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散文全编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背影
目录
逃学为读书(代序)⒈………………………………
永远的夏娃开场白⒉0………………………………
拾荒梦⒉⒊……………………………………………
黄昏的故事⒊⒊………………………………………
巫人记⒋⒉……………………………………………
饺子大王⒌⒌…………………………………………
赤足天使━━鞋子的故事⒍⒏………………………
亲不亲,故乡人⒎⒎…………………………………
浪迹天涯话买卖⒐⒉…………………………………
背影⒈00………………………………………………
荒山之夜⒈⒈⒈…………………………………………
克里斯⒈⒊⒈……………………………………………
离乡回乡⒈⒌⒋…………………………………………
雨禅台北⒈⒍0…………………………………………
周末⒈⒎⒌………………………………………………
逃学为读书(代序)
两年多以前的夏天,我回国去看望久别的父母,虽然只在家里居住了短短的两
个月,可是该见的亲友却也差不多见到了。
在跟随父母拜访长一辈的的父执时,总有人会忍不住说出这样的话来∶“想不
到那个当年最不爱念书的问题孩子,今天也一个人在外安稳下来了,怎不令人欣慰
呢!”
这种话多听了几遍之后,我方才惊觉,过去的我,在亲戚朋友之间,竟然留下
了那么一个错误的印象,听著听著,便不由得在心里独自暗笑起来。
要再离家之前,父亲与我挤在闷热的贮藏室里,将一大盒一大箱的书籍翻了出
来,这都是我初出国时,特意请父亲替我小心保存的旧书,这一次选择了一些仍是
心爱的,预备寄到遥远的加纳利群岛去。
整理了一下午,父亲累得不堪,当时幽默的说∶“都说你最不爱读书,却不知
烦死父母的就是一天一地的旧书,倒不如统统丢掉,应了人家的话才好。”
说完父女两人相视而笑,好似在分享一个美好的秘密,乐得不堪。
算起我看书的历史来,还得回到抗战胜利复员后的日子。
那时候我们全家由重庆搬到南京,居住在鼓楼,地址叫“头条巷四号”的一幢
大房子里。
我们是浙江人,伯父及父亲虽然不替政府机关做事,战后虽然回乡去看望过祖
父,可是,家仍然定居在南京。
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有的堂兄姐念中大,有的念金陵中学,连大我三岁的亲
姐姐也进了学校,只有我,因为上幼稚园的年纪还不够,便跟著一个名叫兰瑛的女
工人在家里玩耍。那时候,大弟弟还是一个小婴儿,在我的记忆里,他好似到了台
湾才存在似的。
带我的兰瑛本是个逃荒来的女人,我们家原先并不需要再多的人帮忙,可是因
为她跟家里的老仆人,管大门的那位老太太是亲戚,因此收留了她,也收留了她的
一个小男孩,名叫马蹄子。
白天,只要姐姐一上学,兰瑛就把我领到后院去,叫马蹄子跟我玩。我本来是
个爱玩的孩子,可是对这个一碰就哭的马蹄子实在不投缘,他又长了个癞痢头,我
的母亲不知用什么白粉给他擦著治,看上去更是好讨厌,所以,只要兰瑛一不看好
我,我就从马蹄子旁边逃开去,把什么玩具都让给他,他还哭。
在我们那时候的大宅子里,除了伯父及父亲的书房之外,在二楼还有一间被哥
哥姐姐称做图书馆的房间,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个大窗,对著窗坍的梧桐
树,房间内,全是书。
大人的书,放在上层,小孩的书,都在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板边上。
我因为知道马蹄子从来不爱跟我进这间房间,所以一个人就总往那儿跑,我可
以静静的躲到兰瑛或妈妈找来骂了去吃饭才出来。
当时,我三岁吧!
记得我生平第一本看的书,是没有字的,可是我知道它叫《三毛流浪记》,后
来,又多了一本,叫《三毛从军记》,作者是张乐平。
我非常喜欢这两本书,虽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从浅的地方去看
它,有时笑,有时叹息,小小的年纪,竟也有那份好奇和关心。
“三毛”看过了。其他凡是书里有插图画的儿童书,我也拿来看看。记得当时
家里有一套孩子书,是商务印书馆出的,编的人,是姐姐的校长,鼓楼小学的陈鹤
琴先生,后来我进了鼓楼幼稚园,也做了他的学生。
我在那样的年纪,就“玩”过《木偶奇遇记》、《格林兄弟童话》、《安徒生
童话集》,还有《爱的教育》、《苦儿寻母记》、《爱丽丝漫游仙境》……许多本
童话书,这些事,后来长大了都问过父亲,向他求证,他不相信这是我的记忆,硬
说是堂兄们后来在台湾告诉我的,其实我真没有说谎,那时候,看了图画、封面和
字的形状,我就拿了去问哥哥姐姐们,这本书叫什么名字,这小孩为什么画他哭,
书里说些什么事情,问来问去,便都记住了。
所以说,我是先看书,后认字的。
有一日,我还在南京家里假山堆上看桑树上的野蚕,父亲回来了,突然拿了一
大叠叫做金元券的东西给我玩,我当时知道它们是一种可以换马头牌冰棒的东西,
不禁吓了一跳,一看姐姐,手上也是一大叠,两人高兴得不得了,却发现家中老仆
人在流泪,说我们要逃难到台湾去了。
逃难的记忆,就是母亲在中兴轮上吐得很厉害,好似要死了一般的躺著。我心
里非常害怕,想帮她好起来,可是她无止无境的吐著。
在台湾,我虽然年龄也不够大,可是母亲还是说动了老师,将我和姐姐送进国
民学校去念书,那时候,我已经会写很多字了。
我没有不识字的记忆,在小学里,拼拼注音、念念国语日报,就一下开始看故
事书了。
当时,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每个月《学友》和《东方少年》这两本杂志出书的
时候,姐姐也爱看书,我不懂的字,她会教,王尔德的童话,就是那时候念来的。
初小的国语课本实在很简单,新书一发,我拿回家请母亲包好书皮,第一天大声朗
读一遍,第二天就不再新鲜了。我甚至跑去跟老师说,编书的人怎么不编深一点,
把我们小孩子当傻瓜,因为这么说,还给老师骂了一顿。
《学友》和《东方少年》好似一个月才出一次,实在不够看,我开始去翻堂哥
们的书籍。
在二堂哥的书堆里,我找出一些名字没有听过的作家,叫做鲁迅、巴金、老舍
、周作人、郁达夫、冰心这些字,那时候,才几岁嘛,听过的作家反而是些外国人
,《学友》上介绍来的。
记得我当时看了一篇大概是鲁迅的文章,叫做《风筝》,看了很感动,一直到
现在还记得内容,后来又去看《骆驼祥子》,便不大看得懂,又看了冰心写给小读
者的东西,总而言之,那时候国语日报不够看,一看便看完了。所以什么书拿到手
来就给吞下去。
有一日大堂哥说∶“这些书禁了,不能看了,要烧掉。”
什么叫禁了,也不知道,去问母亲,她说∶“有毒”,我吓了一大跳,看见哥
哥们蹲在柚子树下烧书,我还大大的吁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们住的地方,叫做朱厝仑的,开始有了公共汽车,通车的
第一天,全家人还由大伯父领著去坐了一次车,拍了一张照片留念。
有了公车,这条建国北路也慢慢热闹起来了,行行业业都开了市,这其中,对
我一生影响最大的商店也挂上了牌子━━建国书店。
那时候,大伯父及父亲千辛万苦带了一大家人迁来台湾,所有的一些金饰都去
换了金元券给流掉了,大人并没有马上开业做律师,两房八个孩子都要穿衣、吃饭
、念书,有的还要生病。我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情形一定是相当困难的
,只是我们做孩子的并不知觉而已。
当我发现“建国书店”是一家租书店的时候,一向很听话的我,成了个最不讲
理的孩子,我无止无休的缠住母亲要零钱。她偶尔给我钱,我就跑去书店借书。有
时候母亲不在房内,我便去翻她的针线盒、旧皮包、外套口袋,只要给我翻出一毛
钱来,我就往外跑,拿它去换书。
“建国书店”实在是个好书店,老板不但不租低级小说,他还会介绍我和姐姐
在他看来不错的书,当时,由赵唐理先生译的,劳拉。英格儿所写的全套美国移民
西部彤活时的故事书━━《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
农夫的孩子》、《银湖之滨》、《黄金时代》这些本无聊的故事简直看疯了我。
那时候,我看完了“建国书店”所有的儿童书,又开始向其他的书籍进攻,先
是《红花侠》,后是《三剑客》,再来看《基度山恩仇记》,又看《唐吉诃德》。
后来看上了《飘》,再来看了《简爱》、《虎魄》、《傲慢与偏见》、《咆哮山
》、《雷绮表姐》……我跌入这一道洪流里去,痴迷忘返。
春去秋来,我的日子跟著小说里的人打转,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惊觉,自己已
是高小五年级的学生了。
父母亲从来没有阻止过我看书,只有父亲,他一再担心我那种看法,要看成大
近视眼了。
奇怪的是,我是先看外国译本后看中国文学的,我的中文长篇,第一本看的是
《凤萧萧》,后来得了《红楼梦》已是五年下学期的事情了。
我的看书,在当时完全是生吞活剥,无论真懂假懂,只要故事在,就看得下去
,有时看到一段好文章,心中也会产生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来,可是我不知道那个字
原来叫做“感动”。
高小的课程原先是难不倒我的,可是算术加重了,鸡兔同笼也来了,这使得老
师十分紧张,一再的要求我们演算再演算,放学的时间佾然是晚了,回家后的功课
却是一日重于一日。
我很不喜欢在课堂上偷看小说,可是当我发觉,除了这种方法可以抢时间之外
,我几乎被课业迫得没有其他的办法看我喜欢的书。
记得第一次看《红楼梦》,便是书盖在裙子下面,老师一写黑板,我就掀起裙
子来看。
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著茫茫的大雪,贾政写家
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著头、赤著脚的人向
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
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著宝玉高歌而去━━“我所居
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
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的望著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
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的坐著、痴痴的听
著,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摇摇头,看著她,恍惚的对她笑了一笑。那一刹那间,我顿然领悟,
什么叫做“境界”,我终于懂了。
文学的美,终其一生,将是我追求的目标了。
《红楼梦》,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又过了一年,我们学唱《青青校树》,六年的小学教育终成为过去,许多同学
唱歌痛哭,我却没有,我想,这倒也好,我终于自由了。
要升学参加联考的同学,在当时是集体报名的,老师将志愿单发给我们,要我
们拿回家去细心的填。
发到我,我跟她说∶“我不用,因为我决定不再进中学了。”
老师几乎是惊怒起来,她说∶“你有希望考上,为什么气馁呢?”
我哪里是没有信心,我只是不要这一套了。
“叫你妈妈明天到学校来。”她仍然将志愿单留在我桌上,转身走了。
我没有请妈妈去学校,当天晚上,父亲母亲在灯下细细的读表,由父亲一笔一
划亲手慎重的填下了我的将来。
那天老师意外的没有留什么太重的家庭作业,我早早的睡下了,仰躺在被里,
眼泪流出来,塞满了两个耳朵。
做小孩子,有时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问都
不问你一声。
那一个漫长的暑假里,我一点也不去想发榜的事情,为了得著一本厚厚的《大
戏考》欣喜若狂,那一阵眼睛没有看瞎,也真是奇迹。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凡事不关心,除了这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之外,
我是一个跟生活脱了节的十一岁的小孩,我甚而没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实在忙得
没有时间匣去玩。
最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的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
让书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它们真有这种魔力。
我是考取了省中的,怎么会进去的,只有天晓得。小学六年级那年,生活那么
紧张,还偷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雕英雄传》。
这看完并不算浪费时间,可怕的是,这种书看了,人要发呆个好多天醒不过来
。
进了中学,看书的嗜好竟然停了下来,那时候我初次坐公车进城上学,四周的
同学又是完全陌生的脸孔,一切都不再像小学一般亲切熟悉。新环境的惊愕,使我
除了努力做乖孩子,不给旁人比下来之外,竟顾不了自己的心怀意念和兴趣。
我其实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学校安排的课程听上去是那么有趣,美术、音
乐、英文、历史、国文、博物……在这些科目的后面,应该蕴藏了多少美丽的故事
。数学,也不该是死板的东西,因为它要求一步一步的去推想、去演算,这和侦探
小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我是这么的渴求新的知识,我多么想知道一朵花为什么会开,一个艺术家,为
什么会为了爱画、爱音乐甘愿终生潦倒,也多么想明白,那些横写的英文字,到底
在向我说些什么秘密……。
可惜我的老师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我渴羡的故事。
美术就是拿些蜡做的水果来,把它画得一模一样音乐是单纯的唱歌地理、
历史,应该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们除了背书之外,连地图都很少画。
我最爱的英文老师,在教了我们一学期之后,又去了美国。
数学老师与我之间的仇恨越来越深,她双眼盯住我的凶光,好似武狭小说中射
来的飞镖一样。
初一那年我的成绩差强人意,名次中等,不留级。
暑假又来了,我丢下书包,迫不及待的往租书店跑,那时候,我们已搬到长春
路底去居住,那儿也有租书店,只是那家店,就不及“建国书店”高贵,它是好书
坏书夹杂著,我租书有年,金杏枝的东西,就没去错拿过它。
也是在那个夏天,父亲晒大樟木箱,在一大堆旧衣服的下面,被我发觉了封尘
多少年的宝藏,父母自己都早已忘了的书籍。
那是一套又一套的中国通俗小说。
泛黄的、优美细腻的薄佯纸,用白棉线装订著,每本书前几页有毛笔画出的书
中人物,封面正左方窄窄长长的一条白纸红框,写著这样端正秀美的毛笔字━━水
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
我第一次觉著了一本书外在形式的美。它们真是一件件艺术品。
发觉了父亲箱底那一大堆旧小说之后,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当时为了怕书店
里的旧俄作家的小说被别人借走,我在暑假开始时,便倾尽了我的零用钱,将它们
大部材租了下来,那时手边有《复活》、《罪与罚》、《死灵魂》、《战争与和平
》、《卡拉马助夫兄弟们》,还有《狂人日记》与《安娜卡列尼拉》……这些都是
限时要归还的。
现在我同时又有了中国小说。一个十二岁的中国人,竟然还没有看过《水浒传
》,使我羞愧交加,更是著急的想去念它。
父亲一再的申诫我∶“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书拿得远一点,不要把头埋进去
呀!”
我那一个夏天,是做了一只将头埋在书里的驼鸟,如果问我当时快不快乐,我
也说不出来,我根本已失去了自己,与书本溶成一体了,那里还知道个人的冷暖。
初二那年,连上学放学时挤在公共汽车上,我都抱住了司机先生身后那根杠子,看
我那被国文老师骂为“闲书”的东西。
那时候我在大伯父的书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
记》、还有《人间词话》,也看租来的芥川龙之介的短篇,总而言之,有书便是好
看,生吞活剥,杂得一塌糊涂。
第一次月考下来,我四门不及格。
父母严重的警告我,再不收收心,要留级了。又说,看闲书不能当饭吃,将来
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也该立下志向,这样下去,做父母的怎么不担心呢。
我那里有什么立志的胸怀,我只知看书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至于将来如何
谋生,还远得很哪。
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有羞耻心,有罪恶感,觉得成绩不好,是对不住父母的行
为。
我勉强自己收了心,跟每一位老师合作,凡书都背,凡课都听,连数学习题,
我都一道一道死背下来。
三次数学小考,我得满分。
数学老师当然不相信我会突然不再是白痴了,她认为我是个笨孩子,便该一直
笨下去。
所以,她开始怀疑我考试作弊。当她拿著我一百分的考卷逼问我时,我对她说
∶“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她气得很不堪,冷笑了一下,下堂课,她叫全班同学做习题,单独发给我一张考卷
,给了我几个听也没有听过的方程式。
我当场吃了鸭蛋。
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著蘸得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
在她划在地下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的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
鸭蛋。”
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
流下来,顺著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现在,转过去给全班同学看看。”她仍是笑吟吟的说。
全班突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哄笑,只有一个同学没有笑,低下头好似要流泪一
般。
我弄错了一点,就算这个数学老师不配做老师,在她的名分保护之下,她仍然
可以侮辱我,为所欲为。
画完了大花脸,老师意犹未尽,她叫我去大楼的走廊上走一圈。我僵尸般的走
了出去,廊上的同学先是惊叫,而后指著我大笑特笑,我,在一刹那间,成了名人
。
我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学拖了我去洗脸,我冲脸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滴
泪都没有掉。
有好一阵,我一直想杀这个老师。
我照常上了几天课,照常坐著公共汽车晃去学校。
有一天,我站在总统府广场的对面,望著学校米黄色的平顶,我一再的想,一
再的问自己,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我在
这儿到底是在忍耐什么?这么想著想著,人已走到校门口,我看一下校门,心里叹
著∶“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我背著书包,一坐车,去了六张犁公墓。
在六张犁那一大堆土馒头里,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学校生涯。
那时候,我认识的墓地有北投陈济棠先生的墓园,有阳明山公墓,有六张犁公
墓,在现在市立殡仪馆一带也有一片没有名字的坟场。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
再没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
逃学去坟场其实很不好玩,下起雨来更是苦,可是那儿安静,可以用心看书。
母亲不知我已经不上学了,每天一样给我饭钱,我不吃饭,存了三五元,去牯岭街
当时的旧书店(当时不放地摊的),买下了生平第一本自己出钱买下的书,上下两
册,叫做《人间的条件》。
我是不太笨的,旷课两三天,便去学校坐一天,老师看见我了,我再失踪三五
天。
那时家中还没有装电话,校方跟家长联络起来并不很方便。
我看书的速度很快,领悟力也慢慢的强了,兴趣也更广泛些了,我买的第二本
书,也是旧的,是一本《九国革命史》,后来,我又买进了国语日报出的一本好书
,叫做《一千零一个为什么》,这本书里,它给小孩子讲解自然科学上的常识,浅
浅的解释,一目了然,再不久,我又买下了《伊凡。
傅罗姆》这本太感人的旧书,后来差不多从不吃饭,饭钱都换了书。在逃学完
完全全释放的时光里,念我真正爱念的东西,那真是生命最大的享受。
逃课的事,因为学校寄了信给家里,终于到了下幕的时候。
当时,我曾经想,这事虽然是我的错,可是它有前因,有后果,如果连父母都
不了解我,如果父亲也要动手打我,那么我不如不要活了。
我休学了一年,没有人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父亲看了我便叹气.他不跟我多
说话。
第二年开学了,父母鼓励我再穿上那件制服,勉强我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而
我的解释,跟他们刚好不太一样,面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事,应该叫不现实才对。
母亲很可怜,她每天送我到学校,看我走进教室,眼巴巴的默默的哀求著我,这才
依依不舍的离去,我低头坐在一大群陌生的同学里,心里在狂喊∶“母亲,你再用
爱来逼我,我要疯了!”
我坐一节课,再拿起书包逃出校去,那时候我胆子大了,不再上坟墓,我根本
跑到省立图书馆去,在那里,一天啃一本好书,看得常常放学时间已过,都忘了回
家。
在我初二下那年,父母终于不再心存幻想,将这个不成器的孩子收留在家,自
己教育起来。
我的逃学读书记也告一段落了。
休学在家,并不表示受教育的终止。
当时姐姐高中联考上榜了二女中,可是她实在受不了数学的苦难,又生性喜欢
音乐,在经过与父母的恳谈和了解之下,她放弃了进入省中的荣誉,改念台北师范
学校音乐科,主修钢琴,副修小提琴。也因为这一个选择,姐姐离家住校,虽然同
在台北市里住著,我却失去了一个念闲书的好伴侣。
姐姐住校去了,我独占了一间卧室,那时我已办妥休学手续,知道不会再有被
迫进教室的压力,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那一年的压岁钱,我去买了一个竹做的美丽书架,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架上零
零落落的几十本书,大半是父亲买回来叫我念的。
每天黄昏,父亲与我坐在藤椅上,面前摊著《古文观止》,他先给我讲解,再
命我背诵,奇怪的是,没有同学竞争的压力,我也领悟得快得多,父亲只管教古文
,小说随我自己看。
英文方面,我记得父亲给我念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是奥。亨利写的《浮华世界
》,后来又给我买了《小妇人》、《小男儿》这些故事书,后来不知为了什么,母
亲每一次上街,都会带英文的漫画故事给我看,有对话、有图片,非常有趣而浅近
,如《李伯大梦》、《渴睡乡的故事》(中文叫《无头骑士》吗?)、《爱丽丝漫
游仙境》、《灰姑娘》这些在中文早已看过的书,又同英文一面学一面看,英文就
慢慢的会了。
真的休学在家,我出门去的兴趣也减少了,那时很多同年龄的孩子们不上学,
去混太保太妹,我却是不混的,一直到今天,我仍是个内心深爱孤静而不太合群的
人。
每一次上街,只要母亲同意,我总是拿了钱去买书,因为向书店借书这件事情
,已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了。一本好书,以前是当故事看,后来觉著不对,因为年
龄不同了,同样一本书每再看看,领悟的又是一番境界,所以买书回来放在架上,
想起来时再反复的去回看它们,竟成了我少年时代大半消磨时间的方法。
因为天天跟书接近,它们不但在内容方面教育我,在外型方面,也吸引了我,
一个房间,书多了就会好看起来,这是很主观的看法,我认定书是非常优雅美丽的
东西,用它来装饰房间,再合适不过。
竹书架在一年后早已满了,父亲不声不响又替我去当时的长沙街做了一个书橱
,它真是非常的美丽,狭长轻巧,不占地方,共有五层,上下两个玻璃门可以关上
。
这一个书架,至今在我父母的家里放著,也算是我的一件纪念品吧!
在我十五、六岁时,我成了十足的书奴,我的房间,别人踏不进脚,因为里面
不但堆满了我用来装饰房间的破铜烂铁,其他有很多的空间,无论是桌上、桌下、
床边、地板上、衣橱里,全都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书籍,在性质上,它们也很杂,分
不出一个类别来,总是文学的偏多了些。
台湾的书买得不够,又去香港方面买,香港买不满足,又去日本方面买,从日
本那边买的大半是美术方面的画册。
现在回想起来,我每年一度的压岁钱和每周的零用,都是这么送给了书店。
我的藏书,慢慢的在亲戚朋友间迅了名声,差不多年龄的人,开始跑来向我借
。
爱书的人,跟守财奴是一色一样的,别人开口向我借书,我便心痛欲死,千叮
万咛,请人早早归还,可惜借书不还的人是太多了。
有一次,堂哥的学音乐的同学,叫做王国梁的,也跑来向我借书,我因跟二堂
哥懋良感情侏深,所以对他的同学也很大方,居然自己动手选了一大堆最爱的书给
国梁,记得拿了那么多书,我们还用麻绳扎了起来,有到腰那么高一小堆。
“国梁,看完可得快快还我哦!”我看他拎著我的几十本书,又不放心的追了
出去。
国梁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守信用的人,当时他的家在板桥,书当然也放在板桥
。就有那么不巧,书借了他,板桥淹了一次大水,我的书,没有救出来。国梁羞得
不敢来见我,叫别人来道歉,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痛得哭了起来,恨了他一场,
一直到他去了法国,都没有理他。而今想不到因为那一批书债,半生都过去了,国
梁这个名字却没有淡忘,听说前年国梁带了法国太太回台,不知还记不记得这一段
往事。我倒是很想念他呢。
其实水淹了我的几十本书,倒给我做了一个狠心的了断,以后谁来借书都不肯
了,再也不肯。
在这些借书人里,也有例外的时候,我的朋友王恒,不但有借必还,他还会多
还我一两本他看过的好书。王恒也是学音乐的,因为当年借书,我跟他结成挚友,
一直到现在。
那时候,国内出版界并不如现在的风气兴旺,得一套好书并不很容易,直到“
文星”出了小本丛书,所谓国内青年作家的东西才被比较有系统的做了介绍。我当
时是一口气全买。那时梁实秋先生译的《莎士比亚全集》也出了,在这之前,虽然
我已有了“世界”出版的朱生豪先生译的那一套,也有英文原文的,可是爱书成奴
,三套比较著,亦是怡然。
又过了不久,台湾英文翻版书雨后春笋般的出现了,这件事情灸国际间虽然将
台湾的名声弄得很坏,可是当时我的确是受益很多的。一些英文哲学书籍,过去很
贵的,不可能大量的买,因为有了不道德的翻版,我才用很少量的金钱买下了它们
。
爱书成痴,并不是好事,做一个书呆子,对自己也许没有坏处,可是这毕竟只
是个人的欣赏和爱好,对社会对家庭,都不可能有什么帮助。从另一方面来说,学
不能致用,亦是一种浪费,很可惜,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父亲常常问我∶“你这么啃书啃书,将来到底要做什么?不如去学一技之长的
好。”
我没有一技之长,很惭愧的,至今没有。
离家之后,我突然成了一个没有书籍的人,在国外,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小房间
,几本教科书,架上零零落落。
我离开了书籍,进入了真真实实的生活。
在一次一次的顿悟里,那沉重的大书架,不知不觉化作了我的灵魂和思想,突
然发觉,书籍已经深深植根在我身体里,带不带著它们,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在象牙塔里看书,实是急不得的,一旦机缘和功力到了某个程度,这座围住人的塔
,自然而然的会消失的,而“真理”,就那么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向人显现了。
我从来没有妄想在书本里求功名,以致于看起书来,更是如鱼得水,“游于艺”是
最高的境界,在那儿,我的确得到了想象不出的愉快时光,至于顿悟和启示,那都
是混在念书的欢乐里一起来的,没有丝毫强求。
而今在荷西与我的家里,两人加起来不过一千六百多本书,比起在父母家的盛
况,现在的情形是萧条多了,望著架上又在逐渐加多的书籍,一丝甜蜜和些微的怅
然交错的流过我的全身,而今我仍是爱书,可是也懂得爱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
的书本,才化为今日这份顿悟和宁静。我的心里,悄悄的有声音在对我说∶“这就
是了!这就是一切了。”
永远的夏娃开场白
《永远的夏娃》是很久以来就放在心里的一个标题,两年来,它像一块飘浮不
定的云,千变万化,总也不能捉住它,给它定下清晰的形状来。
起初想出这个名字,倒是为了一个西籍女友,因为她的种种遭遇,使我总想到
其他许许多多在我生命中经历过的女友们,她们的故事,每一篇都是夏娃的传奇。
当时,很想在这个标题下,将她们一个一个写出来。后来,我又不想写这些人了。
可是专栏得开了,夏娃这个名字我还是很爱,因为它不代表什么,也不暗示什么,
专栏既然要一个名字,我就用了下来,它本身实在是没有意义的。
俄国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说过一句使我十分心惊的话,他说∶“除非太卑鄙得
偏爱自己的人,才能无耻的写自己的事情。”
我有一阵常常想到这句话,使得写作几乎停顿,因为没有写第三者的技巧和心
境他人的事,没有把握也没有热情去写自己的事,又心虚得不敢再写,我不喜
欢被人看视成无耻的人,可是老写自己生活上的事,真是觉得有些无耻。
后来我们搬家了,新家门口每天早晨都会有一匹白马驮著两个大藤篮跟著它的
主人走过,沿途叫卖著∶“苹━━果━━啊!”
每听见马蹄哒哒的来了,还不等那个做主人的叫嚷,我就冲出去靠在栏杆上看
,直看到他们走远。
这匹马天天来,我总也不厌的看它,每当荷西下班回来了,我照例按压不住内
心的欢喜向他喊著∶“今天马又来了!”
马总是来的,而我的喜悦,却像当初第一次见它时一样的新鲜。
有一天,再也忍不住了,跟荷西说∶“我要把这匹马写出来。”
他说∶“有什么好写的,每天来,每天去的。”
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我要把它写下来,说我天天看见一匹马经过,不知为什
么有说不出的欢喜和感动。
后来,我又想到许多我生命中经历的事,忍不住想写,不写都不行,当时,总
会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那句话━━老写自己的事是无耻的━━每想这句话,心中便
气馁得很,呆呆的坐下来看电视,什么也不写了。可是那匹马啊,一直在心底压著
,总得把它写出来才好。
又有一阵,一个朋友写信给我,他说∶“你总不能就此不写了,到底你做的是
文以载道的工作!”
我被这句话吓得很厉害,从来没有想到载什么东西的问题,这更不能写了,不
喜欢那么严重。
以后有一段长时间就不写什么了。
今天荷西下班来对我说,工地上有个工人朋友家住在山里面,如果我们跟他回
去,可以去看看这人养的猪羊,还有他种的菜。我们去了,挖了一大筐蔬菜回来,
我的心,因为这一个下午乡间的快乐,又恨不得将它写了下来。久已不肯动笔的人
,还是有这种想望。
回来后我一直在写作的事情上思想,想了又想,结果想明白了,我的写作,原
本是一种游戏,我无拘无束的坐下来,自由自在的把想写的东西涂在纸上。在我,
是这么自然而又好玩的事情,所以强迫自己不写,才会是一种难学的忍耐,才会觉
得怅然若失,我又何苦在这么有趣的事情上节制自己呢!
象现在,我在上面把那匹马写了出来,内心觉得无比的舒畅,这真是很大的欢
喜。我做这件事,实在没有目的,说得诚实些,我只是在玩耍罢了,投身在文章里
,竟是如此快乐,连悲哀的事,写到情极处,都是快乐的感觉,这一点,连自己也
无由解释的,总是这样下去了吧,我毕竟是一个没有什么大道理的人啊。
《永远的夏娃》将会是我一些美丽的生命的记忆,在别人看来,它们可能没有
价值,在我,我不如不去想它价值不价值的问题,自由得像空气一般的去写我真挚
的心灵。其实,它不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写了对事情还是一样的,可是既然我想
写了,我就不再多想,欢天喜地的将它们写出来吧!
拾荒梦
━━永远的夏娃
在我的小学时代里,我个人最拿手的功课就是作文和美术。当时,我们全科老
师是一个教学十分认真而又严厉的女人。她很少给我们下课,自己也不回办公室去
,连中午吃饭的时间,她都舍不得离开我们,我们一面静悄悄的吃便当,一面还得
洗耳恭听老师习惯性的骂人。
我是常常被指名出来骂的一个。一星期里也只有两堂作文课是我太平的时间。
也许老师对我的作文实在是有些欣赏,她常常忘了自己叫骂我时的种种可厌的名称
,一上作文课,就会说∶“三毛,快快写,写完了站起来朗诵。”
有一天老师出了一个每学期都会出的作文题目,叫我们好好发挥,并且说∶“
应该尽量写得有理想才好。”
等到大家都写完了,下课时间还有多,老师坐在教室右边的桌上低头改考卷,
顺口就说∶“三毛,站起来将你的作文念出来。”
小小的我捧了簿子大声朗读起来。
“我的志愿━━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
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
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的将许多还可以利用的
好东西当作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
出来,这……”
念到这儿,老师顺手丢过来一只黑板擦,打到了坐在我旁边的同学,我一吓,
也放下本子不再念了,呆呆的等著受罚。
“什么文章嘛!你……”老师大吼一声。她喜怒无常的性情我早已习惯了,可
是在作文课上对我这样发脾气还是不太常有的。
“乱写!乱写!什么拾破烂的!将来要拾破烂,现在书也不必念了,滚出去好
了,对不对得起父母……。”老师又大拍桌子惊天动地的喊。
“重写!别的同学可以下课。”她瞪了我一眼便出去了。
于是,我又写∶“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夏天卖冰棒,冬天卖烤红薯的
街头小贩,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更
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顺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没有被人丢弃的
好东西,这……”
第二次作文缴上去,老师划了个大红叉,当然又丢下来叫重写。结果我只好胡
乱写著∶“我长大要做医生,拯救天下万民……”。老师看了十分感动,批了个甲
,并且说∶“这才是一个有理想,不辜负父母期望的志愿。”
我那可爱的老师并不知道,当年她那一只打偏了的黑板擦和两次重写的处罚,
并没有改悼我内心坚强的信念,这许多年来,我虽然没有真正以拾荒为职业,可是
我是拾著垃圾长大的,越拾越专门,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什么处罚也改不了我
。当初胡说的什么拯救天下万民的志愿是还给老师保存了。
说起来,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儿童,可以说是没有现成玩具的一群小孩。树叶一
折当哨子,破毛笔管化点肥皂满天吹泡泡,五个小石子下棋,粉笔地上一画跳房子
,粗竹筒开个细缝成了扑满,手指头上画小人脸,手帕一围就开唱布袋戏,筷子用
橡皮筋绑绑紧可以当手枪……那么多迷疯了小孩子的花样都是不花钱的,说得更清
楚些,都是走路放学时顺手捡来的。
我制造的第一个玩具自然也是地上拾来的。那是一支弧形的树枝,像滚铁环一
样一面跑一面跟著前面逃的人追,树枝点到了谁谁就死,这个玩具明明不过是一枝
树枝,可是我偏喜欢叫它“点人机”,那时我三岁,就奠定了日后拾荒的基础。
拾荒人的眼力绝对不是一天就培养得出来的,也不是如老师所说,拾荒就不必
念书,干脆就可以滚出学校的。
我自小走路喜欢东张西望,尤其做小学生时,放学了,书包先请走得快的同学
送回家交给母亲,我便一人田间小径上慢吞吞的游荡,这一路上,总有说不出的宝
藏可以拾它起来玩。
有时是一颗弹珠,有时是一个大别针,有时是一颗狗牙齿,也可能是一个极美
丽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一只小皮球,运气再好的时候,还可以捡到一角钱。
放学的那条路,是最好的拾荒路,走起来也顶好不要成群结队,一个人玩玩跳
跳捡捡,成绩总比一大批人在一起好得多。
捡东西的习惯一旦慢慢养成,根本不必看著地下走路,眼角闲闲一飘,就知那
些是可取的,那些是不必理睬的,这些学问,我在童年时已经深得其中三昧了。
做少女的时代,我曾经发狂的爱上一切木头的东西,那时候,因为看了一些好
书,眼光也有了长进,虽然书不是木头做的,可是我的心灵因为啃了这些书,产生
了化学作用,所谓“格调”这个东西,也慢慢的能够分辨体会了。
十三岁的时候,看见别人家锯树,锯下来的大树干丢在路边,我细看那枝大枯
枝,越看越投缘,顾不得街上的人怎么想我,掮著它走了不知多少路回到家,宝贝
也似的当艺术品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心一意的爱著它。
后来,发现家中阿巴桑坐在院子里的一块好木头上洗衣服,我将这块形状美丽
的东西拾起来悄悄打量了一下,这真是宝物蒙尘,它完全像复活岛上那些竖立著的
人脸石像,只是它更木头木脑一点。我将这块木头也换了过来,搬了一块空心砖给
阿巴桑坐著,她因为我抢去她的椅子还大大的生了一场气。
在我离家远走之前,我父母的家可以说堆满了一切又一切我在外面拾回来的好
东西。当时我的父母一再保证,就是搬家,也不会丢掉我视为第二生命的破铜烂铁
。
有些有眼光的朋友看了我当时的画室,赞不绝口,也有一些亲戚们来看了,直
接了当的说∶“哎呀,你的房间是假的嘛!”这一句话总使我有些泄气,对于某些
人,东西不照一般人的规矩用,就被称做假的。
我虽然是抗战末期出生的“战争儿童,”,可是在我父母的爱护下,一向温饱
过甚,从来不知物质的缺乏是什么滋味。
家中四个孩子,只有我这个老二,怪异的有拾废物的毛病,父亲常常开导我,
要消费,要消耗,社会经济才能繁荣,不要一块碎布也像外婆似的藏个几十年。这
些道理我从小听到大,可是,一见了尚可利用的东西,又忍不住去捡,捡回来洗洗
刷刷,看它们在我的手底下复活,那真是太快乐的游戏。
离开了父母之后,我住的一直是外国的学生宿舍,那时心理上没有归依感,生
命里也有好几年没有再捡东西的心情。
无家的人实在不需要自己常常提醒,只看那空荡荡的桌椅就知道这公式化的房
间不是一个家。
那一阵死书念得太多,头脑转不灵活,心灵亦为之蒙尘,而自己却找不出自救
之道,人生最宝贵的青春竟在教科书本中度过实是可惜。
不再上学之后,曾经跟其他三个单身女孩子同住一个公寓,当时是在城里,虽
然没有地方去捡什么东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们丢掉的旧衣服、毛线、甚而杂志,
我都收拢了,夜间谈天说灾的时候,这些废物,在我的改装下,变成了布娃娃、围
裙、比基尼游泳衣……。
当时,看见自己变出了如此美丽的魔术,拾荒的旧梦又一度清晰的浮到眼前来
,那等于发现了一个还没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情是十分感动自己的。
到那时为止,拾破烂在我的生活中虽然没有停顿,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
并不是必须赖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整个的家庭要依靠别人
丢弃的东西一草一木的重组起来,会是怎么美妙的滋味。
等我体会出拾荒真正无以伦比的神秘和奇妙时,在撒哈拉沙漠里,已被我利用
在大漠镇外垃圾堆里翻捡的成绩,布置出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家,那是整整两年
的时间造成的奇迹。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过去小学老师曾说∶“要拾
破烂,现在就可以滚,不必再念书了!”
她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学校可以滚出来,书却不能不念的。
垃圾虽是一样的垃圾,可是因为面对它的人在经验和艺术的修养上不同,它也
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回报。
在我的拾荒生涯里,最奇怪的还是在沙漠。这片大地看似虚无,其实它蕴藏了
多少大自然的礼物,我至今收藏的一些石斧、石刀还有三叶虫的化石都是那里得来
的宝贝。
更怪异的是,在清晨的沙漠里,荷西与我拾到过一百多条长如手臂的法国面包
,握在手里是热的,吃在嘴里外脆内软,显然是刚刚出炉的东西,没法解释它们为
什么躺在荒野里,这么多条面包我们吃不了,整个工地拿去分,也没听说吃死了人
。
还有一次西班牙人已经开始在沙漠撤退了,也是在荒野里,丢了一卡车几百箱
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我们捡了一大箱回来,竟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结果仍是放在家
里人就离开了,离开沙漠时,有生以来第一回,丢了自己东西给人捡,那真说不出
有多心痛。
我们定居到现在的群岛来时,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片垃圾场,在那儿,人
们将建筑材料、旧衣鞋、家具、收音机、电视、木箱、花草、书籍数也数不清,分
也分不完的好东西丢弃著。
这个垃圾场没有腐坏的食物,镇上清洁队每天来收厨房垃圾,而家庭中不用的
物件和粗重的材料,才被丢弃在这住宅区的尽头。
也是在这个大垃圾场里,我认识了今生唯一的一个拾荒同好。
这人是我邻居葛雷老夫妇的儿子,过去是苏黎世一间小学校的教师,后来因为
过份热爱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职,现在靠拾捡旧货转卖得来的钱过
日子。
在他住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时间里,他是我们家的常客,据他说,拾荒的收入,
不比一个小学老师差,这完全要看个人的兴趣。我觉得那是他的选择,外人是没有
资格在这件事上来下评论的。
我的小学老师因为我曾经立志要拾荒而怒叱我,却不知道,我成长后第一个碰
见的专业拾荒人居然是一个小学老师变过来的,这实在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这个专业的拾荒同好,比起我的功力来,又高了一层,往往我们一同开始在垃
圾堆里慢慢散步,走完了一趟,我什么也没得著,他却抬出一整面雕花的木门来送
荷西,这么好的东西别人为什么丢掉实在是想不透。
我的拾荒朋友回到瑞士之后不久,他的另一个哥哥开车穿过欧洲再坐船也来到
了加纳利群岛。这一次,我的朋友托带来了一架货真价实的老式瑞士乡间的运牛奶
的木拖车,有三分之二的汽车那么长,轮子、把手什么都可以转。它是绑在车顶上
飘洋过海而来的一个真实的梦。我惊喜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一本淡绿封面
,精装,写著老式花体英文字母,插画著精美钢笔线条画的故事书《威廉特尔》轻
轻的又放在我手里,看看版本,竟是一九二○年的。
这两样珍贵非常的东西使我们欢喜了好一阵,而我们托带去的回报,是一个过
去西班牙人洗脸时盛水用的紫铜面盆和镶花的黑铁架,一个粗彩陶绘制的磨咖啡豆
的磨子,还有一块破了一个洞又被我巧妙的绣补好了的西班牙绣花古式女用披肩。
当然,这些一来一往的礼物,都是我们双方在垃圾堆里掏出来的精品。
拾荒不一定要在陆上拾,海里也有它的世界。荷西在海里掏出来过腓尼基人时
代的陶,十八世纪时的实心炮弹、船灯、船窗、罗盘、大铁链,最近一次,在水
底,捡到一枚男用的金戒指,上面刻著一九四七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来了。
海底的东西,陶因是西班牙国家的财产归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馆,其他的都用来装
饰了房间,只有那只金戒指,因为不知道过去是属于什么人的,看了心里总是不舒
服,好似它主人的灵魂还附在它里面一样。
拾荒赔本的时候也是有的,那是判断错误拾回来的东西。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见极大极大一个木箱,大得像一个房间,当时我马上想到,
它可以放在后院里,锯开门窗,真拿它来当客房用。
结果我付了大卡车钱、四个工人钱。大箱子运来了,花园的小门却进不去。我
当机立断,再要把这庞然大物丢掉,警察却跟在卡车后面不肯走,我如果丢了,他
要开罚单,绕了不知多少转,我溜下车逃了,难题留给卡车司机去处理吧。第二天
早晨一起床,大箱子居然挡在门口。支解那个大东西的时候,我似乎下决心不再张
望路上任何一草一木了。
前一阵,荷西带了我去山里看朋友,沿途公路上许多农家,他们的垃圾都放在
一个个小木箱里。
在回程的路上,我对荷西说∶“前面转弯,大树下停一停。”
车停了,我从从容容的走过去,在别人的垃圾箱内,捧出三大棵美丽的羊齿植
物。
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快乐。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劳而获这实际的欢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远是一份
未知,在下一分钟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一个没有终止,没
有答案,也不会有结局的谜。
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要动手做一本书,在这本书里,自我童年时代所捡的东
西一直到老年的都要写上去,然后我把它包起来,丢在垃圾场里,如果有一天,有
另外一个人,捡到了这本书,将它珍藏起来,同时也开始拾垃圾,那么,这个一生
的拾荒梦,总是有人继承了再做下去,垃圾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呢。
黄昏的故事
━━永远的夏娃
我喜欢漫游,也喜欢黄昏和黑夜交接的那一段时光。
我们现在的家,座落在一个斜斜山坡的顶上。前面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星罗棋
布的小白房在一脉青山上迤逦著筑到海边。
厨房的后窗根本是一幅画框,微凤吹拂著美丽的山谷,落日在海水上缓缓转红
,远方低低的天边,第一颗星总像是大海里升上来的,更奇怪的是,墙下的金银花
,一定要开始黄昏了,才发出淡淡的沁香来。这时候,一天的家务差不多都做完了
,咖啡热著,蛋糕烘烤得恰到好处。荷西已经下工回来,电视机也开始唱广告歌。
我换上舒服的凉鞋,把荷西的茶点小心的用托盘搬出来,这才摸摸他的头,对他说
∶“我走了。”
这时候的荷西,也许在看报,也可能盯著电视,也可能开始吃东西,他照例含
糊的说一句∶“旅途愉快!”便将我打发去了。
我轻轻的带上房门,呼吸著第一口甚而还有些寒冷的空气,心情不知怎的就那
么踏实欢喜起来。
很少在清晨散步,除了住在撒哈拉的那一阵经常早起之外,以后可以说没有在
极早的时光里生活过。
早晨是一日的开始,心情上,有一日的负担和算计,迎接未知的白日,总使人
紧张而戒备。黄昏便是不同,它是温柔的夜的前奏,是释放、舒畅,教人享受生命
最甜美的一段时光。
这两年多来,无论住在那里,家总是安置在近海的地方,黄昏长长的漫步成了
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习惯。
在丹娜丽芙岛,现在的住家,我每日漫游的路途大致是相同的。后山下坡,穿
过海也似的芭蕉园,绕过灌溉用的大水池,经过一排极华丽的深宅大院,跟“水肺
”站著谈一会闲话,再下坡,踏过一片野菊花,转弯,下到海岸线,沿著海边跑到
古堡,十字港的地区就算是到了,穿进峡谷似的现代大旅馆,到渔港看船,广场打
个转,图书馆借本书,这才原路回来。
每日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总是抱了孩子想跟我一块去游荡,有时候看见她近
乎委屈的巴望著我,总觉得自己拒绝得有些残忍。
总是哄矣,用各种理由不带她去,有时候远远看见她向我走来,干脆装著不看
见,掉头就跑,这样无情的一次一次甩掉她,她居然也不生气。
我喜欢适度的孤单,心灵上最释放的一刻,总舍不得跟别人共享,事实上也很
难分享这绝对个人的珍宝,甚至荷西自愿留在家里看电视,我的心里都暗藏了几分
喜悦。
清风明月都该应是一个人的事情,倒是吃饭,是人多些比较有味道。
每次散步,那条乡间小路上可以说是碰不到一个人影的,只有“水肺”,像是
赴约会似的等在他华厦的大门口,苦盼著我经过。
“水肺”是一个八十多岁生病的德国老头子,跟他单身的儿子住在一幢极大的
房子里,父子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儿子中年了,好似也病著似的。
这一家异乡人没有朋友,也不外出做事,种了一园的玫瑰花。老人因为肺水肿
,已经不太能动了,天天趴在花园的门上,见我去了,老远的就一步一步将我吞下
去似的望。
第一次经过老人的门口,就是被他喂喂的叫过去的。我过去了,他隔著镶花铁
门,把手蓦然伸出来牢牢捉住人不放,手指冰冷的,骷髅似的大眼洞瞪著人,肺里
风箱似的响,总是说∶“上个月医生就说要死了,可是这个月都快完了,还没有死
。”
“水肺”是我自己心里给老人叫的名字,他们姓什么从来不知道,散步去了,
每天被他捉住,随他乱扯什么我都忍著听,后来日子久了,究竟是烦了,常常坚决
的抽开他的手,转身逃开去。
有一次老人突然问我∶“你穷不穷?你先生穷不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唐突的问我,站著不响,没有回答他,带些愠怒的微笑
著。
他又突然说∶“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不放心他,订婚两次,结果都给人跑掉了
,如果,如果你肯跟他━━我们是有钱的人,将来都是你的,不信你进来看,进来
看呀━━”我静静的看著老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不为钱结婚。”
“可是也可以为钱结婚,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又伸出手来急切的死拉住我,我悄悄抬眼往他身后望去,老人那个苍白沉
默的中年儿子正躲在窗帘后面的一角偷看我。
后来我告诉荷西老人的事,荷西将我骂了一顿,说∶“你已经结婚了,怎么还
去跟人家争为不为金钱出嫁的事情,干脆把他骂过去才是。”
我也想过要骂这个老人,可是一经过他们的家门,看见那一园寂寂的玫瑰,心
里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忍和悲凉,便又和颜悦色的对待他了。
前几天老人真的死了,晚上死的,第二天清早就搬去葬了,好方便的,大概早
就预备著等他死的。
听见了这个消息的黄昏,一样在散步,经过死去老人的门口,发觉跟他长得那
么相像的儿子,居然代替了父亲的位置,穿了一件鲜明的红毛衣,一色一样的趴在
家门口。我看见了他,本想上去说几句哀悼的话,没想到他先对我喂喂的叫了起来
,那个姿势和声音,就像他父亲第一次看见我时死命的把我叫过去一个样子,我被
他这怪异的举动,吓得头发根根竖了起来,青著脸往山下没命的逃,一回头,那个
儿子的半身,还挂在门外向我招手。身后如此华丽的洋房,却像个大坟似的,埋葬
著一个喂喂呼叫的寂寞的活人,也是够残忍的了。
这几天还是经过死去老人的家门前,那个儿子不挂在门上了━━他在窗汶面看
我,不知是忌什么,总是加快了脚步,怕一个那么堪怜的人,也算是生命的无奈吧
。
我是不喜欢芭蕉园的,一走进去,再好的夕阳都幽暗暧昧起来,无风的时候四
周静得要窒息,稍稍吹过一点点微风,芭蕉叶又马上夸张的沙沙乱响。
从小听带我长大的女工人玉珍说鬼,她每说鬼时,总要顺手一指过去在父母家
中院里的一丛芭蕉树,说∶“鬼啊,就在那种树下面,还会哭哦!女的,抱了小孩
吱吱惨哭!”
我的童年被鬼故事吓得很厉害,直到现在,看见芭蕉心里还是不自在。
散步的路,不经过密密的蕉林就到不了海边。这一段长路,总是跑的,有时候
天气阴暗,出门之前总再三拜托荷西∶“过十五、二十分钟左右请你站出来在阳台
上给我看看,好少怕一点。”
跑过一段蕉园,抬起头来往老远高岗上的家里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儿,那怕是
个小黑点,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我天天叫他出来站一站,他不耐烦了,不再理我,
我就一口气跑下去,两边树影飞也似的掠过,奔出林子,海边的路来了,这也就过
了,可惜的是,芭蕉园里从来没有停下来看看是不是可以吃它一根绿蕉,总是太怕
了些。
从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条路是最宽敞的,没有沙滩,只有碎石遍地,那么长
一条滩,只孤伶伶一棵松树委委屈屈的站著,树下市政府给放了条长木椅。
这儿没有防波堤,巨浪从来不温柔,它们几几乎总是灰色的一堆堆汹涌而来,
复仇似的击打著深黑色怪形怪状的原始礁岩,每一次的冲击,水花破得天一般的高
,惊天动地的散落下来,这边的大海响得万马奔腾,那边的一轮血红的落日,凄艳
绝伦的静静的自往水里掉。
这两种景象配合起来,在我的感动里,竟是想象中世界末日那份摄人心魂的鬼
魅和怪异,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树导演的《怪谈》中的几场片景。这样的画面,总有
一份诗意的凶恶,说不出是爱还是不爱,可是每天经过那张松树下的木椅,还是忍
不住被吸引过去,坐下来看到痴了过去。
过了古堡,进入街道、商店、大旅馆……,混入各色各样的外籍游客里去,这
本是个度假的胜地,冬暖夏凉,虽是小街小巷,人世的鲜明活泼毕竟比大自然的景
象又多了一层温柔。
经过小小的渔港,船都拉上了滩,没有预备出海的迹象,有些面熟的年轻人坐
著钓鱼,老人在补网,穿热裤的金发游客美女在他们身边哗笑走过,这么不同的生
活和人种同住在弹丸大小的十字港,却平静得两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画面。
港口的椅子上,一个外国老太太,一个西班牙老渔夫,两个人话也不通,笑眯
眯的靠在一起坐著,初恋似的红著脸。
过了那么多年,《巴黎最后的探戈》才在西班牙解禁了。
港口电影院的队伍排列另外一条街。
一看是这张电影,连忙跑上去看挂著的剧照,人群里却有人在叫著∶“喂,三
毛,三毛!”
发觉另外一个女友卡门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挤在买票的队伍里,跑了上去问
她∶“你干嘛?”
她暧昧的笑,神经兮兮的问我∶“你看不看?看不看?”
“像你这种小气巴拉的样子,我就不看。”我拍拍她的头,斜斜睇著她,她一
下气得很。
“这不是色情片,它有它本身的意义。”她十分严肃的分析起来,声音也大了
。
“啊!这么严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她,她气得想掐我又不敢离开队伍
。
“我去买冰棒,你吃不吃?”我问地,她摇摇头,用手指指远方,原来是她的
摄影家先生慢慢晃来了。
在广场向老祖母买冰棒,向她要柠檬的,她必定给人凤梨的,要凤梨的,她一
定弄成柠檬的,跟她换,她会骂人。
很喜欢向她买冰棒,总得站好,专心想好,相反的要,得来才是正的。
我一向是向她要柠檬,得来正是我要的凤梨。有一次想,如果向老太婆买桔子
冰棒,不知她弄成什么,结果她没弄错,我大大失望一番,以为桔子会变草莓的。
荷西叫我顺便去图书馆借海洋方面的书。
我跑进去拿了一本褚威格,一本卫斯特,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两个作家,他自
己不下来借,结果便是如此活该。
夜来了,黄昏已尽,巷内一家家华丽高贵的衣饰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
心,繁华依然引人,红尘十丈,茫茫的人世,竟还是自己的来处。
回程下雨了,将借来的书塞进毛衣里面,发狂的往家里跑。一日将尽,接著来
的,将是漫漫长夜,想到雨夜看书的享受,心里又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和欢欣,夜
是如此的美,黑夜淋雨,更是任性的豪华。
跑过蕉园的外国,先去守园老夫妇的小瓦房,老婆婆正在屋内搬了空罐头预备
接漏雨呢。
坐了一会,老公公回来了,跳上去捉住他,叫他陪著穿过蕉林,天越走越黑,
雨却不大了,老公公一再的问,荷西怎么不捉鱼给他吃了。
快到家门了,开始小跑,这是一天的运动,跑到家里,冲进门去,愉快的喊著
∶“回来啦!”
那时候,荷西看见我总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十点钟吃简单的晚饭。
夜间十二时上床开始看书,我叹了口气,对荷西说∶“散步太快乐了,这么快
乐,也许有一天散成神仙,永远不再回家了,你说盯不好?”
荷西不置可否。
结婚四年了,我也知道,这种鬼话,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东西,蛋炒饭冰箱里总是有一盘的。”
荷西还是专心做他的填字游戏,咿咿啊啊的假装听著。
我又自说佾话了好一阵,这才拿起书来,默默的看了下去。
看了一会,还是搁下书来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会不会找不到蛋炒饭。
巫人记
━━永远的夏娃
居住在加纳利群岛不觉已有两年了。
一直很想将这儿亲身经验的一些“治疗师”用巫术治病的情形纪录下来。
知道《皇冠》在这个群岛上拥有可观的订户和读者,住在这儿的侨胞,看了以
下的文字时,很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肯介绍这个美丽而现代的北非观光胜地
的旅游事业,偏偏要去写些旁门左道的巫术,好似这儿是个无比落后荒谬的地区一
般。
我因为去年曾经给这个群岛写了一个中篇游记,收录在《哭泣的骆驼》那本书
里,因此有关加纳利群岛的其他,无心再在这儿重述了。
有兴趣写的还是几次接受土地郎中治病的经过情形。
第一次听说吝纳利人相信巫术是在沙漠里居住的时候。
那时,许多加纳利岛的工人过海去沙漠的小镇讨生活,他们或多或少总会说说
佾己故乡的事情。
我们的朋友之━马诺林是大加纳利岛去的,他可以说是同乡们中的知识分子,
本身极爱思考,也很喜欢心灵学方面的知识,据说,他的养父,过去一度是做巫人
的,后来娶了他的母亲,才改在香烟厂去做事了。
马诺林在性格方面有他的神秘性,思想有时候十分的怪异,我跟他很谈得来,
而荷西就比较没有办法进入这个人的心灵领域里去。
当时,我们的沙哈拉威邻居的男孩子,一个名叫巴新的,不知为什么迷上了一
个沙漠里的妓女,几个月来鬼魔附体似的,白天糊涂到家人也不太认识,可是只要
黄昏一来,他的步子就会往女人住的那个方向走。家里的东西不但偷出去卖,连邻
居那儿都红著吓人的眼睛死赖著借钱,钱一到手,人就摇摇晃晃的被吸去了,好似
那个妓女勾著他的魂一般。
有一天巴新晃进来借钱,我看他实在可怜,给了他三百,这点钱上女人那里去
自然是不够的,他又可怜巴巴的求。马诺林当时恰好在我们家,也给了他两百,他
才低著头走了。
“这个孩子可怜,中了蛊。”马诺林说。
我一听,全身寒毛肃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讲这么可怕的话。
“中的还是加纳利群岛那边人搞过来的鬼东西。”马诺林又说。
“迷女人呀?”我又吓吓的探了一句。
“不小心,吃下了一点别人放的不该吃的东西,就回不了头了。”
“你怎么晓得?”荷西很不以为然的问。
“这种东西,发起来一个样子,没有那个女人,就是死路一条,妓女常常用这
种方法去教人中迷的。”
本想反驳马诺林这过份荒谬无知的说法,后来想到他家庭的背景━━养父是巫
人,母亲开过酒吧。在他生长的环境里,这样的迷信可能还是存在的。我因此便不
说什么,笑笑的看著他,可是心里是不相信这一套的。
“巴新也真可怜,十六岁的小家伙,爱上那个女人之后完全变了,有一次三更
半夜来敲门借钱,好像毒瘾发作的人一样,我们开慢了一点,他就疯了似的一直敲
一直敲,真开了,他又不响了,呆呆的站在月光里,好可怕好可怕的红眼睛瞪著人
看。”我越说越怕,声音也高昂起来了。
马诺林听了低头沉思了好一会。
“他们家是保守的回教家庭,出了这样个儿子,真是伤心透了,上礼拜巴新还
给绑起来打,有什么用,一不看好,又逃出去了。”我又说。
这时候马诺林抬头很奇异的抹过一丝微笑,说∶“可以解掉的嘛!”
“巴新是初恋狂,性格又内向,所以这个怪样子,不是你说的中了什么蛊。”
我很简单的说。
马诺林也不争辩,站起来,穿过我们的天台,到巴新家里的楼梯口去。
“要巴新的妈妈来跟我谈。”马诺林对我说。
虽是沙漠女人,为了谈儿子,匆匆忙忙就跑过来了,马诺林低低的对她不知讲
什么,巴新的母亲猛点头,一句一句答应著,又擦眼泪,不停的擦泪。
没过第三天,巴新意外的好了,人也精神起来了,很快活的坐在大门口,黄昏
也不出去,接连十多天都没再出去,以后完全好了。
我心里奇怪得不得了,又不能问巴新。
马诺林来了,我自是逼上去死死追问,可是他也不肯讲,只说∶“这种事只有
巴新的妈妈可以化解,如果没有母亲,就难了。”
“可是做了什么呢?”我又追问著。
“小魔术。”马诺林仍是笑而不答。
我们是不相信的,看了巴新仍不相信。直到来了丹娜丽芙岛,发觉连乡下女人
要抓住丈夫的心,都还相信这些巫术,真教人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慢慢的也听习
惯了这些事。
当然,我说的这些只是一般少数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男人,并不能代表大半的
加纳利民风,这些事在城市里是不常听讲的。
个人第一次接触到一个治疗师,是在两年前的冬天。那时候,我得了一次恶性
感冒,初来这个岛上,没有一个相识的朋友,那时候荷西又单独去了半年沙漠,我
一个人居住在海边生病。
感冒了近乎一个多月,剧烈的咳嗽和耳痛将人折磨得不成样子,一天早午要两
次开车去镇上打针,可是病情始终没有丝毫进展。
医生看见我那副死去活来的样子非常同情,他惊异的说∶“开给你的抗生素足
足可以杀死一只大象了,你怎么还不好呢?”
“因为我不是那只象。”我有气无力的答著。
药房的人看我一次又一次的上门,也是非常不解,他们觉得我吃药吃得太可怕
了。
“这种东西不要再用了,你啊,广场上那个卖草药的女人去试试看吧!”药剂
师无可奈何的建议著。
我流著冷汗,撑著走了几十步,在阳光下找到了那个被人叫“治疗师”的粗壮
女人。
“听说你治病?”那一阵真是惨,眼前金星乱冒的虚弱,说话都说不动。
“坐下来,快坐下来。”治疗师很和气,马上把我按在广场的一把椅子上。
“咳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耳朵里面也很痛,发烧”。
女人一面听一面很熟练的抓了一把草药。
“来,把手给我,不要怕”。治疗师把我的双手合起来交握在她手掌里抱在胸
前,闭上了眼睛喃喃有词的说了一段话,又绕到我背后,在我背上摸摸,在耳朵后
面各自轻轻弹了一下,双手在我颈下拍拍,这就算治过了。
我完全没有被她迷惑,排拒的斜望著这个乡下女人,觉得她很滑稽。阳光下,
这种治疗的气氛也不够吸引人。
那份药,收了相当于三块美金的代价,念咒是不要钱的,总算是很有良心了。
说也奇怪,熬了三次草药服下去,人不虚了,冷汗不流了,咳出一大堆秽物,缠绵
了近四十天的不适,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那还是以前服的抗生素突然有了作用。治疗师的草药不过是也在那时候
服了下去,巧合罢了。
虽然那么说,还是去买了一包同样的草药寄给台北的父母收藏。
治疗师笑著对我说∶“其实,这只是一种煮肉时放进去用的香叶子,没有什么
道理,治好你的,是上面来的力量。”她指指天上。
我呆呆的看著她,觉得很有趣,好在病也过了,实在不必深究下去。
“你怎么学的?”我站在她摊子边东摸西看,草药的味道跟台湾的青草店差不
多,很好闻的。
“老天爷赐的特别的天赋,学不来的呀!”很乐天的笑著。
“你还会什么?”又问她。
“爱情,叫你先生爱你一辈子。”女人粗俗的恶狠狠的对我保证,我想她这是
在开人玩笑了,掉头笑著走开去。世上那有服药的爱情。
加纳利群岛一共大小七个岛,巫风最盛的都说是多山区的拉芭尔玛岛,据说一
般居住在深山里的乡民万一生了小毛小病,还是吃草药,不到真的严重了不出来看
医生的。
有的甚而连草药都不用,只用巫术。
荷西与我曾经在这个多山的岛上,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抢拔了一些毛发去,
她拉了我一小撮头发,荷西是胡子。这件事去年已经写在游记里了。至今不明白,
这个女人抢我们的毛发是有什么作用。
很有趣的是,我们被拔了毛发那日回旅社去,不放心的请教了旅馆的主人,问
他们有没有拔毛的风俗。
旅馆主人笑说∶“是巫术嘛!”
我们没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种不愉快的感觉过了好多天都萦绕在心里
,挥之不去。
在芭尔玛岛居住又住了十数日。一天旅馆楼下隔邻的人要请巫师来家里,清洁
工人就来跟我们说了。
“治什么?”
“那家太太瘫在床上好多年啦!还送到马德里去治过,没有好。”
我马上跑去请旅社主人带我去看,他很干脆,当时便答应了,并且说,瘫在床
上的是他堂嫂嫂,有亲戚关系的。
下午五点多钟吧,他们打电话上来叫我,说巫师来了。当然,为了尊敬对方,
他是说∶“治疗师来了!”
这位治疗师也真有意思,听说兵平日在市政府上班,兼给人念咒治病,穿得很
时髦,体格十分魁伟,很有人自信的样子,怎么看都没有阴气,是个阳间的人物。
我跟去楼下这家请巫师的人家时,那个瘫著的女人居然被移开了,只有空床放著,
这不免使我有些失望,人总是残忍的,对悲惨的事,喜欢看见了再疼痛,看不见,
就不同了。
治疗师在房内大步走来走去,好像散步一样,也不做法,不念咒,然后简单的
说∶“把床换到这头来。”又说∶“从今天起,这扇门关上,走另外一边出入。”
说完他走掉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跟在旅社主人后面走出来时,我不解的问他∶“你想床换了位置,再开开门关
关门,瘫女人就会走路了吗?怎么可能呢?”
他停下来很奇怪的看著我,说∶“谁说矣会走路来的?”
“不是明明请人来医她的吗?”我更不懂了。
“谁有那么大的法力叫瘫子走路,那不过是个兼差的治疗师而已呀!”他叫了
起来。
“他来到底是做什么?”
“来治我堂嫂嫂的伤风感冒,你看吧,不出一星期一定好,这个人在这方面很
灵的。”
“就这样啊?”
“就这样?你以为巫术是做什么,是给你上天下地长生不老的吗?”
去年荷西远赴奈及利亚去工作,我一个人住在家里。有一天,因为滂沱大雨,
车子在乡间小路上熄了火,我不顾一切下来死命推车,一时过去车祸受伤过的脊椎
又大痛了起来。
我一连去看了七八次医生,睡在硬地上,都不能减轻那剧烈的痛。
那时家中正在油漆,工人看见我痛得那个样子,马上热心的要开车送我上山去
找“治疗师”。
当时不知为什么那么无知,竟然表示肯去试试,跟油漆匠约了次日一同去看那
个传说中的瞎子治疗师。
一个受伤的脊椎必然需要时间给它复元,而我去痛心切,大意的将身体那么重
要的部到去交给一个瞎子老人,实在是不可饶怒的愚昧。
这个瞎子很著名,乡下人相信他,我们社区的油漆匠也有脊椎的毛病,所以才
把我给带去看。
去了原来是给脊椎痛的人“拔火罐”,跟中国的老方法差不多。有趣的是,瞎
老人用个马铃薯放在脊椎上,马铃薯上再插一根火柴,火柴由他的助手女儿一燃上
,马上从上面罩个玻璃杯,这一来,开始贴著肉推,痛得差不多要叫,治疗也好了
。治好的人,也是助手来,拿长条的宽绷带将胸口到下腰紧紧的绑起来,这个在医
学上有没有根据我不知道,可是我个人绑了几天之后,痛减轻了很多。
当我回到自己的医生处去检查时,跟他说起瞎子治疗师的事,当然被他大骂了
一顿,我也就没有再回去给放马铃薯了。
今年换了居处,来了美丽的丹娜丽芙岛,这儿景色非常美丽,四季如春,冬不
冷,夏不热,而我,在这么怡人的岛上,居然一连发了数个月的微烧,医生查遍身
体,却找不出毛病。
在这种情形之下,又有人好意来带我去找“治疗师”了。
据说,那是一个极端灵验的南美委内瑞拉远道而来的治疗师,专治疑难病痛。
我女友的母亲因为手腿麻木,要去看,把我也一同捉了去。
治疗师住在山里面,我们清晨几点到,已经有一长队的人在等著了,等待的人
,绝大多数是没有知识的乡村妇女们。
她们说,这一个比较贵,多少要放五百、一千西币。虽然照习俗,治疗师本人
是不定价不讨钱的,因为这天赋治病的异能,是该用来解除众生的苦痛,所以不能
要钱。说是这么说的,可是每一个都拿。
南美来的术师长得非常动人,深奥的眼睛摄人心魂似的盯住每一个哀愁的女人
。他是清洁的,高贵的,有很深的神学味道,在他的迫视下,一种催眠似的无助感
真会慢慢的浮升上来。
每一个病人到他面前,他照例举木十字架出来在人面前一左一右的晃,然后轻
轻的祷告,静静的听病人倾诉。当时场内的气氛有若教堂,每一个穷苦的女人受了
他的催眠,走出去时,绿绿蓝蓝的大钞票就掏出来了。
这是个江湖术士,草药都不用了。轮到我时我退开了,不肯给他看。
同去的女友的母亲接受治疗之后大概一时感动得十分厉害,出门还流下了眼泪
。
最假的治疗师最会赚钱,也最受人们爱戴,这是我的一大发现。
比较起来,我喜欢市政府那个叫人搬庆的治疗师,他什么气氛都不制造,连病
人也不必看,多么干脆。
西班牙本土人爱孩子,加纳利群岛人也爱孩子,更爱男孩子。荷西与我结婚四
年,没有生育,在这儿简直被乡下人看成人间悲剧,他们一再的追究盘问,实在使
人啼笑皆非。
有一天,打扫女工玛丽亚匆匆的跑上楼来激动的问我∶“要不要一个男娃娃?
”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马上想到一定是个弃婴,叫了出来∶“在那
里?”
“什么在那里,我打听到一个治疗师,治好了不知其数的不孕妇人,生的都是
男娃佳。”她愉快的向我宣布。
我听了叹了口气。这些愚民村姑,怎么会无知可怜到这个样子。
“什么口欧!我不去。”我很无礼的回答。
“你去,你今天下午去,明年这个时候请我参加孩子受洗典礼。”玛丽亚有这
么固执的信心。
“我不相信,不去,不去。”简直神经嘛。
玛丽亚走了,过了一下,带来了我很面熟的一个希腊邻居太太,手里抱了个小
婴儿。
“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结婚几年没有孩子,也是别人介绍我去那个治疗
师那里治了几次,现在有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你如果肯去,我下午可以带路。
”那个太太很温柔的说。
“我们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小孩。”我硬著头皮说。在一旁听的玛丽亚做了一个
昏倒的表情,她三十六岁,有四个小孩,最大的十七岁。
“千万不要这么说,你去试试,太多的女人被这个老人医好了。”希腊太太又
说。
“痛不痛?”我动摇了。
“不痛,要拉手臂,两手交抱,治疗师从后面抱起来拉,脊椎骨头一节节响,
就好了。”
“嘎!”我听了脊椎马上真痛起来。
“我们都是要帮助你,去一次怎么样?”
我开始愠怒起来,觉得这两个女人太讨厌了。
到了下午,希腊先生热情的来了,不由分说,就拿了我的毛衣皮包自说佾话的
下楼了。
我无可奈何,强忍了怒,锁了门,走下楼时,他们这对过份热心的夫妇已在车
内等著我了。
治疗师也是个老人,他很得意的说,连葡萄牙那边都有不孕的女人慕名来找他
,结果都怀孕了,而且生男孩。
接著老人站在一格高楼梯上,叫我双手交抱,手臂尽量往背后伸,他从后面抱
住我,将我凌空举起来乱晃,骨头果然卡拉拉乱响,我紧张得尖叫了起来,他又将
我上下乱顿,这一来,受伤过的脊椎马上剧痛,我几乎是打架似的从老人手臂里又
叫又喊的挣脱下地。
在一旁看的希腊夫妇很不甘心,一齐叫著∶“这不算,再摔一次,再摔一次。
”
“差不多啦,下次再来,下星期六早晨来最好。”老人被我乱叫得有些不乐,
门外候诊的另外几个女人马上露出了害怕的神情来。
我送了治疗师两百块钱,那么少,他还是谢了又谢,这一点使我十分喜欢他,
可是我再也不会回去找他了。还是把时间让给葡萄牙女人去吧。
治疗师,我们背地叫他们巫师,在这儿还有很多很多,我去过的还有其他三四
个,不过都没有什么过份特别,不值得记述,比起我所见过的奈及利亚与贝宁国(
早先称做达荷美),真正非洲丛林里的巫师又更是厉害恐怖邪门了千万倍,我在奈
及利亚看过一次女巫对当地女神“水妈咪”的献祭,当时身受的惊吓可能一生也不
能忘怀,这是加纳利群岛之外的故事,放在以后再说了。
饺子大王
━━永远的夏娃
我个人在日常生活上的缺点很多,优点却很少。
比较认识我的人都会发觉,就因为我做任何无关紧要的小事情都过份专注的缘
故,因此在大事上反倒成了一个心不在焉的糊涂人。
套一句西班牙的说法,我是一个“常常在瓦伦西亚的月亮里的人”,也就是说
,那个地方的月色特别的美,对月的人,往往魂飞天外,忘了身在何处,而成了嫦
娥一枚也。
当那日我极专心的提了两大包重重的食物和日用品从小铺子里走出来时,虽然
觉得眼前寂寂的窄街上好似有个影子挡在我面前,可是我连无意识的抬头望一下的
想法都不曾有,茫茫的越过这个人往我的车子走去。
虽然当时正是烈日当空,可是我一向是踏在月亮里走著的人,心没带在身上是
十分普通的事。
走了几步,这个人却跟了上来,居然又犹犹豫豫的在侧面看我,再看我,又打
量我。
我一样茫茫然的开车门,弯下身将手里的东西丢进去,对身边的人没有什么知
觉。
“请问你是三毛吗?”这个人突然用国语说。
听见自己国家的语言多少使我有些意外,很快的站直了身子,微笑著客气的说
∶“是啊!您也是中国人吗?”
不知为什么,这个人听到我那么客气而有礼的回答,居然露出窘气不堪的表情
来,斜斜的侧过头去,自言自语的用乡音长叹了一声∶“唉━━莽记塌啦!”
一个长久失乡的人突然听到乡音,心里的震动是不能形容的,虽然我们家自小
讲国语,可是父母亲戚之间仍然用家乡话。眼前这个人一句话,轰开了我久已不去
接触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物,像火花一般在脑海里纷纷闪烁起来。而
我,张大著眼睛呆望著来人,却像被点穴了一般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
“这个人我认识的呀!”我心里喊了起来。
“哎呀!表姐夫啊!”终于尖叫了出来。
这个姐夫将手一摊,做了个━━“这不就是我吗!”的表情,默默上前来接过
我手里另一包东西放进车里去,我呢,仍然歇斯底里的站在一边望著他,望著他,
呐呐不能成言。
我的表姐,是父亲嫡亲大姐的第六个孩子,所以我们称她六表姐。多年前,表
姐与现在的表姐夫如何认识,如何结婚,我都在一旁看过热闹,跟这位表姐夫并不
生疏。当时家族里所有的小孩都喜欢这个会开船又会造船的人,跟著他四处乱跑,
因此我们总是叫这表姐夫是“孩子王”。
想不到十一年的岁月轻轻掠过,相逢竟成陌路。
表姐夫犹犹豫豫不敢认我,而我,比他更惊人,居然笑问他是不是中国人。
相见之后快快开车带姐夫回去,心绪虽然稍稍平静下来,却又再生感触,但觉
时光飞逝,人生如梦,内心不由得涌出一丝怅然和叹息来。
这一次表姐夫从纽约运高粱来丹娜丽芙岛,船要泊一个星期,他事先写给我的
信并未收到,停了两天码头仍不见我的影子。这一下船,叫了计程车,绕了半个岛
找到我们住的地方来,来了却没有人应门,邻居说,三毛是去买菜了,就在附近呢
。表姐夫在街上转著等我,却在路上碰到了。
这几年来,我一直以为表姐夫仍在日本造船,却不知他为了航海年资,又回到
船上去工作了。多年前的他,是个日本回来的平头小伙子,而今的他,却已做了五
年的船长,头发竟然也星星的花白了。
十一年不见,这中间迅多少沧桑,坐定了下来,却发觉我这方面,竟没有太多
过去值得再去重述。
表姐夫一向是话不多的,我问,他答,对话亦是十分亲切自然。
先问家族长辈们平安健康,再问平辈表姐妹兄弟事业和行踪,又问小辈们年龄
和学业,这一晃,时间很快的过去了。
说著说著已是午饭时分,匆匆忙忙弄了一顿简单的饭菜请姐夫上桌,同时心里
暗忖,这星期天还得好好再做一次像样的好菜请请远客才是。
说著闲话,正与姐夫商量著何处去游山玩水,却见荷西推门进来了。
这荷西,但见他身穿一件蓝白棋子布软绉衬衫,腰扎一条脏旧不堪牛仔短裤,
脚踏脱线穿底凉鞋,手提三五条死鱼,怀抱大串玉米,长须垢面,面露恍笑,正施
施然往厨房走去━━他竟没看见,家里除了我还有别人坐著。
平日看惯了荷西出出入入,倒也没有什么知觉。今日借了表姐夫眼光将他打量
了三数秒,不禁骇了一跳━━他那副德性,活脱是那《水浒传》里打渔的阮小七!
只差耳朵没有夹上一朵石榴花。
这一看,微微皱眉,快快向他喊了过去∶“荷西,快来见过表姐夫!”
荷西回头,突见千山万水那边的亲戚端坐家中,自是吓了天大的一跳。
表姐夫呢,见到表妹千辛万苦,寻寻觅觅,嫁得的妹夫却是如此这般人物,想
来亦是惊愕交织,面上不由得浮出一丝悲凉之色来。
三人惊魂甫定,表姐夫与荷西相谈之下,发觉在学校里念的竟是差不多的东西
,这一来,十分欢喜,下午便结伴游山玩水去也。
说了上面那么多家务事,还是没有一个跟题目相干的字写出来,这实在也不奇
怪。天下的事,总有因果,所谓姐夫来访正是因的一面的讲述,而饺子的出现,却
是由这个原因而带来的结果,所以没有法子不把这些事情扯进去。
话说当天夜晚将表姐夫送回船去,相约周末再去船上参观,又约周日表姐夫与
船上同仁一同再来家中聚餐。
临去时,顺便问了姐夫,可否带女友上船,姐夫满口答应,并说∶“好呀!欢
迎你的朋友来吃饺子,饺子爱吃吗?”
荷西中文虽是听不懂,可是这两个字他是有印象的,别了姐夫之后,在车内他
苦恼的说∶“怎么又要吃饺子,三吃饺子真不是滋味。”
这不能怪荷西,他这一生,除了太太做中国菜之外,只被中国家庭请去吃过两
次正正式芋的晚饭,一次是徐家,吃饺子,一次是林家,也吃饺子,这一回自己表
姐夫来了,又是饺子。
我听了荷西的话便好言解释给他听,饺子是一种特别的北方食物,做起来也并
不很方便,在国外,为了表示招待客人的热忱,才肯包这种麻烦的东西。这一次船
上包饺子更是不易,他们自己都有多少人要吃,我们必要心怀感激才是。
我的女友们听说周末荷西和我要上大船去,羡慕得不堪,都想跟去凑热闹。
我想了一会,挑了玛丽莎和她三岁的小女儿玛达。原因很简单,玛丽莎长住内
陆马德里,从来没有上过一条大船,这一次她千里迢迢来丹娜丽芙看望我,并且来
度假一个月,我应该给她这个难得的机会的,还有一个理由,这个女友在马德里单
身时,跟我同租过房子,住了一年,她爱吃中国菜。
为了不肯带丹娜丽芙的女友黛娥和她的丈夫孩子同去,这一位,在努力游说坎
效之余,还跟我呕了一场好气。
船上的同胞,对我们的热忱和招待令我有些微激动,虽然面上很平静的微笑著
,心里却是热热湿湿的,好似一场蒙蒙春雨洒在干燥的非洲荒原上一般,怀乡的泪
,在心里慢慢的流了个满山遍野,竟是舒畅得很。
荷西说是南方女婿,不爱吃饺子,饭桌上,却只见他埋头苦干,一口一个,又
因为潜水本事大,可以不常呼吸,别人换气时,他已多食了三五十个,好大的胃口
。
玛丽莎是唯一用叉子的人,只见她,将饺子割成十数小块,细细的往口里送,
我斜斜睇她一眼,对她说∶“早知你这种食法,不如请厨房别费心包了,干脆皮管
皮,馅管馅,一塌糊涂分两盘拿上来,倒也方便你些。”
我说话一向直率,看见荷西那种吃法,便笑著说∶“还说第三次不吃了,你看
全桌山也似的饺子都让在你面前。”
“这次不同,表姐夫的饺子不同凡响,不知怎么会那么好吃。”荷西大言不惭
,我看他吃得那样,心中倒也跟著欢喜起来。
时间飞快的过去,我们要下船回家了,表姐夫才说,临时半夜开船巴西,次日
相约到家吃饭的事已经没有可能了。
“可是我已经预备了好多菜。”我叫了起来。
“你们自己慢慢吃吧!哪!还有东西给你带回去。”表姐夫居然提了大包小包
,数不清多少珍贵的中国食物塞给荷西。
厨房伙委先生还挑出了台湾常吃的大白菜,硬要我们拿去。
跟船出海的唯一的大管轮先生的夫人,竟将满桌剩下的饺子也细心的用袋子装
好了,厨师先生还给特意洒上麻油。
离船时,虽然黄昏已尽,夜色朦胧,可是当我挥手向船舷上的同胞告别时,还
是很快的戴上了太阳眼镜。
表姐夫送到车门边,荷西与他热烈的拥抱分手,我头一低,快快坐进车内去,
不敢让他看见我突然泪水弥漫的眼睛。
多少年离家,这明日又天涯的一刹那间的感触和疼痛,要控制起来仍是相当的
困难,好在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不然这世上大半的人会是什么情形,真是只
有天知道了。
世上的事情,真要看它个透彻,倒也没有意思,能哭,总是好事情。
我是个B型的人,虽然常常晴天落大雨,可是雨过天青亦是来得个快。
夜间荷西睡下了,我坐在地上,将表姐夫给的好东西摊了一地,一样一样细细
的看━━酱油、榨菜、辣萝卜、白糟鱼、面条、柠檬茶、黄冰糖、大包巧克力、大
盒口香糖,甚至杀虫粉、防蚊油、李小龙英文传记,他都塞给了我们。
这一样一样东西,代表了多少他没有说匣口来的亲情,这就是我的同胞,我的
家人,对他们,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信心、爱和骄傲。
看到最后,想到冰箱里藏著的饺子和白菜,我光脚悄悄跑进厨房去,为了怕深
夜用厨房吵到荷西和邻居,竟然将白菜轻轻切丝,拌了酱油,就著冷饺子生吃下去
,其味无穷。
数十个胖胖的饺子和一棵白菜吃完,天已快亮了,这才漱漱口,洒些香水,悄
悄上床睡觉。
冰箱里就剩了五个饺子,在一只鲜红的盘子里躺著,好漂亮的一幅图画,我禁
不住又在四周给排上了一圈绿绿的生菜。
第二日吃中饭,荷西跟玛丽莎对著满桌的烤鸡和一大锅罗宋汤生气。
“做人也要有分寸,你趁人好睡偷吃饺子也罢了,怎么吃了那么多,别人还尝
不尝?你就没想过?自私!”荷西噜噜苏苏的埋怨起来。
“来来,吃鸡,”我笑著往玛丽莎的盘子里丢了三只烤鸡腿去。
“啊!你吃光了饺子,就给人吃这个东西吗?”玛丽莎也来发话了,笑吟吟的
骂著。
“三毛,我要吃饺子。”小家伙玛达居然也凑上一角,将鸡腿一推,玫瑰色的
小脸可爱的鼓著。
“吃饺子又不犯死罪,不成叫我吐出来?”
我格格的笑著,自然也不去碰鸡腿,经过昨晚那一番大宴,谁还吃得下这个。
失去的爱情,总是令人怀念的,这三个外国人,开始天天想念饺子,像一群失恋的
人般曾经沧海起来,做什么菜侍候都难为水哦。
我生长在一个原籍南方的中国家庭里,虽然过去在父母膝下承欢时,连猪肉和
牛肉都分不清楚,可是为人妻子以来,普通的中国菜多少也摸索著做得差强人意。
荷西因此很不爱去中国饭店吃饭,他总说我做得比饭店里的口味好,却不知道,国
外的中国饭店有他们的苦衷,如果不做酱糊和杂碎,那批外国人会说沆的不是中国
莱,可能还会闹著不付钱呢。
这一回,荷西说著不吃的饺子吃出了味道,我心里却为难了起来。
饺子皮到底是怎么出来的,我知道是面粉。
面粉要掺凉水,热水,还是温水?不知道。
掺水揉面要不要放盐?更没听说过。
听说馒头是要发的,那么饺子面发不发?
真买了面粉回来,是筛是不筛?多揉了会不会揉出面筋来呢?
我跑到小店里去张望,架子上排著一大排蔬菜,这不行呢,没听说形蕃茄、五
米、青椒、洋葱,还有南瓜做饺子馅的。
我站著细细的想了一想,打长途电话去问马德里的徐伯伯要怎么和面应该是个
好主意,可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用这个长途电话去吓他,总是不礼貌。再说,我
自己有个毛病,旁人教的,不一定学得来,自己想的,倒是不会太错。
爱迪生不是小学四年级就给学校赶了出来吗?我的情形跟他乱像的呢。
求人不如求己,我来给这饺子实验实验,就算和不出饺子皮,错和个小面人出
来烤烤,吹口气,看它活不活?不也很有趣吗?
那一阵我是很忙的,女友玛丽莎来此度假,部材是为了来看我。我坚持她顿顿
在家里吃,好叫她省了伙食费。全家才四个人吃饭,可是荷西吃得重,玛丽莎吃得
轻,玛达是个小娃娃,又得另外做营养的食物,我自己呢,吃这些人多下来的,跟
母亲的习惯一色一样。
第一顿饺子开出来,我成了个白面人,头发一拍,蓬一下一阵白烟往上冒。
这次的成绩,是二十七个洋葱牛肉饺,皮厚如城墙,肉干如废弹,吃起来洋葱
吱吱响。
大家勉强吃了一两个,荷西变得好客气,直说做的人劳苦功高,应该多吃。倒
是玛达小娃娃并不挑剔,一旁吃得好高兴,荷西看她那个样子,恶作剧的对玛丽莎
说∶“三毛这些饺子皮是用茶杯□出来的,当心吃下玻璃碴。”
玛丽莎本来就是个神经质的母亲,这一唬,拎了玛达便往洗手间跑,掏她的脖
子,硬迫她把口里的饺子给吐出来。
这些人这么不给人面子实在令人叹息,也因为他们如此激将,激出了我日后定
做饺子大王的决心来。
一个人,大凡肯虚心反省自己的过失,将来不再重蹈,成功的希望总是会有的
。
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固然是好,动脑筋改正自己的错误更是重要,小如做菜,大
如齐家、治国,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我初次的饺子皮是用温水和出来的。第二次便知道可以用冷水了,因为不是做
蒸饺,是做水饺。
外国的蔬菜大半跟他们的人一般,硬帮帮的多,那么由我来以柔克刚像对荷西
一样。再硬的粗脆包心菜,都给细细的切成末碎,再拿热水来煮软,然后找出一双
清洁的麻纱袜子,将包心菜倒进去,挤掉水分,掺进碎肉里去。
玛丽莎坚持三岁的小孩吃猪肉太油腻,我便用牛肉馅,趁她不注意,给它混进
了一大匙猪油,她竟也吃不出来,还说这个小肉牛又嫩又滑,吃起来一包香油呢!
开始时,我的饺子们是平平的,四周用叉子压压好,东一个西一个躺在满桌细细的
干面粉上,如同一群沙滩上的月亮,有上弦月,也有下弦月。
再实验几次之后,它们站起来啦,一只只胖胖的,有若可爱的小白老鼠排著队
去下锅。
□面棍这个东西外国自然也有,可是我已习惯了用细长优美的长杯子做饺子皮
,没有再去换它的必要,再说,用久了的东西,总多了一份感情。
一个多月的时光飞逝而去,玛丽莎和玛达已经从马德里来了两封好亲热的信,
而我这个厨房里,也是春去秋来,变化很多,不消一个钟头,一百个热腾腾的饺子
可以面不改色的马上上桌。连粗手粗脚的荷西,也能包出小老鼠来了,他还给它们
用小豆子加眼睛,看了不忍心给丢下锅去烫死。
我的饺子,终于有了生命。
这个十字港游客那么多,我开始日日夜夜谱狂想曲,想用饺子把这些人荷包里
的钱全骗过来━━一个饺子二十块,十个饺子两百块,一百个饺子两千块……如果
我一天做八小时,卖八小时,还有八小时可以数钱。
饺子这个东西,第一次吃可能没有滋味,第二次吃也不过如此,只要顾客肯吃
第三次,那么他就如同吃了爱情的魔药,再也不能离开我的饺子摊了。
我不敢说杠世界的人都会吃饺子吃上瘾,可是起码留大胡子的那一批,我是有
把握的。
荷西每天望著空荡荡的电锅,幸福而又惊讶的叹道∶“三毛,我们这两个南方
人,都给饺子换了北方了的胃,可怕呀!”
天天说要去卖饺子,可也没有实现过。
以前荷西和我卖过一次鱼,小小受了一点教训,做梦的事,可以天花乱坠,真
的要美梦变成钞票,还是需要大勇气和大牺牲的。
虽说钱是决心不用饺子去换了,可是我的手艺那么高明了,总还是希望表现一
次,满足这小小的虚荣心。
机会终于来了,去年我在大加纳利岛上班的某国领事馆的老板给我来了一封信
,说是她近日里要陪马德里来的总领事到丹娜丽芙来巡视一天,同来的还有几个总
馆里的人,说想见我这半途脱逃的秘书呢。
她的信中又说,这一次来,完全是很轻松的观光,没有认真的西班牙官方的人
要会面,问我丹娜丽芙有什么不气派而菜扎实的小饭店可以介绍大伙吃一餐。
这还用说吗!丹娜丽芙最好的馆子就开在我们家的阳台上嘛!名字叫“饺子大
王”。
我一再的对荷西说∶“小子,你不要怕,这些人再怎么高贵,也挑剔不了我的
饺子,何况我从前做秘书的那个月,打字错得自己都不认识,邮票把加洛斯国王倒
过来贴,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是一群见过世面的人。这次招待他们,是我心甘情
愿,顺便也证实一下,我这个人啊,是美食大师,当初做那个秘书,实在是大材小
用,所以逃了,不是上司虐待了我。”
“你能吗?”荷西十分忧愁。
吃一顿饭又不是什么大事情。盲目的自夸自满吟有愚人才会,展示自己的真本
实力,便不应拿愚昧来做形容。我虽是谦虚的人,可是在给人吃饺子这件事上,还
是有些骄傲的,毕竟我是一步一步摸索著才有今天的啊!
你看过这样美丽的景色吗?满妞鲜花的阳台上,长长一个门板装出来的桌子,
门上铺了淡桔色手绣出来滚著宽米色花边的桌布,桌上一瓶怒放的天堂鸟红花,天
堂鸟的下面,一只只小白鹤似的饺子静静的安眠著。
这些饺子,有猪肉的,有牛肉的,有石斑鱼的,有明虾的,有水芹菜的,还有
凉的甜红豆沙做的,光是馅便有不知多少种。
在形状上,它们有细长的,有微胖的,有绞花边的,有站的,有躺的。当然,
我没有忘记在盘子的四周,放上一些青菜红萝卜来做点缀,红萝卜都刻成小朵玫瑰
花。
当这些过去的上司们惊叹著拿著盘子绕长桌转圆圈的时候,我衣著清洁美丽的
交臂靠在柱子上安然的微笑著。
“三毛,你实在太客气了,今天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一生都会记住。”
我的顶头上司,那个美丽的妇人真诚的悄声谢我。
我呢,跑到洗手间吩哈哈大笑起来。
我那里是为谁做这些事情呢,我不过是在享受我的生命,拿饺子当玩具,扮了
一桌童年时便梦想著的货真价实的家家酒罢了。
赤足天使━━鞋子的故事
━━永远的夏娃
我们的朋友,开小饭店的亚当,在上个月意外的中了一张奖券,奖金大约是一
百多万西币,折合台币五十多万的样子。
这个数目,在生活这么高的地方,要置产是不太可能,如果用来买买生活上的
小东西,便是足足有余了。
在我碰到亚当的太太卡门时,我热烈的恭喜了她一番,最后很自然的问她∶“
你买了些什么新的东西吗?”
卡门非常愉快的拉我回家,向我展示了她一口气买下的二十八双新鞋子,我蹲
下去细细的欣赏了一番,竟没有一双是我敢穿在脚上的,尤其可怕的是,她居然买
了一双花格子布做的细跟高统长靴━━真难为她找得到这么难看的东西。
我告辞了卡门出来,心里一想再想,一个多了一些金钱的人,在生活上,精神
上,通往自由之路的理想应该更畅通些才是,她不用这些钱去享受生命,竟然买下
了二十几双拘束自己双脚的东西回来,实在不明白这是出自什么心理。
其实我个人对鞋子一向亦是十分看重的,回忆起童年时代的生活,我常常搬了
小板凳坐在阳光下,看家中老佣人替我纳鞋底,做新鞋,等不及的要她挑一块小花
布做鞋面。
那时候,抗战已经胜利了,我们家住在南京鼓楼。一幢西式的大房子里,有前
院有后院,还有一个停车的偏院。童年的生活,所记得的不外是玩耍的事情,玩耍
又好似与奔跑总脱不开关系,虽然不过是三四岁吧,可是当年如何跨了大竹杆围著
梧桐树骑竹马,如何在雪地里逃不及吃了堂哥一颗大雪弹,如何上家中假山采桑叶
,又如何在后院被鹅追赶,这种种愉快的往事,全得感谢我脚下那双舒服的纯中国
鞋子。那时候我们家的孩子们,夏天穿的是碎布衬底,缝上鞋面,加上一条布绊扣
横在脚面上,如同蚕豆瓣似的舒服布鞋。冬天的棉鞋便没有横绊扣,它们的形状是
胖胖的如同元宝似的一种好玩的东西,穿著它好似踏进温暖的厚棉被似的,跑起路
来却不觉得有什么重量。
记得有一年圣诞节,母亲给我穿上了一双硬帮帮的小皮鞋,我吃了一惊,如同
被套了个硬壳子一般的不舒服,没有几天,新鲜的感觉过了,我仍是吵著要回旧布
鞋来穿,还记得母亲叹了口气,温柔的对我说∶“外面多少小孩子饭都没得吃,你
们有皮鞋穿,还要嫌东嫌西的吵。”
到了台湾,大人背井离乡,在离乱的大时代里,丢弃了故乡一切的一切,想来
在他们的内心是感触极深的。可是做孩子的我们,哪懂那些天高地厚的道理,当我
从中兴轮上下来,进了台北建国北路那幢小小的日式房子,发觉每一个人都要脱鞋
才能上榻榻米的地时,简直没将我高兴得发狂,跟著堂哥和姐姐尽情的又叫又跳,
又低头看著自己完全释放的光脚丫,真是自由得心花怒放,又记得为了大家打赤足
,堂哥竟乱叫著∶“解放了!解放了!”为了这一句可怕的共产党才用的字,我们
这些也跟著乱喊起解放来的小孩子还被大人打了一顿,喝叱著∶“以后再也不许讲
这句话,再喊要打死!”
天晓得我们只是为了光脚在高兴而已。
初进小学的时候,我姐姐是三年级,我是一年级。
我们班上的同学大部材不穿鞋子,这使我羡慕得不堪,每天下了课,打扫教室
的时候,我便也把鞋袜脱了,放在书包里,一路滴滴答答的提著水桶泼进教室去玩
。下课回家时,踏著煤渣路和鸡粪,一步一刺的慢慢走著,再怎么也不肯穿上鞋子
,快到家之前,舒兰街的右边流著一条小河,我坐下来洗洗脚,用裙子擦擦干,这
才穿上鞋袜,衣冠整齐的回到母亲面前去给她看。
小学生的日子,大半穿的是白球鞋,高小时比较知道爱美了,球鞋常常洗,洗
清洁了还给涂上一种鞋粉,晒干了时,便雪也似的白亮,衬上白袜子,真是非常清
洁美丽的,那时候我的鞋子就是这一种,上学的路也仍是那一条,小小的世界里,
除了家庭、学校之外,任何事都没有接触。社会的繁华复杂,人生的变化、欢乐和
苦痛都是小说里去看来的,我的生活,就像那双球鞋似的一片雪白。
球鞋也是布做的,布的东西接近大自然,穿著也舒适,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大
家都改穿起皮鞋来了,连小孩子都逃不掉,如果我穿了球鞋出门,母亲便会说∶“
新鞋子搁著不穿吗?再放著又要小了。”
我的回答照例千篇一律∶“新鞋磨脚呢!再说穿新鞋天一定下雨。”
少女时代的我是个非常寂寞的怪物,念书在家,生活局限在那一幢寂寂的日式
房子的高墙里,很少出门,没有朋友,唯一的真快乐,就是埋头狂啃自己喜爱的书
籍,那时候我自卑感很重,亲友间的聚会大半都不肯去。回想起来,在那一段没有
身分也没有路走的黯淡时代里,竟想不起自己穿过什么式样什么颜色的鞋子,没有
路的人,大概鞋子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再想起我的鞋,已是十六岁了,那时候,我在顾福生老师的画室里开始学画,
每星期去两次,因为遇见了这位改变我一生的恩师,我的生活慢慢的找到了光明和
希望,朦朦胧胧的烟雾逐渐的散去,我的心也苏醒了似的快乐起来。
有一阵,母亲带我们去永和镇父亲的朋友郑伯伯的鞋厂里订做皮鞋,姐姐挑了
黑色的漆皮,那几年我一向穿得非常素暗,可以说是个铁灰色的女孩,可是,我那
天竟看中了一块明亮柔和的淡玫瑰色的皮革,坚持要做一双红鞋。鞋子做好了,我
踏著它向画室走去,心情盯得竟想微笑起来,那是我第一双粗跟皮鞋,也是我从自
己藏著的世界里甘心情愿的迈出来的第一步,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好似还在幽暗而
寂寞的光线里神秘的发著温柔的霞光。
灰姑娘穿上了红鞋,一切都开始不同了。
因为顾老师给我的启发和帮助。我慢慢的认识了许多合得来的朋友,潜伏了多
年的活泼的本性也跟著逐渐美丽的日子焕发起来。那时候,生活一日一日的复杂广
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成了一匹年轻的野马,在心灵的大草原上快活的奔驰
起来,每天要出门时,竟会对著一大堆鞋子发愣,不知要穿哪一双才好。
那时候流行的鞋子都是尖头细跟的,并不自然,也不很美丽,可是它们有许多
其他的用处,踢人、踩人都是很好的工具。又因为鞋跟一般都做得高,穿上了之后
,总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在迫切渴望成长的年龄里,它给了我某种神秘的满足感
,那已不是虚荣心可以解释的了。
我的凉鞋时代来得很晚,如果说木拖板也算某种形式的凉鞋,那便另当别论了
。可是在记忆里,我从来没有穿木拖上过街。总觉得将趾脚露出来是在海边和洗澡
时才能做的事情。那时候的社会风气跟现在不同,越不接近大自然的装扮,越是一
般的觉得好看,也可以说,当时的文明,是那个样子的。十八岁的时候,做了一件
旗袍,上面扣著硬高领不能咽口水,下面三寸高跟鞋只能细步的走,可是大家都说
盯看,我那时傻得厉害,还特为去拍了一张照片留念。三寸高跟鞋一生也只穿了那
么一年,以后又回到了白球鞋,原因是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了,球鞋从那时候一直到
现在,我都极爱穿。
在我进了华冈的校园里去做旁听生的时候,我的朋友强尼从远远的夏威夷给我
寄来了一双美丽的淡咖啡色的凉鞋,收到那个包裹的时候,真是说不出有多么新鲜
高兴,那时候市面上也有空花皮鞋卖了,可是完全平底,简直没有什么鞋面,只有
两条简单皮革绕过的凉鞋,在那时的台北真是不多见,我在家里试穿著它们,乱动
著完全释放的脚趾,那份自由的欢欣,竟像回到了儿时第一次在榻榻米上光脚跳上
跳下的心情。第二天,我马上将它穿在脚上跑到学校去了。父亲在我放学回来时才
看见我那副样子,他很愣了一会儿,最后才婉转的对我说,“你这种像打光脚一样
的鞋子,还是不要穿了吧!别人会误会你是中山北路那些陪外国人的吧女呢!”
我听了父亲的话倒是改了一点,从那时候起,我上学总是穿件白衬衫,洗得泛
白了的蓝卡其布裙,下面,还是那双凉鞋,就算别人先看我的脚,再一始头看我的
衣,两相印证一番,便错不到中山北路去了。
凉鞋真是自由的象征,我跟它相见恨晚,一见钟情,这样的东西踩在脚下,一
个人的尊严和自由才真正流露了出来,人生自然的态度,生命的享受,竟然因为简
简单单的脚下释放,给了我许多书本里得不到的启示。
当时,为了这份凉鞋的感动,我死命鼓励我的姐姐和大弟也来试试这种东西,
大弟说得有趣,一个大男人,把脚趾露出来是多么难为情的事情,如果要他穿这种
鞋子,他里面还是要加袜子。姐姐在当年是人人必争的淑女,更是不肯如我一般乱
来,而今,她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姐姐寄来的照片里,居然也是一双早年死也不肯
穿的凉鞋,真是沧海桑田。这个世界变化得真快,我们还没有老,鞋子却打了好几
十个圈子在流行了。
离家以后我一直不再穿什么高跟鞋,那种东西,只是放在架上,也许一年一度
去听歌剧了,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了,为了对他人的敬重和礼貌,我才勉强把自己放
入那不合自然的鞋子里去忍耐几个小时。好在我这一生也只听过不到十次歌剧,婚
礼吗,只有我自己那次,穿的是一双凉鞋,我是新娘,不必去敬重他人。
雪天来了,靴子又成了我的另一种经验,高高长统的马靴,总使我回忆起小时
候那双黄色橡皮长统雨鞋,台风一过,小孩子们都穿了那种有趣的东西在巷子里口
止尚水。这甜蜜的回忆,使我天生的对马靴产生了好感。在德国,长靴不是时髦,
它是生活的必需品,穿著它踏著厚厚的积雪去学校,在教室休息时,双脚往暖气管
上一放,搁著烘干,跟同学们谈天说地,那份舒适,女皇来了也不换。
马靴不用来骑马,沙漠里的夜晚,竟也用得到它,靴子里插一把牛骨柄的小刀
,外面长裙一盖,谁也看不出里面的乾坤来。动刀子我是不会,可是在荒野夜行的
时候,那份安全感,就很不相同了。
今年夏天我照例从加纳利群岛飞了两千里路去马德里看看朋友们,当年同住的
女友全有了小娃娃,拖儿带女的,一派主妇风味,她们脚下的鞋子,却失去了风华
,半高跟素面,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三个人一个样的鞋。
那几日大家不停的见面,在有限的时间里,恨不能说尽无限平凡生活的哀乐,
说著说著话题绕到打扮上去了,这些女友们看我仍是一双凉鞋,就不甘心了,硬拖
了我一家一家鞋店去逛,要我买下一双四周有东西围住的“鞋子”,我试了几次,
实在不舒服,她们硬说盯看,我无可奈何的买了一双,还是说了一句∶“在我们那
群岛上,度假的气氛浓,每个人都悠悠闲闲的,这种鞋,跟当地气氛是不称的。”
鞋子买了,我穿了一次,就给丢在旅馆里了,平日仍是几根带子绑在脚上,大街小
巷的去乱逛。
回家来了,荷西惊见我竟多了一双高跟鞋,大笑了起来,硬是叫我穿了陪他出
去。这种东西,我给取了个名字,叫做“百步鞋”,走一步还可以,走十步已经不
耐烦了,走百步必然大发脾气,只有将它们脱下来光脚走下去来得自在,我喜欢我
的心灵和我的肉体都与世无争,鞋子决定我心情的宁静和舒泰,这是勉强不来的事
。
我常常看见我的女友们在照片中穿著高跟鞋,我想,这是我与她们在社会上的
身分不同而造成的差别,在这个社会上,尤其是办公室里的妇女,她们的衣著和打
扮,不只是为著一己的舒适,也包括了对工作环境和他人的恭敬,也许有一天,这
种观念会慢慢改变过来,舒适自然的打扮,其实才是对个人生命最大的认知和尊敬
,那时候,踩一双平底凉鞋去参加鸡尾酒会大概也不会被人视为失礼了。
秋天来了,昨日清晨微微的下了一场怡人的小雨,我出门买菜时,已经脱线的
凉鞋踩进一个小水塘里,鞋底泡了水,每走一步,它们便“吱呀!”的响一声,我
觉著好玩,快走了几步,它们又接连著响了好几声,我再想试试,在空旷无人的街
道上狂跑起来,脚下的鞋,竟然不断的唱起歌来━━吱呀!吱呀!吱呀!好有节拍
的。我想。无论中不中奖券,脚下的凉鞋又得再买一双了。
后记∶兰小春给我来信,说起夏日和她的小孩豆豆不喜穿鞋子,每给他上鞋,
他可爱的小脚趾总是向里面拼命缩,努力争取赤足的自由,结论是━━豆豆十分的
乡土!
我真庆幸这世界上还有我的同好,祝小豆豆享受赤足天使的滋味一直到老。
亲不亲,故乡人━━永远的夏娃你看到的可不是我去年冬天我的日本朋友莫里
在此地滨海大道旁摆小摊子卖东西。我常常跑去看他,一同坐著晒太阳。
有一日我对莫里说∶“你知道吗,我在撒哈拉沙漠住著的时候,为了偷看当地
人洗澡的风俗,差点没给捉去打死。后来有人怀疑到是我,我当然死也不承认,硬
赖给你们日本人,嘿嘿,聪不聪明?”
莫里听我这么说,坏坏的抿嘴笑著,放下正在做的一条项链,向我伸出手来。
我虽不知他是什么居心,还是跳起来跟他重重的对握了一下,又问∶“你干嘛?”
“呵呵!”
“什么意思?”我紧张了。
“这个……每当我在国外做了什么不太体面的事情时,偶尔也会变成中国人哩
!”
我听了莫里这句话吃了一惊,出口骂了他一句∶“丑恶的日本人。”又往他坐
著的木箱踢了一脚。
这时荷西也下工走了过来,我还在逼问莫里∶“到底变了几次?说!”
莫里苦笑著向荷西求救,指指我,做出不能忍受的表情。
荷西慢吞吞的说∶“中国人日本人有什么好赖的,要是换了我在做什么不太好
的事情,我一定跟旁观的人说━━嘘,注意!你看到的可不是我,你看到的是那个
住在我左边公寓的那个叫做菲力的讨厌鬼。”
这一回轮到莫里和我笑得东倒西歪。
总不能老做日本人
政府明令开放观光的新闻传来时,我正安安静静的在给《皇冠》写一篇叫做《
小路》的文章,一打开报纸,发现这条大新闻,只差没喜得昏了过去,那一个星期
里我给父母亲涂去了近五封邮简,语无伦次。又给兰小春去了两次信叫她快存钱好
背了小豆豆出来旅行,又写给很多朋友明信片,总而言之一句话━━快来欧洲看看
吧,人生几何!
因为父母来信首肯明年参加旅行团来欧,将在西班牙离团留下来跟荷西及我相
聚一月,这个承诺又使我过度兴奋而严重失眠,整天不停的对荷西唠叨∶“要是爸
爸妈妈来了你表现不佳,当心我事后跟你拚命!”
这种心情维持了好多天,那篇正在写的《小路》也给丢掉了,觉得它实在无关
紧要。
这一阵中文报上提的总是出国旅游这件事,看到许多篇有关国人出国之后种种
怪异行为的报导,我细细的看,慢慢的在脑子里印证,觉得报上写的事情囤句属实
,这勾起了我本身的新愁旧恨,再看某大报一位导游先生口述的《洋相大观》,使
我惊出汗来,以为是自己在梦中说的,怎么跟那人讲的一色一样呢?
想到明年开始有那么多的同胞要顶著中国人的名字在世界各地参观游览,我在
喜过之后反倒心乱如麻起来,镇日思潮起伏,极度的忧念和爱国情操混成一条浊流
在我的心里冲激著,人却变得沉默不堪。每当与荷西对看时,我总是故作轻松的笑
笑,一开口话题又绕著我过去对出国同胞的所闻所见讲个不完。
荷西见我如此忧心忡忡,很不以为然的说∶“人,是独立的,一个中国人不代
表整体的中国人,你这么担心同胞在外的言行,就是变相的侮辱他们。”
“可是我是有根据的,我看过太多次像报上《洋相大观》里说的事情,天平一
样公正的心,难道自己的同胞还会冤枉他们吗?”
“少数几个不算的。”荷西又说。
“整团的中国人,整团,听清楚了!”我叫了起来。
我在西班牙看过的国人考察团共有三次,单独来的朋友反而多,水准也好极了
,可是让我永生难忘的同胞就是那些“团”,相处一次就够结结实实,荷西不在场
,才会说匣相反的话来,“总不能老说佾己是日本人吧!”我叹了口气。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佾己的同胞?”荷西暴跳起来。
其实我是过分重视国家的荣辱才会有如此的忧念,在外旅行的团体不太可能跟
当地人有更深一步的了解,别人对我们的印象也是浮面的。吃饭,行路,谈话,甚
而脸上的表情,都可能是别人衡量我们的标准。我过去所见到的许许多多有辱国体
的同胞行为如果不写出来觉得违青了自己的良知,这篇文字可能绝不讨好,连荷西
这个看不懂中文的人都不高兴我写,我的同胞们看了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我们不是聋子
两年半以前我回国去探望父母,家人带我去饮早茶,走进那一幢挤得水泄不通
的大餐厅,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喧哗扑面而来,几乎将人袭倒。邻桌又坐了一群谈生
意谈得拍桌对骂几乎大打出手的客人,在那样令人神经衰弱的噪音里我们全家默默
的吃了一顿,彼此没法交谈一句。出来时在街上我生起气来了,脸色僵僵的,父亲
长叹一声对我说∶“不要气,如果这种事也要气,身体还可能健康吗?”
“这是消极的说法。”我大不以为然的说。
“咦,你要怎么样?在公共场所说话太大声的人难道抓去坐牢吗?”大弟说了
。
“不安静不给他上菜。”我说。
全家笑得一塌糊涂,我的小侄女突然说∶“我们在幼稚园就是这样,谁吵就不
给点心吃。”
这些事回想起来心里还是遗憾,进过幼稚园的人怎么都不上餐馆呢?
在国外,我一共跟三个旅行团体有过接触(那时候叫考察团),有的是间接的
友人跟团来,有次是给拉去做零碎翻译,还有一次是国内工商界组团来,当时我尚
在给一家商业杂志写稿,总编嘱我去旅馆看看写一篇访问。
旅馆的大厅本来是一个公共场所,偶尔大声说话并不犯法,可是同胞们一团总
是二十多个人,大家目中无人的“喊话”,声量惊人,四星高级旅馆宁静的气氛因
为同胞的入侵完全破坏,一些原先在看书或阅报的其他旅客在忍无可忍之下大半向
我们轻藐又愤怒的瞪了一眼无可奈何的离去。
有一回我实在是窘迫不下去了,非常小心的微笑著向几位中年同胞说∶“我们
小声一点说话好吧?”这句话说匣来我脸就先红了,觉得对人太不礼貌,可是听的
人根本没有什么反应,他们的声量压过了我太多,虽然我的性情良不太温柔,可是
总不能出手打人叫他们闭嘴吧!
大声谈话不是人格上的污点,绝对不是,可是在公共场所我们会变成不受欢迎
的一群,所到之处人人侧目皱眉,这总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吧!
为什么不有备而来
俗语说冽万里路,读万卷书,旅行本是增长见闻最直接的吸收方法。现在的世
界跟古代不同,有关各国风土人情、名胜古迹的资料多不胜数。我个人的旅行方法
是先看书,看地图,大略了解了要去的国家是怎么个情形,然后再亲身去印证一番
,我发觉用这种方法去行路比毫无概念的进入一个陌生国度乱闯的收获要多得多。
碰见过很多游遍欧洲再来到西班牙的同胞,交谈之下,他们所游所看的各国印象都
很混淆,说不出什么有见地的感想,更有些人连地理位置都弄不清楚,这当然是因
为奔波太烈,过分走马看花必然的结果。可是如果在家中稍稍念念书本再来,那么
游览时间的不够消化是可以因为事先的充实预备而补足的。
亲耳听过国内带团来的先生将西班牙最著名的古城多雷托叫做“乡下”,在旅
馆宣布∶“明天要去乡下旅行,参加的人请缴十五块美金。”
“乡下”是什么地方,离马德里有多少公里来回,有些什么古迹文化和背景,
带队的人自己都说不清楚。
去了“乡下”回来的同胞在看过了大画家格里哥的故居名画,古城无以伦比美
丽的建筑、彩陶、嵌金手工艺种种令人感动不已的景象之后,居然没有什么感想和
反应。这情形令我讶异非常,我觉得这是导游的失职,他带领了他的羊群去了一片
青草地,却不跟这群羊解释━━这草丰美,应该多吃,可是羊也极可能回答牧羊人
∶我们要吃百货公司,不要吃草。
这只是我看见少数同胞对文化的无感,并不代表我所认识的其他知识份子,这
是一定要声明的。很可惜知识和财富往往并不能两得,有家产的暴发户并不一定有
家教,而出得起庞大旅费跟团来旅游的往往是这批人占大多数。
请你一定要给小帐
我的两个间接又间接的朋友跟团来到马德里,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两人都在
台做外销生意。他们一抵达旅馆便马上打电话给我,我一分钟都没有耽搁就坐车去
了他们下榻的旅馆。
当我跟他们见面时,旅馆正在分配房间给这群同胞,头发已花白了的茶房将这
对夫妇的两个大皮箱提进房间,有礼的平放在搁箱架上。这两个朋友就管跟我说话
,无视于已经稍露窘迫垂手立在一旁等小帐的人。
当时我想他们可能没有当地钱,所以很快的掏出钱来给了茶房并且谢了他一声
。
“什么?还要给小帐的,这种习惯不好。”那位太太马上说了。
“住进来提箱子给一次,搬出去提箱子再给一次,就好了。”我说。
“我们跟团来的,说盯一切全包,这种额外的开销不能加的。”她不但没有谢
我,反而有些怨怪我的口气。
我突然很讨厌这个说话的太太,入境随俗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如此固执,损失
的何止是那几块钱小帐。
我也是个节俭的人,婚后每年回马德里去一次,住同样的旅馆,里面工作的人
总还记得我,原因很简单,我离开的时候总是给小帐,连接线生都不忘记她,因为
经常麻烦的人往往是这位小姐。小帐一共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块钱,换来的态度却是
完全不同的。
坚持不付小帐的同胞太多了,我们何苦在这件小事上被人轻慢呢。
大家来捏水果
我赴旅馆接两位太太去逛百货公司,在大厅里碰到其他几位同胞都要去,所以
我们大群人就上街了。途中经过一间小小的店铺,里面陈列了成箱成排鲜艳如画,
彩色缤纷的各色水果。同胞们看了热烈的反应起来。
那位留著小胡子的胖老板好端端的在店里坐著,突然间闯进一群吱吱喳喳的客
人,连彼此照个面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水果已经被十几双手拚命的又掐又捏又拎起
来,无论是水蜜桃、杏子、梨还是西瓜都逃不过那一只只有经验的指甲。
这个老板好一会才回过神智,气得个发昏,大喊大叫的骂起山门来,我赶快跟
他说∶“这些捏过的我们买,对不起,对不起!”
这位老板还是狂怒著,啪一下把同胞手里抱的一个甜瓜夺了过去,瞪眼大喊了
一声∶“野蛮人!”
我听了这话也动了气,死命拉了同胞们离开,临走时对这老板说∶“您太过分
了,对顾客是这样称呼的吗?”
他将玻璃门对我脸上重重的关过来,那一次真是灰头灰脸,大家都扫了兴。两
位太太问我那个混蛋西班牙人骂我们什么丑话,我照实说了,她们也很硬,要再回
去对骂,我做翻译的自然是不肯了━━那位水果店的老板其实是在自卫,不能算太
错,再说杆发动攻击的是我们。
吃饭还是吵架
我替一个考察团做了一点点口头的翻译工作,有一次全团吃晚饭的时候便硬要
拉我同去,我因见同胞实在是诚心诚意,盛情难却之下,便欣然答应了。
二楼餐厅并不是我们中国人包下来的,四周还有其他的客人在吃饭。那一夜不
知为什么全体团员相处得非常和谐亲密,有人建议唱歌,大家附议,于是大合唱━
━《望春风》,一面拍手一面唱。
一个人,心里觉得愉快时喜欢唱一唱歌是自然的流露,即使在一个餐厅里拍手
高唱都不是什么太失礼的事,虽然这是很天真的行为。
望过春风之后,坐在我很远的两个不认识的同胞大概是兴致太好了,他们哇一
声同时跳叫起来,彼此甩著手臂暴喊著划起拳来。
这一番突然而来的声势就像爆炸似的骇惨了全餐厅的人,两位同胞胀红著脸叫
来叫去,别人初初以为他们是在吵架,又见手臂不停的挥著,茶房们都紧张的聚了
过来,等到他们发觉并不是什么争吵时,那份藐视又好笑的表情我一生一世都不会
忘记。
猜拳是非常有趣的游戏,可是要看场合,闹酒更是在私人场合才可做的事。过
了一会四周的客人纷纷结帐而去,临去时厌恶的看著我们,有一个外籍客人的眼光
跟我无意间碰到了,我石像似的跟他对著,四周猜拳的叫喊仍像放大龙炮似的起落
著,这个人居然悄悄的对我做了一个很顽皮的鬼脸,我没有幽默感去反应他。在当
时,因为过分窘迫,只觉得一切都像在梦境中似的不真实,几几乎要流下泪来,后
来这顿饭怎么结束的都不太清楚,只记得临走时有一个同胞把桌上的烟灰缸摸到口
袋里去。
在国外看同胞划拳也只有那一次,这实在是一次例外又例外的事情,所以记了
下来。
我不是好欺负的
又碰过一种同胞,在外步步为营,总觉得外国人要欺生,觉得所有的人都有骗
他的可能,一天到晚担心的事情便是怕吃亏,这种同胞因为心虚的缘故,所以住往
露出架子十足,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铜墙铁壁似的表情,望之令人生厌,他好似在
对天下人宣告━━本人不是好欺负的。好厉害的中国人啊!
有一个朋友单独来马德里,过分猜忌他人的心理已使这人成了一个不能快乐的
怪物,任何一次付帐,少到相当于台币一两百元的数目他都要一再的不放心的追问
∶“是不是弄错了?会不会骗我们?你确定了吗?刚刚计程车有没有绕路?”
我因为那几日一再的被这朋友无止无休的盘算金钱所困,烦得顶了他一场,两
人不欢而散。我呢,吃力不讨好,出钱出力出时间,落得是一场不愉快,这真叫伤
感情。
在有些古老的高楼建筑里,电梯是只限三个人一起进去的,有一次我的同胞们
因为言语不通,挤了四个人,门房看了赶上来阻止,起了一场争执,其中一位同胞
气著对门房挥拳,指著人家的鼻子说∶“怎么,你看不起我,我揍你!”
我死命的解释,那个同胞不听,硬说门房看不起我们。我又解释,他冲著我来
了,说我不爱国,我倒抽一口气硬是闭上了嘴。这四个人一涌都挤上了电梯露出了
胜利的微笑。
愉快的时光
大伯父汉清先生及大伯母来西班牙时都已是七十多岁高龄的人了。那时我在沙
漠,千里迢迢的飞回马德里去陪伴。这一对亲人在西班牙相聚的时光可说是一段极
愉快的回忆。
我们共游了许多名胜古迹,最使我感动的还是他们对艺术的欣赏和好奇,伯父
伯母不抢购洋货,不考究饮食,站在马德里西比留斯广场边,一句一句的谦虚的要
我解释塑像、建筑、历史、渊源……在柏拉图美术馆里面,大伯父因为已是高龄,
我讨了一把轮椅请他坐著,由伯母及我推著他一间一间慢慢的去欣赏。这一对中国
人,竟然在西班牙大画家戈耶的一幅幅油画下面徘徊不忍离去。他们甚至并不冬烘
,在国内还在为了裸体画是不是艺术的争论的今天,大伯父母特别欣赏的竟是“公
爵夫人的裸像”。遇见那么多的同胞,数伯父的问题最多,他不停的发问,我不断
的回答,西班牙死死板板的历史地理政治和民情一下子活了出来,这便是行万里路
,读万卷书的秘密。当时我们下榻在一家普普通通的三星旅馆,不豪华不气派,可
是我相信他们所得的见闻比国内许许多多来抢购西班牙皮货的同胞多得多。
有一位计程车司机对我说∶“你们东方人的谦和气度真使人感到舒适,请你翻
译给两位老人家听。”
我伯父客气的回了他一句∶“四海一家,天涯比邻,只要人类还有一丝爱心存
在,那一国的人都是相同的。”
这样的对话我乐于传译,真是有著春风拂面似的感动和平。
这样的同胞国内很多的,怎么不多来一点呢!
第三类接触
我看过同胞在飞机上把光脚跷得老高,也看过大批渔船船员在飞机上硬要两人
挤一个位子,更看过飞机正在起飞,同胞一等空中小姐查看完安全带马上站了起来
跑到后排同伴扶手上去斜著。还有一次是一大群同胞看别人叫酒,他们也乱叫,喝
完了,空中小姐来收钱他们不付,说不知道原来是要付钱的,那一次惊动了全机的
乘客,一场好戏。
两年前我与十六个同胞一起搭机由瑞士经香港回台,这些同胞是合约满了的远
洋渔船的渔民,一路上大家表现都很好,不吵不闹,一行人中我是唯一的女性,他
们也很客气,不爱吃的瑞士乳酪一律传来给我保存,这一路到了香港,当我们快要
登上中华班机回台北时,一个外国中年旅客一不小心从下降的电动楼梯上绊了一交
,重重的一路滚下来,当时我就在靠楼梯下面的椅子上坐著,本能的一声惊呼,冲
上去要接住这位绊交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同胞们看见别人绊倒,竟然不约而
同的哄笑怪叫,甚而大力鼓掌,如同看马戏一般的兴奋起来。
我弯下腰去替那位旅客拾起了旅行袋,又拉了他的手肘问他∶“摔伤没有?你
自己动动看?你还好吧?”这位旅客面红耳赤低声道谢而去,他后来也上了同班飞
机去台北,请问他对我们中国人的第一印象如何?
我一定要说
我认识的一位西班牙朋友洛丽是一位极美丽而聪慧的西班牙女郎,她嫁的是中
国丈夫,说的是一口许多中国人都及不上的京片子,去过台湾三次,师大国语中心
的高材生。当她与我谈起台湾时眉飞色舞喜形于色,显见她对中国的深情。
有一天我们在一起吃饭,她突然说∶“台湾只有一样事情我不能忍受。”我问
她是什么,她说沆完饭才能讲,吃完饭我又问她,她说∶“你猜。”
我很自然的回答她∶“餐馆内的厕所。”
后来我们都不再讲了,因为彼此意见相同,不愿再呕心一次。
隐地先生写过一本《欧游随笔》,三年前隐地随团游欧数十天,在他的书里也
曾提到一件类似的事情,同团的同胞在飞机上用了厕所不冲水,隐地接著进去看见
黄金万两几乎将他骇昏,赶快替前一位同胞做善后工作,又庆幸跟著进去的人恰好
是他而不是一个外国人,总算保住一点中国人的颜面。
我个人在大加纳利岛上一共看过四次同胞随地小便的情形,三次是站在渔船甲
板上对著车水马龙的热闹码头洒水。另一次是在大街上,喝醉了,当街出丑。
我其实并未看清楚,每次都是荷西将我的脖子用力一扭,轻轻说∶“别看,你
的同胞在方便。”
“你怎么知道是中国渔船?”我也悄悄的问。
“国旗在那里飘呢!”荷西笑了。
他总是笑,我一对自己的同胞生气荷西就要笑∶“三毛,你真是荣辱共存呀!
好严重呀!中国人真团结关心呀!”
这种地方我没有幽默感,一点也没有。
有一次我们家来了七八个同胞,其中我只认识一位,这些同胞坐了一小时左右
,非常有礼的告别了,当我们送客上车再进屋来时,发觉地上许多脏木鞋印,一路
由洗手间汪到客厅的地毯上,我心思比荷西快了一步,抢先开了洗手间的门,低头
一看━━我老天爷!!液体横流。原来他们没有用抽水马桶,错把欧洲洗脚用的白
瓷缸当做了代用品。
荷西不让我擦地,自己闷声不响的去提了一桶水和拖把进来,一面发怒一面骂
∶“为什么?为什么?”
我听他怪我自己人,又反气了起来,无理的跟他对骂∶“在台湾,没有这种怪
瓷缸,这就是为什么了。”
“他们刚刚上厕所不关门,我好怕你经过受窘,台湾厕所没有门的吗?”他又
说。
“荷西,他们是渔船的船员,船上生活那么苦,举止当然不会太斯文,你━━
”荷西见我傻起来了,便是笑让下去。
“好啦!荣辱共存又来啦!”总是如此结束争论。
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写到这里荷西走了过来,又问我到底写了些什么,我说我写了一些心里不吐不
快的真情,写了些我亲身见到的同胞在外的言行。
荷西又是不快,说∶“你难道就不能写别的?”
“可是政府明令开放观光了。”
“你所见的只是极小部材的中国人呀!怎么这么写出来呢?”
“小部材也是我的同胞。”
“你不能回过去写那篇诗意盎然的《小路》吗?”
“不能,《小路》可以等,这篇不能等。”
爱之深,忧之切,我以上所写的事情灸每一个民族里都可能发生,并不止是中
国人,可是我流的不是其他民族的血液,我所最关心的仍是自己的同胞和国家。恳
请我的故乡人在外旅行时自重自爱,入境随俗,基本的行仪礼貌千万不要太忽略。
至于你会不会流利的外语,能不能正确的使用刀叉,是不是衣著时髦流行,反而是
一些极次要的问题了━━你看郎静山先生一袭布衣,一双布鞋环游世界,那份飘逸
的美多么替中国人风光。
在国内也许你是你,我是我,在路上擦臂而过彼此一点感觉也没有,可是当我
们离开了自己的家园时,请不要忘了,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中国人。
浪迹天涯话买卖
自小以来最大的想望就是做个拾破烂的人,一直到现在都认为那是一份非常有
趣而生动的职业。
小时候常常看见巷子里叫卖竹竿的推车,那个车子岂只是卖几根竹竿而已,它
简直是把全套家家酒的美梦放在一个小孩子的面前。木屐、刷子、小板凳,卖到筛
子、锅碗、洗衣板,什么样的宝贝都挤在那一台小车里,羡慕得我又迷上了这种行
业。
后来早晚两次来的酱菜车又一度迷惑了我,吃是并不想吃,那一层层的变化对
一个小人来说又是一番梦境,大人买,我便站在一边专心的一盘一碗的颜色去看它
个够,那真叫缤纷。
念小学的时候常常拿用过的练习簿去路边的小铺子换橄榄,挤在一大群吱吱喳
喳的同学里研究著那些玻璃瓶里红红绿绿的零食,又曾想过,就算不拾破烂,不卖
竹竿,不贩酱菜,开这么一家杂食铺也算是不错的事情。
再后来迷上了中药房的气氛,看著那一墙的小抽屉一开又一开,变出来的全是
不同的草根树皮,连带加上一个个又美又诗意的名字,我又换了念头,觉得在中药
房深深的店堂里守著静静的岁月,磨著药材过一生也是一种不坏的生涯。
后来我懂得一个人离家去逛台北了,看见了形形色色的社会,更使我迷失了方
向,一下想卖干货,一会想贩花布,还有一阵认真的想去庙里管那一格一格的签条
━━在我看来,它们都是极有趣的谜语。夏天来了,也曾想开个冰果店,红豆、绿
豆、八宝、仙草、爱玉、杏仁、布丁、凤梨、木瓜、酸梅汤……给它来个大混卖。
总而言之,我喜欢的行业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就是个“杂”。杂代表变化,变化
代表一种美,美代表我追求的东西,至于它们哪一种比较赚钱我倒是没有想过。
小孩子的人生观是十分单纯的,无形的职业如医生、律师、作家、科学家这些
事对我都太遥远,我看得见的就是眼前街上形形色色的店铺和生计,真是太好看了
。
父亲常常说我是杂七杂八的人,看手相的人一看我的掌纹总是大吃一惊,兴奋
得很,因为这么乱的掌纹他可以多盖好几小时。
童年到现在我从来不是个纯净而有定向的小孩,脑子里十分混乱古怪。父亲预
言我到头来必然一事无成,这点他倒是讲中了。
离开台湾之前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冷冷的冬天大街小巷的漫游,有店看
店,没店看街,没街便去翻垃圾,再有趣的娱乐也不过如此了。
那时候是十一年前的台北,记忆中没有几家百货公司,“南洋”是记得的,别
家都没有印象了。就算是去过,也可能里面货色不多,不如小街小巷里的商店好看
,所以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初次离家时,傻瓜似的带了大批衣服━━大概是预备一辈子“爱用国货”下去
。虽然穿的也是所谓洋装的东西,可是挤在西班牙同学里面总觉得自己异国风味得
相当厉害,这份不同的情调使我心理上极度的没有归属感,是虚荣或者不是自己也
说不清楚。
当时父亲管我每月一百美金的生活费,缴六十美金给书院吃住,还有四十美金
可以零花,那时西班牙生活程度低,四十美金跑跑百货公司足足有余,那时候一件
真毛皮大衣也只需六十美金就可以买下一件了。
马德里有好几家极大极大的百货公司,衣食住行只差棺材没有卖,其他应有尽
有,本该是个大开眼界的好地方,可惜当时的我青春过份,什么都不关心,下了课
书本一丢,坐了地下车就往百货公司跑,进了电梯,走出来那一层必然是女装部,
傻气得可以,却不知道青春少年本身便是光华,哪里需要衣服来衬托。
那一阵情歌队夜间供是到宿舍窗口下来唱歌,其中必有一支唱给那个名叫EC
HO的中国女孩,我自是被宠昏了头,浸在阳台的月色里沉醉。回忆起来我的浪漫
和堕落便是如此开的头,少年清明的理想逐渐淡去,在迷迷糊糊的幸福里我成了一
颗大千世界的浮尘。
青春的甜美和迷人而今回想起来仍然不能全然的否定,虽然我的确是个百货公
司里的常客和俗人。跟百货公司结了缘也是那一年开始的。
其实小店仍有小店的气氛和美,可是为了贪图方便总是喜欢在百货公司里流连
,在外离家的人一切都不踏实,对生命其他的追求也觉得很可笑,倒是单纯物质的
欲望来得实实在在,这种事百货公司最能满足我的渴求和空虚。
以后我去了西柏林念语文,德国人凡事认真实在,生活的情调相对的失去了很
多,我的课业重到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追著打似的紧张,这使我非常的不快
乐。时间岔远不够用,睡觉吃饭乘车都觉得一个个生字在我后面咻咻的赶。
那时学校在闹区最繁华的KURFURSTEDAMM大道的转角处,这条美
丽的大道长三公里半,不但是商业的中心,也是艺术家们工作游乐的街头,在这条
街上西柏林最大的数家百货公司差不多都是排著来的。
总是在上学的途中早一站下车,一面快步的赶路,一面往经过的百货公司里去
绕路打转,每天上学进去逛一圈便是我唯一的娱乐了。
换了国家,换了生活程度,父亲涨了我五十美金的生活费,日子还是过得东倒
西歪。每吃一次新鲜牛排总不知不觉的会写信回家去报告,母亲看得心酸,我却不
太自觉,只等她航空寄来了牛肉干才骇了我一跳。
那时候我很需要钱,可是从来不去超支银行的存款,父亲说一百五十美金,我
便照他的嘱咐去生活,百货公司天天去,都是眼睛吃吃冰淇淋,也就是说,纯吃茶
式的。
有一日在报纸上看见一个很醒目的广告,征求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孩替法国珂蒂
公司做香水广告,要拍照,也要现场去推销香水。当时我要钱心切,虽然知道自己
并不合报上要求的标准,可是还是横著心寄了好多张彩色照片去,没想到那家公司
竟然选中了我,给我相当四十美金一天的马克,在当时那是很高的薪水了,工作时
间是十天,我一算可以赚四百美金,这一大笔金钱使我下定了去工作的决心,学校
的课业先去向老师问了来,教师好意的说一天五小时的课,十天是缺课五十小时,
这将来怎么可能赶上同学?我向她力争夜间告以拚命自修,我非要去赚这一笔大钱
。
学校一弄好,我便去跑了好几家租戏装的仓库,租到一件墨绿色缎子,大水袖
,镶淡紫色大宽襟,身前绣了大朵淡金色菊花的“东方衣服”,穿上以后倒有几分
神秘的气氛,第一日拍了些照片,第二日叫我去上工,当我知道我要会抛头露面的
地方竟是西柏林最大的“西方百货公司”时,我望著身上那件戏袍哭笑不得。我一
定要去!四百美金是两个半月的生活费,父亲可以不再为我伏案这么久,光是这件
事就一定不能退下来。
虽然我不必做店员的工作,而只需要站在香水部门向每一个顾客微笑,喷他们
一些叫做什么米的象征东方神秘的新出品香水,可是第一天进百货公司,那个部门
的负责人还是给我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强悍的老太婆要我在一天之内记住所有百
货公司货品的名称和柜台,每一层都不能弄错,加上当时是圣诞节之前,又加了大
批圣诞货,这真使我急得要流下泪来,我说我只是来喷香水的,她说你在这儿就是
公司的一份子,顾客问到你,你要什么都答得出来,天晓得当时我不过才学了不到
三个月的德文,尤其是工具方面的东西那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记得住的,她交给我
电话簿似的一本货单便走了。
几小时的工作可以每四小时休息二十分钟,那时候我总是躲到洗手间吩,脱下
丝袜,把发肿的脚浸在冷水里。
照理说进入一个大如迷城似的百货公司去工作应是正合我意,可是那些五花八
门美不胜收的一切东西就像一个陷阱,天天张著幽暗的大口等我落下去,我虽然虚
荣,可是也知道我是失足不起的。
当我看见成千上万的顾客抱著彩色纸包装的大批货品出门,我的心竟然因为这
份欠缺而疼痛起来。那么多穿著皮裘的高贵妇人来买昂贵的香水,我却为著一笔在
她们看来微不足道的金钱在这儿做一场并不合我心意的好戏。那缺著的五十堂课像
一块巨石般重重的压在胸口,白天站得腿已不是自己的了,夜间沂去还得一面啃著
黑面包一面读书至深夜,下工的时候哪怕骨头累得都快散了,那几块马克的计程车
费总也舍不得掏出来,再渴再冷,公车的站牌下总是靠著捧著一本书的我。
生命有时候实在是一个玩笑。一个金钱和时间那么拮据的穷学生,竟在圣诞节
之前被安置进一幢百货公司里去。
在那次累死人的经验之后,我了解了店员罚站的苦痛,也恨透了百货公司。当
那一千六百块马克的支票拿到手时,我珍惜得连一双丝袜都舍不得买。赚钱的不易
多少是懂得了一些,内心对父母的感激和歉疚却是更深更痛。那一阵我渴望快快念
完学校出来做事,父亲夜深伏案的影像又清清楚楚的浮现出来━━不能再拖累他了
!
那次百货公司的工作,并不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赚钱,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
么珍惜的花钱。经过德国生活的磨炼之后,我的本性被改掉了许多。至今父亲还说
德国人有本事,他亲生的女儿在家里,想修改她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德国人在几个
月之内就将她改成了另一副形象。
几年前我去撒哈拉沙漠,那一番渺茫的天地又给了我无边的启示,物质的欲望
越来越淡,心境的清明却是一日亮似一日。以后虽然离了沙漠又回到繁华的社会里
来,可是百货公司竟跟我失了缘份,就连普通的店铺都不再吸引我。
唯一没有使我改变的是童年的梦想,人是返老还童的,去年荷西远赴奈及利亚
工作,一个人在海边住了快七八个月,那时候的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在高高的天空
下,在空旷的沙滩旁,拾我的飘流物和垃圾。
现在要是女友们邀我去逛百货公司,大半是拒绝的。理由是∶“那么多的东西
,看得眼睛也塞住了。”别人总是奇怪∶“那不是很好吗?没有东西看叫什么百货
公司呢?”我再对她们说∶“那么多货品的名字,你去背背看。”别人一头雾水,
喃喃自语∶“奇怪,为什么要背呢?为什么……。”
这几日因为荷西的家人来度假,我们开车上了高山,进入国家公园的松林里去
,那日烟雾镑镑,四周白茫茫一片,大家惋惜得很,觉得白来了一场。我脱口而出
∶“这样才好。”他们大为不解,扫兴嘛!“怎么还好呢?”“这叫空无一物啊!
”我很满意的叹了口气。
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政府开放的自由港,重税进口的东西在这儿便宜得多了,
家人们自然而然的涌进百货公司里去购物,我甘愿坐在外面街上的露天咖啡座等候
。荷西的姐姐奇怪的说∶“这个人连百货公司都舍不得逛,怪女人一个呢。”
我照例答了一句∶“眼睛会堵住,太杂了。”
“你难道什么都不要?”又问。
我笑了笑摇摇头。真的太杂了,眼花撩乱好没意思。
百货公司虽然包括了人生种种不可或缺的生活形品,可是那儿的东西我真的不
要了不是“难道什么都不要”,我还是要的。可是我要的东西不在那儿,我现在
经营的东西太大也太小了,大过百货公司,又小得一颗跳动的心就可装满。它们是
什么我也说不出来,就让它成为一个我自己也不去猜测的谜吧!
背影
那片墓园曾经是荷西与我常常经过的地方。
过去,每当我们散步在这个新来离岛上的高岗时,总喜欢俯视著那方方的纯白
的厚墙,看看墓园中特有的丝杉,还有那一扇古老的镶花大铁门。
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厌的怅望著那一片被围起来的寂寂的土地,好似乡愁般的
依恋著它,而我们,是根本没有进去过的。
当时并不明白,不久以后,这竟是荷西要归去的地方了。
是的,荷西是永远睡了下去。
清晨的墓园,鸟声如洗,有风吹过,带来了树叶的清香。
不远的山坡下,看得见荷西最后工作的地方,看得见古老的小镇,自然也看得
见那蓝色的海。
总是痴痴的一直坐到黄昏,坐到幽暗的夜慢慢的给四周带来了死亡的阴影。
也总是那个同样的守墓人,拿著一个大铜环,环上吊著一把古老的大钥匙向我
走来,低低的劝慰著∶“太太,回去吧!天暗了。”
我向他道谢,默默的跟著他穿过一排又一排十字架,最后,看他锁上了那扇分
隔生死的铁门,这才往万家灯火的小镇走去。
回到那个租来的公寓,只要母亲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门便很快的打开了,面
对的,是憔悴不堪等待了我一整天的父亲和母亲。
照例喊一声∶“爹爹,姆妈,我回来了!”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躺下来
,望著天花板,等著黎明的再来,清晨六时,墓园开了,又可以往荷西奔去。
父母亲马上跟进了卧室,母亲总是捧著一碗汤,察言观色,又近乎哀求的轻声
说∶“喝一口也好,也不勉强你不再去坟地,只求你喝一口,这么多天来什么也不
吃怎么撑得住。”
也不是想顶撞母亲,可是我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摇摇头不肯再看父母一眼,
将自己侧埋在枕头里不动。母亲站了好一会,那碗汤又捧了出去。
客厅里,一片死寂,父亲母亲好似也没有在交谈。
不知是荷西葬下去的第几日了,堆著的大批花环已经枯萎了,我跪在地上,用
力将花环里缠著的铁丝拉开,一趟又一趟的将拆散的残梗抱到远远的垃圾桶里去丢
掉。
花没有了,阳光下露出来的是一片黄黄干干的尘土,在这片刺目的,被我看了
一千遍一万遍的土地下,长眠著我生命中最最心爱的丈夫。
鲜花又被买了来,放在注满了清水的大花瓶里,那片没有名字的黄土,一样固
执的沉默著,微风里,红色的、白色的玫瑰在轻轻的摆动,却总也带不来生命的信
息。
那日的正午,我从墓园里下来,停好了车,望著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发呆。
不时有认识与不认识的路人经过我,停下来,照著岛上古老的习俗,握住我的双手
,亲吻我的额头,喃喃的说几句致哀的语言然后低头走开。我只是麻木的在道谢,
根本没有在听他们,手里捏了一张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白纸,上面写著一些必须去
面对的事情━━∶要去葬仪社结帐,去找法医看解剖结果,去警察局交回荷西的身
份证和驾驶执照,去海防司令部填写出事经过,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市政府请
求墓地式样许可,去社会福利局申报死亡,去打长途电话给马德里总公司要荷西工
作合同证明,去打听寄车回大加纳利岛的船期和费用,去做一件又一件刺心而又无
奈的琐事。
我默默的盘算著要先开始去做哪一件事,又想起来一些要影印的文件被忘在家
里了。
天好似非常的闷热,黑色的丧服更使人汗出如雨,从得知荷西出事时那一刻便
升上来的狂渴又一次一次的袭了上来。
这时候,在邮局的门口,我看见了父亲和母亲,那是在荷西葬下去之后第一次
在镇上看见他们,好似从来没有将他们带出来一起办过事情。他们就该当是成天在
家苦盼我回去的人。
我还是靠在车门边,也没有招呼他们,父亲却很快的指著我,拉著母亲过街了
。
那天,母亲穿著一件藏青色的材衫,一条白色的裙子,父亲穿著他在仓促中赶
回这个离岛时唯一带来的一套灰色的西装,居然还打了领带。
母亲的手里握著一把黄色的康乃馨。
他们是从镇的那头走路来的,父亲那么不怕热的人都在揩汗。
“你们去哪里?”我淡然的说。
“看荷西。”
“不用了。”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我们要去看荷西。”母亲又说。
“找了好久好久,才在一条小巷子里买到了花,店里的人也不肯收钱,话又讲
不通,争了半天,就是不肯收,我们丢下几百块跑出店,也不知够不够。”父亲急
急的告诉我这件事,我仍是漠漠然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亲不只是从家里走了长长的路出来,在买花的时候又不知
道绕了多少冤枉路,而他们那几日其实也是不眠不食的在受著苦难,那样的年纪,
怎么吃得消在烈日下走那么长的路。
“开车一起去墓地好了,你们累了。”我说。
“不用了,我们还可以走,你去办事。”母亲马上拒绝了。
“路远,又是上坡,还是坐车去的好,再说,还有回程。”
“不要,不要,你去忙,我们认得路。”父亲也说了。
“不行,天太热了。”我也坚持著。
“我们要走走,我们想慢慢的走走。”
母亲重复著这一句话,好似我再逼她上车便要哭了出来,这几日的苦,在她的
声调里是再也控制不住了。
父亲母亲默默的穿过街道,弯到上山的那条公路去。
我站在他们背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花被母亲紧紧的握在手里,父亲弯著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揩汗,耀眼的阳光下,
哀伤,那么明显的压垮了他们的两肩,那么沉重的拖住了他们的步伐,四周不断的
有人在我面前经过,可是我的眼睛只看见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
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昏眩起来。
一直站在那里想了又想,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情境里,不明白为什么荷西突
然不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父母竟在那儿拿著一束花去上一座谁的坟
,千山万水的来与我们相聚,而这个梦是在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上遽然结束。
我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在那儿想痴了过去。
对街书报店的老板向我走过来,说∶“来,不要站在大太阳下面。”
我跟他说∶“带我去你店里喝水,我口渴。”
他扶著我的手肘过街,我又回头去找父亲和母亲,他们还在那儿爬山路,两个
悲愁的身影和一束黄花。
当我黄昏又回荷西的身畔去时,看见父母亲的那束康乃馨插灸别人的地方了,
那是荷西逝后旁边的一座新坟,听说是一位老太太睡了。两片没有名牌的黄土自然
是会弄错的,更何况在下葬的那一刻因为我狂叫的缘故,父母几乎也被弄得疯狂,
他们是不可能在那种时刻认仔细墓园的路的。
“老婆婆,花给了你是好的,请你好好照顾荷西吧!”
我轻轻的替老婆婆抚平了四周松散了的泥沙,又将那束错放的花又扶了扶正,
心里想著,这个识别的墓碑是得快做了。
在老木匠的店里,我画下了简单的十字架的形状,又说明了四周栅栏的高度,
再请他做一块厚厚的牌子钉在十字架的中间,他本来也是我们的朋友。
“这块墓志铭如果要刻太多字就得再等一星期了。”他抱歉的说。
“不用,只要刻这几个简单的字∶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
“下面刻上━━你的妻子纪念你。”我轻轻的说。
“刻好请你自己来拿吧,找工人去做坟,给你用最好的木头刻。这份工作和材
料都是送的,孩子,坚强呵!”
老先生粗糙有力的手重重的握著我的两肩,他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要付钱的,可是一样的感谢您。”
我不自觉的向他弯下腰去,我只是哭不出来。
那些日子,夜间总是跟著父母亲在家里度过,不断的有朋友们来探望我,我说
著西班牙话,父母便退到卧室里去。
窗坍的海,白日里平静无波,在夜间一轮明月的照耀下,将这拿走荷西生命的
海洋爱抚得更是温柔。
父亲、母亲与我,在分别了十二年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便是那样的度过了。
讲好那天是早晨十点钟去拿十字架和木栅栏的,出门时没见到母亲。父亲好似没有
吃早饭,厨房里清清冷冷的,他背著我站在阳台上,所能见到的,也只是那逃也逃
不掉的海洋。
“爹爹,我出去了。”我在他身后低低的说。
“要不要陪你去?今天去做哪些事情?爹爹姆妈语言不通,什么忙也帮不上你
。”
听见父亲那么痛惜的话,我几乎想请他跟我一起出门,虽然他的确是不能说刻
班牙话,可是如果我要他陪,他心里会好过得多。
“哪里,是我对不起你们,发生这样的事情……”
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开了门便很快的走了。
不敢告诉父亲说我不请工人自己要去做坟的事,怕他拚了命也要跟著我同去。
要一个人去搬那个对我来说还是太重的十字架和木栅栏,要用手指再一次去挖那片
埋著荷西的黄土,喜欢自己去筑他永久的寝园,甘心自己用手,用大石块,去挖,
去钉,去围,替荷西做这世上最后的一件事情。
那天的风特别的大,拍散在车道旁边堤防上的浪花飞溅得好似天高。
我缓缓的开著车子,堤防对面的人行道上也沾满了风吹过去的海水,突然,在
那一排排被海风蚀剥得几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面,我看见了在风里,水雾里
,踽踽独行的母亲。
那时人行道上除了母亲之外空无人迹,天气不好,熟路的人不会走这条堤防边
的大道。
母亲腋下紧紧的夹著她的皮包,双手重沉沉的各提了两个很大的超级市场的口
袋,那些东西是这么的重,使得母亲快蹲下去了般的弯著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的
拖著。
她的头发在大风里翻飞著,有时候吹上来盖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
多的东西,几乎没有一点法子拂去她脸上的乱发。
眼前孤伶伶在走著的妇人会是我的母亲吗?会是那个在不久以前还穿著大红衬
衫跟著荷西与我像孩子似的采野果子的妈妈?是那个同样的妈妈?为什么她变了,
为什么这明明是她又实在不是她了?
这个憔悴而沉默妇人的身体,不必说一句话,便河也似的奔流出来了她自己的
灵魂,在她的里面,多么深的悲伤,委屈,顺命和眼泪像一本摊开的故事书,向人
诉说了个明明白白。
可是她手里牢牢的提著她的那几个大口袋,怎么样的打击好似也提得动它们,
不会放下来。
我赶快停了车向她跑过去∶“姆妈,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叫我。”
“去买菜啊!”母亲没事似的回答著。
“我拿著超级市场的空口袋,走到差不多觉得要到了的地方,就指著口袋上的
字问人,自然有人会拉著我的手带我到菜场门口,回来自己就可以了,以前荷西跟
你不是开车送过我好多次吗?”母亲仍然和蔼的说著。
想到母亲是在台北住了半生也还弄不清街道的人,现在居然一个人在异乡异地
拿著口袋到处打手势问人菜场的路,回公寓又不晓得走小街,任凭堤防上的浪花飞
溅著她,我看见她的样子,自责得恨不能自己死去。
荷西去了的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将父母亲忘了,自私的哀伤将我弄得死去活
来,竟不知父母还在身边,竟忘了他们也痛,竟没有想到,他们的世界因为没有我
语言的媒介已经完全封闭了起来,当然,他们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里了。
是不是这一阵父母亲也没有吃过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
只记得荷西的家属赶来参加葬礼过后的那几小时,我被打了镇静剂躺在床上,
药性没有用,仍然在喊荷西回来,荷西回来!父亲在当时也快崩溃了,只有母亲,
她不进来理我,她将我交给我眼泪汪汪的好朋友格劳丽亚,因为她是医生。我记得
那一天,厨房里有油锅的声音,我事后知道母亲发著抖撑著用一个小平底锅在一次
一次的炒蛋炒饭,给我的婆婆和荷西的哥哥姐姐们开饭,而那些家属,哭号一阵,
吃一阵,然后赶著上街去抢购了一些岛上免税的烟酒和手表、相机,匆匆忙忙的登
机而去,包括做母亲的,都没有忘记买了新表才走。
以后呢?以后的日子,再没有听见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了。为什么那么安静了
呢,好像也没有看见父母吃什么。
“姆妈上车来,东西太重了,我送你回去。”我的声音哽住了。
“不要,你去办事情,我可以走。”
“不许走,东西太重。”我上去抢她的重口袋。
“你去镇上做什么?”妈妈问我。
我不敢说是去做坟,怕她要跟。
“有事要做,你先上来嘛!”
“有事就快去做,我们语言不通不能帮上一点点忙,看你这么东跑西跑连哭的
时间也没有,你以为做大人的心里不难过?你看你,自己嘴唇都裂开了,还在争这
几个又不重的袋子。”她这些话一讲,眼睛便湿透了。
母亲也不再说了,怕我追她似的加快了步子,大风里几乎开始跑起来。
我又跑上去抢母亲袋子里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矿泉水,她叫了起来∶“你脊椎骨
不好,快放手。”
这时,我的心脏不争气的狂跳起来,又不能通畅的呼吸了,肋骨边针尖似的刺
痛又来了,我放了母亲,自己慢慢的走回车上去,趴在驾驶盘上,这才将手赶快压
住了痛的地方。
等我稍稍喘过气来,母亲已经走远了。
我坐在车里,车子斜斜的就停在街心,后望镜里,还是看得见母亲的背影,她
的双手,被那些东西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可是她仍是一步又一步的在那里走下
去。
母亲踏著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几乎步伐踉跄了,可是手上的
重担却不肯放下来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回忆到这儿,我突然热泪如倾,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苦痛
,只要还能握住它,到死还是不肯放弃,到死也是甘心。
父亲,母亲,这一次,孩子又重重的伤害了你们,不是前不久才说过,再也不
伤你们了,这么守诺言的我,却是又一次失信于你们,虽然当时我应该坚强些的,
可是我没有做到。
守望的天使啊!你们万里迢迢的飞去了北非,原来冥冥中又去保护了我,你们
那双老硬的翅膀什么时候才可以休息?
终于有泪了。那么我还不是行尸走肉,父亲,母亲,你们此时正在安睡,那么
让我悄悄的尽情的流一次泪吧。
孩子真情流露的时候,好似总是背著你们,你们向我显明最深的爱的时候,也
好似恰巧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面对面的看一眼,不再隐藏彼此,也不只在文章里偷偷的
写出来,什么时候我才肯明明白白的将这份真诚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向你们交代得
清清楚楚呢。
荒山之夜
我们一共是四个人━━拉蒙、巧诺、奥克塔维沃,还有我。
黄昏的时候我们将车子放在另一个山顶的松林里,便这样一步一步的走过了两
个山谷,再翻一个草原就是今夜将休息的洞穴了。
巧诺和奥克塔维沃走得非常快,一片晴朗无云的天空那样广阔的托著他们的身
影,猎狗戈利菲的黑白花斑在低低的芒草里时隐时现。
山的棱线很清楚的分割著天空,我们已在群山的顶峰。
极目望去,是灰绿色的仙人掌,是遍地米黄的茅草,是秃兀的黑石和粗犷没有
一棵树木的荒山,偶尔有一只黑鹰掠过寂寞的长空,这正是我所喜欢的一种风景。
太阳没有完全下山,月亮却早已白白的升了上来,近晚的微风吹动了衰衰的荒原,
四周的空气里有一份夏日特有的泥土及枯草蒸发的气味。在这儿,山的严,草原
的优美,大地的宁静是那么和谐的呈现在眼前。
再没有上坡路了,我坐在地上将绑在鞋上以防滑脚的麻绳解开来,远望著一座
座在我底下的群山和来时的路,真有些惊异自己是如何过来P的。
拉蒙由身后的谷里冒了出来,我擦擦汗对他笑笑,顺手将自己掮著的猎枪交给
了他。
这一个小时山路里,我们四人几乎没有交谈过。这种看似结伴同行,而又彼此
并不相连的关系使我非常怡然自由,不说话更是能使我专心享受这四周神奇的寂静
。于是我便一直沉默著,甚而我们各走各的,只是看得见彼此的身影便是好了。
“还能走吗?马上到了。”拉蒙问。
我笑笑,站起来重新整了一下自己的背包,粗绳子好似陷进两肩肉里似的割著
,而我是不想抱怨什么的。
“不久就到了。”拉蒙越过我又大步走去。
齐膝的枯草在我脚下一批一批的分合著,举头望去,巧诺和奥克塔维沃已成了
两个小黑点,背后的太阳已经不再灼热,天空仍旧白花花的没有一丝夕阳。
这是我回到加纳利群岛以后第一次上大山来走路,这使我的灵魂喜悦得要冲了
出来,接近大自然对我这样的人仍是迫切的需要,呼吸著旷野的生命,踏在厚实的
泥土中总使我产生这么欢悦有如回归的感动。跟著这三个乡下朋友在一起使我无拘
无束,单纯得有若天地最初的一块石头。
事实上那天早晨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来山里的。我是去镇上赶星期六必有的市集
,在挤得水泄不通的蔬菜摊子旁碰到了另一个村落中住著的木匠拉蒙,他也正好上
镇来买木材。
“这里不能讲话,我们去那边喝咖啡?”我指指街角的小店,在人堆里对拉蒙
喊著。
“就是在找你呢!电话没人接。”拉蒙笑嘻嘻的跑了过来。
拉蒙是我们的旧识,四年前他给我们做过两扇美丽的木窗,以后便成了常有来
往的朋友。
这次回来之后,为著我开始做木工,常常跑到拉蒙乡下的家里去用他的工具,
杏仁收成的上星期亦是去田里帮忙了一整天的。
拉蒙是一个矮矮胖胖性子和平的人,他的头发正如木匠刨花一般的卷曲,连颜
色都像松木。两眼是近乎绿色的一种灰,鼻子非常优美,口角总是含著一丝单纯的
微笑,小小的身材衬著一个大头,给人一种不倒翁的感觉。他从不说一句粗话,他
甚而根本不太讲话,在他的身上可以感觉到浓浓的泥土味,而我的眼光里,土气倒
也是一份健康的气质。
在镇外十几里路的一个山谷里,拉蒙有一片父母传下来的田产,溪边又有几十
棵杏树,山洞里养了山羊。他的砖房就在田里,上面是住家,下面是工作房,一套
好手艺使得这个孤伶伶的青年过得丰衣足食,说兵孤伶亦是不算全对,因为他没有
离乡过一步,村内任何人与他都有些亲戚关系。
“不是昨天才见过你吗?”我奇怪的问。
“晚上做什么,星期六呢?”他问。
“进城去英国俱乐部沆饭,怎么?”
“我们预备黄昏去山上住,明天清早起来打野兔,想你一起去的。”
“还有谁?”
“巧诺、奥克塔维沃,都是自己人。”
这当然是很熟的人,拉蒙的两个学徒一个刚刚服完兵役回来,一个便是要去了
。跟巧诺和奥克塔维沃我是合得来的,再说除了在工作房里一同做工之外,也是常
常去田野里一同练枪的。
拉蒙是岛上飞靶二十九度冠军,看上去不显眼,其实跟他学的东西到也不会少
的。
“问题是我晚上那批朋友━━”我有些犹豫。
我还有一些完全不相同的朋友,是住在城里的律师、工程师、银行做事的,还
有一些在加纳利群岛长住的外国人。都是真诚的旧友,可是他们的活动和生活盯似
总不太合乎我的性向。
我仍在沉吟,拉蒙也不特别游说我,只是去柜上叫咖啡了。
“你们怎么去?”我问。
“开我的车直到山顶,弯进产业道路,然后下来走,山顶有个朋友的洞穴,可
以睡人。”
“都骑车去好吗?”我问。因为我们四个人都有摩托车。
“开车安稳些,再说佚后总是要走路的。”
“好,我跟人家去赖赖看,那种穿漂亮衣服吃晚饭的事情越来越没道理了。”
我说。
“你去?”拉蒙的脸上掠过一阵欣喜。
“下午六点钟在圣璜大教堂里找我,吃的东西我来带。要你几发子弹,我那儿
只有四发了。”
回到家里我跟女友伊芙打电话,在那一端可以听出她显然的不愉快∶“倒也不
是为了你临时失约,问题是拿我们这些人的友情吩换一个乡下木匠总是说不过去的
。”
“不是换一个,还有他的两个学徒和一只花斑狗,很公平的。”我笑著说。
“跟那些低下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好谈的嘛。”伊芙说。
“又不是去谈话的,清谈是跟你们城里人的事。”我又好笑的说。
伊芙的优越感阻止了她再进一步的见识,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随你吧!反正你是自由的。”最后她说。
放下了电话我有些不开心,因为伊芙叫我的朋友是低下人,过一会我也不再去
想这件事情了。生命短促,没有时间可以再浪费,一切随心自由才是应该努力去追
求的,别人如何想我便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了。
事实上我所需要带去山上的东西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瓶水,一把摺刀,一段麻
绳和一条旧毯子,为了那三个人的食物我又加添了四条长硬面包,一串香肠,两斤
炸排骨和一小包橄榄,这便是我所携带的全部东西了。
我甚而不再用背包、睡袋及帐篷。毛毯团成一个小筒,将食物卷在里面,两头
扎上绳子,这样便可以背在背上了。
要出门的时候我细细的锁好门窗,明知自己是不回来过夜,卧室的小台灯仍是
给它亮著。
虽然家中只有一个人住著,可是离开小屋仍使我一时里非常的悲伤。
这是我第一次晚上不回家,我的心里有些不惯和惊惶,好似做了什么不讨人欢
喜的事情一般的不安宁。
在镇上的大教堂里我静悄悄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拉蒙和奥克塔维沃便来会我了
。
我的车弯去接乡下的巧诺,他的母亲又给了一大包刚刚出锅的咸马铃薯。
“打枪要当心呀!不要面对面的乱放!”老妈妈又不放心的叮咛著。
“我们会很小心的,如果你喜欢,一枪不放也是答应的。”
我在车内喊著。
于是我们穿过田野,穿过午后空寂的市镇向群山狂奔而去。
车子经过“狩猎人教堂”时停了一会儿,在它附近的一间杂货店里买了最便宜
的甜饼。过了那个山区的教堂便再也没有人烟也没有房舍了。
其实我们根本已是离群索居的一批人了。
我在海边,拉蒙在田上,巧诺和奥克塔维沃的父母也是稼人。可是进入雄壮
无人的大山仍然使我们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
难怪拉蒙是每星期天必然上山过一整天的。这又岂止是来猎野兔呢!必然是受
到了大自然神秘的召唤,只是他没有念过什么书,对于内心所感应到的奥秘欠缺语
言的能力将它表达出来罢了。
我真愿意慢慢化作一个实实在在的乡下人,化作泥土,化作大地,因为生命的
层层面貌只有这个最最贴近我心。
“ECHO,山洞到啦!”
草原的尽头,我的同伴们在向我挥手高喊起来。
我大步向他们走过去,走到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将背著的东西往地上一摔便迳
自跑了进去。
那是一个入口很窄而里面居然分成三间的洞穴。洞顶是一人半高的岩石,地下
是松软的泥土。已经点上了蜡烛。
在这三间圆形的洞穴里,早有人给它架了厨房和水槽。一条铁丝横过两壁,上
面挂著几条霉味的破毯子,墙角一口袋马铃薯和几瓶已经发黄的水,泥土上丢满了
碎纸、弹壳和汽水瓶。
“太脏了!空气不好,没有女人的手来整理过吧?”
说著我马上蹲在地上捡起垃圾来。这是我的坏习惯,见不得不清洁的地方,即
使住一个晚上亦是要打扫的。
“如果这个洞的岩石全部粉刷成纯白色,烛台固定的做它九十九个,泥巴地糊
水泥,满房间铺上木匠店里刨花做的巨大垫子,上面盖上彩色的大床毯,门口吊一
盏风灯,加一个雕花木门,你们看看会有多么舒服。”我停下工作对那三个人说著
。
这是女人的言语,却将我们带进一份童话似的憧憬里去。
“买下来好罗!主人要卖呢!”拉蒙突然说。
“多少钱?”我急切的问。
“他说要一万块。”巧诺赶紧说。
“我们还等什么?”我慢慢的说,心里止不住的有些昏眩起来,一万块不过是
拉蒙半扇木窗的要价,一百五十美金而已,可是我们会有一个白色的大山洞━━“
我是不要合买的哦!”我赶快不放心的加了一句。旁边的人都笑了。
“以后,只要下面开始选举了,那些扩音机叫来叫去互骂个不停的时候,你们
就上山来躲,点它一洞的蜡烛做神仙。如果你们帮忙抬水泥上来,我在同意给分给
一人一把钥匙的,好不好呢?”
