云被她这一番辩驳了,透着刚才那番好意,除 了有一点多事,还是暗暗讥讽着她太娇嫩了,因之只管勉强的笑着,红了老 脸没得什么话可说。蓝小姐于说过之后,也有点后悔,两手扯了一片大的芭 蕉叶子下来,顺了那叶上的筋纹,一条一条的撕着。夏小姐站在一边看到, 伸手扯了她的衣襟将她拉过来,笑道:“你这孩子说话不知高低,对老师可 以这样开玩笑的吗?”蓝田玉被他这样一打诨,就明白过来了,因笑道:“我 总觉得丁先生的生活过于严肃了,我总有意和他在这严肃的气氛里,加进去 些趣味,其实不是开玩笑。我想,丁先生总能谅解这一层。”说着,她又很 快的瞥了他一眼,虽然在她这一瞥中,只是眼皮撩起,一转眼珠。丁古云早 已经看到了,而且深切的了解着她是什么意思。因道:“对的,对的!只有 你们少女们的天真,能引起我们中年人的朝气。”他说到“中年”两个字, 还怕听者轻轻的放过,却说着格外沉重。夏小姐笑道:“怎么说是中年哪? 丁先生你那股子好学和勇于工作的精神,简直是青年呢。”她说完了这句, 似乎十分高兴,有一种由内心发出来的狂笑,要由嗓子眼里喷射了出来。然 而她又不愿笑,立刻掉转身,拉了蓝小姐就走。丁古云因她所称自己为青年 的理由,是根据自己好学勤快的原故,未尝不能成立。多少老头子还都自负 着为老少年呢。人家高兴说着,他也就高兴听着。两位小姐走过去了。那好 言语的回味,还让他对着窗子外的芭蕉树笑了一笑。及至不见她们,恐怕她 们由大门口转道到屋子里来,便赶快整理好了床上的被褥。听差送了水来, 也就匆忙着漱洗,但是他倒是白忙了。两位小姐都没有来。他又换了一件蓝 布大褂,直接向田艺夫屋子里去,他猜着两位小姐是必向那里走去的。忽然 听到身后有人叫道:“我们在这里呢。”回头看时,田艺夫笑嘻嘻地站在来 宾室的门口,不知刚才由这里走过去,怎么没有理会到屋子里有人。走向那 里时,两位小姐站在桌子边,一个在理着鬓发,一个扯着衣襟,似乎等着无 聊,已准备要走的样子。便拱手道:“真是对不起,让二位在这里久等了。 走,我们一块到街上添点滋养料去。”夏小姐笑道:“我今天第一次听到丁 先生说笑话。”丁古云笑道:“夏小姐总喜欢拿我开玩笑。”夏小姐正要辩 说这句话,忽听得寄宿舍里人声一阵喧哗,王美今匆匆的跑了来,红着脸, 微微的喘了气,站在房门口笑道:“莫先生来了!”这一声报告,不但教丁 古云的脸色立刻郑重起来,在座的男女,同时脸色为之肃然,把嬉笑的面容 都除去了。丁古云道:“已经到了这里吗?”王美今笑道:“政治家总是有 政治家的风度的。大概他怕突然而来,有点让这里的先生感到不便。他在公 路上等着,派人先到这里来通知一声。这里我已托东圃兄布置,还是我 们……”丁古云道:“好的好的,我们两个人去欢迎去。”说着,他扭身就 向外走。但走不多远,他又回转身来,向蓝田玉笑道:“这真是对不住,我 又要失信了,恕我不能奉陪。这……喂!老田。”说着,向田艺夫拱了两手, 笑道:“你大概是不去见莫公的。那么,就请你代陪二位小姐到街上去吃点 心,请代会东。”说着,在身上取出几张钞票,交到艺夫手上。田艺夫并不 推辞,坦然的拿着。丁古云又笑嘻嘻的拱了一拱手,方才走去。夏小姐笑道: “老田,你这没有什么话说了。你拿着人家的钱,请你拿出一张嘴来,代表 人家去吃一顿,你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你也应当学学丁先生为人才好。” 说着,推了田艺夫就走。田艺夫出了大门,笑道:“我虽不怕老莫,但是带 了两位小姐同在路上走着,遇到了他,究有些不便,我们由小路走吧。”他 说时,真的挑选了水田中间一条小路走去。夏小姐笑道:“人家那样赫赫有 名的大人物,特意下乡来看你,你陪了两位小姐,躲到一边去,本来有些说 不过去。”田艺夫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道:“你瞧!我们现在拿个三四百 块钱,真成了那话喝酒不醉,吃饭不饱。凭着我浪荡江湖十几年,到哪里去 挣不了几百块钱。他自命是大人物,我也不把自己看成小人物,我去欢迎他? 他不高兴我,至多把我这只闲饭碗打破。”夏小姐笑道:“丁大胡子向来也 是你这个说法。可是他现在就改变作风了。”田艺夫本走在她前面,于是站 在小路分叉的田埂上,等最后一个蓝田玉走到面前,才笑道:“我说,蓝小 姐你可要明白。人家向来说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蓝田玉酒窝儿一掀,眼皮 儿一撩,向他笑道:“不为五斗米折腰?你天天吃饭,也没有打听五斗米值 多少钱?”田艺夫道:“你别装傻吧。上海人打话,假痴假呆。他这样卑躬 屈节去欢迎老莫,可是为了一个人。”蓝田玉一面走着,一面说话,已是走 在田艺夫前面了。田艺夫看她的后影,双肩微抬了一抬,似乎带着笑意了。 她笑道:“自然是为了一个人。”夏小姐在最前面,笑着没作声。田艺夫道: “他为了谁呢?”蓝田玉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为了莫先生是一位 教育界的权威。”田艺夫哈哈笑道:“岂有此理!”夏小姐回转头来笑道: “你才岂有此理呢。她说自然为了一个人,这话就恰到好处,你这个不知趣 的人,打破沙锅问到底。作文章要像你这样说话一般,一点含蓄也没有,才 是下品。”田艺夫呵呵大笑,身子一歪,一脚落入田里,踩了一脚的泥。所 幸他穿的是皮鞋,提起脚来,在活草上擦擦,也就干净了。夏小姐笑道:“一 个人总不可以兴奋过甚,什么事过了份,就要出乱子。我听说丁大胡子滚到 泥田里去过一回。”田艺夫道:“你又是一句大胡子,你难道讨厌他的大胡 子。”夏小姐红着脸,回转头来,呸了他一声。田艺夫走着路,自言自语的 道:“老丁为了他要塑出自己一副尊严的偶像,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蓄了胡 子,他蓄胡子,至不自然,是有所为而蓄的。既是有所为而蓄的……”夏小 姐拦着道:“不要提这个问题了,我肚子饿了,快些走吧。”田艺夫笑道: “不要忙,我们应当在这小路上互相交错过去,不要碰着了老莫。”他交代 明白了,两位小姐,方才不去催促他。果然,不到十分钟的时候,隔一片水 田。望到丁古云王美今引着莫先生尚专员在那边石板路上走去。他们在这里 看到丁古云,丁古云也在那边路上看到他们了。原来他虽在作欢迎专使,他 心里可在叽咕着,不要又遇了个正着。这时见他们由小路过去,在眼角一飘 之下,心里坦然,而心里也就暗暗连赞田艺夫是解人。他正这样打算着,恰 好紧随在他身后的莫先生在发言了。他说话的声音,和他的地位恰成反比例, 非常之低微,不留心是听不到的。而况他又说的是家乡国语,也不大好懂。 因之丁古云听到他发言的时候,立刻半侧了身子走路,好带看着后面的人, 而且心无二用的仔细听着,这就管不到隔了水田的蓝小姐了。莫先生脸上带 了微笑,他道:“这地方风景很好,有山有水有树木,有田园。这重庆郊外, 山谷虽多,却缺少溪流,这里难得有这一弯流水绕了你们的寄宿舍。”丁古 云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莫先生又道:“我到乡下来一回,我就要发生着很 大的感慨,什么时候,我也能够到乡下来休息几天呢?”丁古云笑道:“莫 先生怎么能休息呢?莫先生对着国家负了多大责任,国家是不容可莫先生休 息的呀。”莫先生点头道:“唯其如此,我就很羡慕各位在这里的生活了。” 丁古云不愿说这里的生活有可羡慕的,而又不愿驳莫先生的话,只是回转身 来,微笑着点了两点头。莫先生见他们寂然,也就了解他们的意思,便笑道: “自然物质上大家是很清苦的,不过我们忝为知识分子,我们应当看破一点。 孔夫子说,士志于道,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丁古云笑道:“是的, 我们就是这样想。也因为这样想了,所以我们看到那些无知无识的人,都大 发其国难财,我们毫无怨尤。莫先生可以到我们宿舍里看看,就可以知道我 们的日子,是过得相当刻苦的。”说着话时,已经到了寄宿舍大门口,里面 几位先生,由仰天、陈东圃引着,一齐迎了出来。莫先生慢慢的走,清瘦如 仙鹤,鞠躬如也,抢上前一步,伸出右手五个指尖,颤巍巍的,和欢迎的人, 一一握着手。从从容容说着:“大家好,大家好。”丁古云又在前引路,将 莫先生尚专员引进了刚才两位小姐坐的招待室里。这里墙壁上,有白纸楷书 的横披,“齐庄中正”四个大字。并有一副四字对联:“淡泊明志”,“慷 慨悲歌”。莫先生见那字写得龙蛇飞舞,先笑了一笑,点着那颗半苍白的头 道:“很好!不失艺人风度。”再看正中壁上,有一轴孔子画像。配了这全 屋的白木桌子竹椅子,不带一点灰尘,真是严整而淡雅。桌上一个大瓦瓶, 插着一丛晚菊几枝淡红的梅花。颇也不因贫寒而失其雅趣。他打量一番坐下 来。向大家道:“请坐请坐!”尚专员因莫先生夸赞这对联措词,便故意问 道:“是哪位的大笔?”这些人听了莫先生的话,各各离远了坐下。丁古云 微微站起来,笑着道:“是兄弟写的。集的古人的句子。”莫先生道:“集 的古人句子?这慷慨悲歌是韩退之文,燕赵古多悲歌慷慨之士了。这……” 丁古云道:“上联是诸葛亮的话,‘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莫先生 道:“是的,入蜀以来,我们对于孔明先生,是益发感到他的伟大。鞠躬尽 瘁死而后已,抗战建国必须有他这种精神。《易经》是我们中国最高深的哲 学,世传诸葛对于《易经》很有研究,必定不错。”有一位先生便插嘴道: “孔明能造木牛流马,还是一位科学家呢。《三国志》上有木牛流马的尺寸。 将牛舌头一拉就会走,可惜失了传。”莫先生听了这话,笑道:“你先生说 的,是《三国演义》吧?《三国志》是前四史之一部。作艺人的人,当然会 熟识小说,可是历史要以史书为根据。”这位先生未免脸上一红,心里想不 到木牛流马这事,会是没有影子的,苦笑了一笑,没说出话来。丁古云便微 微一起身道:“木牛流马这事,《三国志·诸葛亮传》虽是有的,但据后人 推测,这东西应该是车子之类,不一定像一头牛或一头马。他先生说的,一 拉舌头就走,也许是引用了小说一点。”说着,向那位先生笑道:“那《三 国志》的裴松之注解,有木牛流马尺寸,《三国演义》全抄了去,谁也不解 所以然。我兄倒信了罗贯中。其实还是依照莫先生所说,以正史为根据才好。” 他这样一种说法,表示了那位先生读过前四史,又赞同了莫先生的主张。立 刻替那人解了围,那位先生心里十分感激。而莫先生见他肚子里很有经典, 益发佩服。他那样一个聪明的政治家,自不愿没看过秘书报告之后,随便多 说经典,于是把话引到别个问题上去。谈了一阵,又由丁古云、王美今引着, 参观了全寄宿舍。而全寄宿舍里,只有丁古云独有一间工作室,放了许多雕 刻作品。王美今虽没有工作室,但他昨日下午,找了好几张画在墙壁上张挂 了。卧室里桌子上,还有一套画具,和一幅刚打了轮廓的画,莫先生参观已 毕,回到招待室里来,这里桌子上,添了一盘白面馒头,又一盘子芝麻烧饼。 土瓷茶壶茶杯,斟着热茶。丁古云笑道:“我们这实在是不恭之至,只有这 样的粗点心招待。”莫先生笑道:“很好,这白面馒头,就是社会上平民想 吃不到的东西。”说着,他伸手将三个指头箝起一个小馒头,坐在竹椅子上, 慢慢撕着吃了。这馒头是淡的,又是回笼蒸的,究竟不怎么可口,他吃了一 个,并未再吃,倒是尚专员奉陪了几个冷烧饼。莫先生端起桌上的粗瓷杯, 喝了半杯茶。尚专员在身上掏出挂表来看看,便轻轻的对莫先生道:“时间 到了。”莫先生起身笑道:“还有一处开会,我一定要赶到。”尚专员也笑 着点头道:“打搅打搅!”丁古云笑道:“我们是十分惭愧,只能说表示敬 意而已。”于是莫先生向大家一一握手,笑着走出去。寄宿舍里的人送到大 门口,肃然站定,还是丁王二人将来宾送回公路。在路上走的时候,莫先生 道:“丁先生和王先生都很努力,我的印象很好。”二人原在前面引路,听 了这话,都回转身来,笑容满面,深深地点了一个头。莫先生依然走着道: “关于上次尚专员所谈那件事,我已有了计划。不过这事要从速办理才好。” 丁古云道:“只要有材料,作品是不成问题的,为了国家打夜工也可以。而 且我也找得了一个帮手,她的技术很不坏。若再经我在一处随时修正,一定 拿得出去。”莫先生道:“那很好。丁先生是专家,既然认为拿得出去,自 无问题。”丁古云道:“只是这人是我一个女学生。”莫先生笑道:“那有 什么关系呢?我知道丁先生是个道德高尚的人,但在男女之间,我们应当有 新的见解。”丁古云道:“非为别事。这寄宿舍不招待女宾,而且也实在无 法招待。因此若找她来帮忙,势必安顿着住在附近老百姓家里,这一笔开支, 颇是可观。”莫先生道:“那自然不能让你担负。”丁古云道:“还有一层 要向莫先生说的,就是采办原料,虽以到香港为便,惟川资运费太多。我想 自己到金华去一趟。间接采办也好。原来所拟的数目……”他沉吟着没有把 话说下去。莫先生点了一点头道:“物价早晚不同,越迟是越会花钱多,这 个我很明白,所以我催你们早早动手。哦!王先生,有了多少张画了!”王 美今笑道:“有了一二十张了,那自然是不够。”莫先生道:“尚先生,我 们筹一点款子,先付给二位吧。丁先生你高足大学毕过业了吗?”丁古云道: “毕过业的,而且也在中学里教过书。”莫先生道:“既然如此,应当让他 也支领一份生活费。”丁古云道:“那就很好了,这正可以鼓励她努力工作。” 说着话,到了公路小路的交叉点,那新式轿车已乌亮在望。莫先生便停住了 脚,丁王尚三人,便品字形的站着望了他。莫先生道:“我觉得挽回现在的 国运,依然是道德最为要紧。丁先生道德高尚,我是知道的。”丁古云听了 这话,不由得肃然起敬,两手抱了拳头,微弯着腰站了。莫先生道:“这类 为国家服务的事,必须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丁先生生活刻苦,又热心国事, 对于我们所盼望的成绩,想总可以作到。现在艺术界的人,有一种不必要的 骄傲习气,那对做事有害无益。我们无论对什么人,总要虚怀若谷,不合作 或不自省的态度,是应该痛加改除的。”莫先生话锋一转,对着艺术界人发 生了不良的批评。这虽不必是指丁古云王美今而言,可是眼面前就是这样两 位艺人,决不能毫无关系。王美今心想,现在有所求于他了,他又在打官话。 嘴里虽不便说什么,面上也就无法放出笑容来。可是丁古云益发的弯了腰, 微笑道:“这种人大概也不怎么多。有莫先生这样的贤明领导者,大家总会 心悦诚服,努力工作的。”莫先生也有一点笑意,因道:“时间太匆促,我 们不能畅谈。过两天可以到城里去再谈谈。至于经费方面,可以先动用三万 元到五万元。详细的办法后来再商议。”丁古云知道,在政治家口里,话说 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肯帮忙,暂时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有答应几个是字, 莫先生回转头来向尚专员道:“我们可以走了。”于是他两人踏上公路,走 上汽车。司机是早已在车上等候的。主人上车,车子便开了。丁古云和王美 今站在公路边目送车子开走。丁先生当莫先生在车窗子里向他点头时,两手 垂直深深一个鞠躬。车子回答他的,倒是马路上一阵飞尘,扑了他一身,胡 子上兀自粘着不少细微的固体。车子去远了,王美今笑道:“丁翁,今天却 是难为了你了。我没有见你向人这样客气过。”丁古云缩着手将袖子放长了, 打着身上的灰。笑道:“有什么法子呢?米太贵了,我们怎敢说不为五斗米 折腰呢?为了大家,也为了我自己,不得不敷衍老莫一点。”王美今笑道: “我看这为你自己这一点上,倒是很微渺不足道的。最多的成分,还是为人。” 丁古云正想答复这句话,只见田艺夫带了两位小姐,由公路那端慢慢走了过 来。他和夏小姐都笑嘻嘻地,走路带着歪斜。丁古云倒是向田艺夫点头道: “偏劳偏劳。”王美今道:“老莫来了,他躲了个将军不见面,你还向他偏 劳什么?”丁古云道:“你有所不知。我因为要请两位小姐用早点,没有工 夫,托他代劳的。”王美今望了蓝田玉要说什么呢,她却先笑道:“王先生, 今天实在把你累着了。为了这一部分艺人的生活问题,不得不让您委屈一点。 但是这委屈是有代价的。”王美今道:“我没有什么,今天可实在委屈了丁 先生。”蓝田玉站在王美今这一边,随着这话,眼睛向丁古云一溜。丁古云 笑道:“也没有什么委屈。纵然委屈……”夏小姐立刻抢了接嘴道:“那也 很有价值的。我若是一位艺术家的话,丁先生这份委屈,多少也就为着我一 点。”田艺夫抬起右手,中指与大姆指弹着,拍的一声响着,向她伸了脖子 望道:“就凭你,别要彩了。”丁古云也哈哈大笑来。
第十二章 众生相
这里最不可解的,要算是王美今了。丁大胡子,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 见了上司,可以卑躬屈节,见了女人,可以开玩笑。在丁古云自己,他并未 觉得有什么人注意他的行动;而且他还自己解释着,艺人们十个有九个半是 浪漫的,自己决没有浪漫到他们那种程度。纵然有,也不过是把这半个未曾 浪漫的,益发浪漫起来,这也丝毫不足惊奇,所以他也比较的减少一些庄重 性,就当了大家向蓝田玉笑道:“恭喜你,给你一点好的消息,刚才老莫对 我说,可以让你照领一份生活费。”蓝田玉笑道:“那谢谢丁先生和王先生 替我说项。”说着,特别的向王美今笑着点了一个头。王美今笑道:“这与 我无干,都是丁先生的面子,因为老莫认为你是他的学生。”蓝田玉笑道: “我就高攀不上,不能算是王先生的学生吗?在学问一方面说,王先生你不 当我的老师,哪个当我的老师?除非是这个日子,青年多半没有办法,当了 老师是要代想办法,所以怕当我们的老师。其实我们也不能把认老师和想办 法混做一谈。”王美今抱了拳头连拱了几下,笑道:“言重,言重。”夏小 姐笑道:“既然王先生认为你的话不对,明天你就写个门生帖子送了过去吧。” 王美今笑道:“夏小姐出的好主意,我们还来这一套呢。”蓝田玉笑道:“那 自然是笑话,口里叫着王老师也就行了。行不行呢?王老师!”她说着,将 灵活的眼珠转了向王美今望着。王美今哈哈的笑着,连说:“不敢当,不敢 当。”田艺夫将手指点了他道:“老王就是这样不脱俗,你就答应一声又有 何妨?”王美今笑道:“我倒并不是客气,我把什么东西教人家呢?平白的 要当人家的老师。”蓝田玉道:“我愿跟王老师学画。”夏小姐笑道:“没 得说了,没得说了。王先生今天收了一个好门生,今天晚上要请客。”蓝田 玉道:“有话不能老在公路上谈,我们到寄宿舍里去商量吧。”这样一说, 大家哈哈的笑着,一阵风似的拥回了寄宿舍。陈东圃正在门口盼望,看到大 家来了,迎上前一步。蓝田玉先笑道:“陈先生,忙呵!两天没见。”陈东 圃点了头笑道:“老是闲着,没事。”蓝田玉又迎上前一步,那脂粉香已与 陈先生接触了,笑道:“若陈先生老是闲着的话,那就好了。古乐器里面, 琴呀,瑟呀,那音调半天响一下子,叮一声,当一声,我有点不懂,倒是陈 先生弹的筝,比琵琶好听,在清风明月之下,呵!最好是秋夜,听着筝声, 就有一句诗赞美了它,我可说不上来。”陈东圃笑道:“你大概说的是《哀 雁十三行》吧?”蓝小姐道:“陈先生什么时候让我们听听这雁声呢?”说 时,仰天和夏水也出来了。仰天笑道:“还是蓝小姐这话痛快,老莫今天到 这里来,正话只谈了十分之三四。考古倒谈了十分之六七。他是藉此要卖弄 他有学问。可是他就没想到纵然一肚子古典,与政治有什么关系呢?与抗战 更有什么关系呢?中国人一国人若都先考古,然后再作事,中国也就亡了。” 蓝田玉当大家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忘了她舞台上的技巧,说着话带走着路, 便走到了仰天夏水两人站着的中间站定,笑道:“何必大家罚站?大家这样 高兴,我们倒好到屋子里去开个座谈会。丁先生有好茶叶,泡壶好茶大家喝。” 夏水道:“丁先生的好茶叶,这必须蓝小姐烧水,这茶才喝得有个意思。” 陈东圃摇摇头笑道:“我们这厨房大煤灶,要蓝小姐下厨房去转那煤灶,殊 失雅道。我们还要叨扰蓝小姐,应当到蓝小姐家里去拜访。”蓝小姐笑道: “只可惜我那屋子太小,不然马上就请去坐了。”田艺夫笑道:“我想来个 折衷办法,由蓝小姐在家里烧了开水,提到这里来泡茶。于是地方既宽大, 茶也有得喝。”蓝田玉笑着点头道:“好的好的,请各位在招待室里等着我, 我这就回去烧水了。”说着,她扭身就走了。这里一些先生们,站在门口谈 了一阵子,也并没有把刚才的玩笑放在心里头,闲闲的也就散了。夏小姐现 在是丝毫无所顾忌,就到田艺夫屋子里去,其余的人各归自己屋子,丁古云 虽然也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可是十分高兴之下,按捺不住那番兴奋的情绪, 觉得出屋子去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他觉得蓝小姐 在寄宿舍里,已杀开一条血路,可以自由来往了,以后是无须受着什么限制。 蓝小姐真是有办法,全寄宿舍的人,她都可以用各个击破的法子,把人家说 得心悦诚服。可是问题也就在这里,这全寄宿舍的人,就算自己的胡子长得 最长,让别人对她太心悦诚服了,那是……这意思不曾想得完,忽听得门外 有人笑道:“怎么回事?接待室里一个人都不曾到。”看说着话,蓝田玉左 手提了一只竹篮,右手提了一把新铜壶,笑了进来。丁古云立刻伸手将那把 壶接过来,笑道:“沉甸甸的,你倒是真提着一壶开水来。”蓝田玉把那篮 子放下,眼珠向他一转,笑道:“丁先生,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话,向人失过 信哩?”丁古云笑道:“这是你太忠厚了,他们随便说的一句话,你就认为 是真事。”说着把篮子上面盖着的一块白布给掀开了,里面放着四个大碟子, 盛着花生仁糖果之类,丁古云笑道:“连下茶的干果碟子也预备了,这实在 是出于诚意,请你用我的茶壶泡茶。书架顶上的那个盒子,就是好茶叶。让 我分路去请客。”说着情不自禁地一摸胡子,笑嘻嘻地走了。在寄宿舍里的 朋友们,听到蓝小姐真个请客,无有不来的,一致随了丁古云的招呼,到招 待室里来。那长方桌上除了两壶茶之外,还有四个碟子。正好全体招待,招 待莫先生的茶杯,还不曾收去,就将那杯子分斟了热茶,放在桌沿上。夏小 姐自也在座,她笑道:“这样恭恭敬敬开个茶会,总也应当有所谓,平白地 大家来聚会一下,什么意思呢?”蓝田玉正好斟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就悄 悄地向她转着眼珠,飘了一眼。她也向蓝小姐微微撩着一下眼皮,似乎已懂 得了她的意思。蓝小姐才向大家看了一眼笑道:“其实,我没什么意思,不 过夏小姐这样说了,我就算是新到此地,招待各位,以表示敬意吧。”大家 听了,同声的哈哈一笑。蓝田玉笑道:“不过我有一句话,是要表明一下的, 就是这一杯清茶,还不能算是我的东。茶叶是丁先生的,而丁先生的茶叶, 又是夏小姐送的。我不过只提了一壶水来而已。”陈东圃笑道:“那么着, 蓝小姐简直未曾作东,水还是寄宿舍里水夫挑的呢。”夏水笑道:“我不那 样想,凡是经过蓝小姐手的,都为蓝小姐所有。拿出来,就是蓝小姐的礼品。” 蓝田玉笑道:“这样说,那就好了。各位喝过茶之后,我把这里的桌椅板凳, 茶壶茶杯,一齐全拿了去,因为这全是经过我的手的呀。”夏小姐笑道:“果 然如此,我倒后悔。夏先生那撮卓别林的小胡子,刚才曾向老田借剪刀,让 我剪着修理了一下。假使这个修理的人换着是蓝小姐。好了,那依着她的话, 这一撮小胡子,也归蓝小姐所有。”这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蓝小姐正捧 了一杯茶要喝,立刻放下茶杯,伏在桌上,笑得全身颤动。夏水红着脸也笑 了。他将一个食指,在鼻子下磨擦了小胡子道:“我这个小胡子,用不了多 少时候,就可以养起来,送人也没关系。”说着,将手指放在下巴上一摸, 因道:“若是一大把胡子,这个礼我就送不起了。”丁古云笑道:“岂有此 理!”他不说这四个字倒也罢了。他说了这四个字,大家看到他长袍马褂面 前垂了一部长黑胡子。面前花枝招展的站了这位蓝小姐说话,与事实配合起 来,教人自感到有一种喜剧的成分含在里面。于是大家接着又是一阵哄堂大 笑。蓝小姐知道这一笑,丁古云有些难堪,便笑着一扭身子跑到屋外去。然 后回转头来笑道:“我实在不能笑了,肚子都笑疼了,在外面躲避一下子吧。” 大家笑声小了一些。蓝小姐复又折回屋子来,将手抬着,指了墙上那块横披 道:“大家看见么。‘齐庄中正’。”蓝小姐把这个“齐”字念成了吃斋的 “斋”。仰天道:“什么?这个字念斋吗?”丁古云道:“对的,这个字读 ‘斋’。古人斋戒的斋,都用齐字。‘齐庄中正’是一句《四书》。”仰天 笑道:“哈!蓝小姐学问真不错。”蓝田玉笑道:“我念过什么四书五书? 在北平的时候,人家屏风上,常有写着这四字的。以往我也是念成齐整的齐, 后来人家点破我了,我才明白这四个字,无非教人私生活要严肃一点的意 思。”夏水笑道:“糟糕!自从这墙上有了这幅横披,我一直念着齐整的齐。 仰天笑道:“就念齐整的齐,也没关系。反正你写剧本,不会写上‘齐庄中 正’这么一句话。”在这一阵谈话之后,算是移转了视线,把刚才的笑话引 开。蓝小姐就也很圆满的招待完毕了这个茶会。因话引话,引到陈东圃的筝 上,大家就顺了蓝小姐的要求,请他弹筝。陈东圃在这两个月来,都没有兴 趣去玩乐器,这时一阵高兴,就拿了筝来,放在长方桌上弹着。在座的人, 都含笑静听,奏完一曲之后,就报以热烈的掌声。但蓝田玉冷眼看着这群人 当中,有一位穿西服的朋友,常发着勉强的谈笑,她晓得这位是学西乐的刘 仰西。他除了会打钢琴之外,提琴很有名。这玩意在青年当中,常受到欢迎, 今天算是在艺人圈子里这样出风头,他自然是极不高兴。蓝田玉看在眼里, 当时且不作声,等陈东圃又弹完了一曲,便笑道:“对于西乐,我也是很爱 的,尤其是小提琴,那声音拉起来是多么婉转悠扬呀。”笑说时,两手环抱 在胸前,仰了面孔,微闭着眼睛,似乎这空中就送来一阵提琴之声一般,丁 古云见她这样赞美着,便笑道:“你面前就坐着一位提琴名手刘仰西先生, 难道你还不知道?”蓝田玉回转身来,向他道:“刘先生是提琴名手,我是 有眼不识泰山,刘先生,你的提琴,一定也带在身边,可以让我们听听你的 雅奏吗?”她说着话,走近了一步,那眼珠在长睫里转动着,望了刘仰西。 他本以蓝小姐一个劲儿的捧陈东圃,心原有一种说不出的酸味,现在蓝小姐 站到面前,她那一张俊俏的脸,一双灵活的眼珠,尤其是身上那一种若有若 无的胭脂花粉香,足以征服一切。他简直没有那份勇气,敢说不奏提琴。向 大家看了一看,然后笑道:“还要我凑一份热闹。”丁古云看着蓝小姐很高 兴这件事,便笑道:“一年三百六十日,我们难得有此一日,何妨大家乐上 一乐?”刘仰西道:“我就献丑一番,不过蓝小姐不能尽听人家的,应当也 表现一点才对。”这句话说得大家高兴,接着劈劈拍拍一阵鼓掌,共同赞成 此事。蓝田玉笑道:“各位先生看得起我,教我逗个趣儿,我没有不来的, 只是我懂得什么呢?我算略略懂得一点话剧,难道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演一幕 话剧吗?”陈东圃笑道:“那么,请蓝小姐唱个英文歌吧。”蓝田玉笑道: “中国歌都唱不好,还唱英文歌呢?”王美今笑道:“这样说,蓝小姐的中 国歌,一定是唱得很好的了,那就唱中国歌吧。”蓝田玉笑道:“夏小姐的 京戏唱得好。各位要听中国歌唱,不如请夏小姐唱。”夏小姐笑道:“我的 《三堂会审》,还是你教的呢。”于是大家一阵哈哈大笑,同声道:“两位 都唱,两位都唱。”蓝田玉道:“没有胡琴我怎么唱呢?”刘仰西笑道:“那 太好办。我的梵呵零可以拉西皮二簧,而且我学过《玉堂春》这出戏,我还 是专门的学过呢。”于是大家喊着好,鼓起掌来。仰天先生把导演的气力都 拿出来了,顿着脚只管叫妙极了,妙极了。在这种热烈情况之下,刘仰西自 十分高兴的,取了小提琴,站在屋子当中,先奏了一段小曲。这时,大家的 兴致,都放在两位女士的《玉堂春》上面,尤其是蓝小姐这一角,为大家所 急欲恭听。于是照例鼓了一阵掌,并没有催刘仰西再来一个。刘仰西经蓝小 姐几分钟的感召,也十分兴奋,所以他自己也不希望单独再露一手,因向蓝 田玉点了头笑道:“蓝小姐我们这就开始。”蓝田玉倒并不推诿,笑道:“用 提琴配唱,我可是个尝试。假如唱得一塌糊涂,把刘先生的音乐衬托坏了, 可不能怪我。”刘仰西笑道:“也许是蓝小姐掉转来说,怕是我的琴,配不 上你的唱吧。”说着,将手里拿的提琴,横顶在肩上,把弓在弦上拖拉了两 下,笑道:“调门就是这样高。这可不像胡琴,特别高不了。”蓝田玉道: “我的调门,根本就不高。平常就是唱六字调。”陈东圃笑道:“你看,这 两句话,就是内家不能说。”王美今摇摇手道:“不要闹,不要闹,等蓝小 姐唱。”于是大家笑嘻嘻地望了蓝小姐。蓝田玉不慌不忙的,脸上带了微笑 站将起来。刘仰西肩上架着琴,右手拉了弓子,在琴面上虚比了一比,点着 头向她说了一句英文,那意思是预备好了?蓝田玉笑着点点头。刘仰西拉了 一个小小的西皮过门。因道:“就从慢板这里唱起了。”蓝田玉站了起来, 两手垂在胸前,又反挽了过来,脸上带了一点笑容,又笑了一点头。刘仰西 再将提琴拉着,她就应声唱了起来。她始终是面带了微笑,面对了在座的人, 很大方地坐下去。唱到了那“十六岁开怀王公子”那一句,她脸上更随着起 了一阵红晕,那两个小酒窝儿深深的漩着,头略低了一低,身子也略微偏了 一偏,而眼角又很快的向丁古云扫了一下。他心中随着一动,若不是紧靠了 椅子背坐着,几乎晕倒下去了。自然,在座的人,也都陶醉在这唱声里,没 有一点声息来打搅。直等她把这一段唱完了,大家才哄然一声的鼓了掌。仰 天拍了手道:“这是一个奇迹!这是一个奇迹!提琴可以配合皮簧,而且是 这样好。”蓝田玉向大家点着头,连说见笑见笑。陈东圃站起来,斟了一杯 茶,双手递给蓝田玉笑道:“润一润嗓子。”仰天回头向夏水道:“我们说 编的那剧本,那主角有了一人了。”夏水笑道:“蓝小姐实在是个全材。” 王美今端了一把椅子,放到蓝田玉身边,笑道:“坐着喝吧。”蓝田玉向着 大家连声道着谢。她早间化妆时用的胭脂粉,本来有些脱落了,露出原来的 白脸。现在唱过一段戏,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更觉得有一种天然生就的妩媚。 大家都不免对她脸上多看了两眼,蓝田玉似乎也觉得大家都注意她,透着有 点不好意思,脸腮上越发加增了一些红晕,将眼皮垂下了,带上一点微笑, 站在桌子角边,顺手掐了朵瓶口上的花,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两嗅。刘仰西笑 道:“继续继续!”说着又把提琴扯了起来。蓝田玉道:“难道始终让我一 个人唱?”王美今笑道:“你看我们大家都在这里聚精会神等候着你的雅奏, 你仅仅唱两句就了事,那也未免使大家太失望了。”丁古云也笑道:“再唱 两段罢,你看大家的期望是这样的深。”蓝田玉向他笑了一笑,轻轻的说了 一句道:“丁先生也让我唱。”她这句话说得极其低微,很少人能听到。但 她说的时候,向丁古云使了一个眼色,丁古云纵然不听到她说什么,也知道 她的用意所在,笑着连连的点头。蓝田玉侧过脸子去,便又随着提琴唱了几 段,在大家鼓掌声中,将夏小姐拉着站到刘仰西的身边,一定要她接唱。夏 小姐虽是大家次要欢迎的一个主角色,可是这些艺人,自解得女人的心理, 不肯特别将蓝小姐鼓励过甚,因之也就一律敦促了夏小姐唱。她唱之后,照 例鼓掌,照例有几次欢迎再唱。这一番热闹到暮色朦胧,大家方才尽兴而散。