“就这么给你抢去了?”拉蒙好笑的说。
“我是真的,请你下星期去问清楚盯吗?”我认真的叮咛了一声。
“你真要?”奥克塔维沃有些吃惊的问。
“我真想要,这里没有人找得到我。”
也不懂为什么我的心为什么只是寻求安静,对于宁静的渴求已到了不能解释的
地步,难道山下海边的日子静得还不够刻骨吗?
我跑出洞口去站著,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一轮明月在对面的山脊上高悬著,
大地在这月圆之夜化作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哪像是在八月盛夏的夜晚呢。
这儿的风景是肃杀的,每一块石头都有它自己苍凉的故事。奇怪的是它们并不
挣扎亦不呐喊,它们只是在天地之间沉默著。
那样美的洞儿其实是我的幻想,眼前,没有整理的它仍是不能吸引人的。
“你们不饿吗?出来吃东西吧!”我向洞内喊著。
不远处巧诺和奥克塔维沃从洞里抬出来了一个好大的纸匣,外面包著塑胶布,
他们一层一层的解开来,才发觉里面居然是一个用干电池的电视机。
我看得笑了起来,这真是一桩奇妙的事。
天还不算全暗,我拔空了一个圆圈的草地,跑去远处拾了一些干柴,蹲在地上
起了一堆烤香肠用的野火,又去洞里把毯子拉出来做好四个躺铺,中型的石块放在
毯子下面做枕头。
那边两个大孩子趴在地上认真的调电视机,广告歌已唱了出来,而画面一直对
不好。
“ECHO,你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拉蒙问。
“乡下长大的就好罗!可惜不是。”我将包东西的纸卷成一个长筒趴下来吹火
。
“老板,叫他们把电视搬到这边来,我们来吃电视餐。”我喊著一般人称呼拉
蒙的字眼愉快的说。
火边放满了各人带来的晚餐,它们不是什么豪华精致的东西,可是在这么乡野
的食物下,我的灵魂也得到了饱足,一直在狂啃拉蒙带来的玉米穗,倒是将自已的
排骨都分给别人了。
影片里在演旧金山警匪大战,里面当然几个美女穿插。我们半躺著吃东西、看
电视,彼此并没有必须交谈的事情,这种关系淡得有若空气一般自由,在这儿,友
谊这个字都是做作而多余的,因为没有人会想这一套。
月光清明如水,星星很淡很疏。
夜有它特别的气息,寂静有它自己的声音,群山变成了一只只巨兽的影子,蠢
蠢欲动的埋伏在我们四周。
这些强烈隐藏著的山夜的魅力并不因为电视机文明的侵入而消失,它们交杂混
合成了另外一个奇幻的世界。
巧诺深黑的直短头发和刷子一般的小胡子使他在月光、火光及电视荧光的交错
里显得有些怪异,他的眼白多于瞳仁,那么专心看电视的样子使我觉得他是一只有
著发亮毛皮的野狼,一只有若我给他取的外号━━“银眼睛”一般闪著凶光露著白
齿的狼。
奥克塔维沃的气质又是完全不同的了,他是修长而优美的少年,棕色的软发在
月光下贴服的披在一只眼睛上,苍白的长手指托著他还没有服兵役的童稚的脸。
在工作室里,他不止帮我做木框,也喜欢看我带去的一张一张黑白素描,他可
以看很久,看得忘了他的工作。
我盯著他看,心里在想,如果培植这个孩子成为一个读书人,加上他生活的环
境,是不是有一天能够造就出加纳利群岛一个伟大的田园诗人呢?
而我为什么仍然将书本的教育看得那么重要,难道做一个乡村的木匠便不及一
个诗人吗?
我又想到自已我不清楚我是谁,为什么在这千山万水的异乡,在这夏日的草原
上跟三个加纳利群岛的乡下人一起看电视。我的来处跟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拉蒙在远处擦枪,我们的四把枪一字排开,枪筒发出阴森的寒光来。他做事的
样子十分专注而仔细,微胖的身材使人误觉这是迟钝,其实打飞靶的人是不可能反
应缓慢的,他只是沉静土气得好似一块木头。
“拉蒙!”我轻喊著。
“嗯!”
“干什么要打野兔,你?”
“有很多呢!”
“干什么杀害生命?”
拉蒙笑笑,也讲不出理由来。
“明天早晨我们只打罐子好不好?”
“不好。”
“我觉得打猎很残忍。”
“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怔怔的看著拉蒙慢吞吞的样子说不出话来。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他这
句话里,还是不要再谈下去的好。
电视片演完了,巧诺满意的叹了口气,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电视里的故事还是
把他唬得怪厉害的。
我收拾了残食去喂戈利菲,其实它已经跟我们一块儿吃过些了。
我们拿出自己的毛毯来盖在身上,枕著石头便躺下了。
“谁去洞里睡?”巧诺说。
没有人回答。
“ECHO去不去?”又问。
“我是露天的,这里比较干净。”我说。
“既然谁都不去洞里,买下它又做什么用呢。”
“冬天上来再睡好了,先要做些小工程才住得进去呢!”我说。
“冬天禁猎呢!”拉蒙说。
“又不是上来杀兔子的!”我说。
这时我们都包上了毛毯,巧诺不知什么地方又摸出来了一个收音机,反正他是
不肯谛听大自然声音的毛孩子。
“明天几点起来?”我问。
“五点半左右。”拉蒙说。
我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毯子窝窝紧,然后闭上了眼睛。
收音机放得很小声,细微得随风飘散的音乐在草原上回荡著。
“ECHO”奥克塔维沃悄悄的喊我。
“什么?”
“你念过书?”
“一点点,为什么?”
“书里有什么?”
“有信息,我的孩子,各色各样的信息。”
称呼别人━━“我的孩子”是加纳利群岛的一句惯用语,街上不认识的人问路
也是这么叫来叫去的。
“做木匠是低贱的工作吗?”又是奥克塔维沃在问,他的声音疲倦又忧伤。
“不是,不是低贱的。”
“为什么读书人不大看得起我们呢?”
“因为他们没有把书念好呢!脑筋念笨了。”
“你想,有一天,一个好女孩子,正在念高中的,会嫁给一个木匠吗?”
“为什么不会有呢!”我说。
我猜奥克塔维沃必是爱上了一个念书的女孩子,不然他这些问题哪里来的。
奥克塔维沃的眼睛望著黑暗,望著遥远遥远的地方。这个孩子与巧诺,与他的
师父拉蒙又是那么的不相同,他要受苦的,因为他的灵魂里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喂!塔维沃!”我轻轻的喊。
“嗯!”
“你知道耶稣基督在尘世的父亲是约瑟?”
“知道。”
“他做什么的?”
“木匠。”
“听我说,两件事情,玛利亚并没有念过高中。一个木匠也可以娶圣女,明白
了吗?”我温柔的说。
奥克塔维沃不再说什么,只是翻了一个身睡去。
我几几乎想对他说∶“你可以一方面学木工,一方面借书看。”我不敢说这句
话,因为这个建议可能造成这孩子一生的矛盾,也可能使世上又多一个更受苦的灵
魂,又是何必由我来挑起这点火花呢!
这是奥克塔维沃与我的低语,可是我知道拉蒙和巧诺亦是没有睡著的。
火焰烧得非常微弱了,火光的四周显得更是黑暗,我们躺著的地方几乎看不到
什么,可是远处月光下的山脊和草原却是苍白的。
天空高临在我们的头上,没有一丝云层,浩渺的清空呈现著神秘无边的伟大气
象。
四周寂无人声,灌木丛里有啾啾的虫鸣。
我们静默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电台的夜间节目仍在放歌曲,音乐在微风里一阵一阵飘散。
我仍然没有睡意,卷在毯子里看火光如何静兀的跳跃,在做熄灭前最华丽的燃
烧。
对于自己的夜不归家仍然使我有些惊异,将一己的安全放在这三个不同性别的
朋友手里却没有使我不安,我是看稳看准他们才一同来的,这一点没有弄错。
“拉蒙!”我轻轻的试著喊了一声。
“嗯!”睡意很浓的声音了。
“月亮太大了,睡不著。”
“睡吧!”
“明天可不可以晚一点起来?”
他没有回答我。
收音机在报时间,已是子夜了。有高昂悲哀的歌声在草上飘过来∶“我也不梳
头呀!我也不洗脸呀!直到我的爱人呀!从战场回来呀!…………”
我翻了一个身,接著又是佛兰明哥的哭调在回荡∶“啊……当我知道你心里只
有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我便流泪成河……。”
我掀开毯子跑到巧诺那儿去关收音机,却发觉他把那个小电晶体的东西抱在胸
口已经睡著了。
我拉了两张毯子,摸了拉蒙身畔的打火机进入黑黑的洞穴里去。
泥地比外面的草原湿气重多了,蜡烛将我的影子在墙上反映得好大,我躺著,
伸出双手对著烛光,自己的手影在墙上变成了一只嘴巴一开一合的狼。
我吹熄了火,平平的躺在泥土上,湿气毫不等待的开始往我的身体里侵透上去
,这么一动不动的忍耐睡眠还是不来。
过一会儿我打了第一个喷嚏,又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胸口不舒服,然后那个可恶
的胃痛一步一步重重的走了出来。
我又起身点了火,岩洞显得很低,整座山好似要压到我的身上来,顺著胃的阵
痛,岩顶也是一起一伏的在扭曲。
已经三点多了,这使我非常焦急。
我悄悄的跑出洞外,在月光下用打火机开始找草药,那种满灾都有的草药,希
望能缓冲一下这没法解决的痛。
“找什么?掉了什么?掉了什么东西吗?”拉蒙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
“露易莎草。”我轻轻的说。
“找到也不能吃的,那个东西要晒干再泡。”
“是晒枯了,来时看见的,到处都有呢。”
“怎么了?”
“胃痛,很痛。”
“多盖一床毯子试试看。”
“不行的,要嚼这种叶子,有效的。”
拉蒙丢开毯子大步走了过来,我连忙做手势叫他不要吵醒了另外两个睡著的人
。
“有没有软纸?”我问拉蒙。
拉蒙摸了半天,交给我一条洁白的大手帕,我真是出乎意外。
“我要用它擤鼻涕!”我轻轻的说。
“随便你啦!”
拉蒙睡意很浓的站著,他们都是清晨六点就起床的人,这会儿必是太困了。
“你去睡,对不起。”我说。
这时我突然对自己羸弱的身体非常生气,草也不去找了,跑到洞内拖出自己的
毯子又在外面地上躺下了。
“不舒服就喊我们。”拉蒙轻手轻脚的走了。
虽然不是愿意的,可是这样加重别人的心理负担使我非常不安。
我再凑近表去看,的确已经三点多钟了,可是我的胃和胸口不给人睡眠,这样
熬下去到了清早可能仍是不会合眼的。
想到第二天漫山遍野的追逐兔子,想到次日八月的艳阳和平原,想到我一夜不
睡后强撑著的体力,想到那把重沉沉的猎枪和背包,又想到我终于成了另外三个自
由人的重担……
这些杂乱的想法使我非常不快活,我发觉我并不是个好同伴,明天拖著憔悴的
脸孔跟在这些人后面追杀兔子也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那么走了吧!决定回家去!山路一小时,开车下山一小时半,清晨五点多我已
在家了。
我是自由的,此刻父母不在身边,没有丈夫,没有子女,甚而没有一条狗。在
这种情形下为什么犹豫呢!这样的想著又使我的心不知怎么的浸满了悲伤。
家有里什么药都有,去了就得救了,家又不是很远,就在山脚下的海边嘛!
我坐起来想了一下,毯子可以留下来放在洞穴里,水不必再背了,食物吃完了
,猎枪要拿的,不然明天总得有人多替我背一把,这不好。
我要做的只是留一张条子,拿著自己的那一串钥匙,背上枪,就可以走了。
我远望著那一片白茫茫的草原,望过草原下的山谷,再翻两座没有什么树林的
荒山便是停车处了。产业道路是泥巴的,只有那一条,亦是迷不了路。
我怕吗?我不怕,这样安静的白夜没有鬼魅。我是悄悄的走了的好。没有健康
的身体连灵魂都不能安息呢!
我忍著痛不弄出一点声音,包香肠的粗纸还在塑胶袋里面,我翻了出来,拉出
钥匙圈上的一支小原子笔,慢慢的写著∶“走了,因为胃痛。我的车子开下去,不
要担心。下星期再见!谢谢一切。”
我将字条用一块石头压著,放在巧诺伸手可及的地方。又将明早要吃的甜饼口
袋靠著石块,这样他们一定看见了。
如果他们早晨起来看不见我,没发觉字条,焦急得忘了吃甜饼便四野去找人又
怎么办?我不禁有些担心了,这一挂心胃更是扭痛起来。
于是我又写了两张字条∶“你们别找我,找字条好了,在甜饼旁的石头下。”
我将这另外两张字条很轻很细微的给它们插进了巧诺的领口,还有拉蒙的球鞋缝里
。
再看不到便是三个傻瓜了。
于是我悄悄的摸到了那管枪,又摸了几发子弹,几乎弯著身子,弓著膝盖,在
淡淡的星空下丢弃了沉睡在梦中的同伴。
“嘘!你。”拉蒙竟然追了上来,脸色很紧张。
“我胃痛,要走了。”我也被他吓了一跳。
“要走怎么不喊人送。”他提高了声音。
“我是好意,自己有脚。”
“你这是乱来,ECHO,你吓得死人!”
“随便你讲,反正我一个人走。”
“我送你!”拉蒙伸手来接我的枪。
“要你送不是早就喊了,真的,我不是什么小姐,请你去睡。”
拉蒙不敢勉强我,在我的面前有时他亦是无可奈何。
“一来一回要五小时,就算你送到停车的那个山脚回来也要两小时,这又为了
什么?”
“你忘了你是一个女人。”
“你忘了我有枪。”
“送你到停车的地方。”拉蒙终于说。
我叹了口气,很遗憾自己给人添的麻烦,可是回去的心已定了,再要改也不可
能。
“拉蒙,友谊就是自由,这句话你没听过吗?如果我成了你们的重担,那么便
不好做朋友了。”
“随你怎么讲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的。”
“分析给你听,岛上没有狼,没有毒蛇,山谷并不难走,车子停得不远,月光
很亮,我也认识路,如果你陪我去,我的胃会因为你而痛得更厉害,请你不要再纠
缠了,我要走了。”
“ECHO,你是骄傲的,你一向看上去温和其实是固执而拒人千里的。”
“讲这些有什么用嘛!我不要跟你讲话,要走了!”我哀叫起来。
“好!你一个人走,我在这边等,到了车子边放一枪通知,这总可以了吧!半
路不要去吃草。”
我得了他的承诺,便转身大步走开去了。
不,我并不害怕,那段山路也的确不太难走,好狗戈利菲送了我一程,翻过山
谷时滑了一下,然后我便走到了停车的地方,我放了一枪,那边很快的也回了一枪
,拉蒙在发神经病,那么一来巧诺和奥克塔维沃必是被吵醒了。
我甚而对这趟夜行有些失望,毕竟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夜里穿过群山和幽
谷,可是它什么也没有发生,简单平淡得一如那晚并不朦胧的月光。
在产业道路上我碰到了另外一辆迎面开来的车子,那辆车倒了半天才挤出来一
块空路给我开过去。
交错时我们都从窗口探出上半身来。
“谢啦!”我喊著。
“怎么,不打猎了吗?”那边车上一个孤伶健壮的老人,车内三条猎狗。
“同伴们还在等天亮呢!”我说。
“再见啦!好个美丽的夜晚啊!”老人大喊著。
“是啦!好白的夜呢!”我也喊著。
这时我的胃又不痛了,便在那个时候,车灯照到了一大丛露易莎草,我下车去
用小刀割了一大把,下次再来便不忘记带著晒干的叶子上来了。
注∶过去曾亦写过一篇叫做《荒山之夜》的文字,那已是几年前在沙漠的事了
。
这次的记录也是在一座荒山上,同样是在夜间,因此我便不再用其它的题目,
仍然叫它《荒山之夜》了。
克里斯
在我居所附近的小城只有一家影印文件的地方,这些个月来,因为不断的跟政
府机关打交道,因此是三天两头就要去一趟的。
那天早晨我去复印的却不是三、五张文件,而是一式坑份的稿子。
等著影印的人有三、五个,因为自己的份数实在太多,虽则是轮到我了,却总
是推让给那些只印一张两张纸的后来者。
最后只剩下一个排在我后面的大个子,我又请他先印,他很谦虚的道谢了我,
却是执意不肯占先,于是我那六七十张纸便上了机器。
“想来你也能说英语的吧?”背后那人一口低沉缓慢的英语非常悦耳的。
“可以的。”我没法回头。因为店老板离开了一下,我在替他管影印机。
“这么多中国字,写的是什么呢?”他又问。
“日记!”说著我斜斜的偷看了这人一眼。
他枯黄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淡蓝而温和的眼睛,方方的脸上一片未刮干净的
白胡渣,个子高大,站得笔挺,穿著一件几乎已洗成白色了的淡蓝格子棉衬衫,斜
纹蓝布裤宽宽松松的用一条旧破的皮带扎著,脚下一双凉鞋里面又穿了毛袜子。
这个人我是见过的,老是背著一个背包在小城里大步的走,脸上的表情一向茫
茫然的,好似疯子一般,失心文疯的那种。有一次我去买花,这个人便是痴痴的对
著一桶血红的玫瑰花站著,也没见他买下什么。
店老板匆匆的回来接下了我的工作,我便转身面对著这人了。
“请问你懂不懂易经?”他马上热心的问我,笑的时候露出了一排密集尖细的
牙齿,破坏了他那一身旧布似的恬淡气氛,很可惜的。
看见尖齿的人总是使我联想到狼。眼前的是一条破布洗清洁了做出来的垮垮的
玩具软狼,还微微笑著。
“我不懂易经,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懂易经的。”说著我笑了起来。
“那么风水呢?中国的星象呢?”他追问。
在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地方,听见有人说起这些事,心里不由得有些说不出的新
鲜,我很快的又重新打量了他一下。
“也不懂。”我说。
“你总知道大城里有一家日本商店,可以买到豆腐吧?”他又说。
“知道,从来没去过。”
“那我将地址写给你,请一定去买━━”“为什么?”我很有趣的看著他。
他摊了摊手掌,孩子气的笑了起来,那份淡淡的和气是那么的恬静。总是落了
一个好印象。
“那家店,还卖做味哙汤的材料━━”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把地址讲我听好了。”我说。
“瓦伦西亚街二十三号。我还是写下来给你的好━━”说著他趴在人家的复印
机上便写。
“记住啦!”我连忙说。
他递过来一小片纸,上面又加写了他自己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原来住在小城
的老区里,最旧最美的一个角落,住起来可能不舒适的。
“克里斯多弗。马克特。”我念著。
他笑望著我,说∶“对啦!ECHO!”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被人愚弄了的感觉,却没有丝毫不快,只觉
这个人有意思。
“好!克里斯,幸会了!”我拿起已经影印好的一大叠纸张便不再等他,快步
出门去了。
影印店隔壁几幢房子是“医护急救中心”的,可是小城里新建了一家大医院,
当然是设了急诊处的,这个中心的工作无形中便被减少到等于没有了。
我走进中心去,向值班的医生打了招呼,便用他们的手术台做起办公桌来,一
份一份编号的稿纸摊了满困。
等我将四份稿件都理了出来,又用钉书机钉好之后,跟医生聊了几句话便预备
去邮局寄挂号信了。
那个克里斯居然还站在街上等我。
“ECHO,很想与你谈谈东方的事情,因为我正在写一篇文章,里面涉及一
些东方哲学家的思想……”
他将自己的文章便在大街上递了过来。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烟尘迷漫,风沙
满街,阳光刺目,更加上不时有大卡车轰轰的开过,实在不是讲话看文章的地点。
“过街再说吧!”我说著便跑过了大街,克里斯却迟迟穿不过车阵。
等他过街时,我已经站在朋友璜开的咖啡馆门口了,这家店的后院树下放了几
张木桌子,十分清静的地方。
“克里斯,我在这里吃早饭,你呢?”我问他,他连忙点点头,也跟了进来。
在柜台上我要了一杯热茶,自己捧到后院去。克里斯想要的是西班牙菊花茶,却说
不出这个字,他想了一会儿,才跟璜用西文说∶“那种花的……”
“好,那么你写哪方面的东西呢?”
我坐下来笑望著克里斯。
他马上将身上背著的大包包打了开来,在里面一阵摸索,拿出了一本书和几份
剪报来。
那是一本口袋小书,英文的,黑底,彩色的一些符号和数字,书名叫做━━《
测验你的情绪》。封面下方又印著∶“用简单的符号测出你,以及他人潜意识中的
渴望、惧怕及隐忧。”“五十万本已经售出”。右角印著克里斯多弗。马克特。
看见克里斯永不离身的背包里装的居然是这些东西,不由得对他动了一丝怜悯
之心。这么大的个子,不能算年轻,西班牙文又不灵光,坐在那张木椅上嫌太挤了
,衣著那么朴素陈旧,看人的神情这样的真诚谦虚,写的却是测验别人情绪的东西
。
我顺手翻了翻书,里面符号排列组合,一小章一个名称∶《乐观》、《热情》
、《积极》、《沮丧》……
“这里还有一份━━”他又递过来一张剪报之类的影印本,叫做∶“如何测知
你与他之间是否真正了解。”
这类的文字最是二加二等于四,没有游离伸缩,不是我喜欢的游戏。
“你的原籍是德国,拿美国护照,对吗?”我翻著他的小书缓缓的说。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的说。
我笑而不答。
“请你告诉我,中国的妇女为何始终没有地位,起码在你们的旧社会里是如此
的,是不是?”
我笑望著克里斯,觉得他真是武断。再说,影印文件才认识的路人,如何一坐
下来便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呢!
“我的认知与你刚刚相反,一般知书识礼的中国家庭里,妇女的地位从来是极
受尊重的……”我说。
克里斯听了露出思索的表情,好似便要将整个早晨的光阴都放在跟我的讨论上
去似的。这使我有些退却,也使我觉得不耐。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便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我放下两杯茶钱。
“你不是来吃早饭的吗?”
“这就是早饭了,还要再吃什么呢?”我说。
“要不要测验你自己的情绪?”
“既然是潜意识的东西,还是让它们顺其自然一直藏著吧!”我笑了。
“用你的直觉随便指两个符号,我给你分析……”
我看了书面上的好几个符号,顺手指了两个比较不难看的。
“再挑一个最不喜欢的。”他又说。
“这个最难看,白白软软的,像蛆一样。”说到那个蛆字,我夹了西班牙文,
因为不知英文怎么讲,这一来克里斯必是听不懂了。
“好,你留下电话号码,分析好了打电话给你━━”我留下电话时,克里斯又
说起八卦的事情,我强打住他的话题便跑掉了。
等我去完邮局,骑著小摩托车穿过市镇回家时,又看见了克里斯站在一家商店
门口,手中拎著一串香蕉,好似在沉思似的。
“克里斯再见!”我向他大喊一声掠过,他急急的举起手来热烈的挥著,连香
蕉也举了起来。
我一路想著这个人,一直好笑好笑的骑回家去。
四万居民的小城并不算太小,可是每次去城里拿信或买东西时总会碰到克里斯
。
若是他问我要做些什么事,我便把一串串待做的事情数给他听。轮到我问克里
斯时他答的便不同∶“我只是出来走走,你知道,在玩━━”克里斯那么热爱中国
哲学家的思想,知道我大学念过哲学系,便是在街上碰到了,跟在我身旁走一段路
也是好的。
碰巧有时我不急著有事,两人喝杯茶也是孔子、老子、子的谈个不停。事实
上清谈哲学最是累人,我倒是喜欢讲讲豆腐和米饭的各种煮法,比较之下这种生活
上的话题和体验,活泼多了。
只知道克里斯在城内旧区租了人家天台上的房间为家。
照他说的依靠发表的东西维生,其实我很清楚那是相当拮据的。
认识克里斯已有好一阵了,不碰见时也打电话,可是我从不请他来家里。家是
自己的地方,便是如克里斯那么恬淡的人来了也不免打破我的宁静。他好似跟我的
想法相同,也不叫我去他的住处。
有一阵夜间看书太剧,眼睛吃了苦头,近视不能配眼镜,每一付戴上都要头晕
。眼前的景象白花花的一片,见光更是不舒服。
克里斯恰好打电话来,一大清早的。
“ECHO,你对小猫咪感不感兴趣呢?”
“不知道,从来没有开过━━”我迷迷糊糊的说。
“小猫怎么开呢?”他那边问。
“我━━以为你说小赛车呢━━”跟克里斯约好了在小城里见面,一同去看小
猫,其实猫我是不爱的。
在跟克里斯喝茶时他递过来几本新杂志,我因眼睛闹得厉害,便是一点光也不
肯面对,始终拿双手捂著脸说话,杂志更别想看了。
“再不好要去看医生了。”我苦恼的说。
“让我来治你!”他慢慢的说。
“怎么治呢?”我揉著酸涩的眼睛。
“我写过一本书,简单德文的叫做《自疗眼睛的方法》,你跟我回去拿吧!”
原来克里斯又出过一本书。可是当时我已是无法再看书“讲出来我听好了,目前再
用眼会瞎掉的。”
“还要配合做运动,你跟我回家去我教你好吗?”
“也好━━”我站起来跟克里斯一路往城外走去。
克里斯住的区叫做圣法兰西斯哥,那儿的街道仍是石块铺的,每一块石头缝里
还长著青草,沿街的房子大半百年以上,衬著厚厚的木门。
那是一幢外表看去几乎已快塌了的老屋,大门根本没有了颜色,灰净的木板被
岁月刻出了无以名之的美。
克里斯拿出一把好大的古钥匙来开门,凤吹进屋传来了风铃的声响。
我们穿过一个壁上水渍满妞的走廊,掀开一幅尼龙彩色条子的门帘,到了一间
小厅,只一张方形小饭桌和两把有扶手的椅子便挤满了房间,地上瓶瓶罐罐的杂物
堆得几乎不能走路,一个老太太坐在桌子面前喝牛奶,她戴了眼镜,右眼玻璃片后
面又塞了一块白白的棉花。
这明明是个中国老太太嘛!
“郭太太,ECHO来了!”克里斯弯身在这位老太太的耳旁喊著,又说∶“
ECHO,这是我的房东郭太太!”
老太太放下了杯子,双手伸向我,讲的却是荷兰语∶“让我看看ECHO,克
里斯常常提起的朋友━━”以前在丹娜丽芙岛居住时,我有过荷兰紧邻,这种语文
跟德文有些相似,胡乱猜是能猜懂的,只是不能说来已。
“你不是中国人吗?”我用英文问。
“印尼华侨,独立的时候去了荷兰,现在只会讲荷语啦!”
克里斯笑著说,一面拂开了椅上乱堆的衣服,叫我坐。
“克里斯做一杯檬檬水给ECHO━━”老太太很有权威的,克里斯在她面前
又显得年轻了。
“这里另外还住著一位中国老太太,她能写自己的名字,你看━━”克里斯指
指墙上钉的一张纸,上面用签字笔写著中文━━郭金兰。
“也姓郭?”我说。
“她们是姐妹。其实都没结婚,我们仍叫她们郭太太。”
“我呀━━在这里住了十七年了,荷兰我不喜欢,住了要气喘━━”老太太说
。
“听得谨?”克里斯问我。
我点点头笑了起来。这个世界真是有趣。她说的话我每一句都懂,可是又实在
是乱猜的,总是猜对了。
克里斯将我留在小厅里,穿过天井外的一道梯阶到天台上去了。
我对著一个讲荷语的中国老太太喝柠檬水。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下来了,手里多了几本书,里面真有他写的那本。
“不要看,你教吧!”我说。
“好!我们先到小天井里去做颈部运动。”说著克里斯又大声问老太太∶“郭
太太,ECHO要用我的法子治眼睛,你也来天井坐著好吗?”
老太太站了起来,笑咪咪的摸出了房门,她坐在葡萄藤下看著我,说∶“专心
,专心,不然治不好的,这个法子有用━━”我照著克里斯示范的动作一步一步跟
,先放松颈部,深呼吸,捂眼睛静坐十分钟,然后转动眼球一百次……。
“照我的方法有恒心的去做,包你视力又会恢复过来━━”我放开捂住的眼睛
,绿色的天井里什么时候聚了一群猫咪,克里斯站在晒著的衣服下,老太太孩童似
的颜面满怀兴趣的看著我。
“讲你的生平来我听━━”老太太吩咐著。
“说什么话?”我问克里斯。
“西班牙文好啦!郭太太能懂不能讲━━”我吸了口气,抬眼望著天井里露出
来的一片蓝天,便开始了∶“我的祖籍是中国沿海省份的一个群岛,叫做舟山,据
一本西班牙文书上说,世界以来第一个有记载的海盗就是那个群岛上出来的━━而
且是个女海盗。我的祖父到过荷兰,他叫汽水是荷兰水。我本人出生在中国产珍奇
动物熊猫的那个省份四川。前半生住在台湾,后半生住在西班牙和一些别的地方,
现在住在你们附近的海边,姓陈。”
克里斯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他那样大笑过。老太太不知听懂了
多少,也很欣赏的对我点头又微笑。
“克里斯,现在带ECHO去参观房子━━”老太太又说,好似在跟我们玩游
戏似的粲然。
“房子她看到了嘛!小厅房、天井、你们的睡房━━”克里斯指指身旁另一个
小门,门内两张床,床上又有一堆猫咪蜷著。
“天台上的呢━━”老太太说。
克里斯的脸一下不太自在了∶“ECHO,你要参观吗?”
“要。”我赶快点头。
我跟著克里斯跑上天台,便在那已经是很小的水泥地上,立著一个盆子似的小
屋。
“看━━”克里斯推开了房门。
房间的挤一下将眼睛堵住了。小床、小桌、一个衣柜、几排书架便是一切了,
空气中飘著一股丢不掉的霉味。不敢抬头看屋顶有没有水渍,低眼一瞧,地上都是
纸盒子,放满了零碎杂物,几乎不能插脚。
我心中默默的想,如果这个小房间的窗子打开,窗困上放一瓦盆海棠花,气氛
一定会改观的。就算那么想,心底仍是浮上了无以名之的悲伤来。那个床太窄了,
克里斯是大个子,年纪也不算轻了。
“天台都是你的,看那群远山,视野那么美!”我笑著说。
“黄昏的时候对著落日打打字也很好的!。”
“那你是喜欢的了━━”克里斯说。
“情调有余,让天井上的葡萄藤爬上来就更好了━━”我又下了楼梯与老太太
坐了一下。克里斯大概从来没有朋友来过,一直在厨房里找东西给我尝。我默默的
看著这又破又挤却是恬然的小房子,一阵温柔和感动淡淡的笼罩了我。两位老太太
大概都九十好多了,克里斯常在超级市场里买菜大半也是为著她们吧。
那天我带回去了克里斯的小黑皮书和另外一些他发表在美国杂志上的剪俄,大
半是同类的东西。
在家里,我照著克里斯自疗眼睛的方法在凉棚下捂住脸,一直对自己说∶“我
看见一棵在微风中轻摆的绿树,我只看见这棵优美的树,我的脑子里再没有复杂的
影像,我的眼睛在休息,我只看见这棵树……”
然后我慢慢转动眼球一百次,直到自己头昏起来。
说也奇怪,疲倦的视力马上恢复了不少,也弄不清是克里斯的方法治对了我,
还是前一晚所原的高单位维他命A生了效用。
眼睛好了夜间马上再去拚命的看书。
克里斯的那些心理测验终于细细的念了一遍。
看完全部,不由得对克里斯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此人文字深入浅出,流畅
不说,讲的还是有道理的,竟然不是枯燥的东西。
我将自己初次见他时所挑的那两个符号的组合找了出来,看看书内怎么说。深
夜的海潮风声里,赫然读出了一个隐藏的真我。
这个人绝对在心理上有过很深的研究。克里斯的过去一直是个谜,他只说这十
年来在岛上居住的事,前半生好似是一场空白。他学什么的?
我翻翻小书中所写出的六十四个小段落的组合,再看那几个基本的符号━━八
八六十四,这不是我们中国八卦的排法。
另外一本我也带回家来的治眼睛的那本书注明是克里斯与一位德国眼科医生合
著的,用心理方法治疗视弱,人家是眼科,那么克里斯又是谁?他的书该有版税收
入的,为什么又活得那么局促呢?
那一阵荷西的一批老友来了岛上度假,二十多天的时间被他们拖著到处跑,甚
至坐渡轮到邻岛去,岛上没有一个角落,不去踩一踩的。一直跟他们疯到机场,这
才尽兴而散。
朋友们走了,我这才放慢步子,又过起悠长的岁月来。
“ECHO,你失踪了那么多日子,我们真担心极了,去了那儿?”克里斯的
声音在电话中传来。
“疯去了!”我叹了口气。
“当心乐极生悲啊!”他在那边温和的说。
“正好相反,是悲极才生乐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
“来家里好吗?两位郭太太一直在想你━━”克里斯的家越来越常去了,伴著
这三个萍水相逢的人,抱抱猫咪,在天井的石阶上坐一下午也是一场幻想出来的亲
情,那个家,比我自己的家像家。他们对待我亦是自自然然。
始终没有请克里斯到我的家来过,两位老太太已经不出门了,更是不会请她们
。有时候,我提了材料去他们家做素菜一起吃。
那日我又去找克里斯,郭太太说克里斯照旧每星期去南部海边,要两三天才回
来,我看了看厨房并不缺什么东西,坐了一会便也回家了。
过了好一阵在城内什么地方也没碰见克里斯,我也当作自然,没想到去找他。
一天清晨,才六点多种,电话铃吵醒了我,我迷述糊糊的拿起话筒来,那边居然是
郭太太。
“ECHO,来!来一越!克里斯他不好了━━”老太太从来不讲电话的,我
的渴睡被她完全吓醒了。两人话讲不通,匆匆穿衣便开车往小城内驶去。
乒乒乓乓的赶去打门,老太太耳朵不好又不快来开。
“什么事━━”在冷风里我瑟瑟的发抖,身上只一件单衣。
“发烧━━”另外一个老太太抢著说。
那个姐妹好似一夜未睡,焦急的脸将我当成了唯一的拯救。
“我去看看━━”我匆匆跑上了天台。
克里斯闭著眼睛躺在那张狭小的床上,身上盖了一床灰蒙蒙的橘色毯子。他的
嘴唇焦裂,脸上一片通红,双手放在胸前剧烈的喘著。我进去他也没感觉,只是拚
命在喘。
我伸手摸摸他额头,烫手的热。
“有没有冰?”我跑下楼去问,也不等老太太回答,自己跑去了厨房翻冰箱。
那个小冰箱里没有什么冰盒,我顺手拿起了一大袋冷冻豌豆又往天台上跑。
将克里斯的头轻轻托起来,那包豆子放在他颈下。房内空气混浊,我将小窗妥
开了一条缝。克里斯的眼睛始终没有张开过。
“我去叫医生━━”我说著便跑出门去,开车去急救中心找值班医生。
“我不能去,值班不能走的。”医生说。
“人要死了,呼吸不过来━━”我喊著。
“快送去医院吧!”医生也很焦忽的说。
“抬不动,他好像没知觉了。你给叫救护车,那条街车子进不去。快来!我在
街口等,圣法兰西斯哥区口那儿等你的救护车━━”克里斯很快被送进了小城那家
新开的医院,两个老太太慌了手脚,我眼看不能顾她们,迳自跟去了医院。
“你是他的什么人?”办住院手续时窗口问我,那时克里斯已被送进急诊间吩
了。
“朋友。”我说。
“有没有任何健康保险?”又问。
“不知道。”
“费用谁负责,他人昏迷呢。”
“我负责。”我说。
医院抄下了我的身分证号码,我坐在候诊室外等得几乎麻掉。
“喂!你━━”有人推推我,我赶快拿开了捂著脸的手,站了起来。
“在病房了,可以进去。”
也没看见医生,是一个护士小姐在我身边。
“什么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验血报告还没下来━━”我匆匆忙忙的跑著找病房,推开
门见克里斯躺在一个单人房里,淡绿色的床单衬著他憔悴的脸,身上插了很多管子
,他的眼睛始终闭著。
“再烧要烧死了,拿冰来行不行━━”我又冲出去找值班的护士小姐。
“医生没说。”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里一向有一个塑胶软冰袋冻著的,我开车跑回去拿了又去医院。
当我偷偷的将冰袋放在克里斯颈下时,他大声的呻吟了医生没有再来,我一直
守到黄昏。
郭太太两姊妹和我翻遍了那个小房间,里面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没有列出来
的原稿。可是有关健康保险的单子总也没有著落。克里斯可说没有私人信件,也找
不到银行存摺,抽屉里几千块钱丢著。
“不要找了,没有亲人的,同住十年了,只你来找过他。”
另一位郭太太比较会讲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说得更好了。
我问起克里斯怎么会烧成那样的,老太太说是去南部受了风寒,喝了热柠檬水
便躺下了,也没见咳,不几日烧得神智不清,她们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医院,医生奇怪的说岛上这种气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么的
确生了这场病。
到了第五日,克里斯的病情总算控制下来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时他沉睡,有
时好似醒著,也不说话,总是茫茫然的望著窗坍。
两个老太太失去了克里斯显得惶惶然的,她们的养老金汇来了,我去邮局代领
,惊讶的发觉是那么的少,少到维持起码的生活都是太艰难了。
到了第六日,克里斯下午又烧起来了,这一回烧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
。我带了老太太们去看他,她们在他床边不停的掉眼泪。
我打电话去给领事馆,答话是死亡了才能找他们,病重不能找的,因为他们不
能做什么。
第七日清晨我去医院,走进病房看见克里斯在沉睡,脸上的红潮退了,换成一
片死灰。我赶快过去摸摸他的手,还是热的。
茶几上放著一个白信封,打开来一看,是七日的帐单。
这个死医院,他们收到大约合两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费,医药急诊还不在内。
残酷的社会啊!在里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著它铺的轨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
守己,也是要吃鞭子的。没有保险便是死好罗!谁叫你不听话。
我拿了帐单匆匆开车去银行。
“给我十万块。”我一面开支票,一面对里面工作的朋友说。
“开玩笑!一张电话费还替你压著没付呢!”银行的人说。
“不是还有十几万吗?”我奇怪的说。
“付了一张十四万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来,你只剩一万啦!”
“帐拿来我看!”我紧张了。
一看帐卡,的确只剩一万了,这只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笔十四万的帐是自己签
出的房捐税,倒是忘了干净。
“别说了,你先借我两万!”我对朋友说。
他口袋里掏了一下,递上来四张大票。两万块钱才四张纸,只够三十小时的住
院钱。
我离开了中央银行跑到对街的南美银行去。进了经理室关上门便喊起来∶“什
么美金信用卡不要申请了,我急用钱!”
经理很为难的看著我。为了申请美金户的信用卡,他们替我弄了一个月,现在
居然要讨回保证金。
“ECHO,你急钱用我们给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请━━”“借我十
六万,马上要━━”总得准备十天的住院费。
经理真是够义气,电话对讲机只说了几句话,别人一个信封送了进来。
“填什么表?”我问。
“不用了!小数目,算我借你,不上帐的。”
“谢了,半个月后还给你。”我上去亲了一下这个老好人,转身走掉了。
人在故乡就有这个方便,越来越爱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从克里斯病了之后,邮局已有好几天未去了,我急著去看有没有挂号信。
三封挂号信等著我,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里面全是稿费。
城里有一个朋友欠我钱,欠了钱以后就躲著我,这回不能放过他。我要我的三
万块西币回来。
一个早晨的奔走,钱终于弄齐了。又赶著买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儿。
方进门,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听一个电话,她讲不通。
“请问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应著对方。
南部一个大诱馆夜总会打来的,问我克里斯为什么这星期没去,再不去他们换
人了。
“什么?背冰?你说克里斯没去背冰?他给冷冻车下冰块?”
我叫了起来,赫然发现了克里斯赖以谋生的方法。
这个肺炎怎么来的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
的难过起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告以译成中文
,预付版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
,我们还赚了━━”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著说著这事变
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
金钱上的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
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情。
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
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
的挺著。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鸡汤吧!”我笑著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
进鸡汤里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情,这使我又是
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著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
著脚先跑去门里的小玻璃洞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著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
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
如何吃得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著,眼光打量著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
从来没有请他到家里来过。
“这是荷西。”他望著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
那个黄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匣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
中营里的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
见光,不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
清苦的日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是欠了━━”他望著窗坍的海,没有什么表情。“不能弥补,不能还━━”
“有没有亲人?”我轻轻的问。
“郭太太她们━━”接著他又说∶“她们日子也清苦,有时候我们的收入混著
用。”
“克里渐,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谋生的方法吧!”
我急急的冲口而出。
克里斯也没有惊讶我这句话,只是呆望著他眼前的茶杯发楞。
“你的书,不是印著五十万册已经售出了吗?版税呢?”我很小心的问。
“那只是我谋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实一千本也没卖出
去,出版商做广告,五十万本是假的━━”“那些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试
著发表吗?”
“试了五十多次,邮费也负担不起了━━”“你想不想开班教英文━━”我突
然叫了起来,“我来替你找学生━━”“让我先把你的债还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
工作了,他们付得多━━”“克里斯,别开玩笑,那不是我的钱━━”他朝我笑了
笑,我的脸刷一下热了起来。
克里斯坐了一会儿说是要走,问明他是走路来的,坚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为了研究的兴趣残酷的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我对他仍是没有恶
感。这件事是如此的摸触不著,对他的厌恶也无法滋长,我只是漠然。
他们家,我却是真不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收到一封信,是丢进我门口的信箱来的,此地有信箱而邮差不
来,所以我从没有查看信箱的习惯,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讲了那些话之后,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有了不
同的看法。本来我早已想离开这个岛的,可是十年来与郭太太们相依为命,实是不
忍心丢下高年的她们远走。你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这个月所剩的五千元,算
做第一期的债款。出书是你的白色谎话,在我病中给了我几天的美梦和希望,谁也
明白,我所写的东西在世上是没有价值的。我很明白为什么你不大肯再来家里,你
怕给我压力,事实上,就算是在金钱上回报了你,你所施给我的恩情,将成为我另
一个十字架,永远背负下去。我也不会再去烦你,没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接受我的
感谢!克里斯上”我握著那五千块钱,想到克里斯没法解决的生活和两位清苦的老
太太,心中执意要替他找学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宏来便是恩怨一场,怎么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们随风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骑车去小城,在那条街上又见克里斯的格子衬衫在人群里飘著,我
加足油门快速的经过他,大喊一声∶“克里斯再见!”
他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我早已掠过了,远远的他正如第一次与我告别时一样
,高高的举起手来。
离乡回乡
几天前,新闻局驻马德里代表刘先生给我来了长途电话,说是宋局长嘱我回国
一次,日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装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起初,我被这突然而来的电话惊住了,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退却,坚持没有回
台的计划和准备,再说六月初当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电话,我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向国际台要接了台湾的家人,本是要与
父母去商议的,一听母亲声音传来竟然脱口而出“妈妈,我要回家了!”
可怜的母亲,多少相思便在这一句话里得到化解。只说肯回去,对父母也如施
恩。这一代的儿女是没有孝道的。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再拨电话去找马德里的刘先生,说是喜欢回台,谢谢美意
。
半生的日子飘飘零零也是挡了下来,为什么一提回国竟然情怯如此。
每次回国,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紧张,再出国,又是一场大恸。十四年在外,一
共回去过三次,抵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竟连回首都不敢。我的归去,只是
一场悲喜,来去匆匆。
在这边,夏天的计划全都取消了,突然而来的琐事千头万绪。
邻居的小男孩来补英文,我跟他说佚后不再上课了,因为ECHO要回中国去
。
本来内向的孩子,听了这句话,便是痴了过去,过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
“我跟你走。绝对不吵的!”
要走的事情,先对一个孩子说了,他竟将自己托付了给我,虽是赤子情怀,这
份全然的信,一样使我深思感动。
朋友们听见我要去了的话,大半惊住了,ECHO,不可以!
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这里的人了,要去那么远做什么,不行的━━。”
我说,我仍会回来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
膀来。
其实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会永远离开群岛的,放下朋友容易,丢下亲人没
有可能。五年之后请求捡骨,那时候心愿已了,何处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
这个地方了。
我通知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来岛上了,那时我已在远方。
“不行的!你讲,去多久?不能超过两个月,听见没有!不能这样丢下我们,
去之前先来马德里见面,只我一个人跟你处两天,别人不要告诉━━。”
“才回一趟自己的国家你们就这个样子,要是一天我死了呢?”我叹了口气。
“你还没有死嘛!”对方固执的说。
“马德里机场见一面好了,告诉贝芭,叫她也来,别人不要说了。”
不到一会儿,长途电话又来了,是贝芭,声音急急的∶“什么机场见,什么回
中国去了,你这是没有心肝,八月我们岛上看谁去?━━”我是没有心肝的人,多
少朋友前年共过一场生死,而今要走了却是懒于辞行。
父母来过一次岛上,邻居想个礼物都是给他们,连盆景都要我搬回去给妈妈,
这份心意已是感激,天下到处有情人,国不国籍倒是小事了。
那天黄昏,气温突降,过了一会儿,下起微微的细雨来,女友卡蒂狂按我的门
铃。
“哗!你也要走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了吧!”
卡蒂再过几日也要回瑞士去了。
“惊喜交织!”我哈哈的笑著。
“怎么样?再去滑一次冰,最后一次了。”
“下雨叀酰≡偎担一乖谛锤迥兀?
“什么时候了,不写算了嘛!”
我匆匆换了短裤,穿起厚外套,提著轮式步鞋,便与卡蒂往旧飞机场驶去。
卡蒂的腿不好,穿了高低不同的鞋子,可是她最喜欢与我两人去滑冰。
在那片废弃的机场上,我慢慢的滑著,卡蒂与她的小黑狗在黄昏的冷雨里,陪
著我小跑。
“这种空旷的日子,回台湾是享受不到了!”我深深的吸了口气。
“舍不得吧!舍不得吧!”卡蒂追著我喊。
我回头朝她疼爱的笑了一眼,身上用耳机的小录音机播出音乐来,脚下一用劲
,便向天边滑去。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走了!走了!心里不知拌成了什么滋味,毕竟要算是幸福的人啊!
写了一张台湾朋友的名单,真心诚意想带些小礼物,去表达我的爱意。那张名
单是那么的长,我将它压在枕头下面,不敢再去想它。
本来便是失眠的人,决定了回国之后,往往一夜睁眼到天亮。往事如梦,不堪
回首,少小离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国的泥土,为什么竟是思潮起伏,感触
不能自已。
梦里,由台湾再回岛上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常去的孤坟。梦里,仆跌在大
雪山荻伊笛的顶峰,将十指挖出鲜血,而地下翻不到我相依为命的人━━中国是那
么的远,远到每一次的归去,都觉得再回来的已是百年之身。
一次去,一场沧桑,失乡的人是不该去拾乡的,如果你的心里还有情,眼底尚
有泪,那么故乡不会只是地理书上的一个名词。
行装没有理好,心情已是不同,夜间对著月光下的大西洋,对著一室静静的花
草,仍是有不舍,有依恋,这个家因为我的缘故才有了欣欣向荣的生命,毕竟这儿
也是我真真实实的生活与爱情啊!
这份别离,必然也是疼痛,那么不要回去好了,不必在情感上撕裂自己,梦中
一样可以望乡,可是梦醒的时候又是何堪?
绿岛小夜曲不是我喜欢的歌,初夏的夜晚却总听见有人在耳边细细幽幽的唱著
,这条歌是淡雾形成的带子,里面飘浮著我的童年和亲人。
再也忘不掉的父亲和母亲,那两个人,永不消失的对他们的情爱,才是我永生
的苦难和乡愁啊!
一个朋友对我说∶“我知道你最深,不担心你远走,喝过此地的水就是这儿的
人了。你必回来。”
水能变血吗?谁听过水能变成血的?
要远行了,此地的离情也如台湾,聚散本是平常事,将眼泪留给更大的悲哀吧
。
“多吃些西班牙菜,此去吃不著这些东西了。”
朋友只是往我盘里夹菜,脸上一片蒙蒙的伤感。我却是食不下咽了!
上次来的时候,母亲一只只大虾剥好了放在我盘里,说的也是相同的话,只是
她更黯然。
离乡又回乡,同时拥有两个故乡的人,本当欢喜才对,为什么我竟不胜负荷?
这边情沌手足,那儿本是同根。人如飞鸟,在时空的幻境里翱翔,明日此时我将离
开我的第二祖国,再醒来已在台湾,那个我称她为故乡的地方。
雨禅台北
那一阵子我一直在飞,穿著一双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里玩耍。
初学飞的时候,自己骇得相当厉害,拚命乱扑翅膀。有时挣扎太过,就真的摔
了下来。
后来,长久的单独飞行,已经练出了技术。心不惊,翅膀几乎不动,只让大气
托著已可无声无息的翱翔。
那时我不便常下地了,可是那双红色轮子的溜冰鞋仍是给它绑在脚上。它们不
太重,而且色彩美丽。
飞的奥秘并不复杂。只有一个最大的禁忌,在几次摔下来时已被再三叮咛过了
━━进入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时,便终生不可回头,这事不是命令,完全操
之在己。喜欢在天上,便切切记住━━不要回顾,不可回头,不能回头━━因为毕
竟还是个初学飞行的人。有一日,道行够了,这些禁忌自然是会化解掉的,可是目
前还是不要忘了嘱咐才好。
我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连在天上慢慢转弯的时候,都只轻轻侧一下身体和手
臂。至于眼底掠过的浮影,即使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都不敢回首。我的眼睛始终
向著前面迎来的穹苍。
有一日黄昏,又在天上翱翔起来,便因胆子壮了一些,顽心大发,连晚上也不
肯下地回家了。
夜间飞行的经验虽然没有,三千里路云和月,追逐起来却是疯狂的快乐。
这一来,任著性子披星戴月,穿过一层又一层黑暗的天空,不顾自己的体力,
无穷无尽的飞了下去。
那时候,也许是疲倦了,我侧著身子半躺著,下面突然一片灯火辉煌,那么多
的人群在华灯初上的夜里笑语喧哗,连耳边掠过的风声都被他们打散了。
我只是奇异的低头看了一眼,惊见那竟是自己的故乡,光芒万丈的照亮了漆黑
的天空。
我没有停飞,只是忍不住欢喜的回了一下头。
这一动心,尚未来得及喊叫,人已坠了下来。
没有跌痛,骇得麻了过去,张开眼睛,摸摸地面,发觉坐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广
场侧门的石阶上,那双溜冰鞋好好的跟著我。奇怪的是怎么已经骤然黄昏。
我尚不能动弹,便觉得镁光灯闪电似的要弄瞎我的眼睛,我举起手来挡,手中
已被塞进了一支原子笔,一本拍纸簿,一张微笑的脸对我说∶“三毛,请你签名!
”
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怎么自己倒是忘了。
在我居住的地方,再没有人这样叫过它。而,好几千年已经过去了。
我拿起笔来,生涩的学著写这两个字,写著写著便想大哭起来━━便是故乡也
是不可回首的,这个禁忌早已明白了,怎么那么不当心,好好飞著的人竟是坠了下
来。我掉了下来,做梦一般的掉了下来,只为了多看一眼我心爱的地方。
雨水,便在那时候,夹著淡红色的尘雾,千军万马的向我杀了过来。
我定定的坐著,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不能逃跑,便只有稳住自己,看著漫漫尘
水如何的来淹没我。
那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下去了也好,毕竟天上也是寂冥━━”那么熟悉又
疼爱的声音在对我说∶“谁叫你去追赶什么呢!难道不明白人间最使你动心的地方
在哪儿吗?”
雨是什么东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居住的地方,不常下雨,更没有雨季没有
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花不肯开,草不愿长,我的心园里也一向太过干涩。
有一阵长长的时期,我悄悄的躲著,倒吞著咸咸的泪水,可是它们除了融腐了
我的胃以外,并没有滋润我的心灵。后来,我便也不去吞它们了。常常胃痛的人是
飞不舒服的。
据说过那边去的人━━在我们世上叫做死掉的人,在真正跨过去之前,是要被
带去“望乡台”上看的。他们在台上看见了故乡和亲人,方知自身已成了灵魂,已
分了生死的界限,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因为心中不舍、灵魂也是会流泪的,然后,
便被带走了。故乡,亲人,只得台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诀。
我是突然跌回故乡来的。
跌下来,雨也开始下了。坐在国父纪念馆的台阶上,高楼大厦隔住了视线,看
不见南京东路家中的父亲和母亲,可是我还认识路,站起来往那个方向梦游一般的
走去。
雨,大滴大滴的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头发上。凉凉的水,慢慢渗进了我的皮
肤,模糊了我的眼睛,它们还是不停的倾盆而来,直到成为一条小河,穿过了那颗
我常年埋在黄土里已经干裂了的心。
然后,每一个早晨,每一个深夜,突然在雨声里醒来的时候,我发觉仍然是在
父母的身边。
“望乡台”不是给我的,没有匆匆一霎便被带走,原来仍是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
这是一个事实,便也谈不上悲喜了。
既然还是人,也就不必再挣扎了。身落红尘,又回来的七情六欲也是当然。繁
华与寂寞,生与死,快乐与悲伤,阳光和雨水,一切都是自然,那么便将自己也交
给它吧!
一向是没有记事簿的人,因为在那边岛上的日了里要记住的事情不多。再说,
我还可以飞,不愿记住的约会和事情来时,便淡然将溜冰鞋带著飞到随便什么地方
去。
回来台北不过三四天,一本陌生的记事本却因为电话的无孔不入而被填满到一
个月以后还没有在家吃一顿饭的空档。
有一天早晨,又被钉在电话旁边的椅子上,每接五个电话便玩著写一个“正”
字,就如小学时代选举班长和什么股长一般的记票方式。当我划到第九个正字时,
我发了狂,我跟对方讲。“三毛死掉啦!请你到那边去我她!”挂掉电话自己也骇
了一跳,双手蒙上了眼睛。
必然是疯了,再也不流泪的人竟会为了第九个正字哭了一场。这一不逞强,又
使我心情转到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好。翻开记事簿,看看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
想想将会遇到的一个一个久别了的爱友,我跳进自己的衣服里面去,向看家的母亲
喊了一声∶“要走啦!尽快回来!好大的雨呀!”便冲了出去。
不是说天上寂寞吗,为什么人间也有这样的事情呢。中午家中餐桌上那一付孤
伶伶的碗筷仍然使我几乎心碎。
五月的雨是那么的欢悦,恨不能跳到里面去,淋到溶化,将自己的血肉交给厚
实的大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将会变出一滩繁花似锦。
对于雨季,我已大陌生,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可是我一直在雨的夹缝里穿梭著,匆匆忙忙的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都
是坐在一滴雨也不肯漏的方盒子里。
那日吃完中饭已是下午四点半了,翻了一下记事簿,六点半才又有事情,突然
得了两小时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站在雨中,如同意外出笼了的一只笨鸟,快乐得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我奔去了火车站前的广场大厦找父亲的办公室。那个从来没有时间吩的地方。
悄悄推开了木门,跟外间的秘书小姐和父亲两个年轻的好帮手坐了几分钟。然后父
亲的客人走了,我轻轻走进去,笑著喊∶“终于逃出来玩啦!”
父亲显见的带著一份也不隐藏的惊喜,他问我要做什么。
我说∶“赶快去踩踩台北的街道呀!两小时的时间,想想有多奢侈,整整两小
时完全是自己的叀酰备盖茁砩鲜帐傲斯掳昧艘话延晟。嵩缦掳啵胛乙?
同做了逃学的孩子。
每经过一个店铺,一片地摊,一家小食店,父亲便会问我∶“要什么吗?想要
我们就停下来!”
那里要什么东西呢?我要的是在我深爱的乱七八糟的城市里发发疯,享受一下
人世间的艳俗和繁华罢了。
雨仍是不停的下著。一生没有挡雨的习惯,那时候却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替我张
开了一把伞。那个给我生命的人。
经过书店,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结果就是被吸了进去。那么多没有念过的书使
我兴奋著急得心慌,摸了一本又一本。看见朋友们的书也放在架上,这些人我都认
识,又禁不住的欢喜了起来。
过街时,我突然对父亲说∶“回国以来,今天最快乐,连雨滴在身上都想笑起
来叀酰蔽颐谴┕惶跤忠惶踅郑蝗豢醇鞔澳诜胖钚×谟捌惺沟摹八?
棍”,我脱口喊出来∶“买给我!买给我!”
奇怪的是,做小孩子的时候是再也不肯开口向父亲讨什么东西的。
父亲买了三根棍子,付账时我管也不管,跑去看别的东西去了。虽然我的口袋
里也有钱。
受得泰然,当得起,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功学社的三楼有一家体育用品社的专柜,他们卖溜冰鞋━━高统靴的那种。
当我从天上跌下来时尚带著自己那双老的,可是一走回家,它们便消失了。当
时我乱找了一阵,心中有些懊恼,实在消失了东西的也不能勉强要它回来,可是我
一直想念它们,而且悲伤。
父亲请人给我试冰鞋,拿出来唯一的颜色是黑的。
“她想要白的,上面最好是红色的轮子。”父亲说。
“那种软糖一样的透明红色。”我赶快加了一句。
商店小姐客气的说忱色的第二天会有,我又预先欢喜了一大场。
雨仍然在下著,时间也不多了,父亲突然说∶“带你去坐公共汽车!”
我们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站牌。父亲假装老练,我偷眼看他,他根本不大会找
车站,毕竟也是近七十的父亲了,以他的环境和体力,实在没有挤车的必要。可是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随时给我机会教育,便也欣然接受。
我从不视被邀吃饭是应酬。相聚的朋友们真心,我亦回报真心。这份感激因为
口拙,便是双手举杯咽了下去。
雨夜里我跑著回家,已是深夜四时了。带著钥匙,还没转动,门已经开了,母
亲当然在等著我。
那么我一人在国外时,她深夜开门没有女儿怎么办?这么一想又使我心慌意乱
起来。
我推了母亲去睡,看出她仍是依依不舍,可是为著她的健康,我心硬的不许她
讲话。
跑进自己全是坐垫的小客厅里,在静静的一盏等著我回家的柔和的灯火及父亲
预先替我轻放著的调频电台的音乐声里,赫然来了两样天堂里搬下来的东西。
米色的地毯上站著一辆枣红色的小脚踏车,前面安装了一个纯白色的网篮,篮
子里面,是一双躺著的溜冰鞋。就是我以前那双的颜色和式样。
我呆住了,轻轻上去摸了一下,不敢重摸,怕它们又要消失。
在国外,物质生活上从来不敢放纵自己,虽然什么也不缺,那些东西毕竟不是
悄然而来,不是平白得到,不是没有一思再思,放弃了这个才得来了那个的。
怎么突然有了一份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只因我从天上不小心掉了回家。
我坐在窗口,对著那一辆脚踏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雨是在外面滴著,不是
在梦中。可是我怕呢!我欢喜呢我欢喜得怕它们又要从我身边溜走。我是被什么
事情吓过了?
第二日,在外吃了午饭回来,匆匆忙忙的换上蓝布裤,白衬衫,踏了球鞋,兴
冲冲的将脚踏车搬下楼去,母亲也很欢喜,问我∶“去哪里溜冰呢?不要骑太远!
”
我说要去国父纪念馆,玩一下便回家,因为晚饭又是被安排了的。
骑到那个地方我已累了,灰灰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我将车子放在广场上时,大
滴的雨又豆子似的洒了下来。
我坐在石凳上脱球鞋,对面三个混混青年开口了∶“当众脱鞋!”
我不理他们,将球鞋放在网蓝内,低头绑溜冰鞋的带子。
然后再换左脚的鞋,那三个人又喊∶“再脱一次!”
我穿好了冰鞋坐著,静等著对面的家伙。就是希望他们过来。
他们吊儿郎当的慢慢向我迫来,三个对一个,气势居然还不够凌人。
还没走到近处,我头一抬,便说∶“你别惹我!”
奇怪的是来的是三个,怎么对人用错了文法。
他们还是不走,可是停了步子。其中的一个说,“小姐好面熟,可不可以坐在
你身边━━。”
椅子又不是我的,居然笑对他们说∶“不许!”
他们走开了,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去,嘴巴里仍是不干不净。
雨大滴的洒了下来。并不密集。我背著这三个人慢慢试溜著,又怕他们偷我脚
踏车上挂著的布包,一步一回头,地也不平,差点摔了一跤。
后来我干脆往他们溜过去,当然,过去了,他们的长脚交叉著伸了出来。
我停住了,两边僵在雨中。
“借过……”我说了一声,对方假装听不见。
“我说━━借过!”我再慢慢说一次。
这时,这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假装没事般的拚命彼此讲话,放掉了作
弄我的念头。
赶走了人家,自己又是开心得不得了,尽情的在雨中人迹稀少的大广场上玩了
一个够。当我溜去问一个路人几点种时,惊觉已是三小时飞掉了。
那是回台湾以来第一次放单玩耍,我真是快乐。
一个人生活已成了习惯,要改变是难了。怎么仍是独处最乐呢?
书桌上转来的信已堆集成了一摊风景,深夜里,我一封一封慢慢的拆,细细的
念,慢慢的想,然后将它们珍藏在抽屉里。窗坍已是黎明来了。
那些信全是写给三毛的。再回头做三毛需要时间来平衡心理上的距离,时间不
到,倔强的扳回自己是不聪明的事情,折断了一条方才形成的柳枝亦是可惜。将一
切交给时间,不要焦急吧!
雨,在我唯一午间的空档里也不再温柔了。它们倾盆而下,狂暴的将天地都抱
在它的怀里,我的脚踏车寂寞,我也失去了想将自己淋化的念头。
在家中脱鞋的地方,我换上了冰鞋,踏过地毯,在有限的几条没有地毯的通道
上小步滑著,滑进宽大的厨房,喊一声∶“姆妈抱歉!”打一个转又往浴室挤进去
。
母亲说∶“你以为自己在国父纪念馆吗?”
“是呀?真在那边。”心到身到”,这个小魔术难道你不明白吗?”在她的面
前我说了一句大话。
说著我滑到后阳台去看了一盆雨中的菊花叶子,喊一声∶“好大的雨啊!”转
一个身,撞到家具,摔了一跤。
那夜回家又不知是几点了,在巷口碰到林怀民,他的舞蹈社便在父母的家旁边
。
我狂喊了起来∶“阿民!阿民!”在细雨中向他张开双臂奔去,他紧抱著我飞
打了一个转,放下地时问著“要不要看我们排舞?”
“要看!可是没时间。”我说。
旁边我下的计程车尚停著,阿民快步跑了进去,喊了一声“再见!”我追著车
子跑了几步,也高喊著∶“阿民再见!”
静静的巷口已没有人迹,“披头”的一条歌在我心底缓缓的唱了起来∶“你说
啥罗!我说见!你说啥罗!我说见━━”我踏著这条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人生聚散也容易啊,连告别都是匆匆!
难得有时间与家人便在家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吃了一次饭,那家餐馆也是奇怪,
居然放著书架。餐桌的另一边几张黑色的玻璃板,上面没放台布。
弟弟说那些是电动玩具,我说我在西班牙只看过对著人竖起来下面又有一个盘
面的那种。他们笑了,说那已是旧式的了。
“来,你试试看!”弟弟开了一台,那片动态的流丽华美真正眩惑住了我的心
灵。它们使我想起《黄色潜水艇》那部再也忘怀不掉的手绘电影。在西柏林时就为
了它其中的色彩,连看过六遍。
“你先不要管它颜色好不好看,专心控制!你看,这个大嘴巴算是你,你一出
来,就会有四个小精灵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吃你,你开始快逃,吃不掉就有分数。”
弟弟热心的解释著。
“好,我来试试!”我坐了下来。
还没看清楚佾己在哪里,精灵鬼已经来了!
“啊!被吃掉了!”我说。
“这个玩具的秘诀在于你知道什么时候要逃,什么时候要转弯,什么时候钻进
隧道,胆怯时马上吃一颗大力丸吓一吓那只比较笨的粉红鬼。把握时机,不能犹豫
,反应要快,摸清这些小鬼每一只的个性━━”弟弟滔滔不绝的说著。
“这种游戏我玩过好多次了嘛!”我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坐在电动玩具面前吗?”他奇怪的说。
我不理他,只问著∶“有没有一个转钮,不计分数,也不逃,也不被吃,只跟
小精灵一起玩耍玩耍就算了。不然我会厌呢!”
弟弟哑然失笑,摇摇头走开了,只听见他说∶“拿你这种人没办法!”
还是不明白这么重复的游戏为什么有人玩了千万遍还是在逃。既然逃不胜逃,
为什么不把自己反过来想成精灵鬼,不是又来了一场奇情大进击吗!
弟弟专心的坐下来,他的分数节节高升,脸上表情真是复杂。
我悄悄弯下腰去,对他轻说一句∶“细看涛生云灭━━”这一分心,啪一下被
吃掉了。
“你不要害人好不好!”他喊了起来。
我假装听不见,趴到窗口去看雨,笑得发抖。
雨仍是不停的下著,死不肯打伞这件事使母亲心痛。每天出门必有一场争执。
有时我输了,花伞出门,没有伞回家。身外之物一向管不牢,潜意识第一个不肯合
作。
那日云层很厚,是个阴天。我赶快搬出了脚踏车往敦化南路的那个方向骑去。
碰了到一个圆环,四周不是野狼便是市虎。我停在路边,知道挤进去不会太安全。
那时来了一位警察先生,我对他无奈的笑笑,坐在车上不动。他和气的问我要去那
儿,我说吩国父纪念馆呢!
“那你往复兴南路去,那条路比较近。”
本想绕路去看看风景的,便是骑术差到过不了一个小圆环,我顺从的转回了头
。
就因为原先没想从复兴南路走,这一回头,又是一场不盼自来的欢喜。
回到台北之后,除了餐馆之外可以说没有去什么别的地方。
我的心在唯一有空闲的时间便想往国父纪念馆跑,那个地方想成了乡愁。
相思最是复杂,可是对象怎么是一幢建筑。
我绕著那片广场一遍又一遍的骑,一圈又一圈慢慢的溜━━我在找什么,我在
等什么,我在依恋什么。我在期待什么?
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心慌。
有什么人在悄悄的对我说∶这里是你掉回故乡来的地方,这里是你低头动了凡
心的地方。
时候未到,而已物换星移,再想飞升已对不准下来时的方向━━我回不去那边
了。
不,我还是不要打伞,羽毛是自己淋湿的,心甘情愿。那么便不去急,静心享
受随波逐浪的悠然吧!
梦中,我最爱看的那本书中的小王子跑来对我说∶“你也不要怕,当我要从地
球上回到自己的小行星上去的时候也是有些怕的,因为知道那条眼镜蛇会被派来咬
死我,才能将躯壳留在地上回去。你要离开故乡的时候也是会痛的,很痛,可是那
只是一霎间的事情来已━━”我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好孩子,我没有一颗小行
星可以去种唯一的玫瑰呢!让我慢慢等待,时候到了自然会有安排的,再说,我还
怕痛呢!”
小王子抱著我替他画的另外一只绵羊满意的回去了。我忘了告诉他,这只绵羊
没有放在盒子里,当心它去吃掉了那朵娇嫩的玫瑰花。这件事情使我担心了一夜,
忘了玫瑰自己也有四根刺!
雨仍在下著,我奔进一辆计程车,时间来不及了,日子挤著日子,时光飞逝,
来不及的捉,来不及的从指缝里渗走,手上一片湿湿的水。
可是我不再那么惊慌失措了。张开十指,又有片片光阴落了下来,静静的落给
我,它们来得无穷无尽无边无涯只要张开手便全是我的。
司机先生在后视镜中一再的偷看我,下车时他坚持不肯收钱,说∶“下次有缘
再收!只请你不要再说封笔━━”我吃了一惊,看见车内执照上他姓李,便说∶“
李先生,我们的缘份可能只有这一霎,请你千万收费!心领了!”
一张钞票在两人之间塞来塞去,我丢下了钱逃出了车子。
李先生就将车停在路中间追了上来,那时我已进了一家餐馆。
“三毛━━”他口拙的说不出另外的话。
我伸手接下了已经付出去的车钱。
打开掌心,那张塞过来的钞票,什么时候,赫然化成了一朵带著露珠的莲花。
周末星期六,父亲母亲的登山朋友们相约去神木群中旅行,要两日方能回来。
原先父母是算定了我也同去的,游览车内预先给订了位子,在朋友间也做了女
儿同去的承诺。
在父母的登山旅行中必有车内唱歌表演之类的节目。尤其是一位沐伯伯,前年
开始勤练《橄榄树》这首歌,他是父母挚爱的朋友,唱这条歌无非是想令我欢喜。
虽然这样迁就答应在车上唱歌我听,而我,却是连籍口也不肯找的拒绝参加。
之所以不去旅行,实在是习性已成。结群同游的事情最辛苦的是不能独处。再
说万一长辈们命我唱个歌什么,那便难堪了。
众乐乐的事情灸我来说仍是累人,而且艰难。
父母中午才离开台北,我的不肯参加或许伤了他们的心。
孝而不顺一向是自知的缺点,万里游子,只不过归来小歇,在这种事情上仍然
做得自私。有时候我也不很明白自己。
母亲离家时依依叮咛冰箱里有些什么食物,我口中漫应著,将父母往门外送,
竟无一丝离情。
对著一室寂寂,是骇然心惊,觉得自己这回做得过分。又骇只是不陪父母出游
,竟然也会有这样深重的罪恶感,家庭的包袱未免背得太沉重了。
我将大门防盗也似的一层层下了锁,马上奔去打电话给姐姐和弟弟━━这个周
末谁也不许回父母家来,理由对他们就也简单了,不要见任何人。
在台湾,自己的心态并不平衡,怕出门被人指指点点,怕眼睛被人潮堵住,怕
电话一天四十几个,怕报社转来的大批信件,更怕听三毛这个陌生的名字,这些事
总使我莫名其妙的觉著悲凉。
每一次,当我从一场座谈会,一段录音访问,一个饭局里出来,脸上虽然微微
的笑著,寂寞却是彻骨,挥之无力,一任自己在里面恍惚浮沉,直到再不能了。
本性最是爱玩的人,来了台湾,只去了一趟古老的迪化街,站在城隍庙的门口
看他们海也似的一盏盏纸灯,看得痴迷过去。
那一带是老区,二楼的窗口间或晒著大花土布做成的被套,就将那古代的桃红
柳绿一个竹竿撑进了放满摩托车的回廊。午后恹恹的阳光下,看见这样的风景,恍
如梦中,心里涨得满满的复杂滋味,又没有法子同谁去说。
在每一个大城里,我的心总是属于街头巷尾,博物馆是早年的功课和惊叹,而
今,现世民间的活泼才是牢牢抓住我的大欢喜。
只是怀念迪化街,台北的路认识的不多。
迪化街上也有行人和商家,一支支笔塞进手中,我微微的笑著写三毛,写了几
个,那份心也写散了,匆匆回家,关在房间里话也懒得讲。
自闭症是一点一点围上来的,直到父母离家,房门深锁,才发觉这种倾向已是
病态得不想自救。
那么就将自己关起来好了,只两天也是好的。
记事簿上的当天有三个饭局,我心里挣扎得相当厉害,事先讲明时间不够,每
个地方到一会儿便要离开,主人们也都同意了。
再一想,每个地方都去一下诚意不够,不如一个也不去。
电话道歉,朋友们当然大呼小叫了一场,也就放了我。
我再度去检查了一下门锁,连那串铁链也给它仔细扣上。
窗子全关,窗帘拉上,一屋的明暗里,除了寂寂之外,另有一层重重的压迫逼
人。
我将电话筒拿起来放在一边,书桌上读者的来信叠叠理清全放进衣箱里去。盆
景搬去冲水,即便是后面三楼的阳台,也给锁了个没有去路。
然后我发觉这两幢里面打通的公寓已成了一座古堡,南京东路四段里的一座城
堡。我,一个人像十六世纪的鬼也似的在里面悄悄的坐著啃指甲。
回台时带的夏天衣服没有几件,加纳利群岛没有盛夏,跟来的衣服太厚了。
那次迪化街上剪了两块裙子布,送去店里请人做,拿回来却是说不出有什么地
方不合意,虽然心中挑剔,当时还是道谢了,不敢说请人再改的话,毕竟人家已经
尽心了。
一向喜欢做手工,慢慢细细的做,总给人一份岁月悠长,漫无止境的安全和稳
当。
我趴在地毯上,将新裙子全部拆掉,一刀一刀再次剪裁,针线盒中找不到粉块
,原子笔在布的反面轻轻细细的画著。
原先收音机里还放著音乐,听了觉得外界的事物又是一层骚扰,拍一下给它关
掉了。
说是没有耐性的人,回想起来,过去每搬一次家,家中的窗帘便全是日日夜夜
用手缝出来的。
最爱在晚饭过后,身边坐著我爱的人,他看书或看电视,我坐在一盏台灯下,
身上堆著布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著闲话,将那份对家庭的情爱,一针一针细
细的透过指尖,缝进不说一句话的帘子里去。然后有一日,上班的回来了,窗口飘
出了帘子等他━━家就成了。
有一年家里的人先去了奈及利亚,轮到我要去的前一日,那边电报来了,说要
两条短裤。
知道我爱的人只穿斜纹布的短裤,疯了似的大街小巷去找,什么料子都不肯,
只是固执而忠心的要斜纹。
走到夜间商店打烊,腿也快累断了,找到的只有大胖子穿的五十四号,我无可
奈何的买下了。连夜全部拆开剪小,五十四号改成四十二号,第二日憔悴不堪的上
飞机,见了面衣箱里拿出两条新短裤,自己扑倒在床上呻吟,细密的针脚,竟然看
不出那不是机器缝出来的东西。
缝纫的习惯便是这么慢慢养成了,我们不富裕,又是表面上看去朴素,其实小
地方依旧挑剔的人,家中修改的衣物总是不断的。
难得回到自己的国家来,时间紧凑,玩都来不及才是,可是这生活少了一份踏
实和责任,竟有些迷糊的不快乐和茫然。
天热得令人已经放弃了跟它争长短的志气。冷气吵人,电扇不是自然风,窗子
不肯开,没有风吹进来。
整整齐齐的针脚使自己觉得在这件事上近乎苛求,什么事都不求完美的人,只
是在缝纫上付出又付出,要它十全十美。而我,在这份看来也许枯燥又单调的工作
里,的确得到了无以名之的满足,踏踏实实的缝住了自己的心。
开始缝裙子是在正午父母离家时间,再一抬头,惊见已是万家灯火,朦胧的视
线里,一室幽暗,要不是起身开灯,那么天长地久就是一辈子缝下去都缝不转的了
。
深蓝底小白点的长裙只差荷叶边还没有上去,对著马上可以完工的衣服,倒是
没有什么太大的喜悦。这便有如旅行一般,眼看目的地到了,心中总有那么一份不
甘心和怅然。
夜来了,担心父母到了什么地方会打长途电话回来,万一电话筒老是搁著,他
们一定胡思乱想。当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其实他们担心的事是不会发生的,这便
是我的艰难了。
刚刚放好电话,那边就响过来了,不是父母,是过去童年就认识的玩伴。
“我说你们家电话是坏了?”
“没有,拿下来了。”
“周末找得到你也是奇迹!”
我在这边笑著,不说什么。
“我们一大群老朋友要去跳舞,都是你认识的,一起去吧!”
“不去哦!”
“在陪家里人?”
“家里没人,一直到明天都没有人呢!”
“那你是谁?不算人吗?”那边笑了起来,又说∶“出来玩嘛!闷著多寂寞!
”
“真的不想去,谢罗!”
那边挂了线,我扑在地上对著那滩裙子突然心恸。
要是这条裙子是一幅窗帘呢!要是我缝的是一幅窗帘,那么永远永远回不去了
的家又有谁要等待?
冰箱里一盆爱玉冰,里面浮著柠檬片,我爱那份素雅,拿来当了晚饭。
吃完饭,倒了一盆冰块,躺下来将它们统统堆在脸上,一任冷冷的水滴流到耳
朵和脖子里去。
电视不好看,冰完了脸再回到裙子上去,该是荷叶边要缝窄些了。
想到同年龄的那群朋友们还在跳舞,那一针又一针长线便是整整齐齐也乱了心
思。即便是跟了去疯玩,几小时之后亦是曲终人散,深夜里跑著喊再见,再见,虽
然也是享受,又何苦去凑那份不真实的热闹呢!
针线本不说话,可是电话来过之后,一缕缕一寸寸针脚都在轻轻问我∶“你的
足迹要缝到什么地方才叫天涯尽头?”
针刺进了手指,缓缓浮出一滴圆圆的血来。痛吗,一点也不觉得。是手指上一
颗怪好看的樱桃。
这么漂亮的长裙子,不穿了它去跳圆舞曲,那么做完了就送人好了。送走了再
做一条新的。
邻居不知哪一家人,每到夜间十二点整,闹钟必定大鸣。
一定是个苦孩子考学校,大概是吃了晚饭睡一会儿,然后将长长的夜交给了书
本。
闹钟那么狂暴的声音,使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正穿了新裙子低头在绑溜冰鞋
。家里都是地毯,走几步路都觉得局促。燠热的夜,胶水一样的贴在皮肤上,竟连
试滑一下的兴致都没有,懒懒的又脱了鞋子。
听说青年公园有滑冰场,深夜里给不给人进去呢!
这座城堡并不是我熟悉的,拉开窗帘一角看去,外面只是一幢又一幢陌生的公
寓,看不见海上升起的那七颗大星。
夜,被夏日的郁闷凝住了,不肯流过。拂晓迟迟不来,那么我也去储藏室里找
我的旧梦吧!
这个房间没有什么人进来的,一盏小黄灯昏暗,几层樟木箱里放著尘封的故事
。
每一次回台湾来,总想翻翻那本没有人再记得的厚书,重本红缎线装的厚书又
被拿了出来,里面藏著整个家族生命的谜。
《陈氏永春堂宗谱》放在膝盖上,一个一个祖先的灵魂在幽暗的光影里浮动,
那些名字像鬼,可是他们曾经活活的一步一步从河南跋涉到浙江,再乘舟去定海。
四百年的岁月重沉沉的压在第几世子孙的心头。到我陈家已是第几世了?
宗谱里明明写著∶“女子附于父传之末仅叙明夫婿姓名不具生卒年月日者以其
适人详于夫家也。”
难道女子是不入宗谱的吗?在我们的时代里,父亲将为我续下一笔吗?
最爱细读祖父传奇的故事,辛酸血泪白手成家的一生。泰隆公司经售美孚煤油
,祥泰行做木材生意,顺和号销启新水泥,江南那里没有他的大事业。可是祖父十
四岁时只是一个孤伶伶小人儿,夹著一床棉被,两件单衣和一双布鞋到上海做学徒
出来的啊!
晚年的祖父,归老家乡,建医院,创小学,修桥铺路,最后没有为自己留下什
么产业,只是总在庙里去度了余生,没有见过面的祖父,在我的身上也流著你的血
液,为什么不列上我一个名字呢!
家谱好看,看到祖宗茔葬的地点,便是怕了。
他们的结尾总是大大的写著∶“坟墓。”下面小字,葬什么什么地方,曾祖父
葬“下屋门坐南朝北栏土坟门大树下。”
我放好了家谱,逃出了那个满是灵魂的小房间。
柜子里翻出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看看影中以前的自己,竟然比见了鬼还陌生
。
岁月悠悠,漫长没有止境,别人活了一生,终就还得了一个土馒头。那我呢,
已活了几场人生了,又得了些什么?
想到身体里装著一个生死几次的灵魂,又吓得不敢去浴室,镜里的人万一仍是
如花,那就更是骇人心碎了。
深夜的电话忘了再拿下来,是几点了,还有人打进来找谁?我冲过去,那边就
笑了。
“知道你没睡,去花市好不好?”
“深夜呢!”我说。
“你看看天色!”
什么时候天已亮了。
“是不去的,门都上锁了,打不开!”
“一起去嘛!也好解解你的寂寞。”
听见对方那个说法,更是笑著执意不去了。
寂寞如影,寂寞如随,旧欢如梦,不必化解,已成共生,要割舍它倒是不自在
也不必了。
我迷迷糊糊的在地毯上趴著,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又是好一会不知身在何处。
多么愿意便这样懒懒的躺下去,永远躺在一棵大树下吧!
可是记事簿上告诉我,这是台北,你叫三毛,要去什么地方吃中饭呢!
门锁著,我出不去。开锁吗,为什么?
知道主客不是自己,陪客也多,缺席一个,别人不是正好多吃一份好菜。
打电话去道歉,当然被骂了一顿,童年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又骂不散的。
我猜为什么一回台湾便有些迷失,在家里,完全的呵护拿走了生命的挑战和责
任,不给负责的人,必然是有些不快乐的。
回来好多天了,不会用母亲的洗衣机,胡乱将衣服用手搓了一下,拿去后阳台
上晒。
对面后巷一个主妇也在晒衣服,我向她笑了一笑。她好像有些吃惊,还回头看
了一下。回什么头呢,你又不是在街上,当然是专门笑给你的嘛!
“你们的盆景长得真好呀!”我喊了过去。
她是不惯这种喊话的,看得出来。僵僵的瞄了我一眼,纱门碰的一响,人是不
见了。
我慢慢的给竹竿穿衣服,心惊肉跳的,怕衣服要跌到楼下去。
一盆素心兰晒到了大太阳,懒得搬它进房,顺手撑起一把花伞,也算给它了一
个交代。
这回离开,该带一把美浓的桐油纸伞走罗!
伞是散吗,下雨天都不用伞的人,怎么老想一把中国伞呢!
以前做过那么一个梦伦敦雨雾迷镑的深夜街头,孤伶伶的穿了一条红艳如血
的长裙子,上面撑著一面中国桐油伞,伞上毛笔写著四个大字━━风雨英雄。
醒来还跟身边的人笑了一大场,那么幼稚的梦,居然会去做它,好没格调的。
弟弟打电话来,说是全家去故宫看好东西去,问我也去吗。我不去,星期天的故宫
更是不去了。
还有一条裙子没有改,这条才是奇怪,三段式的颜色,旗子一样。
当时裁缝做得辛苦,还笑著对我说∶“这么大胆的配色一辈子还没做过。”拿
回新裙子,才觉得反面的布比较不发亮,这种理由不能请人再改,于是全部拆开来
给它翻个面。
热热闹闹寂寞的星期天啊,我要固执的将你缝进这条快乐而明艳的裙子里去。
幻想这是一幅船旗,飘扬在夏天的海洋上。
嗅到海洋特有的气息,觉著微风拂面长裙飞舞,那片蓝澄澄的晴空,正串起了
一架彩桥,而我,乘风破浪的向那儿航去。
船旗有许多种,代表不同的语言和呼唤。
我的这一幅只要拿掉一个颜色,就成了一句旗语━━我们要医生!
奇怪,是谁教我认的旗帜,又有谁在呼唤著医生!
我寂寞的女人啊!你在痴想什么呢!
抬头望了一眼书桌上的放大照片,我的眼光爱抚的缠著照片里的人缱绻的笑了
。什么时候,又开始了这最亲密的默谈,只属于我们的私语。
船长,我的心思你难道不明白吗,一切都开始了,我只是在静心等待著,等待
那七颗星再度升空的时候,你来渡了我去海上!
家里死一般的寂静,针线穿梭,没有声音。
将这未尽的青春,就这样一针一针的缝给天地最大的肯定吧!
午后的夏日没有蝉声,巷口悠长的喊声破空而来━━收买旧报纸旧瓶啊━━我
停了针线,静听著那一声声胜于夜笛的悲凉就此不再传来。可是那声音又在热炽如
火的烈日下哀哀的一遍又一遍的靠近了。
想到父亲书房铁柜上那层层叠叠的报纸,几乎想冲下楼去,唤住那个人,将报
纸全部送给他,再请他喝一碗凉凉的爱玉冰。
可是我不知父亲的习惯,他收著报纸是不是有另外的用途。又疑心母亲的钱是
藏在什么报堆里,怕送走了一份双方的大惊吓。
竟是呆呆的听著那唤声渐行渐远,而我,没有行动,只是觉著滋味复杂的辛酸
。
再去阳台上摸摸衣服,都已经干了。将竹竿往天上一竖,蓝天里一件一件衣服
直直的滑落下来,比起国外的晒衣绳又多了一份趣味,这陌生的喜悦是方才懂的,
居然因此一个人微笑起来。
绉绉的农服在熨斗下面顺顺贴贴的变平滑了,这么热的天再用热气去烫它们,
衣服都不反抗,也是怪可怜的,它们是由不得自己的啊!
昨天吃的爱玉冰碗没有冲洗,经过厨房一看,里面尽是蚂蚁。
不忍用水冲掉这些小东西,只好拿了一匙砂糖放在阳台上,再拿了碗去放在糖
的旁边,轻轻的对它们说∶“过来吃糖,把碗还给我,快快过来这边,不然妈妈回
来你们没命罗!”
想到生死的容易,不禁为那群笨蚂蚁著急,甚而用糖从碗边铺了一条路,它们
还是不肯出来。
我再回房去缝裙子,等蓝色的那一段缝好了,又忍不住想念著蚂蚁,它们居然
还是不顺著糖路往外爬。
我拿起碗来,将它轻轻的丢进了垃圾筒。就算是妇人之仁也好,在我的手中,
不能让一个不攻击我的生命丧失,因为没有这份权利。
三层的裙子很缓慢的细缝,还是做完了。我的肩膀酸痛视线朦胧,而我的心,
也是倦了。
我将新裙子用手抚抚平,将它挂在另外一条的旁边。
缝纫的踏实是它的过程,当这份成绩放在眼前时,禁不住要问自己━━难道真
的要跟谁去跳圆舞曲,哪儿又响著夏日海上的微风呢!
去浴室里用冷水浸了脸,细细的编了辫子,换一件精神些的旧衣,给自己黯淡
的眼睛涂亮,憔悴的脸上只一点点淡红就已焕发。可是我仍然不敢对镜太久,怕看
见瞳仁中那份怎么也消失不了的相思和渴望。
星期天很快要过去了,吹不著海风的台北,黄昏沉重,翻开自己的电话簿,对
著近乎一百个名字,想著一张张名字上的脸孔,发觉没有一个可以讲话的人。
在这个星期天的黄昏里,难道真的跟谁去讲两条裙子的故事。
听见母亲清脆的声音在楼下跟朋友们道别,我惊跳起来,飞奔到厨房去,将那
一小锅给我预备的稀饭慌忙倒掉,顾不得糟蹋天粮,锅子往水槽里丢下去。
父母还没有走上楼,我一道道的锁急著打开,惊见门外一大盒牛奶,又拾起来
往冰箱里乱塞。
他们刚刚进门,便笑著迎了上去∶“回来啦!好不好玩?”
母亲马上问起我的周末来,我亮著眼睛喊道∶“都忙不过来叀酰≈挥性绶故窃?
家里吃的,乱玩了一大场,电话又多,晚上还跟朋友去跳了一夜的舞呢!”
稻草人手记
三毛散文全编
稻草人手记
目录
序言(⒈)…………………………………………………
江洋大盗(⒈)……………………………………………
亲爱的婆婆大人(⒈⒉)…………………………………
西风不识相(⒊⒈)………………………………………
这样的人生(⒌⒈)………………………………………
士为知己者死(⒍⒊)……………………………………
警告逃妻(⒎⒌)…………………………………………
这种家庭生活(⒏⒐)……………………………………
塑料儿童(⒈⒈⒉)…………………………………………
卖花女(⒈⒉⒊)……………………………………………
守望的天使(⒈⒊⒎)………………………………………
相思农场(⒈⒋⒈)…………………………………………
巨人(⒈⒌⒈)………………………………………………
序言
麦田已经快收割完了,农夫的孩子拉著稻草人的衣袖,说
“来,我带你回家去休息吧!”
稻草人望了望那一小片还在田里的麦子,不放心的说
“再守几天吧,说不定鸟儿们还会来偷食呢!”
孩子回去了,稻草人孤孤单单的守著麦田。
这时躲藏著的麻雀成群的飞了回来,毫不害怕的停在稻
草人的身上,他们吱吱喳喳的嘲笑著他“这个傻瓜,还以为
他真能守麦田呢?他不过是个不会动的草人罢了!”
说完了,麻雀张狂的啄著稻草人的帽子,而这个稻草人,
像没有感觉似的,直直的张著自己枯瘦的手臂,眼睛望著那
一片金黄色的麦田,当晚风拍打著他单薄的破衣服时,竟露
出了那不变的微笑来。
稻草人手记
5
江洋大盗
说起来我们陈家,因为得自先祖父陈公宗绪的庇荫,世
世代代书香门第,忠厚传家。家产不多,家教可是富可敌国。
我们的家谱“永春堂”里,不但记载子孙人数,帐房先
生更是忠心耿耿,每年各房子弟的道德品行收入支出更是一
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
我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照理说应该是人人必争,家
家必买的童养媳,其实不然。这拿《圣经》上的话来说,就
是━━我的父母是葡萄树,我却不是枝子。拿我自己的话来
说,就是━━算命先生算八卦,一算算到中指甲━━我这个
败家女,就这样把家产一甲两甲的给败掉了。
自我出生以来,我一直有个很大的秘密,牢牢的锁在我
的心里,学会讲话之后,更是守口如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
也给他们来个不认帐,不透露半点口风。
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使得我这么神秘呢?我现在
讲给你一个人听,你可别去转告张三李四,就算你穷不住了,
出卖了我这份情报,我这样一个只有三毛钱的小人物,你也
卖不出好价钱来的。
我再说,自我出生以来,就明白了我个人的真相,我虽
⒈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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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在表面上看去,并不比一般人长得难看或不相同,其实不
然透了。
“我━━是━━假━━的。”我不但是假的,里面还是空
的,不但是空的,我空得连幅壁画都没有。我没有脑筋,没
有心肠,没有胆子,没有骨气,是个真真的大洞口。
再拿个比方来说,我就像那些可怕的外星人一样,他们
坐了飞盘子,悄悄地降落在地球上,鬼混在这一批幸福的人
群里面,过著美满的生活,如果你没有魔眼,没有道行,这
种外星人,你是看他们不出,捉他们不到的。
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我并不喜欢做空心的人,因为里面空荡荡的,老是站不
住,风一吹,旁人无意间一碰,或是一枝小树枝拂了我,我
就毫无办法的跌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我自小到十四岁,老是跌来跌去,摔得鼻青眼肿,别人
看了老是笑我,我别的没有,泪腺和脾气倒是很争气,只是
一跌,它们就来给我撑面子。
十四年来,我左思右想,这样下去,不到二十岁,大概
也要给跌死了,如果不想早死,只有另想救命的法子。
我干什么才好呢?想来想去,只有学学那批不要脸的小
日本邻居们━━做小偷。
这个世界上那么大,又那么挤,别人现成的东西多得是,
我东摸一把,西偷一点,填在我的空洞洞里,日子久了,不
就成了吗?
这决定一下,我就先去给照了一张X光片子。
医生看了一下,说∶“是真空的,居然活了十四年,可敬
⒉稻草人手记
7
之至。”
我唰一顺手抽了那张空片子,逃回家来,将它塞到床下
面去存档案。
二十年后再去照它一张,且看看到时候将是不是一条货
真价实的好汉。
我因为没有心,没有胆子,所以意志一向很薄弱,想当
小偷的事是日本人给的灵感,却没有真正的去进行过,任著
自己度著漫无目的的岁月。
有一年,街坊邻居们推举我们家做中山区的模范家庭,区
公所的人自然早已认识我父母亲的为人,但是他们很仔细,又
拿了簿子来家里查问一番。
问来问去,我们都很模范,眼看已快及格了,不巧我那
时经过客厅,给那位先生看到了。他好奇的问我母亲∶“咦,
今天不是星期天,你的女儿怎么不上学呀?”
我母亲很保护我的说∶“我这女儿身体不好,休学在家。”
他又问∶“生什么病啊?看上去胖胖的啊?”
母亲说∶“生的是器官蜂巢状空洞症,目前还没有药可医,
很令人头痛。”
那次模范家庭的提名,竟因为我生了这种怪病,我们全
家都被淘汰下来。那位先生说得了不治之症的人,是不好做
旁人的榜样的。
那夜我静静的躺在黑暗里,眼角渗出丝丝的泪来。我立
志做小偷的事,也在那种心情之下打好了基础。
说起世上的偷儿来,百分之一百是贪心势利、六亲不认
的家伙。我当年虽然没有拜师,悄悄出道,这个道理不用人
⒊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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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却也弄得清楚明白。
我东张西望,眼睛不放过家里一桌一椅,最后停留在我
亲生父母身上,要实习做偷儿,先拿他们来下手,被捉到了
也好办些,不会真正交给警察局。
我仔细的打量打量这两个假定受害人。他们为人方正本
分,对自己刻苦、谨严,对旁人宽厚怜悯,做事情负责认真,
对子女鞠躬尽瘁,不说人长短,不自夸骄傲,不自卑,不自
怜,积债不会讨,付钱一向多付━━
我从来没有好好计算过自己父母大人,今儿这么细细一
看,他们这两位除了外表风度神采还对付得过去之外,这里
面那些东西,可早已过时啦!不时兴的渣子啦!别人不要的
东西,他们却拿来当珍珠宝贝啦!再加上几十年前碰到一个
“基度山大伯爵”之后,这两个人变得越来越傻,愚不可及,
连我这空心人,要偷偷他们可也真没有什么好处。
想想偷儿就算实习阶段,这两个傻子可也不值得一试,不
偷,不偷。
出门去打了一个圈子,空心人饿了十四年,头重脚轻,路
都走不稳,这一累,摸著墙爬回家来,不再考虑,趁著父母
大人在午睡,就把他们那点不可口的东西,拿来塞了下去,消
不消化我可不在乎,先填了这个蜂巢似的大洞洞再做打算。
偷了自己父母,不动声色,眼看案子没发,看准姐姐,拿
她给吃下去,做下一个受害者。
这个女娃儿,大不了偷儿两三岁,温柔敦厚,念书有耐
性,对人有礼貌,冬天骑车上学不叫冷,高中住校吃大锅饭
不翻胃,两只瘦手指,指甲油不会涂,弹钢琴、拉小提琴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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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也不厌━━我将她翻来覆去看,又是一个傻瓜。
请你学音乐,就是要你做歌星赚大钱,你怎么古典来古
典去,鼻子不去垫高,头发不去染黄,你这一套不时髦,不
流行,我想来想去不爱偷,看在自己人的份上,吃下你一点
点,心里可是不甘心不情愿。
案子既然是在家里做开的,只好公平一点,给它每个人
都做下一点,免得将来案发了不好看。大弟弟我本来是绝对
不敢去偷他的,他是花斑大老虎兼小气鬼,发起脾气来老是
咬人的脚,我一旦偷他还了得吗?先不给他咬死也算运气了。
有这么一天,老虎回来了,走路一跛一拐,长裤子盖著
老虎脚,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等老虎吃完饭,怕热,脱了
长裤看电视,这一望,了不得,空心人尖声大叫,招来全家
大小争看老虎。
这只花斑大虎,从爪子到膝盖,都给皮肉翻身,上面还
给武松缝上了一大排绳子哪。
空心人蹲下来,一声一声轻数虎爪上的整齐针线,老虎
大吼一声∶“看个鬼啊!我跌破了皮,你当我是怪物?”
空心人灵机一动,一吼之间,老虎胆给偷吸过来了,这
傻畜牲还不知不觉,空心人背向失胆者,嘿嘿偷笑不已。
再说,老虎也是小气鬼,小气鬼者,你丢我捡也。
空心偷儿流鼻涕,向老虎要卫生纸,他老给半张。偷儿
半夜开大灯偷颜如玉,他给送支小蜡炬进来好做案。姐夫请
吃统一牛排,这只饥饿的虎居然说∶“我不吃牛排,我吃钞票,
你请喂我现款最实惠。”
你说这只陈家虎,小气鬼,是真的吧!他又是个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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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街那个职业乞丐,你且去问问看,这好多年来,是
不是有只花毛大虎爪,老是五十一百的塞了他去吃牛肉面?这
一只宝宝,真是又傻又假,纸老虎也。
偷儿偷了他那么一点点仁心仁术,节俭实在,也真没高
了多少道行。亏本亏得很大。
小弟弟,本是一代豪杰,值得一偷。
没想偷儿不看牢地,这师大附中的“良心红茶”给他打
球口渴时喝多了,别的倒也没什么,肚子里一些好东西,都
给这红茶冲来冲去就给良心掉了。
看我这个弟弟,“排座次”是倒数第一,论英雄可是文的
一手,武的一手。
他,操守、品格、性情、学识,样样不缺,外表相貌堂
堂,内心方方正正。这还不算,乒乓、撞球、桥牌,杀得敌
人落花流水,看得空心姐姐兴奋落泪。
空心偷儿静待此弟慢慢长成,给他偷个昏天黑地。
这个□弟,父亲花了大钱,请他继承父志,就是希望他
吐出“良心良茶”,将这吹牛、拍马、势利、钻营、谄媚、诈
欺这些大大流行,而老子当年没赶上的东西,给去用功念来,
好好大显身手光宗耀祖一番。
不巧□弟交友不慎,引上歧途。
厚黑学,他不修登龙术,他不练学业已竟,大器未
成也,呜呼。
这是□傻!□傻!
偷儿看看这个毛毛,一无可偷,叹了口气,还是出去做
案子吧!
⒍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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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儿全家可是傻门忠烈,学不到什么高来高去的功夫,罢
也!罢也!
出了家门,独行侠东家一转,西家一混,六亲不认,好
友照偷,这才发觉,家外世界何其之大,可偷之物何其之多,
偷儿得意满志,忙得不亦乐乎。
《白云堂》给她偷山换水,邵大师给她一园芳草花卉、虫
鱼飞鸟一网兜收。《制乐小集》难得赶集,偷儿却也食了他们
一大包豆芽菜。《台北人》旅行美国,偷儿啃下他现代文学。
祝老夫子打一个瞌睡,英诗放在袋里叮叮当当逃著跑。天文
台蔡先生不留意,星星月亮偷来照贼路。“五月画会”“七月
不会”时,斑斑点点,方块线条,生吞活剥硬“会”下去。
诗人方莘正━━《睡眠在大风上》,偷儿在去年的夏天拨
开丛丛的水柳去找林达。惠特曼的头发长得成了他坟上的青
草,一个不会吹口哨的少年轻轻给他理一理。荷马瞎了眼睛
唱歌,你可别告诉旁人是谁偷了他的灵魂之窗。伊索原来就
是奴隶,我吃了他的肉,可不是那只蛤蟆。沙林杰在麦田里
捕来捕去,怎也捕不到我这宝贝。海明威你现在不杀他,他
将来自己也杀自己。
毕卡索的马戏班,高更的黑妞,塞尚的苹果,梵谷的向
日葵,全给偷儿在草地上一早餐给吃了下肚━━
达立的软表偷来做案更精确。《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全给
一个一个偷上床。《猎人日记》是偷儿又一章,只有《罪与
罚》,做贼心虚,碰也不肯去碰它。
你问,你这个偷儿专偷文人,都是又穷又酸的东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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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来干嘛?
不然,不然,你可别小看了偷儿,这些地粮只是拿来塞
塞肚子的,真正好东西还在后头哪━━。
几年下来,偷儿积案如山,已成红花大侠。一日里,偷
了中华机票,拜别父母兄弟,飘洋过海,向这花花世界、万
丈红尘里舍命奔去。
“天啊!江洋大盗来啦!”
喊声震天,偷儿嘿嘿冷笑不已。
不巧,一日偷儿做案路过米国,米国处处玉米丰收,偷
儿吃得不亦乐乎。突然玉米田里冒出一个同道,偷儿独行红
花侠,初见同行,慌忙双手送上米花一大把,这个同道看了
哈哈大笑∶
“偷吃的不算好汉!猪也!”
“不偷吃,偷什么?本人空心贼,全得吃下去才好。”
“你千辛万苦来了米国,如何不偷它一个博士?”
“博士有什么用处?吃起来是咸是甜?”
“非也,博士不是食物也。”
“不可吃,不是我的路子,不偷也罢。”
偷儿冷眼一看同行,偷得面黄饥瘦,身上却背了一个大
包袱。
“里面放的是‘博士’吗?你做什么不吃它。”
“你这猪只知偷吃,真不知博士好处?”
“不知,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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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博士偷来是辛酸血泪,到手了可有好处━━最起码的
也还可以将它换个如花似玉的‘赔’嫁夫人也。懂了吧!”
偷儿四处一张望,轻声告诉同行后∶“鄙人是空心贼,不
下肚的东西,背著嫌重,是夫人也不换道,谢谢哥哥指导,他
日再见吧!”
告别玉米田,偷儿飞向三千里路云和月。
台北家人黄梁一梦,偷儿却已做下弥天大案。
她,偷西班牙人的唐吉珂德,偷法国人蒙娜丽莎的微笑,
偷德国人的方脑袋黑面包,偷英国人的雨伞和架子,偷白人
的防晒油,偷红人的头皮,偷黑人的牙膏━━
真是无人不偷,无所不偷。
当心江洋大盗独行红花侠啊━━
你看这只被叫猪的偷儿,吃得肥头胀脑,行动困难,想
来可以不等个二十年,就再去照照片子,看看敢情可是不是
条真好汉了。
不然,不然,偷儿心里明明白白,空心人,最重要的好
东西还没有吃下去,不能洗手不干啊━━
有这么一日,大盗东奔西跑,挤在人群里辛苦工作,恰
好看见前面有这么一条好汉施施然而来,茫茫人海,踏破铁
鞋,终于给碰上了。
偷儿大盗红花独行侠,这眼睛一亮,追上去将那人在灯
火阑珊处硬给捉到,拖来墙角腥风血雨给他活活吞食下去。这
一填满肚子,兴奋得眼泪双流。
二十年辛苦,今日这才成了正果,阿弥陀佛。
你看看这成了正果的大圣吃下什么好东西━━“无耻,虚
⒐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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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自私,贪心,懦弱,肤浅,无情,无义,狼心,狗肺━━。”
这一高兴,叫了计程车,直奔医院,挂紧急号,请照X光
片子,看看这成了条什么血气男子。
空心人这下才有脸见见天日。
医生一看片子,连叫∶“不好,不好。”
空心人面色一白,轻问∶“怎么个不好?”
“怎么个都好,就是你刚刚吃下什么东西,烂得你五官六
脏臭气薰天,快,快,护士小姐,预备开刀房,救人一命━━。”
偷儿大叫∶“刚刚吃下去的是好东西,不要给掏出来啊!
意志不自由,不签字,不开刀啊━━。”
偷儿再叫再求,头上中了金针一灸,不省人事。
这偷儿,被医生掏光多年寻求刚刚吃下去的宝物,醒来
就号啕大哭,丧心病狂,奔去天国,向上帝告状。
上帝看见这九十九只羊之外的一只,竟然自己奔回来了,
大喜过望,捉住了小黑羊儿放在栏中,再也不放手了。
两年的时光,短促得如同一声叹息,这只羊儿左思右想,
岂能永远这样躺卧在青草地上,被领在可安歇的水边了此残
生?不甘心,不甘心,且等浪子回头,东山再起。
有一日,上帝数羊儿数睡了。偷儿一看时机到也、怀中
掏出一块试金石,东试试,西试试,这次案子给它做得漂亮
一点━━偷它一粒金子做的心。
不巧刚得手,上帝就醒来了,他大喝一声━━∶“三毛,
三毛,你平日在我的园子里偷吃烂果子,我也不罚你了,现
在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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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儿吓得跪了下去,对上帝说∶“我没有偷吃苹果,我知
道那是你留给牛顿的。”
上帝说∶“偷心也是不好的,我每个人都只分了一个心,
你怎好拿两个?”
我说∶“我不是偷了就算了,我把自己这颗碎过的心用浆
糊粘好了,换给这个人。”
上帝听了摇头叹息,说∶“一个是傻瓜,一个是骗子,我
不要再看见你们,都给我滚出园子去。”
偷儿一吓,再跪哭问∶“要给滚去哪里?”
上帝沉吟了一下,说∶“出于尘土,归于尘土,你给我回
到地球上的泥巴里打滚去。”
偷儿一听,再哭,哀哀伏地不肯起,说道∶“那个地方,
你久不去察看,早已满布豺狼虎豹,四处漫游,强食弱肉,我
怎好下界去送死?”
上帝毕竟是有恩惠慈爱的,他对我一抬手,说∶“孩子,
起来,我告诉你要去的好地方━━。”
偷儿静听了天父的话,悲喜交织,伏地拜了四大拜,快
步去池塘里喝足了清水,把身上碧绿的芭蕉叶披风盖盖好,挟
著《换心人》,高歌著━━
━━久为簪组束,幸此南荑遂,闲依木仍邻,偶似沙漠
客,晓耕翻露土,夜傍尚屋羊,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黄━━
就这样头也不回的往撒哈拉大漠奔去。
⒈⒈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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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婆婆大人
我先生荷西与我结婚的事件,虽然没有罗曼蒂克到私奔
的地步,但是我们的婚礼是两个人走路去法院登记了一下,就
算大功告成,双方家长都没有出席。
在我家庭这方面,因为我的父母对子女向来开明体谅,我
对他们可以无话不谈,所以我的婚事是事先得到家庭认可,事
后突然电报通知日期。这种作风虽然不孝失礼,但是父母爱
女心切,眼见这个天涯浪女选得乘龙快婿,岂不悲喜交织,他
们热烈的接纳了荷西。
我的父亲甚而对我一再叮咛,如基督教天父对世人所说
一般━━这是我的爱子(半子),你今天要听从他。
在荷西家庭方面,不知我的公婆运气为什么那么不好,四
女一子的结婚,竟没有一次是先跟他们商量的。(还有两子一
女未婚,也许还有希望。)
这些宝贝孩子里,有结婚前一日才宣布的(如荷西),有
结过了婚才写信的(如在美国的大姐),更有,人在马德里父
母面前好好坐著,同时正在南美哥伦比亚教堂悄悄授权越洋
缺席成婚的(如二姐)。
这些兄弟姐妹,明明寻得如花美眷,圆满婚姻,偏偏事
⒉⒈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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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都要对父母来这一手不很会心的幽默。在家毫无动静,在
外姐妹八人守望相助,同心协力,十六手蔽天,瞒得老父老
母昏头转向,要发威风,生米已成熟饭━━迟也。
这也许是家教过分严格、保守、专制下才弄出来的悲喜
闹剧。(看官不要以为只有中国传统文化才讲家教,西方世界
怪现象也是一大堆的啊!)
好,自我结婚之后,身分证冠上夫家姓,所以我对自己
娘家,就根本不去理会他们了。(假的。)
在我公婆这方面,我明知天高皇帝远,本来可以不去理
会,但是为了代尽子责,每周一信,信中晨昏定省,生活起
居饮食细细报告。但愿负荆请罪,得到公婆欢心,也算迟来
的幸福。
大凡世上男人,在外表上看去,也许严肃凶狠,其实他
们内心最是善良,胸襟宽大,意志薄弱。对待这种人,只需
小施手腕,便可骗来真心诚意。
有其子必有其父也,我的公公很快的与我通起信来。爱
我之情,一如爱荷西。
因为笔者本是女人,婆婆也是同性,我不但知己知彼,尚
且知道举一而反三。看看自己如此小人,想想对方也不会高
明到那儿去,除非我算八卦算错了,也许出乎意料之外,算
出一个观世音婆婆来(她是不是女的还不知道),或者又算出
一个圣母玛丽亚婆婆来(这个是真的而且是处女)。那么,我
一定是会得到恩惠慈爱的。
可惜,我的婆婆都不是以上这两种女人。
结婚半年过去了,我耐心写信,婆婆只字不回。我决不
⒊⒈稻草人手记
18
气馁,一心一意要盗婆婆的心,这还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本
人开篇便自承是江洋大盗,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
各位媳妇读者,你的婚姻,如果是夏娃自做主张给亚当
吃了禁果,诸如此类建立起来的,那么,你跟我的情形差不
多,我劝告你对待你的婆婆,绝对不可大意。
如果,你还是夏娃,但是是由婆婆将你用肋骨做出来送
给丈夫,那么你下文就不必再看下去,以免浪费宝贵的时间。
(但是,为了小心起见,《孔雀东南飞》的故事你还没有
忘记,还是请你也耐性看看我的下文,也可做不飞的参考。)
话说,吃了禁果的两个人,自知理亏,将自己早早流放
到世界的尽头去牧羊,过起夫妇生活来。
这种生活,忽而打架吵闹,忽而相亲相爱,平淡的日子,
倒也打发掉了。
我在写回给娘家的信中,寄去披头散发照片,背书━━
乱发如芳草,更行更远更生━━照片居所看似苍凉凄惨如下
地狱,实在内心幸福无边如上天堂。
离远天皇老婆婆,任我在家胡作非为,呼风唤雨,得意
放纵已忘形矣。
好,这时候,你不要忘了,古时候有位白先生讲过几句
话━━离离原上卓,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冬天来了,你这一片碧绿芳草地的地主荷西老板突然说∶
“圣诞节到了,我们要回家去看母亲。”
我一听此语,兴奋泪出,捉住发言人,急问∶“是哪一个
母亲?你的还是我的?”
答∶“我们的。”(外交词令也,不高明。)
⒋⒈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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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你便知道,你的原上草“荣”已过了,现在要
“枯”下去啦!(哭下去啦!)
你不必在十二月初发盲肠炎、疝气痛、胃出血、支气管
炎,或闪了腰、断了腿这种苦肉计,本人都一一试过,等到
十二月二十日,你照样会提了小箱子,被大丈夫背后抵住小
刀子上飞机,壮士成仁去也。
我因生长在一个法律世家,自小耳濡目染,看尽社会一
切犯罪行为。
加上亲生父母又是真正一流正人君子,常常告诫━━在
外做人处事,先要自重自省,要设身处地,为别人的环境心
情著想,这样才能做好世界公民━━(法律和解程序第一步
总是这么说的。)
于是,我在婚后,常常反省自己,再检讨自己,细数个
人做了葛家媳妇的种种罪状。
这一算,不得了,无论是民事、刑事,我全犯了不只是
“告诉乃论”的滔天大罪。
举例来说,对婆婆而言,我犯了奸淫、抢劫、诈欺、侵
占、拐逃、虐待、伤害、妨碍家庭等等等等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一自觉,先就英雄气短起来。
我告诉你,不要怕,坏事既然做透了,脸皮干脆就厚一
点,心虚是你自己的秘密,可别给婆婆看出来。
好,你越想越明白,你突然发觉,你的婆婆一定恨你恨
到心坎里去了。你不要怀疑自己可靠的想象力,不会错,她
恨你,她是你的第一号“假想敌”,你在这一路坐飞机飞去她
家时,这个敌人的初步形象已经应该在脑海里创造出来了。
⒌⒈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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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敌”产生了,你不要太天真,此人可能是CIA中央
情报局,而你把自己分到FBI联邦调查局,你可不能掉以轻
心,以为好歹总是自己人,虽然都是个局,说不定也可能是
场“骗局”或“赌局”哦。
到了马德里,下了飞机,虽然事先通知,自然不会有人
来献花迎接罪犯。(那些穿了便衣,带了手铐的人不在等著你,
已是大幸了,应该赶快去买一张奖券。)
在机扬,我定说口渴,要先去咖啡馆坐坐,磨菇了三杯
汽水,还是不情不愿的上了计程车。(这汽水里怎么没有大肠
菌,好给我来个急性肠炎去住医院不见客啊!)
终于,我双脚轻微发抖,站在婆婆美丽的公寓门外。放
下箱子,我紧张的对荷西说∶“按铃!按铃!说我来了。”
那做儿子的当然不会理你这一些疯话。他,拿出身上钥
匙,自己开门进去。(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你的先生,大步走到长得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去,口中叫
著∶“爸爸,妈妈,我们回来了。”
这时候,我胆子再大,也不敢跨越雷池一步,面带僵硬
微笑,站立门外,倒数一分一秒,七、六、五、四、三、二、
一……
突然,我见到走廊尽头,奔杀出大批人马来,公公一马
当先,婆婆第二,小姑尖叫推挤,大哥二哥远远张开手臂。
(都是大胡子。)
我知时辰已到,命也,运也,这才一横心,也快快飞奔
而入,本想先投入公公怀里比较保险,不想被婆婆先捉来紧
紧抱住,对我左看右看,眉开眼笑。
⒍⒈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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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敌”果然厉害,手段高明,要防,要防,
我们葛家新媳妇就此被拖进门。
“父亲,母亲,我做了很对不起你们的事,请原谅。”(注
意,你要说━━“我”,不可说“我们”,儿子是被拐逃,无
罪也。)
如是中国婆婆,你要更厉害一点,进门就跪下双膝,叩
头如捣蒜,不必担心,这不是程门立雪三百天叫你冻死,你
婆婆如果是个道行很高的人,自会拉你起来的。
要称呼你的“假想敌”━━“母亲”,对你一定是挣扎过
来,才叫得出的,不要不甘心,你还有“妈妈”,那才是真的
爱称。外交词令,不可疏忽。难道你要叫她━━葛太太吗?
(那你第一回合就败了,笨人也!)
我进入公婆家之后,东张西望,但见这个家,整整齐齐,
明窗净几,浴室洁白,阳台花木扶疏,各间卧室床铺四棱八
角,厨房刀叉雪亮,退休公公衣著清洁高雅,大哥二哥裤管
笔挺,小姑亲切有礼。这些成绩,我都细细看在眼里,悄悄
算在婆婆帐上,“假想敌”的武林道行又升一级。深深呼吸,
预备以羽量级之身,打重量级之战。(婆婆是你的敌人,要卧
薪尝胆,不可忘,不可忘!)
好,在你自己家,或你“妈妈”家,你可以睡到十三点
不起床,你可以煮白水拌酱油喂先生,你可以一星期不洗一
次衣服,你也可以抓先生的头发,踢他的小腿,乱开他的支
票簿,等等等等坏事放心去做,不会有报应。
现在,你是不巧被迫住进敌人的家里。(她与你有仇,她
不告诉你,你也要坚定自己的假设,再小心去求证。)
⒎⒈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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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人是自己先害的,防人当然可不要太大意,处处都是
陷阱机关哪。
你的“假想敌”如果是个笨蛋,你才进门,她就丢你一
个大花瓶,将你打得头破血流,那是正中下怀,你马上可以
夺门逃走━━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但是原罪在你,你有良
心,就不必去验伤告她━━那你的见识可也低得不够看啦!
反过来说,我的“假想敌”就是不同,她高来高去,不
骂你也不打你,这就更可怕。我看看,她过的桥,也比我走
过的路还多出一大半。我要细细回想━━《孙子兵法》、《三
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这等好书都
可替你出主意,《孝女经》、朱子家训也有反效果,必要时也
要翻翻。对待婆婆之道,书里比比都是先例。
我在婆婆家住了几日,从来不肯忘掉,我面对的是一个
恨死你的人,你的想象力不能松驰下来,要牢牢记住。(本人
是有心机的,嘿嘿!)
在婆婆家做客,你不要做一个不设防的城市,你虽是客
人,却也不要忘了,你也是媳妇。
早晨你听见婆婆起床上浴室了,你马上也得爬起来,穿
衣、打扮、漱洗之后,不等敌人抢到抹布、扫把,你就先下
手为强,抢夺过来。家中清洁工作,你要做得尽善尽美。(不
可给敌人捉到小辫子!)
好,在婆家,对公婆姐妹我自知友爱,但是对荷西,往
往原形毕露。我独自在浴室时,常常轻轻告诫自己━━你不
要骂荷西,他现在是她的,你骂他,她会打你━━这是小孩
子也明白的道理,不是秘密。
⒏⒈稻草人手记
23
好,也许你听我说,不要在婆婆面前骂先生,许会挨打。
你听得太真切,就会想,好,那么我甜甜蜜蜜的对待她儿子,
我原来也是爱他的啊!这样假想敌也许可以和解了。
你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你所谓的甜蜜,我请问你要用什
么方式表现出来?你有没有想过,你很自然的赖在先生身旁
看电视,对你婆婆看来,可能已经伤了风化。
再问,你看过你婆婆坐在公公膝盖上吃蛋糕吗?一定没
有吧?
所以,我在婆婆面前,绝对也不去坐在荷西膝盖上,也
不去靠他当椅垫,更绝对不可以亲他,这是死罪。
你甚至电视也不要看,下午电视长片来了,你正好在厨
房里面对著大批油腻碗盘锅筷、刀叉茶杯,这是最好不过。
万一你在厨房里磨了半天出来,公公睡午觉,小姑子、哥
哥们都出去了,婆婆正跟她爱子在电视室里说著话。你讪讪
的走进去,轻轻的坐下来,婆婆没有望你一眼,你再悄悄的
坐到先生一旁去,想加入谈话,但是先生好似突然有点厌你,
很轻微的躲闪了一下,如果你敏感,你才会知道,原来你得
了麻疯病啦!
这时候,你的脑筋就不要乱动气,让你心爱的先生做夹
心饼干是很令他受苦的。你应该走开去,心再坏,有时也要
公平讲理。(偶尔为之,不会太伤元气的。)
你既然没人说话,你就要注意,也许你清晨七点起床,追
踪敌人,打扫,铺床,买菜,厨房洗切,开饭,上菜,再洗
了大批锅盘,也许你做惯了娘家的二小姐,你也会累,会想
学公公去睡个午觉,但是敌人张著眼,你闭著眼,岂不太危
⒐⒈稻草人手记
24
险?我劝你不要贪小失大,你还是去后阳台,收下干了的衣
服,找出烫衣台来,在厨房把美丽小姑子的牛仔裤给她熨熨
平,她念书之外尚交男朋友,不要再加重她的工作。
“假想敌”是你最危险的敌人,她对你婚姻的结局是悲是
喜,有著重大的掌握权。(天下有不爱母亲的儿子吗?)
她,有“恋子情结”,你丈夫(我丈夫也一样),有“恋
母情结”,这是天地间自然运行的道理之一。如果你硬是不肯
明白,要“人定胜天”,那么请你去问问心理学家弗洛依德大
师,后果如何的不堪设想。我虽然也练过一点催眠小术,但
是治这个病,可还没有段数。
也许烫完了衣服,已是万家灯火的傍晚了,你久住沙漠,
或许也喜欢投入车水马龙的红男绿女中凑凑热闹,看看闪亮
的霓虹灯,再尝尝做文明人的苦乐。
你可以试试看,问一句━━“可以跟荷西出去走走吗?”
如果婆婆说━━“上午不是已经出去过了,怎么又要跑?”
请你就不必板下脸来顶嘴━━“上午是跟你去买菜,不
算。”
你更不能发神经病,不得允许就穿了大衣逃出去夜游不
归。
尊重敌人,尽量减少冲突,是自己不跌倒的第一要素。毕
竟你还是个羽量级的稻草人哪。
圣诞节终于来了,前三天,婆婆会算一算聚餐人数有多
少,公,婆,五女三子,四婿,一媳,两阿姨,叔叔,婶婶,
堂兄堂妹,大哥外国女友,小妹法文老师,十四个尖叫踢打
翻滚全来的外孙儿女……
0⒉稻草人手记
25
一共是三十七个全家福。
━━圣诞大菜今年轮到新人做,我们要吃糖醋肉,要炒
杂碎,要酱爆鸡━━
家庭大会全体兴高采烈举手通过。我心扑通扑通快跳出
口腔来,看了一眼荷西,他埋头在侦探小说里好似耳朵塞住,
眼睛也瞎了。
这时候,你方才知道,在鸡叫之前,你亲爱的丈夫,要
像耶稣的门徒彼得一样,三次不认主。
二十三日,你清早起床,提了三个大菜篮和一个小拖车
要去采买一营人吃的东西。
你伸头去看婆婆,她正跪在地上清理大批待用餐具。你
转身去找小姑子,她一向是早晨会男朋友下午上学的,自然
一根头发也看她不到。
你轻轻去房间内,假装换长靴,抬头看了一眼你亲爱的
丈夫。(还在床上蜷著。)
━━你来帮忙提菜篮好吗?
恰好婆婆走进来,你的丈夫此时又换名“彼得”了,他
大声回答━━你自己去,男人不进菜场━━(彼得第二次不
认主。)
你不要恨他,在他母亲面前,他如何能替你做奴隶?
你独自大步走往菜场的路上去,双手无法照习惯叉在口
袋里,走路又被这些空篮子撞来撞去不方便。但是,我对你
说,你就算这么狼狈,你的头还是要抬得高高的,胸挺得直
直的,这样,一种热热咸咸的液体才会倒流进肚子里去,不
会弄坏了你涂得漂亮的大眼睛。
⒈⒉稻草人手记
26
所以,事实上看来,也许你是输了,但是这盘赌局还没
完,不到结果,是看不出谁是赢家的,你不要先泄了气,至
要,至要!
二十四日圣诞夜来了,清早起床,婆婆已去做头发,公
公照例散步,妹妹会男友,大哥去滑雪,二哥不知何处去,荷
西去找老同学,家中空空荡荡。
另外大批英雄好汉,要夜间才拖儿带女回来全家同福。
你想,咦,大好机会,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我去百货公
司给自己买件新衣服虚荣风光一番。
不要跑,你忘了,你是今夜的中流砥柱,三十七人的圣
诞大菜,要你用两个大平底锅弄出来。你乐得哈哈大笑,天
下哪有如此好的机会,对你的假想敌显显威风,你不是弱者,
你不比她能力低,这正好借机,杀婆婆锐气,增自己威风,此
时不进攻,更待何时?
你不要想,自己臂力不够,切不了这小山也似的肉你
也不要撑不住四个月前才断掉过又接起来的腿踝。你要这样
用大智慧告诉自己━━肉体的软弱是一时的,精神的胜利是
永久的━━
再打个比方你听,你的体力也许已是━━无边落木萧萧
下,但是你的意志却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啊。
你如果还是要反复烦人的问自己━━我为什么,我这是
为了什么━━那么,你这稻草人可真就是空心草包了。
为什么?为了你自己。(我不要吃那么多肉。)我再告诉
你,你做这些,吃是一个人吃不了的,但是好处在后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的圣诞节不过一年一次,回到
⒉⒉稻草人手记
27
沙漠自己家,你又可得回一个完全不同,更加敬重爱护你的
好丈夫,你这个生意,是稳赚不赔的啊!(你回想《红楼梦》,
到头来是谁嫁了贾宝玉?你可不要再学林小姐,她可爱至情,
到头来是死路一条啊!)
平安夜,圣善夜。大菜终于上桌了,一道又一道,三十
六个人,吃得团团圆圆幸福无边。你这新鲜人,当然被忘掉
了。那还不好么,假想敌头一次不紧迫钉人,你也不必步步
追踪,正好松下心情来,酱油白糖大蒜乱洒一番,岂不回复
到一点“自己家中”胡作非为的好时光。
等到前厅开香槟了,你才挤进人群里,擦擦油垢的手,就
著荷西杯子大喝一口,他自然也不会察觉你在身边。(不要急,
圣经上说,“彼得”三次不认主,鸡叫之后,他良心发现,出
去掩面痛哭,当时耶酥只慈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破口大骂
他。所以,你也不要骂,荷西也自会出去痛哭。不是不报,时
辰未到也。)
好公公,东张西望,捉来墙角新媳妇,拥抱亲吻,当众
高呼━━厨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不要得意忘形,也跟著万起岁来。婆婆辛苦一生,公
公没有赞过她一句,今日赞你,是有人性,也是手腕。你最
好急流勇退,收下大批盘碗,再去厨房将自己消失。不要也
跟著去疯了在客厅跳舞,婆婆也在清理桌子椅子,也累了,你
更要有始有终,功劳苦劳不能此时给她抢去。(你不要忘了,
你这等白羊星座下出生的女子,就是掠夺成性的。)
对付重量级的假想敌,你的方法只能以柔克刚,不要用
鸡蛋去碰石头。
⒊⒉稻草人手记
28
平安夜啊!给我平安的睡一觉啊!稻草人的干草已经累
得一札一札的散开啦!
你闭著眼睛,在冰冷的洗碗水里数著一只一只绵羊。
可爱可怀念的沙漠啊!我多么的想快快回去。
曲终人快散了,我再擦擦手,出来与成了家的几个姐姐
们告别。
“你们一定要来看看我们的新游泳池,荷西说明天可以一
起跟爸爸妈妈来。”三姐夫开口了。(冬天看你游泳池?)
“明天?我━━我跟几个朋友约了见一面,她们过去是跟
我同租房子住的,我要去看看她们。”我急著反对。
“不行,不行,你难道自己姐姐家一次都不肯去?你那些
什么约会打电话去回掉。”二姐也来插嘴了。
“好了,不要再噜苏了,我们来排,四个姐姐,两个阿姨,
叔叔婶婶每家都各分一天,我们要学做中国菜。”
“我,荷西,我们不是二十六号就要回沙漠?”
“哈!这个,你老哥已经早替你们做好圈套了,荷西重感
冒,医生证明在此,嘿嘿,你们可以逍遥到明年一月六号。”
你知道叔嫂授受不亲,你落水,他是不会救你的。你急
回头找荷西,“眼睛”尖叫━━救命━━。
可怕的双重人格,“彼得”又不肯望你了。(鸡已快叫了,
你已不认主三次了,你怎么还不出去痛哭。彼得啊!彼得啊!”)
假想敌笑眯眯的望著你,你不要代彼得出去痛哭,你也
笑容满面的回报她。
谈谈打打,打累了,打不过了,你马上来个“和谈”,不
要再用头去撞墙。
⒋⒉稻草人手记
29
这个大家庭的马厩里,一共分别养了十一匹各色现代好
马,但是以后的“家庭访问”你还是跟了荷西,在地下车、地
上车里像都市之鼠似的钻出钻进,更每天抢同胞餐馆的生意,
今天二姐家外烩,明日婶婶家自助餐,《媛珊食谱》都快翻烂
了。
你也许在冰天雪地的夜间,回到假想敌的家来,看看自
己突然粗糙起来的双手,会恨不得用它来掐死你的先生,你
扑过去预备行凶,(那时卧室的门你可别忘记了要锁好。)但
是你的荷西行动比你更快,沉喝━━你做什么?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自从进了你的家,我失去了自己,我也失
去了你。我有的只是一大群假想出来的敌人,我打来打去,我
累也要累疯了。”
“她们那么爱你,爱得我出乎意料之外,你还要不满意。
你看,他们天天吃你做的浆糊,一句都不抱怨,你现在还来
恩将仇报,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
好,你不必再做疯女十八年状,你熄灯,吃一粒“烦
宁”,开好闹钟,盖好你这几根枯草,睡觉吧,梦里自有流泪
谷让你飘浮的一路回沙漠。
(彼得,彼得,不要忘了,你日后是倒钉十字架惨死的。)
假想敌,在圣诞节后不久,才上街去买了一份礼物给你。
你不会输她的,她的大床上早已铺好了你带去给她的彩色沙
漠大床罩。(嘿嘿,你还是先下手为强的。)
这份圣物,是一本厚厚的《西班牙春夏秋冬各季时菜大
全》。
你的外国礼节不可忘,当面打开之后,马上赞赏惊叹啧
⒌⒉稻草人手记
30
啧感到称谢,你的敌人会笑眯眯的说∶“上来亲吻母亲道谢。”
你不要犹豫,上去重重的亲她面颊。(好在你是不涂口红,
不会留下血印。)
“西方菜也要学著做,荷西瘦得很,要给他按时吃自己本
国风土的菜。”(本国风土对我们而言,是骆驼肉。)
新年过去了,将来的美丽的星期天正是六号。你不要太
天真,还没有完全出笼之前,不要乱拍翅膀出声音,假想敌
不老也不聋。
眼看假想敌一日一日悲伤起来,我恨不得化做隐身人,不
要让她看到我,免得这拐逃案又得再翻出来算帐。
她的□儿本来是可以不必那么早就飞出老巢的,是我这
只海鸥乔纳森将他拐逃到另外一个一百世纪时光之外的地方
去,伤尽了老鸟的心。
原罪在我,我怎么能怪她要恨我呢?
夜深人静,我悄悄的起床,打开皮包来,数数私房钱,还
有一万多块。
第二日清晨起床,你看见婆婆正将牛肉从冰箱里拿出来
解冻,预备中午吃。
我上去从背后抱住婆婆的腰,对她说∶“母亲,我们回家
来,你辛苦了太久,为什么今天不让你儿子带你出去吃海鲜,
父亲、哥哥们、妹妹,我们全家都出去吃,你喜欢吗?”
你说这些话,绝不能虚情假意,假想敌是何等精细人物,
你的声调表情骗得过她吗?
所以,我来教你一个方法,你根本不必装模作样来体谅
她,你不是有丰富的想象力吗?你此时不用你的天才,更待
⒍⒉稻草人手记
31
何时?你将眼睛一闭,心一横,“想象”婆婆就是你久别的
“妈妈”,你集中精神去幻想,由外而内你会发觉,你的心,
马上地软,会爱她,会说真心话。至于一直占据你心房的
“真妈妈”,你要暂时将她关在另外一个心房里,不许她跑出
来。
假想敌,你用这种小魔术,就可将她罩住了。
婆婆公公家境不算太富,但是南部安塔露西亚还是也种
了几棵橄榄树。他们不是穷人,可是生性节俭,很少外出吃
饭,偶尔能被儿子请出上馆子,亦是满心欢喜的答应下来了。
这一家,小姑、大弟、二哥自去餐厅相聚,我们两对夫
妇,荷西挽母亲,媳妇挽公公,倒也是一幅天伦亲子美满图。
婆婆风度高贵,公公绅士派头,荷西英俊迫人,只有媳
妇,大聚餐三十六人吃罢之后,面色一直死灰,久久不能回
复玫瑰花般美丽的面颊。
龙虾、大蟹、明虾、蛤蜊、□鱼,随大家乱吃,这里不
是华西街,这里是马德里热闹大街上最著名的海鲜店啊!
你的劣根性又发,虚荣心又起,细细默想,你在沙漠梦
寐以求的一些新衣服,现在都已经放在桌上了,这些人正在
吃你的衣服,一个扣子,一条拉链,一块红布,一只袖子,现
在又在吃皮带了。
你不要心痛,不要著急,你是天下第一人,难道算术还
不及小学生吗?
你来算算,你的好丈夫,婆婆怀胎九月,给他血肉生命,
二十多年来,无论念书、识字、上少年法庭、生病、穿衣、吃
饭、上街、理发,辛辛苦苦扶养长大,她花了多少私房钱?公
⒎⒉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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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卖了多少担橄榄?
你再看一眼荷西,如此好青年,你付这一桌海鲜钱,就
可得来,这个生意做的是赔还是赚?
你再将心一横,又回想自己亲生父母如何将你捧在手中,
掌上明珠也似的养出来,你一想再想,别人父母岂不是一样
心血对待他们的心肝宝贝?
这一来,你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不能反哺自己亲生父母,
那么明虾夹几个给荷西父母盘子,岂不一样回报?(不公平也,
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又不夹了。)
但愿荷西明白妻心,如果这样开导他,我们以身各殉双
方父母,都是不够而又不够啊!(天下只有男的殉女的,女的
殉男的。殉父母的孝子,还得打了灯笼去四处乱找。别找了,
找不到的。)
要走了,整理行李。小姑在旁依依不舍,你以手足之情,
幻想她是亲生妹妹,漂亮衣服分不分给她?分。
小女孩,情窦初开,公婆家规极严,没有几件体面衣服,
她只好常常换男朋友来代替换衣服。
这不只是手足情深,这是为将来留下后步。说不定有那
么一天,三毛星殒西天,留下未来小侄儿女,还得向这漂亮
妹妹托孤,好给荷西再寻幸福。这一步,要事先安排好的,不
可临时抱佛脚。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你心跳又到一百五十下。公公豁
达,照常风雨无阻的去散步,不再送别。
婆婆面部表情冰冻如大雪山。我,这罪犯,以待罪之心
进葛家们,再以待罪之心出葛家门,矛盾、心虚、悔恨,不
⒏⒉稻草人手记
33
敢抬头,蹲下穿靴子,姿势如同对假想敌下跪。
小姑冒雨下楼叫车。(有车的都上班去了,无人送也。)
等小姑奔上楼来大叫━━快,车来了━━
我紧张得真想冲出门外,以免敌人感情激动,突然凶性
爆发来对付我。
这婆婆,一听车来了,再也忍不住,果然拚了老命箭也
似的撞过来,我立定不动,预备迎接狂风暴雨似的耳光打上
来。(我是左脸给你打,右脸再给你打,我打定主意决不回手,
回手还算英雄吗?)
我闭上眼睛,咬住牙齿,等待敌人进攻。哪知这敌人将
我一把紧紧抱在怀里,呜咽泪出,发抖的说∶“儿啊!你可得
快快回来啊!沙漠太苦了,这儿有你的家。妈妈以前误会你,
现在是爱你的了。”(看官仔细,这敌人这才用了“妈妈”自
称,没有用“母亲”。)
假想敌被我弄哭了,我自始至终只有防她,没有攻她,她
为什么要哭呢?
小姑及荷西上来扳开婆婆的手臂,叫著∶“妈妈不要捣蛋,
下面车子等不及了,快快放手。”
我这才从婆婆怀里挣扎出来。
这一次,我头也仰得高高的,腰也撑得直直的,奇怪的
是,没有什么东西倒流入肚。
秋天的气候之下,居然有一片温暖的杏花春雨,漫漫的
浸湿了我的面颜。
我们再回过来看看上文那位白先生说的话(他还没说完
哪)。三毛回过婆婆家,他又替婆婆讲了━━
⒐⒉稻草人手记
34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凄凄满别
情━━。
我终于杀死了我的假想敌。
我亲爱的维纳斯婆婆,在号角声里渐渐的诞生了。
0⒊稻草人手记
35
西风不识相
我年幼的时候,以为这世界上只住著一种人,那就是我
天天看见的家人、同学、老师和我上学路上看到的行人。
后来我长大了,念了地理书,才知道除了我看过的一种
中国人之外,还有其他不同的人住在不同的地方。
我们称自己叫黄帝的子孙,称外国人以前都叫洋鬼子,现
在叫国际友人。以前出国去如果不是去打仗,叫和番。现在
出国去,无论去做什么都叫镀金或者留洋。
我们家里见过洋鬼子的人,要先数祖父和外祖父这两个
好汉。他们不但去那群人里住过好久,还跟那些人打了很多
交道,做了几笔生意,以后才都平安的回国来,生儿育女。
我的外祖父,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他在英国时那个漂亮
的女朋友。他八十多岁了,高兴起来,还会吱吱的说著洋话,
来吓唬家里的小朋友。
我长大以后,因为常常听外祖父讲话,所以也学了几句
洋鬼子说的话。学不对时,倒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现象不
巧学对了时,我的眼睛就会一闪一闪冒出鬼花,头顶上轰一
下爆出一道青光,可有鬼样。
我因为自以为会说了几句外国话,所以一心要离开温暖
⒈⒊稻草人手记
36
的家,去看看外面那批黄毛碧眼青牙血嘴的鬼子们是怎么个
德性。
我吵著要出走,父母力劝无用,终日忧伤得很。
“你是要镀金?要留洋?还是老实说,要出去玩?”
我答∶“要去游学四海,半玩半读,如何?”
父母听我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来,更是伤心,知道此
儿一旦飞出国门,一定丢人现眼,叫外国人笑话。
“这样没有用的草包,去了岂不是给人吃掉了。”他们整
日就反反复复的在讲这句话,机票钱总也不爽快的发下来。
外祖父看见我去意坚定,行李也打好了,就叫父母说∶
“你们也不要那么担心,她那种硬骨头,谁也不会爱去啃她,
放她去走一趟啦!”
总司令下了命令,我就被父母不情不愿的放行了。
在闷热的机场,父亲母亲抹著眼泪,拉住我一再的叮咛∶
“从此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罗!在外待人处世,要有中
国人的教养,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宜。万一跟人有了争执,
一定要这么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绝对不要跟人呕气,要
有宽大的心胸……。”
我静静的听完了父母的吩咐,用力的点点头,以示决心,
然后我提起手提袋就迈步往飞机走去。
上了扶梯,这才想起来,父母的帐算得不对,吃亏怎么
会是便宜?退一步如果落下深渊,难道也得去海阔天空?
我急著往回跑,想去看台下问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
后面闪出一个空中少爷,双手捉住我往机舱里拖,同时喊著∶
⒉⒊稻草人手记
37
“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机去也,不可再回头了。”
我挣扎的说∶“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话就走,放我下
机啊!”
这人不由分说,将我牢牢绑在安全带上。机门徐徐关上,
飞机慢慢的滑过跑道。
我对著窗户,向看台大叫∶“爸爸,妈妈,再说得真切一
点,才好出去做人啊!怎么是好……”
飞机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叹一口气,靠
在椅子上,大势已去,而道理未明,今后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亲的朋友接下飞机之后,就送入了一所在西班牙
叫“书院”的女生宿舍。
这个书院向来没有中国学生,所以我看她们是洋鬼子她
们看我,也是一种鬼子,群鬼对阵,倒也十分新鲜。
我分配到的房间是四个人一间的大卧室,我有生以来没
有跟这么多人同住的经验。
在家时,因为我是危险疯狂的人物,所以父亲总是将我
放在传染病隔离病房,免得带坏了姐姐和弟弟们。
这一次,看见我的铺位上还有人睡,实在不情愿。但是
我记著父母临别的吩咐,又为著快快学会语文的缘故,就很
高兴的开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显得谦卑、有
礼、温和而甜蜜。
第一两个月的家信,我细细的报告给父母听异国的情形。
我写著∶“我慢慢的会说话了,也上学去了。这里的洋鬼
子都是和气的,没有住著厉鬼。我没有忘记大人的吩咐,处
⒊⒊稻草人手记
38
处退让,她们也没有欺负我,我人胖了……。”
起初的两个月,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对我好极了。她们又
爱讲话,下了课回来,总有人教我说话,上课去了,当然跟
不上,也有男同学自动来借笔记给我抄。
这样半年下来,我的原形没有毕露,我的坏脾气一次也
没有发过。我总不忘记,我是中国人,我要跟每一个人相处
得好,才不辜负做黄帝子孙的美名啊!
四个人住的房间,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马上铺好床,打
开窗户,扫地,换花瓶里的水,擦桌子,整理乱丢著的衣服。
等九点钟院长上楼来看时,这个房间一定得明窗净几才能通
过检查,这内务的整理,是四个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个月,我的同房们对我太好,除了铺床之外,什
么都不许我做,我们总是抢著做事情。
三个月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开始不定期的铺
自己的床,又铺别人的床,起初我默默的铺两个床,以后是
三个,接著是四个。
最初同住时,大家抢著扫地,不许我动扫把。三个月以
后,我静静的擦著桌子,挂著别人丢下来的衣服,洗脏了的
地,清理隔日丢在地上的废纸。而我的同房们,跑出跑进,丢
给我灿烂的一笑,我在做什么,她们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
知道铺她们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饭桌上对这几个同房说∶“你们自己的床我
不再铺了,打扫每人轮流一天。”
她们笑眯眯的满口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铺了,内
务仍然不弄。
⒋⒊稻草人手记
39
我内心十分气不过,但是看见一个房间那么乱,我有空
了总不声不响的收拾了。我总不忘记父母叮嘱的话,凡事要
忍让。
半年下来,我已成为宿舍最受欢迎的人。我以为自己正
在大做国民外交,内心沾沾自喜,越发要自己人缘好,谁托
的事也答应。
我有许多美丽的衣服,搬进宿舍时的确轰动过一大阵子,
我的院长还特别分配了我一个大衣柜挂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个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
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这三十六个女孩子混熟了以后,我的
衣柜就成了时装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学来借衣服,我沉著
气给她们乱挑,一句抗议的话也不说。
开始,这个时装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还,还算守规矩。
渐渐的,她们看我这鬼子那么好说话,就自己动手拿了。每
天吃饭时,可以有五、六个女孩子同时穿著我的衣服谈笑自
若,大家都亲爱的叫著我宝贝、太阳、美人…………等等奇
怪的称呼。说起三毛来,总是赞不绝口,没有一个人说我的
坏话。但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落起来。
我因为当时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课了总在宿舍里
念书,看上去不像其他女同学那么的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电话就会由不同的人打回来。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饭,你醒著别睡,替我开门。
━━三毛,我的宝贝,快下楼替我去烫一下那条红裤子,
我回来换了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⒌⒊稻草人手记
40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这种支使人的电话,洗头的同学又在大叫━━亲爱
的,快来替我卷头发,你的指甲油随手带过来。
刚上楼,同住的宝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长骂人
了,你怎么没扫地。
这样的日子,我忍著过下来。每一个女同学,都当我是
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选学生代表,大家都选上我,所谓宿
舍代表,就是事务股长,什么杂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的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
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
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
什么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
我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教育我,我完全遵从了,实现
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货真价实成了
一个便宜的人了。
对待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社会,我父母所教导的那一
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确是人人的宝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我,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
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
的啊!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一味的退让著。
有那么一个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了望弥撒的甜酒,统
统挤到我的床上来横七竖八的坐著、躺著、吊著,每个人传
著酒喝。这种违规的事情,做来自是有趣极了。开始闹得还
不大声,后来借酒装疯,一个个都笑成了疯子一般。我那夜
在想,就算我是个真英雄林冲,也要被她们逼上梁山了。
⒍⒊稻草人手记
41
我,虽然也喝了传过来的酒,但我不喜欢这群人在我床
上躺,我说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别人房里闹!但
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我忍无可忍,站起来把窗子哗的一下
拉开来,而那时候她们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闹的声音在深夜
里好似雷鸣一样。
“三毛,关窗,你要冻死我们吗?”不知哪一个又在大吼。
我正待发作,楼梯上一阵响声,再一回头,院长铁青著
脸站在门边,她本来不是一个十分可亲的妇人,这时候,中
年的脸,冷得好似冰一样。
“疯了,你们疯了,说,是谁起的头?”她大吼一声,吵
闹的声音一下子完全静了下来,每一个女孩子都低下了头。
我站著靠著窗,坦然的看著这场好戏,却忘了这些人正
在我的床上闹。
“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国学
生的份上,从来不说你,你替我滚出去,我早听说是你在卖
避孕药━━你这个败类!”
我听见她居然针对著我破口大骂,惊气得要昏了过去,我
马上叫起来∶“我?是我?卖药的是贝蒂,你弄弄清楚!”
“你还要赖,给我闭嘴!”院长又大吼起来。
我在这个宿舍里,一向做著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
气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长这么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愤怒一下
子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我尖叫著沙哑的哭了出来,那时我
没有处世的经验,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冲出房间去,跑到
走廊上看到扫把,拉住了扫把又冲回房间,对著那一群同学,
举起扫把来开始如雨点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拚了必死
⒎⒊稻草人手记
42
的决心在发泄我平日忍在心里的怒火。
同学们没料到我会突然打她们,吓得也尖叫起来。我不
停的乱打,背后给人抱住,我转身给那个人一个大耳光,又
用力踢一个向我正面冲过来女孩子的胸部。一时里我们这间
神哭鬼号,别间的女孩子们都跳起床来看,有人叫著━━打
电话喊警察,快,打电话!
我的扫把给人硬抢下来了,我看见桌上的宽口大花瓶,我
举起它来,对著院长连花带水泼过去,她没料到我那么敏捷,
退都来不及退就给泼了一身。
我终于被一群人牢牢的捉住了,我开始吐捉我的人的口
水,一面破口大骂━━婊子!婊子!
院长的脸气得扭曲了,她镇静的大吼━━统统回去睡觉,
不许再打!三毛,你明天当众道歉,再去向神父忏悔!
“我?”我又尖叫起来,冲过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书又
要丢出去,院长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的盯了我一眼,
走掉了。
女孩子们平日只知道我是小傻瓜,亲爱的。那个晚上,她
们每一个都窘气吓得不敢作声,静静的溜掉了。
留下三个同房,收拾著战场。我去浴室洗了洗脸,气还
是没有发完,一个人在顶楼的小书房里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忏悔,我不是天主
教徒,更何况我无悔可忏。
宿舍的空气僵了好久,大家客气的礼待我,我冷冰冰的
对待这群贱人。
借去的衣服,都还来了。
⒏⒊稻草人手记
43
“三毛,还你衣服,谢谢你!”
“洗了再还,现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铺床,我把什么脏东西都丢在地上,
门一摔就去上课,回来我的床被铺得四平八稳。
以前听唱片,我总是顺著别人的意思,从来不抢唱机。那
次之后,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国京戏唱片来,给它放得个锣鼓
喧天。
以前电话铃响了,我总是放下书本跑去接,现在我就坐
在电话旁边,它响一千两百下,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
悟空大闹天宫。大不了,我滚,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没有滚,我没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著
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丢掉,这些鬼子倒反过来拍我马屁
了。
早饭我下楼晏了,会有女同学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给我。
洗头还没擦干,就会有人问∶“我来替你卷头发好不好?”
天下雨了,我冲出去淋雨,会有人叫∶“三毛,亲爱的,
快到我伞下来,不要受凉了。”
我跟院长僵持了快一个月。有一天深夜,我还在图书室
看书,她悄悄的上来了,对我说∶“三毛,等你书看好了,可
以来我房间里一下吗?”
我合起书下楼了。
院长的美丽小客厅,一向是禁地,但是那个晚上,她不
但为我开放,桌上还放了点心和一瓶酒,两个杯子。
我坐下来,她替我倒了酒。
⒐⒊稻草人手记
44
“三毛,你的行为,本来是应该开除的,但是我不想弄得
那么严重,今天跟你细谈,也是想就此和平了。”
“卖避孕药的不是我。”
“打人的总是你吧!”
“是你先冤枉我的。”
“我知道冤枉了你,你可以解释,犯不著那么大发脾气。”
我注视著她,拿起酒来喝了一口,不回答她。
“和平了?”
“和平了。”我点点头。
她上来很和蔼的亲吻我的面颊,又塞给我很多块糖,才
叫我去睡。
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
而得不著尊重。一个横蛮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
黑白颠倒的怪现象。
以后我在这个宿舍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时光。
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交。
那样除了受人欺负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
这是《黄帝大战蚩尤》第一回合,胜败分明。
我初去德国的时候,听说我申请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一
人一间,好似旅馆一样,我非常高兴。这一来,没有舍监,也
没有同房,精神上自由了很多,意识上也更觉得独立,能对
自己负全责,这是非常好的制度。
我分到的房间,恰好在长走廊的最后第二间。起初我搬
进去住时,那最后一间是空的,没几日,隔壁搬来了一个金
0⒋稻草人手记
45
发的冰岛女子。
冰岛来的人,果然是冰冷的,这个女人,进厨房来做饭
时,她只对男同学讲话,对我,从第一天就讨厌了,把我上
上下下的打量。那时候流行穿迷你裙,我深色丝袜上,就穿
短短一条小裙子我对她微笑,她瞪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看
看我自己那副德性,我知道要建交又很困难了,我仍然春风
满面的煮我的白水蛋。
那时候,我在“歌德书院”啃德文,课业非常重,逼得
我非用功不可。
起初我的紧邻也还安分,总是不在家,夜间很晏才回来,
她没有妨碍我的夜读。
过了两三个月,她交了大批男朋友,这是很值得替她庆
幸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也开始不得安宁了。
我这个冰山似的芳邻,对男朋友们可是一见即化,她每
隔三五天就抱了一大堆啤酒食物,在房间里开狂欢会。
一个快乐的邻居,应该可以感染我的情绪。她可以说经
常在房内喝酒,放著高声的吵闹嘶叫的音乐,再夹著男男女
女兴奋的尖叫,追逐,那高涨的节日气氛的确是重重的感染
了隔著一道薄薄墙壁的我,我被她烦得神经衰弱,念书一个
字也念不进去。
我忍耐了她快两三星期,本以为发高烧的人总也有退烧
的一天。但是这个人的烧,不但不退,反而变本加厉,来往
的男朋友也很杂,都不像是宿舍的男同学。
她要怎么度过她的青春,原来跟我是毫无关系的,但是,
我要如何度过我的考试,却跟她有密切的关连。
⒈⒋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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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星期,安静了两天的芳邻,又热闹起来了。第一
个步骤一定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开始放起来,然后大声谈笑,然
后男女在我们共通的阳台上裸奔追戏,然后尖叫丢空瓶子,拍
掌跳舞……
我那夜正打开笔记,她一分不差的配合著她的节目,给
我加起油来。
我看看表,是夜间十点半,还不能抗议,静坐著等脱衣
舞上场。到了十二点半,我站起来去敲她的房门。
我用力敲了三下,她不开我再敲再敲,她高兴的在里
面叫━━“是谁?进来。”
我开了门,看见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居然挤了三男两女,
都是裸体的。我找出芳邻来,对她说∶“请你小声一点,已经
十二点半了。”
她气得冲了过去,把我用力向外一推,就把门□一下关
上,里面□哒上了锁。
我不动声色,也不去再打她的门。我很明白,对付这种
家伙,打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不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心
地到底老实忠厚。
她那天吵到天亮才放我阖了两三小时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旷了两堂课,去学生宿舍的管理处找学
生顾问。他是一个中年的律师,只有早晨两小时在办公室受
理学生的问题。
“你就这个邻居骚扰了你,可是我们没有接到其他人对她
的抗议。”
“这很简单,我们的房间在最后两间,中间隔著六个浴室
⒉⒋稻草人手记
47
和厨房,再过去才是其他学生的房间,我们楼下是空著的大
交谊室,她这样吵,可能只会有我一个人真正听得清楚。”
“她做的事都是不合规定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
的抗议就请她搬走,并且我也不能轻信你的话。”
“这就是你的答复吗?”我狠狠的盯著这个没有正义感的
人。
“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再见,日安!”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闯学生顾问的门。
“请你听一卷录音带。”我坐下来就放录音。
他听了,马上就叫秘书小姐进来,口授了一份文件。
“你肯签字吗?”
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许多看不懂的字,又一个一个问明
白,才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们开会提出来讨论,结果会公告。”
“您想,她会搬出去?”
“我想这个学生是要走路了。”他叹了口气说。
“贵国的学生,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他们一般都很温和,
总是成绩好,安静,小心翼翼。以前我们也有一次这样的事
情━━两个人共一个房间的宿舍,一个是台湾来的学生他
的同房,在同一个房间里,带了女朋友同居了三个月,他都
不来抗议,我们知道了,叫他来问,他还笑著说,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我听了心都抽痛起来,恨那个不要脸的外国人,也恨自
己太善良的同胞。
“我的事什么时候可以解决?”
⒊⒋稻草人手记
48
“很快的,我们开会,再请这位冰岛小姐来谈话,再将录
音带存档,就解决了。”
“好,谢谢您,不再烦您了,日安!”我重重的与他握了
握手。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芳邻静悄悄的搬走了,事情解决得
意外的顺利。
这事过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学生食堂排队吃饭,站
了一会,觉得听见有人在说中文,我很自然的转过身去,就
看见两个女同胞排在间隔著三五个人的队里。我对她们笑笑,
算打招呼。
“哪里来的?”一个马上紧张的问。
“西班牙来的。”另外一个神秘兮兮的在回答。
“你看她那条裙子,啧,啧……。”
“人家可风头健得很哪!来了没几天,话还不太会说,就
跟隔房的同学去吵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国人━━”
“你怎么知道她的事情?”
“学生会讲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劝劝她不要
那么没有教养。我们中国人美好的传统,给她去学生顾问那
么一告,真丢脸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么劲嘛━━
她还跟德国同学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见了……。”
我听见背后自己同胞对我的中伤,气得把书都快扭烂了,
但是我不回身去骂她们,我忍著胃痛搬了一盘菜,坐得老远
的一个人去吃。
我那时候才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洋鬼子可以不忍,对
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个忍字,不去回嘴。
⒋⒋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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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胞们所谓的没有原则的跟人和平相处,在我看来,
就是懦弱。不平等条约订得不够,现在还要继续自我陶醉。
我到美国去的第一个住处,是托一个好朋友事先替我租
下的房子,我只知道我是跟两个美国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
造的平房。
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将我
送到住处,交给我钥匙就走了。
我用钥匙开门,里面是反锁著的,进不去。
我用力打门,门开了,房内漆黑一片,只见一片鬼影幢
幢,或坐或卧开门的女孩全裸著,身体重要的部分涂著银
光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倒也好新鲜。
“嗨!”她叫了一声。
“你来了,欢迎,欢迎!”另外一个女孩子也说。
我穿过客厅里躺著的人,小心的不踏到他们,就搬了箱
子去自己房间里。
这群男男女女,吸著大麻烟,点著印度的香,不时敲著
一面小铜锣,可是沉醉的那个气氛里,他们倒也不很闹,就
是每隔几分钟的锣声也不太烦人。
那天清晨我起来,开门望去,夜间的聚会完毕了,一大
群如尸体似的裸身男女交抱著沉沉睡去,余香还燃著一小段。
烟雾里,那个客厅像极了一个被丢弃了的战场,惨不忍睹。
这些人是十分友爱和平的,他们的世界加入了我这个分
租者,显得格格不入。比较之下,我太实际,他们太空虚,这
是我这方面的看法。
⒌⒋稻草人手记
50
在他们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刚刚完全相反。
虽然他们完全没有侵犯我、妨碍我,但是我还是学了孟
母,一个月满就迁居了。
我自来有夜间阅读的习惯,搬去了一个小型的学生宿舍
之后,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国女孩子。
住在我对间的女孩,是一个正在念教育硕士的勤劳学生,
她每天夜间跟我一样,要做她的功课。我是静的,她是动的,
因为她打字。
她几乎每夜打字要打到两点,我觉得这人非常认真,是
少见的女孩子,心里很赞赏她,打字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我
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这样的生活,我总是等她夜间收班了,才能静下来再看
一会书,然后睡觉。
过了很久,我维持著这个夜程表,绝对没有要去计较这
个同学。
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还在看书,我听见她开门了,走
过来敲我的门,我一开门,她就说∶“你不睡,我可要睡,你
门上面那块毛玻璃透出来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耻,是
要人告诉你才明白?嗯?”
我回头看看那盏书桌上亮著的小台灯,实在不可能强到
妨碍别一间人的睡眠。我叹了口气,无言的看著她美而僵硬
的脸,我经过几年的离家生活,已经不会再气了。
“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可是,我现在打好了,你的灯却不熄掉。”
“那么正好,我不熄灯,你可以继续打字。”
⒍⒋稻草人手记
51
说完我把门轻轻在她面前阖上,以后我们彼此就不再建
交了。
绝交我不在乎,恶狗咬了我,我绝不会反咬狗,但是我
可以用棍子打它。
在我到图书馆去做事时,开始有男同学约我出去。
有一个法学院的学生,约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纳
子”甜饼,我们聊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上了他的车,他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车一开开到校
园美丽的湖边去。
停了车,他放上音响,手很自然的往我圈上来。
我把车窗打开,再替他把音乐关上,很坦然的注视著他,
对他开门见山的说∶“对不起,我想你找错人了。”
他非常下不了台,问我∶“你不来?”
“我不来。”我对他意味深长的笑笑。
“好吧!算我弄错了,我送你回去。”他耸耸肩,倒很干
脆。
到了宿舍门口,我下了车,他问我∶“下次还出来吗?”
我打量著他,这人实在不吸引我,所以我笑笑,摇摇头。
“三毛,你介不介意刚刚喝咖啡的钱我们各自分摊。”
语气那么有礼,我自然不会生气,马上打开皮包找钱付
给他。
这样美丽的夜色里,两个年轻人在月光下分帐,实在是
遗憾而不罗曼蒂克。
美国,美国,它真是不同凡响。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饭,我们各自买了
⒎⒋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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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盘“炸洋葱圈”,等到我吃完了,预
备付帐,她说∶“我吃不完洋葱圈,你分吃。”
我这傻瓜就吃掉她剩下的。
算帐时,卡洛把半盘洋葱圈的帐摊给我出,合情合理,我
自然照付了。
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饵是洋葱做的。
也许看官们会想,三毛怎么老说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
都说洋鬼子不错,她尽说反话。
有一对美国中年夫妇,他们非常爱护我,本身没有儿女,
对待我视如己出,周末假日再三的开车来宿舍接我去各处兜
风。
他们夫妇在山坡上有一幢惊人美丽的大洋房,同时在镇
上开著一家成衣批发店。
感恩节到了,我自然被请到这人家去吃大菜。
吃饭时,这对夫妇一再望著我笑,红光满面。
“三毛,吃过了饭,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惊喜给你。”
“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问。
“是,天大的惊喜,你会快乐得跳起来。”
我听他们那么说,很快的吃完了饭,将盘子杯子帮忙送
到厨房洗碗机里面去,再煮了咖啡出来一同喝。
等我们坐定了,这位太太很情感激动的注视著我,眼眶
里满是喜悦的泪水。
她说∶“孩子,亲爱的,我们商量了好多天,现在决心收
养你做我们的女儿。”
“你是说领养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⒏⒋稻草人手记
53
我气极了,他们决心领养我,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但
是,他们没有“问我”,他们只对我“宣布”他们的决定。
“亲爱的,你难道不喜欢美国?不喜欢做这个家里的独生
女儿?将来━━将来我们━━我们过世了,遗产都是你的。”
我气得胃马上痛起来,但面上仍笑眯眯的。
“做女儿总是有条件的啊!”我要套套我卖身的条件。
“怎么谈条件呢?孩子,我们爱你,我们领养了你,你跟
我们永远永远幸福的住在一起,甜蜜的过一生。”
“你是说过一辈子?”我定定的望著她。
“孩子,这世界上坏人很多,你不要结婚,你跟著爹地妈
咪一辈子住下去,我们保护你。做了我们的女儿,你什么都
不缺,可不能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如果你将来走了,我们
的财产就不知要捐给哪一个基金会了。”
这样残酷的领儿防老,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他们想用遗
产来交换,还觉得对我是一个天大的恩赐。
“再说吧!我想走了。”我站起来理理裙子,脸色就不自
然了。
我这时候看著这两个中年人,觉得他们长得是那么的丑
恶,优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著一颗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
怜他们,这样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啊!
那一个黄昏,下起薄薄的雪雨来,我穿了大衣,在校园
里无目的的走著。我看著萧杀的夜色,想到初出国时的我,再
看看现在几年后的我想到温暖的家,再联想到我看过的人,
经过的事,我的心,冻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为什么我在任何一国都遭受到与人
⒐⒋稻草人手记
54
相处的问题,是这些外国人有意要欺辱我,还是我自己太柔
顺的性格,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无意间纵容了他们
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
我多么愿意外国人能欣赏我的礼教,可惜的是,事实证
明,他们享受了我的礼教,而没有回报我应该受到的尊重。
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
化做一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
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0⒌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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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生
我搬到北非加纳利群岛住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一次的
安家,可不能像沙漠里那样,跟邻居的关系混得过分密切,以
至于失去了个人的安宁。
在这个繁华的岛上,我们选了很久,才选了离城快二十
多里路的海边社区住下来。虽说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海外
的一个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欧人和德国
人。我们的新家,座落在一个面向著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
多户白色连著小花园的平房,错错落落的点缀了这个海湾。
荷西从第一天听我跟瑞典房东讲德国话时,就有那么一
点不自在后来我们去这社区的办公室登记水电的申请时,我
又跟那个丹麦老先生说英文,荷西更是不乐等到房东送来
一个芬兰老木匠来修车房的门时,我们干脆连中文也混进去
讲,反正大家都不懂。
“真是笑话,这些人住在我们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
学西班牙文,骄傲得够了。”荷西的民族意识跑出来了。
“荷西,他们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学另一国的话是不容
易的,你将就一点,做做哑巴算了。”
“真是比沙漠还糟,我好像住在外国一样。”
⒈⒌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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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讲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在家里讲,我每天噜苏得还
不够你听吗?”
荷西住定下来了,每天都去海里潜水,我看他没人说话
又被外国人包围了,心情上十分落寞。
等到我们去离家七里路外的小镇邮局租信箱时,这才碰
见了西班牙同胞。
“原来你们住在那个海边。唉!真叫人不痛快,那么多外
国人住在那里,我们邮差信都不肯去送。”
邮局的职员看我们填的地址,就摇著头叹了一口气。
“那个地方,环境是再美不过了,偏偏像是黄头发人的殖
民地,他们还问我为什么不讲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国
家里,为什么要讲旁人的话。”荷西又来了。
“你们怎么处理海湾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著问邮局。
“那还不简单,每天抱一大堆去,丢在社区办公室,绝对
不去一家一家送,他们要信,自己去办公室找。”
“你们这样欺负外国人是不对的。”我大声说。
“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信,我们包送到家。
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们就送。”
我听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么讨厌外国人的民族,偏
偏他们赚的是游客生意。
“你们讨厌外国人,西班牙就要饿死。”
“游客来玩玩就走,当然欢迎之至。但是像你们住的地方,
他们外国人来了,自成一区,长住著不肯走,这就讨厌透了。”
荷西住在这个社区一个月,我们申请的新工作都没有著
落,他又回到对面的沙漠去做原来的事情。那时撒哈拉的局
⒉⒌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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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已经非常混乱了,我因此一个人住了下来,没有跟他回去。
“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惯的,等我有假了马上回来看你。”
荷西走的时候一再的叮咛我生活上的事情。
“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会太寂寞的。”
“你不跟邻居来往?”
“我一向不跟邻居来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来找我,我很
少去串门子的。现在跟这些外国人,我更不会去理他们了。”
“真不理?”
“不理,每天一个人也够忙的了。”
我打定主意跟这些高邻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我之后来在两个月之内,认识了那么多的邻居,实在不
算我的过错。
荷西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总是开了车去小镇上开信
箱、领钱、寄信、买菜、看医生,做这些零碎的事情。
我的运气总不很好,每当我的车缓缓的开出那条通公路
的小径时,总有邻居在步行著下坡也要去镇上办事。
我的空车停下来载人是以下几种情形∶遇见年高的人我
一定停车,提了东西在走路的人我也停车,小孩子上学我顺
便带他们到学校,天雨我停车,出大太阳我也停车。总之,我
的车很少有不满的时候,当然,我载客的对象总是同一个社
区里住著的人。
我一向听人说,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噜苏悲伤自哀自怜,
每日动也不动,一开口就是寂寞无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
了开车时停车载这些高年人去镇上办事之外,就硬是不多说
⒊⒌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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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话,也决不跟他们讲我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免得又落
下如同沙漠邻居似的陷阱里去。
荷西有假回来了,我们就过著平淡亲密的家居生活。他
走了,我一个人种花理家,见到邻居了,会说话也不肯多说,
只道早午安。
“你这种隐士生活过得如何?”荷西问我。
“自在极了。”
“不跟人来往。”
“唉啊!想想看,跟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做朋友有什么意思。
本人是势利鬼,不受益的朋友绝对不收。”
所以我坚持我的想法,不交朋友。都是老废物嘛,要他
们做什么,中国人说敬老敬老,我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给他
们来个敬而远之。
所以,我常常坐在窗口看著大海上飘过的船。荷西不回
来,我只跟小镇上的人说说话邻居,绝对不理。
有那么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向著海发呆,身
上包了一块旧毛巾,抽著线算算今天看过的船有几只。
窗下面我看见过不知多少次的瑞典清道夫又推著他的小
垃圾车来了,这个老人胡子晒得焦黄,打赤膊,穿一条短裤,
光脚,眼光看人时很锐利,身子老是弯著。他最大的嗜好就
是扫这个社区的街道。
我问过办公室的卡司先生,这清道夫可是他们请来的?他
们说∶“他退休了,受不了北欧的寒冷,搬到这里来长住。他
说免费打扫街道,我们当然不会阻止他。”
这个老疯子说多疯就有多疯,他清早推了车出来,就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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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条街扫起,扫到我这条街,已经是中午了。他怎么个扫
法呢?他用一把小扫子,把地上的灰先收起来,再用一块抹
布把地用力来回擦,他擦过的街道,可以用舌头添。
那天他在我窗外扫地,风吹落的白花,这老人一朵一朵
拾起来。海风又大吹了一阵,花又落下了,他又拾风又吹,
他又拾。这样弄了快二十分钟,我实在忍不住了,光脚跑下
石阶,干脆把我那棵树用力乱摇,落了一地的花,这才也蹲
下去一声不响的帮这疯子拾花。
等我们捡到头都快碰到一起了,我才抬起头来对他嘻嘻
的笑起来。
“您满意了吧?”我用德文问他。
这老头子这才站直了身子,像一个希腊神祗似的严肃的
盯著我。
“要不要去喝一杯茶?”我问他。
他点点头,跟我上来了。我给他弄了茶,坐在他对面。
“你会说德文?”他好半晌才说话。
“您干嘛天天扫地?扫得我快疯了,每天都在看著您哪。”
他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微笑,他说∶“扫地,是扫不疯的,
不扫地才叫人不舒服。”
“干嘛还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烦?”
“我告诉你,小孩子,这个社区总得有人扫街道,西班牙
政府不派人来扫,我就天天扫。”
他喝了茶,站起来,又回到大太阳下去扫地。
“我觉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对他大叫,他不理。
“您为什么不收钱?”我又问他,他仍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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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老疯子的身旁多了一个小疯子,只
要中午看见他来了,我就高兴的跑下去,帮他把我们这半条
街都扫过。只是老疯子有意思,一板一眼认真扫,小疯子只
管摇邻居的树,先把叶子给摇下来,老人来了自会细细拾起
来收走,这个美丽的社区清洁得不能穿鞋子踩。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里的
老人有很大的出入。
又有一天,我在小镇上买菜,买好了菜要开车回来,才
发觉我上一条街的德国老夫妇也提了菜出来。
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请他们上车一同回家,不必去等
公共汽车,他们千谢万谢的上来了。
等到了家门口,他们下车了,我看他们那么老了,心里
不知怎的发了神经病,不留神,就说了∶“我住在下面一条街,
十八号,就在你们阳台下面,万一有什么事,我有车,可以
来叫我。”
说完我又后悔了,赶快又加了一句∶“当然,我的意思是
说,很紧急的事,可以来叫我。”
“嘻嘻!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心脏病发了,就去叫你,
是不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但给这精明的老家伙猜对了我的不礼
貌的同情,实在令我羞愧了一大阵。
过了一个星期,这一对老夫妇果然在一个黄昏来了,我
开门看见是他们,马上一紧张,说∶“我这就去车房开车出来,
请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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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女孩子,你开车干什么?”老家伙又盯著问。
“我那里知道做什么。”我也大声回答他。
“我们是来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脚,不肯走路做什么。”
“你们要去哪里散步?”我心里想,这两个老家伙,加起
来不怕有一百八十岁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
“沿著海湾走去看落日。”老婆婆亲切地说。
“好,我去一次,可是我走得很快的哦!”我说著就关上
了门跟他们一起下山坡到海边去。
三个小时以后,我跛著脚回来,颈子上围著老太太的手
帕,身上穿著老家伙的毛衣,累得一到家,坐在石阶上动都
不会动。
“年轻人,要常常走路,不要老坐在车子里。走这一趟就
累得这个样子,将来老了怎么是好。”老家伙大有胜利者的意
味,我抓头瞪了他一眼,一句都不能顶他。世上的老人五花
八门,我慢慢的喜欢他们起来了。
当然,我仍是个势利极了的人,不受益的朋友我不收,但
这批老废物可也很给我受益。
我在后院里种了一点红罗卜,每星期荷西回来了就去拔,
看看长了多少,那一片萝卜老也不长,拔出来只是细细的线。
有一日我又一个人蹲在那里拔一个样品出来看看长了没
长,因为太专心了,短墙上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把我吓得跌坐
在地上。
“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
我的右邻手里拿著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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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菜不肯长。”我对他说。
“你看我的花园。”他说这话时我真羞死了。这也是一个
老头子,他的院子里一片花红柳绿,美不胜收,我的园子里
连草也不肯长一根。
我马上回房内去抱出一本园艺的书来,放在墙上,对他
说∶“我完全照书上说的在做,但什么都不肯长。”
“啊!看书是不行的,我过来替你医。”他爬过梯子,跳
下墙来。
两个月后,起码老头子替我种的洋海棠都长得欣欣向荣。
“您没有退休以前是花匠吗?”我好奇的问他。
“我一辈子是钱匠,在银行里数别人的钱。退休了,我内
人身体不好,我们就搬到这个岛来住。”
“我从来没有见过您的太太。”
“她,去年冬天死了。”他转过头去看著大海。
“对不起。”我轻轻的蹲著挖泥巴,不去看他。
“您老是在油漆房子,不累吗?”
“不累,等我哪一年也死了,我跟太太再搬来住,那时候
可是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们了。”
“您是说灵魂吗?”
“你怕?”
“我不怕,我希望您显出来给我看一次。”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他失去了老伴,还能过得这么的
有活力,令我几乎反感起来。
“您不想您的太太?”我刺他一句。
“孩子,人都是要走这条路的,我当然怀念她,可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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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叫我走,我就要尽力欢喜的活下去,不能过分自弃,影响
到孩子们的心情。”
“您的孩子不管您?”
“他们各有各的事情,我,一个人住著,反而不觉得自己
是废物,为什么要他们来照顾。”
说完,他提了油漆桶又去刷他的墙了。
养儿何须防老,这样豁达的人生观,在我的眼里,是大
智慧大勇气的表现。我比较了一下,我觉得,我看过的中国
老人和美国老人比较悲观,欧洲的老人很不相同,起码我的
邻居们是不一样的。
我后来认识了艾力克,也是因为他退休了,常常替邻居
做零工,忙得半死也不收一毛钱。有一天我要修车房的门,去
找芬兰木匠,他不在家,别人就告诉我去找艾力克。
艾力克已经七十四岁了,但是他每天拖了工具东家做西
家修,怎也老不起来。
等他修完了车房门之后,他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
个音乐会,你想不想来?
“在谁家?什么音乐会?”
“都是民歌,有瑞典的、丹麦的、德国的,你来听,我很
欢喜你来。”
那天晚上,在艾力克宽大的天台上,一群老人抱著自己
的乐器兴高采烈的来了,我坐在栏杆上等他们开场。
他们的乐器有笛子,有小提琴,有手风琴,有口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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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掌的节奏,有幽扬的口哨声,还有老太太宽宏的歌声尽情
放怀的唱著。
艾力克在拉小提琴,一个老人顽皮的走到我面前来一鞠
躬,我跳下栏杆跟他跳起圆舞曲来。我从来没有跟这么优雅
的上一代跳过舞,想不到他们是这样的吸引我他们丰盛的
对生命的热爱,对短促人生的把握,著实令我感动。那个晚
上,月亮照在大海上,衬著眼前的情景,令我不由得想到死
的问题。生命是这样的美丽,上帝为什么要把我们一个一个
收回去?我但愿永远活下去,永远不要离开这个世界。
等我下一次再去找艾力克时,是因为我要锯一截海边拾
来的飘流木。
开门的是安妮,一个已外七十岁了的寡妇。
“三毛,我们有好消息告诉你,正想这几天去找你。”
“什么事那么高兴?”我笑吟吟的打量著穿游泳衣的安妮。
“艾力克与我上个月开始同居了。”
我大吃一惊,欢喜得将她抱起来打了半个转。
“太好了,恭喜恭喜!”
伸头去窗内看,艾力克正在拉琴。他没有停,只对我点
了点头,我跑进房内去。
“艾力克,我看你那天晚上就老请安妮跳舞,原来是这样
的结果啊!”
安妮马上去厨房做咖啡给我们喝。
喝咖啡时,安妮幸福的忙碌著,艾力克倒是有点沉默,好
似不敢抬头一样。
“三毛,你在乎不结婚同居的人吗?”安妮突然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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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完全不是我的事,你们要怎样做,别人没有权利说一
个字。”
“那么你是赞成的?”
“我喜欢看见幸福的人,不管他们结不结婚。”
“我们不结婚,因为结了婚我前夫的养老金我就不能领,
艾力克的那一份只够他一个人活。”
“你不必对我解释,安妮,我不是老派的人。”
等到艾力克去找锯子给我时,我在客厅书架上看放著的
像片,现在不但放有艾力克全家的照片,也加进了安妮全家
的照片。艾力克前妻的照片仍然放在老地方,没有取掉。
“我们都有过去,我们一样怀念著过去的那一半。只是,
人要活下去,要再寻幸福,这并不是否定了过去的爱情……。”
“你要说的是,人的每一个过程都不该空白的过掉,我觉
得你的做法是十分自然的。安妮,这不必多解释,我难道连
这一点也不了解吗?”
借了锯子我去海边锯木头,正是黄昏,天空一片艳丽的
红霞。我在那儿工作到天快黑了,才拖了锯下的木头回家。我
将锯子放在艾力克的木栅内时,安妮正在厨房高声唱著歌,七
十岁的人了,歌声还是听得出爱情的欢乐。
我慢慢的走回家,算算日期,荷西还要再四天才能回来。
我独自住在这个老年人的社区里,本以为会感染他们的寂寞
和悲凉,没有想到,人生的尽头,也可以再有春天,再有希
望,再有信心。我想,这是他们对生命执著的热爱,对生活
真切的有智慧的安排,才创造出了奇迹般灿烂的晚年。
我还是一个没有肯定自己的人,我的下半生要如何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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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群当初被我视为老废物的家伙们,真给我上了一课在任
何教室也学不到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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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为知己者死
我的先生荷西有一个情同手足的朋友,名叫做米盖。这
个朋友跟荷西兴趣十分投合,做的工作也相同,服兵役时又
分派在一个单位,可以说是荷西的另一个兄弟。
三年前荷西与我到撒哈拉去居住时,我们替米盖也申请
到了一个差事,请他一同来沙漠唱唱情歌。
当时荷西与我有家了,安定了下来,而米盖住在单身宿
舍里。周末假日,他自然会老远的回家来,在我们客厅打地
铺,睡上两天,大吃几顿,才再去上班。
这样沙漠苦乐兼有的日子过了很久,我们慢慢的添了不
少东西,也存了一点点钱。而米盖没有家累的单身生活,却
用得比我们舒服。他花钱没有计划,借钱给朋友一出手就是
一大笔高兴时买下一大堆音响设备,不高兴时就去买张机
票回西班牙故乡去看女朋友。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是一
个快乐的单身汉。
我常常对米盖说,快快成家吧。因为他故乡青梅竹马的
贝蒂已经等了他十多年了。
当时米盖坚持不肯结婚的理由只有一个,他不愿意他最
爱的人来沙漠过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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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说,等有一天,他有了像样的家,有了相当的积
蓄,有了身价,才能再接贝蒂来做他的妻子。
米盖所讲的一个好丈夫的必备条件,固然是出于他对贝
蒂的爱护。但是在我看来,娶一个太太,并不是请一个观音
菩萨来家里日夜供奉的。所以,我认为他的等待都失于过分
周全而又不必的。
等到撒哈拉被瓜分掉,我独自搬到沙漠对面大西洋的小
岛上来居住时,荷西周末总是坐飞机来看我。米盖,自然也
会一同来,分享我们家庭的温暖。
米盖每次来加纳利岛,总会赶著上街去买很多贵重的礼
物,交给我寄去他千里外故乡的女友有时也会托我寄钱去
给他守寡的母亲。
这是一个个性奔放,不拘小节,花钱如水的朋友。米盖
的薪水,很可以维持一个普通的家庭生活,但是他自由得如
闲云野鹤,结婚的事情就这样遥遥无期的拖下来。
有一日我收列米盖女友写给我的一封长信,在她不很通
顺的文笔之下,有心人一样可以明白她与米盖长年分离的苦
痛和无奈。一个这样纯情女子的来信,深深的感动了我,很
希望帮助米盖和她,早早建立他们的家庭。
米盖下一次跟荷西再回家来时,我就替贝蒂向他苦苦的
求婚。我给他看贝蒂的来信,他看了信眼圈都湿了,仰头躺
在沙发上不响。
“我太爱她了,不能给她好日子过,我怎么对得起她。”
“你以为她这几年在故乡苦苦等你,她的日子会好过?”
“我没有钱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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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荷西听见他这么说大叫了一声。
“世界上有些笨女人就是不要钱的。像三毛,我没花钱她
就跑去沙漠嫁我了。”
我笑嘻嘻的望著米盖,很鼓励的对他说∶“贝蒂也会是个
好妻子,你不要怕,结婚不会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那时烤鸡的香味充满了整幢房子,桌上插著野花,录音
机在播放优美的音乐。米盖面前,坐著两个幸福的人,真是
一幅美满温暖的图画。
米盖被我们感动了,他拿出那个月的薪水来交给我去银
行存起来,又请荷西捉刀,写了一封恭恭敬敬的信给他的准
岳父,再打长途电话去叫贝蒂预备婚礼。而同一天,我已经
替他在我们这沿海的社区找到了一幢美丽的小房子先租了下
来。
米盖过了二十天左右,终于再从沙漠来我们家,住了一
天,荷西替他恶补了一下新婚的常识,才壮志从容的上了飞
机回西班牙去娶太太了。
“不要担心,你们结婚后,打电报来告诉我你们的班机,
荷西不在,我可以去接你们。”我对米盖说。
最高兴的人还是荷西,他很喜欢米盖也有了一个像我们
这样的家。更何况他们的家并不建立在艰苦的沙漠里。在一
开始上,贝蒂就方便多了。
天下的夫妇,虽然每一对都不相同,但是只有两件事情
是婚后必须面临的∶第一件是赚钱,第二件是吃饭。
照理说,男的大部分是被派出去赚钱,而女的留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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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饭。
米盖结婚之后,自然也不例外。他努力去沙漠赚钱,假
日一定飞回家来陪著贝蒂,跟我的先生一样的模范。
我们因为将米盖一向视为荷西的手足,过去米盖不知在
我们家吃过多少次饭,所以贝蒂与米盖结婚了快三个月后,我
们忍不住去讨旧债,一定要贝蒂做饭请我们吃。
米盖平日有一个绰号,叫做“教父”。因为他讲义气,认
朋友,满腔热血,是识货的,他都卖。米盖的太太请客,虽
是我们去吵出来的结果,但是荷西对米盖有信心,想必米盖
会山珍海味的请我们大吃一场,所以前一日就不肯多吃饭,一
心一意要去大闹天宫。
那个星期日的早晨,荷西当然拒绝吃饭,连牛奶也不肯
喝一滴,熬到中午十二点半,拖了我就往米盖家去叫门。
叫了半天门,贝蒂才慢慢的伸出头来,满头都是发卷,对
我们说∶“可不可以先回去,我刚刚起床。”
我们不以为意,又走回家去。一路上荷西吓得头都缩了
起来,他问我∶“卷头发时候的女人,怎么那么可怕。还好你
不弄这一套,可怜的米盖,半夜醒来岂不吓死。”
在家里看完了电视新闻,我们再去等吃的,这一次芝麻
开门了。
米盖并没有出来迎接我们。我们伸头去找,他在铺床,手
里抱了一条换下来的床单,脚下夹著一只扫把,身上还是一
件睡衣。看见了我们,很抱歉的说∶“请坐,我这就好了。”
荷西又跑去厨房叫贝蒂∶“嫂嫂,你兄弟饿疯了,快给吃
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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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我跑去厨房里想帮忙,看见厨房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锅
汤在熬,贝蒂埋头在切马铃薯。
我轻轻的打开冰箱来看,里面有四片肉,数来数去正好
一人一片,我也不敢再问了。
等到三点钟,我们喝完了细面似的清汤,贝蒂才捧出了
炸马铃薯和那四片肉来。
我们很客气的吃完了那顿饭,还没有起身,米盖已经飞
快的收拾了盘子,消失在厨房里。不久,厨房里传来了洗碗
的水声。
我回想到米盖过去几年来,在我们家吃完了饭,跟荷西
两个把盘子一堆就下桌的样子,再看看他现在的神情,我心
里不知怎的产生了一丝怅然。
“米盖结婚以后,安定多了,现在我一定要他存钱,我们
要为将来著想。”贝蒂很坚决的在诉说她的计划。她实在是一
个忠心的妻子,她说的话都没有错,但是在我听来,总觉得
我对米盖有说不出的怜悯和淡淡的不平。
等我们要走了时,米盖才出来送我们,口里很难堪的说
了一句∶“下次再来吃,贝蒂今天身体不好,弄少了菜。”
我赶快把他的话打断了,约贝蒂第二日去买东西,不要
米盖再说下去。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紧紧的拉住我,轻轻的对我说∶“谢
谢你,太太!”
“谢我做什么?”
“因为你不但喂饱你的先生,你也没有忘记喂饱他的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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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
其实,贝蒂喂不饱我的先生荷西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因
为她不是他的太太。我更不在乎我做客有没有吃饱,只是告
别时米盖欲言又止的难堪表情,在我心里反复的淡不下去。
世界上每一个人生下来,自小都养成了一句不可能不用
的句子,就是“我的”这两个字。人,不但有占有性,更要
对外肯定自己拥有的东西。于是,“我的”爸爸,“我的”妈
妈,“我的”弟弟,“我的”朋友……都产生了。
这种情形,在一个女人结婚之后,她这个“我的丈夫”是
万万不会忘记加上去的。所以,丈夫在婚纸上签上了名,就
成了一笔女人的财产。
对于荷西,我非常明白他的个性,他是个有著强烈叛逆
性的热血男儿,用来对待他唯一的方法,就是放他去做一个
自由的丈夫。
他出门,我给他口袋里塞足钱他带朋友回家来,我那
怕是在沙漠居住时,也尽力做出好菜来招待客人他夜游不
归,回来我只字不提他万一良心发现了,要洗一次碗,我
就马上跪下去替他擦皮鞋。
因为我私心里也要荷西成为“我的”丈夫,所以我完完
全全顺著他的心理去做人行事。又因为荷西是一个凡事必然
反抗的人,我一放他如野马似的出去奔狂,他反而中了圈套,
老做相反的事情。我越给他自由,他越不肯自由,日子久了,
他成了“我的好丈夫”,而他内心还以为“叛妻”之计成功。
我们各自暗笑,得其所哉,而幸福家庭的根基,就因此打得
十分稳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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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把这种柔道似的“驯夫术”传授给米盖的太太贝
蒂,但是吃过她那一顿冰冷的中饭之后,我的热情也给冻了
起来。
米盖的结婚,是我代贝蒂苦苦求的婚,现在看见他威风
已失,满面惶惑,陪尽小心的样子,我知道这个“教父”已
经大江东去,再也不能回头了,我的内心,对他有说不出的
抱歉。
日子很快的过去,沙漠那边的战事如火如荼,米盖与荷
西的公司仍然没有解散,而职员的去留,公司由个人自己决
定。
“你怎么说?你难道要他失业?”贝蒂问我。
“我不说什么,荷西如果辞了工作回来,别处再去找也一
样的。”
“我们米盖再危险也得去,我们没有积蓄,只要不打死,
再危险也要去上工的。”
我看了她一眼,不说话。没有积蓄难道比生命的丧失还
要可怕吗?
等荷西辞了工回来,我们真的成了无业游民。我们每日
没有事做,总在海边捉著鱼,过著神仙似悠闲的日子。
只有米盖,在近乎百分之八十的西班牙同事都辞工的情
形下,他还是风尘仆仆的奔波在沙漠和工作之间。而那时候,
游击队已经用迫击炮在打沙漠的磷矿工地了。
贝蒂每一次看见我们捉了大鱼,总要讨很多回去。我因
为吃鱼已经吃怕了,所以乐得送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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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们去超级市场买菜,总会在贝蒂的家门口停一停,
接了她一起去买菜。等到荷西失业老是在打鱼时,贝蒂的冰
箱装满了鱼,而她也藉口没时间,不再上市场了。
每一次米盖从烽火乱飞的沙漠休假回家来,他总是坐在
一盘鱼的前面,而且总是最简单的烤鱼。
“我们米盖,最爱吃我做的鱼。”贝蒂满意的笑著,用手
爱抚的摸著她丈夫的头发。米盖靠在她的身边,脸上荡漾著
一片模糊而又伤感的幸福。
“我的米盖”成了贝蒂的口头语,她是那么的爱护他,努
力存积著他赚回来的每一分钱。她梦想著将来有很多孩子,住
在一幢豪华的公寓里她甚而对她理想中卧室的壁纸颜色,都
一次又一次的提出来跟米盖谈个不休。她的话越来越多,越
说越觉得有理,而荷西和米盖都成了默然不语的哑子,只有
我有一声没一声的应付著她。
她,开始发胖了,身上老是一件半旧的洋装,头发总也
舍不得放下发卷,最后看电影去时,她只拿头巾把发卷也包
在里面。她已忘了,卷头发是为了放下来时好看,而不是把
粉红的卷子像水果似的老长在她头上。
那个星期日的夜间,米盖第二日又得回到沙漠去上工。他
的神情沮丧极了,他提出来跟贝蒂说了,他不想再去,但是
这不是他自己可以左右的事情。所以他再不愿,也苦笑著一
次一次的回到沙漠去。
“这样吧!明天我们清早来送你去机场,可以不必叫计程
车了。”荷西对米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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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贝蒂穿了睡袍出来送米盖,米盖抱住她亲
了又亲,一再的嘱咐著她∶“宝贝,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不要
担心我。”
我看贝蒂穿著睡衣,知道她不去机场,于是我也不想跟
去了。
米盖依依不舍的上了车,等到车门关上了,贝蒂才惊叫
了一声往车子跑去,她上去把米盖拖下车来,手就去掏他的
口袋。
“荷西送你去,你的计程车钱可以交出来了。”她把米盖
口袋里的两张钞票拿出来,那恰好是一趟计程车的钱。
“可是贝蒂,我不能没有一毛钱就这样上飞机。我要在那
边七天,你不能一点钱也不给我。”
“你宿舍有吃有住,要用什么钱?”贝蒂开始凶了。
“可是,宝贝,……有时候我可能想喝一瓶汽水。”
“不要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荷西在一旁听得要暴跳起来,他把米盖拉上车,一句话
都不说就加足油门开走了。我靠在木栅门边看著这一幕喜剧,
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看,一个男人,就是要我们来疼,现在我们存了快二
十万了,如果我不这么严,还有将来的计划吗?”
我想贝蒂这样的爱著米盖,她的出发点也许是对的,但
我打心眼里不同意她。懒得说话,就走回家去了。
我总是有点重男轻女,我老是在同情米盖。
岛上的杏花开了,这是我们离开沙漠后的第一个春天,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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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与我约了米盖夫妇一起去踏青。
当我们满山遍野去奔跑的时候,贝蒂就把两只手抱住米
盖,娇小的身体整个吊在米盖的身上。
夫妻之间走路的方式各有不同,亲密些亦是双双俪影,我
走不动路时也常常会叫荷西背我。但是在原来就已经崎岖的
山路上,给这甜蜜的包袱贝蒂那么一来,弄得我们行动困难
极了。荷西一气先跑上山,一转弯,就此不见了。
动手升火煮饭时,我四处去拾枯树枝,她还是抱著她的
米盖不放。
“荷西去哪里了?你怎么不管他?”
“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肚子饿了会找来的。”
“先生不能像你放羊似的给放开了,像对米盖,我就不离
开他。”说完她又仰头去亲了一下先生。
等荷西来一起吃完了用树枝烧出来的饭,我蹲在一旁把
泥土拨在柴上弄熄了火,贝蒂收拾了盘子。这一转身,荷西
跟米盖已经逃之夭夭了。我慢慢的在捡一种野生的草药,贝
蒂等著米盖回来,已经焦急不快起来。
我采草药越采越远,等到天下起大雨来,我才飞快的抱
了一大把草往车子里冲,那时荷西与米盖也不知从那里冒出
来了,手里抱了一大怀的野白花。
荷西看见了我,拿起花就往我脸上压过来,我拿了草药
跟他对打得哈哈大笑。再一回头,贝蒂铁青著脸坐在车里面,
米盖带给她的花被她丢在脚下,米盖急得都快哭了似的趴在
她的侧面,轻轻的在求饶∶“宝贝,我不过是跑开了一下,不
是冷落你了,你不要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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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给贝蒂的脸色真的吓住了,也不敢再吵,乖乖的上
了车。一路回来,空气紧张得要冻住了。我知道,以贝蒂这
样的性格,米盖离开她一分钟,她都会想到爱不爱的事情上
去,这种不能肯定丈夫情感的太太,其实在她自己亦是乏味
的吧!
浮士德将他的影子卖给了别人。当那天米盖小心翼翼的
扶著贝蒂下车时,我细细的看著地上,地上果然只有贝蒂的
影子,而米盖的那一边,什么都看不见。
一个做太太的,先拿了丈夫的心,再拿他的薪水,控制
他的胃,再将他的脚绑上一条细细的长线放在她视力所及的
地方走走她以爱心做理由,像蜘蛛一样的织好了一张甜蜜
的网,她要丈夫在她的网里面唯命是从她的家也就是她的
城堡,而城堡对外面的那座吊桥,却再也不肯放下来了。
现在的米盖还是幸福的活在贝蒂的怀里。我们偶尔会看
见他,贝蒂已经大腹便便了,他们常常在散步。米盖看见荷
西时,头一低,一句话都没有,只听贝蒂代他说话。
我亲眼见到一个飞扬自由年轻的心,在婚后短短的时间
里,变成一个老气横秋,凡事怕错,低声下气,而口袋里羞
涩得拿不出一分钱来的好丈夫。
上个月我们开车要回马德里去看公婆,在出发坐船回西
班牙之前,我们绕过米盖的家门,我们问米盖∶“你们复活节
回不回故乡去?”
米盖说∶“路费太贵了,贝蒂说不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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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我们路过你家乡时,去看看你的母亲和妹妹?”
“不必去了,我这边信也很少写。”
“要不要送点钱去给你母亲?”我悄悄的问他,眼睛一直
望著房门。
“也不用了,她,大概还好。”米盖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
苦涩的冷淡。
车开时,贝蒂也出来了,她靠在米盖身边笑咪咪的向我
们挥著手。
“那个米盖,唉!天哦!”荷西长叹一声。
“哪个米盖?”
“三毛,你怎么了?”
“米盖没有了,在他娶贝蒂的那一天开始,他已经死了。”
“那么那边站的男人是谁?”
“他不叫米盖,他现在叫贝蒂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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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逃妻
荷西的太太三毛,有一日在她丈夫去打鱼的时候,突然
思念著久别了的家人,于是她自作主张的收拾了行李,想回
家去拜见父母。同时,预备强迫给她的丈夫一个意想不到的
惊喜和假期。
等她开始大逃亡时,她的丈夫才如梦初醒似的开车追了
出去。
那时三毛去意已坚,拎著小包袱,不肯回头。荷西泪洒
机场,而三毛摸摸他的胡子,微微一笑,飘然上了大铁鸟,飞
回千山万水外的故乡来。
对付这样的一个妻子,荷西当然羞于登报警告。以他的
个性,亦不必再去追究。放她逃之夭夭,对做丈夫的来说亦
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但是反过来一想,家中碗盘堆积如山,被单枕头无人洗
换,平日三毛唠叨不胜其烦,今日人去楼空,灯火不兴,死
寂一片,又觉怅然若失。
左思右想,三毛这个人物,有了固然麻烦甚多,缺了却
好似老觉得自己少了一块肋骨,走路坐卧都不是滋味,说不
出有多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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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毛进入父母家中不到两日,荷西贴著花花绿绿邮票
的信已经轻轻的埋伏在她家信箱里。
“咦,警告逃妻的信那么快就来了!”三毛在家刚拿到信
就想撕开再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妈妈名字,原来警告书还
是发给监护人岳母的哪。
“孩儿写信来了,请大人过目。”双手奉上交给妈妈。
妈妈笑咪咪的接过信来,说∶“好孩子。”
“他这信我如何看法?是横是直?”又问。
“是横,拿来给译。”三毛接过信来大声诵读。
“亲爱的岳母大人∶
三毛逃回你们身边去了,我事先实在不知道她会有如此
疯狂的举动。我十分舍不得她,追去机场时,她抱住机门不
肯下来。我知道你们是爱她的,可是这个小女人无论到了哪
里,别人都会被吵得不能安宁,我情愿自己守著她,也不肯
岳父母因为她的返家而吃苦。请原谅我,三毛的逃亡,是我
没有守好她。今日她在家中,想来正胡闹得一塌糊涂,请包
容她一点,等下星期我再写信骗她回到我身边来,也好减轻
你们的辛劳。
三毛走时,别的东西都没有带走,她划玻璃用的钻石丢
在抽屉里,只带走了她每日服用的药片和几盒针药。妈妈想
来知道,三毛这半年来闹得不像话,不但开车跟别人去撞,还
一直喜欢住医院开刀从那时候起,医生就请她天天吃药,三
毛吃得麻烦透了,一直吵著要吃一点饭,我不给她吃,也是
为了她的健康!
谢天谢地,她走了我细细一查,总算该吃的药都包走了。
⒍⒎稻草人手记
81
请母亲明白,她带了药,并不一定会吃,如果她吃了,又会
不改她的坏习惯,一口气将三日份的药一次服下去,我真怕
她这么乱来,请妈妈看牢她。
近年来三毛得了很重的健忘症,也请妈妈常常告诉她,我
叫荷西,是你的半子,是她的丈夫,请每天她洗完澡要睡时,
就提醒她三次,这样我才好骗她回来。
谢谢妈妈,千言万句不能表达我对你的抱歉,希望三毛
不要给你们太多麻烦。我原以为我还可以忍受她几年,不想
她自己逃亡了,请多包涵这个管不住的妻子,请接受我的感
激。
你们的儿子荷西上”
三毛一口气译完了信,静静的将信折起来,口里说著∶
“来骗!来骗!看你骗得回我。”
此时她的母亲却慈爱的看了她一眼,对她说∶“不要发健
忘症,他是荷西,是你的丈夫,住一阵就回去呢!”
“那得看他如何骗回逃妻了。”抿嘴笑笑,顺手抓了一把
药片到口里去嚼。
以后荷西警告逃妻的信源源不绝的流入三毛父亲家的信
箱里,想将这只脱线的风筝收回非洲去。
“三毛∶
对于你此次的大逃亡,我难过极了。知道你要飞三天才
能抵达台北,我日日夜夜不能安睡,天天听著广播,怕有飞
机失事的消息传来。你以前曾经对我说,我每次单独去沙漠
⒎⒎稻草人手记
82
上班时,你等我上了飞机。总要听一天的广播,没有坏消息
才能去睡。当时我觉得你莫名其妙,现在换了你在飞机上,我
才明白了这种疼痛和牵挂。
我很想叫你回到我身边来,但是你下决心回家一次也很
久了,我不能太自私,请你在台湾尽情的说你自己的语言,尽
量享受家庭的温暖。我们婚后所缺乏的东西,想来你在台湾
可以得到补偿,请小住一阵就回到我的身边来,我从今天起
就等待你。
荷西”
“三毛
你的信最快要九天才能寄到非洲(如果你写了的话)。今
天是你走了的第二天,我想你还在瑞士等飞机,我十分想念
你。你走了以后我还没有吃过东西,邻居路德送来一块蛋糕,
是昨天晚上,我到现在还没有吃,要等你平安抵达的信来了
才能下咽。
你回去看到父母兄弟姐姐们,就可以回来了,不要逗留
太久,快快回来啊!
荷西”
“三毛∶
这是你每天该服的药名和时间,我现在做了一张表,请
按著表去服用。你一向健忘,收到这信,请你再麻烦妈妈,每
日要她提醒你看看这份备忘录。红色的符号是你打针的日子,
针药你只带去一个月的,我希望你第二个月已经回非洲来了。
⒏⒎稻草人手记
83
如果不回来,我马上去找医生开方再寄上给你。
今天是你走的第三日,想来已经到家了。我其实也很喜
欢跟你一起回去,只是你不跟我商量,自己跑掉了,留下我
在此吃苦。请问候父母亲大人,不要在家麻烦他们太久,快
快回来啊!
荷西”
“三毛∶
今天收到父亲由台北打来的电报,说你平安抵达了,我
非常欣慰。确定你的确是在台北,我才放心了。我一直怕你
中途在印度下机,自个儿转去喀什米尔放羊,谢谢你没有做
出那样的事情来。我现在很饿,要去煮饭了。谢谢你的父母
亲这样的明白我,给我发电报,请替我感谢他们。
荷西”
“三毛∶
今天终于收到你的来信了,我喜得在信箱里给邮差留下
了二十五块钱的小帐。打开信来一看,你写得潦草不堪,还
夹了很多中文字,这令我十分苦恼,我不知找谁去译信。
今天卡尔从他花园里跨到我们家来,他用力拍著我的臂
膀对我说∶‘恭喜你,你自由了,这太太终于解决掉了,女人
是一种十分麻烦的动物。’
我听见卡尔这样讲,真恨不得打碎他的脸。这个人单身
汉做惯了,那里明白我的福气。我今天买了两打鸡蛋,学你
用白水煮煮,但是不及你做出来的好吃。
⒐⒎稻草人手记
84
我十分想念你,没有你的日子,安静极了,也寂寞不堪,
快回来吧!
荷西”
“三毛∶
你实在是一个难弄的人,你说我写的信都是骗你回非洲
的手段,这真是冤枉了我。我早知道对待你这样的人甜言蜜
语是没有用的,但是我写的只是我心里想说的话,没有不诚
实的地方,也不是假话,请不要多心。我想请你回来也是为
了给父母好休息一阵,当然我也极想念你,请度假满四十天
就回来吧,不要这样拒绝我。
今天我又捉到一只金丝雀,我们现在一共有三只了。家
里来了一只小老鼠,我天天喂它乳酪吃。日子漫长得好似永
远没有你再回来的信息。我今天打扫了全家的房子,花园的
草也拔了。
现在每餐改吃荷包蛋了。
来信啊!
荷西”
“三毛∶
今天邻居加里在海边死了,他跛著去海边是昨天中午的
事情,今天我发现他死在岩石上。现在要去叫警察找瑞士领
事馆的领事,马上把他的家封起来。
三毛,世界上的事情多么不能预料啊!你上个月还在跟
老加里跳舞,他现在却静静的死了。我今天十分的悲伤,整
0⒏稻草人手记
85
日呆呆的不知做什么才好,后日加里下葬我们都会去。
快回来吧!我希望把有生之年的时间都静静的跟你分享。
短短的人生,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啊!快快回来啊!我想念你!
荷西”
“三毛∶
你说人老了是会死的,这是自然的现象,要我接受这个
事实,不要悲哀。但是我还是请你快快回来,因为在你那方
面,每日与父母兄弟在一起,日子当然过得飞快。在非洲只
有我一个人,每日想念著你拿个比方来说,在你现在的情
形,时光于你是‘天上一日’,于我却是━━‘世上千年’啊,
我马上要老了。
你问我说你回非洲来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实在说不上来,
但是我诚意的请你回来。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对你的感情,相
信你是明白我的,决定了回来的日期吗?
荷西”
“三毛∶
许久没有你的来信了,我天天在苦等著。可能你正在横
贯公路上旅行,但是旅行的地方也应该可以寄张明信片来啊!
没有你的消息真令人坐立不安。
我整夜无法入睡。
荷西”
“三毛∶
⒈⒏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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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八成是玩疯了,还是又发了健忘症,不然是哪里邮局
在罢工,为什么那么久没有你的消息?你要叫我急死吗?我
想念你!
荷西”
“三毛∶
昨天打电话给你是打直接叫人的长途电话,结果你不在
家,我算算时差,已经是台湾时间十一点半了,你仍不在,我
只有挂掉了。三毛,许多日子没有你丝毫音讯,是发生了什
么事吗?我昨天彻夜不能睡。
快来信啊!
荷西”
“三毛∶
你鬼画符一样的短条子是什么意思?
‘台湾很好’是什么意思?
你想再住下去吗?
你忘了这里有你的丈夫吗?
你要我怎么求你?你以前种的花都开了,又都谢了,你
还没有回来的消息。
荷西”
荷西来了数十封警告逃妻快回家的信。三毛置之不理。游
山玩水,不亦乐乎。将非洲放在心里,却不怎么去理会那块
地方,当然更不想很快回去。荷西是百分之百的好丈夫,不
会演出叛舰喋血的事件,这一点三毛十分的放心,因此也不
⒉⒏稻草人手记
87
去注意他了。
“三毛∶
你走了不知道有多久了,昨天卡尔来劝我出去走走,我
跟他一起进城去。卡尔在城里有很多朋友,都是十分可亲的
女孩子们,我们喝了一点啤酒,看了一场表演才回来,那是
已是夜深了。
单身汉的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尤其夜间回家无人
罗嗦,真是奇特的经验卡尔说他一辈子不结婚,我现在才明
白了一点点道理。
许久没有你的来信了,想来在金门。我祝你假期愉快。
荷西”
“三毛∶
想不到这一次你的信那么快就来了,跟卡尔去喝酒又不
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我只喝了一小瓶。
北欧女孩们是亲切和气的,你不是以前也夸她们吗?
谢谢你的来信!真是意外极了。
荷西”
“三毛∶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邻居卡洛那天在油漆屋子,我过
去帮忙她,现在她自动要教我英文,我已经开始去学,我非
常喜欢英文。卡洛有时候也留我吃饭,你知道,一个人吃饭
是十分乏味的。卡洛是你走后搬来的英国女孩。
⒊⒏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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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仍想在台湾住一阵,我原则上是同意的,我还可
以忍耐几个月。
昨天去打网球,天热起来了。
荷西”
“三毛∶
你实在是误会我了,卡洛肯教我英文是完全善意的,我
们不能恩将仇报你说卡洛是坏女人,我觉得完全是没有根
据的冤枉。她十分和善,菜也做得可口,不是坏女人。
再说,你怎么知道我跟卡洛去打网球?我上次没有说啊!
我在此很好,你慢慢回来吧!
荷西”
“三毛∶
加里死了以后,他以前的房子现在要出租,房东答应租
给我们,比我们现在的家大,只多付一千块钱,所以我明天
搬家了。
不要担心我不会做家事,现在卡洛在帮著挂窗帘,你不
必急著回来。
最近你的来信很多,是怎么回事?
荷西”
“三毛∶
你实在是个没有良心的小女人,你写给卡洛的信我没有
拆就转给她了。她说你在信上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她十二分
⒋⒏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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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委屈。你说你的新家不要她来做窗帘,可是她是诚心诚意
的在帮助我,一如她布置自己的家一般热心,你怎么可以如
此小家气?
男女之间当然有友谊存在。你说卡洛是邻家的女儿,每
一张‘花花公子’里的裸体照片的美女,都像邻家的女儿,所
以我不可再见卡洛,你的推论十分荒谬。
昨日去山顶餐厅吃晚饭,十分享受。
你呢?在做什么?
荷西”
“三毛∶
你一次写十封信来未免太过分也太浪费你父亲的邮票
了,我不知道你在吵闹什么,我这儿十分平静的在过日子。
新家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是花草还要买来种,卡洛说种
一排仙人掌在窗口可以防小偷,我看中了一些爬藤的植物,现
在还没有决定。如果花店买不到,我们可能会去山上挖些花
草,同时去露营。
荷西”
“三毛∶
你说要打碎卡洛的头,令我大吃一惊,她是一个极聪明
的女孩子,你不能打她的头。再说,你为什么不感激一个代
你照顾丈夫的人?
我们上山不过是去找野花草回来种。不要大惊小怪。
你说加里是你的朋友,现在我住在他的房子里,他的鬼
⒌⒏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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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会帮忙你看守著我。
这真是怪谈又一章,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更奇怪的
是,何必想出鬼魂来吓我。
卡洛根本不怕鬼,她叫我告诉你。
你好吗?
荷西”
“三毛∶
我并没有注意到我在上封信里将卡洛和我讲成━━‘我
们’,我想你是太多心了,所以看得比较清楚,这也不是什么
大不了的死罪,我无需做任何解释。
你最近来信很多,令我有点不耐烦。你在做什么我全然
不知,但我在做什么都细细向你报告,这是不公平的。
我很好。你好吗?
荷西”
“三毛∶
你如果不想写信,我是可以谅解的,下星期我出发去岛
的北端度假一周,你就是来信,我也不会收到。
天气热了,是游泳的好日子。卡洛说台湾有好些个海水
浴场,我想她是书上看到的,我们在此过得很好,你也去游
泳了吗?
荷西”
“三毛∶
⒍⒏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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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旅行回来,就看到你的电报,你突然决定飞回来,令
我惊喜交织。为什么以前苦苦的哀求你,你都不理不睬,而
现在又情愿跑回来了?
无论如何我是太高兴了,几乎要狂叫起来。这几十天来,
每天吃鸡蛋已经快吃疯了,你又没有什么同情心,对我的情
况置之不理。我当然知道,要一个逃亡的妻子回到家里来不
是件简单的事更何况你逃亡的动机不是生气出走,而是回
家去游玩,这就更无回头的希望了,因为听说台湾很好玩。
我在你出走时就想用爱心来感动你,也许你会流著泪回
到我的怀里来,再做我唠叨的妻子。但是我用的方法错误,你
几乎把我忘了,更不看重我的信。
那天卡尔来看我,他对我说,你们中国的孔夫子说过,这
世界上凡是小人和女人都是难养的,你对他们好,他们会瞧
不起你,你疏远他们,他们又会怨个不停。
我听见卡尔这样说,再细想,你果然就是孔夫子说的那
种人,所以我假造出邻居卡洛的故事来,无非是想用激将法,
将你激回来。现在证明十分有效,我真是喜不自胜。
唯一令我担心的是你也许不肯相信我这封信上的解释,
以为我真的被卡洛在照顾著,又跟她一同去度假了。其实哪
有什么叫卡洛的人啊!
我是不得已用这种方法骗你回来的,这的确不是君子做
的事情,但是不用这种法子,你是不肯理睬我的啊!
你在电报上说,要回来跟我拚命,欢迎你来。
新家窗帘未上,花草未种,一切等你回来经营。
请转告岳父母大人,我已经完成使命,将你骗回来了。万
⒎⒏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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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你相信了我以上所说的都是真的,可能又不肯回非洲来,因
为我点破了自己的谎言,于是你又放心下来,不来拚命了。
如果真是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我和卡洛正要同
去潜水哪!
你是回来还是不回来?
拥抱你,你忠实的丈夫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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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这种家庭生活
去年荷西与我逃难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匆匆忙忙的跑去
电信局挂越洋电话给公公婆婆,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平安了。
“母亲,是我,三毛,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一定受了惊吓。”
我在电话里高兴的对婆婆说著。
“……难道你没有吓到?什么?要问爸爸,你不看报?是,
我们不在沙漠了,现在在它对面……怎么回事……。”荷西一
把将话筒接过去,讲了好久,然后挂上出来了。
“母亲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讲给她听,她开始怕了。”
“摩洛哥人和平进军天天登头条,她不知道?”
“真可怜,吓得那个样子。”荷西又加了一句。
“可是现在都过去了她才吓,我们不过损失了一个家,丢
了事情,人是好好的,已经不用急了。”
第二天我们找到了一个连家具出租的美丽小洋房,马上
又挂长途电话去马德里。
“父亲,我们的新地址是这个,你们记下来。在海边,是,
暂时住下来,不回西班牙。是,请母亲不要担心。这里风景
很好,她可以来玩,先通知我们,就可以来。是,大概二千
多公里的距离,乔其姐夫知道在哪里,你们看看地图,好,知
⒐⒏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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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了,好荷西在讲电话,我在一边用手指划灰灰的玻璃,静
静的听著。等荷西挂上电话推门出来了,我才不划了,预备
跟他走。
“唉,三毛,你在玻璃上写了那么多‘钱’字做什么?”荷
西瞪著看我划的字,好新鲜的样子。
“中西的不同在此也。嘿嘿!”我感喟的说了一句。
“中国父母,无论打电话,写信,总是再三的问个不停━━
你们钱够不够,有钱用吗?不要太省,不要瞒著父母━━你
的家里从来不问我们过得怎么样?逃难出来也不提一句。”
说完这话,又觉自己十分没有风度,便闭口不再噜苏了。
那一阵,所有的积蓄都被荷西与我投入一幢马德里的公
寓房子里去,分期付款正在逼死我们,而手头的确是一点钱
也没有,偏偏又逃难失业了。
在新家住下来不到十天,我们突然心电感应,又去打电
话给马德里的公公婆婆。
“有什么事要讲吗?”荷西拿起听筒还在犹豫。
“随便讲讲嘛,没事打去,母亲也会高兴的。”
“那你先讲,我去买报纸。”荷西走出去了我就拨电话,心
里却在想,如果打去台北也像打去马德里这么便宜方便,我
有多高兴呢!
“喂━━”娇滴滴的声音。
“妹妹,是我━━”
“三毛━━阿!”尖叫声。
“妹妹,我要跟母亲讲讲话,你去叫她━━。”
“何必呢!你们下午就面对面讲话了,我真羡慕死了,她
0⒐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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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不挑我跟去。”
听见妹妹突如其来的惊吓,我的脑中轰的一响,差点失
去知觉。
“妹妹,你说母亲要来我们这里?”
“怎么?早晨发给你们的电报还没收到?她现在正在出门,
十二点的飞机,到你们那儿正好是三点半,加上时差一小时
……”
小妹在电话里讲个不停,我伸头出去看荷西,他正在一
个柱子上靠著看报。
“荷西快来,你妈妈……”我大叫他。
“我妈妈怎么了?”唰一下就冲到话筒边来了。
“她来了,她来了,现在……”我匆匆忙忙挂下电话,语
无伦次的捉住荷西。
“啊!我妈妈要来啦!”荷西居然像漫画人物似的啊了一
声,面露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是偷袭,不算!”我沉下脸来。
“怎么不算?咦!你这人好奇怪。”
“她事先没有通知我,这样太吓人了,太没有心理准备,
我……”
“她不是早晨打了电报来,现在一定在家里,你怎么不高
兴?”
“好,不要吵了,荷西,我们一共有多少钱?”我竟然紧
张得如临大敌。
“两万多块,还有半幢房子。”
“那不够,不要再提房子了,我们去公司借钱。”捉了荷
⒈⒐稻草人手记
96
西就上车。
在磷矿公司设在加纳利群岛漂亮的办公室里,我低声下
气的在求人。
“这个月薪水我们没有领就疏散了,请公司先发一下,反
正还有许多帐都没有结,遣散费也会下来,请先拨我们五万
块西币。”
在填支借表格的时候,荷西脸都红了,我咬著下唇迫他
签字。
“三毛,何必呢!两万多块也许够了。”
“不够,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她来度假,我要给她过得好
一点。”
领了钱,看看钱,母亲正在向我们飞来,我们却向超级
市场飞去。
“这车装满了,荷西,再去推一辆小车来。”
“三毛,你……这些东西我们平时是不吃的啊!太贵了。”
“平时不吃,这是战时,要吃。”
明明是诚心诚意在买菜,却为了形容婆婆来是在打仗,被
荷西意味深长的瞄了一眼。
婆婆大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不必出现,只要碰
到她的边缘,夫妻之间自然南北对峙,局势分明了。
“荷西,去那边架子拿几瓶香槟,巧克力糖去换一盒里面
包酒的那种,蜗牛罐头也要几罐,草莓你也拿了吗?我现在
去找奶油。”
“三毛!”荷西呆呆的瞪著我,好似我突然发疯了一样。
“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⒉⒐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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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家的路上,我拚命的催荷西开车,急得几乎要哭出
来。
“你发什么神经病嘛!妈妈来没有什么好紧张的。”荷西
对我大吼大叫,更增加了我的压力。
“我有理由叫你快。”我也大吼回去。
到了家门口,我只对荷西说∶“把东西搬下来,肉放冰柜
里,我先走了。”就飞奔回房内去。
等到荷西抱了两大箱食物进门时,我已经赤足站在澡缸
里放水洗床单了。
“三毛,你疯了?”
“母亲最注重床单,我们的床给她睡,我一定要洗清洁。”
“可是一小时之内它是不会干的啊!”
“晚上要睡时它会干,现在做假的,上面用床罩挡起来,
她不会去检查。哪!扫把拿去,我们来大扫除。”
“家里很清洁,三毛,你坐下来休息好不好?”
“我不能给母亲抓到把柄,快去扫。”我一面乱踩床单,一
面对荷西狂吼。
等我全神贯注在洗床单时,脑子里还回响著妹妹的声音
━━她现在正在出门。在出门,在出门━━又听到妹妹说━━
她偏偏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
我听到这里,呼一下把床单举成一面墙那么高,不会动
了,任著肥皂水流下手肘━━她不挑妹妹跟来,表示她挑了
别人跟来。她挑了别人跟来,会是谁?会是谁?
“荷西,你快来啊!不好啦!”我伸头出去大叫,荷西拖
了扫把飞奔而入。
⒊⒐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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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了腰吗?叫你不要洗……”
“不是,快猜,是谁跟妈妈来了?会是谁?”我几乎扑上
去摇他。
“我不知道。”慢吞吞的一句。
“我们怎么办?几个人来?”
“三毛,你何必这种样子,几个人来?不过是我家里的人。”
荷西突然成了陌生人,冷冷淡淡的站在我面前。
“可是,他们突袭我,我们逃难出来才十天,房子刚刚安
顿,东西全丢了,钱也不多,我精神还没有恢复,我不是不
欢迎他们,我,我……。”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第一次来儿子家,还得挑你高兴的
时候?”
“荷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想给她一个好
印象,你忘了当初她怎么反对我们结婚?”
“为什么旧事重提?你什么事都健忘,为什么这件事记得
那么牢?”
我瞪了荷西一眼,把湿淋淋的床单一床一床的拖出去晒,
彼此不再交谈。
我实在不敢分析婆婆突然来访,我自己是什么心情。做
贼心虚,脸上表情就很难。本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在往机
场去接婆婆时,两个人却一句话都不多说,望著公路的白线
往眼前飞过来。
走进机场,扩音器已经在报了∶马德里来的伊伯利亚航
空公司一一○班机乘客,请到⒎号输送带领取行李。
我快步走到出口的大玻璃门处去张望,正好跟婆婆美丽
⒋⒐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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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的脸孔碰个正著,我拍著玻璃大叫∶“母亲!母亲!我们
来接你了。”
婆婆马上从门里出来,笑容满面的抱住我∶“我的儿子
呢?”
“在停车,马上来了。”
“母亲,你的箱子呢?我进去提。”我问她。
“啊!不用了,二姐她们会提的。”
我连忙向里面望,却看见穿著格子衬衫的二姐夫和一个
黄头发的小男孩。我闭一下眼睛,再看,又看见穿著皮裘的
二姐和一个戴红帽子的小女孩。我深呼吸了一下,转过身去
对婆婆笑笑,她也回报我一个十分甜蜜的笑容。
这些天兵天将的降临的确喜坏了荷西,他左拥右抱,一
大家子往出口走去。我提著婆婆中型的箱子跟在后面,这才
发觉,荷西平日是多么缺乏家庭的温暖啊!一个太太所能给
他的实在是太少了。
到了家,大家开箱子挂衣服,二姐对我说∶“这么漂亮的
家,不请我们来,真是坏心眼,还好我们脸皮厚,自己跑来
了。”
“我们也才来了十天,刚刚租下来。”
拿了一个衣架到客厅去,荷西正在叫∶“太太,你怎么啦!
下酒的菜拿出来啊!不要小气,姐夫喝酒没菜不行的。”
我连忙去冰箱里拿食物,正在装,婆婆在我后面说∶“孩
子,我的床怎么没有床单,给我床单,我要铺床。”
“母亲,等晚上我给你铺,现在洗了,还没有干。”
“可是,我没有床单……”
⒌⒐稻草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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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你别吵了。”二姐手里挟了金毛外甥,拿了一条
裤子,大步走过来。
“三毛,拜托点点热水炉,大卫泻肚子,拉了一身,我得
替他洗澡,这条裤子你丢到洗衣机里去洗一下,谢谢!”
二姐当然不会知道,我们还没有洗衣机。我赶快拿了脏
裤子,到花园的水龙头下去冲洗。通客厅的门却听见姐夫的
拍掌声━━“弟妹,我们的小菜呢?”
“啊,我忘了,这就来了。”我赶快擦干了手进屋去搬菜,
却听见荷西在说笑话∶“三毛什么都好,就是有健忘症,又不
能干。”
再回到水龙头下洗小孩的裤子,旁边蹲下来一个小红帽,
她用力拉我的头发,对我说∶“戴克拉夫人,我要吃巧克力糖。”
“好,叫荷西去开,乖,舅妈在忙,嗯!”我对她笑笑,拉
回自己的头发,拎起裤子去晒,却看见婆婆站在后院的窗口。
“母亲,休息一下啊!你坐飞机累了。”
“我是累了,可是我要睡床单,不要睡床罩。”
我赶紧跑进屋去,荷西与姐夫正在逍遥。
“荷西,你出去买床单好么?拜托,拜托。”
他不理。
“荷西,请你。”我近乎哀求了,他才抬起头。
“为什么差我出去买床单?”
“不够,家里床单不够。”
“那是女人的事。”他又去跟姐夫讲话了,我愤然而去。
“戴克拉,我要吃糖。”小红帽又来拉我。
“好,乖,我们来开糖,跟我来。”我拉著小女孩去厨房。
⒍⒐稻草人手记
101
“这种我不要吃,我要里面包杏仁的。”她大失所望的看
著我。
“这种也好吃的,你试试看。”我塞一块在她口里就走了。
谁是戴克拉?我不叫戴克拉啊!
“三毛,拿痱子粉来。”二姐在卧室里喊著,我赶快跑进
去。
“没有痱子粉,二姐,等一下去买好么?”
“可是大卫现在就得搽。”二姐咬著嘴唇望著我,慢慢的
说。
我再去客厅摇荷西∶“嗯!拜托你跑一趟,妈妈要床单,
大卫要痱子粉。”
“三毛,我刚刚开车回来,你又差我。”荷西睁大著眼睛,
好似烦我纠缠不清似的瞪著人。
“我就是要差你,怎么样?”我脸忽一下沉了下来。
“咦!这叫恩爱夫妻吗?三毛!”姐夫马上打哈哈了。
我板过脸去望厨房,恰好看见婆婆大呼小叫走出来,手
里拿著那盒糖,只好赶快笑了。
“天啊?她说戴克拉给她吃的,这种带酒的巧克力糖,怎
么可以给小孩子吃,她吃了半盒。安琪拉,快来啊!你女儿
━━”
“天知道,你这小鬼,什么东西不好吃,过来━━”二姐
从房里冲出来,拉了小女儿就大骂,小孩满嘴圈的巧克力,用
手指指我。
“是她叫我吃的。”
“三毛,你不知道小孩子不能吃有酒精的糖吗?她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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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小时候━━”荷西好不耐烦的开始训我。
我站在房子中间,受到那么多眼光的责难,不知如何下
台,只好说∶“她不吃,我们来吃吧!母亲,你要不要尝一块?”
突然来的混乱,使我紧张得不知所措。
分离了一年,家庭团聚,除了荷西与姐夫在谈潜水之外,
我们没有时间静下来谈谈别后的情形。
荷西去买床单时,全家都坐车进城了,留下泻肚子的三
岁大卫和我。
“你的起动机在哪里?”他专注的望著我。
“乖大卫,三毛没有起动机,你去院子里抓小蜗牛好吗?
“我爸爸说,你有小起动机,我要起动机。”
“三毛替你用筷子做一个起动机。来,你看,用橡皮筋绑
起来,这一只筷子可以伸出去,你看,像不像?”
“不像,不像,我不要,呜,呜━━”筷子一大把往墙上
摔。
“不要哭,现在来变魔术。咦!你看,橡皮筋从中指跳到
小指去了,你吹一口气,试试看,它又会跳回来━━”
“我不要,我要起动机━━”
我叹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晚饭要煮了,四菜一汤。要
切、要洗、要炒,甜点做布丁方便些桌布餐巾得翻出来,椅
子不够,赶快去邻居家借刀叉趁著婆婆没回来,快快用去
污粉擦擦亮盘子够不够换?酒够不够冰?姐夫喝红酒还是
威士忌?荷西要啤酒,小孩子们喝可乐还是桔子水?婆婆是
要矿泉水的,这些大大小小的杯子都不相同,要再翻翻全不
全。冰块还没有冻好,饭做白饭还是火腿蛋炒饭?汤里面不
⒏⒐稻草人手记
103
放笋干放什么?笋干味道婆婆受得了吗?晚饭不要太油腻了,
大卫泻肚子吃土司面包是不是要烤?
这么一想,几秒钟过去了,哭著的小孩子怎么没声音了,
赶快出去看,大卫好好的坐著动也不动,冲过去拖他起来,大
便已经泻了一身一地。
“小家伙,你怎么不叫我?不是跟你讲了一千遍上厕所要
叫、要喊,快来洗。”
乱洗完了小孩,怎么也找不到他替换的长裤,只好把他
用毯子包起来放在卧室床上。一面赶快去关火,洗裤子,再
用肥皂水洗弄脏了的地毯,洗著洗著大批人就回来了。
“肚子饿坏了,三毛,开饭吧!”怎不给人喘口气的时间?
“好,马上来了。”丢下地毯去炒菜,荷西轻轻的走过来
体贴的说∶“不要弄太多菜,吃不了。”
“不多!”我对他笑笑。
“天啊!谁给你光著屁股站在冰凉的地上,小鬼,你要冻
坏啦!你的裤子呢?刚刚给你换上的,说━━”二姐又在大
喊起来。
“荷西,你去对二姐说,我替他又洗了,他泻了一身,刚
刚包住的,大概自己下床了。”
“我说,她这种没有做妈妈的人,就不懂管孩子,不怪她,
怪你自己不把大卫带去。”
“我怎么带?他泻肚子留在家里总不会错,三毛太不懂事
了。”
姑姑和婆婆又在大声争执。她们是无心的,所以才不怕
我听到,我笑了一笑,继续煮菜。
⒐⒐稻草人手记
104
晚饭是愉快的时光,我的菜没有人抱怨,因为好坏都是
中国菜,没有内行。吃的人在烛光下一团和气,只有在这一
刻,我觉得家庭的温暖是这么的吸引著我。
饭后全家人洗澡,我把荷西和我第二日要穿的衣物都搬
了出来。家中有三张床,并没有争执和客气,很方便的分配
了。
姐夫和姐姐已把行李打开在我们卧室,妈妈单独睡另一
室,小黛比睡沙发,荷西与我睡地上。
等到躺下地铺上去时,我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竟然是那
么累了,不过半天的工夫而已。
“荷西,床单都是大炮牌的,一共多少钱?”
“八千块。”
我在黑暗中静静的望著他低低的说∶“我不是跟你讲过也
有本地货的吗?只要三百块一条。”
他不响。再问∶“这几条床单以后我们也没有什么用。”
“妈妈说用完她要带回去,这种床单好。”
“她有一大柜子的绣花床单,为什么━━”
“三毛,睡吧!不要有小心眼,睡吧!”
我知道自己是个心胸狭小的人,忍住不说话才不会祸从
口出,只好不许自己回嘴了。
夜间在睡梦里有人敲我的头,我惊醒了坐起来,却是小
大卫哭兮兮的站在我面前。
“要上厕所,呜━━”
“什么?”我瞌睡欲死,半跌半爬的领他去洗手间。
“妈妈呢?”我轻轻问他。
00⒈稻草人手记
105
“睡觉。”
“好,你乖,再去睡。”轻轻将他送到房门口,推进去。
“戴克拉,我要喝水。”小红帽又在沙发上坐了起来。
“你是小红帽,不会去找祖母?来,带你去喝水,厕所上
不上?”
服侍完两个孩子,睡意全消。窗外的大海上,一轮红日
正跳一样的出了海面。
轻手轻脚起床,把咖啡加在壶里,牛油、果酱、乳酪都
搬出来,咖啡杯先在桌上放齐,糖、牛奶也装好。再去地上
睡,婆婆已经起床了。
“母亲早!天冷,多穿些衣服。”
婆婆去洗手间,赶快进去替她铺好床,这时小黛比也起
来了,再上去替她穿衣。
“去喝牛奶,戴克拉来铺床。”
“你们吵什么,讨厌!”地上赖著的荷西翻身再睡。
“我不要牛奶,我要可可。”
“好,先吃面包,我来冲可可。”
“我不吃面包,在家里我吃一碗麦片。”
“我们没有麦片,明天再吃,现在吃面包。”
“我不要,呜,我不要!”小红帽哭了。
“哎!吵什么呢!黛比,你不知道弟弟要睡吗?”二姐穿
了睡衣走出来怒眼相视,再对我点点头道了早安。
“早!”姐夫也起来了。再一看,荷西也起来了,赶快去
收地铺。
把地铺、黛比的床都铺好,婆婆出洗手间,姐姐进去,我
⒈0⒈稻草人手记
106
是轮不到的了。
“母亲,喝咖啡好吗?面包已经烤了。”
“孩子,不用忙了,我喝杯茶,白水煮一个蛋就可以。”
“荷西,请你把这块烤好的面包吃掉好吗?”
“嘿嘿,不要偷懒欺负先生,我要的是火腿荷包蛋和桔子
水。”
正要煮茶、煮蛋、煮火腿,房内大卫哭了,我转身叫黛
比∶“宝贝,去看看你弟弟,妈妈在厕所。”
婆婆说∶“随他去,这时候醒了,他不会要别人的,随他
去。”
正要随他去,二姐在厕所里就大叫了∶“三毛,拜托你去
院子里收裤子,大卫没得换的不能起床了。”
飞快去收完裤子,这面茶正好滚了,火腿蛋快焦了,婆
婆己笑眯眯的坐在桌前。
“姐夫,你喝咖啡好吗?”
“啊!还是给我一罐啤酒,再煮一块小鱼吧!”
“什么鱼?”我没有鱼啊!
“随便什么鱼都行!”
“荷西━━”我轻轻喊了一声荷西,婆婆却说∶“三毛,我
的白水蛋要煮老了吧!还没来。”
我在厨房捞蛋,另外开了一罐沙丁鱼罐头丢下锅,这时
二姐披头散发进来了∶“三毛,熨斗在哪里?这条裤子没有干
嘛!”
替二姐插好熨斗,婆婆的蛋,姐夫的鱼都上了桌,二姐
却在大叫∶“三毛,麻烦你给大卫煮一点麦片,给我烤一片乳
⒉0⒈稻草人手记
107
酪面包,我现在没空。”
“麦片?我没有预备麦片。”我轻轻的说。
“这种很方便的东西,家里一定要常备,巧克力糖倒是不
必要的。算了,给大卫吃饼干好了。”婆婆说。
“没━━没有饼干。”
“好吧!吃烤面包算了。”二姐在房内喊,我赶快去弄。
早餐桌上,荷西、姐夫和婆婆,在商量到哪里去玩,二
姐挟了穿整齐的小孩出来吃饭。
“三毛,你好了吗?你去铺铺床,我还没有吃饭没有化妆
呢!这小孩真缠人。”
铺好了姐夫姐姐的床,各人都已吃完早餐,我赶快去收
碗,拿到厨房去冲洗。
“三毛,你快点,大家都在等你。”
“等我?”我吃了一惊。
“快啊!你们这些女人。”
“车子太挤,你们去玩,我留下来做中饭。”
“三毛,不要耍个性,母亲叫你去你就去。”
“那中饭在外面吃?”我渴望的问。
“回来吃,晚点吃好吗?”婆婆又说。
“好,我去刷牙洗脸就来。”
“三毛,你一个早上在做什么,弄到现在还没梳洗。”荷
西不耐烦的催著。
“我在忙哪!”忍著气分辩著。
“忙什么!我们大家都吃最简单的,小孩子们连麦片都没
得吃,也不知你昨天瞎买了两大箱什么吃的。”
⒊0⒈稻草人手记
108
“荷西,他们是临时出现的,我买东西时只想到母亲,没
想到他们会来。”
“走吧!。”他下楼去发动车子,我这边赶快把中午要吃的
肉拿出来解冻,外面喇叭已按个不停了。
挤进车子后座,大家兴高采烈,只有我,呆呆的望著窗
外往后倒的树木。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我沙漠
逃难的情形,没有一句话问我们那个被迫丢掉了的家。婆婆
没有问一声儿子未来的职业,更没有叫我们回马德里去,婆
婆知道马德里付了一半钱的房子,而今荷西没有了收入,分
期付款要怎么付,她不闻不问。她、姐姐、姐夫,来了一天
了,所谈的不过是他们的生活和需求,以及来度假的计划。我
们的愁烦,在他们眼里,可能因为太明显了,使得他们亲如
母子,也不过问,这是极聪明而有教养的举动。比较之下,中
国的父母是多么的愚昧啊!,中国父母只会愁孩子冻饿,恨不
能把自己卖了给孩子好处。
开车兜风,在山顶吃冰淇淋,再开下山回来已是下午一
点了。我切菜洗菜忙得满头大汗,那边却在喝饭前酒和下酒
的小菜。
将桌子开好饭,婆婆开始说了∶“今天的菜比昨天咸,汤
也没有煮出味道来。”
“可能的,太匆忙了。”
“怕匆忙下次不跟去就得了。”
“我可没有要去,是荷西你自己叫我不许耍个性━━”
“好啦!母亲面前吵架吗?”姐夫喝了一声,我不再响了。
吃完饭,收下盘碗,再拚命的把厨房上下洗得雪亮,已
⒋0⒈稻草人手记
109
是下午四点半了。走出客厅来,正要坐下椅子,婆婆说∶“好
啦,我就是在等你空出手来,来,去烤一个蛋糕,母亲来教
你。”
“我不想烤,没有发粉。”
“方便得很的,三毛,走,我们开车去买发粉。”二姐兴
冲冲的给我打气。
我的目光乞怜的转向荷西,他一声不响好似完全置身事
外。我低著头去拿车子钥匙,为了一包发粉,开十四公里的
路,如果不是在孝顺的前提之下,未免是十分不合算的事。
蛋糕在我婆婆的监督下发好了,接著马上煮咖啡,再放
杯子,全家人再度喝下午咖啡吃点心,吃完点心,进城去逛,
买东西,看商店,给马德里的家族买礼物,夜间十点半再回
来。我已烤好羊腿等著饥饿的一群,吃完晚饭,各自梳洗就
寝,我们照例是睡地上,我照例是一夜起床两次管小孩。
五天的日子过去了,我清早六时起床,铺床,做每一份
花色不同的早饭,再清洗所有的碗盘,然后开始打扫全家,将
小孩大人的衣服收齐,泡进肥皂粉里,拿出中午要吃的菜来
解冻,开始洗衣服,晾衣服。这时婆婆们全家都已经出门观
光,湿衣服晾上,开始烫干衣服,衣服烫好,分别挂上,做
中饭,四菜一汤,加上小孩子们特别要吃的东西,楼下车子
喇叭响了,赶快下去接玩累了的婆婆。冷饮先送上,给各人
休息午饭开出来,吃完了,再洗碗,洗完碗,上咖啡,上
完咖啡,再洗盘子杯子,弄些点心,再一同回去城里逛逛逛
了回来,晚饭,洗澡,铺婆婆的床,小黛比的沙发,自己的
地铺,已是整整站了十六小时。
⒌0⒈稻草人手记
110
“荷西。”夜间我轻轻的叫先生。
“嗯?”
“他们要住几天?”
“你不会问?”
“你问比较好,拜托你。”我埋在枕头里几乎呜咽出来。
“不要急,你烦了他们自然会走。”
我翻个身不再说话。
我自己妈妈在中国的日子跟我现在一色一样,她做一个
四代同堂的主妇,整天满面笑容。为什么我才做了五天,就
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我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对荷西的家人尚且如此,对外
人又会怎么样?我自责得很,我不快乐极了。
我为什么要念书?我念了书,还是想不开我没有念通
书本,我看不出这样繁重的家务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跟荷西
整日没有时间说话,我跟谁也没有好好谈过,我是一部家务
机器,一部别人不丢铜板就会活动的机器人,简单得连小孩
子都知道怎么操纵我。
又一个早晨,全家人都去海边了,沙漠荷西的老友来看
我们。
“噢!圣地亚哥,怎么来了?不先通知。”
“昨天碰到荷西的啊!他带了母亲在逛街。”
“啊!他忘了对我说。”
“我,我送钱来给你们,三毛。”
“钱,不用啊!我们向公司拿了。”
“用完了,荷西昨天叫我送来的。”
⒍0⒈稻草人手记
111
“用完了?他没对我说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
一共有七万多块。
“反正我留两万块。”
“也好!我们公司还有二十多万可以领,马上可以还你,
对不起。”
送走了圣地亚哥,我心里起伏不定,忍到晚上,才轻轻
的问荷西∶“钱用完了?吃吃冰淇淋不会那么多。”
“还有汽车钱。”
“荷西,你不要开玩笑。”
“你不要小气,三毛,我不过是买了三只手表,一只给爸
爸,一只给妈妈,一只是留著给黛比第一次领圣餐的礼物。”
“可是,你在失业,马德里分期付款没有著落,我们前途
茫茫━━”
荷西不响,我也不再说话,圣地亚哥送来的钱在黑暗中
数清给他,叫他收著。
十五天过去了,我陪婆婆去教堂望弥撒,我不是天主教,
坐在外面等。
“孩子,我替你褥告。”
“谢谢母亲!”
“祷告圣母玛丽亚快快给你们一个小孩,可爱的小孩,
嗯!”
母亲啊!我多么愿意告诉你,这样下去,我永远不会有
孩子,一个白天站十六七小时的媳妇,不会有心情去怀孕。
二十天过去了,客厅里堆满了玩具,大卫的起动机、电
影放映机、溜冰板,黛比的洋娃娃、水桶、小熊,占据了全
⒎0⒈稻草人手记
112
部的空间。
“舅舅是全世界最好的人。”黛比坐在荷西的脖子上拍打
他的头。
“舅妈是坏人,砰!砰!打死她!”大卫冲进厨房来拿手
枪行凶。
“你看!他早把马德里忘得一干二净了。”二姐笑著说,我
也笑笑,再低头去洗菜。
舅妈当然是坏人,她只会在厨房,只会埋头搓衣服,只
会说∶“吃饭啦!”只会烫衣服。她不会玩,不会疯,也不会
买玩具,她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家庭主妇。
“荷西,母亲说她要再多住几天?”夜半私语,只有这个
话题。
“一个月都没到,你急什么。”
“不急,我已经习惯了。”说完闭上眼睛,黑暗中,却有
丝丝的泪缓缓的流进耳朵里去。
“我不是谁,我什么人都不是了。”
荷西没有回答,我也知道,这种话他是没有什么可回答
的。
“我神色憔悴,我身心都疲倦得快疯了。”
“妈妈没有打你,没有骂你,你还不满意?”
“我不是不满意她,我只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荷西,你
懂不懂,这不是什么苦难,可是我━━我失去了自己,只要
在你家人面前,我就不是我了,不是我,我觉得很苦。”
“伟大的女性,都是没有自己的。”
“我偏不伟大,我要做自己,你听见没有。”我的声音突
⒏0⒈稻草人手记
113
然高了起来。
“你要吵醒全家人?你今天怎么了?”
我埋头在被单里不回答,这样的任性没有什么理由,可
是荷西如此的不了解我,著实令我伤心。
上一代的女性每一个都像我这样的度过了一生,为什么
这一代的我就做不到呢!
“你家里人很自私。”
“三毛,你不反省一下是哪一个自私,是你还是她们。”
“为什么每次衣服都是我洗,全家的床都是我铺,每一顿
的碗都是我收,为什么━━”
“是你要嘛!没有人叫你做,而且你在自己家,她们是客。”
“为什么我去马德里做客,也是轮到我,这不公平。”
再说下去,荷西一定暴跳如雷,我塞住了自己的嘴,不
再给自己无理取闹下去。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这一切都要有爱才
有力量去做出来,我在婆婆面前做的,都不够爱的条件,只
是符合了礼教的传统,所以内心才如此不耐吧!
“我甚至连你也不爱。”我生硬的对他说,语气陌生得自
己都不认识了。
“其实,是她们不够爱我。”喃喃自语,没有人答话,去
摇摇荷西,他已经睡著了。
我叹了口气翻身去睡,不能再想,明天还有明天的日子
要担当。
一个月过去了,公公来信请婆婆回家,姐夫要上班。他
们决定回去的时候,我突然好似再也做不动了似的要瘫了下
⒐0⒈稻草人手记
114
来。人的意志真是件奇怪的东西,如果婆婆跟我住一辈子,我
大概也是撑得下去的啊!
最后的一夜,我们喝著香槟闲话著家常,谈了很多西班
牙内战的事情,然后替婆婆理行李,再找出一些台湾玉来给
二姐。只有荷西的失业和房子,是谁也不敢涉及的话题,好
似谁问了,这包袱就要谁接了去似的沉重。
在机场,我将一朵兰花别在婆婆胸前,她抱住了荷西,像
要永别似的亲个不住,样子好似眼泪快要流下来,我只等她
讲一句∶“儿啊!你们没有职业,跟我回家去吧!马德里家里
容得下你们啊!”
但是,她没有说,她甚而连一句职业前途的话都没有提,
只是抱著孩子。
我上去拥别她,婆婆说∶“孩子,这次来,没有时间跟你
相处,你太忙了,下次再来希望不要这么忙了。”
“我知道,谢谢母亲来看我们。”我替她理理衣襟上的花。
“好,孩子们,说再见,我们走了。”二姐弯身叫著孩子
们。
“舅舅再见!舅妈再见!”
“再见!”大人们再拥抱一次,提著大包小包进入机坪。
荷西与我对看了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彼此拉著手走向
停车场。
“三毛,你好久没有写信回台湾了吧?”
“这就回去写,你替我大扫除怎么样?”我的笑声突然清
脆高昂起来。
这种家庭生活,它的基石建筑在哪里?
0⒈⒈稻草人手记
115
我不愿去想它,明天醒来会在自己软软的床上,可以吃
生力面,可以不做蛋糕,可以不再微笑,也可以尽情大笑,我
没有什么要来深究的理由了。
⒈⒈⒈稻草人手记
116
塑料儿童
荷西与我自从结婚以来,便不再谈情说爱了,许多人讲
━━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我们十分同意这句话。
一旦进入了这个坟墓,不但不必在冬夜里淋著雪雨无处
可去,也不必如小说上所形容的刻骨铭心的为著爱情痛苦万
分。当然,也更不用过分注意自己的外观是否可人,谈吐是
否优雅,约会太早到或太迟到,也不再计较对方哪一天说了
几次━━我爱你。
总之,恋爱期间种种无法形容的麻烦,经过了结婚的葬
礼之后,都十分自然的消失了。
当然,我实在有些言过其实,以我的个性,如果恋爱真
有上面所说的那么辛苦,想来走不到坟场就来个大转弯了。
婚后的荷西,经常对我说的,都是比世界上任何一本
“对话录”都还要简单百倍的。
我们甚而不常说话,只做做“是非”“选择”题目,日子
就圆满的过下来了。
“今天去了银行吗?”“是。”
“保险费付了吗?”“还没。”
“那件蓝衬衫是不是再穿一天?”
⒉⒈⒈稻草人手记
117
“是。”
“明天你约了人回来吃饭?”
“没有。”
“汽车的机油换了吗?”
“换了。”
乍一听上去,这对夫妇一定是发生婚姻的危机了,没有
情趣的对话怎不令一个个渴望著爱情的心就此枯死掉?事实
上,我们跟这世界上任何一对夫妇的生活没有两样,日子亦
是平凡的在过下去,没有什么不幸福的事,也谈不上什么特
别幸福的事。
其实上面说的完全是不必要的废话。
在这个家里,要使我的先生荷西说话或不说话,开关完
全悄悄的握在我的手里。他有两个不能触到的秘密,亦是使
他激动喜乐的泉源,这事说穿了还是十分普通的。
“荷西,你们服兵役时,也是一天吃三顿吗?”
只要用这么奇怪的一句问话,那人就上钩了。姜太公笑
咪咪的坐在床边,看这条上当的鱼,突然眉飞色舞,口若悬
河,立正,稍息,敬礼,吹号,神情恍惚,眼睛发绿。军营
中的回忆使一个普通的丈夫突然在太太面前吹成了英雄好
汉,这光辉的时刻永远不会退去,除非做太太的听得太辛苦
了,大喝一声━━“好啦!”这才悠然而止。
如果下次又想逗他忘形的说话,只要平平常常的再问一
次━━“荷西,你们服兵役时,是不是吃三顿饭?”━━这人
又会不知不觉的跌进这个陷阱里去,一说说到天亮。
说说军中的生活并不算长得不能忍受,毕竟荷西只服了
⒊⒈⒈稻草人手记
118
两年的兵役。
我手里对荷西的另外一个开关是碰也不敢去碰,情愿天
天做做是非题式的对话,也不去做姜太公,那条鱼一开口,可
是三天三夜不给人安宁了。
“荷西,窗外一大群麻雀飞过。”我这话一说出口,手中
锅铲一软,便知自己无意间触动了那个人的话匣子,要关已
经来不及了。
“麻雀,有什么稀奇!我小的时候,上学的麦田里,成群
的……我哥哥拿了弹弓去打……你不知道,其实野兔才是
……那种草,发炎的伤口只要……。”
“荷西,我不要再听你小时候的事情了,拜托啊!”我捂
住耳朵,那人张大了嘴,笑哈哈的望著远方,根本听不见我
在说话。
“后来,我爸爸说,再晚回家就要打了,你知道我怎么办
……哈!哈!我哥哥跟我……。”
荷西只要跌入童年的回忆里去,就很难爬得出来。只见
他忽而仰天大笑,忽而手舞足蹈,忽而作势,忽而长啸。这
样的儿童剧要上演得比兵役还长几年,这才啪一下把自己丢
在床上,双手枕头,满意的叹了口气,沉醉在那份甜蜜而又
带著几分怅然的情绪里去。
“恭喜你!葛先生,看来你有一个圆满的童年!”我客气
的说著。
“啊!”他仍在笑著,回忆实在是一样吓人的东西,悲愁
的事,摸触不著了,而欢乐的事,却一次比一次鲜明。
“你小时候呢?”他看了我一眼。
⒋⒈⒈稻草人手记
119
“我的童年跟你差不多,捉萤火虫,天天爬树,跟男生打
架,挑水蛇,骑脚踏车,有一次上学路上还给个水牛追得半
死,夏天好似从来不知道热,冬天总是为了不肯穿毛衣跟妈
妈生气,那时候要忙的事情可真多━━”我笑著说。
“后来进入少年时代了,天天要恶补升初中,我的日子忽
然黯淡下来了,以后就没好过━━。”我又叹了口气,一路拉
著床罩上脱线的地方。
“可是,我们的童年总是不错,你说是不是?”
“十分满意。”我拍拍他的头,站起来走出房去。
“喂,你是台北长大的吗?”
“跟你一样,都算城里人,可是那个时候的台北跟马德里
一样,还是有野外可去的哪!而且就在放学的一路上回家,就
有得好玩了。”
“荷西,你们的老师跟不跟你们讲这些,什么儿童是国家
的栋梁、未来的主人翁之类的话啊?”
“怎么不讲,一天到晚说我们是国家的花朵。”荷西好笑
的说。
我倒觉得这没有什么好笑,老师的话是对的,可惜的是,
我不学无术,连自己家的主人翁都只做了一半,又常常要背
脊痛,站不直,不是栋梁之材加上长得并不娇艳,也不是
什么花朵。浮面的解释,我已完完全全辜负了上一代的老师
对我殷殷的期望。
多年来,因为自己不再是儿童,所以很难得与儿童有真
正相聚的时候,加上自己大半时候住在别人的土地上,所以
更不去关心那些外国人的孩子怎么过日子了。
⒌⒈⒈稻草人手记
120
这一次回国小住,忽见姐姐和弟弟的孩子都已是一朵朵
高矮不齐可爱的迎风招展的花朵了,真是乍惊乍喜。看看他
们,当然联想到这些未来的栋梁和主人翁不知和自己生长时
的环境有了多大的不同,我很喜欢跟他们接近。
我家的小孩子,都分别住在一幢幢公寓里面,每天早晨
大的孩子们坐交通车去上小学,小的也坐小型巴士去上幼稚
园。
我因为在回国时住在父母的家中,所以大弟弟的一对双
生女儿与我是住同一个屋顶下的。
“请问小朋友,你们的学校有花吗?”
说这话时,做姑姑的正在跟侄女们玩“上课”的游戏。
“报告老师,我们的学校是跟家里这样的房子一样的,它
在楼下,没有花。”
“老师在墙上画了草地,还有花,有花嘛,怎么说没有。”
另外一个顶了她姐姐一句。
“现在拿书来给老师念。”姑姑命令著,小侄女们马上找
出图画书来送上。
“这是什么?”
“月亮。”
“这个呢?”
“蝴蝶。”
“这是山吗?”
“不是,是海,海里好多水。”小朋友答。
“你们看过海吗?”
“我们才三岁,姑姑,不是,老师,长大就去看,爸爸说
⒍⒈⒈稻草人手记
121
的。”
“你们看过真的月亮、蝴蝶和山吗?”被问的拚命摇头。
“好,今天晚上去看月亮。”姑姑看看紧靠著窗口邻家的
厨房,叹了一口气。
看月亮本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因为月亮有许许多多的故
事和传说,但是手里拉著两个就是在文具店的街外看月亮的
孩子,月光无论如何不能吸引她们。
我们“赏月”的结果,是两个娃娃跑进文具店,一人挑
了一块彩色塑胶垫板回家,兴高采烈。
父亲提议我们去旅行的时候,我坚持全家的孩子都带去,
姐姐念小学的三个,和弟弟的两个都一同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三个大人,带五个小孩子去旅
行?”姐姐不同意的说。
“孩子们的童年很快就会过去,我要他们有一点点美丽的
回忆,我不怕麻烦。”
被孩子们盼望得双眼发直的旅行,在我们抵达花莲亚士
都饭店时方才被他们认可了,兴奋的在我们租下的每一个房
间里乱跑。
点心被拆了一桌,姐姐的孩子们马上拿出自己私藏的口
香糖、牛肉干、话梅这一类的宝贝交换起来。
“小朋友,出来看海,妹妹,来看书上写的大海。”我站
在凉台上高叫著,只有一个小男生的头敷衍的从窗帘里伸出
来看了一秒钟,然后缩回去了。
“不要再吃东西了,出来欣赏大自然。”我冲进房内去捉
最大的蕙蕙,口中命令似的喊著。
⒎⒈⒈稻草人手记
122
“我们正忙呢!你还是过一下再来吧!”老二芸芸头也不
抬的说,专心的在数她跟弟弟的话梅是不是分少了一粒。
“小妹来,你乖,姑姑带你去看海。”我去叫那一双三岁
的女娃娃们。
“好怕,阳台高,我不要看海。”她缩在墙角,可怜兮兮
的望著我。
我这一生岂没有看过海吗?我跟荷西的家,窗外就是大
海。但是回国来了,眼巴巴的坐了飞机带了大群未来的主人
翁来花莲,只想请他们也欣赏一下大自然的美景,而他们却
是漠不关心的。海,在他们上学放学住公寓的生活里,毕竟
是那么遥远的事啊!
大自然对他们已经不存在了啊!
黄昏的时候,父亲母亲和我带著孩子们在旅馆附近散步,
草丛里数不清的狗尾巴草在微风里摇晃著,偶尔还有一两只
白色的蝴蝶飘然而过,我奔入草堆里去,本以为会有小娃娃
们在身后跟来,那知回头一看,所有的儿童━━这一代的━━
都站在路边喊著━━姑姑给我采一根,我也要一根狗尾巴
━━阿姨,我也要,拜托,我也要━━狗尾巴,请你多采一
点━━。
“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进来采?”我奇怪的回头去问。
“好深的草,我们怕蛇,不敢进去。”
“我小时候怕的是柏油路,因为路上偶尔会有车子现在
你们怕草,因为你们只在电视上看看它,偶尔去一趟荣星花
园,就是全部了。”我分狗尾巴草时在想,不过二十多年的距
离,却已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了。这一代还能接受狗尾巴草,只
⒏⒈⒈稻草人手记
123
是自己去采已无兴趣了,那么下一代是否连墙上画的花草都
不再看了呢?
看“山地小姐”穿红著绿带著假睫毛跳山地舞之后,我
们请孩子们上床,因为第二天还要去天祥招待所住两日。
城里长大的孩子,最大的悲哀在我看来,是已经失去了
大自然天赋给人的灵性。一整个早晨在天祥附近带著孩子们
奔跑,换来的只是近乎为了讨好我,而做出的对大自然礼貌
上的欢呼,直到他们突然发现了可以玩水的游泳池,这才真
心诚意的狂叫了起来,连忙往水池里奔去。
看见他们在水里打著水仗,这样的兴奋,我不禁想著,塑
料的时代早已来临了,为什么我不觉得呢?
“阿姨,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塑料做的?我们不是。”他们
抗辩著。
我笑而不答,顺手偷了孩子一粒话梅塞入口里。
天祥的夜那日来得意外的早,我带了外甥女芸芸在广场
上散步,一片大大的云层飘过去,月亮就悬挂在对面小山的
那座塔顶上,月光下的塔,突然好似神话故事里的一部分,是
这么的中国,这么的美。
“芸芸,你看。”我轻轻的指著塔、山和月亮叫她看。
“阿姨,我看我还是进去吧!我不要在外面。”她的脸因
为恐惧而不自在起来。
“很美的,你定下心来看看。”
“我怕鬼,好黑啊!我要回去了。”她用力挣脱了我的手,
往外祖父母的房内飞奔而去,好似背后有一百个鬼在追她似
的。
⒐⒈⒈稻草人手记
124
勉强孩子们欣赏大人认定的美景,还不如给他们看看电
视吧!大自然事实上亦不能长期欣赏的,你不生活在它里面,
只是隔著河岸望著它,它仍是无聊的。
这一代的孩子,有他们喜好的东西,旅行回来,方才发
觉,孩子们马上往电视机奔去,错过了好几天的节目,真是
遗憾啊!
我家十二岁的两个外甥女,已经都戴上了眼镜,她们做
完了繁重的功课之后,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视,除了这些之
外,生活可以说一片空白。将来要回忆这一段日子,想来不
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就带过了吧。
再回到加纳利群岛来,荷西与我自然而然的谈起台北家
中的下一代。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萤火虫,分不清树的种类,认不得虫,
没碰过草地,也没有看过银河星系。”
“那他们的童年在忙什么?”荷西问。
“忙做功课,忙挤校车,忙补习,仅有的一点空闲,看看
电视和漫画书也就不够用了。”
“我们西班牙的孩子可能还没那么紧张。”
“你的外甥女们也是一样,全世界都差不多了。”
没有多久,荷西姐姐的几个孩子们被送上飞机来我们住
的岛上度假。
“孩子们,明天去山上玩一天,今天早早睡。”
我一面预备烤肉,一面把小孩们赶去睡觉,想想这些外
国小孩也许是不相同的。
第二天早晨进入车房时,孩子们发现了一大堆以前的邻
0⒉⒈稻草人手记
125
居丢掉的漫画书,欢呼一声,一拥而上,杂志马上瓜分掉了。
在蓝灰色的山峦上,只有荷西与我看著美丽的景色,车
内的五个孩子鸦雀无声,他们埋头在漫画里。
烤肉,生火,拾枯树枝,在我做来都是极有乐趣的事,但
是这几个孩子悄悄耳语,抱著分到的漫画书毫不带劲的坐在
石块上。四周清新的空气,野地荒原,蓝天白云,在他们,都
好似打了免疫针似的完全无所感动,甚而连活动的心情都没
有了。
最后,五个显然是有心事的孩子,推了老大代表,咳了
一声,很有礼的问荷西∶“舅舅,还要弄多久可以好?”
“怎么算好?”
“我是说,嗯,嗯,可以吃完了回去?”他摸了一下鼻子,
很不好意思的说。
“为什么急著回去?”我奇怪的问。
“是这样的,今天下午三点有电视长片,我们━━我们不
想错过。”
荷西与我奇怪的对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又是一群塑料儿童!”
这几个孩子厌恶的瞪著我们,显然的不欢迎这种戏称。
车子老远的开回家,还没停好,孩子们已经尖叫著跳下
车,冲进房内,按一按电钮,接著热烈的欢呼起来。
“还没有演,还来得及。”
这批快乐的儿童,完完全全沉醉在电视机前,忘记了四
周一切的一切。
我轻轻的跨过地下坐著躺著的小身体,把采来的野花插
⒈⒉⒈稻草人手记
126
入瓶里去。这时候,电视里正大声的播放广告歌━━喝可口
可乐,万事如意,请喝可━━口━━可━━乐。
什么时候,我的时代已经悄悄的过去了,我竟然到现在
方才察觉。
⒉⒉⒈稻草人手记
127
卖花女
我们的家居生活虽然不像古时陶渊明那么的悠然,可是
我们结庐人境,而不闻车马喧,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能够坚
持做乡下人的傻瓜如我们,大概已不多见了。
我住在这儿并不是存心要学陶先生的样,亦没有在看南
山时采菊花,我只是在这儿住著,做一只乡下老鼠。
荷西更不知道陶先生是谁,他很热中于为五斗米折腰,问
题是,这儿虽是外国,要吃米的人倒也很多,这五斗米,那
五斗米一分配,我们哈弯了腰,能吃到的都很少。
人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我们是穷人,居然还敢去住在荒僻的海边,所以被人遗
忘是相当自然的事。
在乡间住下来之后,自然没有贵人登门拜访,我们也乐
得躲在这桃花源里享享清福,遂了我多年的心愿。
其实在这儿住久了,才会发觉,这个桃花源事实上并没
有与世隔绝,一般人自是忘了我们,但是每天探进“源”内
来的人还是很多,起码卖东西的小贩们,从来就扮著武陵人
的角色,不放过对我们的进攻。
在我们这儿上门来兜售货物的人,称他们推销员是太文
⒊⒉⒈稻草人手记
128
明了些,这群加纳利岛上来的西班牙人并不是为某个厂商来
卖清洁剂,亦不是来销百科全书,更不是向你示范吸尘器。他
们三天五天的登门拜访,所求售的,可能是一袋蕃茄,几条
鱼,几斤水果,再不然几盆花,一打鸡蛋,一串玉米……
我起初十分乐意向这些淳朴的乡民买东西,他们有的忠
厚,有的狡猾,有的富,有的穷,可是生意一样的做,对我
也方便了不少,不必开车去镇上买菜。
说起后来我们如何不肯再开门购物,拒人千里之外,实
在是那个卖花老女人自己的过错。
写到这儿,我听见前院木棚被人推开的声音,转头瞄了
外面一眼,马上冲过去,将正在看书的荷西用力推了一把,口
里轻喊了一声━━“警报”,然后飞奔去将客厅通花园的门锁
上,熄了厨房熬著的汤,再跟在荷西的后面飞奔到洗澡间去,
跳得太快,几乎把荷西挤到浴缸里去,正在这时,大门已经
被人碰碰的乱拍了。
“开门啊!太太,先生!开门啊!”
我们把浴室的门轻轻关上,这个声音又绕到后面卧室的
窗口去叫,打著玻璃窗,热情有劲的说∶“开门啊!开门啊!”
这个人把所有可以张望的玻璃窗都看完了,又回到客厅
大门来,她对著门缝不屈不挠的叫著∶“太太,开门吧!我知
道你在里面,你音乐在放著嘛!开门啦,我有话对你讲。”
“收音机忘记关了!”我对荷西说。
“那么讨厌,叫个不停,我出去叫她走。”荷西拉开门预
备出去。
“不能去,你弄不过她的,每次只要一讲话我们就输了!”
⒋⒉⒈稻草人手记
129
“你说是哪一个?”
“卖花的嘛!你听不出?”
“嘘!我不出去了。”荷西一听是这个女人,缩了脖子,坐
在抽水马桶上低头看起书来,我笑著拿了指甲刀挫手指,俩
人躲著大气都不喘一下,任凭外面镇天价响的打著门。
过了几分钟,门外不再响了,我轻手轻脚跑出去张望,回
头叫了一声━━警报解除━━荷西才慢慢的踱出来。
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为什么被个卖花的老太婆吓
得这种样子,实在也是那人的好本事。看著房间内大大小小
完全枯干或半枯的盆景,我内心不得不佩服这个了不起的卖
花女,跟她交手,我们从来没有赢过。
卖花女第一次出现时,我天真的将她当做一个可怜的乡
下老婆婆,加上喜欢花草的缘故,我热烈的欢迎了她,家中
的大门,毫不设防的在她面前打开了。
“这盆叶子多少钱?”我指著这老婆婆放在地上纸盒里的
几棵植物之一问著她。
“这盆吗?五百块。”说著她自说自话的将我指的那棵叶
子搬出来放在我的桌上。
“那么贵?镇上才一百五哪!”我被她的价钱吓了一跳,不
由得叫了起来。
“这儿不是镇上,太太。”她瞪了我一眼。
“可是我可以去镇上买啊!”我轻轻的说。
“你现在不是有一盆了吗?为什么还要去麻烦,咦━━。”
她讨好的对我笑著。
“我没有说买啊!请你拿回去。”我把她的花放回到她的
⒌⒉⒈稻草人手记
130
大纸盒里去。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她敏捷自动的把花盆又搬
到刚刚的桌上去,看也不看我。
“我不要。”我硬楞楞的再把她的花搬到盒子里去还她。
“你不要谁要?明明是你自己挑的。”她对我大吼一声,我
退了一步,她的花又从盒子里飞上桌。
“你这价钱是不可能的,太贵了嘛!”
“我贵?我贵?”她好似被冤枉似的叫了起来,这时我才
知道碰到厉害的家伙了。
“太太!你年轻,你坐在房子里享福,你有水有电,你不
热,你不渴,你头上不顶著这个大盒子走路,你在听音乐,煮
饭,你在做神仙。现在我这个穷老太婆,什么都没有,我上
门来请你买一盆花,你居然说我贵,我付了那么大的代价,只
请你买一盆,你说我贵在哪里?在哪里?”她一句一句逼问著
我。
“咦!你这人真奇怪,你出来卖花又不是我出的主意,这
个帐怎么算在我身上?”我也气了起来,完全不肯同情她。
“你不想,当然不会跟你有关系,你想想看,想想看你的
生活,再想我的生活,你是买是不买我的花?”
这个女人的老脸凑近了我,可怕的皱纹都扯动起来,眼
露凶光,咬牙切齿。我一个人在家,被她弄得怕得要命。
“你要卖,也得卖一个合理的价钱,那么贵,我是没有能
力买的。”
“太太,我走路走了一早晨,饭也没有吃,水也没有喝,
头晒晕了,脚走得青筋都起来了,你不用离开屋子一步,就
⒍⒉⒈稻草人手记
131
可以有我送上门来的花草,你说这是贵吗?你忍心看我这样
的年纪还在为生活挣扎吗?你这么年轻,住那么好的房子,你
想过我们穷人吗?”
这个女人一句一句的控诉著我,总而言之,她所受的苦,
都是我的错,我吓得不得了,不知自己居然是如此的罪人,我
呆呆的望著她。
她穿著一件黑衣服,绑了一条黑头巾,背著一个塑料的
皮包,脸上纹路印得很深,卷发在头巾下像一把干草似的喷
出来。
“我不能买,我们不是有钱人。”我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
再度把她的花搬回到盒子里去。
没想到,归还了她一盆,她双手像变魔术似的在大纸盒
里一掏,又拿出了两盆来放在我桌上。
“跟你说,这个价钱我是买不起的,你出去吧,不要再搞
了。”我板下脸来把门拉著叫她走。
“我马上就出去,太太,你买下这两盆,我算你九百块了,
自动减价,你买了我就走。”说著说著,她自说自话的坐了下
来,她这是赖定了。
“你不要坐下,出去吧!我不买。”我叉著手望著她。
这时她突然又换了一种表情,突然哭诉起来∶“太太,我
有五个小孩,先生又生病,你一个孩子也没有,怎么知道有
孩子穷人的苦……呜……。”
我被这个人突然的闹剧弄得莫名其妙,她的苦难,在我
开门看花的时候,已经预备好要丢给我分担了。
“我没有办法,你走吧!”我一点笑容都没有的望著她。
⒎⒉⒈稻草人手记
132
“那么给我两百块钱,给我两百块我就走。”
“不给你。”
“给我一点水。”她又要求著,总之她是不肯走。
她要水我无法拒绝她,开了冰箱拿出一瓶水和一只杯子
给她。
她喝了一口,就把瓶里的水,全部去浇她的花盆了,洒
完了又叹著气,硬跟我对著。
“给我一条毯子也好,做做好事,一条毯子吧!”
“我没有毯子。”我已经愤怒起来了。
“没有毯子就买花吧!你总得做一样啊!”
我叹了口气,看看钟,荷西要回来吃饭了,没有时间再
跟这人磨下去,进房开了抽屉拿出一张票子来。
“拿去,我拿你一盆。”我交给她五百块,她居然不收,嘻
皮笑脸的望著我。
“太太,九百块两盆。五百块一盆,你说哪一个划得来?”
“我已经买下了一盆,现在请你出去!”
“买两盆好啦!我一个早上还没做过生意,做做好事,买
两盆好啦!求求你,太太!”
这真是得寸进尺,我气得脸都涨红了。
“你出去,我没有时间跟你扯。”
“咦!没有时间的人该算我才对,我急著做下面的生意,
是太太你在耽搁时间,如果一开始你就买下了花,我们不会
扯那么久的。”
我听她那么不讲道理,气得上去拉她。
“走!”我大叫著。
⒏⒉⒈稻草人手记
133
她这才慢吞吞的站起来,把装花的纸盒顶在头上,向我
落落大方的一笑,说著∶“谢谢!太太,圣母保佑你,再见啦!”
我碰的关上了门,真是好似一世纪以后了,这个女人跟
我天长地久的纠缠了半天,到头来我还是买了,这不正是她
所说的━━如果一开始你就买了,我们也不会扯那么久。
总之都是我的错,她是有道理的。
拿起那盆强迫中奖的叶子,往水龙头下走去。
泥土一冲水,这花盆里唯一的花梗就往下倒,我越看越
不对劲,这么小的盆子,怎么会长出几片如此不相称的大叶
子来呢?
轻轻的把梗子拉一拉,它就从泥巴里冒出来了,这原来
是一枝没有根的树枝,剪口犹新,明明是有人从树上剪下来
插在花盆里骗人的嘛!
我丢下了树枝,马上跑出去找这个混帐,沿著马路没走
多远,就看见这个女人坐在小公园的草地上吃东西,旁边还
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大概是她的儿子,路边停了一辆
中型的汽车,车里还有好几个大纸盒和几盆花。
“咦!你不是说走路来的吗?”我故意问她,她居然像听
不懂似的泰然。
“你的盆景没有根,是怎么回事?”我看著她吃的夹肉面
包问著她。
“根?当然没有根嘛!多洒洒水根会长出来的,嘻!嘻!”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慢慢的瞪著她,对她说出我
口中最重的话来,再怎么骂人我也不会了。
我这样骂著她,她好似聋了似的仍然笑嘻嘻的,那个像
⒐⒉⒈稻草人手记
134
她儿子的人倒把头低了下去。
“要有根的价就不同了,你看这一盆多好看,一千二,怎
么不早说嘛!”
我气得转身就走,这辈子被人捉弄得团团转还是生平第
一次。我走了几步,这个女人又叫了起来∶“太太!我下午再
去你家,给你慢慢挑,都是有根的……”
“你不要再来了!”我向她大吼了一声,再也骂不出什么
字来,对著这么一个老女人,我觉得像小孩子似的笨拙。
那个下午,我去寄了一封信,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邻居
太太,她问起我“糖醋排骨”的做法,我们就站在路上聊了
一会儿,说完了话回来,才进门,就看见家中桌上突然又放
了一盆跟早上一模一样的叶子。
我大吃一惊,预感到情势不好了,马上四处找荷西,屋
子里没有人,绕到后院,看见他正拿了我早晨买下的那根树
枝在往泥巴地里种。
“荷西,我不是跟你讲过白天那个女人,你怎么又会去上
她的当,受她骗。她又来过了?”
“其实,她没有来骗我。”荷西叹了口气。
“她是骗子,她讲的都是假的,你……”
“她下午来没骗,我才又买下了一棵。”
“多少钱?我们在失业,你一定是疯了。”
“这个女人在你一出去就来了,她根本没有强迫我买,她
只说,你对她好,给她水喝,后来她弄错了,卖了一盆没有
根的叶子给你,现在她很后悔,恰好只剩下最后一盆了,所
以回来半价算给我们,也算赔个礼,不要计较她。”
0⒊⒈稻草人手记
135
“多少钱?快说嘛!”
“一千二,半价六百块,以后会长好大的树,她说的。”
“你确定这棵有根?”我问荷西,他点点头。
我一手把那盆叶子扯过来,猛的一拉,这一天中第二根
树枝落在我的手里,我一点都不奇怪,我奇怪的是荷西那个
傻瓜把眼睛瞪得好大,嘴巴合不上了。
“你怎么弄得过她,她老了,好厉害的。”我们合力再把
这第二根树枝插在后院土里,希望多洒洒水它会长出根来。
我们与这卖花女接触的第一回合和第二回合,她赢得很
简单。
没过了几日,我在邻居家借缝衣机做些针线,这个卖花
女闯了进来。
“啊!太太,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到你在这儿。”
她亲热的与我招呼著,我只好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鲁丝,不要买她的,她的盆景没有根。”我对邻居太太
说。
“真的?”鲁丝奇怪的转身去问这卖花女。
“有根,怎么会没有根,那位太太弄错了,我不怪她,请
你信任我,哪,你看这一盆怎么样?”卖花女马上举起一盆特
美的叶子给鲁丝看。
“鲁丝,不要上她的当,你拔拔看嘛!”我又说。
“给我拔拔看,如果有根,就买。”
“哎呀!太太,这会拔死的啊!买花怎么能拔的嘛!”
鲁丝笑著看著我。“不要买,叫她走。”我说著。
“没有根的,我们不买。”鲁丝说。
⒈⒊⒈稻草人手记
136
“好,你不信任我,我也不能拔我的花给你看。这样好了,
我收你们两位太太每人两百块订金,我留下两盆花,如果照
你们说的没有根,那么下星期我再来时它们一定已经枯了,如
果枯了,我就不收钱,怎么样?”
这个卖花女居然不耍赖,不噜苏,那日十分干脆了当。
鲁丝与我听她讲得十分合理,各人出了两百订金,留下
了一盆花。
过了四五日,鲁丝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盆景叶子枯
了,洒了好多水也不活!。
我说∶“我的也枯了,这一回那个女人不会来了。”
没想到她却准时来了,卖花女一来就打听她的花。
“枯了,对不起,两百块钱订金还来。”我向她伸出手来。
“咦!太太,我这棵花值五百块,万一枯了,我不向你要
另外的三百块,是我们讲好的,你怎么不守信用?”
“可是我有两百订金给你啊?你忘了?”
“对啊!可是我当时也有碧绿的盆景给你,那是值五百的
啊!你只付了两百,便宜了你。”
我被她翻来覆去一搞,又糊涂了,呆呆的望著她。
“可是,现在谢了,枯了。你怎么说?”我问她。
“我有什么好说,我只有搬回去,不拿你一毛钱,我只有
守信用。”说著这个老太婆把枯了的盆景抱走了,留下我绕著
手指头自言自语,缠不清楚。
这第三回合,我付了两百块,连个花盆都没有得到。
比较起所有来登门求售的,这个老太婆的实力是最凶悍
⒉⒊⒈稻草人手记
137
的,一般男人完完全全不是她的样子。
“太太!日安!请问要鸡蛋吗?”
“蛋还有哪!过几天再来吧!”
“好!谢谢,再见!”
我注视著这些男人,觉得他们实在很忠厚,这样不纠不
缠,一天的收入就差得多了。
有一次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中年男人来敲门。
“太太,要不要买锅?”他憔悴的脸好似大病的人一样。
“锅?不要,再见!”我把他回掉了。
这个人居然痴得一句话都不再说,对我点了一下头,就
扛著他一大堆凸凸凹凹的锅开步走了。
我望著他潦倒的背影,突然后悔起来,开了窗再叫他,他
居然没听见,我锁了门,拿了钱追出去,他已经在下一条街
了。
“喂!你的锅,拿下来看看。”
他要的价钱出乎意外的低,我买了五个大小一套的锅,也
不过是两盆花的钱,给他钱时我对他说∶“那么老远的走路来,
可以卖得跟市场一样价嘛!”
“本钱够了,日安!”这人小心的把钱装好,沉默的走了。
这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类型,我自然是喜欢后者,可是看
了这些卖东西的男人,我心里总会怅怅的好一会,不像对待
卖花女那么的干脆。
卖花女常常来我们住的一带做生意,她每次来总会在我
们家缠上半天。
有一天早晨她又来了,站在厨房窗外叫∶“太太,买花吗?”
⒊⒊⒈稻草人手记
138
“不要。”我对她大叫。
“今天的很好。”她探进头来。
“好坏都不能信你,算了吧!”我仍低头洗菜,不肯开门。
“哪!送你一盆小花。”她突然从窗口递进来极小一盆指
甲花,我呆住了。
“我不要你送我,请拿回去吧!”我伸出头去看她,她已
经走远了,还愉快的向我挥挥手呢!
这盆指甲花虽是她不收钱的东西,却意外的开得好,一
个星期后,花还不断的冒出来,我十分喜欢,小心的照顾它,
等下次卖花女来时,我的态度自然好多了。
“花开得真好,这一次你没有骗我。”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以前不过是你不会照顾花,所以它
们枯死了,不是我的错。”她得意的说著。
“这盆花多少钱?”我问她。
“我送你的,太太,请以后替我介绍生意。”
“那不好,你做小生意怎么赔得起,我算钱给你。”我去
拿了三百块钱出来,她已经逃掉了,我心里不知怎的对她突
然产生了好感和歉意。
过了几日,荷西回家来,一抬头发觉家里多了一大棵爬
藤的植物,吓了一大跳。
“三毛!”
“不要生气,这次千真万确有根的,我自动买下的。”我
急忙解释著。
“多少钱?”
⒋⒊⒈稻草人手记
139
“她说分期付,一次五百,分四次付清。”
“小鱼钓大鱼,嗯!送一盆小的,卖一盆特大的。”荷西
抓住小盆指甲花,作势把它丢到墙上去。
我张大了嘴,呆看著荷西,对啊!对啊!这个人还是赚
走了我的钱,只是换了一种手腕而已,我为什么早没想到呀!
对啊!
“荷西,我们约法三章,这个女人太厉害,她来,一不开
门,二不开窗,三不回话。这几点一定要做到,不然我们是
弄不过她的,消极抵抗,注意,消极抗抵,不要正面接触。”
我一再的叮咛荷西和自己。
“话都不能讲吗?”
“不行。”我坚决的说。
“我就不信这个邪。”荷西喃喃的说。
星期六下午,我在午睡,荷西要去邻家替一位太太修洗
衣机,他去了好久,回来时手上又拿了一小盆指甲花。
“啊!英格送你的花?”我马上接过来。
荷西苦笑的望著我,摇摇头。
“你━━?”我惊望著他。
“是,是,卖花女在英格家,唉━━”
“荷西,你是白痴不成?”我怒喝著。
“我跟英格不熟,那个可怜的老女人,当著她的面,一再
的哭穷,然后突然向我走来,说要再送我一小盆花,就跟她
‘一向’送我们的一样。”
“她说━━一向━━?”我问荷西。
“你想,我怎么好意思给英格误会,我们在占这个可怜老
⒌⒊⒈稻草人手记
140
女人的便宜,我不得已就把钱掏出口袋了。”
“荷西,我不是一再告诉你不要跟她正面接触?”
“她今天没有跟我接触,她在找英格,我在修洗衣机,结
果我突然输得连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还敢再见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吗?荷西?”我
轻轻的问他。
荷西狼狈的摇摇头,恐怖的反身把大门锁起来,悄悄的
往窗外看了一眼,也轻轻的问著我∶“我们敢不敢再见这个天
才?”
我大喊著∶“不敢啦!不敢啦!”一面把头抱起来不去看
窗外。
从那天起,这个伟大的卖花女就没有再看到过我们,倒
是我们,常常在窗帘后面发著抖景仰著她的风采呢!
⒍⒊⒈稻草人手记
141
守望的天使
耶诞节前几日,邻居的孩子拿了一个硬纸做成的天使来
送我。
“这是假的,世界上没有天使,只好用纸做。”汤米把手
臂扳住我的短木门,在花园外跟我谈话。
“其实,天使这种东西是有的,我就有两个。”我对孩子
夹夹眼睛认真的说。
“在哪里?”汤米疑惑好奇的仰起头来问我。
“现在是看不见了,如果你早认识我几年,我还跟他们住
在一起呢!”我拉拉孩子的头发。
“在哪里?他们现在在哪里?”汤米热烈的追问著。
“在那边,那颗星的下面住著他们。”
“真的,你没骗我?”
“真的。”
“如果是天使,你怎么会离开他们呢?我看还是骗人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不明白,不觉得这两个天使在守护著
我,连夜间也不合眼的守护著呢!”
“哪有跟天使在一起过日子还不知不觉的人?”
“太多了,大部分都像我一样的不晓得哪!”
⒎⒊⒈稻草人手记
142
“都是小孩子吗?天使为什么要守著小孩呢?”
“因为上帝分小孩子给天使们之前,先悄悄的把天使的心
装到孩子身上去了,孩子还没分到,天使们一听到他们孩子
心跳的声音,都感动得哭了起来。”
“天使是悲伤的吗?你说他们哭著?”
“他们常常流泪的,因为太爱他们守护著的孩子,所以往
往流了一生的眼泪,流著泪还不能擦啊,因为翅磅要护著孩
子。即使是一秒钟也舍不得放下来找手帕,怕孩子吹了风淋
了雨要生病。”
“你胡说的,哪有那么笨的天使。”汤米听得笑了起来,很
开心的把自己挂在木栅上晃来晃去。
“有一天,被守护著的孩子总算长大了,孩子对天使说
━━要走了。又对天使们说━━请你们不要跟著来,这是很
讨人嫌的。”
“天使怎么说?”汤米问著。
“天使吗?彼此对望了一眼,什么都不说,他们把身边最
好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了要走的孩子,这孩子把包袱一背,头
也不回的走了。”
“天使关上门哭著是吧?”
“天使们那里来得及哭,他们连忙飞到高一点的地方去看
孩子,孩子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天使们都老了,还是挣扎
著拚命向上飞,想再看孩子最后一眼。孩子变成了一个小黑
点,渐渐的小黑点也看不到了,这时候,两个天使才慢慢的
飞回家去,关上门,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的流下泪来。”
“小孩到哪里去了?”汤米问。
⒏⒊⒈稻草人手记
143
“去哪里都不要紧,可怜的是两个老天使,他们失去了孩
子,也失去了心,翅膀下没有了要他们庇护的东西,终于可
以休息休息了。可是撑了那么久的翅膀,已经僵了,硬了,再
也放不下来了。”
“走掉的孩子呢?难道真不想念守护他的天使吗?”
“啊!刮风、下雨的时候,他自然会想到有翅膀的好处,
也会想念得哭一阵呢!”
“你是说,那个孩子只想念翅膀的好处,并不真想念那两
个天使本身啊?”
为著汤米的这句问话,我呆住了好久好久,捏著他做的
纸天使,望著黄昏的海面说不出话来。
“后来也会真想天使的。”我慢慢的说。
“什么时候?”
“当孩子知道。他永远回不去了的那一天开始,他会日日
夜夜的想念著老天使们了啊!”
“为什么回不去了?”
“因为离家的孩子,突然在一个早晨醒来,发现自己也长
了翅膀,自己也正在变成天使了。”
“有了翅膀还不好,可以飞回去了!”
“这种守望的天使是不会飞的,他们的翅膀是用来遮风蔽
雨的,不会飞了。”
“翅膀下面是什么?新天使的工作是不是不一样啊?”
“一样的,翅膀下面是一个小房子,是家,是新来的小孩。
是爱,也是眼泪。”
“做这种天使很苦!”汤米严肃的下了结论。
⒐⒊⒈稻草人手记
144
“是很苦,可是他们以为这是最最幸福的工作。”
汤米动也不动的盯住我,又问∶“你说,你真的有两个这
样的天使?”
“真的。”我对他肯定的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去跟他们在一起?”
“我以前说过,这种天使们,要回不去了,一个人的眼睛
才亮了,发觉原来他们是天使,以前是不知道的啊!”
“不懂你在说什么!”汤米耸耸肩。
“你有一天大了就会懂,现在不可能让你知道的。有一天,
你爸爸,妈妈━━”
汤米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他大声的说∶“我爸爸白天在银
行上班,晚上在学校教书,从来不在家,不跟我们玩我妈
妈一天到晚在洗衣煮饭扫地,又总是在骂我们这些小孩,我
的爸爸妈妈一点意思也没有。”
说到这儿,汤米的母亲站在远远的家门。高呼著∶“汤米,
回来吃晚饭,你在哪里?”
“你看,噜不噜苏,一天到晚找我吃饭,吃饭,讨厌透了。”
汤米从木栅门上跳下来,对我点点头,往家的方向跑去,
嘴里说著∶“如果我也有你所说的那两个天使就好了,我是不
会有这种好运气的。”
汤米,你现在不知道,你将来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0⒋⒈稻草人手记
145
相思农场
电视机里单调的报数声已经结束了,我的心跳也回复了
正常,站起来,轻轻的关上电视,房间内突然的寂静使得这
特别的夜晚更没有了其它的陪衬。
“去睡了。”我说了一声,便进卧室去躺下来,被子密密
的将自己盖严,双眼瞪著天花板发呆。
窗外的哭柳被风拍打著,夜显得更加的无奈而空洞,廊
外的灯光黯淡的透过窗帘,照著冰冷的浅色的墙,又是一般
的无奈,我趴在枕上,叹了口气,正把眼睛合上,就听见前
院的木栅被人推开的声音。
“荷西!三毛!”是邻居英格在喊我们。
“嘘,轻一点,三毛睡下了。”又听见荷西赶快开了客厅
的门,轻轻的说。
“怎么那么早就上床了?平日不是总到天亮才睡下的?”英
格轻轻的问。
“不舒服。”荷西低低的说。
“又生病了?”惊呼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没事,明天就会好的。”
“什么病?怎么明天一定会好呢?”
⒈⒋⒈稻草人手记
146
“进来吧!”荷西拉门的声音。
“我是来还盘子的,三毛昨天送了些吃的来给孩子们。”
“怎么病的?我昨天看她蛮好的嘛!”英格又问。
“她这病颠颠倒倒已经七八天了,今天最后一天,算准了
明天一定好。”
“怎么了?”
“心病,一年一度要发的,准得很。”
“心脏病?那还了得!看了医生没有?”
“不用,嘿!嘿!”荷西轻轻笑了起来。
“心脏没病,是这里━━相思病。”荷西又笑。
“三毛想家?”
“不是。”
“难道是恋爱了?”英格好奇的声音又低低的传来。
“是在爱著,爱得一塌糊涂,不吃,不睡,哭哭笑笑,叹
气摇头,手舞足蹈,喜怒交织,疯疯癫癫弄了这好几日,怎
么不病下来。”
“荷西,她这种样子,不像是在爱你吧?”英格又追问著。
“爱我?笑话,爱我━━哈━━哈━━哈!”
“荷西,你真奇怪,太太移情别恋你还会笑。”
“没关系,今天晓得失恋了,已经静静去睡了,明天会醒
的。”
“这样每年都发一次?你受得了吗?”
“她爱别的。”荷西简单的说。
“看你们平日感情很好,想不到━━”
“英格,请不要误会,三毛一向不是个专情的女人,不像
⒉⒋⒈稻草人手记
147
你,有了丈夫孩子就是生命的全部。她那个人,脑子里总是
在跑野马,我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小部分而已。”
“也许我不该问,三毛发狂的对象是每年一换还是年年不
同的呢?”
“啊!她爱的那个是不换的,冬天一到,她就慢慢痴了。
天越冷越痴,到了最后几天,眼看美梦或能成真,就先喜得
双泪交流,接著一定是失恋,然后她自己去睡一下,一夜过
去,创伤平复,就好啦!再等明年。”
“哪有那么奇怪的人,我倒要━━”
“坐下来喝一杯再走吧!要不要点樱桃酒?”
“不会吵到三毛吗?”英格低声说。
“不会,这时候一定沉沉睡去了,她这七八天根本没睡过
觉,硬撑著的。”
“其实,三毛的确是爱得神魂颠倒,对象可不是人,英格,
你大概误会了。”荷西又说。
“可是━━你说得那么活龙活现━━我自然━━”
“唉!那个东西弄得她迷住了心,比爱一个人还可怕呢!”
“是什么东西?”
“七千五百万西币。”(注∶五千万台币。)
“在哪里?”英格控制不住,尖叫起来。
“你看我━━”英格又不好意思的在抱歉著。
“事情很简单,三毛每年一到圣诞节前,她就会把辛苦存
了一年的铜板都从扑满里倒出来,用干净毛巾先擦亮,数清
楚,再用白纸一包一包像银行一样扎起来,只差没有去亲吻
膜拜它━━”
⒊⒋⒈稻草人手记
148
“要买礼物送你?”
“不是,你听我讲下去━━她什么也不舍得买的,吃的,
穿的从来不讲究,放著那一堆铜板,连个四百块钱的奶油蛋
糕也不肯买给我。一年存了快一万块,三个扑满胀得饱饱的,
这下幻想全都生出来了,拿个小计算机,手指不停的在上面
乱点━━”
“做什么?不是数出来近一万块了吗?”
“买奖券,那堆钱,是三毛的鱼饵,只肯用来钓特奖的,
看得死紧。”
“那个小计算机是她算中奖或然率的,一算可以算出成千
上万的排列来。开奖前一天,凑足了一万,拖了我直奔奖券
行。这时候她病开始显明的发出来了,脸色苍白,双腿打抖,
她闭上眼睛,把我用力推进人群,一句话也不说,等在外面
祷告,等我好不容易抢到十张再挤出来,她啊━━”
“她昏倒了?”
“不是━━她马上把那一大卷写在干净卫生纸上的数目
字拿出来对,看看有没有她算中的号码在内,反正写了满天
星斗那么多的数字,总会有几个相似的。她也真有脸皮,当
著众人就拿起奖券来亲,亲完了小心放进皮包里。”
“不得了,认真的啦!”
“认真极了。我对她说━━三毛,如果你渴慕真理也像渴
慕钱财这样迫切,早已成了半个圣人了,你知道她怎么说?”
“她说━━奖券也是上帝允许存在的一种东西,金钱是上
帝教给世人的一种贸易工具,不是犯法的,而且,钱是世界
上最性感、最迷人、最不俗气的东西。只是别人不敢讲,她
⒋⒋⒈稻草人手记
149
敢讲出来而已。”
屋外传来英格擤鼻涕的声音,想来她被荷西这一番嚼舌,
感动得流泪了吧!
“你说到她买了奖券━━”英格好似真哭了呢,鼻音忽然
重了。
“哪里是奖券,她皮包里放的那十张花纸头,神智不清,
以为是一大片农场放在她手里啦!”
“农场?”
“我跟三毛说,就算你中了特奖七千五百万,这点钱,在
西班牙要开个大农场还是不够的。”
“原来要钱是为了这个。”
“三毛马上反过来说啦━━谁说开在西班牙的,我问过费
洛尼加的先生了,他们在南美巴拉圭做地产生意,我向他们
订了两百公顷的地,圣诞节一过就正式给回音。”
“这是三毛说的?”
“不止哪━━从那时候起,每天看见隔壁那个老园丁就发
呆,又自言自语━━不行,太老了,不会肯跟去━━。随便
什么时候进屋子,三毛那些书又一年一度的搬出来了━━畜
牧学,兽医入门,牧草种植法━━都摊在巴拉圭那张大地图
上面,她人呢,就像个卧佛似的,也躺在地图上。”
“拉她出去散散步也许会好,给风吹吹会醒过来的。”英
格在建议著。
“别说散步了,海边她都不肯去了。相反的,绕著大圈子
往蕃茄田跑,四五里路健步如飞。每天蹲在蕃茄田加纳利人
那幢小房子门口,跟人家谈天说地,手里帮忙捣著干羊粪做
⒌⒋⒈稻草人手记
150
肥料,一蹲蹲到天黑不会回来。”
“跟乡下人说什么?”
“你说能在说什么━━谈下种、收成、虫害、浇肥、气候、
土壤━━没完没了。”
“她以为马上要中奖了?”
“不是‘以为’,她心智已经狂乱了,在她心里,买地的
钱,根本重沉沉的压在那里,问题是怎么拿出来用在农场上
而已━━。还说啊━━荷西,那家种蕃茄的人我们带了一起
去巴拉圭,许他们十公顷的地,一起耕一起收,这家人忠厚,
看不错人的。我听她那么说,冷笑一声,说━━你可别告诉
我,船票也买好了吧?这一问,她马上下床跑到书房去,在
抽屉里□□□□一摸。再进来,手里拿了好几张船公司的航
线表格,我的老天爷!”
“都全了?”
“怎么不全,她说━━意大利船公司一个月一班船,德国
船公司,两个月也有一次,二等舱一个人四百美金管伙食。到
阿根廷靠岸,我们再带两辆中型吉普车,进口税只百分之十
二如果是轿车,税要百分之一百二十乳牛经过阿根廷去
买,可以在巴拉圭去交牛━━这都是她清清楚楚讲的。”荷西
说。
“病得不轻,你有没有想过送她去看心理医生?”
“哪里来得及去请什么医生。前两天,我一不看好她,再
进房子来,你知道她跟谁坐在我们客厅里?”
“谁?医生?”
“医生倒好罗!会请医生的就不是病人啦!上条街那个卖
⒍⒋⒈稻草人手记
151
大机器给非洲各国的那个德国商人,被她请来了家里,就坐
在这把沙发上。”
“三毛去请的?”
“当然啦!急诊似的去叫人家,两个人叽叽喳喳讲德文,
我上去一看,满桌堆了铲土机的照片和图样,三毛正细心在
挑一架哪!一千七百万的机器,三毛轻轻拿在手里玩。‘三毛,
我们不要铲土机,家里这三四坪地,用手挖挖算啦!’我急著
说。‘奇怪,荷西先生,您太太说,两百公顷的原始林要铲清
楚,我们正在研究交货地点呢,怎么会不需要?’那个德国商
人狠狠的瞪著我,好似我要毁了他到手的生意似的。”荷西的
声音越说越响。
“圣诞节一过,就给您回音,如果交易不成,明年还有希
望━━三毛就有那个脸对陌生人说大话。我在一旁急得出汗,
不要真当她神经病才好。”荷西叹著气对英格倾诉著。
“她热恋著她的特奖奖券,自己不肯睡,夜间也不给旁人
睡,刚刚闭上眼,她啪一下打人的脸━━荷西,小发电机是
这里带去,还是那边再买。睡了几秒钟,她又过来拔胡子━━
种四十公顷无子西瓜如何?南美有没有无子西瓜。我被她闹
不过,搬去书房她又敲墙壁━━二十头乳牛,要吃多少公
顷的牧草?牛喝不喝啤酒?听不听音乐!猪养不养?黑毛的
好还是白毛的好?
“这个人日日夜夜谈她的农场,奖券密封在一个瓶子里,
瓶子外面再包上塑料袋,再把澡缸浸满了水,瓶子放在水里。
不开奖不许洗澡,理由是━━这样失火了也不会烧掉七千五
百万━━。”
⒎⒋⒈稻草人手记
152
“疯得太厉害了,我怎么不知道?”英格惊吓得好似要逃
走一般。
“前几天,米蓝太太要生产,半夜把我叫起来,开车进城,
医院回来都快天亮了,我才把自己丢进梦乡,三毛又拚命拿
手指掐著我,大叫大嚷━━母牛难产了,快找兽医。”
“还得养鸽子。有一日她花样又出,夜间又来跟我讲━━
那种荒山野地里,分一些鸽子去给兽医养,养驯了我们装回
来,万一动物有了病痛,我们一放鸽子,飞鸽传书,兽医一
收到信,马上飞车来救牛救羊,这不要忘了,先写下来。”
“啧!啧!疯子可见也有脑筋!”英格叹息著。
“咦!请你不要叫她疯子,三毛是我太太,这么叫我是不
高兴的哦!”荷西突然护短起来。
“明明是━━怎么只许你说,不许别人叫?”
“你听我讲嘛!”
“是在听著啊!说啊!”
“再说什么?唉!她这几天说太多了,我也记不全,还说
中文哪,什么━━红玉堂,赤花鹰,霹雳骧,雪点雕……。”
“这是什么东西?”
“我也问她啊━━这是什么东西?她看也不看我,脸上喜
得要流泪似的说━━马啊!连马也没听说过吗?都是我的马
儿啊!”
“人是发痴了,心是不呆,台湾家人,马德里我的兄弟们
都还记得。她说━━弟弟们不要做事了,去学学空手道,这
两家人全部移民巴拉圭,农场要人帮忙,要人保护。十支火
枪,两个中国功夫巡夜姐姐喂鸡,妈妈们做饭,爸色们管
⒏⒋⒈稻草人手记
153
帐兼管我们又叫━━荷西,荒地上清树时,留下一颗大的
来,做个长饭桌,人多吃饭要大桌子,妈妈的中国大锅不要
忘了叫她带来━━。”
“不得了,胡言乱语,弥留状态了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三毛,是个可爱的女人。”
“荷西,这相思病会死吗?”
“怕的是死不了,这明年再一开奖,她棺材里也蹦出来抢
奖券哦!”
“如果要心理医生,我倒认识一个,收费也合理。”
“医生来了也真方便,她的病,自己清清楚楚画出来了,
在这儿,你看。”
“啊!这原来是农场蓝图啊?我以为是哪家的小孩子画在
你们白墙上的。”
“房子在小坡上,一排都是木造的,好几十间。牛房猪舍
在下风的地方,鸡隔开来养,怕鸡瘟。进农场的路只有一条。
这个她放四把火枪,叫我大哥守。仓库四周不种东西,光光
的一片,怕失火烧了麦子。这几十公顷是种玉米,那边是大
豆,牧草种在近牛栏的地方,水道四通八达,小水坝拦在河
的上游,果树在房子后面,地道通到农场外面森林里,狗夜
间放出来跟她弟弟们巡夜,蔬菜是不卖的,只种自己要吃的,
马厩夜间也要人去睡,羊群倒是不必守,有牧羊犬……”
“天啊!中了特奖不去享受,怎么反而弄出那么多工作来,
要做农场的奴隶吗?”
“咦!农场也有休闲的时候。黄昏吃过饭了,大家坐在回
廊上,三毛说,让姐姐去弹琴,她呢,坐在一把摇椅上,换
⒐⒋⒈稻草人手记
154
一件白色露肩的长裙子,把头发披下来,在暮色里摇啊摇啊
的听音乐,喝柠檬汁楼上她妈妈正伸出半个身子在窗口叫
她━━妹妹,快进来,不要著凉了啊。”
“好一幅乱世佳人的图画。”
“就是,就是!”荷西沉醉的声音甜蜜缓慢的传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三毛怎么也不叫我?我们朋友一场,
有这样的去处,总得带著我们一起……”
听到这儿,我知道我的相思病已经传染到英格了。匆匆
披衣出来一看,荷西与英格各坐一把大沙发,身体却像在坐
摇椅似的晃著晃著,双目投向遥远的梦境,竟是痴了过去。
我不说话,去浴室拿了两块湿毛巾出来,一人额上一块
替他们放好,打开收音机,电台也居然在报中奖的号码。
回头看荷西,他正将一个五十块钱的铜板轻轻的丢进扑
满里去。
这时收音机里改放了音乐,老歌慢慢的飘散出来━━三
个喷泉里的镍币,每一个都在寻找希望……
痴人说梦,在我们的家里,可不是只有我这一个。
0⒌⒈稻草人手记
155
巨人
第一次看见达尼埃是在一个月圆的晚上,我独自在家附
近散步,已经是夜间十点多钟了。当我从海边的石阶小步跑
上大路预备回去时,在黑暗中,忽然一只大狼狗不声不响的
往我唬一下扑了上来,两只爪子刷一下搭在我的肩膀上,热
呼呼的嘴对著我还咻咻的嗅著,我被这突然的惊吓弄得失去
控制的尖叫了起来,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人狗僵持了几秒
钟,才见一个人匆匆的从后面赶上来,低低的喝叱了一声狗
的名字,狗将我一松,跟著主人走了,留下我在黑暗中不停
的发抖。
“喂!好没礼貌的家伙,你的狗吓了人,也不道个歉吗?”
我对著这个人叫骂著,他却一声不响的走了。再一看,是个
孩子的背影,一头卷发像棵胡萝卜似的在月光下发著棕红的
颜色。
“没教养的小鬼!”我又骂了他一句,这才迈步跑回去。
“是谁家的红发男孩子,养著那么一只大狼狗。”在跟邻居聊
天时无意间谈起,没有人认识他。
有一阵我的一个女友来问我∶“三毛,上条街上住著的那
家瑞士人家想请一个帮忙的,只要每天早晨去扫扫地,洗衣
⒈⒌⒈稻草人手记
156
服,中午的饭做一做,一点钟就可以回来了,说是付一百五
十美金一个月,你没孩子,不如去赚这个钱。”
我当时自己也生著慢性的妇人病,所以对这份差事并不
热心,再一问荷西,他无论如何不给我去做,我便回掉了那
个女友。瑞士人是谁我并不知道。
再过了不久,我入院去开刀,主治医生跟我谈天,无意
中说起∶“真巧,我还有一个病人住在你们附近,也真是奇迹,
去年我看她的肝癌已经活不过三四个月了,他们一家三口拚
死了命也要出院回家去聚在一起死,现在八九个月过去了,这
个病人居然还活著。苦的倒是那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双腿残
废的父亲,病危的母亲,一家重担,都叫他一个人担下来了。”
“你说的是哪一家人啊!我怎么不认识呢?”
“姓胡特,瑞士人,男孩子长了一头红发,野火似的。”
“啊━━”荷西与我恍然大悟的喊了起来,怎么会没想到
呢,自然是那个老是一个人在海边的孩子了嘛。
知道了胡特一家人,奇怪的是就常常看见那个孩子,无
论是在市场、在邮局、在药房,都可以碰见他。
“喂!你姓胡特不是?”有一天我停住了车,在他家门口
招呼著他。
他点点头,不说话。
“你的狗怪吓人的啊!”他仍不说话,我便预备开车走了。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达尼埃,是谁在跟
你说话啊?”
这孩子一转身进去了,我已发动了车子,门偏偏又开了。
“等一等,我母亲请你进去。”
⒉⒌⒈稻草人手记
157
“下次再来吧!我们就住在下面,再见!”
第二天下午,窗子被轻轻的敲了一下,红发孩子低头站
著。
“啊!你叫达尼埃是不?进来!进来!”
“我父亲、母亲在等你去喝茶,请你去。”他是有板有眼
的认真,不再多说一句闲话。
“好,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推门走进了这家人的大门,一股不知为什么的沉郁的气
氛马上围上来了,空气亦是不新鲜,混合著病人的味道。
我轻轻的往客厅走去,两个长沙发上分别躺著中年的一
男一女,奇怪的是,极热的天气,屋里还生著炉火。
“啊!快过来吧!对不起,我们都不能站起来迎接你。”
“我们姓葛罗,你们是胡特不是?”我笑著上去跟两个并
排躺著的中年男女握握手。
“请坐,我们早就知道你了,那一阵想请你来帮忙,后来
又说不来了,真是遗憾!”主妇和蔼的说著不太流畅的西班牙
文,她说得很慢,脸孔浮肿,一双手也肿得通红的,看了令
人震惊。
“我自己也有点小毛病,所以没有来━━而且,当时不知
道您病著。”我笑了笑。
“现在认识了,请常常来玩,我们可以说没有什么朋友。”
男主人用毛毯盖著自己,一把轮椅放在沙发旁边,对我
粗声粗气的说著。
“来,喝点茶,彼此是邻居,不要客气。”主妇吃力的坐
了起来,她肿胀得有若怀胎十月的腹部在毯子下露了出来。
⒊⒌⒈稻草人手记
158
这时达尼埃从厨房里推著小车子,上面放满了茶杯、茶
壶、糖缸、牛奶、点心和纸餐巾,他将这些东西像一个女孩
子似的细心的放在小茶几上。
“太麻烦达尼埃了。”我客气的说。
“那里,你不来,我们也一样要喝下午茶的。”
男主人不喝茶,在我逗留的短短的四十分钟里,他喝完
了大半瓶威士忌,他的醉态并不显著,只是他呼喝著儿子的
声音一次比一次粗暴起来。
“对不起,尼哥拉斯嗓门很大,你第一次来一定不习惯。”
女主人鲁丝有点窘迫的说,又无限怜爱的看了一眼正在忙来
忙去的儿子。
“我先生有时候也会大叫的,鲁丝,请你不要介意。”我
只好这么说,自己也有些窘迫,因为我突然看到尼哥拉斯用
力拿叉子往达尼埃丢过去,那时我便站起来告辞了。
认识了胡特一家之后,达尼埃常常来叫我,总说去喝茶,
我因为看过好几次尼哥拉斯酒后对达尼埃动粗,心中对这个
残废的人便不再同情,很不喜欢他。
“他总是打达尼埃,看了好不舒服。”我对荷西说著。
“你想想看,十二年坐轮椅,靠著点救济金过日子,太太
又生了肝癌,他心情怎么会好。”
“就是因为十二年了,我才不同情他。残而不废,他有手、
有脑,十二年的时间不能振作起来,老是喝酒打孩子,难道
这样叫面对现实吗?”
“达尼埃那个孩子也是奇怪,不声不响似的,好似哑巴一
样,实在不讨人喜欢,只有鲁丝真了不起,每天都那么和蔼,
⒋⒌⒈稻草人手记
159
总是微笑著。”我又说著。
有一天不巧我们又在市场碰见了达尼埃,双手提满了重
沉沉的食物要去搭公共汽车,荷西按按喇叭将他叫过来。
“一起回去,上来啊!”
达尼埃将大包小包丢进车内来,一罐奶油掉了出来。
“啊,买了奶油,谁做蛋糕?妈妈起不来嘛!”我顺口问
著。
“妈妈爱吃,我做。”总是简单得再不能短的回答。
“你会做蛋糕?”
他骄傲的点点头,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看见了我脸上
不敢相信的表情吧。
“你哪来的时间?功课多不多?”
“功课在学校休息吃饭时间做。”他轻轻的说。
“真是不怕麻烦,做奶油蛋糕好讨厌的。”我啧啧的摇著
头。
“妈妈爱吃,要做。”他近乎固执的又说了一次。
“你告诉妈妈,以后她爱吃什么,我去做,你有时间跟荷
西去玩玩吧,我不能天天来,可是有事可以帮忙。”
“谢谢!”达尼埃又笑了笑。我呆望著他一头乱发,心里
想著,如果我早早结婚,大概也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吧!
那天晚上达尼埃送来了四分之一的蛋糕。
“很好。不得了,达尼埃,你真能干。”我尝了一小块,从
心里称赞起他来。
“我还会做水果派,下次再做给你们吃,”他喜得脸都红
了,话也多了起来。
⒌⒌⒈稻草人手记
160
过了一阵,达尼埃又送了一小篮鸡蛋来。
“我们自己养的鸡生的,母亲叫我拿来。”
“你还养鸡?”我们叫了起来。
“在地下室,妈妈喜欢养,我就养。”
“达尼埃,工作不是太多了吗?一只狗,十三只猫,一群
鸡,一个花园,都是你在管。”
“妈妈喜欢。”他的口头语又出来了。
“妈妈要看花。”他又加了一句。
“太忙了。”荷西说。
“不忙!再见。”说完他半跑的回去了。
达尼埃清早六点起床,喂鸡、扫鸡房、拾蛋、把要洗的
衣服泡在洗衣机里、喂猫狗、预备父母的早饭、给自己做中
午的三明治、打扫房屋,这才走路去搭校车上学。下午五点
回来,放下书包,跟了我们一同去菜场买菜,再回家,马上
把干的衣服收下来,湿的晾上去,预备母亲的午茶,再去烫
衣服,洗中午父母吃脏的碗筷,做晚饭,给酒醉的父亲睡上
床,给重病的母亲擦身,再预备第二日父母要吃的中饭,这
才带狗去散步。能上床,已是十二点多了,他的时间是密得
再也不够用的,睡眠更是不够。一个孩子的娱乐,在他,已
经是不存在的了。
有时候晚上有好的电影,我总是接下了达尼埃的工作,叫
荷西带他去镇上看场电影,吃些东西,逛一逛再回来。
“真搞不过他,下次不带他去了。”荷西有一日跟达尼埃
夜游回来后感喟的说著。
“怎么?顽皮吗?”
⒍⒌⒈稻草人手记
161
“顽皮倒好了,他这个小孩啊,人在外面,心在家里,一
分一秒的记挂著父亲母亲,叫他出去玩,等于是叫他去受罪,
不如留著他守著大人吧!”
“人说母子连心,母亲病得这个样子,做儿子的当然无心
了,下次不叫他也罢,真是个苦孩子。”
前一阵鲁丝的病况极不好,送去医院抽腹水,住了两夜。
尼哥拉斯在家里哭了整整两天,大醉大哭,达尼埃白天在学
校,晚上陪母亲,在家的父亲他千托万托我们,见了真令人
鼻酸。鲁丝抽完了腹水,又拖著气喘喘的回来了。
鲁丝出院第二日,达尼埃来了,他手里拿了两千块钱交
给我。
“三毛,请替我买一瓶香侬五号香水,明天是妈妈生日,
我要送她。”
“啊!妈妈生日,我们怎么庆祝?”
“香水,还有,做个大蛋糕。”
“妈妈能吃吗?”我问他,他摇摇头,眼睛忽一下红了。
“蛋糕我来做,你去上学,要听话。”我说。
“我做。”他不再多说,返身走了。
第二日早晨,我轻轻推开鲁丝家的客厅,达尼埃的蛋糕
已经静静的放在桌上,还插了蜡烛,他早已去上学了。
我把一个台湾玉的手镯轻轻的替鲁丝戴在手腕上,她笑
著说∶“谢谢!”
那天她已不能再说话了,肿胀得要炸开来的腿,居然大
滴大滴的在渗出水来,吓人极了。
“鲁丝,回医院去好不好?”我轻轻的问她。
⒎⒌⒈稻草人手记
162
她闭著眼睛摇摇头∶“没有用的,就这几天了。”
坐在一旁看著的尼哥拉斯又唏唏的哭了起来,我将他推
到花园里去坐著,免得吵到已经气如游丝的鲁丝。
当天我一直陪著鲁丝,拉著她的手直到达尼埃放学回家。
那一整夜我几乎没有睡过,只怕达尼埃半夜会来拍门,鲁丝
铅灰色的脸已经露出死亡的容貌来。
早晨八点半左右,我正朦胧的睡去,听见荷西在院里跟
人说话的声音,像是达尼埃。
我跳了起来,趴在窗口叫著∶“达尼埃,怎么没上学?是
妈妈不好了?”
达尼埃污脏的脸上有两行干了的泪痕,他坐在树下,脸
上一片茫然。
“鲁丝昨天晚上死了。”荷西说。
“什么?死啦!”我叫了起来,赶紧穿衣服,眼泪蹦了出
来,快步跑出去。
“人呢?”我跺著脚问著达尼埃。
“还在沙发上。”
“爸爸呢?”
“喝醉了,没有叫醒他,现在还在睡。”
“什么时候死的?”
“昨晚十一点一刻。”
“怎么不来叫我们?”我责问他,想到这个孩子一个人守
了母亲一夜,我的心绞痛起来。
“达尼埃,你这个晚上怎么过的?”我擦著泪水用手摸了
一下他的乱发,他呆呆的像一个木偶。
⒏⒌⒈稻草人手记
163
“荷西,你去打电话叫领事馆派人来,我跟达尼埃回去告
诉尼哥拉斯。”
“荷西,先去给爸爸买药,叫医生,他心脏不好,叫了医
生来,再来摇醒他。”
达尼埃镇静得可怕,他什么都想周全了,比我们成年人
还要懂得处理事情。
“现在要顾的是父亲。”他低声说著。
鲁丝在第二天就下葬了,棺木依习俗是亲人要抬,达尼
埃和荷西两个人从教堂抬到不远的墓地。
达尼埃始终没有放声的哭过,只有黄土一铲一铲丢上他
母亲的棺木时,他静静的流下了眼泪。
死的人死了,生的人一样继续要活下去,不必达尼埃说,
我们多多少少总特别的在陪伴不能行动的尼哥拉斯,好在他
总是酒醉著,酒醒时不断的哭泣,我倒情愿他醉了去睡。
尼哥拉斯总是在夜间九点多就上床了,鲁丝死了,达尼
埃反倒有了多余的时间到我们家来,夜间一同看电视到十一
点多。
“达尼埃,你长大了要做什么?”我们聊天时谈著。
“做兽医。”
“啊!喜欢动物,跟妈妈一样。”
“这附近没有兽医,将来我在这一带开业。”
“你不回瑞士去?”我吃惊的问。
“这里气候对爸爸的腿好,瑞士太冷了。”
“你难道陪爸爸一辈子?”
他认真而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倒令我觉得有点羞愧。
⒐⒌⒈稻草人手记
164
“我是说,达尼埃,一个人有一天是必须离开父母的,当
然,你的情形不同。”
他沉默了好一阵,突然说∶“其实,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父
母。”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是领来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秘密的?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
我骇了一跳。
“不是秘密,我八岁才被孤儿院领出来的,已经懂事了。”
“那你━━你━━那么爱他们,我是说,你那么爱他们。”
我惊讶的望著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震撼得说不出
别的话来。
“是不是自己父母,不都是一样?”达尼埃笑了一笑。
“是一样的,是一样的,达尼埃。”
我喃喃的望著面前这个红发的巨人,觉得自己突然渺小
得好似一粒芥草。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哭泣的骆驼
目录
尘缘⒈…………………………………………………
收魂记⒈0……………………………………………
沙巴军曹⒉⒉…………………………………………
搭车客⒊⒏……………………………………………
哭泣的骆驼⒌⒏………………………………………
逍遥七岛游⒈0⒉………………………………………
一个陌生人的死⒈⒉⒐…………………………………
大胡子与我⒈⒋⒊………………………………………
哑奴⒈⒌⒌………………………………………………
三毛一生大事记⒈⒎⒋…………………………………
尘缘
━━重新的父亲节(代序)
二度从奈及利亚风尘仆仆的独自飞回加纳利群岛,邮局通知有两大麻袋邮件等
著。
第一日著人顺便送了一袋来,第二袋是自己过了一日才去扛回来的。
小镇邮局说,他们是为我一个人开行服务的。说的人有理,听的人心花怒放。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请来大批邻居小儿们,代拆小山也似的邮件,代价就是那些花花
绿绿的中国邮票,拆好的丢给跪在一边的我。我呢,就学周梦蝶摆地摊似的将这些
书刊、报纸和包裹、信件,分门别类的放放好,自己围在中间做大富翁状。
以后的一星期,听说三毛回家了,近邻都来探看,只见院门深锁,窗帘紧闭,
叫人不应,都以为这三毛跑城里疯去了,怎会想到,此人正在小房间里坐拥新书城
,废寝忘食,狂啃精神粮食,已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几度东方发白,日落星沉,新书看得头昏眼花,赞叹激赏,这才轻轻拿起没有
重量的《稻草人手记》翻了一翻。
书中唯一三个荷西看得懂的西班牙文字,倒在最后一个字上硬给拿吃掉了个O
字。稻草人只管守麦田,送人的礼倒没看好,也可能是排印先生不喜荷西血型,开
的小玩笑。
看他软软的那个怪样子,这个扎草人的母亲实是没有什么喜悦可言,这心情就
如远游回家来,突然发觉后院又长了一大丛野草似的触目惊心。
这一阵东奔西跑,台湾的连络就断了,别人捉不到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
么。蓦一回首,灯火下,又是一本新书,方觉时光无情,新书催人老。
母亲信中又哀哀的来问,下本书是要叫什么,《寂地》刊出来了,沙漠故事告
一段落,要叫《哑奴》还是叫《哭泣的骆驼》又说,这么高兴的事情,怎么也不
操点心,尽往家人身上推,万一代做了主,定了书名,二小姐不同意,还会写信回
来发脾气,做父母的实在为难极了。
看信倒是笑了起来,可怜的父亲母亲,出书一向不是三毛的事,她只管写。写
了自己亦不再看,不存,不管,什么盗印不盗印的事,来说了三次,回信里都忘了
提。
书,本来是为父母出的,既然说那是高兴的事,那么请他们全权代享这份喜悦
吧。我个人,本来人在天涯,不知不觉,去年回台方才发觉不对,上街走路都抬不
起头来,丢人丢大了,就怕人提三毛的名字。
其实,认真下决心写故事,还是结了婚以后的事没想到,这么耐不住久坐的人
,还居然一直写了下去。
前住在马德里,当时亦是替国内一家杂志写文,一个月凑个两三千字,著实叫
苦连天。大城市的生活,五光十色,加上同住的三个女孩子又都是玩家,虽说国籍
不同,性情相异,疯起来却十分合作,各有花招。平日我教英文,她们上班,周末
星期,却是从来没有十二点以前回家的事。
说是糜烂的生活吧,倒也不见得,不过是逛逛学生区,旧货市场,上上小馆子
,跳跳不交际的舞。我又多了一个单人节目,借了别人机车,深夜里飞驰空旷大街
,将自己假想成史提夫麦昆演第三集中营大逃亡。
去沙漠前一日,还结伙出游不归,三更半夜疯得披头散发回来,四个女孩又在
公寓内笑闹了半天,著实累够了,才上床睡觉。
第二日,上班的走了,理了行李,丢了一封信,附上房租,写著∶“走了,结
婚去也,珍重不再见!”
不声不响,突然收山远去,倒引出另外三个执迷不悟的人愕然的眼泪来。
做个都市单身女子,在我这方面,问心无愧,甚而可以说,活得够本,没有浪
费青春,这完全要看个人主观的解释如何。
疯是疯玩,心里还是雪亮的,机车再骑下去,撞死自己倒是替家庭除害,应该
做“笑丧”,可是家中白发人跟黑发人想法有异,何忍叫生者哀哭终日。这一念之
间,悬崖勒马,结婚安定,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结婚,小半是为荷西情痴,大半仍是为了父母,至于我自己,本可以一辈子光
棍下去,人的环境和追求并不只有那么一条狭路,怎么活,都是一场人生,不该在
这件事上谈成败,论英雄。
结果,还是收了,至今没有想通过当时如何下的决心。
结了婚,父母喜得又哭又笑,总算放下一桩天大的心事。
他们放心,我就得给日子好好的过下去。
小时候看童话故事,结尾总是千篇一律━━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从此过著幸福
的生活。
童话不会骗小孩子,结过婚的人,都是没有后来如何如何的。白雪公主、灰姑
娘、睡美人,都没有后来的故事。
我一直怕结婚,实是多少受了童话的影响。
安定了,守著一个家,一个叫荷西的人,命运交响曲突然出现了休止符,虽然
无声胜有声,心中的一丝怅然,仍是淡淡的挥之下去。
父亲母亲一生吃尽我的苦头,深知荷西亦不会有好日子过,来信千叮咛万恳求
,总是再三的开导,要知足,要平凡,要感恩,要知情,结了婚的人,不可再任性
强求。
看信仍是笑。早说过,收了就是收了,不会再兴风作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父母不相信女儿真有那么正,就硬是做给他们看看。
发表了第一篇文章,父母亲大乐,发觉女儿女婿相处融洽,真比中了特奖还欢
喜。看他们来信喜得那个样子,不忍不写,又去报告了一篇《结婚记》,他们仍然
不满足,一直要女儿再写再写,于是,就因为父母不断的鼓励,一个灰姑娘,结了
婚,仍有了后来的故事。
婚后三年,荷西疼爱有加不减,灰姑娘出了一本《撒哈拉的故事》,出了《稻
草人手记》,译了二十集《小娃娃》。
《雨季不再来》是以前的事,不能记在这笔帐上,下月再出《哭泣的骆驼》,
中篇《五月花》已在奈及利亚完稿试投联副,尚无消息。下一篇短篇又要动手。总
之,这上面写的,仍是向父母报帐,自己没有什么喜悦,请他们再代乐一次吧。
看过几次小小的书评,说三毛是作家,有说盯,有说坏,看了都很感激,也觉
有趣,别人眼里的自己,形形色色,竟是那个样子,陌生得一如这个名字。
这辈子是去年回台才被人改名三毛的,被叫了都不知道回头,不知是在叫我。
书评怎么写,都接客观存在,都知感恩,只是“庸俗的三毛热”这个名词,令人看
了百思不解。今日加纳利群岛气温二十三度,三毛不冷亦不热,身体虽不太健康,
却没有发烧,所以自己是绝对清清楚楚,不热不热。倒是叫三毛的读者“庸俗”,
使自己得了一梦,醒来发觉变成了个大号家庭瓶装的可口可乐,怎么也变不回自己
来,这心境,只有卡夫卡小说“蜕变”里那个变成一条大软虫的推销员才能了解,
吓出一身冷汗,可见是瓶冰冻可乐,三毛自己,是绝对不热的。
再说,又见一次有人称三毛“小说家”,实是令人十分难堪,说是说了一些小
事,家也白手成了一个,把这两句话凑成“小说家”。仍是重组语病,明明是小学
生写作文,却给她戴上大帽子,将来还有长进吗?这帽子一罩,重得连路都走不动
,眼也看不清,有害无益。
盲人骑瞎马,走了几步,没有绊倒,以为上了阳关道,沾沾自喜,这是十分可
怕而危险的事。
我虽笔下是瞎马行空,心眼却不盲,心亦不花,知道自己的肤浅和幼稚,天赋
努力都不可强求,尽其在我,便是心安。
文章千古事,不是我这芥草一般的小人物所能挑得起来的,庸不庸俗,突不突
破,说起来都太严重,写稿真正的起因,“还是为了娱乐父母”,也是自己兴趣所
在,将个人的生活做了一个记录而已。
哭著呱呱坠地已是悲哀,成长的过程又比其他三个姐弟来得复杂缓慢,健康情
形不好不说,心理亦是极度敏感孤僻。
高小那年开始,清晨背个大书包上中正国小,啃书啃到夜间十点才给回家,佣
人一天送两顿便当,吃完了去操场跳蹦一下的时间都没,又给叫进去死填,本以为
上了初中会有好日子过,没想到明星中学,竞争更大。这番压力辛酸至今回想起来
心中仍如铅也似的重,就那么不顾一切的“拒”学了。父母眼见孩子自暴自弃,前
途全毁,骂是舍不得骂,那两颗心,可是碎成片片。哪家的孩子不上学,只有自家
孩子悄无声息的在家闷著躲著。那一阵,母亲的泪没干过,父亲下班回来,见了我
就长叹,我自己呢,觉得成了家庭的耻辱,社会的罪人,几度硬闯天堂,要先进去
坐在上帝的右手。少年的我,是这样的倔强刚烈,自己不好受不说,整个家庭都因
为这个出轨的孩子,弄得愁云惨雾。
幸亏父母是开明的人,学校不去了,他们自己提起了教育的重担,英文课本不
肯念,干脆教她看浅近英文小说国文不能死背,就念唐诗宋词吧钢琴老师请来
家里教不说,每日练琴,再累的父亲,还是坐在一旁打拍子大声跟著哼,练完了,
五块钱奖赏是不会少的。喜欢美术,当时敦煌书局的原文书那么贵,他们还是给买
了多少本画册,这样的爱心洗灌,孩子仍是长不整齐,瘦瘦黄黄的脸,十多年来只
有童年时不知事的畅笑过,长大后怎么开导,仍是绝对没有好脸色的。在家也许是
因为自卑太甚,行为反而成了暴戾乖张,对姐弟绝不友爱,别人一句话,可成战场
,可痛哭流涕,可离家出走,可拿刀片自割吓人。那几年,父母的心碎过几次,我
没算过,他们大概也算不清了。
这一番又一番风雨,摧得父母心力交瘁,我却干脆远走高飞,连头发也不让父
母看见一根,临走之前,小事负气,竟还对母亲说过这样无情的话∶“走了一封信
也不写回来,当我死了,你们好过几年太平日子。”母亲听了这刺心的话,默默无
语,眼泪簌簌的掉,理行装的手可没停过。
真走了,小燕离巢,任凭自己飘飘跌跌,各国乱飞,却没想过,做父母的眼泪
,要流到什么时候方有尽头。
飘了几年,回家小歇,那时本以为常住台湾,重新做人。
飘流过的人,在行为上应该有些长进,没想到又遇感情重创,一次是阴沟里翻
船,败得又要寻死。那几个月的日子,不是父母强拉著,总是不会回头了,现在回
想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遗恨,只幸当时还是父母张开手臂,替我挡住了
狂风暴雨。
过了一年,再见所爱的人一捶一捶钉入棺木,当时神智不清,只记得钉棺的声
音刺得心里血肉模糊,尖叫狂哭,不知身在何处,黑暗中,又是父亲紧紧抱著,喊
著自己的小名,哭是哭疯了,耳边却是父亲坚强的声音,一再的说∶“不要怕,还
有爹爹在,孩子,还有爹爹姆妈在啊!”
又是那两张手臂,在我成年的挫折伤痛里,替我抹去了眼泪,补好了创伤。
台北触景伤情,无法再留,决心再度离家远走。说匣来时,正是吃饭的时候,
父亲听了一愣,双眼一红,默默放下筷子,快步走开。倒是母亲,毅然决然的说∶
“出去走走也好,外面的天地,也许可以使你开朗起来。”
就这么又离了家,丢下了父母,半生时光浪掷,竟没有想过,父母的恩情即使
不想回报,也不应再一次一次的去伤害他们,成年了的自己,仍然没有给他们带来
过欢笑。
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接过了自己对自己的责任,对家庭,对荷西的责任,
写下了几本书,心情踏踏实实,不再去想人生最终的目的,而这做父母的,捧著孩
子写的几张纸头,竟又喜得眼睛没有干过,那份感触、安慰,就好似捧著了天国的
钥匙一样。这条辛酸血泪的长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怎不叫他
们喜极又泣呢。
也是这份尘缘,支持了我写下去的力量,将父母的恩情比著不过是一场尘世的
缘份,未免无情,他们看了一定又要大恸一番,却不知“尘世亦是重要的,不是过
眼烟云”,孩子今后,就为了这份解不开、挣不脱的缘份,一定好好做人了。
孩子在父母眼中胜于自己的生命,父母在孩子的心里,到头来,终也成了爱的
负担,过去对他们的伤害,无法补偿,今后的路,总会走得平安踏实,不会再叫他
们操心了。
写不写书,并不能证明什么,毕竟保守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保真妈妈小民写
信来,最后一句叮咛━━守身即孝亲━━这句话,看了竟是泪出,为什么早两年就
没明白过。
八月八日父亲节,愿将孩子以后的岁月,尽力安稳度过,这一生的情债,哭债
,对父母无法偿还,就将这句诺言,送给父母,做唯一的礼物吧!