经过这样一番热闹,全寄宿舍里的人,都与两位小姐很熟。仰天先生提 议,今天恰是好打牙祭,就请两位小姐在宿舍里便饭,除了回锅肉之外,他 并将昨日买的十五个鸡蛋拿出来请客。陈东圃说,有朋友自白市驿送了两只 咸鸭子,也愿拿一只出来请客。这菜就透着颇为丰富了。夏小姐是老跟着田 艺夫的,这个办法,自然是十分赞同的。蓝田玉看着大家这样高兴,她就什 么不说,故意装着没有什么问题似的。这寄宿舍里,本有两桌吃饭的先生, 吃饭的时候,两位女宾,每席安顿了一位。蓝田玉自是和丁古云同席,坐在 桌上,她却不住的向四面墙壁上去张望着。丁古云笑问道:“蓝小姐看什么?” 蓝田玉笑道:“我要看看你们饭堂里张贴的规则,果然有不招待女宾这一条 没有?”王美今也在这桌上坐着的,因道:“哪里有这话?不过以前很少女 宾来,而丁翁……”丁古云立刻接着道:“我对这事,向来也没有拿过什么 主意,以前来的女宾,仅仅是这一位夏小姐,来了既不一定遇到打牙祭,更 没有人拿出鸡蛋咸鸭请客,我们就没有留过夏小姐在这里用饭。”夏小姐和 陈东圃坐在那桌上,她正将筷子夹了一块咸鸭,举将起来,向他笑问道:“这 么一解释,我吃你的咸鸭,还是沾着蓝小姐的光呢。”陈东圃笑道:“我也 有辩护,可是我这鸭子,昨天才由朋友送来。”丁古云在那桌上向这里点头 道:“不仅此也。老莫已经说了,蓝小姐也加入我们这团体一块儿支生活费, 当然她可以加入寄宿舍搭伙食。若以客论,仅仅是夏小姐一个人,所以究竟 说起来,还是请的夏小姐。”陈东圃道:“我们全体尊丁兄作者大哥,老大 哥的话如此,还有什么话说?”仰天笑道:“你这句话,有点强迫民意。全 体的老大哥,蓝夏两位小姐也在内呀,她们承认了吗?”夏小姐在这桌上看 了田艺夫,然后笑道:“有什么不承认,难道丁先生还不够作我们的老大哥 吗?”仰天回转身向桌上望道:“那么蓝小姐呢?”蓝田玉正吃着饭呢,噗 嗤一笑,将头缩到手扶筷的怀里去。
第十三章 自我牺牲
今天这一天,由早上到晚间,丁古云都在紧张的空气里。虽然早上一部 分时间,是比较严肃的,然而他始终是感着愉快。不想在这吃饭的中间,蓝 田玉在眼角眉梢,还要给他许多兴奋,他真觉自抗战以来,少有今天之乐, 加上这菜又是破格的好,这口味也就开了,盛了一碗饭,又盛一碗,吃了三 碗半之多。还是蓝小姐早已吃完,站在夏小姐身边,向她道:“怎么办?外 面漆黑,一点不看见走。”丁古云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来笑道:“不要紧, 不要紧,我有灯笼,可以同老田送两位小姐回去。”田艺夫笑道:“有丁兄 一个人打着灯笼,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还要添上一个老田?”丁古云笑道: “假使夏小姐说,只须我一个人送的话,当然,就让我一个人送去。”他说 这话时,笑着向了夏小姐。她也笑着点了两点头,却望了蓝田玉。蓝田玉更 是不等她开口,先道:“只要有灯笼,根本用不着人送。只是走得早一点就 好,去晚了,那房东家里的狗叫得讨厌。”丁古云见她说这话,眉毛有点微 微皱起来,他不知道是讨厌那狗叫呢?还是不愿意当了大众允许自己送她? 这实在不敢勉强,立刻跑回自己屋里,点着一只灯笼,拿到饭厅里来,蓝田 玉接过灯笼的时候,站在他面前,悄悄的说了声谢谢,她虽没有带什么笑容, 只在她眼皮一撩,闪电似的,向人看了一眼,便觉这一声谢谢,就异样的教 人感着愉快。只是怎样回答人家这一声谢谢,事先并没有准备,这时也就说 不出来,只有嘻嘻的向她一笑。她谢过了,并不注意这话,立刻举着灯笼, 向夏小姐脸上照了一照,笑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们该走了。”夏 小姐笑道:“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这都是沾着蓝小姐的光。”蓝田玉 笑着将灯笼举了一举,身子扭着笑道:“是了,我的小姐,闲话少说,我们 回去吧。”于是夏小姐笑着,跟她走出饭厅去。这饭厅里的各位先生,虽已 用饭完毕,大家并没有散。蓝田玉已走出去了,匆匆的却又走了回来。手扶 了饭厅的门,伸进半截身子来,向大家点着头道:“一总子谢谢了。”说着 嫣然一笑,很快的缩回身子去就走了。仰天向夏水笑道:“蓝小姐周身都是 戏,假如她跳进电影圈子去,必定有惊人的成功。”夏水道:“这两天我对 她的认识,也是如此。”丁古云道:“她已厌倦了戏剧生活了,所以她找了 我来,要从新另过一番生活。”仰天道:“戏剧生活,为什么要厌倦呢?” 丁古云道:“这个我就没有问过她。”夏水道:“你们雕刻家多一个人才, 我们戏剧界可就失掉一个人才了。丁兄真有本领,怎么会使她变更生活思想 的。”丁古云对于这个问题,本很有办法推诿的。可是被夏水问得太急,他 答复不出来,只好哦哟了一声,两手拱着,连奉了几个揖,笑道:“此话殊 不敢当。此话太不敢当。”说着,走出饭厅去了。这么一来,丁古云倒添了 一种心事。所有在寄宿舍里的各位先生,都说她好,大家就都可以引诱她。 尤其是这两位戏剧家,再三夸赞她是戏剧人才,以丧失为可惜,大有将她拉 回戏剧界的可能。现在第一件事,是要让她生活安定。第二件事是要增加她 远大的希望,教她不忍离开自己。有了这感想以后,当晚睡在床上,前前后 后,想了个彻底。
到了次日上午,蓝田玉来了,已改了装束,将头发梳了两个小辫,扎着 青绸辫花,穿一件半新旧的蓝布长衫,皮鞋也脱了,换了一双青布鞋,甚至 脸上也只薄薄的抹了一些脂粉。因为工作室里无人,丁古云正整理着工具, 便笑道:“哦!清雅极了,预备来工作了。”蓝田玉道:“可不是?难得莫 先生并没有见着我,一提到就答应给我生活费,我应当立刻奋起,拿出一点 贡献来。”说着,在桌子夹缝里拿出鸡毛帚子来,代拂着桌椅上的灰尘。丁 古云正色道:“对的,蓝小姐说这话对的,我想是明天吧?我进城去找老莫, 把经费问题先解决下来,一切就好着手了。”蓝田玉笑道:“丁先生是不大 愿意找阔人的,现在倒是三天两天就要去找阔人了。”丁古云笑道:“我不 能说这完全是为了你,但是想要作一件事情成功,不能毫无牺牲。现在这件 出国募捐的事,是我和王美今分别负责。他那一部分责,他自有许多画家帮 忙,反正颜料和宣纸,在这后方,还不成问题。至于我这一部分,却须到香 港去采办材料,而又只有我两人共同负责。难道我教你去牺牲不成?只好我 打破一点政治贞操了。”说着,手摸了胡子,昂头浩然长叹。蓝田玉笑道: “丁先生明天真进城去?”丁古云道:“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蓝田玉看 到热水瓶放在旁边桌上,便斟了一杯茶,渗合着热水。丁古云以为她是自己 斟茶喝,并未加以理会,可是她自己却两手捧了茶杯,送了过来,放在他的 工作桌上。笑道:“丁先生喝茶。”丁古云呵哟了一声,起身拱了手道:“怎 好劳动蓝小姐?”蓝田玉道:“丁先生为我忙的事多了,我就不能为丁先生 分一点劳吗?”说时,她搬移着陈列品将那架子上的灰尘,轻轻地给抹刷掉。 又道:“这些东西,我看丁先生就不要寄宿舍里佣人搬弄,那无非是怕他们 打碎的意思。本来呢?哪一项不是丁先生的心血结晶?”丁古云拍了大腿道: “正是如此。这屋子里的事情,总是我自己动手。”蓝田玉将陈列品格架整 理好了,斜倚了墙站着,牵扭着自己的衣襟,低头笑道:“丁先生,你别看 我是位大小姐,住家过日子我还相当的在行,把一个家庭布置得井井有条, 我相信我有这个本领。”丁古云道:“是是,我早知道。战争是委屈了你, 不然,你应该有一个好的家庭了。”蓝田玉道:“我的家庭,本来很好,丁 先生不知道我家是一个世家吗?”丁古云道:“不!我说的是你自己应有的 小家庭。”蓝田玉没有作声,继续整理着她的衣襟。丁古云有一句话想继续 的说了出来,可是他看了一看蓝小姐的脸色,见她并没有什么笑容,那句溜 到嘴边来的话,只好又忍了回去。蓝田玉似乎也有点知道,便将面孔严肃了 三分,望了丁古云道:“现在的物价,又比一个月前贵多了。假如要照以前 规定的经费去采办材料,恐怕买不到什么。而且,想着把材料由香港买了来, 作成了出品,又由飞机上飞了出去,那最不合算。石膏作的东西,既笨且重, 又很容易碰碎,装箱也是困难,倒不如丁先生就直接到香港去住着,就了当 地材料和能得的精良工具,在那里作出品,作好了装箱搬上海船,直接运往 新大陆,那不简便手续得多吗?”丁古云又拍了两下大腿,笑道:“着!着! 这个办法最妙!只是这对于你的工作,恐怕要发生问题。”说着,抬起手来, 搔着脸腮,表示了踌躇的样子。蓝田玉向他微微一笑道:“丁先生不是答应 过也带我到香港去的吗?”丁古云笑道:“有的有的,是有这话。可是我没 有想到你愿和我一路去。”蓝田玉向他瞟了一眼,笑道:“丁先生究竟是老 夫子,不懂得少女心情,哪一个小姐,不愿到那么的都会里去呢?在香港多 么好?可以买到一切所需要的东西,有好电影好戏看,住着现代化的房子。 呵,多了,反正比在这里住着舒服一百倍,我还有许多女朋友在那里,到那 里去,我也不会感到像在重庆这样寂寞。”丁古云道:“不过我们能去的话, 恐怕不许可我们在香港自由交际,这是什么意思呢?第一是要赶制出品,第 二也恐怕人家议论,说我拿了公家的钱,却是不替公家作事。”蓝田玉听了 这话,不必去思量,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向他笑道:“这倒是无须丁 先生顾虑的,我若到了香港,一定听着丁先生的指挥,决不会淘气的。”她 每次感到受窘或无聊,她总搭讪着,嘴里滴当滴当,唱着英文曲子的,现在 她又是这样了。丁古云手拿她斟的那杯茶,举到嘴唇边待喝不喝的,眼睛可 望了她,因笑道:“你还有什么话和我商量的吗?”蓝田玉跳了两跳,透着 还是小孩子那股天真呢。她走近了两步,向丁古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 话和你商量呢?”说着,她将手扶过后脑勺右边那只小辫,辫梢放到嘴里咬 着,眼珠向丁古云转着。丁古云笑道:“你要买什么东西呢?说吧,无论什 么,我一定和你买回来。”蓝田玉放开了小辫子,笑道:“我什么也不要, 谢谢。可是我这话说出来,一定要碰钉子。”说着,手扶了桌子,将一个柔 嫩雪白的食指,在桌面上画着圈圈,口里又是滴当滴当唱着英文歌谱。丁古 云把那杯茶都喝完了,还是拿了那空杯子在手,待喝不喝的,只管向她瞧着 微笑。因道:“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会碰钉子呢?你说的话,我向来是赞 成的。”蓝田玉于是仰起脸来向他笑道:“那么,我就说了。我知道夏小姐 学校里那个会计先生,私人经营点小生意,常常托靠得住的人,在香港带回 那极容易随身藏着的挂表手表和自来水笔。有时也作到两三万元。货带来了, 除了本钱,他和带货的人,对成拆帐。这个人我认得他,他可对我没信用。 丁先生不认识他,他可十分信任你。因为你这鼎鼎大名的君子艺术家,他是 信得你过的。”丁古云放下茶杯,向她笑道:“你这意思,是让我和他合伙 作生意。”蓝田玉笑道:“一万元的货,赚的好,可以赚五六万元,对成拆 帐,各赚两三万元。咱们这穷艺术家,赚两个钱救救穷,有什么不好?何况 咱们将本求利作生意,并不是什么坏事。”丁古云将左手五个指头轮流敲着 桌面,右手还是扶了那杯子出神。蓝田玉微微鼓了腮帮子道:“怎么样?我 知道要碰钉子吧?”丁古云笑道:“你别忙,这件事,我们得考虑考虑。钱 上一两万,人家是不会相信我这素昧平生的人,这是一个问题。其次呢,我 们若能到香港去,恐怕不是一二个月能回来的呢,拿了人家两三万块钱,人 家放心吗?”蓝田玉道:“唯其如此,所以要你这金字招牌出面了。我想着, 只要你肯和那会计见面接洽一次,他决没有什么考虑,就会掏出资本来。我 想着,我们想有一点办法,就非作生意不可。”丁古云接连的听着她说了我 们这样,我们那样,毫不见外,心里极是高兴,对于她这种提议,当然没有 拒绝的勇气。只是沉吟了去摸头发。然后笑道:“我这个金字招牌,你利用 我去作生意?”蓝田玉微微鼓了嘴道:“你说的话自我牺牲,那是……”丁 古云立刻迎着笑道:“不假不假。你稍微等两天,等我由城里回来,一定去 和那会计先生碰头。一言为定!”蓝田玉听着,笑了一笑,走到桌子边,两 手按了桌沿,和丁古云隔了一只桌子角。因笑道:“我还有一个要求。今天 中午,我要在寄宿舍里吃饭。”丁古云笑道:“这样用得着什么要求,昨天 不就当众宣布了吗?”蓝田玉笑道:“你没有懂得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在这里第一次正式吃饭,希望有你陪着我,饭后你才进城去好吗?”丁古云 真想不到她会是这么一个要求,真觉周身都像理发店里的电体机械震荡过了 一样,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舒适。可是他还笑着道:“我是预定好了两三点 钟去见老莫的,吃过午饭进城怎来得及?”蓝田玉道:“既然那么着,当然 是进城找老莫要紧,你就走吧。等你回来了,我再加入这边吃饭就是。”丁 古云笑道:“不!不!你已经约好了今日中午加入的,也许他们还等候着你 吃饭呢,我陪你吃这餐饭就是,明天我一早去找老莫也没关系。”蓝田玉道: “田先生说,他们又须备了两样好菜欢迎我,我倒不可教人家失望。”丁古 云拍着手笑道:“怎么样,还是我说的对吧?”她又微微笑了一笑。于是丁 古云留在寄宿舍里,陪着蓝小姐吃过午饭。饭后,蓝小姐到他屋子里,私下 向丁古云道:“我本想送你走几步,又怕人家太注意,我还是不送。快点回 来,给我们好消息吧。”丁古云听了,满脸是笑的向她道:“有你这话,比 送我到公共汽车站还要交谊厚十分呢。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来。”蓝小 姐将右手挽过她右脑后的小辫子,将身子摇撼了道:“我不要,我不要,哼 哼!你把我当小孩子。”说着,又微微跳了两跳。丁古云看着她憨态可掬, 哈哈大笑。蓝小姐也嗤嗤的笑了。她又道:“别尽管笑,最好是把事情办好 了,咱们留着慢慢的笑吧。”丁古云又听了一声咱们,心里自是十分高兴, 匆匆收拾了一只旅行袋,便提着上公共汽车站去,走到寄宿舍对面小山岗子, 曾回头看看。见蓝小姐站在门外敞地上,还向这里望着。不由自言自语的说 道:“她对我真有几分真心。”同时,自己又赞成这句话,点了几点头。这 一份儿希望,鼓励了他为金钱而努力。
三点多钟,到了城里。他自也急于要知道莫先生的态度如何,哪里也不 去,坐了一辆人力车子,直奔莫先生办事处。到了那里,自是先向门房去投 名片。那门房先是看了一看名片,然后向墙上挂的小钟看了一下,将名片向 桌子角上一丢,淡淡的道:“过了挂号时间了。那名片丢下来,劲头子足了 一点,竟是被滑落到地下去。丁古云看到他这份傲慢情形,恨不得伸手敲他 两个耳光,可是自己也很明白,不透过这个门房,就休想去见老莫,得罪了 他,是自己走上了绝路。因忍住了一口气,弯腰将名片捡了起来。向他笑道: “可不可以请你到上房去问一声?”门房架腿坐着,正点了火柴吸着纸烟。 于是昂头喷出一口烟来道:“今天会的客很多,有二三十位,不用问,没工 夫再见客。”丁古云心里,暗暗骂了两声狗种,自提了袋走出大门去。就在 这时,那位尚专员由里面走了出来,点了头笑道:“丁兄,你什么时候进城 来的?”他虽这样说着,还是举脚走他的路。显然他是随便应酬,并无予以 招待之意。丁古云赶上去两步,将他衣襟扯着,笑道:“尚先生公忙吗?
我有两句话和你商量商量。”尚专员见他这样,只得看了看带着的手表, 向他笑道:“我只能谈二十分钟的话。”丁古云道:“那够了,那够了。” 尚专员为了莫先生对他印象很好,自也不愿过拂了他的情面,便陪同了他走 进办事处,找了一间小谈话室去坐着。丁古云放下手提的旅行袋,还不曾坐 下,先向他拱了两拱手笑道:“诸事请帮忙。诸位既把偶像抬出来,让我为 国家作点事,那么,做事做到头,就索性超度我一下了。”尚专员笑道:“我 兄差矣,怎么连超度两字也说了出来了?”丁古云道:“因为我们那个寄宿 舍是隐瞒不住事情的,自从大家有了那拿作品出国去的消息以后,大家把这 话宣传出去了,闹得满城风雨。现在一点着落没有,真成了四川人那话我么 不到台。”尚专员道:“所谓没有着落,是指哪一项而言呢?莫先生不是当 面答应了一切吗?”丁古云道:“这样实实在在的事情,当然不是一句话可 以了,事第一是要钱。”尚专员又看了一看表,因道:“这事我也无从作主 张,等我去问问莫先生,看他怎样说,最好和他直接接洽,请你在这里等一 等。”说着,他去请示去了,不一会,他回来说:“今天会的客太多,恐怕 没有工夫详谈,明天上午你到这里来吧。”丁古云道:“上午不是会客时间, 几点钟呢?”尚专员道:“自然越早越好。既是他约你来,就无所谓时间不 时间了。”说着,他也不管丁古云同意不同意,起身就向外走。丁古云虽觉 得他招待不周,可是想到他以前曾帮过忙,不可抹煞一切。而且这是在人家 办公的所在,人家自有正当的公事,岂能专门陪客。在一切原谅的情形之下, 他就自己忍受了这些,自找了旅馆住着。他因为人家叮嘱了,来的越早越好, 早起在豆浆店里去用过了早点,匆匆的看了一份报,就向莫先生办事处来。 第一步还是去找那不愿见的门房,说明了原由,他大笑了一阵,接着道:“约 你上午来,并没约你一早来。现在不到九点钟,连莫先生自己也没有来呢。” 丁古云见那门房驴式的面孔,眼角笑出了许多鱼尾纹,那一份讥笑的样子, 显然挂在他薄嘴唇与惨白的马牙齿上,可是还得向他问话,不问哪有路径? 何况自己是抱了牺牲的精神来的,就受点委屈又何妨?便静站着了四五分 钟,再等机会。倒是那个门房见他是长袍马褂,长须飘然。虽然穿得是布衣, 却像有几分身份的人。见他望着人是翻了两只大眼,面孔红红的,似乎有了 气。既是莫先生曾约他来,总不能过于藐视他。因停住了笑道:“莫先生至 早也要十点钟才来,你十一点钟以前来,总可以会得着他。”丁古云想着, 这回算是自己找钉子碰。还有什么话说,又是无精带彩的走了出去。最后是 自己算准了时间十点三刻再去。可是那门房见面之后倒先告诉了他,莫先生 没有来。丁古云道:“莫先生不是每日上午九点钟总要来的吗?”门房道: “那也不一定。”说时,正有邮差来了,他自忙着盖章收信。他拿着一捧信 件在手,清理了一番,自送向上房去了。丁古云看看那小桌上的小钟,已到 十一点,以上午而论,为时已经不多了,看那门房,自办他的事,并不将眼 角的微光闪人一下,料着多和他说话,也是自讨没趣,便走出门房,在空场 的水汀汽车跑道上蹓跶着,心想莫先生坐了汽车来,必会在这跑道上下车的, 就这样等着他吧。这样直等过十二点钟,还不见莫先生的汽车到来,料着这 是一场空约。反正这是尚先生代为约会的,莫先生不负责任,何况他们这种 人的时间,向例是分两种,一种是等候人;一种是要人等候,莫先生自是占 着后者的身份,虽然昨天留了那么一个约会的话,照着习惯,他自不怕人家 不等,并没有感到什么误约的意念。这天上午不来,也就忘了这样一个约会。 丁古云白等了一上午,只好出去找个小馆吃了一顿中饭。由一点钟到三点钟。 自然无须再去赴约。三点钟以后,是莫先生普通会客的时间,去晚了,又怕 是来客太多,把号挂满了,还是摊不到自己。因之挨到三点半钟,再也不敢 停留,又到办事处来。那门房经了多次的接触,算是认识了,接过他递来的 名片便道:“你随我来。”他脸上固然没有怒意,可也没有笑意,冷冷的拿 了那张名片。晃了膀子在前面走。丁古云暗暗叹了一口气,只好跟他走。走 到一所门口挂着会客室牌子的所在,他推开门,让丁古云进去。那门房也并 未多交代一句话,自走了。这里有两张大餐桌,另外两张小桌,围了椅凳之 类已不少穿长短衣的人分处坐着。这里没有主人,也没有茶烟,只是大餐桌 上各摆着一瓶草本花。坐着的人,除了看这花,便是面面相觑。恰好这些人, 丁古云也不认得一个,向各人看了一眼,自找墙角落里一张桌子边坐下。初 坐下来,还无所谓,坐得久了,实在无聊,好在墙上还悬有几张分省地图, 便站起来背着手看地图。这隔席桌上坐着两个人,似乎有点相识,轻轻的谈 着话。一个道:“这哪是会客室,这应当说是候见室。”一个道:“会客室 是对的。在座许多客,互相会一下,才是客会客。若有个主人,便不成会客 室了。”那一个道:“若把这地图换了人体解剖图,倒有些像候诊室呢。” 附近几个听见的人,都笑了。丁古云也笑了一笑,心想,不是为了蓝田玉, 谁愿坐这里候诊?然而想到了蓝田玉自我牺牲一句话,也就安之若素了。
第十四章 一切顺利
这“候诊室”究竟不是那么可厌的而且是可喜的;倘若不是可喜的,也 不会天天下午客满了。丁古云在这“候诊室”里约摸坐到一小时开外,已经 有呈启式的人物,拿着名片,请过两位来宾出去,与莫先生谈话了。那人第 三次来,站在房门口,将名片举了一举,问道:“哪位是丁先生?”丁古云 站起来,他便说了一声请。丁古云留下手杖帽子,由他引着到莫先生见客室 里去。莫先生今日很是客气,和他握了一握手,先就连说了两声对不起。落 坐之后,丁古云先道:“莫先生很忙,要会的客,还多着呢。我的话,很简 单的说出来吧。前莫先生定的计划,当然是要继续进行了。但据古云考虑下 来,倒有点不敢担任了。”莫先生听了此话,倒有些惊讶,望了他道:“不 敢担任?为什么呢?”丁古云道:“现在百物涨价,连飞机票子……”莫先 生倒不让他说完,立刻接嘴笑道:“那是当然,决不能照以前的计划,支配 款项,我已预定支用十万元。”丁古云道:“关于整个的计划,古云有点变 更。无论是在海防或香港买原料回来,将作品弄好了,又搬了出去,这一笔 运费,固然是可观,而且怕有破碎,不如我自己到香港去住上两个月,就着 当地的材料,将作品弄出来直接海运出去,岂不省事省钱?自然作品总要审 查审查。我想这也好办,或者就请留港的艺术界人物大家审定,并寄几张照 片回来,请莫先生看看,不知莫先生对这事可以放心?”莫先生点着头道: “很好!这样很好,只是丁先生请的那位帮手,也可以去吗?”丁古云将脸 色正了一正,有了一种毫不可犯的样子,因道:“本来古云是没有打算带她。 据她说,她的兄嫂现在就侨居在香港,若到香港去,她可以住到兄嫂家里去, 可以不支旅费。”莫先生道:“我还有一件事请你帮忙,现在要采办一批西 文图书及文具,约合三十万元。我们开一个单子,打算请你在香港代办一下。 这款子打算不汇出去,由内迁的南海美术学校拨兑,因为他们有款子存在香 港,他们学校里,开几张支票给你,你可以到香港银行里去拿钱,这样可以 省掉申请外汇的一番麻烦。假如你用钱不够的话,你打电报回来,他们还可 以寄支票给你。”丁古云道:“那很好,那石校长是古云的熟人,可以和他 接洽的。”莫先生道:“正因为石校长和丁先生是熟人,相信得过。其实, 他也没有什么不相信,我们也是开着重庆支票调换他的支票。这样好了,丁 先生可以自己去整理行装,关于款子和买飞机票,都派人和你预备好。这件 事是尚专员主办的,依旧一切由他负责吧。现在要钱用吗?”丁古云带了点 微笑道:“当然是要一点钱来安排。”莫先生打着茶几上的呼人铃,随着进 来一个茶房。莫先生已是拿起面前桌上的纸笔,开了一张条子,交给他道: “立刻到会计处取五千元款子交给丁先生。”丁古云一听他这吩咐分明是这 接见室里要等着见其他的来宾,主人已有谢客之意了,于是告辞出来,回到 先前那个会客室里去拿帽子手杖,茶房随在身后很恭敬的道:“请丁先生在 这里等一会,我立刻将款子取来。”丁古云回到那会客室里,虽还看到有好 多人在候见,可是他觉得没有先来时那一切的愁云惨雾。纵然这里可说是候 诊室,自己的病,已经莫大夫诊断个千真万确,所开的方子,有起死回生之 妙,这候诊室也就十分可喜了。他如此感觉着,欢欢喜喜的坐在桌子边,觉 得那花瓶子里的鲜花像蓝小姐浓妆后的脸,向人发着微笑。那茶房来了,他 很懂事,站在门口,笑嘻嘻地向丁古云点个头。丁古云会意,走出门来。那 茶房却引他走到一边,在怀里掏出几卷钞票悄悄地交给他。虽然社会上用钱 的眼眶子大了,然而这个五千元的数目究竟不是一个长衫朋友随便可以取得 的,因之拿在手上,看了一看,便随手取了五十元塞在茶房手上,笑道:“买 一盒香烟吸吧。”他高兴之余,也没有等茶房那声道谢,立刻走上大街去。 且不坐车,一面走着,一面向街两旁店铺张望张望,心里便不住估计着那一 项东西是应当买给蓝小姐吃,那一项是应当买给蓝小姐用?估计之后,再没 有什么考虑,立刻就买下了。跑了三家店铺,这两只手就有些拿不下了,临 时买了一只红绿格子的旅行袋,将买的东西,都装在里面。直把这旅行袋装 满了,还添了两样在手上拿着。因为旅馆里还放着一只旅行袋,预计是可以 还放下一些东西的。街上转了两个圈子,今天是无法赶坐公共汽车回去的了。 一肚子话,急于要告诉蓝小姐,却要挨到明天去,自己是在焦燥之中,格外 感到沉闷,本来没有什么事了,身上有钱可以消遣两小时,然而他反感到有 些不安,在小馆子里吃过晚饭,便到旅馆里去睡着。
次日,天不亮就起来,赶到公共汽车站去买第一班车的票子。恰好遇到 两个送客的学生一个代站在票房外栏杆边排班买票,一个代提着旅行袋。丁 古云腾出身子来,坐在车棚下,喝豆浆冲蛋花,吃油条烧饼。提旅行袋的学 生,坐在一边,却向他笑道:“这实在不是尊师重道之旨,这样寒天,要丁 先生三更半夜到公共汽车站来排班。”丁古云笑道:“我现在已不教书了, 教什么人来尊师?至于道,这要看是怎样的讲法?我们守着这一份落伍思 想,还能认为是什么道吗?”那学生笑道:“虽然这样说,但我们跟随丁先 生念过书的,我们就晓得丁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圣人。”丁古云呵呵一笑, 连连摇着手道:“不要说这样开倒车的话。”那学生道:“虽然丁先生十分 谦虚,但是我们出了学校门,就觉得老师当年给我们做人的教训,句句是良 言。我们现在拿出来应用,非常之适合。”丁古云手摸了胡子,向他望了道: “那么,你举一个例。”学生道:“譬如丁先生当年对我们说,男女恋爱是 人生一件事,可不是胜过一切的事。至于不正当的恋爱,更是斫丧性灵,摧 残身体,败坏事业的事。因此,我们结了婚,再不追逐别个异性。我们同事, 女子很多,我和密斯脱张,都守着丁先生的信条,不追逐女同事,因之事业 不受牵挂,经济也没有损失,而女同事也看得起我们,上司也说我们忠实。 不正当恋爱,实在与人的事业不并立。”他们两人虽是悄悄的谈话,这些围 着喝豆浆的人都听到了,不免同向他们注视着,觉得这位先生道貌岸然,教 出这样守贞操的学生,真是空足谷音。各各在脸上表示了一番敬仰之意。丁 古云也就晓得了人家在敬仰着他,越发正襟危坐。一会儿票房卖过了票,另 一学生拿着票过来。因道:“我们不曾请假,不然,一定将先生送回家去。” 丁古云道:“那倒无须,我也是抗战以后,把身体锻炼好了,可以吃苦,一 切能享受的事,竭力避免。票子买到了,你二人回去吧。”这两个学生,哪 里肯依。一直等到六点钟,丁古云上了车子,他们在地下,将两只旅行袋, 由车窗子里送了进来,肃立在车外,直等车子开走,还向窗子里鞠了一个躬。 和丁古云同车的,看到这情形,都暗暗想着,当教授的人,应当像这位长胡 子先生,教得学生死心蹋地的佩服,直到出了学校,还这样恭敬老师。和丁 古云坐着相近,不免向他请教一番,表示敬慕。车行二小时余,已到了丁古 云的目的地。这是中途一个大站,车子上下来的人很多。那同车的人见车站 上站着一位漂亮的女子,很令人注意,正眼睁睁的看着下车的乘客好像是个 接人的样子。大家心里也都在想着,这样美丽的小姐,不知道是来接什么俊 秀青年。及至丁古云下车,她却迎上前去。笑道:“昨天我等你一天没来, 我猜着你一定坐早班车子回来的,果然一猜就着,我来和你提一样吧。”丁 古云笑道:“哟!昨天你等我来的,那真是不敢当,所幸一切进行顺利。” 由车上下来的人,看到这种情形,都大为诧异。怎么这大胡子上车下车的情 形是个南北极?人家虽是如此注意了,但丁古云自身,丝毫也不曾感觉。他 笑嘻嘻的道:“蓝小姐,这两袋子东西,都是替你办的,回头你看看我采办 的东西,是否十分外行。”蓝田玉已代替提了一只小袋子在手,于前面引着 路道:“我想,你是不会十分外行的。一个艺术家,他应该比平常的人更懂 得女人一些。哦,我还告诉你一个消息,夏小姐回去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 托她带去,她是和你一天走的。你猜怎么样?那位会计宋先生,竟是比我们 所料想的还要性急,咋日下午他就来了。他听我说你今天可以回来,昨天晚 没走,就睡在这里小旅馆里。我们还是先回寄宿舍去呢?还是先去见他呢?” 丁古云笑道:“你看,这两只袋子里都是你的东西,提着东跑西跑,那好像 是有意卖弄了。”蓝田玉站着回过头来向他望了一眼,低声笑道:“难道你 还怕人家知道吗?寄宿舍里可都拿着你我开玩笑呢。”丁古云笑道:“寄宿 舍里这些艺术家全是那块料,我倒不把他们介意。只是这位宋会计是你的熟 人,我怕你不愿意他知道。”蓝田玉笑道:“我谁也不怕,况且学生跟着先 生走,这也无须去隐瞒着谁。”说着话,两人离开乡镇已到街道外的平原上 来。丁古云看看小路前后,并没有行人,笑道:“这回的事情,进行得异常 顺利,老莫不但答应了我的要求,而且也赞同你到香港去,现在所可顾虑的 问题,就是怕钱不够用,虽说有两三万块钱,折起港币来,只有几千块钱, 能作什么事呢?”蓝田玉笑道:“那么,我所计划的不错吧?我们应当兼作 一点生意,顺便赚几个钱花。”丁古云道:“要说带的钱,那倒十分充足的。” 因把莫先生许用十万元以及托代买西文图书的话,说了一遍。蓝小姐淡淡的 道:“那个钱我们当然不能扯作生意资本,我们还是和宋先生来订个合作合 同吧。我就是怕你这位老夫子搬出仁义道德来,不愿作生意。”说着话时, 放缓了步子,贴近了丁古云走。丁古云见她这样早就迎接到车站上来,心里 这份感动,已经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这时站在她身后,看到她那苗条的身 段,溜光的头发,轻微的粉香,正像喝了早酒,人有点昏昏沉沉的。便笑道: “什么时候,我在你面前,说过仁义道德呢?”蓝田玉站着,回过头向他端 详了一下,抿起嘴笑着。丁古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蓝田玉道:“什 么意思?你这人还用说什么仁义道德吗?你这脸上就全是仁义道德。说句肯 定的话,你就是一张正经面孔。”丁古云笑道:“我怎么会是一张正经面孔 呢?蓝田玉道:“你到镜子里去照一照。长袍马褂,挂着一部长胡子。我和 你在一块儿走着,人家总以为你是我的爸爸,我真是吃亏。”丁古云道:“你 说这话了我明白了。但是有长胡子的人,不一定就是正经面孔。”蓝田玉道: “照你这样说,长胡子是一副俏皮面孔呢,还是一副美丽面孔呢?”丁古云 听了,哈哈大笑。连道:“这个好办,这个好办。”说着话到了寄宿舍里, 蓝田玉提着那个旅行袋,直向丁古云屋子里走去。他们悄悄的走来,倒没有 什么人发现。丁古云低声笑道:“你打开袋子来看看,有你中意的没有?” 蓝田玉果然将放在桌上的旅行袋解开来。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纸盒子广东点 心。且打开了盒子将两个指头钳了一块放到嘴里尝尝,笑道:“味儿很好, 你也尝一个。”于是又钳了一块点心,直送到丁古云嘴边来,他笑嘻嘻地张 着大胡子嘴将点心接着吃了。蓝田玉口里咀嚼着点心,手里将旅行袋里的东 西,一件件向外取出,清理之后,大部分是吃的,小部分是用的。其中只有 两三样,可算着是丁古云自用品,其余都是为她买的了。因道:“糖果点心 水果罐头,这都是我的了。”她两手操在胸前,望了陈列在桌上的东西,微 微发笑,然后将眼风向丁古云瞟了一下,笑道:“你还把我当个小孩子哄着。” 丁古云笑道:“没有的话,你想,我们快要到香港了,无论什么用的东西, 我们全可以等到了香港再置,犯不上在这里买贵的。你也很久没有进城了, 我进城一趟,应当带些城里的享受给你。”正说到这里,王美今在外面喊道: “我看见丁兄回来的,怎么不见?”丁古云将手把桌上的东西指了两指,立 刻迎了出来笑道:“幸而我并非溜回来,不然,倒被你揭破了我的黑幕。” 王美今笑道:“也许你想溜,但你溜不了。你学生真是克尽弟道,昨天到公 路上去接你好几回,今天早上没去接你吗?”蓝小姐捧了一盒点心走出来, 两手举着,笑道:“我是为这个去的。”她说时虽故意放出一些玩笑的样子, 可是脸腮上泛出两圈圈红晕。王美今又见他两人全在门口站了,显然是不许 人进去,心里倒有些后悔不该在门外叫丁古云。这倒像有意揭破人家秘密了, 便缓缓的走开,口里带问着道:“你接洽的事,很顺利吗?”丁古云道:“还 好。回头我要详细和你谈谈。”蓝田玉道:“王先生,我请你吃块广东点心。” 王美今只笑着点了两点头,回头向她看了一下,自走了。丁古云对这事,倒 也不怎么介意,因向蓝田玉笑道:“我想着你是个性子急的人,别让你心里 老放不下那件生意经,我去拜访那位宋先生吧。”蓝田玉笑道:“还是让他 来拜会你吧。最好是让他感觉到你是绝对不愿作生意的。”丁古云笑道:“我 懂得你的意思了,你去通知他,我在家里候着他就是。”说时,连点了几下 头。蓝田玉见他一切照办,心里自也高兴,脸上带了三分笑意,低着头想了 心事走出去。那王美今因蓝田玉昨日连向车站接丁古云数次,颇引以为怪, 加之刚才碰着二人的阻拦,他越是有些稀奇。因之悄悄地在一边看着,他们 究竟玩什么。这时见蓝小姐带了一副尴尬情形走出去。虽是自己站在门外敞 地上,她也未曾看见。心想,也许是她故意装着不看见。一个如花少女,爱 上这样一个大胡子自然有点不好意思。丁兄在临老之年,竟走了这样一步桃 花运,实在出人意表。而蓝小姐也叫自己一声老师,别看她绝顶聪明,她那 份有人缘,倒是害了她。自己这样慨叹着,还觉闷不住,便去找着陈东圃来 谈这个问题了。丁古云在自己屋子里休息着,正在揣想那位宋会计来了,如 何去对付,却没有料到王美今有什么事注意。