收魂记
我有一架不能算太差的照相机,当然我所谓的不太差,是拿自己的那架跟一般
人用的如玩具似的小照相盒子来相比。
因为那架相机背起来很引人注视,所以我过去住在马德里时,很少用到它。
在沙漠里,我本来并不是一个引人注视的人,更何况,在这片人口是稀少的土
地上,要想看看另外一个人,可能也是站在沙地上,拿手挡著阳光,如果望得到地
平线上小得如黑点的人影,就十分满意了。
我初来沙漠时,最大的雄心之一,就是想用我的摄影机,拍下在极荒僻地区游
牧民族的生活形态。
分析起来,这种对于异族文化的热爱,就是因为我跟他们之间迅著极大的差异
,以至于在心灵上产生了一种美丽和感动。
我常常深入大漠的一段时间,还是要算在婚前,那时初抵一块这样神秘辽阔的
大地,我尽力用一切可能的交通工具要去认识它的各种面目,更可贵的是,我要看
看在这片寸草不生的沙漠里,人们为什么同样能有生命的喜悦和爱憎。
拍照,在我的沙漠生活中是十分必要的,我当时的经济能力,除了在风沙里带
了食物和水旅行之外,连租车的钱都花不起,也没有余力在摄影这件比较奢侈的事
情上花费太多的金钱,虽然在这件事上的投资,是多么重要而值得呵!
我的照相器材,除了相机,三角架,一个望远镜头,一个广色镜头,和几个滤
光镜之外,可以说数不出什么东西,我买了几卷感光度很高的软片,另外就是黑
白和彩色的最普通片子,闪光灯因为我不善用,所以根本没有去备它。
在来沙漠之前,我偶尔会在几百张的照片里,拍出一两张好东西,我在马德里
时也曾买了一些教人拍照的书籍来临时念了几遍,我在纸上所学到的一些常识,就
被我算做没有成绩的心得,这样坦坦荡荡的去了北非。
第一次坐车进入真正的大沙漠时,手里捧著照相机,惊叹得每一幅画面都想拍
。
如梦如幻又如鬼魅似的海市蜃楼,连绵平滑温柔得如同女人胴体的沙丘,迎面
如雨似的狂风沙,焦烈的大地,向天空伸长著手臂呼唤嘶叫的仙人掌,千万年前枯
干了的河床,黑色的山峦,深蓝到冻住了的长空,满妞乱石的荒野,……这一切的
景象使我意乱神述,目不暇给。
我常常在这片土地给我这样强烈的震憾下,在这颠簸不堪的旅途里,完全忘记
了自己的辛劳。
当时我多么痛恨自己的贫乏,如果早先我虚心的学些摄影的技术,能够把这一
切我所看见的异象,透过我内心的感动,溶合它们,再将它创造记录下来,也可能
成为我生活历程中一件可贵的纪念啊!
虽说我没有太多的钱拍照,且沙漠割肤而过的风沙也极可能损坏我的相机,但
是我在能力所及的情形下,还是拍下了一些只能算是记录的习作。
对于这片大漠里的居民,我对他们无论是走路的姿势,吃饭的样子,衣服的色
彩和式样,手势,语言,男女的婚嫁,宗教的信仰,都有著说不出的关爱,进一步
,我更喜欢细细的去观察接近他们,来充实我自己这一方面无止境的好奇心。
要用相机来处理这一片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达到
我所期望的水准的,我去旅行了很多次之后,我想通了,我只能著重于几个点上去
著手,而不能在一个全面浩大的计划下去做一个自不量力的工作者。
“我们还是来拍人吧!我喜欢人。”我对荷西说。
在我跟了送水车去旅行时,荷西是不去的,只有我,经过介绍,跟了一个可信
赖的沙哈拉威人巴勒和他的助手就上路了。这旅行的方圆,大半是由大西洋边开始
,到了阿尔及利亚附近,又往下面绕回来,去一次总得二千多里路。
每一个游牧民族帐篷相聚的地方,总有巴新的水车按时装了几十个汽油桶的水
去卖给他们。
在这种没有车顶又没有挡风玻璃的破车子里晒上几千里路,在体力上来说,的
确是一种很大的挑战和苦难,但是荷西让我去,我就要回报他给我这样的信心和看
重,所以我的旅行很少有差错,去了几日,一定平安的回到镇上来。
第一次去大漠,除了一个背包和帐篷之外,我双手空空,没有法子拿出游牧民
族期待著的东西,相对的,我也得不到什么友情。
第二次去时,我知道了做巫医的重要,我添了一个小药箱。
我也明白,即使在这世界的尽头,也有爱美的女人和爱吃的小孩子,于是我也
买了很多串美丽的玻璃珠串,廉价的戒指,我甚而买了一大堆发光的钥匙、耐用的
鱼线、白糖、奶粉和糖果。
带著这些东西进沙漠,的确使我一度产生过用物质来换取友谊的羞耻心理,但
是我自问,我所要求他们的,不过是使他们更亲近我,让我了解他们。我所要交换
的,不过是他们的善意和友情,也喜欢因为我的礼物,使他们看见我对他们的爱心
,进一步的请他们接纳我这个如同外星人似的异族的女子。
游牧民族的帐篷,虽说是群居,但是他们还是分散得很广,只有少数的骆驼和
山羊混在一起,成群的在啃一些小枯树上少得可怜的叶子维持著生命。
当水车在一个帐篷前面停下来时,我马上跳下车往帐篷走去。
这些可爱而又极容易受惊吓的内陆居民,看见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去了,总是吓
得一哄来散。
每当这些人见了我做出必然的大逃亡时,巴新马上会大喝著,把他们像羊似的
赶到我面前来立正,男人们也许会过来,但是女人和小孩就很难让我接近。
我从来不许巴新强迫他们过来亲近我,那样在我心里多少总觉得不忍。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过来,不要怕我。”
我明知这些人可能完全听不懂西班牙文,但是我更知道,我的语调可以安抚他
们,即使是听不懂,只要我安详的说话,他们就不再慌张了。
“来,来拿珠子,给你!”
我把一串美丽的珠子挂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再拉她过来摸摸她的头。
东西送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看病。
皮肤病的给涂涂消炎膏,有头痛的分阿斯匹灵,眼睛烂了的给涂眼药,太瘦的
分高单位维他命,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大量的维他命C片。
我从不敢一到一个地方,完全不跟这批居民亲近,就拿出照相机来猛拍,我认
为这是很不尊重他们的举动。
有一次我给一位自称头痛的老太太服下了两片阿斯匹灵片,又送了她一个钥匙
挂在布包著的头巾下当首饰,她吞下去我给的药片还不到五秒钟,就点点头表示头
不再疼了,拉住我的手往她的帐篷走去。
为了表示她对我的感激,她哑声叫进来了好几个完全把脸蒙上的女子,想来是
她的媳妇和女儿吧。
这些女人,有著极重的体味,一色的黑布包裹著她们的身子,我对她们打了手
势,请她们把脸上的布解下来,其中的两个很羞涩的露出了她们淡棕色的面颊。
这两个美丽的脸,衬著大大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却张著无知而性感的嘴唇,
她们的模样是如此的迷惑了我,我忍不住举起我的相机来。
我想这批女子,不但没有见过相机,更没有见过中国人,所以这两种奇怪的东
西,也把她们给迷惑住了,动也不动的望著我,任由我拍照。
直到这一家的男人进来了,看见我正在做的动作,才突然长啸了一声冲了过来
。
他大叫大跳著,几乎踢翻了那个老妇人,又大骂著挤成一堆的女子,那批年轻
女人,听了他愤怒的话,吓得快哭出来似的缩成一团。
“你,你收了她们的灵魂,她们快死了。”他说著不流利的西班牙文。
“我什么?”我听了大吃一惊,这实在是冤枉我。
“你,你这个女人,会医病,也会捉魂在这里,统统捉进去了。”他又厉声
指著我的照相机,要过来打。
我看情形不很对劲,抱著照相机就往外面逃,我跑到车子上大叫我的保护人巴
新。
巴新正在送水,看见了这种情形,马上把追我的人挡住了,但是人群还是激动
的围了上来。
我知道,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们可以用不送水,用沙漠军团,或是再深的迷信
来吓阻他们,放我跟我的相机平安的上路。但是,反过来想,这一群以为她们已是
“失去了灵魂的人”,难道没有权利向我索回她们被摄去的灵魂吗?
如果我偷拍了几张照片,就此开车走了,我留给这几个女人心理上的伤害是多
么的重大,她们以为自己马上要死去了似的低泣著。
“巴新,不要再争了,请告诉她们,魂,的确是在这个盒子里,现在我可以拿
出来还给她们,请她们不要怕。”
“小姐,她们胡闹嘛!太无知了,不要理会。”
巴新在态度上十分傲慢,令我看了反感。
“去,滚开!”巴新又挥了一下袖子,人们不情不愿的散了一点。
那几个被我收了魂的女子,看见我们车发动要走了,马上面无人色的蹲了下去
。
我拍拍巴新的肩,叫他不要开车,再对这些人说∶“我现在放灵魂了,你们不
要担心。”
我当众打开相机,把软片像变魔术似的拉出来,再跳下车,迎著光给他们看个
清楚,底片上一片白的,没有人影,他们看了松了一口气,我们的车还没开,那些
人都满意的笑了。
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著再装上了一卷软片,叹了口气,回望著坐在我身边的
两个搭车的老沙哈拉威人。
“从前,有一种东西,对著人照,人会清清楚楚的被摄去魂,比你的盒子还要
厉害!”一个老人说。
“巴新,他们说什么?”我在风里颠著趴在巴新身后问他。
等巴新解释明白了,我一声不响,拿出背包里的一面小镜子,轻轻的举在那个
老人的面前,他们看了一眼镜子,大叫得几乎翻下车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他停
车,车煞住了,他们几乎是快得跌下去似的跳下车,我被他们的举动也吓住了,再
抬头看看巴新的水车上,果然没有后望镜之类的东西。
物质的文明对人类并不能说是必要,但是在我们同样生活著的地球上居然还有
连镜子都没有看过的人,的确令我惊愕交加,继而对他们无由的产生了一丝怜悯,
这样的无知只是地理环境的限制,还是人为的因素?我久久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随带了一面中型的镜子,我一下车,就把这闪光的东西去用石块
叠起来,每一个人都特别害怕的去注意那面镜子,而他们对我的相机反而不再去关
心,因为真正厉害的收魂机变成了那面镜子。
这样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计,并不是太高尚的行为,所以我也常常自动蹲
在镜子面前梳梳头发,擦擦脸,照照自己,然后再没事似的走开去。我表现得一点
也不怕镜子,慢慢的他们的小孩群也肯过来,很快的在镜子面前一晃,发觉没发生
什么事,就再晃一次,再晃一次,最后镜子边围满了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人,收魂
的事,就这样消失了。
我结婚之后,不但我成了荷西的财产,我的相机,当然也落在这个人的手里去
。
蜜月旅行去直渡沙漠时,我的主人一次也不肯给我摸摸我的宝贝,他,成了沙
漠里的收魂人,而他收的魂,往往都是美丽的邻居女人。
有一天我们坐著租来的吉普车开到了大西洋沿海的沙漠边,那已是在我们居住
的小镇一千多里外了。
沙漠,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土黄色的,也有红色的。
我偏爱黑色的沙漠,因为它雄壮,荷西喜欢白色的沙漠,他说那是烈日下细致
的雪景。
那个中午,我们慢慢的开著车,经过一片近乎纯白色的大漠,沙漠的那一边,
是深蓝色的海洋,这时候,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了一片淡红色的云彩,它慢慢的落在
海滩上,海边马上铺展开了一幅落日的霞光。
我奇怪极了,细细的注视著这一个天象上的怪现象,中午怎么突然降了黄昏的
景色来呢!
再细看,天哪!天哪!那是一大片红鹤,成千上万的红鹤挤在一起,正低头吃
著海滩上不知什么东西。
我将手轻轻的按在荷西的相机上,口里悄悄的对他说∶“给我!给我拍,不要
出声,不要动。”
荷西比我快,早就把相机举到眼前去了。
“快拍!”
“拍不全,太远了,我下去。”
“不要下,安静!”我低喝著荷西。
荷西不等我再说,脱下了鞋子朝海湾小心的跑去,样子好似要去偷袭一群天堂
来的客人,没等他跑近,那片红云一下子升空而去,再也不见踪迹。
没有拍到红鹤自是可惜,但是那一刹那的美丽,在我的心底,一生也不会淡忘
掉了。
有一次我们又跟了一个沙哈拉威朋友,去帐篷里做客,那一天主人很郑重的杀
了一只羊来请我们吃。
这种吃羊的方法十分简单,一条羊分割成几十块,血淋淋的就放到火上去烤,
烤成半熟就放在一个如洗澡盆一样大的泥缸里,洒上盐,大家就围上来同吃。
所有的人都拿起一大块肉来啃,啃了几下,就丢下了肉,去外面喝喝茶,用小
石子下下棋,等一个小时之后,又叫齐了大家,再去围住那几十块已经被啃过的肉
,拿起任何人以前的一块都可以,重新努力进食,这样吃吃丢丢要弄很多次,一只
羊才被分啃成了骨头。
我也请荷西替我拍了一张啃骨头的照片,但是相片是不连续的动作,我不知道
怎么才能拍出这句话来━━“我啃的这块肉上可能已经有过三四个人以上的口水。
”
又有一次我跟荷西去看生小骆驼,因为听说骆驼出生时是摔下地的,十分有趣
,我们当然带了相机。
没想到,那只小骆驼迟迟不肯出世,我等得无聊了,就去各处沙地上走走。
这时候我看见那个管骆驼的老沙哈拉威人,突然在远远的地上跪了下去(不是
拜了下去,只是跪著),然后他又站起来了。
因为他的动作,使我突然联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沙漠里没有卫生纸,那么
他们大便完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虽然没有建设性,但是我还是细细的思索了一下。
“荷西,他们怎么弄的?”我跑去轻轻的问荷西。
“你看见他跪下去又起来了是在小便,不是大便。”
“什么,世界上有跪著小便的人?”
“就是跪跟蹲两种方式,你难道以前不知道?”
“我要你去拍!”我坚持这一大发现要记录下来。
“跪下去有袍子罩著,照片拍出来也只是一个人跪著,没什么意思!”
“我觉得有意思,这世界上那有第二种人这样奇怪的小便法。”我真当作是一
个有趣的事情。
“有艺术价值吗?三毛。”
我答不出话来。
最最有趣的一次拍照,也是发生在大漠里。
我们在阿雍镇不远的地方露营,有人看见我们扎好了帐篷,就过来攀谈。这是
一个十分年轻的沙哈拉威人,也十分的友善,会说刻班牙话,同时告诉我们,他以
前替一个修女的流动诊疗车帮过忙,他一再的说兵是“有文明”的人。
这个人很喜欢我们收他的魂,客气的请荷西把衣服交换给他拍照,又很当心的
把荷西的手表借来戴在手上,他把头发拢了又拢,摆出一副完全不属于自己风味的
姿势,好似一个土里土气的假冒欧洲人。
“请问你们这架是彩色照相机吗?”他很有礼的问。
“什么?”我唬了一大跳。
“请问你这是架彩色照相机吗?”他又重复了一句。
“你是说底片吧?相机哪有彩不彩色的?”
“是,以前那个修女就只有一架黑白的,我比较喜欢一架彩色的。”
“你是说软片?还是机器?”我被他说得自己也怀疑起来了。
“是机器,你不懂,去问你先生,他手里那架,我看是可以拍彩色的。”他眇
视了我这个一再追问的女人一眼。
“是啦!不要动,我手里拿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天然十彩照相机。”荷西一本正
经的举起了手拍下了那个青年优美的自以为文明人的衣服和样子。
我在一旁看见荷西将错就错的骗人,笑得我把脸埋在沙里像一只驼鸟一样。
抬起头来,发觉荷西正对著我拍过来,我蒙住脸大叫著∶“彩色相机来摄洁白
无瑕的灵魂啦!请饶了这一次吧!”
沙巴军曹
一个夏天的夜晚,荷西与我正从家里出来,预备到凉爽的户外去散步,经过炎
热不堪的一天之后,此时的沙漠是如此的清爽而怡人。
在这个时候,邻近的沙哈拉威人都带著孩子和食物在外面晚餐,而夜,其实已
经很深了。
等我们走到快近小镇外的坟场时,就看见不远处的月光下有一群年轻的沙哈拉
威人围著什么东西在看热闹,我们经过人堆时,才发觉地上趴著一个动也不动的西
班牙军人,样子像死去了一般,脸色却十分红润,留著大胡子,穿著马靴,看他的
军装,知道是沙漠军团的,身上没有识别阶级的符号。
他趴在那儿可能已经很久了,那一群围著他的人高声的说著阿拉伯话,恶作剧
的上去朝他吐口水,拉他的靴子,踩他的手,同时其中的一个沙啥拉威人还戴了他
的军帽好似小丑一般的表演著喝醉了的人的样子。
对于一个没有抵抗力的军人,沙哈拉威人是放肆而大胆的。
“荷西,快回去把车开来。”我对荷西轻轻的说,又紧张的向四周张望著,在
这时候我多么希望有另外一个军人或者西班牙的老百姓经过这里,但是附近没有一
个人走过。
荷西跑回家去开车时,我一直盯著那个军人腰间挂著的手枪,如果有人解他的
枪,我就预备尖叫,下一步要怎么办就想不出来了。
那一阵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年轻人,已经组成了“波里沙里奥人民解放阵线”,
总部灸阿尔及利亚,可是镇上每一个年轻人的心几乎都是向著他们的,西班牙人跟
沙哈拉威人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了,沙漠军团跟本地更是死仇一般。
等荷西飞也似的将车子开来时,我们排开众人,要把这个醉汉拖到车子里去。
这家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要抬他到车里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等到我们全身
都汗湿了,才将他在后座放好,关上门,口里说著对不起,慢慢的开出人群,车顶
上仍然被人碰碰的打了好几下。
在快开到沙漠军团的大门时,荷西仍然开得飞快,营地四周一片死寂。
“荷西,闪一闪灯光,按喇叭,我们不知道口令,要被误会的,停远一点。”
荷西的车子在距离卫兵很远的地方停下来了,我们赶快开了车门出去,用西班牙文
大叫∶“是送喝醉了的人回来,你们过来看!”
两个卫兵跑过来,枪子□答上了膛,指著我们,我们指指车里面,动也不动。
这两个卫兵朝车里一看,当然是认识的,马上进车去将这军人抬了出来,口里说著
∶“又是他!”
这时,高墙上的探照灯刷一下照著我们,我被这种架势吓得很厉害,赶快进车
里去。
荷西开车走时,两个卫兵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说∶“谢啦!老乡!”
我在回来的路上,还是心有余悸,被人用枪这么近的指著,倒是生平第一次,
虽然那是自己人的部队,还是十分紧张的。
有好几天我都在想著那座夜间警备森严的营区和那个烂醉如泥的军人。
过了没多久,荷西的同事们来家里玩,我为了表示待客的诚意,将冰牛奶倒了
一大壶出来。
这几个人看见冰牛奶,像牛喝水似的呼一下就全部喝完了,我赶紧又去开了两
盒。
“三毛,我们喝了你们怎么办?”这两个人可怜兮兮的望著牛奶,又不好意思
再喝下去。
“放心喝吧!你们平日喝不到的。”
食物是沙漠里的每一个人都关心的话题,被招待的人不会满意,跟著一定会问
好吃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等荷西的同事在那一个下午喝完了我所有盒装的鲜奶,见我仍然面不改色,果
然就问我这是哪儿买来的了。
“嘿!我有地方买。”我得意的卖著关子。
“请告诉我们在哪里!”
“啊!你们不能去买的,要喝上家里来吧!”
“我们要很多,三毛,拜托你讲出来啊!”
我在沙漠军团的福利社买的。”
“军营?你一个女人去军营买菜?”他们叫了起来,一副老百姓的呆相。
“军眷们不是也在买?我当然跑去了。”
“可是你是不合规定的老百姓啊!”
“在沙漠里的老百姓跟城里的不同,军民不分家。”我笑嘻嘻的说。
“军人,对你还有礼貌吗?”
“太客气了,比镇上的普通人好得多了。”
“请你代买牛奶总不会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的,要几盒明天开单子来吧!”
第二天荷西下班回来,交给我一张牛奶单,那张单子上列了八个单身汉的名字
,每个人每星期希望我供应十盒牛奶,一共是八十盒。
我拿著单子咬了咬嘴唇,大话已经说匣去了,这八十盒牛奶要我去军营买,却
实在是令人说不出口。
在这种情形下,我情愿丢一次脸,将这八十盒羞愧的数量一次买清,就不再出
现,总比一天去买十盒的好。
隔了一天,我到福利社里去买了一大箱十盒装的鲜乳,请人搬来放在墙角,打
一个转,再跑进去,再买一箱,再放在墙角,过了一会儿,再进去买,这样来来去
去弄了四次,那个站柜台的小兵已经晕头转向了。
“三毛,你还要进进出出几次?”
“还有四次,请忍耐一点。”
“为什么不一次买?都是买牛奶吗?”
“一次买不合规定,太多了。”我怪不好意思的回答著。
“没关系,我现在就拿给你,请问你一次要那么多牛奶干嘛?”
“别人派我来买的,不全是我的。”
等我把八大箱牛奶都堆在墙角,预备去喊计程车时,我的身边刷一下停下了一
辆吉普车,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车上坐著的那个军人,不就是那天被我们抬回营
区去的醉汉吗?
这个人是高大的,精神的,制服穿得很合身,大胡子下的脸孔看不出几岁,眼
光看人时带著几分霸气又嫌过分的专注,胸膛前的上衣扣一直开到第三个扣子,留
著平头,绿色的船形军帽上别著他的阶级━━军曹。
我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看清楚兵,所以刻意的打量了他一下。
他不等我说话,跳下车来就将小山也似的箱子一个一个搬上了车,我看牛奶已
经上车了,也不再犹豫,跨上了前座。
“我住在坟场区。”我很客气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住在那里。”他粗声粗气的回答我,就将车子开动了。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的车子开得很平稳,双手紧紧的握住方向盘,等车子
经过坟场时,我转过头去看风景,生怕他想起来那个晚上酒醉失态被我们捡到的可
怜样子会受窘。
到了我的住处,他慢慢的煞车,还没等他下车,我就很快的跳下来了,因为不
好再麻烦这个军曹搬牛奶,我下了车,就大声叫起我邻近开小杂货店的朋友沙仑来
。
沙仑听见我叫他,马上从店里趿著拖鞋跑出来了,脸上露著谦卑的笑容。
等他跑到吉普车面前,发现有一个军人站在我旁边,突然顿了一下,接著马上
低下了头赶快把箱子搬下来,那个神情盯似看见了凶神一般。
这时,送我回来的军曹,看见沙仑在替我做事,又抬眼望了一下沙仑开的小店
,突然转过眼光来鄙夷的盯了我一眼,我非常敏感的知道,他一定是误会我了,我
胀红了脸,很笨拙的辩护著∶“这些牛奶不是转卖的,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过是
━━。”
他大步跨上了车子,手放在驾驶盘上拍了一下,要说什么又没说,就发动起车
子来。
我这才想起来跑了过去,对他说∶“谢谢你,军曹!请问贵姓?”
他盯住我,好似已经十分忍耐了似的对我轻轻的说∶“对沙哈拉威人的朋友,
我没有名字。”
说完就把油门一踏,车子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我呆呆的望著尘埃,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被人冤枉了,不给我解释的余地,
问他的名字,居然被他无礼的拒绝了。
“沙仑,你认识这个人?”我转身去问沙仑。
“是。”他低声说。
“干什么那么怕沙漠军团,你又不是游击队?”
“不是,这个军曹,他恨我们所有的沙哈拉威人。”
“你怎么知道他恨你?”
“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我刻意的看了老实的沙仑一眼,沙仑从来不说人是非,他这么讲一定有他的道
理。
从那次买牛奶被人误会了之后,我羞愧得很久不敢去军营买菜。
隔了很久,我在街上遇见了福利社的小兵,他对我说兵们队上以为我走了,又
问我为什么不再去买菜,我一听他们并没有误会我的意思,这才又高兴的继续去了
。
运气就有那么不好,我又回军营里买菜的第一天,那个军曹就跨著马靴大步的
走进来了,我咬著嘴唇紧张的望著他,他对我点点头,说一声∶“日安!”就到柜
台上去了。
对于一个如此不喜欢沙哈拉威人的人,我将他解释成“种族歧视”,也懒得再
去理他了,站在他旁边,我专心向小兵说我要买的菜,不再去望他。
等我付钱时,我发觉旁边这个军曹翻起袖子的手臂上,居然刻了一大排纹身刺
花,深蓝色的俗气情人鸡心下面,又刺了一排中号的字━━“奥地利的唐璜”。
我奇怪得很,因为我本来以为刺花的鸡心下面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想不到
却是个男人的。
“喂!”奥地利的唐璜”是谁?是什么意思?”
等那个军曹走了,我就问柜台上沙漠军团的小兵。
“啊!那是沙漠军团从前一个营区的名字。”
“不是人吗?”
“是历史上加洛斯一世时的一个人名,那时候奥地利跟西班牙还是不分的,后
来军团用这名字做了一个营区的称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刚刚那个军曹,他把这些字都刻在手臂上哪!”
我摇了摇头,拿著找回来的钱,走出福利社的大门去。
在福利社的门口,想不到那个军曹在等我,他看见了我,头一低,跟著我大步
走了几步,才说∶“那天晚上谢谢你和你先生。”
“什么事?”我不解的问他。
“你们送我回去,我━━喝醉了。”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人真奇怪,突然来谢我一件我已忘记了的事情,上次他送我回去时怎么不
谢呢?
“请问你,为什么沙哈拉威人谣传你恨他们?”我十分鲁莽的问他。
“我是恨。”他盯住我看著,而他如此直接的回答使我仍然吃了一惊。
“这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并不是那一个民族特别的坏。”我天真的在讲一
句每一个人都会讲的话。
军曹的眼光掠向那一大群在沙地上蹲著的沙哈拉威人,脸色又一度专注得那么
吓人起来,好似他无由的仇恨在燃烧著他似的可怖。我停住了自己无聊的话,呆呆
的看著他。
他过了几秒钟才醒过来,对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就大步的走开去。
这个刺花的军曹,还是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他的手臂,却刻著一整个营区的
名称,而这为什么又是好久以前的一个营区呢?
有一天,我们的沙哈拉威朋友阿里请我们到离镇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去,阿里的
父亲住在那儿的一个大帐篷里,阿里在镇上开计程车,也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去看看
父母。
阿里父母住的地方叫“魅赛也”,可能在千万年前是一条宽阔的河,后来枯干
了,两岸成了大峡谷似的断岩,中间河床的部材有几棵椰子树,有一汪泉水不断的
流著,是一个极小的沙漠绿洲。这样辽阔的地方,又有这么好的淡水,却只住了几
个帐篷的居民,令我十分不解。在黄昏的凉风下,我们与阿里的父亲坐在帐篷外,
老人悠闲的吸著长烟斗,红色的断崖在晚霞里分外雄壮,天边第一颗星孤伶伶的升
起了。
阿里的母亲捧著一大盘“古斯格”和浓浓的甜茶上来给我们吃。
我用手捏著“古斯格”把它们做成一个灰灰的面粉团放到口里去,在这样的景
色下,坐在地上吃沙漠人的食物才相称。
“这么好的地方,又有泉水,为什么几乎没有人住呢?”我奇怪的问著老人。
“以前是热闹过的,所以这片地方才有名字,叫做”魅赛也”,后来那件惨案发生
,旧住著的人都走了,新的当然不肯再搬来,只余下我们这几家在这里硬撑著。”
“什么惨案?我怎么不知道?是骆驼瘟死了吗?”我追问著老人。
老人望了我一眼,吸著烟,心神好似突然不在了似的望著远方。
“杀!杀人!血流得当时这泉水都不再有人敢喝。”
“谁杀谁?什么事?”我禁不住向荷西靠过去,老人的声音十分神秘恐怖,夜
,突然降临了。
“沙哈拉威人杀沙漠军团的人。”老人低低的说,望著荷西和我。
“十六年前,”魅赛也”是一片美丽的绿洲,在这里,小麦都长得出来,椰枣
落了一地,要喝的水应有尽有,沙哈拉威人几乎全把骆驼和山羊赶到这里来放牧,
扎营的帐篷成千上万━━”老人在诉说著过去的繁华时,我望著残留下来的几棵椰
子树,几乎不相信这片枯干的土地也有过它的青春。
“后来西班牙的沙漠军团也开来了,他们在这里扎营,住著不走━━。”老人
继续说。
“可是,那时候的撒哈拉沙漠是不属于任何人的,谁来都不犯法。”我插嘴打
断他。
“是,是,请听我说下去━━”老人比了一个手势。
“沙漠军团来了,沙哈拉威人不许他们用水,两方面为了争水,常常起冲突,
后来━━”我看老人不再讲下去,就急著问他∶“后来怎么了?”
“后来,一大群沙哈拉威人偷袭了营房,把沙漠军团全营的人,一夜之间灸睡
梦里杀光了。统统用刀杀光了。”
我张大了眼睛,隔著火光定定的望著老人,轻轻的问他∶“你是说,他们统统
被杀死了?一营的人被沙哈拉威人用刀杀了?”
“只留了一个军曹,他那夜喝醉了酒,跌在营外,醒来他的伙伴全死了,一个
不留。”
“你当时住在这里?”我差点没问他∶“你当时参加了杀人没有?”
“沙漠军团是最机警的兵团,怎么可能?”荷西说。
“他们没有料到,白天奔驰得太厉害,卫兵站岗又分配得不多,他们再没有料
到沙哈拉威人拿刀杀进来。”
“军营当时扎营在哪里?”我问著老人。
“就在那边!”
老人用手指著泉水的上方,那儿除了沙地之外,没有一丝人住过的痕迹。
“从那时候起,谁都不喜欢住在这里,那些杀人的当然逃了,一块好好的绿洲
荒废成这个样子。”
老人低头吸烟,天已经暗下来了,风突然厉裂的吹拂过来,夹著呜呜的哭声,
椰子树摇摆著,帐篷的支柱也吱吱的叫起来。
我抬头望著黑暗中远方十六年前沙漠军团扎营的地方,好似看见一群群穿军装
的西班牙兵在跟包著头举著大刀的沙哈拉威人肉搏,他们一个一个如银幕上慢动作
的姿势在刀下倒下去,成堆的人流著血在沙地上爬著,成千无助的手臂伸向天空,
一阵阵无声的呐喊在一张张带血的脸上嘶叫著,黑色的夜风里,只有死亡空洞的笑
声响彻在寂寞的大地上━━我吃了一惊,用力眨一下眼睛,什么都不见了,四周安
详如昔,火光前,坐著我们,大家都不说话。
我突然觉得寒冷,心里闷闷不乐,这不只是老人所说的惨案,这是一场血淋淋
的大屠杀啊!
“那个唯一活著的军曹━━就是那个手上刺著花,老是像狼一样盯著沙哈拉威
人的那一个?”我又轻轻的问。
“他们过去是一个团结友爱的营,我还记得那个军曹酒醒了在他死去的兄弟尸
体上像疯子一样扑跌发抖的样子。”
我突然想到那个人手上刺著营名的纹身。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我问著。
“那件事情之后,他编在镇上的营区去,从那时候他就不肯讲名字,他说杠营
的弟兄都死了,他还配有名字吗?大家都只叫他军曹。”
过去那么多年的旧事了,想起来依然使我毛骨悚然,远处的沙地好似在扭动一
般。
“我们去睡吧!天黑了。”荷西大声大气的说,然后一声不响的转进帐篷里去
。
这件已成了历史的悲剧,在镇上几乎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我每次看见那个军
曹,心里总要一跳,这样惨痛的记忆,到何年何月才能在他心里淡去?
去年这个时候,这一片被世界遗忘的沙漠突然的复杂起来。北边摩洛哥和南边
毛里塔尼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而沙漠自己的部落又组成了游击队流亡在阿尔及利
亚,他们要独立,西班牙政府举棋不定,态度暧昧,对这一片已经花了许多心血的
属地不知要弃还是要守。
那时候,西班牙士兵单独外出就被杀,深水井里被放毒药,小学校车里找出定
时炸弹,磷矿公司的输送带被纵火,守夜工人被倒吊死在电线上,镇外的公路上地
雷炸毁经过的车辆━━这样的不停的骚乱,使得镇上风声鹤唳,政府马上关闭学校
,疏散儿童回西班牙,夜间杠面戒严,镇上坦克一辆一辆的开进来,铁丝网一圈一
圈的围满了军事机关。
可怕的是,在边界上西班牙三面受敌,在小镇上,竟弄不清这些骚乱是哪一方
面弄出来的。
在那种情形下,妇女和儿童几乎马上就回西班牙了,荷西与我因没有牵挂,所
以按兵不动,他照常上班,我则留在家里,平日除了寄信买菜之外,公共场所为了
怕爆炸,已经很少去了。
一向平静的小镇开始有人在贱卖家具,航空公司门口每天排长龙抢票,电影院
、商店一律关门,留驻的西国公务员都发了手枪,空气里无端的紧张,使得还没有
发生任何正面战争冲突的小镇,已经惶乱不安了。
有一个下午,我去镇上买当日的西班牙报纸,想知道政府到底要把这块土地怎
么办,报纸上没有说什么,每天都说一样的话,我闷闷的慢步走回家,一路上看见
很多棺木放在军用卡车里往坟场开去,我吃了一惊,以为边界跟摩洛哥人已经打了
起来。
顺著回家的路走,是必然经过坟场的。沙哈拉威人有两大片自己的坟场,沙漠
军团的公墓却是围著雪白的墙,用一扇空花的黑色铁门关著,墙内竖著成排的十字
架,架下面是一片片平平的石板铺成的墓。我走过去时,公墓的铁门已经开了,第
一排的石板坟都已挖出来,很多沙漠军团的士兵正把一个个死去的兄弟搬出来,再
放到新的棺木里去。
我看见那个情形,就一下明白了,西班牙政府久久不肯宣布的决定,沙漠军团
是活著活灸沙漠,死著埋在沙漠的一个兵种,现在他们都将他们的死人都挖了起来
要一同带走,那么西班牙终究是要放弃这片土地了啊!
可怖的是,一具一具的尸体,死了那么多年,在干燥的沙地里再挖出来时,却
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一个一个如木乃伊般干瘪的尸身。
军团的人将他们小心的抬出来,在烈日下,轻轻的放入新的棺木,敲好钉子,
贴上纸条,这才搬上了车。
因为有棺材要搬出来,观看的人群让了一条路,我被挤到公墓的里面去,这时
,我才发觉那个没有名字的军曹坐在墙的阴影下。
看见死人并没有使我不自在,只是钉棺木的声音十分的刺耳,突然在这当时看
见军曹,使我想起,那个夜晚碰到他酒醉在地上的情形,那夜也是在这坟场附近,
这么多年的一件惨事,难道至今没有使他的伤痛冷淡下来过?
等到第三排公墓里的石板被打开时,这个军曹好似等待了很久似的站了起来,
他大步的走过去,跳下洞里,亲手把那具没有烂掉的尸体像情人一般的抱出来,轻
轻的托在手臂里,静静的注视著那已经风干了的脸,他的表情没有仇恨和愤怒,我
看得见的只是一片近乎温柔的悲怆。
大家等著军曹把尸身放进棺木里去,他,却站在烈日下,好似忘了这个世界似
的。
“是他的弟弟,那次一起被杀掉的。”一个士兵轻轻的对另外一个拿著十字锹
的说。
好似有一世纪那么长,这个军曹才迈著步子走向棺木,把这死去了十六年的亲
人,像对待婴儿似的轻轻放入他永远要睡的床里去。
这个军曹从门口经过时,我转开了视线,不愿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好
事者,他经过围观著的沙哈拉威人时,突然停了一下,沙哈拉威人拉著小孩子们一
逃而散。
一排排的棺木被运到机场去,地里的兄弟们先被运走了,只留下整整齐齐的十
字架在阳光下发著耀眼的白色。
那一个清晨,荷西上早班,得五点半钟就出门去,我为著局势已经十分不好了
,所以当天需要车子装些包裹寄出沙漠去,那天我们说盯荷西坐交通车去上班,把
车子留下来给我,但是我还是清早就开车把荷西送到搭交通车的地方去。
回程的公路上,为了怕地雷,我一点都不敢抄捷径,只顺著柏油路走,在转入
镇上的斜坡口,我看到汽油的指示针是零了,就想顺道去加油站,再一看表,还只
是六点差十分,我知道加油站不会开著,就转了车身预备回家去。就在那时距我不
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发出轰的一声极沉闷的爆炸的巨响,接著一柱黑烟冒向天空,
我当时离得很近,虽然坐在车里,还是被吓得心跳得不得了,我很快的把车子往家
里开去,同时我听见镇上的救护车正鸣叫著飞也似的奔去。
下午荷西回家来问我∶“你听见了爆炸声吗?”
我点点头,问著∶“伤了人吗?”
荷西突然说∶“那个军曹死了。”
“沙漠军团的那个?”我当然知道不会有别人了。“怎么死的?”
“他早晨开车经过爆炸的地方,一群沙哈拉威小孩正在玩一个盒子,盒子上还
插了一面游击队的小布旗子,大概军曹觉得那个盒子不太对,他下了车往那群小孩
跑去,想赶开他们,结果,其中的一个小孩拔出了旗子,盒子突然炸了━━。”
“死了几个沙哈拉威小孩?”
“军曹的身体抢先扑在盒子上,他炸成了碎片,小孩子们只伤了两个。”
我茫然的开始做饭给荷西吃,心里却不断的想到早晨的事情,一个被仇恨啃
了十六年的人,却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扑向死亡,去换取了这几个他一
向视做仇人的沙哈拉威孩子的性命。为什么?再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死去。
第二天,这个军曹的尸体,被放入棺木中,静静的葬在已经挖空了的公墓里,
他的兄弟们早已离开了,在别的土地上安睡了,而他,没有赶得上他们,却静静的
被埋葬在撒哈拉的土地上,这一片他又爱而又恨的土地做了他永久的故乡。
他的墓碑很简单,我过了很久才走进去看了一眼,上面刻著━━“沙巴。桑却
士。多雷,一九三二━━一九七五。”
我走回家的路上,正有沙哈拉威的小孩们在广场上用手拍著垃圾桶,唱著有板
有眼的歌,在夕阳下,是那么的和平,好似不知道战争就要来临了一样。
搭车客
常常听到一首歌,名字叫什么我不清楚,歌词和曲调我也哼不全,但是它开始
的那两句,什么━━“想起了沙漠就想起了水,想起了爱情就想起了你……”给我
的印象却是鲜明的。
这种直接的联想是很自然的,水和爱情都是沙漠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东西,只是
不晓得这首歌后段还唱了些什么事情。
我的女友麦铃在给我写信时,也说━━我常常幻想著,你披了阿拉伯人彩色条
纹的大毯子,脚上扎著一串小铃当,头上顶著一个大水瓶去井边汲水,那真是一幅
美丽的画面━━。
我的女友是一个极可爱的人,她替我画出来的“女奴汲水图”真是风情万种,
浪漫极了。事实上走路去提水是十分辛苦的事,是绝对不舒服的,而且我不会把大
水箱压在我的头顶上。
我的父亲和母亲每周来信,也一再的叮咛我━━既然水的价格跟“可乐”是一
样的,想来你一定不甘心喝清水,每日在喝“可乐”,但是水对人体是必需的,你
长年累月的喝可乐,就可能“不可乐”了,要切切记住,要喝水,再贵也要喝━━
。
每一个不在沙漠居住的人,都跟我提到水的问题,却很少有人问我━━在那么
浩瀚无际的沙海里,没有一条小船,如何乘风破浪的航出镇外的世界去。
长久被封闭在这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上,就好似一个断了腿的人又偏偏住在一条
没有出口的巷子里一样的寂寞,千篇一律的日子,没有过份的欢乐,也谈不上什么
哀愁。没有变化的生活,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纬,一匹一匹的岁月都织出来了,而花
色却是一个样子的单调。
那一天,荷西把船运来的小车开到家门口来时,我几乎是冲出去跟它见面的。
它虽然不是那么实用昂贵的“蓝得罗伯牌”的大型吉普车,也不适合在沙漠里奔驰
,但是,在我们,已经非常满足了。
我轻轻的摸著它的里里外外,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不知所措的欢喜著,脑子里突
然浮出一片大漠落霞的景色,背后的配乐居然是“BornFree”(“狮子与
我”片中那首叫做“生而自由”的好听的主题曲)。奇怪的是,好似有一阵阵的大
风向车子里刮著,把我的头发都吹得跳起舞来。
我一心一意的爱著这个新来的“沙漠之舟”。每天荷西下班了,我就拿一块干
净的绒布,细心的去擦亮它,不让它沾上一丝尘土,连轮胎里嵌进的小石子,我都
用铗子把它们挑出来,只怕自己没有尽心服侍著这个带给我们极大欢乐的伙伴。
“荷西,今天上班去,它跑得还好吗?”我擦著车子的大眼睛,问著荷西。
“好极了,叫它东它就不去西,喂它吃草,它也很客气,只吃一点点。”
“现在自己有车了,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公路上搭便车,眼巴巴的吹风淋雨,
希望有人停下来载我们的惨样子吗?”我问著荷西。
“那是在欧洲,在美国你就不敢。”荷西笑著说。
“美国治安不同,而且当时你也不在我身边。”
我再擦著新车温柔的右眼,跟荷西有一搭没一搭的扯著。
“荷西,什么时候让我开车子?”满怀希望的问他。
“你不是试过了?”他奇怪的反问。
“那不算,你坐在我旁边,总是让我开得不好,弄得我慌慌张张,越骂开得越
糟,你不懂心理学。”我说起这事就开始想发作了。
“我再开一星期,以后上班还是坐交通车去,下午你开车来接,怎么样?”
“好!”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恨不得把车子抱个满怀。
荷西的工地,离家快有来回两小时的车程,但是那条荒凉的公路是笔直的,可
以无情的跑,也可以说完全没有交通流量。
第一次去接荷西,就迟到了快四十分钟,他等得已经不耐烦了。
“对不起,来晚了。”我跳下车满身大汗的用袖子擦著脸。
“叫你不要怕,那么直的路,油门踩到底,不会跟别人撞上的。”
“公路上好多地方被沙埋掉了,我下车去挖出两条沟来,才没有陷下去,自然
耽搁了,而且那个人又偏偏住得好远━━。”我挪到旁边的位子去,把车交给荷西
开回家。
“什么那个人?”他偏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一个走路的沙哈拉威。”我摊了一下手。
“三毛,我父亲上封信还讲,就算一个死了埋了四十年的沙哈拉威,都不能相
信他,你单身穿过大沙漠,居然━━。”
荷西很不婉转的语气真令人不快。
“是个好老的,怎么,你?”我顶回去。
“老的也不可以!”
“你可别责备我,过去几年,多少辆车,停下来载我们两个长得像强盗一样的
年轻人,那些不认识的人,要不是对人类还有那么一点点信心,就是瞎了眼,神经
病发了。”
“那是在欧洲,现在我们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你该分清楚。”
“我分得很清楚,所以才载人。”
这是不同的,在文明的社会里,因为太复杂了,我不会觉得其他的人和事跟我
有什么关系,但是在这片狂风终年吹拂著的贫瘠的土地上,不要说是人,能看见一
根草,一滴晨曦下的露水,它们都会触动我的心灵,怎么可能在这样寂寞的天空下
见到蹒珊独行的老人而视若无睹呢!
荷西其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他不肯去思想。
有了车子,周末出镇去荒野里东奔西跑自是舒畅多了,那真是全然不同的经历
。但是平日荷西上班去,不守诺言,霸占住一天的车,我去镇上还是得冒著烈日走
长路,两人常常为了抢车子呕气。有时候清晨听见他偷开车子走了,我穿了睡衣跑
出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邻近的孩子们,本来是我的朋友,但是自从他们看见荷西老是在车里神气活现
的出出进进,倒车,打转,好似马戏班里的小丑受的逗著观众时,他们就一窝风的
去崇拜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了。
我一向最不喜欢看马戏班里的小丑,因为看了就要难过,这一次也不例外。
有一天黄昏,明明听见荷西下班回来煞车的声音,以为他会进来,没想到,一
会儿,车子又开走了。
弄到晚上十点多,才脏兮兮的进门了。
“去了哪里?菜都凉了。”我没好气的瞪著他。
“散步!嘿嘿!散个步去了。”接著没事的吹著口哨去洗澡了。
我跑出门去看车,里里外外都还是一整块,打开车门往里看,一股特别的气味
马上冲出来,前座的靠垫上显然滴的是一滩鼻涕,后座上有一块尿湿了的印子,玻
璃窗上满是小手印,车内到处都是饼干屑,真是一场浩劫。
“荷西,你开儿童乐园了?”我厉声的在浴室外喊他。
“啊!福尔摩斯。”冲水的声音愉快的传来。
“什么摩斯,你去看看车子。”我大吼。
荷西把水开得大大的,假装听不见我说话。
“带了几个脏小孩去兜风?说!”
“十一个,嘻嘻!连一些的哈力法也塞进去了。”
“我现在去洗车,你吃饭,以后我们一人轮一星期的车用,你要公平。”我捉
住了荷西的小辫子,乘机再提出用车的事。
“好吧!算你赢了!”
“是永久的,一言为定哦!”我不放心的再证实一下。
他伸出湿湿的头来,对我作了一个凶狠的鬼脸。
其实硬抢了车子,也不过是早晨在邮局附近打打转,然后回家来,洗烫,打扫
做平常的家务事,等到下午三点多钟,我换上出门的衣服,拿著一块湿抹布包住滚
烫的驾驶盘,再在座垫上放两本厚书,这才在热得令人昏眩的阳光下,开始了我等
候了一天的节目。
这种娱乐生活的方式,对一个住在城里的人,也许毫无意义,但是,与其将漫
长的午后消磨在死寂的小房子里,我还是情愿坐在车里开过荒野去跑一个来回,这
几乎是没有选择的一件事。
沿著将近一百公里长的狄狭的柏油路,总是错错落落的散搭著帐篷,住在那儿
的人,如果要去镇上办事情,除了跋涉一天的路之外,可以说毫无其他的办法。在
这儿,无穷无尽波浪起伏的沙粒,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人,生存在这儿,只不
过是拦在沙里面的小石子罢了。
在下午安静得近乎恐怖的大荒原里开车,心里难免有些寂寥的感觉,但是,知
道这难以想象的广大土地里,只有自己孤伶伶的一个人,也是十分自由的事。
偶尔看到在天边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在缓缓的移动著,总也不自觉的把飞驶的
车子慢了下来,苍穹下的背影显得那么的渺小而单薄,总也忍不下心来,把头扬得
高高的,将车子扬起满天的尘埃,从一个在艰难举步的人身边刷一下开过。
为了不惊吓走路的人,我总是先开过他,才停下车来,再摇下车窗汲他招手。
“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往往是迟疑羞涩的望著我,也总是很老的沙哈拉威人,身上扛了半袋面粉或杂
粮。
“不要怕,太热了,上来啊。”
顺便带上车的人,在下车时,总好似拜著我似的道谢著,直到我的车开走了老
远,还看见那个谦卑的人远远的在广阔的天空下向我挥手,我常常被他们下车时的
神色感动著,多么淳朴的人啊!
有一次,我开出镇外三十多公里了,看见前面一个老人,用布条拉著一只大山
羊,挣扎的在路边移动著,他的长袍被大风吹得好似一片鼓满了风的帆一样使他进
退不得。
我停了车,向他喊著∶“沙黑毕(朋友),上来吧!”
“我的羊?”他紧紧的捉住他的羊,很难堪的低低的说了一句。
“羊也上来吧!”
山羊推塞进后座,老先生坐在我旁边,羊头正好搁在我的颈子边,这一路,我
的脖子被羊紧张的喘气吹得痒得要命,我加足马力,快快的把这一对送到他们筑在
路旁贫苦的帐篷边去,下车时,老人用力的握住我的手,没有牙齿的口里,咿咿呀
呀的说著感激我的话,总也不肯放下。
我笑了起来,对他说∶“不要再谢啦,快把羊拖下去吧!它一直把我的头发当
干草在啃哪!”
“现在羊粪也弄进车里来了,上次还骂我开儿童乐园,你扫,我不管。”回到
家里,荷西先跑进去了,我捂著嘴笑著跟在他身后,拿了小扫把,把羊粪收拾了倒
进花盆里做肥料,谁说停车载人是没有好处的。
有时候荷西上工的时间改了,轮到中午两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那种情形下
,如果我硬要跟著跑这来回一百公里,只有在十二点半左右跟著他出门,到了公司
,他下车,我再独自开回来。
狂风沙的季候下,火热的正午,满天的黄尘,呛得肺里好似填满了沙土似的痛
,能见度低到零,车子像在狂风暴雨的海里乱动著,四周震耳欲聋的飞沙走石像雨
似的凶暴的打在车身上。
在这样的一个正午,我送荷西上班回家时,却在咧咧的黄沙里,看见了一个骑
脚踏车的身影,我吃惊的煞住了车,那个骑车的人马上丢了车子往我跑来。
“什么事?”我打开了窗子,捂著眼睛问他。
“太太,请问有没有水?”
我张开了蒙著眼睛的手指,居然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迫切的眼睛渴望的
盯著我。
“水?没有。”
我说这话时,那个孩子失望得几乎要哭出来,把头扭了开去。
“快上来吧!”我把车窗很快的摇上。
“我的脚踏车━━”他不肯放弃他的车子。
“这种气候,你永远也骑不到镇上的。”我顺手戴上了防风镜,开了门跑出去
拉他的车子。
那是一辆旧式的脚踏车,无论如何不能把它装进我的小车里去。
“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不带水,骑了多久了?”我在风里大声的对他喊著,
口腔里马上吹进了沙粒。
“从今天早上骑到现在。”小孩几乎是呜咽著说的。
“你上车来,先把脚踏车丢在这里,回去时,再搭镇上别人的车,到这里来捡
回你的车,怎么样?”
“不能,过一会沙会把它盖起来,找不到了,我不能丢车子。”他固执的保护
著他心爱的破车。
“好吧!我先走了,这个给你。”我把防风眼镜顺手脱下来交给他,无可奈何
的上了车。
回到了家里,我试著做些家事,可是那个小男孩的身影,却像鬼也似的迷住了
我的心。听著窗坍凄厉的风声,坐了几分钟,我发觉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
我气愤的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水,一个面包,又顺手拿了一顶荷西的鸭舌帽,
开门跳进车里,再回头到那条路上去找那个令人念念不忘的小家伙。
检查站的哨兵看见我,跑了过来,弯著身子对我说∶“三毛,在这种气候里,
你又去散步吗?”散步的不是我,是那个莫名其妙找麻烦的小鬼。”我一加油门,
车子弹进风沙迷雾里去。
“荷西,车子你去开吧!我不用了。”我同一天第三次在这条路上跑时,已是
寒冷的夜晚了。
“受不了热吧!嘿嘿!”他得意的笑了。
“受不了路上的人,那么讨厌,事情盯多。”
“人,在哪里?”荷西好笑的问。
“每几天就会碰到,你看不见?”
“你不理不就得了?”
“我不理谁理?眼看那个小鬼渴死吗?”
“所以你就不去了?”
“唉,算了!”我半靠在车座上望著窗坍。
我说话算话,有好几个星期,静静的坐在家里缝缝补补。
等到我拼完了那快近一百块小碎花布的彩色百衲被之后,又不知怎的浮躁起来
。
“荷西,今天天气那么好,没有风沙,我送你去上班吧!”
我穿著睡袍在清晨的沙地里看著车子。
“今天是公共假日,你不如去镇上玩。”荷西说。
“啊!真的,那你为什么上班?”
“矿砂是不能停的,当然要去。”
“假日的镇上,怕不挤了好几百个人,看了眼花,我不去。”
“那么上车吧!”
“我去换衣服。”我飞快的进屋去穿上了衬衫和牛仔裤,顺手抓了一个塑胶袋
。
“拿口袋做什么?”
“天气那么好,你上班,我去捡子弹壳跟羊骨头,过一阵再回来。”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荷西发动了车子。
“弹壳放在天台上冻一夜,清早摸黑去拿下来,贴在眼睛上可以治针眼,你上
次不是给我治好的吗?”
“那是巧合,是你自己乱想出来的法子。”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其实捡东西是假,在空气清新的原野里游荡才是真正有趣
的事,可惜的是好天气总不多。
看见荷西下车了,走上长长的浮台去,我这才叹了口气把车子开出工地。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
沙丘不断的铺展到视线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
的沉睡女人的胴体,好似还带著轻微的呼吸在起伏著,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的美丽
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动著。
我先把车子开出公路,沿著前人车辆的印子开到靶场去,拾了一些弹壳,再躺
一会儿,看看半圆形把我们像碗一样反扣著的天空,再走长长的沙路,去找枯骨头
。
骨头没有捡到什么完整的,却意外的得了一个好大贝壳的化石,像一把美丽的
小摺扇一样打开著。
我吐了一点口水,用裤子边把它擦擦干净,这才上车开回家,太阳不知什么时
候已经在头顶上了。
开著车窗,吹著和风,天气好得连收音机的新闻都舍不得听,免得破坏了这一
天一地的寂静。路,像一条发光的小河,笔直的流在苍穹下。
天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子,清楚的贴在那儿,动也不动。
车子滑过这人,他突然举起了手要搭车。
“早!”我慢慢的停车。
一个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参加誓旗典礼那么整齐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在
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笔直的,看见车内的我,显然有点吃惊。
草绿的军服,宽皮带,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带三分英气
,有趣的是,无论如何,这身打扮却掩不住这人满脸的稚气。
“去哪里?”我仰著脸问他。
“嗯!镇上。”
“上来吧!”这是我第一次停车载年轻人,但是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就没有犹
豫过。
他上车。小心的坐在我旁边,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这时,我才吃惊的看
见,他居然戴了大典礼时才用的雪白手套。
“这么早去镇上?”我搭讪的说。
“是,想去看一场电影。”老老实实的回答。
“电影是下午五点才开场啊?”我尽力使说话的声音像平常一样,但是心里在
想,这孩子八成是不正常。
“所以我早晨就出发了。”他很害羞的挪了一下身子。
“你,预备走一天的路,就为著去看一场电影?”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今天放假。”
“军车不送你?”
“报名晚了,车子坐不下。”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著没有尽头的长路,心里不知如何的掠过一丝波澜。
静默了好一会,两人没有什么话说。
“来服兵役的?”
“是!”
“还愉快吗?”
“很好,游骑兵种,长年住帐篷,总在换营地,就是水少了些。”
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么整洁的外出服,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对他,一定舍
不得把这套衣服拿出来穿的吧!
到了镇上,他满脸溢不住的欢乐显然的流露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孩子。
下了车,严肃而稚气的对我拍一下行了一小军礼,我点点头,快快的把车开走
了。
总也忘不掉他那双白手套,这个大孩子,终年在不见人烟的萧条的大漠里过著
日子,对于他,到这个破落得一无所有的小镇上来看场电影,竟是他目前一段生命
里无法再盛大的事情了。
开车回去时,我的心无由的抽痛了一下,这个人,他触到了我心里一块不常去
触动的地方,他的年纪,跟我远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几乎
沉湎在一个真实的时光里,呆了一刹,这才甩了一下头发,用力踩油门,让车子冲
回家去。
荷西虽然常常说我多管闲事,其实他只是嘴硬,他独自开车上下班时,一样也
会把路上的人捡上车去。
我想,在偏僻的地区行车,看见路旁跋涉艰难的人如蜗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著
,不予理会是办不到的事。
“今天好倒霉,这些老头子真是凶猛。”荷西一路嚷著进屋来。
“路上捡了三个老沙哈拉威,一路忍著他们的体臭几乎快闷昏了,到了他们要
下车的地方,他们讲了一句阿拉伯话,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对我讲,还是一直开,你
知道他们把我怎么了?坐在我后面的那个老头子,急得脱下了硬帮帮的沙漠鞋,拼
命敲我的头,快没被他打死。”
“哈,载了人还给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个大包。”荷西咬牙切齿的摸著头。
最高兴的事,还是在沙漠里碰到外来的人,我们虽然生活灸一片广阔的土地上
,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闭的,如果来了外方的人,跟我们谈谈远离我们的花花世
界,在我,仍是兴奋而感触的。
“今天载了一个外国人去公司。”
“哪里来的?”我精神一振。
“美国来的。”
“他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
“你们那么长的路都不讲话?”
“一来讲不通,二来,这个神经病上了车,就用手里的一根小棍子,不断的有
节奏的敲打著前座那块板,我给他弄得烦死了,只想拚命快开,早点让这个人下车
,没想到他跟去了工地。”
“哪里上车的?”
“这个人背了一个大背包,上面缝了一面美国旗子,就在镇上公路出口的地方
上来的。”
“你们那个凶巴巴的警卫放他进工地去?他又没有通行证。”
“本来是不肯的啊!那个人说一定要去看出矿砂。”
“这不是随便可以看的。”我霸气的说。
“挡了他一会儿,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背包一举,说━━我是美国人━━。”
“他就进去啦?”我张大了眼睛望著荷西。
“就进去了”“啧!啧!”我赫然的看著荷西。
荷西接著就去洗澡了,在冲水的声音下,突然听见荷西怪声怪气的唱起英文歌
来━━“我要━━做一个━━美━━国━━人,我要━━做一个━━美国人━━”
我冲进去拉开他的帘子,就用锅铲拍拍的乱打他,他唱得更起劲,歌词改了━━“
我要━━嫁一个━━美━━国━━人啊━━我要━━嫁━━”。
以后我开进工地那道关口时,看见那个警卫,就把贴在车窗上的通行证用手一
挡,不给他看,一面伸出头去用怪腔怪调的英文对他大喊著━━“我是美国人。”
然后加足油门一冲而入。我不怪这个人讨厌我,因为是我先讨厌他的。
只要在月初,磷矿公司出纳处的窗口,总是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一个轮到的人
,挤出人群来时,总是手里抓了一大把钞票,脸上的笑容像草莓冰淇淋一样在阳光
下溶化著。
我们起初也是去领现钱,因为摸著真真实实的钞票,跟摸著银行的通知单,那
份快慰是绝对不相同的,后来我们排队排厌了,才请公司把薪水付进银行里去。
但是,所有的工人们,一定是要现钱,不会跟银行去打交道。
邻近加纳利群岛来的班机,只要在月头上,一定会载来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
大张旗鼓,做起生意来,这时候的小镇,正是铜钱响得叮叮当当如“酒店”影片里
那首━━“钱,钱,钱,钱……”的歌一样的好听的季节啊!
那天晚上我去接荷西下夜班,车子到时,正看见荷西从公司的餐厅出来。
“三毛,临时加班,明天清早才能回家,你回去吧!”
“怎么早上不先讲,我已经来了。”我包紧了身上的厚毛衣,顺手把给荷西带
去的外套交给他。
“一条船卡住了,非弄它出来不可,要连夜工作,明天又有三条来装矿砂。”
“好,那我走了!”我倒转车,把长距灯一开,就往回路走。沙漠那么大,每天跑
个一百公里,真像散个小步一样简单。
那是一个清朗的夜,月光照著像大海似的一座一座沙丘,它总使我联想起“超
现实画派”那一幅幅如梦魅似神秘的画面,这种景象,在沙漠的夜晚里,真真是存
在的啊!
车灯照著寂静的路,偶尔对方会有一两辆来车,也有别人的车超过我的,我把
油门加足了,放下车窗,往夜色里飞驰进去。
到了距离镇上二十多里的地方,车灯突然照到一个在挥手的人,我本能的煞了
车,跟这人还有一点距离就停住了,用车灯对著他照。
突然在这个夜里,这么不相称的地方,看见路边站的竟是一个衣著鲜明艳丽的
红发女人,真比看见了鬼还要震惊,我动也不动的坐著,细细的望著她,静默的钉
在位子上。
这个女人用手挡著强烈的车灯,穿著高跟鞋□□啪啪的往车子跑来,到了车边
,一看见我,突然犹豫了,居然不要上车的样子。
“什么事?”我偏著头问她。
“没什么,嗯!您走吧!”
“不是招手要搭车吧?”我再问。
“不是,不是,我弄错了,谢谢!您走吧!谢谢啊!”
我吓得马上丢下她走了,这个女鬼在挑人做替身哪,趁她后悔以前,我快跑吧
!
这一路逃下去,我才看见,沙地边,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类似的卷发绿眼红
嘴的女人要搭车,我那里敢停,拼命在夜色里奔逃著。
冲了一阵,居然又出现个紫衣黄鞋的女人,笑眯眯的就挡在窄路中间,就算她
不是人,我也不能把她压过去,只有老远慢慢的停了,用车灯照著她,按著喇叭请
她让路。
神秘的一群女人啊!
她一样□□啪啪拖著鞋子,笑著往车子跑过来。
“啊!”看见我,她轻呼了一声。
“不是你要的,我是女人。”我笑望著她已经中年了的粉脸,这时,我自然明
白了,这夜的公路上在搞什么,我们是在月初呢!
“啊!对不起!”她很有礼的也笑起来了。
我做了一个请她让开的手势,就把车缓缓的开动了。
她向四周看了一下,突然又追著拍了一下我的车,我伸头去看她。
“好吧!今天也差不多了,收工吧!你载我回镇上去好么?”
“上来吧!”我无可奈何的说。
“其实我是认识你的,你那天穿了沙哈拉威男人式样的白袍子在邮局寄信。”
她爽朗的说。
“对了,是我。”
“我们每个月都坐飞机来这里,你知道吗?”
“知道,只是以前不晓得你们在郊外做生意。”
“没办法啦!镇上谁肯租房间给我们,”娣娣酒店”那几间是不够用的啦!”
“生意那么好?”我摇摇头笑了起来。
“也只有月初,一过十号,钱不来了,我们也走啦!”倒是个坦白明朗的声音
,里面没有遗憾。
“你收多少钱一个人?”
“四千,如果租”娣娣”的房间过夜,八千。”
八千块该是一百二十美元了,真是想不到那些辛苦的工人怎么舍得这样把血汗
钱丢出去,我没料到她们那么贵。
“男人都是傻瓜!”她靠在座位上大声嘲笑著,好似个志得意满的大大成功的
女人。
我不接嘴,加紧往镇上已经看得见的灯火驶去。
“我的相好,也在磷矿公司做事!”
“哦!”我漫应著。
“你一定认识,他是电器部值夜班的工人。”
“我不认识。”
“就是他叫我来的,他说这里生意好,我以前只在加纳利群岛,那时候收入差
多啦!”
“你的相好叫你来这里,因为生意好?”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了一遍。
”
“我已经赚了三幢房子了!”她得意的张著手,欣赏著漆著紫色萤光的指甲。
我被这个人无知的谈话,弄得一直想大笑,她说男人都是傻瓜,她自己赚进了三幢
房子,还可怜巴巴的在沙地上接客,居然自以为好聪明。
娼妓,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大概不是生计,也不是道德的问题,而是习
惯麻木了吧!
“其实,这里打扫宿舍的女工,也有两万块一个月可赚。”
我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
“两万块?扫地,铺床,洗衣服,辛苦得半死,才两万块,谁要干!”她轻视
的说。
“我觉得你才真辛苦。”我慢慢的说。
“哈!哈!”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遇到这样的宝贝,总比看见一个流泪的妓女舒服些。
在镇上,她诚恳的向我道谢,扭著身躯下车去,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工人顺
手在她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口里怪叫著,她嘴里不清不楚的笑骂著追上去回打
那人,沉静的夜,居然突然像泼了浓浓的色彩一般俗艳的活泼起来。
我一直到家了,看著书,还在想那个兴高采烈的妓女。
这条荒野里唯一的柏油路,照样被我日复一日的来回驶著,它乍看上去,好似
死寂一片,没有生命,没有哀乐。其实它跟这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一条街,一条窄弄
,一弯溪流一样,载著它的过客和故事,来来往往的度著缓慢流动的年年月月。
我在这条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就跟每一个在街上走著的人举目所见的一样普通
,说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不值得记载下来,但是,佛说━━“修百世才能
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那一只只与我握过的手,那一朵朵与我交换过的粲然
微笑,那一句句平淡的对话,我如何能够像风吹拂过衣裙似的,把这些人淡淡的吹
散,漠然的忘记?
每一粒沙地里的石子,我尚且知道珍爱它,每一次日出和日落,我都舍不得忘
怀,更何况,这一张张活彤生的脸孔,我又如何能在回忆里抹去他们。
其实,这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了。
哭泣的骆驼
这不知是一天里的第几次了,我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屋内已
经一片漆黑,街道上没有人声也没有车声,只听见桌上的闹钟,像每一次醒来时一
样,清晰而漠然的走动著。
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一声噩梦。每一次的清醒,记
忆就逼著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的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
当时狂叫出来的惨剧。
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著似笑非笑的表
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一
天的工夫,已经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坍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
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的凝望著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
,忘了身在何处。
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一生,哭、笑、爱、
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
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回身向著这空寂如死的房间,黯淡的灯火下,好似又见巴西里盘膝坐著,慢慢
将他蒙头蒙脸的黑布一层一层的解开,在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的注视下,晒成棕黑色
的脸孔,衬著两颗寒星般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近乎诱人的笑容。
我眨了一下眼睛,又突然看见沙伊达侧著脸静坐在书架下面,长长的睫毛像一
片云,投影在她优美而削瘦的面频上,我呆望著她,她一般的不知不觉,就好似不
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漠然。
门外什么时候停了车子,什么人在剥剥的敲著门,我都没有感觉,直到有人轻
轻的喊我∶“三毛!”我才被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我在这里。”我抓著窗棂对门边的人说著。
“三毛,机票没有,可是明天早晨我还是来带你去机场,候补的位子我讲好了
两个,也许能挤上去,你先预备好,荷西知道了,叫你走的时候锁上门,另外一个
位子给谁?”
荷西公司的总务主任站在窗坍低低的对我说。
“我走,另外一个位子不要了,谢谢你!”
“怎么了?千托万托的,现在又不要了?”
“死了,不走了。”我干涩的回答著。
总务主任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紧张的看了一下四周。
“听说宏地人出了事,你要不要去镇上我家里住一晚?这里没有西班牙人,不
安全。”
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要理东西,不会有事的,谢谢你!”
这人又呆站了一会儿,然后丢掉了手上的烟蒂,对我点点头,说∶“那么门窗
都关好,明天早晨九点钟我来接你去机场。”
我关上木窗,将双重铰链扣住,吉普车声慢慢的远去,终于听不见了。重沉沉
的寂静,把小小的一间屋子弄得空空洞洞,怎么也不像从前的气氛了。
好似昨日才过去的时光,我一样站在这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长长的睡袍,窗
坍大群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嘻嘻哈哈的在同我说著话∶“三毛,快开门吧!我们等了
半天了,怎么还睡著呢?”
“今天不上课,放假。”我撑著懒腰深呼吸了几口,将目光悠然的投入远方明
净清丽的沙丘上去。
“又不上课。”女孩子们惋惜的喧嚷起来。
“半夜三更,那几个炸弹震得我们快从床上跌了下来,开门跑出来看,又看不
到什么,这么一来,弄到天亮才睡了一会,所以,嘿,不上课,你们不用来吵了。
”
“不上也让我们进来嘛!反正是玩的。”女孩子们又拍拍的乱打著门,我只好
开了。
“你们睡死了,难道那么响的声音都没听见?”
我喝著茶笑问著她们。
“怎么没有,一共三次爆炸,一个炸在军营门口,一个炸在磷矿公司的小学校
,一个在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她们七嘴八舌兴奋的告诉我。
“消息倒快,你们不出这条街,什么都打听来了。”
“又是游击队,越闹越凶了。”说著的人像在看好戏,完全没有惧怕,叽叽喳
喳比手划脚活泼非凡,小屋里一时笑语喧哗。
“其实,西班牙政府一再保证要让民族自决了,闹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拿
起一把梳子开始梳头。
“我来替你编辫子。”一个女孩蹲在我身后把口水涂在自己手上,细心的替我
绞起麻花粗辫子来。
“这次全是那个沙伊达弄出来的,男人、女人爱来爱去,结果炸了阿吉比的店
。”我背后的女孩大声说著,说到爱字,一地的人都推来推去的笑。
“医院做事的沙伊达?”我问著。
“还有谁?不要脸的女人,阿吉比爱她,她不爱他,还跟他讲话,阿吉比拼命
去找她,她又变心了,跟奥菲鲁阿突然好起来,阿吉比找了一群人去整她,她居然
告诉奥菲鲁阿,前几天打了一场,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就吃了炸弹。”
“又乱讲了,奥菲鲁阿不是那样的人。”我最不喜欢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们动不
动就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判断一些完全不是她们智力所能判断的事情。
“咦!奥菲鲁阿不是,沙伊达可是的啊!那个婊子,认识游击队……。”
我刷一下把编好的辫子抽回来,正色向这些女孩子说∶“婊子这个字,只可以
用在无情无义、没有廉耻的女人身上,沙伊达是你们沙哈拉威女子里,数一数二的
助产士,怎么可以叫她婊子呢!这个字太难听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说矣了。”
“她跟每一个男人说话,”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玛啃著乌黑的指甲,
披著一头涂满了红泥巴的硬头发,无知邋遢得像个鬼似的说著。
“跟男人说话有什么不对?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说话,我也是婊子?”我凶著
她们,恨不得有一天把她们这么封闭的死脑筋敲敲开来。
“不止这个,沙伊达,她……她……”一个较老实的女孩羞红了脸,说不下去
。
“她还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法蒂玛翻著大白眼,慢吞吞的说著,同时冷笑了
两声。
“她跟人睡觉,你们亲眼看见的吗?”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的望
著这群女孩子们。
“啧!当然有的嘛!大家都那么说,镇上谁肯跟她来往,除了男人们,男人也
不肯娶她的啊,不过是整她罢了……”
“好啦!不要再讲了,小小年纪,怎么像长舌妇一样。”我反身去厨房把茶倒
掉,心里无端的厌烦起来,大清早,说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
女孩子们横七竖八的坐了一地,有乌黑的赤著腿的,有浑身臭味的,有披头散
发的,每一张嘴都在忙著说话。哈萨尼亚语我听不懂,但是沙伊达的名字,常常从
她们的句子里跳出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满是愤恨和不屑,那副脸难看极了,说不
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门边望著她们,沙伊达那洁白高雅、丽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见
过,那个受过高度文明教养的可爱沙漠女子,却在她自己风俗下被人如此的鄙视著
,实是令人难以解释。
在这个镇上,我们有很多沙哈拉威人的朋友,邮局卖邮票的,法院看门的,公
司的司机,商店的店员,装瞎子讨钱的,拉驴子送水的,有势的部族酋长,没钱的
奴隶,邻居男女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沙黑毕”(朋友)。
奥菲鲁阿是我们的爱友,做警察的年轻人,他一直受到高中教育,做了警察,
不再念书,孩儿气的脸,一口白牙齿,对人敦敦厚厚的,和气开朗得叫人见了面就
喜欢。
镇上爆了炸弹是常事,市面一样繁荣,每个人都有意无意的说著时局,却没有
人认真感到这些纷扰的危机,好似它还远著似的淡然。
那日我步行去买了菜回来,恰好看见奥菲鲁阿坐在警察车里开过,我向他招招
手,他刷一下的跳下车来。
“鲁阿,怎么好久不上家里来了?”我问他。
他嘻嘻的笑著,也不说话,伴著我走路。
“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点以后都在家,你来,我们谈谈。”
“好,这几天一定来。”他仍然笑著,帮我把菜篮放在叫到的计程车上就走了
。
没过了几日,奥菲鲁阿果然在一个晚上来了,不巧我们家里坐满了荷西的同事
,正在烤肉串吃。
他在窗坍张望了一下,马上说∶“啊!有客人,下次再来吧”。
我马上迎了出去,硬拉他进来∶“烤的是牛肉,你也来吃,都是熟人,不妨事
的。”
奥菲鲁阿笑著指指身后,我这才看见他的车上,正慢慢的下来了一个穿著淡蓝
色沙漠衣服的女子,蒙著脸,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著。
“沙伊达?”我轻笑著问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的望著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的出去迎接这个求也
求不到的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达,屋里都是男人,我亦不会强拉她了。沙伊达是开通大方的女
子,她略一迟疑,也就跨进来了。
荷西的同事们,从来没有这么近的面对一个沙哈拉威女子,他们全都礼貌的站
了起来。
“请坐,不要客气。”沙伊达大方的点点头,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马上转身
去倒汽水给奥菲鲁阿和她,再看她时,她的头纱已经自然的拿了下来。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著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
颊上,衬著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
,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的转了一个角度,
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的失了神
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穿著本地服装的沙伊达,跟医院里明丽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风韵,坐在那儿
的她,也不说话,却一下子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梦境里去。
大家勉强的恢复了谈话,为著沙伊达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奥菲鲁阿坐了一
会儿,就带著沙伊达告辞了。
沙伊达走了很久,室内还是一片沉寂,一种永恒的美,留给人的感动,大概是
这样的吧!
“这么美,这么美的女人,世上真会有的,不是神话。”我感喟著说。
“是奥菲鲁阿的女友?”有人轻轻的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哪里来的?”
“听说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著医院的嬷嬷们几年,学了助产士。”
“挑了奥菲鲁阿总算有眼光,这个人正派。”
“奥菲鲁阿还是配不上她,总差了那么一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差了一点。
”我摇著头。
“三毛,你这是以貌取人吗?”荷西说。
“不是外貌,我有自觉的,她不会是他的。”
“奥菲鲁阿亦是个世家子,他父亲在南部迅成千上万的山羊和骆驼━━”“我
虽然认识沙伊达不深,可是她不会是计较财富的人,这片沙漠,竟似没有认真配得
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阵子还为了她跟奥菲鲁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说。
“那个商人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在镇上仗著父亲,作威作福,这种恶人怎么跟
沙伊达扯在一起。”我鄙夷的说。
沙伊达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一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竟
舍不得从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的为一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过。
“那个婊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
安的来劝我,我只笑著不理。
“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著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
妈把我们都拉进去,把门砰一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
“你们也太过份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一幕。
“听说矣不信回教,信天主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我默默的看著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回
来,西班牙军官制服衬著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好
,现在你们夫妇交上了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沙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你做
朋友。”
他这么重的话,像一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
“时代变,沙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
“沙伊达不是坏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
话结,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了
一下脚,带了低著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
“死脑筋!”我骂了一句,也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
“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性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免
谈起这事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听
得进独立,别的都不理会。”
“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
“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乡久?”我心事重重的说著。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
“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著头把玩著筷子。
“唉!吃饭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叹著气坚持著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
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
,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的熬著汗渍渍的日子。
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
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
,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灸它里
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著边际的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
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
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灸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来不真实罢了
。
我们,也照样的生活著,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
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
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著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著,一起缝衣服,吃
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
说矣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
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
“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
“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
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著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迅欢喜,有悲伤,
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
我叹息著。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
年才能建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
“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
“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著我,一点
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
“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著脖子上淌著的汗闷闷的问著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著车,绕著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
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著。
“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
,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
牙滚出去━━这一道一道白墙,流著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
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
刀比著似的惊慌失措。
“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一个不是向著他们的。”
“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惊
肉跳,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
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
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
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
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
“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著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
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
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著台子站了起来,涨红著脸,激动的演说
著,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著,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
的愤怒。
“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
人摇尾巴……”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著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
言论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著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来。
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
“殖民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
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
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
架。
大家突然都看著我们。
我死命的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过是个老粗,没有见识,你何苦跟他计较。
”
“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蝇
一样一批一批死掉,你们台湾当年怎么抗日的?他知道吗?”荷西叫嚷起来,我跺
了脚推他出门。
“荷西,我也不赞成殖民主义,可是我们在西班牙这面,有什么好说的,你跟
自己人冲突起来,总也落个不爱国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种害群之马……唉,怎能怪沙哈拉威不喜欢我们。”荷西竟然感伤起来。
“我们是两边不讨好,那边给游击队叫狗,这边听了自己人的话又要暴跳,唉!天
哪!”
“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们,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
要独立了。”
“观察团马上要来,三毛,你要不要离开一阵,躲过了动乱再回来?”
“我?”我哈哈的冷笑了起来。
“我不走,西班牙占领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还可能不走呢。”
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了,骚乱的气氛像水似的淹过了街头巷尾,白天的街
上,西班牙警察拿著枪比著行路的沙哈拉威人,一个一个趴在墙上,宽大的袍子,
被叫著脱下来搜身。年轻人早不见了,只有些可怜巴巴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的举
著手,给人摸上摸下,这种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收获,游击
队那么笨,带了手枪给人搜吗?
去医院找沙伊达,门房告诉我她在二楼接生呢。
上了二楼,还没走几步,沙伊达气急败坏的走过来,几乎跟我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
“没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楼。
“不是要接生吗?”
“那个女人的家属不要我。”她下唇颤抖的说。
“是难产,送来快死了,我一进去,他们开口就骂,我……”
“他们跟你有什么过不去?”
“不知道,我……”
“沙伊达,结婚算罗?这么跟著奥菲鲁阿出出进进,风俗不答应你的。”
“鲁阿不是的。”她抬起头来急急的分辩著。
“咦……”我奇怪的反问她。
“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
“我的苦,跟谁说……”她突然流下泪来,箭也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的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
中的一个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长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将他抱起
来往太阳下走,一面逗著他。
“喂,抱到哪里去?”一个年轻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来。
“是我!”我笑著跟她打招呼。
“啊!吓我一跳。”
“这小人真好看,那么壮。”我深深的注视著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
卷曲的头发。
“交给我吧!来!”修女伸手接了去。
“几岁了?”
“四岁。”修女亲亲他。
“沙伊达来的时候已经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来的,十六七岁罗!”
我笑笑跟修女道别,又亲了一下小人,他羞涩的尽低著头,那神情竟然似曾相
识的在我记忆里一掠而过,像谁呢?这小人?
一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一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
公司小小的办事处耐心的站满了排队的人潮,突然涌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一
群无业游民似的晃来晃去,热闹而紧张的骚乱使一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
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阶上等著呢。
“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清
洗。
“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的开著门锁,漫应著她。
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的扭来扭去。
“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子
,拍拍的敲著我低下去的头。
“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著,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
的一声巨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著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全然不
知道,轻轻的擦著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的望著我,说著∶“游击队来,嗯,嗯,
杀荷西,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的走进罕地开著门的家,将小孩
交给他母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的马上接过了孩子,笑著对
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的跳著,用手指著我又叫
起来。
“要死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的一下涨红了。
“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
(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意思。)“我们没有分,姑卡,小
孙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起,对不起。”说著说著,葛柏
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著他母亲
,冷笑一声,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
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期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的委屈著,
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彩的坐著,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来
的,都没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著,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的说。
“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情
与人说话。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
,今天怎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的望著我说。
“你自己不是警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
“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
吃了。”我也不知那来的脾气,控制不住的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干
脆任著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哗啦的哭了起来。
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
。
“这人怎么了?”荷西皱著眉头张著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其名其妙的说。
“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了口
气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
问起话来∶“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
“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著。”
“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来
了。
“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来,不要辜负了我们朋友
一场。”荷西沉著气慢慢的说。
“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诚
恳的说著。这件事是讲定了。
“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问他。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
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
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
句话,弄得心扑扑的乱跳著。
“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
,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说了一遍。
“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
了镇,他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
线,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的叫著绕著,更觉天
地苍茫凄凉。
“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著似的
不能开朗,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
出来。
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我觉著热,推开身上的
毯子,突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来,揉著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著少年人纯真的清新
,向我招呼著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著向他伸出手去。
“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那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著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著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
过来。
“沙拉马力口!”妹妹叫喊著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勾
著我的颈子,美丽纯真的脸,干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子,
浑身散发著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的拥抱里脱出来。
“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的张著手臂,缠著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著低低的盘花髻,慈爱的迎著
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得如
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著跳跳蹦
蹦的羊群,向女孩子们叫著。
“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草出来。
“还有一小箱饼干,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
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
“我来啦,族长!”一步跨进去,鲁阿父亲满头白发,也没站起来,只坐著举
著手。
“沙拉马力古!”我趴著,用膝盖爬过去,远远的伸著右手,在他头顶上轻轻
的触了一下,只有对这个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礼节问候他。
荷西也进来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
著。
“这次来,住几天?”老人说著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著。
“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罗!”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银脚镯,向我
做了一个手势,我爬过去靠著他坐著。
“戴上吧,留著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了
过来,脱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的走了几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著∶“好看!好看!”我懂了,
轻轻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著自己美丽装饰著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的说著。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
看我的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干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著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著,望著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著其他
的邻人,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
“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的举起来一摊,总也不
变的赞美著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来居住时一式一样。
四周的世界,经过她魔术似的一举手,好似突然涨满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的
钻进了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
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报著你,静静的承诺著对
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要杀羊了,我去叫鲁阿。”我跑回帐篷去。
鲁阿出去了,我静静的躺在地上,轻轻的吸著这块毯子惯有的淡淡的芋草味,
这家人,竟没有令我不惯的任何体臭,他们是不太相同的。
过了半晌,鲁阿碰碰我∶“杀好了,可以出去看了。”
对于杀生,我总是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
“这么大的两只羔羊,吃得了吗?”我问著哈丝明,蹲在她旁边。
“还不够呢!等一下兄弟们都要回家,你们走的时候再带一块回去,还得做一
锅”古斯古”才好吃得畅快。”(古斯古是一种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压著吃
。)“从来没有见过鲁阿的哥哥们,一次都没有。”我说。
“都走了,好多年了。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来过三四次了,他们才来过一次
,唉……”
“这时候了,还不来。”
“来了!”哈明丝静静的说。又蹲下去工作。
“哪里?没有人!”我奇怪的问著。
“你听好嘛!”
“听见他们在帐篷讲话啊?”
“你不行啦!没有耳朵。”哈明丝笑著。
过了一会儿,天的尽头才被我发现了一抹扬起的黄尘,像烟似的到了高空就散
了,看不见是怎么向著我们来的。是走,是跑,是骑骆驼,还是坐著车?
哈丝明慢慢的站了起来,沙地上渐渐清楚的形象,竟是横著排成一排,浩浩荡
荡向我们笔直的开过来的土黄色吉普车,车越开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视线
上,他们又慢慢的散了开去,远远的将帐篷围了起来,一个一个散开去,看不清了
。
“哈丝明,你确定是家人来了吗?”看那情形,那气势,竟觉得四周一片杀气
,我不知不觉的拉住了哈丝明的衣角。
这时,只有一辆车,坐著一群蒙著脸的人,向我们静静的逼过来。
我打了一个寒噤,脚却像钉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开去,我感觉到,来的人正在
头巾下像兀鹰似的盯著我。
两个妹妹和弟弟马上尖叫著奔向车子去,妹妹好似在哭著似的欢呼著。
“哥哥!哥哥!呜……”她们扑在这群下车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来。
哈丝明张开了手臂,嘴里讷讷不清的叫著一个一个儿子的名字,削瘦优美的脸
竟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
五个孩子轮流把娇小的母亲像情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里,竟一点声音都听不
见的静止了好一会儿。
奥菲鲁阿早也出来了,他也静静的上去抱著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
一般如同被人点穴了似的动也动不了。
一个一个兄弟,匍匐著进了帐篷,跪著轻触著老父亲的头顶,久别重逢,老人
亦是泪水满颊,欢喜感伤得不能自已。
这时候他们才与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与我重重的握著手,叫我∶“三
毛!”
“都是我哥哥们,不是外人。”鲁阿兴奋的说著,各人除去了头巾,竟跟鲁阿
长得那么相象,都是极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衬著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们要宽外袍时,询问似的看了一眼鲁阿,鲁阿轻轻一点头,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轻轻的脱下来,五件游击队土黄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烫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与我连互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两人已化成了石像。
我突然有了受骗的感觉,全身的血液刷一下冲到脸上来,荷西仍是动也不动,
沉默得像一道墙,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荷西,请不要误会,今天真的单纯是家族相聚,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请你
们千万原谅,千万明白我。”鲁阿涨红了脸急切的解说起来。
“都是”娃也达”,不要介意,荷西,哈丝明的“娃也达”。这种时候,也只
有女人才能像水似地溶开了这一刹间的僵局。(“娃也达”是男孩子的意思。)我
一起身,随著哈丝明出外去割羊肉了,想想气不过,还是跑回帐篷门口去说了一句
∶“鲁阿,你开了我们一个大玩笑,这种事,是可以乱来的吗?”
“其实鲁阿要出镇还不简单,也用不著特意哄你们出来,事实上,是我们兄弟
想认识你们,鲁阿又常常谈起,恰好我们难得团聚一次,就要他请了你们来,请不
要介意,在这个帐篷的下面,请做一次朋友吧!”鲁阿的一个哥哥再一次握著荷西
的手,诚恳的解释著,荷西终于释然了。
“不谈政治!”老人突然用法语重重的喝了一声。
“今天喝茶,吃肉,陪家人,享受一天天伦亲子的情爱,明日,再各奔东西吧
!”还是那个哥哥说著话,他站了起来,大步出了帐篷,向提著茶壶的妹妹迎上去
。
那个下午,几乎都在同做著家务的情况下度过,枯柴拾了小山般的高,羊群围
进了栏栅,几个兄弟跟荷西替这个几乎只剩老弱的家又支了一个帐篷给弟妹们睡,
水桶接出了皮带管,上风的地方,用石块砌成一道挡风墙,炉灶架高了,羊皮鞘成
了坐垫,父亲居然欣然的叫大儿子理了个发。
在这些人里面,虽然鲁阿的二哥一色一样的在拼命帮忙著家事,可是他的步伐
、举止、气度和大方,竟似一个王子似的出众抢眼,谈话有礼温和,反应极快,破
旧的制服,罩不住他自然发散著的光芒,眼神专注尖锐,几乎令人不敢正视,成熟
的脸孔竟是沙哈拉威人里从来没见过的英俊脱俗。
“我猜你们这一阵要进镇闹一场了。”荷西扎著木桩在风里向鲁阿的哥哥们说
。
“要的,观察团来那天,要回去,我们寄望联合国,要表现给他们看,沙哈拉
威人自己对这片土地的决定。”
“当心被抓。”我插著嘴说。
“居民接应,难抓,只要运气不太坏,不太可能。”
“你们一个一个都是理想主义音,对建立自己的国家充满了浪漫的情怀,万一
真的独立了。对待镇上那半数无知的暴民,恐怕还真手足无措呢!”我坐在地上抱
著一只小羊对工作的人喊著。
“开发资源,教育国民那是第一步。”
“什么人去开发?就算这七万人全去堵边界,站都站不满,不又沦为阿尔及利
亚的保护国了,那只有比现在更糟更坏。”
“三毛,你太悲观了。”
“你们太浪漫,打游击可以,立国还不是时机。”
“尽了力,成败都在所不计了。”他们安然的回答我。
家事告了段落,哈丝明远远的招呼著大家去新帐篷喝热茶,地毯已经铺满了一
地。
“鲁阿,太阳下去了。”荷西看了一下天,悄悄的对鲁阿说,他依依不舍之情
,一下子布满了疲倦的脸。
“走吧!总得在天全黑以前赶路。”我马上站了起来,哈丝明看我们突然要走
了,拿茶壶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这才匆匆的包了一条羊腿出来。
“不能再留一会儿?”她轻轻的,近乎哀求的说著。
“哈丝明,下次再来。”我说。
“不会有下次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荷西,你,要永远离开撒哈拉了。
”她静静地说。
“万一独立了,我们还是会回来。”
“不会独立,摩洛哥人马上要来了,我的孩子们,在做梦,做梦━━”老人怅
然的摇著白发苍苍的头,自言自语的说著。
“快走吧,太阳落得好快的啊!”我催著他们上路,老人慢慢的送了出来,一
只手搭著荷西,一只手搭著奥菲鲁阿。
我转过身去接下了羊腿,放进车里,再反身默默的拥抱了哈丝明和妹妹们,我
抬起头来,深深的注视著鲁阿的几个哥哥,千言万语,都尽在无奈的一眼里过去。
我们毕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啊!
我正要上车,鲁阿的二哥突然走近了我,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悄悄的说∶“
三毛,谢谢你照顾沙伊达。”
“沙伊达?”我意外得不得了,他怎么认识沙伊达?
“她,是我的妻,再重托你了。”这时,他的目光里突然浸满了柔情蜜意和深
深的伤感,我们对望著,分享著一个秘密,暮色里这人怅然一笑,我兀自呆站著,
他却一反身,大步走了开去,黄昏的第一阵凉风,将我吹拂得抖了一下。
“鲁阿,沙伊达竟是你二哥的太太。”在回程的车上,我如梦初醒。暗自点著
头,心里感叹著━━是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那个沙伊达,天底下竟也有
配得上她的沙哈拉威人。
“是巴西里唯一的妻子,七年了,唉!”他伤感的点著头,他的内心,可能也
默默的在爱著沙伊达吧!
“巴西里?”荷西一踩煞车。
“巴西里!你二哥是巴西里?”我尖叫了起来,全身的血液哗哗的乱流著,这
几年来,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凶猛无比的游击队领袖,沙哈拉威人的灵魂━━竟
是刚刚那个叫著沙伊达名字握著我手的人。
我们陷在极度的震惊里,竟至再说不出话来。
“你父母,好像不知道沙伊达。”
“不能知道,沙伊达是天主教,我父亲知道了会叫巴西里死。再说,巴西里一
直怕摩洛哥人劫了沙伊达做要挟他的条件,也不肯向外人说。”
“游击队三面受敌,又得打摩洛哥,又得防西班牙,再得当心南边毛里塔尼亚
,这种疲于奔命的日子,到头来,恐怕是一场空吧!”荷西几乎对游击队的梦想,
已经下了断言。
我呆望著向后飞逝的大漠,听见荷西那么说著,忽而不知怎的想到《红楼梦》
里的句子∶“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
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心里竟这么的闷闷不乐起来。
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巴西里快要死了,这种直觉,在我的半生,常常出现,
从来没有错过,一时里,竟被这不祥的预感弄得呆住了,人竟钉在窗前不知动弹。
“三毛,怎么了?”荷西叫醒了我。
“我要躺一下,这一天,真够了!”我盖上毯子,将自己埋藏起来,抑郁的心
情,不能释然。
联合国观察团飞来撒哈拉的那日,西班牙总督一再的保证沙哈拉威人,他们可
以自由表达他们的立场,只要守秩序,西班牙决不为难他们,又一再的重申已经讲
了两年多的撒哈拉民族自决。
“不要是骗人的,我如果是政府,不会那么慷慨。”我又忧心起来。
“殖民主义是没落了,不是西班牙慷慨,西班牙,也没落了。”荷西这一阵总
是伤感著。
联合国调停西属撒哈拉的三人小组是这三个国家的代表组成的━━伊朗,非洲
象牙海岸,古巴。
机场到镇上的公路,在清晨就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沙哈拉威人,他们跟西班牙站
岗的警察对峙著,不吵不闹,静静的等候著车队。
等到总督陪著代表团坐著敞篷轿车开始入镇时,这边沙哈拉威人一声令下,全
部私雷鸣似的狂喊起来∶“民族自决,民族自决,请,请,民族自决,民族自决━
━”成千上万的碎布缝拼出来大大小小的游击队旗像一阵狂风似的飞扬起来,男女
老幼狂舞著他们的希望。嘶叫著,哭喊著,像天崩像地裂,随著缓慢开过的车辆,
撒哈拉在怒吼,在做最后的挣扎━━“痴人说梦!”我站在镇上朋友的天台上感叹
得疼痛起来,没有希望的事情,竟像飞蛾扑火似的拿命去拚,竟没有看明白想明白
的一天吗?
西班牙政府竟比沙哈拉威人自己清楚万分,任著他们尽情的抓住联合国,亦不
阻挡也不反对,西班牙毕竟是要退出了,再来的是谁?不会是巴西里,永远不会是
这个只有七万弱小民族的领袖。
联合国观察小组很快的离开了西属撒哈拉,转赴摩洛哥。
镇上的沙哈拉威人和西班牙人竟又一度奇怪的亲密的相处在一起,甚而比上一
阵更和气,西班牙在摩洛哥的叫嚣之下,坚持不变它对撒哈拉的承诺,民族自决眼
看要实现了,两方宾主,在摩洛哥密集战鼓的威胁下,又似兄弟似的合作无间起来
。
“关键在摩洛哥,不在西班牙。”沙伊达相反的一日阴沉一日,她不是个天真
的人,比谁都看得清楚。
“摩洛哥,如果联合国说刻属撒哈拉应该给我们民族自决,摩洛哥就不用怕它
了,它算老几,再不然,西班牙还在海牙法庭跟它打官司哪!”一般的沙哈拉威是
盲目的乐观者。
十月十七日,海牙国际法庭缠讼了不知多久的西属撒哈拉问题,在千呼万喊的
等待里终于有了了解。
“啊!我们胜啦!我们胜啦!太平啦!有希望啦!”
镇上的沙哈拉威听了广播,拿出所有可以敲打的东西,像疯了似的狂跳狂叫,
彼此见了面不管认不认认,西班牙人、沙哈拉威人都抱在一起大笑大跳,如同满街
的疯子一般庆祝著。
“听见了吗?如果将来西班牙和平的跟他们解决,我们还是留下去。”荷西满
面笑容的拥抱著我,我却一样忧心忡忡,不知为何觉得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
“不会那么简单,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仍是不相信。
当天晚上撒哈拉电台的播音员突然沉痛的报告著∶“摩洛哥国王哈珊,召募志
愿军,明日开始,向西属撒哈拉和平进军。”
荷西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打!”他大喊了一声,我将脸埋在膝盖上。
可怖的是,哈珊那个魔王只召募三十万人,第二天,已经有两百万人签了名。
西班牙的晚间电视新闻,竟开始转播摩洛哥那边和平进军的纪录片,“十月二十三
日,拿下阿雍!”他们如黄蜂似的倾巢而出,男女老幼跟著哈珊迈开第一步,载歌
载舞,恐怖万分的向边界慢慢的逼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在我们这边看著电视
的人群的心上。
“跳,跳,跳死你们这些王八蛋!”我对著电视那边跳著舞拍著掌的男女,恨
得叫骂起来。
“打!”沙漠军团的每一个好汉都疯了似的往边界开去,边界与阿雍镇,只有
四十公里的距离。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无减。
十月二十日,报上的箭头又指进了地图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突然用扩音器在街头巷尾,呼叫著西班牙妇女儿童
紧急疏散,民心,突然如决堤的河水般崩溃了。
“快走!三毛,快,要来不及了。”镇上的朋友,丢了家具,匆匆忙忙的来跟
我道别,往机场奔去。
“三毛,快走,快走,”每一个人见了我,都这样的催著,敲打著我的门,跳
上车走了。
街上的西班牙警察突然不见了,这个城,除了航空公司门外挤成一团之外,竟
成了空的。
荷西在这个紧要关头,却日日夜夜的在磷矿公司的浮堤上帮忙著撤退军火、军
团,不能回家顾我。
十二月二十二日,罕地的屋顶平台上,突然升起一面摩洛哥国旗,接著镇上的
摩洛哥旗三三两两的飘了出来。
“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我见了他,灰心得几乎流下泪来。
“我有妻,有儿女,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死?”罕地跺著脚低头匆匆而去。
姑卡哭得肿如核桃似的眼睛把我倒吓了一跳∶“姑卡,你━━”“我先生阿布弟走
了,他去投游击队。”
“有种,真正难得,”不偷生苟活,就去流亡吧!
“门关好,问清楚了才开。摩洛哥人明天不会来,还差得远呢!你的机票,我
重托了夏依米,他不会漏了你的,我一有时间就回来,情况万一不好,你提了小箱
子往机场跑,我再想办法会你,要勇敢。”我点点头,荷西张著满妞红丝的眼睛,
又回一百多里外去撤军团,全磷矿公司总动员,配合著军队,把最贵重的东西尽快
的装船,没有一个员工离职抱怨,所有在加纳利群岛的西班牙民船都开了来等在浮
台外待命。
就在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门上被人轻轻的敲了一下。
“谁?”我高声问著,马上熄了灯火。
“沙伊达,快开门!”
我赶快过去开了门,沙伊达一闪进了来,身后又一闪跟进来一个蒙面的男人,
我马上把门关上锁好。
进了屋,沙伊达无限惊恐的发著抖,环抱著自己的手臂,我瞪著喘了一口大气
,跌坐在席子上的陌生人,他慢慢的解开了头巾,对我点头一笑━━巴西里!
“你们来找死,罕地是摩洛哥的人了。”我跳起来熄了灯,将他们往没有窗的
卧室推。
“平台是公用的,屋顶有洞口,看得见。”我将卧室的门牢牢的关上,这才开
了床头的小灯。
“快给我东西吃!”巴西里长叹了一声,沙伊达马上要去厨房。
“我去,你留在这里。”我悄声将她按住。
巴西里饿狠了,却只吃了几口,又吃不下去,长叹了一声,憔悴的脸累得不成
人形。
“回来做什么?这时候?”
“看她!”巴西里望著沙伊达又长叹了一声。
“知道和平进军的那一天开始,就从阿尔及利亚日日夜夜的赶回来,走了那么
多天……”
“一个人?”
他点点头。
“其他的游击队呢?”
“赶去边界堵摩洛哥人了。”
“一共有多少?”
“才两千多人。”
“镇上有多少是你们的人?”
“现在恐怕吓得一个也没有了,唉,人心啊!”
“戒严之前我得走。”巴西里坐了起来。
“鲁阿呢?”
“这就去会他。”
“在哪里?”
“朋友家。”
“靠得住吗?朋友信得过吗?”
巴西里点点头。
我沉吟了一下,伸手开了抽屉,拿出一把钥匙来∶“巴西里,这是幢朋友交给
我的空房子,在酒店旁边,屋顶是半圆形的,漆鲜黄色,错不了,要是没有地方收
容你,你去那里躲,西班牙人的房子,不会有人怀疑。”
“不能累你,不能去。”
他不肯拿钥匙,沙伊达苦苦的求他∶“你拿了钥匙,好歹多一个去处,这一会
镇上都是摩洛哥间谍,你听三毛说的不会错。”
“我有去处。”
“三毛,沙伊达还有点钱,她也会护理,你带她走,孩子跟嬷嬷走,分开两边
,不会引人注视,摩洛哥人知道我有妻子在镇上。”
“孩子?”我望著沙伊达,呆住了。
“再跟你解释。”沙伊达拉著要走的巴西里,抖得说不出话来。
巴西里捧住沙伊达的脸,静静的注视了几秒钟,长叹了一声,温柔的将她的头
发拢一拢,突然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沙伊达与我静静的躺著,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天亮了,她坚持去上班。
“孩子今天跟嬷嬷去西班牙,我要去见见他。”
“下午我去找你,一有机票消息,我们就走。”
她失神的点点头,慢慢的走出去。
“等一下,我开车送你。”竟然忘了自己还有车。
昏昏沉沉的过了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我开车去医院,上了车,发觉汽油已快
用光了,只得先去加油站,一个夜晚没睡,我只觉头晕耳鸣,一直流著虚汗,竟似
要病倒了下来似的虚弱,车子开得迷迷糊糊,突然快撞到了镇外的拒马,才吓出一
身冷汗来,紧急煞了车。
“怎么,这边又挡了?”我向一个放哨的西班牙兵问著。
“出了事,在埋人。”
“埋人何必管制交通呢!”我疲倦欲死的问著。
“死的是巴西里,那个游击队领袖!”
“你━━你说谎!”我叫了出来。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来?”
“弄错了,一定弄错了。”我又叫了起来。
“怎么弄得错,团部验的尸,他弟弟认的,认完也扣起来了,不知放不放呢!
”
“怎么可能?怎么会?”我近乎哀求著这个年轻的小兵,要他否认刚刚说的事
实。
“他们自己人打了起来,杀掉了,唉,血肉模糊哦,脸都不像了。”
我发著抖,要倒车,排档卡不进去,人不停的抖著。
“我不舒服,你来替我倒倒车。”我软软的下了车,叫那个小兵替我弄,他奇
怪的看了我一眼,顺从的把车弄好。
“当心开!快回去吧!”
我仍在抖著,一直抖到医院,拖著步子下了车,见到老门房,语不成声。
“沙伊达呢?”
“走了!”他静静的看著我。
“去了哪里,是不是去找我了?”我结结巴巴的问他。
“不知道。”
“嬷嬷呢?”
“带了几个小孩,一早也走了。”
“沙伊达是不是在宿舍?”
“不在,跟你说不在,下午三点多,她白著脸走了,跟谁都不说话。”
“奥菲鲁阿呢?”
“我怎么知道。”门房不耐烦的回答著,我只好走了,开了车子在镇上乱转,
经过另外加油站,又梦游似的去加了油。
“太太,快走吧!摩洛哥人不出这几天了。”
我不理加油站的人,又开了车不停的在警察部队附近问人。
“看见奥菲鲁阿没有?请问看见鲁阿没有?”
每一个人都阴沉的摇摇头。
“沙哈拉威警察已经散了好几天了。”
我又开到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去,一家半开的商店内坐著个老头,我以前常
向他买土产的。
“请问,看见沙伊达没有?看见奥菲鲁阿没有?”
老人怕事的将我轻轻推出去,欲说还休的叹了口气。
“请告诉我━━”“快离开吧!不是你的事。”
“你说了我马上走,我答应你。”我哀求著他。
“今天晚上,大家会审沙伊达。”他四周张望了一下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再度惊吓得不知所措。
“她出卖了巴西里,她告诉了摩洛哥人,巴西里回来了,他们在巷子里,把巴
西里干了。”
“不可能的,是谁关了她,我去说,沙伊达昨天住在我家里,她不可能的,而
且,而且,她是巴西里的太太━━”老人又轻轻的推我出店,我回了车,将自己趴
在驾驶盘上再也累不动了。
回到家门口,姑卡马上从一群谈论的人里面向我跑来。
“进去说。”她推著我。
“巴西里死了,你要说这个。”我倒在地上问她。
“不止这个,他们晚上要杀沙伊达。”
“我知道了,在哪里?”
“在杀骆驼的地方。”姑卡惊慌的说。
“是些谁?”
“阿吉比他们那群人。”
“他们故意的,冤枉她,沙伊达昨天晚上在我家里。”我又叫了起来。
姑卡静坐著,惊慌的脸竟似白痴一般。
“姑卡,替我按摩一下吧!我全身酸痛。”
“天啊!天啊!”我趴在地上长长的叹息著。
始卡伏在我身边替我按摩起来。
“他们叫大家都去看。”始卡说。
“晚上几点钟?”
“八点半,叫大家都去,说不去叫人好看!”
“阿吉比才是摩洛哥的人啊!你弄不清楚吗?”
“他什么都不是,他是流氓!”姑卡说。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在转,谁可以救沙伊达,嬷嬷走了,西班牙军
队不会管这闲事,鲁阿不见了,我没有能力,荷西不回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我竟是完全孤单了。
“几点了?姑卡,去拿钟来。”
姑卡把钟递给我,我看了一下,已经七点十分了。
“摩洛哥人今天到了哪里?有消息吗?”我问。
“不知道,听说边界的沙漠军团已经撤了地雷,要放他们过来了。”
“沙漠军团有一部材人不肯退,跟游击队混合著往沙漠走了。”姑卡又说。
“你怎么知道?”
“罕地说的。”
“姑卡,想想办法,怎么救沙伊达。”
“不知道。”
“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作证她昨天晚上住在我们家━━”“不好,不好
,三毛,不要讲,讲了连你也不得了的。”姑卡急著阻止我,几乎哭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筋疲力尽的撑著,等著八点半快快来临,好歹要见著沙伊达,如
果是会审,应该可以给人说话的余地,只怕是残酷的私刑,那会有什么会审呢!不
过是一口咬定是沙伊达,故意要整死这个阿吉比平日追求不到的女子罢了。乱世,
才会有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啊。
八点多钟我听见屋外一片的人潮声,人家沉著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有走
路的,有坐车的,都往镇外远远的沙谷边的屠宰房走去。
我上了车,慢慢的在沙哈拉威人里开著,路尽了,沙地接著来了,我丢了车子
下来跟著人走。
屠宰房是平时我最不愿来的一个地带,那儿经年回响著待宰骆驼的哀鸣,死骆
驼的腐肉白骨,丢满了一个浅浅的沙谷。风,在这一带一向是厉冽的,即使是白天
来,亦使人觉得阴森不乐,现在近黄昏的尾声了,夕阳只拉著一条淡色的尾巴在地
平线上弱弱的照著。
屠宰场长长方方的水泥房,在薄暗里,竟像是天空中一只巨手从云层里轻轻放
在沙地上的一座大棺材,斜斜的投影在沙地上,恐怖得令人不敢正视。
人,已经聚得很多了,看热闹的样子,不像惊惶失措得像一群绵羊似的挤著推
去,那么多的人,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八点半还不到,一辆中型吉普车匆匆的向人群霸气的开来,大家急著往后退,
让出一条路来。高高的前座,驾驶座的旁边,竟坐著动也不动好似已经苍白得死去
了一般的沙伊达。
我推著人,伸出手去,要叫沙伊达,可是我靠不近她,人群将我如海浪似的挤
来挤去,多少人踩在我的脚上,推著我一会向前,一会向后。
我四顾茫茫,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跳起脚来看,沙伊达正被阿吉比从车上倒
拖著头发跌下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大家拚命往前挤。
沙伊达闭著眼睛,动也不动,我想,在她听见巴西里的死讯时,已经心碎了,
这会儿,不过是求死得死罢了。
嬷嬷安全的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恋应该是不多了。
这那里来的会审,那里有人说话,那里有人提巴西里,那里有人在主持正义,
沙伊达一被拉下来,就开始被几个人撕下了前襟,她赤裸的胸部告怜的暴露在这么
多人的面前。
她仰著头,闭著眼睛,咬著牙,一动也不动,这时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叫起
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我听不懂,抓住了一个旁边的男人死命的问他,他摇摇头
,不肯翻译,我又挤过去问一个女孩子,她语不成声的说∶“要强暴她再死,阿吉
比问,谁要强暴她,她是天主教,干了她不犯罪的。”
“哎!天啊!天啊!让我过去,让路,我要过去。”我死命的推著前面的人,
那几步路竟似一世纪的长,好似永远也挤不到了。
我跳起来看沙伊达,仍是阿吉比他们七八个人在撕她的裙子,沙伊达要跑,几
个人扑了上去,用力一拉,她的裙子也掉了,她近乎全裸的身体在沙地上打著滚,
几个人跳上去捉住了她的手和脚硬按下去,拉开来,这时沙伊达惨叫的哭声像野兽
似的传来……啊……不……不……啊……啊……
我要叫,叫不出来,要哭哽不成声,要看,不忍心,要不看,眼睛又直直的对
著沙伊达动都不能动……不要……啊……不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不成声的在
嚷著……
这时我觉得身后有人像一只豹子似的扑进来,扑过人群,拉开一个一个人,像
一道闪电似的扑进了场子里,他拉开了压在沙伊达身上的人,拖了沙伊达的头发向
身后没有人的屠宰场高地退,鲁阿,拿著一枝手枪,人似疯了似的。吐著白沫,他
拿枪比著要扑上去抢的人群,那七八个浪荡子亮出了刀。人群又同时惊呼起来,开
始向外逃,我拚命住里面挤,却被人推著向后踉跄的退著,我睁大著眼睛,望见鲁
阿四周都是围著要上的人,他一手拉著地上的沙伊达,一面机警的像豹似的眼露凶
光用手跟著逼向他的人晃动著手枪,这时绕到他身后的一个跳起来扑向他,他放了
一枪,其他的人乘机会扑上来━━“杀我,杀我,鲁阿……杀啊……”沙伊达狂叫
起来,不停的叫著。我惊恐得噎著气哭了出来,又听见响了好几枪,人们惊叫推挤
奔逃,我跌了下去,被人踩著,四周一会儿突然空旷了,安静了,我翻身坐起来,
看见阿吉比他们匆匆扶了一个人在上车,地上两具尸体,鲁阿张著眼睛死在那里,
沙伊达趴著,鲁阿死的姿势,好似正在向沙伊达爬过去,要用他的身体去覆盖她。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的发著抖,发著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风,突
然没有了声音,我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越来越响
,越来越高,整个的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波著的巨大的回声,像雷鸣似的向
我罩下来。
逍遥七岛游
在出发去加纳利群岛(LasIslasCanarias)旅行之前,无论
是遇到了什么人,我总会有意无意的请问一声∶“有没有这个群岛的书籍可以借我
看看?”几天下来,邮局的老先生借给了我一本,医生的太太又交给我三本,邻居
孩子学校里的老师,也送了一些图书馆的来,泥水匠在机场做事的儿子,又给了我
两本小的,加上我们自己家里现有的四本,竟然成了一个小书摊。
荷西一再的催促我启程,而我,却埋头在这些书籍里舍不得放下。
这是我过去造成的习惯,每去一个新的地方之前,一定将它的有关书籍细心的
念过,先充分了解了它的情况,再使自己去身历其境,看看个人的感受是不是跟书
上写的相同。
我们去找金苹果
“荷西,听听这一段━━远在古希腊行吟诗人一个城、一个镇去唱吟他们的诗
歌时,加纳利群岛已经被他们编在故事里传颂了。荷马在他的史诗里,也一再提到
过这个终年吹拂著和风,以它神秘的美丽,引诱著航海的水手们投入它的怀抱里去
的海上仙岛━━更有古人说,希腊神话中的金苹果,被守著它的六个女侍藏在这些
岛屿的一个山洞里━━。”
当我念著手中的最后一本书时,荷西与我正坐在一条大船的甲板上,从大加纳
利岛向丹纳丽芙岛航去。
“原来荷马时代已经知道这些群岛了,想来是奥德赛里面的一段,你说呢?”
我望著远方在云雾围绕中的海上仙岛,叹息的沉醉在那美丽的传说里。
“荷西,你把奥德赛航海的路线讲一讲好不?”我又问著荷西。
“你还是问我特洛伊之战吧,我比较喜欢那个木马屠城的故事。”荷西窘迫的
说著,显然他不完全清楚荷马的史诗。
“书上说,岛上藏了女神的金苹果,起码有三四本书都那么说。”
“三毛,你醒醒吧!没看见岛上的摩天楼和大烟囱吗?”
“还是有希望,我们去找金苹果!”我在船上满怀欣喜的说著,而荷西只当我
是个神经病人似的笑望著不说一句话。
大海中的七颗钻石
这一座座泊在西北非对面,大西洋海中的七个岛屿,一共有七千二百七十三平
方公里的面积,一般人都以为,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非洲的属地,其实它只是西
国在海外的两个行省而已。
在圣十字的丹纳丽芙省(SantaCruzDeTenerife)里面,
包括了拉歌美拉(LaGomera),拉芭玛(LaPalma),伊埃萝(H
ierro)和丹纳丽芙(Tenerife)这四个岛屿。而拉斯巴尔马省(L
asPalmas)又划分为三个岛,它们是富得文都拉(Fueteventu
ra),兰沙略得(Lanzarote)和最最繁华的大加纳岛,也就是目前荷
西与我定居的地方。
这两个行省合起来,便叫做加纳利群岛,国内亦有人译成━━金丝雀群岛━━
因为加纳利和金丝雀是同音同字,这儿也是金丝雀的原产地,但是因鸟而得岛名,
或因岛而得鸟名,现在已经不能考查了。
虽然在地理位置上说来,加纳利群岛实是非洲大陆的女儿,它离西班牙最近的
港口加底斯(Cadiz)也有近一千公里的海程,可是岛上的居民始终不承认他
们是非洲的一部材,甚而书上也说,加纳利群岛,是早已消失了的大西洋洲土地的
几个露在海上的山尖。我的加纳利群岛的朋友们,一再骄傲的认为,他们是大西洋
洲仅存的人类。这并不是十分正确的说法,腓尼基人、加大黑那人、马约加人在许
多年以前已经来过这里,十一世纪的时候,阿拉伯人也踏上过这一块土地,以后的
四个世纪,它成了海盗和征服者的天堂,无论是荷兰人、法国人、葡萄牙人、西班
牙人和英国人,都前前后后的征服过这个群岛。
当时加纳利群岛早已居住了一群身材高大、白皮肤、金头发、蓝眼睛的土著,
这一群仍然生活灸石器时代模式中的居民,叫做“湾契”,十四世纪以后,几次登
陆的大战,“湾契”人被杀,被捉去沦为奴隶的结果,已经没有多少人存留下来。
当最后一个“湾契”的酋长战败投崖而死之后,欧洲的移民从每一个国家陆续迁来
,他们彼此通婚的结果,目前已不知自己真正的“根”了。
自从加纳利群岛成为西班牙的领土以来,几百年的时间,虽然在风俗和食物上
仍跟西国本土有些差异,而它的语言已经完全被同化了。
也因为加纳利群岛座落在欧洲、非洲和美洲航海路线的要道上,它优良的港口
已给它带来了不尽的繁荣,我国远洋渔船在大加纳利岛和丹纳丽芙岛都有停泊,想
来对于这个地方不会陌生吧!
不知何时开始,它,已经成了大西洋里七颗闪亮的钻石,航海的人,北欧的避
冬游客,将这群岛点缀得更加诱人了。
要分别旅行这么多的岛屿,我们的计划便完全删除了飞机这一项,当然,坐飞
机,住大旅馆有它便利的地方,可是荷西和我更乐意带了帐篷,开了小车,飘洋过
海的去探一探这神话中的仙境。
丹纳丽芙的嘉年华会
在未来这个美丽的绿岛之前,我一直幻想著它是一个美丽的海岛,四周环绕著
碧蓝无波的海水,中间一座著名的雪山“荻伊笛”(Teide)高入云霄,严
的俯视著它脚下零零落落的村落和田野,岛上的天空是深蓝色的,衬著它终年积雪
的山峰……。虽然早已知道这是个面积两千零五十八平方公里的大岛,可是我因受
了书本的影响,仍然固执的想象它应该是书上形容的样子。
当我们开著小车从大船的肚子里跑上岸来时,突然只见码头边的街道上人潮汹
涌,音响鼓笛齐鸣,吵得震天价响,路被堵住了,方向不清,前后都是高楼,高楼
的窗口满满的悬挂著人群,真是一片混乱得有如大灾难来临前的景象。荷西开著车
,东走被堵,西退被挡,要停下来,警察又挥手狂吹警笛,我们被这突然的惊吓弄
得一时不知置身何处。
我正要伸出头去向路人问路,不料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已经伸了进来,接著一个
怪物在窗坍向我呜呜怪叫,一面扭动著它黑色毛皮的身躯向我呼呼吹气。
正吓得来不及叫,这个东西竟然嘻嘻轻笑两声,摇摇摆摆的走了,我瘫在位子
上不能动弹,看见远去的怪物身形,居然是一只“大金刚”。
奇怪的是,书上早说过,加纳利群岛没有害人的野兽,包括蛇在内,这儿一向
都没有的,怎么会有“金刚”。公然在街道上出现呢!
“啧!我们赶上了这儿的嘉年华会,自己还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荷西一拍方
向盘,恍然大悟的叫了起来。
“啊!我们下去看。”我兴奋得叫了起来,推开车门就要往街上跑。
“不要急,今天是星期五,一直到下星期二他们都要庆祝的。”荷西说。
丹纳丽芙虽然是一个小地方,可是它是西班牙唯一盛大庆祝嘉年华会的一个省
份。满城的居民几乎倾巢而出,有的公司行号和学校更是团体化装,在那几日的时
间里,满街的人到了黄昏就披挂打扮好了他们选定的化装样式上阵,大街小巷的走
著,更有数不清的乐队开道,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
也许丹纳丽芙的居民,本身就带著狂欢的血液和热情,满街但见奇装异服的人
潮,有十八世纪宫廷打扮的,有穿各国不同服装的,有士兵,有小丑,有怪物,有
海盗,有工人,有自由女神,林肯,黑奴,有印地安人,有西部牛仔,有著中国功
夫装的人,有马戏班,有女妖,有大男人坐婴儿车,有女人扮男人,有男人扮女人
,更有大群半裸活彤生的美女唱著森巴,敲著敲,在人群里载歌载舞而来。
街旁放满了贩卖化装用品的小摊子,空气中浮著气球、糖渍的苹果、面具,挤
得满满的在做生意。
荷西选了一顶玫瑰红的俗艳假发,叫我戴上,他自己是不来这一套的,我照著
大玻璃,看见头上突然开出这么一大蓬红色卷发来,真是吓了一跳,戴著它成了“
红头疯子”,在街上东张西望想找小孩子来吓一吓。
其实人是吓不到的,任何一个小孩子的装扮都比我可怕,七、八岁的小家伙,
穿著黑西装,披个大黑披风,脸抹得灰青灰青,一张口,两只长长的獠牙,拿著手
杖向我咻咻逼来,分明是电影上的“化身博士”。
我虽然很快的就厌了这些奇形怪状的路人,可是每到夜间上街,那群男扮女装
的东西仍然恶作剧的跟我直抢荷西,抢个不休,而女扮男装的家伙们,又跟荷西没
完没了,要抢他身边的红头发太太,我们大嚷大叫,警察只是眯著眼睛笑,视为当
然的娱乐。
路边有个小孩子看见了我,拉住妈妈的衣襟大叫∶“妈妈,你看这里有一个红
发中国人!”
我蹲下去,用奇怪的声音对她说∶“小东西,看清楚,我不过是戴了一张东方
面具而已!”
她真的伸手来摸摸我的脸,四周的人笑得人仰马翻,荷西惊奇的望著我说∶“
你什么时候突然幽默起来了,以前别人指指点点叫你中国人,你总是嫌他们无礼的
啊!”
花车游行的高潮,是嘉华年会的最后一天,一波一波的人潮挤满了两边的马路
,交通完全管制了,电视台架了高台子,黄昏时分,第一支穿格子衣服打扮成小丑
乐队的去年得奖团体,开始奏著音乐出发了,他们的身后跟著无尽无穷的化装长龙
。
荷西和我挤在人潮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小丑的帽子在我们眼前慢慢的飘过,
没过一会儿,荷西蹲下来,叫我跨坐到他肩上去,他牢牢的捉住我的小腿,我抓紧
他的头发,在人群里居高临下,不放过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化装。几乎每隔几队跳著
舞走过的人,就又有一个鼓笛队接著,音乐决不冷场,群众时而鼓掌,时而大笑,
时而惊呼,看的人和舞的人打成一片,只这欢乐年年的气氛已够让人沉醉,我不要
做一个向隅的旁观者,虽在荷西的肩上,我也一样忘情的给游行的人叫著好、打著
气。
一个单人出场的小丑,孤伶伶的走在大路中间,而他,只简单的用半个红乒乓
球装了一个假鼻子,身上一件大灰西装,过短的黑长裤,两只大鞋梯梯突突的拉著
走,惨白的脸上细细的涂了一个薄红嘴唇,淡淡的倒八字眉忧愁的挂在那儿,那气
氛和落寞的表情,完完全全描绘出一个小丑下台后的悲凉,简直是毕卡索画中走下
来的人物那么的震撼著我,我用力打著荷西的头叫他看,又说∶“这一个比谁都扮
得好,该得第一名。”而群众却没有给他掌声,因为美丽的嘉年华会小姐红红绿绿
的花车已经开到了。
我们整整在街上站到天黑,游行的队伍却仍然不散,街上的人,恨不能将他们
的热情化做火焰来燃烧自己的那份狂热,令我深深的受到了感动。做为一个担负著
五千年苦难伤痕的中国人,看见另外一个民族,这样懂得享受他们热爱的生命,这
样坦诚的开放著他们的心灵,在欢乐的时候,著彩衣,唱高歌,手舞之,足蹈之,
不觉兼耻,无视人群,在我的解释里,这不是幼稚,这是赤子之心。我以前,总将
人性的光辉,视为人对于大苦难无尽的忍耐和牺牲,而今,在欢乐里,我一样的看
见了人性另一面动人而瑰丽的色彩,为什么无休无尽的工作才被叫做“有意义”,
难道适时的休闲和享乐不是人生另外极重要的一面吗?
口哨之岛拉歌美拉
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经有好一阵因为不会吹口哨而失望苦恼,甚而对
自己失信心,到如今,我还是一个不会吹口哨的人。
许久以前,还在撒哈拉生活的时候,就听朋友们说起,拉歌美拉岛上的人不但
会说话,还有他们自己特别的口哨传音法。也许这一个面积三百八十平方公里的小
岛,大部材是山峦的结果,居民和居民之间散住得极远,彼此对著深谷无法叫喊,
所以口哨就被一代一代传下来了。更有一本书上说,早年的海盗来到拉歌美拉岛,
他们将岛上的白皮肤土著的舌头割了下来,要贩去欧洲做奴隶。许多无舌的土著在
被贩之前逃入深山去,他们失去了舌头,不能说话,便发明了口哨的语言。(我想
书上说的可能不正确,因为吹口哨舌头也是要卷动的,因为我自己不会吹,所以无
法确定。)渡轮从丹纳丽芙到拉歌美拉只花了一个半小时的行程,我们只计划在这
里停留一天便回丹纳丽芙去,所以车子就放在码头上,两手空空的坐船过来了。
寂寥的拉歌美拉码头只有我们这条渡船泊著,十几个跟著旅行团来的游客,上
了大巴士走了,两辆破旧的吉普车等著出租,一群十多岁的孩子们围著船看热闹。
我们问明了方向,便冒著太阳匆匆的往公共汽车站大步走去。站上的人说,车子只
有两班入山,一班已开出了,另外一班下午开,如果我们要搭,势必是赶不上船开
的时间沂来,总之是没有法子入山了。
这个沿著海港建筑的小镇,可说一无市面,三四条街两层楼的房子组成了一个
落寞的,被称为城市的小镇,这儿看不见什么商店,没有餐馆,没有超级市场,也
没有欣欣向荣的气息。才早晨十点多,街上已是空无人迹,偶尔几辆汽车开过阳光
静静照耀著的水泥地广场。碎石满妞的小海湾里,有几条搁在岸上的破渔船,灰色
的墙上被人涂了大大的黑字━━我们要电影院,我们是被遗忘了的一群吗?━━看
惯了政治性的涂墙口号,突然在这个地方看见年轻人只为了要一座电影院在呐喊,
使我心里无由的有些悲凉。
拉歌美拉在七个岛屿里,的确是被人遗忘了,每年近两百万欧洲游客避冬的乐
园,竟没有伸展到它这儿来,岛上过去住著一万九千多的居民,可是这七八年来,
能走的都走了,对岸旅馆林立的丹纳丽芙吸走了所有想找工作的年轻人,而它,竟
是一年比一年衰退下去。
荷西与我在热炽的街道上走著,三条街很快的走完了,我们看见一家兼卖冷饮
的杂货店,便进去跟老板说话。
老板说∶“山顶上有一个国家旅馆,你们可以去参观。”
我们笑了起来,我们不要看旅馆。
“还有一个老教堂,就在街上。”老板几乎带著几分抱歉的神情对我们说。
这个一无所有的市镇,也许只有宗教是他们真正精神寄托的所在了。
我们找到了教堂,轻轻的推开木门,极暗淡的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照耀著一座
静静的圣堂,几支白蜡烛点燃在无人的祭坛前。
我们轻轻的坐在长椅上,拿出带来的三明治,大吃起来。
我边吃东西边在幽暗的教堂里晃来晃去,石砌的地下,居然发现一个十八世纪
时代葬在此地的一个船长太太的墓,这个欧洲女子为什么会葬在这个无名的小岛上
?她的一生又是如何度过?而我,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会在那么多年之后,蹲在她
棺木的上面,默想著不识的她?在我的解释里,这都是缘份,命运的神秘,竟是如
此的使我不解而迷惑。
当我在破旧的风琴上,弹起歌曲来时,祭坛后面的小门悄悄的开了,一个中年
神父搓著手,带著笑容走出来。真是奇怪,神父们都有搓手的习惯,连这个岛上的
神父也不例外。
“欢迎,欢迎,听见音乐,知道有客人来了。”
我们分别与他握手,他马上问有什么可以替我们服务的地方。
“神父,请给一点水喝好吗?我渴得都想喝圣水了。”我连忙请求他。
喝完了一大瓶水,我们坐下来与神父谈话。
“我们是来听口哨的,没有车入山,不知怎么才好。”我又说。
“要听口哨在山区里还是方便,你们不入山,那么黄昏时去广场上找,中年人
吹得比青年人好,大家都会吹的。”
我们再三的谢了神父后出来,看见他那渴望与我们交谈的神情,又一度使我暗
然,神父,在这儿亦是寂寞的。
坐在广场上拖时间,面对著这个没有个性,没有特色的市镇,我不知不觉的枕
在荷西的膝上睡著了。醒来已是四点多钟,街上人亦多了起来。
我们起身再去附近的街道上走著,无意间看见一家小店内挂著两个木做的Ca
stanuela,这是西班牙又跳舞时夹在掌心中,用来拍击出声音来的一种响
板,只是挂著的那一付特别的大,别处都没见过的,我马上拉了荷西进店去问价钱
,店内一个六十多岁的黑衣老妇人将它拿了出来,说∶“五百块。”
我一细看,原来是机器做的,也不怎么好看,价格未免太高,所以就不想要了
,没想到那个老妇人双手一举,两付板子神奇的滑落在她掌心,她打著节拍,就在
柜台后面唱著歌跳起舞来。
我连忙阻止她,对她说∶“谢谢!我们不买。”
这人也不停下来,她就跟著歌调向我唱著∶“不要也没关系啊,我来跳舞给你
看啊!”
我一看她不要钱,连忙把柜台的板一拉,做手势叫她出店来跳,这老妇人真是
不得了,她马上一面唱一面跳的出来了,大方的站在店门口单人舞,细听她唱的歌
词,不是这个人来了,就是那个人也来了,好似是唱一个庆典,每一句都是押韵的
,煞是好听。
等她唱完了,我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再问她∶“老太太,你唱的是什么啊?
”
她骄傲的回答∶“唱我一个堂兄的葬礼,我自己作的诗,自己编来唱。”
一听是她自己作的,我更加感兴趣,请她再跳下去。
“舞不跳了,现在要吟诗给你们听。”她自说佾话的也坐在我们坐的台阶上,
用她沙哑的声音,一首一首的诗歌被她半唱半吟的诵了出来。诗都是押韵的,内容
很多,有婚嫁,有收成,有死亡,有离别,有争吵,有谈情,还有一首讲的是女孩
子绣花的事。
我呆呆的听著,忘了时间忘了空间,不知身在何处,但见老女人口中的故事在
眼前一个一个的飘过。她的声音极为优美苍凉,加上是吟她自己作的诗,更显得真
情流露,一派民间风味。
等到老女人念完了要回店去,我才醒了过来,赶紧问她∶“老太太,你这么好
听的诗有没有写下来?”
她笑著摇摇头,大声说∶“不会写字,怎么抄下来?我都记在自己脑子里啦!
”
我怅然若失地望著她的背影,这个人有一天会死去,而她的诗歌便要失传了,
这是多么可惜的事。问题是,又有几个人像我们一样的重视她的才华呢?恐怕连她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吧。
走回到广场上,许多年轻人正在互掷白粉,撒得全头全身都是雪白的,问起他
们,才知道这儿的嘉年华会的风俗不是化装游行,而是撒白粉,荷西与我是外地来
的人,他们很害羞,不敢撒我们。
“荷西,去找人来吹口哨。”我用手肘把荷西顶到人群里去。
“唉━━”荷西为难的不肯上前。
“你怕羞我来讲。”我大步往孩子们前面走去。
“要听口哨?我们吹不好,叫那边坐著的老人来吹。”孩子们热心的围著我,
有一个自动的跑去拉了两个五十多岁根本不老的人来。
“真对不起,麻烦你们了。”我低声下气的道歉,这两个中年人极为骄傲的笑
开了脸,一个走得老远,做出预备好了的姿势。
这边一个马上问我∶“你要我说什么?”
“说━━坐下去━━。”我马上说。
在我身边的那人两手握嘴,悠扬的口哨如金丝雀歌唱一样,传到广场对面去,
那另一个中年人听了,笑了,慢慢坐了下去。
“现在,请吹━━站起来━━。”我又说。
口哨换了调子,那对面的人就站了起来。
“现在请再吹━━跳舞━━。”
那边的人听了这如鸟鸣似的语言,真的做了一个舞蹈的动作。
荷西和我亲眼见到这样的情景真是惊异得不敢相信,我更是乐得几乎怔了,接
著才跺脚大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梦境,梦里的人都用鸟声在说话。我笑的时候,
这两个人又彼此快速的用口哨交谈著,最后我对那个身边的中年人说∶“请把他吹
到咖啡馆去,我们请喝一杯红洒。”
这边的人很愉快的吹了我的口讯,奇怪的是,听得懂口哨的大孩子们也叫了起
来。“也请我们,拜托,也请我们。”
于是,大家往小冷饮店跑去。
在冷饮店的柜台边,这些人告诉我们∶“过去那有谁说话,大家都是老远吹来
吹去的聊天,后来来了外地的警察,他们听不懂我们在吹什么,就硬不许我们再吹
。”
“你们一定做过取巧的事情,才会不许你们吹了。”我说。
他们听了哈哈大笑,又说∶“当然啦,警察到山里去捉犯人,还在走呢,别人
早已空谷传音去报信了,无论他怎么赶,犯人总是比他跑得快。”
小咖啡馆的老板又说∶“年轻的一代不肯好好学,这唯一的口哨语言,慢慢的
在失传了,相信世界上只有我们这个岛,会那么多复杂一如语言的口哨,可惜━━
唉!”
可惜的是这个岛,不知如何利用自己的宝藏来使它脱离贫穷,光是口哨传音这
一项,就足够吸引无尽的游客了,如果他们多做宣传,前途是极有希望的,起码年
轻人需要的电影院,该是可以在游客身上赚回来的了。
杏花春雨下江南
不久以前,荷西与我在居住的大加纳利岛的一个画廊里,看见过一幅油画,那
幅画不是什么名家的作品,风格极像美国摩西婆婆的东西。在那幅画上,是一座碧
绿的山谷,谷里填满了吃草的牛羊,农家,羊肠小径,喂鸡的老婆婆,还有无数棵
开了白花的大树,那一片安详天真的景致,使我盯住画前久久不忍离去。多年来没
有的行动,恨不能将那幅售价不便宜的大画买回去,好使我天天面对这样吸引人的
一个世界。为了荷西也有许多想买的东西未买,我不好任性的花钱在一幅画上,所
以每一次上街时,我都跑去看它,看得画廊的主人要打折卖给我了,可惜的是,我
仍不能对荷西说匣这样任性的请求,于是,画便不见了。
要来拉芭玛岛之前,每一个人都对我们说,加纳利群岛里最绿最美也最肥沃的
岛屿就是拉芭玛,它是群岛中最远离非洲大陆的一个,七百二十平方公里的土地,
大部材是山区,八万多的人口,却有松木,葡萄、美酒、杏仁、芭蕉和菜蔬的产品
出口。这儿水源不断,高山常青,土地肥沃,人,也跟著不同起来。
一样是依山临海建筑出来的城市,可是它却给人无尽优雅、高尚、而殷实的印
象。这个小小的城镇有许许多多古老的建筑,木质的阳台窗口,家家户户摆满了怒
放的花朵,大教堂的广场上,成群纯白的鸽子飞上飞下,凌霄花爬满了古老的钟楼
,虽然它一样的没有高楼大厦,可是在柔和的街灯下,一座布置精美的橱窗,使人
在安详宁静里,嗅到了文化的芳香,连街上的女人,走几步路都是风韵十足。
我们带了简单的行李,把车子仍然丢在丹纳丽芙,再度乘船来到这个美丽的地
方。
其实,运车的费用,跟一家清洁的小旅馆几乎是相同的。
我们投宿的旅社说起来实是一幢公寓房子,面对著大海,一大厅,一大卧室,
浴室,设备齐全的厨房,每天的花费不过是合新台币三百二十元而已,在西班牙本
土,要有这样水准而这么便宜的住宿,已是不可能的了。
我实在喜欢坐公共汽车旅行,在公车上,可以看见各地不同的人和事,在我,
这是比关在自己的车内只看风景的游玩要有趣得多了。
清晨七点半,我们买好了环岛南部的长途公车票,一面吃著面包,一面等著司
机上来后出发。
最新型的游览大客车被水洗得发亮,乘客彼此交谈著,好像认识了一世纪那么
的熟稔,年纪不算太轻的老司机上了车,发现我们两个外地人,马上把我们安排到
最前面的好位子上去坐。
出发总是美丽的,尤其是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清晨上路。
车子出了城,很快的在山区上爬上爬下,只见每经过一个个的小村落,都有它
自己的风格和气氛。教堂林立,花开遍野,人情的祥和,散发在空气里,甚如花香
。更令我们惊讶的是,这个被人尊称为唐。米盖的老司机,他不但开车、卖票、管
人上下车,还兼做了民间的传信人,每经过一个山区,他就把头伸出窗坍,向过路
的村人喊著∶“喂!这是潢儿子的来信,那是安东尼奥托买的奖券,报纸是给村长
的,这个竹篮里的食物是寡妇璜娜的女儿托带上来的。”
路上有等车的人带著羊,掮著大袋的马铃薯麻袋,这个老司机也总是不慌不忙
的下车去,打开车厢两边的行李仓,细心的帮忙把东西和动物塞进去,一边还对小
羊喃喃自语∶“忍耐一下,不要叫,马上就让你下车啦!”
有的农妇装了一大萝筐的新鲜鸡蛋上车,他也会喊∶“放好啊!要开车啦,可
不能打破哦!”
这样的人情味,使得在一旁观看的我,认为是天下奇观。
公平的是,老司机也没有亏待我们,车子尚未入高山,他就说了∶“把毛衣穿
起来吧!我多开一段,带你们去看国家公园。”
这个司机自说佾话,为了带我们观光,竟然将车穿出主要的公路,在崇山峻岭
气派非凡的大松林里慢慢的向我们解说著当前的美景,全车的乡下人没有一个抱怨
,他们竟也悠然的望著自己的土地出神。车子一会儿在高山上,一会儿又下海岸边
来,每到一个景色秀丽的地方,司机一定停下来,把我们也拖下车,带著展示家园
的骄傲,为我们指指点点。
“太美了,拉芭码真是名不虚传!”我叹息著竟说不出话来。
“最美的在后面。”唐。米盖向我们眨眨眼睛。我不知经过了这样一幅一幅图
画之后,还可能有更美的景色吗?
下午两点半,终站到了,再下去便无公路了,我们停在一个极小的土房子前面
,也算是个车站吧!
下车的人只剩了荷西与我,唐。米盖进站去休息了,我坐了六小时的车,亦是
十分疲倦,天空突然飘起细细的小雨来,气候带著春天悦人的寒冷。
荷西与我离了车站,往一条羊肠小径走下去,两边的山崖长满了蕨类植物,走
著走著好似没有了路,突然,就在一个转弯的时间,一片小小的平原在几个山谷里
,那么清丽的向我们呈现出来,满山遍野的白色杏花,像迷雾似的笼罩著这寂静的
平原,一幢幢红瓦白墙的人家,零零落落的散布在绿得如同丝绒的草地上。细雨里
,果然有牛羊在低头吃草,有一个老婆婆在喂鸡,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更衬出了这
个村落的宁静。时间,在这里是静止了,好似千万年来,这片平原就是这个样子,
而千万年后,它也不会改变。
我再度回想到那幅令我著迷了的油画,我爱它的并不是它的艺术价值,我爱的
是画中那一份对安详的田园生活的憧憬,每一个人梦中的故乡,应该是画中那个样
子的吧!
荷西和我轻轻的走进梦想中的大图画里,我清楚的明白,再温馨,再甜蜜,我
们过了两小时仍然是要离去的,这样的怅然,使我更加温柔的注视著这片杏花春雨
,在我们中国的江南,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避秦的人,原来在这里啊!
女巫来了
车子要到下午三点钟再开出,我们坐在杏花树下,用手帕盖著头发,开始吃带
来的火腿面包,吃著吃著,远处一个中年女人向我们悠闲的走来,还没走到面前,
她就叫著∶“好漂亮的一对人。”我们不睬她,仍在啃面包,想不到这个妇人突然
飞快的向我扑来,一只手闪电似的拉住了我的头发,待要叫痛,已被她拔了一小撮
去,我跳了起来,想逃开去,她却又突然用大爪子一搭搭著荷西的肩,荷西喂、喂
的乱叫著,刷一下,他的胡子也被拉下了几根,我们吓得不能动弹,这个妇人拿了
我们的毛发,背转身匆匆的跑不见了。
“疯子?”我望著她的背影问荷西,荷西专注的看著那个远去的人摇摇头。
“女巫!”他几乎是肯定的说。
我是有过一次中邪经验的人,听了这话,全身一阵寒冷。
我们不认识这个女人,她为什么来突袭我们?抢我们的毛发?
这使我百思不解,心中闷闷不乐,身体也不自在起来。
加纳利群岛的山区,还是请求男巫女巫这些事情,在大加纳利岛,我们就认识
一个住城里靠巫术为生的女人,也曾给男巫医治过我的腰痛。可是,在这样的山区
里,碰到这样可怕的人来抢拔毛发,还是使我惊吓,山谷的气氛亦令人不安了,被
那个神秘的女人一搞,连面包也吃不下去,跟荷西站起来就往车站走去。
“荷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在车上我一再的问荷西,摸摸他的额头,又熬
了六小时,平安的坐车回到市镇,两人才渐渐淡忘了那个可怕女人的惊吓。
拉芭玛的美尚在其次,它的人情味使人如回故乡,我们无论在哪儿游历,总会
有村人热心指路。在大蕉园看人收获芭蕉,我羡慕的盯住果园农人用的加纳利特出
的一种长刀,拿在手里反复的看,结果农人大方的递给我们了,连带刀鞘都解下来
给我们。
这是一个美丽富裕的岛屿,一个个糖做的乡下人,见了我们,竟甜得像蜜似的
化了开来,如有一日,能够选择一个终老的故乡,拉芭玛将是我考虑的一个好地方
。住了十二天,依依不舍的乘船离开,码头上钓鱼的小孩子,正跟著船向甲板上的
我们挥手,高呼著再见呢!
回家
在经过了拉芭玛岛的旅行之后,荷西与我回到丹纳丽芙,那时嘉年华会的气氛
已过,我们带了帐篷,开车去大雪山静静的露营几日,过著不见人间烟火的生活。
大雪山荻伊笛是西班牙划归的另一个国家公园,这里奇花异草,景色雄壮,有趣的
是,这儿没有蛇,没有蝎子,露营的人可以放心的睡大觉。
在雪山数日,我受了风寒,高烧不断,荷西与我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放弃另外
一个只有五千人的岛屿伊埃萝,收拾了帐篷,结束这多日来的旅程,再乘船回大加
纳利岛的家中去休息。过了一星期,烧退了,我们算算钱,再跟加纳利本岛的人谈
谈,决定往上走,放弃一如撒哈拉沙漠的富得汶都拉,向最顶端的兰沙略得岛航去
。
也许大加纳利接近非洲大陆的缘故,它虽然跟圣十字的丹纳丽芙省同隶一个群
岛,而它的风貌却是完完全全的不同了,这亦是加纳利群岛可贵的地方。
黑色沙漠
人们说,加纳利群岛是海和火山爱情的结晶,到了兰沙略得岛,才知道这句话
的真意,这是一片黑色低矮平滑的火山沙砾造成的乐园,大地温柔的起伏著,放眼
望去,但见黑色和铜锈红色。甚而夹著深蓝色的平原,在无穷的穹苍下,静如一个
沉睡的巨人,以它近乎厉裂的美,向你吹吐著温柔的气息。
这儿一切都是深色的,三百个火山口遍布全岛,宁静严如同月球,和风轻轻
的刮过平原,山不高,一个连著一个,它是超现实画派中的梦境,没有人为的装饰
,它的本身正向人呈现了一个荒凉诗意的梦魇,这是十分文学的梦,渺茫孤寂,不
似在人间。
神话中的金苹果,应该是藏在这样神秘的失乐园里吧!
兰沙略得岛因为在群岛东面的最上方,在十四世纪以来,它受到的苦难也最多
,岛上的土著一再受到各国航海家和海盗的骚扰、屠杀,整整四个世纪的时间,这
儿的人被捉,被贩为奴隶,加上流行瘟疫的袭击,真正的岛民已经近乎绝种了,接
著而来的是小部材西班牙南部肓塔露西亚和中部吝斯底牙来的移民,到了现在,它
已是一个五万人口的地方了。
在这样贫瘠的土地上,初来的移民以不屈不挠的努力,在向大自然挑战,到了
今天,它出产的美味葡萄、甜瓜,和马铃薯已足够养活岛上居民的生活。更有人说
,兰沙略得的岛民,是全世界上最最优秀的渔夫,他们驾著古老的,状似拖鞋的小
渔船,一样在大西洋里网著成箱成箱的海味。
来到兰沙略得,久违的骆驼像亲人似的向我们鸣叫。在这儿,骆驼不只是给游
客骑了观光,它们甚而在田里拖犁,在山上载货,老了还要杀来吃,甚至外销到过
去的西属撒哈拉去。
在这七百多平方公里的岛上,田园生活是艰苦而费力的,每一小块葡萄园,都
用防风石围了起来,农作物便生长在这一个浅浅的石井里。洁白的小屋,平顶的天
台,极似阿拉伯的建筑风味,与大自然的景色配合得恰到好处,它绝不是优雅的,
秀丽的,它是寂寂的天,寂寂的地,吹著对岸沙漠刮过来的热风。
也许是这儿有骆驼骑,又有火山口可看的缘故,欧洲寒冷地带来长住过冬的游
客,对于这个特异的岛屿很快的就接受了,加上它亦是西班牙国家公园中的一个,
它那暗黑和铜红的沙漠里,总有一队队骑著骆驼上山下山的游人。
为了荷西坚持来此打鱼潜水的方便,我们租下了一个小客栈的房间,没有浴室
相连,租金却比拉芭玛岛高出了很多。
这儿有渔船、有渔夫、港口的日子,过起来亦是悠然。
当荷西下海去射鱼时,我坐在码头上,跟老年人谈天说地,听听他们口中古老
的故事和传说,晚风习习的吹拂著,黑色的山峦不长一粒花朵,却也自有面对它的
喜悦。
第三日,我们租了一辆摩托车到每一个火山口去看了看,火山,像地狱的入口
一般,使人看了惊叹而迷惑,我实在是爱上了这个神秘的荒岛。
大自然的景色固然是震撼著我,但是,在每一个小村落休息时,跟当地的人谈
话,更增加了旅行的乐趣,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存在,再美的土地也吸引不了我
,有了人,才有趣味和生气。
旅社的老板告诉我们,来了兰沙略得而不去它附属的北部小岛拉加西奥沙(L
aGraciosa)未免太可惜了。我们曾在山顶看见过这个与兰沙略得只有一
水之隔的小岛,二十七平方公里的面积,在高原上俯瞰下去,不过是一片沙丘,几
户零落的人家,和两个不起眼的海湾而已。
“你们去住,荷西下水去,就知道它海府世界的美了。”几乎每一个渔民都对
我们说著同样的话。
在一个清晨,我们搭上了极小的舴艋船,渡海到拉加西奥沙岛去。去之前,有
人告诉我们,先拍一个电报给那边的村长乔治,我想,有电信局的地方,一定是有
市镇的了,不想,那份电报是用无线电在一定连络的时间里喊过对岸去的。
村长乔治是一个土里土气的渔民,与其说兵是村长,倒不如叫他族长来得恰当
些。在这个完全靠捕鱼为生的小岛上,近亲与近亲通婚,寡妇与公公再婚,都是平
淡无奇的事情,这是一百年流传下来的大家族,说大家族,亦不过只有一百多人存
留下来而已。
我们被招待到一个木板铁皮搭成的小房间里去住,淡水在这儿是极缺乏的,做
饭几乎买不到材料,村里的人收我们每人五百块西币(约三百元台币)管吃住,在
我,第一次生活灸这样的一个小岛上,有得吃住,已是非常满足了。每一次在村长
家中的厨房里围吃咸鱼白薯,总使我想到荷兰大画家梵高的一张叫“食薯者”的画
,能在这儿做一个画中人亦是福气。
拉加西奥沙岛小得一般地图上都无法画它,而它仍是有两座火山口的,不再热
炽的火山口里面,被居民辛苦的种上了蕃茄,生活的挣扎,在这儿已到了极限,而
居民一样会唱出优美的歌曲来。
荷西穿上潜水衣的时候,几乎男女老少都跑出来参观,据他们说,二十年前完
全没见过潜水的人,有一次来了几个游客,乘了船,背了气筒下海去遨游,过了半
小时后再浮上来时,发觉船上等著的渔民都在流泪,以为他们溺死了。
荷西为什么选择了海底工程的职业,在我是可以了解的,他热爱海洋,热爱水
底无人的世界,他总是说,在世上寂寞,在水里怡然,这一次在拉加西奥沙的潜水
,可说遂了他的心愿。
“三毛,水底有一个地道,一直通到深海,进了地道里,只见阳光穿过飘浮的
海藻,化成千红万紫亮如宝石的色彩,那个美如仙境的地方,可惜你不能去同享,
我再去一次好吗?”
荷西上了岸,晒了一会太阳,又往他的梦境里潜去。
我没有去过海底,也不希望下去,这份寂寞的快乐,成了荷西的秘密,只要他
高兴,我枯坐岸上也是甘心。
那几日我们捉来了龙虾,用当地的洋葱和蕃茄拌成了简单的沙拉,人间处处有
天堂,上帝没有遗忘过我们。
在这个芝麻似的小岛上,我们流连忘返,再要回到现实生活里来,实在需要勇
气。当我们从拉加西奥沙乘船回到兰沙略得来时,我已经为即将终了的旅程觉得怅
然,而再坐大船回到车水马龙,嘈杂不堪的大加纳利岛来时,竟有如梦初醒时那一
刹间的茫然和无奈,心里空空洞洞,漫长的旅行竟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大加纳利岛
这本来是一个安静而人迹稀少的岛屿,十年前欧洲渴求阳光的游客,给它带来
了不尽的繁荣,终年泊满了船只的优良大港口,又增加了它的重要性。西班牙政府
将这儿开放为自由港之后,电器、摄影,手表,这些赋重税的商店又挤满在大街小
巷,一个乱糟糟的大城,我总觉得它有著像香港一式一样的气氛,满街无头蜂似的
游客,使人走在它里面就心烦意乱。
有一次我问国内渔业界的巨子曲先生,对于大加纳利岛的印象如何,因为他每
年为了渔船的业务总得来好多次,他说∶“没有个性,嘈杂不堪,也谈不上什么文
化。”我认为他对这个城市的解释十分确切,也因为我极不喜欢这个大城的一切,
所以荷西与我将家安置在远离城外的海边住宅区里,也感谢它的繁荣,无论从那里
进城,它都有完善的、四通八达的公路,住在郊外并无不便的地方。
大加纳利岛的芭蕉、烟草、蕃茄、黄瓜和游客,都是它的命脉,尤其是北欧来
的游客,他们乘著包机,成群结队而来,一般总是住到三星期以上,方才离开,老
年的外国人,更是大半年都住在此地过冬。正因为它在撒哈拉沙漠的正对面,这儿
可说终年不雨,阳光普照,四季如春,没有什么显明的气候变化。一千五百三十二
平方公里的面积,居住了近五十万的居民,如果要拿如候鸟似的来度冬的游客做比
较,它倒是游客比居民要多了。
这儿的机场豪华宽大,每一天都有无数不同的班机飞往世界各地,南部的海滩
更是旅馆林立。岛上中国餐馆有许多许多家,他们的对象还是北欧游客,本地加纳
利人对于中国菜还没有文明到开始去尝试的地步。
令人惊异的是,我所认识的大加纳利岛的本地朋友,并没有因为游客的增加而
在思想上进步,他们普遍的仍然十分保守,主食除了马铃薯和面包之外,还有不可
少的炒麦粉,也就是此地叫它做Goflo的东西,外来的食物,即使是西班牙本
土的,仍然不太被他们接受。
此地的女孩一般早婚,二十二岁还没有男友在老一代的父母眼中已是焦急的事
情了。
这儿如我们中国汕头式抽花的台布和餐巾,亦是他们主要卖给游客的纪念品。
另外由印度和摩洛哥过来的商人所开的“巴撒”,亦是游客购物的中心,店内的东
西并不是本地的土产,东方的瓷器、装饰品,在这儿亦拥有很大的市场。
去年,在大加纳利岛的北部,因为一个医生和他的助手,还有乡间玖人看见一
个被称为飞碟的天空不明的物体,这儿又热闹过一阵。国内大华晚报上,也曾刊登
过这一个消息。
其实,在邓尼肯所写的“史前的奥秘”那本书里,亦曾举出存在大加纳利岛上
那二百八十多个洞穴建筑方式的谜,因为邓尼肯认为,这些洞穴是太空人用一种喷
火的工具或一种光线开出来的,绝不是天然或世人用工具去挖的,我因为看过这本
书,所以也曾两度爬上那个石窟里去观察过,只是看不出什么道理来。
飞碟的传说,经常在这儿出现,光是去年一年,在富得汶都拉岛和丹纳丽芙岛
都有上千的人看见,三月十三日西班牙本土的“雅报,”还辟了两大张在谈论著加
纳利群岛的不明飞行体。
我个人在撒哈拉沙漠亦曾看过两次,一次是在黑夜,那可能是眼误,一次是黄
昏在西属沙漠下方的一个城镇。第二次的不明体来时,整城停电,连汽车也发不动
,它足足浮在那儿快四十分钟,一动也不动,那是千人看见的事实,当然那亦可能
是一个气球的误会,只是它升空时所做的直角转弯,令人百思不解,这又扯远了。
加纳利群岛只在撒哈拉沙漠一百公里的对面,想来飞碟的入侵也是十分方便的。
这所说的只是大加纳利岛这几个月来比较被人谈论的趣事之一而已。
我住的乡下有许多仍有种蕃茄为生的农人,他们诚恳知礼,蕃茄收成的时候总
是大袋的拿来送我,是一群极易相处的邻居。人们普遍的善良亲切,虽然它四季不
分的气候使人不耐,我还是乐意住下去,直到有一天,荷西与我必须往另一个未知
的下一站启程时为止。
加纳利群岛一向是游客的天堂,要以这么短短的篇幅来介绍它,实在可惜,希
望有一天,读者能亲身来这个群岛游历一番,想来各人眼中的世界,跟我所粗略介
绍的又会有很大的不同了。
一个陌生人的死
“大概是他们来了。”我看见坟场外面的短墙扬起一片黄尘,接著一辅外交牌
照的宾士牌汽车慢慢的停在铁门的入口处。
荷西和我都没有动,泥水工正在拌水泥,加里朴素得如一个长肥皂盒的棺木静
静的放在墙边。
炎热的阳光下,只听见苍蝇成群的嗡嗡声在四周回响著,虽然这一道如同两层
楼那么高的墙都被水泥封死了,但是砌在里面的棺木还是发出一阵阵令人不舒服的
气味,要放入加里的那一个墙洞是在底层,正张著黑色的大嘴等著尸体去填满圻。
那个瑞典领事的身后跟著一个全身穿黑色长袍的教士,年轻红润的脸孔,被一头如
嬉皮似的金发罩到肩膀。
这两人下车时,正高声的说著一件有趣的事,高昂的笑声从门外就传了过来。
等他们看见等著的我们时,才突然收住了满脸的笑纹,他们走过来时,还抿著嘴,
好似意犹未尽的样子。
“啊!你们已经来了。”领事走过来打招呼。
“日安!”我回答他。
“这是神父夏米叶,我们领事馆请来的。”
“您好!”我们彼此又握了握手。
四个人十分窘迫的站了一会,没有什么话说。
“好吧!我们开始吧!”神父咳了一声就走近加里的棺木边去。
他拿出圣经来用瑞典文念了一段经节,然后又用瑞典文说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
话,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吧,他表示说完了,做了一个手势。
我们请坟园的泥水工将加里的棺木推到墙内的洞里去,大家看著棺木完全推进
去了,神父这才拿出一个小瓶子来,里面装著一些水。
“这个,你来洒吧!”他一面用手很小心的摸著他的长发,一面将水瓶交给我
。
“是家属要洒的?”
“是,也不是。”领事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拿起瓶子来往加里的棺木上洒了几滴水,神父站在我旁边突然划了一个十字
。
“好了!可以封上了。”领事对泥水工说。
“等一下。”我将一把加里院子里的花丢到他的棺材上去,泥水工这才一块砖
一块砖的封起墙来。
我们四个人再度沉默的木立著,不知说什么好。
“请问你们替加里付了多少医药费?”
“帐单在这里,不多,住院时先付了一大半。”荷西将帐单拿出来。
“好,明后天请你们再来一次,我们弄好了文件就会结清给你们,好在加里自
己的钱还有剩。”
“谢谢!”我们简短的说了一句。
这时坟场刮起了一阵风,神父将他的圣经夹在腋下,两只手不断的理他的头发
,有礼的举止却盖不住他的不耐。
“这样吧!我们很忙,先走了,这面墙━━”“没关系,我们等他砌好了再走
,您们请便。”我很快的说。
“那好,加里的家属我们已经通知了,到现在没有回音,他的衣物━━唉!”
“我们会理好送去领事馆的,这不重要了。”
“好,那么再见了。”
“再见!谢谢你们来。”等砌好了墙,我再看了一眼这面完全是死人居所的墙
,给了泥水工他该得的费用,也大步的跟荷西一起走出去。
荷西与我离开了撒哈拉沙漠之后,就搬到了近西北非在大西洋海中的西属加纳
利群岛暂时安居下来。
在我们租下新家的这个沿海的社区里,住著大约一百多户人家,这儿大半是白
色的平房,沿著山坡往一个平静的小海湾里建筑下去。
虽说圻是西班牙的属地,我们住的地方却完完全全是北欧人来度假、退休、居
留的一块乐土,西班牙人反倒不多见。
这儿终年不雨,阳光普照,四季如春,尤其是我们选择的海湾,往往散步两三
小时也碰不到一个人影。海滩就在家的下面,除了偶尔有一两个步伐蹒跚的老人拖
著狗在晒太阳之外,这一片地方安详得近乎荒凉,望著一排排美丽的洋房和蕃茄田
,我常常不相信这儿有那么多活著的人住著。
“欢迎你们搬来这里,我们这个社区,太需要年轻人加入。这块美丽的山坡,
唯一缺少的就是笑声和生命的气氛,这儿,树和花年年都在长,只有老人,一批批
像苍蝇似的在死去,新的一代,再也不肯来这片死寂的地方了。”
社区的瑞典负责人与我们重重的握著手,诚恳的表示他对我们的接纳,又好似
惋惜什么的叹了口气。
“这一点您不用愁,三毛是个和气友爱的太太,我,是个粗人,不会文文静静
的说话,只要邻居不嫌吵,我们会把住的一整条街都弄活泼起来。”荷西半开玩笑
的对这个负责人说,同时接下了一大串租来小屋的钥匙。
我们从车上搬东西进新家去的那一天,每一幢房子里都有人从窗口在张望,没
有一个月左右,这条街上的邻居大部分都被我们认识了,早晚经过他们的家,我都
叫著他们的名字,扬扬手,打个招呼,再问问他们要不要我们的车去市场买些什么
东西带回来。偶尔荷西在海里捉到了鱼,我们也会拿蝇子串起来,挨家去送鱼给这
些平均都算高龄的北欧人,把他们的门打得碰碰地响。
“其实这里埋伏著好多人,只是乍时看不出来,我们可不能做坏事。”我对荷
西说。
“这么安静的地方,要我做什么捣蛋的事也找不到对象,倒是你,老是跳进隔
壁人家院子去采花,不要再去了。”
“隔壁没有人住。”我理直气壮的回答著他。
“我前几天还看到灯光。”
“真的?奇怪。”我说著就往花园跑去。
“你去哪里?三毛。”
他叫我的时候,我早已爬过短墙了。
这个像鬼屋一样的小院子里的花床一向开得好似一匹彩色的缎子,我总是挑白
色的小菊花采,很少注意到那幢门窗紧闭,窗帘完全拉上的房子里是不是有人住,
因为它那个气氛,不像是有生命的一幢住家,我几乎肯定它是空的。
我绕了一圈房子,窗帘密密的对著大窗,实在看不进去,绕到前面,拿脸凑到
钥匙洞里去看,还是看不到什么。
“荷西,你弄错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往家的方向喊著。
再一回头,突然在我那么近的玻璃窗口,我看见了一张可怕的老脸,没有表情
的注视著我,我被这意外吓得背脊都凉了,慢慢的转身对著他,口里很勉强的才吐
出一句结结巴巴的“日安。”
我盯住这个老人看,他却缓缓的开了大玻璃门。
“我不知道这里住著个人。对不起。”我用西班牙话对他说。
“啊!啊!”这个老人显然是跛著脚,他用手撑著门框费力的发出一些声音。
“你说刻班牙话?”我试探的问他。
“不,不,西班牙,不会。”沙哑的声音,尽力的打著手势,脸上露出一丝丝
微笑,不再那么怕人了。
“你是瑞典人?”我用德文问他。
“是,是,我,加里,加里。”他可能听得懂德文,却讲不成句。
“我,三毛,我讲德文你懂吗?”
“是,是,我,德国,会听,不会讲。”他好似站不住了似的,我连忙把他扶
进去,放他在椅子上。
“我就住在隔壁,我先生荷西和我住那边,再见!”说完我跟他握握手,就爬
墙回家了。
“荷西,隔壁住著一个可怕的瑞典人。”我向荷西说。
“几岁?”
“不知道,大概好几百岁了,皱纹好多,人很臭,家里乱七八糟,一双脚是跛
的。”
“难怪从来不出门,连窗户都不打开。”
看见了隔壁的加里之后,我一直在想念著他,过了几天,我跟邻居谈天,顺口
提到了他。
“啊!那是老加里,他住了快两年了,跟谁也不来往。”
“他没法子走路。”我轻轻的反驳这个中年的丹麦女人。
“那是他的事,他可以弄一辆轮椅。”
“他的家那么多石阶,椅子也下不来。”
“三毛,那不是我们的事情,看见这种可怜的人,我心里就烦,你能把他怎么
办?我们又不是慈善机关,何况,他可以在瑞典进养老院,偏偏住到这个举目无亲
的岛上来。”
“这里天气不冷,他有他的理由。”我争辩的说著,也就走开了。
每天望著那一片繁花似锦的小院落里那一扇扇紧闭的门窗,它使我心理上负担
很重,我恨不得看见这鬼魅似的老人爬出来晒太阳,但是,他完完全全安静得使自
己消失,夜间,很少灯火,白天,死寂一片。他如何在维持著他的带病的生命,对
我不止是一个谜,而是一片令我闷闷不乐的牵挂了,这个安静的老人每天如何度过
他的岁月?
“荷西,我们每天做的菜都吃不下,我想━━我想有时候不如分一点去给隔壁
的那个加里吃。”
“随便你,我知道你的个性,不叫你去,你自己的饭也吃不下了。”
我拿著一盘菜爬过墙去,用力打了好久的门,加里才跛著脚来开。
“加里,是我,我拿菜来给你吃。”
他呆呆的望著我,好似又不认识了我似的。
“荷西,快过来,我们把加里抬出来吹吹风,我来替他开窗妥扫。”
荷西跨过了矮墙,把老人放在他小院的椅子上,前面替他架了一个小桌子,给
他叉子,老人好似吓坏了似的望著我们,接著看看盘子。
“吃,加里,吃,”荷西打著手势,我在他的屋内扫出堆积如山的空食物罐头
,把窗户大开著透气,屋内令人作呕的气味一阵阵漫出来。
“天啊,这是人住的地方吗?”望著他没有床单的软垫子,上面黑漆漆的不知
是干了的粪便还是什么东西糊了一大块,衣服内裤都像深灰色一碰就要破了似的抹
布,床头一张发黄了的照片,里面有一对夫妇和五个小男孩很幸福的坐在草坪上,
我看不出那个父亲是不是这个加里。
“荷西,他这样一个人住著不行,他有一大柜子罐头,大概天天吃这个。”
荷西呆望著这语言不能的老人,叹了口气,加里正坐在花园里像梦游似的吃著
我煮的一盘鱼和生菜。
“荷西,你看这个,”我在加里的枕头下面掏出一大卷瑞典钱来,我们当他的
面数了一下。
“加里,你听我说,我,他,都是你的邻居,你太老了,这样一个人住著不方
便,你那么多钱,存到银行去,明天我们替你去开户头,你自己去签字,以后我常
常带菜来给你吃,窗天天来替你打开,懂不懂?我们不会害你,请你相信我们,你
懂吗?嗯!”
我慢慢的用德文说,加里啊啊的点著头,不知他懂了多少。
“三毛,你看他的脚趾。”荷西突然叫了起来,我的眼光很快的掠过老人,他
的右脚,有两个脚趾已经烂掉了,只露出红红的脓血,整个脚都是黑紫色,肿胀得
好似灌了水的象脚。
我蹲下去,把他的裤筒拉了起来,这片紫黑色的肉一直快烂到膝盖,臭不可当
。
“麻疯吗?”我直著眼睛张著口望著荷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不会,一定是坏疽,他的家人在哪里,要通知他们。”
“如果家人肯管他,他也不会在这里了,这个人马上要去看医生。”
苍蝇不知从那里成群的飞了来,叮在加里脓血的残脚上,好似要吃掉一个渐渐
在腐烂了的尸体。
“加里,我们把你抬进去,你的脚要看医生。”我轻轻的对他说,他听了我说
的话,突然低下头去,眼泪静静的爬过他布满皱纹的脸,他只会说瑞典话,他不能
回答我。
这个孤苦无依的老人不知多久没有跟外界接触了。
“荷西,我想我们陷进这个麻烦里去了。”我叹了口气。
“我们不能对这个人负责,明天去找瑞典领事,把他的家人叫来。”
黄昏的时候,我走到同一社区另外一家不认识的瑞典人家去打门,开门的女主
人很讶异的、有礼的接待了我。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瑞典邻居,很老了,在生病,他在这个岛上没有亲人,
我想━━我想请你们去问问他,他有没有医药保险,家人是不是可以来看顾他,我
们语文不太通,弄不清楚。”
“哦!这不是我们的事,你最好去城里找领事,我不知道我能帮什么忙。”
说话时她微微一笑,把门轻轻带上了。
我又去找这社区的负责人,说明了加里的病。
“三毛,我只是大家公推出来做一个名誉负责人,我是不受薪的,这种事你还
是去找领事馆吧!我可以给你领事的电话号码。”
“谢谢!”我拿了电话号码回来,马上去打电话。
“太太,你的瑞典邻居又老又病,不是领事馆的事,只有他们死了,我们的职
责是可以代办文件的,现在不能管他,因为这儿不是救济院。”
第二天我再爬墙过去看加里,他躺在床上,嘴唇干得裂开了,手里却紧紧的扯
著他的钱和一本护照,看见我,马上把钱摇了摇,我给他喝了一些水,翻开他的护
照来一看,不过是七十三岁的人,为何已经被他的家人丢弃到这个几千里外的海岛
上来等死了。
我替他开了窗,喂他吃了一点稀饭又爬回家去。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管这件事,我们不是他的谁,我们为什么要对他负责任
?”荷西苦恼的说。
“荷西,我也不想管,可是大家都不管,这可怜的人会怎么样?他会慢慢的烂
死,我不能眼看有一个人在我隔壁静静的死掉,而我,仍然过一样的日子。”
“为什么不能?你们太多管闲事了。”在我们家喝著咖啡,抽著烟的英国太太
嘲笑的望著我们。
“因为我不是冷血动物。”我慢慢的盯著这个中年女人吐出这句话来。
“好吧!年轻人,你们还是孩子,等你们有一天五十多岁了,也会跟我一样想
法。”
“永远不会,永远。”我几乎发起怒来。
那一阵邻居们看见我们,都漠然地转过身去,我知道,他们怕极了,怕我们为
了加里的事,把他们也拖进去,彼此礼貌的打过招呼,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们突然成了不受欢迎又不懂事的邻居了。
“加里,我们带你去医院,来,荷西抱你去,起来。”我把加里穿穿好,把他
的家锁了起来,荷西抱著他几乎干瘪的身体出门时,不小心把的的脚撞到了床角,
脓血马上滴滴答答的流下来,臭得眼睛都张不开了。
“谢谢、谢谢!”加里只会喃喃地反复的说著这句话。
“要锯掉,下午就锯,你们来签字。”国际医院的医生是一个月前替我开刀的
,他是个仁慈的人,但手术费也是很可观的。
“我们能签吗?”
“是他的谁?”
“邻居。”
“那得问问他,三毛,你来问。”
“加里,医生要锯你的腿,锯了才能活,你懂我的意思吗?要不要打电报去瑞
典,叫你家里人来,你有什么亲人?”
加里呆呆的望著我,我再问∶“你懂我的德文吗?懂吗?”
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眼角再度渗出丝丝的泪来。
“我━━太太没有,没有,分居了━━孩子,不要我,给我死━━给我死。”
我第一次听见他断断续续的说匣这些句子来,竟然是要求自己死去,一个人必然是
完完全全对生命已没有了盼望,才会说匣这么令人震惊的愿望吧!
“他说没有亲人,他要死。”我对医生说。
“这是不可能的,他不锯,会烂死,已经臭到这个地步了,你再劝劝他。”
我望著加里,固执的不想再说一句话,对著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我能告诉他什
么?
我能告诉他,他锯了脚,一切都会改变吗?他对这个已经不再盼望的世界,我
用什么堂皇的理由留住他?
我不是他的谁,能给他什么补偿,他的寂寞和创伤不是我造成的,想来我也不
会带给他生的意志,我呆呆的望著加里,这时荷西伏下身去,用西班牙文对他说∶
“加里,要活的,要活下去,下午锯脚,好吗?”
加里终于锯掉了脚,他的钱,我们先替他换成西币,付了手术费,剩下的送去
了领事馆。
“快起床,我们去看看加里。”加里锯脚的第二天,我催著荷西开车进城。
走进他的病房,门一推开,一股腐尸般的臭味扑面而来,我忍住呼吸走进去看
他,他没有什么知觉地醒著,床单上一大片殷红的脓血,有已经干了的,也有从纱
布里新流出来的。
“这些护士!我去叫她们来。”我看了马上跑出去。
“那个老头子,臭得人烦透了,”护士满脸不耐的抱了床单跟进来,粗手粗脚
的拉著加里刚刚动过大手术的身子。
“小心一点!”荷西脱口说了一句。
“我们去走廊里坐著吧!”我拉了荷西坐在外面,一会儿医生走过来,我站了
起来。
“加里还好吧?请问。”我低声下气的问。
“不错!不错!”
“怎么还是很臭?不是锯掉了烂脚?”
“啊!过几天会好的。”他漠然的走开了,不肯多说一句话。
那几日,我饮食无心,有空了就去加里的房子里看看,他除了一些陈旧的衣服
和几条破皮带之外,几乎没有一点点值钱的东西,除了那一大柜子的罐头食品之外
,只有重重的窗帘和几把破椅子,他的窗坍小院里,反倒不相称的长满了纠缠不清
、开得比那一家都要灿烂的花朵。
最后一次看见加里,是在一个夜晚,荷西与我照例每天进城去医院看他,我甚
至替他看中了一把用电可以走动的轮椅。
“荷西,三毛。”加里清楚的坐在床上叫著我俩的名字。
“加里,你好啦!”我愉快的叫了起来。
“我,明天,回家,我,不痛,不痛了。”清楚的德文第一次从加里的嘴里说
匣来。
“好,明天回家,我们也在等你。”我说著跑到洗手间吩,流下大滴的泪来。
“是可以回去了,他精神很好,今天吃了很多菜,一直笑嘻嘻的。”医生也这么说
。
第二天我们替加里换了新床单,又把他的家洒了很多花露水,椅子排排整齐,
又去花园里剪了一大把野花,弄到中午十二点多才去接他。
“这个老人到底是谁?”荷西满怀轻松的开著车,好笑的对我说。
“随便他是谁,在我都是一样。”我突然觉得车窗坍的和风是如此的怡人和清
新,空气里满满的都是希望。
“你喜欢他吗?”
“谈不上,我没有想过,你呢?”
“我昨天听见他在吹口哨,吹的是━━”大路”那张片子里的主题曲,奇怪的
老人,居然会吹口哨。”
“他也有他的爱憎,荷西,老人不是行尸走肉啊!”
“奇怪的是怎么会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住著。”
到了医院,走廊上没有护士,我们直接走进加里的房间去,推开门,加里不在
了,绿色空床铺上了淡的床罩,整个病房清洁得好似一场梦。
我们待在那儿,定定的注视著那张已经没有加里了的床,不知做什么解释。
“加里今天清晨死了,我们正愁著如何通知你们。”护士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站在我们背后。
“你是说,他━━死了?”我愣住了,轻轻的问著护士。
“是,请来结帐,医生在开刀,不能见你们。”
“昨天他还吹著口哨,还吃了东西,还讲了话。”我不相信的追问。
“人死以前总会这个样子的,大约总会好一天,才死。”
我们跟著护士到了帐房间,她走了,会计小姐交给我们一张帐单。
“人呢?”
“在殡仪馆,一死就送去了,你们可以去看。”
“我们,不要看,谢谢你。”荷西付了钱慢慢的走出来。
医院的大门外,阳光普照,天,蓝得好似一片平静的海,路上的汽车,无声的
流过,红男绿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群群的走过,偶尔夹著高昂的笑声。
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世界,一切的悲哀,离我们是那么的遥远而不著边际啊!
大胡子与我结婚以前大胡子问过我一句很奇怪的话∶“你要一个赚多少钱的丈夫?
”
我说∶“看得不顺眼的话,千万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亿万富翁也嫁。”
“说来说吩,你总想嫁有钱的。”
“也有例外的时候。”我叹了口气。
“如果跟我呢?”他很自然的问。
“那只要吃得饱的钱也算了。”
他思索了一下,又问∶“你吃得多吗?”
我十分小心的回答∶“不多,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
就这几句对话,我就成了大胡子荷西的太太。
婚前,我们常常在荷西家前面的泥巴地广场打棒球,也常常去逛马德里的旧货
市场,再不然冬夜里搬张街上的长椅子放在地下车的通风口上吹热风,下雪天打打
雪仗,就这样把春花秋月都一个一个的送掉了。
一般情侣们的海誓山盟、轻怜蜜爱,我们一样都没经过就结了婚,回想起来竟
然也不怎么遗憾。
前几天我对荷西说∶“华副主编蔡先生要你临时客串一下,写一篇”我的另一
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当时他头也不抬的说∶“什么另一半?”
“你的另一半就是我啊!”我提醒他。
“我是一整片的。”他如此肯定的回答我,倒令我仔细的看了看说话的人。
“其实,我也没有另一半,我是完整的。”我心里不由得告诉自己。
我们虽然结了婚,但是我们都不承认有另一半,我是我,他是他,如果真要拿
我们来劈,又成了四块,总不会是两块,所以想来想去,只有写“大胡子与我”来
交卷,这样两个独立的个体总算拉上一点关系了。
要写大胡子在外的行径做人,我实在写不出什么特别的事来。这个世界上留胡
子的成千上万,远看都差不多,叫“我”的人,也是多得数不清,所以我能写的,
只是两人在家的一本流水帐,并无新鲜之处。
在我们的家里,先生虽然自称没有男性的优越自尊等等坏习惯,太太也说矣不
参加女权运动,其实这都是谎话,有脑筋的人听了一定哈哈大笑。
荷西生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传统家庭里,这么多年来,他的母亲和姐妹有意无
意之间,总把他当儿皇帝,穿衣、铺床、吃饭自有女奴甘甘心心侍候。多少年来,
他愚蠢的脑袋已被这些观念填得满满的了再要洗他过来,已经相当辛苦,可惜的
是,婚后我才发觉这个真相。
我本来亦不是一个温柔的女子,加上我多年前,看过胡适写的一篇文章,里面
一再的提到“超于贤妻良母的人生观”,我念了之后,深受影响,以后的日子,都
往这个“超”字上去发展。结果弄了半天,还是结了婚,良母是不做,贤妻赖也赖
不掉了。
就因为这两个人不是一半一半的,所以结婚之后,双方的棱棱角角,彼此都用
沙子耐心的磨著,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够磨出一个式样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两人在很小的家里晃来晃去时,就不会撞痛了彼此。
其实婚前和婚后的我们,在生活上并没有什么巨大的改变。荷西常常说,这个
家,不像家,倒像一座男女混住的小型宿舍。我因此也反问他∶“你喜欢回家来有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同学在等你,还是情愿有一个像”李伯大梦”里那好凶的老拿棍
子打人的黄脸婆?”
大胡子,婚前交女友没有什么负担婚后一样自由自在,吹吹口哨,吃吃饭,
两肩不驼,双眼闪亮,受家累男人的悲戚眼神、缓慢步履,在此人身上怎么也打不
出来。
他的太太,结婚以后,亦没有喜新厌旧改头换面做新装,经常洗换的,也仍然
是牛仔裤三条,完全没主妇风采。
偶尔外出旅行,碰到西班牙保守又保守的乡镇客店,那辛苦麻烦就来了。
“请问有没有房间?”大胡子一件旧夹克,太太一顶叫花子呢帽,两人进了旅
馆,总很客气的问那冰冷面孔的柜台。
“双人房,没有。”明明一大排钥匙挂著,偏偏狠狠的盯著我们,好似我们的
行李装满了苹果,要开房大食禁果一般。
“我们结婚了,怎么?”
“身份证!”守柜台的老板一脸狡猾的冷笑。
“拿去!”
这人细细的翻来覆去的看,这才不情不愿的交了一把钥匙给我们。
我们慢慢上了楼,没想到那个老板娘不放心,瞪了一眼先生,又追出来大叫。
“等一下,要看户口名簿。”那个样子好似踩住了我们尾巴似的得意。
“什么,你们太过份了!”荷西暴跳起来。
“来,来,这里,请你看看。”我不情不愿的把早已存好的小本子,举在这老
顽固的面前。
“不像,不像,原来你们真结婚了。”这才化开了笑容,慢慢的踱开去。
“奇怪,我们结不结婚,跟她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她女儿,神经嘛!”荷西
骂个不停。
我叹了口气,疲倦的把自己抛在床上,下一站又得多多少少再演一场类似的笑
剧,谁叫我们“不像”。
“喂!什么样子才叫”像”,我们下次来装。”我问他。
“我们本来就是夫妻嘛!装什么鬼!”
“可是大家都说不像。”我坚持。
“去借一个小孩子来抱著好了。”
“借来的更不像,反正就是不像,不像。”
谁叫我们不肯做那人的另一半,看来看去都是两个不像的人。
有一天,我看一本西班牙文杂志,恰好看到一篇报道,说美国有一个女作家,
写了一本畅销书,名字我已记不得了。总之是说━━“如何叫丈夫永远爱你。”
这个女作家在书中说∶“永远要给你的丈夫有新奇感,在他下班之前,你不妨
每天改一种打扮,今天扮阿拉伯女奴,明天扮海盗,大后天做一个长了翅膀的安琪
儿再大后天化成一个老巫婆……这样,先生下班了,才会带著满腔的喜悦,一路
上兴奋的在想著,我亲爱的宝贝,不知今天是什么可爱的打扮━━”又说∶“不要
忘了,每天在他耳边轻轻的说几遍,我爱你━━我爱你━━你爱你━━。”
这篇介绍的文章里,还放了好几张这位婚姻成功的女作家,穿了一条格子裙,
与丈夫热烈拥吻的照片。
我看完这篇东西,就把那本杂志丢了。
吃晚饭时,我对荷西说起这本书,又说∶“这个女人大概神经不太正常,买她
书的人,照著去做的太太们,也都是傻瓜。如果先生们有这么一个千变万化的太太
,大概都吓得大逃亡了。下班回来谁受得了今天天使啦!明天海盗啦!后天又变个
巫婆啦!……”
他低头吃饭,眼睛望著电视,我再问他∶“你说呢?”
他如梦初醒,随口应著∶“海盗!我比较喜欢海盗!”
“你根本不在听嘛!”我把筷子一摔,瞪著他,他根本看不见,眼睛又在电视
上了。
我叹了口气,实在想把汤泼到他的脸上去,对待这种丈夫,就算整天说著“我
爱你”,换来的也不过是咦咦啊啊,婚姻不会更幸福,也不会更不幸福。
有时候,我也想把他抓住,噜噜苏苏骂他个过瘾。但是以前报上有个新闻,说
一位先生,被太太喋喋不休得发了火,拿出针线来,硬把太太的嘴给缝了起来。我
不希望大胡子也缝我的嘴,就只有叹气的份了。
其实夫妇之间,过了蜜月期,所交谈的话,也不过是鸡零狗碎的琐事,听不听
都不会是世界末日问题是,不听话的人,总是先生。
大胡子,是一个反抗心特重的人,如果太太叫他去东,他一定往西请他穿红
,他一定著绿。做了稀的,他要吃干的做了甜的,他说还是咸的好。这样在家作
对,是他很大的娱乐之一。
起初我看透了他的心理,有什么要求,就用相反的说法去激他,他不知不觉的
中了计,遂了我的心愿。后来他又聪明了一点,看透了我的心理,从那时候起,无
论我反反覆覆的讲,他的态度就是不合作,如同一个傻瓜一般的固执,还常常得意
的冷笑∶“嘿!嘿!我赢了!”
“如果有一天你肯跟我想得一样,我就去买奖卷,放鞭炮!”我瞪著他。
我可以确定,要是我们现在再结一次婚,法官问∶“荷西,你愿意娶三毛为妻
吗?”他这个习惯性的“不”字,一定会溜出口来。结过婚的男人,很少会说“是
”,大部材都说相反的话,或连话都不说。
荷西刚结婚的时候,好似小孩子扮家家酒,十分体谅妻子,情绪也很高昂,假
日在家总是帮忙做事。可惜好景不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背诵如教条的男性自
尊又慢慢的苏醒了。
吃饭的时候,如果要加汤添饭,伸手往我面前一递,就好似太阳从东边出来一
样的自然。走路经过一张报纸,他当然知道跨过去,不知道捡起来。有时我病了几
天,硬撑著起床整理已经乱得不像样的家,他亦会体贴的说∶“叫你不要洗衣服,
又去洗了,怎么不听话的。”
我回答他∶“衣不洗,饭不煮,地不扫,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起来理的。”
“不理不可以吗?你在生病。”
“我不理谁理?”我渴望这人发条开动,做个“清扫机器人”有多可爱。
“咦!谁也不理啊!不整理,房子又不会垮!”
这时候我真想拿大花瓶打碎他的头,可是碎的花瓶也得我扫,头倒不一定打得
中,所以也就算了。
怎么样的女人,除非真正把心横著长,要不然,家务还是缠身,一样也舍不得
不管,真是奇怪的事情。这种心理实在是不可取,又争不出一个三长两短来。
我们结合的当初,不过是希望结伴同行,双方对彼此都没有过份的要求和占领
。我选了荷西,并不是为了安全感,更不是为了怕单身一辈子,因为这两件事于我
个人,都算不得太严重。
荷西要了我,亦不是要一个洗衣煮饭的女人,更不是要一朵解语花,外面的洗
衣店、小饭馆,物美价廉,女孩子莺莺燕燕,总比家里那一个可人。这些费用,不
会超过组织一个小家庭。
就如我上面所说,我们不过是想找个伴,一同走走这条人生的道路。既然是个
伴,就应该时刻不离的胶在一起才名副其实。可惜这一点,我们又偏偏不很看重。
许多时候,我们彼此在小小的家里漫游著,做著个人的事情,转角碰著了,闪一下
身,让过双方,那神情,就好似让了个影子似的漠然。更有多少夜晚,各自抱一本
书,啃到天亮,各自哈哈对书大笑,或默默流下泪来,对方绝不会问一声∶“你是
怎么了,疯了?”
有时候,我想出去散散步,说声“走了”,就出去了,过一会自会回来。有时
候早晨醒了,荷西已经不见了,我亦不去瞎猜,吃饭了,他也自会回来的,饥饿的
狼知道那里有好吃的东西。
偶尔的孤独,在我个人来说,那是最最重视的。我心灵的全部从不对任何人开
放,荷西可以进我心房里看看、坐坐,甚至占据一席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角落,
那是∶“我的,我一个人的”。结婚也不应该改变这一角,也没有必要非向另外一
个人完完全全开放,任他随时随地跑进去捣乱,那是我所不愿的。
许多太太们对我说∶“你这样不管你先生是很危险的,一定要把他牢牢的握在
手里。”她们说这话时,还做著可怕的手势,捏著拳头,好像那先生变成好小一个
,就在里面扭来扭去挣扎著似的。
我回答她们∶“不自由,毋宁死,我倒不是怕他寻死。问题是,管犯人的,可
能比做犯人的还要不自由,所以我不难为自己,嘿!嘿!”
自由是多么可贵的事,心灵的自由更是我们牢牢要把握住的不然,有了爱情
仍是不够的。
有的时候,荷西有时间,他约了邻居朋友,几个人在屋顶上敲敲补补,在汽车
底下爬出爬进,大声的叫喊著。漆著房子,挖著墙,有事没事的把自己当作伟大的
泥水匠或木匠,我听见他在新鲜的空气里稀哩哗啦的乱唱著歌,就不免会想到,也
许他是爱太太,可是他也爱朋友。一个男人与朋友相处的欢乐,即使在婚后,也不
应该剥削掉他的。谁说一个丈夫只有跟妻子在一起时才可以快乐?
可惜的是,跟邻居太太们闲话家常,总使我无聊而不耐,尤其是她们东家长西
家短起来,我就喝不下咖啡,觉得什么都像泥浆水。
大胡子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我几次拿出《语言行为》这本书来,再冷眼分
析著他的坐相、站相、睡相,没有一点是我希望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式,跟书上讲的
爱侣完全不同。
有一次我突然问他∶“如果有来世,你是不是还是娶我?”
他背著我干脆的说∶“绝不!”
我又惊又气,顺手用力拍的打了他一拳,他背后中枪,也气了,跳翻身来与我
抓著手对打。
“你这小瘪三,我有什么不好,说!”
本来期望他很爱怜的回答我∶“希望生生世世做夫妻”,想不到竟然如此无情
的一句话,实在是冷水浇头,令人控制不住,我顺手便又跳起来踢他。
“下辈子,就得活个全新的样子,我根本不相信来世。再说,真有下辈子,娶
个一式一样的太太,不如不活也罢!”
我恨得气结,被他如此当面拒绝,实在下不了台。
“其实你跟我想的完完全全一样,就是不肯讲出来,对不对?”他盯著我看。
我哈的一下笑出来,拿被单蒙住脸,真是知妻莫若夫,我实在心里真跟他想的一模
一样,只是不愿说匣来。
既然两人来世不再结发,那么今生今世更要珍惜,以后就都是旁人家的了。
大胡子是个没有什么原则的人,他说兵很清洁,他每天洗澡、刷牙、穿干净衣
服。可是外出时,他就把脚搁在窗口,顺手把窗帘撩起来用力擦皮鞋。
我们住的附近没有公车,偶尔我们在洗车,看见邻居太太要进城去,跑来跟我
们搭讪,我总会悄悄的蹲下去问荷西∶“怎么样,开车送她去?起码送到公路上免
得她走路。”
这种时候,荷西总是毫不客气的对那个邻居直接了当的说∶“对不起,我不送
,请你走路去搭车吧!”
“荷西,你太过份了。”那个人走了之后我羞愧的责备他。
“走路对健康有益,而且这是个多嘴婆,我讨厌她,就是不送。”
如果打定主意不送人倒也算了,可是万一有人病了、死了、手断了、腿跌了、
太太生产了,半夜三更都会来打门,那时候的荷西,无论在梦里如何舒服,也是一
跳就起床,把邻居送到医院去,不到天亮不回来。我们这一区住著的大半是老弱残
病,洋房是很漂亮,亲人却一个也没有。老的北欧人来退休,年轻的太太们领著小
孩子独自住著,先生们往往都在非洲上班,从不回来。
家中的巧克力糖,做样子的酒,大半是邻居送给荷西的礼物。这个奇怪的人,
吼叫起来声音很吓人,其实心地再好不过,他自己有时候也叫自己纸老虎。
一起出门去买东西,他这也不肯要,那也不肯买,我起初以为他责任心重,又
太客气,后来才发觉,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情愿买一样贵的好的东西,也不肯
要便宜货。我本想为这事生生气,后来把这种习惯转到他娶太太的事情上去想,倒
觉得他是抬举了我,才把我这块好玉捡来了。挑东西都那么嫌东嫌西,娶太太他大
概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我到底是贵的,这一想,便眉开眼笑了。
夫妇之间,最怕的是彼此侵略,我们说了,谁也不是谁的另一半,所以界线分
明。有时兴致来了,也越界打门、争吵一番,吵完了倒还讲义气,英雄本色,不记
仇,不报仇,打完算数,下次再见。平日也一样称兄道弟,绝对不会闹到警察那儿
去不好看,在我们的家庭里,“警察”就是公婆,我最怕这两个人。在他们面前,
绝对安分守己,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把自己尾巴露出来。
我写了前面这些流水帐,再回想这短短几年的婚姻生活,很想给自己归了类,
把我们放进一些婚姻的模式里去比比看,跟哪一种比较相像。放来放去,觉得很羞
愧,好的、传统的,我们都不是样子坏的、贱的,也没那么差。如果说,“开放
的婚姻”这个名词可以用在我们的生活里,那么我已是十分的满意了,没有什么再
好的定义去追求了。
夫妇之间的事情,酸甜苦辣,混淆不清,也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小小
的天地里,也是一个满满的人生,我不会告诉你,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湖水里,是不
是如你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想来你亦不会告诉我,你的那片湖水里又蕴藏著什么
,各人的喜乐和哀愁,还是各人担当吧!
哑奴
我第一次被请到镇上一个极有钱的沙哈拉威财主家去吃饭时,并不认识那家的
主人。
据这个财主堂兄太太的弟弟阿里告诉我们,这个富翁是不轻易请人去他家里的
,我们以及另外三对西籍夫妇,因为是阿里的朋友,所以才能吃到驼峰和驼肝做的
烤肉串。
进了财主像迷宫也似宽大的白房子之后,我并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静坐在美
丽的阿拉伯地毯上,等著吃也许会令人呕吐的好东西。
财主只出来应酬了一会儿,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吩。
他是一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著水烟,说著优雅流畅的法
语和西班牙话,态度自在而又带著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应酬我们这批食客的事情,他留下来给阿里来做。
等我看完了这家人美丽的书籍封面之后,我很有礼的问阿里,我可不可以去内
房看看财主美丽的太太们。
“可以,请你进去,她们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来。”
我一个人在后房里转来转去,看见了一间间华丽的卧室,落地的大镜子,美丽
的女人,席梦思大床,还看见了无数平日在沙漠里少见的夹著金丝银线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见见这财主四个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可惜她们太害羞了,不肯出来
会客。
等我穿好一个女子水红色的衣服,将脸蒙起来,慢慢走回客厅去时,里面坐著
的男人都跳了起来,以为我变成了第五个太太。
我觉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适这房间的情调,所以决定不脱掉衣服,只将蒙脸的布
拉下来,就这么等著吃沙漠的大菜。
过了不一会,烧红的炭炉子被一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子面上
带著十分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
他小心的将炉子放在墙角,又出去了,再一会,他又捧著一个极大的银托盘摇
摇摆摆的走到我们面前,放在大红色编织著五彩图案的地毯上。盘里有银的茶壶,
银的糖盒子,碧绿的新鲜薄荷叶,香水,还有一个极小巧的炭炉,上面热著茶。
我赞叹著,被那清洁华丽的茶具,著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孩子,对我们先轻轻的跪了一下,才站起来,拿著银白色的香水瓶,替每
一个人的头发上轻轻的洒香水,这是沙漠里很隆重的礼节。
我低著头让这孩子洒著香水,直到我的头发透湿了,他才罢手。一时里,香气
充满了这个阿拉伯似的宫殿,气氛真是感人而重。
这一来,沙哈拉威人强烈的体臭味,完全没有了。
再过了一会儿,放著生骆驼肉的大碗,也被这孩子静静的捧了进来,炭炉子上
架上铁丝网。我们这一群人都在高声的说著话,另外两个西班牙太太正在谈她们生
孩子时的情形,只有我,默默的观察著这个身子的一举一动。
他很有次序的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著另一个炭炉上的
茶水,茶滚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叶,他将茶壶举得比自己的头
还高,茶水斜斜准准的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们面前,将茶杯双手举起来给我们,那真是美味香浓的
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一批,这孩子托在一个大盘子里送过来。
驼峰原来全是脂肪,驼肝和驼肉倒也勉强可以入口。男客们和我一人拿了一串
吃将起来,那个小孩子注视著我,我对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时,那两个土里土气的西班牙太太开始没有分寸的乱叫起来。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来啊!”
我看见她们那样没有教养的样子,真替她们害羞。
预备了一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我想,叫一个小孩子来侍候我们
,而我们像废物一样的坐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我干脆移到这孩子旁边去,跟他
坐在一起,帮他串肉,自烤自吃。骆驼的味道,多洒一点盐也就不大觉得了。
这个孩子,一直低著头默默的做事,嘴角总是浮著一丝微笑,样子伶俐极了。
我问他∶“这样一块肉,一块驼峰,再一块肝,穿在一起,再放盐,对不对?”
他低声说∶“哈克!”(对的、是的等意思。)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
先问他,因为他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孩子。我看他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了,想来很少有
人使他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
火那边坐著的一群人,却很不起劲。阿里请我们吃道地的沙漠菜,这两个讨厌
的女客还不断的轻视的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会坐,要讨椅子。
这些事情,阿里都大声叱喝著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
又赶快再来烤肉,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这个最小的忙成这副样子,不太
公平吧!”我对阿里大叫过去。
阿里吃下一块肉,用烤肉叉指指那个孩子,说∶“他要做的还不止这些呢,今
天算他运气。”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
荷西马上将话题扯开去。
等荷西他们说完了,我又隔著火坚持我的问话。
“他是谁?阿里,说嘛!”
“他不是这家里的人。”阿里有点窘。
“他不是家里的人,为什么在这里?他是邻居的小孩?”
“不是。”
室内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响,我因为那时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
么都好似很窘,连荷西都不响。
“到底是谁嘛?”我也不耐烦了,怎么那么拖泥带水的呢。
“三毛,你过来,”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过去。
“他,是奴隶。”荷西轻轻的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
我捂住嘴,盯著阿里看,再静静的看看那低著头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
“奴隶怎么来的?”我冷著脸问阿里。
“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来就是奴隶。”
“难道第一个生下来的黑人脸上写著━━我是奴隶?”
我望著阿里淡棕色的脸不放过对他的追问。
“当然不是,是捉来的。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著,就去捉,打昏了,用绳子绑
一个月,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财产,现在
也可以买卖。”
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像他,
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这家主人有几个奴隶?”
“有两百多个,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就这么
暴富了。”
“奴隶吃什么?”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机关会给饭吃。”
“所以,你们用奴隶替你们赚钱,而不养他们。”我斜著眼眇著阿里。
“喂!我们也弄几个来养。”一个女客对她先生轻轻的说。
“你他妈的闭嘴!”我听见她被先生臭骂了一句。
告别这家财主时,我脱下了本地衣服还给他美丽的妻子。
大财主送出门来,我谢谢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
。
我们这一群人走了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
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温柔。
我丢下了众人,轻轻的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来,塞
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一种方式
吗?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想到奴隶的事,顺便就上楼去法院看看秘书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来了,总算还记得我。”
“秘书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们公然允许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书听了,唉的叹了一口长气,他说∶“别谈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
打架,我们都把西班牙人关起来,对付这批暴民,我们安抚还来不及,那里敢去过
问他们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们是帮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隶筑路,发主人工钱,这是笑话!”
“唉,干你什么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长,马德里国会,都是那些有势
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们能说什么。”
“堂堂天主教大国,不许离婚,偏偏可以养奴隶,天下奇闻,真是可喜可贺。
嗯!我的第二祖国,天哦……”
“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
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
在风里飘拂著。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的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
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著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著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
。
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的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
的样子。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
他烤肉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
只是聋了,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了好久
,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才离
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
总是五点一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
这生莱小心的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
像花一样竖起来插著,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
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著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
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堆
在我的门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家
来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著他们快快动工,
好让我们再有安宁的日子过。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
,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
“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
,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著调水泥
。
我惊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
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他
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胀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的笑了,又说∶“你们这种人
,不吃生菜,牙龈会流血。”
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
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
他又会表达,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的流泻下来。
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
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著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
人发狂。
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的等候著黄昏
的来临,那时候,只有黄昏凉爽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一会,就是我所盼望著
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这样酷
热的正午,哑奴在做什么?
我马上顶著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一阵热浪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烈
的痛起来,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的
老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一样烫著我的皮肤,才几秒钟,我
就旋转著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哑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怜的脸,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来,望
著我。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的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著,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弯下腰,穿过荷西盖上的天
棚,慢慢走下石阶来,我关上了天台的门,也快步下来了。
哑奴,站在我厨房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著一个硬得好似石头似的干面包。我
认出来,那是沙哈拉威人,去军营里要来的旧面包,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现在
这个租哑奴来做工的邻居,就给他吃这个东西维持生命。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死
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一定不肯跨进去。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
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阴
凉处,替他铺了一块草席。
冰箱里我拿出一瓶冰冻的桔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有早晨
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厅关上门
,免得哑奴不能坦然的吃饭。
到了下午三点半,岩浆仍是从天上倒下来,室内都是滚烫的,室外更不知如何
热了。
我,担心哑奴的主人会骂他,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
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下了,
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著手静静的望著他。
哑奴真懂,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
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一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块乳酪
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一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著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情,使我看了
真是不忍。
我将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来
拿,现在先存在在这里。”
他拚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哑奴一定很爱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了这一点点
食物高兴。我犹豫了一下,把荷西最爱吃的太妃糖盒子打开,抓了一大把放在给哑
奴的食物口袋里。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食物,我能给他的实在太贫乏了。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一次看见我的丈夫,他丢
下了工作,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的叫著,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要跟荷西
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在我们面前,
他的自卑感一点一点自然的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情感在他心里一点一点的建立
起来。我笑著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语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的跟在后面。荷西一头的粉,想来他一
定在跟哑奴一起做起泥工来了。
“三毛,我请哑巴吃饭。”
“荷西,不要叫他哑巴!”
“他听不见。”
“他眼睛听得见。”
我拿著锅铲,对哑奴用阿拉伯哈萨尼亚语,慢慢的夸大著口形说∶“沙━━黑
━━毕。”(朋友)又指指荷西,再说∶“沙━━黑━━毕。”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将三个人做一个圈圈
,他完全懂了,他不设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动了我。他很兴奋,又有点紧张,荷西
推推他,他一步跨进了客厅,又对我指指他很脏的光脚,我对他摇摇手,说不要紧
的,就不去睬他了,让两个男人去说话。
过了一会儿,荷西来厨房告诉我∶“哑奴懂星象。”
“你怎么知道?”
“他画的,他看见我们那本画上的星,他一画就画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过一会,我进客厅去放刀叉,看见荷西跟哑奴趴在世界地图上。
哑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
指指荷西,我问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恶作剧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样子,摇手,开始去亚洲
地图那一带找,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阳穴,做出一个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开心。
哑奴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饭,哑奴实在吃不下去,我想,他这一生,也许连骆驼山羊肉都
吃不到几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饭酒盥,他又不肯动手,拘谨的
样子又回来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著头将饭吃掉了。我决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饭,免得他
受罪。
消息传得很快,邻居小孩看见哑奴在我们家吃饭,马上去告诉大人,大人再告
诉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
这些人对哑奴及我们产生的敌意,我们很快的觉察到了。
“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鲁佛”!脏人!”(哈鲁佛是猪的意思)邻居
中我最讨厌的一个小女孩第一个又妒又恨的来对我警告。
“你少管闲事,你再叫他”哈鲁佛”,荷西把你捉来倒吊在天台上。”
“他就是猪,他太太是疯子,他是替我们做工的猪!”
说完她故意过去吐口水在哑奴身上,然后挑战的望著我。
荷西冲过去捉这个小女鬼,她尖叫著逃下天台,躲进自己的家里去。
我很难过,哑奴一声也不响的拾起工具,抬起头来,我发觉我的邻居正阴沉的
盯著荷西和我,我们什么都不说,就下了天台去。
有一个黄昏,我上去收晾著的衣服,又跟哑奴挥挥手,他已在砌屋顶了,他也
对我挥挥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进了门也上天台来。
哑奴放下了工具,走过来。
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著鸟叫哑奴看,又做出飞翔
的样子,再指指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钱也没
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骂我。
“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哑奴呆呆的望了一会儿天空,比比自己肤色,叹了口气。
过一会,他又笑了,他对我们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说匣如此有智慧的话来,令我们大吃一惊。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们去他家。我赶快下去找了些吃的东西,又装了一瓶
奶粉和白糖跟著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孤伶伶的一个很破的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如此的寂
寞而悲凉。
我们方才走近,帐篷里扑出来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欢笑著冲到哑奴身边,
哑奴马上笑呵呵的把他们抱起来。帐篷里又出来了一个女人,她可怜得缠身的包布
都没有,只穿了一条两只脚都露在外面的破裙了。
哑奴一再的请我们进去坐,我们弯下了身子进去,才发觉,这个帐篷里只有几
个麻布口袋铺在地上,铺不满,有一半都是沙地。帐篷外,有一个汽油桶,里面有
半桶水。
哑奴的太太羞得背对著帐篷布,不敢看我们。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个
很旧的茶壶煮了水,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满头大汗。荷西笑
笑,叫他不要急,我们等水凉了一点,就从茶壶里传著喝,他才放心了似的笑了,
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们十分感动。
大孩子显然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小的两个,依在父亲的怀里,吃著手
指看我们。我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哑奴也马上把面包递给背坐著的太太。
坐了一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著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紧紧的握住
我的手,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一家人,我们不知怎的觉得更亲密起
来。
“起码,哑奴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贫穷的人啊!”我对荷西说。
家,对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温暖的,连奴隶有了家,都不
觉得他过份可怜了。
以后,我们替他的孩子和太太买了一些廉价的布,等哑奴下工了,悄悄的塞给
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给主人骂。
回教人过节时,我们送给他一麻袋的炭,又买了几斤肉给他。我总很羞愧这样
施舍他,总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帐篷外,就跑掉。哑奴的太太,是个和
气的白痴,她总是对我笑,身上包著我替她买的蓝布。
哑奴不是没有教养的沙哈拉威人,他没有东西回报我们,可是,他会悄悄的替
我们补山羊踩坏了的天棚夜间偷了水,来替我们洗车刮大风了,他马上替我收
衣服,再放在一个洗干净的袋子里,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丢下来。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哑奴找获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领,都说是不可能
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如果替他争取到自由,又要怎么负担他,万一我们走了,他又怎
么办。
其实,我们并没有认真的想到,哑奴的命运会比现况更悲惨,所以也没有积极
的设法使他自由了。
有一天,沙漠里开始下起大雨来,雨滴重重的敲打在天棚上,我醒了,推著荷
西,他也起来了。
“听!在下雨,在下大雨。”我怕得要命。
荷西跳起来,打开门冲到雨里去,邻居都醒了,大家都跑出来看雨,口里叫著
∶“神水!神水!”
我因为这种沙漠里的异象,吓得心里冰冷,那么久没有看见雨,我怕得缩在门
内,不敢出去。
大家都拿了水桶来接雨,他们说这是神赐的水,喝了可以治病。
豪雨不停的下著,沙漠成了一片泥泞。我们的家漏得不成样子。沙漠的雨,是
那么的恐怖。
雨下了一天一夜,西班牙的报纸,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
哑奴的工程,在雨后的第二星期,也落成了。
那一天,我在看书,黄昏又来了,而荷西当天加班,要到第二日清晨才能回来
。
突然我听见门外有小孩子异常吵闹的声音,又有大人在说话的声音。
邻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门,我一开门,他就很激动的告诉我∶“快来看,哑巴被
卖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里轰的一响,捉住姑卡问∶“为什么卖了?怎么突然卖了?是去哪里?
”
姑卡说∶“下过雨后,”茅里他尼亚”长出了很多草,哑巴会管羊,会管接生
小骆驼,人家来买他,叫他去。”
“他现在在哪里?”
“在建房子的人家门口,他主人也来了,在里面算钱。”
我匆匆忙忙的跑去,急得气得脸都变了,我拚命的跑到邻居的门外,看见一辆
吉普车,驾驶座旁坐了哑奴。
我冲到车子旁去,看见他呆望著前方,好似一尊泥塑的人一样,面上没有表情
。我再看他的手,被绳子绑了起来,脚踝上也绑了松松的一段麻绳。
我捂住嘴,望著他,他不看我。我四顾一看,都是小孩子围著。我冲进邻居的
家,看见有地位的财主悠然的在跟一群穿著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这生意是成交
了,没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冲出去,看著哑奴,他的嘴唇在发抖,眼眶干干的。
我冲回家去,拿了仅有的现钱,又四周看了一看,我看见自己那块铺在床上的
大沙漠彩色毯子,我没有考虑的把它拉下来,抱著这床毯子再往哑奴的吉普车跑去
。
“沙黑毕,给你钱,给你毯子,”我把这些东西堆在他怀里,大声叫著。
哑奴,这才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毯子。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里哭也似的叫起
来,跳下车子,抱著这床美丽的毯子,没命的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为他脚上的绳
子是松松的挂著,他可以小步的跑,我看著他以不可能的速度往家奔去。
小孩们看见他跑了,马上叫起来。“逃啦!逃啦!”
里面的大人追出来,年轻的顺手抓了一条大木板,也开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紧张得要昏了过去,一面叫著一面也跑起来,大家都去追哑奴,我舍命的跑
著,忘了自己有车停在门口。
跑到了快到哑奴的帐篷,我们大家都看见,哑奴远远的就迎风打开了那条彩色
缤纷的毯子,跌跌撞撞的扑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绑的绳子被他扭断了,他一面
呵呵不成声的叫著,一面把毛毯用力围在他太太孩子们的身上,又拚命拉著他白痴
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软多好,又把我塞给他的钱给太太。风里面,只有哑
巴的声音和那条红色的毛毯在拍打著我的心。
几个年轻人上去捉住哑奴,远远吉普车也开来了,他茫茫然的上了车,手紧紧
的握在车窗上,脸上的表情受悲似喜,白发在风里翻飞著,他看得老远的,眼眶里
干干的没有半滴泪水,只有嘴唇,仍然不能控制的抖著。
车开了,人群让开来。哑奴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夕阳里,他的家人,没有哭叫
,拥抱成一团,缩在大红的毯子下像三个风沙凝成的石块。
我的泪,像小河一样的流满了面颊。我慢慢的走回去,关上门,躺在床上,不
知何时鸡已叫了。
三毛一生大事记
A本名陈平,浙江定海人,⒈⒐⒋⒊年⒊月⒉⒍日(农历⒉月A幼年期的三毛即
显现对书本的爱好,⒌岁半时就在看《红楼梦》。初中时几乎看遍了市面上的世界
名著。
A初二那年休学,由父母亲自悉心教导,在诗词古文、英文方面,打下深厚的基
础。并先后跟随顾福生、邵幼轩两位画家习画。
A⒈⒐⒍⒋年,得到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昀先生的特许,到该校哲学系当旁听生
,课业成绩优异。
A⒈⒐⒍⒎年再次休学,只身远赴西班牙。在三年之间,前后就读西班牙马德里
大学、德国哥德书院,在美国伊利诺大学法学图书馆工作。对她的人生历练和语文
进修上有很大的助益。
A⒈⒐⒎0年回国,受张其昀先生之邀聘,在文大德文系、哲学系任教。后因未
婚夫猝逝,她在哀痛之余,再次离台,又到西班牙。与苦恋她⒍年的荷西重逢。
A⒈⒐⒎⒊年,于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当地法院,与荷西公证结婚。
A在沙漠时期的生活,激发她潜藏的写作才华,并受当时担任《联合报》主编平
鑫涛先生的鼓励,作品源源不断,并且开始结集出书。第一部作品《撒哈拉的故事
》在⒈⒐⒎⒍年⒌月出版。
A⒈⒐⒎⒐年⒐月⒊0日,夫婿荷西因潜水意外事件丧生,三毛在父母扶持下,
回到台湾。
A⒈⒐⒏⒈年,三毛决定结束流浪异国⒈⒋年的生活,在国内定居。
A同年⒈⒈月,《联合报》特别赞助她往中南美洲旅行半年,回来后写成《万水
千山走遍》,并作环岛演讲。
A之后,三毛任教文化大学文艺组,教小说创作、散文习作两门课程,深受学生
喜爱。
A⒈⒐⒏⒋年,因健康关系,辞卸教职,而以写作、演讲为生活重心。
A⒈⒐⒏⒐年⒋月首次回大陆家乡,发现自己的作品,在大陆也拥有许多的读者
。并专诚拜访以漫画《三毛流浪记》驰名的张乐平先生,一偿夙愿。
A⒈⒐⒐0年从事剧本写作,完成她第一部中文剧本,也是她最后一部作品《滚
滚红尘》。
A⒈⒐⒐⒈年⒈月⒋日清晨去世,享年48岁。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梦里花落知多少
那生的生,死的死从无知到已知,从已知到无知历史从未解答过爱的神秘灵魂
的离奇而梦与时间里宇宙进行著的是层层的谜━━徐□目录不死鸟⒈………………
………………………………
明日又天涯⒌…………………………………………
云在青山月在天⒏……………………………………
归⒈⒌…………………………………………………
梦里梦外⒉⒊…………………………………………
不飞的天使⒊⒎………………………………………
似曾相识燕归来⒌⒋…………………………………
梦里花落知多少⒎⒉…………………………………
一个男孩子的爱情⒐0………………………………
我的写作生活⒈0⒊……………………………………
骆驼为什么要哭泣⒈⒉⒎………………………………
在风里飘扬的影子西沙⒈⒊⒋………………………
童话西沙⒈⒋⒎………………………………………
两极对话━━沈君山和三毛⒈⒎⒈……………………
不死鸟
一年多前,有份刊物嘱我写稿,题目已经指定了出来∶“如果你只有三个月的
寿命,你将会去做些什么事?”
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去答这份考卷。
荷西听说了这件事情,也曾好奇的问过我━━“你会去做些什么呢?”
当时,我正在厨房揉面,我举起了沾满忱粉的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慢
慢的说∶“傻子,我不会死的,因为还得给你做饺子呢!”
讲完这句话,荷西的眼睛突然朦胧起来,他的手臂从我身后绕上来抱著我,直
到饺子上桌了才放开。
“你神经啦?”我笑问他,他眼睛又突然一红,也笑了笑,这才一声不响的在
我的对面坐下来。
以后我又想到过这份欠稿,我的答案仍是那么的简单而固执∶“我要守住我的
家,护住我丈夫,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
虽然预知死期是我喜欢的一种生命结束的方式,可是我仍然拒绝死亡。在这世
上有三个与我个人死亡牢牢相连的生命,那便是父亲、母亲,还有荷西,如果他们
其中的任何一个在世上还活著一日,我便不可以死,连神也不能将我拿去,因为我
不肯,而神也明白。
前一阵在深夜里与父母谈话,我突然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
,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母亲听了这话,眼泪迸了出来,她不敢说一句刺激我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喃
喃的说∶“你再试试,再试试活下去,不是不给你选择,可是请求你再试一次。”
父亲便不同了,他坐在黯淡的灯光下,语气几乎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说∶“你讲这
样无情的话,便是叫爸爸生活灸地狱里,因为你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使我,这
个做父亲的人,日日要活灸恐惧里,不晓得那一天,我会突然失去我的女儿。如果
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的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与你为
仇,我世世代代都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这时,我的泪水瀑布也似的流了出来,我坐在床上,不能回答父亲一个字,房间里
一片死寂,然后父亲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出去。母亲的脸,在我的泪光中看过去,好
似静静的在抽筋。
苍天在上,我必是疯狂了才会对父母说匣那样的话来。
我又一次明白了,我的生命在爱我的人心中是那么的重要,我的念头,使得经
过了那么多沧桑和人生的父母几乎崩溃,在女儿的面前,他们是不肯设防的让我一
次又一次的刺伤,而我,好似只有在丈夫的面前才会那个样子。
许多个夜晚,许多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躲在黑暗里,思念荷西几成疯狂,相
思,像虫一样的慢慢啃著我的身体,直到我成为一个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样的
长,那么的黑,窗外的雨,是我心里的泪,永远没有滴完的一天。
我总是在想荷西,总是又在心头里自言自语∶“感谢上天,今日活著的是我,
痛著的也是我,如果叫荷西来忍受这一分又一分钟的长夜,那我是万万不肯的。幸
好这些都没有轮到他,要是他像我这样的活下去,那么我拚了命也要跟上帝争了回
来换他。”
失去荷西我尚且如此,如果今天是我先走了一步,那么我的父亲、母亲及荷西
又会是什么情况?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对我的爱,让我的父母在辛劳了半生之后
,付出了他们全部之后,再叫他们失去爱女,那么他们的慰藉和幸福也将完全丧失
了,这样尖锐的打击不可以由他们来承受,那是太残酷也太不公平了。
要荷西半途折翼,强迫他失去相依为命的爱妻,即使他日后活了下去,在他的
心灵上会有怎么样的伤痕,会有什么样的烙印?如果因为我的消失而使得荷西的馀
生再也不有一丝笑容,那么我便更是不能死。
这些,又一些,因为我的死亡将带给我父母及丈夫的大痛苦,大劫难,每想起
来,便是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
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留下来的,也并不是强者,可是,在这彻心的苦
,切肤的疼痛里,我仍是要说━━“为了爱的缘故,这永别的苦杯,还是让我来喝
下吧!”
我愿意在父亲、母亲、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如果我先去了,
而将这份我已尝过的苦杯留给世上的父母,那么我是死不瞑目的,因为我明白了爱
,而我的爱有多深,我的牵挂和不舍便有多长。
所以,我是没有选择的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
,我已没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颗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
伤,只有他们不肯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弃他们的念头。
总有那么一天,在超越我们时空的地方,会有六张手臂,温柔平和的将我迎入
永恒,那时候,我会又哭又笑的喊著他们━━爸爸、妈妈、荷西,然后没有回顾的
狂奔过去。
这份文字原来是为另一个题目而写的,可是我拒绝了只有三个月寿命的假想,
生的艰难,心的空虚,死别时的碎心又碎心,都由我一个人来承当吧!
父亲、母亲、荷西,我爱你们胜于自己的生命,请求上苍看见我的诚心,给我
在世上的时日长久,护住我父母的幸福和年岁,那么我,在这份责任之下,便不再
轻言消失和死亡了。
荷西,你答应过的,你要在那边等我,有你这一句承诺,我便还有一个盼望了
。
明日又天涯
我的朋友,今夜我是跟你告别了,多少次又多少次,你的眼光在默默的问我,
Echo,你的将来要怎么过?你一个人这样的走了,你会好好的吗?你会吗?你
会吗?
看见你哀怜的眼睛,我的胃马上便绞痛起来,我也轻轻的在对自己哀求━━不
要再痛了,不要再痛了,难道痛得还没有尽头吗?
明日,是一个不能逃避的东西,我没有退路。
我不能回答你眼里的问题,我只知道,我胃痛,我便捂住自己的胃,不说一句
话,因为这个痛是真真实实的。
多少次,你说,虽然我是意气飞扬,满含自信若有所思的仰著头,脸上荡著笑
,可是,灯光下,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我的眸子里,闪烁的只是满满的倔强的眼
泪,还有,那一个海也似的情深的故事。
你说,Echo,你会一个人过日子吗?我想反问你,你听说过有谁,在这世
界上,不是孤独的生,不是孤独的死?有谁?请你告诉我。
你也说,不要忘了写信来,细细的告诉我,你的日子是怎么的在度过,因为有
人在挂念你。
我爱的朋友,不必写信,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是走了,回到我的家里去,在
那儿,有海,有空茫的天,还有那永远吹拂著大风的哀愁海滩。
家的后面,是一片无人的田野,左邻右舍,也只有在度假的时候才会出现,这
个地方,可以走两小时不见人迹,而海鸥的叫声却是总也不断。
我的日子会怎么过?
我会一样的洗衣服,擦地,管我的盆景,铺我的床。偶尔,我会去小镇上,在
买东西的时候,跟人说说话,去邮局信箱里,盼一封你的来信。
也可能,在天气晴朗,而又心境安稳的时候,我会坐飞机,去那个最后之岛,
买一把鲜花,在荷西长眠的地方坐一个静静的黄昏。
再也没有鬼哭神号的事情了,最坏的已经来过了,再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有时
会胃痛,会在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有些食不下咽。
也曾对你说过,暮色来时,我会仔细的锁好门窗,也不再在白日将自己打扮得
花枝招展,因为我很明白,昨日的风情,只会增加自己今日的不安全,那么,我的
长裙,便留在箱子里吧。
又说过,要养一只大狼狗,买一把猎枪,要是有谁,不得我的允许敢跨入我的
花园一步,那么我要他死在我的枪下。
说匣这句话来,你震惊了,你心疼了,你方才知道,Echo的明日不是好玩
的,你说,Echo你还是回来,我一直是要你回来的。
我的朋友,我想再问你一句已经问过的话,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的生
,不是孤独的死?
青春结伴,我已有过,是感恩,是满足,没有遗憾。
再说,夜来了,我拉上窗帘,将自己锁在屋内,是安全的,不再出去看黑夜里
满天的繁星了,因为我知道,在任何一个星座上,都找不到我心里呼叫的名字。
我开了温暖的落地灯,坐在我的大摇椅里,靠在软软的红色垫子上,这儿是我
的家,一向是我的家。我坐下,擦擦我的口琴,然后,试几个音,然后,在那一屋
的寂静里,我依旧吹著那首最爱的歌曲━━甜蜜的家庭。
云在青山月在天
从香港回来的那个晚上,天文来电话告别,说是她要走了,算一算我再要真走
的日期,发觉是很难再见一面了。
其实见不见面哪有真的那么重要,连荷西都能不见,而我尚且活著,于别人我
又会有什么心肠。
天文问得奇怪∶“三毛,你可是有心没有?”
我倒是答你一句∶“云在青山月在天。”你可是懂了还是不懂呢?
我的心吗?去问老天爷好了。不要来问我,这岂是我能明白的。
前几天深夜里,坐在书桌前在信纸上乱涂,发觉笔下竟然写出这样的句子∶“
我很方便就可以用这一支笔把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人杀掉,因为已经厌死了她,给她
安排死在座谈会上好了,”因为那里人多”━━她说著说著,突然倒了下去,麦克
风□的撞到了地上,发出一阵巨响,接著一切都寂静了,那个三毛,动也不动的死
了。大家看见这一幕先是呆掉了,等到发觉她是真的死了时,镁光灯才拚命无情的
闪亮起来。有人开始鼓掌,觉得三毛死对了地方,“因为恰好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她又一向诚实,连死也不假装━━。”
看著看著自己先就怕了起来,要杀三毛有多方便,只要动动原子笔,她就死在
自己面前。
那个老说真话的三毛的确是太真了,真到句句难以下笔,现在天马行空,反是
自由自在了,是该杀死她的,还可以想一百种不同的方式。
有一天时间已经晚了,急著出门,电话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来缠,这时候,我突
然笑了,也不理对方是谁,就喊了起来∶“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要找的三毛已经死
啦!真的,昨天晚上死掉的,倒下去时还拖断了书桌台灯的电线呢!”
有时真想发发疯,做出一些惊死自己的事情来,譬如说最喜欢在忍不住别人死
缠的电话里,骂他一句“见你的鬼!”
如果对方吓住了,不知彬彬有礼而又平易近人的三毛在说什么,可以再重复好
几句∶“我是说━━见你的鬼,见你的鬼!见你的鬼!”
奇怪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绑住我,就连不见对方脸上表情的电话里,也只骗
过那么一次人━━说是三毛死掉啦。例如想说的那么一句简单的话“见你的鬼”便
是敢也不敢讲。
三毛只是微笑又微笑罢了,看了讨厌得令自己又想杀掉她才叫痛快。
许多许多次,在一个半生不熟的宴会上,我被闷得不堪再活,只想发发痛,便
突然说∶“大家都来做小孩子好不好,偶尔做做小孩是舒服的事情。”
全桌的人只是看我的黑衣,怪窘的陪笑著,好似在可怜我似的容忍著我的言语
。
接著必然有那么一个谁,会说∶“好啊!大家来做小孩子,三毛,你说要怎么
做?”
这一听,原来的好兴致全都不对劲了,反倒只是礼貌的答一句∶“算啦!”
以后我便一直微笑著直到宴会结束。
小孩子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问得那么笨的人一定做不成小孩子。
对于这种问题的人,真也不知会有谁拿了大棒子在他身后追著喝打,打得累死
也不会有什么用的,省省气力对他笑笑也够了,不必拈花。
原先上面的稿子是答应了谢材俊的,后来决定要去□里岛,就硬是赖了过去∶
“没办法,要去就是要去,那个地方这次不去可能死也不会去了,再说又不是一个
人去,荷西的灵魂也是同去的。”
赖稿拖上荷西去挡也是不讲理,谁来用这种理由疼惜你真是天晓得,别人早已
忘了,你的心里仍是冰天雪地,还提这个人的名字自己讨不讨人嫌?
三三们(按∶意指文艺杂志《三三集刊》的同仁们)倒是给我赖了,没有一句
话,只因为他们不要我活得太艰难。
今天一直想再续前面的稿子,发觉又不想再写那些了,便是随手改了下来,如
果连他们也不给人自由,那么我便不写也罢。写文章难道不懂章法吗,我只是想透
一口气而已,做一次自由自在的人而不做三毛了。
跟三三几次来往,最怕的倒不是朱老师,怕的却是马三哥,明明自己比他大,
看了他却老是想低头,讨厌他给人的这份压迫感。
那天看他一声不响的在搬书,独个儿出出进进,我便逃到后院去找桃花,还故
意问著∶“咦,结什么果子呀!什么时候给人采了吃呀!”
当然没有忘了是马三哥一个人在做事,我只是看不见,来个不理不睬━━你去
苦好罗!我看花还更自在呢。
等到马三哥一个人先吃饭要赶著出门,我又凑上桌,捞他盘里最大的虾子吃,
唏哩哗啦只不过是想吵闹,哪里真是为了吃呢。
跟三三,就是不肯讲什么大道理,去了放松心情,尽挑不合礼数的事情做,只
想给他们闹得个披头散发,胡说八道,才肯觉得亲近,也不管自己这份真性情要叫
别人怎么来反应才好。
在三三,说什么都是适当,又什么都是不当,我哪里肯在他们里面想得那么清
楚。在这儿,一切随初心,初心便是正觉,不爱说人生大道理便是不说嘛!
要是有一天连三三人也跟我一本正经起来,那我便是不去也罢,一本正经的地
方随处都是,又何必再加一个景美。
毕竟对那个地方,那些人,是有一份信赖的,不然也不会要哭便哭得个天崩地
裂,要笑也给它笑得个云开月出,一切平常心,一切自然心。
跟三三,我是随缘,我不化缘。
其实叫三三就像没在叫谁,是不习惯叫什么整体的,我只认人的名字,一张一
张脸分别在眼前掠过,不然想一个群体便没什么意思了。
天文说三毛于三三有若大观园中的妙玉,初听她那么说,倒没想到妙玉的茶杯
是只分给谁用的,也没想她是不是槛外人,只是一下便跳接到妙玉的结局是被强盗
掳去不知所终的━━粗暴而残忍的下场,这倒是像我呢。
再回过来谈马三哥,但愿不看见你才叫开心,碰到马三哥总觉得他要人向他交
代些什么,虽然他待我一向最是和气,可是我是欠了马三哥什么,见了便是不自在
呢。就如宝玉怕去外书房那一样的心情。
刚刚原是又写完了另一篇要交稿,马三哥说∶“你的草稿既然有两份不同的,
不如都写出来了更好。”
我说∶“两篇完全不同的,一篇要杀三毛,另一篇是写三三。”
他又说两篇都好,我这一混,就写了这第三篇,将一二都混在一起写,这份“
放笔”也是只敢对三三任一次性。奇怪的是,不是材俊在编这一期的集刊吗?怎么
电话里倒被马三哥给迫了稿,材俊我便是不怕他,见面就赖皮得很。
几次对三三人说,你们是散了的好,散了才是聚了,不散不知聚,聚多了反把
“不散的聚”弄得不明白了。说是说得那么清楚,有一次匆匆跑去景美,见不到人
,心中又不是滋味,好似白去了似的有些怅然。
到底跟荷西是永远的聚了还是永远的散了?自己还是迷糊,还是一问便泪出,
这两个字的真真假假自己就头一个没弄清楚过,又跟人家去乱说什么呢?
那次在泰国海滩上被汽艇一拖,猛然像放风筝似的给送上了青天,身后系著降
落伞,涨满了风,倒像是一面彩色的帆,这一飞飞到了海上,心中的泪滴得出血似
的痛。死了之后,灵魂大概就是这种在飞的感觉吧?荷西,你看我也来了,我们一
起再飞。
回忆到飞的时候,又好似独独看见三三里的阿丁也飞了上来,他平平的张开了
双手,也是被一把美丽的降落伞托著,阿丁向我迎面飞过来,我抓不住他,却是兴
奋的在大喊∶“喂,来接一掌啊!”
可是风是那么的紧,天空是那样的无边无涯,我们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便
飞掠过了,再也找不到阿丁的影子,他早已飞到那一个粉红色的天空里去了。
我又飞了一会儿,突然看见阿丁又飞回来了,就在我旁边跟著,还做势要扑上
来跟我交掌,这一急我叫了起来∶“别乱闯,当心绳子缠住了大家一起掉下去!”
这一嚷阿丁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倒是吓出我一身汗来。
毕竟人是必须各自飞行的,交掌都不能够,彼此能看一眼已是一霎又已是千年
了。
最是怕提笔,笔下一斟酌,什么大道理都有了伏笔,什么也都成了放在格子里
的东西。
天女散花时从不将花撒成“寿”字形,她只是东一朵,西一朵的掷,凡尘便是
落花如雨,如我,就拾到过无数朵呢。
飞鸿雪泥,不过留下的是一些爪印,而我,是不常在雪泥里休息的,我所飞过
的天空并没有留下痕迹。
这一次给三三写东西,认真是太放松了自己,马三哥说随我怎么写,这是他怕
我不肯写哄我的方法,结果我便真真成了一枝无心柳,插也不必插了,顺手沾了些
清水向你们洒过几滴,接得接不著这些水露便不是我的事情了。
归
亲爱的双亲∶虽然旅行可以逃避一时,可是要来的仍是躲也躲不掉,回到迦纳
利群岛已有一星期了。
在马德里时曾打电话给你们,因为婆婆不放心我用电话,所以是在姐姐家打的
。请你们付电话费实是没有办法,婆家人怕我不付钱,所以不肯我打,只有请台北
付款他们较安心。
电话中与毛毛及素珍说了很久的话,虽然你们不在家,可是也是安慰的,毛毛
说困北一切都好,我亦放心些了。
抵达此地已是夜间,甘蒂和她的丈夫孩子都在,另外邮局局长夫妇也来了,就
如几个月前我们回台时同样的那群朋友在接我。
因是在夜里,甘蒂坚持将我的衣箱搬到她家,不肯我独自回去。虽说私此,看
见隔墙月光下自己房顶的红瓦,还是哽咽不能言语,情绪激动胃也绞痛起来,邮局
局长便拉了我去他们家弹电风琴给我听,在他们的大玻璃窗边仍是不断的张望我那
久别了的白屋。又开了香槟欢迎我的归来,一举杯,眼泪便狂泻下来,这么一搞只
得下楼去打乒乓球,朋友们已是尽情尽意的在帮助我度过这最艰难的一刻,不好再
不合作。
吵吵闹闹已是深夜,当晚便睡在他们家,白天回自己的房子总是光明些。
清晨,克里斯多巴还在睡,我留下条子便回家去了。虽说家中几个月没人居住
已是灰天灰地,可是邻居知道我要回来,院子已扫过了,外面的玻璃也替我清洗了
,要打扫的只是房子里面。
旅途中不断的有家书寄回去,瑞士、意大利、奥国及西班牙都有信寄出,不知
你们是否已收到?挂念得很。
经过一个星期的打扫,家又变得清洁而美丽。院中的草也割了,树长大了,野
鸟仍在屋檐下筑巢,去年种的香菜也长了一大丛,甘蒂他们周末来时总是进来采的
。花也开了几朵,圣诞红是枯死了。
回来第二天邮局开车拖下来一个大布口袋的信件,因我实在搬不动,所以他们
送到家中来,大半是这几个月积下来的,难得镇上的朋友那么照顾和帮忙。
拆信拆了一个下午,回信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太多太多了。
这几日已去法院申报遗产分割之事,因荷西没有遗嘱,公婆法律上当得的部分
并不是我们私下同意便成立,必须强迫去法院。法院说私果公婆放弃继承权,那么
手续便快得多。事情已很清楚,便是这幢小房子也不再是我的,公婆再三叮咛要快
快弄清,所以一来就开始申请文件,光是证明文件约要二十多张,尚得由西班牙南
部公婆出生的地方开始办理,已托故乡的舅舅在申请,我个人的文件更是困难,因
西属撒哈拉已不存在,文件证明不知要去哪里摸索。想到这些缓慢的公文旅行,真
是不想活了。
答应姆妈三五月内回台是不可能的事情,如说完全将此地的一切都丢掉不管亦
是太孩子气,只有一步一步的来熬吧。
电话也去申请了,说是两个月之后便给装。过了那么多年没有电话的日子,回
想起来仍是非常幸福,现在为了一己的安全而被迫改变生活的型态是无奈而感伤,
不过我仍然可以不告诉外人电话号码,只打出去不给人打进来。
这几天来一直在对神说话,请求她给我勇气和智慧,帮我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
。我想智慧是最重的,求得渴切的也是这个。
夜里常常惊醒,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想清楚是躲在黑暗里,完全孤独的一个人
,而荷西是死了,明明是自己葬下他的,实在是死了,我的心便狂跳起来,跳得好
似也将死去一般的慌乱。开灯坐起来看书,却又听见海潮与夜的声音,这么一来便
是失眠到天亮无法再睡。
每天早晨大半是法院、警察局、市政府、社会福利局和房地产登记处这种地方
弄文件,下午两点左右回海边,傍晚总有朋友们来探望我,不然便是在院子里除草
,等到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夜间方才睡下,只要半夜不惊醒,日子总是好过些的
。午夜梦回不只是文人笔下的形容,那种感觉真是尝怕了又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此地朋友仍是嫌太多,从来没有刻意去交朋友,可是他们不分国籍都来探望我
,说的话虽是情真意切,而我却没有什么感觉,触不到心的深处,反而觉得很累,
只是人家老远的跑来也是一番爱心诚意,不能拒人千里之外,总是心存感激的。
旅途中,写的家信曾经一再的说,要离开此地另寻新的生活,可是回到了西班
牙,一说刻班牙话,我的想法又有了改变,太爱这个国家,也爱迦纳利群岛。虽说
中国是血脉,西班牙是爱情,而非洲,在过去的六年来已是我的根,又要去什么地
方找新的生活呢?
这儿有我深爱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风,撒哈拉就在对岸,荷西的坟在邻岛,
小镇已是熟悉,大城五光十色,家里满满的书籍和盆景,虽是一个人,其实它仍是
我的家。
台北是太好的地方,可是我的性情,热闹一时是可以应付下来,长久人来人往
总是觉得身心皆疲,那么多的朋友亲人在台北疼我,不是宠坏了我吗?虽然知道自
己是永远也宠不坏的,可是在台北那样的滚滚红尘里过日子总是太复杂了,目前最
需要的还是恢复一个单纯而清朗的日子,荷西在过去六年来教给我的纯净是不该失
去的。
爹爹,姆妈,我一时里不回到台北,对做父母的来说佾是难过牵挂,其实人生
的聚散本来在乎一念之间,不要说是活著分离,其实连死也不能隔绝彼此的爱,死
只是进入另一层次的生活,如果这么想,聚散无常也是自然的现象,实在不需太过
悲伤。
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
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几个月来,思想得很多,对于生死之谜也大致有了答案,这
一切都蕴藏著因果缘分,更何况,只要知道荷西在那个世界安好,我便坦然感恩,
一样可以继续的爱他如同生前一样。
我们来到这个生命和躯体里必然是有使命的,越是艰难的事情便越当去超越它
,命运并不是个荒谬的玩笑,虽然有一度确是那么想过。
偏偏喜欢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韧力有多么的强大而深奥。当然,这一切
的坚强不是出于我自己,而是上天赋予我们的能力,如果不好好的去善用它不是可
惜了这一番美意。
姆妈的来信是前天收到的。姆妈,请你信任我,绝对不要以为我在受苦,个人
的遭遇、命运的多舛都使我被迫成熟,这一切的代价都当是日后活下去的力量。再
说,世上有那么多的苦难,我的这些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五于心中的落落寡欢,
那已是没有办法的创伤,也不去多想它了。
健康情形非常好,甘蒂他们周末总是来的,昨天在他们家吃饭,过几日甘蒂教
书的那一班小学生要我去讲话,我想还是去上一课,有时甘蒂身体不适也讲好了由
我去代课。
许多你们去年在此认识的朋友来看我,尼柯拉斯下月与凯蒂回瑞士去结婚。记
不记得,就是我有一篇文章中写的,坐轮椅而太太生肝病去世的那个先生,他又要
结婚了,约我同去参加婚礼,我才从瑞士回来实是不打算再去了。
还有许许多多朋友来看我,也讲不清楚,怎么有那么多人不怕烦的来,实是不
明白。
现在再次展读姆妈的来信,使我又一度泪出,姆妈,我的牵挂是因为你们对我
的牵挂而来,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福分,你们的四个孩子中看上去只有我一
个好似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可是只要我本身不觉得辛酸,便不需对我同情,当然
在你们的心中不会是同样的想法,因为我是来自你们的骨肉,不疼惜我也办不到。
如说我的心从此已没有创伤和苦痛,那便是说谎了,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失去了生活
的能力和信心,而今孩子是站在自己的脚上。爹爹、姆妈,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你们
,如果这样说仍是不能使你们安心,那么我变卖一切回台也是肯的,只是在台又要
被人视为三毛,实在是很厌烦的事情。
说了那么多道理,笔下也呆笨起来了,还是不再写这些了。
前天中午因为去南部的高速公路建好了,临时一高兴便去跑了一百多公里,车
子性能好,路面丝一样的平滑,远山在阳光下居然是蓝紫色的,驾驶盘稳稳的握在
手里,那种快速的飞驰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好,心中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掺在一起,
真恨不得那样开到老死,虽是一个人,可是仍是好的。
也泡了咸蛋,不太会做,是此次在维也纳曼嫂教我的。这种东西吃起来最方便
,只是不知要多久才能咸。
这个家照样有许多事做,仍然充满著过去的温馨和欢乐的回忆,荷西的感觉一
日强大一日,想起他仍是幸福的。
我仍是个富足的人。
甘蒂有一条新狗,平日叫我喂食,周末他们来了才自己喂。甘蒂说,我吃剩的
食物便给狗吃,狗那么大一条,当然是以它为主,平日煮了一大锅通心粉加碎肉,
与狗一同吃。台北的山珍海味却是不想念,能吃饭已很满足了,再说一个人吃饭也
实在不是滋味。
海滩风很大,有海鸥在哀鸣,去了两次海边散步,没有见到一个邻居。海是那
么的雄壮而美丽,对它,没有怨也没有恨,一样的爱之入骨。
附近的番茄田也收获了,篱笆拆掉了,青椒也收成了,田主让我们去采剩下的
果实,只因为一个人吃不了,便没有去。
往日总是跟荷西在田里一袋一袋的拾,做成番茄酱吃上半年也吃不完。洛丽,
那个电信局送电报的彼得的太太倒是给我送来了袋大青椒。这时候的黄昏大家都在
田里玩。
你们认识的路易斯,去年在他们家喝茶的那个智利朋友,一直要我去看他的律
师,叫我跟保险公司打官司。其实我是打定主意不去为这笔人寿保险争公理,虽然
公司不赔偿是不合理的,可是为了这笔也不会富也不会穷的金钱一再的上法院实是
不智,因为付出的精神代价必然比获得的金钱多太多,再说要我一再的述说荷西出
事经过仍是太残忍。让快乐的回忆留住,最最惊骇伤痛的应该不再去想它,钱固然
是重要,可是这种钱尚要去争便不要也罢。
下月初乘机去拉芭玛岛,明知那儿只是荷西的躯体,他并不在那儿,可是不忍
坟地荒芜,还是去整理一下才好安心。
去了住拉蒙那位你们认识的医生家,约两三天便回来。
去年在海中找到荷西尸体的男人没有留下地址,只知住在岛的北部。这事我一
直耿耿于怀,此次想去他的乡村打听,是要跪下谢他的。另外想打一条金链条给他
,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这种恩情一生无法回报,希望能找到此人才好。
知道家人不喜写信却爱收信,十三年来家信没有断过,以后一样每周一封。爹
爹,姆妈,你们忙,只要写几个字来给我看看便安心了,不必费时给我长信。
离此才几个月,洛丽在等第二个小孩的出生,三个朋友死了,尼柯拉斯下月再
婚,孀居的甘蒂的弟妇也已再婚两个月了,达尼埃在瑞士断了腿,海蒂全家已回美
国去,胖太太的房子卖了,另一对朋友分居,瑞典朋友梅尔已去非洲大陆长住,拉
斯刚从泰国回来,琼却搬去了新加坡。世界真是美丽,变化无常,有欢喜有悲哀,
有笑有泪,而我也是这其中的一个,这份投入有多么的好。
中国虽在千山万水之外,可是我们共的是同样的星辰和月亮,爹爹,姆妈,非
洲实在并不远啊。
谢谢姐姐、宾宾、毛毛在父母身边,替我尽了一份子女的孝心,更谢谢弟妹春
霞和素珍这样的好媳妇。想到我们一团和气的大家庭,仍是有些泪湿。多么的想念
你们,还有那辆装得下全家大小快十五人的中型汽车,还有往淡水的路,全家深夜
去碧潭划船的月夜……。
可是我暂时是不回来了,留在这个荒美的海边必然有我的理由和依恋,安静的
日子也是美丽的。等到有一天觉得不想再孤独了,便是离开吧。
等你们的来信,请全家人为我珍重,在我的心里,你们仍是我的泉源和力量啊
。
祝
安康
女儿Echo上
六月三日一九八○年
梦里梦外
━━《迷航之一》
我不很明白,为什么特别是在现在,在窗帘已经垂下,而门已紧紧闩好的深夜
,会想再去记述一个已经逝去的梦。
也问过自己,此刻海潮回响,树枝拍窗,大风凄厉刮过天空,远处野狗嗥月,
屋内钟声滴答。这些,又一些夜的声音应该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为什么却这样
的清醒著在聆听,在等待著一些白日不会来的什么。
便是在这微寒的夜,我又披著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摇椅上,对著一盏孤灯
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个梦来了,而我醒著,醒在漆黑的夜里。
这不是唯一纠缠了我好多年的梦,可是我想写下来的,在今夜却只有这一个呢
。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大厦里,我一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无可名状
的淹了上来,没有什么东西害我,可是那无边无际的惧怕,却是渗透到皮肤里,几
乎彻骨。
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著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知道他们爱我,我却仍
是说不出的不安,我感觉到他们,可是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因为没有他
在的感觉。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人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们只是彼此紧靠著,等著那最后
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们在无名的恐惧里等著别离。
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著一个扩音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一个思想像密
码似的传达过来━━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醒。
没有人推我,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著向前走。
━━前面是空的。
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张望著,寻找绕著我的亲人。发觉他们却是如影子似的向后退,
飘著在远离,慢慢的飘著。
那时我更张惶失措了,我一直在问著那巨大无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
的机票呢,我的钱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
亲人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一片片白镑镑的脸。
有声音悄悄的对我说,不是声音,又是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走的只有
你。
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觉著冷,空气稀薄起来了,镑镑的浓雾也来了,我喊
不出来,可是我是在无声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面对著一个银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弧
形的洞,总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进去。
接著,我发觉自己孤伶伶的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一眨眼,我已进去了,站在
月台上,那儿挂著明显的阿拉伯字━━六号。
那是一个欧洲式的老车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铁轨,隔著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
在我的身边,是三个穿著草绿色制服的兵,肩上缀著长长的小红牌子。其中有
一个在抽烟,我一看他们,他们便停止了交谈,专注的望著我,彼此静静的对峙著
。
又是觉著冷,没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处。
视线里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音。
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非常怕,顺从的踏上了停著的
列车,一点也不敢挣扎。
━━时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惊骇的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著一件白衣服,蓝长
裤,头发乱飞著,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与另一个自己对望著,看进了自己的眼
睛里去。
接著我又跌回到躯体里,那时,火车也慢慢的开动了。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过来,她一直向我挥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
起来━━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声嘶力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车
将我载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女子能救我。
这时,她却清清楚楚的对我讲了一句中文。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的听见了她,讲的是中文。整个情景中,只听见过她清
脆的声音,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我紧紧的抱住车厢外的扶手,从玻璃窗里望去,那
三个兵指著我在笑。
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又听不见声音。
接著我被快速的带进了一个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著,我便醒了过来
。
是的,我记得第一次这个噩梦来的时候,我尚在丹娜丽芙岛,醒来我躺在黑暗
中,在彻骨的空虚及恐惧里汗出如雨。
以后这个梦便常常回来,它常来叫我去看那个弧形的银灰色的洞,常来逼我上
火车,走的时候,总是同样的红衣女子在含笑挥手。
梦,不停的来纠缠著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玛岛,这个梦来得更紧急,交杂著其它更凶恶的信息。
夜复一夜,我跌落在同样的梦里不得脱身。在同时,又有其它的碎片的梦挤了
进来。
有一次,梦告诉我∶要送我两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祸临头了。
然后,一个阳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
我们死了,不是在梦中。
我的朋友,在夜这么黑,风如此紧的深夜,我为什么对你说起上面的事情来呢
?
我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一颗心被剧烈的悲苦所蹂躏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也但
愿天下人永远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泪水又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为什么又提起这些事情了呢,还是让我换一个题材,告诉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结果是回到了我的故乡去,梦走了,我回台湾。
春天,我去了东南亚,香港,又绕回到台湾。
然后,有一天,时间到了,我在桃园机场,再度离开家人,开始另一段长长的
旅程。
快要登机的时候,父亲不放心的又叮咛了我一句∶确定自己带的现款没有超过
规定吗?你的钱太杂了,又是马克,又是西币,又是美金和港纸。
我坐在亲人围绕的椅子上开始再数一遍我的钱,然后将它们卷成一卷,胡乱塞
在裙子口袋里去。
就在那个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渗了上来,悄悄的带我回到
了那个梦魇里去。有什么东西,细细凉凉的爬上了我的皮肤。
我开始怕了起来,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进了出境室,甚而没有回头。
我怕看见亲人面貌模糊,因为我已被梦捉了过去,是真真实实的踏进梦里去了。梦
里他们的脸没有五官。
我进去了,在里面的候机室里喝著柠檬茶,我又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觉。
然后长长的通道来了,然后别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个人在大步的走著,只有
我一个人,因为别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觉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觉,一霎间梦与现实的联想而引起
的回忆而已,哪有什么梦境成真的事情呢?
过了几天,我在香港上机,飞过昆明的上空,飞过千山万水,迎著朝阳,瑞士
在等著我,正如我去时一样。
日内瓦是法语区,洛桑也是。
以往我总是走苏黎世那一站,同样的国家,因为它是德语区,在心理上便很不
同了。
常常一个人旅行,这次却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顾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练的开著车子,从机场载著我向洛桑的城内开去。
当洛桑的火车站在黎明微寒的阳光下,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是迷惑得几乎连
惊骇也不会了━━这个地方我来过的,那个梦中的车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这个车站跑了出来,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环视著车中的人,女友谈笑风生,对著街景指指点点。
我又回头去看车站,它没有消失,仍是在那儿站著。
那么我不是做梦了,我摸摸椅垫,冷冷滑滑的,开著车窗,空气中有宁静的花
香飘进来。这不是在梦中。
我几乎忍不住想问问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车站的六号月台由大门进去,
下楼梯,左转经过通道,再左转上楼梯,便是那儿?是不是入口处正面有一个小小
的书报摊?是不是月台上挂著阿拉伯字?是不是卖票的窗口在右边,询问台在左边
?还有一个换钱币的地方也在那儿,是不是?
我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在长途旅行后跟人讲出来,别人一定当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
人才会有的想象吧。
几天后,我去了意大利。
当我从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时,仍是难忘那个车站的事情。
当女友告诉我,我们要去车站接几个朋友时,我迟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
去了。
我要印证一些事情,在我印证之前,其实已很了然了。因为那不是似曾相识的
感觉,那个车站,虽然今生第一次醒著进去,可是梦中所见,都得到了解释,是它
,不会再有二个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确定了这件事。
我的朋友,为什么我说著说著又回到梦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维也纳,
我坐飞机去奥国,行程里没有坐火车的安排,那么你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
的坐上那节火车吧!没有,我的计划里没有火车呢。
在瑞士法语区,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没有相识的人,可是在德语区,却
有好几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对于别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却是如同我的亲人似的。既
然已在瑞士了,总忍不住想与她通一次电话。
电话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岁的女儿听说是我,便尖叫了起来∶“快来,妈
妈,是Echo,真的,在洛桑。”
拉赫抢过话筒来,不知又对谁在唤∶“是Echo,回来了,你去听分机。”
“一定要来住,不让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电话中急促的说。
“下一站是去维也纳哥哥处呢!不来了,电话里讲讲就好!”我慢慢的说。
“不行!不看见你不放心,要来。”她坚持著。
我在这边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面比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儿,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迦纳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子,回瑞士来
念书已有两年了。他现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叀酴ォァ币痪渎掏痰奈靼嘌牢拇矗业奈嘎砩仙恋缢频慕?
痛起来了。
“达尼埃━━”我几乎哽咽不能言语。
“来嘛!”他轻轻的说。
“好!”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
“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面。”又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米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儿等你
。”
“不要!真的,达尼埃,体恤我一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拜托你!”
“星期六来好不好?再来电话,听清楚了,我们来接。”
“好!再见!”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说,先在电话里拥抱你,欢迎你回来。”
“好,我也一样,跟他说,还有奥托。”
“不能赖哦!一定来的哦!”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告诉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几日。
“你堂哥不是在维也纳等吗?要不要打电话通知改期?”女友细心的问。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时太忙太乱了,没有写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准备自己到了维也纳才拉了箱
子去哥哥家按铃呢!十三年未见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哀庭根?”女友问。
“他们开车来接。”
“一来一回要六小时呢,天气又不太好。”
“他们自己要来嘛!”我说。
女友沉吟了一下∶“坐火车去好罗!到巴塞尔,他们去那边接只要十五分钟。
”
“火车吗?”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个钟头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烦人家开车。”女友又俐落的说。
“他们要开车来呢!说━━好几年没来洛桑了,也算一趟远足。”
━━我不要火车。
“火车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劝我。
“也好!”迟迟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别人远路开车来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边是体恤我,我也当体恤她才
是。再说,那几天总又下著毛毛雨。
“这么样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车去,上了车你便打电话过去那边,叫他们去巴
塞尔等我,跟歌妮讲,她懂法文。”我说。
━━可是我实在不要去上火车,我怕那个梦的重演。
要离开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著一杯热茶,把脸对著杯口,让热气雾
腾腾的漫在脸上。
女友下楼来,又像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你!今天就穿这身红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来,怔怔地望著她出神。
午间坑点那班车实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对我喊著∶“快!你先去,
六号月台。”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这不过是另外一次上车,重复过太多次的事情
了。
我冲上车,丢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车踏板边去,这时我的女友也朝我飞奔而
来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递上票来。这时,火车已缓缓的开动了。
我挂在车厢外,定定的望著那袭灰色车站中鲜明的红衣━━梦中的人,原来是
她。
风来了,速度来了,梦也来了。
女友跟著车子跑了几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儿挥手又挥手。
这时,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一旦她说了出来,仍是惊悸。
心里一阵哀愁漫了出来,喉间什么东西升上来卡住了。
难道人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兴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吗?
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听中文,以后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见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梦中去,你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吗?这不过又是一次心灵与心灵投契和感应,才令我的女友说匣梦中对我的叮咛来
。事实上这只是巧合罢了,与那个去年大西洋小岛上的梦又有什么真的关连呢?
车厢内很安静,我选的位子靠在右边单人座,过道左边坐著一对夫妇模样的中
年人,后面几排有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闭著眼睛在养神。便再没有什么人了。
查票员来了,我顺口问他∶“请问去巴塞尔要多久?”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用法语回答我。
“我不说法语呢!”我说的却是一句法语。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仍然固执地再重复了一遍法语。
我拿出唯一带著的一本中文书来看。火车飞驰,什么都被抛在身后了。
山河岁月,绵绵的来,匆匆的去。什么?什么人在赶路?
不会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梦里,已被指定是这一条了,我只是顺著路在带
著我远去罢了。
列车停了一站又一站,左边那对夫妇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好似只有我,是驶向终站唯一的乘客。
身后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的说笑著,他们经过我的身边,突然不笑了,只是
盯住我看。
梦幻中的三个兵,正目光灼灼的看著我,草绿色的制服,肩上缀著小红牌子。
看我眼熟吗?其实我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对他们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怀好意的笑著。心里却浮上了一种奇异虚空的感
觉来。
窗坍流过一片陌生的风景,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还有湖水的故
乡。大地挣扎的景象在这儿是看不见的,我反倒觉得陌生起来。
难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过怎么样的风景吗?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熟悉过,
因为在这劳劳尘梦里,一向行色匆匆。
我怔怔的望著窗坍,一任铁轨将我带到天边。
洛桑是一个重要的起站,从那儿开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个人了,茫茫天涯
路,便是永远一个人了。
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车厢内是空寂无人了,我贴在玻璃窗上看雨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传达著梦中的密码,有思想叹息似的传进我的心里,有什么
人在对我悄悄耳语,那么细微,那么缓慢的在对我说━━苦海无边……
我听得那么真切,再要听,已没有声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里轻轻的回答著,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语著,你好在交换著一个不是属
于这个尘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顿时化作漫天杏花烟雨,寂寂、静静、茫
茫地落了下来。
然而,春寒依旧料峭啊!
我的泪,什么时候竟悄悄的流了满脸。
懂了,也醒了。
醒来,我正坐在梦中的火车上,那节早已踏上了的火车。
不飞的天使
━━迷航之二
往巴塞尔的旅程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火车每停一个小站,我从恍惚的睡梦中惊
醒,站上挂著的总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藏身在这飞驰的巨兽里使我觉得舒适而安全,但愿我的旅程在这单调的节奏里
永远晃过去直到老死。
对于去拉赫家做客的事情实在是很后悔的,这使我非常不快乐。要是他们家是
一座有著树林围绕的古堡,每天晚餐时彼此才见一次面,那么我的情况将会舒坦得
多了。
与人相处无论怎么感情盯,如果不是家人的亲属关系,总是使我有些紧张而不
自在。
窗坍一片朦胧,雨丝横横的流散著。我呵著白气,在玻璃上划著各样的图画玩
。
车子又停了一个小镇,我几乎想站起来,从那儿下车,淋著寒冷的雨走出那个
地方,然后什么也不计划,直走到自己消失。
火车一站又一站的穿过原野,春天的绿,在细雨中竟也显得如此寂寞。其实还
不太晚,还有希望在下一次停车的时候走出去,还来得及丢掉自己,在这个陌生的
国度里做一个永远逃亡的士兵。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更别说下车了,这只是一霎间的想法罢了。
我又闭上眼睛,第一次因为心境的凄苦觉得孤单。
当火车驶入巴塞尔车站时,一阵袭上来的抑郁和沮丧几乎使我不能举步,那边
月台上三个正在张望的身影却开始狂喊著我的名字,没命的挥著手向我这节车厢奔
来。
对的,那是我的朋友们在唤我,那是我的名字,我在人世的记号。他们叫魂似
的拉我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叹一口气,拿起自己的小提包,便也含笑往他们迎上去。
“哎呀,Echo!”歌妮抢先扑了上来。
我微笑的接过她,倦倦的笑。
在歌妮身后,她的男朋友,我们在迦纳利群岛邻居的孩子达尼埃也撑著拐杖一
步一跳的赶了上来。
我揉揉达尼埃的那一头乱发慢慢的说∶“又长高了,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说完我踮起脚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这个男孩定定的看著我,突然眼眶一红,把拐杖往歌妮身上一推,双手紧紧环
住我,什么也不说,竟是大滴大滴的流下泪来。
“不要哭!”我抱住达尼埃,也亲了他一下。
“哥妮!你来扶他。”我将达尼埃交给在一边用手帕蒙住眼睛的小姑娘。
这时我自己也有些泪湿,匆匆走向歌妮的哥哥安德列阿,他举过一只手来绕住
我的肩,低头亲吻我。
“累不累?”轻轻的问。
“累!”我也不看他,只是拿手擦眼睛。
“你怎么也白白的了?”我敲敲他的左手石膏。
“断了!最后一次滑雪弄的,肋骨也缠上了呢?”
“你们约好的呀!达尼埃伤腿你就断手?”
我们四个人都紧张,都想掩饰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惊骇和疼痛,而时间才过去不
久,我们没法装作习惯。在我们中间,那个亲爱的人已经死了。
“走吧!”我打破了沉默笑著喊起来。
我的步子一向跨得大,达尼埃跟歌妮落在后面了,只安德列阿拉提著我的小行
李袋跟在我旁边。
下楼梯时,达尼埃发狠猛跳了几步,拿起拐杖来敲我的头∶“走慢点,喂!”
“死小孩!”我回过头去改用西班牙文骂起他来。
这句话脱口而出,往日情怀好似出闸的河水般淹没了我们,气氛马上不再僵硬
了,达尼埃又用手杖去打安德列阿的痛手,大家开始神经质的乱笑,推来挤去,一
时里不知为什么那么开心,于是我们发了狂,在人群里没命的追逐奔跑起来。
我一直冲到安德列阿的小乌龟车旁才住了脚,趴在车盖上喘气。
“咦!你们怎么来的?”我压著胸口仍是笑个不停。
歌妮不开车,达尼埃还差一年拿执照,安德列阿只有一只手。
“你别管,上车好罗!”
“喂!让我来开!让我来开嘛!”我披头散发的吵,推开安德列阿,硬要挤进
驾驶座去。
“你又不识路。”
“识的!识的!我要开嘛!”
安德列阿将我用力往后座一推,我再要跟他去抢他已经坐在前面了。
“去莱茵河,不要先回家,拜托啦!”我说。
安德列阿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当真把方向盘用力一扭,单手开车的。
“不行!妈妈在等呀!”歌尼叫了起来。
“去嘛!去嘛!我要看莱茵河!”
“又不是没看过,等几天再去好罗!”达尼埃说。
“可是我没有什么等几天了,我会死掉的!”我又喊著。
“别发疯啦!胡说八道的。”达尼埃在前座说。
我拿袖子捂住眼睛,仰在车垫上假装睡觉,一手将梳子递给歌妮∶“替我梳头
,拜托!”
我觉著歌妮打散了我已经毛开了的粗辫子,细细的在刷我的头发。
有一年,达尼埃的母亲在迦纳利群岛死了,我们都在他家里帮忙照顾他坐轮椅
的父亲。
拉赫全家过几日也去了群岛,我也是躺在沙发上,歌妮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的替
我梳头,一面压低了声音讲话,那时候她才几岁?十六岁?
“有一件事情━━”我呻吟了一声。
“什么?”
“我们忘了去提我的大箱子了!”说完我格格的笑起来。
“怎么不早讲嘛!”安德列阿喊了起来。
“管它呢!”我说。
“你先穿我的衣服好罗!明天再去领。”歌妮说。
“丢掉好啦!”我愉快的说。
“丢掉?丢掉?”达尼埃不以为然的叫起来。
“什么了不起,什么东西跟你一辈子哦!”说完我又笑了起来。
哀庭根到了,车子穿过如画的小镇。一座座爬满了鲜花的房子极有风味的扑进
眼里。欧洲虽然有些沉闷,可是不能否认它仍有感人古老的光辉。
我们穿过小镇又往郊外开去。夕阳晚风里,一幢瑞士小木屋美梦似的透著黄黄
的灯光迎接我们回家。楼下厨房的窗口,一幅红白小方格的窗帘正在飘上飘下。
这哪里只是一幢普通人家的房子呢!这是天使住的地方吧!它散发著的宁静和
温馨使我如此似曾相识,我自己的家,也是这样的气氛呢!
我慢慢的下了车,站在那棵老苹果树下,又是迟疑,不愿举步。
拉赫,我亲爱的朋友,正扶著外楼梯轻快的赶了过来。
“拉赫!”我拨开重重的暮色向她跑去。
“哦!Echo!我真快乐!”拉赫紧紧的抱住我,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拉赫!我很累!我全身什么地方都累。”
说著我突然哭了起来。
这一路旅行从来没有在人面前流泪的,为什么在拉赫的手臂里突然真情流露,
为什么在她的凝视下使我泪如泉涌?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看见你就放心了,谢谢上天!”
“行李忘在车站了!”我用袖子擦脸,拉赫连忙把自己抹泪的手帕递给我。
“行李忘了什么要紧!来!进来!来把过去几个月在中国的生活细细的讲给我
听!”
我永远也不能抗拒拉赫那副慈爱又善良的神气,她看著我的表情是那么了解又
那么悲恸,她清洁朴实的衣著,柔和的语气,都是安定我的力量,在她的脸上,一
种天使般的光辉静静的光照著我。
“我原是不要来的!”我说。
“不是来,你是回家了!如果去年不是你去了中国,我们也是赶著要去接你回
来同住的。”
拉赫拉著我进屋,拍松了沙发的大靠垫,要我躺下,又给我开了一盏落地灯,
然后她去厨房弄茶了。
我置身在这么温馨的家庭气氛里,四周散落有致的堆著一大叠舒适的暗花椅垫
,古老的木家具散发著清洁而又殷实的气息,雪亮的玻璃窗垂桂著白色荷叶边的纱
帘,绿色的盆景错落的吊著,餐桌早已放好了,低低的灯光下,一盘素雅的野花夹
著未点的蜡烛等我们上桌。靠近我的书架上放著几个相框,其中有一张是荷西与我
合影,衬著荻伊笛火山的落日,两个人站在那么高的岩石上好似要乘风飞去。
我伸手去摸摸那张两年前的照片,发觉安德列阿正在转角的橡木楼梯边托著下
巴望著我。
“小姐姐,我的客房给你睡。”达尼埃早先是住在西班牙的瑞士孩子,跟我讲
话便是德文和西文夹著来的。
“你在这里住多久?”我喊过去。
“住到腿好!你呢?”他又叫过来,是在楼梯边的客房里。
“我马上就走的呢?”
“不可以马上走的,刚刚来怎么就计划走呢!”
拉赫搬著托盘进来说,她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来沏茶,有些怔怔的凝望著
我。
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家人孩子的朋友还是父母的朋友,我的情感对两代都
那么真诚而自然,虽然表面上看去我们很不相同,其实在内心的某些特质上我们实
是十分相近的。
虽是春寒料峭,可是通阳台的落地窗灸夜里却是敞开的,冷得很舒服。歌妮在
二楼的木阳台上放音乐。
“爸爸回来了!”歌妮喊起来。
本是脱了靴子躺在沙发上的,听说奥托回来了,便穿著毛袜子往门外走去。
夜色浓了,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在树与树之间穿梭著∶“奥帝,我来了!是
我呀!”
我从不唤他奥托,我是顺著拉赫的唤法叫他奥帝的。
奥帝匆匆忙忙穿过庭园,黑暗中步子是那么稳又那么重,他的西装拿在手里,
领带已经解松了。
我开了门灯,跑下石阶,投入那个已过中年而依旧风采迷人的奥帝手臂里去,
他棕色的胡子给人这样安全的欢愉。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奥帝只重复这一句话,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
里的一样。
拉赫是贤慧而从容的好主妇,美丽的餐桌在她魔术般的手法下,这么丰丰富富
的变出来。外面又开始下著小雨,夜却是如此的温暖亲切。
“唉!”奥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擦擦两手,在灯下微笑。
“好!Echo来了,达尼埃也在,我们总算齐了。”他举起酒杯来与我轻轻
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著我出神。
“来!替你切肉。”我拿过与我并肩坐著的安德列阿的盘子来。
“你就服侍他一个人。”达尼埃在对面说。
“他没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达尼埃仍是羡慕地摇摇他那一头鬈毛狗似的乱发。
我们开始吃冰淇淋的时候,安德列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去城里跳舞。”他说。
我们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儿等什么似的。灯光下看他,实在是一
个健康俊美的好孩子。
“你怎么不走?”歌妮问他,又笑了起来。
“有谁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说,在他这个年纪这样开口请人已很难得了
。
“我们不去,要说话呢!”我笑著说。
“那我一个人去啦!”他粗声粗气的说,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门走了。
我压低声音问拉赫∶“安德列阿几岁了?”
“大罗!今年开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轻人的风气?”
“不肯走呢!”拉赫笑著说。
如果我是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国,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的吧!
“以前看他们都是小孩子,你看现在歌妮和达尼埃━━”我笑著对拉赫说,那
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
“再过五年我跟歌妮结婚。”达尼埃大声说。
“你快快出来赚钱才好,歌妮已经比你快了!”我说。
“孩子们长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著这一对孩子。
“怎么样?生个火吧?”奥帝问我们。
其实这个家里是装了暖气的,可是大家仍是要个壁炉,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纳
利群岛,对这种设备最是欢喜。
对著炉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摇椅里织著毛线,奥帝伸手来拍拍我,我知
道他要讲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Echo,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这么碰到了痛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拿起垫子来压住脸。
“迦纳利群岛不该再住了,倒是想问问你,想不想来瑞士?”
“不想。”
“你还年轻,那个海边触景伤情,一辈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气追求新
的生活━━”“明天就走,去维也纳。”我轻轻的说。。
“箱子还在车站,明天走得了吗?”
“火车站领出来就去飞机场。”
“票划了没有?”
我摇摇头。
“不要急,今天先睡觉,休息几天再计划好了。”拉赫说。
“西伯尔还要来看你呢!”达尼埃赶快说。
“谁叫你告诉他的?”我叹了口气。
“我什么?乌苏拉、米克、凯蒂和阿尔玛他们全都没说呢!”
达尼埃冤枉的叫了起来。
“谁也不想见,我死了!”我拿垫子又蒙住脸。
“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这儿多少朋友为你们痛哭,你就不会躲著不肯见
他们了。”拉赫说著便又拿手帕擦眼角。
“拉赫,我这里死了,这里,你看不见吗?”我敲敲胸口又叹了口气,眼泪不
干的流个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奥帝喝一杯白兰地。”奥帝慈爱的对我举举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这是一个愉快又清洁的卧房,达尼埃去客厅架了另外一个小床,别人都上楼去
了。
我穿著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静静的照著后院的小树林,枝丫细细的
映著朦朦的月亮,远天几颗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静,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风将它吹了
进来。
我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软软的鸭绒被里,仿佛在一个照著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飘进
了梦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开房门轻轻的喊我。
“谁?”
“达尼埃!已经早晨九点了。”
我不理他,翻过身去再睡。
“起来嘛!我们带你去法国。”
我用枕头蒙住了头,仍是不肯动。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带我
回到昨夜的梦里不要再回来吧!
我闭著眼睛,好似又听见有人在轻唤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温柔
的对我低语∶“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过这么一个亲人,曾经这样捧住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叹息似的一
遍又一遍这样轻唤过我,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私语,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
━━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来过了?是他来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来看我?在梦与梦的夹缝里
,我们仍然相依为命,我们依旧悄悄的通著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因为你又来了。
我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答应过,你将转回
来,带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困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我都不觉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著头?不睡了便起来吧!”她甜蜜的声音清脆的吹了过来,
我望著她微笑,伸著懒腰,窗坍正是风和日丽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们去火车站领出了行李便往飞机场开去。
“现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罗!”歌妮不放心的说。
“等我手好了带你去骑摩托车。”安德列阿说。
“就为了坐车,等到你骨头结起来呀!”我惊叹的笑起来。
“这次不许很快走。”达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机场瑞航的柜台上,我支开了三个孩子去买明信片,划定了第二天直飞维也
纳的班机。
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岁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片中的母
亲叫孩子去买大饼,孩子回来母亲已经跳江了。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
我收起机票对迎面走来的安德列阿他们笑。
“喂喂!我们去法国吧?”我喊。
“车顶上的大箱子怎么办?过关查起来就讨厌了。”安德列阿说。
“要查就送给海关好罗!”我说。
“又来了!又要丢掉箱子了,那么高兴?”达尼埃笑了起来。
“放在瑞士海关这边嘛!回来时再拿。”我说。
“那有这样的?”歌妮说。
“我去说,我说就行,你赌不赌?”我笑说。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给他查嘛!我是要强迫他们寄放的。”
于是我们又挤上车,直往法国边界开去。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邪日要走了。
“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
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
“我喜欢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著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
“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
多钱了!”我喊起来。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著。
“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
安静简单的过完我的下半辈子。”
火光照著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著这一家人∶“谁
跟我去莱茵河夜游?”
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
又谈得出什么来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听听莱茵河的呜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发觉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无由的有些悲苦,就
要看到十三年没有见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钢琴的哥哥,还有也是学音乐的曼嫂,
还有只见过照片的小侄儿,去维也纳的事便这样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
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大睡一星期,这么一想,可以长长的睡眠在梦中,便又
有些欢喜起来。
虽然下午便要离开瑞士,还一样陪著拉赫去买菜,一样去银行,去邮局,好似
一般平常生活的样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国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篮回来,发觉一辆红色的法国“雪铁龙”厂出的不带水小铁皮平
民车停在门口。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
里玛法达的爸爸便有这样一辆同样的车。它是极有性格的,车上的人不是学生就是
那种和气的好人。
“我想这是谁的车,当然应该是你的嘛!希伯尔!”
我笑著往一个留胡子的瘦家伙跑过去,我的好朋友希伯尔正与达尼埃坐在花园
里呢!
“怎么样?好吗?”我与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简短的说,又上去与拉赫握握手。
“两年没见了吧!谢谢你送给荷西的那把刀,还有我的老盆子,也没写信谢你
!”我拉了椅子坐下来。
希伯尔的父母亲退休之后总有半年住在迦纳利群岛我们那个海边。跟希伯尔我
们是掏垃圾认识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门就是他住在那儿度假时翻出来送我们的
。
这个朋友以前在教小学,有一天他强迫小孩子在写数学,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
伙,只是闷著头在那教室里演算,一个个屈服得如同绵羊一般,这一惊痛,他改了
行,做起旧货买卖来,再也没有回去教书。别人说兵是逃兵,我倒觉得只要他没有
危害社会,也是一份正当而自由的选择和兴趣。
“Echo,我在报上看见你的照片。”希伯尔说。
“什么时候?”我问。
“一个月以前,你在东南亚,我的邻近住著一个新加坡来的学生,他知道你,
拿了你的剪报给我看,问我是不是。”
达尼埃抢著接下去说∶“希伯尔就打电话来给拉赫,拉赫看了剪报又生气又心
痛,对著你的照片说━━回来!回来!不要再撑了。”
“其实也没撑━━”说著我突然流泪了。
“嘿嘿!说起来还哭呢!你喜欢给人照片里那么挤?”达尼埃问。
我一甩头,跑进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来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头,烫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应著。
“吃中饭啦!”
我包著湿湿的头发出来,希伯尔却要走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陪他往车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旧货,去我那儿挑一样年代久的带走?”
“不要,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著我的两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说。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希伯尔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
“再见!”我与他握握手,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无限温柔的再看我一眼,
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就算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别离还是怅然。
下午三点多钟,歌妮和奥帝已在机场等我们了。
我们坐在机场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点,这块你吃!”拉赫把她动也没动的蛋糕推给我。
“等一下我进去了你们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著蛋糕。
“我们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许看,免得我回头。”
“好好照顾自己,不好就马上回来,知道吗?”拉赫又理理我的头发。
“这个别针是祖母的,你带去罗!”拉赫从衣领上拿下一个花别针来。
“留给歌妮,这种纪念性的东西。”
“你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带去好了!”拉赫又说。
我细心的把这老别针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听见了!不好就回来!”奥帝又叮咛。
“不会有什么不好了,你们放心!”我笑著说。
“安德列阿,你的骨头快快结好,下次我来就去骑摩托车了。”我友爱的摸摸
安德列阿的石膏手,他沉默著苦笑。
“七月十三号迦纳利群岛等你。”我对达尼埃说。
“一起去潜水,我教你。”他说。
“对━━。”我慢慢的说。
扩音器突然响了,才播出班机号码我就弹了起来,心跳渐渐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红。
“怎么这样呢!来!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亲亲她的脸。
“奥帝!拉赫!谢谢你们!”我紧紧的抱著这一对夫妇不放。
安德列阿与达尼埃也上来拥别。
“很快就回来哦!下次来长住了!”拉赫说。
“好!一定的。”我笑著。
“再见!”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将这些亲爱的脸孔在我心里印过一遍,然后我走进出境室
,再也没有回头。
似曾相识燕归来
━━迷航之三
维也纳飞马德里的班机在巴塞罗纳的机场停了下来。
由此已是进入西班牙的国境了。
离开我的第二祖国不过几个月,乍听乡音恍如隔世,千山万水的奔回来,却已
是无家可归。好一场不见痕迹的沧桑啊!繁忙的机场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
的归程,而我,是不急著走的了。
“这么重的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呀?”
海关人员那么亲切的笑迎著。
“头发卷。”我说。
“好,头发卷去马德里,你可以登机了。”
“请别转我的箱子,我不走的。”
“可是你是来这里验关的,才飞了一半呢!”
旁边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大吃一惊,他正在发国内航线的登机证。
“临时改了主意,箱子要寄关了,我去换票……”
马德里是不去的好,能赖几天也是几天,那儿没有真正盼著我的人。
中途下机不会吓著谁,除了自己之外。
终于,我丢掉了那沉沉的行李,双后空空的走出了黄昏的机场。
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心里却夹著那么巨大的惊惶。自由了!我自由吗?为
什么完全自由的感觉使人乍然失重。
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我跨了进去。
“去梦特里,请你!”
“你可别说,坐飞机就是专诚来逛游乐园的吧?”司机唬的一下转过身来问我
。
哪里晓得来巴塞罗纳为的是什么,原先的行程里并没有这一站。我不过是逃下
来了而已。
我坐在游乐场的条凳上,旋转木马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晃过。一个金发小男孩
神情严肃的抱著一匹发亮的黑马盯住我出神。
偶尔有不认识的人,在飘著节日气氛的音乐里探我∶“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
起去逛?”
“不是一个人呢?”我说。
“可是你是一个人嘛!”
“我先生结伴来的。”我又说。
黄昏尽了,豪华的黑夜漫住五光十色的世界。
此时的游乐场里,红男绿女,挤挤攘攘,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
半山上彩色缤纷。说不尽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繁华夜景,还有那些大声播放
著的,听不完的一条又一条啊浪漫温的歌!
我置身在这样欢乐的夜里,心中突然涨满了无由的幸福。
遗忘吧!将我的心从不肯释放的悲苦里逃出来一次吧!那怕是几分钟也好。
快乐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快乐是禁地,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在高高的云天吊车上,我啃著一大团粉红色的棉花糖,吹著令人瑟瑟发拌的冷
风,手指绕著一双欲飞的黄气球,身边的位子没有坐著什么人。
不知为何便这样的快乐,疯狂的快乐起来。
脚下巴塞罗纳的一片灯海是千万双眼睛,冷冷的对著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远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灯光那么的黯淡,电铃在寂寂的夜里响得使人心惊。门还没有开
,里面缓缓走来的脚步声却使我的胃紧张得抽痛起来。
“谁?”是婆婆的声音。
“Echo!”
婆婆急急的开著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著我
,好似看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
“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著突然而来的呜
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
“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灸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
回事,还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
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黄黄的照著放满盆
景的房间。电视开著,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著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爸爸!”
公公好似睡著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
“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
“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著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著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说著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
衣号啕大哭。
能哭,对活著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强打起精神往厨房走去。
“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
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
“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著胃。
“又要吃草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去打电话。”她推推我。
“快十点了,打给谁嘛!”我叹了口气。
“哥哥姐姐他们总是要去拜访的,你去约时间。”婆婆缓缓的说。
“我不!要看,叫他们来看我!”我说。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微笑了,说∶“卡门和伊丝帖说是要来的,给你
一打岔我倒是忘了。”
走廊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灯一盏一盏的被打开,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
厨房门口,气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来,扑上来抱住我打转。
姐姐卡门惊在门边,笑说∶“嗄!也有记得回来的一天!”
接著她张开了手臂将我也环了过去。
“这么晚了才来!”我说。
“我们在看戏呢!刚刚演完。”妹妹兴高采烈的喊著。
荷西过世后我没有见过妹妹,当时她在希腊,她回马德里时,我已在台湾了。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著又扑上来。
我笑著,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
?”妹妹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著,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
回来该高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
的,荷西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
“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重其事的对我讲著。二十二岁的她有著
荷西一式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戏,不能陪你!”卡门咽著食物说。她是越来越美了。
“演疯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说。
“你明天做什么?”卡门又问。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妈妈!”我说。
“我们要去望弥撒的。”婆婆说。
“我跟你去。”我说。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妈妈的嘛!”妹妹又叫起来。
“我自己要去的。”我说。
“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著,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
“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
我去了睡房铺床,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
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情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
“不会。”我停了铺床,有些惊讶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
“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下的也没
告诉过我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著,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
想卖,那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
凑上来给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
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著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著有若雪花
一般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
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
伊丝帖在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著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
”婆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著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
递上了练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著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
可是老师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吹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
,放在你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著。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床上。
“起来了!”我喊著,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著往洗澡间跑。
“妈妈!马上好。”我又喊著。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
“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著。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荷西过去之后我做
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良没有责难我的意思
。
公公捧著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
“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习簿?
“你们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们三个人真难看。”我叹了口气。
“什么难看,不要乱讲话。”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边咖啡馆坐满了街坊,我挽著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
几个小孩子追赶著我们,对我望著,然后向远处坐著的哥哥姐姐们大喊∶“对!是
Echo,她回来啦!”
我不回头,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光。
黑衣服那么夸张的在阳光下散发著虚伪的气息。
“其实我不喜欢望弥撒。”我对婆婆说。
“为什么?”
“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来,一下跪下去,跟著大家做功课,心里反而
静不下来。”我说。
“不去教堂总是不好的。”婆婆说。
“我自己跟神来往嘛!不然没人的时候去教堂也是好的。”
我说。
“你的想法是不对的。”公公说。
我们进了教堂,公公自己坐开去了,婆婆与我一同跪了下来。
“神啊!请你看我,给我勇气,给我信心,给我盼望和爱,给我喜乐,给我坚
强忍耐的心━━你拿去了荷西,我的生命已再没有意义━━自杀是不可以的,那么
我要跟你讲价,求你放荷西常常回来,让我们在生死的夹缝里相聚━━我的神,荷
西是我永生的丈夫,我最懂他,忍耐对他必是太苦,求你用别的方法安慰他,补偿
他在人世未尽的爱情━━相思有多苦,忍耐有多难,你虽然是神,也请你不要轻看
我们的煎熬,我不向你再要解释,只求你给我忍耐的心,静心忍下去,直到我也被
你收去的一日━━。”
“Echo,起来了,怎么又哭了!”
婆婆轻轻的在拉我。
圣乐大声的响了起来。
“妈妈,我们给荷西买些花好吗?”
教堂出来我停在花摊子前,婆婆买了三朵。
一路经过熟悉的街道,快近糕饼铺的时候我放掉公婆自己转弯走了。
“你们先回家,我马上回来。”
“不要去花钱啊!”婆婆叫著。
我走进了糕饼店,里面的白衣小姑娘看见我就很快的往里面的烤房跑去。
“妈妈,荷西的太太来了!”她在里面轻轻的说,我还是听到了。
里面一个中年妇人擦著手匆匆的迎了出来。
“回来啦!去了那么久,西班牙文都要忘了吧!”平静而亲切的声音就如她的
人一般。
“还好吗?”她看住我,脸上一片慈祥。
“好!谢谢你!”
她叹了口气,说∶“第一次看见你时你一句话也不会讲,唉!多少年过去了!
”
“很多年。”我仍是笑著。
“你的公公婆婆━━对你还好吗?来跟他们长住?”口气很小心谨慎的。
“对我很好,不来住。下星期就走了。”
“再一个人去那么远?两千多公里距离吧?”
“也惯了。”我说。
“请给我一公斤的甜点,小醉汉请多放几个,公公爱吃的。”我改了话题。
她秤了一公斤给我。
“不收钱!孩子!”她按住我的手。
“不行的━━”我急了。
“荷西小时候在我这儿做过零工,不收,这次是绝对不收的。”她坚决的说。
“那好,明天再来一定收了?”我说。
“明天收。”她点点头。
我亲了她一下,提了盒子很快的跑出了店。
街角一个少年穿著溜冰鞋滑过,用力拍了我一下肩膀∶“让路!”
“呀!Echo!”他已经溜过了,又一煞车急急的往我滑回来。
“你是谁的弟弟?”我笑说。
“法兰西斯哥的弟弟嘛!”他大叫著。
“来马德里住了?要不要我去喊哥哥,他在楼上家里。”他殷勤的说。
“不要,再见了!”我摸摸他的头发。
“你看,东尼在那边!”少年指著香水店外一个金发女孩。
我才在招呼荷西童年时的玩伴,药房里的主人也跑了出来∶“好家伙!我说是
Echo回来了嘛!”
“你一定要去一下我家,妈妈天天在想你。”
东妮硬拉著我回家,我急著赶回去帮婆婆煮饭一定不肯去。
星期天的中午,街坊邻居都在外面,十三年前就在这一个社区里出进,直到做
了荷西的妻子。
这条街,在荷西逝去之后,付出了最真挚的情爱迎我归来。
婆婆给我开了门,接过手中的甜点,便说∶“快去对面打个招呼,人家过来找
你三次了!”
我跑去邻居家坐了五分钟便回来了。
客厅里,赫然会著哥哥夏米叶。
我靠在门框上望著他,他走了过来,不说一句话,将我默默的抱了过去。
“夏米叶采了好大的玫瑰花来呀!”婆婆在旁说。
“给荷西的?我们也买了。”我说。
“不,给你的,统统给你的。”他说。
“在哪里?”
“我跟夏米叶说,你又没有房间,所以花放在我的卧室里去了,你去看!”婆
婆又说。
我跑到公婆的房里去打了个转,才出来谢谢夏米叶。
婚前,夏米叶与我有一次还借了一个小婴儿来抱著合拍过一张相片,是很亲密
的好朋友,后来嫁了荷西之后,两个便再也没有话讲了,那份亲,在做了家人之后
反而疏淡了。
“两年多没见你了?”我说。
夏米叶耸耸肩。
“荷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意大利。”
“还好吗?”他说。
“好!”我叹了口气。
我们对望著,没有再说一句话。
“今天几个人回家吃饭呀?妈妈!”我在厨房里洗著一条条鳟鱼。
“伊丝帖本来要来的,夏米叶听说你来了也回家了,二姐夫要来,还有就是爸
爸、你和我了。”
“鳟鱼一人两条?”我问。
“再多洗一点,洗好了去切洋葱,爸爸是准备两点一定要吃饭的。”
在这个家中,每个人的餐巾卷在银质的环里,是夏米叶做的,刻著各人名字的
大写。
我翻了很久,找出了荷西的来,放在我的盘子边。
中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坐满了桌子,公公打开了我维也纳带来的红酒,
每人一杯满满的琥珀。
“来!难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举起了杯子。
我们六个人都碰了一下杯。
“欢迎Echo回来!”妹妹说。
“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我说。
“夏米叶!”我唤了一声哥哥,与他照了一下杯子。
“来!我来分汤!”婆婆将我们的盘子盛满。
饭桌上立刻自由的交谈起来。
“西班牙人哪,见面抱来亲去的,在我们中国,离开时都没有抱父母一下的。
”我喝了一口酒笑著说。
“那你怎么办?不抱怎么算再见?”伊丝帖睁大著眼睛说。
姐夫咳了一声,又把领带拉了一下。
“Echo,妈妈打电话要我来,因为我跟你的情形在这个家里是相同的,你
媳妇,我女婿,趁著吃饭,我们来谈谈迦纳利群岛那幢房子的处理,我,代表妈妈
讲话,你们双方都不要激动……”
我看著每一张突然沉静下来的脸,心,又完全破灭得成了碎片,随风散去。
你们,是忘了荷西,永远的忘记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我看了一下疼爱我的公公,他吃饭时一向将助听器关掉,什么也不愿听的。
“我要先吃鱼,吃完再说盯吗?”我笑望著姐夫。
姐夫将餐巾啪一下丢到桌子上∶“我也是很忙的,你推三阻四做什么?”
这时妈妈突然戏剧性的大哭起来。
“你们欺负我……荷西欺负我……结婚以后第一年还寄钱来,后来根本不理这
个家了……”
“你给我住嘴!你们有钱还是荷西Echo有钱?”
妹妹叫了起来。
我推开了椅子,绕过夏米叶,向婆婆坐的地方走过去。
“妈妈,你平静下来,我用生命跟你起誓,荷西留下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
要,就给你,我不争……”
“你反正是不要活的……”
“对,也许我是不要活,这不是更好了吗?来,擦擦脸,你的手帕呢?来……
”
婆婆方才静了下来,公公啪一下打桌子,虚张声势的大喊一声∶“荷西的东西
是我的!”
我们的注意力本来全在婆婆身上,公公这么一喊著实吓了全家人一跳,他的助
听器不是关掉的吗?
妹妹一口汤哗一下喷了出来。
“呀━━哈哈……”我扑倒在婆婆的肩上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正暖,伊丝帖与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
“你不怪他们吧!其实都是没心机的!”她低低的说,头都不敢抬起来看我。
“可怜的人!”我叹了口气。
“爸爸妈妈很有钱,你又不是不晓得,光是南部的橄榄园……”
“伊丝帖,连荷西的死也没有教会你们一个功课吗?”我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有些吃惊。
“人生如梦━━”我顺手替她拂掉了一丝树上飘下来的飞絮。
“可是你也不能那么消极,什么也不争了━━”“这件事情既然是法律的规定
,也不能说圻太不公平。再说,看见父母,总想到荷西的血肉来自他们,心里再委
屈也是不肯决裂━━”“你的想法还是中国的……”
“只要不把人逼得太急,都可以忍的。”
我吹了一下麦管,杯子里金黄色的泡沫在阳光下晶莹得眩目。
我看痴了过去。
“以后还会结婚吗?”伊丝帖问。
“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笑望著她。
远处两个小孩下了秋千,公园里充满了新剪青草地的芳香。
“走!我们去抢秋千!”我推了一下妹妹。
抓住了秋千的铁链,我一下子荡了出去。
“来!看谁飞得高!”我喊著。
自由幸福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真真实实,不是假的。
“你知道━━”妹妹与我交错而过。
“你这身黑衣服━━”我又飞越了她。
“明天要脱掉了━━”我对著迎面笑接来的她大喊起来。
梦里花落知多少
━━迷航之四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迦纳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面对著那份成绩欣赏,景观工程的快
乐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
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著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著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
∶“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重复著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著说
∶“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
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
良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匣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
,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著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著,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
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
,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
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著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著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
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
栅门外喊著∶“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
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
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
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
只因没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著小箱子离家,仍然使
我不舍而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的对我建议∶“你住家里,荷西周末
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
自己推著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著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
带火蓝的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
荷西一只手提著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
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
旅馆。收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
组长,水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
边的好些,为著荷西爱朋友的真心,为著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
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
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
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著海,守著家,守著彼此。每听
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著来的,不能慢慢的走吗?六年一瞬,
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
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
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
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著一盏孤灯就在
饭桌前钉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
一个音节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
己人的,看见他的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下摔
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头
发,边剪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
子,我走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唰一下
就不见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著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
那么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那
么多年了,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
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著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
发。一刀一刀细心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口中叹著∶“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
居然绞头发,要是一日我死了呢━━”他说匣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
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了
。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们
真挚友爱,三教九流,全是真心。
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
老学校,深夜睡袋里半缩著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
涯地角躲著做神仙。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
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场
买回来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
台上,对著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星星
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怖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铁
椅子漆成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的人
。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两
人牵了手在一片水雾中穿著飞奔回家,跑著跑著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独自
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
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回答。
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著手静静醒到天
明。
然后,缠著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
么令我害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著,他在身畔沉睡
,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
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
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
麻烦的脱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
店铺问过去∶“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著妻子,然后两人一
路拉著手,提著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身体不好挡
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著临时的家,摸著黑去捉螃蟹
,礁石的夹缝里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
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
网篮里放著水彩似的一片颜色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一个看见我的岸上工人总
会笑著指方向∶“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
上助手就拉信号,等我车一停,水里的人浮了起来,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手,荷西
早已跳了上来。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靠著荷西,左边的衣袖总是湿
的。
不过几分钟吧,荷西的手指轻轻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
“再一个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心里慌慌
的。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一秒还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
著夫妻,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日子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紧了些。
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几个朋友站著就在等我去。
“Echo,银行里还有多少钱?”荷西当著人便喊出来。
“两万,怎么?”
“去拿来,有急用,拿一万二出来!”
当著朋友面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目一个折扣也不
少,匆匆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一转手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闷了一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里知道那是
荷西在人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身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心了,车子给他开了去,我借了
脚踏车要去找人,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
上一个红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
友的钱又怎么不知去讨呢?
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
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
个大树下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著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
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
“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那边不等我讲
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著这几句对话,在深夜里泪
湿满颊。
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
,洗净的牛奶杯里居然插著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
的缘数要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
果核丢来丢去的闹著。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
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
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著熟悉的绞痛又来。我
丢下了水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著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
烈酒,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著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
“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著。
“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
听见没有━━”“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
,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
飘到老死━━”“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
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著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
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著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
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著。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著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
颈子,竟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
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著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
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著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著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
话,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著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著“荷西安息!荷
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
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
只是睡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
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
,我爱的人!跟著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
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
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
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著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
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
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著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
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
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著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
,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
那时候,我被哭泣著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
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著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
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著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
你看我,不是穿著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
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著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
我淡淡的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
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
房间里,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
今世最后一个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
上石阶,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著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
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
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
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
才如此荒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盯了花
,注满清水在瓶子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著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
色的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
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
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
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
里,站著一个黑衣的女人。
“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
“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
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
“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
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著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
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
天一地的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
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著。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著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著。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
“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
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著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
复那场惊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
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著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
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著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著十字架,
漆著四周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著的,一遍又一遍的
跑著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
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
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掮它吧!
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
哭,我只是要靠著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记
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
样睡著了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个男孩子的爱情━━谈话记录之一今天要说的只是一个
爱的故事,是一个有关三十岁就过世的一个男孩子,十三年来爱情的经过,那个人
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荷西,取
荷西这个名字实在是为了容易写,可是如果各位认识他的话,应该会同意他该改叫
和曦,和祥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说,那个
“曦”字实在太难写了,他学不会,所以我就教他写这个我顺口喊出来的“荷西”
了。
这么英俊的男孩!
认识荷西的时候,他不到十八岁,在一个耶诞节的晚上,我在朋友家里,他刚
好也来向我的一些中国朋友祝贺耶诞节。
西班牙有一个风俗,耶诞夜十二点一过的时候,邻居们就要向左邻右舍楼上、
楼下一家家的恭贺,并说∶“平安。”有一点像我们国人拜年的风俗。那时荷西刚
好从楼上跑下来,我第一眼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
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那
是我对他的第一次印象。过了不久,我常常去这个朋友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在
这栋公寓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就常常在那里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里
打雪仗,有时也一齐去逛旧货市场。口袋里没什么钱,常常从早上九点逛到下午四
点,可能只买了一支鸟羽毛,那时荷西高三,我大学三年级。
表弟来罗!
有一天我在书院宿舍里读书,我的西班牙朋友跑来告诉我∶“Echo,楼下
你的表弟来找你了。”“表弟”在西班牙文里带有嘲弄的意思,她们不断地叫著“
表弟来罗!表弟来罗!”
我觉得很奇怪,我并没有表弟,那来的表弟在西班牙呢?于是我跑到阳台上去
看,看到荷西那个孩子,手臂里抱了几本书,手中捏著一顶他常戴的法国帽,紧张
得好像要捏出水来。
因为他的年纪很小,不敢进会客室,所以站在书院外的一棵大树下等我,我看
是他,匆匆忙忙地跑下去,到了他面前还有点生气,推了他一把说∶“你怎么来了
?”他不说话,我紧接著问∶“你的课不是还没有上完吗?”他答道∶“最后两节
不想上了。”我又问∶“你来做什么?”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比他大了很多,所以总
是以一个姊姊的口气在教训他。他在口袋里掏出了十四块西币来(相当于当时的七
块台币),然后说∶“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我们一起去看电
影好吗?但是要走路去,因为已经没有车钱了。”我看了他一眼。我是一个很敏感
的人,觉得这个小孩子有一点不对劲了,但是我还是答应了他,并且建议看附近电
影院的电影,这样就不需要车钱。第二天他又逃课来了,第三天、第四天……
于是树下那个手里总是捏著一顶法国帽而不戴上去的小男孩,变成了我们宿舍
里的一个笑话,她们总是喊∶“表弟又来罗!”我每次跑下楼去,总要推荷西一把
或打他一下,对他说∶“以后不要来了,这样逃课是不行的!”因为最后两节课他
总是不上,可是他仍是常常来找我。因为两个人都没钱,就只有在街上走走,有时
就到皇宫去看看,捡捡人家垃圾场里的废物,还会惊讶的说∶“你看看这支铁钉好
漂亮哟!哇!你看看这个……”渐渐地我觉得这个交往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因为这
个男孩子认真了,而他对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他大学还没有念,但老实说我心里
实在是满喜欢他的。
你再等我六年!
有一日,天已经很冷了,我们没有地方去,把横在街上的板凳,搬到地下车的
出风口,当地下车经过的时候一阵热风吹出来,就是我们的暖气。两个人就冻在那
个板凳上像乞丐一样。这时我对荷西说,“你从今天起不要来找我了。”我为什么
会跟他说这种话呢?因为他坐在我的旁边很认真的跟我说∶“再等我六年,让我四
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
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
梦想。”他又说∶“在我自己的家里得不到家庭的温暖。”我听到他这个梦想的时
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我跟他说∶“荷西,你才十八岁,我比你大很多,
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树下的话
,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
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他楞了
一下,问∶“这阵子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跟
你讲这些话,是因为你实在太好了,我不愿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著,我站起来
,他也跟著站起来,一齐走到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园里有个小坡,我跟他说
∶“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这是最后一次看你,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他说∶“我站这里看你走好了。”我说∶“不!不!不!我站在这里看你走,
而且你要听我的话哟,永远不可以再回来了。”
那时候我很怕他再来缠我,我就说∶“你也不要来缠我,从现在开始,我要跟
我班上的男同学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了。”
这么一讲自己又紧张起来,因为我害怕伤害到个初恋的年轻人,通常初恋的人
感情总是脆弱的。他就说∶“好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你也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小孩
子,因为我们这几个星期来的交往,你始终把我当作一个孩子,你说”你不要再来
缠我了”,我心里也想过,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来缠你。”
Echo再见!
讲完那段话,天已经很晚了,他开始慢慢的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回
头,脸上还挂著笑,口中喊著∶“Echo再见!Echo再见!”我站在那里看
他,马德里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了雪来。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
跑著,一手挥著法国帽,仍然频频的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的消失在黑茫茫
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那时我几乎忍不住喊叫起来∶“荷西!你回来吧!”可是
我没有说。以后每当我看红楼梦宝玉出家的那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那
空旷的雪地里,怎么样跑著、叫著我的名字∶“Echo再见!EAcho再见!”
他跑了以后,果然没有再来找过我,也没有来缠过我。我跟别的同学出去的时候,
在街上常会碰见他,他看见我总是用西班牙的礼节握住我的双手,亲吻我的脸,然
后说∶“你好!”
我也说∶“荷西!你好,这是我的男朋友××人。”他就会跟别人握握手。
他留了胡子,长大了!
这样一别,别了六年,我学业告了一个段落,离开西班牙,回到了台湾。在台
湾时,来了一位西班牙的朋友,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Jose呀!”我说∶
“记得呀!”他说∶“噢!他现在不同了,留了胡子,也长大了。”“真的!”他
又说∶“我这里有一封他写给你的信还有一张照片,你想不想看?”我惊讶的说∶
“好呀!”因为我心里仍在挂念著他,但那位朋友说∶“他说私果你已经把他给忘
了,就不要看这封信了。”我答道∶“天晓得,我没有忘记过这个人,只是我觉得
他年纪比我小,既然他认真了,就不要伤害他。”我从那个朋友手中接过那封信,
一张照片从中掉落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留了大胡子穿著一条泳裤在海里抓鱼的年轻
人,我立刻就说∶“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海神嘛!”打开了信,信上写著∶“过了这
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十八岁那个
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
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就是这样的一封信
,我没有给他回信,把那封信放在一边,跟那个朋友说∶“你告诉他我收到了这封
信,请代我谢谢他。”半年以后,我在感情上遇到了一些波折,离开台湾,又回到
了西班牙。
荷西,我回来了!
当时荷西在服最后的一个月兵役,荷西的妹妹老是要我写信给荷西,我说∶“
我已经不会西班牙文了,怎么写呢?”然后她强迫将信封写好,声明只要我填里面
的字,于是我写了一封英文的信到营区去,说∶“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
,我在××地址。”结果那封信传遍营里,却没有一个人懂英文,急得荷西来信说
,不知道我说些什么,所以不能回信给我,他剪了很多潜水者的漫画寄给我,并且
指出其中一个说∶“这就是我。”我没有回信,结果荷西就从南部妥长途电话来了
∶“我二十三日要回马德里,你等我噢!”到了二十三日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与另
一个同学跑到一个小城去玩,当我回家时,同室的女友告诉我有个男孩打了十几个
电话找我,我想来想去,怎么样也想不起会是那个男孩找我。正在那时我接到我的
女友━━一位太太的电话,说是有件很要紧的事与我商量,要我坐计程车去她那儿
。我赶忙乘计程车赶到她家,她把我接进客厅,要我闭上眼睛,我不知她要玩什么
把戏忙将拳头握紧,把手摆在背后,生怕她在我手上放小动物吓我。当我闭上眼睛
,听到有一个脚步声向我走来,接著就听到那位太太说矣要出去了,但要我仍闭著
眼睛。突然,背后一双手臂将我拥抱了起来,我打了个寒颤,眼睛一张开就看到荷
西站在我眼前,我兴奋得尖叫起来,那天我正巧穿著一条曳地长裙,他穿的是一件
枣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揽著我兜圈子,长裙飞了起来,我尖叫著不停地捶打著他,
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他。站在客厅外的人,都开怀的大笑著,因为大家都知道,
我和荷西虽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却好得很。
在我说要与荷西永别后的第六年,命运又将我带回到了他的身旁。
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在马德里的一个下午,荷西邀请我到他的家去。到了他的房间,正是黄昏的时
候,他说∶“你看墙上!”我抬头一看,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我发了黄的放大黑白照
片,照片上,剪短发的我正印在百叶窗透过来的一道道的光纹下。看了那一张张照
片,我沉默了很久,问荷西∶“我从来没有寄照片给你,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
他说∶“在徐伯伯的家里。你常常寄照片来,他们看过了就把它摆在纸盒里,我去
他们家玩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照片偷来,拿到相馆去做底片放大,然后再把原来的
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我问∶“你们家里的人出出进进怎么说?”“他们就说
我发神经病了,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还贴著她的照片发痴。”我又问∶“这些照片
怎么都黄了?”
他说∶“是嘛!太阳要晒它,我也没办法,我就把百叶窗放下,可是百叶窗迅
条纹,还是会晒到。”说的时候,一副歉疚的表情,我顺手将墙上一张照片取下来
,墙上一块白色的印子。我转身问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这时轮到他呆住
了,仿佛我是个幽灵似的。他呆望著我,望了很久,我说∶“你不是说六年吗?我
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了。”我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又说∶“还是不要好了,不要了
。”他忙问“为什么?怎么不要?”那时我的新愁旧恨突然都涌了出来,我对他说
∶“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
天回来,心已经碎了。”他说∶“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来。”我说∶“黏
过后,还是有缝的。”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说∶“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
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七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我只是感觉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谢上帝,给了我六年这么美满的生活,我曾经
在书上说过∶“在结婚以前我没有疯狂的恋爱过,但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有这么
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里,后来我发觉我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他继续活
下去,我仍要说我对这个婚姻永远不后悔。所以我认为年龄、经济、国籍,甚至于
学识都不是择偶的条件,固然对一般人来说这些条件当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认为
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品格和心灵,这才是我们所要讲求的所谓“门当户对”的东
西。
你不死、你不死……
荷西死的时候是三十岁。我常常问他∶“你要怎么死?”他也问我∶“你要怎
么死?”我总是说∶“我不死。”有一次《爱书人》杂志向我邀一篇“假如你只有
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的稿子,我把邀稿信拿给荷西看,并随口说∶“鬼晓
得,人要死的时候要做什么!”他就说∶“这个题目真奇怪呀!”我仍然继续的揉
面,荷西就问我∶“这个稿子你写不写!你到底死前三个月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
么写嘛?”我仍继续地揉面,说∶“你先让我把面揉完嘛!”“你到底写不写啊?
”他直问,我就转过头来,看著荷西,用我满是面糊的手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
“傻子啊!我不肯写,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讲完这话,我又继续地揉面,荷
西突然将他的手绕著我的腰,一直不肯放开,我说∶“你神经啦!”因为当时没有
□面棍,我要去拿茶杯权充一下,但他紧搂著我不动,我就说∶“走开嘛!”
我死劲地想走开,他还是不肯放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话正说了
一半,我猛然一回头,看到他整个眼睛充满了泪水,我呆住了,他突然说∶“你不
死,你不死,你不死……。”
然后又说∶“这个《爱书人》杂志我们不要理他,因为我们都不死。””那么
我们怎么样才死?”我问。“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
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所以一直
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为《爱书人》写那篇稿子,《爱书人》最近也问我,你为什么
没有写呢?我告诉他们因为我有一个丈夫,我要做饺子,所以没能写。
你要叫他爸爸
我的父母要到迦纳利群岛以前,先到西班牙,荷西就问我看到了我爸爸,该怎
么称呼?是不是该叫他陈先生?我说∶“你如果叫他陈先生,他一下飞机就会马上
乘原机回台北,我不是叫你父亲作爸爸吗?”他说∶“可是我们全家都觉得你很肉
麻呀!”原来在西班牙不叫自己的公公婆婆作父亲、母亲,而叫××先生,××太
太。但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拒绝称呼他们为先生、太太,我的婆婆叫马利亚,我就
称她马利亚母亲,叫公公作西撒父亲。荷西就说∶“我,叫爸爸陈先生好了!”
我说∶“你不能叫他陈先生,你要叫他爸爸。”结果我陪我的父母在西班牙过
了十六天,回到迦纳利群岛,荷西请了假在机场等我们。我曾对他说∶“我的生命
里有三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还有就是你,再者就是我自己,可惜没有
孩子,否则这个生命的环会再大一点,今天我的父母能够跟你在一起,我最深的愿
望好像都达成了,我知道你的心地是很好的,但你的语气和脾气却不一定好,我求
求你在我父母来的时候,一次脾气也不可发,因为老人家,有的时候难免会有一点
噜嗦。”他说∶“我怎么会发脾气?我快乐还来不及呢!”为了要见我的父母,他
每天要念好几小时的英文,他的英文还是三年以前在奈及利亚学的。当他看到我们
从机场走出来时,他一只手抱著妈妈,另一只手抱著爸爸,当他发现没有手可以抱
我时就对我说∶“你过来。”然后他把我们四个人都环在一起,因为他已经十六天
没有看到我了。然后又放开手紧紧地抱抱妈妈、爸爸,然后再抱我。他第一眼看到
爸爸时很紧张,突然用中国话喊∶“爸爸!”然后看看妈妈,说∶“妈妈!”接著
,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拚命去提箱子,提了箱子又拚命往车子里乱塞,
车子发动时我催他∶“荷西,说说话嘛!你的英文可以用,不会太差的。”他说形
西班牙文说∶“我实在太紧张了,我已经几个晚上没睡觉了,我怕得不得了。”那
时我才明白,也许一个中国人喊岳父、岳母为爸爸妈妈很顺口,但一个外国人你叫
他喊从未见过面的人为爸、妈,除非他对自己的妻子有太多的亲情,否则是不容易
的。回到家里,我们将房间让给父母住,我和荷西就住进更小的一间。有一天在餐
桌上,我与父母聊得愉快,荷西突然对我说,该轮到他说话了,然后用生硬的英语
说∶“爹爹,你跟Echo说我买摩托车好不好?”荷西很早就想买一辆摩托车,
但要通过我的批准,听了他这句话,我站起来走到洗手间吩,拿起毛巾捂住眼睛,
就出不来了。从荷西叫出“爹爹”这个字眼时(爹爹原本是三毛对爸爸的称呼),
我相信他与我父母之间又跨进了一大步。
我的父母本来是要去欧洲玩的,父亲推掉了所有的业务,打了无数的电话、电
报、终于见到了他们的女婿,他们相处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和荷西曾约定只要
我俩在一起小孩子还是别出世吧,如果是个女的我会把她打死,因为我会吃醋,若
是个男孩,荷西要把他倒吊在阳台上,因为我会太爱那孩子,事后,我也讶异这样
孩子气及自私的话竟会从一对夫妻的口中说匣。当我的父母来了一个月后,荷西突
然问∶“你觉不觉得我们该有一个孩子?”我说∶“是的,我觉得。”他又说∶“
自从爸妈来了以后,家里增添了很多家庭气氛,我以前的家就没有这样的气氛。”
永远的挥别在我要陪父母到伦敦以及欧洲旅游时,荷西到机场来送行,他抱著我的
妈妈说∶“妈妈,我可不喜欢看见你流泪哟!明年一月你就要在台北的机场接我了
,千万不要难过,Echo陪你去玩。”我们坐的是一架小型的螺旋桨飞机,因为
我们要住的那个小岛,喷气机是不能到的。上飞机前,我站在机肚那里看荷西,就
在那时,荷西正跳过一个花丛,希望能从那里,再看到我们,上了飞机,我又不停
的向他招手,他也不停的向我招手,直到服务小姐示意我该坐下。坐下后,旁边有
位太太就问我∶“那个人是你的丈夫吗?”我说∶“是的。”她又问荷西来做什么
,我就将我父母来度假他来送行的事简单的告诉她,她就告诉我∶“我是来看我儿
子的。”然后就递给我一张名片,西班牙有一个风俗,如果你是守寡的女人,名片
上你就要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一句“某某人的未亡人”,而那名片上正有那几
个字,使我感到很刺眼,很不舒服,不知道要跟她再说些什么,只好说声∶“谢谢
!”没想到就在收到那张名片的两天后,我自己也成了那样的身份……
(说到这里,三毛的声音哽咽,她在台上站了很久,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演讲
中断……)我的写作生活━━谈话记录之二晚上七点半。外头是倾盆大雨。
在耕莘文教院的讲堂里,原只安排两百个的座位,却挤了不下六百人,大门口
是怎么都挤不进去了。文教院的陆达诚神父陪著主讲人三毛女士在前头领路,嘴里
一迭声嚷著∶“对不起,请让路!请让路!”
三毛依然长发披肩,黑色的套头毛衣下是件米色长裙,脸上有著淡淡的妆,素
净中更透著几分灵秀。瞧著讲堂中拥挤的情况,三毛紧张了,直问人∶“我要不要
带卫生纸上台?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我怕我自己会先”下雨”。”三毛是担心面
对这么多人演讲时,说著说著会控制不了情绪而流泪,她却说豕“自己先下雨”,
倒教旁人先笑开了。
站在讲台上,三毛用一贯低低柔缓的声调,对满堂或坐、或站、或席地的朋友
说∶“没想到我在台湾有这么多的朋友,尤其今晚外头的雨这么大。”然后三毛就
开始演说今晚的讲题∶我的写作生活。
下雨天看到这么多朋友真好
各位朋友∶很抱歉今天晚了一刻钟才开始,我是很守时的人,刚刚我一直在等
陆神父来带我。
最近我的日子过得很糊涂,一直记不清是哪一天要演讲,直到前天有位朋友打
电话给我说∶我们后天在耕莘文教院见。
我吓了一跳,不过,我那时想,没关系,大概只有二十个人。
可以随便说说,可是没想到我在台湾有这么多的朋友。
今天又在下雨,听说这一阵台北不是雨季,可是我回来以后,发觉总是在下雨
。我以为今天不会有那么多朋友来,看见你们,我很怕,一直想逃走。
希望我的话对各位不会有不好的影响过去我教过书,常上讲台,但教书的时候
有课本,现在跟各位说话没有课本,我担心今天随口所说的,对各位会不会有不好
的影响。我特别要提出一位年轻读者的来信,做为今天这个谈话的开始。刚回台湾
时,我收到一位高中女生的来信,我记不得她的名字了,这位读者说矣在初三的时
候,因为升学压力太重而想自杀,在那个时候,她看了我的书,因而有了改变,我
不知道她有什么改变,可是她一直说是我的书救了她。我觉得这个孩子有点“笨”
,因为,任何一本我的书都救不了你,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别人不能救你的。她
说矣现在已是高中生了,而最近我丈夫的去世,她说矣觉得人生还是假的,她还是
要死。我收到这封信好几个月了,一直不知怎么回信,可是我很挂念这位朋友,因
为她的信写得很真诚。希望她还是把我忘记吧,因为这是一个不好的影响。
不知道这位朋友今天有没有在场,或是有她的朋友,请转告她,信收到了,并
请她千万不要灰心,因为别人的遭遇毕竟不是发生在她身上。
从未立志做作家,倒曾下过决心要当画家的妻子今天的讲题是“我的写作生活
”,我实在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别人把我当作家看,这种改变
,使我很不习惯,而且觉得当不起。作家应该是很有学问或是很有才华的人,我呢
,做了六年的家庭主妇,不曾是专业作家,以后也不会是。
我从来没有立志要做作家。小时候,父母会问,师长会问,或者自己也会问自
己∶长大了要做什么?我说就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太太。“有没有对象呢?”他
们会问,我说∶“有的。”“是谁呢?”“就是那个西班牙画家毕卡索!”因为小
时候,我很喜欢美术。以后,写作文的时候,我总说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妻子,
并没有说佾己要成为艺术家。
我的功课不行,数学考零分,唯一能做得好的只有国文,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
人的作文是我“捉刀”的小时候,数学成绩很不好,常常考零分,有一次考得最高
分是五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应该也是零分才对。我的作文好,小学五年级
时参加演讲的演讲稿是自己写的,每次壁报上一定有我的作品,我的家庭很幸福,
可是有一次,我把老师感动得流泪了,因为我告诉他我是孤儿,还写了大约有五千
字的《苦儿流浪记》。
进了初中以后,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人的作文是我写的。
因为他们写不出来,我就说拿来拿来,我替你写。后来,又学写唐诗,在作文
本上写了十几首。我发觉自己虽然别的事做不好,但还可以动笔,这是一条投机取
巧的路。
初二时,不喜欢学校生活,离开学校自己念书。到了大学,我跟许多高中毕业
的同学一起念哲学系,发现我的国文比不上他们,大一的国文考试,《春秋》是什
么时候,谁写的作品之类的题目,我都不晓得,所以国文就不及格了。后来我去找
老师,我说∶“老师,我是少年失学,不知道《春秋》是什么时代修的,我觉得这
是文学史的问题。”老师说∶“你应该晓得的呀!”我说∶“对!我知道的也是国
文类的,可是并不是这一类的。”后来他说∶“那你要补考罗。”我说∶“补考还
是不会及格的,只有一个方法,我可不可以补给你六篇作文。”他问我要写多少字
,我说随我写吧。
瞎编的故事竟把老师感动哭了
后来,我写了一篇三万多字,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童年生活,从我的祖
父开始讲起,中间还有恋爱故事,其中我伯父并没有恋爱,是我编的。
老师要求我用毛笔写,我写不来,就用签字笔写成毛笔字的味道。这篇写得非
常好,故事有真有假,还有情节,老师看了,把我叫过去,说∶“你是我的学生中
最有才华的。你写的关于上一代的事,都是真的吗?”我就说∶“真假你还是别管
吧,这篇作品你还喜欢吗?”他说∶“老师看了很感动,一夜没有睡觉,老师都流
泪了。”
我很幸运,打小学到现在投稿没被退过这件事以后,我发现自己从小做什么事
都不对劲,不顺利,最顺利的事就是写文章,因此,在大学里我就开始写文章,但
也不是很勤的。我有一个很光荣的纪录是从小学开始投稿,到现在还没有被退过稿
。
我的青少年时代出了一本书《雨季不再来》,这本书是被强迫出版的,因为如
果我不出书,别人也可以把那些文章辑成一个集子出书,而我连版税都拿不到。其
实那些东西都很不成熟,都不应该发表,是我在二十二岁以前发表的文章,文字非
常生涩,感情非常空灵,我不喜欢空灵这两个字,但那是那个时期我写时所不能伪
装的一些感情,这是我的第一本书。
写作在我生活中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是蛋糕上面的樱桃然后,我离开台湾
到西班牙去,生活的改变以及其他一些事,使我停笔了。有位朋友每回写信总说,
你不写实在太可惜了,因为你才刚刚开始写。我就跟他说∶我现在正在改变中,这
时候不想写东西,免得将来后悔。这位朋友是个编辑,他说,好的,我等你,我要
等你几个月呢?我说∶你慢慢的等。这一等,等了十年。
有一天,我坐在沙漠的家里,发觉我又可以写作了。所以,我觉得等待并不是
一件坏事情,不要太急。现在又有朋友在问我∶三毛,你又不写了,要多久才会再
写呢?我说,你别急,等我。他说∶要等多久呢?我说∶大概要另外一个十年。他
一听,马上说∶那不是等死了吗?我说∶这究竟不是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如果硬逼
著我写,反而写不好,而十年以后,我也许又是另一个面目出现了。
我认为写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问我∶你可知道你在台湾是很有名的人
吗?我说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是在国外。他又问∶你在乎名吗?我回答说,好像不
痛也不痒,没有感觉。他就又问我,你的书畅销,你幸福吗?我说,我没有幸福也
没有不幸福,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又有别人问我,写作在你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
一部分吗?我说∶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他又问∶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来看,写
作占多少呢?我说∶就是蛋糕上面的樱桃嘛!
生活比写作重要我重视生活,远甚写作也许,各位会认为写作是人生的一种
成就,我很真诚的说一句∶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写出一本好书也可以
留给后世很多好的影响。至于我自己的书呢,那还要经过多少年的考验。我的文字
很浅,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就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这并不代表文学上的价
值,这绝对是两回事。
有一年,我正在恋爱,跟我的荷西走在马德里的一个大公园,清早六点半,那
时我替《实业世界》写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后一天了,我烦得不得了。我对荷西
说∶明天不跟你见面了,因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说∶这样好了,明天清早我再
带你来公园走,走到后来,你的文章就会出来了。我继续跟他在公园里走,可是脑
子一直在想文章的事,这时,看到公园的园丁,在冬天那么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
树上锯树。
我看了锯树的人,就对荷西说∶他们好可怜,这么冷,还要待在树上。荷西却
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觉得那些被关在方盒子里办公,对著数目字的人,才是
天下最可怜的。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要做那树上的人,不做那银行上班的人。
听了荷西的这番话,我回家就写了封信给杂志编辑说,对不起,下个月的专栏
要开天窗了,我不写了。
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
所以我是一个很重视生活的人,远甚于写作,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别人也
许会问∶你是不是游戏人生呢?我要说∶我是游戏人生。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来玩
的,孔子就说“游于艺”,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意义,用最白话的字来说就是玩。
我说的玩不是舞厅的玩,也不是玩电动玩具的玩,或者抽大麻的那种,不是,我的
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走,当然走不走不在我,但起码我的人生哲学是做任何事一
定要觉得好玩地才去做,绝不会为了达成一个目的,而勉强自己。我说这话是非常
紧张的,这句话说匣来很不好,但这只是对我自己,不是对别人,而且我的人生观
是任何事情都是玩,不过要玩得高明,譬如说,画画是一种,种菜是一种,种花是
一种,做丈夫是一种,做妻子也是一种,做父母更是一种,人生就是一个游戏,但
要把它当真的来玩,是很有趣的。
很多人看了我的书,都说∶三毛,你的东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欢听朋友说
“真是好玩”这句话,要是朋友说∶你的东西有很深的意义,或是说━━,我也不
知怎么说,因为很少朋友对我说这个,一般朋友都说,看你的东西很愉快,很好玩
。我就会问∶我写的东西是不是都在玩?他们说∶是啊。
一个小朋友告诉我∶“你写的东西好好玩!”我觉得这是一种赞美前不久我碰
到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小朋友,他说∶你的东西很好玩。我觉得这是一种赞美,过去
写的东西不好玩,像《雨季不再来》,因为年纪轻不知道怎么游戏人间,过了好苦
闷的青少年时代。后来知道自己在世上的时间,过一天就短一天,我一定要享受人
生。怎么享受呢?像我的《沙漠中的故事》,对不起,又提我的书。第一篇《沙漠
中的饭店》就是玩做菜,第二篇《结婚记》是如何结婚,扮家家酒,第三篇写在沙
漠里替人看病,也是玩,还有一篇很好玩的叫《沙漠观浴记》,看当地的人如何洗
澡。这些东西都是在心情很好时,发现自己的生活这么美丽,为什么不把它写出来
呢?不知不觉就写出来了,并没有所谓的“使命感”或是“文以载道”,我都没有
。
虽然我写的都是些平淡的家庭生活,很平淡,但有一点不得不说,很多生活枯
燥的朋友给我来信说我的文章带给他们快乐,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你的生活就是
你的文章。我是基督徒,我要感谢天地的主宰━━我们称为神,因为它使我的生活
曾经多彩多姿过,至于将来会怎么样,不知道。
为什么我的笔名叫“三毛”?停笔十年后第一次投稿被刊出的经验如何?
我来说说停笔十年后,第一次投搞到《联合报》,刊出来的感觉。写稿的时候
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我从来不叫三毛,文章写好后,就想∶我已不是十年前的
我了,改变了很多,我不喜欢再用一个文诌诌的笔名,我觉得那太做作,想了很久
,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干脆就叫三毛好了。后来又要跟荷西解释三毛是什么
意思,结果他听懂了,他画了一个人头,头上三根毛,说∶三毛就是这个吗?我说
∶是呀!
荷西说∶哎呀,这一向是我的商标嘛!
这篇文章寄出以后,一直患得患失,心理负担很重,我知道这不是一篇很有内
容的文章,只是比较俏皮一点而已。结果,十天后,我接到寄至撒哈拉沙漠的《联
合报》航空版,看见文章登出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是太快了。我拿了
这张报纸就走,那时我和荷西还没有车子,可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手拿报纸就在
沙漠上一直走,打算走到工地去告诉他,我走在他的交通车会经过的路上,后来,
交通车过来了,他看见我就叫司机停车,我往他跑过去,他说∶不得了,你已经投
中了!我说,是,是,就在这里。他问∶你怎么证明那就是你呢?我说∶你看了那
个笔名的字嘛!那真是很快乐的一天,到现在都不能忘记,十年以后,第一次写文
章,在沙漠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分享,而这个人是看不懂我的文章的人,可是还是
很高兴,像孩子一样在沙漠里跳舞。
爱、希望和幸福,是上天给人们的礼物那以后写了很多沙漠的文章,直到现在
还有很多没有写出来,很多朋友说,你跟我们说的沙漠和你写的沙漠不一样,因为
有很多很好听很神秘的东西都没有写。我说,这并不可惜,我的人生里还有更大的
幸福。他说∶可是读者在等你的文章。我说∶读者有读者的幸福,他们不应从我这
儿得到幸福,他们应该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当然,我认为一个作家是不是受欢迎
,是不是受到欣赏,作家自己固然也有努力,但是读者的热情也是一份极大的鼓励
和共鸣。
有位朋友告诉我∶三毛,你跟每一个人都可以做朋友。我说∶我是一个人很孤
僻的人,有时候多接了电话,还会嫌烦嫌吵。这次回来,他又对我说∶你知道你的
优点在哪里吗?你始终教人对生命抱著爱和希望。这是他告诉我的,不是我自己说
的。然而就却说∶我都一天到晚想跳楼呢!他又说∶可是,这次你回来还是给我这
种感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就是这次你回来,还是给四周的朋友们对人生的信
心和盼望,这是你自己所不自觉的。我听了这句话后,觉得是他给我的鼓励,而不
是我给他的鼓励,因为爱、希望和幸福,都不是物质的,我始终认为这是上天的礼
物。我们有这么多器官,像座化学工厂,这是很普通的事,但对抽象无形的东西,
绝不是器官所能产生的,思想、爱、信、望都不是。
婚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之一对男孩女孩都一样我发现今天在座的,女孩子
比男孩子多,以我个人的经验,我愿意告诉各位朋友,尤其是女孩子━━婚姻是人
生最幸福的事。不要怕,如果各位有很多未婚的朋友的话,跳开写作的题材不谈,
我很诚恳的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对男孩女孩都一样,可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我不
知道男孩子的心理,婚姻是人生最美的事情之一。以我体验的生活,我去过很多国
家,包括东欧一些地区还不太承认中华民国护照的时候,我已经用中华民国护照堂
堂正正去过很多无邦交的国家,去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国家,非洲、欧洲、南美,看
过不同的人,吃过不同的食物,学过不同的语言,这都不是人生的幸福。我始终强
调婚姻的幸福和爱,我的文章挑不出一些一般人认为有深度的人性矛盾的地方,我
的文章比较少,也许好的文学对人性的描写比较深刻,但是,我长大后,不喜欢说
谎,记录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而我真实生活里,接触的都是爱,我就不知道还要写
什么恨的事或矛盾的事,或者复杂的感情,因为我都没有。
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彤活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爱情观过去我是一
个很复杂的人,到了三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开始变成越来越单纯,甚至于刚回台
北的时候,看到汽车还会怕,听见电话铃响会不习惯,因为结婚以后六年间,我们
家都没装过电话。后来可以装电话了,我和我先生想了一下,他说∶“我们还是不
要吧!”我说∶“好,我们不要电话。”所以请我来谈谈我的写作生活的话,对于
一些真正热爱写作的朋友,可能得不到什么,但是我有信心,我相信有很多朋友,
在爱情上有疑惑,或者有恐惧的话,以我自己的经验,我还是告诉各位婚姻是一件
值得一试的事。
我的写作生活,如果不是我的丈夫荷西给我自由,给我爱和信心,那么一本书
都写不出来。再说,我翻译了一套西班牙文的漫画书叫做《娃娃看天下》,这本书
过去我不太重视它,现在我非常的重视它,所以我又把它交给皇冠出版社再印,这
本书大概有一千页,是我们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这不能算是写作,算是家庭生活。
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我们吃完晚饭,我先生和我就把电视关掉,门锁起来不许人进
来,开个小灯,他坐在我对面,开始翻译《娃娃看天下》,经过八个月译了一千页
。所以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彤活。这真是奇怪,别人一定说,今天去听三
毛讲话,她真是胡说八道,乱讲的,因为她说的是这样奇怪的话,“我的写作生活
,就是我的爱情彤活。”但是我还要说一句,“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爱情观。”
我的作品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不真实的事情,我写不来我希望不要再等十年我
就能够再拿笔写,我以后要走我的路,找寻我的路,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我做不到
的,就是写不真实的事情。我很羡慕一些会编故事的作家,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很
会编故事,他们可以编出很多感人的故事来,你问他∶“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
说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的,那么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创作的方向,但是我的文章几乎
全是传记文学式的,就是发表的东西一定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们不知道我到世
界哪一个角落去了,因为我又要走了。你们在没有看到我发表文章的时候,也许你
们会说∶“三毛不肯写,因为她不肯写假话。她要写的时候,写的就是真话。当她
的真话不想给你知道的时候她就不写。”所以说,各位今天来听我说话,实在是白
来。
我是个好家庭主妇,与荷西在一起的六年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一定有人奇怪,为
什么我离开台湾十年,没有写过文章,结婚以后反而写文章?别人都说作家如果是
家庭主妇就不能写文章,否则柴、米、油、盐弄不清楚。我是个家庭主妇,非常管
家,因为喜欢家。我认为神给了我六年了不起的日子,我相信我的丈夫来到我的生
命里他是负有很重要的任务、使命,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六年来,他带我去这
里,去那里,去撒哈拉沙漠,他让我做一个自由的妻子,从来没有干涉过我,让我
的个性自由发展,虽然他不了解我的文章,可是他跟每个人说∶“我的太太是作家
。”大家都不太相信,他不懂中文,却非常骄傲这点。出了一本书叫《温柔的夜》
,以后就没有再写,朋友问我,《联合报》□弦先生也常写信给我∶“三毛怎么不
写了呢?也不敢催你。”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爱护我的朋友的来信,其实我几
乎有一年时间,就是最后……我现在说话有一个坏习惯,会说“这是最后一年,”
所谓最后一年就是我先生在世的最后一年。平常我写稿的习惯是晚上写,白天睡觉
。在最后一年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我写稿时,我先生是早上睡觉,而他应该早上六
点钟起来,所以晚上十一点时,我跟他说∶“荷西,你去睡觉,我要开始写稿了,
因为我实在欠人太多,没办法,你去睡觉。”他就把我的茶放好去睡,我就不管他
开始抽烟、喝茶,把自己放到文章里去。
为了荷西睡不著觉,我又停笔了最后一篇文章写的是《永远的马利亚》,记得
写了将近四天,而且写得不好,写到早上六点钟的时候,偷偷溜进卧室睡觉,我小
心的走进去,怕吵醒荷西,结果发现他拿被单蒙在头上,我一进去,他就“哇!”
的一声跳起来了,大叫一声∶“你终于写完了!”我就问他∶“你没有睡?”他说
∶“我不敢讲,因为房子太小了,我也不敢动,我就把被单蒙著头,看你几点钟会
进来嘛!结果你终于写完了。”我问他这种情形有多久?