约摸一小时后,那宋会计果然随着蓝小姐之后,到了寄宿舍来。蓝田玉 先把他安顿在会客室里,然后再引了丁古云出迎,从中介绍一番。丁古云见 这位宋先生三十上下年纪,穿了一身漂亮西服,脚上踏的皮鞋,不因走乡间 的路径,减了乌亮之色,便料着他有钱而好整齐。他怎么会和蓝小姐认识的 呢?随着就发生了这样第二个感想。那宋先生当丁古云到大学去演讲的时 候,已经看见过他的。早已承认他是位学问道德都很高尚的人。这时彼此诚 恳的握着手。他先笑道:“我有点事要来麻烦丁先生一下了。”丁古云道: “读书人现在都穷,谁也想找点办法救穷。我只要帮得到忙的话,一定帮忙。” 蓝田玉笑道:“宋先生的太太,和我在中学里读书,我们很要好。”宋会计 笑着点头道:“不然,我们是不烦劳丁先生的。也是内人说,蓝小姐现时在 丁先生手下帮助工作,借着蓝小姐的面子,或许可以请帮点忙。”丁古云正 在凝神一下,要想怎样答复他的话。蓝田玉笑道:“丁先生,我们请宋先生 到你工作室里去谈谈吧。”丁宋两位立刻都发生了一分会心的微笑。同时站 起身来,宋会计到丁古云工作室里,见茶几和桌子上陈列了许多作品,还有 小纸条,写作格言式的标语。在肃然起敬之余,心里同时想着,这位丁先生 是一位埋头苦干的艺术家。要他合伙作生意,那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了。丁 古云将他引到靠桌两张椅子边对面坐下,然后微微正了颜色,向他笑道:“宋 先生的意思,蓝小姐已经对我说过了。只是对于生意经,我是个百分之百的 外行,恐怕办不好,反误了宋先生的事。”宋会计笑道:“说起来这事很简 单,就是欠缺有人在海口上来往;若有便人来往,在香港买了东西,带到了 重庆,就等于赚了钱。”蓝田玉两手反在身后,反靠了窗子站定面向着里。 她笑道:“就是这一点,丁先生也不容易办到吧。他是一位十足的老夫子, 不肯和人锱铢计较的讲价钱。好在我也有这个机会,要跟着去,我可以代宋 先生在香港采买。”宋先生笑道:“不,不应当说代为采买,我们是希望蓝 小姐和我们合股。”蓝田玉道:“丁先生刚才就和我说了,若是几千块钱的 事,可以顺便带些东西来,款子一上了万数,他觉得空口无凭,必须要订一 张合同。好在丁先生是为了公事出境,在公事上,他必须回到重庆来交代的, 纵然不拿出什么交给宋先生,宋先生也相信得过。只是一张白纸上面盖一个 图章的东西,应该交给宋先生。”宋会计呵呵了一声,表示着很吃惊的样子, 然后站起抱拳连拱两下。笑道:“言重言重,教育界哪个不知道丁先生!丁 先生的名字,就是一张合同,哪里还用得着去另写。”蓝田玉笑道:“丁先 生听到没有?宋先生倒是比我们自己还放心。”丁古云道:“虽然宋先生是 相信得过我的,但我们总应当自尽我们份内的责任,我们总要在书面上提供 一种保证。”那宋会计听了这话,心里更觉是安慰,便在衣袋里掏出一个旧 铜烟匣子来。打开时,却在里面取出一张支票,双手递交丁古云,笑道:“这 是四万元法币,本来开港币的支票也可以,可是蓝小姐说,丁先生还有大批 公家款子要买外汇,并拢在一处,买起来也并不费什么事,所以我就开了法 币了。”丁古云还没有说话,蓝田玉便插嘴道:“这都是不成问题的小节。 今天上午,宋先生是来不及回校的了,我请宋先生吃饭。”宋会计道:“我 有许多事托重丁先生,岂有一个小东道也不作的道理吗?”蓝田玉道:“不 管是哪个请吧,十二点钟的时候,我们准在街上那家万利馆子里相见。”宋 会计笑道:“蓝小姐果然设想的周到,便是吃顿饭,也要讨个吉利的口气。” 蓝田玉笑道:“自然,作生意靠彩头好无用。可是有好彩头,心里究竟安慰 些。”她二人一问一答,简直没有丁古云说话的机会,只有坐在一边微微笑 着。宋会计觉得这或者不妥,而且在丁老夫子面前,始终说着生意经的话, 也有些不识时务。因之特意称呼了一声丁先生,将蓝小姐的话锋撇开,然后 与丁古云谈着些教育界的事情。敷衍了二三十分钟,方才告辞。丁古云送了 客回头,见蓝田玉在自己卧室里清理着由城里带来的东西,口里唱着英文歌。 便悄悄走进房来,背手闲看着蓝田玉的后影,不住的发着微笑。可是她正清 理着那些大小纸包,陆续向旅行袋里塞了进去,她专心作事,并没有理会到 身后有人。丁古云缓缓走近她身边,她还是不自觉,便伸手轻轻拍了她两下 肩膀,低声笑道:“一切进行顺利,都依着你办了,你还有什么话说?”蓝 小姐虽被人暗暗的拍着肩膀,她并不惊恐,泰然不动的站着,微微的侧了颈 脖子,把眼珠在睫毛里向他一转,并不言语,依然站着去清理她的纸盒纸袋。 丁古云见她这样子,心房虽有些跳荡,可是越发的有勇气了,将手摸着蓝小 姐的小辫,低声笑道:“你看,为了你的要求,我生平所不愿作的事,我全 都作了。”蓝小姐倒并不理会他的话。正打开了一纸袋子甜咸花生米,钳着 向嘴里送了去。顺便她又抓了一把花生米,托在白中透红的手心里,半回转 身来,递给他道:“你买的,你自己不尝几粒?”丁古云将两手伸出来捧住, 笑道:“我自己吃,还费这么大的劲带回做什么?我想到你住在乡下无聊, 又没有什么消遣的书可看,所以我多带些香口的东西给你吃。”蓝田玉道: “你在乡下,我不无聊,你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那就无聊了。”丁古云 笑道:“我不在乡下,寄宿舍里这些个朋友,也还可和你谈谈呀。”蓝田玉 道:他们和我说不拢来。我的脾气,只有你知道。所以我说话起来,只有和 你对劲。”丁古云笑道:真的吗?握握手,握握手。”说着,伸出一只巴掌 来,蓝小姐一点也不犹豫,就伸出白嫩的手来和他握着,同时向他瞟了一眼, 笑道:“恭祝你一切进行顺利。”
第十五章 割须弃袍
蓝小姐这句话是双关的。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皮一撩眼珠很快的一 转,向丁古云微笑着,丁古云还握住她的手未放呢,向她笑道:“你说这话 是真吗?”蓝小姐很快的缩回她的手,向前快走了两步,站在窗户边,但她 的脸,朝里而不朝外,只向丁古云望了一眼,没说什么,淡淡的一笑。丁古 云因她今天特地提到有些像她的爸爸,心里着实不安。自己就联想到这一部 长胡子,站在这妙龄女郎一处总有些不称。所以当蓝小姐望了自己的时候, 自己就立刻感觉到她是为什么望了自己。而又不愿听了她不快的表示,扫了 彼此的兴。立刻就笑道:“我正有一句话要征求你的同意,还不曾说出来。 就是我想到这种老夫子的样子,走到香港去,也许有点不适宜。我想换一套 西装,你看怎么样?”蓝田玉笑道:“人家都是由香港穿了西装进来,你倒 要穿了西装出去。”丁古云道:“虽然如此,可是为了和你在一处走路免得 太相形见绌起见,我早一日改装,给你早一日……”他说到这里,颇觉下面 这个说明,不容易措词,便只管把话音来拖长了。搭讪着伸手摸了两摸胡子。 回头看着旁边桌子上,立了一面大镜子,看看那镜子里的影子,道貌岸然的, 和面前这个摩登少女,对比一下,实在不调合。便将手轻轻一拍腰部道:“我 决计改造一下。”蓝田玉瞅了他一眼,微笑道:“这话怎么说?”丁古云道: “你看,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在全面搏斗的期间,我们应当有朝气。纵然是 个中年人是个老年人,也应当做出一番少年的气象出来。充量的说,我也不 过是个中年人,倒弄成这种老年人的样子。这样老气横秋的,过于欠缺奋斗 精神,所以我要从新改造一下。我这番意见,你总不至于反对吧?”蓝田玉 笑道:“都是你自己的事。”丁古云向她走近了两步,微笑道:“虽然是我 的事,我也愿意征求你的意见。”蓝田玉笑道:“得啦。够贫的了,老讨论 这种事作什么?我先回去一趟,回头我们到街上见吧。”说着,举步就要向 外走。丁古云站着门边,将去路拦住了,连道:“不要忙,不要忙,我还有 话和你说。”蓝田玉倒不抢走出去,低声笑道:“你看,你回来之后,除了 见客,就是和我谈着话,寄宿舍里这些个人,你全没有和他们谈过一句话, 王美今是你合作的人,你应当把在莫先生那里接洽情形,也告诉他一点,我 们这私人的事,什么时候都好谈,你忙着些什么。你得罪了人,可别把这责 任都推在我身上。”她说着这话时,左手提了旅行袋,右手将丁古云轻轻一 推,噗嗤一笑扭着头出去了,当她抢步出去的时候,衣服和头发上,落下一 阵残脂剩粉香,这一种香气,让人嗅到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意味,他站 在这里,简直是呆了。这样总有五分钟之久,自己微笑了一笑,点了两点头, 自言自语的道:“她的意思,确是很好,确是很好。”于是依了她的话,走 到王美今屋子里去,坐着和他闲谈。王美今听他说到莫先生能给予他一种巨 款,便道:“那很好呀!在这乡下的草屋子里蹩扭久了,到花花世界里去陶 醉一两个月,调剂调剂这枯燥的生活。可是你把这位如意门生放到哪里呢?” 丁古云道:“你说的是蓝小姐,她已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她是一个绝对 能够自立的女子,哪里她不能安身,我想她或者还住在这里吧?这里有许多 先生可以照料她。你不也是她的老师吗?”王美今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很惊 讶的站了起来,因道:“什么?她还住在这里吗?你回来之后,她在你屋子 里很久,就是商量这个问题?”丁古云手摸着胡子,笑道:“我也只是略略 和她谈及,还没有具体的办法,我倒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你有认识的 拍卖行没有呢?”王美今道:“你还要回来的呀。你打算把衣物都拿去寄售 卖掉吗?”丁古云笑道:“我不是卖出,我是要买进。我想这次到香港去, 不是为着我个人的私事,多少要带一点外交人物气派。我想改穿了西装出去, 免得这样老夫子打扮,一下飞机,就给予香港人士一个不良的印象。”王美 今听说蓝小姐要留在这里,刚才心里所发生的一种疑问,就去了一大半。这 时丁古云说是要买西装,他倒觉得这意见也非完全无理,因笑道:“也许这 是受了蓝小姐的劝告吧?你怎么会把你这件道袍肯牺牲的呢?”说着,牵了 一牵他的长袍衣襟。丁古云道:“我向来虽是个自奉俭仆的人,可是遇到礼 节所必需用的钱,我没有省过一文。正是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 你别以为我改穿西装,是一种大变更,这理由很简单;假如我们是个青年, 被征当兵,能够不穿军装吗?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孔夫子还微服而过宋。我 虽然改装,还不是化妆,孔夫子都肯做的事我还不能做吗?”丁古云说了这 一串理由,虽没有说是否受着蓝小姐的劝告,可是王美今却也无可再为驳斥。 因笑道:“何必要到拍卖商店去买。朋友路上卖旧货的通融一套,可以省了 一笔用费,我路上正有两位老友,从美国回来的,他们都有不合身材的西服 出让;不但料子式样都好,而且没有旧。人家在美国吃的又白又胖。回来三 四年周身瘦去了一个边沿,很好的西装肥大的看不得。原来旧西服,小偷都 不光顾的,现在拍卖行里大批的征求西装,他为什么不去换几个钱用。可是 为了面子关系,又不愿亲自送到拍卖行里去卖,也不愿四处托朋友找主顾。 若是有人以情商的姿态,请他相让一套西装,那是他最合适不过的事了,为 什么不干呢?”丁古云笑道:“有这样的事,那好极了,就怕衣服相差太远。” 王美今道:“有两个朋友的衣服可以通融,我都去拿了来,让你试一试。据 我的理想,那总有一套合适。”正说着,陈东圃也进来闲谈来了,王美今代 说了丁古云要易服到香港去,而蓝小姐又不去的事。陈东圃道:“这是没法 子的事,非如此办不可。记得我初到香港的时候,穿着一套长衣,香港人一 见,当面就说我是由上海来的。不用说,背后就要说一声外江佬。到处都不 免引着人家欺生。我箱子里虽有一套哗叽中山服,我不敢穿。因为在香港, 旅馆里茶房,酒饭馆里伙计,都穿的是这一类的衣服,我忍受到一个星期, 没有再忍下去,只好买了一套西服穿了。”丁古云皱了眉道:“就是为这原 故,我踌躇了不敢去。”陈东圃笑道:“也许另外还有原因。”丁古云听说, 也就忍不住笑了。手抚了长胡子道:“蓝小姐住在这里,还怕这些老前辈, 不会照应着她吗?她最醉心你的事,你可以指点指点她了。”陈东圃笑得合 不拢嘴来。因道:“蓝小姐这种聪明人,那这有什么不是一说就会。可是她 并没有和我提过这事。”丁古云笑道:“她怕碰你的钉子。”陈东圃原是坐 着的,听了这话,突然站了起来,拍了手道:“哪里有这话!哪里有这话! 这件事,你放一万个心,在你回来以前,我决计将她教会。”丁古云道:“那 么我由香港带些东西回来谢你。”陈东圃道:“那倒用不着。蓝小姐烧得好 小菜,做两样菜大家解解饥吧。”于是大家都笑了。这样一来,丁古云之易 服问题,已得着两个朋友的拥护,自是心宽若干了。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蓝田 玉也在同桌,闲谈中提到这件事,两桌人没有什么人反对这事的。只是仰天 在隔席向丁古云笑道:“丁翁,你现在也不能反对我们穿西装了吧?我们穿 西装,固然为着便利,有时确也实逼处此。我们哪里有许多钱,既穿西服, 又穿长衣?所以我们干脆就改穿了西服。”丁古云笑道:“虽然如此,假如 我不到香港去,我依然会反对穿西装的。”仰天笑道:“你要穿西装,我想 多少还受了蓝小姐一点影响吧?”蓝田玉在这边桌上,头一撇,微笑道:“这 不干我事。丁先生穿了西装上香港,和我们在重庆的人什么相干?”仰天道: “什么?蓝小姐不去吗?”蓝田玉点头笑道:“我想去啊!可是谁借钱给我 买飞机票子呢?”仰天道:“我仿佛听到人说你也去。可是我就想着,这旅 费怎么样筹划?还不光是一张飞机票子而已。那么,你不能跟着丁翁学雕塑 了。打算怎样消遣?”王美今和她同桌,坐在下首,她向着他把嘴一努,笑 道:“罗!我跟他学画。”陈东圃坐在仰天桌上,她又反伸了筷子,将筷子 头点了他道:“我跟他学筝。他这种态度以学生加之先生,当然是一种失礼。” 可是王美今和陈东圃的感觉,恰恰异是,都有一种由心田里发出的愉快。同 时,脸上发现出微笑。仰天笑道:“蓝小姐将来要造成一个全能艺术家。索 性再演两回话剧好不好?”夏水也坐在他同桌。因道:“你这样说了一句不 要紧,弄得老丁要不敢去香港了,他总认为我们是引诱青年男女的怪物。” 丁古云笑道:“笑话!我什么时候在二位面前说过这句话?蓝小姐早在一年 以前,已经对话剧感到厌倦了,难道这也是受了我的劝告?”蓝小姐桌上, 有丁古云由城里带来的咸鸭蛋和大头菜,虽然这边桌上,蓝小姐也送过一碟 来了的,已是吃光了。他便一筷子夹了两片大头菜和一块咸鸭蛋,走过来送 到仰天碗里,笑道:“我运动运动你。仰先生往后还得你照应点儿。”夏水 道:“这事有我两人在内,你只运动他而不运动我。”蓝小姐听说,不用筷 子了,就把两个手指头钳了两大片大头菜,放到夏水饭碗里,又钳起了一片, 塞到他嘴里,然后她手掌伸给他看道:“你看,干干净净的,我洗过了才吃 饭的。”大家倒随了她这话向她手上看着。果然,不但洗得干净雪白,而且 十个手指上,都涂着蔻丹,这朱红的油漆,擦在某些人的手指甲上,往往是 增加了许多俗恶不堪的丑态的。但是这时在蓝田玉白嫩的手上看见,便觉颜 色很调和。仰天笑道:“你不用把手他看,你看他两只锐眼瞪着荔枝那样大, 仔细地把你的手当硬面饽饽啃了。”于是全屋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仰天笑道: “蓝小姐不到香港去,那很好,就是要去,我们也要挽留。你看我们这里增 加了她一个,就满室生春。”丁古云听了这些话,只是微笑。饭后,丁古云 悄悄向蓝田玉道:“换西服的话,朋友都赞成了。这算引起了我的决心,要 不然,我成了乡下姑娘进城新穿时髦衣服,先有些羞人答答。”蓝田玉笑道: “这就是你的短处,总把自己看成一个落伍的老头子,不但和青年人混不到 一处,和中年人也混不到一处,越这样想越弄成周身古板衰朽的气息。其实 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事实,证明你思想错误。我总是一个青年,怎么我就很和 你说得来呢?你看,仰天先生,周身都是孩子气,人家都和他说得来。其实, 他的年纪要大好几岁,没留胡子,终年穿的是西服,青年人见了他还不是把 他当老师?在艺术界虽然没有你丁老夫子的地位,在戏剧界里他可了不得。 不穿长袍马褂,不留长胡子,这何碍于师道尊严?”这一篇话说得丁古云心 服口服,决没有一个字的反响。
王美今先生,对这事也非常的有兴趣,在这日下午,他跑出几十里路看 朋友,次日上午,就把一套出让的西服和一件大衣带了来。正好蓝小姐在丁 古云工作室里,女孩子们是十分的热心要好奇,立刻要丁古云拿来试试。丁 古云先看着那衣服既无脏迹,也没有什么破眼,早就有三分愿意。走到卧室 里,掩上房门,匆匆把长衣服脱了,将西服换上,自己向镜子里一看,竟是 十分称身。于是两手抖了领襟,向工作室里走去。一面走着,一面笑道:“王 兄,你这件事替我办得很好,这套衣服,竟是和我自己做的一样。”他走到 工作室里来,当了王美今站定,然后偏过脸来向蓝田玉笑道:“总还称身吗?” 她含笑走向进来。伸手抓了衣服他的抬肩,微微的摇撼了两下,笑道:“勉 勉强强,总可以穿。”王美今笑道:“蓝小姐在丁老师身上,总是很用心的。” 蓝田玉向他飘了一眼,笑道:“哟!这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女人不穿西服, 她可会做西服,据我们的经验,西服大小是抬肩上最不容易合身份。只要抬 肩合了,别的所在大小相差一点,就还说得过去。所以我看了之后,不免要 伸手摸摸。”丁古云笑道:“有理有理。那么,据你的看法,现在是不是算 得合适了呢?”蓝田玉退后了两步,抿了嘴微向丁古云周身上下看了一遍。 她并不说话,转着她那灵活的眼珠,将头点了两点。王美今笑道:“既是合 身,你就留下穿着吧。我和你设想齐全,把零件都给你配合了,放在衣服袋 里,你自己只要配上一件衬衫就可以改装了。大衣可以不必试,原是一个人 的。”丁古云笑道:“还没有讲好价钱呢。”王美今笑道:“教书匠买衣服 给教书匠,难道还能讹你吗?而且我说出了你尊姓大名时,他说你为公改装, 随便给钱吧。他向来就佩服你为人,在平时,便是送你一套旧西服,也不算 稀奇。”丁古云哦呀了一声。王美今笑道:“你不用惊讶,你这尊偶像,实 在是可以先声夺人的。”说时,他不觉伸手对陈列作品的长案上,向那尊身 穿马褂,胸垂长须的塑像指上一指。丁古云笑道:“你说的是那尊偶像与这 尊穿西装的偶像无关吧?”说着,将手拍着西装的胸襟。王美今笑道:“偶 像成功了,那倒不论你穿什么装。穿长衣是偶像,穿西装是偶像,甚至你身 上只披着一块布片,你还不失为一尊偶像。你放心,你不必为着改穿西装, 对偶像感到烦恼。”丁古云笑道:“我原是一个制造偶像论者,可是自今以 后,也许要作个打破偶像论者。”王美今听了这话,不由得向他望着道:“那 为什么?”便是蓝田玉也觉得这话出于意外,对了他脸上望着。丁古云笑道: “这话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我觉得做一尊偶像,是和社会做模范,而不是 为自己做人。不要做个偶像,可就自由得多了。”蓝田玉眼珠在长睫毛里很 快的转了一转,向他给了一个眼风。然后笑道:“丁先生今天所说的,都像 是些醉话。”丁古云呵呵一笑。把这话牵扯过去了。他们这一阵说笑,惊动 了茶房,悄悄的通知了别位先生,说是丁先生改穿西装了。各位先生正如茶 房一样的感到新奇,陆续拥挤到这里来看他改装。他见人没得说的,只是呵 呵的笑。他自己也这样想着,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索兴说上几句笑话,和 大家一同玩笑。他一随便,这笑话也就停止了。
两小时以后,城里一个专差,送了一封信来。乃是尚专员之约,有要事 相商,请他立刻入城。在屋子里没有散的朋友,就劝他穿了西装去。仰天还 慨然的借一双预备役的皮鞋给他穿,丁古云借得了皮鞋,坐到工作室的椅子 上来穿。这时屋里无人。蓝田玉走到他身边,向屋子外面看了一看,低声笑 道:“这时候赶汽车挤不挤?”丁古云弯着腰穿鞋子呢,抬起头来,她眼珠 一转,露着白牙齿微微一笑。丁古云笑道:“你也想进城去玩玩。好哇!” 蓝田玉摇摇头,向外努一努嘴。低声道:“你拿的那五千块钱,用掉不少了 吧?”丁古云道:“还多呢,你要用的钱总有。要不然,把两万元的支票, 先兑了款子在手边,以备不时之需。支用个一千二千,这窟窿我总补得起来。” 蓝田玉笑道:“你告诉我地点,我明天去找你。我不和你一路走。”丁古云 笑着直跳起来,向了她问道:“这话是真的?”蓝田玉道:“我什么时候把 话骗过你呢?”丁古云笑道:“好的好的。我今天进城,能找着好旅馆,自 然是最好,纵然找不到,今天先把房间定好,你明天去决无问题。我除了到 莫先生那里去而外,其余的时间,都可以在车站隔壁茶馆子里恭候台光。” 蓝田玉笑道:“那倒不必,下午四点钟以后,六点钟以前,你在车站上等着 我就是。我既要走了,我应当去看看我几个女朋友。至于歇脚的地方,那倒 不必愁着没有。”正说着屋外间有人说话,蓝田玉丢了个眼色,向他摇了两 下手,他笑着点点头。他这个点点头,似乎是随便应酬着的表示。蓝田玉倒 为这个有了很大的感触,把脸皮涨红了,抿嘴笑着匆匆的就走了出去了。丁 古云本来高兴,经蓝田玉这样一说,高兴得像喝醉了酒一般,脑筋有些浑叨 叨的,赶快收拾了一只旅行袋,锁好了房间就向外走。心里也就默念着她这 个约会,不知道是否靠得住?最好还是问她两句话,把这话确定了。自己心 里想着,已经由水田中间顺了小路,向公路上走去。想到了这里,觉得自己 这个打算,并不算错,便转回身来,要和蓝小姐说两句。也只走了几步路, 忽然又想到,出来的时候,她已离开了寄宿舍了,这时她也许在寓所里。那 么,向她家里去找她吧,于是择了一条支路,向蓝小姐的庄屋里走去。可是 也只走了几步,忽然又转个念头想着,这事不妥,那蓝小姐为人,最是爱用 小心眼儿,若是一句问的不对头,倒可以把全局都弄僵,越想越不妥,把脚 步一步一步走缓了,索性站住了脚,想上一想。最后想着不妥,摇了两摇头, 还是向公路上走去,走尽了这截水田上的小路,踏到一棵黄桷树下,该走大 路了,忽然看到蓝小姐由粗大的树干后身转了出来。向他笑道:“我老早就 在这里等着你了,你在那路上来来去去,心神不定似的想着什么了?”丁古 云先就喊了一声,这时站在树荫下向她笑道:“我想找你说两句话。可是…… 说着抬上搔了两搔头发,笑道:“大概你已晓得我什么意思了,所以你在这 里等着我。我们还是一路走吧。”蓝田玉笑道:“明天下午四至六点你在车 站上准等着我好了。可是我又想起来了,假如莫先生偏是那个时候约会着你 呢,也不能叫你耽误正事。你可以写个字条,贴在那第一块广告牌上。我特 意来叮嘱这句话的,寄宿舍门口,有人出来了,我回去了。”说时,她脸上 带了两分难为情的样子,掉转头就向小路上走了去。丁古云虽然不曾和她说 得一句话,然而证明了她明天必定入城,自己心里也就十分高兴。
赶到车站上,正好在卖票,很顺利的搭上了车子进城。见着尚专员,他 说是下星期有两辆车子直放广州湾,假如愿搭车子去的话,可由广州湾转香 港。这一程飞机票难买,同时要两张票子,更困难。若坐车子,再多两个人 去也不妨。至于款子一层,若是决定了行期,可以先领。丁古云道:“飞来 飞去,过着云雾里生活,有什么意思。坐汽车游历游历山水,那是最好的事 了。那我就决计坐汽车吧。”尚专员道:“既然丁先生决定坐汽车走,晚上 我就转达给莫先生,先把美术学校那笔款子先办一办,我们不把钱交到人家 手上,人家哪会开着香港的支票给你呢。”丁古云笑道:“这个不干我事。 只是我自己的用费还得筹划。”说着,他当了尚专员的面,将西服衣襟,牵 了两牵。因道:“为了去香港,朋友一致逼着我改装,便是这一套西服,就 把上次拨给我的款子,用去了一半。”尚专员点点头道:“在外交上有点活 动,仪表是不能不讲求的。”说着,他笑了一笑,因道:“莫先生也说过, 丁先生这样道貌岸然的样子,怕不适于到香港去。于今丁先生愿改装,他也 一定赞同的。”丁古云听了这话,心里越发高兴,约了明天上午去见莫先生。 又在尚专员那里,借支了一千元法币,重复回到街上来找旅馆。事情又是很 顺手,不曾走第二家,就得着一间上等屋子。他坐在屋子里先休息一会,见 电灯光下,照着一乳白色的木床,上面铺着雪白的被单,叠着红绸棉被,两 个软枕,套着白布,桃红花的套子,并齐放在床头。好像这根本说是预备人 家双栖双宿的。窗户边的写字台和左边的两张沙发倒也罢了。右边有一架梳 妆台,配上一面大的镜子,擦得光滑无痕。却又是给人家眷属用的一种象征。 他看到这样光滑的镜子,不免走向镜子面前站了一站,看看自己一部胡子洒 在西服上面,实在不相称。回头再看看这旅馆里上等的房间,心想,蓝小姐 在这里,第一件事是要让她免除不快之感。若是能教她再高兴一点,那就更 好了。于是在衣袋里抽出一方手绢来,把胡子遮掩起来,向镜子里照了一照。 觉得无论如何,是比有胡子年轻多了。于是轻轻一拍桌子道:“一劳永逸, 就是这一下子。”说着,立刻出了旅馆,直奔热闹街市。选定了这街市上最 华贵的一家理发馆推门进去。这虽是晚上,电灯雪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两边活动椅上,都坐着男女主顾在理发。理发匠见生客进来,让他在空椅子 上面对镜子坐了。因问道:“先生理发?”丁古云将手由头上向脸上一摸, 把胡子也摸在手上,因道:“全剃。”理发匠并没有答应。丁古云又重说了 一声全剃,胡子也剃,理发匠对于这话,并无什么感触。隔座上一位女客, 头上包着白绸手巾,却微微起身,侧转了过来看一看。丁古云面前,正立着 一块整齐平方的大镜子,自己坐下之后,就对镜子里这种形相,估量了一番, 更没有注意别人。理发匠给他理发之后,便拿一柄雪亮的剃刀在手,站在面 前问道:先生:“这胡子怎样理法?”说时,对他喉下这部六七寸长的大胡 子,不免注视了一下。他正是对丁古云胡子也剃一剃的话,加以考量。他自 己替丁古云想着,把胡子蓄到这样长,那决非一朝一夕之故,岂能够随便剃 了?丁古云给他沉吟着,将手摸了胡子道:“我是好意,把胡子养着这样长 的。于今人家总把我当了老先生,许多不便,还是剃了吧。”理发匠听了这 话,站着向他估量了一番,然后放下剃刀,把坐椅放倒,让丁古云躺在上面, 在他胡子上和胸面前上围了白布。然后取过了一把推剪,轮到他面前,低声 笑道:“那么我就剪了。”丁古云躺在椅子上本已微闭着眼睛,被他这样一 问,就睁了眼睛问道:“你还问些什么?奇怪!”这理发匠为了他这胡子可 怜,本来是一番好意,不想倒碰了他一个钉子。这时他仰卧在椅子上,头枕 在椅背的头托上,下巴额翘起,那一部长黑胡子像一丛盆景蒲草,由白围布 上涌起,左右邻座的客人,都看得清楚。大家都随着有这么一个观感发生, 这老头子为什么要剃胡子?这时,那理发匠也不再替他顾惜那些了,将推剪 送到他左鬓上,贴肉推着试了一试。立刻一仔发须像一仔青丝倒在脸上。但 丁古云仰卧在椅上让他推剪,丝毫没有什么感觉,坦然处之。理发匠也就不 再犹豫,将推剪由左向右推,经过须丛的下巴,推到右边鬓下。推过之后, 由右边鬓再又推向左边来,经过了上下嘴唇。这两次推后,立刻把长胡子推 除得一根不剩。于是放下了推剪,将短胡刷子在肥皂罐里搅起了许多泡沫, 像和其他没胡子的人修面一样,在他腮上,下额上,嘴唇上,浓浓的涂着。 丁古云躺着闭眼享受之余,也曾睁眼看,看见理发匠手上掌握着一柄三四寸 长雪光剃刀,已向脸上放下。心里立刻想着,那些短胡桩子,在这刀锋之下, 必定不会再有踪影,那岸然道貌,也就必定不会再有踪影,这样改变之后, 不知成了个什么形相,这形相受到社会的反应如何,疑问是疑问着,然而现 在是难于自断的呵!