他说∶“不是继续了多久,从你跟我结婚以后开始写文章,我就不能睡觉。”
我说∶“你知道我在外面,为什么不能睡?”我骂他,因为我心疼。我说∶“你为
什么不睡觉?”他说∶“我不晓得,我不能睡。”我说∶“那我就不能写文章了啊
!”他说∶“你可以写。”于是我说我下午写,他说盯陪我写,我说告是晚上还要
写,他说盯。于是我每写一个钟头就回头看他,他翻来覆去的不能睡,后来我问他
为什么,他说∶“你忘了吗?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拉著你的手。”
我听了之后一阵黯然,简单的说∶“荷西,那么我从今以后停笔了。”从那时候开
始有十个月,我真的没写,别人问我,我说杆生不能睡觉,他们觉得好笑说∶“他
不能睡别理他好了!”我说∶“他的工作有危险性的,我希望他睡得好。”后来我
的父母来问为什么十个月没写文章,我说∶“荷西不能睡觉。”父亲问为什么荷西
不能睡觉?我说∶“我不能告诉你,反正他不能睡觉。”他们又追问,后来我说了
,因为我们是很开明的家庭,我说∶“六年来,他不论如何睡,一翻身第一件事一
定找我的手,然后再呼呼大睡。”
所以,荷西和我的生活私果继续下去,可能过些年以后三毛也就消失了,我也
跟我的母亲说∶“对一个没念什么书的人,五本书太多了,我不写了。”我母亲问
为什么?我说∶“我生活非常幸福,如果我的写作妨碍我的生活,我愿意放弃我的
写作。”母亲说这是不相冲突的两件事情,但是我还是没有写,直到荷西离开这个
世界。
答复听讲者的问题
我想我留点时间,给爱护我的朋友发问。这是我回台北后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朋
友,我的心里有感谢有感动,有慌张害怕,但是我很高兴各位能跟我谈谈。现在还
有二十分钟时间。
问∶三毛小姐,你以后准备住哪里?
答∶以后住哪里,我说不上来。我觉得人的路当然要靠自己的脚走,可是我们
上面还有一位神,它默默地在带领你,可是你不晓得。我本来在一个小岛上住著,
那个岛只有两万人,八百多平方公里,我父亲、母亲去了以后惊叹∶“桃花源原来
就在这个地方。”我以为自己会在哪里住下去,结果还是离开了。下个月要离开台
湾,到很多的地方,走很多的国家,因为飞机票钱差不多,然后回到西班牙,但是
,我想我以后会常回台湾。的确,是有朋友问我要到哪里去,我说要到这里、那里
,因为从今以后没有人等我了,我慢慢的走和快快的走是一样的,所以将来住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问这题目的朋友,如果你知道去哪里好,请告诉我。
问∶流浪是很孤独的,你如何排除你生活上的孤寂?
答∶我听过一首流行歌曲唱∶“我背著我的吉他去流浪,带朵什么花。”我很
恨这种歌,那是没流浪过的人才写得出流浪是件浪漫的事情,这样的人不必去流浪
,因为他流浪的话,一定半路就回来的。我流浪,绝不是追求浪漫,而是我在这个
地方学业已经完成了,而且找不到事情怎么办呢?我就再到另一个地方去念书或者
做事。所以说流浪的心情,我个人的经历是被迫的。当然我去了很多国家游历,但
是说实在话,我从离开家以后没快乐过,这话说得很不勇敢,可是我离开台湾后真
的不快乐,一直到我建立了自己的家。所以,怎么使流浪者快乐是很难的事情。在
这个问题上我没有答案。很奇怪,我发觉前一个问题和这个问题,我都没有答案。
问∶你与荷西在沙漠里找化石,结果荷西掉到流沙里去,你当时的心情私何?
答∶这篇文章叫做《荒山之夜》。是的,荷西那次快要死了,遭遇困难的时候
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我记得我再开车回来找荷西的时候,发现流沙不见了,因为
找错了地方。我第一个反应是∶“他已经死了。”我怕得不得了,怕得发抖。
我知道这个朋友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因为他不问我这次的心情,而那一次是
同样的心情。我这一生没有遭遇过像这样的恐惧,这次荷西去世的时候,是一位英
国太太来告诉我的。那是晚上一点钟,她来敲门跟我说∶“Echo,你坐下来。
”
我没坐,我问∶“荷西死了?”她说∶“没有,你坐下来我再告诉你。”我说
∶“他死了?”英国太太把我扶住,我再问她第三次∶“你是不是来告诉我荷西死
了?”她说∶“他们正在找荷西的尸体。”我第一个感觉是怕,怕得不得了,我一
生没有那么不勇敢过,以前我想自己是很勇敢的人,问我失去荷西的心情私何?我
说的是一个人有时候会遭遇到他不能承受的事,圣经上说“我给你的都负担得起”
,可是在面对不能失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负担不起,怕自己变成半个。我当时心
情很复杂,因为面对要失去最不能失去的,接著的反应就是我不能,我不要失去。
这是怕,怕成疯狂,可是最后还是来了。
问∶《橄榄树》这首歌是在什么心情下写的?
答∶《橄榄树》是在九年前写的一首歌。我的朋友李泰祥先生要我写一些歌词
,他催著我写,我一个晚上写了九首,其中一首就是《橄榄树》。因为我很爱橄榄
树,橄榄树美。我的丈夫荷西的故里在西班牙南部,最有名的就是产橄榄。但是,
我当时写《橄榄树》这首歌,是五百块钱就卖断了,今天我买录音带送朋友花的钱
,比我得到的钱还要多。我今天不是要说我赚多少钱的问题,而是说这首歌中有两
句不是我写的,因为这首歌起初是卖给歌林,后来再转给新格,所以版权上有一些
问题。这首歌我不会唱,好像有一句是“流浪是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和大草原”什
么的,我要声明一下,因为现在的《橄榄树》和我当初写的不一样,如果流浪只是
为了看天空飞翔的小鸟和大草原,那就不必去流浪也罢。
问∶如果你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小孩,你会如何照顾他?
答∶我想他生下来的时候,我会用一块干净的布把他包起来,这是第一步。然
后爱他,对不对?如果你有个小孩你怎么办?我想每个母亲都是用一块干净的布把
他包起来,一包起来就表示对他的爱心。如何教育?很简单,爱他,爱是最重要的
,我想是这样,我自己没有孩子。
问∶你说你小时候喜欢编故事,长大以后却写的是真实故事,其中的心路历程
转变又是如何?
答∶很简单,因为小孩子的时候,放学的那条路是一样的,大家穿的那双白球
鞋也是一样的,制服也一样,都绣了学号,所以做孩子的时候非得想像不可,因为
生活非常平淡。
虽然我们那时走田埂上学很好玩,但还是很单纯,所以我喜欢编故事。可是长
大以后,我来不及编故事了,因为自己遭遇到的事情迅很多值得写的,我想应该先
把自己真实的故事写完再来编,但是我一直写不完,所以我就不编了。
问∶你喜欢美术,请问你如何喜欢?
答∶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我如何喜欢美术。我想每个人都有一点天赋,是神给你
的。我对美术的敏感度到什么程度?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我的老师打幻灯片
,还没对准焦距一晃,我就说∶“你今天要放高更的东西。”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看见色彩就知道了。我想各位都有自己了不起的天赋,或是画、或是音
乐,每个人一定有的。我觉得是美术喜欢我,不是我喜欢美术。
问∶三毛,最近情绪好吗?请多保重。祝福你。
答∶谢谢这位朋友。我还是一个有爱情的人,这是我的爱情观,今天虽然我的
婚姻终止,但是爱情不死。生和死有爱就隔不开,所以我有爱情,有我丈夫的爱情
。
问∶你在沙漠里写一则故事《死果》,你戴了符咒中了邪,有何感受?
答∶天地间迅很多神秘的感情不能单单用科学来解释,我自己遭遇到很多科学
不能解释的事情。我写《死果》,描述在沙漠里捡到符咒,挂在身上发生很多奇怪
的事。至于说到沙漠里碰到这种邪门的事,我认为这是我们不可说的,我也不能解
释,在这件事上我只是把我的经历写出来,我没有责任去解释,更何况在我们中国
古老社会里,就有这样的事。
问∶你说你不知道将来的事,请问你是不是宿命论者?
答∶我是不是宿命论者?我想路是自己跨出去的,你不能坐在屋子里说佾己是
宿命论者。我不是完全的宿命论者,但是我相信我们在世界上有个人的年限,这点
我是不否认的但是要遭遇到什么事情,这跟个性有很大的关系,有一点是先天,
有一点是后天的。所以我不知道我将来的路,因为我有很多想法,都不能实现,要
不然现在是二月,荷西应该站在我的身边才对,因为我们本来存钱,准备今年一月
两个人一起回台湾。我不知道未来,我把将来交在冥冥中主宰的手里,一点也不急
,就等著它告诉我应走的路。
问∶你初到西班牙是抱什么心情?找寻什么?动机何在?
可不可以说是你一生的转折点?
答∶去西班牙是我一生很大的转折点,但并不决定于地理因素,而是个人环境
上一个很大的转变━━离开了父母。我父母宠爱我,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它们疼
我疼得不得了,有时风雨太大,我有鼻过敏毛病,母亲就会说,你不要上阳明山了
,今天在家里念书。那时我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一定要离开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照
顾我太周到了,我不能建立自己的人格。
所以去西班牙这个国家不是转折点,离开家庭才是我的转折点,这不是我跟家
庭有不好的关系才离开,我很爱他们。
但是你看那些动物长大的时候,做母亲的要把他们踢出去。我的母亲却一直把
我摆在她的身边。看纪录片,小熊长大,母熊一定把它赶出去,而我母亲却一直把
我摆在她的身边。我下定决心离开台湾,不是我要到国外追求什么,或是崇洋,绝
对不是,我是最喜欢中国文化的,因为里面包含太广,太神秘了。我离开只是想建
立自己。去西班牙,去美国或者去英国都不是转折点,而是我离开了父母才是转折
点。
问∶信要写到何处,你才收得到?
答∶我想人有一种很重要的天赋就是“心电感应”,真的。
我这次回来收到很多的信,没有回,觉得很抱歉,但是我还是要强调一点,人
跟人之间“知心”最重要,信能写的实在太有限。写到哪里?写在你的心里嘛!我
会知道的,不要写出来了,你在心里想我,念十遍我就晓得了。所以我说不要写信
,彼此心里知道就好,我记得各位,各位也记得我,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要
走很多地方。谢谢!
问∶如果在这世上再有一个很爱你的人,指的是婚姻关系,你会不会答应?
答∶我有一个很爱的人在我心里,叫荷西。这问题不能说,不可说,不知道。
我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不”,因为我已经有了。
问∶你想荷西愿意你继续流浪,还是另找一个归宿?
答∶这是很私人的问题,我想荷西最主要是希望我幸福,用哪一种形式都不重
要。在台北好?还是流浪好?是另外找一个人叫他荷西?我不是刻意流浪,而是我
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现在住我父母的家,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我今天出来时
,父亲硬塞钱给我坐车,我觉得这情形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下去,他昨天发现我皮
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他今天就赶快塞钱给我,我觉得我这样在台北下去,又要依
赖我的父母。我不是刻意流浪,我要经过很多地方,是因为机票钱差不多。我不愿
意流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在另外一种形式的生活肓定下来。
(注∶耕莘文教院陆达诚神父,在三毛女士演讲后说,演讲前三毛女士通过他
捐给一个单位三百五十元美金。三毛虽然自己没有钱用,却把人家给她的稿费捐出
去。)问∶你是一位有爱的人,你相不相信有冷酷无情的人?
答∶世界上有各式沃样的人,我也碰过冷酷无情的人,当然相信的。
问∶如果你的人生观是“游于艺”,只是玩,那么你认为议论婚姻问题的时候
,是否应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方式等现实问题,还是有爱就可以了。
答∶我想我的对象是比较单纯的人,因为荷西就是一个大孩子,我在那里学到
最好的功课就是在他面前做一个完全的真人。这绝不是说我任性,而是我有一个好
丈夫,他一直跟我说,我要你做一个真的人,我不要你做一个假的人。我说告是在
别人面前还是假的呀,多多少少总是假的。也许我自己是很干脆的人,所以婚姻是
很单纯、很认真的,我们是两个孩子在一起玩扮家家酒,我们没考虑到年龄、经济
、生活的差异。婚姻要不要考虑到经济?我是很主观的说话,实在说,我结婚时,
只有一个床垫子放在地上,铺块草席,还有四个盘子、四个碗、一个锅,也没有穿
白纱,没有花,只有一把芹菜绑在头上,还是走路去结婚的,可是我要告诉各位,
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新娘。我的结婚礼物是个骆驼的头骨,也不是古玩店买来的,
是捡来的。所以我认为婚姻的条件,当然不能说饿得没有饭吃,但是我相信各位都
起码有吃饱的条件。有些女孩觉得有钱,生活比较有保障,这是对的,但我是没有
。是不是只要爱就可以了?我想爱和金钱并不相同。有些朋友最近打电话给我一打
就是三个小时、四个小时,说矣们的爱情故事,我听了之后觉得那不是爱情,我说
你过两个月再来跟我讲,看还是不是他。是不是有爱就可以?我要问你,什么才叫
爱?也许我是比较老派的人,我希望结婚时,你戴上他给你的戒指,就是你对他的
承诺,如果这一桩婚姻是对的,那么我要做你的好妻子,或是好丈夫。婚后会有多
少多少的问题,但戴上戒指,心里已有承诺,今生今世,好也好,坏也好,生也好
,死也好,爱就来了,这是一条最方便的路。
问∶三毛,你为什么这么信神?我很想信,怎么信?
答∶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喜欢星象的?冬天的时候,你要我把猎户星、大犬星
、小犬星、双子星座、天牛星座、北斗七星画出来,我都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很喜
欢天文,但是我读书不够,读到的就是把天上每个星座都弄清楚。各位不信神的话
,我没有办法使你们相信,因为我也是一个人。但你去看天上的星,我回来后一直
找猎户星,发现一点也不灿烂,找天狼星,因为它是大犬星座最亮的一颗,也不是
很亮,台北的星都不是很好看。我问各位,你们看过一朵花没有?随便摘一朵你去
看一看,你会发现这就是一个神迹,真的,我不是迷信的人。你看母亲生出来的孩
子,她那么爱他,我前几天有一位朋友生了孩子,从年初二到现在完全变了个人,
我问她母爱从哪里来的?她说是天生的。什么叫天生的?所以我为什么信神,因为
我一天到晚看到神迹,各位可能认为这解释很牵强,我觉得只要用点心,看天地的
一切,看动物、母亲,都是神迹,我不能说,没法回答,我相信,因为我看到了。
骆驼为什么要哭泣━━谈话记录之三我写的书不多,一共五本,这五本书的书名是
《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来》、《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温柔
的夜》。我自己检讨了一下,也一直记得一位作家对我说过∶“你千万不要在题目
里透露文章的秘密”这句话说得非常好,假如你把文章的内容,直接的由题目表现
出来,别人一看就已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猜出你所写的内容,那便不够精彩了。
举几个比较喜欢的例子。譬如说,在我写家庭生活中怎样煮饭给先生吃的事情,我
给它取了一个很糟糕的名字,叫《中国饭店》,这题目是失败的,因为没有内容,
没有曲折,也没有说匣中国饭店的秘密,可以说那是一个失败的题目。后来,读者
文摘将这篇稿子摘录进去以后,我将它改成《沙漠中的饭店》,这是第一篇,是一
个不算成功的题目。
我将自己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法在沙漠中替人看病的经过写了下来,这时想到
了一句成语叫《悬壶济世》,已经有一点进步了。
我也曾写过沙漠的朋友如何结婚的事情,因为新娘只有十岁,所以取了一个名
字叫《娃娃新娘》,还是不好,因为题目已透露文章的内容。
又有一次,到沙漠探险,掉进了泥滩里去,没有办法出来,我就想是不是要写
一篇《沙漠历险记》呢?后来又想到俄国有首曲子叫《荒山之夜》,这个题目我觉
得可以,因为读者猜不出要写的是什么,而是由文章内慢慢的告诉你,才明白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情,题目是看不出来的。
在沙漠里开车,警察常找我麻烦,因为我是那里唯一的中国人,而且他们也知
道我没有驾驶执照,我还在那里跑来跑去。避免警察抓我的唯一方法就是去考驾驶
执照,考了之后,便想要写一篇叫《沙漠考执照记》,这也不好。本来是一个很平
凡的经历,里面写如何考驾驶执照,想了很久,圣经里有一句话,说雅各在做梦时
候,有一个天堂的梯子下来,让他上去,他上了几格又下来了,大概是这样的一件
事情,使我联想到考驾驶执照从报名、到学、到考“笔试”、到“场内考试”、到
“路试”,这都是一级一级的梯子,所以这个考驾驶执照的故事,本来是一个最平
凡的故事,却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天梯》,读者还不晓得我到底要写什么?
一看登出《天梯》,《天梯》它到底要写些什么?你这样给他一个引诱时,他会忍
不住的看下去,看到底为止。为什么它要叫天梯?这是间接式的引起好奇心,然后
再让他看看内容是什么,看完了内容,读者不会觉得天梯和考驾驶执照不合适,因
为,里面有解释。
又一次,我去看沙漠当地的人如何洗澡,因为他们往往很久才洗一次澡,抱著
很大的好奇心,就去看了一看,后来怎么也想不出用什么题目来写,出了一个最差
的题目,叫《沙漠观浴记》。
有一回我先生和我去海边打鱼,因为成本很高,在沙漠中打鱼要开很久的车才
能到大西洋海,所以我和我先生说∶“我们把打的鱼带回到沙漠里来,我们来做生
意。”我们到沙漠里卖鱼,如果说要取题目的话,最直接的就是《沙漠卖鱼记》━
━反正都是沙漠。一想到不行的,但鱼字又不能“赖”掉,因为我的确就是写“鱼
”的事情,最后这个题目,我自己很喜欢,就是《素人渔夫》。在法国有一种业余
的画家,他们不是靠出卖他们的画为生,但是每星期天作画,所以叫自己做“素人
画家”,业余画家可以叫素人画家,那么我们星期六卖鱼也应该可以叫“素人渔夫
”。
一般的读者,也许不知道“素人”这个名字,所以“素人渔夫”,他们可能会
想,奇怪鱼是荤的,他们为什么叫素人渔夫?大概是一个吃素的人去打鱼吧!那么
这样的题目也是非常成功,和内容也是很相配的。
四年以前我回国的时候,好像有一个杂志叫《现代摄影》,他们向我约稿,他
们说你一定要写一篇在沙漠照相的事情,两天内交稿。我被他们催得很烦,于是便
说∶“那这样好了,我明天早上就交给你,省了一桩心事。”所以我就写了一篇在
沙漠如何拍照的情形,可是这题目又很难想,因为我不是一个十分浪漫的人,取的
题目过分不切题也不可以,想了很久,在沙漠里拍照的经历,到底要取什什么题目
?结果取了个好题目,叫做《收魂记》。因为沙漠的人,他们的确认为,你照了他
的话,他的灵魂会被摄影机吸进去,这对他们是万万不肯的。这种可说是非常原始
的一个地方,你的照相机,他们非常的害怕,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这篇摄影的文
章,就比较成功了,因为取一个好的名字。
又写过一个中篇,记述在西非、奈及利亚二十三天的生活,是先生和我的一个
真实生活的纪录。当时我们已失业十二个月了,没有事情做,我们向全世界最大石
油公司都发了信,因为我先生是潜水工程师,那么这方面,我们只有往石油公司去
找事。过了十二个月以后,有朋友介绍我们到奈及利亚,一个很小的德国潜水工程
公司去做事,我先生去了四个月我才去,这四个月,他没有拿到一毛钱的薪水,他
的护照被老板扣起来了,一天要工作十六小时,可是,为什么他没有离开呢?倒不
是为了什么护照扣下来的问题,因为我想当时,对一个男人来说,失业的心情是非
常恐惧的,他怕万一失去了这个工作的话,不知道要再等几年之后,才能找到一个
他喜欢的工作。
我去了之后,经历了种种非常不愉快的事,最主要的是一直要不到薪水。有一
次,我看到一张收据,是这家公司向其他的公司收每一小时五千美金的工程费,而
这个工作是我先生单独做的,就是说兵每一小时替公司赚取五千美金,而我们的薪
水,大概是二千五百美金一个月,公司却不付,当然我所说的价钱,在台湾或许会
觉得每一小时五千美金,是不可思议的,可是奈及利亚,是一个石油国家,我的先
生也是极专门的人才,所以这个公司的开价是可能的。这样,在极不愉快的工作之
下,我写了一篇文章,那是还有保留的,因为全写的话,也许读者可能认为我在夸
张。结果我们还是在那里住了八个月,拿到了大概三个月的薪水,最后失败的离开
了。
这篇文章我想了很久的题目,想不出来。那个时候是五月,突然想到五月的时
候应该是繁花似锦的时候,于是就把它叫做《五月花》。我知道台湾有一个酒家也
叫“五月花”,但是我并不忌讳,我的对象也是台湾的读者。可是我当时想到五月
花的时候,也有此种感觉,觉得我们在那里做事的时候,好像在出卖我们自己的身
体,也在出卖自己的灵魂一样。所以这是一种潜意识的,为什么一个这么不愉快的
回忆,取了一个这样美丽的名字,叫做《五月花》呢?我在我的文章里轻描淡写的
提到一句,如果读者不仔细看它,就会忘记━━是我先生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回来,
手指几乎断掉,躺在床上,根本没话说就睡著了,睡著的时候,我的文章就对他说
了一句话,说∶“你睡吧!因为在梦里没有呜咽,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五月的繁
花。”就是这几句,因为这是和题材完全相反的。为什么称五月花?因为我们本来
追求的是五月的繁花,而我们没有得到,这是我取的所有题目中最奇怪的一次。一
件相反的事情,给它这样的一个名字,可是,以后我的读者和我谈起来了,我发觉
他们对于这篇文章印象很深,题目记得很牢,我再问他们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它
叫做五月花吗?他说的对呀!因为你没有看见五月的花嘛!
最后一年,我们离开了沙漠,我们卷进了一个政治的波浪,叙述西属撒哈拉要
被摩洛哥和南部的毛里塔尼亚瓜分掉。
这件事情灸国际法庭海牙,打了很久的官司,最后,海牙国际法庭的决定是由
当地的撒哈拉人自己决定他们的前途。就在这天宣布的时候,摩洛哥的国王哈桑,
开始了和平进军。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我住的地方,离摩洛哥的边境,只有
四十公里,我们这边的西班牙政府,好像不知道民心一样,每天就把摩洛哥,它如
何组队,如何往撒哈拉走过来的纪录片,放到我们这边的电视新闻来给我们看,我
们看后真吓死了。而且,因为他们是载歌载舞而来,那种感觉比他们拿著枪刀还要
可怕,国王走在前面,然后后面的人在打鼓,在后面的军队(民众)就跳舞,沿著
大道在跳,这时我就想到古时候,我们的所谓“四面楚歌”,那真是我一生当中的
非常可怕的经历。你的敌人来了,可是他是唱著、跳著来的。在那时候,哈桑国王
说兵二十三号的时候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是十七号开始进军的,这哈桑很懂心理
学,他不说我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说∶“我二十三号要来和你们一起喝茶。”我
被这句话几乎吓死,在这样的一个大动乱的时候,当地有游击队,有西政牙的磷矿
公司,大概有两千个员工,有妇女,有学校,有西班牙的军队和警察,这么多不同
样的人,他们在这最后的一刻,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想到这一点,观察了一下,想
把它写出来,但是,如像报道文学那样写的话,没有一个主角,这件事情就没有一
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于是我就把一个特别的事情拿出来,就是当时游击队的领袖名
叫巴西里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太太沙伊达是一个医院的护士,拿他们两个人的
一场生死,做为整个小说的架构,而用后面的背景来引述发生的这些事情,那时我
大约是撒哈拉最后离开的四个外籍女人之一。
这篇文章,写成了中篇,我拟个题目,最先想到的题目不大好,叫做《撒哈拉
最后的探戈》,后来,我先生说∶“台湾有没有演过《巴黎最后的探戈》这部电影
呢?”我说听说是禁演的,他说∶“别人会不会想成这方面的呢?这个题目会不会
被禁掉呢?”我说不会吧!大概不会吧!因为这探戈不是巴黎来的。
这篇文章写好了,一直想不出题目,后来改了很多种形式,最后还是想出来一
个最简单的━━《哭泣的骆驼》。为什么要哭泣?当时我的朋友沙伊达被强暴之后
,再被她要求自己的先生的弟弟打死了,这是一个大时代的悲剧,取名《哭泣的骆
驼》,是我四本书里面最好的、最合适的,而且并没有透露内容的一个题目。
我自己一些文章的题目,差不多是说完了。现在再分析一下,就是我写文章的
时候,有的地方,例如说“天梯”是没有透露文章内容的题目。另有一种就是与内
容完全相反的名字,如《五月花》。还有一种就是移情作用,是一个悲剧,但悲剧
那个人物并没有哭泣,哭泣的却是第三者━━骆驼。再详细说明一遍,有一种题目
是直接性的用广告俗语来说∶“请买某某牌电视”,这是直接式的。第二种,就是
让他猜你要卖什么,这就是《天梯》。还有一种就是你请他买王先生的产品,但是
你告诉他说∶“在李先生对面有一种好东西卖。”你不提一句王先生,这就是《五
月花》。我觉得做广告和写文章,有很密切的关系。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也替台广
做过几个月的广告撰文,本田机车的广告我做过几个,可尔必思“初恋的滋味”。
是朋友们与我共同想出来的广告词。
在风里飘扬的影子
━━迦纳利群岛专访之一西沙
此次决定由英伦来迦纳利群岛度假实在有我个人情感上的理由。
要在这七个分散的岛屿中寻找那位成名在亚洲而隐居在这世界尽头的女作家三
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大迦纳利群岛南部的游客胜地,我叫了一辆计程车,祝贺自己好运,便让车
子载著我往三毛的住处驶去。
那是下午两点多钟,本以为三毛的住处必然不会在城内,想不到我的计程车司
机硬是在一个古旧小城的一条窄巷内请我下车,将我送进当地的邮局里去。那时我
才发觉,所谓三毛的西班牙文地址,原来只是一个信箱号码而已。
邮局局长听我说明来意很遗憾的对我说∶“Echo我们当然是熟悉的,只是
碍于规定,租信箱人的地址是不能对外公开的,再说今天早晨她已经来拿过信,不
可能再来了。”
也许是我怅然的表情使得邮局局长对我有些同情,他善意的又用英文问∶“请
问你是她的朋友吗?我们可以通知她跟您联络的,这样便不算违反规定了。”
当我告诉邮局局长我只是三毛的一个读者而她并不认识我时,这位先生便无论
如何不肯成全我了,他的理由是∶“EAcho现在是一个人居住,陌生的访客不能
随便往她家中去。”
从这位先生的语气里,我看出三毛在此很受到爱护与关心,即使我一再强调自
己是中国人,好似也没有产生更大的效果来说动他。
已是接近邮局关门的时间了,我却不肯离去。这时一位女职员看不过去了,顺
手写了一张条子,上面只是三毛居住海边的社区地名,没有门牌号码,对我和善的
说∶“坐车去,在这儿五公里外的地方你可以找到她的。”
于是我又坐上了计程车,穿过一片又一片干旱的田野及山坡,一个纯白色的住
宅区面对著艳阳下的大西洋静静的呈现在眼前。
我下了车,发觉这是一个很大的社区,整个对著蔚蓝海洋的山坡上全是西班牙
式建筑的小洋房。在这空寂如死的下午,贸然敲门去问有没有人认识三毛也许要受
人叱骂的,于是我独自下到海边沙滩上去坐了一会儿,希望黄昏的时候会有人出来
散步。总之在那种情形之下再要回旅馆亦是困难了,那儿是绝对叫不到计程车的。
那亦是一个奇异的海滩,大迦纳利岛南部的海沙是浅米色而柔软的,而我眼前的这
个海湾却满是近乎黑色的沙石,远处各种峥嵘的礁岩与冲击的巨浪使人想起《珍妮
的画像》那部电影里的镜头。这是一个咆哮的海滩,即使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它
仍是雄壮而愤怒的。奇怪的是,我在那儿坐了近乎两小时,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未看
见。
我一直在分析自己,我已不是青年人了,在英国居住多年,为人并不冲动亦不
过分天真热情,对文学的喜好已有许多年,念过的好书亦不知有多少本,如果将这
些都当作我拜访三毛的理由,那么在文学的领域里来说,这位女作家是算不得什么
的。可是在她那几本浅近的书里,几年来,总有一些信息在呼唤著我,她的作品充
满著一些神秘的而又完全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那不只是她文字的风格清新,更不
是她纸面上的生活点滴,而是她那个人、那份真、那份传奇引得我今天坐在她隐居
的海滩上,如同一个少年似的盼望著这次的会面。事实上我竟对自己有一些伤感和
怨恨,为什么像一个傻瓜似的走到了此地,只为了看一看那个名叫三毛的人。
已近黄昏了,阳光仍是炙热,我离开了海滩又往上面的住家走去,这次我才发
觉有一间小小的杂货店隐在一条斜路的转角下。
店内没有顾客,一条大黄狗向我猛吠。
想不到店主亦会讲英文,他很仔细,问明白了我找三毛的目的,陪我走了一段
路,指指社区最边上的一排房子,说明了是那一家,然后又有些不放心的盯了我一
眼,这才转身走了。
上坡路使我气喘,太阳西斜刺著我的眼睛,四周是那么的寂静,好似静得要窒
息了一般,街上空无人迹,黄昏沉重。
当我走到据说是三毛住家的白房子外时,我看见低低的花园木门里,一个穿著
牛仔布短裤梳著两条辫子的女人背著我在给草地洒水,她的头低低的垂著,园里几
棵树没精打采的动也不动。
我找不到门铃,也因为心情迅些紧张,不知怎么唤起这可能是三毛背影的人的
注意,所以我便站在门外擦擦汗,等她回头吧!
这个人终于回转身了,是她,是书中三毛的样子,只是看上去身材更小些,脸
孔也很瘦,晒得棕色,倒是像影片中的印地安女子,这匆匆的一刹那很难看出她的
年纪。
三毛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又往另一个方向去洒水了。
“请问你是不是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作家?”我终于忍不住了。
三毛听到了我的话,仰著脸目光灼灼的望著我,也不笑,一任她手里那条水管
哗哗的流下去,这时这才发觉她没有穿鞋了。
她不回答我的话,也更没有请我进去的意思,只把黄色的水管一松,跨出草地
,跑到老远的车道边去关龙头,湿手往裤子上擦了几下,这才往我迎上来,而我,
已快窘迫得不知再如何表情了。
“我姓陈。”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我当然知道她姓陈,三毛不是笨人,她这么说吟是不愿别人拿她当文章中的那
个作家来看待,这第一句话中已非常清楚了。
“我是你的读者,从英国来的,特别来看望你。”我甚而有些结巴,感到委屈
,后悔自己的多事。这种种一霎间涌上来的巨大冲击只因为三毛没有热切的迎接我
,她的目光炯炯如星,将人看得如同幼儿一般的失措起来。
我们仍是隔著花园的矮门站著,过了一千万年那么久,才得了她一声比较和蔼
的声音∶“请进来吧!”
我推开了木栅门进去,三毛却爬到她园子右边的高墙上去,手里捡了几粒小石
子,一下又一下的去丢邻居的大玻璃窗,那面窗汶出现了一个发蓬有若枯草的女人
,她们隔著玻璃也听不见,只见三毛指了指我,那个女人点点头也在打量我,这种
明显的不信任令我几乎转身想离去,也在这个时候,三毛滑下墙来,对我第一次含
笑,我便无法再对自己过度的敏感坚持下去了。
我随著三毛走入她的后院,那儿有一个细草干铺成的凉亭,地是砖的,凉亭里
没有座椅,有的是可坐人的大树根,一大段方木头,一个海边捡来的什么废船上的
厚重方形压舱盖,算是她的桌子了。
砖地水汪汪的,大概她才冲过。
我们走到她房子的入口,看见里面的地清亮如镜,我犹豫了一下,三毛马上说
∶“不相干的,我们也不脱鞋的。”
她根本没有鞋子可脱,自自然然的进去了。
进了门,三毛简短的说∶“您请坐!”便进入内室不见了。
这是一幢小巧的西班牙式的建筑。我置身的一个客厅正中间一面大窗,倒有一
大半被米色的窗帘遮住了,光线十分暗。一套老式的碎花沙发衬著黄色的地毯,沙
发上散散的放著许多靠垫。古雅的花边式的白色台布罩著一个老式的圆形茶几,藤
做的灯罩吊得很低。靠墙的左手是一面几乎占去整个墙的书架,一套亦是古式的雕
花木餐桌及同式的椅子放在沙发斜对面,房间的右手又是一排书架,架边有一个拱
形的圆门,通向另外一个明亮的客厅。
她有两个客厅,一明一暗,亮的那一间完全粉刷成白色。
细藤的家具,竹帘子,老式迦纳利群岛的“石水漏”放在一个美丽非凡的高木
架上,藤椅上放著红白相间的格子布坐垫,上面靠著两个全是碎布凑出来的布娃娃
。墙上挂著生锈的一大串牛铃,非洲的乐器,阿富汗手绘的皮革。墙角有一张大摇
椅,屋梁是一道道棕黑色的原木,数不清的盆景错落有致的吊著放著。白色的一间
矣铺著草编的地毯,一个彩色斑斓的旧书架靠在墙边。
如果说三毛给人的印象只是天涯浪女,那么看过她这么艺术的家,这便要对她
改观了。她的家,甚而给人殷实的感觉,这里没有一样贵重的东西,可是你明白,
里面住著的人并不贫穷。这个家,并不因为失了男主人而憔悴,悦目清凉的盆景和
粗陶的摆设竟给人一份风格不凡而又是亲切的家的气氛。
她的玻璃窗亮得好似不存在,微风一阵一阵舒适的吹进来。
三毛匆匆的走出来,已经换了一条清洁的蓝布长裤,洗得泛白了。她仍是打光
脚。
“坐那一间?”她亲切的问我。
我有些拘束的在她的老式沙发上坐下来,三毛含笑坐在我对面,双腿很自然的
斜斜一盘,顺手抱过一个垫子来放在胸前。她的态度是那样的从容,使我几乎恨起
她来,因为她不特别对人热忱,也不故意冷淡,是她控制整个场面的主人,这真不
知是怎么搞的。
我将三毛的书拿出来请她签名,她只请问了我的姓,然后从里间拿了好几支笔
出来,先在纸上试写了一遍,然后中规中矩的在餐桌上一本一本的慢慢写,好似小
学生做功课似的认真,这种态度十分的感动我,她称我周先生,很客气的请我指“
都是翻印画,您在伦敦买的?”她平静的问著,好似是别人的利益被剥削了一般。
令我惊异的是她居然知道她的书在英国的市价,盗印本亦是不算便宜的。
我并不知道带来的书不是原版,自己有些窘迫,倒是三毛非常理解人的说了一
句∶“对于读者其实是一样的。”
“你们这儿很安静。”我想不出别的话来,在三毛从冰箱里给我拿著托盘送来
柠檬茶的时候,我找了这么一句话讲。
“这几天更静了,隔壁那个小渔港说是逃上岸来了四十只非洲运来的不知什么
猩猩,就在一里路外,收音机报了新闻,报上也刊了消息,只抓回一只,其他的乱
逃,邻居都吓死罗!有些连窗都不敢开呢!”
这是拜访三毛的黄昏第一次听她讲那么一长串话,讲的居然是猩猩。别家关窗
关门她竟在花园里酒水,还是背著矮门的,倒是大胆。
“你难道不怕猩猩吗?”我问。
三毛也不说话,神色间迅些微的忍耐,好似我老远的找到了她只为著问她怕不
怕猩猩。其实这个话题是她自己扯出来的,倒是忘了一般。
印象里的三毛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也极善解人意,可是她对我的来历,如何
找到她的,以及我度假的时日等等完全不提出一句问话,这使我也不好主动的请问
她的日常生活及近况。她绝对不是骄傲而冷漠的,她甚而彬彬有礼,嘴上一直和气
的微笑著,在她的神色之间,我看不到什么内心思维的任何一丝一毫的流露,但她
也绝对不是虚伪,她只是将自己的教养在适当的时候自然的用了出来。
毕竟我是一个贸然闯入她生活中的陌生访客,对于三毛,我又能如何要求她真
情流露呢。
在我坐著的沙发左手书架上,搁著两张放大照片,一张荷西单人照,穿著潜水
衣,神态英俊迫人,另一张是他们夫妻的合照,都是黑白的,照片前面插著几朵淡
红色的康乃馨,那是这个房间内唯一的花朵,其他便都是盆景了。
“你的邻居好似都很爱护你。”我说。
“那是荷西生前得人爱戴,再说邻居们也确实是些君子。”
三毛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可是没有一丝悲伤的影子,她提起荷西的名
字,目光爱抚似的拂过相片。
这是第一次三毛那又温柔又和善的眼睛里透出了满溢的感情,我看不出她是一
个忧愁不满足的女人,也第一次觉得她同任何人都不能实实在在的亲近,因为她灵
魂的全部已有了去处。在她的气氛里,有一份经过大苦难或大喜悦之后的恬静和安
详。她的容貌并不美丽,但是在她的眼神里,含笑里,在她所有的身体里,好似隐
藏著一种光辉,隐藏著的,却是遮也遮不住,这使她成了一个极美丽而引人的女子
,使人不由得愿意多知道她一些,不由得不去爱她,这份宁静是她书本中从来没有
见过的一面,我为著这样的感动而目不转睛的看著她。
而她,一样从容而安闲,甚而她更给人自由而果敢的感觉,我渐渐非常喜欢眼
前这个打扮朴素的人了。我更想起来,在她请我入客厅时,她顺口说∶“我们也不
脱鞋的。”
荷西逝去已十一个月了,而她仍用“我们”这两个字。
本来以为三毛再寻合适的对象结婚才是幸福之道,而看见她以后,我觉得这已
是太难,也可能再没有必要。
我以前并没有与三毛面对面过,用“勇敢”来形容目前这个独居的妇人还是不
太合适的,因为勇敢毕竟有一份克服什么事的勉强,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
事了,她已超越了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访客面前稍稍露出一丝适度的哀愁,对观察
她的人来说,可能更会付出对她的好感和同情,聪明如三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只
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罢了,她甚而一直微微的笑著。不知她有没有想到过,她是完完
全全的没有一个亲人,住在这个天之涯地之角的大西洋海岛,而她的海滩更是荒凉
如死,这样的隐居对她仍然年轻的生命合适吗?
当我向她谈起这件事来时,她很淡然的笑著∶“太多的亲情友情反而是负担,
这样一个人住也是清静,也是好的。”
我再一次觉得三毛并不需要人群,繁华与寂寞在她已是一面两体的事情了。听
她那么说,笑笑的从容的说著,我的心里倒是升上了一份沧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
愁起来。
我问她写作的事情,她叹了口气,第一次叹了口气,可是也不做什么更明确的
表示了。她好似不喜欢写作。更不喜欢与人空谈这些事。
三毛文章中一再说矣没有念过什么书,可是在她的书架上中国古典小说很多,
其他不是文学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象不到的书籍,例如中
药、手工、航海,还有变魔术的,也有儿童图书之类。
我站著看她的书架,她也跟了过来,拉开一个暗屉,里面用绒布衬著的不是什
么金银首饰,而是大小约二十块华丽无比的手绘彩石,那是她文中写过的石头,静
静的躺在里面。
“不是被丢掉了吗?”我惊讶的问。
“这一阵又画了几块,太累人了。也不算好。”
不算好吗?那简直不是世上的东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经将它们关了起来。
“我喜欢做手工,这一阵自己在给歌耶的三十三张素描配木框,当然我说的是复印
的歌耶小画。”她说著又指指另一间客厅的一个长形放花盆的架子∶“那个木架是
这次回来做的,完全用榫头接合,不用钉子,以前荷西做,现在我做。对了,这间
忱色的客厅是荷西自己一手建出来的,我们喜欢做手工。”
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脸上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甚而是骄傲的,这与她谈写
作的神色完全不同,她显得非常踏实。
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这使我非常吃惊,因为整个午后都是极安静的,我更
没有看到电话,三毛的电话放在厨房的一个柜子里。
她很活泼的在与人讲西班牙文,挂了电话出来她很自然的说∶“对不起,我要
去山上打枪了。”
我看看表是下午六点多钟,而迦纳利群岛的夏天是近九点才落日透了的。
“我出去跟朋友打枪。”她又说了一句。
我迟迟的站了起来,终于问她次日有没有空,可不可以请她吃一次饭。她很有
礼的谢了我,说邪日不做什么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强她了。
“请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儿有班车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馆,不
必坐计程车的。”三毛匆匆的去关窗,细心的锁好门,开了车房,倒出她的车子。
这些事她做得十分俐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
我坐进车子时看见一个黑色的长形枪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视著盒子,干脆
把它打了开来,里面一把猎枪在她的手里拼拼凑凑就装好了,她含笑将枪放到后座
去,我想再看看,她便交给了我。
“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还在申请执照。”
“打什么呢?”我问“打旷野里的空罐头,以后打飞靶,一步一步来。”她说
。
这时我突然厚颜的问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枪,她笑了起来,微微好
笑的看了我一眼说∶“你恐怕不行!”
“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细心的,怕拒绝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话
。
我看看坐在我身边仰著头稳稳开车的她,看看她穿著厚毛袜粗球鞋的样子,再
看看自己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觉得文明的无用和拘束。不,三毛
果然不是作家,她是谁已没有法子下定义了。
“打枪不是开了车子去荒山,放几枪就走的,我也是去走,去看野兔,去拾别
人打过的空弹筒━━你知道散弹枪壳用完还可以再装的。这种事情,是要走很久的
。”三毛耐性的又对我解释。
车子穿过高速公路她却没有停,她往我来的小城开去∶“我们小城里有好几座
老教堂,这个也许你会喜欢看看。”她突然又给我排了一个文化节目,令我十分感
激她的好心,可是我怕耽搁她的时间,便礼貌的推辞了一下。
“不相干,那个圣约翰天主教堂最古老,我也常去坐坐的。”
三毛将车子停在寂静的广场上,她与我一同走进教堂,轻轻说∶“你慢慢看,
我有自己的事。”
我去看那些浮雕及彩色的玻璃的时候,三毛扶著远处最末一排的椅子边跪了下
来,仰著脸看著十字架上的耶稣,她一直在那儿长跪,直到看见我已经参观完了才
含笑站起来。
她再将我开去高速公路,我不死心的问她后天要做什么,她说矣要跟朋友们去
山上走一天的路,跟著去打野兔呢。
“当然,打猎只是一个藉口,真正重要的还是去荒野里长途的走,吸些新鲜空
气,采些草药和野果,杀生是不会的。”
她又说。
我说我的假期还有十天,可不可以再见她一次,她笑说∶“可惜我要走了,大
后天去另外一个岛给荷西去放花呢!”
车子行过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它们是那么的干旱而粗犷,几乎看不见一棵大树
,而三毛却甘心将自己一辈子埋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必然有她对这片大地的喜悦和
情感吧。
车子终于停在一个站牌下,三毛下车来陪我等公车,那时太阳已西斜,原野的
风畅快的刮过满山枯死的芒草,是这样的静又这样的寂寞,刻骨寂寞的风景啊!
公车来了,三毛与我握握手,手劲很重、很真诚,相当的自信和踏实。
我在大玻璃窗中再张望她,长长的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站著,背后是近乎紫色
的群山衬著一天的夕阳,她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有如一只火中的凤凰。
童话
━━迦纳利群岛专访之二西沙
走出这个似曾相识的机场时,我矛盾得几乎想搭下一班飞机回英伦去。
知道是不会受到欢迎的,过去数月来写出的信石沉大海。
几次打长途电话去那边总是用西班牙文答著∶“不,这不是EAcho,她不在
!”
英伦苦寒,冬季萧索难耐,于是我总算给自己一个理由又来到了阳光普照的迦
纳利群岛。
在机场换钱币的时候,第一次用初学的西班牙文与人交谈,居然被微笑的接纳
了。那么数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这又无形中鼓励了我去探望三毛的决心
。
又是黄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个没有门铃的小院外,院中草长齐膝,落叶满径
,一枝断落的枝牙横在车道中间,玻璃窗上一片灰尘,窗帘已被取掉,室内几张翻
倒了的旧椅子……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好似一堆白骨般的骇人而空虚。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刹那间的变化令我惊得呆掉了,难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访只是一场梦境?
“她不在这儿!”
一个女人交抱著双臂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认出是三毛的邻居,住在隔壁的那个
妇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就怕她要说匣三毛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
“来!她现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条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没有……”
我并不清楚,茫然的点著头。谢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几乎举步无力的往
高地走上去。
进入了那条街,所见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墙,城堡似的围住了里面的屋子。
又是云深不知处了。
我在那条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一个老人带著狗走过,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
低声道了一句日安,便慢慢的走了。
天渐渐的转凉了,太阳照著海面一片淡红,眼看黄昏将尽,我却没有落脚的地
方。
一座墨绿色栏杆内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头上包著大毛巾的主妇,她朝我笑笑,指
指我背后的天空。
猛一回头,便是在我站著的一座车房的屋顶上,看见了那个我千万次在渴念中
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撑著一支长长的木把,一身蓝色的工装裤
,浸在身后海也似深蓝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专注的盯著我动也不动,一头卷曲的蛇发平平的在风里翻飞。
那一霎间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悬著。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
空是海洋。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风破浪的扑压过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
手悬挂在墙上,空桶“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著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著
毛巾的女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
,又是一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
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著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
界便消失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的垂到腰际,
柳树似的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著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著。几
张十几世纪的老木椅围著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
她只是礼貌的接待我,透著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
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著大
红碎花的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巡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
。想起自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
那是天,是水,是虚无缥渺,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
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
这样世外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的插灸口袋里,笑著问∶“你来散
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著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
下飞机吧!”
说著她掀开竹帘往厨房里去了。
在她托著一盘茶点出来时,我仍站在窗口望著大海沉思。
三毛犹豫了一下,便将本来要放在沙发茶几上的托盘拿到靠窗的饭桌上来。
她换掉了空花的台布,铺上了另一条棉织小红格子布的,从容的做了一个请坐
的手势,自己坐下便倒起茶来。
“谢谢你送我机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说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国付了来回票价
。我是去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领钱,可是他们不答应,说要不是拿票就是不
接受,现金是不能给我的。”
三毛递过一杯茶,缓缓的说著。她的坦白令人无法接话,居然自己承认想赚我
这笔送她的旅费。
“你的好意当然是心领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说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
太多,安顿自己都没时间呢!”说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对她的邀请当作一件好普
通的事情灸分析。
“下面的房子卖了?”我问她。
“壮士断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开玩笑似的讲著,可是她的创伤并没有平
复,表情突然有些紧张、无奈而辛酸,只这么一刹那,便也隐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著三毛,她的头发又长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发根有些花白,
不细看很难察觉。人比夏天时丰润了些,神情开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静。只有她的
眼睛,一样飘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出神,没有一丝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产生错
觉,以为这个人单纯得没有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明知这次的来,对于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骚扰,亦是
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历劫又历劫,曾经沧海的女人,对于幸福的诠释必
然已是不同。那么我又来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时也跟了过来,指指窗下对我说∶“你看我的田。”
这时我方发觉窗下还有一层,我们进门的地方原来是在楼上,房子建在向海的
斜坡上,下面一道纯白的矮墙围著一畦方土,墙边一个玻璃小花房又是一个梦境。
这个人是谁,她背井离乡,完完全全没有亲人的住了下来,不依靠任何人,却买下
了这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楼,稳扎稳打的做法令任何一个男人自叹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矣了━━她有一间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问。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
边去拖皮带管,哗哗的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她喊著。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
总觉得她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的讲∶“需要最少的人,
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她说,又顿了顿∶“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
楼,足够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
是很大的恩赐,不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的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著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
涌出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
,才好玩呢,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
,她自己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罗!”她说。
“你自己做?”我讶异的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
“凉棚也是自己钉的。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
九月到现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厉不厉害?”
说著说著,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她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说∶“这里面天天在写,要是有一种仪器
可以探得出,记录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东西,你会发觉里面的灵魂真是太漂亮了,
可惜我的文字表达不够━━”“有一天我想写幻想小说呢━━鬼的,灵魂的,可惜
来不及!真实的还没完呢!”
说起写作,三毛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写作于她仍是
丢不掉,光是这么乱讲,便看见她真正的幸福起来了。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你今晚住那儿?”
我呐呐的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
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会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
我借住几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的凝望著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
“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
有人问一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
国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
在修房子━━。”
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迦纳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风不
改,便永远没有安宁日子。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
做客,那么对你的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
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坍远处的大城已沿著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镑灯火。三毛站起来开了
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
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样子,厨房光洁如新,好似不动烟火似
的。
“全部佾助餐,已经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说刻班牙话对你不方便。这种事一年
也不会有一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急著要走,三毛也不强留,她说∶“小城里有一家清洁的旅馆,我陪
你去看看怎样?”
我神情沮丧的点点头,内心十分茫然。
这时有人按门铃,花店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深红色的玫瑰花挡住了三毛的上
半身。
三毛马上将书桌一角的花移开了,大花篮放在两张照片边,荷西的一张之外又
多了另一帧别人的,我凑过去看,她在理花,说∶“是徐□先生,我的干爸。”
说著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将徐先生的相拿起来亲了一下。这种小地方她
是十分独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丽。
“客人的花已经来了,我还是走了吧!”我急著要走。
“送花给我的人没有请他呢!再说我们十点半才吃晚饭,也不急的。”
她终于将我送进了小城内的旅社,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明早九点钟来接你
,晚安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先说佾己要绝对的宁静,却一下子请了十二个朋友吃饭
。事实上她要静,她要闹,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极能干的人,看上去却是不露
痕迹,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一般。
九时以后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连个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
无睡意,心烦意乱。这时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一司机,情不自禁的说了那个
海边社区的地名。
三毛的门灯在树下发著柔和的光芒,门口一字排开了七辆汽车,高墙内飘著浪
漫而凄怆的歌,里面却是笑语喧哗,灯火通明。我绕著这条街上下的走了几圈,她
的家只看得见高高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无论如何看不清的。
偷窥他人是十分无聊而低下的行为,我当然明白。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去,一直
想不通,如果三毛所请的是六对夫妇,那么最多是六辆车子停在门口,为什么会有
七辆车,那么她必是另请了单身的朋友。那辆大灰蓝色轿车又是谁的?我被这一切
弄得非常苦恼。
墙内又传来了快速的击掌声,配合著热情的西班牙音乐,他们必是在那棵树下
跳舞作乐。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滩,心里是那么悲伤,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
。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来批判她的作为吧!
”
在三毛家的斜对面一条狭巷,巷子边也是一棵相思树,我呆站在树下直到深夜
两点多,才看见客人纷纷的出来了。
三毛,她穿著一件深黑高腰的连身长衣,裙摆和袖口滚著极宽的大红大绿的滚
边,胸前一片锦绣五彩花线,长发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脚下一双软皮靴,双颊红
扑扑的,黑眼睛里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没有国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们一个一个的拥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对她是那么的友爱亲密。那
一霎间,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还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么中国
人外国人的。
只因我还是太紧张,到底有没有单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没看清楚,才一霎,已是
曲终人散,夜阑人静了。
这时三毛并没有关门,她笔直和朝我隐著的树下走过来,我几乎惊窘得不能动
弹。
“你也看够了吧?”她向我大叫起来。
她似在伤心,很伤心,又似在发怒,车房内哗一下倒出了车子,对我累累的一
点头∶“上车吧!如果不送你,你总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住小城开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话也不说,嘴唇紧紧的抿著,车子开得
凶猛疯狂。过了一个狭桥,对方来车用了长距灯,三毛用手一挡眼睛,一串泪珠哗
哗的坠了下来,掉在她那件锦绣密织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听见三毛的声音在楼下与人说话,然后她踏
著木楼梯跑上来敲我的门。
“西沙!”
我赶快跑去拉门,门外的她穿著一件大红V字领毛衣,净白的翻领衬衫,下面
一条蓝布裤,一双粗牛皮靴子。
“早!”她对我灿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时以前三毛在浓浓的夜色里落泪,眼前的她却无论如何跟夜间的那个女人
没法联想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辫子。
又是一个全新的,没有沧桑,没有年纪的三毛了。
我笨拙的想学西班牙人的礼貌,吻她的脸颊道早安,她啪的退了一大步,很讶
异的瞪著我,我知道自己又将事情弄糟了。
她叹了一口气,拉出一个字条来,说∶“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与我一同去
办事,也算我陪你,行不行?”
我垂头丧气的跟著她走出了旅馆。她带我去街上吃早饭。
“你要嘛就振作些,这个沮丧样子陪你的人也累!”
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面包叱骂我起来,她哪里知道,我下来本是想使她高兴,可
是我的心里是那么的沉重,这已积了数月的苦痛,她能了解多少?还是她根本就不
想关心我的渴望。
“先去补轮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之后,轮胎吃了钉子,三更半夜的蹲在路边
换。”
我听了赶快道歉,她说∶“小事!”
我们开去了加油站的车库,三毛打开后车箱,用力拖出了轮胎,放在地上滚到
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那儿去。
他们站在那儿谈论了一会儿,三毛又向我走来,说∶“他原说要明天下午才补
好,可是我请他现在修,我替他做另外的工作,你请等一下好不?”
说完她又走了回去,帮忙将车胎抬到一个木台上去,用一根铁把将内胎挖出来
,这时那个穿制服的人来了,她便放了手。
车库不断的有人进出,三毛总是马上迎了过去,拿了别人手中的单子,跳进一
大堆轮胎内去翻,找到了补好的胎,滚出来交给别人,又向穿制服的人叫喊,居然
在收钱,找钱。
她又收了几个人要补的轮胎,用一半纸片放在口中湿一下,帖在胎上,另一半
大概是收据,交给别人拿走。
这么忙了二十分钟不到,她的车胎已经补好了。
“你常来这里?”我问她。因为她做起事来熟门熟路的,又有法子合理的抢先
。
“没有,三年没爆过胎了,再说,以前是荷西的事情。”她淡淡的说。真是一
个好能干的人。
她向车库内的人笑笑招招手,慢慢开走了。
经过交通警察的时候,三毛停下车来在十字路口跟警察聊了几句,四周的车水
马龙都因而停顿了,也没人按喇叭骂她,我倒惊出一身汗来。
车子停在超级市场市口,她一路走进去便是在打招呼,算帐机前的女孩子好似
个个都是她的朋友。
到了卖香槟的摊位,一个漂亮女孩叫了一声∶“Echo!”她停了一下,叫
那个女孩子倒了半杯香槟给我试,自己却是不喝。
然后三毛一路吃过去,耶诞节快到了,很大的超级市场里都是女孩在请人尝试
产品,她一样一样吃,跟人说说笑笑,推车内丢了一些罐头食品和苏打饼干,不是
家庭主妇的样子。
便这么风也似的走出了菜场,她已经走了,又一个女孩子追出来,手里举了一
瓶香槟,三毛接了过来,说∶“谢谢!”
那个女孩喊了一声∶“耶诞快乐!”上来亲吻三毛,她也回说了一句∶“你也
快乐!”一霎间,我发觉她眼睛一红,那个女孩也是眼圈一湿,两人只是对望著笑
,什么也不说。
“车子难停,我们走路去邮局吧!”她对我说。
这个小城并不太小,路上挤满了人,就看见三毛五步一停,三步一招手,家家
商店她都在点头,不然便是人家拦住她在亲她。一个人,可以这么受欢迎,绝对不
是偶然的。
那个小小的邮局我是去过的,第一次来这个岛上找三毛时便是找到邮局信箱去
了。
柜台边等了十多个人,想来是耶诞节近了,邮局也忙碌不堪。三毛轻轻的走去
,打开邮箱,里面满满的塞紧了她的邮件,她拿了一满怀,轻轻关上邮箱想悄悄走
掉,那个柜台上的职员就大喊起来了∶“Echo!Echo!等一下!”
她背著人停了步,将手中的邮件托给我。叹了口气,这边柜台小门里,推出一
个超级市场似的手推车,大半车邮件哗一下交给了她。
车里面,包裹、书籍、报纸、杂志,还有一个风筝似的平纸板斜斜的插著,乱
七八糟一大堆。
“请你管一下,我去开车来。”她对我说,自己转身跑掉了。
我帮她把邮件都丢到汽车车内去,她推还了空车,又替寄挂号信的一个老女人
匆匆填了表格塞在她手里,这才跑了出来。
三毛掏出手中的单子来看了一下,自言自语∶“每天早晨打仗似的,现在要去
银行。”
她去银行,柜台里一个很英俊的男士居然绕了出来,又是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
。她介绍了我,别人脸上一阵惊喜,只听见她轻轻的在说∶“不是的,不是的!”
她还在跟这人讲话,那边付款的大玻璃后面便是在叫她了∶“Echo!来!”
她笑著跑过去,递上支票,手里换来了一把大钞。
一个早晨,便是跟著三毛在镇上转,五金行、地政登记处、市政府、公证人、
法院,就有那么多的事情给她快速的打发掉了。
这个三毛在此不是背井离乡。这儿有那么多人在爱她,好似天下人的心都给她
赚来了,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最后三毛跑进了医院,说是去打针,一下子又跑出来了。
坐进车子里,她叹了口气。
“事情办完了?”我问她。
“车厢里那些邮件━━”三毛苦笑了一下,下巴搁在驾驶盘上望著前方发呆。
“其实,台湾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时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早已不是
相同的生命了,那些信,总是不很明白我。”她摇摇头,像要摔掉什么东西,一踏
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我看看表,已是快近一点钟了,车子缓缓的出城镇往山路开去。
“去乡下拿些东西,很快的,然后就去吃中饭了。”她说。
“你上次的文章里,讲我们的岛又干又荒凉,这只是部分的事实,今天请你看
看岛的中北部,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绿了。”
车子开了二十多分钟山路,气候乍然凉了起来,大片平原绿野突然呈现在眼前
,无数幢白色的四方砖房散落在田地上,野花万紫千红撒满了路边的小径,而我们
居然是在冬天。
她左转右转的深入了山谷,在一幢白砖房前停了车,下来便是大喊∶“拉蒙!
拉蒙!”
那不是她文中打猎的朋友拉蒙的家吧?
喊了一会见没有答应她,三毛摸摸墙角,掏出了一把藏著的钥匙,开了人家的
门,跑出跑进的搬了几根光洁的木条,又抱了一面割好的没有边的镜子。
“这是楼下浴室的,明天自己装上去。”
她小心的锁上了门,又跨到人家菜园里去挖了两棵生菜。
“等等,还要一桶干牛粪。”
她绕到屋子后面去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右肩上掮了一个圆桶,我快步上去帮她
,她闪了一下,急著说∶“你不习惯的,快放手。”
“好了!”她将桶挤进邮件里去。
我问她要牛粪做什么,她说∶“这是最好的肥田粉,干的才好,拌得平均又没
有气味。”
在回程的狭路上,对面来了一辆车,她在车窗内跟人讲话,一吐气都冻成白雾
了。
那边车内的人递出来一件厚毛衣,白色的,她笑著接了,这才分手。
“去吃饭吧!乡村小店。”她还把我往山区里带。
那个小饭馆她也是认识的,进门穿上了那件男人的厚毛衣,对老板笑说了几句
话,又问我“天冷,分喝一瓶淡酒好吗?”
我是不胜酒力的人,三毛要了好多份小盘的菜,吃吃喝喝,一瓶葡萄酒便不见
了,她却没当一回事的,脸都不红一下。
付帐的时候我抢著要付,三毛只对老板摇摇头,人家便死也不肯对我讲是多少
,只是指著三毛好老实的笑著。
“在我的地方,怎么有你付帐的馀地呢!”三毛伸手到柜台里去放下一张大票
,也不等我,跟人家谢了一声便出来了。
我一再的谢三毛,她好性子的说∶“别计较啦!你老远的来一趟━━”我又跟
三毛提出以前信中的事情,希望能请她去一趟英国。
“我不去,谢谢你!”她淡淡的说。
我见她不肯去,便说佚后由我常来看她也好。
三毛笑笑,看了看表,说∶“到下午七点钟我都有空,晚上便失陪了。”
我废然的打住了话题,低低的问她∶“你做什么去,我不能参加吗?”
“不能!”她又淡淡的话。
“现在我请你去岛上的中北部,深山里一个老村落,下面大半牧场,全是绿的
,好多羊,也有苹果园,好吗?”
我问她有多远,她说来回八十多公里。
天开始下著蒙蒙的细雨,她放了一卷录音带,一首中文歌极慢极慢的在一片又
一片寂寂的迷蒙绿野里飘了出来。
“时光无情,来去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三毛仰著头看前面的路,
教人心碎的歌声夹著无边无际的苍茫雨雾似的漫上了我的心头。一个男人,竟然感
触到撑不住自己。
自从夏天认识三毛以后,我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三毛不等那条歌再唱第二段,啪一下关上了录音机。她看都不看我。
“啊!卖苹果的马儿。”她沿著路边停了车。
一匹棕色的马驮了两篮子苹果,跟在一个戴厚呢帽的乡下人后面慢慢的走。
她抱了一些苹果进来,丢在我的身上。
天越来越冷了,路上湿湿的,景色是如此的寂寞而美丽,山路没有什么行人,
连一辆交错的车子也不见。
开过了一户农家,雨中的残垣一角开满了一树的白色月季花,三毛车已经开过
了,又倒车回去采,她采了一朵,里面的人出来了,递给她一把刀子,这一来她便
得了满怀的花。
三毛匆匆忙忙往车子跑,又把花丢在我身上,湿湿的。然后她从车内拿了那瓶
早晨别人送她的香槟,交给了那个披著麻布袋御寒的乡下人。
“好不好玩?”三毛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耸耸肩,她居然拿香槟去换野花。
她是比我聪明多了,这个人知道怎么样对付她的苦痛,好强的女人,看上去却
是一片欢喜温柔,表里不衬的。
穿出了山谷,天也晴了,一片又一片丝绒似的草场春梦也似铺了一天一地,草
上一片牛羊静静的在吃草。
三毛又停车了,往一块岩石上坐著的牧羊人跑去,喊著∶“米盖利多,我的朋
友呀!”
他们远远在讲话,三毛向我叫∶“西沙!你下不下来呀?”
我摇摇头,留在车内,三毛跟著牧羊人走向羊群里去。
她轻轻的半跪著捉起了一双黑白交杂的小绵羊,抱在怀里摸,仰著头跟那个米
盖讲什么话。
我按下了录音机,那首未完的中文歌又开始唱第二段相同的歌词━━“时光无
情,来去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我看著远方草场上的三毛,她的头发什
么时候已披散了,这个人,将她的半生,渐渐化成了一篇童话。而我,为什么听著
缓慢的歌,这时候的心里却充满了泪。
草原上三毛的身影是那么的寂寞,毕竟她还年轻,这样一个人守下去是太凄苦
又太不公平了。多么愿意去爱她,给她家庭的幸福,可是她又会接受吗?她太强了
,这样有什么好呢!
三毛又向我跑了过来。
“西沙,你喜欢吃软的羊乳酪还是硬的?我的朋友要我跟他去家里拿呢!”
我说,我不吃羊乳酪。
三毛仍是忍耐看我,兴高采烈的往牧羊人的家里跑,这个人的情绪,只要她愿
意,可以做到不受人影响一丝一毫了。
她抱了一个圆圆的酪出来,又来车里掏钱,又是硬塞给人家一张大钞,便上车
跑了。
“这么一来,比市场买的还贵了,”我忍不住说。
“乡下人苦,总不能白占人家友情当便宜。”
“可是你也要有算计!”我是为了三毛的好才这么说。她一个早晨不知已付了
多少张大钞出去。
“钱有什么用?”三毛冷笑了一声。
“没有钱你住得起海边那幢房子?”我说。
“你以为我真在乎?”三毛嘻嘻的笑了起来,语气里却突然有些伤感。
想到三毛书中与荷西结婚的时候只有一个床垫,几条草席,而他们可以那样幸
福的过日子。这个人,自有她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三毛讲起金钱如此狂傲,亦是
她豁出去了。
到了深山枯树林里的一个村落,三毛又有她的熟人,花样不断的,她似她是岛
上土生土长的一般。
“我们去看神父。”
三毛冒著酷寒,在教堂边的一幢小楼下叫∶“唐璜!唐璜!”
楼上小木窗呀一下开了,一个老年神父穿了一身黑袍,戴了一个有边的圆呢帽
子探出大半个身子来,他在房间里还戴了帽子。
“神父!是我啊!Echo!”
她又将路上买的苹果和乳酪全都抱出去了。
“神父说,天冷,请你也上来喝一杯酒,你来吗?”她在窗口向我喊著。
我摇摇头。
三毛静静的看著我好一下,也不说什么,笑了笑便轻轻关上了窗门。
很快她下了楼,手里多了一盆花,她换来的东西都不是生意。
“好了!我们回去吧!”她仍是很有耐性的说。
我们下山窗过了大城,进高速公路,三毛问我∶“我送你回旅馆?”她的声音
也倦了。
我说我想去海边散散步。三毛也不说话了,便往她的家开去。
“真抱歉,已经七点多了,等会请你找车回小城去吧!我晚上要出去。”三毛
说。
我默默的点点头,她将车关进了车库,表示晚上她并不用车,那么必是有人来
接她的了。
我随她进了前院,她走过低垂的相思树,说∶“明天这些树枝要剪了,不然来
家里的客人总是要低头!”说完她自己手一拂便排开了挡路的枝枝叶叶,我看见她
这一个小动作,又是一惊,三毛不低头的。
“不请你坐了,再连络好吗?你在这儿还有三天?”她和气的说。
我又点点头,知道自己不开朗的个性不讨人喜欢,可是我没法子改掉自己。
我一直在海滩上徘徊,看著她窗口的灯光,一直到了九点,她都没有出去。
原来她是诳了我的,我更是难过,慢慢的往她的街道走去。自然不会再去烦她
了。
便是在那个时候,一辆暗枣红的新车驶到了三毛家的门口,门灯是亮著的。我
停了步子,进退两难。
车内下来一个衣著笔挺的微胖中年人,气质看上去便是社会上成功的人的那种
典型,一件合身的深色西装,两鬓有些斑白了。
他按下一下门铃,静静的等著。
我退了一步,怕三毛看见我。心狂跳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灯光下的三毛,穿了一件月白缎子的长袖衬衫,领
口密密的包到颈子下面,领沿一排同色缎子的狭荷叶边、袖口也是细细的滚边,下
面一条枣红交杂著别的混色的长裙,一层一层的贴服的围住她削瘦的身材,手臂中
挂了一个披肩。见了那人她站定了一笑,不说一句话,双手自自然然的伸了出来,
脸一侧,给人家亲吻著。
这确是西班牙很普通的礼节,可是在灯光下看去,便跟白天她在街上与人亲吻
完全不同。
她的朋友回身去车内拿了一个玻璃盒子出来,里面大约是一朵兰花。
三毛接了过来,顺手将披肩交给那个人,双手捧起花来隔著盒子闻了一下,又
是她很独特的一个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的。
然后她转身打开门口的邮箱,居然将花丢了进去,这么的漫不经心而无礼。
那个来接她的人真是好涵养,什么也不说,只是等她转身,将她的披肩给她围
了上去。
来接她的人一举一动都是爱的倾诉。这么多人爱著她,为什么她的眼里还是没
有回响,她的灵魂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啊!
三毛走到车门边去,简直不能令人相信的是,那双中午还在掮牛粪做花肥的手
,居然不肯伸出来给自己开车门。她闲闲的将手围著自己的披肩,便是叫人拉开了
门才坐进去。
车门开了,衬亮了一车内华丽的枣红丝绒坐垫,三毛进去了,裙子却拖撒在地
上,也不知她是晓不晓得。
她的朋友弯腰给她拾裙子,轻轻的关上了门,这才又绕到那一边去上车。
车灯又亮了一下,看见三毛侧过头来对著那人,竟是一个又温柔又伤感而又夹
著一丝丝抱歉般的微笑。倦的,沈沈静静的一个成熟的女人。
在那一刹那间,我看见了三毛再也不显露给任何人看的沧桑。
三毛说得不错,台湾是一次生命,沙漠是又一次生命,荷西的生是一场,荷西
的死又是一场,而眼前的她,刚刚跨入另一层次的生命,什么样传奇的故事要在身
上再次重演?
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只听见海潮的回响在黑夜里洗刷著千年恒在的沙
滩,而三毛,已经坐著她的马车绝尘而去,去赴好一场夜宴啊!
三毛,我爱的朋友,我要送你这首徐□先生写的诗,你自己干爸写下的,做为
与你认识一场,相处两日的纪念,而后,我将不再写下任何你生活中的片纸只字,
让你追求生命中的宁静了。
我要唱最后的恋歌,像春蚕吐最后的丝,愿你美丽的前途无限,而我可怜的爱
情良不自私。
开阔的河流难被阻塞,伟大的胸襟应容苦痛,人间良无不老的青春,天国方有
不醒的美梦。
秋来的树木都应结果,多馀的花卉徒乱天时,长长的旅途布满寂寞,黯淡的云
端深藏灿烂的日子。
愿我有歌可长留此间,赞美那天赐的恩宠,使我在人间会相信奇迹,暮色里仍
有五彩的长虹。
两极对话
━━沈君山和三毛
一个是科学家,一个文学家。一个讲分析,求实证一个谈感性,重直觉沈
君山和三毛像两极天地里的人物。
四年多以来,他们偶然在几次餐会上相逢,彼此的兴趣、观念和思想方式,都
显现了很大的差异━━他们连吃的口味竟也完全不同。━━感性和知性真是两种世
界吗?或者只是认识角度和层次的□卑界域呢?于是他们决定找一个机会,挑几个
话题,谈清楚!
您也许想象不到,他们的第一个话题竟然会是━━飞碟。
话题⒈飞碟与星象
“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
━━三毛
“您的经验,没有强烈的证据。飞碟只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事吧?”
━━沈君山
飞碟?在这样的一个名词下面,势必要加上一个问号吧?
三毛和沈君山的论争,大概也就在于这个问号的位置该如何安置了。
“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三毛这样
说∶“我看见过两次,一次是六年以前,一次是五年以前,在撒哈拉沙漠里。”那
是一个黄昏,大约六点钟左右。当时我正在一个叫维亚西奈诺的小镇上和荷西度蜜
月。那个不明物体“来”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发觉,它来得无声无息。可是全镇停
电了,只好点上蜡烛。我们一直在屋里枯坐到七、八点钟,想到该出去走走,又发
觉汽车发动不了。这个时候,我才抬头看见天上有一个悬浮的球体━━不像一般人
所说的碟形━━,而是个圆球状的透明体,颜色介于白色和灰色之间。我们也看不
清里面是什么,它很大,静静地悬在大约二十层楼高的地方。
我想那不会是气球,因为沙漠里的风势不小,气球没法儿静静地悬著,但是我
们并不怎么害怕,全镇的人都围著它看了四十五分钟。我看得几乎不耐烦了,便对
荷西说∶“还是不要看了,我们走吧!”走了几步,我回头再看它一眼,它突然作
一个直角式的飞行,一转,就不见了。速度很快,但是没有声音。
“它离开之后,电也来了,汽车也可以发动了。━━当然我们并不觉得它有什
么可怕。━━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一幕事实。”
天文物理学家沈君山教授很专心地听完三毛的叙述,笑著说∶“我不怀疑三毛
小姐所看见的现象。但是也由于”眼见为信”这句话并不绝对正确,有许多反证的
。我想可以把这段经历“存疑”吧。人们对于各种灵异的现象都可能有不同的看法
,飞碟事件也一样,科学究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在科学的范围之内,
仍然有是非真假的判断区别。
“如果在几年以前,我愿意承认∶飞碟问题是在科学能够完全解决的范围之外
,但是近年来由于观测证据的出现,多少已经否认了这个现象。四年半以前,我和
三毛有过这方面的争执∶四年半之后,我更加坚定我的想法。”我第一个想说的是
∶很可能三毛看到的是海市蜃楼“咦!”三毛喊了一声。
“在沙漠里,在沙漠里”,沈君山重复了两次∶“也许你会看见天上有座城市
,里面还有卖东西的,结果那是光线折射所导致的错觉。我想重要的是∶我们还可
以从另外一方面来判断这个问题━━如果有直接的证据,比如说你抓住了一只飞碟
,摆在现场,那么无论如何我们要接受这个事实。在科学的眼光之下,事实最重要
,理论只是提供事实的解释,如果没有直接的证据,只是间接以”目击”为凭,也
许并不可靠。
“目前各方面对于飞碟的报告资料━━包括刚才您以文学家的语气所叙述的动
人经历━━都没有”实证”的根据。我们也就只有间接地判断∶是不是有可能?是
不是有反证?”
三毛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想从理论和实际观察两方面来看”,沈君山继续谠论下去∶“在天文学上
,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之中已经没有生命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于此之外,
在偌大的宇宙间,还有许多和太阳系相似的系统,我们无法否认∶那里可能有高等
的生命。如果”它”们要通过太空,到达此间,要接受许多的挑战和阻碍。至少就
飞行物体本身而言,它不会像许多报告上所显示的那样简单━━像个碟子什么的━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检讨。
“就事实言,近年来由于美俄两国的竞争,双方都设有太空监听站、人造卫星
等等灵敏的观测机构。其灵敏度绝对比人的眼睛━━甚至三毛小姐这样的眼睛━━
要来得高。如果真的发生”不明”的迹象,彼此一定会有报告,但是关于近年来人
们所传诵著的消息,这些灵敏的仪器却并没有任何纪录。
“这几年来欧美各国无论政府或民间都花费了大批经费作飞碟的调查报告。其
中大多数都可以解释。前面所说说的”海市蜃楼”就是一种可能。还有人作过实验
,“制造”出飞碟来。━━在密西根湖边的一个小村上,常有人看见飞碟。
后来调查的人发现∶原来是当车子开过附近的公路时,灯光照上湖水,折射到
天空中去的幻影。所以有一天黄昏,调查者就告诉全村的人∶飞碟要来了。一辆卡
车从对面开过,全村人便“看见”一个飞碟降落了。
“我的看法是∶您的经验并没有强烈的证据,而我们可以从理论作仔细的观测
上找到更确切的反证。”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当然,飞碟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
事吧!”
“我同意您部分的说法。”三毛立刻接著说∶“但是我看到了,却无法解释━
━关于停电或车子发动不起来等等━━而且不止一次,是两次。”在我的一生里,
我遭遇到很多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第六感”并非答案。而我始终认为,到今
天为止,人类的科学知识还是很有限的。在另外世界里━━即使不要扩大到太空,
宇宙里,也可能就在我们所处身的环境之中,存在著一个我们无法去实证的世界呢
?”
灵异以及奇幻种种,是否皆属未知呢?天文以及人事种种,又有多少结合的对
能呢?长久以来,人们对于人和自然之间难以言喻的契合或呼应,往往显示了广泛
的兴趣,并加以探讨。从星象、命运、占卜的历史中,我们看到了复杂而巧妙的推
理,成为大多数人时常关切的话题。于是话题便像飞碟一样地凌空而降,从天文的
玄宫中坠落到人和命运的迷径之上。三毛和沈君山对于星象之学,也抱持著不同的
观点。
“我倒不排斥所谓灵异世界之说。到底科学也只能解释那些可以观测得到的事
物。至于星象之学的确也提供了人们茶馀饭后的一些消遣,我不敢煞风景地反对。
不过━━”站在天文学的立场看,我们会知道∶星球在天空运行,有之一定的轨道
和规律一定的力学原理。而人的生辰呢,到了今天,连医生都可以决定∶婴儿可
以提前或者延后出生,这又和命运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有很多人喜欢研究自己所属
的“星座”,看看星座、想想未来。要发财啦,爱情迅问题啦……这些都是很有趣
的。”他语锋忽然一转,镜片后的目光是一声“但是”∶“这不能和科学混为一谈
。我们还是可以用欣赏的眼光把星座当成故事来谈但是如果认为天象和命运放在一
块儿,是很困难的。虽然这并不是说迅星象兴趣的人没有知识,我们确实可以把科
学和兴趣分开来,那样也很有意思,至于用诗意的眼光看科学,那就不妙了。”
三毛点头复摇头,一头长发清淡齐整,兼有诗意与科学的样子∶“紫微斗数,
西洋星象这些东西,都已经流传了几千年。我的看法是∶与其视之为迷信,毋宁以
为那是统计。或许不值得尽信,然而我也发觉∶往往同一个星座的人的个性,有著
某种程度的类似。它有很多实际的例子为佐证。星象并不宜用迷信去批断,也无法
用科学去诠释。就像血型一样,在某些方面可以徵信。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应验了
很多事情。我不能评论什么,但是很感兴趣。”
沈君山的微笑等于怀疑吧?他冷静的强调作为一个欣赏者的兴趣是否也暗示
著欣赏者的“信实”精神总难度越于欣赏以外呢?但是当被问及∶“如果有人能依
据你的八字,正确地推算出你的命运,那么,是不是会使你相信呢?”
他笑著说∶“哎呀,我忘了自己的八字啊!━━也许我能够承认∶看相、看气
色、甚至看风水等等。但是如果说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能够推算出他的个性、命运、
事业……,我倒是觉得非常━━”“不不,我的看法是∶八字和个性有关。因为一
个人命运的悲剧,恐怕也就是他个性的悲剧。”
“呃,我想,”他沉吟了一下∶“三毛小姐是感性而直觉的我则是理性而分
析的。我想个人还是能够接受您所说的很多事物,只要那份直觉不和用分析所获得
的结果相冲突矛盾,我虽然不完全相信,至少还可以,呃,容忍。”
三毛大声笑了起来。沈君山继续说道∶“但是您所说的如果和我们已有的知识
,已证实的试验不符合,我就不免要顶嘴了。有人真算对了我的命,我会很佩服的
。但是━━科学精神很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因为结果凑合了,就去相信。我们还必
须去知道那个推理和实验的方法、过程。过程怕要比结果来得更重要。而且━━也
许会得罪一些算命先生,先抱歉了━━我们不能忘记,愈是精于命相之术的,愈善
于察言观色━━”“如果不面对面呢?”三毛追问下去。
“好的,以后有机会试一试。”
话题⒉爱情与婚姻
“爱情就如在银行里存一笔钱,能欣赏对方的优点,这是补充收入容忍缺点
,这是节制支出。”
━━沈君山
“爱情迅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三毛
命运果真为何事呢?生死之间的一切纵横起伏,莫非此物。是人去选择?还是
人被选择了呢?沈君山和三毛的人生选择又显示出迥然的趣味。接著他们选择了下
面这个话题,━━爱情与婚姻。这样的事真难有结论━━归诸命运,还是信心?
“对于婚姻,我还是有信心的。”三毛闪一闪她的眼睛∶“虽然我的婚姻关系
已经结束了,而且是被迫结束的。可是我认为∶爱情迅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
可说,一说就是错。婚姻和爱情的模式灸世界有千万种,我的看法∶女人是一架钢
琴,遇到一位名家来弹,奏出来的是一支名曲。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来弹,也许会奏
出一条流行曲,要是碰上了不会弹琴的人,恐怕就不成歌了。婚姻的比喻大致如此
,我无法清楚灾归类,但是我有信心。”另一方面,我是一个新女性,又不是一般
所标榜的“新女性”━━新女姓也许会认为婚姻是“两”架钢琴的合奏吧?”
“您的看法和比喻还是相当感性而富有诗意的。”沈君山缓缓地说著,扶一扶
一眼镜∶“如果从一个一般的观点来看,我想爱情的婚姻应该是以感性开花,以理
性结果的。这就好像银行存款一样∶爱情就是在银行里存上一笔钱。然而当两个人
共同生活的时候,事情往往是很庸俗的。除了”美”之外,还有日常生活的许多摩
擦,摩擦就是存款的支出。如果没有继续不断的收入,存款总会用完的。如果在婚
姻关系里,夫妻都能够容忍对方的缺点、欣赏其优点。欣赏优点就是补充收入,容
忍缺点也就是节制支出。
“我想也可以这么说∶婚姻总是一个bondage━━”“bondage
?你是说”枷锁”?”三毛惊笑起来∶“看看,这位说话这样不同!”
“好,不说枷锁,说责任好了。━━婚姻这个形式迅时是外加而来的。往往由
于对家庭的责任或个人的名誉等原因,人们愿意投身其间来且不跳出来。中国古代
的女人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多出于一个外在的约束,而不是自觉自发的
。在这样的传统之下,婚姻也许比较稳固,人也不会意识到这个约束有什么痛苦,
因为在承诺之初已经赋予婚姻一个强烈的价值观念∶女人属于丈夫。夫妻的关系既
不平等,家庭也只是一个”职命”(institution)。
“而今天的女性,逐渐拥有自己的使命,自己的兴趣,不愿意听命于外来的束
缚。尤其是愈出色的男性和愈出色的女性在一起,必须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个他人所
不能取代的吸引力这点内在的连结是非常重要的。我想举一个例子,也就是现代
许多新男性新女性的祖师爷∶已经在日前去世的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沙特和波娃的
故事。”沙特和波娃的关系是绝对开放的。他们可以各自去结交各种朋友。但是他
们在知识上的沟通与智慧的吸引,则没有人能够介入或取代,他们对智慧层次的要
求如此强烈,而后能够维持一个稳定的结合。婚姻的形式宏身已经没有意义了。━
━当然,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这就是我强调,”理性的结果”的缘故。婚姻究竟不是一件出入自如的事。
感情方面,多少需要一些节制━━啊,三毛已经在摇头了。”
“我开始的时候同意您的意见━━以感情为主━━但是,我分析自己的感情,
这份付出一定是有代价。这时在潜意识中感情已经包括了深刻的理智。我不太同意
将感情和理智作一个二分。以女孩子来说,把感情分析开,剩下理智━━”三毛停
了停接著说∶“那么我的解释是∶那对理智是在检视对方的”条件”。它可能是个
性是否相合?人品如何?是否门当户对?可是在我的感情之中,已经包含了这些,
而后我自然地付出。
“以我的经验来说∶婚姻并不是枷锁!爱本身是一种能力。像我们的母亲爱我
们,她并不自觉到是在尽一份责任。而我呢,是一个”比较”老派的新女性,我不
太同意离婚。小小的摩擦如果以离婚作后盾的话,往往造成更大的破坏。结婚时的
承诺应该是感情,也是理智的。结婚是一纸生命的合约,签下了,就要守信用。小
小的摩擦,应该视而不见!拿我自己来说∶六年前我结婚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过
∶“我作了这个选择,就要做全部的付出,而且没有退路,我不退!”一旦想到没
有退路,我就只有一个观念∶把它做得最好。
“也许我的婚姻环境和大台北不一样吧。这里的一切,我想可以称之为”红尘
”,许多引诱,许多烦恼。过去,我也是红尘里的一份子,后来自己净化了一阵,
去适应我的丈夫━━荷西。我发觉那样没有什么来台北后所听到的烦恼。虽然我所
举的是一些外来的因素,但是我仍然相信“境由心造”。”
沈君山紧接著点头紧接著说∶“是的。您这种”没有退路”的态度是颇有古风
的。但是我想你刚才提到的环境,问题也会很重要。态度是一回事,环境又是一回
事。往往人们会感应到“红尘”里的诱惑那么,男女双方必须要加强彼此的和谐
,调剂相互的感应。刚才您提到“条件”,我想也是必要的。我把它分成“理智的
”、“感性的”、“体性的”三种。
“所谓”智性”,双方对知识、艺术或者文学,能否建立起一种沟通,这是夫
妻互相“净化”的一个重要关键,柴米油盐之外,双方要有这种intellec
tual的交往。
“”感性的”问题∶双方都能够互相付出,愿意互相接受,这也有天赋的不同
,有的人能付出得多,有些人则付出得少,如果有一个人能付出,能接纳,而对方
比较理智、或比较冷淡,那么━━”“那么我不去爱他!”三毛接道。
“的确,这是条件的一部分。第三,”体性的”(physical)方面的
吸引力,我也认为很重要。每个人对于这三者都有不同的要求和秉赋,所以人们会
侧重、会选择。只要双方能互相牵合,发自内心,便成就了好姻缘。━━我想我们
两个人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同,大概只是著重点不一致罢了。”
“对,”三毛恢复了低沉柔缓的语气∶“我是采取自然主义的方式,很少对自
己作比较明确的分析。因为人哪,分析得太清楚就没什么意思了━━”“对,思想
太多的人行动就迟缓,也是这个道理。至少从今天的这个对话里,我们会发现∶不
能勉强每个人,甚至自己对爱情或婚姻去抱持什么态度。我们要知道自己是什么,
有什么天赋的个性,再去寻找,这是自然!”
话题⒊欣赏的异性
“我欣赏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外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
严格∶那就是道德和勇气。”
━━三毛
“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觉得广泛的了解和欣赏是必须的。
聪明的女性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
━━沈君山
自然而然,他们开始提到各人所欣赏的异性,这里的争论就比较少了,不甚关
乎婚姻、爱情的严肃问题,沈君山侃侃而谈,表示了他对所接触过几位杰出女性的
钦佩和欣赏。
“在我所提及的智性、感性和体性三者当中,我个人以为智性的沟通毋宁是比
较重要一点。也许是我的兴趣比较广泛。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
觉得广泛的了解和欣赏是必须的。聪明的女姓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
那么三毛呢?
“问我欣赏什么样的男性。或许我能够罗列出很多条件,也几乎和沈先生所说
的一致。我看过一些外在条件不错的男孩子,但是他们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令人失
望了。所以我欣赏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个几方面我的要求
绝对严格∶那就是道德和勇气。我也曾经遇到过很多优秀的男孩,他们却有一个缺
点∶对于幸福的追求,没有勇气一试,对于一件当仁不让、唾手可得的幸福,如果
不敢放手一试,往往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并不欣赏我倒欣赏那种能放开一切
,试著追求一些什么的人。即使不成功,也不至于空白!”至于彼此的吸引力,这
是条件以外的事。我遇见过许多朋友,他们“什么都对了”━━就像电脑里出来的
人物,然而一相处,就又什么都不对了。有的人从小就对自己说∶要找个如何如何
的丈夫。于是来了这样的一个人,然后你不要了。又有一天,出现了另一个人,然
后你会说∶就是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就某种
程度上看,感情良不只是“培养”即成的吧?换句话说∶我的欣赏和选择条件,也
许正是无条件呢!”
“我完全同意三毛的看法。”沈君山抬掌比了一个出牌的手势∶“但是还有一
点补充。或许我想应该先把欣赏和婚姻视作两件事。而您提到了智慧的沟通问题,
这是维持双方关系的重要环节。对我来说,一个女子最大的魅力还是在她的人格或
个性,而不只是道德。”他扬眉一笑∶“当然,美貌仍是重要,也是调和两性情绪
的缓冲剂。”
“那么您所谓的美貌是外在的?形体的?”
“在两性初见时,美貌是最直接而唯一的吸引力,且会持续下去。但是我相信
沈三白所强调的那个”韵”字。人的年纪愈长,恐怕也就对这个“韵味”愈加讲究
了。”三毛一手支颐,浅皱蛾眉∶“我的解释━━外在美是内在美的镜子,那不止
是五官的匀称而已,我不愿意把内在外在分析得那么仔细。在我的选择里,它们是
一体的。”
沈君山接下去说道∶“这Appeal并非指灵魂如何。我所说的美,包括从
男性来看女性的美。我把它归类为内在人格与外在相结合的美。”
话题逐渐从智性达到感性的高潮,两位都是文坛上的亚斤轮老手,在文学成就
上,三毛小姐迷离动人的作品风靡了许多读者,沈君山先生以科学家的笔触形成独
特的风格不同的出发点,造就了作品中相异的风貌。此时他们开始讨论作品的风
格问题。
话题⒋我的写作观
“我写作有三原则∶信、达、。”信”是讲真话,“达”是文字要清晰,还有
就是要“趣味”。
━━沈君山
“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
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是对我最好的解释。”
━━三毛
三毛说∶“我常看沈先生的文章。(沈君山笑著∶谢谢!谢谢!)我比较喜欢
看跟自己风格不同的作品,记得沈先生曾提过宇宙黑洞的问题。当然,沈先生的文
章不仅止于文学方面,我想我不能做评论……”
沈君山说∶“我想大家都很希望您谈谈自己写作的情形。您的作品拥有广大的
读者群。━━啊,我想起最近那篇《背影》,相当感人。”
三毛略一沉思,然后说∶“我吗?我写的就是我。”我认为作家有两种∶一种
是完全凭想像的,譬如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我非常钦佩他。我通常没有多馀的
时间看武侠小说,但金庸的作品每一部都看。在创作上,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他
写的东西都是无中生有,却又非常真实动人,形式上是武侠小说。
“我曾对金庸先生说∶“你岂止是写武侠小说呢?你写的包含了人类最大的,
古往今来最不能解决的,使人类可以上天堂也可以入地狱的一个字,也就是”情”
字。
“我跟金庸先生的作品虽然不同,就这点来说,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写一个”
情”字。中国人不太讲这个字,因为讲起来总觉得有点露骨吧?
“我是一个”我执”比较重的写作者,要我不写自己而去写别人的话,没有办
法。我的五本书中,没有一篇文章是第三人称的。有一次我试著写第三人称的文章
,我就想∶我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又回过头来,还是写
“我”。
“至于要分析我自己文章的内容,是如何酝酿出来的,我想我不能━━”沈君
山立刻接著说∶“就是您写文章前的一段经历,是不是一个意念要酝酿很久才写得
出来呢?”
三毛似乎透露了梦里的消息∶“有一个故事已经埋藏了九年还没有写出来,但
它总是跑不掉,常常会回来麻烦我。这是一部长篇,我想可能到死都不会完成,可
是它一直在我心里酝酿,就是不能动笔。我希望有一天,觉得时间到了,坐下来,
它就出来了。所以说,写作的技巧不很重要,你的心才是重要的,对我来说灵感是
不太存在的。”看起来我的作品相当感性,事实上它是很理智的。如果我过分有感
触的时候,甚至自己对自己有点害怕。像这半年来,我只发表一篇较长的文章━━
《背影》。
“在几个月前,报社的朋友常常跟我说∶这是你最适合写作的时候,我总是跟
他们说,”你们还是等,因为我在等待一件事情,就是“沉淀”。我也的确把自己
“沉淀”了下来,才发表了《背影》。”
《背影》好像也被选入《读者文摘》中文版。什么时候可以推出,是大家关心
的问题。于是三毛就这一点加以说明∶《背影》虽然入选,刊出日期未定,因为他
们要做很多的考证,很重视真实性。
“我的看法呢,一个艺术到了极致的时候,到底是真的或假的,根本就不重要
了。但是《读者文摘》要对它的读者负责,认为刊登的作品必须是真实的。”《每
月书摘》把我的作品翻译成十五国的语言,不过,我并不很看重它被翻译成几国的
文字,因为我看得懂的也很少。我认为作家写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时,他的任务也
完成了。至于尔后如何,那是读者的再创造。
“最近回台北来,碰到一个困扰的问题∶就是参加座谈会时,很多人对我说∶
“你和我想象中的并不相同。”我觉得这也很好,于是跟他们说∶“不必与想象中
的我相同,因为你看我文章的时候,已经是你个人的再创造了,就像这么多人看红
楼梦,每一个人看出来的林黛玉都是不同的。”这是更有趣的事━━再创造。所以
每一个有水准的读者,实在他自己也创造了一个新的人物。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沈君山这时说道∶“我不晓得您对金庸的小说也很有兴趣,在这方面我有一点补充
意见。”金庸先生后期的小说里面有太多的message(信息)。我比较喜欢
他早期的作品,像《碧血剑》、《书剑恩仇录》,现在有修订本《书剑江山》,不
过修订本没有原来的好原本一开始描写陆菲青骑著驴在官道上,吟诗而行,既苍
凉又豪迈,那意境我读过了二十年还记得,现在可惜删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
是更广泛的人类与生俱来的的情。后期的小说,技术虽然进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
意念摆了进去,反而有局限了。
“像三毛所写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觉等等,每个人都具有的。可是金庸如果把
太多的信息投入其中,有时可以传达得很成功,有时会把武侠小说宏身的价值贬低
了。因为我一直在看他的小说,从《天龙八部》到《笑傲江湖》,大部分对大陆上
的政治加以讽刺。像《天龙八部》中的丁春秋,一天到晚吹牛,他可能在讽刺毛泽
东。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三毛接著说∶“所以我认为文学是一种再创造。同样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间的
看法有那样大的不同。”
沈君山立刻接道∶“刚才谈你的写作,我就想起两句话∶“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文学的一个高境界,人一生有许多矛盾和冲突,这种无可
奈何的情境就是文学最好的题材,从希腊悲剧以来最好的文学,都是如此━━人与
环境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人与自己的冲突,没有绝对的喜恶,但却得牺牲,这
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好的文学就要把这种悲剧表达出来,这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的意境。
“第二句”似曾相识燕归来”,就是有共鸣感,如果只是不相识的燕子,就不
会有这种味道,似曾相识的燕子,才会更有“无可奈何”的感觉。
“最近看的电影,如《现代启示录》、《克拉玛对克拉玛》,觉得后一部电影
更好,就是因为后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鸣感。虽然《启示录》也许更具”信息”的使
命。
“因为您写的是基本的人性,每一个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所写的
又是很“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是我对您作品所补充的两句话。还有,我觉得中国
小说里白先勇的《台北人》最具有这两句诗的味道。”
三毛解释∶“我过去的文章里”无可奈何”的情绪比较少现在比较不同,所以
一种对于生命莫可奈何的妥协比较多,看《背影》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发觉自己不
一样了,是由于生活的痕迹所致,也有点悲凉。我多么愿意做过去的我,而不愿做
现在的我。但是没有办法,也不愿加以掩饰(声音渐微弱)。”
沈君山用慰藉的口气,“这是给人的一种冲击。您觉得━━”三毛声音低沉若
寂∶“比较苍凉一点吧,现在……”
三毛诉说完她的柔韧而又刚强的文学旅程,声音渐杳,此时无声胜有声。沈君
山接下去说道∶“我偶尔也写点散文,但不像您的文章那样脍炙人口。目前主要写
的是政论性、科学性或观念性的文章。”我在国内写通俗科学性的文章,就常想∶
这篇文章写出来以后,普通读者是否能够接受?于是我立了三个原则∶信、达、趣
。
“”信”是讲真话,这一点对像我这样受过长期科学训练的人,比较容易做到
,不会讲错。“达”是文字表达要清晰。
还有就是要有趣味,因为这些文章并不是给专家看的,而是要吸引一般读者。
话说沂来,”沈教授绽开笑容说∶“在副刊上要吸引人,实在很难和三毛小姐的文
章相竞争的。”
三毛微笑著继续听沈君山说∶“至于政论性的文章,可能是更难写,因为它会
影响很多人。刚才说科学性的文章要信、达、趣。那么政论性的文章就要把”趣”
字改成“慎”字。
“事实上我所写的三种不同类型的文章∶像普通的散文棋桥之类,因为属于自
己的乐趣,自然水到渠成,轻松愉快。科学是本行,所以写这类文章也还好,只要
把它清楚准确地表现出来就可以了。至于政论,最耗时费力。大致上写一篇政论性
文章,所花时间精力,可写五篇科学性文章,或十篇棋桥类文章。”每个人都有他
应尽的责任,而我在思想及科学上都曾受过一点训练,在这种情形下,我应该把我
所知道的写出来。这是我对自己写这三类文章的不同看法。”
三毛很仔细地听完沈君山的话,接著说∶“我要说的是,我的文章是身教,不
是言教。而且实在分析不出自己的文章,因为今天坐在沈先生的旁边,我要用一句
话做为结束,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这句话对于那个叫做三毛的人来说,是一个最好的解释。
因为你要说三毛是什么?她实在说不出来。我再重复一次∶“天空没有翅膀的
痕迹,而我已飞过。””
在柔和而富磁性的余音之中,倏然迸出沈君山清亮的声音∶“这是羚羊挂角,
不著痕迹。”
他们结束了这次生动的对话,虽然观点不一致,见解颇有别,然而由于两人都
富有传奇的色彩,有与众不同的经验和理想,这样的智慧撞击如星火浪花,即使没
有轨痕翼迹,却袭人历历,萦旋不去了。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闹学记
目录
序
序一∶我家老二━━三小姐陈嗣庆⒈……………
序二∶我有话要说缪进兰⒈0………………………
闹学记
你从哪里来⒈⒍………………………………………
如果教室像游乐场⒉⒐………………………………
春天不是读书天⒋⒈…………………………………
我先走了⒌⒌…………………………………………
经验之谈
老兄,我醒著⒍⒋……………………………………
爱马落水之夜⒍⒏……………………………………
我要回家⒎⒋…………………………………………
求婚⒎⒐………………………………………………
孤独的长跑者⒐⒈……………………………………
长歌
杨柳青青⒐⒐…………………………………………
导读
罪在那里⒈0⒍…………………………………………
遗爱
星石⒈⒈⒊………………………………………………
吉屋出售⒈⒊⒉…………………………………………
随风而去⒈⒋⒍…………………………………………
E。T回家⒈⒍0………………………………………
新天新地
重建家园⒈⒎⒎…………………………………………
后记ABC……………………………………………
序一∶我家老二━━三小姐陈嗣庆我的女儿陈平本来叫做陈懋平。“懋”是家
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为在她出生那年烽火连天,做为父亲的我期
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战争,而给了这个孩子“和平”的大使命。后来这个孩子开始
学写字,她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如何写那个“懋”字。每次写名字时,都自作主张把
中间那个字跳掉,偏叫自己陈平。不但如此,还把“陈”的左耳搬到隔壁去成为右
耳,这么弄下来,做父亲的我只好投降,她给自己取了名字,当时才三岁。后来我
把她弟弟们的“懋”字也都拿掉了。
有一年,她又自作主张,叫自己ECHO,说∶“这是符号,不是崇洋。”她
做ECHO做了好多年。有一年,问也没问我,就变成“三毛”了。变三毛也有理
由,她说为是家中老二。
老二如何可能叫三毛,她没有解释。只说∶“三毛里面暗藏著一个易经的卦━
━所以。”我惊问取名字还卜卦吗?她说∶“不是,是先取了以后才又看易经意外
发现的,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听说,每一家的老二跟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三毛长。⒈。闹学记大以后也
很支持这种说法。她的道理是∶“老二就像夹心饼干,父母看见的总是上下那两块
,夹在中间的其实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所以常常会蹦出来捣蛋,以求关爱。
”三毛一生向父母抱怨,说矣备受家庭冷落,是挣扎成长的。这一点,我绝对不同
意,但她十分坚持。其实,我们做父母的这一生才是被她折磨。她十九岁半离家,
一去二十年,回国时总要骂我们吃得太好,也常常责怪我们很少给她写信。她不晓
得,写字这回事,在她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在我们来说,写一封信千难万难。
三毛的家书有时每日一封,什么男朋友啦、新衣服啦、跟人去打架啦、甚至吃了一
块肉都来信报告。我们收到她的信当然很欣慰,可是她那种书信“大攻击”二十年
来不肯休战。后来她花样太多,我们受不了,回信都是哀求的,因为她会问∶“你
们怎么样?怎么样?怎么吃、穿、住、爱、乐,最好写来听听以解乡愁。”我们回
信都说∶“我们平安,勿念。”她就抓住这种千篇一律的回信,说我们冷淡她。
有一次回国,还大哭大叫一场,反正说我们二十年通信太简单,全得靠她的想
象力才知家中情况。她要家人什么事都放下,天天写信给她。至于金钱,她倒是从
来不要求。
三毛小时候很独立,也很冷淡,她不玩任何女孩子的游戏,她也不跟别的孩子
玩。在她两岁时,我们在重庆的住家附近有一座荒坟,别的小孩不敢过去,她总是
去坟边玩泥巴。
对于年节时的杀羊,她最感兴趣,从头到尾盯住杀的过程,看完不动声色,脸
上有一种满意的表情。
在重庆,每一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厨房地里,我们不许小孩靠近水缸,三毛偏偏
绝不听话。有一天大人在吃饭,突然。⒉。闹学记听到打水的声音激烈,三毛当时
不在桌上。等到我们冲到水缸边去时,发现三毛头朝下,脚在水面上拚命打水。水
缸很深,这个小孩子居然用双手撑在缸底,好使她高一点,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
出声。当我们把她提著揪出来时,她也不哭,她说∶“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一
口水出来。
从那一次之后,三毛的小意外不断的发生,她自己都能化解。有一次骑脚踏车
不当心,掉到一口废井里去,那已是在台湾了,她自己想办法爬出来,双膝跌得见
骨头,她说∶“咦,烂肉裹的一层油原来就是脂肪,好看好看!”
三毛十三岁时跟著家中帮忙的工人玉珍到屏东东港去,又坐渔船远征小琉球。
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在东港碰到一个军校学生,居然骗人家是十六岁!她交了
今生第一个男朋友。
在她真的十六岁时,她的各方男朋友开始不知哪里冒出来了。她很大方,在家
中摆架子━━每一个男朋友来接她,她都要向父母介绍,不来接她就不去。这一点
,做为父亲的我深以为荣,女儿有人欣赏是家门之光,我从不阻止她。
等到三毛进入文化大学哲学系去做选读生时,她开始轰轰烈烈的去恋爱,舍命
的去读书,勤劳的去做家教、认真的开始写她的《雨季不再来》。这一切,都是她
常年休学之后的起跑。对于我女儿初恋的那位好青年,做为父亲的我,一直感激在
心。他激励了我的女儿,在父母不能给予女儿的男女之情里,我的女儿经由这位男
友,发挥了爱情尿面的意义。当然,那时候的她并不冷静,她哭哭笑笑,神情恍惚
,可是对于一个恋爱中的女孩而言,这不是相当正常吗?那时候,她。⒊。闹学记
总是讲一句话∶“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的去,一切
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
她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怎么叫失足呢?她有勇气,我放心。
我的二女儿,大学才念到三年级上学期,就要远走他乡。
她坚持远走,原因还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缠烂打苦爱,双方都很受折
磨,她放弃的原因是∶不能缠死对方,而如果再住台湾,情难自禁,还是走吧。
三毛离家那一天,口袋里放了五块钱美金现钞,一张七百美金汇票单。就算是
多年前,这也实在不多。我做父亲的能力只够如此。她收下,向我和她母亲跪下来
,磕了一个头,没有再说什么。上机时,她反而没有眼泪,笑笑的,深深看了全家
人一眼,登机时我们挤在□望台上看她,她走得很慢很慢,可是她不肯回头。这时
我强忍著泪水,心里一片茫然,三毛的母亲哭倒在栏杆上,她的女儿没有转过身来
挥一挥手。
我猜想,那一刻,我的女儿,我眼中小小的女儿,她的心也碎了。后来她说,
她没碎,她死了,怕死的。
三毛在西班牙做了三个月的哑巴、聋子,半年中的来信,不说辛酸。她拚命学
语文了。
半年之后,三毛进入了马德里大学,来信中追问初恋男友的消息━━可见他们
通信不勤。
一年之后的那个女孩子,来信不一样了。她说,女生宿舍晚上西班牙男生“情
歌队”来窗坍唱歌,最后一首一定特别指明是给她的。她不见得旧情难忘,可是尚
算粗识时务━━她开始新天新地,交起朋友来。学业方面,她很少说,只说。⒋。
闹学记在研读中世纪神学家圣。多玛斯的著作。天晓得,以她那时的西班牙文程度
怎能说匣这种大话。后来她的来信内容对我们很遥远,她去念“现代诗”、“艺术
史”、“西班牙文学”、“人文地理”……我猜想她的确在念,可是字里行间,又
在坐咖啡馆、跳舞、搭便车旅行、听轻歌剧……这种蛛丝马迹她不明说,也许是以
为不用功对不起父母。其实我对她的懂得享受生命,内心暗喜。第二年,三毛跑到
巴黎、慕尼黑、罗马、阿姆斯特丹……她没有向家中要旅费,她说∶“很简单,吃
白面包,喝自来水,够活!”
有一天,女儿来了一封信,说∶“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从今以后,一定
戒烟。”我们才知道她抽烟了。三毛至今对不起我们,她说∶“会戒死。”我们不
要她死,她就一直抽。
她的故事讲不完,只有跳过很多。
三毛结婚,突然电报通知,收到时她已经结好婚了。我们全家在台湾只有出去
吃一顿饭,为北非的她祝福。这一回,我细观女儿来信,她冷静又快乐,物质上没
有一句抱怨,精神上活泼又沉潜。我们并没有因为她事先不通知而怪责她。这个老
二,作风独特,并不是讲一般形式的人━━她连名字都自己取,你拿她怎么办?
二十年岁月匆匆,其中有五年半的时间女儿没有回过家,理由是“飞机票太贵
了。”等到她终于回来了,在第一天清晨醒来时,她向母亲不自觉的讲西班牙文,
问说∶“现在几点钟?”
她讲了三遍,母亲听不懂,这才打手势,作刷牙状。等她刷好牙,用国语说∶
“好了!脑筋转出来了,可以讲中文。”那一阵,女儿刷牙很重要,她在转方向,
刷好之后一口国语便。⒌。闹学记流出来。有一回,看见一只蟑螂在厨房,她大叫
∶“有一只虫在地上走路!”我们说,那叫“爬”,她听了大喜。
三毛后来怎么敢用中文去投稿只有天晓得。她的别字在各报社都很出名,她也
不害羞,居然去奖励编辑朋友,说∶“改一错字,给一元台币,谢谢!”她的西班
牙文不好,可是讲出来叫人笑叫人哭都随她的意。
三毛一生最奇异的事就是她对金钱的态度,她很苦很穷过,可是绝对没有数字
观念,也不肯为了金钱而工作。苦的那些年,她真的酱油拌饭,有钱的时候,她拚
命买书、旅行,可是说矣笨嘛,她又不笨,她每一个口袋里都有忘掉的钱,偶尔一
穿,摸到钱,就匆匆往书店奔去。她说,幸好爱看书,不然人生乏味。她最舍不得
的就是吃,吃一点东西就要叫浪费。
有人请她吃上好的馆子,吃了回来总是说∶“如果那个长辈不请我吃饭,把饭
钱折现给我,我会更感谢他,可惜。”
女儿写作时,非常投入,每一次进入情况,人便陷入“出神状态”,不睡不讲
话绝对六亲不认━━她根本不认得了。
但她必须大量喝水,这件事她知道。有一次,坐在地上没有靠背的垫子上写,
七天七夜没有躺下来过,写完,倒下不动,说∶“送医院。”那一回,她眼角流出
泪水,嘿嘿的笑,这才问母亲∶“今天几号?”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起眼的文章,而
她投入生命的目的只为了━━好玩。
出书以后,她再也不看,她又说∶“过程就是结局。”她的书架,回国不满一
年半,已经超过两千本,架上没有存放一本自己的作品。
三毛的书,我们全家也不看,绝对不看。可是她的书,对。⒍。闹学记于我们
家的“外交”还是有效。三毛的大弟做生意,没有新书,大弟就来拿去好多本━━
他不看姐姐,他爱古龙。大弟拿三毛的书去做“生意小赠品”。东送一本,西送一
本。小弟的女儿很小就懂得看书,她也拒看小姑的书,可是她知道━━小姑的书可
以去当礼物送给老师。我们家的大女儿除了教钢琴谋生之外,开了一家服饰店,当
然,妹妹的书也就等于什么“你买衣服,就送精美小皮夹一只”一样━━附属品。
三毛的妈妈很慷慨,每当女儿有新书。妈妈如果见到人,就会略带歉意的说∶“马
上送来,马上送来。”好似销不出去的冬季牛奶,勉勉强强请人收下。
在这个家里,三毛的作品很没有地位,我们也不做假。三毛把别人的书看得很
重,每读好书一册,那第二天她的话题就是某人如何好,如何精采,逼著家人去同
看。这对于我们全家人来说真是苦事一桩,她对家人的亲爱热情,我们消受不了。
她一天到晚讲书,自以为举足轻重,其实━━。
我的外孙女很节俭,可是只要是张晓风、席慕蓉的书籍,她一定把它们买回来
。有一回三毛出了新书,拿去请外甥女儿批评指教,那个女孩子盯住她的阿姨说了
一声∶“你?”三毛在这件事上稍受挫折。另外一个孙女更有趣,直到前天晚上,
才知道三毛小姑嫁的居然不是中国人,当下大吃一惊。这一回三毛也大吃一惊,久
久不说话。三毛在家人中受不受到看重,已经十分清楚。
目前我的女儿回国定居已经十六个月了,她不但国语进步,闽南语也流畅起来
,有时候还去客家朋友处拜访住上两天才回台北。她的日子越来越通俗,认识的三
教九流呀,全。⒎。闹学记岛都有。跑的路比一生住在岛上的人还多━━她开始导
游全家玩台湾。什么产业道路弯来弯去深山里面她也找得出地方住,后来再去的时
候,山胞就要收她做干女儿了。在我们这条街上她可以有办法口袋空空的去实践一
切柴米油盐,过了一阵去付钱,商人还笑说∶“不急,不急。”女儿跟同胞打成一
片,和睦相处。我们这幢大厦的管理员一看她进门,就塞东西给她吃。她呢,半夜
里做好消夜一步一步托著盘子坐电梯下楼,找到管理员,就说∶“快吃,是热的,
把窗关起来。”
她忙得很起劲,大家乐的会头是谁呀什么的,只要问她。女儿虽然生活灸台北
市,可是活得十分乡土,她说逛百货公司这种事太空虚,她是夜市里站著喝爱玉冰
的人。前两天她把手指伸出来给我和她母亲看,戴的居然是枚金光闪闪的老方戒指
,上面写个大字“福”。她的母亲问她∶“你不觉得这很土吗?”她说∶“嗳,这
你们就不懂了。”
我想,三毛是一个终其一生坚持心神活泼的人,她的叶落归根绝对没有狭窄的
民族意识,她说过∶“中国太神秘太丰沃,就算不是身为中国人,也会很喜欢住在
里面。”她根本就是天生喜爱这个民族,跟她的出生无关。眼看我们的三小姐━━
她最喜欢人家这么喊她,把自己一点一滴融进中国的生活艺术里去,我的心里充满
了复杂的喜悦。女儿正在品尝这个社会里一切光怪陆离的现象,不但不生气,好似
还相当享受鸡兔同笼的滋味。她在台北市开车,每次回家都会喊∶“好玩,好玩,
整个大台北就像一架庞大的电动玩具,躲来躲去,训练反应,增加韧性。”她最喜
欢罗大佑的那首歌━━《超级市民》,她唱的时候使任何人都会感到,台北真是一
个可敬可。⒏。闹学记爱的大都市。有人一旦说起台北市的人冷淡无情,三毛就会
来一句∶“哪里?你自己不会先笑呀?还怪人家。”
我的女儿目前一点也不愤世,她对一切现象,都说∶“很好,很合自然。”
三毛是有信仰的人,她非常赞同天主教的中国风俗化,看到圣母马利亚面前放
著香炉,她不但欢喜一大场,还说∶“最好再烧些纸钱给她表示亲爱。”
对于年轻的一代,她完全认同,她自己拒吃汉堡,她吃小笼包子。可是对于吃
汉堡的那些孩子,她说∶“当年什么胡瓜、胡萝卜、狐仙还不都是外来货?”我说
狐仙是道地中国产,她说∶“它们变成人的时候都自称是姓胡叀酰敝挥心昵岬囊?
代不看中国古典文学这一点,她有著一份忧伤,对于宣扬中国文学,她面露坚毅之
色,说∶“要有台北教会那种传福音的精神。”
只述到这里,我的女儿在稿纸旁边放了一盘宁波土菜“抢蟹”━━就是以青蟹
加酒和盐浸泡成的,生吃。她吃一块那种我这道地宁波人都不取入口的东西,写几
句我的话。
我看著这个越来越中国化的女儿,很难想象她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过那么久
。现在的她相当自在,好似一辈子都生存在我们家这狭小的公寓里一样。我对她说
∶“你的适应力很强,令人钦佩。”她笑著睇了我一眼,慢慢的说∶“我还可以更
强,明年改行去做会计给你看,必然又是一番新天新地。”
。⒐。闹学记序二∶我有话要说缪进兰看见不久以前《中时晚报》作家司马中
原先生的夫人吴唯静女士《口中的丈夫》那篇文章,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于吴唯静女
士的了解和同情。这篇文章,真是说尽了做为一个家有写书人这种亲属关系的感受
。
我的丈夫一向沉默寡言,他的职业虽然不是写作,可是有关法律事务的讼诉,
仍然离不开那支笔。他写了一辈子。
我的二女儿在公共场所看起来很会说话,可是她在家中跟她父亲一色一样,除
了写字还是写字,她不跟我讲话。他们都不跟我讲话。
我的日子很寂寞,每天煮一顿晚饭、擦擦地、洗洗衣服,生活灸一般人眼中看
来十分幸福。我也不是想抱怨,而是,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家来了,吃完晚饭,这
个做父亲的就把自己关到书房里面去写公事。那个女儿也回到她房间里去写字、写
字。
。0⒈。闹学记他们父女两人很投缘━━现在。得意的说,他们做的都是无本
生意,不必金钱投资就可以赚钱谋生。他们忘了,如果不是我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
,他们连柴也没得烧。
其实我就是三毛的本钱。当然她爸爸也是我。
以前她写作,躲回自己的公寓里去写。我这妈妈每天就得去送“牢饭”。她那
铁门关得紧紧的,不肯开,我就只好把饭盒放在门口,凄然而去。有时第二天、第
三天去,那以前的饭还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门,只差没哭出来。她写作起来等
于生死不明。这种情形,在国外也罢了,眼不见为净。
在台湾,她这么折磨我,真是不应该。
说矣不孝顺嘛,也不是的,都是写作害的。
人家司马中原毕竟写了那么多书。我的女儿没有写什么书,怎么也是陷得跟司
马先生一样深,这我就不懂了。
有很多时候她不写书,可是她在“想怎么写书”∶她每天都在想。问她什么话
,她就是用那种茫茫然的眼光来对付我。
叫她回电话给人家,她口里答得很清楚∶“知道了。好。”可是她一会儿之后
就忘掉了。夜间总是坐在房里发呆,灯也不开。
最近她去旅行回来之后,生了一场病,肝功能很不好,反而突然又发痴了。我
哀求她休息,她却在一个半月里写了十七篇文章。现在报纸张数那么多,也没看见
刊出来,可是她变成了完全不讲一句话的人。以前也不大跟朋友交往,现在除了稿
纸之外,她连报纸也不看了。一天到晚写了又写。以前晚上熬夜写,现在下午也写
。电话都不肯听。她不讲话叫人焦急,可是她文章里都是对话。
。⒈⒈。闹学记她不像她爸爸口中说的对于金钱那么没有观念,她问人家稿费
多少毫不含糊。可是她又心软,人家给她一千字两百台币她先是生气拒绝的,过一
下想到那家杂志社是理想青年开的,没有资金,她又出尔反尔去给人支持。可是有
些地方对她很客气,稿费来得就多,她收到之后,乱塞。找不到时一口咬定亲手交
给我的,一定向我追讨。她的确有时把钱交给我保管,但她不记帐,等钱没有了,
她就说∶“我不过是买买书,怎么就光了,奇怪!”
对于读者来信,我的女儿百分之九十都回信。她一回,人家又回,她再回,人
家再来,雪球越滚越大,她又多了工作,每天大概要回十七封信以上。这都是写字
的事情,沉默的,她没有时间跟我讲话。可是碰到街坊邻居,她偏偏讲个不停。对
外人,她是很亲爱很有耐性的。
等到她终于开金口了,那也不是关心我,她在我身上找资料。什么上海的街呀
弄呀、舞厅呀、跑马场呀、法租界英租界隔多远呀、梅兰芳在哪里唱戏呀……都要
不厌其详的问个不休。我随便回答,她马上抓住我的错误。对于杜月笙那些人,她
比我清楚。她这么怀念那种老时光,看的书就极多,也不知拿我来考什么?她甚至
要问我洞房花烛夜是什么心情,我哪里记得。这种写书的人,不一定写那问的题材
,可是又什么都想知道。我真受不了。
我真的不知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放弃人生乐趣就钻到写字这种事情里去。
她不能忍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是她那颠颠倒倒的二十四小时不是比上班的人更
苦?
我叫她不要写了、不要写了,她反问我∶“那我用什么疗。⒉⒈。闹学记饥?
”天晓得,她吃的饭都是我给她弄的,她从来没有付过钱。
她根本胡乱找个理由来搪塞我。有时候她也叫呀━━“不写了、不写了。”这
种话就如“狼来了!狼来了”,她不写,很不快乐,叫了个一星期,把门砰一关,
又去埋头发烧。很复杂的人,我不懂。
对于外界的应酬,她不得已只好去。难得她过生日,全家人为了她订了一桌菜
,都快出门去餐馆了,她突然说,她绝对不去,怕吵。这种不讲理的事,她居然做
得出来。我们只有去吃生日酒席━━主角不出场。
这一阵她肌腱发炎,背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哭了一次。医生说∶“从
此不可伏案。”她说∶“这种病,只有写字可以使我忘掉令人发狂的痛。”她一字
一痛的写,一放笔就躺下沉默不语,说∶“痛得不能专心看书了,只有写,可以分
散我的苦。”那一个半月十七篇,就是痛出来的成绩。
我的朋友们对我说∶“你的女儿搬回来跟你们同住,好福气呀。”我现在恨不
得讲出来,她根本是个“纸人”。纸人不讲话,纸人不睡觉,纸人食不知味,纸人
文章里什么都看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
我晓得,除非我飞到她的文章里也去变成纸,她看见的还只是我的“背影”。
现在她有计划的引诱她看中的一个小侄女━━我的孙女陈天明。她送很深的书给小
孩,鼓励小孩写作文,还问∶“每当你的作文得了甲上,或者看了一本好书,是不
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个被洗脑的小孩拚命点头。可恨的是,我的丈夫
也拚命点头。
。⒊⒈。闹学记等到这家族里的上、中、下三代全部变成纸人,看他们不吃我
煮的饭,活得成活不成。
。⒋⒈。闹学记闹学记你从哪里来当我站在注册组的柜台前翻阅那厚厚一大叠
课程表格时,已经差不多知道自己那种贪心的欲望为何而来了。
我尽可能不再去细看有关历史和美术的课程,怕这一头栽下去不能自拔。
当当心心的只往“英语课”里面去挑,看见有一堂给排在中午十二点十五分,
一次两小时,每周三次。学费九十六块美金一季。老师是位女士,叫做艾琳。至于
她的姓,我还不会发音。
“好,我注这一门。”我对学校里的职员说。
她讲∶“那你赶快注册,现在是十二点差一刻,缴了费马上去教室。”
“现在就去上?”我大吃一惊,看住那人不动。
“人家已经开学十几天了,你今天去不是可以快些赶上吗?”那位职员说。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我说。
“上学还要心理准备!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吗?”那人说。
这时,我看了一下手表,开始填入学卡,飞快的跑到另。⒍⒈。闹学记一个柜
台去缴费,再跑回注册组把收据送上。听见那人对我说∶“D幢二○四教室就对了
。”
我站在校园里举目望去,一个好大的D字挂在一幢三层楼的墙外。于是,在西
雅图冬季的微雨里,往那方向奔去。
找到了二○二,也找到了二○六,就是没有二○四。抓了好几个美国学生问,
他们也匆忙,都说不晓得。
好不容易才发觉,原来我的教室躲在一个回字形的墙里面,那回字里的小口,
就是了。
教室没有窗,两个门并排入口,一张椭圆形的大木桌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地方,
四周十几张各色椅子围著。墙上挂了一整面咖啡色的写字板,就是一切了。那不是
黑板。
在空荡无人的教室里,我选了靠门的地方坐下,把门对面,我心目中的“上位
”留给同学。
同学们三三两两的进来了,很熟悉的各就各位。就在那时候,来了一位东方女
生,她看见我时,轻微的顿了那么十分之一秒,我立即知道━━是我,坐了她的老
位子。
我挪了一下椅子,她马上说∶“不要紧,我坐你隔壁。”她的英文标准,身体
语言却明显的流露出她祖国的教养是个日本人。
那时候,老师还没有来。同学们脱帽子、挂大衣、放书本、拖椅子,一切都安
顿了,就盯住我看个不停。
坐在桌子前端的一位女同学盯得我特别锐利。她向我用英文叫过来∶“你从哪
里来?”我说∶“中国。”她说“中国什么地方?”我说∶“台北。”她说∶“台
北什么地方?”我说∶“南京东路四段。”
。⒎⒈。闹学记这时,那个女同学,短发、留海、深眼窝、薄嘴唇的,站起来
,一拍手,向我大步走来。我开始笑个不停。她必是个台北人。
她把那个日本同学推开,拉了一把椅子挤在我们中间,突然用国语说∶“你像
一个人。可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们这种小学校里呢?大概不是。我看不是━
━”“随便你想了。”我又笑说∶“等一下我们才讲中文,你先坐回去。”她不回
去,她直接对著我的脸,不动。
这时候同学们大半到齐了,十二三个左右,女多男少。大家仍然盯住我很好奇
的一句又一句∶“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中国人?纯中国人?为什么现在才来……
”
这全班都会讲英语,也不知还来上什么英语课。人种嘛,相当丰富。却是东方
人占了大半,当然伊朗应该算东方。只个棕色皮肤的男生说是南美洲,巴西上来的
。还有一个东欧人。
那时,老师进来了。
她的身体语言就是个老师样子。进门大喊一声∶“嗨!”开始脱她的外套。这
一看见我,又提高了声音,再叫一声━━“嗨!”这一声是叫给我的。我不习惯这
种招呼法,回了一句∶“你好吗?”
全班人这一听,唏哩哗啦笑得前俯后仰。
“哦━━我们来了新同学。”老师说著又看了我一眼。她特别给了我一个鼓励
的微笑。
那时,我也在看她。她━━银白色齐耳直发、打刘海、妹妹头、小花枣红底衬
衫、灰。⒏⒈。闹学记蓝背心、牛仔过膝裙,不瘦不胖不化妆。那眼神,透出一种
忠厚的顽皮和童心。温暖、亲切、美国文化、十分的人味。
我们交换眼光的那一霎间,其实已经接受了彼此。那种微妙,很难说。
“好!不要笑啦!大家把书摊出来呀━━”老师看一下手表喊著。我也看一下
手表,都十二点半了。
我的日本女同学看我没有书。自动凑过来,把书往我一推,两个人一起读。
一本文法书,封面写著∶“经由会话方式,学习英文文法。”
书名∶《肩靠肩。》我猜另有一本更浅的必叫《手牵手》。
“好━━现在我们来看看大家的作业━━双字动词的用法。那六十条做完没有
?”老师说。
一看那本书,我松了一口大气程度很浅,就不再害怕了。
“好━━我们把这些填空念出来,谁要念第一条?”
“我。”我喊了第一声。
这时大半的人都在喊∶“我、我、我……”
“好━━,新来的同学先念。”老师说。
正要开始呢,教室的门被谁那么砰的一声推开了,还没回头看,就听见一个大
嗓门在大说∶“救命━━又迟到了,真对不起,这个他妈的雨……。”
说著说著,面对老师正面桌子的方向涌出来一大团颜色和一个活动大面积。她
,不是胖。厚厚的大外套、双手抱著两大包牛皮纸口袋、肩上一个好大的粗绳篮子
,手上挂著另外一个披风一样的布料,臂下夹著半合的雨伞。她一面安置。⒐⒈。
闹学记自己的全身披挂,一面说∶“在我们以色列,哪有这种鬼天气。我才考上驾
驶执照,雨里面开车简直怕死了。前几天下雪。我惨━━”。
我们全班肃静,等待这个头上打了好大一个蝴蝶结的女人沉淀自己。
她的出现,这才合了风云际会这四个字。
那个女人又弄出很多种声音出来。等她哗叹了一口气,把自己跌进椅子里去时
,我才有机会看见跟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人。
那第二个,黑色短发大眼睛,淡红色慢跑装,手上一个简单的布口袋,早已安
静得如同睡鸟似的悄悄坐下了。她是犹太人,看得出━━由她的鼻子。
“好━━我们现在来看看双字动词━━”老师朝我一点头。
我正又要开始念,那个头发卷成一团胡萝卜色又扎了一个大黑缎子蝴蝶结的女
人,她往我的方向一看,突然把身体往桌上哗的一扑,大喊一声∶“咦━━”接著
高声说∶“你从哪里来的?”
那时,坐在我对面始终没有表情的一位老先生,领先呀的一声冲出来。他的声
音沙哑,好似水鸭似的。这时全班就像得了传染病的联合国一般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不要再笑了。”老师喊。
我发觉,我们的老师有一句口头语,在任何情况之下,她都只用一个方法来制
止或开头,那就是大喊一声∶“好━━”。0⒉。闹学记老师一指我,说∶“好━
━你来做第一题。”一听到那个好字又出来了,我瞪住书本略略吱吱的抖得快抽筋
。这时笑气再度扩散,原先憋在全班同学胸口的那股气,乘机爆发出来。
大家东倒西歪,教室里一片大乱。
“好━━今天我们那么开心,课就先不上了。”
老师想必很怕热,她把那件背心像用扇子似的一开一合的扇。这时大家喊∶“
不要上啦!不要上啦!”
“好━━我们来自我介绍,新同学来一遍。”老师说。
我说∶“不行,这么一来你们认识了我,我又不认识你们。”
“好━━”老师说∶“全体旧同学再来一遍自我介绍,向这位新同学。然后,
这位新同学再向大家介绍她自己。行不行?”
全班听了,纷纷把文法课本拍拍的乱合起来,又弄出好大的声音。
以前在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过了的人,好似向我做报告似的讲得精简。等到那
个不大肯有表情的米黄毛衣老先生讲话时,全班才真正安静了下来。
“我叫阿敏,是伊朗人,以前是老国王时代的军官,后来政变了,我逃来美国
,依靠儿子生活。”另外两个伊朗同学开始插嘴∶“老王好、老王好。”
对于伊朗问题,大家突然很感兴趣,七嘴八舌的冲著阿敏一句一句问个不停。
阿敏虽然是军官,英文毕竟不足应战,我我我的答不上话来。
那个伊朗女同学突然说∶“我们还有一个坏邻居━━伊拉。⒈⒉。闹学记克,
大混帐……”
全班三个伊朗人突然用自己的语言激烈的交谈起来。一个先开始哭,第二个接
著哭,第三个是男的阿敏,开始擤鼻涕。
我说∶“我们中国以前也有一个坏邻居,就是━━”我一想到正在借读邻居的
文法书,这就打住了。
老师听著听著,说∶“好━━现在不要谈政治。新同学自我介绍,大家安静。
”
“我嘛━━”我正要说呢,对面那个还在哭的女同学一面擦眼睛一面对我说∶
“你站起来讲。”
我说∶“大家都坐著讲的,为什么只有我要站起来?”
她说∶“我是想看看你那条长裙子的剪裁。”
全班乘机大乐,开始拍手。
我站起来,有人说∶“转一圈、转一圈。”我推开椅子,转一圈。老师突然像
在看西班牙斗牛似的,喊了一声∶“哦类!”
我一听,楞住了,不再打转,问老师∶“艾琳,你在讲西班牙文?”这时候,
一个日本女同学正蹲在地上扯我的裙子看那斜裁功夫,还问∶“那里买的?那里买
的?”
老师好得意,笑说∶“我的妈妈是英国移民,我的爸爸是墨西哥移民,美国第
一个墨西哥民航飞机驾驶师就是他。”我对地上那个同学说∶“没得买,我自己乱
做的啦!”
“什么鬼?你做裙子,过来看看━━”那个红头发的女人砰一推椅子,向我走
上来━━她口中其实叫我━━你过来看看。
“好━━大家不要开始另一个话题。我们请这位新同学介。⒉⒉。闹学记绍自
己。”老师说。
“站到桌子上去讲。”那个还在研究裁缝的同学轻轻说。我回了她一句日文∶
“请多指教。”
“好━━”我说∶“在自我介绍之前,想请教艾琳一个重要问题。”我坐了下
来,坐在椅子上。
“好━━你请问。”老师说。
“我问,这个班考不考试?”我说。
老师沉吟了一下,问说∶“你是想考试还是不想考试呢?”
她这句反问,使我联想到高阳的小说对话。
“我不想考试。如果你想考试我,那我就说见,不必介绍了。”我说。
这一说,全班开始叫∶“不必啦!不必啦!”
那个蝴蝶结正在啃指甲,听到什么考不考的,惊跳起来,喊说∶“什么考试!
开学那天艾琳你可没说要考试━━。”
艾琳摊一摊手,说∶“好━━不考试。”
这一说,那个巴西男孩立即站起来,说∶“不考?不考?那我怎么拿证书?我
千辛万苦存了钱来美国,就是要张语文证书。不然,不然我做事的旅馆要开除我了
━━”蝴蝶结说∶“不要哭,你一个人考,我们全部签字证明你及格。”
巴西男孩不过二十二岁,他自己说的。老师走过去用手从后面将他抱了一抱,
说∶“好!你放心,老师给你证书。”
这才开始我的自我介绍了。教室突然寂静得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我走上咖啡板,挑出一支黄色短粉笔,把笔横躺著画,写。⒊⒉。闹学记下了
好大的名字,宽宽的。
我说,在我进入美国移民局的当时,那位移民官问我∶“你做什么来美国?”
我跟他说∶“我来等待华盛顿州的春天。”
那个移民官笑了一笑,说∶“现在正是隆冬。”我笑说∶“所以我用了等待两
字。”他又说∶“在等待的这四个月里,你做什么?”我说∶“我看电视。”
说到这儿,艾琳急著说∶“你的入境,跟英国作家王尔德有著异曲同工之妙。
美国税务官问王尔德有什么东西要报关,王尔德说除了我的才华之外,什么也没
有。”这时几个同学向老师喊∶“不要插嘴,给她讲下去呀!”
老师又挤进来一句∶“他报才华,你等春天。”
大家就嘘老师,艾琳说∶“好━━对不起。”
“好━━”我说∶“我不是来美国看电视等春天的吗?我真的开始看电视。我
从下午两点钟一直看到深夜、清晨。我发觉━━春天的脚步真是太慢了。”
我看看四周,同学们聚精会神的。
“我去超级市场━━没有人跟我讲话。我去服装店━━没有人跟我讲话。我去
公寓里公共的洗衣烘衣房━━有人,可是没有人跟我讲话。我去邮局寄信,我想跟
卖邮票的人讲话,他朝我身后看,叫━━下一位。我没有人讲话,回到公寓里,打
开电视机,那个”朝代”里的琼考琳丝突然出现,向我尖叫━━你给我闭嘴!”
同学们开始说了∶“真的,美国人大半都不爱讲话,在我们的国家呀━━”老
师拍拍手,喊∶“好━━给她讲下去呀!”
。⒋⒉。闹学记我说∶“于是我想,要找朋友还是要去某些团体,例如说教堂
呀什么的。可是华盛顿州太美了,大自然就是神的殿堂,我去一幢建筑物里面做什
么。于是我又想━━那我可以去学校呀!那时候,我东挑西选,就来到了各位以及
我的这座社区学院。”
一个同学问我∶“那你来西雅图几天了?”
我说∶“九天。”
蝴蝶结慢慢说∶“才九天英文就那么会说了!不得了。”
这时候,大家听得入港,谁插嘴就去嘘谁。我只得讲了些含糊的身世等等。
“你什么职业?”“无业。”
“你什么情况?”“我什么情况?”“你的情况呀!”“我的经济情况?”“
不是啦!”“我的健康情况?”“不是、不是、你的情━━况?”
“哦━━我的情况。我结过婚,先生过世了。”
还不等别人礼貌上那句∶“我很遗憾。”讲出来,我大喊一声∶“好━━现在
大家都认识我了吗?”
老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各位同学看到了,我们得到了多么有趣的一位
新同学。”她吸一口气,说∶“好━━我们现在把书翻开来,今天要讲━━虚拟式
。”
这时候那个台北人月凤一打桌子,叫道∶“艾琳、艾琳,ECHO是个作家,
她在我们的地方出了好多书━━”。
老师不翻书了,说∶“真的吗?”
“真的、真的。”月凤喊。
我说∶“我不过是写字,不是她口中那样的。”
。⒌⒉。闹学记这时候,那个坐在对面极美的日本女同窗汲我用手一指,说∶
“对啦━━我在《读者文摘》上看过你抱著一只羊的照片。老天爷,就是你,你换
了衣服。”
老师忘掉了她的“虚拟式”问说∶“你为什么抱羊?在什么地方抱羊?”
我答∶“有一次,还打了一只羊的耳光呢。”
教室里突然出现一片羊声,大家开始说使。说到后来起了争论,是澳洲的羊好
,还是纽西兰的羊毛多。
老师说∶“好━━现在休息十分钟再上课。”
这一休息,我一推椅子,向月凤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刻会意,两个人一同跑到
走廊上去。我拉了她一把,说∶“我们去楼下买书。快,只有十分钟。”
那下一小时,并没有上课,包括老师在内都不肯进入文法。就听见∶“那你的
国家是比美国热情罗?”“那你没有永久居留怎么躲?”“那你原来还是顿顿吃日
本菜呀?”“那你一回去不是就要被杀掉了吗?”“那你先生在瑞士,你留在这里
做什么?”“那你靠什么过日子?”“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转美术课?”
“那跟你同居的美国朋友讲不讲什么时候跟你结婚?”“那这样子怎么成?”
“那不如算了!”“那━━”下课时间到了,大家□哩啪啦推椅子,还在说个没完
。下楼梯时又喊又叫又挥手∶“后天见!后天见!”
我站在走廊上决不定回不回公寓。这时,老师艾琳走过我,她说∶“你刚才说
不会发音我的姓,那没关系。我除了丈夫的姓之外,还有一个本姓,叫做VELA
。这是西班牙文。”
我笑看著她,用英文说∶“帆。帆船。”
。⒍⒉。闹学记“好━━对了,我是一面帆。”她说∶“亲爱的,因为你的到
来,为我们的班上,吹来了贸易风。”
我说∶“好━━那么我们一起乘风破浪的来航它一场冬季班吧!”
回到寂静的公寓,我摊开信纸,对父母写家书。写著写著,发觉信上居然出现
了这样的句子∶“我发现,在国际同学的班级里,同舟共济的心情彼此呼应,我们
是一群满怀寂寞的类形━━在这星条旗下。我自信,这将会是一场好玩的学校生活
。至于读英文嘛,那又不是我的唯一目标,课程简单,可以应付有余。我的老师,
是一个充满爱心又有幽默感的女士,在她给我的第一印象里,我确信她不会体罚我
。这一点,对于我的安全感,有著极大的安抚作用。”
想了一会,提笔再写∶“我的计划可能会有改变。念完冬季班,那个春天来临
的时候,我想留下来,跟著老师进入校园的春花。你们放心,我从今日开始,是一
个极快乐的美国居民。最重要的是老师说━━不必考试,只需游戏读书。竞争一
不存在,我的心,充满了对于生命的感激和喜悦。注意,我夏天才回来啦!”
又写了一段∶“这里的生活简单,开销比台北那种人情来往省了太多。一季的
学费,比不上台北任何英文补习班。经济实惠,钱一下多出来了。勿念。”
我去邮局寄信,那位扶拐杖卖邮票的先生,突然说∶“出了一套新邮票,都是
花的。我给你小额的,贴满芳香,寄去你的国家好吗?”
这是一个美国人在西雅图的卫星小城,第一次主动的对。⒎⒉。闹学记我讲了
一串话。我投邮,出了邮局,看见飘动的星条旗,竟然感到,那些星星,即使在白
天,怎么那么顺眼又明亮呢。
。⒏⒉。闹学记如果教室像游乐场当我的车子开进校园中去找停车位时,同学
阿敏的身影正在一棵树下掠过。我把车子锁好,发足狂奔,开始追人,口里叫著他
的名字。追到阿敏时,拍的打他一下,这才一同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上学不过三五次,对于这种学校生活已经著了迷。初上课时以为功课简单,抱
著轻敌的自在而去。每周几堂课事实上算不得什么,老师艾琳也是个不逼人的好家
伙。可是课后的作业留得那么多,几十页的习题加上一个短篇小说分析,那不上课
的日子就有得忙了。
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很实心的人,文法填充每一条都好好写,小说里的单字也
是查得完全了解才去教室。这样认真的念书,虽然什么目的也没有,还是当它一回
事似的在做,做得像真的一样,比较好玩。
我在教室里挂外套,放书籍,再把一大盘各色糖果放在桌上,这才对阿敏说∶
“刚才停车场边的那只松鼠又出来了,看到没有?”
阿敏听不懂松鼠这个英文字,我就形容给他听∶“是一种。⒐⒉。闹学记树林
里的小动物,有著长━━长━━毛━━毛的尾巴,它吃东西时,像这样……”说著
丢了一颗糖给六十岁的阿敏,接著自己剥一颗,做松鼠吃东西的样子。阿敏就懂了
。
这时第三个同学走进教室必然是我们这三个最早到。伊朗女同学一进来就喊
∶“快点,拿来抄。”我把习题向她一推,她不讲话,口里咬著水果糖,哗哗抄我
的作业。
在我们教室的玻璃门上,学校贴了一张醒目的告示,严重警告∶“在这个区域
里,绝对禁止食物、饮料,更不许抽烟。”
上学的第一天,大家都做到了,除了那个头发上打大蝴蝶结的以色列同学阿雅
拉。
阿雅拉念书时含含糊糊的,我问她∶“你怎么了?”她把舌头向我一伸,上面
一块糖果。我们的老师艾琳在第二节课时,开始斜坐在大家的椭圆形桌子上,手里
一罐“七喜汽水”。
当我发现老师的饮料时,心里十分兴奋,从此以后,每次上课都带一大盘糖果
。
彩色的东西一进教室,大家都变成了小孩子,在里面挑挑拣拣的,玩得像真的
一样。老师对于糖果也有偏爱,上课上到一半,会停,走上来剥一颗红白相间的薄
荷糖,再上。于是我们全班念书时口里都是含含糊糊的,可是大家都能懂。
在这个班上,日本女同学是客气的,我供应每天三块美金的甜蜜,她们就来加
茶水和纸杯子。这一来教室里每个人都有了各自的茶叶包。老师特别告诉我们,在
走廊转角处有个饮水机━━热水。就这样,我们在那“绝对不许”的告示下做文盲
,包括老师。
。0⒊。闹学记在我们的班上,还是有小圈圈的。坐在长桌两端的人,各自讲
话。同国籍的,不肯用英文。害羞的根本很安静。男生只有三个,都是女生主动去
照顾他们,不然男生不敢吃东西。
我的座位就在桌子的中间,所以左边、右边、对面、旁边的同学,都可以去四
面八方的讲话。下了课,在走廊上抽烟时,往往只拉了艾琳,那种时刻,讲的内容
就不同。什么亨利。詹姆斯,费滋杰罗,福克纳,海明威……这些作家的东西,只
有跟老师谈谈,心里才舒畅。
上课的情形是这样的∶先讲十分钟闲话,同时彼此观赏当日衣著,那日穿得特
美的同学,就得站起来转一圈,这时大家赞叹一番。衣服看过了,就去弄茶水,如
果当日老师又烘了个“香蕉蛋糕”来,还得分纸盘子。等到大家终于把心安定时,
才开始轮流做文法句子。万一有一个同学不懂,全班集中精神教这一个。等到好不
容易弄懂了,已经可以下课。
第二堂必有一张漫画,影印好了的,分给同学。画是这种的∶画著一个人躺在
地上死了,旁边警察在交谈。其中一景是个警察的手枪还在冒烟。开枪的警察说∶
“什么,一个游客?我以为是个恐怖分子呢。”
游客和恐怖分子这两个字发音很接近,就给误打死了,背景是影射苏俄的那种
俄式建筑。
同学们看了这张漫画,都会笑一阵。不笑的属于英文特糟的两三个,大家又去
把他们教成会笑,这二十分钟又过去了。
接下来一同读个短篇小说。
我在这短篇小说上占了大便宜,是因为老师拿来给我们。⒈⒊。闹学记念的故
事,我全部念过,虽然如此,绝对不会杀风景,把结局给讲出来,甚而不告诉他人
━━这种故事我早就看过了。
看故事时大家像演广播剧,每一小段由同学自动读,每个人的了解程度和文学
修养在这时一目了然。碰到精彩的小说时,教室里一片肃静。
这些故事,大半悲剧结束。我们不甘心,要救故事主角。
老师说∶“文学的结局都是悲的居多,大家不要难过。”
有一天,我们又念著一个故事书中一对结婚六十年的老夫妇,突然妻子先死
了。那个丈夫发了疯,每天在田野里呼叫太太的名字。这样,那老人在乡村与乡村
之间流浪了三年,白天吃著他人施舍的食物,晚上睡在稻草堆里。直到一个夜晚,
老人清清楚楚看见他的太太站在一棵开满梨花的树下,向他招手。他扑了上去。第
二天,村人发现老人跌死在悬崖下。那上面,一树的花,静静的开著。
当我们读完这篇二千字左右的故事时,全班有好一会儿不想讲话。老师等了一
下,才说∶“悲伤。”我们也不吃糖、也不响、也不回答,各自出神。那十几分钟
后,有个同学把书一合,说∶“太悲了。不要上了。我回家去。”
“别走。”我说∶“我们可以来修改结局。”
我开始讲∶“那村里同时住著一个守寡多年的寡妇,大家却仍叫她马波小姐
。这个马波小姐每天晚上在炉火边给她的侄儿打毛衣。在寂静的夜晚,除了风的声
音之外,就听见那个疯老头一声一声凄惨的呼唤━━马利亚━━马利亚━━你在那
里呀━━。这种呼叫持续了一整年。那马波小姐听著听著叹了口气,突然放下编织
的毛衣袖子,打开大门,直直。⒉⒊。闹学记的向疯老头走去,上去一把拎住他的
耳朵,大声说∶“我在这里,不要再叫了,快去洗澡吃饭━━你这亲爱的老头,是
回家的时候了。”
说完这故事,对面一个女同学丢上来一支铅笔,笑喊著∶“坏蛋!坏蛋!你把
阿嘉莎。克莉丝蒂里面的马波小姐配给这篇故事的男人了。”
这以后,每念一个故事,我的工作就是∶修改结局。老师突然说∶“喂!你可
以出一本书,把全世界文学名著的结局都改掉。”
以后教室中再没有了悲伤,全是喜剧结尾。下课时,彼此在雨中挥手,脸上挂
著微笑。
没多久,中国新年来了,老师一进教室就喊∶“各位,各位,我们来过年吧!
”
“什么年哦━━我们在美国。”我说。
“你们逃不过的。说说看,要做什么活动送给全班?”老师对著月凤和我。
“给你们吃一盘炒面。”我说。
大家不同意,月凤也加了菜,大家还是不肯,最后,我说∶“那我要演讲,月
凤跟我一同讲,把中国的年俗讲给大家听。”
“什么罗━━你━━”月凤向我大喊,全班鼓掌送给她,她脸红红的不语了。
那一个下午,月凤和我坐在学校的咖啡馆里,对著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一个英文
━━祖宗。
“怎么讲?”月凤说。“从送灶神讲起。”我说。
。⒊⒊。闹学记“灶神英文怎么讲?”月凤说。“叫他们夫妻两个厨房神好了
。”我说∶“不对、不对,还是从中国的社会结构讲起━━才给过年。”
两个人说来说吩,发觉中国真是个有趣而充满幻想的民族。这一来,不怕了,
只担心两小时的课,不够讲到元宵花灯日呢。
好,那第三天,我们跑到教室去过中国年。艾琳非常得意拥有月凤和我这种学
生,居然到处去宣传━━那学校中的老师们全来啦!
我跑上写字板上,先把那片海棠叶子给画得清楚,那朵海棠花━━台湾,当然
特别画得大一点。
在挤满了陌生人的教室里,我拍一拍月凤的肩膀,两人很从容的笑著站起来。
开场白是中国古老的农业社会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大地休息。好啦!中
国人忙完了一年。开始过节。年,是一种怪兽……。
在听众满眼元宵灯火的神往中,我们的中国新年告一段落,那十二生肖趴在写
字板上。同学拚命问问题∶“我属猪,跟谁好一点?”“那属蛇的呢?属蛇的又跟
那种动物要好?”
那些来听讲的老师们有些上来跟月凤和我握手,说我们讲活了一个古老的文明
。
艾琳简直陶醉,她好似也是个中国人似的骄傲著。她把我用力一抱,用中文说
∶“恭喜!恭喜!”我在她耳边用西班牙文说∶“这是小意思啦!”
月凤跟我,在这几班国际学生课程里,成了名人。那些。⒋⒊。闹学记老师都
去他们的班上为我们宣传。这种事情,实在很小家气,土啦。
从月凤和我的演讲之后,班上又加了一种读书方法━━演说。人人争著说。
我们打招呼、看衣服、读文法、涂漫画、改小说、吃糖果、切蛋糕、泡茶水、
然后一国一国的文化开始上演。
那教室,像极了一座流动的旋转马。每一个人骑在一匹响著音乐的马上,高高
低低的旋转不停。我快乐得要疯了过去。
“各位,昨天我去看了一场电影━━《远离非洲》。大家一定要去看,太棒了
。”我一进教室就在乱喊。跑到墙上把电影院广告和街名都给用大头钉钉在那儿。
又说∶“午场便宜一块钱。”
那天的话题变成电影了。
艾琳进门时,我又讲。艾琳问我哭了没有,我说哭了好几场,还要再去看。
这一天下午,我们教室里给吵来了一台电视机和录放影机。以后,我们的课又
加了一种方式━━看电影。
在这时候,我已经跑图书馆了,把《远离非洲》这本书给看了一遍,不好,是
电影给改好的。我的课外时间,有了满满的填空。吞书去了。
我开始每天去学校。
没有课的日子,我在图书馆里挑电影带子看,看中国纪录片。图书馆内有小房
间,一个人一间,看完了不必收拾,自有职员来换带子。我快乐得又要昏过去。
。⒌⒊。闹学记我每天下午在学校里游戏,饿了就上咖啡馆,不到天黑不回家
。于是,我又有了咖啡座的一群。
学校生活开始蔓延到外面去。那阿雅拉首先忍不住,下了课偷偷喊我,去参加
她家的犹太人节庆。日本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去吃生鱼片。伊朗同学下了课,
偷偷喊我,来家里尝尝伊朗菜。南斯拉夫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回家去聊天。巴
西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来喝巴西咖啡。月凤下了课,偷偷喊我,给我五个糯
米□。
艾琳下了课,偷偷喊我━━又来一本好书。
咖啡馆的那一群散了会,偷偷喊我━━我们今晚去华盛顿大学听印度音乐再去
小酒店。
我变成了一个偷偷摸摸的人,在西雅图这陌生的城郊。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贼。”在艾琳的办公室门口,我捧著一杯咖啡对她说。
艾琳笑看了我一眼,说∶“哦,我在美国土生土长了一辈子,只有一个朋友。你才
来一个多月,就忙不过来。”
“你也快要忙不过来,因为我来了。”我上去抱一下艾琳,对她说∶“亲爱的
。”
说完赶快跑。情人节快到了,要吓她一次,叫她终生难忘我们这一班。
“哗,那么美丽的卡片!”班上同学叫了起来。
“每人写一句话,送给艾琳过情人节。”我说。
那张卡片尺寸好大,写著━━送给一个特别的人。全张都是花朵。夸张的。
“这种事情呀,看起来很无聊,可是做老师的收到这类的。⒍⒊。闹学记东西
,都会深━━受感动。”
“你怎么知道?”有人问。
“我自己也当过老师呀!有一年,全班同学给了我一张卡片,我看著那一排排
名字,都哭叀酰蔽宜怠?
大家上课时悄悄的写,写好了推给隔壁的。我们很费心,画了好多甜心给老师
,还有好多个吻。这种事,在中国,打死不会去做。
等到第二节上课时,一盒心形的巧克力糖加一张卡片,放在桌子前端艾琳的地
方。
艾琳照例拿著一罐汽水走进来。
当她发现那卡片时,咦了一声,打开来看,哗的一下好似触电了一般。
“注意!艾琳就要下雨了。”我小声说。
同学们静静的等待老师的表情,都板著脸。
那老师,那《读者文摘》一般的老师,念著我们写的一句又一句话,眼泪哗哗
的流下来。
“哦━━艾琳哭了。”我们开始欢呼。
另一班的老师听见这边那么吵,探身进来轻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她发现艾琳在站著哭时,立即说一声∶“对不起。”把门给关上了。她以为
我们在整人。
这一回,艾琳和我们再度一同欢呼,大家叫著∶“情人节快乐!情人节快乐!
”
于是我们推开书本,唱向每一个同学,大家轻轻一抱,教室里乒乒乓乓的都是
撞椅子的声音。抱到月凤时,我们两个。⒎⒊。闹学记中国人尖叫。
在咖啡馆的落地大玻璃外,艾琳走过我向她挥挥手,吹一个飞吻给她。她笑
著,吹一个飞吻给我,走了。我下课也赖在学校,不走。
“那是我的好老师叀酢!蔽叶砸晃煌赖娜怂怠K彩俏焕鲜Γ还唤涛业?
。
我们同喝咖啡。
“你们这班很亲爱啊。”这位老师说。
“特别亲爱,不错。”我说。
“我听说,有另外一个英文老师,教美国文学的,比你现在的课深,要不要下
学季再去修一门?”这位物理老师说。
“她人怎么样?”我小心翼翼的问。
“人怎么样?现在就去看看她,很有学问的。”这位老师一推椅子就要走。
“等等,让我想一想”我喊著,可是手臂被那老师轻轻拉了一下,说∶“不要
怕,你有实力。”
我们就这样冲进了一间办公室。
那房间里坐著一位特美的女老师━━我只是说矣的五官。
“珍,我向你介绍一位同学,她对文学的见解很深,你跟她谈谈一定会吃了一
惊的。”我的朋友,这位物理老师弯著腰,跟那坐著不动不微笑的人说。我对这位
介绍人产生了一种抱歉。
那位珍冷淡的答了一声∶“是吗?”
我立即不喜欢这个女人。
。⒏⒊。闹学记“你,大概看过奥。亨利之类的短篇小说吧?”她很轻视人的
拿出这位作家来,我开始气也气不出来了。
“美国文学不是简单的。”珍也不再看我们两个站在她面前的人,低头去写字
。
“可是,她特别的优秀,不信你考她,没有一个好作家是她不知道的。”那个
男老师还要自找没趣。
珍看了我一眼,突然说∶“我可不是你们那位艾琳,我━━是深刻的。我的班
,也是深刻的。如果你要来上课,可得早些去预排名单,不然━━”“不然算了,
谢谢你。”我也不等那另一个傻在一边的物理老师,把门哗一拉,走了。
在无人的停车场里,我把汽车玻璃后窗的积雪用手铺铺平,慢慢倒下一包咖啡
馆里拿来的白糖,把雪拌成台湾的清冰来吃。
那位物理老师追出来,我也不讲什么深刻,捧了一把雪给他,说∶“快吃,甜
的。”
“你不要生气,珍是傲慢了一点。”他说。
我回答他∶“没受伤。”把那捧甜雪往他脖子里一塞,跳进车里开走了。开的
时候故意按了好长一声喇叭。我就要无礼。
回到公寓里,外面的薄雪停了。我跑到阳台上把雪捏捏紧,做了三个小小的雪
人。远远看去,倒像三只鸭子。
我打开航空信纸开始例行的写家书。
写著∶“幸好我的运气不错,得了艾琳这样有人性又其实深刻的一位好老师,
虽然她外表上看去不那么深。不然我可。⒐⒊。闹学记惨罗!下学季还是选她的游
乐场当教室,再加一堂艺术欣赏。不必动手画的,只是欣赏欣赏。下星期我们要看
一堂有关南斯拉夫的民俗采风幻灯片,怎么样,这种课有深度吧?再下一堂,是希
特勒屠杀犹太人的纪录电影。对呀!我们是在上英文呀!下雪了,很好吃。再见!
情人节快快乐乐。”
。0⒋。闹学记春天不是读书天我早就认识了他,早在一个飘雪的午后。
那天我们安静的在教室里读一篇托尔斯泰的短篇,阿雅拉拿起一颗水果糖从桌
子右方弹向我的心脏部到。中弹之后,用眼神向她打过去一个问号,她用手指指教
室的玻璃门。我们在二楼。
我用双手扳住桌沿,椅子向后倒,人半仰下去望著走廊,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
著,这在西雅图并不多见。
“很美。”我轻轻对阿雅拉说。
艾琳老师听见了,走向玻璃,张望了一下,对全班说∶“外面下雪了,真是很
美。”
于是我们放下托尔斯泰,一同静静观雪。
下课时,我跑到走廊上去,阿雅拉笑吟吟的跑出来,两个人靠在栏杆上。
“亲爱的,我刚才并不是叫你看雪。”她说。
又说∶“刚才经过一个男老师,我是要你看他。”
“我知道你讲的是谁。索忍尼辛一样的那个。”
“对不对?他嘛━━你也注意到了。”
。⒈⒋。闹学记我们的心灵,在那一霎间,又做了一次不必言传的交流。
阿雅拉太精彩,不愧是个画家。
阿雅拉顺手又剥一颗糖,很得意的说∶“在班上,只我们两个特别喜欢观察人
。”
那个被我们看中的男老师,此刻正穿过校园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并不动,静立在一棵花树下已经好久了。
等他快走向另一条小径时,我大声喊出来∶“哈罗!PA-PERMAN”这
个被我喊成“纸人”的人这才发现原来我在树底下。他微微一笑,大步走上来,说
∶“嗨!你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我笑说的同时,把头发拉拉,给他看∶“注意,头上肩上
都是樱花瓣,风吹下来的。”
“真的叀酰闭馕幻拦蠛诱獠旁尢酒鹄础?
“这种事情,你是视而不见的。”我说。
“你知道,我是只看印刷的━━”他打打自己的头,对我挤了一下眼睛,笑著
。
他又要讲话,我嘘了他一声,这时微风拂过,又一阵花雨斜斜的飘下来。
我沉浸在一种宁静的巨大幸福里。
“这使你联想到什么?”这位朋友问我。
“你说呢?”我的表情严肃起来。
“莫非在想你的前半生吧?”
“不是。”
我们一同走了开去,往另一丛樱花林。
。⒉⒋。闹学记“这使我,想起了我目前居住的美国。”我接著说∶“我住在
华盛顿州。”又说∶“这又使我想起你们的国父━━华盛顿以及他的少年时期。”
“春天,跟国父有关吗?”他说。
“跟他有关的是一棵樱花树、一把锯子,还有,在他锯掉了那棵树之后,那个
没有迫著国父用棍子打的爸爸。”我一面走一面再说∶“至于跟我有关的是━━我
很想问问你,如果说,在现代的美国,如果又有一个人━━女人,也去锯掉一棵樱
花树━━”,我们已经走到了那更大的一片樱树林里,我指著那第一棵花树,说∶
“譬如说━━这一棵━━”我身边守法的人大吃一惊,喊∶“耶稣基督,原来━━
。”
“原来我不是在花下想我的━━新━━愁━━旧━━恨━━”我的英文不好,
只有常用中国意思直译过去,这样反而产生一种奇异的语文效果,不同。
在春日的校园里,一个中年人笑得颠三倒四的走开,他的背后有我的声音在追
著━━“华盛顿根本没有砍过什么树,是你们一个叫WEEN的人给编出来的━━
”当我冲进教室里去的时候,同学们非常热烈的彼此招呼。
十几天苦闷假期终于结束,春季班的开始,使人说不出有多么的欢喜。
“你哦,好像很快乐的样子。”同学中的一位说。
“我不是好像很快乐。”我把外套脱下,挂在椅背上“我是真的、真的好快
乐。”
“为什么?”
。⒊⒋。闹学记“春来了、花开了、人又相逢,学校再度开放,你说该不该?
”
“ECHO讲出这几句话来好像一首歌词。”同学们笑起来。
“而且押韵━━注意喔。”我唱了起来。
这一生,没有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一位老师,曾经带给我如此明显的喜悦,
想不到,却在美国这第四次再来的经验里,得到了这份意外的礼物。
是老师艾琳的功劳。
想到艾琳她就进来了。
全新的发型、小耳环、新背心、脸上春花般的笑,使得我的老师成了世上最美
的人。
我从不去管人的年龄。艾琳几岁?到底。
她一进来。先嗨来嗨去的看学生,接著急急的说∶“各位,等下放学绝对不要
快回家,你们别忘了到那些杏花、李花树下去睡个午觉再走。”
果然是我的好老师,懂得书本以外时时刻刻的生活教育。
她从来没有强迫我们读书。
却因为如此,两个日本同学换了另一班。
她们说∶“那个隔班的英文老师严格。”
我不要严的那位,我是艾琳这一派的。再说,她留下那么重的作业我们也全做
的,不须督促。
新来的学期带来了新的同学和消息,艾琳说∶“各位,学校给了我们这一班一
个好漂亮的大教室,可以各有书桌,还有大窗,不过那在校分部,去不去呀?”
。⒋⒋。闹学记大家楞了一下,接著全体反对起来。
“我们围著这张大会议桌上课,可以面对面讲话,如果变成一排一排的,只看
到同学的背后,气氛就不亲密了。”我说。
“校分部吟是建筑新,不像学校,倒像个学店。”
“说起商店,校分部吟有自动贩卖机,没有人味的。”
“有大窗”叀酢崩鲜λ怠?
“有了窗不会专心读书,都去东张西望了。”
艾琳沉吟了一会儿,说∶“好━━那我们留在这个小房间里。”
“对了━━”全班齐声说。
对了,班上去了几个旧同学,来了两个新同学,这一走马换将,那句∶“你哪
里来的?”又开始冒泡泡。
当然,为著礼貌,再重新来一次自我介绍。
来的还是东方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刘杰克,夫妇两个一起从台湾来的,太太做事。杰克开创电脑公司,他
一个人来上个没有压力的英文课。
我观察这位刘同学,立即喜欢了他。
我看一眼阿雅拉,她对我点一个头,我们显然接受这位和蔼可亲又朴朴素素的
好家伙。杰克合适我们班上的情调,步伐一致。而且有童心。
另外一位女同学,是东南亚中的一国人。
她略棕色,黑发卷曲著长到腰部,身材好,包在一件黑底黄花的连身裙里,手
上七个戒指是她特别的地方。眼窝深,下巴方,鼻子无肉,嘴唇薄……是个好看的
女人。
杰克有著一种不知不觉的自信,二十八九岁吧,活得自。⒌⒋。闹学记在怡然
的。我猜他必然有著位好太太。
那位新女同学,英文太烂,只能讲单字,不能成句子。这使她非常紧张。艾琳
马上注意到她的心态,就没有强迫她介绍自己。她只说了她的来处。
第一堂课时,我移到这位新来的女同学身边去,把书跟她合看,她的感激非常
清楚的传达到我心里,虽然不必明说。
下了第一堂课,我拉她去楼下书店买教材,她说不用了。
我看著她,不知没有书这课怎么上下去呢。
“我,来试试。”她说。
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班上的同学都是存心来上课的,虽然我们很活泼。而这一
位女人,完全不是来念书的,她只是来坐坐。她连书都不要,不是节省,是还在观
望。
这位谁也懒得理的新同学跟我孤零零的坐著。她的不理人是一种身体语言的发
散。说说话就要去弄一下肩上的长发,对于本身的外貌有著一份不放心和戒备━━
她很注意自己━━自卑。
虽然她讲话不会加助动词,这无妨我们的沟通,可是当我知道她住在美国已经
十一年了,而且嫁给一个美国人已经十六年了时,还是使我吃了一惊。
“那你先生讲你国家的话?”我问。
“不,他只讲英语。”
说到她的丈夫,她不知不觉流露出一种自得。也许是很想在班上找个姊妹淘吧
,她突然用高跟鞋轻轻踢了我一脚,那鞋子是半吊在脚上的,所谓风情。
这在另一个女人如此,我一定能欣赏,可是同样半脱著。⒍⒋。闹学记鞋的她
,就不高尚。
新同学说∶“你,找个美国老头子嫁了,做个美国人,不好?”
我笑看著她不语。
她又说∶“嫁个白人,吃他一辈子,难道不要?”
这几句英文,她讲得好传神。
听见她讲出这种话来,我的眼前突然看到了那长年的越南战争、饥饿、死亡,
以及那一群群因此带回了东南亚新娘的美国人。
又上课了,阿雅拉一把将我拉过去,说∶“那个女人你别理她━━廉价。”
“她有她的生长背景和苦难,你不要太严。”
“我们犹太人难道不苦吗?就没有她那种下贱的样子。”阿雅拉过份爱恶分明
,性子其实是忠厚的,她假不来。
这个班级,只有我跟这位新同学做了朋友,也看过来接她的好先生━━年纪大
了些,却不失为一个温文的人。我夸她的先生,她说∶“没有个性,不像个男人。
”
听见她这么衡量人,我默默然。
没上几次课,这位同学消失了,也没有人再问起过她。至于杰克,他开始烘蛋
糕来班上加入我们的游乐场教室,大家宝爱他。
我终于看清楚了这可敬可爱的全班人,在相处了三个月之后。
阿敏不再来上学了,虽然过去是伊朗老王旗下的军官,很。⒎⒋。闹学记可能
为生活所迫,听说吩做了仓库的夜间管理员。
南斯拉夫来的奥娃以前是个秘书,目前身分是难民。为著把她四年不见的母亲
接来美国相聚,她放弃了学业,去做了包装死鱼冷冻的工作。
这两个弃学的人,本身的遭遇和移民,和政治有著不可分割的关系,在这种巨
大的力量下,人,看上去变成如此的渺小而无力。看见他们的消失,我心里怕得不
得了。
“不要怕,你看我们以色列人,是什么都不怕的。”阿雅拉说。
我注视著那三五个日本女同学,她们那么有守有分有礼又有自信。内心不由得
对这个国家产生再一度的敬━━虽然他们过去对中国的确有著错失,却不能因此把
这种事混到教室的个人情感上来。
日本女同学的丈夫们全是日本大公司━━他们叫做“会社”派驻美国的代表。
她们生活肓稳,经济情况好,那份气势也就安然自在。我们之间很友爱的。
瑞恰也是个犹太人,她的黑短发,慢跑装,球鞋,不多说话,都在表现出她内
在世界的平衡和稳当。那份永远只穿两套替换衣服的她,说明了对于本身价值的肯
定。她的冷静中自有温柔,是脑科开刀房的护士。
阿雅拉同是犹太人,却是个调色盘。从她每次更新的衣服到她的现实生活,都
是一块滚动的石头。在她的人格里,交杂著易感、热忱、锐利、坦白、突破以及一
份对待活著这件事情强烈的爱悦。越跟她相处、越是感到这人的深不可测和可贵,
她太特殊了。却是个画家。
。⒏⒋。闹学记伊朗女同学仍是两个。一个建筑师的太太,上课也不放弃她那
“孔雀王朝”的古国大气,她披金戴钻,衣饰华丽,整个人给人的联想是一匹闪著
沉光的黑缎绣著金线大花。真正高贵的本质,使她优美,我们很喜欢她。
讲起她的祖国,她总是眼泪打转。忍著。
另一位伊朗同学完全相反,她脂粉不施,头发用橡皮筋草草一扎,丈夫还留在
伊朗,他带著孩子住在美国。说起伤心事来三分钟内可以趴在桌上大哭,三分钟后
又去作业边边上用铅笔画图去了。画的好似一种波斯画上的男女,“夜莺的花园”
那种童话故事里的神秘。虽然遭遇堪怜,却因为本性的快乐,并没有悲伤得变了人
。
古托是唯一南美洲来的,深黑的大眼睛里饱藏寂寞,不过二十多岁,背井离乡
的滋味正开始品尝。好在拿到语文证书可以回去参加嘉年华会了。他是我们班的宠
儿,不跟他争的。
月凤是个台北人,别跟她谈历史文学,跟她讲股票她最有这种专业知识。那分
聪明和勤劳,加上瘦瘦而细致的脸孔,使人不得不联想到张爱玲笔下那某些个精明
能干又偏偏很讲理的女子。月凤最现实,却又现实得令人赞叹。她是有家的,据说
家事也是一把抓,精采。
日本同学细川,阅读方面浩如烟海,要讲任何世界性的常识,只有她。有一次
跟她讲到日本的俳句,不能用英文,我中文,她日文,笔谈三天三夜不会谈得完。
在衣著和表情上,她不那么绝对日本风味,她是国际的。在生活品味上,她有著那
么一丝“雅痞”的从容和讲究,又是个深具幽默感的人。
。⒐⒋。闹学记不但如此,金钱上亦是慷慷慨慨的一个君子。我从来没有在日
本人之间看过这么出众的女子。一般日本人,是统一化的产品,她不是。
班上总共十几个同学,偏偏存在著三分之一的人,绝对没法形容。他们五官普
通、衣著普通、思想普通,表现普通,使人共处了快三个月,还叫不全他们的名字
。
这是一种最适合做间谍的人们。怎么看他们的样子,就怎么忘记。他们最大的
优点,就在那惊人的坚持普通里。
“我觉得我们这班太精采了。”我靠在门边跟老师艾琳说话。
“的确很棒。”艾琳说∶“可是,你是那个团结全班感情的力量,要加上━━
你,班里面才叫好了。”
我笑著看她,说∶“不是,是你在我们里面才叫好了。”
“现在可以走了吧?”我问艾琳。
“我又没有留你。”艾琳说∶“你现在一个人去哪里?”
我摇摇车钥匙,说∶“进城━━PIKEPLACEMAEKET去玩。”那
里数百家小店,够疯了。
“祝你快乐!”艾琳收拾杂物一同下楼。
我跑得好快,跑到老远才回头,高叫∶“艾琳,我也祝你快乐!快乐!”
说起快乐,在春季班还没注册以前,阿雅拉找我,说∶“有一门课叫做━━快
乐画廊。我们三个,瑞恰、你、我,下学季一起去修,好不好?”
我很惊讶居然存在这种保证学生心情的科目,跑到注册。0⒌。闹学记组去查
课目表,这才发现阿雅拉看英文字是有边读边,没边念中间的。
那门课叫做“画廊游览”。游览是我给想的中文,原意是由一个地方到另一个
地方,并不停留太久。英文用了HOP-PING这个字。阿雅拉把它看成HAP
PY,真是充满想象力。
想象中全班十几个人由老师带了一家一家看画廊,看完再同去吃一家情调午餐
才散课,那必然非常快乐才是。于是我们三个就去注了册,上了课。那不是国际学
生班。
起初,我忍住那份疏远而客气的人际关系,五堂课以后,不去了。反正不去了
。
那一班,不是真诚的班。艺术罩顶,也没有用。假的。
“噢,做人真自由。”跷课以后,我满意的叹了口气。阿雅拉和瑞恰也不喜欢
那堂课的一切,可是她们说,付了学费就得忍下来。我们彼此笑骂∶“没品味的、
没品味的。”也不知到底是放弃了叫做没品味,还是坚持下去叫做没品味。
说到坚持下去,除了我们这种不拿学分的同学之外,其他中国学生大半只二十
多岁,他们或由台湾去、或由中国大陆去,都念得相当认真。表现第一流。
这种社区大学容不下雄心大志的中国青年,上个一两年,就转到那种名校去了
。他们念书为的是更好的前途,跟我的没有目的很不相同。
在这七八个中国同学里,没有懦弱的人。一群大孩子,精采绝伦的活著,那成
绩好不必说,精神上也是开开朗朗、大大方方的。
。⒈⒌。闹学记就这样,北京来的周霁,成了我心挚爱的朋友。我老是那么单
字喊他━━“霁━━呀━━”远远听起来,就好似在叫━━“弟━━呀━━。”
弟的老师私底下跟我喝过一次咖啡,她说∶“你们中国学生,特别特别优秀,
无论那一边来的,都好得不得了。这个周霁绝不是个普通人,不信你试试他。”
我不必试他,我知道。
春天来了,午后没课的时候,霁的脚踏车被我塞进汽车后座,他和我这一去就
去了湖边。两个人,在那波光闪闪的水影深处,静下心来,诚诚恳恳的谈论我们共
同的民族。
在美国,我哭过一次,那事无关风月,在霁的面前,我湿湿的眼睛,是那份说
不清楚的对于中华民族爱成心疼的刻骨。
跟霁交往之后,汽车的后座垫子永远没有了靠垫。我把靠背平放,成了小货车
,摆的是霁随时上车的附属品━━他的单车。
春天来了,没有人在读书。
我们忽而赶场大减价,忽而赶场好电影,忽而碰到那东南亚来的女人跟著另一
个美国老头在卖名贵化妆品━━不是她的先生。我们匆匆做功课、快快买瓶饮料、
悠悠然躺在草上晒太阳。
艾琳说,这才叫做生活嘛!热门音乐大集会,艾琳买好票,兴奋的倒数日子━
━再三天后的晚上,我要去听我的儿子打鼓━━他是一个音乐家,住在好莱坞。
。⒉⒌。闹学记我的日子不再只是下课捏雪人,我的日子也不只是下课泡咖啡
馆、图书馆,我脱离了那一幢幢方盒子,把自己,交给了森林、湖泊、小摊子和码
头。
那种四季分明的风啊,这一回,是春天的。
在咖啡馆里,我再度看见了那位“纸人老师”。他的每一个口袋里都有纸片,
见了人就会拿出来同读。那种折好的东西,是他丰富知识的来源,他的行踪不出西
雅图。
“你还想砍树吗?”他笑问著我。
“现在不想了。”我笑说∶“倒是湖边那些水鸭子,得当心我们中国人,尤其
是北京来的。”
纸人老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弄得安静的咖啡馆充满了假日的气息。
“北京烤鸭?”他说。
“怎么样?我们去中国城吃?”我把桌子一拍。
“你不回家吗?”他说。
“你、我什么家?都没家人的嘛!”
于是,纸人也大步走了。在那一次的相聚里,我们不知为什么那么喜欢笑,笑
得疯子一般都没觉得不好意思。嗳,都中年了。咦━━都中年了吗?
回到住的地方,做好功课,活动一下僵硬的肩膀,我铺开信纸,照例写家书。
写下∶“爸爸、妈妈”这四个字之后,对著信纸发呆,窗外的什么花香,充满了整
个寂静的夜。一弯新月,在枝丫里挂著。
我推开笔,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按了好多个数目━━电。⒊⒌。闹学记话接通
了。
妈妈━━我高喊著。
台湾的妈妈喜出望外,连问了好多次━━好不好?好不好?
“就是太好了呀!忍不住打电话来跟你讲,可以比信快一点。”我快速的说∶
“春天来了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都是花海哦也不冷了我来不及的在享受什么时候
回来还不知道对呀我是在上课呀也有用功呀不过还来得及做别的事情呀我很好的好
得不得了都穿凉鞋了不会冻到别担心我……”
。⒋⒌。闹学记我先走了那天我刚进教室才坐下,月凤冲进来,用英文喊了一
句∶“我爸爸━━”眼睛哗的一红,用手蒙住了脸。月凤平日在人前不哭的。
我推开椅子朝她走去。
“你爸怎么了?”我问。
“中风。”
“那快回去呀━━还等什么?”
月凤在美国跟著公公婆婆,自己母亲已经过世,爸爸在台北。
说时艾琳进门了,一听见这消息,也是同样反应。一时里,教室突然失去了那
份欢悦的气息,好似就要离别了一般。
那一天,我特别想念自己的父母,想著想著,在深夜里打电话给月凤,讲好一
同去订飞机票,一同走了。毕竟,我还有人子的责任。
就决定走了,不等学期结束。
“什么哦━━你━━”阿雅拉朝我叫起来。
“我不能等了。”我说。
。⒌⒌。闹学记“你爸也没中风,你走什么?”同学说。
我的去意来得突然,自己先就呆呆的,呆呆的。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促的,躲在心里的枷锁不可能永远不去面对处理。我计划提
早离开美国,回台湾去一个月,然后再飞赴西班牙转飞加纳利群岛━━去卖那幢空
著的房子了。
这是一九八六年五月中旬。
学校其实并不小,只是在我们周遭的那几十个人变成很不安━━月凤要暂时走
了,带走了他们的朋友ECHO阿雅拉和瑞恰原先早已是好朋友,连带她们由以色
列派来美国波音飞机公司的丈夫,都常跟我相聚的。
这匆匆忙忙的走,先是难过了那二十多个连带认识的犹太朋友。他们赶著做了
好多菜,在阿雅拉的家里开了一场惜别会。
我好似在参加自己的葬礼一般,每一个朋友,在告别时都给了我小纪念品和紧
紧的拥抱,还有那一张张千叮万咛的地址和电话。
细川慎慎重重的约了月凤和我,迎到她家中去吃一顿中规中矩的日本菜。我极
爱她。
霁听到我要走,问∶“那你秋天再来不来?那时候,我可到华盛顿州立大学去
了。”
我肯定以后为了父母的缘故,将会长住台湾。再要走,也不过短期而已。我苦
笑著替我的“弟”整整衣领,说∶“三姐不来了。”
一个二十岁的中国女孩在走廊上碰到我,我笑向娇小的她张开手臂,她奔上来
,我抱住她的书和人。她说∶“可是真。⒍⒌。闹学记的,你要离开我们了?”说
著她呜呜假哭,我也呜的哭一声陪伴她,接著两人哈哈笑。
奥娃也不知听谁说的我要走了。请了冷冻工厂的假,带著那千辛万苦从南斯拉
夫来的妈妈,回到学校来跟我道别。
在班上,除了她自己,我是唯一去过奥娃国家的人。两人因此一向很亲。
巴西的古托用葡萄牙文唤我━━姐,一再的说明以后去巴西怎么找他,在班上
,我是那个去过亚马逊大河的人。在巴西情结里,我们当然又特别些。
杰克中文名字叫什么我至今不晓得,却无妨我们的同胞爱。他说∶“下回你来
西雅图,我去机场接。”
我笑说∶“你孤单单给乖乖留著,艾琳是不会欺负你的。别班可说不定。”
伊朗那大哭大笑的女同学留下一串复杂的地址,说∶“我可能把孩子放到加州
,自己去土耳其会晤一次丈夫。也可能就跟先生园伊朗。你可得找我,天涯海角用
这五个地址连络。”
一群日本女同学加上艾琳,鬼鬼崇崇的,不知在商量什么。
我忙著打点杂物,东西原先不多,怎么才五个多月,竟然如此牵牵绊绊。一发
心,大半都给放下了,不必带回台湾━━尤其是衣服。
决定要走之后,月凤比较镇定了,她去忙她的琐事。毕竟月凤去了,台北还有
人情礼物不得不周到。她买了好多东西。
就算这样吧,我们两人的课还是不愿停。
。⒎⒌。闹学记艾琳一再的问∶“上飞机前一天的课你们来不来?”
我和月凤都答∶“来。”
“一定来?”同学们问。
“一定来,而且交作业。”我说。
艾琳问我,要不要她写一张证明,说我的确上过她的班级而且认真、用功等等
好话。
我非常感谢她的热忱,可是觉得那实在没有必要━━“我,一生最大的事业,
不过是放心而已。”我不再需要任何他人的证明了。
在离开美国四天以前,我在学校老师中间放出了消息━━加纳利群岛海边花园
大屋一幢,连家具出售,半卖半送。
七月中旬买卖双方在那遥远的地方会面交屋。
几个老师动了心,一再追问我∶“怎么可能?海景、城市夜景、花园、玻璃花
房、菜园,再加楼上楼下和大车库,才那么点钱。”
我说∶“是可能。当一个人决心要向那儿告别时,什么价都可能。”
为著卖一幢千万里之外的房子,我在美国的最后几天闹翻了学校十分之一的老
师们。
最后,每一个人都放弃了,理由∶“我们要那么远的房子做什么?”
我知道卖不成的,可是却因此给了好几个美国家庭一场好梦。
要去学校上那对我来说是“最后的一课”的那天,我在桌子上查好生字、做完
全本英文文法━━包括还没有教的、整。⒏⒌。闹学记理清所有的上课笔记,再去
买了惯例三块美金的糖果,这才早早开车去了学校。
咖啡馆里围坐了一桌亲爱的同胞手足加同学。我们都是中国人,相见有期。没
有人特别难过。
霁是唯一大陆来的,他凝神坐著,到了认识我快半年的那一天,还说∶“不可
思议。不可思议。”
我知当年他在大陆念医学院时,曾是我的读者。而今成了我的“弟”呀,还没
弄明白这人生开了什么玩笑。
坐了一会儿,一个中国同学踢了我一脚,悄悄说∶“你就过去一下,人家在那
边等你好久了。”
我抬眼看去,那个纸人老师一个人坐在方桌前,面前摊著一堆纸,在阅读。
我静悄悄的走向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明天走,是吗?”他笑著。
“明天中午。”我说。
“保持连络。”他说。
“好。”我说。
我们静坐了五分钟,我站了起来,说∶“那么我们说见了。”
他推开椅子也站了起来,把我拉近,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我走了。
霁的接待家庭里的主妇,也是学校的职员唐娜,又跟我换了一个角落,在同样
的学校咖啡馆里话别。我们很少见面,可是看见霁那么健康快乐的生活灸美国,就
知道唐娜这一家。⒐⒌。闹学记给了他多少温暖。
“谢谢你善待他。”我说。
“也谢谢你善待他。”唐娜说。
我们拥抱一下,微笑著分开。我大步上楼,走进那真正属于我的教室。这一回
,心跳加速。
这一回,不再是我到得最早,全班的同学早都到了。我一进门,彼此尖叫。
那个上课写字的大桌子居然铺上了台布。在那优雅的桌巾上,满满的菜啊━━
走遍世界吃不到━━各国各族的名菜,在这儿为月凤和我摆设筵席。
“哦━━”我叹了口大气∶“骗子━━你们这群骗子,难怪追问我们来不来、
来不来。”我惊喜的喊了起来。
“来━━大家开始吃━━世界大同,不许评分。”
我们吃吃喝喝、谈谈笑笑、闹闹打打的。没有一句离别的话。至于月凤,是要
回来的。
杰克的蛋糕上写著月凤和我的名字。太爱我们了,没烤对,蛋糕中间塌下去一
块。大家笑他技术远不够,可是一块一块都给吞下去了,好快。
最后的一课是我给上的,在写字板上留下了台湾以及加纳利群岛的连络地址。
这一回,写下了全名,包括丈夫的姓。
同学们才知我原来是葛罗太太,在法律上。
写著同样颜色的黄粉笔,追想到第一次进入教室的那一天,我也做著同样的事
情。
时光无情,来去匆匆━━不可以伤感呀,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即使千里搭长
棚。
。0⒍。闹学记下课钟响起了,大家开始收拾桌子,一片忙乱。阿雅拉没有帮
忙,坐著发楞。
“好了,再见。”我喊了一声就想逃。
艾琳叫著∶“不━━等等。”
“你还要干什么?”我抖著嘴唇问她。
艾琳拉起了身边两位同学的手,两位同学拉住了我和月凤的手,我们拉住了其
他同学的手。我们全班十几个人紧紧的拉成一个圆圈圈。
我在发抖,而天气并不冷。
艾琳对我说∶“月凤是可以再相见的,你━━这一去不返。说几句话告别罗━
━”那时阿雅拉的眼泪瀑布似的在面颊上奔流。我好似又看见她和我坐在她家的草
坪上,用小剪刀在剪草坪。我又听见她在说∶“我生一个孩子给你,你抱去养,我
给你我和以撒的孩子。”为了她那一句话,我要终生终世的爱她。
我再看了一眼这群亲爱的同学和老师,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我的心狂跳起
来,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开始慢慢的一句一句说━━看我们大家的手,拉住
了全世界不同民族的信心,爱心,以及和平相处的希望。
在这一个班级里,我们彼此相亲、相爱。这,证明了,虽然我们的生长背景全
然不同,可是却都具备了高尚的人格和情操,也因此,使我们得到了相对的收获和
回报。
艾琳,是一位教育家,她对我们的尊重和爱,使得我们改变了对美国的印象。
我深深的感谢她。
。⒈⒍。闹学记我们虽然正在离别━━中国人,叫做“分手”,可是内心尽可
能不要过份悲伤。
让我们把这份欢乐的时光,化为永远的力量,在我们遭遇到伤痛时,拿出来鼓
励自己━━人生,还是公平的。
如果我们记住这手拉手、肩靠肩的日子,那么世界大同的理想不会再是一个白
日梦。注意,我们都是实践者,我们要继续做下去,为了爱、为了人、为了世界的
和平。
最后,我要感谢我们的小学校BELLEUVECOM-MUDNITYCOL
LEGE。没有它,没有我们的好时光。
再见了,亲爱的同窗,不要哭啊━━阿雅拉。好━━现在,让我们再来欢呼一
次━━春来了、花开了、人又相逢、学校再度开放━━万岁━━。
飞机在一个艳阳天里升空,我听见有声音在问我∶“你会再来吗?”
我听见自己在回答∶“这已是永恒,再来不来,重要吗?”
。⒉⒍。闹学记经验之谈老兄,我醒著一九七一年的冬天,当时我住在美国伊
利诺大学的一幢木造楼房里。
那是一幢坐落在街角的房子,房子对面是一片停车场,右手边隔著大街有一家
生意清淡的电影院,屋后距离很远也有人家,可是从来没见人影,也就是说,无论
白天或晚上,这幢建筑的周遭是相当安静的。
这幢老房子并不是大型的学生宿舍,一共三层楼加地下室。楼下,在中午时属
于大学教授们做俱乐部形,供应午餐,夜间就不开放了。二楼有一间电视室、一间
图书室以及一个小型办公室,到了下午五点,办公的小姐就走了。
多余的房间一共可以容纳十四个女学生,每人一间,住得相当宽敞也寂莫,因
为彼此忙碌,很少来往。我们也没有舍监。
记得感恩节那日是个“长周末”,节日假期加上周六周日一共可以休息四整天
,宿舍里的美国同学全部沂家去了,中国同学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个,她们也各有去
处。我虽也被人邀请一同回家过节,却因不喜做客拘束,婉谢了朋友的好心。⒋⒍
。闹学记好意。
就这样,长长的四整天,我住在一幢全空了的大房子里━━完全孤独的。
也是那一天,初雪纷飞,游子的心空空洞洞。窗坍天地茫茫,室内暖气太足,
在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巨大压迫下,落一根针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我守住黄昏,守过夜晚,到了深夜两点,把房门的喇叭锁□一下按下。我躺在
床上,把窗帘拉开,那时,已经打烊的小电影院的霓虹灯微微透进室内,即使不开
灯,还是看得见房间内的摆设。
躺下去没有多久,我听见楼下通往街上的那扇大门被人“呀”的一声推开了━
━照习惯,那扇门总是不关的,二十四小时不锁。
我以为,是哪一个同住的女学生突然回来了,并不在意。
可是我在听。
进来的人,站在楼下好一会儿,不动。
然后,轻轻的脚步声上了二楼,我再听,上了三楼,我再听,脚步向我的房门
走来,我再听━━有人站在我的门口。
大概一分钟那么久,房外没有动静,我没有动静━━我躺著━━等。
我听见有钥匙插进我那简单的门锁里,我盯住把手看,幽暗的光线中,那个门
柄慢慢的正在被人由外面转开。
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把柄千真万确的在转动。
有人正在进来。
一个影子,黑人,高大、粗壮,戴一顶鸭舌帽,穿桔红。⒌⒍。闹学记夹克、
黑裤子、球鞋,双手空著,在朦胧中站了几秒,等他找到了我的床,便向我走来。
他的手半举著,我猜他要捂我的嘴,如果我醒著,如果我开始尖叫。
当他把脸凑到我仰卧的脸上来时,透过窗坍的光,我们眼睛对眼睛,僵住了。
“老兄,我醒著”我说。
我叫他BROTHER。
他没有说话,那时,我慢慢半坐了起来。我可以扭亮我的床头灯,不知为什么
,我的意念不许我亮灯。我听见那个人粗重的喘息声━━他紧张,很紧张。
在这种时刻,任何一个小动作都可以使一个神经绷紧的人疯狂,我不能刺激他
。
“你不想说话吗?”我又说。
他的双手不放下来,可是我感觉到他放松了。他不说话,眼光开始犹豫。这一
切,都在极暗的光线里进行著。
“你坐下来,那边有椅子。”我说。
他没有坐,眼睛扫过我伸手可及的电话。
“我不会打电话、不会叫、不会反抗你,又请你不要碰我。要钱、请你自己拿
,在皮包里━━有两百块现金。”我慢慢的说,尽可能的安静、温和、友善。
他退了一步,我说∶“你要走吗?”
他又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他一共退了三步。
“那你走了。”我说。
那个人点了点头,又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他还。⒍⒍。闹学记在退,
他快退到门口去了。
“等一下。”我喊停了他。
“你这个傻瓜,告诉我,你怎么进来的?”我开始大声了。
“你的大门开著。钥匙放在第十四号邮件格子里,我拿了,找十四号房门━━
就进来啦!”这是那人第一次开口,听他的声音,我已了然,一切有关暴行的意念
都不会再付诸行动。这个人正常了。
“那你走呀!”我叫起来。
他走了,还是退著走的,我再喊∶“把我的备用钥匙留下来,放在地板上。你
走,我数到三你就得跑到街上去,不然━━不然━━我━━”我没有开始数,他就
走了。
我静听,那脚步声踏过木板楼梯,嗒嗒嗒嗒直到楼下。我再听,那扇门开了又
合起来,我凝神听,雪地上一片寂静。
我跳起来,光脚冲到楼下,冲到大门,把身体扑上去,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去压
那个锁,我再往楼上跑,跑过二楼,跑到三楼自己的房间,再锁上门。
我往电话跑去,拿起听筒,一个女人的声音立即回答我∶“接线台,接线台,
我可以帮助你吗?”
我发觉自己的牙齿格格在响,我全身剧烈的发抖好似一片狂风里被摧残的落叶
,我说不出一句话,说不出一个字。
我把电话挂回去,跑到衣柜里面,把背脊紧紧抵住墙。用双手抱住自己的两肩
,可是我止不住那骨头与骨头的冲击。我一直抖一直抖,抖到后来,才开始如同一
个鬼也似的笑起来━━听见那不属于人的一种笑声,我又抖、又抖、又抖……。
。⒎⒍。闹学记爱马落水之夜在我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时,已经会开车了
。当时的交通工具仍然是以三轮车为主的那最后两年的台北,私家车并不多见。我
的家中自然也没有汽车。
回忆起开车的学习过程实在很简单。在当时,如果一年中碰到一个朋友恰好手
上有辆车,那我必定抓住机会,低声下气的请求车主让我摸摸驾驶盘,那怕是假的
坐在车里不发动车子,也是好的。
偶尔有几个大胆的好心人肯让我发动了车子开,我必不会辜负人家,把车当当
心心的开在台北市空空荡荡的马路上,又会开回来。
开了两三次,就会了。那时候用的大半是天母一位美国朋友的车━━当然也不
属于他的,车属于他做将军的爸爸。爸爸睡觉去,儿子就偷出来慷慨的做好国民外
交。
我是开了好久的车子,才去进驾驶学校的。那个往事被写成一个智斗警察的短
篇,叫做《天梯》,已经收到书本里去了。
好的,从此做了一个养马的人。
。⒏⒍。闹学记我叫我的车子马儿,对待每一匹生命中的马都很疼爱,常常跟
车讲话。跑长途时拍拍车子,说∶“好马,我们又要跑罗!”
那车子就听得懂,忠心的水里去,火里来,不闹脾气。
说到“水里去”并不只是形容词,开车时发生最大的事件并不在于一次国外的
车祸,而在台北。
我的经验是,每次车子出事,绝对不在于马儿不乖。决定性的出事原因,必然
在于主人不乖。
那是一个狂风大雨的寒夜,我姐就选了这种天气去开“学生钢琴发表会”,地
点在植物园畔的“艺术馆”。天不好,姐很伤心。
这是家中大事,当然全体出动参加捧场。
大雨中我去停车,停在“艺术馆”和以前“中央图书馆”之间的一块空地上。
对于那个地方,我不熟,而且,那天太累了,眼睛是花的,累的人还开车,叫不乖
。
当我要停车时,看见一个牌子,白底红字中文,靠在一棵树边,写著━━“停
车场”。没错,就停在牌子下面。可是其他的车辆都驶得离我远远的,停在二十几
步路边的地方。
“好笨的人,这里那么空旷,怎么不来停呢?”我想。
等到钢琴表演结束,家长和小朋友们捧了一些花篮出来,各自上车走了。我的
车内派到爸爸和妈妈同坐。看见那倾盆大雨,舍不得父母淋湿,就说∶“别动,我
去开车来,你们站在廊下等。”又因为天气酷寒,我怕父母久等会冻著,于是心里
就急了一点。发足往雨夜中冲去。
停著的车子必须来个大转弯才能回头,我看了一下左边。⒐⒍。闹学记的宽度
,估计得倒一次车才能全转。我看一下右边,右边树下那块牌子又告诉我━━停车
场。那个停车场一辆车也没有,雨水中平平坦坦的。那就向右转好了,不必倒车,
一个大弯就可以改方向了。那时,我念著父母,又急。
好,发动车了,加足马力,驾驶盘用力一扭,马儿跳了出去,是匹好马。
不过一秒钟吧,我听见不算大声的一种冲击声,然后我发现━━车窗坍面不是
雨水,而是一整片大水在我四周。
车子在沉━━是在沉,的确在沉。在沉━━。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惊慌,我根本莫名其妙,我以为自己进入了一种梦
境。这不可能是真的。
车子还在沉,四面部是大水、大水。
我一定在做梦。
那时小弟带了他的全家人往他的车子去,夜寒,大家挤在伞下埋著头疾走。就
在那时候,侄女天明三岁,她一回头,看见小姑的车子沉入“停车场”中去。她说
∶“小姑━━”手中一朵菊花一指。
这一来,正往自己车去,也带著妻女的大弟听见了,猛一回头,忙丢掉了雨伞
就往池塘水里跑。这都是外面发生的事情。事后说的。
我无声无息在水中慢慢消失。
我仍然在对自己说∶“这一定是在做梦。”
这时,水渗进车子里来了,水快速的浸过我的膝盖,水冻醒了我的梦,我又对
自己说∶“我正在死,原来是这种死法━━真是浮生如梦。”
。0⒎。闹学记就算是梦中吧,也有求生的本能,我用力推开被水逼住的车门
,用力推,车门开了,水淹过了我。我不张口。
我踩到椅背上去。我露出水面了,我看见四周有科学馆、艺术馆,还有那向我
远远奔来的大弟弟。
“救命呀━━”这才不必要的尖叫起来。
大弟拖我,我又不肯被救了,说了一声∶“我的皮包。”又钻进水中去摸皮包
。
等到我全身滴水站在地上时,开始跟大弟激辩∶“明明是个停车场,怎么突然
会变成一个大水塘?我问你,这是什么鬼?”
这时候家人都来围观啦!弟说∶“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有个池塘啊?”我尽
可能不使牙齿打抖,说∶“是刚刚变出来的,存心变出来淹死我的,从来没有什么
池塘的,这是奇幻人间电视剧━━。”
爸爸当时立即指挥∶“妹妹和弟弟回去━━全身湿的受不起这种冻。有小孩子
的也都快回去。妈妈坐别人的车也回去。这个车,明早请人来吊━━。”
我舍不得我的马儿,一定要跟它共患难,我坚守现场,不愿离开,不但不离开
,硬逼家人快快去打电话,请修车厂立即就来救马。
那种情形下,弟弟们也不肯走了。爸爸说∶“要有理智,这种大雨里,都得回
去,况且大家都淋湿了,快快给小孩们回去泡热水。”
在那个摄氏六度的冬夜里,爸爸和我苦等吊车来,弄到清晨三点半,马被救起
来了。
。⒈⒎。闹学记我只差一点就跟那两位见义勇为的吊车好手跪下叩头。
中国同胞真好真好。我不是说爸爸。
过了几小时,我才真正弄懂了。
那是个真真实实的水池,以前就在的,偶尔水池里还有朵莲花什么的。我身上
满妞的浮萍也是真正的浮萍,不是幻象。那天下大雨,水池在夜间我停车时已经涨
满了水,所以,看上去就成了一块平坦的地。再有那么一个神经病,就把“停车场
”这块牌子给搁到水池边上去。
来停车的台北人,全不上当,很小心的避开这片告示,停得远远的,不会见山
就是山。
然后,来了一个回国教书的土包子,很实心的一个“初恋台北人”,就相信了
那块牌子,把车恰好停在牌下。过了两小时,自愿落水。
“这是一次教训,你可懂了吧?”爸爸说∶“在台北做人,不要太相信你的眼
睛。斑马线上是压死人的地方,好味阴花生是送你到阴间吩的,宾馆请你进去休息
不是真正休息,马在此地是用来杀鸡的!”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次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金面的人来对我说∶“谁叫你看见别人夫
妻吵架就去多管闲事呢,自己功力全无,还弄神弄鬼替人去解。结果人家夫妻被你
解好了,你自己担去了他人的劫难━━落到水中去。”
家人后来说∶“如果不是天明回头得早,过两秒钟你的车子可能完全没顶,水
面又会合起来。我们绝对不会想象你在水底,总以为你突然开车先走了,也没讲一
声这种事在你。⒉⒎。闹学记做出来很平常,不会奇怪。于是我们挤一挤就上别
人的车回家,三天以后再报失踪。你呢━━在水底泡著呢━━。”我说∶“放心,
会来托梦的。”
后来梦中金面人又来了,说∶“舍掉你的长发吧,也算应了一劫。”梦醒,将
头发一把剪成国中女生。等我过了数月,经过新竹一间庙,突然看见梦中金面人原
来是尊菩萨。沉思了一会儿,我跪了下去,心里发了一个大愿,这个愿,终生持续
下去,直到天年了结,不会改变。
至今还是拥有一匹爱马,跟我的马儿情感很深很密,共享人间快乐,又一同创
造了许多在此没有讲出来的故事。
我又想,那一次,应该可以请求“国家赔偿”,怎么没有去法院呢?那个没有
去,是人生角度取舍问题,没法说了。
。⒊⒎。闹学记我要回家那一年我回台湾来九个月。
当时手边原先只有一本新书打算出版,这已经算是大工作了,因为一本书的诞
生不仅仅表示印刷而已。
虽然出版社接手了绝大部分的工作,可是身为作者却也不能放手不管。那只是
出一册书━━《倾城》。
后来与出版社谈了谈,发觉如果自己更勤劳些,还可以同时再推出另两本新书
━━《谈心》以及《随想》。这两本书完全没有被放在预期的工作进度里,尤其是
《随想》,根本就得开始写,而愚昧的我,以为用功就是积极,竟然答应自己一口
气出三本书。这种痴狂叫做绝不爱惜身体的人才做得出来。
也是合该有事,小丁神父也在同时写完了他的另一本新书━━《墨西哥之旅》
━━后来被我改成《刹那时光》的那十二万字英文稿,也交到我的手中。我又接下
了。
一共四本书,同时。
也是在那个时期里,滚石唱片公司与我签了合同,承诺要写一整张唱片的歌词
。
。⒋⒎。闹学记我快快的写好了好多首歌词去,滚石一首也没有接受━━他们
是专家,要求更贴切的字句,这一点,我完全同意而且心服,制作人王新莲、齐豫
在文字的敏镜度上够深、够强、够狠、够认真,她们要求作品的严格度,使我对这
两个才女心悦诚服。她们不怕打我回票。我自己也不肯懒散,总是想到脑子快炸掉
了还在力求表现。常常,一个句子,想到五百种以上的方式,才能定稿,而我就在
里面拚。
于是我同时处理四本书、一张唱片,也没能推掉另外许多许多琐事。
就在天气快进炎热时,我爱上了一幢楼中楼的公寓,朋友要卖,我倾尽积蓄将
那房子买了上来。然后,开始以自己的心意装修。
虽然房子不必自己钉木板,可是那一灯一碗、那布料、椅垫、床罩、窗帘、家
具、电话、书籍、摆设、盆景、拖鞋、冰箱、刀、匙、杯、筷、灶、拖把……还是
要了人的命和钱。
雪球越滚越大,我管四本书,一张唱片、一个百事待举的新家,还得每天回那
么多封信,以及响个不停的电话和饭局。
我的心怀意志虽然充满了创造的喜悦与狂爱,可是生活也成了一根绷得快要断
了的弦。
就在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挚友杨淑惠女士得了脑癌住进台大医院,我开始
跑医院。
没过十天,我的母亲发现乳癌,住进荣民总医院,这两个我心挚爱的人先后开
刀,使我的压力更加巨大,在工作和医院中不得释放。
。⒌⒎。闹学记也许是心里再也没有空白,我舍弃了每天只有四小时的睡眠,
开始翻出张爱玲所有的书籍,今生第二十次、三十次阅读她━━只有这件事情,使
我松驰,使我激赏,使我忘了白日所有的负担和责任。
于是,我活过了近三个月完全没有睡眠的日子。那时,几次开车几乎出事,我
停止了开车,我放弃了阅读,可是我不能放下待做的文稿。我在绞我的脑汁,绞到
无汁可绞却不能放弃。
我睁著眼睛等天亮,恶性失眠像鬼一样占住了我。我开始增加安眠药的份量,
一颗、三颗、七颗,直到有一夜服了十颗,而我不能入睡。我不能入睡,我的脑伤
了,我的心不清楚了,我开始怕声音,我控制不住的哭━━没有任何理由。
歌词出不来、书出不来、家没有修好,淑惠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妈妈割掉了
部分的身体……。
我不能睡觉、我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有一天,白天,好友王恒打电话给我,问我钢琴到底要不要,我回说我从来没
有想买钢琴。王恒说∶“你自己深夜三点半打电话来,把我们全家人吵醒,叫我立
即替你去找一架琴。”
我不记得我打过这种电话。
又有一天,女友陈寿美对我说∶“昨天我在等你,你失约了没有来。”我问她
我失了什么约,她说∶“你深夜一点半打电话给我,叫我带你去医院打点滴,你讲
话清清楚楚,说不舒服,跟我约━━”我不记得我做过这种事。
。⒍⒎。闹学记连续好几个朋友告诉我,我托他们做事,都在深夜里去吵人家
,我不承认,不记得。
有一天早晨,发觉水瓶里插著一大片万年青,那片叶子生长在五楼屋顶花园的
墙外,我曾想去剪,可是怕坠楼而没有去。什么时候我在深夜里爬上了危墙把它给
摘下来了?我不记得━━可是它明明在水瓶里。
那一天,淑惠昏迷了,医生说,就要走了,不会再醒过来。我在病房中抱住她
,贴著她沉睡的脸,跟她道别。出来时,我坐在台大医院的花坛边埋首痛哭。
我去不动荣民总医院看妈妈,我想到爸爸黄昏回家要吃饭━━我得赶回家煮饭
给爸爸吃。我上了计程车,说要去南京东路四段,车到了四段,我发觉我不知自己
的家在哪里,我知道我是谁,可是我不会回家。
我在一根电线杆边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开始天旋地转,我在街上呕吐不停。后
来看见育达商职的学生放学,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修好的公寓就在附近,于是我回了
自己的家,翻开电话簿,找到爸爸家的号码,告诉爸我忙,不回他们家中去,我没
说我记忆丧失了大半。
那天我又吞了一把安眠药,可是无效。我听见有脚步声四面八方而来,我一间
一间妥开无人的房门,当然没有人,我吓得把背紧紧抵住墙━━听。人病了,鬼由
心生。
近乎一个半月的时间,我的记忆短路,有时记得,有时不记得,一些歌词,还
在写,居然可以定稿。
最怕的事情是,我不会回家。我常常站在街上发呆,努力的想∶家在哪里,我
要回家,有一次,是邻居带我回去的。
。⒎⒎。闹学记整整六个月没有阖眼了,我的四肢百骸酸痛不堪,我的视力模
糊,我的血液在深夜里流动时,自己好似可以听见哗哗的水声在体内运转。走路时
,我是一具行尸,慢慢拖。
那一年,两年半以前,我终于住进了医院,治疗我的是脑神经内科李刚大夫。
十七天住院之后,我出院,立即出国休息。
从那次的记忆丧失或说话错乱之后,我不再过份用脑了,这使我外在的成绩进
度缓慢,可是一个人能够认路回家,却是多么幸福的事。
。⒏⒎。闹学记求婚“请你讲给我听,当年你如何向妈妈求婚?”我坐在爸爸
身边,把他的报纸弹一弹━━爸在报纸背后。
“我没有向她求婚。”爸说。
“那她怎么知道你要娶她?”
“要订婚就知道了嘛!”
“那你怎么告诉她要订婚?”
“我没有讲过。从来没有讲过。”
“不讲怎么订?”
“大人会安排呀!”爸说。
“可是你们是文明的,你们看电影、散步,都有。大人不在旁边。”
“总而言之没有向她求婚,我平生没有向人求过婚。”
“那她怎么知道呢?说呀━━”“反正没有求过。好啦!”
等了两小时之后,爸爸要去睡觉,我又追问了同样的问题,答案还是跟上面的
对话一色一样。这时间妈妈喊著∶“好了,你也早些睡吧,求不求婚没关系。”
。⒐⒎。闹学记我还是想不通∶他不跟她讲,怎么她就会知道要订婚了。
我们这一代是怎么回事?就去问了弟弟。
弟说∶“神经病,讲这个做什么嘛!”
那是大弟。也问了小弟,当时他夫妇两人都在,听见问求婚,就开始咯咯的笑
个不停,弟妹笑得弯腰,朝小弟一指,喊∶“他━━”小弟跳起来拿个椅垫往太太
脸上用力一蒙,大喊∶“不许讲━━━。”脸就哗一下红了起来。
“反正你们都不讲,对不对?”我点起一支烟来,咬牙切齿的瞪著他们。
“我们是保守派,你是周末派。”弟妹说。
他们不肯讲求婚,表情倒是很乐,美得冒泡泡,可见滋味甜蜜。
求婚这种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伧俗,虽然目的只有一个━━结婚,可是方程
式太多,说说也是很有趣的。
我的第一次求婚意向发生得很早,在小学最末的一年。这篇童年往事写成了一
个短篇叫做《匪兵甲和匪兵乙》,收录在《倾城》那本书中去。
总而言之,爱上了一个光头男生,当然他就是匪兵甲。我们那时演话剧,剧情
是“牛伯伯打游击”。我演匪兵乙。匪兵总共两人,乙爱上甲理所当然。
为了这个隔壁班的男生,神魂颠倒接近一年半的光景,也没想办法告诉他。可
是当时我很坚持,认定将来非他不嫁。这么单恋单恋的,就开始求婚了。
小小年纪,求得很聪明。如果直接向匪兵甲去求,那必。0⒏。闹学记定不成
,说不定被他出卖尚得记个大过加留校察看什么的。所以根本不向当事人去求。
我向神去求。
祷告呀━━热烈的向我们在天上的父去哀求,求说∶“请您怜悯,将来把我嫁
给匪兵甲。”
这段故事回想起来自然是一场笑剧,可是当日情怀并不如此,爱情的滋味即使
是单恋吧,其中还是有著它的痴迷和苦痛。小孩子纯情,不理什么柴米油盐的,也
不能说那是不真实。
等到我长到十六岁时,那个匪兵甲早已被忘光了,我家的信箱里突然被我拿到
一封淡蓝色信封信纸的情书。没贴邮票,丢进来的。
从那时候开始,每星期一封,很准时的,总会有一封给我的信。过了好几个月
,我在巷子里看见了那个写信的人━━一个住在附近的大学生。没有跟他交谈,只
是看了他一眼,转身轻轻关上大门。
那个学生,寒暑假回到香港侨居地时,就会寄来香港的风景明信片,说∶“有
一天,等我毕业了,我要娶你,带你来坐渡轮,看香港的夜景。”
我的父母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信件我自己收起来,也不说什么,
也不回信。
偶尔我在黄昏时出门,他恰好就站在电线杆下,双手插在口袋里,相当沉著也
相当温柔平和的眼神朝我望著。我直直的走过他,总是走出好几步了,才一回头,
看他一眼。
。⒈⒏。闹学记这半生了,回想起来,那个人的眼神总使我有著某种感动,我
一点也不讨厌他。
两年之后,他毕业了,回港之前的那封信写得周详,香港父亲公司地址、家中
地址、电话号码,全都写得清清楚。最后他写著∶“我不敢贸然登府拜访,生怕你
因此见责于父母,可是耐心等著你长大。现在我人已将不在台湾,通信应该是被允
许的。我知你家教甚严,此事还是不该瞒著父母,请别忘了,我要娶你。如果你过
两三年之后同意,我一定等待……。那时,我正经过生命中的黯淡期,休学在家好
几年,对什么都不起劲,恋爱、结婚这种事情不能点燃我生命的火花,对于这一个
痴情的人,相连的没有太多反应。后来那种蓝信封由英国寄来,我始终没有回过一
封信,而那种期待的心情,还是存在的,只是不很鲜明。如果说,今生有人求过婚
,那位温柔的人该算一个。等到我进入文化学院去做学生的时候,姐姐出落得像一
朵花般的在亲戚间被发现了。那时候很流行做媒,真叫”一家女,百家求。”我们
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穿了。
每当姐姐看不上的人被婉转谢绝的时候,媒人就会说∶“姐姐看不上,那妹妹
也可以,就换妹妹做朋友好罗!”
我最恨这种话。做了半生的妹妹,衣服老是穿姐姐剩下来的,轮到婚姻也是∶
“那妹妹也可以。”好像妹妹永远是拿次级货的那种品味。每一次人家求不到姐姐
,就来求妹妹,我都给他们骂过去。
那一阵子,三五个月就有人来求亲,反正姐姐不答应的,。⒉⒏。闹学记妹妹
也不答应。姐姐一说肯做做朋友,那个做妹妹的心里就想抢。
那是一个封闭的社会,男女之事看得好实在,看两三次电影就要下聘。姐姐就
这么给嫁掉了。她笨。
我今生第二次向人求婚还是在台湾。
那是我真正的初恋。
对方没有答应我。我求了又求,求了又求,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后来我走了
。
到了西班牙,第一个向我求婚的人叫荷西,那年他高中毕业,我大三。他叫我
等他六年,我说那太遥远了,不很可能。
为了怕这个男孩子太认真,我赶快交了一些其他的朋友,这其中有一个日本同
学,同班的,家境好,还在读书呢,马德里最豪华的一家日本餐馆就给他开出来了
。
这个日本同学对我好到接近乱宠。我知道做为一个正正派派的女孩子不能收人
贵重的礼物,就只敢收巧克力糖和鲜花━━他就每天鲜花攻势。宿舍里的花都是日
本人送来的,大家都很高兴,直到他向我求婚。
当我发现收了糖果和鲜花也有这种后果的时候,日本人买了一辆新车要当订婚
礼物给我。当时宿舍里包括修女舍监都对我说∶“嫁、嫁。这么爱你的人不嫁,难
道让他跑了吗?”
我当然没有收人家的汽车,两个人跑到郊外树林里去谈判,我很紧张━━毕竟
收了人家的小礼物也常常一同出去玩,心虚得紧,居然向著这个日本人流下泪来。
我一哭,那个好。⒊⒏。闹学记心的人也流泪了,一直说∶“不嫁没关系,我可以
等,是我太急了,吓到了你,对不起。”
那时候我们之间是说日文的,以前我会一点点日文。半年交往,日文就更好些
,因为这个朋友懂得耐性的教,他绝对没有一点大男人主义的行为,是个懂得爱的
人,可是我没想过要结婚。我想过,那是在台湾时。跟这日本同学,也不知道是怎
么回事,他在恋我,我迷迷糊糊的受疼爱,也很快乐,可是也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
要结婚了。
为了叫这个日本人死了心,我收了一把德国同学的花。我跟德国同学在大街上
走,碰到了荷西。我把两人介绍了一下,荷西笑得有些苦涩,还是很大方的跟对方
握握手,将我拉近,亲吻了我的面颊,笑道再见。
当年害惨了那位日本同学,后来他伤心了很久很久。别的日本同学来劝我,说
我可不可以去救救人,说日本人要自杀。切腹其实不至于,我十分对不起人是真的
,可是不肯再去见他,而两个人都住在马德里。他常常在宿舍门外的大树下站著,
一站就好久,我躲在二楼窗帘后面看他,心里一直向他用日文说∶“对不起,对不
起。”
学业结束之后,我去了德国。
我的德国朋友进了外交部做事,我还在读书。那时候我们交往已经两年了。谁
都没有向谁求婚,直到有一天,德国朋友拉了我去百货公司,他问我一床被单的颜
色,我说盯看,他买下了━━双人的。
买下了被单两个人在冰天雪地的街上走,都没有说话,我突然想发脾气,也没
发,就开始死不讲话,他问什么我都不。⒋⒏。闹学记理不睬,眼里含著一汪眼泪
。
过了几小时,两个人又去百货公司退货,等到柜台要把钞票还给我们时,我的
男友又问了一句∶“你确定不要这条床单?”我这才开口说∶“确定不要。”
退了床单,我被带去餐馆吃烤鸡,那个朋友才拿起鸡来,要吃时,突然迸出了
眼泪。
过了一年,他在西柏林机场送我上机,我去了美国。上机的时候,他说∶“等
我做了领事时,你嫁,好不好?我可以等。”
这算求婚。他等了二十二年,一直到现在,已经是大使了,还在等。
我是没有得到堂兄们允许而去美国的,我的亲戚们只有两位堂兄在美国,他们
也曾跟我通信,叫我留在德国,不要去,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去了不好活。
等到我在美国找好事情,开始上班了,才跟堂兄通了电话。小堂哥发现我在大
学里恰好有他研究所以前的中国同学在,立即拨了长途电话给那位在读化学博士的
朋友,请他就近照顾孤零零的堂妹。
从那个时候开始,每天中午休息时间,总是堂哥的好同学,准时送来一个纸口
袋,里面放著一块丰富的三明治、一只白水煮蛋、一枚水果。
他替我送饭。每天。
吃了人家的饭实在是不得已,那人的眼神那么关切,不吃不行,他要心疼的。
。⒌⒏。闹学记吃到后来,他开始悲伤了,我开始吃不下。有一天,他对我说∶“
现在我照顾你,等哪一年你肯开始下厨房煮饭给我和我们的孩子吃呢?”
那时候,追他的女同学很多很多,小堂哥在长途电话里也语重心长的跟我讲∶
“妹妹,我这同学人太好,你应该做聪明人,懂得我的鼓励,不要错过了这么踏实
的人。”我在电话中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挂下电话,看见窗坍白雪茫茫的
夜晚,竟然又哗哗的流泪,心里好似要向一件事情吩妥协而又那么的不快乐。
当我下决心离开美国回台湾来时,那位好人送我上机去纽约看哥哥再转机回台
。他说∶“我们结婚好么?你回去,我等放假就去台湾。”我没有说什么,伸手替
他理了一理大衣的领子。
等我人到纽约,长途电话找来了∶“我们现在结婚好么?”
我想他是好的,很好的,可以信赖也可以亲近的,可是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时
,心里为什么好像死掉一样。
我回到台湾来,打网球,又去认识了一个德国朋友。我在西班牙讲日文,在德
国讲英文,在美国讲中文,在台湾讲德文。这人生━━。
那一回,一年之后,我的朋友在台北的星空下问我∶“我们结婚好吗?”我说
∶“好。”清清楚楚的。
我说盯的那一霎间,内心相当平静,倒是四十五岁的他,红了眼睛。
那天早晨我们去印名片。名片是两个人的名字排在一起,。⒍⒏。闹学记一面
德文,一面中文。挑了好久的字体,选了薄木片的质地,一再向重庆南路那家印刷
店说,半个月以后,要准时给我们。
那盒名片直到今天还没有去拿,十七年已经过去了。
说“好”的那句话还在耳边,挑好名片的那个晚上,我今生心甘情愿要嫁又可
嫁的人,死了。
医生说,心脏病嘛,难道以前不晓得。
那一回,我也没活,吞了药却被救了。
就那么离开了台湾,回到西班牙去。
见到荷西的时候,正好分别六年。他以前叫我等待的时间。
好像每一次的求婚,在长大了以后,跟眼泪总是分不开关系。那是在某一时刻
中,总有一种微妙的东西触动了心灵深处。无论是人向我求,我向人求,总是如此
。
荷西的面前,当然是哭过的,我很清楚佾己,这种能哭,是一种亲密关系,不
然平平白白不会动不动就掉泪的。那次日本人不算,那是我归还不出人家的情,急
的。再说,也很小。
荷西和我的结婚十分自然,倒也没有特别求什么,他先去了沙漠,写信给我,
说∶“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
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么?”
我看了十遍这封信,散了一个步,就回信给他说∶“好。”
婚后的日子新天新地,我没有想要留恋过去。有时候想到从前的日子,好似做
梦一般,呆呆的。
。⒎⒏。闹学记我是一九七三年结的婚,荷西走在一九七九年。
这孀居的九年中,有没有人求过婚?
还是有的。
只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在那些人面前,我总是笑笑的。
去年,我的一个朋友来台湾看我,我开著车子陪他去旅行。在溪头往杉林溪去
的那些大转弯的山路上,不知怎么突然讲起荷西死去那几日的过程,这我根本已经
不讲多年了。
说著说著,突然发现听的人在流泪。那一日我的朋友说∶“不要上去了,我们
回去。”回到溪头的旅馆,我的朋友悄悄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到了晚上我们去喝酒
,在寂静的餐馆厅,我的朋友说∶“很多年没有流泪了,包括我父亲的死。今天中
午,不知怎么搞的━━。”
我静静的看住他,想告诉他属于他的心境变化,却又没有说匣来。
一个中年人,会在另一个人面前真情流露,总是有些柔软的东西,在心里被碰
触到了,这是一个还算有血肉的人。
就在今年旧历年前一天,一张整整齐齐的信纸被平放在饭桌上。字体印刷似的
清楚。我的信,不知谁拆了。
信中写著∶“回来以后听你的话,没有写信。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
可能的生活方式,属于你我的。我没有一切的物质条件可以给你享受,也不算是个
有情趣的人,我能给你的只有平平实实的情感,还有我的书。夏天如果你肯来这儿
━━不然我去台湾,我们再相处一段时间,然后结婚好吗?现在我才发觉,在往杉
林溪去的那条路上,当我不知不。⒏⒏。闹学记觉流下眼泪的那一刻,已经━━。
”
他说的,我都知道,比他自己早了三个月。
爸爸在我看信时走过,说∶“什么人的信呀?”
我朝他面前一递,说∶“一封求婚信。”
爸看也不要看,说∶“哦!”就走开了。
吃年夜饭,全家人挤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十几个人。
我宣布∶“各位,今天有人来求婚。”
没有人回答什么,大人开始替自己的小孩分菜。夹著零零碎碎的对话。
“我说,今天有人来向我求婚。”
“拜托,把你面前那盘如意菜递过来,小妹要吃。”大弟对我说。
我讲第三遍∶“注意,今天有人来信向我求婚。”
姐姐大声在问弟妹∶“那你明天就回嘉义娘家啊?”
“我━━”我还没说别的,妈妈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要多讲话,快吃饭。
”
那封求婚信不知被谁拿去做了茶杯垫子,湿湿的化了一滩水在上面。
我看著眼前这一大群人,突然感到有一种被自己骗了的惊骇,我一直把自己看
得太重要,以为,万一我决定早走一步,他们会受不了。
“有人向━━我━━求━━婚。”我坚持只讲这句话。
“那你就去嫁呀━━咦,谁吃了我的春卷━━”“你们━━”“我们一样。小
明,吃一块鸡,天白,要黄豆汤还是鸡汤?”
。⒐⒏。闹学记捧著一碗汤,觉得手好累好累。心情,是一只鬼丢上来的灰披
风,哗一下罩住了大年夜中的我。
这时候,是哪一家的鞭炮,等不及那欢喜,在暮色还不太浓的气氛里,像做什
么大喜事似的轰轰烈烈的响了起来。
。0⒐。闹学记孤独的长跑者━━为台北国际马拉松热身我的父亲陈嗣庆先生
,一生最大的想望就是成为一个运动家。虽然往后的命运使他走上法律这条路,可
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仍是个勤于活动四肢的人。父亲小学六年级开始踢足球,网球打
得可以,撞球第一流,乒乓球非常好,到了六十多岁时开始登山。目前父亲已经七
十五岁了,他每天早晨必做全身运动才上班,傍晚下班时,提早两三站下公车,走
路回家。这种持之以恒的精神,其实就是他一生做人做事负责认真的表率。
我的母亲在婚前是学校女子篮球校队的一员,当后卫。婚后,她打的是牺牲球
。
父亲对于我们子女的期望始终如一他希望在这四个孩子中,有一个能够成为
运动家,另一个成为艺术家,其他两个“要做正直的人”,能够自食其力就好。
很可惜的是,我的姐姐从小受栽培,她却没有成为音乐家,而今她虽是一个钢
琴老师,却没能达到父亲更高的期许。
我这老二在小学时运动和作文都好,单杠花样比老师还多,爬树跟猴子差不多
利落,而且还能自极高处蹦下,不会跌伤。溜冰、骑车、躲避球都喜欢,结果还是
没成大器,一头跌进书。⒈⒐。闹学记海里去,终生无法自拔。
大弟的篮球一直打到服兵役时都是队中好手,后来他做了个不喜欢生意太好的
淡泊生意人。小弟乒乓球得过师大附中高中组冠军,撞球只有他可以跟父亲较量,
而今他从事的却是法律,是个专业人才以及孩子的好玩伴。小弟目前唯一的运动是
━━趴在地上当马儿,给他的女儿骑来骑去。
在我们的家人里,唯有我的丈夫荷西,终生的生活和兴趣跟运动有著不可分割
的关系。他打网球、游泳、跳伞、驾汽艇,还有终其一生对于海洋的至爱━━潜水
。他也爬山、骑摩托车、跑步,甚而园艺都勤得有若运动。
我们四个子女虽然受到栽培,从小钢琴老师、美术老师没有间断,可是出不了
一个艺术家。运动方面,篮球架在过去住在有院落的日本房子里总是架著的,父亲
还亲自参与拌水泥的工作,为我这个酷爱“轮式步鞋”的女儿在院中铺了一个方形
的小冰场。等到我们搬到公寓中去住时,在家庭经济并非富裕的情形下,父亲仍然
买来了撞球台和乒乓球桌,鼓励我们全家运动,巷内的邻居也常来参加,而打得最
激烈的就是父亲自己。
记得当年的台湾物质缺乏,姐姐学钢琴和小提琴,父亲根本没有能力在养家活
口之外再买一架昂贵的钢琴,后来他拿出了小心存放著预备给孩子生病时用的“急
救金”,换了一架琴。自那时起,为了物尽其用和健康的理由,我们其他三个孩子
都被迫学音乐。那几年的日子,姐姐甘心情愿也罢了,我们下面三个,每天黄昏都
要千催万请才肯上琴凳,父亲下班回来即使筋疲力尽都会坐在一旁打拍子,口中大
声唱和。当。⒉⒐。闹学记时我们不知父亲苦心,总是拉长了脸给他看,下琴时欢
呼大叫,父亲淡淡的说了一句∶“我这样期望你们学音乐,是一种准备,当你们长
大的时候,生命中必有挫折,到时候,音乐可以化解你们的悲伤。”我们当年最大
的挫折和悲伤就是弹琴,哪里懂得父亲深远的含意。
至于运动,四个孩子都淡漠了,连父亲登山都不肯同去,倒是母亲,跟著爬了
好几年。当然,那只是些不太高的山,他们的精神是可佩的。
我的丈夫深得父亲喜爱并不完全因为他是半子,父亲在加纳利群岛时,每天跟
著女婿去骑摩托车,两人一跑就不肯回家吃饭,志同道合得很。
回想有一年我开始学打网球时,父亲兴奋极了,那一年是我出国后第一次回国
,在教德文,收入极有限,可是父亲支助我买二手球拍、做球衣,还付教练费,另
外给我买了一辆脚踏车每日清晨骑去球场。这还不够他的欢喜,到后来,父亲下班
提早,也去打球。他的第一个球伴是球场中临时碰上的━━而今的国民楷模孙越。
父亲打球不丢脸,抽球抽得又稳又好,他不会打竞争的,他是和平球。
等到我又远走他乡一去不返时,我的生活环境有了很大的变迁,我住北非沙滨
去了。那时最普通的运动就是走路,买菜走上来回两小时,提水走上一小时,夜间
吩镇上看电影走上两小时,结婚大典也忘了可以借车,夫妻两人在五十度的气温下
又走上来回一百分钟。那一阵,身心都算健康,是人生中灿烂非凡的好时光。
后来搬去了加纳利群岛,我的日子跟大自然仍然脱不了。⒊⒐。闹学记关系,
渔船来时,夫妻俩苦等著帮忙拉渔网,朋友来时,一同露营爬山拾柴火,平日种花
、种菜、剪草、擦地、修房子,运动量仍算很大。夏日每天“必去”海滩。我泡水
、先生潜水,再不然,深夜里头上顶了矿工灯,岩石缝中摸螃蟹去,日子过得自然
而然,肤色总是健康的棕色。虽然如此,夫妻两人依旧看书、看电影、听音乐、跳
舞、唱歌,双重生活,没有矛盾。回想起来,夫妻之间最不肯关心的就是事业,我
们安稳的拿一份死薪水,绝对不想创业,这自然是生活中烦恼不多的大好条件。
有一年,偶尔回国,在电视上看见了纪政运动生涯的纪录片,我看见她如何在
跑前热身,如何起跑,如何加速,如何诉说宏身对于运动的理想和热爱……我专注
的盯住画面不能分心,我分解她每一个举手投足的姿势,我观察她的表情,我回想
报章杂志上有关她的半生故事,我知道她当时正跑出了世界纪录,我被她完全吸引
住了的原因,还是她那运动大将的气质和风度,那份从容不迫,真是叹为观止。一
个运动家,可以达到完美的极致,在纪政身上,又一次得到证明。
没过了几年,我们家的下一代,也就是大弟的双生女儿陈天恩、陈天慈进入了
小学。父亲经历了对于我们的失望之后,在他的孙女身上又重新投入了希望。他渴
望他的孙女中有一个成为运动家。暑假到了,当其他的孩子在补习各种才艺的时候
,父亲恳请纪政,为我们的小女孩请来了“体育家教”。
天恩、天慈开始每天下午,由体育老师带著,在市立体育场上课。记得初初上
体育课时,父亲非常兴奋,他说,如。⒋⒐。闹学记果孙女有恒心,肯努力,那么
小学毕业就要不计一切送到澳州去训练打网球。又说,经济来源不成问题,为了培
植孙女,他可以撑著再多做几年事不谈退休。很可惜的是,天恩、天慈所关心的只
是读学校的书,她们无视于祖父对她们的热爱。
不听祖父一再的劝告∶“书不要拚命念,及格就好。”她们在家人苦苦哀求之
下无动于衷,她们自动自发的读书,跑了一个半月的体育场,竟然哭著不肯再去。
我们是一个配合国策迈向民主的家庭,绝对不敢强迫孩子,在这种情形下,父亲叹
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孙女没有运动下去,父亲居然又转回来注意到了我。那一年我回国教书,父亲
见我一日一日消瘦,母亲天天劝我∶“睡觉、吃饭!”倒是父亲,他叫我不要休息
,应该运动。我选择了慢跑。
有半年多的时间,每个星期绝有三天左右的晚上,我开车到内湖的大湖公园,
绕著湖水开始慢跑,总要跑到全身放松了,出汗了,这才回家继续工作。就有那么
一个夜晚,我一个人在大湖公园的人行道上慢跑,不远处来了两辆私家车,车上的
人看我跑步,就放慢了车速开始跟我,我停步不跑了,车上下来七个男子,他们慢
慢向我围上来,把我挤在他们的人圈里。其中一个人说∶“小姐一个人散心不寂寞
?”我看看四周,没有其他的行人,只有车辆快速的在路边驶过。我用开玩笑的口
吻对待这一群家伙,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双关语,“笑问”他们是哪一个角的。他
们一听我说起什么角什么角,就有些不自在,我把其中挡路的一个轻轻推开,头也
不回的再跑,很有把握的跑进对岸丛林小路中再绕公园出来,那批。⒌⒐。闹学记
人已经走了。从那次之后,我停止了夜间的慢跑,而清晨尚在读书,不能跑,这再
次的运动也就停了。“角”的意思就是黑话“帮派”,看杂志看来的,居然用得顺
口。
我们的家族运动小史并没有告一段落。小弟的大女儿天明今年八岁,得的奖状
里虽然包括体育,可是她最痴迷疯狂的还是在阅读上。小学二年级就在看我的《红
楼梦》,金陵十二金钗都能背,她只运动那翻书的小指头。小弟的二女儿天白在两
岁多时由茶几上跳下来,父亲观察她的动作,她不是直著脚跳的,她先弯下膝盖才
借双脚的力一蹦落地,这发现又使父亲大喜,连说∶“恐怕是这一个,可以训练。
”从那时起,天白每与父亲见面时,祖孙两人就在游玩一种暗藏心机的运动游戏。
可是天白现在已经四岁多了,她最大的成就却是∶追赶著家中大人讲鬼故事。我们
被她吓得哀叫,她是一句一句笑笑的逼上来,用词用句之外,气氛铺陈诡异、森冷
、神秘,是个幻想魔术师━━眼看她走上司马中原之路。她只做这种运动,四肢不
算灵。每听孙女造鬼不疲,父亲总也叹一口气,他的期望这一次叫做活见鬼。
其实,要一个家庭中的成员做为运动家或艺术家并不那么简单,可是保有活泼
而健康的心态去参与,不必成家也自有意义。
拉杂写来,由家庭中的运动小史铺展到马拉松,内心的联想很多。其实每一个
人,自从强迫出生开始都是孤独的长跑者,无论身边有没有人扶持,这条“活下去
”的长路仍得依靠自己的耐力在进行。有时我们感到辛酸遭受挫折,眼看人生艰难
,实在苦撑著在继续,可是即使如此,难道能够就。⒍⒐。闹学记此放弃吗?有许
多人,虽然一生成不了名副其实的运动员,可是那份对于生活的坚持,就是一种勇
者的行为。
我自然也是一群又一群长跑人类中的一员,但诚实的说,并不是为了父亲的期
望而跑,支持著我的,是一份热爱生命的信念,我为不负此生而跑。我只鼓励自己
,跟那向上的心合作。这些年来,越跑越和谐,越跑越包容,越跑越懂得享受人与
人之间一切平凡而卑微的喜悦。当有一天,跑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时,世上再也不会
出现束缚心灵的愁苦与欲望,那份真正的生之自由,就在眼前了。
。⒎⒐。闹学记长歌杨柳青青━━诗人□弦的故事要说的是━━老家本在河南
南阳城外四十里爷爷半生赶驴车爹爹做了稼郎三代单传得一子我娘长齐报天恩那
家园白露前后看早麦小麦青青大麦黄总记得老娘纺纱明月光放下娃儿急急忙忙做鞋
帮忘不了老爹天方亮喝便上耕晌午打罢东偶又西桑辛苦苦巴到日落上了炕。⒐⒐。
闹学记计算算今秋能拿几个洋再想想到了下年好歹加盖两间房苦盼盼娃儿长大讨个
媳妇儿好兴旺舍不得小子细肩把锄扛只期望省城念书好风光小子上学堂爹娘向著师
傅打躬屈膝泪滂滂孩儿灯下琅书声喜得爹娘睡不沉寒冬上炕让暖被炎夏铺席打扇备
凉床只求娃儿不灾不病写字忙爹娘白汤粗馍也是香小子十六作文章村里人人面容光
看信代书把人拉那今世秀才便是他休道爹娘做牛做马费了学钱不管用。00⒈。闹
学记只盼来年似锦前程祭祖告天耀门宗那年兵荒马乱方才起唬得爹娘心惶惶小子不
及定亲家慌慌张张打发他说起同学结伴走老娘漏夜赶行装厚厚裤子肥肥袜密密鞋帮
打成双不言不语切切缝油灯点到五更蒙老爹墙角挖出现大洋老娘缝进贴身内衣裳小
子不知离别伤怨怪爹娘瞎张忙只想青春结伴远那知骨肉缘尽箭在弦才听得更鸡鸣叫
天方亮就来了同学扣窗启程嚷三五小子意气佳不见爹娘乱发一夜翻芦花。⒈0⒈。
闹学记门前呼唤声声到灶上油饼急急烙油腻腻粗纸包著递上来气呼呼孩儿不耐伸手
接老娘擦眼硬塞饼哽说趁热路上带了行推推拉拉几番拗饼散一地沾白霜娘捡油饼方
抬头孩儿已经大步走娘呼儿可不能饿人影已在柳树大桥头娘追带号扶树望孩儿身影
已渺茫那柳树━━秋尽冬正来寒鸦惊飞漫天哗爹娘哭唤声不闻三十年大江南北离乱
声讯终断绝南阳城外老爹死也没瞑目。⒉0⒈。闹学记睁眼不语去向黄泉路孤零老
娘视茫茫日日扶墙门前苦张望树青一年娘泪千涟我儿不死我儿不死只看那青青杨柳
树我儿必不死我儿在他乡那一年村人讨木要柴烧老娘抱住杨柳腰只道这是我儿心肝
命谁抢我拿命来拚村人上前拖又说老娘跪地不停把头磕那━━一━━年树砍倒娘去
了死前挣扎一哽咽叫声━━“我儿”眼闭了江湖烟雨又十年他方孩儿得乡讯只告你
爹你娘早去了。⒊0⒈。闹学记爹死薄棺尚一副娘去门板白布蒙了土中是一场杨柳
青青杨柳青青南阳城外四十里小麦青青大麦黄昔日一枕黄粱梦今朝乍醒儿女忽成行
养儿方知父母恩云天渺渺何处奔眼前油饼落满灾耳边哭声震天淘悔不当初体娘心而
今思起━━眼不干泪成河。
。⒋0⒈。闹学记导读罪在那里━━导读《异乡人》卡缪的第一部小说《异乡
人》于一九四二年出版,是以年轻的法国人莫梭以及他所居住的法国殖民地阿尔及
利亚为背景,叙述出来的一个故事。
这本小说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描述莫梭母亲的死,以及他杀人以前的生活。
第二部描写狱中生活和审判的情形。两部的构造,是用对照的方式表示两种不同世
界的不同看法,那也正是莫梭视“直接感动”为真实的人生态度。
在第一部中,莫梭所过的生活,以母亲的死而明显的表露了他那冷漠的反应,
是与一般社会惯例绝不相同的。葬礼过后,莫梭去做海水浴,和偶尔相遇的女朋友
玛莉去看电影,当天晚上和她发生关系。那以后的两三个礼拜,他一如往昔,上班
、下班、工作,星期六和玛莉约会。他的公司派他去巴黎,莫梭却以━━随便在什
么地方都可生活,而予拒绝。他虽不爱玛莉,却也答应跟她结婚。
莫梭这种平静的生活,终于因结识了一位毗邻而居的年轻人雷蒙而告终止。雷
蒙是个皮条客,他发现自己的阿拉伯情妇移情别恋,处心积虑想要惩罚她,莫梭偶
然地卷入这场争端。他答应替雷蒙想办法让他会见情妇。当雷蒙殴打情妇。⒍0⒈
。闹学记时,邻居召来了警察,莫梭又为雷蒙说谎,毫无动机的介入这件纠纷。
有个星期天,雷蒙叫莫梭一同去海边游玩,那时,包括雷蒙情妇弟弟在内的一
群阿拉伯人跟他们打架,雷蒙因此受伤。后来莫梭再度只身外出,想在灼热的海滩
附近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就在这个时候,迎面碰到了一个阿拉伯人。莫梭身上恰
好放著雷蒙托给他保管的一枝手枪,再加上令人头昏目眩的阳光,使得莫梭神智混
乱,他误把阳光的反射当成刀刃的锐利光芒,他扣动扳机射杀阿拉伯人。而后,再
向尸体连发了四颗子弹。
莫梭被捕、受审、判处死刑。陪审员做这种判决,与其说是基于犯罪行为的事
买,倒毋宁说是由于深恶莫梭的性格━━特别在于他对母亲死后种种所谓放荡行为
的深恶。
对于杀人,莫梭除了对预审推事表示是由于“太阳的缘故”之外,并不说明任
何犯罪的动机━━事实上,他的动机的确并不存在,除了太阳的缘故。
检察官向陪审员指出,莫梭没有一般人的情感,也没有罪的意识,是个“道德
上的怪物”。莫梭在狱中等待受刑时,也的确扮演著一个社会怪物的角色,包括神
父劝他忏悔、投向永生。莫梭除了大怒之外,不肯向宗教认同,他说,他的人生到
目前为止,与任何先验的价值无关。这种人生虽然荒谬,却是他唯一可以遵循的人
生。他接受生,接受死,这使他奇异的寻护了和平,并且发现到自己和宇宙,终于
合而为一。
我们阅读《异乡人》,应以故事的形式和风格所表达的莫。⒎0⒈。闹学记梭
性格为中心。以传统自传形式来言,《异乡人》中的莫梭,正是一个在任何社会形
态下所谓的“异乡人”。卡缪用在以第一人称莫梭的文字,一向只提示事件,并不
说明他对事件的反应他不分析自己的感情,只是叙述琐碎的细节,或一些“感觉
上”的印象。
莫梭在表面上看来,并不具有一般人的感情。他虽然认为母亲不死比较好,却
未曾对她的死感到特别的悲哀。他欢喜玛莉的笑容,对她产生情欲,却没有爱她。
他缺乏雄心,也不接受升迁的机会。他认为━━“无论如何,什么样的生活都一样
,毕竟目前的生活,并没有让我有什么不悦的地方。”
他甚至对于受审,都觉得不是自己的事,他只想快快审完,好回监狱里去睡觉
。
我们透过《异乡人》这么一个人物,可能看见某些自己也常有的性格,那就是
∶许多人━━包括我们自己,常常生活灸无意识的生活习惯中而至麻木。莫梭是一
个不知道本身人生意识的人,是一个没有意识的主人翁。他对于生,既无特别的狂
喜对于死,也并不很在乎。整个的生命,不过是一场荒谬的过程。在这里面,除
了“感觉”之外,人,没有其他的思想,包括杀人,也只因为那“阳光的刺目”而
已。
莫梭,在基本上,是一个普通人,对于社会,事实上并没有露出明确的反抗━
━他只是放弃。或者说,他活得相当自在却又不在乎。
当莫梭自觉到他无法对人生赋予任何有意识的形态时,他很自然的放弃了一切
,留下的生之喜悦,只是能够带给他直接反应的“感觉”。例如∶“夏日的气息,
我热爱的住家附。⒏0⒈。闹学记近某个黄昏的景色、玛莉的微笑与洋装。”以上
的种种,成为了他所感受的真实生活,而不想再去超过它们。
莫梭把这些事情都放在生活里,却不给予自己一个说明,正如他并不想从他和
玛莉一时的肉体快乐中,导出以爱为名的永恒感情。
卡缪以间接的方法表示出莫梭那种若有若无其事的叙述态度,实际上,这种表
达手法,包含著比想象更丰富、更复杂的感情。莫梭有他自己生活的法则,他不是
道德上的怪物,也不缺少常人所具备的感受力,他只是一个不愿深究一切而存活的
某种━━人。即使可能在法庭上救自己一命,他也拒绝成为一个习俗上的孝子。他
不肯说一句虚伪的话。
莫梭不是一个虚伪的人。这,使得整个的社会,反抗了他,误解了他,将他孤
立起来。造成悲剧的事实上并不在于他的性格,而在于他和这个社会上其他的人类
如此不同,因为这一份不相同,社会判了他死刑。
虽然,杀了一个阿拉伯人可以判死刑,这是无可非议的,可是判决莫梭死刑的
方向,并不在于这个事件,而在于他的不肯矫情。
对于莫梭而言,道德就是遵循感觉的行动。所以他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必
须忠实地、毫无夸张地表现这种感觉。
《异乡人》是人与外在世界的纠葛,也是人与社会冲突的纪录。
卡缪所谓的“人的欲望”与“世界的不关心”之间的对立,就在这本小说里。
事实上,经过莫梭,我们可以看见人的基本特质,对生的欲望以及对真实的欲望。
但是他的欲望如此的不明显,使。⒐0⒈。闹学记得他囿于世界所设定的极限里。
监狱中的莫梭,象征著被敌对世界所捕护的人,他逐渐失去自信,他无法对他人表
达思想,他已成为自己的“异乡人”。而莫梭没有征服外在现实的方法。
事实上,莫梭只是一个单纯的人,单纯到看上去一无知性,只以接近动物性的
感官在存活。而这真真实实的生活,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去,都是属于他主权之内的
生活方式,却不被社会上其他的人所接纳━━一旦这个人,发生了某种事件,例如
说,杀了人,他的结局,除了唯一死罪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莫梭单纯,其实他的朋友们也很单纯,这些朋友━━亲切而略带感伤的谢列斯
特、笨到看不懂电影的艾马纽、粗心大意但是快乐的玛莉,甚而殴打情妇的雷蒙,
以及整天虐待一只患皮肤病的狗的沙拉马诺,都是一批单纯又普通的人。他们并不
是冷漠的,他们是一批生活灸强烈感情中的人,只是平凡的存活灸社会最基层的地
方,使人漠视了这些人存活的意义。而这一些围绕著莫梭而生活的小人物,事实上
并没有排斥莫梭,他们甚而是善待他的。他们接受他,但不审判他。
正如他们对待自己。
其实,“异乡人”又何曾没有审判自己,从第一页开始,我们可以发现,莫梭
在内心中一直在审判自己。就在向公司老板请假奔丧的同时,他就已经在茫然中感
到了罪的意识━━那别人加在他身上的罪的意识。
全书中,守灵、杀人、审判这些过程中,在在的提出主角对于刺目光线的敏感
,这份完全属于官能反应的现象,都。0⒈⒈。闹学记是情节变化时一再出现的。
莫梭在阳光下的感情容易变得亢奋,这一方面固然表示他的精神状态,另一方面他
已感到有一种比杀害一个阿拉伯人更神秘、更可怕的存在━━宇宙。莫梭激怒于神
父,将神父赶走的当时,是他情绪上再一次的激动━━第一次在于杀人。而这第二
次的激动,因著死刑将临,反将主角引上了最后不得不做的妥协在死亡之前,将
自己与宇宙做了最终也是最完美的结局。
分析一本书籍,重要的其实并不在于以上引用的比喻、象征或推测。这种方法
,虽然有它知性上的意义但是,在艺术以及人性的刻划上,如此解剖,不但无益
,反而可能破坏了阅读一本世界名著的完整性以及直感性。分析,并不能算做唯一
导读的方式。
我们与其对《异乡人》做更多的分析,倒不如依靠故事主人翁自己的叙述,使
我们更直接的感到身为一个“异乡人”而不能见容于社会的那份刻骨的孤寂。更重
要的是,对于这样一个“异乡人”我们所抱持的心态,是出于悲悯还是出于排斥,
是全然的沟通与了解,还是只拿他当为一个杀人犯?我们不要忘了此书的最后一页
,如果没有那一份莫梭临死前心灵上的转变,那么人生才真是荒谬的了。
莫梭,是无罪的。审判他的人,也是无罪的,问题出在,莫梭是一个不受另一
阶层了解的人。
。⒈⒈⒈。闹学记遗爱星石那个人是从旧货市场的出口就跟上我的。
都怪我去了那间供教堂,去听唯有星期天才演奏的管风琴。那日去得迟了,弥
撒正在结束,我轻轻划了十字架,向圣坛跪了一下,就出来了。那间教堂就贴著市
场旁边。
也是一时舍不得离开,我在树荫下的长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个人,那个后来跟住了我的人,就坐在那里。他先在的。
每一次回西班牙,总当心的选班机,选一班星期五黄昏左右抵达的,那么,星
期六可以整整一天躺在旅馆内消除疲劳。而星期天,正好可以早起,走个半小时多
路,去逛只有星期日才有的市集━━大得占住十数条街的旧货市场。然后,去教堂
静静的坐著,闭上眼睛,享受那古老教堂的管风琴演奏。
每一次回马德里,在起初的一两天里都是这么度过的,不然就不觉得在回来了
。
当我坐在长椅上的时候,旁边的中年人,那个在夏天穿著一件冬天旧西装还戴
了一顶破帽子的人就开始向我讲话了。我很客气的回答他,好有耐性又友善的。
。⒊⒈⒈。闹学记谈了一会话,旁边的人问起我的私事来,例如说结了婚没
有?靠什么生活?要在马德里留几天?住在哪一家旅馆什么又什么的。我很自然的
站起来,微微笑著向他说见,转身大步走了。
一路穿过一条一条青石砖铺的老街,穿过大广场,停下来看街头画家给人画像
,又去吃了一个冰淇淋,小酒馆喝了一杯红酒,站著看人交换集邮,看了一会斗牛
海报……做了好多事情,那个跟我同坐过一张长椅子的人就紧紧的跟著。也没什么
讨厌他,也不害怕,觉得怪有趣的,可是绝对不再理他了。他总是挤过一些人,挤
到我身边,口里反复的说∶“喂!你慢慢走,我跟你去中国怎么样?你别忙走,听
我说━━。”
我跑了几步,从一个地下车站入口处跑下去,从另外一个出口跑出来,都甩不
掉那个人。
当这种迷藏开始不好玩的时候,我正好已经走到马德里的市中心大街上了,看
见一家路边咖啡馆,就坐了下去。那时,茶房还在远远的一个桌子上收杯子,我向
他举举手,他点了一下头,就进去了。
才坐下来呢,那个跟我的人就也到了,他想将我对面的一张椅子拉开,要坐下
来,我赶紧说∶“这把椅子也是我的。”
说时立即把双脚交叉著一搁搁在椅子上,硬不给他坐。
“喂!我跟你讲,我还没有结过婚,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他也不坚持坐
下来了,只弯下腰来,在我耳边鬼里鬼气的乱讲。
我想了一下,这个人七八成精神不正常,两三成是太无聊了,如果用软的方法
来,会缠久一点,我性子急,不如用。⒋⒈⒈。闹学记骂的那种法子快快把他吓走
。
他还在讲鬼话呢,不防被我大声骂了三句∶“滚开!讨厌!疯子!”好大声的
,把我自己也给吓了一跳。走路的人都停下来看,那个跟踪的家伙跳过路边咖啡馆
放的盆景,刷一下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茶房向我这边急急的走来,一副唐。吉诃德的架势,问说什么事情。我笑起来
了,跟他讲∶“小事情,街头喜剧。”
点了一杯只有在西班牙夏天才喝得到的饮料━━一种类似冰豆浆似的东西,很
安然的就将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拾起一份别人留在座位上的报纸,悠悠闲闲的看
起来。
其实也没有那么悠闲,我怕那个被骂走的人回来抢我东西,当心的把皮包放在
椅子后面,人就靠在包包上坐著,眼睛还是东张西望的。防著。
这时候,大概是下午两点前后,天热,许多路人都回家去休息了,咖啡座的生
意清淡。就在那个时候,我身边一把椅子被人轻轻拉开,茶房立即来了。那人点的
东西一定很普通,他只讲了一个字,茶房就点头走了。
我从报纸后面斜斜瞄了一下坐在我身边的。还好不是那个被我骂走的人,是个
大胡子。
报纸的广告读完了,我不再看什么,只是坐著吹风晒太阳。当然,最有趣的是
街上走过的形形色色的路人━━一种好风景。
那么热的天,我发觉坐在隔壁的大胡子在喝一壶热茶。他不加糖。
我心里猜,一、这个人不是西班牙人。二、也不是美国。⒌⒈⒈。闹学记人。
三、他不会讲西班牙话。四、气质上是个知识分子。五、那他是什么地方来的呢?
那时,他正将手边的旅行包打开,拿出一本英文版的━━《西班牙旅游指南》开始
看起来。
我们坐得那么近,两个人都不讲话。坐了快一小时了,他还在看那本书。
留大胡子的人,在本性上大半是害羞的,他们以为将自己躲在胡子里面比较安
然。这是我的看法。
时间一直流下去,我又想讲话了。在西班牙不讲话是很难过的事情,大家讲来
讲去的,至于说讲到后来被人死缠,是很少很少发生的。不然谁敢乱开口?
“我说━━你下午还可以去看一场斗牛呢。”
慢吞吞的用英文讲了一句,那个大胡子放下了书,微笑著看了我一眼,那一眼
,看得相当深。
“看完斗牛,晚上的法兰明歌舞也是可观的。”
“是吗?”他有些耐人寻味的又看了我一眼,可亲的眼神还是在观察我。
终于又讲话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才骂掉一个疯子,现在自己又去找人搭讪就
是很无聊的行为。何况对方又是个很敏感的人。
“对不起,也许你还想看书,被我打断了━━”“没有的事,有人谈谈话是很
好的,我不懂西班牙文,正在研究明天有什么地方好去呢。”
说著他将椅子挪了一下,正对著我坐好,又向我很温暖的一笑,有些羞涩的。
。⒍⒈⒈。闹学记“是哪里人?”双方异口同声说匣完全一样的句子,顿了一下,
两个人都笑起来了。
“中国。”“希腊。”
“都算古国了。”不巧再说了一句同样的话,我有些惊讶,他不说了,做了个
手势笑著叫我讲。
“恰好有个老朋友在希腊,你一定认识他的。”我说。
“我一定认识?”
“苏格拉底呀!”
说完两人都笑了,我笑著看他一眼,又讲∶“还有好多哲人和神祗,都是你国
家的。”他就报出一长串名字来,我点头又点头,心里好似一条枯干的河正被一道
清流穿过似的欢悦起来。
也许,是很几天没有讲话了,也许,是他那天想说话。我没敢问私事,当然一
句也不说佾己。讲的大半是他自动告诉我的,语气中透著一份瞒不住人的诚恳。
希腊人,家住雅典,教了十年的大学,得了一个进修的机会去美国再攻博士,
一生想做作家,出过一本儿童书籍却没有结过婚,预计再一年可以拿到物理学位,
想的是去撒哈拉沙漠里的尼日国。
我被他讲得心跳加快,可是绝对不提什么写书和沙漠。我只是悄悄的观察他。
是个好看的人啊!那种深沉却又善良的气质里,有一种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挡不住
的那种光辉。
“那你这一次是从希腊度假之后,经过马德里,就再去美国了?”我说。
他很自然的讲,父母都是律师,父亲过世了,母亲还在。⒎⒈⒈。闹学记雅典
执业,他是由美国回去看母亲的。
我听了又是一惊。
“我父亲和弟弟也是学法律的,很巧。”我说。
就那么长江大河的谈了下去。从苏格拉底讲到星座和光年,从《北非谍影》讲
到《印度之旅》,从萨达特的被刺讲到中国近代史,从《易经》讲到电脑,最后跌
进文学的漩涡里去,那一片浩瀚的文学之海呀……最后的结论还是“电影最迷人”
。
有一阵,我们不说话了。我猜,双方都有些棋逢敌手的惊异和快悦,我们反而
不说话了。
什么都讲了,可是不讲自己,也不问他名字,他也没有问我的。下午微热的风
吹过,带来一份舒适的悠然。在这个人的身边,我有些舍不得离开。
就是因为不想走,反而走了。
在桌上留下了我的那份饮料钱加小帐,我站起来,对他笑一笑,他站了起来,
送我。
彼此很用劲的握了握手,那句客套话∶“很高兴认识你。”
都说豕了真心的。然后我没有讲再见,又看了他一眼,就大步走了。
长长直直的大街,一路走下去就觉得被他的眼光一路在送下去的感觉。我不敢
回头。
旅馆就在转弯的街角,转了弯,并没有忘记在这以前那个被我骂走的跟踪者,
在街上站了五分钟,确定没有人跟我,这才进了旅馆。
躺在旅社的床上,一直在想那个咖啡座上的人,最后走。⒏⒈⒈。闹学记的时
候,他并不只是欠欠身,他慎重其事的站起来送我,使我心里十分感谢他。
单独旅行很久了,什么样的人都看过一些。大半的人,在旅途中相遇的,都只
是一种过客,心理上并不付出真诚,说说谈谈,飞机到了,一声“再见,很高兴认
识你。”都只是客套而已。可是刚才那个人,不一样,多了一些东西,在灵魂里,
多了一份他人没有的真和诚。我不会看走眼。
午睡醒来的一霎间,不知自己在哪里,很费了几秒钟才弄清楚原来是在马德里
的一家旅社。我起床,将头发带脸放到水龙头下去冲,马德里的自来水是雪山引下
来的,冰凉澈骨。这一来,完全清醒了。
翻开自己的小记事簿,上面一排排西班牙朋友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
是不要急著打过去比较清静。老朋友当然是想念的,可是一个人先逛逛街再去找朋
友,更是自在些,虽然,午睡醒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我用毛巾包著湿头发,发呆。
我计划,下楼,穿过大马路,对街有个“麦当劳”,我去买一份最大的乳酪汉
堡再加一个巨杯的可口可乐,然后去买一份杂志,就回旅馆。这两样吃的东西,无
论在美国或是台湾,都不吃的。到了西班牙只因它就在旅馆对面,又可以外卖,就
去了。
那天的夜晚,吃了东西,还是跑到火车站去看了看时刻表,那是第二天想去的
城━━塞歌维亚。也有公车去,可是坐火车的欢悦是不能和汽车比的。火车,更有
流浪的那种生。⒐⒈⒈。闹学记活情调。
塞歇维亚对我来说,充满了冬日的回忆是踏雪带著大狼狗去散步的城,是夜
间跟著我的朋友夏米叶去爬罗马人运水道的城,是做著半嬉痞.跟著一群十几个国
籍的朋友做手工艺的城,是我未嫁以前,在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里还在分
吃冰淇淋的城。也是一个在那儿哭过、笑过、在灿烂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我要
回去。
夏天的塞歌维亚的原野总是一片枯黄。
还是起了一个早,坐错了火车,又换方向在一个小站下来,再上车,抵达的时
候,店铺才开门呢。
我将以前去过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总觉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来得好看
。心里有些一丝一丝的东西在那儿有著棉絮似的被抽离。经过圣。米扬街,在那半
圆形的窗下站了一会儿,不敢去叩门。这儿已经人事全非了。那面窗,当年被我们
漆成明黄色的框,还在。窗里没有人向外看。
夏日的原野,在烈日下显得那样的陌生,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我在这
儿,没有什么了。
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斜坐在罗马人高高的运水道的石阶上,又
是发呆。
就在那个时候,看见远远的、更上层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我心扑一下跳快了
一点,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有一个人向我的方向走下来。是他,那个昨天在马
德里咖啡座上交谈了好久的希腊人。确定是他,很自然的没有再斜坐,反过身去用
背对著就要经过我而下石阶来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运。我相信,所以背著它
。
。0⒉⒈。闹学记只要一步两步三步,那个人就可以经过我了。昨天我札著头
发,今天是披下来的,昨天是长裙,今天是短裤,他认不出来的。
这时候,我身边有影子停下来,先是一个影子,然后轻轻坐下来一个人。我抬
起眼睛对著他,说了一句∶“哦,你,希腊左巴。”
他也不说话,在那千年的巨石边,他不说话。很安静的拿起一块小石子,又拿
起另外一块石子,他在上面写字,写好了,对我说∶“你发发看这个拼音。”我说
∶“亚兰。”
“以后你这么叫我?”他说。
我点点头,我只是点点头。哪来的后呢?
“你昨天没有说要来这里的?”我说。
“你也没有说。”
“我搭火车来的。”
“我旅馆旁边就是直达这个城的车站,我想,好吧,坐公车,就来了。是来碰
见你的。”
我笑了笑,说∶“这不是命运,这只是巧合而已。”
“什么名字?”终于交换名字了。
“ECHO。你们希腊神话里的山泽女神。那个,爱上水仙花的。”
“昨天,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可是又绝对没
见过。”
我知道他不是无聊才讲这种话,一个人说什么,眼睛会告诉对方他心里的真假
。他不是跟我来的,这是一种安排,为什么被这样安排,我没有答案。那一天,我
是悲哀的,什么。⒈⒉⒈。闹学记也不想讲,而亚兰,他也不讲,只是静悄悄的坐
在我身旁。
“去不去吃东西?”他问我,我摇摇头。
“去不去再走?”我又摇摇头。
“你钉在这里啦?”我点点头。
“那我二十分钟以后就回来,好吗?ECHO。”
在这个悲伤透了的城里,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好似是一种回音,是十三年
前那些呼叫我千万遍人的回声,它们四面八方的跃进我的心里,好似在烈日下被人
招魂似的。那时候,亚兰走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霎间,觉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里,只有亚兰是最亲的人
。而他,不过是一个昨日才碰见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个过客。这种心情
,跟他的大胡子有没有关系?跟他那温暖的眼神有没有关系?跟我的潜意识有没有
关系?跟他长得像一个逝去的人有没有关系?
“你看,买了饮料和三明治来,我们一同吃好不好?”亚兰这一去又回来了,
手上都是东西,跑得好喘的。
“不吃,不吃同情。”
“天晓得,ECHO,我完全不了解你的过去,昨天你除了讲电影,什么有关
自己的事都没讲,你怎么说我在同情你?你不是快乐的在度假吗?我连你做什么事
都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我从他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三明治,咬了
一口,他就没再说下去了。
那天,我们一同坐火车回马德里,并排坐著,拿脚去搁在对面的椅子上。累了
,将自己靠到玻璃窗上去,我闭上眼。⒉⒉⒈。闹学记睛,还是觉得亚兰在看著我
。我张开眼睛━━果然在看。他有些害羞,很无辜的样子对我耸耸肩。
“好了,再见了,谢谢你。”在车站分手的时候我对著亚兰,就想快些走。
“明天可不可以见到你?”
“如果你的旅社真在长途公车站旁边,它应该叫”北佛劳里达”对不对?四颗
星的那家。”
“你对马德里真熟!!”
“在这里念大学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都不跟我讲,原来。”
“好,明天如果我想见你,下午五点半我去你的旅馆的大厅等你,行不行?”
“ECHO,你把自己保护得太紧了,我们都是成人了,你的旅馆就不能告诉我吗
?应该是我去接你的。”
“可是,我只是说━━如果,我想见你。这个如果会换的。”
“你没有问我哪天走。”
真的,没有问。一想,有些意外的心慌。
“后天的班机飞纽约,再转去我学校的城,就算再聚,也只有一天了。”
“好,我住在最大街上的REX旅馆,你明天来,在大厅等,我一定下来。五
点半。”
“现在陪你走回去?”
我咬了一下嘴唇,点了头。
过斑马线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抽开。一路吹著黄昏的风,想哭。
不干他的事。
。⒊⒉⒈。闹学记第二天我一直躺著,也不肯人进来打扫房间,自己铺好床,
呆呆的等著,就等下午的那个五点半。
把衣服都摊在床上,一件一件挑。换了一只凉鞋,觉得不好,翻著一条白色的
裙子,觉得它绉了。穿牛仔裤,那就去配球鞋。如果穿黑色碎花的连衣裙呢?夏天
看上去热不热?
很多年了,这种感觉生疏,情怯如此,还是逃掉算了,好好的生活秩序眼看不
知不觉的被一个人闯了进来,而我不是没有设防的。这些年来,防得很当心,没有
不保护自己。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容易受骗。
五点半整,房间的电话响了,我匆匆忙忙,跳进一件白色的衣服里,就下楼去
了。
在大厅里,他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身简单的恤衫长裤,夏日里看去,就
是那么清畅又自然。而他,不自然,很害羞,怎么会脸红呢?
“我们去哪里?”我问亚兰。
“随便走走,散步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在西班牙,八点以前餐馆是不给人吃晚饭的。五点半,太阳还是
热。旅馆隔壁就是电影院,在演《远离非洲》这部片子。
我提议去看这部电影,他说盯,很欣喜的一笑。接著我又说∶“是西班牙文发
音的哦!”他说没有关系。看得出,他很快乐。
当那场女主角被男主角带到天上去坐飞机的一刻出来时,当那首主题曲再度平
平的滑过我心的时候,当女主角将手在飞机上往后举起被男主角紧紧握住的那一刻
,我第三次。⒋⒉⒈。闹学记在这一霎间受到了再一次的震动。
幸福到极致的那种疼痛,透过影片,漫过全身每一个毛孔,钉住银幕,我不敢
看身边的人。
戏完了,我们没有动,很久很久,直到全场的人都走了,我们还坐著。
“对不起,是西班牙发音。”我说。
“没关系,这是我第三次看它了。”
“我也是━━”我快乐的叫了出来,心里不知怎的又很感激他的不说。他事先
没有说。
走出戏院的时候,那首主题曲又被播放著,亚兰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那
一霎间,我突然眼睛模糊。
我们没有计划的在街上走,夜,慢慢的来了。我没有胃口吃东西,问他,说是
看完了这种电影一时也不能吃,我们说∶“就这样走下去吗?”我们说∶“好的。
”
“我带你去树多的地方走?”
他笑说盯。他都是好。我感觉他很幸福,在这一个马德里的夜里。
想去“西比留斯”广场附近的一条林荫大道散步的,在那个之前,非得穿过一
些大街小巷。行人道狭窄的时候,我走在前面,亚兰在后面。走著走著,有人用中
文大喊我的笔名━━“三毛━━”喊得惊天动地,我发觉我站在一家中国饭店的门
口。
“呀!真的是你嘛━━一定要进来,进来喝杯茶……”我笑望了一下身后的亚
兰,他不懂,也站住了。
我们几乎是被拖进去的,热情的同胞以为亚兰是西班牙。⒌⒉⒈。闹学记人,
就说起西文来。我只有说∶“我们三个人讲英文好不好?这位朋友不会西班牙话。
”
那个同胞马上改口讲英文了,对著亚兰说∶“我们都是她的读者,你不晓得,
她书里的先生荷西我们看了有多亲切,后来,出了意外,看到新闻我太太就━━”
那时候,我一下按住亚兰的手,急急的对他讲∶“亚兰,让我很快的告诉你,我从
前有过一个好丈夫,他是西班牙人,七年前,水里的意外,死了。我不是想隐瞒你
,只是觉得,只有今晚再聚一次你就走了,我不想讲这些事情,属于我个人的━━
”我很急的讲,我那么急的讲,而亚兰的眼睛定定的看住我,他的眼眶一圈一圈变
成淡红色,那种替我痛的眼神,那种温柔、了解、同情、关怀,还有爱,这么复杂
的在我眼前一同呈现。而我只是快速的向他交代了一种身分和抱歉。
我对那位同胞说∶“我的朋友是这两天才认识的,他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们早
走了,谢谢你。”
同胞冲进去拿出了照相机,我陪了他拍了几张照片,谢了,这才出来了。
走到西比留斯的广场边,告诉亚兰想坐露天咖啡座,想一杯热的牛奶。我捧著
牛奶大口的喝,只想胃可以少痛一点。
那段时间里,亚兰一直默默的看著我,不说一句话。喝完了牛奶,我对著他,
托著下巴也不讲话。
“ECHO。”亚兰说∶“为什么你昨天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给我分担?
为什么?”
“又不是神经错乱了,跟一个陌生人去讲自己的事情。”我。⒍⒉⒈。闹学记
叹了口气。
“我当你是陌生人吗?我什么都跟你讲了,包括我的失恋,对不对?”
我点点头∶“那是我给你的亲和力。也是你的天真。”我说。
“难道我没有用同样的真诚回报你吗?”
“有,很诚恳。”我说。
“来,坐过来。”他拉了一下我的椅子。我移了过去。亚兰从提包里找出一件
薄坍套来给我披上。
“ECHO,如果我们真正爱过一个人,回忆起来,应该是充满感激的,对不
对?”
我点点头。
“如果一个生命死了,另一个爱他的生命是不是应该为那个逝去的人加倍的活
下头,而且尽可能欢悦的替他活?”我又点点头。
“你相信我的真诚吗?”
我再度点头。
“来,看住我的眼睛,看住我。从今天开始,世上又多了一个你的朋友。如果
我不真诚,明天清早就走了,是不是不必要跟你讲这些话?”
我抬起头来看他,发觉他眼睛也是湿的。我不明白,才三天。我不明白这是怎
么回事。
“明天,看起来我们是散了,可是我给你地址,给美国的,给希腊的,只要找
得到我的地方,连学校的都留给你,当然,还有电话号码。你答应做我的朋友,有
事都来跟我说吗?”
。⒎⒉⒈。闹学记我不响,不动,也没有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轻轻的问。
“我并不去分析,在咖啡座上跟你谈过话以后,我就知道了。你难道不明白自
己吗?”
“其实,我只想做一个小孩子,这是我唯一明白的,只要这样,也不行。”我
叹了口气。
“当你在小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又只想做大人,赶快长大好穿丝袜和高跟鞋?
”
我把头低下了。
他将我的手拉了过去。呀━━让我逃走吧,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不要抖,你怕什么?”
“怕的,是自己,觉得自己的今夜很陌生━━。”
“你怕你会再有爱的能力,对不对?事实上,只要人活著,这种能力是不会丧
失的,它那么好,你为什么想逃?”
“我要走了━━”我推椅子。
“是要走了,再过几分钟。”他一只手拉住我,一只手在提包里翻出笔和纸来
。我没有挣扎,他就放了。
这时,咖啡座的茶房好有礼貌的上来,说要打烊了。其实,我根本不想走,我
只是胡说。
我们付了帐,换了一把人行道上的长椅坐下来,没有再说什么话。
“这里,你看,是一块透明的深蓝石头。”不知亚兰什么地方翻出来的,对著
路灯照络我看,圆饼干那么大一块。
“是小时候父亲给的,他替我镶了银的绊扣,给我挂在颈。⒏⒉⒈。闹学记子
上的。后来,长大了,就没挂,总是放在口袋里。是我们民族的一种护身符,我不
相信这些,可是为著逝去父亲的爱,一直留在身边。”他将那块右头交给了我。
“怎么?”我不敢收。
“你带著它去,相信它能保护你。一切的邪恶都会因为这块蓝宝而离开你━━
包括你的忧伤和那神经质的胃。好吧?替我保管下去,直到我们再见的时候。”
“不行,那是你父亲给的。”
“要是父亲看见我把这块石头给了你━━一个值得的人,他会高兴的。”
“不行。”
“可以的,好朋友,你收下了吧。”
“才三天,见面三次。”
“傻孩子,时光不是这样算的。”
我握住那块石头,仰脸看著这个人,他用手指在我唇上轻轻按了一下,有些苦
涩的微笑著。
“那我收了,会当心,永远不给它掉。”我说。
“等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你可以还给我,而后,让我来守护你好不好?”
“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了,我━━浪迹天涯的。”
“我们静等上天的安排,好吗?如果他肯,一切就会成全的。”
“他不肯。”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很早以前,就知道的,苍天不。⒐⒉⒈。闹学记肯
……”我有些哽咽,扑进他怀里去。
他摸摸我的头发,又摸我的头发,将我抱在怀里,问我∶“胃还痛不痛?”
我摇摇头,推开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要走了,你今天早班飞机。”
那时候,已是清晨四点多,清道夫一个一个在街上出现了。
“我送你回旅馆。”
“我要一个人走,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在这个时间,你想一个人去走一走?”
“我不是有了你的星石吗?”
“可是当我还在你旁边的时候,你不需要它。”
在他旁边慢慢的走起来。风吹来了,满灾的纸屑好似一群苍白的蝴蝶在夜的街
道上飞舞。
“放好我的地址了?”
我点点头。
“我怎么找你?”
“我乱跑的,加纳利岛上的房子要卖了,也不会再有地址,台湾那边父母就要
搬家,也不知道新地址,总是我找你了。”
“万一你不找呢?”
“我是预备不找你的了。”我叹了口气。
“不找?”
“不找。”
“那好,我等,我也可以不走,我去改班机。”
“你不走我走,我去改班机。”我急起来了,又说“不要。0⒊⒈。闹学记等
了,完了就是完了,你应该感激才是,对不对?你自己讲的。刚才,在我扑向你的
那一霎间,的确对你付出了霎间的真诚。而时间不就是这样算的吗?三天,三年,
三十年,都是一样,这不是你讲的?”说著说著我叫了起来。
“ECHO━━”“我要跑了,不要像流氓一样追上来。我跟你说,我要跑了
,我的生活秩序里没有你。我一讲再见就跑了,现在我就要讲了,我讲,再━━见
,亚兰━━再见━━。”
在那空旷的大街上,我发足狂奔起来,不回头,那种要将自己跑到死的跑法,
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转弯,停下来,抱住一根电线杆拚命的咳嗽。
而豪华的马德里之夜,在市区的中心,那些十彩流丽的霓虹灯,兀自照耀著一
切有爱与无爱的人。而那些睡著了的,在梦里,是哭著还是笑著呢?
。⒈⒊⒈。闹学记吉屋出售飞机由马德里航向加纳利群岛的那两个半小时中,
我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邻座的西班牙同胞和空中小姐都问了好多次,我只是笑著
说沆不下。
这几年来日子过得零碎,常常生活灸哪一年都不清楚,只记得好似是一九八四
年离开了岛上就没有回去过,不但没有回去,连岛上那个房子的钥匙也找不到了。
好在邻居、朋友家都存放著几串,向他们去要就是了。
那么就是三年没有回去了。三年内,也没有给任何西班牙的朋友写过一封信。
之所以不爱常常回去,也是一种逃避的心理。加纳利群岛上,每一个岛都住著深爱
我的朋友,一旦见面,大家总是将那份爱,像洪水一般的往人身上泼。对于身体不
健康的人来说,最需要的就是安静而不是爱。这一点他人是不会明白的。我常常叫
累,也不会有人当真。
虽然这么说,当飞机师报告出我们就要降落在大加纳利岛的时候,还是紧张得
心跳加快起来。
已是夜间近十点了,会有谁在机场等著我呢?只打了电。⒉⒊⒈。闹学记话给
一家住在山区乡下的朋友,请他们把我的车子开去机场,那家朋友是以前我们社区
的泥水匠,他的家好大,光是汽车房就可以停个五辆以上的车。每一回的离去,都
把车子寄放在那儿,请他们有空替我开开车,免得电瓶要坏。这一回,一去三年,
车子情况如何了都不晓得,而那个家,又荒凉成什么样子了呢?
下了飞机,也没等行李,就往那面大玻璃的地方奔去。那一排排等在外面的朋
友,急促的用力敲窗,叫喊我的名字。
我推开警察,就往外面跑,朋友们轰一下离开了窗口向我涌上来。我,被人群
像球一样的递来递去,泥水匠来了、银行的经理来了,电信局的局长来了,他们的
一群群小孩子也来了,直到我看见心爱的木匠拉蒙那更胖了的笑脸时,这才扑进他
怀里。
一时里,前尘往事,在这一霎间,涌上了心头,他们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朋友,
也曾是我们夫妇的好友。
“好啦!拿行李去啦!”拉蒙轻轻拍拍我,又把我转给他的太太,我和他新婚
的太太米雪紧紧的拥抱著,她举起那新生的男婴给我看,这才发觉,他们不算新婚
,三年半,已经两个孩子了。
我再由外边挤进隔离的门中去,警察说∶“你进去做什么?”我说∶“我刚刚
下飞机呀!进去拿行李。”他让了一步,我的朋友们一冲就也冲了进去,说∶“她
的脊椎骨有毛病,我们进去替她提箱子━━。”警察一直喊∶“守规矩呀!你们守
守规矩呀……”根本没有人理他。
这个岛总共才一千五百五十八平方公里,警察可能就是。⒊⒊⒈。闹学记接我
的朋友中的姻亲、表兄、堂哥、姐夫什么的,只要存心拉关系,整个岛上都扯得出
亲属关系来。
在机场告别了来接的一群人,讲好次日再连络,这才由泥水匠璜杠著我的大箱
子往停车场走去。
“你的车,看!”璜的妻子班琪笑指著一辆雪白光亮的美车给我看,夜色里,
它像全新的一样发著光芒。他们一定替我打过蜡又清洗过了。
“你开吧!”她将钥匙交在我手中,她的丈夫发动了另外一辆车,可是三个女
孩就硬往我车里挤。
“我们先一同回你家去。”班琪说,我点点头。这总比一个人在深夜里开门回
家要来得好。而那个家,三年不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班琪才慢慢的对我说∶“现在你听了也不必再担心了,空
房子,小偷进去了五次,不但门窗杠坏了,玻璃也破了,东西少了什么我们不太清
楚,门窗和玻璃都是拉蒙给你修的。院子里的枯叶子,在你来之前,我们收拾了二
十大麻袋,叫小货车给丢了。”
“那个家,是不是乱七八糟了?”我问。
“是被翻成了一场浩劫,可是孩子跟我一起去打扫了四整天,等下你自己进去
看就是了。”
我的心,被巨石压得重沉沉的,不能讲话。
“没有结婚吧?”班琪突然问。
我笑著摇摇头,心思只在那个就要见面的家上。车子离开了高速公路,爬上一
个小坡,一转弯,海风扑面而来,那熟悉的海洋气味一来,家就到了。
。⒋⒊⒈。闹学记“你自己开门。”班琪递上来一串钥匙,我翻了一下,还记
得大门的那一只,轻轻打开花园的门,眼前,那棵在风里沙沙作响的大相思树带给
了人莫名的悲愁。
我大步穿过庭院,穿过完全枯死了的草坪,开了外花园的灯,开了客厅的大门
,这一步踏进去,那面巨大的玻璃窗外的海洋,在月光下扑了进来。
璜和班琪的孩子冲进每一个房间,将这两层楼的灯都给点亮了。家,如同一个
旧梦,在我眼前再现。
这哪里像是小偷进来过五次的房子呢?每一件家具都在自己的地方等著我,每
一个角落都给插上了鲜花,放上了盆景,就是那个床吧,连雪白的床罩都给铺好了
。
我转身,将三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各亲了一下,她们好兴奋的把十指张开,给我
看,说∶“你的家我们洗了又洗,刷了又刷,你看,手都变成红的了。”
我们终于全部坐下来,发现一件银狐皮大衣不见了,我说没有关系,真的一点
也不心痛。在沙发上,那个被称为阿姨的ECHO,拿出四个红封套来,照著中国
习俗,三个女儿各人一个红包━━她们以前就懂得这个规矩,含笑接下了。至于送
给班琪的一个信封,硬说是父母亲给的。长辈赐,小辈不可辞。班琪再三的推让,
我讲道理给她听,她才打开来看了。这一看吓了一大跳,硬是不肯收。我亲亲她,
指著桌上的鲜花和明亮的一切,问她∶“你对我的情,可以用钞票回报吗?收下吧
,不然我不心安。”
璜━━泥水匠的工作收入不稳定,是有工程才能赚的。班琪因此也外出去替人
打扫房子贴补家用,而三个宝爱的女儿,。⒌⒊⒈。闹学记夫妇俩却说要培植到大
学毕业。他们不是富人,虽说我没有请他们打扫、他们自动做了四整天,这份友谊
,光凭金钱绝对不可能回报。不然,如果我踏进来的是一幢鬼屋一样的房子,一定
大哭去住旅馆。
班琪不放心我一个人,说∶“怕不怕?如果怕,就去睡我们家,明早再回来好
了。”
我实在是有些害怕,住过了台北的小公寓之后,再来面对这幢连著花园快有两
百五十坪的大房子时,的确不习惯。可是我说我不怕。
那个夜里,将灯火全熄了,打开所有的窗户,给大风狂吹进来。吹著吹著,墙
上的照片全都飞了起来,我静听著夜和风的声音,快到东方发白,等到一轮红日在
我的窗上由海里跳了出来时,这才拉开床罩躺了下去。
很怕小偷又来,睡去之前,喊了耶稣基督、荷西、徐讦干爸三个灵魂,请他们
来守护我的梦。这样,才睡了过去。
“呀━━看那边来的是谁?”邮局早已搬了家,柜台上全都装上了防弹玻璃,
里面的人看见我,先在玻璃窗汶比划了一下拥抱的手势,这才用钥匙开了边门,三
三两两的跑出来━━来拥抱。
我真喜欢这一种方式的身体语言。偏偏在中国,是极度含蓄的,连手都不肯握
一下。好久不见,含笑打个招呼虽然也一样深藏著情,可是这么开开朗朗的西班牙
式招呼法,更合我的性情。
“我的来,除了跟你们见面之外,还有请求的。房子要卖。⒍⒊⒈。闹学记了
,邮局接触的人多,你们替我把消息传出去好不好?”我说。
“要卖了?那你就永远回中国去了?你根本是西班牙人,怎么忘了呢?”
“眼看是如此了,父母年纪大了,我━━不忍心再离开他们。”我有些感慨的
说。
“你要住多久?这一次。”
“一个半月吧!九月中旬赶回台湾。”
“还是去登报吧!这几年西班牙不景气,房子难卖喔!况且你只有一个半月的
时间。”
告别了邮局的人,我去镇上走了一圈,看老朋友们,谈到最后,总是把房子要
卖的事情走了别人。他们听了就是叫人去登报,说不好卖。房价跌得好惨的。
“那我半价出售好了,价格减一半,自然有人受引诱。”我在跟邻居讲电话。
“那你太吃亏了,这一区,现在的房价都在千万西币以上,你卖多少?”
“折半嘛!我只要六百万。”
“不行,你去登报,听见没有,叫份一千两百万。”邻居甘蒂性子又直又急,
就在那边叫过来。
那是“有价无市”的行情,既然现在的心就放在年迈的父母上,我不能慢慢等
。
就在抵达加纳利群岛第二天的晚上,我趴在书桌上拟广告稿,写著∶“好机会
━━私人海滩双层洋房一幢,急售求现。双卫、三房、一大厅,大花园、菜园、玻
璃花房、双车车库,景观绝美。可由不同方向之窗,观日出,观日落,尚有相思。
⒎⒊⒈。闹学记树一大棵,情调浪漫,居家安全。要价六百五十万,尚可商量。请
电六九四三八六。”
写好了字数好多的广告,我对著墙上丈夫的照片默默的用心交谈。丈夫说∶“
你这样做是对的,是应该回到中国父母的身边去了。不要来同我商量房价,这是你
们尘世间的人看不破金钱,你当比他们更明白,金钱的多或少,在我们这边看来都
是无意义的。倒是找一个你喜欢的家庭,把房子贱卖给他们,早些回中国去,才是
道理。”
果然是我的好丈夫,他想的跟我一色一样。
第二天的早晨,我将房基旁的碑石捡了一小块,又拿掉了厨房里一个小螺丝钉
,在赴城内报社刊登广告之前,我去了海边。
当,潮水浸上我的凉鞋时,我把家里的碎石和螺丝钉用力向海水里丢去,在心
里喊著∶“房子,房子,你走了吧!我不再留恋你━━就算做死了。你走吧,换主
人去,去呀━━”大海,带去了我的呼叫,这才往城内开去。
替人刊登广告的小姐好奇的对我说∶“那一区的房价实在不止这么些钱的,你
真的这样贱价就卖掉了?可惜我连六百万也没有,不然就算买下投资,也是好的。
”(注∶六百万西币等于一百八十万台币左右。)登报的第二天,什么地方都不敢
去,倒是邻居们,在家中坐了很久,甘蒂看了报纸,就来怪责我,说我不听话,怎
么不标上一千万呢。卖一千万不是没有可能,可是要等多久?
我是在跟岁月赛跑,父母年高了,我在拚命跑。
。⒏⒊⒈。闹学记就在那个中午,有一位太太打电话来,说想看房子,我请她
立即过来,她来了。
打开门,先看来人的样子就不太喜欢。她,那位太太,珠光宝气的,跟日出日
落和相思树全都不称,神情之间迅些傲慢。
我站在院子里,请她自己上上下下的去观望免得她不自在。看了一会儿,她没
说喜不喜欢,只说∶“我丈夫是位建筑师叀酰薄澳悄阄裁匆蚍孔樱孔约喝ジ?
一栋好了。”我诚恳的说。
“我喜欢的是你这块地,房子是不值钱的,统统给推倒再建,这个房子,没有
什么好。”
我笑了笑,也不争辩,心里开始讨厌她。
“这样吧,四百万我就买了。”她说。
“对面那家才一层楼,要价一千一百万,我怎么可能卖四百万?”我开始恨起
她来。
“那没有办法了,我留下电话号码,如果你考虑过之后又同意了,请给我电话
。”
收了她的电话,将她送出去。我怎么会考虑呢,这个乘人之危的太太,很不可
爱。
加纳利群岛的夏天到了夜间九点还是明亮的,黄昏被拉得很长。也就在登报的
同一天里,又来了好几个电话,我请他们统统立即来看。
门外轰轰的摩托车声响了一会儿才停,听见了,快步去开门。门外,站著两个
如花也似的年轻人,他们骑摩托车、这。⒐⒊⒈。闹学记个,比较对胃口了。男人
一脸的胡子,女人头发长长的。
他们左也看、右也看、上也看、下也看,当那个年轻的太太看见了玻璃花房时
,惊喜得叫了起来,一直推她的先生。
“我们可不可以坐下来?”那个太太问。
当然欢迎他们,不但如此,还倒了红酒出来三个人喝。好,开始讲话了,讲了
一个多钟头,都不提房子,最后我忍不住把话题拉回来,他们才说,两个人都在失
业。
“那怎么买房子呢?”我说。
“等我找到事了,就马上去贷款。”
“可是我不能等你们找到事。”
“你那么急吗?”他们一脸的茫然。
“不行,对不起。”
“我们有信心,再等几个月一定可以找到事情做的,我们大学才毕业。你也明
白这种滋味,对不对?”
还是请他们走了,走的时候,那个太太很怅然,我一狠心,把他们关在门外。
接了电话之后,来的大半是太太们,有一位自称教书的太太,看了房子以后,立即
开始幻想,这间给自己和丈夫,那间给小孩,厨房可以再扩充出去,车房边再开一
个门,草地枯死了是小意思,相思树给它理理头发就好了,那面向海的大窗是最美
的画面,价格太公道了,可以马上付……
她想得如痴如醉,我在一旁也在想,想━━房子是卖掉啦!可惜了那另外六天
的广告费。没想到第一天就给卖了。
等到那位太太打电话叫先生飞车来看屋时,等到我看见了她先生又羞又急的表
情时,才觉著事情不太顺利了。
。0⒋⒈。闹学记那位先生━━又是个大胡子,好有耐性的把太太骗上了属于
她的那一辆汽车,才把花园的门给关上,轻声对我说∶“对不起,我太太有妄想症
,她不伤人的,平日做事开车都很正常,就是有一样毛病,她天天看报纸,天天去
看人家要卖的房子,每看一幢,都是满意的啦!你这一幢,我们并不要买,是她毛
病又发了。你懂吗?我太太有病。”
我呆看著这个做先生的,也不知他不买房子干什么要讲他太太有毛病来推托。
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过几天我拿些水果来给你,算做道歉,真对不起,我们告退了。”
他弯著腰好似要向我鞠躬似的,我笑著笑著把门关上了。
卖房子这么有趣,多卖几天也不急了。想到那个先生的样子,我笑了出来。他
一直说太太有毛病,回想起来的确有点可疑。
这种人来看房子,无论病不病,带给卖主的都是快乐。
那个黄昏,我将厨房的纱窗帘拉开,看著夕阳在远方的山峦下落去,而大城的
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想到自己的决心离去,心里升出一份说不出的感伤和依恋。心
情上,但愿房子快快脱手,又但愿它不要卖掉。可是,那属于我的天地并不能再由
此地开始。父母习惯了住在台湾,为著他们,这幢房子的被遗弃,应该算做一件小
事,不然住在海外,天天口说爱父母而没有行动,也是白讲。
既然如此,就等著,将它,卖给心里喜欢的人吧。父母是我的命根,为了他们
,一切的依恋,都可以舍去。
就在那么想的时候,门铃又响了,那批打过电话来的人全来看过房子了,这时
候会是谁呢?我光脚轻轻的往大门跑,。⒈⒋⒈。闹学记先从眼洞里去张望━━如
果又是那位建筑师太太来杀价,我就不开门。
门开了,一对好朴实好亲切、看上去又是正正派派的一对夫妇站在灯光下。
“听说,你的房子要卖?”我笑说是,又问怎么知道地址的,因为地址没有刊
登在报上,而他们也没有打过电话来。
“我叫璜,在邮局做事的,ECHO,你忘了有一年我们邮局为了你,关门十
五分钟的事情吗?”
我立即想到六年前的一个早晨,那一次我回台不到四个月,再回岛上来时,邮
局拖出来三大邮包的口袋,叫我拿回去。当时,我对著那么多邮件,只差没有哭出
来。怎么搬也搬不上汽车。而小汽车也装不下三大袋满满的信。
就在那种进退不得的情况下,邮局局长当机立断,把大门给关上了,挂出“休
息”的牌子,在一声令下,无论站柜台的或在里面办公的人,全体出动,倒出邮袋
中所有的东西,印刷品往一边丢,信件往另一边放,般空报纸杂志全都丢,这才清
理出了一邮袋的东西━━全是信。那一场快速的丢和捡,用了十五个人,停局十五
分钟。
“对了,你就是当时在其中帮忙的一个。”我一敲头,连忙再说∶“平日你是
内部作业的,所以一时认不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恩人来了,竟然不识,一时里,我很惭愧。
那位太太,静静的,一双平底布鞋,身上很贴切的一件旧衣。她自我介绍,说
吱米可。
我拉开相思树的枝叶,抱歉的说,说草地全枯了,以前。⒉⒋⒈。闹学记不是
这个样子的。
璜和米可只看了一圈这个房子,就问可不可以坐下来谈。
在他们坐下的那当儿,我心里有声音在说━━“是他们的了。”
“好,我们不说客气话,就问了━━你们喜欢吗?”我说。
那两个人,夫妇之间,把手很自然的一握,同时说∶“喜欢。”看见他们一牵
手,我的心就给了这对相亲相爱的人。
“要不要白天再来看一次?”我又问。
“不必了。”
“草死了,花枯了,只有葡萄还是活的,这些你们都不在乎?”
他们不在乎,说告以再种。
璜,先喊了一声,脸就红了,他说∶“讲到价格━━”“价格可以商量。”我
说。看看这一对年轻人,我心里不知怎的喜欢上了他们,价格这东西就不重要了。
“我们才结婚三年,太贵的买不起,如果,如果━━我们实在是喜欢这房子。”
“报上我登的是六百五十万,已经是对折了。你们觉得呢?”
“我们觉得不贵,真的太便宜了,可是我们存来存去只有五百八十万,那怎么
办呢?”米可把她的秘密一下子讲出来了,脸红红的。
“那就五百六十万好了,家具大部材留下来给你们用。如果不嫌弃,床单、毛
巾、桌布、杯、碗、刀、叉,都留给你们。”
我平平静静的说,那边大吃一惊,因为开出来的价格是。⒊⒋⒈。闹学记很少
很少的,这么一大幢花园洋房,等于半送。不到一百六十万台币。
“你说五百六十万西币就卖了?”璜问。
“米可说你们只有五百八十万,我替你们留下二十万算做粉刷的钱,就好了嘛
!”
“ECHO,你也得为自己想想。”米可说。
“讲卖了就是卖了,不相信,握一个手,就算数。”
璜立即伸出手来与我重重的握了一下,米可吓成呆呆的,不能动。
“明天我们送定金来?”
“不必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双方握了手,就是中国人这句话。好了,我
不反悔的。”
那个夜里,我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动手把荷西的照片由墙上一张
一张取下来,对于其他的一切装饰,都不置可否。心里对这个家的爱恋,用快刀割
断,不去想它,更不伤感,然后,我拨长途电话给台湾的母亲,说∶“房子第一天
就卖掉了,你看我的本事。九月份清理掉满坑满谷的东西,就回来。”母亲问起价
格,我说∶“昨日种种,譬如死了。没有价格啦!卖给了一对喜欢的人,就算好收
场。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饭吃就算好了,妈妈不要太在意。”
就在抵达岛上的第三天,干干脆脆的处理掉了一座、曾经为之魂牵梦萦的美屋
。奇怪的是,那份纠缠来又纠缠去的心,突然舒畅得如同微风吹过的秋天。
那个夜晚,当我独自去海边散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升起的新天新地,它们
那么纯净,里面充满了的,是终于跟。⒋⒋⒈。闹学记著白发爹娘相聚的天伦。
我吹著口哨在黑暗的沙滩上去踏浪,想著,下一步,要丢弃的,该是什么东西
和心情呢?
。⒌⒋⒈。闹学记随风而去当我告诉邻居们房子已经卖掉了的时候,几乎每一
家左邻右舍甚至镇上的朋友都愣了一下。几家镇上的商店曾经好意提供他们的橱窗
吱我去放置售屋的牌子,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办,牌子倒有三家人自己替我用油漆整
整齐齐的以美术字做了出来━━都用不上,就已卖了。
当那个买好房子的璜看见报上还在刊登“售屋广告”时,气急败坏的又赶了来
,他急得很,因为我没有收定金,还可以反悔的。
“求求你拿点定金去吧!余款等到过户的手续一办好就给你。你不收我们不能
睡觉,天天处在紧张状态里,比当年向米可求婚的时候还要焦虑。ECHO,你做
做好事吧!”
璜和米可以前没有和我交往过,他们不清楚我的个性。为了使他们放心,我们
私底下写了一张契约,拿了象征性的一点定金,就这样,璜和米可放放心心的去了
葡萄牙度假。而我,趁著还有一个多月,正好也在家中度个假,同时开始收拾这满
坑满谷的家了。
“你到底卖了多少钱?”班琪问我。那时我正在她家中吃。⒍⒋⒈。闹学记午
饭。
“七百万西币啦!”我说著不真实的话,脸上神色都不变。
“那太吃亏了,谁叫你那么急。比本钱少了一半。”班琪很不以为然的说。
如果她知道我是五百六十万就卖掉的,可能手上那锅热汤都要掉到地上去了。
所以,为著怕她烫到脚不好,我说了谎话。
那几天长途电话一直响,爸爸说∶“恭喜!恭喜!好能干的孩子,那么大一幢
美屋,你将它只合一百六十万台币不到就脱手了。想得开!想得开!做人嘛,这个
样子才叫豁达呀!”
马德里的朋友听说我低价卖了房,就来骂对方,说买方太狠,又说卖方的我太
急。
“话可不是那么说,人家年轻夫妇没有钱,我也是挑人卖的。想想看,买方那
么爱种植,家给了他们将来会有多么好看,你们不要骂嘛!我是千肯万肯的。”
“那你家具全部给他们啦?”邻居甘蒂在我家东张西望,一副想抢东西的样子
。
“好啦!我去过璜和米可的家━━那幢租来的小公寓,他们没有什么东西,留
下来给他们也算做好事。”
“这个维纳斯的石━━像━━?”甘蒂用手一指,另一只手就往口过去咬指甲
。
“给你。”我笑著把她啃指甲的手拍的一打。
“我不是来讨东西的,你晓得,你的装饰一向是我的美梦,我向你买。”
“我家的,都是无价之宝,你买不起,只有收得起。送你。⒎⒋⒈。闹学记还
来不及呢,还说什么价钱,不叫朋友了。”我笑著把她拉到石像边,她不肯收。
台湾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把你的东西统统海运回来,运费由我来付,东西
就算我的了,你千万不要乱送人。”
台湾的朋友不容易明白,在西班牙,我也有生死之交,这次离别,总得留些物
品给朋友当纪念,再说,爱我的人太多太多,东西哪里够分呢?
那个晚上,甘蒂的大男孩子、女儿和我三个人,抱著爱神维纳斯的石像、掮著
一只一百二十年前的一个黑铁箱,箱内放了好大一个手提收录音机、一个双人粗棉
吊床、一整套老式瓷器加上一块撒哈拉大挂毡,将它们装满了一车子,小孩子跟著
车跑,我慢慢往下一条街开,就送东西去了。
“出来抱女人呀!莫得斯多━━”我叫唤著甘蒂先生的名字,声音在夜风里吹
得好远好嘹亮。
甘蒂看见那只老箱子,激动得把手一捂脸,快哭出来了。
她想这只海盗式的老箱子想了好多年。以前,我怎么也不肯给她。
“ECHO,你疯了。”甘蒂叫起来。
“没有疯,你当我也死啦!遗产、遗产━━”说著我咯咯的笑,跑上去抱住她
的腰。
“一天到晚死呀死呀的,快别乱说了。”
都叹了口气,凝望著我最心爱的女友,想到丈夫出事的那个晚上,当时她飞车
沉著脸跟先生赶来时的表情,我很想再说一次感谢的话,可是说不出来。
“放下了东西,如果不留下来吃晚饭就快走,我受不了。⒏⒋⒈。闹学记你。
”甘蒂说著就眼湿,眼湿了就骂人。
我笑著又亲了一下她,跑到她厨房里拿了一个面包,捞了一条香肠,上车就走
。
回到家里,四周望了一望,除了家具之外光是书籍,就占了整整九个大大小小
的书架,西班牙文的只有十分之二,其它全是中文的。当年,这些书怎么来的都不
能去想,那是爸爸和两个弟弟加上朋友们数十趟邮局的辛苦,才飘洋过海来的。
除了书籍,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珍品,我舍得下吗?它们太大了,带著回台湾
才叫想不开,“妈的,当做死了。”我啃一口面包夹香肠,对著这个艺术之家骂了
一句粗话,打开冰箱,对著瓶子喝它一大口葡萄酒,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
夜深了,电话又响,我去接,那边是木匠拉蒙。
“有没有事情要帮忙?”他说。
“有,明天晚上来一次,运木材的那辆车子开来,把我的摩托车拿走,免得别
人先来讨去了。”
“你要卖给我?”“什么人卖给你?送啦!”“那我不要。”
“不要算了。要不要?快讲!”“好啦!”
车是荷西的,当时爸爸妈妈去加纳利群岛━━摩托车是我一向不肯买的东西,
怕他骑了去玩命。结果荷西跟爸爸告状,爸爸宠他,就得了一辆车,岳父和半子一
有了车,两个人就去飞驰,顽皮得妈妈和我好担心。车子骑了不到一个月,荷西永
远走了。后来我一个人住,也去存心玩命,骑了好多次都没出事。这一回,是拉蒙
接下了手。
。⒐⒋⒈。闹学记第二天深夜,拉蒙来了,在车房里,我帮他推摩托车,将车
横摆在他的小货车里。这时,突然看见了车房内放杂物的大长柜子,我打开来一扇
橱门,一看里面的东西,快速把门砰一声关上,人去靠在门上。
“拉蒙━━”我喊木匠,在车房黯淡的灯光下,我用手敲敲身后的门。
“这个柜子里的东西,我不能看,你过来━━”说著我让开了,站得远远的。
门开了,拉蒙手上握著的,是一把阴森森的射鱼枪━━荷西死时最后一刻握著的东
西。
“我到客厅去,你,把里面一切的东西都清掉,我说”一切的潜水用器”,你
不必跟我来讲再见,理清楚了,把门带上,我们再打电话。今天晚上,不必叫我来
看你拿走了什么”“这批潜水器材好贵的,你要送给我?”
“你神经是不是?木头木脑不晓得我的心是不是?不跟你讲话━━”说著我奔
过大院子跑到客厅去。我坐在黑暗里,听见拉蒙来敲玻璃门,我不能理他。
“陈姐姐,来━━亲━━一━━个━━。”
街那边的南施用中文狂喊著向我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她拚命的跑,两个人都
喊著中文,在街上,拥抱著,像西班牙人一样的亲著脸颊,拉著手又叫又跳。
南施是我亲爱的中国妹妹,她跟著父母多年前就来到了岛上,经营著一家港口
名气好大的中国餐馆。南施新婚不到一个月,嫁给了小强那个写得一手好字、画
得一手好画,又酷爱历史的中国同胞,可惜我没能赶上他们的婚礼。
。0⒌⒈。闹学记“那你现在是什么太太了?”我大喊。
“钟太太呀!可是大家还是叫我南施。”
我们拉著手跑到南施父母的餐馆里去,张妈妈见了我也是紧紧的拥抱著。在这
个小岛上,中国同胞大半经营餐旅业,大家情感很亲密,不是一盘散沙。
“南燕呢?”问起南施的妹妹,才知南燕正去了台湾,参加救国团的夏令营去
了。
“三年没有消息,想死你了,都不来信。”张妈妈笑得那么慈爱,像极了我的
母亲。我缠在她身上不肯坐下来。
“房子卖了。”我亲一下张妈妈。才说。
“那你回台湾去就不回来了。”南施一面给我倒茶水一面说。
“不回来对你最好,”所有的书”━━中文的,都给你。”
知道南施是个书痴,笑著睇了她一眼。
南施当然知道我的藏书。以前,她太有分寸,要借也不敢借的,这一回我说中
文书是她的了,她掐住小强的手臂像要把小强掐断手一样欣喜若狂。
“那么多书━━全是我的了?”南施做梦似的恍惚一笑。我为著她的快乐,自
己也乐得眼眶发热。
张伯伯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太贵重了,太贵重了━━”我看著这可亲
可敬的一家人,想到他们身在海外那么多年,尚且如此看重中国的书籍,那种渴慕
之心,使我恨不能再有更多的书留下来送给他们。
那天中午,当然在张伯伯的餐馆午饭,张伯伯说这一顿。⒈⒌⒈。闹学记不算
数,下一次要拿大海碗的鱼翅给我当面条来吃个够。
城内的朋友不止中国同胞,我的女友法蒂玛,接受了全部的西班牙文的书籍和
一些小瓶小碗加上许许多多荷西自己做框的图画。
“你不难过吗?书上还有荷西的字迹?”法蒂玛摸摸书,用著她那含悲的大眼
睛凝望著我。
我不能回答,拿了一支烟出来,却点不著火柴,法蒂玛拍一下用她的打火机点
好一支烟递上来。我们对笑了一笑,然后不说话,就坐在向海的咖啡座上,看落日
往海里跌进去。
“想你们,怎么老不在家?回来时无论多晚都来按我的门铃,等著。ECHO
。”
把这张字条塞进十九号邻居的门缝里,怕海风吹掉,又用胶带横贴了一道。
我住二十一号。
我的紧邻,岛上最大的“邮政银行”的总经理夫妇是极有爱心的一对朋友,他
们爱音乐,更爱书籍。家,是在布置上跟我最相近的,我们不止感情盯,古文化上
最最谈得来的也是他们。假日他们绝对不应酬的,常常三个人深谈到天亮,才依依
不舍的各自去睡。这一趟回来总也找不著人,才留了条子。
那个留了字条的黄昏,玛利路斯把我的门铃按得好像救火车,我奔出去,她也
不叫我锁门,拉了我往她的家里跑,喊著∶“快来!克里斯多巴在开香槟等你。”
一步跨进去,那个男主人克里斯多巴的香槟酒塞好像配。⒉⒌⒈。闹学记音似的,
波一下给弹到天花板上去。
我们两家都是两层楼的房子,亲近的朋友来了总是坐楼下起居室,这回当然不
例外。
“对不起,我们不喜欢写━━信。”举杯时三个人一起叫著,笑出满腔的幸福
。他们没有孩子,结婚快二十年了,一样开开心心的。
谈到深夜四点多,谈到我的走。谈到这个很对的选择,他们真心替我欢喜著。
“记不记得那一年我新寡?晚上九点多停电了,才一停,你们就来拍门,一定拉我
出去吃馆子,不肯我一个人在家守著黑?”我问。
“那是应该的,还提这些做什么?”玛利路斯立刻把话拨开去。
“我欠你们很多,真的如果不是你们,还有甘蒂一家,那第一年我会疯掉。
”
“好啦!你自己讨人喜欢就不讲了?天下孀妇那么多,我们又不是专门安慰人
的机构━━。”玛利路斯笑起来,抽了一张化妆纸递过来,我也笑了,笑著笑著又
去擤鼻涕。
“我走了,先别关门,马上就回来━━”我看了看钟,一下子抽身跑了。
再跑到他们家去的时候,身上斜背了好长一个奈及利亚的大木琴,两手夹了三
个半人高的达荷美的羊皮鼓,走不到门口就喊∶“快来接呀━━抬不动了,克里斯
多巴━━”他们夫妇跑出来接,克里斯多上是个乐器狂,他们家里有钢琴、电子琴
,吉他、小提琴,大提琴、笛子、喇叭,还。⒊⒌⒈。闹学记有一支黑管加萨克斯
风。
“这些乐器都给你们。”我喊著。
“我们保管?”“不是,是给你们,永远给的。”
“买好不好?”“不好。”“送的?”“对!”
“我们就是没有鼓。”克里斯多巴眼睛发出了喜悦的闪光,将一个鼓往双脚里
一夹,有板有眼的拍打起来。
“谢了!”玛利路斯上来亲我一下,我去亲克里斯多巴一下,他把脸凑过来给
我亲,手里还是砰砰的敲。
“晚安!”我喊著。“晚安!明天再来讲话。”他们喊著。我跑了几步,回到
家中去,那边的鼓声好似传递著消息似的在叫我∶“明天见!明天见!”
没有睡多久,清早的门铃响了三下,我披了晨衣在夏日微凉的早晨去开门,门
口站著的是我以前帮忙打扫的妇人露西亚。
“呀━━”我轻叫了起来,把脸颊凑上去给她亲吻。露西亚并不老,可是因为
生了十一个孩子,牙齿都掉了。
当初并没有请人打扫的念头,因我太爱清洁,别人无论如何做都比不上我自己
,可是因为同情这位上门来苦求的露西亚,才分了一天给她,每星期来一次。她乱
扫的,成绩不好。每来一次,我就得分一千字的稿费付给她。
“太太,听说你房子卖了,有没有不要的东西送给我?”
我沉吟了一下,想到她那么多成长中的女儿,笑著让她进来,拿出好多个大型
的垃圾筒塑胶袋,就打开了衣柜。
“尽量拿,什么都可以拿,我去换衣服。不要担心包包太。⒋⒌⒈。闹学记多
,我开车送你回去。”说完了我去浴室换掉睡衣,走出来时,看见露西亚手中正拿
了一件荷西跟我结婚当天穿的那件衬衫。
我想了几秒钟,想到露西亚还有好几个男孩子,就没有再犹豫,反而帮她打起
包裹来。
“床单呢?窗帘呢?桌布呢?”她问。
“那不行,讲好是留给新买主的,露西亚你也够了吧?”我看著九大包衣物,
差不多到人腰部那么高的九大包,就不再理她了。
“那鞋子呢?”她又问。
“鞋子给甘蒂的女儿奥尔加,不是你的。”
她还在屋内东张西望,我一不忍心将熨斗、烫衣架和一堆旧锅给了她,外加一
套水桶和几把扫帚。
“好啦!没有啦!走吧,我送你和这批东西回去。”
我们开去了西班牙政府免费分配给贫户的公寓。那个水准,很气人,比得上台
北那些高价的名门大厦。露西亚还是有情的人,告别时我向她说不必见面了,她坚
持在我走前要带了先生和孩子再去看我一次,说时她眼睛一眨一眨的,浮出了泪水
。她的先生,在失业。
送完了露西亚,我回家,拿了铜船灯、罗盘、船的模型、一大块沙漠玫瑰石和
一块荷西潜水训练班的铜浮雕去了镇上的中央银行。
那儿,我们沙漠时的好朋友卡美洛在做副经理。他的亲哥哥,在另一个离岛“
兰沙略得”做中央银行分行的总经理。
这两兄弟,跟荷西亲如手足,更胜手足,荷西的东西,留给。⒌⒌⒈。闹学记
了他们。
“好。嫂嫂,我们收下了。”
当卡美洛喊我嫂嫂时,我把他的衬衫用力一拉,也不管是在银行里。一霎间,
热闹的银行突然静如死寂。
“快回去,我叫哥哥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向他要了一点钱,他也不向我讨支票,跑到钱柜里去拿了一束出来
,说要离开时再去算帐,这种事也只有对我,也只有这种小镇银行,才做得出来。
没有人讲一句话。
“那你坐飞机过来几天嘛!孩子都在想你,你忘了你是孩子的教母了?”卡美
洛的哥哥在一个分机讲,他的太太在另一个分机讲,小孩子抢电话一直叫我的名字
。
“我不来━━。”
想到荷西的葬礼,想到事发时那一对从不同的岛上赶了去的兄弟,想到那第一
把土拍一下撒落在荷西棺木上去时那两个兄弟哭倒在彼此身上的回忆,我终于第一
次泪如雨下,在电话中不能成声。
“不能相见,不能。再见了,以后我不会常常写信。”
“ECHO,照片,荷西的放大照片,还有你的,寄来。”
我挂下了电话,洗了一把脸,躺在床上大喘了一口气。那时候电话铃又响了。
“ECHO,你只来了一次就不见了,过来吃个午饭吧,我煮了意大利面条,来呀
━━。”
是我的瑞士邻居,坐轮椅的尼各拉斯打来的。他是我亲。⒍⒌⒈。闹学记爱的
瑞士弟弟达足埃的爸爸,婚娶四次,这一回,他又离了婚,一个人住在岛上。
去的时候,我将家中所有的彩陶瓶子都包好了才去,一共十九个。
“这些瓶子,你下个月回瑞士时带去给达尼埃和歌妮,他们说,一九八七年结
婚。这里还有一条全新的沙漠挂毡,算做结婚礼物。尼各拉斯,你不能赖,一定替
我带去喔。”
“他们明年结婚,我们干什么不一起明年结婚呢?ECHO,我爱了你好多年
,你一直装糊涂?”
“你醉了。”我卷了一叉子面条往口里送。
“没有醉,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吗?”尼各拉斯把轮椅往我这边推,作势上来要
抱我。
“好啦你!给不给人安心吃饭!”我凶了他一句,他就哭倒在桌子边。
那一天,好像是个哭丧日。大家哭来哭去的,真是人生如戏啊!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问班琪。
“忙的是你呀!等你来吃个饭,总是不来,朋友呀,比我们土生土长的还要多
━━。”她在电话里笑著说。
“我不是讲吃饭的事情,我在讲过入你名下的东西,要去办了,免得夹在房子
过户时一起忙,我们先去弄清楚比较好。”
“什么东西?”
“汽车呀!”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知道班琪家只有一辆汽车,。⒎⒌⒈。闹学记他
们夫妇都做事,东奔西跑的就差另一辆车子,而他们买不起,因为所有的积蓄都花
在盖房子上去了。
“ECHO,那我谢了。你的车跑了还不到四万公里,新新的,还可以卖个好
价钱。”
“新是因为我不在的时候你保管得好,当然给你了。”
“我━━”“你不用讲什么了,只讲明天早上十点钟有没有空?”“有。”“
那就好了嘛!先过给你,让我开到我走的那一天,好不好?保险费我上星期又替车
子去付了一年。”
“ECHO,我不会讲话,可是我保证你,一旦你老了,还是一个人的时候,
你来跟我们一起住,让孩子们来照顾你。”
“什么老了,这次别离,就算死一场,不必再讲老不老这种话了。”
“我还是要讲,你老了,我们养你━━。”
我拍一下把电话挂掉了。
处理完了最大的东西,看看这个家,还是满的,我为著买房子的璜和米可感到
欣慰,毕竟还是留下了好多家具给他们,而且是一批极有品味的家具。
那个下午,送电报的彼得洛的大儿子来,推走了我的脚踏车。二十三号的瑞典
邻居,接受了我全部吹典录音带。至于对门的英国老太太,在晚风里,我将手织的
一条黑色大披风,围上了她瘦弱的肩。
在那个深夜里,我开始整理每一个抽屉,将文件、照片、信件和水电费收据单
整理清楚。要带回台湾的只有照片、少数文件,以及小件的两三样物品。虽说私此
,还是弄到天方亮了才现出一个头绪来。
。⒏⒌⒈。闹学记我将不可能带走的大批信件抱到车房去,那儿,另有十六个
纸盒的信件等著人去处理。将它们全部推上车,开到海滩边最大的垃圾箱里去丢掉
,垃圾箱很深,丢到最后,风吹起了几张信纸,我追了上去,想拾回它们,免得弄
脏了如洗的海滩。
而风吹得那么不疾不徐,我奔跑在清晨的沙地上,看那些不知写著什么事情的
信纸,如同海鸥一样的越飞越远,终于在晨曦里失去了踪迹。
我迎著朝阳站在大海的面前,对自己说∶如果时光不能倒流,就让这一切,随
风而去吧。
。⒐⒌⒈。闹学记E。T回家那个马德里来的长途电话缠住我不放。
“听见没有,如果他们不先付给你钱,那么过户手续就不可以去签字。先向他
们要支票,不要私人支票,必须银行本票。记住了吧?”
“好啦!又不是傻瓜,听到啦!”我叫喊过去。
“我不放心呀!你给我重复讲一次。”
我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这又被千叮万嘱的才给放了。卡洛斯最喜欢把天下的
人都当成他的小孩子,父性很重的一个好朋友。
那时候距离回台只有十天了,我的房子方才要去过户,因为买了房子的璜和米
可刚刚由葡萄牙度假归来。
“你们要先给我钱,我才去签字。”跑去跟在邮局做事的璜说。
“咦,如果你收了钱,又不肯签字了,那怎么办?”璜笑著说。
“咦,如果我签了字,你们不给我钱,那又怎么办?”我说。
。0⒍⒈。闹学记“我们━━”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匣这个字来,指著对方大
笑。我们想说的是∶“我们彼此都不━━信━━任━━对━━方。”
“好,一手交钱,一手签字。”我说。
“可是办过户的公证人是约了城里的一个,镇上的那一个度假未回,你别忘了
。”璜说。
“进城去签字,也可以把本票先弄好再去呀!”我说。
“好朋友,我们约的是明天清晨八点半叀酰憧纯聪衷谑羌傅悖泄孛帕恕?
”
“你的意思是说,明天我先签字过户房子给你们,然后才一同回镇上银行来拿
支票,对不对?”我说。
“对!”璜说。
“没关系,我可以信任你,如果你赖了,也算我━━”还没说完呢,璜把我的
手轻轻一握,说∶“ECHO,别怕,学著信任人一次,试试看我们,可不可以?
”
我笑著向他点点头,讲好第二日清晨一同坐璜和米可的车进城去。如果过户了
以后,他们赖我钱,我还可以放一把火把那已经属于他们的家烧掉。一想到原来还
有可能烧房子,那种快乐不知比拿支票还要过瘾多少倍。
第二天,我们去了公证人那儿,一张一张文件签啊,也不仔细看。成交了!签
好了,璜、米可还有我,三个人奔下楼梯,站在街上彼此拥抱又握手,开心得不得
了。
“我们快去庆祝吧!先不忙拿钱,去喝一杯再说!”我喊著喊著就拉了米可往
对街的酒吧跑去。
“请给我们三杯威士忌加冰块,双料!”一拍吧台桌,喊。⒈⒍⒈。闹学记著
。
三个神经兮兮的人,大清早在喝烈酒。
“呀━━现在可以讲啦!那幢房子漏雨、水管不通、瓦斯炉是坏的、水龙头并
不紧、抽水马桶冲不下、窗子绞链是断的、地板快要垮下去罗━━。”我笑著讲著
,恶作剧的看看他们如何反应。
米可一点也不信,上来亲我,爱娇的说∶“ECHO,你这个可爱的骗子!”
“说实在,你们买了一幢好房子,嗳━━”“钱要赖掉了!”璜笑著说。
“随便你,酒钱你付好了。”我又要了一杯。
有节有制的少少喝了两杯,真是小意思,这才三个人回到镇上去。
璜叫米可和我坐在邮局里谈话,璜去街上打个转又回来了,一张薄薄的本票被
轻轻放进我手里。我数了好多个零字,看来看去就是正确的数目,把它往皮包塞,
跑掉了。
人性试验室,又成功一次,太快乐了。
下一步,去了银行。
这回不是去中央银行,去了正对面的西班牙国际银行,那儿的总经理也是很好
的朋友。
我大步向经理的办公室走会,一路跟柜台的人打招呼,进了经理室,才对米盖
说∶“关上门谈一次话,你也暂时别接电话可不可以?”
米盖好客气的站起来,绕过桌子,把我身后的门一关,这才亲了一下我的脸颊
。
。⒉⒍⒈。闹学记“米盖,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对我说的话,在那棵相思树下
的晚上?”我微笑著问他。
米盖慢慢点头,脸上浮出一丝我所不忍看的柔情来。
“好,现有我来求你了,可以吗?”我微微笑著。
“可以。”他静静的将那双修长的手在下巴下面一交叉,隔著桌子看我。等著
。
“有一笔钱,对你们银行来说良不多,可是带不出境。是我卖房子得来的。”
我缓缓的说。
“嗯━━不合法。”他慢慢的答。
“我要你使它合法的跟我回台湾去。”
我们对看了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你,能够使这笔钱变成美金吗?”米盖沉吟了一会儿,才说。
“我能。”我说。
“方法不必告诉我。”米盖说。
“不会,你没听见任何不合法的话。”
“变了美金再来找我。”他说。
我们隔著桌子重重的握了一下手。他忍不住讲了一声∶“换的时候当心。”我
笑著接下口说∶“你什么都没讲,我没听见。”
那个下午,我往城里跑去,那儿,自然有著我的管道。不,稳得住的事,不怕
。只要出境时身上没有什么给查出来的支票就好。
“ECHO,钱拿到没有?”电话那边是邻居尼各拉斯的端士。⒊⒍⒈。闹学
记德文。
“拿了。”我说。
“要不要我替你带去瑞士?”
“找死吗?检查出来谁去坐牢?”我问。
“他们不查坐轮椅的人。”
“谢谢你,我不带走,放在这边银行。”
“那━━什么时候再来拿?”
“随它了。总之谢谢你的好意。”
“你没有在换钱吧?”他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再见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真的,不懂你在讲什么
。”
挂下电话,叹了一口气,看看饭桌上打好包的一些纪念品,将它们轻轻摸一下
,对自己说∶“还有九天,就结束了。”
坐在桌前列了一个单子,总共二十八家人要去告别。这里面,有许多家根本还
没有来得及去拜访,去了是去通知自己的来,也同时就讲再见了。
那个黄昏,在窗口看著太阳落下远方紫色的群山,竟有些把持不住的感伤。既
然如此,不必闲著,就开始大扫除吧!
“喂,你,当心摔下来呀!”一个邻居走过我的墙外,我正吊在二楼的窗子外
面擦玻璃。
“本来是不会跌下去的,给你这一叫,差一点吓得滑了脚,快别叫了。”我凶
了那个不认识的男人一句。
“拿梯子来站呀!哪有反钩在窗框子上的人呢?”
“一下就好罗!”我说。
“你的房子不是卖了吗?还打扫做什么?”
。⒋⒍⒈。闹学记我笑睇了那不识的人一眼,说∶“我高兴。”
那个黄昏,只要有邻居散步走过我的房子,都可以看见我吊在不同方向的窗子
外面,在用力清洗等并不算脏的玻璃。
好,做了事情,没得闲愁了,干脆一直做到天亮也罢。
厨房中的每一个抽屉都给打开了,把那些刀叉和汤匙排成军队被阅兵时那么整
齐,当然,先用干绒布将它们擦得雪亮的。
一切的中国药品,一件一件被放到信封中去,封套上写明了治什么病,如何用
法,也给放在柜子里站好。米可会喜欢这些中国药。
那些各式沃样的酒杯,再被冲洗一次,拿块毛巾照著灯光将它们擦到透明得一
如水晶,再给轻轻放下,不留一个指纹在上面。
所有的食谱和西班牙文的食物做方,都给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靠在厨房书架上
面。
那个炉子,本身就是干干净净的,还是拿了一支牙刷,沾上去污粉,在出火口
的地方给它用力去擦。除烟机的网罩并没有什么油渍,仍然拆下来再洗一次。
冰箱的背后可能藏著蜘蛛网,费了好大的气力给拖出来,把那个死角好好查了
一下━━果然有些灰尘。那么炉子下面呢?好了,这一回拖炉子了。炉子边上有那
么一片老油渍,沾了汽油洗得手开始发红,而太阳又从客厅窗坍的大海上跳了出来
,这间厨房还不算数。
把厨房的窗帘给取下来,洗衣机水力不够,不能用,就用手洗吧。这么一弄,
第二天也就来了。
。⒌⒍⒈。闹学记我轻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还有八天。”
我阖著眼睛躺在床上,院子里的麻雀已经叽叽喳喳的来吃面包渣子了。
那几天,白天默默的一间一间妥扫,黄昏一家一家的去看朋友。有吃的时候,
吃些东西,没吃的时候,喝些水。总之那个全新的厨房已经不再算是我的,舍不得
去做一顿饭吃,免得污染了那连干燥花都插盯了的美丽厨房。
进客厅的地方给放上了两三双拖鞋,有朋友来,我就喊一声∶“脱鞋!当心我
雪亮的地!”
那个地,原先亮成半个门框的倒影贴在地上,现在给擦成整个房间家具的倒影
都在里面,踏上去有若镜花水月,一片茵梦湖似的,看了令人爱之不舍。而我,一
天一天的计算,还有五天了,还有四天了,还有三天了。
在走之前,坚持璜和米可不能够来这幢房子,不要他们来,直到我上了飞机。
“ECHO,我不爱穿拖鞋,光脚可不可以进来?”
邻居甘蒂的女儿奥尔加可怜兮兮的站在客厅外面喊著我。我笑著跑过去把她抱
起来,不给她踏到地面,把她抱到长沙发上去放著。她,双手缠著我的脖子格格的
笑个不停。
我们两个人靠著肩坐著,还是半抱到她。
“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睡在我床上?”我亲亲她金色的头发,奥尔加用力
点头。
“那时候,你才五岁,你哥哥七岁,爸爸妈妈要去跳舞,你们就来跟我过夜。
记不记得早上我不许你起床,直到我自。⒍⒍⒈。闹学记己睡够了?”我又问。
奥尔加格格的又笑,拚命点头。
“你现在几岁?”我推了她一下。
“十一岁。”
“那都七年了?”我说。
“对嘛!”她说。说著说著,奥尔加拿出一个信封来,抽出两张照片,说,“
这个你带回去给陈爸爸和陈妈妈,叫他们早点回来看我。”
我沉默了一下,问她∶“你真的还记得他们?”
奥尔加慢慢的点头。
“那你还记得另外一个人罗?也是我们家的。”我说。
她又点点头。
“他哪里去了?”
“天上。”
我把下巴顶在奥尔加的头发上,轻轻的把她抱在怀里摇晃。
“ECHO要走了,你知道吧!”
小人没有动,斜过去看她,她含著好满的一眶眼泪。
“来!”我紧紧抱住她,把她靠在我肩上。
“来━━让ECHO再给你讲一个故事━━有关另外一个星球的故事,跟E。
T。那种很像的━━”“听不听?”我微笑著把奥尔加推开一点,看住她的大眼睛
,又对她鼓励的笑一笑,这才再把她抱著,一如小时候哄她睡时一样。
“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快到月亮那么远的地方,。⒎⒍⒈。闹学记有
一个民族,叫中国。那儿的人,在古老古老的时代,就懂得天空里所有的星星,也
知道用蚕叶的丝,织出美丽的布料来做衣服,在那个国家里,好多好多的人跟我们
这边一样,在穿衣、吃饭、唱歌、跳舞、有时候他们会哭,因为悲伤。有时候他们
笑,并不一定为了快乐━━”“你就是中国过来的。”奥尔加轻轻的说。
“真聪明的孩子━━有一年,中国和日本打了好久好久的仗,就在两边不再打
的时候,一个小婴儿生了下来,她的父亲母亲就叫她平,就是和平的意思━━那是
谁呢?”
“你━━”奥尔加说,双手反过来勾在我的颈子上。
“对啦!那就是我呀!有一天,中国神跟加纳利群岛天上的神去开会了,他们
决定要那个叫做平的中国女人到岛上来认识一个好美丽的金发女孩子━━”“我出
来啦。”奥尔加仰头问。
“听下去呀━━神呢∶叫这两个人去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等到七年
以后,才可以分开。亲爱的━━你,现在我们认识七年满罗。那个中国神说━━嗳
,中国的回中国去吧,走罗!走罗!还有三天了,不能再赖了。你看E。T,不是
也回他的星球去了━━”奥尔加瞪住我,我轻轻问她∶“今晚如果你留下来,可以
睡在我的床上,要不要?”
她很严肃的摇摇头∶“你不是说吟有七年吗?我们得当心,不要数错了一天才
好。”
“那我送你回家,先把眼泪擦干呀!来,给我检查一下。”
我们默默的凝视了好一会儿,这才跑到门口去各自穿上。⒏⒍⒈。闹学记鞋子
,拉著手,往甘蒂家的方向走去。
那个孤零零的晚上,为著一个金发的小女孩,我仰望天空,把那些星月和云,
都弄湿了。
是的,我们要当心,不要弄错了日子。
神说━━还有两天了。
银行的那扇门━━经理室的,在我又进去的时候被我顺手带上了。坐在米盖的
对面,缴在桌上的是两张平平的美金本票,而不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现金。
“你怎么变的?”米盖笑了起来。
也不讲,轻轻叹了口气。
“请你把这两张支票再换成西币。”我说。
“什么?”
“想了一下,觉得,留下来也好,台湾那边不带去了。”
“换来换去已经损失了好多,现在再换回来,凭空亏了一笔,为什么?”
“三年前,我们不是有个约定吗?你忘了亲爱的朋友。”我轻轻说。
“约定,也不过是两个人一生中的七天。”米盖苦笑了一下。
“而且在十年之后。”我笑著笑著,取了他烟盒里一支烟,说∶“一九九三年
,夏天,瑞士。”
米盖把头一仰,笑著伤感∶“你看我头发都白了。”
“那时候,如果不死,我也老了。”我说。
“没关系,ECHO,没关系,我们不是看这些的,我━━”。⒐⒍⒈。闹学
记我把左手向他一伸,那几颗小钻镶成的一圈戒指,就戴在手上,我说∶“戴到一
九九三年,夏天过后,还给你,就永别了。”
“在这之前,你还回来吗?”