第十六章 正期待着
五分钟后,理发匠把躺椅扶了起来。丁古云坐得端正一眼便看到迎面一 个西装汉子,长圆的面孔,一点胡桩也没有。虽然略略还有皱纹,那年纪总 不过四十上下。那个人正端端地面对面坐着,始而是惊讶着这个人的行为, 有点不讲礼貌。好在第二个感觉,立刻想到这是自己的影子。用手摸摸下巴 颊,光滑无痕,自己有点欣喜而惊异的表情,还没有表示出来。那理发匠由 镜子里向自己笑道:“这样一来,你先生起码年轻三十岁了。”回头去看站 在身后的理发匠时,见几个理发的顾客都嘻嘻地向自己笑着,这就不便回过 头去,还是坐下来。然而坐下来面对了镜子,见那里面的人影子,还是一片 笑嘻嘻的样子。正感到难为情,好是左手原坐着一个女子的椅位,已经空出 来多时,此刻又有年轻而摩登的女郎进来,坐上来补缺。原来看自己的那些 眼光,现在都移到那女郎的身上去了,这才让自己安神来完毕这理发的工作。 理发匠似乎了解这割须客人的意思,先将他的头发抹上了油水,然后又在他 脸上擦了些雪花膏。丁古云且由他去化妆,并不加以注意。那理发匠替他收 拾完了,站在他身边用刷子刷着他的呢帽。丁古云给了他理发价目之外,又 另赏了他五块钱。然后取了帽子在手,走出理发馆来。可是他心里也就想着, 那理发匠替我刷着帽子,也许心里在说我漂漂亮亮一个西装少年,戴上这样 一顶帽子,大概不大相称吧。既然向漂亮一条路上走,就益发事事漂亮,这 帽子就换了它。如此想着,正好走过一家电炬通明的百货商店。于是走进去, 花了当时的价格三百元买一顶新呢帽戴着,旧呢帽倒放在装新帽子的盒子里 来提着。商店壁上,挂有一面大镜子,自己对镜子照了一照,将帽沿略微扯 着偏斜一点,颇有电影上,美国少年那种风度。回头看玻璃柜子里,陈列了 许多花绸手绢,折一个蝴蝶展翅的样子,塞进胸前小口袋里。这么一来,算 是西装打扮齐备。在大街上人行路上走着,看到别个穿西装的,向自己身上 看看,觉得决不比别人的西服减色。于是挺起胸脯子来,甩了大步子走,皮 鞋走在光滑的路面上,拍拍有声。心里也就想着,把胡子一剃,长袍子一脱, 我照样的可以有那分摩登气势。这样想着,格外有精神,顺了马路一直的走。 一直走到眼前发现了长江,这才看到脚下踏的是下半城的林森路。心想,自 己住在上半城旅馆里的,到下半城来有什么事?顺脚走着,不觉和回旅馆的 路,背道相驰,越走越远了。回想了一想,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于是雇 了一辆人力车,坐着回旅馆去。
当自己到了旅馆里,叫茶房开房门的时候,茶房看了他问道:“你找哪 一位?”说着,忽然又哦了一声。他随了这一声呵,在丁古云的后影上省悟 过来。这是那位长胡子客人,把胡子剃了。因为除了他那身西服之外,他说 话的声音,还操着带江南音的北京话。便笑着点点头道:“你先生整了容回 来,我都不认得了。”丁古云听说,也就笑笑。到了屋子里,乃向茶房问道: “你看我把胡子剃了,不年轻二三十岁吗?”茶房笑道:“真的,不说破了, 你先生一出一进,简直变成了父子两个人呢。”丁古云笑道:“你别以为我 真是老先生,我的太太,年纪还轻得很呢。”他带笑着,自觉不经意地搁下 了一句伏笔。心里的一切,都在向高兴的路上想。只有一件,明天见莫先生, 若是在表面上看来,真过于年轻的话,又怕会引起了莫先生的轻视。改西装 可,修理胡子也可,把胡子剃得这样精光,岂不有失庄重。而且自己又说过, 要带一位女弟子同到香港去,设若莫先生神经过敏的胡猜起来,岂不妨碍正 事?于此想着,倒后悔自己孟浪,这胡子迟两天剃固然是好,就是等明日早 上,见过莫先生再剃,也比今天晚上先剃的强。然而胡子这东西,并不像帽 子鞋子,脱离了身上,就长不回去的。心里如此想了,便站到梳妆台面前, 对镜子里看了一看。果然这长方的脸上白净得没有一根胡桩影子。再配上这 套西装,和口袋里那条红花手绢,却显得年纪轻多了。只是往日照着镜子, 自己看了镜子里影子,一定手摸胡子,把胸脯挺起来,端庄一番;于今向影 子看看,态度便觉欠着庄重。再看着头上,那一头头发,被生发油抹得乌亮。 虽然自己是有几根白头发的,但是在这种浓重的油亮之下,已不看到一茎白 发。挺起胸脯子来,端整了面孔之后,不但不见得有什么庄重之处,而且觉 得这态度有些滑稽,不免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的笑道:“这不行,这不行! 我都看着不像样了。”说过之后,自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出了一会神。本来 是一团高兴,为了这件事,心里拴上了一个疙瘩,倒大为扫兴之至!这倒没 了主意,脱下了西装,便倒在床上睡觉。旅馆里孤单无聊,少不得在枕上又 颠倒着面了一番,想了一宿,总算他有了点主意。
到了次日一大早起来,便直率的到尚专员公馆里去奉访。因为这只是七 点多钟,心里想着,人家还未必起床,走了一大半路的时候,又有点踌躇。 自己责骂着说,你心里有事,虽道别人心里也有事吗?平白地,人家这样早 起来干什么?于是放缓了步子,藉以延长时间。路过一家豆浆店,便踏着步 子进去。巧了,里面一张桌子上,坐了一位西装朋友,那正是尚专员。于是 取下头上这顶新帽子,向他连连点了几下头道:“咦!尚专员也在此喝豆浆。” 尚专员见一位西装朋友向他打招呼,猛然认不清是谁,不免向他呆呆望望。 但是在他说话之后,也就明白过来。先是呵了一声接着便站起身来。哈哈笑 道:“丁兄,你果然改装了,牺牲太大,牺牲太大!”丁古云就着那张桌子 坐下。笑道:“可是我把胡子剃了之后,后悔的了不得。”尚专员笑道:“人 家为了国家,在沙场上牺牲性命,也慷慨前进,你难道几根胡子也舍不得?” 丁古云道:“但是我这是不必要的牺牲,我既不怕敌人的间谍跟着我,我也 不登台表演,便算老气横秋一点,也不见得有碍我的交际。都是我这班朋友 怂恿我的,说是像个中国式的老夫子,出外交际,给外国人笑话。”尚专员 笑道:“这些朋友,实在是恶作剧,也许他们嫌你一本正经,总把他们当后 辈,于今让你也摩登一下,教你无法倚老卖老。可是这也许是成全了你,你 这么一来,至少年轻了十岁。若是你太太在重庆的话,岂不大为高兴?”丁 古云笑道:“可是我太太在天津。”尚专员道:“那么,你这回到香港去, 好把她接来了。天津到香港,有直航轮船。”丁古云笑了一笑,因道:“言 归正传吧,我们一路去见莫先生,我的改装的这点原因,最好请……尚专员 正端起了豆浆碗,喝了一口。一面看着手表,放下碗来,向他摇摇头道:“不 用不用,莫先生要到西北去,起码有一个月才能回来,你这件事,他交给我 办了。他是九点钟坐飞机走,我还需赶着到飞机场上去送他呢。”那时,店 伙早已端了豆浆,油条放在面前,他未曾理会到。现在他意外的解却了心里 头一个疙瘩,觉得周身轻松,像在肩膀上放下一付千斤担子,便捧住豆浆碗, 慢慢的呷着。尚专员道:“现在你没有什么问题,仅仅是钱的问题。请你约 定一个时间,我把拨款子的手续办清楚。至于你在路上要用的钱总不过数千 元吧?除你支去的一部分,还可以加拨一部分,莫先生已有了话了。”说着, 在身上掏出钱来便要付这里的早点费。因笑道:“对不起,我还要先走一步。” 丁古云笑道:“你那就请便吧,不必客气。我本当到机场上去送莫先生的, 只是他事先并没有把行程告诉我,我去送行,反觉多事。”尚专员点头道: “这话对的。若不是我和你有交代,我也不把这消息告诉你的。”他说着, 端起豆浆碗来,咕都一声,将所剩豆浆完全喝了下去,人就站起身来。笑道: “我也来不及客气了,明天见吧。”说着,立刻就向外面走去。丁古云起身 送他时,他已走远了。心里想着,人生宇宙间,也许真有所谓命运存在。事 情办得顺手了,就无论什么都顺手。正愁着有点不好意思去见老莫,那老莫 就先不告而别了。这且乐得坐下来,从从容容吃过这顿早点。在喝豆浆的时 候,倒是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便是这饮料店的食堂里坐着有两个女客,一位 约莫三十多岁,一位约莫二十多岁。她们除了不住的向自己打量而外,又坐 着相就到一处,两个人的头,并到桌子角边,唧唧哝哝说话。说话的时候, 不住撩着眼皮,向自己抛了眼光过来,无疑的那是将话说着了自己。他心想 这是穿长袍马褂垂着长胡子的日子,绝对没有的事。可见自己已成了一个西 装革履的白面书生了。然而这两佧女人,比蓝小姐是差之远矣。想到这里, 脸上便有了得色。向那两个女人反射了一眼,心里说着,我还不需要你们的 青眼呢。他随了这意思,叫着店伙来付了点心帐,把挂在墙钉上的那顶漂亮 新呢帽戴在溜光的头发上,两手操着西服领子抖了一下,昂起胸脯子走出豆 浆店去。心里想着,我现在也是个青年,这花花世界,照样的有我一份。从 今日起我已不是站在花花世界以外,看人家快乐了。路上看到有西装汉子挽 了女人的手臂走路时,瞟了他们一眼之后,心里想着,这不足为奇,凡人都 有这么一段恋爱的黄金时代。我的黄金时代也来了。他这样走着,心里像略 会饮酒的人,喝上了颇为过量的好酒,人是非常的兴奋。在这兴奋当中,快 活,轻松,迷惑,昏乱,兼而有之。在大街的人行路上自在的举着步子走路。 两眼不住东瞧西望,分明是与尚专员交代了以后,一切顺手,并无什么事。 可是在自己心里,又总觉有一件事不曾办得一样。这样走了两条街,走到了 一个十字路口,便停住脚想了一想。慢来,昨日剃了胡子之后,曾跑到下半 城去了,费了很大的劲走回来,今天又打算向那里跑?正这样站着出神,却 看到夏小姐一个人在对面人行路上走去。本打算不向她打招呼的,可又愁着 她是和蓝小姐一路来的,只好迎了上去,笑着叫了几声,心里也想着,夏小 姐一定会不认识自己的。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道:“夏小姐,我是丁古云, 你不认识我了吧?”夏小姐停住了脚,向他笑着,一点也不表示惊奇。点头 道:“认得认得,这样熟的人,何至于不认得。”丁古云向她看时,见她的 头发,新卷成纽丝状,分作四股披在脑后。这让他回忆起来了一件事。昨晚 在理发店里剃胡子的时候,左边的椅上,躺着一个女人,就是烫这样的头发。 夏小姐身上穿的是蓝底白点子花衣服,也正与那个女人身上的衣服一样。当 时一心在剃胡子,虽然身边有个女人的后影像夏小姐,也并没有理会,大概 那就是她了。他这样一出神,夏小姐已经有些感觉。便笑道:“这么一来, 丁先生年轻了二十岁,可喜可贺!”丁古云笑道:“我倒认为是个损失,你 还说可喜可贺呢。到城里来了两天吗?”夏小姐道:“来了好几天了。今天 坐晚班车回去。丁先生什么时候回去?”丁古云道:“明后天吧?”夏小姐 笑道:“那么,我今天若是走不成的话,丁先生能否请我吃顿小馆子?”丁 古云道:“好的好的。你住在什么地方?”夏小姐道:“丁先生住在哪里, 我来找你吧。”丁古云道:“我还没有找好旅馆呢。”夏小姐听说,微微的 将脖子一伸,下巴一点,舌头在嘴里啧的一声,脸上笑嘻嘻的,带了三分调 皮的样子,似乎不相信这话。丁古云笑道:“我们这样熟的人,难道请你吃 一顿饭,我都要躲避吗?”夏小姐笑道:“那就再说吧。”说毕,扭转身就 走了。她走得很远去了,回转头来,抬起一只手高过额头顶,还向这里招了 几招。丁古云看她这样子,觉得她是有意顽皮,又想着她本来很浪漫,也许 看到我变成青年了,有意和我亲近。可是我的眼界高,目的物要比她高的多 呢。心里如此想着,也就带了微笑走开。当时在街上混了半天,一人吃着午 饭,还只有一点钟。去着蓝小姐的约会,还差三小时。心想早知如此,就该 让她上午进城了。这几个钟头,不能老走马路。若去看朋友,又怕被朋友纠 缠住了,临时脱不了身。看电影去吧?不巧,四点钟正是第二场未完的当儿。 两条街实在也转得累了,回旅馆去休息一下吧。主意定了,依计划而行。
可是到了旅馆里,一个人独坐在房间里,也是苦闷的很,便和衣倒在床 上睡了。睡是睡了,睁着两只眼睛望了楼板,哪里睡得着。心里倒未曾闲住, 且把蓝小姐来了以后的游历日程,先排上一排,第一是应先引她到这里来休 息一下。她若是问,就只开了一间房间吗?就答应她没有房间。看她的表示 如何,再做道理;若是她并不问这句话。那就好了。第二步,陪她去吃小馆 子。不,简直吃大馆子,无论花多少钱,不必吝惜。第三步,饭后恐怕只有 七点多钟,陪她去看电影,因为回旅馆太早了,她要是又问只有一间房间的 问题,依然不好对付。第四步回旅馆了。不必,越晚越好。那时,十一二点 钟了,无处安身,她会逼我到走廊上去站一晚吗?北平人说,蘑菇。那时候 我就给她蘑菇,想到这里,自己噗嗤的笑了起来。可是到电影院去这一步, 恐怕不能如愿,因为晚场是容易客满的。那么,先去买两张电影票。想着, 便跳了起来,向茶房要了一张报来,查明了电影广告,立刻坐车到电影院里 去买票。在旅馆附近本来也有两家电影院,但这两家影院的片子,都不好。 一家是映的中国抗战故事,一家映的是侠义美国影片,只有这一家映的是爱 情片子。而且广告上写的是热情趣片,一看就中意。所以路远一点也就专车 前来购票,好在这日并非星期六或星期日,预先买晚场票,究不怎样困难。 买完了票子,总算三点钟已到,这就不必再回旅馆,直奔车站,下车付了车 钱,还怕蓝小姐会特别提早来到,曾到车站外广告牌子上细细寻查了一遍。 见那上面,实在没有什么字迹,这才走到车站对面茶馆子里去,泡了一碗茶, 面对面的向着车站。初坐的一小时,却也无所谓。坐到一小时后,既无朋友 谈天,又不曾带得一份书报来看。挺了腰干子,坐在硬板凳上,颇觉无聊难 受。好在精神已陶醉在一种桃色的幻想里,却也忘了身体上的痛苦。就这样 又枯坐了一小时,每当一辆公共汽车开到站的时候,都眼睁睁地望着,是否 寄宿舍站来的班车。到了四点半钟。居然望着班车到了,赶快跑到车站,在 车门口立着。每一个下车旅客,都不曾放他过去,必须仔细看看,直到全车 人走光,并没有蓝小姐在内。因向车站站员打听,下班车子什么时候到?他 说:“这班车子就迟到了半点钟,为着等客,才这样迟到的。今天来客少, 不再开车子来了。”丁古云瞪了眼望着他道:“不会吧?”站员笑道:“信 不信由你,我们车站上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站上的事吗?”说毕,他自走了。 丁古云站在停车厂上倒是怔了一怔。还是在此等下去呢?还是走开?踌躇了 许久,觉得站员的话,只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蓝小姐约好了等到六点钟, 当然等到六点钟,于是回到茶馆里去,再泡一碗茶候着。车站上总是热闹的。 寄宿舍那条来路的车子,虽然不到,别条路上的车子却还是络绎前来。丁古 云两手扶了茶碗,闲闲的向车站里看着,却没有怎样介意。约莫到了五点半 钟,觉得是绝望了。站起身来伸了一伸懒腰。回转头来,有辆公务车子,停 在车厂上,正走下零落的几个人。却见那车窗子里有只红袖子,露出雪白的 嫩手,向自己这边招了几招。丁古云始而未曾理会,无如那手只管向自己招 着。近前两步看时,可不是蓝小姐?见她弯了腰把笑嘻嘻的面孔,在窗子里 向自己点着。丁古云呵呀了一声,直奔车前。后面有人喊道:“茶钱茶钱!” 丁古云回头看时,茶馆子里么师,在后面跟着追了出来,丁古云呵呀一声笑 起来。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查了一查,恰是没有一元单票。便给了他一张 五元票,多话也不提,迎向车门去。这时,蓝小姐已下了车了。她眼珠在睫 毛里转着,笑着微微咬了嘴唇。身上穿着一件红绸衣,脖子上围了白绸巾, 左手单了青呢夹大衣,右手提了花布旅行袋,丁古云点了头笑道:“怎么坐 公务车子来了?我公,信人也。准时到达。”一面说着,一面接过旅行袋大 衣。蓝田玉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周,抿了嘴微笑。丁古云这才省悟过来,自 己已是剃了胡子了。便红着脸笑道:“你倒一见就看得出来。”蓝小姐又向 他瞟了一眼,笑道:“不是你身上这套西装,那我果然看你不出来。”说着, 跟近了一步,低声问道:“你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吗?”丁古云只觉心房一阵 乱跳,笑道:“找好了,找好了!我们这就去。没有几步路,不必雇车子了。” 蓝田玉挨着他,将他手膀子碰了一碰,低声笑道:“你在前面走,我怕碰到 熟人。”这句话不要紧,把丁古云这个身体碰得像触了电一般,周身麻木一 阵。回头看蓝小姐时,见她低了头抿嘴微笑,好像是十分难为情。这就越发 的高兴。拿了蓝小姐的大衣和旅行袋,就提脚很快的在前面走。自然心里总 怕蓝小姐会走失了,不免常回头去看看。可是她倒很注意,遥遥跟定自己的 路线走。到了旅馆门口,丁古云站在一边等着,蓝小姐到了面前,将嘴向前 一努,又低声说了一句进去。丁古云也就立刻镇定起来。仿佛一切举动,都 是十分平常似的,引了她走进所住的一层楼面,故意很从容的,叫茶房来开 房门。当茶房来时,自己虽不免向她观察一番。可是看她那样子,什么也不 感到异样,这倒觉得是自己多虑了。蓝小姐进房去看了一看四周,首先走到 梳妆台前对镜子照照,将手理了一理鬓发,搭讪着问道:“这房子多少钱一 天?”丁古云把旅行袋放在桌子上,将大衣却忘了挂上衣架,还是那样搭在 手臂上,斜抱在怀里站在桌子边,望了蓝小姐后影,蓝小姐问他话时,他并 没有理会。蓝小姐倒也不在乎他答复与否,依然向了镜子看着,自言自语的 道:“路上好重的尘灰哟!”这时,丁古云的脑筋回忆过来她所问的那一句 话,因答道:“总不算十分贵,三十块钱吧?”蓝小姐回过头来,笑道:“你 把大衣挂起来吧,你怕他会飞了。”丁古云哦了一声,才去挂大衣。这时, 茶房送着茶水进来,自退出去。而且反手将房门带着手掩上了。蓝小姐在旅 行袋里捡出几样化妆品和自用的手巾,都放在梳妆台上。她对了镜子,一面 化妆,一面闲闲的说道:“路上的灰尘好重,我不是坐了公务车子来,我就 对你失信了,你在车站上等了好久了吧?我猜你十二点钟就该去等着我了。” 说着,嘻嘻一笑,回过头来,见丁古云呆坐在屋子正中的桌子边小方凳上, 望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只是出神。笑问道:“你什么事想得这样出神?”丁 古云醒过来,身子一耸,哦了一声,他才想起人家在和他谈话。他只记得蓝 小姐说了一句坐公务车来的。因问道:“我在车站上打听,知道班车没有了, 想不到你会坐了公务车来。”她笑道:“那看客人本领呀。我有本领站在公 路上把车子拦住;我又有本领,教车上人欢迎我上车。你信不信?”丁古云 点头道:“我绝对的信。”蓝小姐道:“那么,你试说说那理由。”但丁古 云又没有了答应,还是呆坐着出神。不过他多了一个动作,将手指在桌面上 画着圈圈。蓝小姐也没有再和他谈话,把面部的脂粉抹擦匀了,然后取了一 柄黑骨长柄梳子梳拢着她的头发,她那白嫩的手,微红的指甲,和黑梳黑发 衬托之下,越是好看。丁古云不觉想象着,塑了一生的人像,没有理会到这 一种黑白美。女人就是艺术,看久了女人,就会对艺术有许多发现。他这样 说着,神经便统制不了他的官能。信口说出了一声是的。蓝小姐回头问道: “你说什么?”丁古云笑道:“我想起那艺术上一个问题,我自己就信口答 复了起来。”蓝小姐回转身来,将头一摇道:“我不信,这个时候,你有功 夫,说到了艺术。”丁古云道:“那么,我应该想到什么呢?”蓝小姐把手 上的梳子,放在梳妆台上,两手反撑了梳妆台,向他瞟了一眼,微笑道:“我 知道你在想着什么。”说毕这句话,她将右脚皮鞋尖点起,把高跟在地板上 打着,把上面三四颗雪白的牙齿,咬了下嘴唇,微微低了头。丁古云也答不 出,只呆望了她。这样,屋子里,沉寂了有五分钟之久,蓝小姐口里滴当滴 当,又唱着她的英文歌。丁古云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蓝小姐面前,颤动了他 的声带,低声道:“田玉,我有几句话,总想和你说一说。”蓝田玉依然紧 紧咬了下唇,低头站着。丁古云直立着,头可微微的弯了下来。丁古云道: “你……你……你可以让我说出来吗?”蓝田玉依然是低了头。说着,抬起 左手来,理了一理鬓发。当她将手放下来的时候,丁古云猛可的握住了她的 手,他不但是声带颤动了,连身子也有些颤动了。他道:“我……我……爱 你。”这句话说出来了,紧接着是要蓝小姐的答复。蓝小姐的手被他握着虽 还没有抽回去,可是头还没有抬起来。就在这时,忽然一样东西,直扑了两 人的身体,这样两个在异样情感中的人都吓了一跳。那直扑了两人来的东西, 还没有停止,还在陆陆续续的来。定眼看时,却是剪碎了红绿纸屑。这红绿 纸屑,像花雨一般的飞着,自然不是由天上落下的,不是由窗户外飘进来的, 也不是楼板上漏下来的,乃是一阵阵由房门口抛撒进来的。这抛弃的人,被 门帘子隔着,只看到几只手,伸了过来,丁古云想不到有人会到这里来开玩 笑,料着是人家闹新房走错了房间。便喝问连声:“谁?干什么?”他这一 喝,引动了门外一阵哈哈笑声,门帘子掀动着,推进来一群男女。其中有一 男一女,却很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姓甚名谁。一个女子,手里还捏了一把红 绿纸屑。她笑着向丁古云一鞠躬道:“丁先生,恭喜呀!您忘了我吧?我和 这个人。”说着,指了站在当前的一个青年道:“我们是你手上开除的学生 呀。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你以为我们犯了校规。现在你应当明白,恋爱是人 生所需要的吧?呵!这位是蓝小姐?多么美!恭喜你得着这么一位甜心。” 她眉飞色舞的说了一遍,这一群男女鼓掌笑了起来。另几个女子,手里捏着 红绿纸屑,又向丁古云抛着。他忽然省悟过来。在北平的时候,曾在校务会 议上,交出一张谈恋爱的学生名单,要求学校开除。今天所到,就是其中之 一部分,分明是清算陈帐,报复来了。翻了眼望着他们,面孔通红,红晕一 直红到耳朵根后去,由嘴唇皮的颤动,感到周身的肌肉全在抖颤,哪里还说 得出一句话来。蓝田玉站在一边,先是呆呆的。见丁古云成了一个木雕泥塑 的偶像,便忍不住了。凝了一凝神,忍下气去,从容问道:“你们是来干什 么的?”先前那个女子道:“恭贺丁先生得了甜心。”蓝田玉喝问道:“哪 个是丁先生的甜心,你指的是我吗?”那女子被她问着,倒不便直率的答出 来,蓝田玉道:“你是恭贺?你是开玩笑来了。可是你没有想到你也是女人, 你也是丁古云的学生。丁先生房间里你能来,我也能来。为什么我在这里, 就是丁先生的甜心?不错,我一个人先来,你们是成群来的。大概先来的单 独来的,就是丁先生的甜心。好吧,我承认你这话。你有什么权利能干涉我 们的行动?你说,你不是来嘲笑,你是来恭贺。这是我们开的房间,我们就 是这房间的主人,我有权不受你们的臭奉承。你们都给我出去!”她说时, 红了脸,瞪了眼睛,倒是理直气壮,这一群人无话可说。尤其是几位散花的 天女,更觉得自己鲁莽,都起了丁古云的传染病而发呆了。
第十七章 两幕喜剧
丁古云本来是恐惧与愤怒交袭着,一时心绪纷乱,不知道怎样去对付这 个突击。现在蓝小姐一生气,而且给了自己一个立脚点,立刻就有了主张了。 于是将脸一板,喝道:“你们是便衣巡查队?你们是宪兵?或者你们是警察? 你们若都不是,有什么权利,可以到这房间里来胡搅。”其中有个男生,带 了两分尴尬的样子,向他笑道:“我们来恭贺你,有什么恶意吗?”丁古云 道:“胡说!我有什么事,要你们恭贺?在旅馆里会客,这就应当恭贺吗? 我不认得你,我不要你恭贺!出去!”说着,他抢着去掀开门帘,站在门口 将手挥着,连喊出去。这群男女,没有了调儿了,就无精带彩的,慢慢的向 门口走去。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道:“慢来,慢来,我有两句话问一个人。” 随着这话,走来一个穿呢布学生装的人,白净的面孔,溜光的背头发。眼上 架了一副大框眼镜,眼珠在里面闪动着。尖下颔上,有一点红痣,显着他的 机巧心外露。他穿了一双半旧的黑皮鞋,大踏步子走进房来,并不理会丁古 云。见了蓝田玉笑嘻嘻的向她一点头,道:“好哇!蓝小姐。我知道你有了 好约会要到香港去。可是,事情不那么简单,你还得受点拘束。”蓝田玉看 到这个人来,忽然脸色一变。红红的面孔,现出了苍白。抖颤着道:“你…… 你……你来做什么?”说着时,她退后两步,她在沙发上坐了。那男子喝道: “我来做什么?我来找我的未婚妻蓝田玉!”他把这“未婚妻”三个字,说 的特别的响亮。丁古云听了,心里也倒抽一口凉气。蓝田玉由沙发上站了起 来瞪了眼向那男子道:“我早要和你废除婚约了,你管不着我。”那男子道: “我也早知道,你要和我废婚约,可是截至现在止我们这婚约还没有废掉。 我有这权利可以干涉你和别一个男子在旅馆谈话。”蓝田玉将脖子一歪道: “你管不着!”那男子道:“为什么管不着?我立刻就可以干涉!你和我走 出这房间去。如其不然,我去报告警察,你或者不在乎,可是你的老师,也 是你的爱人,他受不了。他是艺术界的权威,他是教育界的名人,他是社会 上的偶像。假使把他带人家未婚妻开房间的行为暴露出来,这偶像要打破! 你考量考量,我限你三分钟内,给我一个答复。”他这话虽不算十分利害。 可是把丁蓝两个人都镇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些要走的一群男女听了 这话,觉得这个报复,大家满意,大家哄然一阵笑着。就在这时,跳进一位 摩登女子,由男女青年的队伍挤到那男子的面前,向他正色道:“密斯脱倪, 你这不对。你有什么话要和蓝小姐说,你就径直的来和她说就是了。你带了 这一群人到旅馆里来,成何体统?”丁古云看时,乃是熟极了的人夏小姐。 夏小姐在这个时候钻了出来,又是一个意外。那男子向夏小姐苦笑了道:“你 以为我不该来吗?无论是谁,对于自己的未婚妻在这种场合,他不能漠然处 之吧?”夏小姐向丁蓝看了一看,见他们都红着面孔,鼓了嘴说不出一句话 来。便道:“密斯脱倪,大家拥在这里,有什么话也不好交涉,我们另去找 个地方谈谈,好不好?”那人道:“我不走,要走,蓝田玉和我一路走。” 说着,益发在椅子上坐下来。蓝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将脸色一板道:“好! 我和你一路走。你说到哪里去?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姓倪的见她站了起 来,也跟着站起来。因道:“只要你肯跟我走,我们的事就好说。”蓝田玉 向来的一群男女道:“我们都走了,你们还打算怎么样?”说着话,她首先 一个挤出了屋子,口里还说:“我看你们出来不出来?”她这样的说了,哪 个还能在屋子里站着,一阵风似的,全都拥了出来。而后夏小姐和姓倪的微 微笑了一笑。因道:“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可以出去了。”那姓倪的且不理 会夏小姐,向丁古云点了一个头道:“对不住,打搅打搅。”说着,走出屋 子去了。夏小姐走到丁古云面前,向他轻轻的说了一声道:“不生关系,我 会替你把这一事料理清楚。”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她也出去了。屋子里,最 后只剩丁先生一个人。他始终是呆坐一张木椅子上,望了这群捣乱的男女, 一句话也没有说。耳听得房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概是这批人都走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人是走了,剩下来满地红绿纸屑。他一直呆坐了二十分钟 之久,神经才恢复过来那番镇静,心里把过去的事。仔细推敲一番,觉得刚 才一幕喜剧,决不是偶然的遇合。姑无论自己开除的那一群学生,他们不会 知道自己在这旅馆里开房间。就是那个姓倪的,怎么会知道自己和蓝小姐有 这个约会呢?又其次便是夏小姐,今天白天,在街上遇到她,她还打听自己 的住所,要请他吃饭。这会子毋须人告诉,她也知道了这旅馆了。真是奇怪。 推论这幕喜剧的导演,只有两人。一个是蓝田玉。可是她不会的。她不履行 这个约会,谁也不能勉强她?何必多此一番变化?而且事先她也不知道在哪 家旅馆,她有什么法子,去预先遣兵调将?更进一层的说,这事于她面子很 难堪,她自己会和她自己捣蛋吗?另一个人,便是这夏小姐了。在理发馆里 隔坐那个摩登女郎,根本就是她。大概她是存心报复,老早就等着机会。她 看见自己剃胡子,必定是探听得自己和蓝小姐有了约会,所以悄悄跟在后面, 把自己的行踪,完全看了去了。不过这里又有了一个问题,像那个姓倪的和 这群开除的学生,那也不是顷刻之间,可以调齐的。她这个计划,至少是二 十四时以前,就有了准备。果然如此,蓝小姐纵不是勾通一气,也把到城里 的消息泄漏给她了。想到了这里,越觉这事有几分蹊跷。心里头转念,夏小 姐罢了,以前她和艺夫来往的时候,自己没有给过她好颜色。她要报复一下, 在情理之中。至于蓝小姐,只有自己对得住她的,没有对不住她的,她决无 和自己开玩笑之理。你看,为了她,把胡子也剃掉了,失掉了自己十余年来 的那份尊严。和她能谈上爱情,已经是被人笑话。闹一幕趣剧,那不是…… 不,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不是笑话而已。到了这群男女青年口里去了,不是 什么趣剧,也要渲染一番。于今他们在旅馆内亲身目睹的事,他们决不会客 气,一定满处宣传,真是那姓倪的话,这尊偶像要打破了。蓝小姐,你不爱 我,没甚关系,你不应当这样恶作剧,作个圈套让我来钻。我与你无冤无仇, 你这样陷害我作什么?想到这里,不能坐着了,背了两手在身后,在屋子里 转着圈子。就在这个时候,嗅到了一种轻微的脂粉香。这种香气,是自己经 常薰染惯了的,正是蓝小姐身上的香气。这是自己的幻想,她已经去久了, 哪还有……可是,他一回头,看到了那梳妆台上,留下了蓝小姐几样化妆品。 雪花膏罐子,脂膏盒,口红石管,香粉盒子小粉镜。顺手拿起粉镜来看看, 见镜子背面,嵌着蓝小姐一张半身相片。她穿了翻领子羊毛衫,长长的头发, 披在肩上,手上拿了个网球拍,瞧着一双灵活的眼睛,笑嘻嘻地,娇戆之极。 若说天真烂漫这个形容词,不加到她身上,加到谁人的身上?她这样的少女, 会作了圈套来害人,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了。他心里这样想着,手上玩弄 了这相片,只管出神,就在这时,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喁喁谈话,仿佛有 捉奸两个字送到耳朵里来。接着这话,就是哈哈一阵大笑。丁古云心里吓了 一跳,心想,难道他们在谈笑着我?于是更静心的向下听。先听的是右隔壁 的话,这时右隔壁的话歇了,左隔壁的喁喁之声又起来了。仿佛又听得有人 说,我认得他,是一位名雕塑家,他心想,名雕塑家,那不是我是说谁?这 么一来,手里拿着的那面小镜子,不能握着了,微微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两 摇头,自己依然呆坐下。这屋子是本旅馆的上等房间。虽然沙发是重庆极珍 贵的家具了,这屋子里依然还预备下一张椅子,但这和文豪们的主张有点两 样,乃是新瓶装旧酒。椅子的表面蒙着了新的灰布,而坐垫的弹簧,没有了 伸缩性,大概是把些棉花渣滓,代替了弹簧,坐下去是平的。恰是奇怪,丁 古云对这个改装的沙发,好像有了深嗜。自这屋子里发生了变化以后,他就 老坐在这椅子上。两手平伸放在两边搭上,人斜靠了椅背,算是开了睁眼的 入定老僧。除非是穿了西装裤子的两条腿,有时架起,有时又放下直伸了摇 撼几下,他发现了对面的粉壁上,有一块水渍。那水渍像个古装的西洋女人, 又像希腊战争之神,看久了,都不像,更像是一丛云,云里伸出一条张牙舞 爪的龙。没有人打搅他,由他这样想像下去。他在回忆之间,仿佛曾有人进 房了一次,那大概是茶房。不自然的,无所谓的咳嗽了两声。随着这咳嗽, 茶房又进来了。他手里提了一把开水壶,但他没有向那里斟开水,仅仅将中 间桌子上那把茶壶揭开了看上一看。他没有言语。临去的时候,瞥了这位旅 客一眼。他似乎解得这位旅客需要清静。出门的时候,把房门紧紧地给带上。 丁古云等他去了,立刻想到,他不是来送开水,他是来观测我的。他疑心我 会自杀吗?于是不自然的淡笑了一下。接着又一想,虽然,大概我这幕悲喜 剧,引起了全旅馆的注意。本来这事太难隐瞒了,他们男女一群,来那些个 人。而自是像演话剧,一个来了,一个又来,穿插得很有步骤,想到了演话 剧,这里必定有人导演。自编自导自演。是夏小姐呢?还是蓝小姐呢?毒蛇 似的女人,她们陷害我,毁坏了我这尊偶像。他不住的想,不住的发恨,这 样呆坐着,不知经过了有多少时候,但觉这样坐着,四肢都感到有些疲倦了, 这个身体颇需要起来移动一下。就在这时,门推开了,门缝里伸进来半截身 体,那是蓝田玉小姐。丁古云心里呀了一声,嘴里还没有说出来。她像野兔 出笼似的,用很迅速的动作,把身子钻了进来。立刻把门闭上,又加上了搭 扣。她毫不犹豫地,直扑了过来,两腿跪在沙发前,两手扶了丁古云的膝盖, 头伏在他胸前,一声不言语,呜的一声,她就哭。丁古云的神经被她震撼着, 除了两眼望她,一个字说不出来,也不会动。这时,觉得她柔软而温热的手, 扶着了自己的腿,乌丝一般的头发,簇涌在胸前,一阵阵的脂粉香气,直进 了鼻端,自己一切愤恨筑下的堡垒,被这温柔香暖的坦克与俯冲轰炸机,蹂 躏了一个粉碎,再加上她这一哭,就是征服殖民地后的安民布告。自己心灵 上没有了埋怨,没有了愤恨,自然没有了反抗。灵魂上已插上了白色的降旗。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右手来,抚摸了睡在怀里的那一头乌云。但这只有 两三分钟,蓝田玉突然抬起头来。那退去了脂粉的脸上,黄黄的,挂上无数 条泪痕。那灵活的眼睛外,依然簇涌了长的睫毛。脸腮上的酒涡没有出现, 粘上了几条细发,这一切柔媚,变成了极端的可怜相。丁古云抚发的手,已 被她带着翡翠戒指的手握着。另一只手被压住了,抽不出来。他不能有动作, 在四五分钟的慌乱与缄默里逼出了一句话:“你不要难过。蓝小姐被她一句 话引着,长睫毛里,又抛出十几粒泪珠。她先点了两点头,然后望了丁古云 的脸哽咽着道:“我……我……一千个对不住你,一万个对不住你。”丁古 云道:“这不怪你呀!”蓝田玉突然站起来,坐在沙发椅扶手上。右手依然 握了丁古云的手,左手扶了他的肩膀,低下头,那脸几乎靠贴了丁古云的脸, 未干的泪痕,粘在他的脸上了,她柔声道:“你知道这事不能怪着我吗?” 丁古云将脸偏过来,蓝小姐向旁边让了一让。他道:“这件事的祸水是谁, 我还不能想到,可是你不会自己让自己难堪呀。在这一点上,我想你纵然知 道点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也比我知道的不多。”蓝田玉点点头道:“对的! 你不愧是我的知己。我这颗心。……”她说着,将扶在丁古云肩上的手,指 了她的心窝。她穿的那件半旧红花绸袍子,腰身是那样窄小,两个乳峰,在 衣服里鼓起。她那个指甲涂了浅色蒄丹的食指,就指在乳峰中间。这又是一 队俯冲轰炸机,突袭丁先生的心灵一下。她接着道:“我实对你说,我这颗 心,老早就属于你的了。”丁古云将被她握的手,反转过来,紧紧的捏了她 的手。蓝田玉道:“可是,我还要你原谅一下。你可以吗?”丁古云握了她 的手,轻轻摇撼了两下,点点头道:“你说吧。我什么都可以为你牺牲。” 蓝田玉将手指了屋子中间道:“你要知道,今天晚上,这里是座陷阱。”丁 古云猛然听了这句话,不觉脸色一变,因道:“他们打算还把我怎样?”蓝 田玉说毕了这话,已是离开沙发,已是把挂在衣架上的旅行袋取过,将放在 梳妆台上的零碎物件,陆续向袋里放着。一面向丁古云答道:“我不在这里, 无论他们撒下什么天罗地网,你都不必怕他们。我是抽了空来看你的,我立 刻就要走。本来我是不能来的,可是我不来,我有衣和化妆品在这里,还是 会给予他们一个把柄。况且我要不来,怕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会疑心到我身 上来。”丁古云由椅子上突然站起来,因道:“那么,我陪你离开这里。” 蓝田玉已把衣架上大衣取下,搭在手臂上,因道:“夜深了,向哪里去呢? 而且,他们正在我一个朋友家里聚合着,等候和我谈判,我们何不趁了这个 机会,快刀斩乱麻,将姓倪的关系了结。我们日子长呢,有话慢慢的说。你 明天可以回去,不是明天下午,就是后天一大早,我一定回到寄宿舍来。你 只管进行你的事,我们有了钱,我们远走高飞,怕他干什么?”她一面说着, 一面向房门口走。丁古云瞪了两眼,只管望着她的背影,却是移动不得。她 手扶门扭,并不曾怎样带动,却回转身来向丁古云望着。露了她那白而又齐 的牙齿微微一笑。丁古云还是呆望了她,不曾动得。她笑道:“你这傻子。” 说着,她又跑了回来。她将她那夹着大衣的手,握住了丁古云的手,猛可的 向他身上一扑竖起脚尖来,将脖子一伸,头伸过了他的肩膀,喷的一声,丁 古云觉得自己的脸腮上,被一种柔软的东西接触了一下。他在这绝对不曾意 料的境况下,不知会想到蓝小姐这丰厚的赐予。他仍然是呆站着的,等他回 忆到这是一个香吻,那已经在一分钟之后,蓝小姐的动作,始终是闪击式的。 她亲过吻之后,她又立刻奔到房门边去了,手扶了门扭,回转身来,又向他 笑了一笑道:“你这个书呆子。”丁古云被他的回忆,引着他笑了。在这笑 声中,他也有了相当的勇敢,立刻追着上来,要去握蓝田玉的手。可是她这 次手扶着门扭,不像上次,已是把门拉开了。在门帘外人来人往的情形下, 丁古云所发生的勇敢,又如电火一般的消失了。他只说出了一句话:“你真 走了?”蓝田玉将门全推开了,人背了垂的门帘站定,向他道:“我不敢在 这里久耽搁,至迟后日一定回去。一切放心,不要为今晚上这场滑稽戏着恼。” 说毕,掀着帘子就走了。丁古云站了一会,又回到那张新瓶旧酒式的沙发上 去坐着。他不但一腔悲的火焰,已经熄灭,而死去了的心头一棵情苗爱叶, 却又跟了脸上那个香吻,重新复活起来。他回忆着怀里那一团乌丝,回忆着 手掌里握着的那一双温暖的小手,回忆着脸腮上所接触的那两片香唇,他情 不自禁地,将手抚摸着他的脸腮,微微的笑了。这样有几十分钟之久,他忽 然想起了一件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呢。于是走出旅馆去,在附近宵 夜店里,吃了两碗面。但是回来的时候,心里又倍加了不快。自己来去,在 身后就会发生哄然一阵大笑。他回到房里,想了一想,还是蓝小姐的话不错, 这屋子里不仅是座陷阱,而且是床针毯,片刻坐立不得。他如此想着,胡乱 睡了一会。
次日一早起来,算清了店帐,就到莫先生办事处去会尚专员。谈到去香 港的事,尚专员很快的答道:“这已没有什么问题。到了车子开行的日子, 你拿了我的信去上车,一直到广州湾。路上费用,莫先生答应了五千元,你 多花一点也没关系,临时来拿都有。至于到香港以后的款子,你再去和关校 长接洽一下。彼此划汇可以,拿我们的支票去换他的支票也可以。莫先生走 后,我要代他办许多事,实在分不开身来再去会关校长,丁兄说在城内无事, 回去休息两天也好。”丁古云见这方面既安顿得十分圆满,就放心回寄宿舍, 到了寄宿舍以后,推说有点小病,只在卧室里躲着,连两餐饭也没有到餐堂 里去吃。同寓的朋友来看他,见他神气十分不好,自也相信。丁古云睡了两 天,一早就算起,该是蓝小姐回来的日子,不时在窗子里向外张望着。到了 半上午的时候,见有一群人,由田坝上直向寄宿舍走来。前面上十个人,手 里拿了红绿纸旗,迎风招展,颇为奇怪。再近一些看出来了,那前面上十个 人,都是男学生模样。有两个人用竹竿抬了一张籐椅子,夹在人丛中走。椅 子上似乎放了东西,还用红绿旗子陪衬着呢。籐椅子后面,是一群打赤脚的 老百姓。其中有些小孩子,口里直嚷:““快来看,接菩萨。”丁古云看到 这群学生,心里也就想着,莫非他们找到这里来了?可是,他们到这里来做 什么?脑子里这样疑惑着,心房却在体腔里砰砰乱跳。但终究觉得是自己的 神经过敏,还悄悄在窗子里向外张望了去。他们越走越近。仔细看去,可不 就是闹旅馆的那几个人吗?自己向床上一倒!心想,看他们闹些什么?不管 他,几分钟之后,忽然劈劈拍拍一阵爆竹声,接着又是一阵哄笑声。在硫磺 气流到屋子的时候,却听着陈东圃在人声喧哗中喊了起来道:“你们这是干 什么?”于是大家哄然一阵的道:“给丁古云送偶像回来了。”又听到仰天 带了笑声道:“你们以为这是舞台,在这里演戏吗?”他一说,那群笑声更 是厉害像倒墙似的轰闹在空气里。在丁古云听得明白了,是自己送某大学作 演讲纪念的一尊塑像,被他们抬着送回来了。这也无关宏旨,让他们抬回来 就是,不理他,看他们怎样。就在这时,王美今匆匆的跑了进来,顿了脚道: “丁兄,丁兄,出去骂他们一顿。这一群学生无缘无故和你开玩笑。”丁古 云道:“随他们去。”王美今道:“以前你对付这些调皮的学生,最有办法。 现在人穷了,连管束学生的勇气都没有了吗?他们那种毫无理由的侮辱,我 在一旁的人,看着都受不了,你倒没事吗?你这样怕事,以后还怎么在社会 上混?”丁古云跳了起来道:“我怕他们作什么?我是忍住这口气。我就出 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说着,便跑向大门口来。老远见那群青年,拥 在大门的过道里,把那把籐椅子,放在一张桌子上,自己塑的那尊半身像, 象征着艺术与战争的,被他们供佛爷一般的供着。像面前有两个雪花膏缸子, 一只空粉盒子,当了烛台香炉。丁古云还不曾仔细的看,他们见丁古云出来 了。哄然一阵笑着,鼓起掌来。丁古云瞪眼大喝道:“你们没有法律管束的 吗?闹到我家里来了。”大家笑着道:“把东西送还你,不送到你家里来, 送到哪里去?”丁古云听到他们又说又笑手上拿了旗子乱挥,也不知道是什 么人答话。再走近那籐椅子一看,真气炸了肺。他们把那长胡子的偶像,脸 上涂了两块胭脂,鼻子两边,用墨笔勾着,成了个小丑模样。偶像身上,披 了一条女人用的破花绸手绢。再看椅子上插的红绿旗子上,写着的标语是: “打倒偶像”,“揭破伪君子的假面具”,“打倒艺术界的骗子”,“打倒 教育界的败类”。丁古云将桌子一拍,跳起来喝道:“你们太侮辱我了!” 那些学生呵呵一阵狂笑,拥出了大门。看热闹的一群百姓,站在门外望着面 面相觑。小孩拉了大人衣襟问道:“这不是接菩萨吗?啥子事?”那些学生 出了大门,乱喊了笑道:“奋斗呀!抗战呀!带了女学生开旅馆呀!礼义廉 耻呀!讲台上的伪君子呀!什么东西呀!霸占人家未婚妻呀!”他们又像唱 歌,又像喊口号,老远的隔了一片空地,挥了手上旗子,直了脖子,对了这 寄宿舍的大门喊着,这寄宿舍里的先生们看着,觉得不但与丁古云难堪,与 这些同寓的先生们也是一种难堪,便都跑出大门去,向那些学生喝止。丁古 云忽然向厨房里跑去,发疯一般,拿了一柄砍柴的斧头来。他大声道:“我 不要命了,和你们拚了!”两手拿了斧子,高高举起,向那些学生飞奔了去。
第十八章 你真勇敢
在大门口的先生们,看到这种情形,各个吓了一跳,连喊去不得。戏剧 家仰天口到腿到,早已跟着跑了出去。所幸丁古云跑得过于勇猛,身子向前 钻着,身体上的重点,已是放着不均衡,脚下被浮泥微微一滑,人就栽倒了。 仰天跟着跑到面前,弯腰先在他手上把斧子夺了过来。然后拉了丁古云一只 手,把他拉起。因道:“丁兄,你这是怎么了?你值得和他们小孩子一般见 识?”丁古云道:“他们欺我太甚!你别拦着,我要和他们拚命。他说话时, 全身都在抖颤着,因之他说话的嘴皮,跟着也在抖颤,脸皮红得发黄,又带 些青色,倒不如说是没有成熟的橘子色。他那额角上的汗珠,每粒像豌豆一 般大小,不住向脸腮上挂着。他伸手要夺仰天反手掩藏在身后的斧头,口里 只管喘气。又一戏剧家夏水,也追了过来。他见那群学生已停止了喊口号望 了这里,缓缓向后移动,便伸张两手,对他们乱挥着。大声喊道:“你们不 走,还打算在这里耗出什么大胜利来吗?你们这样作法,把斧子真砍你们两 下,那也不屈。你们走不走?不走,我也恼了!”那些人听了,方才继续退 去,可是退到对面山脚黄桷树下,他们站住脚,又哄然一声笑了。丁古云抓 不住那把斧子,本来也就站着呆望起来,他挺了胸脯子道:“你看,他们这 样作,就能损害我一根毫毛吗?”夏水依然在前面走,却叫了仰天道:“老 仰,我看这事,有点醋的作用在里面。你说是吗?”仰天笑道:“还有什么 是吗?他们的标语,已经说明了。幸而蓝小姐今天不在这里。要不然,又不 知会演成个什么局面?”丁古云道:“会演成什么局面呢?他们也不能抓住 蓝小姐饱打一顿吧?”说着话,已到了寄宿舍的大门口,各位先生,自然是 安慰丁古云一番。然而等仰天再度提到有些戏剧意味时,大家回想过去情形, 也都哈哈笑了。丁古云将籐椅子上那尊偶像拿起,提起籐椅子来,连那上面 的红绿旗子,一股脑儿,扔在大门外空地上。然后口里唧咕着走回卧室里去。 同寓的先生们,都为了这事,受着很大的刺激。觉得丁先生一生都被人尊敬, 今天让青年羞辱到门上来,这是一件不可忍耐的事。和他更要好的王美今与 陈东圃两个人走进屋子来看他,也算是安慰他。丁古云这时把人家抬回来的 那尊偶像,放在桌上,弯了腰正用纸卷,去磨擦那鼻子两边的黑迹。回头看 到陈王二位,唉了一声道:“你看这是哪里说起。他们侮辱我一阵不要紧。 什么场面我都经过了。不会被这几个毛头小子所苦恼。可是他们不该不择手 段,把蓝小姐拖累在内。幸是蓝小姐不在家,假如今天她也在这里,她不会 自杀吗?我在这里想着,还是到法院里起诉呢?还是……”王美今笑道:“仁 兄,你怎么也这样小孩子气?他们都是乳臭未干的人,晓得什么轻重。他逞 快一时,哪里顾到事情前后。你去告他一状,官司打赢了,判他们一个公然 侮辱罪,办他们几个月徒刑,他毫不在乎,你若是打输了……”丁古云红着 脸道:“官司我怎么会打输?”王美今笑道:“这不过是比方这样说,可是 你也是要走的人。假如官司拖下来三个两个月,你还是留在重庆打官司?你 还是到香港去干你的正经事?”丁古云听了这话,倒是呆了,坐在椅子上向 他望着道:“那么,我吃了这两场侮辱,就罢了不成?”陈东圃道:“哪里 有两场羞辱?”丁古云被他问着塞住了口,只顿了一顿,因道:“我也是气 极了乱说话。”王美今道:“投鼠忌器,这件事你也只有罢休。要不然,拖 累着把蓝小姐拖了出来,不用说打官司了,就是有人把言语损坏蓝小姐两句, 闹得三把鼻涕,两把眼泪哭着,这又何苦?”丁古云叹了一口气道:“这事 真也教人难于处理!这真是从何说起?把一个蓝小姐拖累在内。”大家看了 他那番懊丧的样子,正也不知道用些什么言语来安慰他。就在这时听到蓝小 姐在外面应了一声道:“有什么连累我?恐怕是为了我连累丁先生吧?”随 了这话,蓝小姐走进屋子来。大家看时,见她一手抱了大衣,一手提了旅行 袋和手皮包,面皮红红的,站在屋子中间,先笑了一笑道:“刚才这里闹了 一幕喜剧,可惜我没有赶上。”说着,她毫不避嫌疑地,把手上的东西,都 放在丁古云的床上,随身就坐了下去。她回头看到丁古云坐在那尊偶像边, 脸色十分难看,便微笑道:“这有什么了不得?充其量,他们不过说我们恋 爱。师生恋爱,这难道是什么稀奇的事吗?他们来的时候,我若在这里,我 一定挺身而出,对他们说:‘不错!丁先生在和我讲恋爱!这干着你们什么 事?这对他的艺术,他的学问,又发生什么关系?你们凭着什么来干涉我们 恋爱?又凭着什么减低了丁先生的艺术价值?’这样,他们还能闹,那才怪 呢。”说着,她站了起来,两手扶了脸腮上的乱发,向脖子后面顺了去。丁 古云真没想到她会宣布彼此恋爱,心里那一阵愉快,把刚才所受的痛苦扫荡 了个干净。可是他总觉得彼此还没有宣布谈恋爱的可能,不敢对人说出来。 这时蓝小姐对王陈二人说出来,已公然宣布了这个事,可以说自己如愿以偿 了。可是自己一向反对有太太的人和人谈恋爱,尤其反对和自己的女学生谈 恋爱,这样一来,自己的威信扫地了。在一分钟的时候,他心中五分高兴, 和他心中五分的顾虑,纠缠在一处。因之望了屋里三个人,说不出话来。王 美今陈东圃也知道他们在恋爱,正如这同寓的艺术家一样,全已默契这件事。 可是他们想着,他们到成熟的时期,还隔着很遥远的距离,加之蓝小姐那份 随和劲儿,也许她根本就是在拿丁老夫子开玩笑。丁老夫子去了香港,把她 一人留在这里,这是大家的期待。王陈两人更比较和蓝小姐熟识些,对这个 期待,尤其感到兴趣。她现在突然宣布和丁古云在恋爱着,而且不惜人言, 这是烂熟的果子了,这一个突击,谁还能够……他们听了蓝小姐的话,望着 她的脸色,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蓝田玉两手理好了头发,拿起桌上丁古云自 用的玻璃杯子,向丁古云笑道:“我太兴奋了,由车站上跑回来,口渴得很, 给我一杯热水喝。”她说时,将杯子伸到他面前。丁古云微笑了一笑,立刻 将桌子温水瓶子,拔了塞子,向玻璃杯子注着开水。因道:“你放下吧。玻 璃是极传热的东西,烫了你的手!”蓝小姐笑道:“你关心我,比我自己关 心我,还要深切些。”说着,果然,将玻璃杯子放在桌上。王美今听了这话, 心里骂着,真是肉麻。回头向陈东圃看时,他也皱皱了眉头在微笑。蓝小姐 在身上掏出一方花绸手绢来,裹住了玻璃杯子,端着送到嘴唇边喝水。反身 过来,靠住了桌沿,将眼由玻璃杯沿上射到王美今脸上,看了一看。她放下 杯子笑道:“王老师,你怎么不言语?你对我刚才这番话,觉得怎么样?” 王美今这才笑了,点头道:“好!你真勇敢!”蓝田玉回转脸来,向丁古云 道:“你看,王老师都说我勇敢,你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呢?”丁古云笑道: “我没有想到你是用这副手段,对付他们,假如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不是先 前那样软弱。”蓝田玉笑道:“好了,过去的事让他过去了,我们不必再提。 现在我要回去休息一下,你送我去吧。”她这样说着,不再问丁古云是否同 意,拿了那床上的旅行袋,就交到丁古云手上,笑着道了一个字:“走。” 随着她自己把大衣搭在手臂上。在这寄宿舍里,丁古云不怕人家知道他和她 亲近。但自己总还维持着一种师生的位份,在朋友面前,至多是彼此客气一 番。现在蓝小姐忘了那份客气,当了陈王两人的面,自己倒有点难为情。王 美今在这其间,说不出来他心里头有一种什么不愉快,望了丁蓝二人微微笑 着,因道:“丁兄,你送蓝小姐回去吧。你精神上确实受了很大的刺激,让 她安慰安慰你也好。”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眼珠很快的飘了陈东圃一眼。两 个人是在屋子里仅有的两只白木方凳上坐着,这时一同站了起来,丁古云笑 道:“你二位在这里坐一会,我一会就回来。”王美今虽然穿了西装两手还 抱了拳头,向他拱揖笑道:“你这个一会,是没有时间性的。十分二十分钟, 是一会。一小时两小时,恐怕也算是一会。等你二位回寄宿舍来,我们再谈 吧。”他说着,昂头哈哈大笑出门,陈东圃跟在后面,也格格笑着。他们去 了。丁古云向蓝田玉笑道:“莫名其妙的,他们笑些什么?”蓝田玉瞅了他 一下,笑道:“你说他笑什么呢!他们笑你,那正……” 。蓝小姐突 然把话停止了唱着英文歌的琴谱,脚跟在地面上拍着板,手里却把手皮包提 着在前面走出房去。丁古云被他鼓励着,开始勇敢起来,手里提着旅行袋, 随着在她后面走。走到田坝中间,丁古云回头看时,见寄宿舍门口站了一群 人向这小路上望着。其中一个人,把手抬起来招了几招,那正是田艺夫,丁 古云只当不看见,在蓝小姐身后笑道:“蓝小姐,他们围了一大群在望我们, 糟透!”蓝田玉回头瞟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糟透?”她依然走着路, 她觉得心里很闲,夹着大衣的那只手,遇到路边一棵小树,还随手扯了一枝 叶子在手,丁古云望了她的后影,觉得她在健美之中,不失那分苗条。她的 肩上,披着一幅花绸手绢,托住了那披下来的蓬乱长发,一阵阵的香味,若 有若无的,由那里透过了空气,袭进了鼻端。这香味是手绢上的呢?是头发 上的呢?他发生了这样一个疑问,就忘记了一切,只是跟了那香气走。二人 默然走到高坡上庄屋后那丛竹子边,蓝田玉忽然站住了,回身向丁古云望着, 笑道:“你又在出神想什么呢?忘了答复我一句呀。”丁古云愕然站住,望 了她道:“我有什么事忘了答复你?”蓝田玉笑道:“刚才你说糟透,那为 什么事?”丁古云道:“哦!你问这个,其实没什么。不过难免他们拿我开 玩笑。”蓝田玉面前,弯了一枝竹,她把皮包放到夹住大衣的手上,腾出手 来扯着竹子笑道:“你可记得?你有一次送我到这里,我拒绝你到我家里去。” 丁古云摇摇头道:“我不记得。哦!是是是,我不再送了。”蓝田玉又向他 瞟了一眼笑道:“你对女性,真是外行,可是……嘻嘻!”她笑了一阵,耸 着肩膀道:“你可取也在这一点,太懂得女性的人,一定是油滑的不得了的。 我若说这话,是表示不要你送,我的姿态就不是这样子了。”丁古云脸上, 没有胡子了,他伸手抚摸了两下脸腮。笑问道:“那么,你为什么忽然提出 这句话呢?”蓝小姐扯下一枝小竹枝,其上留有三片竹叶。她将中间那片竹 叶送到红嘴唇里,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丁古云觉得她妩媚极了,垂手提了旅 行袋呆望了她。蓝小姐吐出竹叶来,笑道:“你瞧,把我旅行袋拖脏了。” 丁古云也哦了一声,把旅行袋提起,蓝田玉倒不理会那袋子了,手扶了弯在 面前的竹枝,昂着头望了天道:“伟大的抗战呀!抗战真伟大呀!”丁古云 又呆了,笑道:“我以为你那样子是在赞美上帝呢,原来你在歌颂抗战。” 蓝田玉笑道:“你要知道,这有很大的原因在内。不是抗战,不能冲洗许多 黑暗,不能改善婚姻制度。说到这里,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那姓倪的 关系,已经解决了。他已经写了一张字据给我,解除婚约,回头我把这字据 给你看。现在……”她说到这里,又昂头了向天望上一下,笑道:“我自由 了。”丁古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对她看上了一看,未免将头垂下,现出一 分踌躇的样子。蓝小姐道:“你不高兴吗?”丁古云道:“我焉有不高兴之 理?可是……可是……我不能比你。”蓝田玉脸色正了一正,因道:“你的 心事我知道,你不是说你不能和你太太离婚吗?这是不必要的,我很干脆的 告诉你。”丁古云不觉把手上的旅行袋放下,望了她道:“不必要的?那么, 你和姓倪的解除婚约,不是为了我。”蓝田玉瞅了他一下道:“不为你,为 谁?你……唉!你……”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微微的摇了两摇头道: “你说这话,岂不是让我伤心。”丁古云走近了两步,微弯了腰道:“不! 呵!不!我以为你这话太……”说着,他伸手抚摸了一下领带,又搔了两搔 头发。蓝田玉将胸脯一挺道:“我知道你没有那勇气敢问我以下的话。我干 脆告诉你,我爱你!我既爱你,我就一切可以为你牺牲。你没有太太,我嫁 你。你有太太,我也嫁你。至多,人家叫我一声姨太太吧?我为了爱,我不 怕这称呼,再比这称呼要难堪些,我也乐于接受。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这样爱你?越和你相处越爱你。”丁古云听了她这话竟是呆了。睁了两眼望 着她,直了脚,垂了手,一动不动。蓝小姐道:“你站着发傻干什么?我再 明白告诉你。现在,你太太在天津,你无法和她离婚,纵然可以,她也太受 委屈,因为她与你并无恶感,为了我,逼迫她中年以上的妇人,无故抛弃丈 夫,我站在女人的立场上,这理说不通。我同情她,我同情她这在敌人压迫 下,为你吃苦的妇人。我爱你虽说与她无干,然而我已经夺了你给她二十年 以上的爱情了;况且她与我并无仇恨,我这已经占便宜了,我还要逼着你抛 弃她吗?那我太自私了。我套用一句故人的口头禅:“愿为你与她和她的儿 女,共存共荣。我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性格的妇人,共存共荣的话,那恐怕 是幻想?我夺了她的丈夫,她还和我共荣吗?然而她现在干涉不了我们,眼 前我们乐得热烈的沉醉在爱的宇宙里。过一天是一天。到了战事结束,大家 要会面,再作那时的打算。这个计划,不独是我们创造出来的,现在前后方 男女这样的结合太多了,我们有什么使不得?这是抗战时代特殊的情形,所 以我刚才赞美抗战。我现在和你同居……”丁古云听她的话,每说一句,像 在心坎上灌了一勺热酒。脸色红红的,说不出心里那一分冲动与感激。他两 股热气,冲上了眼睛,挤出了眼睛里两行眼泪,他抢上前一步,两手抓了蓝 小姐两只手,乱摇撼了道:“你对我太好了,我没有话说,你真勇敢。你真 勇敢!”说着弯腰下去,对她两手,轮流的吻着。蓝小姐笑着伸了两手,让 他去亲吻,等他抬起头来,向他道:“我真勇敢吗?你别看我像只可怜的小 鸟。有时我也会像只飞天的鹞子。你和我到我屋子里去,我和你畅谈。”丁 古云昂头一看,觉得这时的宇宙,都加宽了一倍,周身轻松是不必说,立刻 提了旅行袋,和她到寓所里去。几小时以后,他们回到了寄宿舍。同寓的人, 看到丁古云脸上,时时透露出一种不可抑止的笑容,都十分奇怪。今天他受 了这样大的刺激,他还高兴呢。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丁蓝两人双双走进餐厅。蓝田玉走到她席上,且不 坐下,站着向两张大圆桌子上的人,看了一看,笑道:“各位先生,且请缓 用饭,我有一件事情要报告。”大家听了这话,都抬起头来望着她,各人也 就料着,必是为今日早上接菩萨的那幕喜剧。丁古云却只是坐了微笑,不住 的整理西装衣领,又将手去理齐面前摆的筷子。蓝小姐看了大家一下,笑道: “我这话说出来,各位也许并不怎样惊异。但疑问是不会没有的。那么我就 痛痛快快一口气说出来。我和丁先生有了爱情,大家是早已不言而喻的。” 她红了一下脸,露着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大家也都随她这一笑笑起来, 然而很肃静的,并没有作声。蓝小姐接着道:“这话应该由丁先生宣布,可 是……还是我痛快地说出来吧。在这个星期日,我们实行同居。而且同到香 港去度蜜月。完了。”说着,她向大家鞠了一个躬。大家还不等她坐下,立 刻哄然一声笑起来,恭喜呀,恭喜呀!拍手的,顿脚的,敲着筷子叫好的, 闹成一团。仰天和夏水两个人首先离开了座位,奔向丁古云身边。蓝田玉伸 手作个拦住的姿势笑道:“请坐,请坐!我的话没有完。”丁古云看了大家 嘻嘻的笑,大家看看他,又看着她,由她说了几遍请坐,方才坐下。夏仰两 人却是静止的,站在丁古云座后。她牵了一牵衣襟,下巴微扬着,眼珠向屋 顶看了一看。笑道:“为什么说同居?不说结婚呢?因为丁先生是有太太的。 法律上不许可我们结婚。我们只要彼此相爱,就过着共同的生活,不结婚又 何妨?朋友们口里虽不肯说,心里头一定疑问着,难道,蓝田玉愿作丁古云 的姨太太吗?我为解除大家的疑虑起见,我干脆的答应一声,愿!反正这个 办法,不是自我作古。抗战以前,家里一个太太,外面一个太太的,多着呢! 外面这个太太,而且是最公开的,有个新名词,叫新太太。抗战以后,不用 提了,到处可以碰见,有的叫国难太太,有的叫伪组织。所以我们这样结合, 也并不稀奇,我为了爱他,我就要嫁他。为了爱情,什么牺牲,我在所不惜, 社会上说我是姨太太也罢,新太太也罢,伪组织也罢,国难太太也罢,我爱 他,我就嫁他。我这股精神,各位说勇敢不勇敢?”大家不约而同的叫了一 声:“勇敢!勇敢!”仰天最高兴,跳着道:“勇敢,勇敢!蓝小姐,你真 勇敢!”他跳着把皮鞋脱落了,索性拿在手上,向屋顶上一抛!
第十九章 爱情与钱
仰天这一只皮鞋抛了上去,当然是不会久在空间,当它落下来的时候, 却好是冠履倒置,打在丁古云头上。他拿手去接时,皮鞋已敲过他的头,落 到地上来了。他向仰天笑道:“你也真勇敢。”说着,他伸手摸摸头发。陈 东圃和他同桌,拿着筷子,敲了桌子沿道:“丁兄,丁兄,今日之下,可谓 踌躇满志矣。”田艺夫与王美今在另一席,隔了桌子角,他伸过头来,靠近 王美今的肩膀,低声笑道:“我早想到这会是幕喜剧,但决不想到这样揭晓, 而且这样快。你和夏小姐的事,恐怕要落后了。”立刻两张桌上的人,议论 纷纷起来,丁蓝二人只是微笑。席上也有人提议,应当怎样庆贺。丁古云笑 道:“国难期间,一切从简。关于我们自身,要怎样安排,还没有议定,自 不能接受朋友的隆仪。”仰天在那边桌上,由人头上伸出一只空碗来,叫道: “至少喜酒是要喝的。”丁古云道:“好!请许可我们二十四小时以后,再 作答复。实不相瞒,关于这件事情的消息,我也仅仅比各位早晓得三四小时。 我又是一个整装待发的人,我怎么来得及布置?”陈东圃向蓝田玉道:“蓝 小姐,你这个闪击战,好厉害,事前一点不露声色,事后闪击得我们头昏眼 花。”仰天那边插嘴道:“她闪击得丁翁头昏眼花则有之,怎么会让你头昏 眼花呢?”王美今道:“是有点头昏眼花。不是头昏眼花,怎会说出此种话 来呢?”于是大家哈哈大笑。到了这个时候,丁蓝二人也就不怕人家玩笑, 饭后,他们索性同在工作室里,讨论当前问题。直到晚上九、十点钟,丁古 云方才送她回寓去。十点钟,在乡间已是夜深了。
次日早上,丁古云一起床,匆匆的漱洗过,就向蓝小姐寓所去。昨晚夜 半发生的雾,这时正还在滋生,十丈路以外的树木田园都隐藏在弥漫的白气 里面,只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影子。在小路旁边,有一所草盖的小屋,破烂 不堪,外面的两块菜地,几棵弯曲的槐树。那人家既有粪坑,又喂猪,平常 经过这里,总觉它是这田坝上最讨厌的一个地方。现在浓雾把远近的风景, 完全笼罩了,便是这间茅草屋,也埋葬在白气里,只有一个四方的立体影子 模糊着现出轮廓,看不清门窗户扇,那些杂乱的草木,也都看不见了,而几 枝槐树的粗枝干,在屋外透出影子,反点缀了这立体影子的姿势,凑足了画 意。他看得很有趣,觉得这简直是一幅投影画的样本。他由这里联想到,宇 宙中的丑恶东西,给它撒些云雾来笼罩,不难变成美术品。自己和蓝田玉这 段恋爱,平心论之,实在不正常,可是笼统的加上爱情高于一切的帽子,只 透露着彼此的勇敢,把其余都掩饰了,也正是一场美丽的因缘。他这样想着, 在雾气里面慢慢的走。忽然感觉到这样做下去,有一天云消雾散了,这丑茅 草屋的原形,似乎……他接着又一转念,管他呢?事情已做到了现在,还有 什么变幻不成?他自己摇了两摇头,又加快了脚步。到了蓝田玉的寓所门口, 那位房东太太,朦胧着两眼,正开了大门出来。看见他,便笑道:“丁先生 这样早?”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扶了衣服的纽扣。丁古云看了这样子,不 便猛可的进去,因道:“都没有起来吗?”房东太太笑道:“蓝小姐昨夜好 大夜深才睡觉呀。”丁古云踌躇了一会,笑道:“我在门外问她两句话吧, 我要进城去。”他果然走到蓝田玉房门外,轻轻问了一声道:“还没有醒吗?” 里面答道:“好早!我来开门吧。”丁古云道:“不必了,房东说是你是夜 深才睡。”她答道:“写了几封信,也不怎样夜深。”说话时,门呀的一声 开了,丁古云推着半开的门进去,见蓝小姐上身穿了小汗衫,下面穿了短岔 裤,踏着鞋子,赶快向床上一钻,拖了被条,将身子盖着。在被头上伸出一 只雪白的膀子来,连指了两指房门。丁古云掩上了门,坐在书桌边椅子上, 笑道:“对不起,我来得冒失一点。”蓝小姐将两个枕头叠起来,头枕得高 高的,白枕头上,披散了许多长发。向他笑道:“有什么冒失?再过一星 期……”她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又牵了一牵被子,盖着露出来的肩 膀。丁古云笑道:“我也正为此,一早就来吵醒你了。我想进城去和老尚商 议一下子……”蓝小姐伸出手臂来,轻轻地拍了两拍床沿。又向着他勾了两 勾头。丁古云会意,坐到床沿上来,半侧了身子,向她笑道:“我想,应该 和你作两件新衣服,打一个戒指,买一双……”蓝小姐笑着摇头道:“你还 闹这些老妈妈大全。本来我就不需要这些虚套,而况国难期间,又是一切从 简。我们是马上要到香港去的人,在重庆做衣服买皮鞋带了去,有神经病 吗?”丁古云道:“礼拜这一天,就让你这样平常装束,我有点不过意。” 她笑道:“你要怎样才过意,你穿上大礼服,我披上喜纱?可是,这又是办 不到的事。”丁古云见她有只手在被头上,便握住了她的手,将身子俯下一 点,正了色道:“提起了这个,我真觉得是对不起你。一切都让你受着委屈。” 蓝田玉道:“我既愿意,就无所谓委屈不委屈,就算委屈,我也是认定了委 屈来做的。不过你提到这个,我倒更有一个闪击的法子。你能不能够和尚专 员商议一下子。在三五天之内,我们就走,把预定的这个日子,放在旅行期 中。那么,你无须顾虑到我怎样装束,还可以免了朋友们一场起哄,省了一 笔酒席钱。”丁古云道:“我无所谓,但不知道车子哪一天开。若不是请护 照手续麻烦,索性坐飞机到香港,把这好日子放在香港度,那就太美丽了。” 蓝小姐抽出手掌来,在丁古云手膀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嗤!开倒车, 好日子也说出来了。”丁古云笑着,脸上又带了三分郑重的样子,因道:“实 在的,自从你宣布了爱我以后,我觉得换了一个世界,这世界委实可爱。” 蓝小姐指着床柱搭的衣服,点点头。丁古云道:“你多睡一会子吧,我要进 城去,所以特来知会你一声。”她一掀被条,坐了起来。光着两只雪白的手 膀,抬起来清理着头发。她那紧身汗衫,更把两个乳峰顶起,这位老夫子, 心房不住乱跳,笑着刚要抬起一只手。蓝小姐立刻把他的手捉住。笑道:“快 拿衣服来给我披上,若把我冻着了,你说的那个好日子,会展期的。”他只 好站起来,取过床柱上的衣服。蓝小姐已是光了腿子走下床来,将背对了他。 他两手提着衣抬肩,她伸手将衣袖穿起。笑着道了一声谢谢。丁古云笑道: “这就谢谢。我觉得我受着你伟大爱情的感召,我为你死了,都不能报答万 一。”蓝田玉道:“但愿你这话,能为我一辈子。”他笑道:“你疑心我不 能为你一辈子吗?”她没有答复,站在桌子边,对了镜子扣扭扣。向了镜子 笑道:“你说爱情伟大,还有比爱情更伟大的吗?”丁古云他在背影里向镜 子里看,没看到她的脸色,不知她是何意思,因道:“是祖国?”她摇摇头。 又道:“是宇宙?”她还是摇摇头。又道:“是……”她回转身来,向他笑 道:“你越说越远了,我告诉你,是金钱!”丁古云对她望着,呆了一呆。 蓝小姐很自然的拿了脸盆去舀水,水舀来了,她将盆放在脸架上,低头洗脸。 继续着道:“你站着出神,还没有想透这个理。你想,我们若没有钱,怎么 去得了香港?那个姓倪的,他牺牲了爱情,却爱上了钱。他和我有个条件外 的附带条件,要赔偿他的损失。我为了和他急于解除婚约,就答应了他赔偿 他五千元的损失。五千元在今日,算得了什么?可是他为这五千元就签字在 解除婚约的字据上了。这岂不是金钱比爱情还要伟大?”她说着话,把脸洗 完,走到桌子边,将上面雪花膏盒子打开,取了雪花膏在手心,两手揉搓着, 双手向脸上去抹匀,她对了镜子,没有理会丁古云听这话的态度。他道:“五 千元自不多,可是,你哪里有这笔款子给他呢?”他站近了桌子,看她抹完 了雪花膏,继续开了香粉盒子,左手取了小镜子,右手将粉扑子在盒子里搨 上了粉,送到鼻子边,向两腮去轻轻摸扑着。她很自然,又很从容的道:“写 了一张字据给他,三天内给他钱,夏小姐作的保人。我昨晚上一宿没睡,就 是想到这五千元到哪里去找呢?”她继续扑着粉,只看了镜子。丁古云道: “五千元还难不倒我们啦。”蓝小姐道:“刚才你疑心我哪里去找五千元, 现在又说难不倒我们。这个说法,不有些自相矛盾吗?”说时,她放下了粉 扑,顺手摸着粉盒旁边的胭脂盒,取了那盒儿里的胭脂扑,将三个细白的手 指夹着,放在脸腮上去慢慢涂敷胭脂。丁古云道:“我这是有个说法的。你 一个清寒的女青年,根本没有存款,和那姓倪的匆忙办着交涉,哪能够立时 找到五千元?你说是开期票给他的,并非当时给他钱,这疑问我是问的对了。 至于说难不倒我们一句话,这理由很简单,现在有二三十万款子经过我们的 手,难道我挪移五千元先用一下,这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今天就去办。”蓝 小姐抹好了胭脂,在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枝短短的铅笔。她换了个方向站着, 面对了丁先生,依然是左手举了圆镜子,右手拿了那笔,对照了镜子,慢慢 的描画着眉毛。丁古云不说话了,嗤嗤的一笑。蓝小姐放下镜子,向他看了 一眼,见他眉飞色舞,也问道:“你笑什么?”他笑道:“就是这几天,我 念着唐诗人朱庆余的一首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 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蓝小姐笑道:“我以为你想到五千元有了 绝大把握,忽然会想到唐诗上去了。”丁古云道:“怎么没有把握?”她换 了一只手拿镜子,继续的描画眉毛,对镜子道:“你的办法,我知道,可是 这事办不通,也当考虑。第一是老莫给我们的款子,是要交给关校长换香港 支票的,不是现钱。至于给我们的几千元现款,我们路上不用花吗?要不然, 扯用五六千元,这个小漏洞,到了香港,我也弥补得起来。就是那位会计先 生,托我们带东西的三万元,这是夏小姐知道的,恐怕不能移动。第二,就 是能在老莫款子上,可以移动五六千元,为了信用关系,也当考虑。”丁古 云道:“考虑什么?我们用我们应得的钱,又不侵吞公款,不过在重庆提前 挪移一下子罢了。至于老莫的支票,这样好了,不是三十万吗?我去和关校 长商量,他拨一万现款给我,他只开二十九万元支票给我。在私人交情上, 他不会不办,反正又不多要他一文。依然是三十万元掉换他三十万元。”蓝 小姐描画了眉毛,放下镜子和铅笔,在桌上取了一支口红管子,拔开盖子, 弯腰对了桌上支架的大镜子,向嘴唇上抹着胭脂膏,只将眼睛瞟了他一眼, 却没有作声。直等她这张脸化妆完了,才一面整理着桌上化妆品,一面向他 笑道:“你今天进城就是这样子去办吗?”丁古云见她鲜红的嘴唇笑着露出 雪白的牙齿,格外的妩媚,他失去了一切的勇敢,无法能向她说一个不字。 因道:“自然是越快越好。”蓝小姐道:“那么,我陪你去。”丁古云望了 她只觉心房有一阵荡漾,笑道:“可是我们今天回来不了。”蓝小姐道:“我 也没有说要你今天回来;既然进城拿钱,当然以能否拿到钱为目的。”说到 这里突然转变了一个话题,因道:“我们应当弄点东西吃了再走。”丁古云 道:“到场上小馆子里去吃点东西就是了。顺便等着车子。”蓝小姐陪他说 着话,又是抽屉里找找,床下瓦缸里摸摸,她在书架下摸出了一只精细的篦 篮子,一篮子盛了猪油罐子,酱油瓶子白糖罐子,和几个鸡蛋,笑道:“我 去作一碗点心你来吃。书架子上有几本电影杂志,你拿了去看吧。”丁古云 道:“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又到厨房里去……”她已走出了房门,回头向 他嫣然一笑。他口里虽然是这样阻止她,可是对于她这种举动,却十二分的 高兴。看到蓝小姐的床铺还是凌乱的,就来牵扯被条,和她折叠整齐,当自 己牵着被条抖动的时候,不但有一阵胭脂香气,而且手触着被子里面,还是 很温暖的。他拿着情不自禁的,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两嗅。因为窗子外有了脚 步声,这才把它折叠好,堆在床头边,随后是牵扯着被单,再后是拿起枕头 来,扯扯枕头套布来放在叠的被条上。一转头过来,却看到一张日记本子上 的纸片,用自来水笔写了四个字,“金钱第一。”在四个字下面,有个问号。 丁古云不觉捡起来看了一看,分明是蓝小姐的笔迹。这是她的枕中秘记。心 里这样想时,翻过纸的背面来看,还是金钱第一四个字。可是下面的问号换 了个惊叹号了。他不免对这张纸出神了一会,心想,她昨夜晚上考虑了半夜, 大概就是这四个字。所以见了我就提出什么比爱情伟大的问题了。究竟是一 位小姐,五千元的担负,就让她一夜不安。且把这张纸条放在桌上,依了她 的话,在书架子上拿了几本电影杂志,横躺在床上看着。只翻了几页,蓝田 玉用篮子提了两碗煮蛋来放在桌上,笑道:“我很武断地,替你煮了一碗甜 的,可是我自己却是吃咸的。”丁古云坐起来笑道:“甜的就好!甜甜的更 好。”蓝小姐向桌上放着碗,看到那张字条,情不自禁地哟了一声。丁古云 笑道:“这不算秘密,纵然是秘密,也是我们共有的秘密。所以我看了没和 你藏起来。”她立刻笑了,因道:“既是我们共有的秘密,你就不该放在桌 上。你看,我想了半夜,不就是这句话吗?没有钱,姓倪的那张契约,不能 发生效力。说着,她两手捧了那碗蛋,送到床面前,笑道:“这个蛋,我有 点技巧,糖渗进蛋黄里去煮的,它有个洋泾浜式的名词。”说着,她声音低 了一低,笑道:“叫着 Theeggofsweetheart。”丁古云听了,真个一股甜气, 直透心脏,两手接了蛋碗,向她笑道:“mysweetheart。”蓝小姐微微一笑, 自去吃她放在桌上的那碗蛋,这么一闹甜心,把那个金钱第一的问题,就放 到一边而丢开了。
吃过点心以后,蓝小姐就匆匆的收拾了一只旅行袋,陪着丁先生回寄宿 舍去拿东西。不到十分钟,两人又并肩走着向公路上去赶汽车。在寄宿舍里 的朋友们,虽然感到这是正常的,可又感到这情形出现得过于突兀。他们俩 的影子,在田坝上快消逝了,寄宿舍里的朋友,还在窗户里伸出头来望着呢。 丁蓝二人,自各有他们心中的伟大希望,人家的妒嫉与羡慕,他们绝未曾计 较到。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在重庆找到一家上等旅馆歇脚了。两人走进房 间的时候,不约而同的笑了一笑。丁古云道:“今天不会有问题了吧?”蓝 田玉自脱下大衣。挂上衣架,并将旅行袋里东西,断续取出,似乎没有听到 这句话。茶房送着登记簿子和笔砚进来,丁古云右手拿了笔,左手托了簿子, 送到她面前笑道:“请你填一填好吗?”蓝小姐很自然的道:“只写你的名 字,附带眷属一人,我还用写什么!”他含着笑,在她当面把簿子填好,交 给了茶房。另一茶房送着茶水进来,蓝小姐将自己带来的手巾,在脸盆里拧 了一把,递给了古云。他双手接着,笑道:“这样客气,晚上我请你吃小馆, 看电影。”蓝小姐向他脸上看了一看,笑道:“你忘了我们是进城来干什么 事的了,我们预备几天之内就走,而……”丁古云挺了胸道:“不成问题, 我马上就去找老尚,又不要他马上拿现钱,一张支票,什么开不出来。”蓝 田玉坐到桌子边来,将桌上新泡的一壶茶斟了两杯,一杯送到桌沿边,向他 瞅了一眼,笑道:“喝茶。”然后她自捧着一杯热茶,坐了喝着,眼望了茶 杯笑道:“这第一步,自不成问题;假如尚专员他直接的向美专方面掉一张 香港支票给我们,我们是画饼充饥。”丁古云道:“他早就说了,莫先生到 西北去了,他忙得很,支票开给我,让我去掉,我想是这样,今天把老尚的 支票拿到手。明天一早我去见美专校长。就说明了我要在重庆用一万元,要 求他给一万元现款,开二十九万元支票。万一有问题,那托我们带东西的三 万元也可以用。那一张支票你带在身上没有?”她拍了胸口道:“我怕放在 皮包里会靠不住。很小心的放在我小背心口袋里,只是这一笔款子最好不动。 因为……”她喝着一口茶,把话停顿了。丁古云道:“那也好,我们和人家 新共事,信用是要紧的。”他说着话,手里捧了杯茶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步 子。蓝小姐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吧,我在旅馆里等着你。”他笑着,正 要说什么,她又笑道:“你不要耽心我在这里寂寞。昨晚上没睡得好,我正 可以在这房间里补上一觉。”笑着,她叹了一口气。丁古云道:“没有什么 困难呀,你发愁干什么?”她笑道:“还是金钱魔力大。你看,我们奔到城 里来,一点儿也不曾休息得,就要出去奔走了。”口里虽是这样说着,可是 她已把挂在衣架上那顶新呢帽子,取了在手,交给丁古云。他一手接过帽子, 一手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你在旅馆里等着吧,我一定给你带了好消息回 来。”说着,含了笑容出去了。蓝小姐却真是依了他的话,掩上房门,横倒 在床上睡了。丁先生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亮着电灯。他见她横睡在床上将 被子盖了半截身体,两只腿露在外蜷缩着。便轻轻的牵了被子给她盖着。自 言自语的道:“让她休息一下吧。”蓝小姐将眼睛微微的开着,瞥了他一眼。 丁古云道:“你没睡着?”她笑道:“我耽心你支票没有拿着,老在这里想, 我们第二步应该怎么作呢?”丁古云站在床面前含着笑,在身上一掏,掏出 一张支票来,弯了腰伸手交给她。她接过一看,上面是丁古云的抬头,三十 万元的数目,一文不少。不由噗嗤一声笑了。丁先生将身子伏在床上,向她 低声笑问道:“你笑什么?”她道:“我笑支票开着你的名字,好像你真有 这些钱一样。我们真有这些钱那就好了。”说时将手在他脸上轻轻拧了一把。 丁古云见她两只灵活的眼珠一转,脸上小酒窝儿掀起两个圆印,雪白的牙齿, 在红嘴唇里露出,他把生平所倡导的一切尊严都消失了,三分钟后,他和她 并头睡在折叠的被单上,笑道:“果然我真有这样多的钱,你该多么高兴?” 她笑道:“你没有这张支票,我就不敢承认我是你的。虽然这里面的钱,只 有二十分之一而已。我倒要问你一句话,为什么老尚不写美专的抬头的名字 写着你的名字呢?”丁古云道:“这是我的要求。我想,与其再去求美专校 长一次,不如明天早上直接兑换一张二十九万元的支票交给他。我们先腾下 二十分之一来用。你觉这办法好吗?”蓝小姐连说着好好。他们格格的笑着, 又寂然两三分钟了。
第二十章 ???
晚上的十点钟,丁古云先生,和蓝田玉小姐,已经吃过了小馆子,看过 了电影,一同回到旅馆里来了。蓝小姐一进房门,就回沙发上赖着身子坐下 去,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捶着额角道:“喝醉了,喝醉了!”丁古云望了她 笑道:“只有三杯白酒,你就喝醉了吗?”她斜了身子,靠在椅子背上,把 手扶了脸腮微闭了眼睛。屋子里很沉寂。蓝小姐酒后加重的呼吸声,远站两 丈外,都可以听得见。悬在屋子中间的那盏电灯,越发的亮了,光线照在醉 人脸腮上泛出了桃花瓣的颜色。电灯光也射照在梳妆台上,旅伴带来的化妆 品,很整齐的陈列着,那脂粉上的香气透过了电灯上的空间,袭入了鼻端, 让人更加了一种幽思。电灯光也照在床上,鸳鸯格锦绸被面的被条,平平的 展开了铺在床上。两个雪白枕罩的枕头,一字儿排在床头边。电灯光也照在 床边的小灯柜上。丁先生的手表,放在那里。短针过了十点,长针在九点钟 那里向前爬动。人生是那样长,也许有七八十年,也许有一百年,可是他都 在这表针慢慢爬动间很容易的消失了。一生如此,一日一夜可知。当这短针 第二次在十点钟上,长针在九点钟上慢慢爬起的时候,屋子里放进了透出重 雾的阳光,没有电灯光了。蓝小姐站在梳妆台上,手心里揉搓着雪花膏,对 了镜子,正慢慢向脸上去敷。丁古云背了两手,站在她身后,不住地对了镜 子里微笑,蓝小姐向镜子里一撩眼皮微笑道:“你愉快得很吗?”他将手轻 轻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觉得愉快吗?”蓝小姐笑道:“我自然愉快。可 是我们别为了眼前的愉快,忘了大事。”她说着,拿了粉扑在手,继续地在 脸上扑着粉。丁先生道:“我晓得,我立刻去兑那张支票。”蓝小姐道:“钱 不忙,银行里整日的开着门,还怕来不及取款吗?只是第二件事应该办了, 这车子是什么日子开行呢?我就是这样性急,第一件事办完了,我又赶快要 办第二件事了。”丁古云道:“好的好的,我立刻到南岸去,打听打听车子 是什么时候走。那么你怎么呢?”蓝田玉道:“我还是在旅馆里等你。你有 三小时可以回来吗?我想等你回来吃饭。丁古云把小灯柜上的手表,拿了起 来,带在手臂上,一看时间,已经到了十点三刻了。便沉思了道:“就算一 点钟吃饭吧?也只有两点钟了,要我赶回来吃饭,可有些来不及。那么,吃 了饭再去吧。”蓝田玉拿小乌骨梳,从容的梳着头发。她对镜子摇摇头道: “那不好。吃过饭去,混混就是一两点钟了,假如遇不着答话的人,今天岂 不要耽误一天?”丁古云道:“那么,我陪你去吃些早点吧。”蓝小姐道: “吃点心也是要耗费一点钟的。总之,午饭只好各自为政,晚上我痛痛快快 再陪你喝两杯酒。”他听了这句话,似乎触着了他的痒处,不由得扛了肩膀, 格格的笑道:“昨天你就埋怨我存心把你灌醉了,今天还要痛痛快快陪我喝 几杯酒呢?”她已是梳好了头发,将一条绸手绢拂着肩膀上的碎头发。回转 头来向他瞥了一眼,将嘴一撇道:“还说昨天呢,你这人不守信用。”丁先 生笑道:“可是这酒是你很兴奋的喝下去的,不能完全怪我,而且照你的计 划,我们也不过仅仅提前三天罢了。”蓝小姐瞪了他一眼,微笑道:“不像 话!”丁先生将手连连的推了她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蓝小姐把化妆品的 盒子罐子,匆匆整理了一番,对镜子又看了一看,便将衣架上的大衣取了下 来,搭在手臂上。丁古云道:“你也要出去吗?”她道:“你瞧,你老是在 我身边纠缠着,正事不去办。干脆,我陪你到南岸去,午饭也就在南岸吃, 免得你一心挂两头。”他笑道:“那太好了,我是有这个要求又怕你身体疲 倦,所以没说出来。”蓝小姐挽了他一只手臂,笑道:“走吧走吧。”丁先 生随了她这一挽,走出了旅馆,两人坐了车子,直奔储奇门江边。下了车, 由马路上踏着下岸的石坡,两人在挽了手臂走。约莫走了一半的石坡,蓝小 姐呀了一声,站定了脚。丁先生看她脸上时,面皮红红的,似乎带了三分惊 慌。因问道:“你落了什么东西吗?”她道:“怎么不是?你那三十万元的 支票,放在我手提皮包里,那皮包放在旅馆里没有拿来。虽说那是抬头支票, 可是昨晚在上面盖了章。万一有个遗失,那还了得?”丁古云笑道:“不要 紧,银行里付出三十万元的大款子,决不肯含糊交给人家的,而且那银行里 的协理认得我,我的抬头支票,我相信别人无法可以冒领得去。”蓝小姐道: “虽然如此,究竟这数目太大了,我们应当小心一点。这样罢,放弃今天上 午到南岸去的计划,我们一同回旅馆去,把那张支票拿着。”丁古云站着, 踌躇了一会子,笑道:“那么,我就和你回去吧。”说着,挽了她的手,向 回头路上走。走了几十步路,蓝小姐摇摇头道:“还是不妥。假如我们到了 旅馆里,就在这个空当里出了毛病,那未免睁开眼睛吃亏。这里到银行里不 远,我们先到银行里去通知一声吧。顺便我们就去吃个小馆。”丁先生笑道: “你一小心起来,就加倍的小心,好,我和你一路到银行里去吧。”说着, 两人坐了人力车子,立刻就奔向银行。这银行,丁先生果然是相当的熟识, 他经过营业处,向柜台里面的人,连连的点了几个头。人家看到丁先生后面 跟着一位摩登少女,也是不约而同的向她注视着。他见人家注视了他的新夫 人。他心里就发生了一种不能形容的愉快,昂起了他那顶新帽子,向屋子后 面走去。转过小天井,便是经理室。那协理赵柱人先生,隔了玻璃窗户就看 到他带一个少女进来。他心里立刻解释了一个疑问。近来外面传说,丁古云 割须弃袍,爱上了一个少女,快要结婚了。颇不相信此事,这一双人影,证 实这传言不假了。便迎了出来道:“丁翁今天有工夫到我这里来?”丁先生 和他握了一握手,介绍着她道:“这是蓝小姐。”他说着话,身子略微闪到 一边,向两人看看,脸上带了一种陶醉的微笑。因为他脸上略有红晕,而双 眉上扬,又像是极得意的样子。蓝小姐略露笑意从容地一个九十度鞠躬,并 没有谈话。赵柱人让着一对男女进了经理屋子,他见着蓝小姐苹果色的鹅蛋 脸,两只水活的点漆眼睛,首先就有了一个聪明而美丽的印象在脑子里。及 至让坐以后,蓝小姐两手操了大衣袋正襟危坐,并不向周围乱看一眼。赵柱 人想道:摩登的风度,封建的操守,这不是一般男子对占有女人的希望吗? 这位蓝小姐,漂亮,贞静,太好了,怪不得丁先生要牺牲那一部大胡子了。 丁先生见主人脸上带了笑容陪座,自知他心里在那里发着议论。这议论毋宁 说是自己很愿意人家发生的。便笑道:“我们是老朋友。有事必得告诉你。 我们两人最近要有点举动,大概是到香港去举行。”赵柱人拱拱手道:“恭 喜恭喜。可是,我们要喝不着喜酒了。”丁古云笑道:“倒不是有意躲避请 客,因为,我们两人都有点工作,急于要到香港去进行。自然重庆的朋友, 都要引着见面一下。等我们回来,一定还是要补请的。今天我引了她来,正 是有点关于出门的事托你。我们的一张三十万元的抬头支票,请你兑付一 下。”赵柱人立刻接了嘴笑道:“那还成为问题吗?你拿支票来,我交给营 业部去办。当然你是要带到香港去用?还是买港币呢?还是……”蓝小姐微 笑了一笑,拦着道:“我们要现款,就在重庆用,支票还放在旅馆里忘记带 出来。也是慎重的意思,特先来通知贵行一声,这款子我们自己来取。”赵 柱人点点头道:“那当然,这样大数目的款子,又是抬头支票,我们也不会 胡乱付出去的。”蓝小姐听了这话,向丁先生看了一眼,好像表示,这才算 放了心。两人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出去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馆子,吃过午 饭。蓝小姐一看手表,已是一点钟。她坐在桌子边,微开着口,要打呵欠, 立刻拿着手绢,将口掩上。丁古云笑道:“你疲倦得很吗?”她摇摇头道: “不!我陪你到南岸去一趟吧。”她这样说时情不自禁地,又抬起两只手来, 要伸一个懒腰。但她自己很警觉地中止了。两只手微微有点抬着,就垂下来。 丁先生笑道:“你还说不疲倦呢。南岸不必去了,你回旅馆去休息休息吧。” 蓝小姐微笑着瞟了他一眼道:“都是你昨晚上摆龙门阵摆得太久了,睡眠不 够。”丁古云笑道:“今天晚上不说天说地就是了。那么,我到南岸去打听 车子,两小时以内准回旅馆。”蓝田玉想了一想道:“我实在想去,我有一 个女同学的家庭,住在南山新村,我想去问一声,她在香港什么地方?她是 我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到了香港,我非找着她不可!我不过河,你能不能和 我跑一趟呢?其实也不必你走路。你坐轿子来往,有一小时,也就可以回到 江边了。”丁先生笑道:“你叫我作的事,我有个不去的吗?你开个地址给 我就是。”她道:“用不着开地址,他们是南山最著名的一幢房子,叫‘兰 桂山庄’,门口有两棵大的黄桷树,最容易找。”丁古云道:“好!我一定 找到,给你带个回信转来。你回去休息吧。”蓝小姐笑着,手扶了桌沿慢慢 站起。笑道:“这真成了那话,饭后呆,现在疲乏的不得了。”说着,将手 绢掩了嘴。又闷住一个呵欠,不让它打了出来。丁先生看到她这样娇懦无力 的样子,便挽住她一只手臂,向馆子外面走着。笑道:“我本来可以陪你回 旅馆,可是耽误打听车子的日期,又是你所不愿意的。”蓝田玉站在街上的 行人路上。向街两边张望着。丁古云道:“你要叫车子吗?”她道:“时间 不早了,你赶快过南岸去吧,我自己还不会叫车子吗?”丁先生对这位未婚 妻却是疼爱备至,哪里肯依从她的话,直等把人力车子叫好了,看到她上了 车子,车子又拉走了,方才开步向过江的码头走去。老远的,蓝小姐在车上 回过头来笑着叫道:“你要快点回来哟,我还等着你去看电影呢。”丁先生 笑着连连点头。蓝小姐的背影不见了,他看看手表,只是一点半钟,他心想, 三点半或四点钟,可以赶回旅馆,看五点钟这场电影,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于是赶着坐车,赶着上渡轮,在四十分钟之内就到了海堂溪。尚先生所说开 往云南的汽车,现时停在江岸不远的地方。公路边的旅馆里,有个接洽车子 的办事处。丁古云慢慢将这地方访到了,会着这里的办事员。他知道丁先生 是为了替国家尽力,要到香港去的。除了告诉他,车子后天一早就开走之外, 并说,这虽是卡车,决定把司机座边两个座位,让给丁先生。请丁先生后天 一早过江,若能够早一天过江在海棠溪住上一晚,那就更方便了。丁古云听 说,心里十分高兴。心想,真合了俗话,人的好运来了,门板都抵挡不住。 看看手表,还只有两点半钟,这对于蓝小姐所约,赶着去看五点钟这场电影, 决没有什么问题。于是雇着轿子到南山新村去找兰桂山庄。坐在轿子上,曾 把这个庄名问过轿夫。无如这名字太雅了,就用着纯粹的重庆话去问他们, 他们还是答复不出来。也就只好让他们抬到南山新村口上为止。下轿付过了 轿钱,自己顺着一条修理整洁的石板路,缓缓向村子里走去。这里有草房, 有瓦房,有西式楼房,有旧式院落,却不见那幢房屋门口有两棵大黄桷树的。 站在一个高坡上,对四处打量一番,依然看不到黄桷树。到四川来了两年, 对黄桷树已有相当的认识,它是树形粗大丑陋,树身高耸,树叶浓绿肥大的, 在旷野或树林里都极容易看出来。蓝小姐又说的是两棵大黄桷树,这应该没 有什么难找?是了,必是最近有人把这两棵老树砍伐了,这个标志即取消了。 一望几座山谷,全是零落高低的屋子,这要糊里糊涂去找兰桂山庄,必须大 大的费着时间,为了赶回重庆去看电影起见,还是向人打听打听吧。于是等 着有人经过,就把这个庄名去问人。不料在一切进行顺利之中,这件小事却 遭遇到困难,一连问了七个过路人,年老的也有,年轻的也有,操本地腔的 人也有,操外省腔的人也有,所答复的话,不是说不知道这个地方,就是说 没有这个地方。自然,自己也不肯灰心作罢,曾顺了这条路,向更远的地方 走去。上坡下坡,累得周身是汗。一连拜访了二十几幢房屋,不但不见人家 门首挂着兰桂山庄的匾额,而且也见不着一棵黄桷树。由大路分走过三条小 路,走过三条小路之后,又回到大路,还是访问不到。抬起手臂上的手表看 时,已是三点半钟了。心里想着,要替她找到这位同学家,就不能陪她去看 五点钟这场电影,论势不能再向下去找兰桂山庄。走着,自己踌躇了一会子。 顺了脚下的石板路,绕着一道山脚快要回到原来土山的大路了。闪过一丛小 树林子,却看到山垭里有一棵很古老的黄桷树,虽在雾季还簇拥着一部浓绿 的树叶子,伸入了高空。在那黄桷树荫里,正有一所瓦房,被灰色的砖墙围 绕着。心里想道: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用不着什么 考虑,径直的就向那树下走去。这人家门首,倒是有块直匾,但是不横在门 上,悬在门边。上面写的字,不是兰桂山庄,而是某某军某某司法处。看着 那块直匾,未免愕然一下,一个武装同志,身上背了步枪,由树身后转了过 来,操着北方口音,问道:“干吗的?”丁先生扶了帽子,点着头道:“对 不起!老乡,我是寻找门牌的。”那武装同志,见他西装革履,又很客气, 是个体面人,就含了笑道:“寻找门牌的?这里几所房子,全是军事机关, 没有住户。”丁先生也不便再向他打听兰桂山庄,点了个头,赶快走开。再 看手表,已是四点钟了。自己埋怨自己,不该夸下海口,一定可以找着这兰 桂山庄,现在赶回旅馆,就没有法子交卷了。虽然,这究竟不是什么要紧的 事。回旅馆去,向她陪个不是也就完了,于是带了三分扫兴,顺着下山路向 江边走去。来时有轿子坐,还不觉怎样路远,现在走了回去,就透着这路是 加倍的远。本待提快了脚步,赶着走一截路,正是自己走不到五十步路的时 候,路上的人问道:“有空袭吗?他虽然说明不是,可是继续的跑下去,究 竟引人太注意,只好放缓了步子走。这样,渡一道长江,爬两次坡,再坐一 大截路的人力车子,赶到旅馆,已经五点三刻了。蓝小姐所托的事没有办到, 电影又看不成,自己也是相当的懊丧。先预备了满脸的笑容,以便向蓝小姐 表示歉意,然后才到房门口去推门,一推门时,门却是锁的,正奇怪着,茶 房随后来开房门,笑道:“太太留下话来,她先下乡了。请丁先生明天一早 就回去。”丁古云哦了一声,看时,见衣架上的女大衣与旅行袋都不见了。 那梳妆台上,倒还有一合香粉,和一把乌骨梳子,未曾带走。想来走的匆忙。 镜子旁,有一个洋纸信封斜立着,上面写“丁兄亲启、玉留”六个字。乃是 自来水笔写的,正是蓝小姐留下的信,拿过来,抽出里面一张信笺,依然是 自来水笔,草写了几行字说:“回旅馆时,途遇倪某,出言不逊。我想,一 人留在旅馆,恐受包围,只好匆匆下乡,回寄宿舍去,免遭不测。支票及现 款,我均已带回,请释念。速回,明晨八时至九时我在公路上接你。旅馆费 已代付清矣。你的玉×。”丁先生将信看了两遍,心想道:她不是和姓倪的 把交涉办好了吗?怎么反害怕起来了呢?他拿了信,站着出了一会神,点点 头道:“是呵,那倪某同党不少。她究竟是个少女,手边上带有三十多万元 款子,就加倍的小心。不看她在今天上午,因为没有带支票在身上,吓得不 敢渡江,就要回来吗?”他随后看到你的玉×一行字,又忍不住笑了。因为 这“你的玉”三个字固然是够亲切,而这个×呢,彼此约好了的。代着吻字。 她那样忙着要回去,还没有忘记留下一个吻。究竟新婚燕尔,彼此都是十分 的甜蜜亲爱。他在这里想着出神,茶房已给他送过了茶水,带上了房门而去。 总有十分钟,丁先生才回想过来,看看手表,还只六点半钟。心想早回来一 点钟就好了,也许还赶得上末班长途汽车。现在除了坐人力车,没有法子回 去。然而就是坐人力车,也未必有车子肯拉夜路。再说,有了这张字条,她 已说得很明白,为什么要先回去。若是冒夜赶了回去,到家必已夜深,难道 还能在三更半夜,到她寓所里去捶门问她什么话不成?反正是明天早上见 面,又何必要忙着今晚上回去?他坐在屋子里呆想了一会,虽然感到她突然 的离开了旅馆,是一种不愉快的事,可是想到上次在旅馆里,姓倪的那班人 恶作剧的事,又觉得她首先走开,却也是必要的手段,只怕她这样匆匆的走 着,已是受惊不小了。自己想了一会,自己又解答了一会,觉得也没有什么 意外问题会发生。纵然有,自己一个人住在旅馆里,那姓倪的来了也好,那 班被自己开除的学生再来也好。实在是无须乎把他们放在心上的。如此想着 便把心中略有的疑虑丢开。身上还有五百多元法币,零用钱是很充足的。便 到饭馆子里去独自吃了一顿晚饭。此晚不作他想,老早的回到旅馆里来休息。 自己预先计算好了,坐七点半钟第一班汽车回去。免得蓝小姐一大早的冒着 早晨的寒气在车站上等候。如此想着,一觉醒来,便要起床,可是看看手表, 还只有十二点半钟,自己暗笑了一阵,依然睡了。第二次醒来,遥遥的听到 喊着一二三四,是受训的壮丁,已经在马路上上操,总觉心里不能坦然睡着, 虽然到上汽车的时候还早,也就不必再睡了。起来把旅馆夜班茶房叫来用过 了茶水,屋子里还亮着电灯。推开窗子,向外面看去,天空里虽已变成鱼肚 色,宿雾弥漫了长空。这里是山城最高的所在,但见下方三三五五的灯火在 早雾里零落高低的亮着,还看不到一幢房屋。向右看齐,开步走,那一种粗 鲁的口令声,随了雾中的寒气,不断地传了来。于是闭了窗户,再在电灯下 看一看手表,原来是五点三刻,到天亮,至少还有一二十分钟呢。两手捧了 一壶热茶坐在桌子旁出神,心想,人一受了爱情的驱使,就是这样糊里糊涂 的。自己五十将近的人,还是这样镇定不了自己,怪不得年轻人,一到了爱 情场合,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他这样静静的思想了一阵子,还是忍耐不 住。看手表到了六点一刻钟,就夹着皮包,提了旅行袋,直奔汽车站。这时, 大街在混茫的雾气里,还很少有几家店户开着店门,汽车站车棚底下,零落 的几个旅客,都瑟缩在寒气里。丁古云缩在站角落里一张椅子上坐着,闲看 旅客消遣。其中有两个青年,却是异样的引人注意。两个都是军人,面皮黄 黑,带满脸风尘之色,一个穿了元青布面皮大衣,一个穿了黄呢大衣,全溅 了泥点。心里这就有了个念头,这是前线来的,而且是西北前线来的。自己 这个念头,正没有猜错。那两个青年,彼此说着话,却是一口极纯粹的国语。 这样有半小时之久,他两人忽然说了几句英语。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了,心 想大兵有这份儿程度?遥遥的听到那个穿皮大衣的青年说:““我们把山上 的衣服,穿到这战时首都来,实在有些情调不合。”这句话把丁先生的心事 突然引起“莫不是西山上下来的?那是我大儿子的同志呀!”心想到这里, 柜上挤了一群人,正在开始买票,只好丢了这两位青年,挤着去买票。等着 买完了票来寻找那二位青年时,已不见了。看看拿着车票的人,已纷纷上车。 自己怕没有座位,也就赶快上车了。上了车以后,心里就想着蓝小姐一定已 到公路上等自己了,天气相当的冷,不知道她穿不穿大衣出来。若不然,穿 一件棉袍子站在公路上的湿雾里,这还冷得能受?一路替蓝小姐想着,车子 到了站,赶快的就向窗子外张望着。但是这天乡间车站上,特别零落,除了 两个站役与一个站员而外,并没有第四个人。下了车,在公路上站着望望, 并没有一个女人的影子。看看手表时,是八点三刻钟。心想,她不会失信的。 必然是大雾的天,她不知道时间,睡失了晓了,索性到她寓所里去,出其不 意的到了,让她惊异一下。或者她拥着棉被,散了满枕的乌云,还在好睡呢。 他如此想着,左手夹了皮包,右手提了旅行袋,匆忙的向她寓所走去。远远 看到高坡上那一丛绿竹,而绿竹上又拥出了一角屋脊,心里又想着,阴冷的 天,这里鸡犬无声,正好睡早觉呢。她若披了衣服起来开房门,我首先…… 自己格格的笑了。很快的,走到了那丛绿竹下,隔了竹子,听到女人的笑声, 随着这庄屋里的女人出来了。她蓬了一头干枯的短发,歪斜着一件青布袍, 脸上黄黄的,还披了一仔乱发,却是女房东,她笑道:“丁先生回来了?早 哇!蓝小姐呢?”丁古云正待放下笑容来要问她一句话。被她先问着,不由 得站在小路当中,呆了一呆。女房东向丁先生身后看了一看,是一条空空的 田坝上小路,因又问了一声道:“丁先生一个人回来的吗?蓝小姐没有回来 吗?”丁古云望了她道:“她,她昨天不就回来了吗?”房东道:“没有回 来呀!”丁先生觉得这句话,实在出乎意外,要给蓝小姐的一下惊异,却是 自己受到了。
第二十一章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哑谜,在丁先生心里这样惊异着。他和蓝小姐的爱 情之火,正燃烧到顶点,彼此几乎要溶化到形神合一,她怎么会离开了旅馆, 而又不曾回家呢?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她在昨晚上遇到了姓倪的,把她劫去 了?或者昨日汽车出了什么毛病,抛锚在路上,她没有赶回来?除此,不会 有第三个可疑之点。可是依据前说,姓倪的不会有那样大的胆,敢在这首都 所在地抢人;而况蓝小姐不是一个无抵抗力的弱女子,可以让人抢了去的。 依据后说,汽车抛了锚,也不会把她丢在公路上过夜,公路局必须另谋补救, 把旅客送到,或者运回。那么,另外还有别的岔子了,这岔子是什么呢?他 听到了房东的答复,立刻发生了这种感想,站在路头上,足足发呆有十分钟 之久。女房东道:“丁先生丢了什么东西了吗?”丁古云这才发言了,答道: “没有丢什么。我一把钥匙在蓝小姐身上,她没有回来,我开不了门了。” 房东笑道:“她要知道丁先生回家了,她还不会赶快追了回来吗?”丁古云 也没有多说话,心里对于房东这个报告,还有些不相信,或者是蓝小姐回来 了,她还不知道。于是提了旅行袋,继续的走到这庄屋里去。到了蓝小姐房 门口,见她的房门,果然是向外倒锁着。由门缝里向里面张望一下,屋子里 还是前天离开时那个样子,桌上陈设,是往日那样摆着,床上被褥,也是往 日那样叠着,这样看来,决不是她自动的不回来,屋子里没有一点她预先知 道不回来的象征。也许房东那话对了,她会赶了回来的。她回来的话,必定 先奔寄宿舍去找未婚夫,声明她犯夜的原故。那么,回寄宿舍去等着她吧。 他转了这样一个想法,觉得是比较正确的,于是又立刻奔回寄宿舍。这时, 宿雾是渐渐收了,鸡子黄色的太阳,由半空一层淡烟似的空气里穿了过来。 地面上是洒了混沌不清的黄光。远远看寄宿舍那一幢草房子,还被灰黑的薄 雾笼罩了。时间这样的早,在雾气里,各位先生,大概都没有起来。于是悄 悄的走了进去。工友迎着,待开了房门,笑问道:“丁先生这样早回来,蓝 小姐没有回来吗?”他随便答应了一声,心里可也就随着发生了一个感想, 蓝小姐也许今天早晨会赶回来的。如此想着,就推开了窗户,向外望着。工 友笑道:“丁先生,恭喜你,和这样美的一位小姐结婚。蓝小姐真好,有学 问,又年轻,对人又和气。”丁古云对工友这一番称赞,心里自也高兴。自 己有这样一位新夫人,连工友都加以羡慕。此生幸福,这还是刚开始,值得 人家羡慕的事,日子还长着呢。这样想时,自己也自笑了。可是又在窗子前 站了一小时,而蓝小姐却没有踪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工友已经送 了茶水来了,自己喝着茶出了一会神,却听到外面工友叫道:“蓝小姐才来? 丁先生早回来了。”随了这声音,却听到她格格的笑了一阵。丁古云赶快走 到窗子边,伸头向外看去。只听到蓝小姐的皮鞋咯咯发声,一件女衣的衣襟 一闪,就由那边进大门来了。丁古云想着,她开了我一个玩笑,我也开她一 个玩笑,于是赶快关上了房门,倒在床上睡着。而且把眼睛紧紧闭上,作一 个睡着了的样子。心想等她来时,只管装了个不知道。可是他这一个哑谜又 为蓝小姐所猜破,那关着的房门,始终是不曾听到有开动的声音,翻过身来 向外看看,并无动静,只得坐了起来,静静的听着,远远的听到蓝小姐一阵 笑声,却在那边房间里,于是自言自语的笑道:“我们这些朋友,一来就把 她包围住了,简直不要她到我这房间里来,我还是去解围罢。”于是牵牵西 装的衣领,将领带也顺了一顺,对着墙上挂的那面小镜子,将手摸了几下头 发,这才开房门走了出来。那笑声格外清楚,迎了那笑声走去,却是在田艺 夫屋里,丁古云也没有加以考虑,在外面便笑道:“她一来了,大家就把她 包围住。”里面有人笑道:“丁先生快来解围吧。”说着的,是夏小姐。丁 先生走进屋里,所看到的,也是夏小姐。夏水仰天王美今全在这里坐着。田 艺夫又是躺在床上,把两只脚在桌沿上架着。夏小姐两手反过去,撑了桌沿, 背也靠了桌子,脸向外。她的皮鞋尖在地面上点着拍子,脸上含了很愉快的 笑容,口里叮叮当当唱着英文歌的琴谱。这和蓝小姐一般,搭讪着的时候, 就是这样一个举动。她看到了他,口中止住了奏琴,笑着点了个头道:“丁 先生大喜呀!蓝小姐呢?”丁古云听了她这一问,心里头就是一跳,自己以 为这里女人的笑声就是蓝小姐,于今她这样一问,显然她不是和蓝小姐一路 来的。他心里犹豫着走进房来,就呆了一呆。夏小姐笑道:“把蓝小姐隐藏 起来也好。你看这些先生,一来了,就哄我。”丁古云向大家看看,就在旁 边椅子上坐着,问道:“怎么样哄你呢?”夏小姐笑道:“他们怎么样哄蓝 小姐,就怎么样哄我。你瞧,我都成了老太婆了,哄我什么意思?哄蓝田玉 那样的时代小姐才有趣味,哄我干什么?丁先生你艳福不浅呀!”仰天拍了 掌笑道:“有趣有趣!夏小姐还说我们哄她呢?她还在这里哄丁老夫子哩!” 丁先生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把田玉隐起来了?你看见她了吗?”夏小姐道: “我看见了她怎么又会说是你藏起来了呢?有道是金屋藏娇。娇这个字,我 武断说,蓝小姐十分承当得起,但不知道所预备的金屋是怎么样子一个金 屋?”丁古云没有什么话说,只是笑了一笑。这里朋友们,哪里会知道丁先 生有什么心事,大家是继续的笑谈着,都说丁先生此生幸福,于今开始,抗 战把一班艺术朋友抗苦了,只有丁先生一个却是抗好了。丁古云依然没什么 辩护,只是笑着。大家一阵喧笑,转眼就是午饭时间。丁先生与朋友们吃过 了午饭,却不能再事安定,他想着,蓝小姐在今天上午不回来,一定发生了 什么事情。然而这件事既不好打听,自己也不愿公开打听,闷在寄宿舍里等 着吧?而蓝小姐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去补救时,自己不去,岂不教 她大为失望。在屋子里闷坐了一会,并无较好的主意,还是悄悄的走到公路 车站上来等候。车站斜对门,有家茶棚子,便择了最外面一副座头坐着,预 备车子一到了,就可以看到车子上下来的每一个人。恰是这碗茶还不曾渗上 开水,汽车就到了。自己还怕坐在茶棚子里不能看得清楚,便匆忙的付了茶 钱,起身迎到车站上来,那长途汽车开了车门,只下来三个旅客,三个全是 男子,很容易看得清楚。丁先生还不放心,怕是蓝小姐挤着下不来,又走到 车边,伸头向车窗子里张望了一下,虽有几个女客在座,都不是摩登装束, 不会有蓝小姐在内。直等车子开走了,他才回转身来,依然回到茶棚子里去。 那茶棚里么师自认得这班寄宿舍里的先生们。他泡了那碗茶,还不曾收了, 见丁古云坐下来,他又提着开水壶来渗水,因问道:“你先生是来接人吗?” 他道:“可不是来接车子?怎么今天这里下来的旅客这样少?”么师道:“哪 天也是这样,你接不着人,就觉得人少了。”丁古云想了一想,因问道:“昨 天同今天,这里没有翻车的事情吗?”么师笑道:“没有没有,出了这个危 险,路上那还不是闹翻了吗?现在交通困难,出门人赶不上车,那也是常事, 接不到人,就疑心人家翻了车,那要不得。”丁先生点点头笑道:“你说的 是,这样疑心,那也让出门人丧气。”他这样说着,也就另作一番想法,必 是蓝小姐另出了什么事情?于是静悄悄的扶了那茶碗坐着。约莫有一小时, 第二班车子来了,迎到车子边一看,下来的人和车上的人还是没有蓝小姐。 拿起手表看看,已是下午三点钟,久在这车站上等着,也是不耐,心里想着 这事发生变化的可能,顺了脚步向寄宿舍里走去。心想,她和夏小姐是好朋 友,夏小姐现在这里,果然有什么变化,夏小姐应该知道,去问问夏小姐吧? 自己这样估计着分明是要向寄宿舍里去,忽然面前有人问道:“丁先生,蓝 小姐回来了?”看时,女房东站在她家庄屋门外看水里站着的一对白鹭鸶在 出神,口里说着,还在看了那对鸟。丁先生抢近一步问道:“蓝小姐回来了? 我在车站上接她没有接到。”女房东笑道:“我是问丁先生她回来没有?你 们像那鹭鸶一样成双作对,怎样会分开了?”丁先生听着微笑了一笑,还没 有答话,忽见那对鹭鸶刷的一声,扇起四只白翅膀,飞了起来。水田那边, 人行路上,有个工友,远远的抬起一只手,叫着道:“丁先生,快回家,城 里有专差送了信来。”女房东笑道:“蓝小姐派人来催丁先生进城去了,快 去快去!”丁古云道:“大概是她派人通知我,和她收拾行李吧?除了她, 也不会有别人专差送信来。”他说着,立刻减去了满脸的愁容,转身就向寄 宿舍走来。不过虽是这样想着,他还不能断定蓝田玉为什么派人送信回来。 她身上还收着一张三十万元的支票呢,虽然除了自己,别人拿不着这批款子, 可是若把这支票弄毁坏了,少不得请尚专员补上一张,而又要特别声明一下, 也是不少的麻烦。这样想着,也就急于要看看蓝小姐送回来的信,到底说的 是什么。一口气跑回寄宿舍里,早见一个穿灰布制服的勤务,在大门口站着。 心想这是机关里人,蓝小姐怎么托机关里人送信来。这时那个先跑到的工友, 指了他告诉那勤务道:“这就是丁先生。”那勤务迎上前一步,举了一个大 信封,双手递过来。丁古云接着一看,却是莫先生办事处的信封,下款还注 了“尚缄”两字。他想,蓝小姐直接找老尚去了?于是就在门口将信拆开, 抽出信笺来,只是一张八行。上面略写:“往滇专车明日午后准开,请速来 城搭车前往。今晤关校长,支票亦尚未掉换,何故?亦请从速办妥。”此外, 并没有一个字提到蓝小姐。不料这又是一个错误,那勤务见他看完了信,怔 上一怔也不解他何意。便道:“尚专员还请丁先生回一封信。”丁古云道: “不用回信了,我和你一路进城就是。”于是将信揣在身上,匆匆走回房去, 取了旅费在身,夹了一个皮包,和那勤务就一同走着。工友由后面赶了来, 将一把钥匙交给他,因道:“丁先生这样忙,房门都没有锁。”他接了钥匙, 对着工友呆站了一站,然后又自己摇着头道:“也没有什么要对你说。”说 毕,扭转身来就走。走了几步,反回转来,向工友招了两招手,叫他近前来, 因道:“若是蓝小姐回来了,你说我进城了,可以在尚专员那里找到我。” 工友笑着答应是。工友之笑,本是一种礼貌,在丁先生看来,觉得这里面带 有一点讥讽,他不再说了,跟着来人赶汽车去了。到了城里,尚专员已下办 公室,留下一个字条,也就走出来。但是他心里有此一念,万一蓝田玉到这 里来过也未可知。便又回转身来,走向传达室里。向传达打听着道:“有一 位蓝田玉女士来见过尚先生没有?”传达虽是以前曾向他傲慢过的传达。可 是因他换了一身精致的西装,加上一件细呢大衣,便客气多了。他笑道:“这 里很少有女客来。”这个答复虽不十分满意,丁先生也就料到她没有来。第 二个感想,便是重庆上百万人口,又不曾知道她哪里有落脚之处,人海茫茫, 哪里去找她,但是她那天没有离开重庆的话,也许会回到旅馆里去找我。这 至少是一线希望,且从这里着手。于是回到原来住的旅馆原来那层楼找去, 巧了,还我的是原来那房间住下。他还怕猛然问着茶房,会露出什么形迹, 当了茶房送茶水进来的时候,很从容地向他笑问道:“我们太太先来等着我 的,她竟是没有来过吗?”茶房道:“你的太太不是那天先走的吗?”丁先 生道:“她就是这样性急,先走可又先来。”茶房道:“没有来,也许到别 家旅馆去了。”丁先生只说了一声不会的,也没有再谈。他在旅馆里休息了 一下,心中按捺不下,便揣想着,也许在马路上可以碰见她,便起身要向门 外走。然而他只刚刚起来,但自己摇着头想道:“若能在街上走,她就回寄 宿舍了;若不肯回寄宿舍,她也不必在街上溜达。”于是又回转身来,依然 坐在椅子上。这椅子和蓝小姐同坐过的,回想了一下,不是滋味。这样坐了 十分钟之久,心里又闷得慌,还是叫茶房锁上门,向街上走来。毫没来由的, 在街上转了两小时,直觉得两只脚有点酸痛了,经过一家电影院门口,正遇 着电影散场,又在门边站了一会,心想,万一蓝小姐在这人丛中走着呢。直 等这群看电影的人都走完了,方才回旅馆去。当晚是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宿。 也梦了一宿。睁眼看时,电灯已息了,窗外别处的灯光,隔着玻璃放射进来 一些蒙混不清的亮光。四周的房间,没有了什么声息,这让他想起了不是新 婚之夜的新婚之夜,在半夜里醒来,枕上洋溢了脂粉香。正和蓝小姐谈着下 半辈子的共同生活。正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现在是旅馆的 被褥单薄,匆忙的睡下,不曾叫茶房加被子,身上有些冷飕飕的。这情况和 那晚的香暖温柔,有天渊之隔了。以那晚她所说的话而论,她不会有什么变 卦的。一切都是她操着主动,自己并不曾过分的追求。他一个转念,唯其是 她对于这个半老先生主动着恋爱,拟乎有所企图吧?若是有企图的话,必是 那三十多万元。可是以她那样目空一切而论,还能把她这一条身子来骗钱吗? 自己反复的推断了一番,有时觉得是对的,有时又觉得自己错误了。床上既 然寒冷,忍受不住,只好穿衣坐了起来,静等着天亮。天亮以后,便叫茶房 送了洗脸水来。漱洗以后,再也忍耐不住了,就到豆浆店去用些早点。这时, 心里憋着一个问题,亟待解决。吃过早点,立刻就奔上银行去。可是他到了 那里,银行还未曾开门。看看手表,八点钟没有到。站着出了一会神,又想 到那位赵柱人协理,不是一个普通行员,也不能银行一开门就来办公。益发 在马路上多兜两个圈子,又到两处轮船码头看看。这虽然是一种消磨时光, 无可奈何之举,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他想着,万一在这里发现了一点 蓝小姐的行踪,也未可知,这样俄延到了十点钟,方才向银行里来。到了银 行门口静站了两三分钟,定住自己的神色,总怕自己的脸上,有什么惊慌忧 郁的样子会透露出来。自己觉得精神稳定了,然后走向银行的协理室来。那 位赵协理又是在玻璃窗里看到了他,老远的就迎了出来道:“丁兄,你还没 有走吗?”说着,握了古云的手道:“我晓得你所以没有走是什么原因了。” 丁古云一路走来,已老早的在心里盘算了一个烂熟,要怎样来和赵柱人谈话, 以便问及那张三十万元的支票,是否业已兑换,不想一进门就被他将谜底揭 破。便也笑了一笑道:“你自然会知道我的心事。”说着,两人走进屋子坐 了。赵柱人笑道:“这件事,今天报上都登载出来了。”丁古云听说,心里 大大的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道,新闻记者怎么会知道这消息呢?赵柱人 说:“这事怎么会瞒得住人呢?你看吧。”说着,他对桌上的一张报,用手 一指题目。丁古云也来不及再问,将报拿起来,就捧了站着看了。那行题目 是华北游击队壮士丁执戈来蓉。他看着,口里哦了一声,还继续将报看下去。 那报上载的是:
华北游击某某队,向来纵横河朔,威名卓著。并曾数度迫近北平破坏敌 人各种建设。现有若干队员,来后方述职。其队长丁执戈,为某大学生,少 年英俊,勇敢有为。据云:“彼系大雕塑家丁古云之长子。不日将往陪都, 与其父会晤。在蓉仅有极少时日之勾留。此间各界,敬佩其为人,定今晚作 盛大之欢迎。
丁古云放下报道:“是他来了。”赵柱人看了他道:“丁兄还不知道这 件事吗?”丁古云坐下,点点头道:“前两天我看到他两名同志,虽有他到 后方来的消息,我并没有接着他的信。”赵柱人道:“那么,你现在要在此 地等着与他会面。你这位新夫人大概也不知道此事吧?”丁先生点了一点头 道:“那也无所谓。”赵柱人道:“你新夫人来拿款子的时候,很和我谈了 一阵,她的见识极其开展,便是令郎来了,我想彼此见见面,也没有什么问 题。”丁古云看到儿子到后方的消息心里自是猛可的兴奋着。然而在心里头 还蔽着一个重大问题,未曾解决的时候,这兴奋还冲破不了他忧郁的包围, 所以脸上还没有欢喜的颜色。及至赵柱人说了新夫人来拿款子一句话,那颗 碰跳着的心脏直跳到腔子外面嗓子眼边来。脊梁上的汗直冒,他几乎有点昏 晕了。
第二十二章 完了?
自到这银行门口以来,丁先生就丧失了他问话的勇气。于今赵柱人代他 说出那个问题的一半了,他还是没有那直率相问的勇气。他怔了一怔,发出 那种不自然的笑容,来遮盖他的惊慌。他看到赵柱人桌上放了一盒纸烟,自 走过来取了一枝在手。他拿起桌上的火柴盒,从容地擦了火柴点着烟吸了。 他弯了腰将火柴盒轻轻放到桌上。他坐下椅子上去,架了腿,将手指夹了烟 枝,尽一切可能的,装出他态度的安逸,然后笑问道:“那么,她来拿款的 时候,和你谈了些什么呢?”赵柱人笑道:“我当然是称赞她漂亮聪明。喂! 其实她真也是漂亮聪明而且年轻。”说着深深的点了两下头,表示他的话切 实。然后接着道:“难得的,她竟猜着了社会的心理,她说:‘我嫁了丁古 云,人家都奇怪的,以为年岁不相称,而且丁先生是有太太的。其实,爱情 这个东西,是神秘的,只要彼此同心,什么牺牲在所不计。世间难得做到的, 莫过于皇帝。你看,前任英皇就为了一个女人牺牲了皇位。我这点身分上的 牺牲,算得了什么呢?”丁翁,她这样说着,可真是爱你到了极点,你今生 幸福,是几生修到?”丁古云微微一笑,又吸了几下烟,将身子向后靠着, 觉得更安适的样子,将架了的腿,微微的摇撼着笑道:“虽然你很赞成她, 不是我事先带她到这里来一趟,你还不能把这批款子兑给她吧?”赵柱人道: “那是自然,我倒要问你一句,那多钱,你为什么都要现款?当时,我听说 要现款,也曾惊异了一下子。她说一家工厂要和你们借了一用,我也不便再 问。可是你们不是马上就要走的人吗?借给人用,人家可能不误你的时期?” 丁古云到了这时,知道蓝田玉是处心积虑把三十万元弄走的,简直不曾用一 元钱的支票与划汇。心脏被自己强制的镇定着,已是很安贴了,把这些话听 到耳朵里去之后,那颗心又拼命的跳跃了起来,他两条腿本是微微的摇撼, 来表示他的态度潇洒自然。可是到了这时,那两条腿的摇撼,连及了他的全 身,甚至他口里包含住了的牙齿,也在表示着潇洒自然,他默然的用力吸着 烟,没有接着说一个字。赵柱人便笑道:“那天我是尽可能的予以便利,全 数给的百元一张的钞票。要不然,她带来的小皮箱,怎样容纳得下呢?她来 取款的时候,说你到飞机场上接莫先生去了,在这里还等了你一会子,你到 哪里去了?”丁古云道:“我是被琐碎事情纠缠住了。”他说完了这话,又 自来桌上取第二枝烟,他坐下去吸烟,沉默着没说什么。赵柱人对他望着, 笑道:“丁兄,当你看过报之后,你心里好像陡然增加了一件心事。但是这 无所谓。你和蓝小姐既没有用什么仪式结婚,也没有登报宣布同居。你愿意 告诉令郎,你就告诉他。你不愿告诉他,作儿子的人,也没有权利可以质问 父亲的男女交际。好在蓝小姐对于身份问题,毫不介意,也没有什么困难给 你。你不妨回去,看看她见过报之后,是一种什么态度。”丁古云突然站了 起来,点着头道:“是的,我要回去看看。再会了!”他把挂在衣架上的帽 子,取了在手缓缓向外走。走到门外,他又回转身,来向赵柱人笑道:“那 天来拿款子的时候,她还说了什么?”赵柱人走过来握了他的手笑道:“难 道你还疑心着为你大大牺牲的美丽小姐吗?那天根本没有想到令郎来川的消 息,我们也无从谈到这事。”丁古云笑道:“我也不是谈这事,因为这笔款 子她拿到手之后有点问题。”赵柱人道:“是那家工厂不能如期还你呢?还 是你们汇港汇不出去?”丁古云道:“倒也不为此。我先回去一趟,明天再 来和你谈谈。”他交代了这句话,很快的走出银行。站在街中心,向四周看 看,觉得眼前的天地都窄小了一半。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情绪,胸中火烧 一般。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缓缓的低了头走着。他心想钱是无疑问的,她 一手在银行里拿走了。但拿走之后,她把钱带向哪里去了呢?要找这线索, 还是要问赵柱人。他出了一会神,转身要向银行里走。然而他还不曾移动脚 步,立刻想到,若把话去问他,就要证明自己受骗。自己受骗不要紧,这公 家一笔巨款,却必须自己立刻拿钱去弥补。除那三十万元之外,有零支的一 万余元,还有那位会计先生托买洋货的三万元,总共要拿出三十五万元来, 才可以了结这件事。一个抗战时代的艺术家,要他拿出三四十万元来,那简 直是梦话。既不能拿出来,就必须秘密着,另想办法。这秘密两个字在脑子 里一晃,他就失去了问赵柱人消息的勇气。于是低了头再缓缓的向前走着。 忽然有人叫道:“丁兄,哪里去,正找你呢!”看时,尚专员正迎面走来。 他笑道:“你还有工夫在街上闲溜达,车子在今天下午就要开了。”丁古云 不想偏是碰到了他,自己极力的镇定了自己的颜色,笑道:“我一切都预备 好了。”说着就走。尚专员道:“那张支票你和关校长方面掉换过了没有?” 丁古云听他一问,心里像羊头撞着一样,乱点了头道:“照办了,照办了!” 尚专员道:“那方面连一个电话也没有给我。”丁古云脖子一挺,笑道:“那 不要紧,款子反正有我负责,我不是给你收据了吗?”尚专员笑道:“也就 因为信任丁先生,这三十万元才随便交出来,请你自己去掉换支票。一路遇 到大站,望都给我一封信。我只好等你到香港再给你信了,再会再会!”说 着,伸手和他握了一握,含笑告别。丁先生站在街头,望着他的后影,去得 很远了,然后自言自语的道:“到香港你再给我信?我永远是不会到香港的。 三十万元我负责,一切我都负责。”他口里将他的心事,不断的说出来,他 自己得着一点安慰,觉得这并无所谓,无非是赔款,不会要赔命。自己牵了 一牵大衣的领襟,鼓起了一阵勇气,毫无目的地又随了这条街道走。心里不 住想着,车子是今天下午要开走了。自然是赶不上,便赶得上,自己也不能 走。没有钱,一只空身子,能到香港去作什么呢?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蓝田 玉并非有意拐了款子走;或是她有意拐了款子,在大街上遇到了她,还可追 回一部分款子回来。继而又想着,不会,不会!细细想她以往的布置全是一 个骗局。她牺牲一夜的肉体,白得三四十万元,一个流浪在荒淫社会上的女 子,何乐不为?何况她们这类人,根本无所谓贞操,和男子配合,也正是她 的需要,她又何尝有所牺牲?那么,所牺牲的只是我丁某了。我还不出老莫 给的这批款,我就不能出头,纵然出头,吃官司,受徒刑,那还事小,数十 年在教育界所造成的艺术偶像,变了卷拐三十万元款子的骗子。此生此世, 休想有人睬我。这样想,刚才那股不致赔命的设想与勇气,便没有了。老是 低了头走,却被对面来的人撞了一下。猛可的抬起头来,忽然眼前一阵空阔, 原来这马路到了嘉陵江边了。冬季的江,虽在两边高岸之下,成了一条沟, 然而在十余丈的高岸上向下看去,那水清得成了淡绿色,对岸一片沙滩,像 是雪地,越是衬着这江水颜色好看。他心里暗叫了一声,好!就在嘉陵江里 完结了吧!与其落个无脸见人,不如变个无人见人。他一转念之间,顺了下 江岸的石坡,立刻就向下走。当那石坡一曲的所在,一堵墙上,贴了许多日 报,有几个人昂起头来,对报上看着。心想我若跳江死了,尸首不漂起来, 也就罢了,若是尸体飘起来而为人识破,报纸上倒是一条好社会新闻。自然 人家会推究我为什么投江?若推究我为了国事不可为,忧愤而死,那也罢了; 若是人家知道了事实的真像,是为了被一个女子骗去三十五万元而寻死,那 是一个笑话。一个自负为艺术界权威,造成了偶像之人,为一个流浪的女子 所骗,人骗了我的钱,我却失了社会的尊敬与信任。同是一骗,而我的罪更 大。想到了这里,他也站住了出神。又怕过路人以为形迹可疑,就顺便站在 墙脚下,看那墙上的报。恰是一眼望了去,就看到了丁执戈到成都的那条消 息。这张报和在银行里看的那张报不同。在版面的角上,另外还有个短评, 那评大意说:“我们知道丁执戈是丁古云的儿子。丁古云在艺术界里有圣人 之号,所以他自己教育的儿子,绝对是热血的男儿。而丁先生最近有赴香港 之行。要作一批雕刻品到美国去展览募款。一来一去,都是为了祖国。而丁 执戈这回受到后方民众的盛大欢迎,也许鼓励他父亲不少吧?丁先生把这短 评看了一遍,又再看上一遍,他忽然自己喊了出来道:“死不得!”这里正 在有几个人在看报,被他这三个字惊动,都回转头来向他望着。丁古云被所 有人的眼光射在身上,自己猛可的省悟过来,这句话有些冒昧,自言自语的 笑道:“报上登着一个教授自杀的消息。”他这样说了,搭讪着昂头看看天 色,便顺脚走上坡去,他这时觉得在烟雾丛中得到了一线光明,心里想着, 自前天到这时,人已是如醉如痴,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在马路上这样胡想, 如何拿得出一个主意来。旅馆里房间,还不曾结帐,不如到旅馆里去静静的 睡着,想一想心事。这事除了银行里的赵柱人,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料着 迟疑一夜半天,还没有什么人来揭破这个黑幕的。这样想了,立刻走回旅馆 去,当自己在躺椅上坐下,感到了异样的舒适。就由于这异样的舒适,想到 过去这半上午的奔走十分劳苦。自己把背贴了椅靠,闭上两眼,只管出神。 静静之中,听到隔壁屋子,有两个操纯粹国语的人说话。其初听到两三句零 碎的话,未曾予以注意。其后有一个人道:“这件事,等我们丁队长来了就 好办。他的父亲丁古云,在教育界很有地位的。”他听到人家论着他自己的 名字,不由他不为之一振,便把精神凝聚了。把这话听下去。又一人道:“我 们丁队长思想崭新,可是旧道德的观念又很深。他对人提起他父亲来,他总 说他父亲很好,是一个合乎时代的父亲。”那一个笑道:“合乎时代的父亲, 这个名词新奇极了。也许这话说在反面,这位老丁先生是不十分高明的人 物。”这一个人道:“不,据丁队长说,他父亲简直是完人,他把他所以做 到游击队长,都归功于他父亲。他说,他到重庆来,若遇到了盛大的欢迎会, 他第一讲演的题目,就是我的父亲。同时,他要介绍他父亲给欢迎会,他以 为这样,对于国家兵役问题是有所帮助的。”丁先生没有料到无意中竟会听 到这样一篇话。心里立刻想着,若是自己这个黑幕揭破了,不但是自己人格 扫地,而自己的儿子,也要受到莫大的耻辱。和浪漫女子幽会,损失了公款 三十余万元的人,这就是游击队长的合乎时代之父。在旅馆的簿籍上,写的 是自己的真姓名,若被隔壁这两个人发现了自己前来拜访时,自己这个慌张 不定的神情,如何可以见人?正在这时,茶房提着开水壶进来泡茶,因向他 招了两招手,叫他到了面前,皱了眉低声道:“我身体不大舒服,要好好的 休息一会,明日一早下乡去,若是有人来找我,你只说我不在旅馆里。”茶 房看到他满脸的愁容,说话有气无力,他也相信丁先生是真有了病。因点点 头道:“丁先生是不大舒服,我和你带上房门。”茶房去了,丁古云倒真觉 得身体有些不舒服,索性摸索到床上,直挺挺躺着。他虽未曾睡着,他忘了 吃饭,也忘了喝茶,只是这样静静躺着,由上午十一点,躺到下午六点,丁 古云都沉埋在幻想里,这幻想里的主题,是蓝田玉小姐,三十五万元现款, 丁古云的偶像,丁执戈游击队长的荣誉。这些事情纠缠在一处,越想越乱, 越乱越想,自己也找不出一个头绪。直等屋子里电灯一亮,这才想起,竟是 在这旅馆的屋子里睡了一整天,连饭都没有吃呢。于是走出旅舍,在附近的 小饭馆子里去吃饭。自己摸着口袋里,还有四五百元法币。心里想着,我根 本用不着留什么钱在身上,今天完了是完了,明天完了是完了,再过十天半 月完了,也无补于自己的生活。管他呢?痛快了再说。这样一想,就要了两 菜一汤半斤酒,一人在馆子里慢慢的享用。他本是在散座上坐着的。这里差 不多有十来副座头。虽是电灯下照着各副座头上,坐满了男女顾客,而丁先 生却丝毫没有感觉。他两只眼睛只是看桌上的酒和菜。心里可在那里计算着, 蓝田玉小姐,儿子丁执戈,自己的偶像,公家三十万元的款子。在他出神的 时候,左手扶了酒壶,右手扶了杯子,或筷子,看到杯子里浅了些,便提起 壶向杯子里斟着酒。斟了,也就跟着喝下去。他忘记了自己有多大酒量,也 忘了酒是醉人的。那壶酒被他提着翻过来斟着。要现出壶底的时候,忽然有 个人伸过一只手来,将他的手臂按着,笑道:“丁先生怎么一个人喝酒?” 丁古云回过头来,向那人望着,见是一个穿青布棉大衣的青年,虽有点认识, 却想不起他姓名。手扶了桌子站起来,向那人点了两点头道:“贵姓是?我 面生得很。”他牵着丁古云的衣襟,让他坐下,他也在桌子横头坐下。回头 看了看邻座的人。然后低声道:“我是你学生,你不认得我了。上两个月我 还去拜望你,得着你的帮助呢。这不去管他了。我是特意来和你来送一个信 的。”丁古云迷糊的脑筋里忽然省悟一下,问道:“你和我送信的?”青年 低声道:“是的。这话我本来不愿说的,现在不得不说了。那蓝田玉为人我 们知道得最清楚。她说是你学生,你想想看,有这么一个姓蓝的女生吗?” 丁古云望着他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然而……”青年道:“是的,她实在 也是你的学生,然而她不姓蓝。丁先生脑筋里,也许有她这么一个旧影子, 姓名你是记不清的了。我知道她,我也小小的受过她的骗。”说着微笑了一 笑,摇摇头道:“那值不得提了。到现在为止,她已改换姓名四次之多了, 她是个失业的女子,住在一个姓夏的女友那里。她原来的意思,也许是想找 你和她寻点工作,正如我们男生寻你一样,因为你是艺术界一尊偶像,只要 你肯出面子,你总有办法的。那个介绍她给你的夏小姐,是为你常常给她难 堪,她故意教姓蓝的来毁你这偶像,无非是报复而已。可是到了现在,已超 过了报复的限度。我知道,你手上有公款二三十万,预备到香港去,而且带 她同去,丁先生,这是一个极危险的事情。你那公款,千万不要经她的手, 经她的手,她就会吞蚀了的。她在汉口的时候,曾和一个公务员同居一个多 月,骗了那人两三万元入川。那个时候,钱还很值钱,两三万不是小数目, 那人补不上亏空,急成一场大病,大概是死了。上次,不是有一个被你开除 过的同学,和你去捣乱吗?那也是她干的事。”丁古云手扶了酒杯,始终是 睁了大眼向他望着,听他把话说下去。听到了这里他忍不住了,问道:“你 何听见而云然?”青年道:“这有许多原由。她要促成你到香港去,就故意 在重庆给你造下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二来,她也故意要造一个骑虎之势,非 和你同居不可。自然,推波助澜,那夏小姐和几个被开除的老同学也是有之。” 丁古云慢慢的听着,举起那最后的一杯酒,向口里送去,啧的一声响,一仰 脖子喝干了。他那正慌乱着的心房,七碰八跳,他只有把这酒去遏止它。他 放下杯子在桌上,将手按住了,望了那青年道:“这一些,你也这样清楚?” 那青年红了脸,将眼光望了桌上一下,接着笑道:“我不是说,我也小小的 被她骗过的吗?她怕我说破她的真面目,在前一个星期,还在把我当情人。 和我暗下通信。你若不信,我可把她的情书给你看。”丁古云摇摇头道:“无 须,我已经很相信你了。但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告诉我?”青年道:“丁 先生,对不起,这就是我对你不起之处。她知道我有个哥哥当司机,老早和 我约定,要我护送她到桂林去,就坐我哥哥这辆车子。而且一切的费用由她 担任。你想,这不是我一个极好的机会吗?青年人是容易被骗的。我忘了她 以前的罪恶,我便介绍她和我哥哥认识了。我哥哥的车子,本来是今天上午 开……”丁古云抢着问道:“她坐了你哥哥的车子走了?”青年道:“若是 那样,我今天还会在重庆吗?昨天下午我就在海棠溪等着她了。然而直到开 车前五分钟,我才明白受了骗,她借了我哥哥介绍,又认识了好几位司机, 她所认得的司机,天天有人走,说不定她已经坐别人的车子走了。我晓得她 和我通信的时候,她正宣布要和你同居,她告诉我不必吃醋,那是她要取得 你一笔款子的手腕,不能不如此。我实在不对,我竟默认了和她作恶,而不 来告诉你。到了今日下午,我十分后悔了。但依然没有勇气去告诉你。今晚 上,不想和你遇到了,我看到你这一种喝酒的情形,有着很大的心事,我的 良心驱使我还是告诉你罢。万一你的钱……”丁古云听他如此说着,摇着头, 口里连连的道:“完了!完了!”最后将桌子一拍道:“完了!”那青年见 他这样子,倒呆了一呆。丁古云突然站起来,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酒红的 脸上发出惨然的微笑。因道:“老弟台,我不怪你。我造成功了的一尊偶像, 我也被她诱惑得无恶不作,何况你不过是一个崇拜偶像的人呢。”说着,便 在身上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丢在桌上,叫道:“拿钱去。”茶房走过来, 他问道:“钱够不够?”茶房道:“多着呢。”丁古云道:“明日再来算帐。” 说着,晃荡了身子,就向店外走。至于那个青年,他却不顾了。他回到了旅 馆里的时候,茶房迎面嗅到他周身都带着一股酒气,知道他有些醉意,没有 敢多问他的话,引着他进房去了。他进房之后,首先看到了床上的被褥和枕 头。他心里感觉到,在这时候,天下没有比被褥枕头更可爱的东西了。他昏 昏然倒上床去,就失了知觉。在他恢复知觉的时候,是个惊异的呼声!失火 失火!丁古云一骨碌爬起来,却见电灯息了,而呼呼的火焰冲动声,带了一 种很浓厚的焦糊气味。急忙中拉开房门来时,早是一阵浓烟,向屋子里冲了 来。在这一瞥间,但见门外烟雾弥漫,臭味蒸人。便又关了门,再回到屋子 里来。回头看玻璃窗子外面时,别人家的粉壁墙上,一片红光。这红光的反 映,把他几小时前喝的酒兴,完全都消失了,打开窗子向外看去,下面一条 窄巷,但见左右窗户里,向外面乱抛东西。这是一个三层楼所在,去地面, 虽还不十分高,自己扶了窗台,向下看去,陡削的墙壁,却又不敢跳。看到 巷子里有几个人跑来跑去,便大喊着救命。可是这些跑来跑去的人,正也是 自己逃命的,也许是匆忙中,不曾听见,也许是无心管别人的性命,竟没有 人对他望上一望。丁古云没有了办法,还是开房门走吧。扭转身来,二次去 开房门。但门还不曾完全开得,便有一股火焰,抢了进来。吓得身子向后一 闪,门被火焰冲得大开。那火焰像千百条红蛇,飞腾着身子,像千百只红鸟 展着翅儿,像千百头怪兽在冲突,嘘嘘呼呼的一片吓人声音中,焰烟带了狂 烈的热气,向人扑着。丁古云站在屋子里,大叫完了完了!
第二十三章 活死人
在两小时以后,丁古云所住的这家旅馆,固然只剩了一片瓦砾,而且附 近有七八户人家都也是一堆焦土。发火的时候,是晚上一点钟,在睡梦中的 人,是否一一逃出来了,这就是个疑问。到了次日早上,大家已在火场里发 现了五具焦糊的尸体,旅馆所在,却占了五分之四。这些尸体是什么人,当 时虽无所知。而这位旅馆帐房,恰好把旅客登记簿子抢出,他便把这个登记 簿呈送到警察局,以便调查,倒也不致毫无线索可寻。有那勤敏的新闻记者, 把当晚火灾情形,记述了个大概在报上发表。次日来看火场的人,已可以在 火场边上买到报纸作参考了。去这火场不远,有个茶馆,昨晚由火场里逃出 的人,正也不少在这儿喝茶,以便等候亲友来访的。大家拿了报看,叹惜着 这旅馆被烧死的人,死的不值。尤其是这位艺术家丁古云死的太可惜了。然 而,他没有死,当他在那火焰向屋子里冲击的时候,他曾撕开一床被单,结 成一根长带子,将带子头缚在窗台上,他终于是抓了这带子溜下地了。他在 这旅馆里,只遗落下个旅行袋,所失有限,根本不曾介意。因是夜深无地可 去,便在火场周围徘徊着。天明以后,打算喝杯茶下乡去,所以在茶馆里喝 茶。他对了桌上一碗茶,心里正想着,昨晚烧死了也好。现在回乡去,至多 能安贴住着三日。到了三日以后,尚专员知道自己未曾去香港,便要追问所 拿去的三十万元的支票兑了现款交在何处?我或者可以说这三十万元钞票, 放在旅馆里烧了。那么他必问:“这支票分明约定美专划拨的,你把支票交 给美专好了,为什么要把款子提出放在手边。既无带三十万元现钞去香港之 理,这一个举动,分明就不可问。退一步说,带钞票去是可能的,为什么有 专车不坐,要在重庆住旅馆?必是借了这场火,想赖去那三十万元,既可认 为是赖帐,更不妨疑心这火都是丁古云放的了。这样说来,这场火不但不能 为三十万元的巨款解除负担,竟是要增加自己一种犯罪的嫌疑了。这一分推 测,让自己心里凉了大半截,那下乡的意思也完全都动摇了。只有两手捧起 那茶碗,吸一口茶又吸一口茶,聊以排解心中的怅惘。他正没了主意,忽听 得旁座茶客说是丁古云死了,这倒心里一动。立刻向报贩子手上买了一份报 来看。关于自己这段消息,报上这样记载着:
据旅馆茶房云:“当时确知有旅客数人,未曾逃出火窟。
因彼系最后跳下楼房,曾目睹数人为烟焰熏倒也。此数人为谁,彼当时 在火焰中突围而出,亦不能详认。但事后回忆,在九时前后,有一熟旅客名 丁古云者,大醉而回旅社,回后既闭户熟睡。直至彼逃出四层楼时,见其门 尚依然紧闭。因疑其将罹于难,逃出火窟后,曾以此告之同伙,在火场四周 寻觅。虽大声疾呼,卒未之见,其身遭浩劫,大有可能云云。按丁古云为当 代大塑像家,不但才学兼优,而道德尤极高尚。若果未脱险,是诚艺术界极 巨大之损失矣。
丁古云将这段消息再三的看了,心里想着,新闻记者都疑心我死了。今 天朋友们看到这新闻,必定到城里来探访我,我若被他们探访着,我的死讯 可以证实不确。而我拐款的消息,却要证实为千确万确了。我无论如何,暂 时见不得朋友,让他们暂时疑心我烧死了吧,虽然,我那儿子会因知道了这 消息而难过,那不比宣布他父亲和奸女学生,拐款三十五万元,要好的多吗? 他一面沉思,一面喝茶,突然会了茶钱,站起身来就走。他留在身上的那五 六百元零用钱,还有一大半不曾用去,短程旅行,还不成问题,于是他毫不 踌躇的,直奔了江边轮船码头。在四小时以后,他借着轮船的力量,到了重 庆上游一个水边乡场上了。这个水码头,是三日一赶场的,他来的这个日子, 正是场期。时间虽已过了十一点,去散场还早,他下得轮船来,首先惊异着 的,便是这江滩有一里路宽,沙地上摆满了摊贩,将每一条人行路挡住,向 前一望,一片旷野在阴黯的江风里,全是人头钻动,看那个场的正街,高高 的,拥着一带房屋,分了若干层,堆叠在山麓上。与江边上一排木船,高下 相对照。虽不看到街上的情形,那里闹哄哄的一种人声,不住在空气中传了 过来。他心想,没有料到这样一个乡场,有这么些个人?中国真是伟大。以 中国之大,哪里不能安身?你看,这江滩上乱纷纷的人,谁曾挨着饿吗?暂 时离开重庆市,正不必放在心上。大家有办法,难道就是我没办法。他坐在 轮船上纳闷几个小时,现在被这广大活动的人群刺激了一下,心里便又兴奋 起来了。当时在这水码头上,转了两个圈子,来到街上,又在人丛中挤着走 了两个来回,遇到一家比较干净的小客店,便在那里住下了。次日,这街上 已过了场期,出得门来,空荡荡的一条小石板街,由十层坡子踏上去,窄狭 得相对的屋檐相碰。在阴风里只有两三个行人走路,简直是条冷巷,回想到 昨日那些个人,街上汹涌着人浪,便觉得这里格外有一种凄凉的意味。那小 客店虽是比较干净的,然而一间小楼房,可以伸手摸到瓦下面的白木缘子。 屋子里只有五尺宽的竹床,上面堆了薄薄的一层稻草,将一条灰床单遮盖了。 一床小薄被卷了个蓝布大枕头似的,堆在床头。此外,屋子里只有一张两尺 多长的三屉小桌,连椅凳都没有一具。人在这小屋子里走着,由楼板到四周 的竹泥夹壁,一齐在抖颤。加之朝外的小窗户,是固定的木格子,上面糊了 旧报纸,屋子里漆黑的,要在屋子里闷坐也不可能。因之他在江边望望,到 小茶馆里喝喝茶,终日的闲混着。饿了,便到小饭馆子里去吃一顿饭。饭后 无事,还是在江滩上走走。这里已不像昨日那样,被人潮遮盖了大地。这里 是一片沙滩,有些地方,也露出两三堆大小鹅卵石。枯浅的江水,带了一分 鸭绿色,流着虫蛇钻动一般的急溜,绕了沙滩下去。水里有载满了蔬菜担子 的木船,打桨顺流而下。这船是去重庆的,他便顺了江流,看向下方,那些 铺展在薄雾里青黝而模糊的山影,那里该是重庆了。无端的,自己抛开了这 个战时首都,竟是不能再去。这么一想,心里头便有一种酸楚滋味。不敢再 向下想。于是低了头走回去。可是沙滩上的地面,和他毫无关系,也会添了 不少刺激。某一处地方,布满了橘子皮。某处地方,洒了不少的烂萝卜与青 菜叶,某些地方,又洒了些零碎的稻草与木炭屑。他觉这都是昨日满沙滩热 闹局面,所遗留下来的残影。人生无论在什么场合,总必会有这样一个残影 吧?他抬头一看,沙洲上远远的有两个挑水的人,悄悄而去,此外便无伴侣。 更回头看那江边昨日那一排木船,今日也只剩了两三只。在空阔的地方孤单 地停着。尽管这一些是这里很平常的情形,而他觉着事事物物,都是凄凉透 顶的,他仿佛有了极悲哀的事发生在他面前,非痛哭一场不可。可是他决无 在旷野痛哭之理,便又立刻走到街上来。街上唯一可留恋的所在,只是几家 小茶馆。在茶馆里坐了半小时,又走出来了。他一面走,一面不住的想着心 事,也忘记了饥饿。有时,他站着抬头望了一望。心想,没有想到我孤孤单 单一个人会在这个地方过活着。虽然,这样也好,没有了身份,也没有了负 担,也没有了毁誉。这样活下去,自然没有什么意思,但是那晚上在旅馆里 烧死了,又会有什么意思吗?幸而是没有自杀,自杀是太冤枉了。从此起, 社会上没有了丁古云。我是另外一个人,也可以说是才出世的一个毛孩子吧! 他想着,自己笑起来了。这样单独的在街外江滩上走了大半日,终于是觉得 有些饿了,又慢慢走回乡场来,在小馆子里吃了两碗面。吃后又打算上小茶 馆里去喝茶。无意中,却发现了街头转角处,有三间矮小屋子,门口挂了一 块民众教育馆的牌子。隔了窗户,向里面张望,见有两三个人坐在长凳上翻 阅杂志。心想,以前没有发现这地方,这倒是个消磨时间所在。于是信步踏 了进去,见长桌上摊开了两份报,便坐下来,随手取了一份报来看。在那封 面上,有丁古云三个大黑字,首先射入了眼帘,不觉心房卜卜的连跳了几下。 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则广告。上面载着两行大字是追悼大雕塑家丁古云先生 筹备会启事,其下有若干行小字是这样的说着:
大雕塑家丁古云先生潜心艺术,为一代宗匠,而处身端谨,接人慈祥。 服务教育界二十余年,诲人不倦,尤足称道。
近正拟出其作品,赴港展览。俾便筹募巨款,作劳军之用。不料旅馆失 火,先生醉卧未醒,竟罹于难。同人等闻讯震悼,犹冀其非实。兹赴警局, 检查旅馆当日旅客登记簿,先生名姓,赫然尚在。加以旅馆侍役言,目击先 生酒醉归寓,火焚卧室时,门犹未启。灾后寻觅旅客,而先生又踪迹渺然。 凡此诸迹象,均能证明先生之不幸。同人与先生多年友谊,万分悲感。除电 其长公子执戈,即日来渝,共策善后外。敬念先生为艺术界泰斗,一旦物化, 实为学术界之莫大损失。谨择于□年□月,在□□堂开会追悼,以资纪念。 先生友好及门弟子在渝者颇多,望届时莅临,共慰英灵。如有祭奠物品联幛, 请先期送□□办事处为荷。
文字下面,便是一大串熟人的姓名。第一个署名的,就是莫先生。心想 老莫由西北回来了?这个启事,至少是经他过目的,他也相信我烧死了。在 启事中这样对我表示好感,那一笔款子,大概是不去追究,以不了了之了。 钱的责任,大概是没有了。只是他们这样的大张旗鼓和我开追悼会,我便承 担赔偿那几十万元,再挺身出来,也是一场大笑话。笑话不管它了,又哪里 去找几十万元呢?找不出这几十万元,我只有将错就错,这样死下去了。既 是死下去;那么,必须记着,我是一个死人,千万不可让人发现我还活着。 自己这样设想,竟把这份报看了一小时之久。最后,他想得了一线希望,且 看这广告登出之后,有什么反映?于是自这日起,每日多了一项事,便是上 民众教育馆看报。三日之后,在报上得着反应了。在新闻栏里,标着一行长 题,民族英雄丁执戈莅渝。大题目上,另有一行挂题,形容着民族英雄的人 望,乃是珊瑚坝欢迎者千人。心想,也罢,我虽死了,我儿子有功于国,代 我补了这项罪过。且把新闻向下看,那文字这样记着:
华北名游击队长丁执戈,于昨日上午,由蓉乘机抵渝,民众团体及男女 青年,到珊瑚坝欢迎者,达千人以上。多数手举旗帜,上书各欢迎字样。丁 氏下机后,即为欢迎者所包围,并受有热烈之鼓掌声数起,势如潮涌。丁氏 身着灰色军服,外罩黄呢大衣,年仅二十余岁。身体壮健,目有英光,毫无 风尘疲倦之色。丁氏接受群众请求,乃立凳上,作简短之演说。
略云:“受同胞如此欢迎,实不敢当,以后更当努力杀贼,以答谢同胞。 关于在华北作战情形,未便发表,但略可言者,三年来,大小曾与敌人接触 一百二十余次,除破坏敌人建设与交通外,且虏获其军用品不少。(言时, 指身上黄呢大衣)此即得自敌人之礼物。(热烈掌声)予来重庆,除述职外, 即省视予慈爱伟大之老父。不幸予竟未能与予父得谋一面。最近因火烧旅寓 而遭难。(言时,作哽咽声,面有戚容。)予父为国内唯一无二之大雕塑家, 即丁古云先生是也。然予与其称赞其艺术,莫如称赞其道德。予之受有良好 教育,固予父所赐。而予之在华北游击,亦予父之命。彼离开北平时,曾先 遣予赴某游击根据地。且云:“吾已年老,不能执干戈卫社稷。尔当在敌后 杀贼,以代予出力。诸君须知一事,予为独子,且为大学毕业生,人之爱子, 谁不如我父。而予父独能牺牲其爱子,留在敌后杀贼,此种伟大精神,出之 有身份之人士,请问有几?彼有身份者,早已送其子赴美国或大后方矣。(众 热烈鼓掌)故予之成就,皆予父所赐,愈受诸公欢迎,予愈哀念老父云云。 当时始终掌声不绝,丁君之思念老父,溢于言表。而知之者云,丁古云之为 人,亦确如其子所称,故欢迎者均为其言所感动。丁君定敬谒主管长官后, 即为其父开一盛大之追悼会。但在后方时期不多,否则将展览丁老先生遗作, 而以所得劳军。以竟其父生前之志愿。丁老先生有此民族英雄之子,亦可含 笑于九泉矣。
丁古云一句一字,把这段新闻看了下去。看到儿子称赞他的时候,只觉 心里一阵阵的热气,由每个汗毛孔里向外喷射。脊梁上不住出着热汗。心里 那份酸楚滋味,虽极力忍耐着,而肌肉却禁不住抖颤。他两手捧了报,斜遮 了脸看着,报纸的下幅,有一片湿迹,丁先生的眼泪,已奔上了纸上,和他 儿子的言语接着吻了。这教育馆里,还有几个看报人,他不能让别人看到他 哭,他两手捧了报抖颤着,乱咳嗽了一阵。就着弯腰咳嗽这个姿势,他放下 了报,转身赶快跑出了馆门。在街上他不敢抬头,他由小巷里穿出来,直奔 上沙滩中,周围一看,并没有人。于是放出声音来叫了一句,我那可怜的孩 子!也只这一句,他不能再说了,张开了口,不能合拢,眼泪就像奔泉一般 的在脸上挂下,他背朝了西,向东望着重庆那一带青隐隐的雾中山影。江上 的西北风,由他身后吹来,将他的头发,吹散了在满头乱舞。将他每一角大 衣的下摆,吹得向前飘动,似乎它们在那里劝着:向东到重庆,看儿子吧? 丁古云跌了脚,哽咽着道:“我要去看他,我要去看他,我不能忍耐下去了。” 这江滩上始终是无人,空阔的地方,连丁先生的回声也没有,站立得久了, 耳根清静,似乎听到急湍的江流,在江岸上绕了过去,发出一些澌澌的微响。 他静静的想了许久,没有人鼓励他,也没有人劝阻他。他再把脚一顿,口里 念着道:“我还是去,马上就去。”说毕,立刻就向街上走去。他本来一身 之外无长物,无须回客店去拿什么。到重庆是坐船,也不必走上街去,他走 了几十步路,忽然止住,心想,今天轮船是没有了,我就坐木船去罢。儿子 坐飞机到重庆,是上千的群众欢迎着。而自己却坐了木船,随着挑担背筐的 人上市,不但无人欢迎,而且还怕会让人家看见。这一个强烈的对照,颇令 人难堪。这样转念到了难堪二字,就把刚才要进城去看儿子的那股勇气,慢 慢消沉下去。他站着想了一想,自己这样去看民族英雄的儿子,若是被人发 现了,自己这尊偶像毁坏了,是毫无问题。而人家岂不要指摘丁执戈?你那 样称赞你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而你的父亲却是一个诱骗女生,卷款潜逃的 罪人,证明丁执戈所说的一切,都是撒谎。那是毁了我丁古云之外,再又要 毁一个丁执戈。我儿子既成为了民族英雄,这是自己教育成功,是儿子的荣 誉,也是我的荣誉,年纪轻的人血气方刚,爱荣誉甚于生命,我若在他有极 大的荣誉之时,给他一个极不荣誉的影响,也许会影响到他的生命,那如何 能作这创伤自己爱子的事情?他想到了这里,又发生了第二个转念,便是我 索性忍受到底,成全了我的儿子。成全了我的儿子,也就成全了我。我本来 是个好人,我自己弄到这样子,我应当受着惩罚。我应当受惩罚!他的心里 这样责备着自己,他又第三次跳着脚,昂了头对天上看望了一阵。那江面上 似乎发生了一点异样,澌澌的响声,变成了唆唆的响声,阴云像淡墨纸上, 更加了一重浓墨的影子,天只管在头顶上压下来。尽管川东的冬天景象,本 来是如此的,但他所感到的,便是今日的空气,压在身上,也压在心上。他 觉这时站在沙滩上,几乎不能支持这条身子,只得扭转身来,再回转到街上 去。经过那民众教育馆的门口,他觉着那报上所登的消息,还有重看之必要。 于是又回到里面去,再把那份报纸捡起,将这段消息,仔仔细细的,再看一 遍,看后,他静静的坐在长凳子上想了有半小时,将粉壁墙上张贴的图画与 格言,都一一的看了。看到其中有一条双行正楷标语,乃是如下十二个字, “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他暗暗的想着,我若死了,虽不见得杀 身成仁,而我还活着在社会上去胡混的话,损人而不利己,简直是求生害仁。 而况我并不须要死,我只要不在社会上再露面,就可以保留我儿子的荣誉, 也可以保全我的荣誉,再不迟疑,就是这样办了。他如此做了最后的决定, 觉得心里空阔了许多。心里盘算了一天,又忘记了饥渴,回到小旅馆去,便 静静的躺在小床铺上,把垫被将头枕得高高的,仰面望着天花板的席蓬。他 在这席蓬上,幻想出许多的影子,越看那影子像什么,也就越像什么。在那 席蓬上看出了一个长胡子的人,哭丧着脸,微闭了眼睛,垂直了两手,并直 了两脚,横躺在一堆乱草上。心想,大概我将来的下场就是如此?想到这里, 不由得悲从中来,脸上又垂了两行眼泪。便在这时,这楼屋一阵摇撼,有许 多脚步声,拥着几个人进了隔壁屋子。始而没有理会到这是什么人。后来听 到其中有个人道:“这个丁执戈这样年轻,作出这样惊人的事业,这是我们 青年的好榜样。”丁古云觉得这话太与自己有关了,便走出房门来看看。见 那小屋里,有三个穿学生衣服的青年,坐了谈话。那三个青年见他穿了灰呢 大衣,也是住这小客店的人,同样有点惊异,便共同站了起来。丁古云站在 门外,向他们点点头道:“你三位自重庆来?”其中一个道,“是的,我们 回乡下去,路过这个场上,今天赶不到家,只好在这里住下了。你先生怎么 也住在这小客店里?”丁古云笑道:“在这乡场上有点事情,这算是最好的 一家旅馆,只好住下了。刚才三位谈到丁执戈,认识他吗?”一个学生道: “昨天晚上,我们在一个演讲会上看到他,他说到他深入敌后,而且出长城 两次,讲了几件斗争的小故事,那实在让人太兴奋了。”丁古云道:“那位 丁君,除了说游击战的话,还谈了别的什么?”那学生道:“那就是他父亲 丁古云的事了。他说他父亲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位正直的教育家,他 之所以成为游击队长,就是他父亲教育成功的。然而不幸得很,丁古云先生 被火烧死了。”丁古云笑道:“中国人就是这样,死了的人,都是好的。这 位丁队长,那样夸张他的父亲,也许是他父亲是死人的原故。假如丁古云是 个活人,他就不会夸赞他了。”另一个学生由屋子里迎到屋门口来道:“不, 这个丁执戈先生,在他父亲未死以前,在成都发表几次演说,就是这样夸赞 他父亲的。而且丁古云许多朋友在报上登着启事,对他遭难,就很表示惋惜, 这可证明,丁执戈决不因他父亲是个死人才说他是个好人。”丁古云站着想 了一想,点着头道:“我也略认识丁古云这个人。听说他曾……”他犹疑了 这句话,把字音拖长,没有说下去。有一个学生便拦着道:“那丁执戈给予 我们的印象很深。我们相信他,我们就相信他的父亲。假使丁古云还活着, 他必定经他的儿子介绍,和我们青年见面,我想他会给我们一个极好的印象 的。”丁古云怔了一怔,也不自觉的,抖动了一下他的衣领。态度有点振作。 他心里叫着,我就是丁古云,你的印象如何?然而他又自己警戒着,决不可 说出来。虽然活着,丁古云却是个死人。不但现在如此,我有生之年,而我 永远要作个活死人。他不再言语,他回到那小床上去仰卧着,去看屋顶下席 蓬上幻想出来的那些幻影。
第二十四章 各有因缘莫羡人
在这个水码头上,住到三十天之后,丁古云带的几百元钞票,已经花光 了。而在这三十天之内,他虽昼夜的想着解救之法,也正和他收着的钞票一 般,越想越少,因为在报上看到,朋友已经在重庆和他开过追悼会了。在他 用到最后五十元钞票的时候,他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就离开了这水码头,走 到邻近一座大县城去。那时,拍卖行之开设,已传染到外县,他把身上这件 大衣,现价卖给拍卖行,按着当年的行市,得了八百元。拿了这八百元,再 离开了这个县城。因为这里到重庆太近,下江人太多,识出本来面目,是老 大的不便。但这时生活程度,已经在逐日的增涨,八百元的旅费,在一个月 后,又用光了。他身上作的那套西服,还不破烂,又向所到的城市拍卖行里, 将西装卖掉,买了一件青布夹袍子穿着。而身上残留下的,却只有二百元了。 他住在一家鸡鸣早看天式的小客店里,吃着最简单的两顿饭,加上旅店费和 坐茶馆费,每天还要十五元开销。他终日想着,这二百元又能用几时呢?用 完了,就不能再向拍卖行想法了。这一日,他徒步到河边,在一家小茶馆的 茶座上,独捧了一碗茶,向着河岸上出神。他看到码头上的运夫,光着肩膀, 流着汗,抗抬着货担来去。其中有两个年老的,头发一半白了。他忽然想着, 赚钱不一定要资本,智慧可以换到钱,劳力也可以换到钱。那种年老的运夫, 还在把他将尽的气力去为生活而奋斗。我不是那样老,气力虽没有,智慧是 有的,我不能拿出我的智慧来换钱吗?丁古云死了,我只是一个穿青布夹袍 的流浪者,已没有了缙绅身份。没有了缙绅身份,什么赚钱的事不能干?以 前穿了那套西装,深受它的累,蒙人家叫一声先生。既为先生,作那下层阶 级的营生,就会引起人家惊奇,只得罢了。于今人家客气相称,在这件青布 夹袍上,至多叫一声老板。开银行的是老板,挑破铜烂铁担子的也是老板。 既是老板,干任何下层营生,也不会引人注意,那就放手去作吧。十分钟的 工夫,他把两三个月来所未能解决的问题,突然解决了。于是回到小客店里, 向老板商量了,包住了他一间屋子。拿出几十元资本来,买了一些竹箩削刀 颜料之类。在野田里选择了一块好泥地,搬了一箩黄泥回店,关起房门来, 将黄泥用水调和得合宜,大大小小,做了几十个泥偶像胚子,放在窗户边, 让它们阴干。另外做些飞机坦克车的小模型。然后就用简单的颜料,涂抹着, 分出了衣冠面目,与翅膀车轮。在一个星期之后,第一批偶像,完全成功, 就在十字街头,找个隙地,把来陈列了。为了是内地的县城,怕没有识货者。 每个偶像下,用纸条标着价钱,至多是五元钱一具。少的却只要一元钱。自 己买了顶草帽子戴在头上,席地坐在人家墙阴下,守着这堆偶像与模型。事 有出乎意料,第一日的生意就很好,所有做的飞机坦克车,一元一具,被小 孩子买光。其次是做的几个摩登女子像,五元钱一具的高价,被首先经过的 几个西装朋友买去。此外是空军偶像,与将官偶像,也被人买去了四五具。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收拾偶像回家,就卖得了七八十元。这一种情形,给予 了他莫大的鼓励,连夜点起油灯,就加工做起飞机坦克车模型来。这样作了 两三天生意,索性带了黄土坯子和颜料,就一面陈设摊子卖偶像,一面坐在 墙阴下工作。引着好奇的人,成群的围了他看。只要有人看,就不愁没生意。 又这样继续有十天上下,生意慢慢平淡下来,他就学得了小贩赶场的办法, 用竹箩挑着偶像,四处赶场。把近处的场赶完,再走远些。好在黄土是随处 可得的东西,而配合的材料,如颜料彩纸竹片之类,也不难在城市里买得, 就索兴以此为业,游历着内地大小城镇,生意好,一个城镇多住几天,生意 不好,再走一处。倒也自由。为了生意经,自己也起了个字号,用条白布作 了长旗,写着偶像专家邓万发七个字,在陈设偶像的地摊前,用一根竹竿挑 起。这种生意,虽不能有大发展,每天总可卖三四十元,除了每日的房饭, 还可略有剩余,作为阴雨天不能摆摊子的补救。这样混过了十四个月,熬过 了一个夏天,又到了秋深。先是由重庆慢慢的走远了去,现在却又慢慢的走 了回来。
这日到了一个县城,看到一家像馆,猛然想起,自己在下层社会里混了 这样久,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那门口正有一块镜子,且去看看。于是 自己走向前,对了镜子一看,却见一个穿破蓝布夹袍的白发老人,瞪了一双 大眼向人望着。他脸腮向下瘦削着,围绕了下巴,毛茸茸地,长了大半圈白 胡子,左边脸上,长了一块巴掌大的顽癣,右边脸上,夏天长了两个疖子, 兀自留着两个大疮疤。究因为这十个月来,住的始终是下等客店,一切起居 饮食,都讲不到卫生,把一张脸,弄成这个样子。这头发和胡鬓,却不成问 题,是忧虑的成绩。他对这镜子出了一会神,叹着一口气,挑了他身后的担 子,便走去了。原来他在流浪的一年中,也治了些私产。一条竹子扁担,配 了两个竹篓子。竹篓子,一头放了小铺盖卷儿。也有两只碗和一把壶,另是 几件衣裤,一头放着了偶像和一些制造偶像的材料。他一路走着,他一路暗 想。假使我这个样子,向重庆走去,也不会有人认识我的,谁会在须发皓然 的小贩里面,去找艺术界权威丁古云呢?这样的想着,他也就坦然的在这个 县城里混下去。究竟这是离首都较近的一个大县。他这些小偶像拿出来在地 摊上陈列的时候,颇能得着识货的。这事传到教育界的耳朵里去了,竟有人 找到他摊上来,向他买偶像的。丁古云也因偶像销路太好,便在这城市滞留 住了不曾走开。约在一个月之后,却有个穿西装的人,找到这地摊子上来。 丁古云一抬头,便认识他,乃是自己一个得意的学生。他得了丁先生一些师 传,已经在中学里当美术教员。在这个县城,中学不少,他必然是在这里当 先生了。丁古云心虚,便将头来低了,不去正眼看他。那人将地面上陈列的 偶像,轮流的拿起来看着,因点点头道:“这些东西,果然不错,你在哪里 学来的这项手艺?”丁古云手揉着眼睛向他微笑了一笑。那人把小偶像仔细 的在手上看了一看。笑道:“形像做得可以,比例也很合,只是有一个毛病, 缺少书卷气。做手艺买卖人和雕塑家的出品,有着大不同之处,原因就在这 里。假使你们把这些匠气去掉,那就可以走进艺术之宫了。”丁古云听了这 话,他怎样禁得住大笑?然而他能够开口来,只说出了一个哈字,立刻将声 音来止住。弯下腰去,咳嗽了一阵。那人见他这样子,如何不知道他是嘲笑 自己。便正色道:“你手艺做到这样子,当然你很自负。可是你仔细想想, 假使你这副手艺,没有可以批评的地方,你还会挑了个担子,在街上摆摊子 吗?你不妨到重庆去看一个塑像展览会。那都是塑像大家丁古云先生的遗 作。他儿子丁执戈和他举办的。你看过这个展览会之后,保证你的手艺有进 步。实不相瞒,我也是个学塑像的。丁古云就是我的老师。我正是站在艺术 的立场上,才肯和你说这些话。”丁古云颇也能说几个地方的方言。他就操 了湖南音问道:“我也知道丁古云这个人的。有人要替他的遗作开展览会, 怎么报上还没有登广告呢?”那人道:“快要登广告了。他的儿子还在华北, 等他的儿子回到重庆来了,才可以决定日期。”丁古云自言自语的道:“他 又要来?”那人拿起一只偶像,放在一边,在身上掏着钞票,正要照着他标 的定价来给钱。听了这话,忽然省悟。因道:“这样说来,你倒是很注意丁 先生的事,你都知他的儿子来过了?”丁古云道:“也无非因我懂得这一点 手艺的原故。”那人笑着将钞票交给他。丁古云摇了手没有接受,笑道:“我 的东西,怎么敢卖艺术家的钱,你先生愿意要那个玩意儿,你拿去就是了。 有不好的地方,请多多指教。”那人听了,很是欢喜,丢了钞票在地上,把 那一尊小泥人拿走了。丁古云望着他的后影子走了,呆了很久,心想这就是 我得意的学生。我的作品放在地摊上,他就认为不是艺术,那罢了,老师坐 在街头摆小偶像摊子,也就不是老师了。这样看来,也许我这个人是太不像 以前的我了。经过这番试验,倒解除了我的忧虑。自今以后,尽管在外面当 小贩子,大概就是自己儿子看到了,也不会相识的。他如此想着了,越发大 胆的在这县城里摆下摊子去。过了几天,那人又带了别人来买泥人,顺便交 了一张报纸给他。因道:“这是今天到的重庆报纸,你看,这上面已经登着 展览会的广告了。”丁古云向他道谢了一声,接过报来一看,果然登了双行 大字广告:丁古云先生塑像遗作展览会预告。日期是这个星期五起,至星期 日止。另有几行小字是:“丁先生塑像。冠绝一时,其艺术精妙,不让唐代 杨惠之;且兼取西洋雕塑技巧,于筋肉眉宇之间,象征各种情绪,实为含有 时代性之艺术结晶。先生在日,原拟制造大批作品,送欧美展览出售,以其 所得,作劳军之用。不幸壮志未成,身罹火难。今其哲嗣丁执戈师长,欲完 成乃翁遗志,除将先生遗留作品,大小八十余件,胥以展览外,并得各友好 之赞助,将先生送赠各校及机关团体或私人之作品,一律随同展览,藉增赏 鉴者之兴趣。此项展览,在国中尚属鲜见。爱好艺术诸公,幸勿失之交臂。” 下面是王美今十几个朋友出名同启。丁古云心想,原来我的儿子当了师长, 现在不是带游击队,是正式军官了。且不问他是在哪种部队里服役。可是像 他这样年轻轻的,作到这个阶级,这实在是我丁古云一种荣耀。少年人总是 好面子的。他自己作了一个民族英雄还嫌不够,又要把他已死的父亲拉了出 来,捧成一位艺术大家。才觉得父是英雄儿好汉。那么,他要完成我的未竟 之志,我也必须顾全到他十分风光的颜面。我这个人更只有永远地活着死下 去,不要再露面了。他拿着报在手上,这样的出神了一会,才想到面前还站 着一个送报的人。然而抬头看时,那个得意门生已经走去了。他又将报看了 一遍,心想,果然把我的作品,开了展览会,我倒要去看。反正我这副面目, 已经没有人认得的,何妨去试上一次。倘若借了这个机会,能把我儿子看到, 却不是好?这样想了,自这日起,就开始准备到重庆去。除了他那满头白发, 满腮白胡须,已帮着他一个大忙,把面目改换了以外。而他左脸颊上一块顽 癣,右颊两个疖疤,也掩饰了他不少的原来面目。他自己是个塑像圣手,他 自然会化妆。因之买了一些枯荷叶熬出汁水来,将脸涂抹过几次。让脸上发 着惨黄色。再剪一块大橡皮膏药,横贴在鼻梁上,借得街头百货摊贩的小镜 子照过两次,他绝对相信自己不认识自己。到了星期五,他买了一张轮船票, 便回到了重庆。这次来,他没有挑着那个出卖小偶像的担子。身穿一件短平 膝盖青布旧棉衣。下面是长筒粗布袜子,套了一双麻鞋。他肩上背着一只大 的蓝布的旅行袋。随着登岸的旅客,一齐爬上坡来,这样让他发生了一个欣 慰而又凄惨的感想,不料今生今世,居然还有到重庆来的一日。他首先找到 一家小客店,安顿了背着的那个大旅行袋。又在附近公共食堂吃了一顿便宜 饭,街上的电灯,便发着光亮了。但时间并不晚,看看人家店铺里陈设的时 钟,方才只交四点。
原来今天的阴雾特别浓厚,仿佛是遮上了夜幕。他的计划,原来也就是 如此,越是阴暗的天气越好,这又可以代他脸上装了一层暗影。他将荒货摊 上买来的一副接脚眼镜,自衣袋里取出。向眼上罩着,自己鼓了十二分的勇 气,向那塑像展览会走来。远远看到那高耸的楼房之外,有一幅长可两三丈 的红布。横列广场的上空。上面写着白字:丁古云先生遗作展览会。会场门 口,交叉着国旗。其下又横了一幅红布,写着展览会场四个字。也不知是丁 古云号召的力量,也不知道是丁执戈号召的力量,那进会场去的人,正是三 三两两,牵连不断。他走到门口,见拦门廊放了一张长桌子,上面放了笔砚 和签名簿。两个穿着西服的年轻人,散坐在旁边椅子上,正照料入场的人。 丁古云悄悄地由椅子边擦过去。偏是一个年轻人看到,用了很粗暴的声音问 道:“干什么的?”丁古云看他时,站起来瞪了两只眼,颇不客气。因道: “我要到会场里去参观参观,要入场券的吗?”那人翻了眼向他周身望着, 因道:“你也要参观?”丁古云笑道:“先生,你不要看我穿这一身破旧, 我也是个艺术信徒。”正说到这里,出来一位黑胖面庞的青年,穿着一套青 呢中山服。在毕挺的腰干上,透着壮健,丁古云虽罩在黑眼镜里,然而会场 里,四处电灯通明,他已看出了那是他儿子丁执戈。他不觉得周身麻木一阵, 像触了电似的,立刻把头一低。丁执戈笑问那人道:“什么事有了争执?” 那人笑道:“这个白胡老头子,他也要进去参观。他自己还说是艺术的信徒 呢?你看他脸上,又是疤,又是癣,又是橡皮膏药,弄得怕死人的。”丁执 戈笑道:“那倒不然,好艺术的人,也不一定每个人的脸上都擦着雪花膏。” 便向丁古云点个头道:“老人家,你多大年纪了?”丁古云依然不敢抬头, 右手伸出大拇指,中指,食指,分了叉伸着,比着一比。丁执戈道:“呵! 七十岁了。难得难得!请进请进。”说着,便在前面引路,将他引进会场来。 丁古云看时,这展览场在一个极大的礼堂里,布置的人,却也煞费匠心,用 了许多高低方圆的桌案茶几,在四周间杂的陈列着。每一张桌子和茶几,都 陈列着一项作品,作品旁边,或配上一个小盆景,或配上一小瓶花,使每个 这作品,陈列得不至单调。在那正中的礼堂台上,正摆了一张长桌子,用雪 白的桌布将桌面罩了,上面大小陈设了两尊偶像。这偶像便是丁古云得意之 作,塑着自己的半身像。那一尊大的,是放在自己工作室里的。旁边配着一 只大瓷盘子,里面放了六七个大佛手,那一尊小的,是自己送给某大学陈列 的,也是那几位不满意自己的学生,演了一幕迎神喜剧,送回寄宿舍的。旁 边配了个瓷瓶子,里面插了一束红梅花。丁先生对于这种香花供奉的待遇, 一见之下,心里实在受着极大的冲动,在丁执戈的引导后,身子耸了两耸, 更向后退了而走。丁执戈一回头,看到他更退得远些,便点了个头道:“老 人家,你过来看,这两尊偶像,就是这位丁老先生自己的塑像,是多么慈祥, 是多么庄严?又是多么静穆?”丁古云在他这每一句夸张中,都觉得身子颤 动一下。但他极不愿这种震动,在形态上表现出来。因之在脸上极力的放出 一种钦敬那偶像的微笑。但他相距着丁执戈,总还有五六步路。丁执戈很可 怜这位老头的畏缩情绪,近前一步,向他点了头道:“老人家,我告诉你, 这偶像就是我的……”这话未曾说完,忽见一个穿西服的人,老远的走了过 来,昂着头道:“丁先生,丁先生,这里有人要和你谈话。”这一句丁先生 已是吓得丁古云心里乱跳。而偏偏这个人,却向自己面前直奔过来,这更让 他心慌意乱,不知道怎样是好。随在这个西装之后的,乃是一个艳装少妇。 这天气还不算十分冷,她已穿了一件海勃龙的大衣。在那大衣下面,露出一 截桃红色的绸袍子,用白色的漏花辫子滚了边,头发前半截,蓬松了个螺峰, 后半截烫了几绺长的螺旋纽披在肩上。她手上提了一只朱漆皮的大手提包, 镀银锁口与镀银链子,明晃晃地。那鹅蛋脸上的胭脂,抹得很浓,越衬出一 双睫毛簇拥的点漆眼珠。丁老先生虽然已变为了活死人,然而他的记忆力, 还依然存在。在展览室的灯光下,他认得这个女人,正是骗去自己三十余万 元公款的蓝田玉小姐。他一见之下,心里头一股股怒火,由体腔直奔上了脑 门子。两只被眼镜挡住了的眼珠,几乎由眼眶里突出来。遍身的肌肉,都在 发抖,他有一句话,在胸口里要碰出来,暗下喊着,这就是女骗子蓝田玉呀! 然而他同时看到自己的儿子正站在那里和她说话。若把她的真面目揭破了, 自己的真面目,也必然揭破。一个挂有民族英雄名誉的师长,就在他老子的 遗作展览会上,也就在那庄严慈祥的偶像下,发现了他老子还活着,而且是 个伪君子,这给予这军人神圣的荣誉上,要涂上一层腥臭的黑墨。这个遗作 展览会,也必然成了笑话制造所。正想到了这里,抬头见对面白粉壁上,有 两张偶像的标语。一副上写着: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一副上写着:有钱出 钱,有力出力。他继续的想着,这个展览会,是丁执戈要完成他父亲之志, 卖了这些作品,作劳军献金之用的。把自己当个死人,由负着声誉的师长来 举行,这成绩一定很好的。若是戳穿了这个纸老虎,丁古云的作品会不值一 文,那就是把这个很有意义的展览会,也根本取消,而伤透丁执戈的心。为 公为私,那是都不许自己和蓝田玉一拼的。在这样几分钟的工夫,他心里翻 来覆去,转了好些个念头。而丁执戈已引着那个西装少年和蓝田玉走到偶像 台前来。他指了那偶像道:“这就是丁老先生的塑像,他在这像上,表现出 了他内心的思想。”那个西装汉子问道:“这两尊偶像,原来是非卖品。但 有哪个看得中意,愿出一万元的时候,我就让一尊给他。为了献金的数目, 可以更多一点,我是可以牺牲成见的。柴经理,你可以……”蓝田玉插嘴道: “可以的,我们愿意出一万元买那一尊大的偶像。既帮助了丁师长,我们也 得着一项超等的艺术品。”丁执戈笑着向她点了个头道:“柴夫人这样慷慨, 我感激之至。”那西装汉子笑道:“我原来没有这个力量。但是我太太这样 说了,那我就勉力从事。我身上没有许多现款,开一张支票,可以吗?”丁 执戈道:“当然可以,就是柴经理先付一些定钱,也可以。”柴经理笑道: “反正迟早两三日就付清的,又何必费两次手脚,我就来开支票给你。”说 着,他就走向定作品的桌案边去。他和蓝田玉由丁古云身边,绕了路走向那 边,丁古云将身子退后了一步,不敢去看她,把头低了。但觉得一阵浓厚的 香气留在身子周围。丁执戈对这个凑成义举的柴夫人,是不能不跟了去敷衍 一下,也随着走了去。走时,还向丁古云点个头道:“老人家,你自由的参 观吧。”丁古云是什么也不能说,只睁眼遥遥的看了他们在那边签支票。心 想,这个家伙,支票带在身上跑,真有钱。就在这时,只见田艺夫陈东圃王 美今三个人,由旁边休息室里走出来。田艺夫先呵哟了一声道:“蓝小姐, 蓝小姐,久违啊!”于是他们在那桌子边一一的握着手。田艺夫笑道:“我 听说有人出一万元定了这尊偶像,特意出来看看,原来是你。好吗?”蓝田 玉笑道:“托福!我们在仰光,有所颇好的房子,外子他要买些艺术品去点 缀点缀。啊!田先生,我正在昆明看到夏小姐的。我们结婚,她还是来宾呢。” 田艺夫摇着头笑道:“不必提她了。我们一个穷画匠,她早已忘了我了,应 该结了婚吧!”蓝田玉道:“听说和一个汽车公司的经理很好。”说着,她 向陈王两人望着笑道:“陈先生王先生好?”陈东圃淡笑了一笑。王美今道: “总算没有像丁先生一样饮恨千古。”蓝田玉笑道:“客气客气。”她扭过 头去向丁执戈道:“我们也许明天一早要飞昆明。假如我们走了的话,闭会 以后,就请把作品送到航空公司,我们会收到的。”丁执戈答应了一声好。 她向在面前的人,点头说了一声再见,挽着那西装汉子的手臂就走出去了。 田艺夫叫起来道:“她嫁了这个有钱的。门口那辆漂亮的蓝色汽车,是她的 了。她有这样的好结果,也就怪不得姓夏的那个女人和汽车公司经理很好 了。”丁执戈道:“她是什么人?”陈东圃道:“不相干,是王先生一个穷 学生罢了。”丁执戈笑道:“作晚辈的要说一句老气横秋的话了。有道是‘各 有因缘莫羡人’。各位的精神,寄托在艺术上,纯洁高尚,比寄托在女人身 上,那就好的多。有钱算什么,人死了钱都是人家的。只有建功立业的人, 可以千秋。先父一生,他就是把精神寄托在艺术上,有许多人欣慕他呢。” 丁古云在屋子那边听了这些话,他又觉得心里有一阵酸痛。正因为陈东圃几 个人都把眼光看了自己,不敢再留恋了,低了头,悄悄的由出场门溜了出去。 他一路想着,是啊!“各有因缘莫羡人”。我恨她干什么?我又欣慕干什么? 她死了,不过是一堆黄土。我死了,我是个大艺术家,这展览会就是个老大 证据。我儿子是个抗战英雄,我是抗战军人之父。我虽完了,我成就了我的 儿子,我的儿子那样年轻光明的前途,正不可限量呢。我也许还不至于名随 人亡。我儿子呢?他有那个志气,他可以千秋。我的举动没有错!他照此想 着,心里坦然了,走到街上,觉得所见的东西比来的时候,都分外的有生气。 越发是坦然的看看重庆之夜。转了两个弯,走到一所新开的大酒家门首,有 两个穷老儿在争吵,一推一让,碰了他一下,他一个不留神,向后倒坐着, 落在水泥路面上,只听到哗啦一声,站起来看时,那件旧棉袍下半截,横短 了一条大缝。丁古云不曾开口,第一个老儿叫道:“好,你把人家衣服撕烂 了。你要赔人家。”第二个老儿道:“管我什么事!是他自己跌烂的。”丁 古云扯过衣后襟,抖了两抖,惨笑道:“听你二位说话,都是下江口音,那 境遇也和我差不多。我自认倒霉,不必吵了。”第一个老儿道:“你不吵, 我还要和他吵呢,我们要打官司。”正说着,一辆蓝色汽车停在面前,车门 开了,柴经理牵着蓝田玉的手走下车来。柴经理站着望了道:“三个穷老头 子吵什么?”第一个老儿指了第二个老儿道:“我捡了一张十元的钞票,这 个穷疯了的老家伙眼红,要分我的。”指了丁古云道:“他自己跌破了衣服。 这个老家伙叫我赔他。”蓝田玉笑道:“十块钱,小事一件,吵什么呢。说 着,将手提包由胁下取出,刷的一声,扯开皮包口上的银锁链。取了几张十 元钞票在手。向第二个老头子问道:“钞票分了没有?”他道:“我捡的钱, 分什么?”她笑道:“就算你的。你拿去吧。”向第一个老头子道:“各有 各的命运,你不必分他的。我送你十块钱。”说着,掀了一张钞票交给他。 又指了丁古云道:“这个白胡子老头,满脸是伤,衣服又破了,怪可怜的。 喂!老头,我送你二十元。”在一阵香风中,走向了丁古云面前,她左手夹 了皮包,右手将拿着的钞票,向丁古云的手里一塞。笑道:“这老头子发楞 干什么?”丁老先生垂了两手站着,正是呆了作不得声,钞票塞在他手上, 他始而还没有感觉到。及至蓝田玉转身走了,他才醒悟过来。望了她时,她 正挽着那柴经理的手,笑嘻嘻地,同走进大酒家。他拿了钞票在手上看了一 看,自言自语的笑道:“她很慷慨,也很慈悲。”正说着,街上哄然一声, 原来是停了电,街上人一阵喧嚷。满街正不曾预备其他灯烛,立刻眼前一片 漆黑。他就在这黑暗中,摸索的走回了旅馆。第二日在鸡叫声中,他提着小 包裹离开了小旅馆。走到江边,天色已经微明,上下游的山影,在薄雾中露 出了几带黑影。抬头看时,一架巨型邮航机,飞入天空,钻入山头上的云雾 丛里。心想,这是蓝田玉和她新的丈夫回仰光去了吧!再看看江滩码头边, 停着一只小轮船,离开重庆的人,纷纷向那船上走。便向天空点个头道:“再 见吧,蓝小姐!我也有我的出路。仰光不一定是天堂,我去的城市,也不一 定是地狱。”说毕,他提了包裹,一步一步,走向水边,去登那走上水的轮 船,到他所要到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