我叹了口气,说∶“先弄清这些支票,再拿个存摺吧!去弄。”
外面的朋友,银行的,很快替我弄清了一切,签了字,门又被他们识相的带上
了。
“我走了。”我站起来,米盖走到我身边,我不等他有什么举动,把那扇门打
开了。
“我要跟他们告别,别送了。”我向他笑一笑,深深的再看了这人一眼,重重
的握了一下手,还是忍不住轻轻拥抱了一下。
银行的朋友,一个一个上来,有的握手,有的紧紧的抱住我,我始终笑著笑著
。
“快回来喔,我们当心管好你的钱。”
我点点头,不敢再逗留,甩一下头发,没有回头的大步走出去。背后还有人在
喊,是那胖子安东尼奥的声音━━“ECHO,快去快回━━”第二天清晨,起了
个早,开著车子,一家花店又一家花店的去找,找不到想要的大盆景,那种吊起来
快要拖到地的凤尾蕨。
最后,在港口区大菜场的花摊上,找到了一根长长头发披著,好大一盆吊形植
物。西班牙文俗称“钱”的盆景。也。0⒎⒈。闹学记算浪漫了,可是比不上蕨类
的美。
我将这盆植物当心的放在车厢里怕它受闷,快快开回家去。
当,那棵巨大的盆景被吊在客厅时,一种说不出的生命力和清新的美,改变了
整个空房子的枯寂。
我将沙发的每一个靠垫都拍拍松,把柜子里所有的床单、毛巾、毛s□、桌布拿
出来重新摺过,每一块都摺成豆腐干一样整齐,这还不算,将那一排一排衣架的钩
子方向全都弄成一样的。
摸摸那个地,没有一丝灰尘。看看那些空了的书架,它们也在发著木质的微光
。
那几扇窗,在阳光下亮成透明的。
我开始铺自己睡的双人床、干净的床单、毛毯、枕头、再给上了一个雪白钩花
的床罩。那个大卧室,又给放了一些小盆景。
最后一个晚上在家中,我没有去睡床,躺在沙发上,把这半辈子的人生,如同
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放给自己看━━只看一遍,而天已亮了。
飞机晚上八点四十五分离开,直飞马德里,不进城去,就在机场过夜。清晨接
著飞苏黎世,不进城,再接飞香港。在香港,不进城,立即飞台湾。
邻居,送来了一堆礼物,不想带,又怕他们伤心,勉强给塞进了箱子。
舍不得丢掉的一套西班牙百科全书和一些巨册的西文书籍,早由远洋渔船换班
回台的同胞,先给带去了台湾。这些。⒈⒎⒈。闹学记琐事,岛上的中国朋友,充
分发挥了无尽的同胞爱,他们替我做了好多的事情,跟中国朋友,我们并不伤心分
离,他们总是隔一阵就来一次台湾,还有见面的机会。
黄昏的时候,我扣好箱子,把家中花园和几棵大树都洒了水。穿上唯一跟回台
湾的一双球鞋,把其他多余的干净鞋子拿到甘蒂家去给奥尔加穿━━我们尺寸一样
,而且全是平底鞋。
“来,吃点东西再走。”甘蒂煮了一些米饭和肉汁给我吃,又递上来一杯葡萄
酒。
“既然你坚持,机场我们就不去了。两个小孩吵著要去送呢!你何必那么固执
。”
“我想安安静静的走,那种,没有眼泪的走。”我把盘子里的饭乱搞一阵,胡
乱吃了。
“给爸爸、妈妈的礼物是小孩子挑的,不要忘了问候他们。”
我点点头。这时候,小孩子由海边回来了,把我当外星人那么的盯著看。
“我走了。”当我一站起来时,甘蒂丢掉在洗的碗,往楼上就跑,不说一句话
。
“好吧!不要告别。”我笑著笑著,跟甘蒂的先生拥抱了一下,再弯下身,把
两个孩子各亲了一次。
孩子们,奥尔加,一秒钟也不肯放过的盯著我的脸。我拉住他们,一起走到墙
外车边上车,再从车窗里伸出头来亲了一阵。
“再见!”我说。
。⒉⒎⒈。闹学记这时,奥尔加追起我的车子来,在大风的黄昏里尖叫著∶“
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
在灯光下,我做了一张卡片,放在客厅的方桌上,就在插盯了的鲜花边,写著
∶“欢迎亲爱的米可、璜,住进这一个温暖的家。祝你们好风好水,健康幸福。E
CHO”这时候,班琪的电话来了。
“我们来接你。”“不必,机场见面交车。”
“箱子抬得动吗?”“没有问题。”
“还有谁去机场送?”“还有买房子的那对夫妇,要交钥匙给他们。就没有人
了,只你们两家。”
“不要太赶,一会见罗!”“好!”
我坐下来,把这个明窗净几的家再深深的印一次在心里。
那时候,一个初抵西班牙,年轻女孩子的身影跳入眼前,当时,她不会说刻班
牙话,天天在夜里蒙被偷哭,想回台湾去。
半生的光阴又一次如同电影一般在眼前缓缓流过,黑白片,没有声音的。
看著身边一个箱子、一个背包、一个手提袋就什么也不再有了的行李,这才觉
得空空的来,空空的去。带来了许多的爱,留下了许多的爱。人生,还是公平的
。
看看手表,是时候了,我将所有的窗帘在夜色中拉上,除了向海的那面大窗。
我将所有的灯熄灭,除了客厅的一盏,那盏发著温暖黄。⒊⒎⒈。闹学记光的立灯
━━迎接米可和璜的归来。
走吧!锁上了房子的门,提著箱子,背著背包,往车房走去。
出门的最后一霎间,捡起了一片相思树的落叶,顺手往口袋里一塞。
向街的门灯,也给开了。
我上车,慢慢把车开到海边,坐在车里,看著岸上家家户户的灯光和那永不止
歇的海浪,咬一咬牙,倒车掉头,高速往大路开去。
家、人、宝贝、车、钱,还有今生对这片大海的狂爱,全都留下了。我,算做
死了一场,这场死,安静得那么美好,算是个好收场了。
在机场,把车钥匙交给班琪和她的丈夫,她收好,又要讲那种什么我老了要养
我的话,我喊了她一声,微微笑著。
璜和米可,收去了那一大串房子钥匙。在钥匙上面,我贴好了号码,一二三四
……顺著一道一道门,排著一个一个号码。
“米可,我想你送走了我,一定迫不及待的要进房子里看看。替你留了一盏灯
,吊著一样你会喜欢的东西在客厅。”我说。
米可说∶“我想去打扫,急著想去打扫。”
“打扫什么?”我不讲穿,笑得很耐人寻味,一时里,米可会不过意来。
那时,扩音机里开始播叫伊伯利亚航空公司零七三飞。⒋⒎⒈。闹学记马德
里班机的乘客,请开始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零七三飞马德里━━。
“好。”我吸了一口气,向这四个人靠近。
紧紧的把他们抱在怀里,紧紧的弄痛人的那种拥抱,抱尽了这半生对于西班牙
狂热的爱。
“走了!”我说。
提起背包,跨进了检查室,玻璃外面的人群,扑在窗上向我挥手。
检查的人说∶“旅行去吗?”
我说∶“不,我回家去。”
。⒌⒎⒈。闹学记新天新地重建家园那天,其实我们已经走过了那座被弃的红
砖屋。走了几步,一转念头,就往右边的草丛里踩进去。
达尼埃和歌妮停下了步子,歌妮喊了一声∶“有蛇!”我也不理她,向著破屋
的地方大步走,一面用手拨开茅草,一面吹口哨。
当我站在破砖破瓦的废屋里时,达尼埃也跟了上来。“做什么?”他说“找找
看有没有东西好捡。”我张望著四周,就知道达尼埃立即要发脾气了。
这一路下来,由台北到垦丁,开车走的都不是高速公路,而是极有情调的省道
,或者根本是些小路。达尼埃和歌妮是我瑞士来的朋友,他们辛苦工作了两三年,
存了钱,专程飞到台湾来看我。而我呢,放下了一切手边的工作,在春节寒假的时
候,陪著他们,开了一辆半旧的喜美车,就出发环岛来了。
就因为三个人感情太好,一路住旅馆都不肯分开,总是挤在一间。也不睡觉,
不然是拚命讲话,不然就是在吵架。
达尼埃什么时候会生气我完全了解。
。⒎⒎⒈。闹学记只要我捡破烂,他就气。再说,一路下来,车子早已塞满了
我的所谓“宝贝”,很脏的东西。那叫做民俗艺品,我说的。歌妮同意,达尼埃不
能妥协。
“快走,草里都是蚊子。”达尼埃说。
“你看━━”我用手往空了的屋顶一指,就在那没有断裂的梁下,两盏细布中
国纱灯就吊在那儿。
“太脏了!你还要?”
“是很脏,但是可以用水洗干净。”
“不许拿。”达尼埃说。
我跳了几次,都够不上它们。达尼埃不帮忙,冷眼看著,开始生气。
“你高,你跳呀━━”我向他喊。他不跳。
四周再张望了一下,屋角有根破竹竿,我拿过来,轻轻往吊著纱灯的细绳打了
一下,那一对老灯,就落在我手里了。
梁上哗哗的撒下一阵灰尘弄得人满身都是,达尼埃赶快跳开。
欢喜的观察了一下那一对灯,除了中国配色的大红大绿之外,一盏灯写著个“
柯”姓,另一盏写著“李”姓。
我提著它们向歌妮跑去,她看见我手里的东西正想快乐的叫出来,一看身后达
尼埃不太好看的脸色,很犹豫的只好“呀!”了一声。
“走,前面有人家,我们讨水去冲一冲。”
“算不算偷的?ECHO,是不是偷的?”歌妮悄悄的追著问。
我笑著也不答。屋顶都烂了的空房子,大门也没有,就算偷,也是主人请来的
呀!
向人借水洗纱灯,那家人好殷勤的还拿出刷子和肥皂来。
。⒏⒎⒈。闹学记没敢刷,怕那层纱布要破,只有细心的冲冲它们。干净些,
是我的了。
“待会儿骑协力车回去,别想叫我拿,你自己想办法!”达尼埃无可奈何的样
子叫著。他一向称我小姐姐的,哪里会怕他呢。
那辆协力车是三个人并骑的,在垦丁,双人骑的那种比较容易租到,我们一定
要找一辆三个人的。骑来的时候,达尼埃最先,歌妮坐中间,我最后。这么一来,
在最后面的人偷懒不踩,他们都不知道。
向土产店要了一根绳子,把纱灯挂在我的背后,上车骑去,下坡时,风来了,
灯笼就飞起来,好似长了翅膀一样。土产店的人好笑好笑的对我用台语说∶“这是
古早新嫁娘结婚时带去男家的灯,小姐你捡了去,也是马上会结婚的哦!”歌妮问
∶“说什么?”我说∶“拿了这种灯说会结婚的。”“那好呀!”
她叫起来。达尼埃用德文讲了一句∶“神经病!”就拚命踩起车子来了。
我们是清早就出发的,由垦丁的“青年活动中心”那边向灯塔的方向骑,等到
饿了,再骑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在一间清洁的小食店里,我们三个人占了三张椅子,那第四张,当心的放著两
盏看上去还是脏兮兮的灯笼。达尼埃一看见它们就咬牙切齿。
点了蛋炒饭和冷饮。冷饮先来了,我们渴不住,捧著瓶子就喝。
也就在那个时候,进来了另外四个客人,在我们的邻桌。⒐⒎⒈。闹学记坐下
来。应该是一家人,爸爸、妈妈,带著十五、六岁的一对女儿。
当时我们正为著灯在吵架,我坚持那辆小喜美还装得下东西,达尼埃说晚上等
我和歌妮睡了,他要把灯丢到海里去。
进来了别的客人,我们声音就小了,可是彼此敌视著。恨恨的。
就因为突然安静下来了,我听见邻桌的那个爸爸,用著好和蔼好尊重的语调,
在问女儿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那种说话的口吻。透露著一种说不出的教养、关
怀、爱和包涵。
很少在中国听见如此可敬可亲的语气,我愣了一下。
“别吵了,如果你们听得懂中文,隔壁那桌讲话的态度,听了都是享受,哪里
像我们。不信你听听,达尼埃。”我拍打了达尼埃一下。
“又听不懂。”歌妮听不懂,就去偷偷看人家,看一眼,又去看一眼。结论是
,那个妈妈长得很好看,虽然衣著朴素极了,可是好看。
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偷看邻桌的四个人。
歌妮会讲不太好的英文,达尼埃一句也不会。歌妮又爱跟人去讲话,她把身子
凑到那一桌去,搭讪起来啦!
那桌的爸爸也听见了我们起初在讲德文,他见歌妮改口讲英文,就跟她讲起某
一年去德国旅行的事情来。
说著说著,那桌年轻极了的妈妈,笑著问我∶“是三毛吗?”
我欣喜的赶快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喜欢结交这一家人。他们的衣著、谈吐、女儿、气质,都是
我在台湾少见的一种投缘,很神秘的。0⒏⒈。闹学记一种亲切,甚而有些想明白
的跟他们讲,想做一个朋友,可不可以呢?
后来,我们开始吃饭,我一直愣愣的看著那两盏死命要带回台北的灯笼。我把
筷子一放,用德文读∶“我要把这两盏灯,送给隔壁那桌的一家人。”
“你疯了!疯啦!”达尼埃这才开始护起灯来。
“没商量,一定要送,太喜欢他们了。”
“那你一路跟我吵什么鬼?”达尼埃说。
“要送。他们是同类的那种人,会喜欢的,我在旅行,只有这个心爱的,送给
他们。”
当我表示要把灯送给那一家人的时候,他们很客气的推辞了一下,我立即不好
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可是当他们答应收下的时候,我又大大的欢喜了一
场。忘了,这只是两盏脏得要命的老灯笼,还当宝贝去送人呢。
分别的时候,交换了地址,一下发现都住在台北市的南京东路四段,只差几条
巷子就是彼此的家,我又意外的惊喜了一次。
那是我不会忘记的一天━━认识了在台北工专教授“工业设计”的赖一辉教授
,认识了在实践家专教授“色彩学”的陈寿美老师,又认识了他们的一对女儿依
缦、依伶。
再惊喜的发现,那些侄女们的儿童书籍━━《雅美族的船》、《老公公的花园
》、《小琪的房间》,这些书籍里的图画,都是陈寿美老师的作品。
为什么直觉的喜欢了这家人,总算有了一部材的答案━━我爱教书的人,我仰
慕会画画的人。虽然他们是留学美。⒈⒏⒈。闹学记国的,我也很接受。因为在那
次旅行之后,我自己也立即要去美国了。那是一九八四年的春节。
在机场挥泪告别了达尼埃和歌妮的第二天,我将衣服丢进箱子,暂别了父母,
飞向美国加州去。那时,还在教书的,抢著寒假的时间,再请老同学代课到春假,
使我在美国得到了整整六个星期的休息。那一年,因为燃烧性的狂热投入,使得教
书的短短两个学期中,失去了十四公斤的体重。我猜,大概要停了,不然死路一条
。
美国的时候,妈妈打电话来,说,“那个好可爱的妹妹赖依伶,送来了一大棵
包心菜,说是去横贯公路上旅行时买下来的,从来没有吃过那么清脆的包心菜。”
丁神父来信,告诉我∶“你的朋友赖老师一家带了朋友来清泉,还给我买了核桃糖
。”
我正去信给依伶,她的来信已经埋伏在我的信箱里了。厚厚的一封,细细小小
的字,写了好多张,又画了地图,将她和全家人去横贯公路旅行的每一个地方都画
了出来。最后,把那些沿途乱丢垃圾的游客大骂了一顿,又叫我以后写文章也应该
一起来骂。我深以为是。
这一家人,以后就由最小的依伶,十五岁吧,跟我通起信来。
休息了六个星期,忘不了学校和学生,急急赶了回来,务必教完了下学期才离
开。我日日夜夜的改作业,人在台北,却没有去赖家探望。他们体恤我,连依伶都
不叫写信了。
那个学期没能教完,美国的医生叫我速回加州去开刀。我走了,搬出了教职员
宿舍,搬去母亲借我住的一幢小公寓去。
。⒉⒏⒈。闹学记把书籍安置妥当,和心爱的学生道了再见。
妈妈的公寓在台北市民生东路底的地方,叫做“名人世界”,二十三坪,够住
了。我一个人住。
邻居,很快的认识了,左邻、右舍都是和蔼又有教养的人。不很想走,还是抱
著衣服,再度离开台湾到美国去。
“家”这个字,对于我,好似从此无缘了。
在美国,交不到什么朋友,我拚命的看电视,一直看到一九八四年的年底。
“当我知道隔壁要搬来的人是你的时候,将我吓死了!”少蓉,我的紧邻,压
著胸口讲话。我嘻嘻的笑著,将她紧紧的一抱,那时候,我们已经很熟了。我喜欢
她,也喜欢她的先生。
“名人世界”的八楼真是好风好水,邻居中有的在航空公司做事,有的在教钢
琴,有的教一女中,有的在化工厂做事。
有的爱花,有的打网球,李玉美下了班就写毛笔字。这些好人,都知道我的冰
箱绝对是真空的,经过我的门口,食物和饮料总也源源不绝的送进来“救济难民”
。
我的家━━算做是家吧,一天一天的好看起来,深夜到清晨也舍不得睡的,大
厦夜班的管理员张先生,见了我总是很痛惜的说∶“昨天我去巡夜,您的灯又是开
到天亮,休息休息呀!身体要紧。”他讲话的语气,我最爱听。
我不能休息,不教书了,写作就来,不写作时,看书也似抢命。
住在那幢大楼里,是快乐的,我一直对父母说∶“从管理。⒊⒏⒈。闹学记员
到电梯里的人,我都喜欢。妈妈,如果我拚命工作存钱,这个公寓就向你和爸爸买
下来好不好?”他们总是笑著说∶“你又绝对不结婚,也得存些钱养老。妈妈爸爸
的房子给小孩子住也是天经地义的,安心住著,每天回家来吃晚饭才是重要,买房
子的事不要提了。”
每天晚上,当我从父母家回到自己的公寓去时,只要钥匙的声音一响。总有那
个邻居把门打开,喊一声∶“三毛!回来了吗?早点睡喔!”
我们很少串门子,各做各的事情,可是,彼此又那么和睦的照应著。
“名人世界”里真的住了一个我敬爱的名人━━孙越,可是很少看见他。一旦
见了,欢天喜地。
我的朋友,由大楼一路发展出去,街上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卖杯子的、卖画
的、卖书的。小食店的,自动洗衣店的、做饺子的、改衣服的,药房、茶行、金店
、文具……都成了朋友,三五日不见,他们就想念。
我不想搬家,但愿在台湾的年年月月,就这么永远的过下去。
“三毛姐姐∶我们快要搬家了,是突然决定的。那天,妈妈和我到延吉街附近
去改裤子,看见一家四楼的窗口贴著”出售”的红纸,我们一时兴起,上去看了一
下,妈妈立即爱上了那幢房子。回来想了一夜,跟爸爸商量后,就去付了定金,所
以我们现在的家就要卖了。如果你不来看一下我们的小楼和屋顶花园,以后卖掉就
看不到了,如果你能来━━”。⒋⒏⒈。闹学记看著依伶的信时,已是一九八五年
的二月了,正好在垦丁相识一年之后。这一年,常常想念,可是总也没好意思说自
己想去,他们那方面呢,怕我忙,不敢打扰,都是有教养的人,就那么体恤来体恤
去的,情怯一面。
看了信,我立即拨电话过去,请问可不可以当天晚上就去赖家坐一下?那边热
烈的欢迎我,约好在一家书店的门口等。我从父母家吃过晚饭,才走三分钟,就看
见了依伶的身影。
再走三分钟,走到一排排如同台北市任何一种灰色陈旧的公寓巷子里,就在那
儿,依伶打开了楼下公用的红门,将我往四楼上引。
那儿,灯火亮处,另外三张可亲的笑脸和一双拖鞋,已经在等著我了。
进门的那一零间,看见了柔和的灯光、优雅的竹帘、盆景、花、拱门,很特别
的椅子、钢琴、书架、鱼缸、彩色的靠垫……目不暇给的美和温暖,在这一间客厅
里发著静静的光芒。
来不及坐下来,寿美将我一拉拉到她的卧室去,叫我看她的窗。即使在夜里,
也看到,有花如帘,有花如屏,真的千百朵小紫花,垂在那面窗坍。
“来看你的纱灯,”依缦对我说。我们通过曲折的拱门之外,穿过厨房、走到
多出来的一个通道,有宽宽的窗困,那两盏灯,并挂在许多盆景里,而我的右手,
一道木制的楼梯,不知通向哪儿?
“上去吗?”我喊著,就往上跑。
。⒌⒏⒈。闹学记四楼的上面啊,又是一幢小楼,白色的格子大窗坍,是一个
如假包换的小花园。
我在哪里?我真的站在一幅画的面前,还是只不过一场梦?
花园的灯打开了,我试试看走出去,我站在红砖块铺的院子中间,面四周的墙
、花坛、明明鹿港的风景。一丛丛蕨类草和一切的花果,散发著一种野趣的情调,
而一切能爬墙的植物,贴著红砖墙往上野野而自由的生长著。有花,又有花,垂到
地面。我摸摸树叶,发觉不是在一个梦里,我活活的看见了台北市中这神秘的一角
,它竟然藏在一条巷子里!就在父母家几步路外的巷子里。
“看这棵樱花。”寿美说。
我抬起头来,在那凸出的花坛里,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樱花,衬著台北市灰暗的
天空。它那么高,那么骄傲而自信的生长著,它,那棵樱花树,好似在对我说话,
它说∶“我是你的,我将是你的,如果你爱我。”
那一刻,当我看见了樱花的一刻,我的心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感动,我突然
明白了上天冥冥的安排━━在垦丁开始。
那个夜晚,当我终于和赖家的人,很自然又亲密的坐下来喝茶时,我捧著杯子
,怯怯的问∶“你们真的决定不住这儿了?”
他们看上去伤感又欢欣。他们说,付了定金的那幢比较大,也有屋顶小楼和花
园,他们决定了,很不舍,可是决定搬了。
。⒍⒏⒈。闹学记“有没有买主了?这一幢?”
“有,还是你间接的朋友呢,说是林云大师的弟子,说你们见过面的。还有另
外两家人也来看过了,刊登卖屋的广告是在《国语日报》上的━━我们喜欢这份报
。”
“那位我间接的朋友,付了定金没有?”我说。
“这两天来付。”
“那我━━那我━━”我结结巴巴起来。
“三毛,我们绝对没有卖你房子的意思,我们只是请你来看一看,因为要搬家
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心很乱。一下子飞快的想了很多事情。
“可不可以给我四天的时间?可不可以向对方拖一拖?可不可以告诉我价格?
可不可以━━。”我急著问,他们好似很不安,怕我错会是向我卖房子似的。
那夜,告别了这家可爱可亲的人,想到垦丁的偶遇,想到那和和乐乐的家庭气
氛,想到他们的教养和亲切,想到这份“和气”充满的屋子,想到这就是接著了一
份好风水,想到那棵樱花树……我突然想哭。吹著台北市冷冷的夜风,我想,在这
失去了丈夫的六年半里,在这世界上,居然还出现了一样我想要的东西,那么我是
活著的了。我还有爱━━爱上了一幢小楼,这么一见钟情的爱上了它,心里隐隐的
知道,里面没有后悔。
回到“名人世界”,我碰到了教钢琴的林老师,她热烈的招呼我,我也说不出
话来,只是恍恍惚惚的对她微笑又微笑。
。⒎⒏⒈。闹学记都夜深了,进了温馨的屋子,拿起电话来就往父母家里拨。
接电话的是爸爸。
“爸爸,我有事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一生没有求过你,爸爸,你一
定要答应我,我━━”我越说越大声。
接电话的爸爸,突然听见这种电话,大概快吓死了。我猜,他一定以为我突然
爆发出来要去结婚,不然什么事情会用这种口气呢?
“什么事?妹妹?”妈妈立即抢过了电话。
“妈妈━━我看到了一幢房子,我一定要它,妈妈,对不起,我要钱,我要钱
……。”
“你慢慢讲啊━━不要哭嘛━━要不要我马上过来?你不要哭呀━━。”
“一幢房子,有花的,我想要,妈妈,请你答应我━━。”
“看上了一幢房子?也不必急呀!明天你来了再讲嘛,电话里怎么讲呢?你这
么一哭怎么睡觉呢?明天妈妈一定听你的,慢慢讲━━”“可是我的钱都在西班牙
呀,妈妈,我要钱我要钱我现在就要钱━━。”
“要钱大家可以想办法,你不要哭呀━━。”
“那你一时也没有那么一笔钱,我们怎么办嘛!?”
“你那么坚持,明天爸爸妈妈同你一起去看,是不是依伶、依缦家的那幢呢?
”
“是━━我要。你们看不看我都要定了,可以先去贷款,再叫西班牙银行汇过
来,不然我━━。”
。⒏⒏⒈。闹学记“不要急嘛!吓死人了!你听话,不要激动,洗一个热水澡
,快快去睡,明天━━。”
“什么明天?妈妈,你亲眼看到的,我什么都没有真心要过,现在我要了而我
一时没有你们一时也拿不出来那我急不急呢西班牙那边是定期的还要等期满,那我
━━。”
“妹妹,你安静、安静,爸爸有存款,你不要急成这种样子,安静下来,去吃
安眠药。爸爸这点钱还有,答应你,不要心乱,去睡觉。不过爸爸还是要去看过。
”爸爸在分机讲话,我听见了,大声抽了一口气,说了一个∶“好”,又讲∶“对
不起。”
“爸爸,你看那棵樱花,你看。”
爸爸站在赖家的小楼门口,探头向院子里看了一看,和蔼的说∶“看见了!看
见了!”
他哪里看见什么花呢,他看见的是女儿在恋爱的一颗心。
爸爸妈妈初见赖老师、寿美、依缦。而依伶,因为送包心菜去过,是认识的。
爸爸妈妈喜欢上了这家人。其实,两家人很像。
妈妈开始谈起一同去代书那儿办过户的事情,赖家的人,给了我一幢他们也是
心爱的房子,那种表情,谦卑得好似对不起我似的。他们一定要减价,说是房子给
了我。他们心里太快乐了。我们一定不肯他们减价,赖老师很坚持,不肯多讲,定
要减。
我在微雨中跟在爸爸妈妈的伞下一路走回家。我又讲那棵花,爸爸说,他确定
看见了。妈妈说∶“那”名人世界”就。⒐⒏⒈。闹学记要出租了?”
寿美跟我说,他们的那幢新房子要等四月中旬才能搬过去,我能不能等呢?
是我的东西,当然能等,我欣欣然的等待,不敢再常常去,免得给人压力。
没敢跟“名人世界”的邻居讲起要搬家的事。相处太融洽了,如果早就说起搬
家,大家要难过的。既然一定难过,不如晚些才伤心。
跟街头的朋友,我说了。卖水果的那位正在替顾客削水果,一听,就说∶“那
你以后就不会回来了。”我向他保证一定回来的。他说∶“难罗!我会很想念你,
我太太也会想念你。”
说著他给了我一个苹果,一定不肯收钱。
卖画的朋友听我快要搬了,一定要请我去吃水饺,一定要吃。我去吃,他在街
口做生意,向饺子店的老板娘减∶“叫她多吃,切些卤菜,向我收钱。”
邻居们在我心里依依不舍,有时,听见他们的钥匙在开门,我会主动的跑出去
,喊一声∶“下班了吗?早些休息。”
如果他们没在做什么,我也会主动的跑去邻居家坐一会儿,不然请他们来家里
坐坐。
相聚的时间一天一天短了,我心里悲伤,而他们不知道。
当寿美在四月份一个明媚的天气里,将那一串串钥匙交在我手中的时候,我看
见她眼中好似闪过一层泪光。赖老师的那串,连钥匙圈都给了我。依伶、依缦没有
看见,她们在。0⒐⒈。闹学记拚命帮著搬家工人运东西。告别的时候,寿美回了
一下头,她又回了一下头,在那一霎间,我怕她就要热泪奔流。一直说∶“还是你
们的家,随时回来,永远欢迎你们来的。”
小屋空了,我进去,发觉清洁公司的人在替我打扫,我吃了一惊。交给我的,
是一幢完完全全干净的屋子。这种做法,在中国,可能不多,人走了,还替他人著
想,先付了钱,要把地板擦得雪亮的给我。
清洁工人也走了。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一个衣柜一个抽屉的开开关关。进入
依伶、依缦的睡房,看见抽屉上贴著一块块小纸片,上面,童稚的字迹,写著━━
制服、袜子、手帕……”这些字,是她们儿童时代一笔一划写下来,再用心贴在每
一格抽屉上的。住了十一年的房子,不要说矣们,注视著这些字,在安静的小房间
里,我看得呆了过去。
想,就留下这间卧室吧,不去动它,也算是个纪念。
可是我一个人要两间卧室三个床做什么?
家具走了,竹帘拆了,盆景走了,花瓶走了,鱼缸不在了,书籍不见了,而我
的朋友,也走了。对著一帘窗坍的花朵,感觉到的竟然是一份说不出的寂寥。这个
房子,突然失去了生机。
“名人世界”的家一时还不能搬,我决定将家具、盆景、电话和一切的墙上饰
物都留下来。这样妈妈出租的时候,别人看了悦目,就会很快租掉的。虽然,舍不
得那个带著浓烈欧洲古老风味的大床。那本来就是一种古典欧风味道的布置,是我
慢慢经营出来的。
。⒈⒐⒈。闹学记于是,八德路上的那些家具店,就成了每天去走一遍的地方
。那儿离新家很近。
看到一套米白色粗麻的沙发,忍不住跑进店里想去试坐一下。店里,出来了一
个美得如同童话故事插图里的女孩,我们对笑了一下,问了价格,我没说什么,她
哎呀一下的叫了起来,突然拉住我的双手,说∶“是三毛吗?”
我不好意思,谢了她,快快的走了。
第二天晚上,爸爸妈妈和我又一同散步去看那套沙发。我没敢进去,站在店外
等,请父母进去看。没想到,父母很快的也出来了。
“怎么?”我说。
“他们店里正在讲三毛三毛的,我们不敢偷听,赶快出来。”
我们三个人,好老实的,就一路逃回家了。
不行,我还是想那套沙发。
厚著脸皮又去了,来接待我的还是那个美丽脱俗的女孩,我发现,她居然是那
儿的老板娘。
这一回,没有跑,跟到店的里面,坐下来,一同喝起茶来。
另外一个开著门的办公室里,放著绘图桌,一个好英俊的青年有些著涩的走出
来跟我打招呼,我发觉,原来他是老板。
说著说著,我指著墙上一张油画,说那张好,这个老板跳了起来,孩子似的叫
∶“是我画的!”
一问之下,文化大学美术系的毕业生━━邹仁定。我的。⒉⒐⒈。闹学记学弟
嘛!
这种关系,一讲就亲多了。“文化人”向心力很重,再说,又是个美术系的,
我喜欢画画的人。
“怎么样?学弟,去看我的新家吗?”
他说盯,他的太太毓秀也想去,把店交给哥哥,我们三个人一走就由小巷子里
走到了我的家。
“以前,这个家是四个人住的,现在我想把它改成一两个人用的,功能不同,
房间就拆,你说呢?”我问学弟。
“你要怎么做?”他问。
“你敢不敢替我做?如果我的要求跟一般人不同?”我盯著这个稚气未脱的学
弟,知道他同时在做室内设计的。
“这个房子本身的塑造性就高。以前住的人必然不俗,很可能是艺术家。”学
弟说。
“就是。”我说。
那时,我立即想到寿美,她除了教书,替人画插画之外,一向兼做著室内设计
。当初爱上了她的屋子,不是她一手弄成的作品吗?
可是,我不敢扰她。如果要求寿美将她自己的家、自己孩子的卧室连墙打掉,
在心理上,她必然会痛。如果我要将她心爱的磁砖打掉,钉上木板,她可能打不下
手如果我说,屋顶小楼向著后院的那面窗要封掉,她可能习惯性的不能呼吸。不
能找她,只为了联想到她对这幢房子的深情。请她做,太残忍了。
“我要,这幢房子的墙,除了两三面全白之外,其他全部钉上最不修饰、没有
经过处理的杉木板,也就是说,要一幢。⒊⒐⒈。闹学记小木屋。不要怕这种处理
,放胆的去做。”
“想一想。”学弟说。我猜,他的脑筋里立即有了画面。
“想要孩子的这一间,连墙打掉,成为客厅曲折的另一个角落,将地板做高,
上面放大的座垫、小的靠垫,成为楼下再一个谈天的地方。”
“我看见了。”
“我要,每一个房间都有书架,走到哪里手边都有书籍。”
“可以,除了楼上。”
“楼上大小七个窗,我们封上两个,做书架。”
“好。”
“所有的家具,除了一套沙发之外,全部木工做,包括床和饭桌,也用杉木去
做。不处理过的那种,粗犷的,乡土的,可是不能刺手。”
学弟喘了一口气,说∶“你不后悔哦!没有人叫我这么做过,那种木头,太粗
了。”
“不悔。”我笑著说。
“那么我回去画图样,给你看?”
“好。不要担心,我们一起来。”
天气开始慢慢的热起来,我的新家也开始大兴土木,为了屋顶花园的那些花,
常常跑去浇水。碰见了木工师傅,他们一脸的茫然和惧怕。学弟说,师傅讲,从来
没有做过这样的木工,很不自在,他们只想拚命做细活。
“把钉痕打出来,就是这样,钉子就打在木板上,不要怕人看见钉子,要勇敢
。”
。⒋⒐⒈。闹学记我拍拍师傅的肩,鼓励他。
“小姐不要后悔哦!”
“不会。放胆去做,假想,你在钉一幢森林里的小木屋,想,窗坍都是杉木。
你呼吸,窗坍全是木头的香味。”
师傅笑了,一个先笑,另外两个也笑了起来。“怪人小姐呢。”一个悄悄的说
,用闽南语,我听见了。
天好热,我诚诚恳恳的对师傅说∶“楼下就有间杂货店,请你们渴了就下去拿
冰汽水喝,那位张太太人很好,她答应我每天晚上才结一次帐。不要客气,做工辛
苦,一定要去拿水喝,不然我要难过的,好吗?好吗?让我请你们。”师傅们很久
很久才肯点头,他们,很木讷的那种善良人。
我喜欢木匠,耶稣基督在尘世上的父亲不就是个木匠吗?
当,学弟将我的冷气用一个活动木板包起来,在出气口打上了木头的格子架时
,我知道,我们的默契越来越深,而他的太太,毓秀,正忙著我的沙发。我全然的
将那份“信”,完全交托给这一对夫妇。而我,也不闲著,迪化街的布行里,一次
又一次的去找花布,要最乡土的。
“那种,你们老祖母时代留下来的大花棉布,越土的越好。不,这太新了,我
要更老的花色。”
最后,就在八德路的一家布行里,跌在桌子底下翻,翻出了的确是他们最老最
不卖,也不存希望再卖的乡土棉布。
“小姐要这种布做什么?都不流行了。”
我快乐的向店员女孩挤一下眼睛,说,“是个秘密,不能说的。”
这一块又一块花色不同的棉布,跑到毓秀的手中去,一。⒌⒐⒈。闹学记次又
一次。窗帘,除了百叶之外,就用米色粗胚布。毓秀要下水才肯做,我怕她累,不
肯,结果是仁定,在深夜里,替我把布放在澡缸里浸水,夫妇两个三更半夜的,把
个阳台晒成了林怀民的舞台一样。
我看见了,当一个人,信任另外一个人的时候,那个被信任的,受到了多大的
鼓励。当然,这并不是全部的人都如此反应,而我的学弟,他就是这样。
灯,是家里的灵魂,对于一个夜生活者来说,它绝对是的。什么心情,什么样
的灯光,要求学弟在每一盏灯的开关处,一定加上调光器。
客厅顶灯,用了一把锯掉了柄的美浓雨伞,撑开来,倒挂著。请伞铺少上一道
桐油,光线透得出来。客厅大,用中伞。卧室,另一把美浓纸伞灯,极大的,小房
间反过来用大伞,我,就睡在它下面。
妈妈来看,吓了一跳,觉得太美了,又有些不放心。
“伞,散,同音,不好吧?”
“不,你看,伞字下面都是小人躲著,百子千孙的。再说,我一个人睡,跟谁
去散呢?喂,妈妈,你要不要我百子千孙呢?”
“乱讲!乱讲!出去不要乱讲,什么生小孩子什么的━━”我笑倒在妈妈的肩
上。我吓她∶“万一我有了小孩呢?”
“神经病!”“万一去了一趟欧洲回来有了个小孩呢?”我再整她。
。⒍⒐⒈。闹学记妈妈平静的说∶“我一样欢迎你回来。”
“好,你放心,不会有。”我大喊。
这一回,妈妈在伞灯下擦起眼睛来了。
这个家,一共装了二十盏灯,全不同,可是全配得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
楼上楼下的。
植物在夜间也得打灯,跑去电器行,请我的朋友电工替我做了好多盏小灯。那
时候,寿美,最爱植物的,也送来了一盏夹灯,用来照的,当然又是盆景。可是我
还没有盆景。盆景是生命,等人搬过来的时候一同请进来吧。
我正由台南的一场演讲会上夜归。开车的是林蔚颖,他叫我陈姐姐。车子过了
台中,我知道再往北上就是三义,那个木材之乡。
我怯怯的问著林蔚颖∶“我们,可不可以,在这个晚上,去三义弯一下?只要
十五分钟,你肯不肯呢?”
他肯了,我一直向他说谢谢、谢谢。
店都打烊了,人没睡,透著灯火的店,我们就去打门。也说不出要什么,一看
看到一组二十几张树桩做成的凳子,好好看的。那位客气的老板说∶“明天再上一
次亮光漆,就送出去了。”我赶紧说∶“不要再亮了,就这种光度,拜托分两个给
我好不好?”他肯了,我们立即搬上汽车后座怕他后悔。
“那个大牛车轮,你卖给我好吗?”
“这个不行,太古老了,是我的收藏。”
我不说什么,站著不肯走。
旁边一位小姐,后来知道也是姓赖的,就指著对街说∶“那边有卖好多牛车轮
,我带你们过去,那个人大概睡了啦!。⒎⒐⒈。闹学记让我来叫醒他。”
我就厚著脸皮催著她带路。
在蒙蒙的雾色里,用手电简照来照去━━我又多了两只牛车轮。加上自己早有
的,三个了。他们真好,答应给运到台北来。
那两只随车带来的树根凳子,成了进门处,给客人坐著换鞋的东西,衬极了。
眼看这个家一点一点的成长,成形,我夜间梦著都在微笑。
四十五天以后的一个夜里,仁定、毓秀,交还给我新家的钥匙。木工师傅再巡
一遍就要退了。我拦住两位师傅,不给他们走,拿出一支黑色水笔来,请求他们在
衣柜的门上,给我写下他们的名字,算做一场辛苦工作后的纪念。
师傅们死不肯去签名,推说秃不好看。我说我要的是一份对你们的感激,字好
不好看有什么重要?他们太羞了,一定不肯。不能强人所难,我有些怅然的谢了他
们,道了真心诚意的再见。
家,除了沙发、桌子、椅垫、灯光之外,架上仍是空的。
学弟说∶“这以后,要看你的了。你搬进来,我们再来看。”
要搬家了,真的可以搬了,我在夜晚回家去的时候,才去按了“名人世界”好
几家人的门铃。
“要走了,大后天搬。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一日为邻,终生为友,将来,你
们来看看我?”
“怎么?那么突然?”林老师金燕叫了起来。
“不突然,只是我没说。”
。⒏⒐⒈。闹学记“你走了我们不好玩了,一定要走吗?”
我点点头。“以后,还会回来的。”我说。
“去一个陌生的公寓多寂寞,不像我们这种大厦,开了门喊来喊去的。”林老
师说。
“是会寂寞的,我先有了心理准备。”
“什嘛!三毛要走啦?!”走廊的门,一扇一扇开了起来。
我点点头,有些疲倦的笑著。
“我们请你吃饭!”“我们跟你帮忙!”“再多住一阵!”“我不喜欢你走!
”“怎么那么突然?”
我一直说∶“会回来的,真的,会回来的。”
大家还是难过了。没有办法,连我自己。过了两个晚上,左邻、右舍、对门,
全都涌到家里来。他们,一样一样的东西替我包扎,一包一包的书籍为我装箱,一
次一次替我接听永远不给人安宁的电话,说━━三毛不在家。
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姐都要来帮忙,我说不必来任何一个人,我的邻居,就是我
的手足,他们━━嗳━━垦丁,纱灯,一棵樱花树,一幢天台的小楼,带著我的命
运,离开了曾经说过但愿永远不要搬的房子。
那一天,六月一日中午,一九八五年。全家的人全部匣动,包括小弟才五岁的
女儿天明,一边在“名人世界”,一边在育达商校的那条巷子,跟著搬家公司,一
趟一趟的在烈日下穿梭。星期天,老邻居也当然过来递茶递水。
我,好似置身在一个中国古老的农业社会里,在这时候,人和人的关系,显出
了无比的亲密和团结。我累,我忙,可。⒐⒐⒈。闹学记是心里被这份无言的爱,
扎扎实实的充满著。
不后悔我的搬,如果不搬,永远不能体会出,有这么多人在深深的关爱著我。
新家一片大乱,爸爸做了总指挥,他太了解我,把挂衣服和放被褥的事情派给家中
的女性━━妈妈、姐姐、弟妹。把书籍的包裹,打开来,一堆一堆的书放在桌上、
椅上、地板上,是弟弟们流著汗做的苦工。爸爸叫我,只要指点,什么书上哪一个
架。什么瓶,在什么地方,我才发觉,怎么那么多东西啊,才一个人的。光是老碗
和土坛子就不知有多少个,也不是装泡菜的,也不是吃饭的,都成了装饰。
腹稿事先打得好,什么东西放什么地方没有犹豫,弄到黄昏,书都上架了,这
件大事一了,以后的细细碎碎,就只有自己慢慢去做了。
那一夜,印度的大块绣巾上了墙,西班牙的盘子上了墙,早已框好的书上了墙
。彩色的桌布斜铺在饭桌上拼花的床罩平平整整的点缀了卧室。苏俄木娃娃站在
大书前,以色列的铜雀、埃及的银盘、沙漠的石雕、法国的宝瓶、摩洛哥的镜子、
南美的大地之母、泰国的裸女,意大利的瓷做小丑、阿拉伯的神灯、中国的木鱼、
瑞典的水晶、巴西的羊皮、瑞士的牛铃、奈及利亚的鼓……全部沃就各位━━和谐
的一片美丽世界,它们不争吵。
照片,只放了两张,一张跟丈夫在晨雾中搭著肩一同走的挂书桌右墙。一张丈
夫穿著潜水衣的单独照放在床头。而后,拿出一大串重重的褐色橄榄木十字架,在
另一面空墙上挂好,叹了一口气,看看天色,什么时候外面已经阳光普照。00⒉
。闹学记了。
电话响了,第一次新家的电话打来的是妈妈。“妹妹,你没有睡?”她说。
“没有,现在去花市。”我说。
“要睡。”
“要去花市,要水缸里有睡莲,要小楼上全是植物。”
“家,不能一天造成的,去睡”“妈妈,人生苦短,比如朝露━━。”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命令你睡觉!”
“好。”我答应了,挂掉电话,数数皮包里的钱就去拿钥匙,穿鞋子。
那个下午,我有了三缸莲花,满满一室青绿青绿的盆景。
不行,我不能休息,地板得重擦一次,玻璃窗怎么不够明亮,屋顶花园还没有
浇水,那盏唯一没有调光器的立灯得换成八十烛光的,书架上的书分类不够好……
对不起你,妈妈,如果你以为我正在睡觉,那我也就安心。
人生那么短,抢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我不愿慢吞吞的老死。
“妹妹,你这次搬家,让妈妈爸爸送你一架电视机好不好?”父母同时说,我
在他们家里。
“嗯━━自己买,只买一架录放影机好了,从来不看电视的,不用电视机了。
买录影机去租名片来看,这个我喜欢。”
“那你怎么看?”大弟吓了一跳似的。
“就用录影机看呀!”我奇怪的说。
“看哪里呀!”大弟叫了起来。
。⒈0⒉。闹学记“就看好片子呀!”我也大惊。
“没有电视机,你想只用录影机看片子?!”
“有什么不对?”
“你白痴啦!嗳唷━━。”
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电视机和录影机的相联关系,这又大吃一惊。
过了三天,妈妈带了一个长得好整齐又和气的青年人来,他带来了电视机和录
放影机,我只有将它们放在屋内最不显眼的角落。
那个青年人,装好天线,热心的教我怎么使用。我的问题多,他一样一样耐心
给我讲解。我问他什么名字,他说吱他小张好了。
小张又来过两次,都是因为我太笨,他教过的就给忘了。
那一阵睡眠不足,记忆力立即丧失一半,我知道,眼看精神崩溃就在面前了。
那个录影机,的确给了我极大的快乐。每个星期,我放自己三小时假看影片。一
周一次,其他的时间,仍然交给了要写的歌词、家事,还有三更半夜小院里的静坐
。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又想到小张,没过几个月,杉林溪那边峡谷崩石,压死了
许多游客,小张的尸体,是最后给认出来的一个。
小张接的天线,成了他和我一种友谊的纪念,我永远不会把这条线拆掉。他的
死,又给了我更多的启示,对于眼前的一分一秒,都更加的去热爱它。
“你呀━━把那个家当成假的,有空走过去玩玩,洒洒花,。⒉0⒉。闹学记
就好了。晚上还是回来吃饭、睡觉。”妈妈说。
“那怎么行,它明明是真的。”我说。
“夜里我想想你,怕你寂寞,那边没有熟邻居,太静了。”
“妈妈,我好早就出国的,习惯了,你何必自苦?”
妈妈擦擦眼睛不再说什么。
突然发觉,寂寞的可能是她。爸爸整天上班,我不要她操心,姐弟各自成家立
业━━而妈妈,整天一个人,守著那几盘菜,眼巴巴等著黄昏过去,好有人回来吃
饭。这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妈妈。
“妈妈,明年夏天,我去西班牙,把那边完全结束,永远回来了好吗?”
“真的?”妈妈一楞。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又点点头,我藉故走到浴室去。
夜里,爸爸看完了电视新闻,我试探的说∶“爸爸,空军医院对面在盖一幢大
厦,明年交屋,我们散步过去看看样品屋怎么样?不买,只是参观参观。”
他们上当了,跟了我去。
“你们看,五十六坪,四房两厅,分期付,还有贷款,住高楼视线也辽阔,又
凉快……”我说。
“装修费,我西班牙卖了房子够了,还有一笔定期,再把你们现在太旧了的公
寓卖掉。如果有必要,我的新家也可以卖,莲花也不必了,只养蚊子的。爸爸妈妈
,你们苦了一生,理所当然应该在晚年住一幢过得去的房子━━。”
“我们两个老人,何必搬呢?将来━━听说内湖的松柏山什么的不错,最好
的养老院了。”
。⒊0⒉。闹学记“什么话,你们住养老院那我靠谁?”我叫了起来。
爸爸突然很快慰,立刻拿出定金,说盯第二天再开支票给出售的公司,就定了
下来。
爸爸买了一幢新房子,突然而然的,只为了我说∶“如果你们进养老院那我靠
谁?”
再没有这句话使父母更高兴的了,就因为这样,他们的内心,不会因为儿女的
各自分飞而空虚。
“那你将来、明年、房子好了,就跟我们住了?”
“当然嘛,那一幢小楼,不过是我的任性而已呀━━现在告诉你们真话了,我
哪里在乎它呢。”我笑了起来。
那是一九五年的秋天,那个夜晚的对话。
一九八六年十月我下飞机,全家人都在接,除了爸爸。
处理掉了加纳利群岛的一切,我换机、换机再换机、换机,一路不停的飞回了
台湾。
坐在弟弟的车里,他递上来一个信封,是英文的,爸爸漂亮极了的书法,写著
━━给我的女儿。
打开来一看,又是英文信,写著∶我亲爱的女儿,请你原谅我不能亲自来机场
接你。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了,切望你的心里,不要藏著太多的悲伤,相反的,
应该仰望美好的未来。
这一次,你在加纳利岛上处理事情的平静和坚强,使爸爸深感骄傲。我在家中
等著你的归来。
爱你的父亲
。⒋0⒉。闹学记我看了,不说什么,将信放入口袋中去。
知道爸爸不肯在中文里用这些字,他用英文写出“亲爱的女儿”和“爱你的爸
爸”自然而然,而这种出自内心的深情,要他用中文来表达,是很羞涩的。这就是
他为什么去写英文的道理。
回家了,仍睡父母的旧家。
大睡了一天一夜,起床后正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爸爸妈妈等著我醒来,迫不
及待的带著我走向他们的那幢新房子。
在一大堆水泥、砖块、木材的工地上,爸爸指著第十四层楼,对我说∶“看见
了没有?左边那一个阳台,就是我们未来的家。现在我们走上去看里面,爸爸在地
上划了粉笔印子代表家具和厨柜的位置。你去看看,你的房间汴不合意,我们才开
始装修。明年春天,我们可以搬进去了,计划做好多好多书架给你放书━━。”
我听著听著,耳边传来了一年以前自己的声音,在夜色里向爸爸说∶“爸爸,
你看那棵樱花,看见没有,那棵樱花?”
我有一些恍惚,我的小楼、我的睡莲、我的盆景、书、娃娃、画、窗坍的花帘
、室内的彩布、石像、灯、铜器、土坛……“我的家━━我的生命”,都在眼前淡
去。它们渐行渐远,远到了天边,成为再也看不见的盲点。
我紧紧的拉住妈妈的手,跟她说∶“当心,楼梯上有水,当心滑倒。爸爸,你
慢慢走,十四楼太高。这个电梯晚上怎么不开……前面有块木板,看到了?不要绊
了━━。”
分别二十年后的中秋节,我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每天。⒌0⒉。闹学记夜里
去看一次那幢即将成为我们的家。我常常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在梦中进行。
而另一种幸福,真真实实的幸福,却在心里滋长,那份滋味,带著一种一切已经过
去了的辛酸,疲倦、安然的释放,也就那么来了。
“我们去你家玩,小姑,好不好?”
小弟的孩子天明、天白叫喊著。
“什么家?”
“那个嘛!有屋顶花园又有好多梯子的家嘛!带我们去玩好不好?”
“好呀!不过那只是个去玩玩的地方,可以去浇花。那不再是小姑的家了。”
“那你的家在哪里?”
“阿一丫、阿娘(注∶阿一丫、阿娘是宁波话中祖父、祖母的意思。)住在哪
里,小姑的家就在哪里。”
“不可惜,明天我们就去看它━━那个屋顶花园。我们一起去浇水玩好不好?
不能赖喔━━来,勾勾手指,明天一定去━━。”
。⒍0⒉。闹学记后记对于出书这种事情,其实是没有太多感觉的。在这辽阔
的生活之海里,写作不过是百分之十的观照,其他的日子才是真真实实活著的滋味
。
我的书,从来没有请求知名人士写序的习惯。总是家人说一些话,就算数了。
这样比较简单。
至于我的母亲在她的序里叫我“纸人”。我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比我更纸的人还有很多。
这半年来,健康情形不好,反倒比较用功,共写了七十多篇,却并没有拿出来
发表的打算。印成书的,其实只是一系列的“生活大纲”,坚守记录事实,绝不给
人生下定义。
母亲说,我常会哀叫∶“不写了!不写了!”又说,这就好比牧童在喊∶“狼
来了!狼来了!”一般。这倒是实在话。
对于写字这回事,最不喜欢有人逼。每被人勉强时,就明明看见一只狼在树林
的边缘盯住我,于是自然会喊∶“狼来罗!”
这一年以后,又会开始大幅度的旅行。前几年看书看得很起劲,那绝对不是有
目的的行为,那是享受。
读书和旅行,是我个人生命中的两颗一级星。快乐最深的时光,大半都由这两
件事情中得来。而这种经验,其实又。⒎0⒉。闹学记交杂著一种疼痛,说不明白
的。
回想记录在纸上生活,大概每十年算做一大格,变动总会出现。迫使我想到席
慕蓉的一首诗,大意是这样的∶你不必跟我说见,再见的时候,我已不是当年的
我了。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倾城
目录
序
女儿陈嗣庆…………………………………………
阿姨黄齐荃…………………………………………
我的小姑陈天慈……………………………………
小姑陈天明…………………………………………
我的小姑陈天恩……………………………………
我也叫她小姑王致宁………………………………
一千零一夜的阿姨黄齐芸…………………………
三毛━━一位认真的玩童黄齐蕙…………………
童年
胆小鬼⒈⒊……………………………………………
吹兵⒈⒐………………………………………………
匪兵甲和匪兵乙⒉⒐…………………………………
约会⒊⒌………………………………………………
一生的爱⒋⒈…………………………………………
紫衣⒋⒏………………………………………………
蝴蝶的颜色⒌⒍………………………………………
随笔
说给自己听⒍⒎………………………………………
爱和信任⒎⒌…………………………………………
简单⒏0………………………………………………
什么都快乐⒏⒌………………………………………
天下本无事⒏⒏………………………………………
还给谁⒐⒋……………………………………………
轨外的时间⒐⒍………………………………………
狼来了⒈0⒊……………………………………………
一定去海边⒈⒈⒌………………………………………
他⒈⒉⒋…………………………………………………
不负我心⒈⒊⒋…………………………………………
故事
夏日烟愁⒈⒋⒊…………………………………………
倾城⒈⒍⒉………………………………………………
评论
评《胆小鬼》沈谦…………………………………
读三毛的《倾城》菩提……………………………
序
女儿陈嗣庆
我的次女陈平是一个先天条件极度贫乏的孩子。在她二十岁以前,无论健康、
脾气、观念、敏感、任性和自弃,都是少见的。在她少年的时候,她的母亲和我这
个做父亲的,可以说,因为家中有这样一个刚烈孩子,过的是心灵上倍受欺凌的苦
日子。那些年她常常要出事,使得我们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惧里。写到这儿,回想起
那一段岁月,仍然感到想痛哭的冲动。
看见女儿现今的行事为人,还有对父母手足和朋友出自真心的爱诚、和平,我
感触又欣慰,有时感到这是不是一场梦境?下面的几篇文章是我的孙女和外孙儿女
这批小孩子写的三毛,他们年纪轻,注意的都是三毛会讲故事这件事。她的确可以
去说书,在家人面前说得尤其最好。
我想说的是,在我的观察里,我女儿这一生的用功,很少有人看见。而我这个
做父亲的,对于她几近疯狂而持续了一生的看书和写作,除了敬佩她的恒心之外,
甚而想劝告她不要这么用功下去,免得伤害健康。
平儿目前因为健康情形不佳,已不再教书,居住在台北的一间小公寓里。她每
天必定回家吃晚饭陪伴我和她母亲。对外一切应酬完全婉谢,吃完饭便回她的工作
室━━不是睡觉的地方,她舍不得睡。大概由夜间九点半开始要工作到清晨七点,
小睡一下,午饭不吃,再继续工作到下午六点才回我们家来吃晚饭。
我女儿对于看书的狂热可以说一万个人中找不到一个。
这不是现在,是做父亲暗暗观察一生的事实。
在生活上,我女儿不穿、不吃、不睡、不息,没有电视机━━不看,没有男朋
友━━无情。连一辆二手货的汽车在去年也卖掉了。在一个普通人的眼里,她是贫
乏的,甚而住的房子,都是父母借给她的,她看上去一无所有。对于他人,却十二
分慷慨和悲悯。她赚的辛苦钱,自有良知告诉她去处,悄悄处理。我虽然对这样的
女儿引以为傲,而内心,实在希望她在有生之年,略略合理的在物质上善待自己。
读书和离家,加上我女婿的早逝,彻底改变了女儿。至今她仍然不断的教育自己。
这不是我做父亲的在讲她什么,这是一个我看见的进步。
写到这儿,我又为她感到辛酸,虽然女儿说矣内心真正快乐。
其实,我女儿在文学上最有心得,而且极有见地的,却是她酷爱一生的《红楼
梦》和《水浒传》这两本文学巨著,并不在目前已出版的书籍里。我不敢期望她碰
触有关这类心得的大文章,担心她的健康不能长期透支下去,可是,不久的将来,
眼看水到渠成,她必然走上论说水浒与红楼的路上去。
我女儿常说,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痛快的活过。
我想这个说法也就是∶确实掌握住人生的意义而生活。在这一点上,我虽然心
痛她的燃烧,可是同意。
平儿不爱惜健康,是她最大的愚昧。做父母的,在这件事情上,拿她无可奈何
。叫她不工作,等于判她死刑,也是不可能的。说来说吩,我对这个女儿仍然没有
办法。
《倾城》这本书,是平儿第十一本。在人生的处理上她变了很多。在胸襟上,
没有退步。
阿姨
(十六岁)黄齐荃
我的阿姨给我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她的讲话。她不讲话则已,一讲话有如暮鼓
晨钟,令人震动。
她讲话跟别人很不一样,又生动又活泼,听起来每个故事都变成又深刻又很容
易懂。有一次妈妈和我去阿姨家拿毛线衣,本来是一去就要走的,结果阿姨讲起《
水浒传》,我和妈妈坐到都忘了回去。原来《水浒传》那么棒,以前都不注意。
我的历史成绩很好,这跟阿姨又谈得十分尽兴。有时候我们也关心国事,总之
跟阿姨讲话都讲不完。
阿姨很有学问,可惜她写的书都没有学问的样子。我的功课太忙,没有时间看
她的书。听阿姨讲话最危险了,因为会忘记要去做功课。我以后要多看一些好书,
在阿姨面前,我觉得自己念书不够。
还有,我阿姨对于看手相、玄学等等很有一套。哇□!很灵。
除了以上这些感想,我没有别的想说了。
我的小姑
(十二岁)陈天慈
我不看我小姑的书。我比较爱看《侠盗亚森罗□》的故事全集。小姑的书看了
觉得没什么吸引人的情节。
每次小姑介绍我看的书,我都看不下去,例如说《红楼梦》,小姑说矣就是在
我的年纪看《红楼梦》的。后来小姑讲《红楼梦》给我姐姐和我听,后来我们班上
开同乐会,我和同学就编了一个短剧叫“刘姥姥进大观园”。小姑讲的比较好听。
小姑有一本书叫《笑林广记》,我和姐姐看了不好笑,小姑就用讲的讲书,我们最
喜欢她讲一个健忘的人的故事,每次听都会笑得很厉害,都听不厌。
小姑对我的同学也很好,有时会接同学一起去她的家玩。
小姑不凶,都是笑的。我很喜欢跟我的小姑在一起,可是心里又有点又怕又爱
的感觉。她从来没有骂我,都很和气。有一次我们学校去参加电视节目比赛,我也
是代表,后来输了,小姑听说我们输了,笑笑的说∶不要难过,参加才是真正的意
义和经验,输是成功之母,赢了将来也会输的。
小姑(四岁)陈天明
我的小姑名字叫陈平,我爸爸叫陈杰,我妈妈叫陈素珍,我妹妹叫陈天白,我
大伯伯叫陈圣,我大伯母叫小魏,我大姑叫陈田心,我堂姐叫陈天恩、陈天慈,我
阿一丫叫陈嗣庆,我阿娘叫缪进兰,我表姐叫……。
我的小姑很会讲故事她也给我和妹妹很多书我小姑讲故事很好笑我和妹妹听了
都一直笑一直笑有一次她讲的故事不好笑讲一个张伯伯做马去当兵的故事很可怜他
都吃不到什么东西后来故事里的张伯伯真的来了阿娘家我就很勇敢的夹一块肉到他
碗里面去说张伯伯这个肉请你吃。
陈素珍笔录
我的小姑
(十二岁)陈天恩
我的小姑很慈爱也很忙碌。有时候我和妹妹在做功课,去问小姑不懂的课题,
她都说不会做,很难,还怪教科书太枯燥无味,尤其是“社会”教科书里的年代和
几月几日她都背不出来。我小姑常常写白字,每次都要来问我怎么写,可是她很会
造句,造出来都是好笑的,我都不敢写到作业上去。小姑都不会正经,每天都在讲
笑话,疯疯癫癫的,看上去很快乐。我们考月考的时候星期天在祖父母家温习课本
,小姑都来捣蛋叫我们不要背书,如果考最末一名就给我们奖金,考好了就没有钱
,我祖母叫我不要理小姑,要好好用功。
我也叫她小姑(十二岁)王致宁
三毛小姑是我最好同学的姑姑,所以我也叫她小姑。
去小姑家玩是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她的声音柔柔的,很好听。每次去小姑家,
我们都请她讲故事,最喜欢听她讲鬼故事,可是小姑都不肯讲太恐怖的,每天听了
只害怕几天就不怕了,很不过瘾。她说鬼故事可能影响儿童心理,都不肯用吓的去
讲。
小姑的讲话都不是填鸭式的。
每次听小姑讲故事都有收获,又收集了她的故事去讲给别人听。
小姑的缺点就是她太客气了,我送她东西,她每次都会谢了又谢,有时东西是
由陈天恩、陈天慈传递的,小姑也会写一个条子来谢我。这就是她的缺点,太客气
。
一千零一夜的阿姨(十九岁)黄齐芸我都被人问死了,一天到晚被问我的阿姨
三毛在家里是什么样子。我的阿姨就是一个最普通的阿姨,跟天下的阿姨都差不多
。有时满宠我们小孩子,有时很久看不到她。
说起阿姨的讲话,真是一绝,她讲起故事来明明坐在沙发上,可是故事的背景
、气氛、人物、时空,都会活活的出现在我们眼前,像催眠术一样,听得她不让我
们出来,我们就出不了故事,太棒了,这一点和别人的阿姨很不相同。
阿姨写了好多首歌和诗之间的东西,都放著不发表,到了晚上就在电话里念给
我听,叫我做试验品,每次都问懂不懂?懂不懂?如果我懂了,她就不改字,如果
不懂,她就改成浅的字。我是阿姨密藏文章的听众。她也有调子唱给我听。
我从来没有厌过阿姨的语言,她好像那个《一千零一夜》里面讲故事的女人,
阿姨的话是讲不完的。
我们家的人,都少看阿姨的书,因为她讲话比写书又生动太多了。听她就够了
。
三毛━━一位认真的玩童(十九岁)黄齐蕙我该怎样来形容她━━我的阿姨三
毛呢?一位认真的玩童“游戏人生”是她心中的彩虹。
她,流浪了半个地球,不是为了要寻求刺激或逃避些什么,而是啊!而是为了
一个游戏。
她,只因这“迷人”的游戏,太丰富、太有趣了!值得这一位认真的玩童终其
一生都陶醉其中,没有半点后悔,不悔!
她,不太喜欢吃饭,却喜爱做菜,切切炒炒,哗啦一下,就“变”出一盘又香
又美的菜啦!这,也是玩童拿手的“游戏”之一。这个游戏她又不玩了。
这玩童也是不舍得太早上床睡觉的,写写、画画、想想━━在夜里,多惬意。
敢情这玩童还是夜猫子呢!
她,去了撒哈拉,不是闲著无聊,想去沙漠“观浴”,或在那大漠沙沙之地白
手起家,但却是为著要玩它一局“永恒的夏娃”就在这样的执著中,竟也认真地
“玩”出好多真实又美丽的故事。
我该如何,如何称这位玩童呢?“游戏”是她心中的彩虹,永远在雨后的天空
里美丽。
童年
胆小鬼
这件事情,说起来是十分平淡的。也问过好几个朋友,问他们有没有同样的经
验,多半答说迅的,而结果却都相当辉煌,大半没有捱打也没有被责备。
我要说的是━━偷钱。
当然,不敢在家外面做这样的事情,大半是翻父母的皮包或口袋,拿了一张钞
票。
朋友们在少年的时候,偷了钱大半请班上同学吃东西,快快花光,回去再受罚
。只有一个朋友,偷了钱,由台南坐火车独自一人在台北流浪了两天,钱用光了,
也就回家。据我的观察,最后那个远走高飞的小朋友是受罚最轻的一个,他的父母
在发现人财两失的时候,著急的是人,人回来了,好好看待失而复得的儿子,结果
就舍不得打了。
小孩子偷钱,大半父母都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平日不给零用钱才引得孩子们出
手偷,当然这是比较明理的一派父母。
我的父母也明理,却忘了我也需要钱,即使做小孩子,在家不愁衣食,走起路
来仍期望有几个铜板在口袋里响的。
那一年,已经小学三年级了,并没有碰过钱,除了过年的时候那包压岁钱之外
,而压岁钱也不是给花的,是给放在枕头底下给压著睡觉过年的,过完了年,便乖
乖的交回给父母,将数目记在一个本子上。大人说,要存起来,做孩子的教育费。
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期待受教育的,例如我大弟便不,他也不肯将压岁钱缴还给父
母。他总是在过年的那三天里跟邻居的孩子去赌扑克牌,赌赢了下半年总有钱花,
小小年纪,将自己的钱支配得当当心心,而且丰满。
在我们的童年里,小学生流行的是收集橡皮筋和红楼梦人物画片,还有玻璃纸
━━包彩色糖果用的那种。
这些东西,在学校外面沿途回家的杂货铺里都有得卖,也可以换。所谓换,就
是拿一本用过的练习簿交给老板娘,可以换一颗彩色的糖。吃掉糖,将包糖的纸洗
洗干净,夹在书里,等夹成一大叠了,又可以跟小朋友去换画片或者几根橡皮筋。
也因为这个缘故,回家来写功课的时候总特别热心,恨不能将那本练习簿快快用光
,好去换糖纸,万一写错了,老师罚著重写,那么心情也不会不好,反而十分欢喜
。
在同学里,我的那根橡皮筋绳子拉得最长,下课用来跳橡皮筋时也最神气。而
我的母亲总弄不懂为什么我的练习簿那么快就会用完,还怪老师功课出得太多,弄
得小孩子回家来不停的写了又写。
也就在那么一个星期天,走进母亲的睡房,看见五斗柜上躺著一按红票子━━
五块钱。
当年一个小学老师的薪水大约是一百二十块台币一个月,五块钱的价值大约现
在的五百块那么多了,也等于许多许多条彩色的橡皮筋,许多许多红楼梦里小姐丫
头们的画片,等于可以贴一个大玻璃窗的糖纸,等于不必再苦写练习簿,等于一个
孩子全部的心怀意念和快乐。
对著那张静静躺著的红票子,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两手握得紧紧的,眼光
离不开它。
当我再有知觉的时候,已经站在花园的桂花树下,摸摸口袋,那张票子随著出
来了,在口袋里。
没敢回房间吩,没敢去买东西,没敢跟任何人讲话,悄悄的蹲在院子里玩泥巴
。母亲喊吃中饭,勉勉强强上了桌,才喝了一口汤呢,便听母亲喃喃自语∶“奇怪
,才搁的一张五块钱怎么不见了。”姐姐和弟弟乖乖的吃饭,没有答理,我却说了
∶“是不是你忘了地方,根本没有拿出来?”母亲说不可能的,我接触到父亲的眼
光,一口滚汤咽下去,烫得脸就红了。
星期天的孩子是要强迫睡午觉的,我从来不想睡,又没有理由出去,再说买了
那些宝贝也不好突然拿回来,当天晚上是要整理书包的━━在父母面前。
还是被捉到床上去了,母亲不肯人穿长裤去睡,硬要来拉裤子,当她的手碰到
我的长裤口袋时,我呼一下又胀红了脸,挣扎著翻了一个身,喊说头痛头痛,不肯
她碰我。
那个样子的确象在发高烧,口袋里的五块钱就如汤里面滚烫的小排骨一样,时
时刻刻烫著我的腿。
“我看妹妹有点发烧,不晓得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听见母亲有些担心的在低声跟父亲商量,又见父亲拿出了一支热度计在甩。我
将眼睛再度闭上,假装睡著了。姿势是半斜的,紧紧压住右面口袋。
夏天的午后,睡醒了的小孩子就给放到大树下的小桌边去,叫我们数柚子和芭
乐,每个人的面前有一碗绿豆汤,冰冰的。
姐姐照例捧一本西游记在看,我们想听故事,姐姐就念一小段。总是说,多念
要收钱,一小段不要钱。她收一毛钱讲一回。我们没有钱,她当真不多讲,自己低
头看得起劲。有一次大弟很大方,给了她两毛钱,那个孙悟空就变了很多次,还去
了火焰山。平日大弟绝不给,我就没得听了。
那天姐姐说刻游记已经没意思了,她还会讲言情的,我们问她什么是言情,她
说是红楼梦━━里面有恋爱。不过她仍然要收钱。
我的手轻轻摸过那张钞票,已经快黄昏了,它仍然用不掉。晚上长裤势必脱了
换睡衣,睡衣没有口袭,那张钞票怎么藏?万一母亲洗衣服,摸出钱来,又怎么了
得?书包里不能放,父亲等我们入睡了又去检查的。鞋里不能藏,早晨穿鞋母亲会
在一旁看。抽屉更不能藏,大弟会去翻。除了这些地方,一个小孩子是没有地方了
,毕竟属于我们的角落是太少了。
既然姐姐说故事收钱,不如给了她,省掉自己的重负。于是我问姐姐有没有钱
找?姐姐问是多少钱要找?我说是一块钱,叫她找九毛来可以开讲恋爱了。她疑疑
惑惑的问我∶“你哪来一块钱?”我又脸红了,说不出话来。其实那是整张五块的
,拿出来就露了破绽。
当天晚上我仍然被拉著去看了医生。据母亲说给医生的病况是∶一天都脸红,
烦躁,不肯讲话,吃不下东西,魂不守舍,大约是感冒了。医生说看不出有什么病
,也没有发烧,只说身些睡了,明天好上学去。
我被拉去洗澡,母亲要脱我的衣服,我不肯,开始小声的哭,脸通红的,哭了
一会儿,发觉家里的工人玉珍蹲著在给洗腿,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五块钱仍在口袋里。
穿了睡衣,钱跟过来了,握在拳头里,躲在浴室不出来。
大弟几次拿拳头敲门,也不肯开。等到我们小孩都已上了床,母亲才去浴室,
父亲在客厅坐著。
我赤著脚快步跑进母亲的睡房,将钱卷成一团,快速的丢到五斗柜跟墙壁的夹
缝里去,这才逃回床上,长长的松了口气。
那个晚上,想到许多的梦想因为自己的胆小而付诸东流,心里酸酸的。
“不吃下这碗稀饭,不许去上学。”
我们三个孩子愁眉苦脸的对著早餐,母亲照例在监视,一个平淡的早晨又开始
了。
“你的钱找到了没有?”我问母亲。
“等你们上学了才去找━━快吃呀!”母亲递上来一个煮蛋。
我吃了饭,背好书包,忍不住走到母亲的睡房去打了一个转,出来的时候喊著
∶“妈妈,你的钱原来掉在夹缝里去了。”
母亲放下了碗,走进去,捡起了钱说∶“大概是风吹的吧!找到了就好。”
那时,父亲的眼光轻轻的掠了我一眼,我脸红得又像发烧,匆匆的跑出门去,
忘了说见。
偷钱的故事就那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奇怪的是,那次之后,父母突然管起我们的零用钱来,每个小孩一个月一块钱
,自己记帐,用完了可以商量预支下个月的,预支满两个月,就得━━忍耐。
也是那次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天,父亲给了我一盒外国进口的糖果,他没有说慢
慢吃之类的话。我快速的把糖果剥出来放在一边,将糖纸泡在脸盆里洗干净,然后
一张一张将它们贴在玻璃窗上等著干。
那个下午,就在数糖纸的快乐里,悠悠的度过。
等到我长大以后,跟母亲说起偷钱的事,她笑说矣不记得了。又反问∶“怎么
后来没有再偷了呢?”我说那个滋味并不好受。说著说著,发觉姐姐弟弟们在笑,
原来都偷过钱,也都感觉不好过,这一段往事,就过去了。
吹兵
那天上学的时候并没有穿红衣服,却被一只疯水牛一路追进学校。
跑的开始以为水牛只追一下就算了的,或者会改去追其他的行人,结果他只钉
住我锲而不舍的追。哭都来不及哭,只是没命的跑,那四只蹄子奔腾著咄咄的拿角
来顶━━总是在我裙子后面一点点距离。
好不容易逃进了教室,疯牛还在操场上翻蹄子踢土,小学的朝会就此取消了。
同学很惊慌,害怕牛会来顶教堂。
晨操播音机里没有音乐,只是一再的播著∶“各位同学,留在教室里,不可以
出来,不可以出来!”
我是把那条牛引进学校操场上来的小孩子,双手抓住窗口的木框,还是不停的
喘气。同学们拿出了童军棍把教室的门顶住。而老师,老师们躲在大办公室里也是
门窗紧闭。
就是那一天,该我做值日生。值日生的姓名每天由风纪股长写在黑板上,是两
个小孩同时做值日。那个风纪股长忘了是谁,总之是一个老师的马屁鬼,压迫我们
的就是她。
我偶尔也被选上当康乐股长,可是康乐和风纪比较起来,那份气势就差多了。
疯水牛还在操场上找东西去顶,风纪股长却发现当天班上的茶壶还是空的。当时,
我们做小学生的时候,没有自备水壶这等事的,教室后面放一个大水壶,共用一个
杯子,谁渴了就去倒水喝,十分简单。而水壶,是值日生到学校厨房的大灶上去拿
滚水,老校工灌满了水,由各班级小朋友提著走回教室。
牛在发疯,风纪股长一定逼我当时就去厨房提水,不然就记名字。另外一个值
日小朋友哭了,死不肯出去。她哭是为了被记了名字。我拎了空水壶开门走到外面
,看也不看牛,拚著命就往通向厨房的长廊狂奔。
等到水壶注满了滚水,没有可能快跑回教室,于是我蹲在走廊的门边,望著远
处的牛,想到风纪股长要记名字交给老师算帐,也开始蹲著细细碎碎的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清晨出操去的驻军们回来了。驻军是国庆日以前才从台湾南部
开来台北,暂住在学校一阵的。
军人来了,看见一只疯牛在操场上东顶西拱的,根本也不当一回事,数百个人
杀声震天的不知用上了什么阵法,将牛一步一步赶到校外的田野里去了。
确定牛已经走了,这才提起大茶壶,走三步停两步的往教室的方向去。也是在
那么安静的走廊上,身后突然传来咻咻、咻咻喘息的声音,这一慌,腿软了,丢了
水壶往地下一蹲,将手抱住头,死啦!牛就在背后。
咻咻的声音还在响,我不敢动。
觉得被人轻轻碰了一下紧缩的肩,慢慢抬头斜眼看,发觉两只暴突有如牛眼般
的大眼睛呆呆的瞪著我,眼前一片草绿色。
我站了起来━━也是个提水的兵,咧著大嘴对我啊啊的打手势。他的水桶好大
,一个扁担挑著,两桶水面浮著碧绿的芭蕉叶。漆黑的一个塌鼻子大兵,面如大饼
,身壮如山,胶鞋有若小船。乍一看去透著股蛮牛气,再一看,眼光柔和得明明是
个孩童。
我用袖子擦一下脸,那个兵,也不放下挑著的水桶,另一只手轻轻一下,就拎
起了我那个千难万难的热茶壶,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带路,就将我这瘦小的
人和水都送进了教室。
那时,老师尚未来,我蹲在走廊水沟边,捡起一片碎石,在泥巴地上写字,问
那人━━什么兵?那个哑巴笑成傻子一般,放下水桶,也在地上划━━炊兵。炊字
他写错了,写成━━吹兵。
后来,老师出现在远远的长廊,我赶快想跑回教室,哑巴兵要握手,我就同他
握手,他将我的手上下用劲的摇到人都跳了起来,说不出有多么欢喜的样子。
就因为这样,哑巴做了我的朋友。那时候我小学四年级,功课不忙。
回家说起哑巴,母亲斥责我,说不要叫人哑巴哑巴,我笑说兵听不见哪,每天
早晨见到哑巴,他都丢了水桶手舞足蹈的欢迎我。
我们总是蹲在地上写字。第一次就写了个“火”,又写“炊”和“吹”的不同
。解释“炊”的时候,我做扇火的样子。
这个“吹”就嘟嘟的做号兵状。哑巴真聪明,一教就懂了,一直打自己的头,
在地上写“笨”,写成“茶”,我猜是错字,就打了他一下头。
那一阵,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光荣的,每天上课之前,先做小老师,总是跟个
大汉在地上写字。
哑巴不笨,水桶里满满的水总也不泼出来,他打手势告诉我,水面浮两片大叶
子,水就不容易泼出来,很有道理。
后来,在班上讲故事,讲哑巴是四川人,兵过之前他在乡下种田,娶了媳妇,
媳妇正要生产,老娘叫哑巴去省城抓药,走在路上,一把给过兵的捉去掮东西,这
一掮,就没脱离过军队,家中媳妇生儿生女都不晓得,就来了台湾。
故事是在“康乐时间”说的,同学们听呆了。老师在结束时下了评语,说哑巴
的故事是假的,叫同学们不要当真。
天晓得那是哑巴和我打手势、画画、写字、猜来猜去、拼了很久才弄清楚的真
实故事。讲完那天,哑巴用他的大手揉揉我的头发,将我的衣服扯扯端正,很伤感
的望著我。我猜他一定在想,想他未曾谋面的女儿就是眼前我的样子。
以后做值日生提水总是哑巴替我提,我每天早晨到校和放学回家,都是跟他打
完招呼才散。
家中也知道我有了一个大朋友,很感激有人替我提水。母亲老是担心滚烫的水
会烫到小孩,她也怕老师,不敢去学校抗议叫小朋友提滚水的事。
也不知日子过了多久,哑巴每日都呆呆的等,只要看见我进了校门,他的脸上
才哗一下开出好大一朵花来。后来,因为不知如何疼爱才好,连书包也抢过去代背
,要一直送到教室口,这才依依不舍的挑著水桶走了。
哑巴没有钱,给我礼物,总是芭蕉叶子,很细心的割,一点破缝都不可以有。
三五天就给一张绿色的方叶子垫板,我拿来铺在课桌上点缀,而老师,总也有些忧
心忡忡的望著我。
也有礼物给哑巴,不是美劳课的成绩,就是一颗话梅,再不然放学时一同去坐
跷跷板。哑巴重,他都是不敢坐的,耐性用手压著板,我叫他升,他就升,叫他放
,他当当心心的放,从来不跌痛我。而我们的游戏,都是安静的,只是夕阳下山后
操场上两幅无声无息的剪影而已。
有一天,哑巴神秘兮兮的招手唤我,我跑上去,掌心里一打开,里面是一只金
戒指,躺在几乎裂成地图一般的粗手掌里。
那是生平第一次看见金子,这种东西家中没有见过,母亲的手上也没见过,可
是知道那是极贵重的东西。
哑巴当日很认真,也不笑,瞪著眼,把那金子递上来,要我伸手,要人拿去。
我吓得很厉害,拼命摇头,把双手放在身后,死也不肯动。哑巴没有上来拉,他蹲
下来在地上写━━不久要分别了,送给你做纪念。
我不知如何回答,说了再见,快步跑掉了。跑到一半再回头,看见一个大个子
低著头,呆望著自己的掌心。不知在想什么。
也是那天回家,母亲说供师来做了家庭访问,比我早一些到了家里去看母亲。
家庭访问是大事,一般老师都是预先通知,提早放学,由小朋友陪著老师一家一家
去探视的。这一回,老师突袭我们家,十分怪异,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几乎担了
一夜的心。而母亲,没说什么。
也因为老师去了家里,这一吓,哑巴要给金子的事情就忘了讲。
第二天,才上课呢,老师很慈爱的叫我去她放办公桌的一个角落,低声问我结
识那个挑水军人的经过。
都答了,一句一句都回答了,可是不知有什么错,反而慌得很。当老师轻轻的
问出∶“他有没有对你不轨?”那句话时,我根本听不懂什么叫做鬼不鬼的,直觉
老师误会了那个哑巴。不轨一定是一种坏事,不然老师为什么用了一个孩子实在不
明白的鬼字。
很气愤,太气了,就哭了起来。也没等老师叫人回座,气得冲回课桌趴著大哭
。那天放学,老师拉著我的手一路送出校门,看我经过等待著的哑巴,都不许停住
脚。
哑巴和我对望了一眼,我眼睛红红的,不能打手势,就只好走。老师,对哑巴
笑著点点头。
到了校门口,老师很凶很凶的对我说∶“如果明天再跟那个兵去做朋友,老师
记你大过,还要打━━。”我哭著小跑,她抓我回来,讲∶“答应呀!讲呀!”我
只有点点头,不敢反抗。
第二天,没有再跟哑巴讲话,他快步笑著迎了上来,我掉头就跑进了教室。哑
巴站在窗坍巴巴的望,我的头低著。
是个好粗好大个子的兵,早晚都在挑水,加上两个水桶前后晃,在学校里就更
显眼了。男生们见他走过就会唱歌谣似的喊∶“一个哑巴提水吃,两个哑巴挑水吃
,三个哑巴没水吃……。”跟前跟后的叫了还不够,还有些大胆的冲上去推水桶将
水泼出来。
过去,每当哑巴兵被男生戏弄的时候,他会停下来,放好水桶,作势要追打小
孩,等小孩一哄跑了,第一个笑的就是他。也有一次,我们在地上认字,男生欺负
哑巴听不见,背著他抽了挑水的扁担逃到秋千架边用那东西去击打架子。我看了追
上去,揪住那个光头男生就打,两个厮打得很剧烈,可是都不出声叫喊。最后将男
生死命一推,他的头碰到了秋千,这才哇哇大哭著去告老师了。
那是生平第一次在学校打架,男生的老师也没怎么样,倒是哑巴,气得又要骂
又心痛般的一直替我掸衣服上的泥巴,然后,他左看我又右看我,大手想上来拥抱
这个小娃娃,终是没有做,对我点个头,好似要流泪般的走了。
在这种情感之下,老师突然说哑巴对我“不鬼”,我的心里痛也痛死了。是命
令,不可以再跟哑巴来往,不许打招呼,不可以再做小老师,不能玩跷跷板,连美
劳课做好的一个泥巴砚台也不能送给我的大朋友━━。
而他,那个身影,总是在墙角哀哀的张望。
在小学,怕老师怕得太厉害,老师就是天,谁敢反抗她呢?
上学总在路上等同学,进校门一哄来入。放学也是快跑,躲著那双粗牛似的眼
睛,看也不敢看的背著书包低头疾走。
而我的心,是那么的沉重和悲伤。那种不义的羞耻没法跟老师的权威去对抗,
那是一种无关任何生活学业的被迫无情,而我,没有办法。
终是在又一次去厨房提水的时候碰到了哑巴。他照样帮我拎水壶,我默默的走
在他身边。那时,国庆日也过了,部队立即要开发回南部吩,哑巴走到快要到教室
的路上,蹲下来也不找小石子,在地上用手指甲一直急著画问号,好大的∶“?”
画了一连串十几个。他不写字,红著眼睛就是不断画问号。
“不是我。”我也不写字,急著打自己的心,双手向外推。
哑巴这回不懂,我快速的在地上写∶“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还是不懂,也写了∶“不是给金子坏了?”我拚命摇头。
又不愿出卖老师,只是叫喊∶“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用喊
的,他只能看见表情,看见一个受了委屈小女孩的悲脸。
就那样跑掉了。哑巴的表情,一生不能忘怀。
部队走时就和来时一般安静,有大卡车装东西,有队伍排成树林一般沙沙、沙
沙的移动。走时,校长向他们鞠躬,军人全体举手敬礼道谢。
我们孩子在教室内跟著风琴唱歌,唱“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
鹃花开在小溪旁……”而我的眼光,一直滑出窗坍拚命的找人。
口里随便跟著唱,跟看军人那一行行都开拔了,我的朋友仍然没有从那群人里
找出来。歌又换了,叫唱∶“丢丢铜仔,”
这首歌非常有趣而活泼,同学们越唱越高昂,都快跳起来了,就在歌唱到最起
劲的时候,风琴的伴奏悠然而止,老师紧张的在问∶“你找谁?有什么事?”
全班突然安静下来,我才惊觉教室里多了一个大兵。
那个我的好朋友,亲爱的哑巴,山一样立在女老师的面前。“出去!你出去!
出去出去……”老师歇斯底里的将风琴盖子砰一下合上,怕成大叫出来。
我不顾老师的反应,抢先跑到教室外面去,对著教室里喊∶“哑巴!哑巴!”
一面急著打手势叫他出来。
哑巴赶快跑出来了,手上一个纸包书一般大的纸包,递上来给我。他把我的
双手用力握住,呀呀的尽可能发出声音跟我道别。接住纸包也来不及看,哑巴全身
装备整齐的立正,认认真真的敬了一个举手礼,我呆在那儿,看著他布满红丝的凸
眼睛,不知做任何反应。
他走了,快步走了。一个军人,走的时候好像有那么重的悲伤压在肩上,低著
头大步大步的走。
纸包上有一个地址和姓名,是部队信箱的那种。
纸包里,一大口袋在当时的孩子眼中贵重如同金子般的牛肉干。一生没有捧过
那么一大包肉干,那是新年才可以分到一两片的东西。
老师自然看了那些东西。
地址,她没收了,没有给我。牛肉干,没有给吃,说要当心,不能随便吃。
校工的土狗走过,老师将袋子半吊在空中,那些肉干便由口袋中飘落下来,那
只狗,跳起来接著吃,老师的脸很平静而慈爱的微笑著。
许多年过去了,再看《水浒传》,看到翠屏山上杨雄正杀潘巧云,巧云向石秀
呼救,石秀答了一句∶“嫂嫂!不是我!”
那一句“不是我!”勾出了当年那一声又一声一个孩子对著一个哑巴聋兵狂喊
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人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
,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而人生的不得已,难道只用“不是我”三个字便可以排遣一切负人之事吗?
亲爱的哑巴“吹兵”,这一生,我没有忘记过你,你还记得炊和吹的不同。正
如我对你一样,是不是?我的本名叫陈平,那件小学制服上老挂著的名字。而今你
在哪里?请求给我一封信,好叫我买一大包牛肉干和一个金戒指送给你可不可以?
匪兵甲和匪兵乙始终没有在排演的时候交谈过一句话━━他是一个男生。却就是那
么爱上了他的,那个匪兵甲的人……
那一年的秋天,我大约是十一岁或者十岁。是台北市中正国民小学的一个学生
。
每一个学期的开始,学校必然要举行一场校际的同乐会,由全校各班级同学演
出歌舞、话剧和说双簧等等的节目。
记得那一次的同乐会演出两出话剧,毕业班的学长们排练的是“吴凤传”。我
的姊姊被老师选出来女扮男装,是主角吴凤。
姊姊一向是学校中的风头人物,功课好,人缘好,模样好,而且从小学一年级
开始,始终在当班长。她又有一个好听的绰号,叫做“白雪公主”。
看见姊姊理所当然的扮演吴凤这样重要的人物,我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羡慕,
因为很喜欢演戏,而自己的老师却是绝对不会想到要我也去演出的。
说没有上过台也是不对的,有一年,也算演过歌舞剧,老师命我做一棵树。竖
著比人还要大的三夹板,上面画的当然是那棵树。笔直的站在树的后面直到落幕。
除了吴凤传之外,好似另外一出话剧叫做“牛伯伯打游击”。这两场话剧每天中午
都在学校的大礼堂彩排。我吃完了便当,就跑去看姊姊如何舍身取艺。她演得不大
逼真,被杀的时候总是跌倒得太小心,很娘娘腔的叫了一声“啊━━”吴凤被杀之
后,接著就看牛伯伯如何打游击,当然,彩排的时候剧情是不连贯的。
看了几天,那场指导打游击的老师突然觉得戏中的牛伯伯打土匪打得太容易了
,剧本没有高潮和激战。于是他临时改编了剧本,用手向台下看热闹的我一指,说
∶“你,吴凤的妹妹,你上来,来演匪兵乙,上━━来━━呀!”
我被吓了一大跳,发觉变成了匪兵。这个,比演一棵树更令人难堪。
以后的中午时间,我的工作便是蹲在一条长板凳上,一大片黑色的布幔将人与
前台隔开。当牛伯伯东张西望的经过布幔而来时,我就要虎一下蹦出来,大喊一声
∶“站住!哪里去?”
有匪兵乙,当然,也有一个匪兵甲。甲乙两个一同躲著,一起跳出去,一齐大
喊同样的话,也各自拿著一支扫把柄假装是长枪。
回忆起来,那个匪兵甲的容貌已经不再清晰了,只记得他顶著一个凸凸凹凹的
大光头,显然是仔仔细细被剃头刀刮得发亮的头颅。布幔后面的他,总也有一圈淡
青色的微光在顶上时隐时现。
在当时的小学校里,男生和女生是禁止说话也不可能一同上课的,如果男生对
女生友爱一些,或者笑一笑,第二天沿途上学去的路上,准定会被人在墙上涂著“
某年某班某某人爱女生不要脸”之类的鬼话。
老师在那个时代里,居然将我和一个男生一同放在布幔后面,一同蹲在长板凳
上,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始终没有在排演的时候交谈过一句话━━他是一个男生。天天一起蹲著,那种
神秘而又朦胧的喜悦却渐渐充满了我的心。总是默数到第十七个数字,布幔外牛伯
伯的步子正好踩到跟前,于是便一起拉开大黑布叫喊著厮杀去了。
就是那么爱上了他的,那个匪兵甲的人。
同乐会过去了,学校的一切照常进行了。我的考试不及格,老师喝问为什么退
步,也讲不上来。于是老师打人,打完后我撩起裙角,弯下腰偷偷擦掉了一点点眼
泪。竹鞭子打腿也不怎么痛的,只是很想因此伤心。
那个匪兵甲,只有在朝会的时候可能张望一下,要在队伍里找他倒也不难,他
的头比别人的光,也比较大。
我的伤心和考试、和挨打,一点关系也没有。
演完了那出戏,隔壁班级的男生成群结队的欺负人,下课时间总是跑到我们女
生班的门口来叫嚣,说匪兵乙爱上了牛伯伯。
被误解是很难过的,更令人难以自处的是上学经过的墙上被人涂上了鬼话,说
牛伯伯和匪兵乙正在恋爱。
有一天,下课后走田埂小路回去,迎面来了一大群男生死敌,双方在狭狭的泥
巴道上对住了,那边有人开始嘻皮笑脸的喊,慢吞吞的∶“不要脸,女生━━爱━
━男━━生━━”我冲上去要跟站第一个的男生相打,大堆的脸交错著扑上来,错
乱中,一双几乎是在受著极大苦痛而又惊惶的眼神传递过来那么快速的一瞬,我的
心,因而尖锐甜蜜的痛了起来。突然收住了步子,拾起掉到水田里的书包,低下头
默默侧身而过,背著不要脸呀不要脸的喊声开始小跑起来。
他还是了解我的,那个甲,我们不只一次在彩排的时候心里静悄悄的数著一二
三四……然后很有默契的大喊著跳出去。他是懂得我的。
日子一样的过下去,朝会的时刻,总忍不住轻轻回头,眼光扫一下男生群,表
情漠漠然的,那淡淡的一掠,总也被另外一双漠漠然的眼白接住,而国旗就在歌声
里冉冉上升了。总固执的相信,那双眼神里的冷淡,是另有信息的。
中午不再去排戏了,吃完了饭,就坐在教室的窗口看同学。也是那一次,看见
匪兵甲和牛伯伯在操场上打架,匪兵被压在泥巴地上,牛伯伯骑在他身上,一直打
一直打。那是雨后初晴的春日,地上许多小水塘,看见牛伯伯顺手挖了一大块湿泥
巴,拍一下糊到匪兵甲的鼻子和嘴巴上去,被压在下面的人四肢无力的划动著。那
一刹,我几乎窒息死去,指甲掐在窗框上快把木头插匣洞来了,而眼睛不能移位。
后来,我跑去厕所里吐了。
经过了那一次,我更肯定了自己的那份爱情。
也是那长长的高小生活里,每天夜晚,苦苦的哀求在黑暗中垂听祷告的神,苦
求有一日长大了,要做那个人的妻子。
哀哀的求,坚定的求,说是绝对不反悔的。
当我们站在同样的操场上唱出了毕业的骊歌来时,许多女生唏哩哗啦的又唱又
流泪,而女老师们的眼眶也是淡红色的。司仪一句一字的喊,我们一次一次向校长
、主任、老师弯下了腰,然后听见一句话∶“毕业典礼结束。礼━━成。散━━会
。”
没有按照两年来的习惯回一下头,跟著同学往教室里冲。
理抽屉,丢书本,打扫,排桌子,看了一眼周围的一切,这,就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尽可能的跑,没命的狂跑,甩掉想要同行的女生,一口气奔到每
天要走的田埂上去,喘著气拚命的张望━━那儿,除了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水波之外
,没有什么人在等我。
进初中的那年,穿上了绿色的制服,坐公共汽车进城上下学,总统府的号兵和
国旗一样升起。刻骨的思念,即使再回头,也看不见什么了。
也是在夜间要祈祷了才能安心睡觉的,那个哀求,仍是一色一样。有一次反反
复复的请愿,说著说著,竟然忘了词,心里突然浮上了一种跟自己那么遥远的无能
为力和悲哀。
“当年,你真爱过牛伯伯吧?”
我笑了起来,说没有,真的没有。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两次小学同学会,来的同学都带了家眷。人不多,只占了
一个大圆桌吃饭。说起往事,一些淡淡的喜悦和亲切,毕竟这都已成往事了。
饭后一个男生拿出了我们那届的毕业纪念册来━━学校印的那一本。同学们尖
叫起来,抢著要看看当年彼此的呆瓜模样。那一群群自以为是的小面孔,大半严
的板著,好似跟摄影师有仇似的。
“小时候,你的眉头总是皱著。受不了口欧!”一个男生说。
“原来你也有偷看我呀?!”顺手拍一下打了他的头。
轮到我一个人捧著那本纪念册的时候,顺著已经泛黄了的薄纸找名单━━六年
甲班的。找到了一个人名,翻到下一页,对著一排排的光头移手指,他,匪兵甲,
就在眼前出现了。
连忙将眼光错开,还是吃了一惊,好似平白被人用□头敲了一下的莫名其妙。
“我要回去了,你们是散还是不散呀?”
散了,大家喊喊叫叫的散了。坐车回家,付钱时手里握的是一把仔细数好的零
钱。下车了,计程车司机喊住了我,慢吞吞的∶“小姐,你弄错了吧!少了五块钱
。”没有跟他对数,道了歉,马上补了。司机先生开车走的时候笑著说∶“如果真
弄错倒也算了,可是被骗的感觉可不大舒服。”
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中,只能说一句话∶“嗳,老天爷,谢谢你。”
约会
一直到了初中二年级有了“生理卫生”课之前,我都不知道小孩子是从哪里来
的。
其实这个问题从小就问过母亲,她总是笑著说∶“是垃圾箱里捡出来的呀!”
我从来也知道这是母亲的闪烁之词。如果天下的垃圾都会幻化为小孩子,那些拾荒
的人还敢去乱翻个不停吗?我们是垃圾变的?真是不可思议。
到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除了堂兄、弟弟和父亲之外,对于异性,只有遥遥相
望,是不可能有机会去说一句话的。我们女生班的导师一向也是女的,除了一个新
来的美术老师。他给我的印象深,也和性别有关。第一天上课时,男老师来,自我
介绍姓名之后,又用台湾国语说∶“我今年二十四岁,还是一枝草。”那句话说了
还嫌不够,又在黑板上顺手画了一枝芦草。我们做孩子的立即哄笑起来。起码很明
白的听出了他尚未成家的意思━━很可怜自己的那分孤零就在这句话里显了出来。
“那我是一朵花呀!”我跟邻位的小朋友悄悄的说。老师第一天来就凶了人,因为
上课讲话。他问我∶“讲什么,说?!”
我站起来说我是一朵花。全班又笑得翻天覆地,老师也笑个不停,就没有罚。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也是分派的,情感好的同学,因为好到不知要怎么办才能表明心
迹,于是就去结拜姊妹。当然,不懂插香发誓等等,可是在校园一棵树下,大家勾
手指,勾了七下,又报生辰,结了七个金兰。大姐的名字我仍然记得,就是当今政
治大学总教官的太太,叫王美娟。我排最小,老七。
义结姊妹以后,心情上便更亲爱了,上学走路要绕弯,一家一家门口去喊那人
的名字,叫到她蹦出来为止。中午吃便当就不会把饭盒半掩半开的不给旁人看是什
么菜了,大家打开饭盒交换各家妈妈的爱。吃饭也只得十五二十分钟,因为课业重
。可是讲闲话必是快速的抢著讲,那段时光最是一生中最大的快乐。
那时候,我们其中有一位发育得比较早的同学,在生理上起了变化,她的母亲
特别到学校来,跟女导师讲悄悄话,她坐在位置上羞羞的哭。等到下课的时候,大
家都围上去,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死不肯讲,只是又哭。老师看见我们那个样
子,就说∶“好啦!这种小事情将来每个同学都要经历的,安静回座位去念书呀!
不要再问了。”
吃中饭时,我们就谈起来了。“她妈妈讲流血啊什么鬼的,我坐第一排,听到
啦。”我说。“流血什么意思?”“就是完蛋了!”“怎么完?”“就是从此要当
心了,一跟男生拉手,就死了。”“怎么会死?”“不是真死啦!傻瓜,是会生出
一个小孩子来。”“小孩子是这样来的呀!”我们听得变色。
“没有那么简单,真笨!还要加亲吻的,不亲只拉手小孩子哪里会出来?”其
中一个杨曼云就讲了。“一亲一吻,血跟男人就会混了,一混,小孩就跑出来了。
”
我们七个姊妹吓得很厉害,庆幸自己的血暂时还不会跟什么人能混,发誓要净
身自爱,别说接吻了,连手也不要去跟人碰一下才能安全。从那次以后,在学校看
见我那同住一个大家庭的小堂哥陈存,都不跟他讲话。
虽然对于生小孩子这件事情大家都有极大的恐惧,可是心里面对那些邻班的男
生实在并没有恶感。讲起男生来当然是要骂的,而且骂得很起劲,那只是虚张声势
而已。
其实,我们女生的心里都有在爱一个男生。
这种心事,谁都不肯明讲。可是男生班就在隔壁,那些心中爱慕的对象每天出
出进进,早也将他们看在眼里、放在心底好一阵子了。
多看了人,那些男生也是有感应的,不会不知道,只是平时装成趾高气扬,不
太肯回看女生。朝会大操场上集合时,还不是轻描淡写的在偷看。这个,我们女生
十分了然。
有一天我们结拜姊妹里一个好家伙居然跟邻班的男生讲了三两句话。等我们悄
悄聚在一起时,才说,男生也有七个,约好以后的某一天,双方都到学校附近的一
个小池塘边去。
这叫做约会,男女的。我们也懂得很。
问我们敢不敢去,大家都说敢。可是如何能够约时间和哪一天,实在不能再去
问,因为众目睽睽,太危险了。
没想到第二日,就有要跟我们约会的那群男生,结队用下课的时间灸我们教室
的走廊上骂架,指名骂我们这七个姊妹。不但骂,而且拿粉笔来丢我们,最后干脆
丢进一个小布袋的断粉笔来。我们冲出去回骂,顺手捡起了那个白粉扑扑的口袋。
围得密密的人墙━━七个,打开袋子,里面果然藏著一张小纸片,写著━━就在今
天,池塘相会。
事情真的来了,我第一个便心慌。很害怕,觉得今生开始要欺骗妈妈了,实在
不想去做。我是六岁便进了小学的,年纪又比同学要小一些。男女之事,大人老讲
是坏事,如何在六年级就去动心了?妈妈知道要很伤心的。倒没有想到老师和学校
,因为我心中最爱的是妈妈。
要面子,不敢临阵脱逃,下了课,这七个人背了书包就狂跑,一直跑一直跑,
跑到那长满了遍地含羞草的池塘边去。
也许女生去得太快了,池塘边男生的影子也没一个,当时,在台北市,含羞草
很多的。我最喜欢去逗弄它们,一碰就羞得立即合上了叶子。等它合了好久好久,
以为可以不羞了,我又去一触,刚刚打开的那片绿色,哗一下又闭起来了。
就蹲在池边跟草玩,眼睛不时抬起来向远处看,眼看夕阳西下,而夜间的补习
都要开始了,男生们根本没有出现。离开池塘时,我们七个都没有讲太多话,觉得
自尊心受了伤害,难堪极了。
也不敢去问人家为何失约,也不再装腔作势的去骂人了,只是伤心。那时候快
毕业了,课业一日加重一日,我们的心情也被书本和老师压得快死了,也就不再想
爱情的事情,专心念起书来。
总也感染到了离愁,班上有小朋友开始买了五颜六色的纪念册,在班上传来传
去。或留几句话,或贴一张小照片,写上一些伤感与鼓励的话语,也算枯燥生活中
心灵上一些小小的涟漪。
男生班里有一个好将━━不是我中意的那个,居然将他一本浅蓝色的纪念册偷
运进了我们七姊妹的书包里。我们想,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总得留些话给别人,才
叫义气,这个风险一定要冒一下的。于是,在家中大人都睡下的时候,我翻出了那
本纪念册,想了一下就写━━“沈飞同学∶好男儿壮志凌云。陈平上。”写完我去
睡觉了。纪念册小心藏进书包里,明日上学要传给另外的女生去写。
第二天早晨,妈妈脸色如常,我匆匆去学校了。
等到深夜放学回家,才见父母神色凝重的在客厅坐著。妈妈柔声可是很认真的
问∶“妹妹,昨天,你写的那本纪念册是给男生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好男儿壮
志凌云,是什么意思?”我羞耻得立即流下了眼泪。细声说∶“我想,他长大了要
去当空军。”“他当空军?你怎么会知道?交谈过了吗?”我拚命的摇头,哪里晓
得他要做什么,只因为他名字上就一个“飞”字,我才请他去凌云的。
父母没有骂也没有打,可是我知道跟男生接触是他们不高兴的事。仍然拚命流
泪。后来,父母说佚后再也不许心里想这种事情,要好好用功等等,就放我上床去
了。
眼看毕业典礼都快来了,男生那一群也想赴死一战,又传了话过来,说,填好
“初中联考志愿单”的第二天是个星期日,学校只那一次不必补习,要约我们七个
去台北市延平北路的“第一剧场”看一次电影。
我虽然已经被父母警告过了,可是还是不甘心,加上那时候铅笔盒底下一直放
著拾块钱━━足够用了。就想,反正又不跟男生去靠,更不拉手,看场电影了此心
愿,回家即使被发现了受罚,也只有受下来算了。
那时候,坐公共汽车好像是三毛钱一张票,电影要六块。
我们七个人都有那些钱。也不知,女生看电影,在当时的社会是可以由男生付
帐的。
很紧张的去了,去了六个,王美娟好像没有参加,反正是六个人。也没有出过
远门,坐公车不比走路上学,好紧张的。我们没有花衣服,一律穿制服━━白衣黑
裙。
延平北路那家“荣安银楼”老店旁的电线杆下,就聚著那群男生。我们怯怯的
还没有走到他们面前,他们看见我们来了,马上朝“第一剧场”的方向走去。男生
走,我们在好远的后面跟。等到窗口买票时,男生不好意思向售票小姐讲∶后面来
的女生最好给划同一排的票。他们买了票,看了我们几眼,就进去了。我们也买了
票,进去坐下,才发现男生一排坐在单号左边,我们一排在双号右边好几排之后。
那场电影也不知道在演些什么。起码心里一直乱跳,不知散场以后,我们和男生之
间的情节会有什么发展。
散场了,身上还有三块多钱。这回是女生走在前面,去圆环吃一碗仙草冰,男
生没有吃,站得远远的,也在一根电线杆下等。后来,公车来了,同学都住一区的
,坐同样的车回家,也是前后车厢分坐,没有讲话。
下车,我们又互看了一次,眼光交错的在一群人里找自己的对象。那一场拚了
命去赴的约会,就在男生和男生喊再见,女生跟女生挥手的黄昏里,这么样过去了
。
一生的爱
那时候,或说一直到现在,我仍是那种拿起笔来一张桌子只会画出三只脚,另
外,一只无论如何不知要将它搁在哪里才好的人。如果画人物或鸟兽,也最好是画
侧面的,而且命令他们一律面向左看。向右看就不会画了。
小学的时候,美术老师总是拿方形、圆锥形的石膏放在讲台上,叫我们画。一
定要画得“像”,才能拿高分。我是画不像的那种学生,很自卑,也被认为没有艺
术的天分。而艺术却是我内心极为渴慕的一种信仰,无论戏剧、音乐或舞蹈,其实
都是爱的。
就因为美术课画什么就不像什么,使我的成绩,在这一门课上跟数学差不多。
美术老师又凶又严肃,总是罚画得不好的同学给他去打扫房间。那一年,我是一个
小学五年级的孩子,放学了,就算不做值日的那一排要整理教室,也是常常低著头
,吃力的提著半桶水━━给老师洗地去啦!因为画不像东西。
美术课是一种痛苦,就如“鸡兔同笼”那种算术题目一样。我老是在心里恨,
恨为什么偏要把鸡和兔子放在一个笼子里叫人算他们的脚。如果分开来关,不是没
有这种演算的麻烦了吗?而美术,又为什么偏要逼人画得一模一样才会不受罚?如
果老师要求的就是这样,又为什么不用照相机去拍下来呢?当然,这只是我心里的
怨恨,对于什么才是美,那位老师没有讲过,他只讲“术”。不能达到技术标准的
小孩,就被讥笑为不懂美和术。我的小学美术老师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这,是现
在才敢说给他的认识。
本来,我的想象力是十分丰富的,在美术课上次次被扼杀,才转向作文上去发
展了━━用文字和故事,写出一张一张画面来。这一项,在班上是拿手的,总也上
壁报。
说起一生对于美术的爱,其实仍然萌芽在小学。
那时候,每到九月中旬,便会有南部的军队北上来台北,等待十月十日必然的
阅兵典礼。军人太多,一时没有地方住,便借用了小学的部分教室做为临时的居所
。兵来,我们做小孩的最欢迎,因为平淡的生活里,突然有了不同的颜色加入,学
校生活变得活泼而有生趣。下课时,老兵们会逗小孩子,讲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又
加鬼魅的故事给我们听。也偶尔会看见兵们在操场大树上绑一条哀鸣的土狗,用刺
刀剥开狗的胸腔,拿手伸进去掏出内脏来的时候,那只狗还在狂叫。这惊心动魄的
场面,我们做小孩的,又怕又爱看,而日子便很多采又复杂起来了。
每一年,学校驻兵的时候,那种气氛便如过年一样,十分激荡孩子的心。
在学校,我的体育也是好的,尤其是单杠,那时候,每天清晨便往学校跑,去
抢有限的几根单杠。本事大到可以用双脚倒吊著大幅度的晃。蝙蝠睡觉似的倒挂到
流出鼻血才很高兴的翻下来,然后用脚擦擦沙土地,将血迹涂掉。很有成就感的一
种出血。
兵驻在学校的时候,我也去练单杠。
那天也是流鼻血了,安静的校园里,兵们在蹲著吃稀饭馒头。我擦鼻血,被一
个偶尔经过的少校看见了认识那一颗梅花的意义。那个军官见我脸上仍有残血,
正用袖子在擦,就说∶“小妹妹,你不要再倒挂了,跟我去房间,用毛巾擦一下脸
吧!”我跟他去了,一蹦一跳的,跟进了他独立的小房间大礼堂后面的一个房内
。那时,驻的兵是睡教室里的,有些低年级的同学让出了教室,就分上下午班来校
,不念全天了。
官,是独占一小间的。
军官给我洗脸,我站著不动。也就在那一霎间,看见他的三夹板墙上,挂了一
幅好比报纸那么大的一张素描画。画有光影,是一个如同天使般焕发著一种说不出
有多么美的一张女孩子的脸━━一个小女孩的脸。
我盯住那张画,吃了一惊,内心就如初见杀狗时所生出的那种激荡,澎湃出一
片汪洋大海。杀活狗和一张静态画是如此不同的一回事,可是没有别样的形容可以
取代了。
那是一场惊吓,比狗的哀鸣还要吓。是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由远处云端
中飘过来,飘进了孩子的心。那一霎间,透过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做美的真谛。
完全忘记了在哪里,只是盯住那张画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到那张脸成了自
己的脸。
那个军官见我双眼发直,人都僵了,以为是他本人吓住了我,很有些著急要受
拖累,便说∶“小妹妹,你的教室在哪里?快去上课吧!快出去罗!”我也是个敏
感的孩子,听见他暗示我最好走开,便鞠了一个躬快步走了。
自从那日以后,每堂上课都巴望著下课的摇铃声,铃声一响,我便快速的冲出
教室往操场对面的礼堂奔跑,礼堂后面的小间佾然不敢进去,可是窗口是开的。隔
著窗户,我痴望著那张画,望到心里生出了一种缠绵和情爱━━对那张微微笑著的
童颜。
也拉同学去偷看,大家都觉得好看,在窗坍吱吱喳喳的挤著。看到后来,没有
人再关心那幅画,只有我,一日跑上七八次的去与那位神秘的人脸约会。
也是一个下课的黄昏,又去了窗口。斜阳低低的照著已经幽暗的房间,光线蒙
蒙的贴在那幅人脸上,孩子同样微笑著。光影不同,她的笑,和白天也不同。我恋
著她,带著一种安静的心情,自自然然滴下了眼泪。
一次是看红楼梦,看到宝玉出家,雪地中遇见泊舟客地的父亲,大拜而别,那
一次,落过泪。同一年,为了一个画中的小女孩,又落一次泪,那年,我十一岁半
。
美术老师没有告诉我什么是美,因为他不会教孩子。只会凶孩子的人,本身不
美,怪不得他。而一次军队的扎营,却开展了我许多生命的层面和见识,那本是教
育的工作,却由一群军人无意中传授了给我。
十月十日过去了,军队要开回南部,也表示那张人脸从此是看不到了,军官会
卷起她,带著回营。而我没有一丝想向他讨画的渴求,那幅最初对美的认知,已经
深入我的心灵,谁也拿不去了。
十二岁多一点,我已是一个初中学生了,仍上美术课,画的是静物∶蜡做的水
果。对于蜡做的东西,本身便欠缺一份真正水果的那份水分饱透而出的光泽和生命
,是假的色和不自然的光,于是心里又对它产生了抗拒。也曾努力告诉自己━━把
水果想成是真的,看了想上去咬一大口的那种红苹果用念力将蜡化掉,画出心中
的水果来。可惜眼高手低,终是不成,而对于做为艺术家的美梦,再一次幻灭。这
份挫败感,便又转为文字,写出“秋天的落叶如同舞倦了的蝴蝶”这样的句子,在
作文簿上,得了个满堂红彩加上老师评语━━“有写作潜能,当好自为之”的鼓励
来。
实在热爱的仍是画,只因不能表达内心的感受于万一,才被逼去写作文的。这
件事,爱画的心事,使得我虽然没有再热心去上美术课,却注意起画册来了。
我的二堂哥懋良,当时是与我父母同住的,因为大伯父与大伯母去了一阵香港
。堂哥念师大附中时我尚在小学,只记得他在高中时,爱上了音乐,坚持不肯再上
普通学校,并且当著我父亲━━他叔叔的面前,将学生证撕掉,以示决心。
大人当然拿他没有办法,只有忧心忡忡的顺著他,他去了作曲老师萧而化那边
,做了私人的学生。
我看的第一本画册,一巨册的西班牙大画家毕卡索的平生杰作,就是那个一天
到晚弹琴不上学的二哥给我看的东西。
二哥和我,都是家中的老二,他是大房的,我是二房的。
我们两匹黑羊,成了好朋友。看见毕卡索的画,惊为天人。嗳!
就是这样的,就是我想看的一种生命,在他的桃红时期、蓝调时期、立体画、
变调画,甚而后期的陶艺里看出了一个又一个我心深处的生命之力和美。
过不久,我也休学了,步上二哥的后尘。休学后被带去看医生,医生测验我的
智商,发现只得六十分,是接近低能儿童的那种。
我十三岁了,不知将来要做什么,心里忧闷而不能快乐。
二哥说,他要成为一个作曲家━━今天在维也纳的他,是一位作曲家。而我,
也想有一个愿望,我对自己说∶将来长大了,去做毕卡索的另外一个女人。急著怕
他不能等,急著怕自己长不快。他在法国的那幢古堡被我由图片中看也看烂了,却
不知怎么写信去告诉毕卡索,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子急著要长到十八岁,请
他留住,不要快死,直到我去献身给他。
这一生,由画册移情到画家身上,只有专情的对待过毕卡索。他本人造形也美
,而且爱女人,这又令我欣赏。艺术家眼中的美女,是真美女。毕卡索画下的女人
,个个深刻,是他看穿了她们的骨肉,才有的那种表达。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也美
,只有艺术家才懂的一种美。
可是人太小了。快长大的愿望不能由念力中使身材丰满,而我的心灵一直急著
吸取一切能够使我更成熟的东西。回想起来,那些人为的间接人生体验,终因实际
生活的直接经验太少,而无法自然结合,那是勉强不来的。急著长大,使我失落了
今生无法再拾回的少女时代,虽说那是十分可惜的事,倒也没有真的后悔过。
没有等到见到他,毕卡索死了。报上刊出一代巨星消失在今世的消息时,我的
床畔早已有了另外许多许多画册,而且自己也开始在画画了。毕卡索的死,对我来
说,也是一种教化,使我认知了艺术不死的真理,并没有为他的离世流下一滴眼泪
。而我,由那时候开始,便没有想嫁艺术家了,一直再没有了这个念头。
许多年过去了,西柏林展出了毕卡索“性爱素描”的全部作品。我一趟一趟的
去展览会场流连,方知性爱的极美可以达到画中的那个深度。那不只是“查泰莱夫
人的情人”这本书教给我唯一的感动,那又是毕卡索的另一次教化。今生再见一次
惊心动魄,如同小学时操场上那个睁大了眼睛的孩子。
过了又几年,西班牙巴塞隆纳城成立了“毕卡索美术馆”,我又去了那儿,在
一幅又一幅名画真迹面前徘徊不舍。
回想一生对于美术的挚爱,心中浮上的却是国民学校小房间中那个女童的脸。
我知毕卡索的灵魂正在美术馆中省视著我,而我,站在那一张张巨著之前,感激的
却是那个动了怜悯之心带我去擦血的军官。如果不是当年他墙上的一幅画,如何能
够进入更深的殿堂之门?我猜想,毕卡索如果知道这一故事,也是会动心的。那个
军官和小女孩的故事。
紫衣
那封信是我从邮差先生那儿用双手接过来的。
我们家没有信箱,一向从竹子编的篱笆洞里传递著信件。
每当邮件来的日子,就会听见喊∶“有信呀!”于是总有人会跑出去接的。
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当年,我的母亲才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她来台
湾的时候不过二十九岁。
怎么记得是我拿的信也很清楚∶那天光复节,因为学校要小学生去游行,所以
没有叫去补习。上午在街上喊口号、唱歌,出了一身汗便给回家了。至于光复节邮
差先生为何仍得送信这回事,就不明白了。
总之,信交给母亲的时候,感觉到纸上写的必是一件不同凡响的大事。母亲看
完了信很久很久之后,都望著窗坍发呆。她脸上的那种神情十分遥远,好像不是平
日那个洗衣、煮饭的妈妈了。
在我念小学的时候,居住的是一所日本房子,小小的平房中住了十几口人。那
时大伯父母还有四位堂兄加上我们二房的六个人都住在一起。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
永远只可能在厨房才会找到的女人。小时候,我的母亲相当沉默,不是现在这样子
的。她也很少笑。
到了晚上要休息的时候,我们小孩子照例打地铺睡在榻榻米上,听见母亲跟父
亲说∶“要开同学会,再过十天要出去一个下午。两个大的一起带去,宝宝和毛毛
留在家,这次我一定要参加。”父亲没有说什么,母亲又说∶“只去四五个钟头,
毛毛找不到我会哭的,你带他好不好?”
毛毛是我的小弟,那时候他才两岁多。
于是才突然发现原来妈妈也有同学,那么她必然是上过学的罗!后来就问母亲
,问念过什么书。说高中毕业就结了婚。看过《红楼梦》、《水浒传》、《七侠五
义》、《傲慢与偏见》、《咆哮山》……在学校母亲打蓝球校队,打的是后卫。
听见母亲说这些话,看过我也正开始在看的书,禁不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觉得这
些事情从她口里讲出来那么不真实。生活中的母亲跟小说和蓝球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是大家庭里一个不太能说话的无用女子而已。在那个家里,大伯母比母亲权威多
了。我真怕的人是大伯母。
母亲收到同学会举办的郊游活动通知单之后,好似快活了一些,平日话也多了
,还翻出珍藏的有限几张照片给我们小孩子看,指著一群穿著短襟白上衣、黑褶裙
子的中古女人装扮的同学群,说里面的一个就是十八岁时的她。
其中一张小照,三个女子坐在高高的水塔上,母亲的裙子被风卷起了一角,头
发也往同一个方向飘扬著。看著那张泛黄的照片,又看见地上爬著在啃小鞋子的弟
弟,我的心里升起一阵混乱和不明白,就跑掉了。
从母亲要去碧潭参加同学会开始,那许多个夜晚补习回家,总看见她弯腰趴在
榻榻米上不时哄著小弟,又用报纸比著我们的制服剪剪裁裁。有时叫姐姐和我到面
前去站好,将那报纸比在身上看来看去。我问她,到底在做什么?母亲微笑著说━
━给你和姐姐裁新衣服呀!那好多天,母亲总是工作到很晚。
对于新衣服这件事情,实在是兴奋的。小学以来,每天穿的就是制服,另外一
件灰蓝条子的毛线背心是姐姐穿不了轮到我穿,我穿不了又轮大弟穿的东西,它在
家里是那么的永恒不灭。直到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向母亲讨,想留下背心做纪念。而
当时,是深恶它的。
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眼睁睁的巴望母亲不再裁报纸,拿真的布料出来给人看
。当我,有一天深夜放学回来,发觉母亲居然在缝一件白色的衣裳时,我冲上去,
拉住布料叫了起来∶“怎么是白的?!怎么是一块白布?!”丢下书包瞪了不说话
的人一眼,就哭了。灯下的母亲,做错了事情般的仍然低著头━━她明明知道我要
的是粉蓝色。
第二天放学回来,发觉白色的连衣裙已经缝好了,只是裙子上多了一圈紫色的
荷叶边。
“这种配法是死━━人━━色!”我说。“妹妹,妈妈没有其他的布,真的!
请你不要伤心,以后等妈妈有钱了,一定给你别的颜色衣服……。”母亲一面说一
面拿起新衣要给我套上试试看,我将手去一挡,沉著脸说∶“不要来烦!还有算术
要做呢!”母亲僵立了好一会儿,才把衣服慢慢的搁在椅背上。
姐姐是温驯又孝顺的,她穿上与我一模一样的新衣,不断的拿一面小镜子照自
己。我偷看那件衣服,实在也是不太难看,心里虽然比较泰然,可是不肯去试它。
姐姐告诉我,母亲的同学嫁的都是有钱人,那天去开同学会,我们小孩子会有冰淇
淋吃。在那以前,吃过冰棒、仙草冰、爱玉冰,可是没有吃过真的冰淇淋。姐姐说
,在大陆我们家每年夏日都吃那东西的。我总不能有记忆。
母亲的同学会订在一个星期天的午后,说迅一个同学的先生在公家机关做主管
,借了一辆军用大车,我们先到爱国西路一个人家去集合,然后再乘那辆大汽车一
同去碧潭。
那时候,我乘过十二路公共汽车,还有三轮车。上学是用走路的。每年一度的
旅行也是全年级走路,叫做━━远足,是不坐车的。
星期天我照例要去学校,姐姐在二女中,她可以放假。母亲说,那日仍然要去
补习,到了下午两点正,她会带了姐姐和新衣服来学校,向老师请假,等我换下制
服,就可以去了。
为了那次的出门,母亲低著眼光跟大伯母讲过一两次,大伯母一次也没有答理
。这些事情,我都给暗暗看到眼里去。这一回,母亲相当坚持。
等待是快乐又缓慢的,起码母亲感觉那样。那一阵,她常讲中学时代的生活给
我们听,又数出好多个同学的姓名来。
说结婚以后就去了重庆,抗战胜利又来到了台湾,这些好同学已经失散十多年
了。说时窗坍的紫薇花微微晃动,我们四个小孩都在属于二房的一个房间里玩耍,
而母亲的眼神越出了我们,盯住那棵花树又非常遥远起来。
同学会那个清晨,我很早就起来了,趁著大人在弄稀饭,一下就把自己套进了
那件并不太中意的新衣服里面去。当母亲发觉我打算不上学校,就上来剥衣服。我
仍是被逼换上制服背著书包走了。姐姐陪我一路走到校门口,讲好不失信,下午两
点钟会来接,一定会来接的。我不放心的看了姐姐一眼,她一直对我微笑又点头。
中午吃便当的时候天色开始阴沉,接著飘起了小雨。等到两点钟,等到上课钟又响
过好一会,才见母亲拿著一把黑伞匆匆忙忙由教务处那个方向的长廊上半跑的过来
。姐姐穿著新衣服一跳一蹦的在前在后跟。
很快被带离了教室,带到学校的传达室里去换衣服。制服和书包被三轮车夫,
叫做老周的接了过去,放在坐垫下面一个凹进去的地方。母亲替我梳梳头发,很快
的在短发上札了一圈淡紫色的丝带,又拿出平日不穿的白皮鞋和一双新袜子弯腰给
我换上。
母亲穿著一件旗袍,暗紫色的,鞋是白高跟鞋━━前面开著一个露趾的小洞。
一丝陌生的香味,由她身上传来,我猜那是居家时绝对不可以去碰的深蓝色小瓶子
━━说是“夜巴黎”香水的那种东西使她有味道起来的。看得出,母亲今天很不同
。
老周不是我们私人家的,他是在家巷子口排班等客人的三轮车夫,是很熟的人
。我和姐姐在微雨中被领上了车,位置狭窄,我挤在中间一个三角地带。雨篷拉上
了,母亲怕我的膝盖会湿,一直用手轻轻顶著那块黑漆漆的油布。我们的心情良不
因为天雨而低落。
由舒兰街到爱国西路是一段长路。母亲和姐姐的身上还放著两个大锅,里面满
盛著红烧肉和另一锅罗宋汤,是母亲特别做了带去给同学们吃的。前一天夜里,为
了这两样菜,母亲偷偷的火了很久都没进房睡觉。
雨,越下越大,老周浑身是水,弯著身体半蹲式的用力踩车,母亲不时将雨篷
拉开,向老周说对不起,又急著一下看表,一下又看表。姐姐很专心的护汤,当她
看见大锅内的汤浸到外面包札的白布上来时,就要哭了一般,说妈妈唯一的好旗袍
快要弄脏了。
等到我们看见一女中的屋顶时,母亲再看了一下表,很快的说∶“小妹,赶快
祷告!时间已经过了。快跟妈妈一起祷告!叫车子不要准时开。快!耶稣基督、天
上的父……。”我们马上闭上了眼睛,不停的在心里喊天喊地,拼命的哀求,只望
爱国西路快快出现在眼前。
好不容易那一排排樟树在倾盆大雨里出现了,母亲手里捏住一个地址,拉开雨
篷跟老周叫来叫去。我的眼睛快,在那路的尽头,看见一辆圆圆胖胖的草绿色大军
车,许多大人和小孩撑著伞在上车。“在那边━━”我向老周喊过去。老周加速的
在雨里冲,而那辆汽车,眼看没有人再上,眼看它喷出一阵黑烟,竟然缓缓的开动
了,“走啦!开走啦!”我喊著。母亲哗一下子将全部挡雨的油布都拉掉了,双眼
直直的看住那辆车子━━那辆慢慢往前开去的车。“老周━━去追━━。”我用手
去打老周的背,那个好车夫狂冲起来。
雨水,不讲一点情面的往我们身上倾倒下来,母亲的半身没有坐在车垫上,好
似要跑似的往前倾,双手牢牢的还捧住那锅汤。那辆汽车又远了一点,这时候,突
然听见母亲狂喊起来,在风雨里发疯也似的放声狂叫“━━魏东玉━━严明霞、胡
慧杰呀━━等等我━━是进兰━━缪进兰呀━━等等呀━━等等呀━━。”
雨那么重的罩住了天地,母亲的喊叫之外,老周和姐姐也加入了狂喊。他们一
直叫、一直追,盯住前面那辆渐行渐远的车子不肯舍弃。我不会放声,紧紧拉住已
经落到膝盖下面去的那块油布。雨里面,母亲不停的狂喊使我害怕得快要哭了出来
。呀━━妈妈疯了。
车子终于转一个弯,失去了踪迹。
台北市在当年的一个星期天,那样的模糊和空虚。
母亲废然倒身在三轮车背北上。老周跨下车来,用大手拂了一下脸上的雨,将
油布一个环一个环的替我们扣上。扣到车内已经一片昏暗,才问∶“陈太太,我们
回去?”母亲嗳了一声,就没有再说束何话。车到中途,母亲打开皮包,拿出手绢
替姐姐和我擦擦脸,她忘了自己脸上的雨水。
到了家,母亲立即去煤球炉上烧洗澡水,我们仍然穿著湿透的衣服。在等水滚
的时候,干的制服又递了过来,母亲说∶“快换上了,免得著凉。”那时她也很快
的换上了居家衣服,一把抱起小弟就去冲牛奶了。
我穿上旧制服,将湿衣丢到一个盆里去。突然发现,那圈荷叶边的深紫竟然已
经开始褪色,沿著白布,在裙子边缘化成了一滩一滩朦胧的水渍。
那件衣服,以后就没有再穿过它。
许多年过去了,上星期吧,我跟母亲坐在黄昏里,问她记不记得那场同学会,
她说没有印象。我想再跟她讲,跟她讲讲那第一件新衣,讲当年她那年轻的容颜,
讲日本房子窗外的紫薇花、眼神、小弟、还有同学的名字。
母亲心不在焉的淡然,听著听著,突然说∶“天明和天白咳嗽太久了,不知好
了没有━━。”她顺手拿起电话,按了小弟家的号码,听见对方来接,就说∶“小
明,我是阿娘(注∶祖母)。你还发不发烧?咳不咳?乖不乖?有没有去上学?阿
娘知道你生病,好心疼好心疼……”
蝴蝶的颜色
回想起小学四年级以后的日子,便有如进入了一层一层安静的重雾,浓密的闷
雾里,甚而没有港口传来的船笛声。那是几束黄灯偶尔挣破大气而带来的一种朦胧
,照著鬼影般一团团重叠的小孩,孩子们留著后颈被剃青的西瓜皮发型,一群几近
半盲的瞎子,伸著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东西。
我们总是在五点半的黑暗中强忍著渴睡起床,冬日清晨的雨地上,一个一个背
著大书包穿著黑色外套和裙子的身影微微的驼著背。随身两个便当一只水壶放在另
一个大袋子里,一把也是黑色的小伞千难万难的挡著风雨,那双球鞋不可能有时间
给它晾干,起早便塞进微湿的步子里走了。
我们清晨六点一刻开始坐进自己的位置里早读,深夜十一时离开学校,回家后
喝一杯牛奶,再钉到家中的饭桌前演算一百题算术,做完之后如何躺下便不很明白
了,明白的是,才一阖眼就该再起床去学校了。
这是面对初中联考前两年整的日子。
即使天气晴朗,也偶尔才给去操场升国旗,高年级的一切都为著学业,是不能
透一口气的。早晨的教室里,老师在检讨昨夜补习时同学犯的错误。在班上,是以
一百分作准则的,考八十六分的同学,得给竹教鞭抽十四下。打的时候,衣袖自动
卷起来,老师说,这样鞭下去,皮肤的面积可以大一些。红红的横血印在手臂上成
了日常生活的点缀。
也不老是被抽打的,这要视老师当日的心情和体力情况而定,有时她不想拿鞭
子,便坐著,我们被喊到名字的人,跑步上去,由她用力捏眼皮,捏到大半人的眼
睛要一直红肿到黄昏。当老师体力充沛的时候,会叫全班原位坐著,她慢慢的走下
讲台来,很用力的将并坐两个同学的头拼命的撞,我们咬著牙被撞到眼前金星乱冒
、耳际一片嗡嗡的巨响还不肯罢手。也有时候,老师生气,说不要见我们,烈日下
刚刚吃完便当,要跑二十五圈才可以回来,如果有同学昏过去了,昏了的人可以抬
到医疗室去躺一会儿才回来继续上课。
我们中午有半小时吃饭的时间,黄昏也有半小时吃另一个便当的时间,吃完了
,可以去操场上玩十五分钟,如果是快速的吃。
白天,因为怕督学,上的是教育部编的课本,晚上,买的是老师出售的所谓参
考书━━也就是考试题。灯光十分暗淡,一题一题印在灰黄粗糙纸张上的小字,再
倦也得当心,不要看错了任何一行。同学之间不懂得轻声笑谈,只有伏案的沙沙书
写声有如蚕食桑叶般的充满著寂静的夜。
标准答案在参考书后面,做完了同学交换批改,做错了的没什么讲解,只说∶
明天早晨来了再算帐,然后留下一大张算术回家去做,深夜十一点的路上,沉默的
同学结伴而行,先到家的,彼此笑一笑,就进去了。
每天清晨,我总不想起床,被母亲喊醒的时候,发觉又得面对同样的另一天,
心里想的就是但愿自己死去。
那时候,因为当年小学是不规定入学年龄的,我念到小学五年级时,才只有十
岁半。
母亲总是在我含泪吃早饭的时候劝著∶“忍耐这几年,等你长大了才会是一个
有用的人,妈妈会去学校送老师衣料,请她不要打你……”
那时候,我的眼泪总是滴到稀饭里去,不说一句话。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
么残忍,而她讲话的语气却很温柔而且也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有的时候,中午快速的吃完了便当,我便跑到学校角落边的一棵大树上去坐著
,那棵树没有什么人注意它,有粗粗的枝丫可以踩著爬上去,坐在树荫里,可以远
远的偷看老师的背影,看她慢慢的由办公室出来向教室走去。远看著老师,总比较
安然。
老师常常穿著一种在小腿背后有一条线的那种丝袜,当她踩著高跟鞋一步一步
移动时,美丽的线条便跟著在窄窄的旗袍下晃动,那时候,我也就跳下树枝,往教
室跑去。
面对老师的时候,大半眼光不敢直视,可是明明显显的可以看到她鲜红的嘴唇
还有胸前的一条金链子。在那种时候,老师,便代表了一种分界,也代表了一个孩
子眼中所谓成长的外在实相━━高跟鞋、窄裙、花衬衫、卷曲的头发、口红、项链
……。
每天面对著老师的口红和丝袜,总使我对于成长这件事情删满了巨大的渴想和
悲伤,长大,在那种对于是囚禁苦役的童年里代表了以后不必再受打而且永远告别
书本和学校的一种安全,长大是自由的象征,长大是一种光芒,一种极大的幸福和
解脱,长大是一切的答案,长大是所有的诠释……
而我,才只有这么小、在那么童稚无力的年纪里,能够对于未来窥见一丝曙光
的,就只有在那个使我们永远处在惊恐状态下女老师的装扮里。
我的老师那时候二十六岁,而我一直期望,只要忍得下去,活到二十岁就很幸
福了。
常常在上课的时候发呆,常常有声音,比老师更大的空空茫茫的声音在脑海中
回响━━二十岁━━二十岁━━二━━十━━岁━━。想得忘了在上课,想得没有
立即反应老师的问题,一只黑板擦丢过来,重重打上了脸颊当时的个子矮,坐第
一排的,那一次,我掩面从教室里冲出去,脸上全是白白的粉笔灰,并不知道要奔
到哪里去!我实在没有方向。
在校园的老地方,我靠住那棵大树,趴在凸出来的树根上哀哀的哭,想到那个
两年前吊死的校工,我又一次想到死。
风,沙沙的吹过,抚慰了那一颗实在没有一丝快乐的童心,我止了哭,跟自己
说要忍耐妈妈会送衣料来给老师,就如其他带礼物来看老师的家长一样,一定要
忍耐不可以吊死,如果可以忍到二十岁,那时候令人惊慌无比的老师和学校就一定
有力量抵抗了。那时候,不会这么苦了,现在━━现在才十一岁,而我的现在,实
在过不下去了。于是,我又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那一次,是被老师拉回教室去的,她用一条毛巾给我擦脸,笑笑的,擦完了,
我向她鞠了一个躬,说∶“老师,对不起。”
作文课里,没有照题目写,我说∶“想到二十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
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
西可以摸触而只是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著力,我走
不到那个二十岁……。”
老师将作文念出来,大声问∶“你为什么为了丝袜要长大?你没有别的远志吗
?陈平,你的二十岁难道只要涂口红、打扮、穿漂亮衣服?各位同学,你们要不要
学她?……。”
后来,老师要人重写,我回家又急出了眼泪。晚上放学总有一百题算术,实在
来不及再写作文。简短的写了,整整整整的写说∶将来长大要做一个好教师是我的
志愿。老师是不可能懂得的,懂得一支口红并不只是代表一支口红背后的那种意义
。
每天晚上,当我进入睡眠之前,母亲照例提醒孩子们要祷告,而那时实在已是
筋疲力尽了,我迷迷糊糊的躺下去,心里唯一企盼的是第二天学校失火或者老师摔
断腿,那么就可以不再上学。第二天早晨,梦中祈求的一切并没有成真,我的心,
对于神的不肯怜悯,总也觉得欲哭无泪的孤单和委屈。
当年,我的信仰是相当现实的。
有一天,老师照例来上早课了,她忘了算前一日考错题的帐,只是有气无力的
坐著,挥挥手叫我们自修、背地理。老师一直在查看她的桌子。然后突然问∶“今
天是谁最早到校?”
大家说是陈平。她盯住我,问我进教室后做了什么,我说是被一只水牛一路追
赶著没命跑进学校的,后来丢烧饼给牛吃,它还是追……。“我不是问你这些,你
动过了我的日记没有?有没有偷看,说?”我拚命摇头,胀红了脸,两手不知不觉
放到背后去。那次没有被抽,而一个早晨的课却都上得提心吊胆,老师不时若有所
思的望我一眼,她终于叫了我的名字,一叫名字,我就弹了起来。
“把这封信送到后面六年甲班的李老师那里去。”
我双手接了信,发觉信封并没有粘上,是一封淡蓝的信。
“不要再偷看,快快走。”老师说了一句。
走到转弯的地方,我回了一下头,发觉老师在教室的窗口看我,加快了脚步,
转了弯,老师看不见人影了,我快速的将信纸拉出来,看了一眼━━既然一口咬定
我偷看了,就偏偏偷看一次,免得冤枉。信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日文,其中夹著两个
汉字━━魔鬼,看见她居然叫一个男老师魔鬼,我吓了一跳,匆匆折好信,快步向
六年级的教室走去,双手交给李老师便回来了。
我猜,我的老师和李老师一定为著某种特定的理由而成仇。
那天吃完晚饭之后,班长气喘喘的打手势叫我们赶快出教室,我们放下了便当
跟在她后面跑,若大的校园在这黄昏的时候已经空旷了,只有补习的高年级是留下
来的。
昏暗的大礼堂里,老师坐著在弹风琴,琴凳上并坐著李老师,他的手环在弹琴
女人的腰上。我们一群小孩闭住呼吸从窗缝里偷看。
没有想到,六年级的一群男生正好走过,他们也不知我们在张望什么,大喊了
一声∶“吊死鬼来呀━━”弹琴的老师猛一回头,站起来,我们拔腿便逃,彼此用
力推挤著冲到自己的教室里。那时,老师也追来了,第一排的一位同学桌上放了一
包没有糖纸包的那种硬水果糖,老师拿起袋子,一句话也不说便往我们丢,一时教
室的空中飞满了糖雨,而我们笑不出来。那天晚上,就被打了,没有等到第二天早
晨。打到很晚才给回去,半路上碰到拿手电筒来接的工人玉珍才知是深夜十二点了
。我回去,又做了一百题算术才睡下。
我慢慢明白了,老师正在受著恋爱的折磨。对于她每天体罚的事情也生了宽恕
之心,想来这么打我们当作发泄必然是恋爱没有成功。又想,一个老打小孩的女人
,怎么会有人爱她呢?其实,李老师是更狠的,他罚男生跪在一把破了布的雨伞骨
头上,跪完了的男生要别人扶才站得起来。有一次看见一个是爬回座位的。
恋爱是什么我大概明白了,它是一种又叫对方魔鬼又跟魔鬼坐在一起弹“堤边
柳A到秋天A叶飘零……”的那种黄昏歌调。
二十岁的年龄,除了可以穿丝袜之外,想来更有一些我们不知的东西━━那种
很抽象的东西,在里面潜伏著,而我,对于那份朦胧,却是想象不出的。我渐渐的
顺服在这永无止境的背书默写和演算习题的日子里,不再挣扎。偶尔,想到如果不
死,便可以长大,心里浮出的是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
督学还是来了,在我们补习的正当时,参考书被收去了,堆在教室的门外,老
师的脸,比打人时还青白。我们静静的散课离校,一路上十分沉默,好似一个一个
共犯,有些羞惭,有些担心,又有些自觉罪恶的喜上心头。
第二天,老师红著眼睛说∶“我给你们补习,也是为了使你们将来考上好的初
中,做一个有用的人,这一点,想来你们是谅解的。至于补习费,老师收得也不多
……。”
我专注的直视著老师,想到她的生活和作息,想到那偶尔一次的和男老师共弹
风琴,想到她连恋爱的时间也不太多,心里对她和自身成年的未来,浮起了另一份
复杂的怜悯与茫然。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小学老师,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还要厉害。
督学来过之后,我们有整整十天不用夜间补习,不但如此,也有躲避球可打,
也有郊外美术写生,可以只提一个空便当盒在黄昏的时候一路玩回家,而回家的习
题却是加多了。
这并不要紧,那时候我念初二的姐姐还没有入睡,她学我的字体写阿拉伯字,
她做一半,我做一半,然后祷告忏悔姐姐的代写作业,微笑著放心入睡。
那只是十天的好日子而已,我一日一日的当当心心的计算,而日子却仍然改变
了。有一天,老师笑吟吟的说∶“明天带两个便当来,水彩和粉蜡笔不用再带了,
我们恢复以往的日子。”听著听著,远方的天空好似传来了巨大的雷声,接著彤云
满妞,飞快的笼罩了整个的校园,而我的眼睛,突然感到十分干涩,教室里昏黄的
灯光便一盏一盏半明半暗的点了起来。那两年,好似没有感觉到晴天,也就毕业了
。
暑日的烈阳下,父亲看榜回来。很和蔼的说∶“榜上没有妹妹的名字,我们念
静修女中也是一样好的。”
我很喜欢静修女中,新生训练的时候,被老师带著穿过马路去对面的操场上玩
球,老师没有凶我们,一直叫我们小妹妹。
没有几天,我回家,母亲说父亲放下了公事赶去了另一所省女中,为著我联考
分数弄错了的一张通知单。父亲回来时,擦著汗,笑著对我说∶“恭喜!恭喜!你
要去念台湾最好的省女中了。”一时里,那层灰色的雾又在呼呼吹著的风扇声里聚
拢起来。它们来得那么浓,浓到我心里的狂喊都透不出去。只看见父母在很遥远的
地方切一片淡红色的冰西瓜要给我吃。
上了省中,父母要我再一次回到小学向老师再一次道谢培育之恩,我去了,老
师有些感触的摸摸我的头,拿出一本日记簿来送给我,她很认真而用心的在日记的
第一页上写下了几个正楷字,写的是∶“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日子无论怎么慢慢的流逝总也过去了,有一天我发觉已经二十岁,二十岁的那
一年,我有两双不同高度的细跟鞋,一支极淡的口红,一双小方格网状的丝袜,一
头烫过的鬈发,一条镀金的项炼,好几只皮包,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唱机、和接
近两千本藏书。不但如此,那时候,我去上了大学,有了朋友,仍在画画,同样日
日夜夜的在念书,甚而最喜欢接近数学般的逻辑课,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初恋的
滋味━━。
想到小学老师赠给我的那几个字,它们终于在阳光下越变越鲜明起来。流去的
种种,化为一群一群蝴蝶,虽然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
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是依然为著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著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
美已在蜕变中张显了全部的答案。而许多彩色的蝶,正在纱帽山的谷底飞去又飞来
。就这样,我一年又一年的活了下来,只为了再生时蝴蝶的颜色。
随笔
说给自己听
ECHO,又见你慢吞吞的下了深夜的飞机,闲闲的跨进自己的国门,步步从
容的推著行李车,开开心心的环住总是又在喜极而泣的妈妈,我不禁因为你的神态
安然,突而生出了一丝陌生的沧桑。
深夜的机场下著小雨,而你的笑声那么清脆,你将手掌圈成喇叭,在风里喊著
弟弟的小名,追著他的车子跑了几步,自己一抬就抬起了大箱子,丢进行李厢。那
个箱子里啊,仍是带来带去的旧衣服,你却说∶“好多衣服呀!够穿整整一年了!
”
便是这句话吧,说起来都是满满的喜悦。
好孩子,你变了。这份安稳明亮,叫人不能认识。
长途飞行回来,讲了好多的话,等到全家人都已安睡,你仍不舍得休息,静悄
悄的戴上了耳机要听音乐。
过了十四个小时,你醒来,发觉自己姿势未动,斜靠在床角的地上,头上仍然
挂著耳机,便是那归国来第一夜的恬睡。没有梦,没有辗转,没有入睡的记忆,床
头两粒安眠药动也没动。
这一个开始,总是好的。
既然你在如此安稳的世界里醒来,四周没有电话和人声,那么我想跟你讲讲话
。趁著陈妈妈还没有发觉你已醒来,也没有拿食物来填你之前,我跟你说说话。毕
竟,我们是不很有时间扳谈的,尤其在台湾,是不是?
四周又有熟悉的雨声,淅沥沥的在你耳边落下,不要去看窗坍邻居后巷的灰墙
,那儿没有雨水。这是你的心理作用,回国,醒来。雨声便也来了。
我们不要去听雨,那只是冷气机的滴水声,它不会再滴湿你的枕头,真的不会
了。
这次你回来。不是做客,这回不同,你是来住一年的。
一年长不长?
可以很长,可以很短,你怕长还是怕短?我猜,你是怕长也是怕短,对不对?
这三年来,我们彼此逃避,不肯面对面的说说话,你跟每一个人说话,可是你不敢
对我说。
你躲我,我便也走了,没有死缠著要找你。可是现在你刚刚从一场长长的睡眠
里醒来,你的四肢、头脑都还不能动得灵活,那么我悄悄的对你说些话,只这么一
次,以后就再不说了,好吗?
当然,这一年会是新的一年,全新的,虽然中秋节也没有过去,可是我们当这
个秋天是新年,你说盯不好?
你不说话,三年前,你是在一个皓月当空的中秋节死掉的。这,我也没有忘记
,我们从此最怕的就是海上的秋月。现在,我却跟你讲∶“让我们来过新年,秋天
的新年好凉快,都不再热了,还有什么不快活的?”
相信我,我跟你一样死去活来过,不只是你,是我,也是所有的人,多多少少
都经历过这样的人生。虽然我们和别人际遇不同,感受各异,成长的过程也不一样
,而每一个人爱的能力和生命力也不能完全相同的衡量,可是我们都过下来了,不
只是你我,而是大家,所有的人类。
我们经历了过去,却不知道将来,因为不知,生命益发显得神奇而美丽。
不要问我将来的事情吧!请你,ECHO,将一切交付给自然。
生活,是一种缓缓如夏日流水般的前进,我们不要焦急我们三十岁的时候,不
应该去急五十岁的事情,我们生的时候,不必去期望死的来临,这一切,总会来的
。
我要你静心学习那份等待时机成熟的情绪,也要你一定保有这份等待之外的努
力和坚持。
ECHO,我们不放弃任何事情,包括记忆。你知道,我从来不望你埋葬过去
,事实上过去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丛生命里割舍,我们的今天,包括一个眼神在
内,都不是过去重重叠叠的生命造成的影子吗?
说到这儿,你对我笑了,笑得那么沉稳,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你什
么也没有想,你只是从一场筋疲力尽的休息中醒来,于是,你笑了,看上去有些暧
昧的那种笑。
如果你相信,你的生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你愿意真正的从头再
来过,诚诚恳恳的再活一次,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已从过去里释放出来。
释放出来,而不是遗忘过去━━现在,是你在说了,你笑著对我说,伤心,是
可以分期摊还的,假如你一次负担不了。
我跟你说,有时候,我们要对自己残忍一点,不能纵容自己的伤心。有时候,
我们要对自己深爱的人残忍一点,将对他们的爱、责任、记忆搁置。
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我们有义务要肩负对自己生命的责任。
这责任的第一要素,ECHO,是生的喜悦。喜悦,喜悦再喜悦。走了这一步
,再去挑别的责任吧!
我相信,燃烧一个人的灵魂的,正是对生命的爱,那是至死方休。
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自己对生命的狂爱的极限,极限不是由我们决定的,都是
由生活经验中不断的试探中提取得来的认识。
如果你不爱生命,不看重自己,那么这一切的生机,也便不来了,ECHO,
你懂得吗?
相信生活和时间吧!时间私果能够拿走痛苦,那么我们不必有罪恶感,更不必
觉得羞耻,就让它拿吧!拿不走的,自然根生心中,不必勉强。
生活是好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前面总会另有一番不同的风光。
让我悄悄的告诉你,ECHO,世上的人喜欢看悲剧,可是他们也只是看戏而
已,如果你的悲剧变成了真的,他们不但看不下去,还要向你丢汽水瓶呢。你聪明
的话,将那片幕落下来,不要给人看了,连一根头发都不要给人看,更不要说别的
东西。
那你不如在幕后也不必流泪了,因为你也不演给自己看,好吗?
虽然,这许多年来。我对你并不很了解,可是我总认为,你是一个有著深厚潜
质的人,这一点,想来你比我更明白。
可是,潜质并不保证你以后一定能走过所有的磨难,更可怕的是,你才走了半
生。
在我们过去的感受中,在第一时间发生的事件,你不是都以为,那是自己痛苦
的极限,再苦不能了。
然后,又来了第二次,你又以为,这已是人生的尽头,这一次伤得更重。是的
,你一次又一次的创伤,其实都仰赖了时间来治疗,虽然你用的时间的确是一次比
一次长,可是你好了,活过来了。
医好之后,你成了一个新的人,来时的路,没有法子回头,可是将来的路,却
不知不觉走了出去。这一切,都是功课,也都是公平的。
可是,我已不是过去的我了。
你为什么要做过去的你?上一秒钟的你难道还会是这一秒钟的你吗?只问问你
不断在身体里死去的细胞吧!
每一次的重生,便是一个新的人。这个新的人,装备比先前那个软壳子更好,
忍受痛苦的力量便会更大。
也许我这么说,听起来令人心悸,很难想象难道以后还要经历更大的打击。E
CHO,你听我这么说,只是一样无声的笑著,你长大了很多,你懂了,也等待了
,也预备了,也坦然无惧了,是不是?
这是新的一年,你面对的也是一个全新的环境,这是你熟悉而又陌生的中国,
ECHO,不要太大意,中国是复杂的。
你说,你能应付,你懂化解,你不生气,你不失望。可是,不要忘了,你爱它
,这便是你的致命伤,你爱的东西,人,家,国,都是叫你容易受伤的,因为在这
个前提之下,你,一点不肯设防。
每一次的回国,你在超额的张力里挣扎,不肯拿出保护自己的手段做真正的你
,那个简简单单的你。
你感恩,你念旧,你在国内的柔弱,正因你不能忘记曾经在你身边伸出来过的
无尽的同情和关爱的手,你期望自己粉身碎骨去回报这些恩情,到头来,你忘了,
你也只是血肉之躯,一个人,在爱的回报上,是有极限的,而你的爱,却不够化做
所有的莲花。
ECHO,你的中文名字不是给得很好,父亲叫你━━平,你不爱这个字,你
今日看出,你其实便是这一个字。那么适合的名字,你便安然接受吧!包括无可回
报的情灸内,就让它交给天地替你去回报,自己,尽力而为,不再强求了,请求你
。
我知道你应该是越走越稳的,就如其他的人一样,我不敢期望帮上你什么忙,
我相信你对生命的需求绝对不是从天而降的奇迹,你要的,只是一份信心的支援,
让你在将来也不见得平稳的山路上,走得略微容易一点罢了。
你醒在这儿,沉静的醒著,连眼睛都没有动,在你的身边,是书桌,书桌上,
有一架电话━━那个你最怕的东西,电话的旁边,是两大袋邮件,是你离国之前存
下来未拆的信件。
这些东西,在你完全醒来,投入生活的第一日开始,便要成为你的一部材,永
远压在你的肩上。
也是这些,使你无法快乐,使你一而再、再而三,因此远走高飞。
孩子,你忘了一句话,起码你回中国来便忘了这句话∶坚持自己该做的固然叫
做勇气,坚持自己不该做的,同样也是勇气。除了一份真诚的社会感之外,你没有
理由为了害怕伤害别人的心灵而付出太多,你其实也小看了别人,因为别人不会因
为你的拒绝而受到伤害的,因为他们比你强。
ECHO,常常,你因为不能满足身边所有爱你的人对你提出的要求而沮丧,
却忘了你自己最大的课题是生活。
虽说,你身边的一草一木都在适当的时候影响了你。而你藉著这个媒介,也让
身边的人从你那儿汲取了他们的想望和需要,可是你又忘了一句话━━在你的生活
里,你就是自己的主宰,你是主角。
对于别人的生活,我们充其量,只是一份暗示,一份小小的启发,在某种情况
下丰富了他人的生活,而不是越权代办别人的生命━━即使他人如此要求,也是不
能在善意的前提下去帮忙的,那不好,对你不好,对他人也不好的。
ECHO,说到这儿,妈妈的脚步声近了,你回国定居的第一年的第一天也要
开始了,我们时间不多,让我快快的对你讲完。
许多人的一生,所做的其实便是不断修葺自己的生活,假如我们在修补之外,
尚且有机会重新缔造自己,生命就更加有趣了,你说是不是?
有时候让自己奢侈一下,集中精神不为别人的要求活几天,先打好自己的基础
,再去发现别人,珍惜自己的有用之身,有一天你能做的会比现在多得多。
而且,不是刻意的。
爱和信任
每次回国,下机场时心中往往已经如临大敌,知道要面临的是一场体力与心力
极大的考验与忍耐。
其实,外在的压力事实上并不大会于扰到内心真正的那份自在和空白,是可以
二分的。
最怕的人,是母亲。
在我爱的人面前,“应付”这个字,便使不出来。爱使一切变得好比“最初的
人”,是不可能在这个字的定义下去讲理论和手段的。
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回国,单独上街去的时候,母亲追了出来,一再的叮咛著
∶“绿灯才可以过街,红灯要停步,不要忘了,这很危险的呀!”
当时,我真被她烦死了,跑著逃掉,口里还在悄悄的顶嘴,怪她不肯信任我。
可是当我真的停在一盏红灯的街道对面时,眼泪却夺眶而出。“妈妈,我不是不会
,我爱你,你看,我不是停步了。”
最近,又回国了,母亲要我签名送书给亲戚们,我顺从的开始写,她又在旁边
讲∶“余玉云姐姐的玉字,是贾宝玉的玉,你要称她姐姐,因为我们太爱这位正直
、敬业的朋友。不要写错了,红楼梦中宝玉、黛玉的玉,斜玉边字加一个点,不要
错了━━”那时,我忍下了,因为她永远不相信我会写这个玉字,我心里十分不耐
,可是不再顶嘴。
我回国是住在父母家中的,吃鱼,母亲怕我被刺卡住。穿衣,她在一旁指点。
万一心情盯,多吃了一些,她强迫我在接电话的那挤忙不堪的时候内,要我同时答
话,同时扳开口腔,将呛死人的胃药粉,人参粉和维他命,加上一杯开水,在不可
能的情况下灌溉下去。结果人呛得半死,她心安理得的走开。电话的对方,以为我
得了气喘。
回想起来,每一度的决心再离开父母,是因为对父母爱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而我不反抗,在这份爱的泛滥之下,母亲化解了我已独自担当的对生计和环境全然
的责任和坚强━━她不相信我对人生的体验。在某些方面,其实做孩子的已是比她
的心境更老而更苍凉。无论如何说,固执的母爱,已使我放弃了挑战生活的信心和
考验,在爱的伟大前提之下,母亲胜了,也因对她的爱无可割舍,令人丧失了一个
自由心灵的信心和坚持。
我想了又想,这件家庭的悲喜剧,只有开诚布公的与父母公开谈论,请他们信
任我,在人生的旅途上,不要太过于以他们的方式来保护我。这件事,双方说得坦
诚,也同意万一我回国定居,可能搬出去住,保持距离,各自按照正确的方向,彼
此做适度的退让和调整。这一点,父母一口答应了。
而我,为了保护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了一个在别的家庭中,可能引起极大的伤
心,甚而加上不幸罪名的叛逆者,幸而父母开明,彼此总算了解。
讲通了,乐意回国定居,可是母亲突然又说∶“那么你搬出去我隔几天一定要
送菜去给你吃,不吃我不安心。”
又说∶“莫名其妙的男朋友,不许透露地址,他们纠缠你,我们如何来救,你
会应付吗?”
十七年离家,自爱自重,也懂得保护自己,分别善恶和虚伪,可是,在父母的
眼中,我永远是一个天真的小孩子,他们绝对不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应付人世的复
杂。虽然品格和教养是已慢慢在建立,可是他们只怕我上当。
父亲其实才是小孩子,他的金钱,借出去了,大半有去无还,还不敢开口向人
讨回,这使他的律师公费,常常是年节时送来一些水果,便解决了他日夜伏案的辛
劳。
有一次,一场费力的诉讼结果,对方送了一个大西瓜来,公费便不提了,当事
人走时,父亲居然道谢又道谢,然后开西瓜叫我们吃。我当时便骂他太没有勇气去
讨公费,他居然一笑置之,说这是意外的收入,如果当事人一毛不拔,过河拆桥,
反脸不认,又将他如何。
这种行径,我不去向他反覆噜苏,因为没有权利,因为我信任他,不会让我们
冻饿。可是,当我舍不得买下一件千元以上的衣服时,他又反过来拚命讲道理我听
,说我太节省,衣著太陈旧,有失运用金钱的能力,太刻苦,所谓刻薄佾己也。
其实,名、利、衣、食,和行,在我都不看重。只有在住的环境上,稍稍奢侈
。渴望一片蓝天,一个可以种花草的阳台,没有电话的设备,新鲜的空气,便是安
宁的余生,可是,这样的条件,在台湾,又岂容易?
父母期望的是━━“喂猪”。当我看见父母家的窗坍一片灰色的公寓时,我的
心,常常因为视线的无法辽阔和舒畅,而觉自由心灵的丧失和无奈━━毕竟,不是
大隐。吃不吃,都不能解决问题,可是母亲不理这些,绝对不理。
母亲看我吃,她便快乐无比。我便笑称,吃到成了千台斤的大肥猪而死时,她
必定在咽气之前,还要灌一碗参汤下去,好使她的爱,因为那碗汤,使我黄泉之路
走得更有体力。
爱和信任,爱与尊重,爱过多时,便是负担和干扰。这种话,对父母说了千万
次,因为他们的固执,失败的总是我━━因为不忍。毕竟,这一切,都是出于彼此
刻骨的爱。
每当我一回国,家中必叫说“革命分子”又来了。平静的生活,因我的不肯将
眼睛也吃到堵住,必然有一番伤到母亲心灵深处的悲哀。可是,我不能将自己离家
十七年的生活习惯,在孝道的前提之下,丧失了自我,改变成一个只是顺命吃饭的
人,而完全放弃了自我建立的生活形态。
在父母的面前,再年长的儿女,都是小孩子,可是中国的孩子,在伦理的包袱
下,往往担得太认真和顺服,没有改革家庭的勇气和明智。这样,在孝道上,其实
也是“愚孝”。
我们忘了,父母在我们小时候教导我们,等我们长大了,也有教育父母的责任
,当然,在方式和语气上,一定本著爱的回报和坚持,双方做一个适度的调整。不
然,这个社会,如何有进步和新的气象呢。
一个国家社会的基本,还是来源于家庭的基本结构和建立,如果年轻的一代只
是“顺”而不“孝”,默默的忍受了上一代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一旦我们做了父母
的时候,又用同样的生活习惯和思想,自自然然的叫自己的孩子再走上祖父母的那
种生活方式,这在理性上来说,便是“不孝”了。
父母的经历和爱心,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在好的一方面,我们接受、学习、回
报,在不合时代的另一方面,一定不可强求,闹出家庭悲剧。慢慢感化,沟通,如
果这一些都试尽了,而没有成果,那么只有忍耐爱的负担和枷锁,享受天伦之乐中
一些累人的无奈和欣慰。但是,不能忘了,我们也是“个体”,内心稍稍追求你那
一份神秘的自在吧!
因为我的父母开明,才有这份勇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不再来替我━━
一个中年的女儿盖被的偶尔自由中,写出了一个子女对父母的心声。
父亲、母亲,爱你们胜于一切,甚而向老天爷求命,但愿先去的是你们。而我
,最没有勇气活下去的一个人,为了父母,大撑到最后。这件事情,在我实在是艰
难,可是答应回国定居,答应中国式接触的复杂和压力,答应吃饭,答应一切你们
对我━━心肝宝贝的关爱。那么,也请你们适度的给我自由,在我的双肩上,因为
有一口嘘息的机会,将这份爱的重负,化为责任的欣然承担。
简单
许多时候,我们早已不去回想,当每一个人来到地球上时,只是一个赤裸的婴
儿,除了躯体和灵魂,上苍没有让人类带来什么身外之物。
等到有一天,人去了,去的仍是来的样子,空空如也。这只是样子而已。事实
上,死去的人,在世上总也留下了一些东西,有形的,无形的,充斥著这本来已是
拥挤的空间。
曾几何时,我们不再是婴儿,那份记忆也遥远得如同前生。回首看一看,我们
普普通通的活了半生,周围已引出了多少牵绊,伸手所及,又有多少带不去的东西
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缺了它们,日子便不完整。
许多人说,身体形式都不重要,境由心造,一念之间告以一花一世界,一沙一
天堂。
这是不错的,可是在我们那么复杂拥挤的环境里,你的心灵看见过花吗?只一
朵,你看见过吗?我问你的,只是一朵简单的非洲菊,你看见过吗?我甚而不问你
玫瑰。
不了,我们不再谈沙和花朵,简单的东西是最不易看见的,那么我们只看看复
杂的吧!
唉,连这个,我也不想提笔写了。
在这样的时代里,人们崇拜神童,没有童年的儿童,才进得了那窄门。
人类往往少年老成,青年迷茫,中年喜欢将别人的成就与自己相比较,因而觉
得受挫,好不容易活到老年仍是一个没有成长的笨孩子。我们一直粗糙的活著,而
人的一生,便也这样过去了。
我们一生复杂,一生追求,总觉得幸福的遥不可企及。不知那朵花啊,那粒小
小的沙子,便在你的窗困上。你那么无事忙,当然看不见了。
对于复杂的生活,人们怨天怨地,却不肯简化。心为形役也是自然,哪一种形
又使人的心被役得更自由呢?
我们不肯放弃,我们忙了自己,还去忙别人。过分的关心,便是多管闲事,当
别人拒绝我们的时候,我们受了伤害,却不知这份没趣,实在是自找的。
对于这样的生活,我们往往找到一个美丽的代名词,叫做“深刻”。
简单的人,社会也有一个形容词,说兵们是笨的。一切单纯的东西,都成了不
好的。
恰好我又远离了家国。到大西洋的海岛上来过一个笨人的日子,就如过去许多
年的日子一样。
在这儿,没有大鱼大肉,没有争名夺利,没有过分的情,没有载不动的愁,没
有口舌是非,更没有解不开的结。
也许有其他的笨人,比我笨得复杂的,会说∶你是幸运的,不是每个人都有一
片大西洋的岛屿。唉,你要来吗?你忘了自己窗困上的那朵花了。怎么老是看不见
呢?
你不带花来,这儿仍是什么也没有的。你又何必来?你的花不在这里,你的窗
,在你心里,不在大西洋啊!
一个生命,不止是有了太阳、空气、水便能安然的生存,那只是最基本的。求
生的欲望其实单纯,可是我们是人类,是一种贪得无厌的生物,在解决了饥饿之后
,我们要求进步,有了进步之后,要求更进步,有了物质的享受之后,又要求精神
的提升,我们追求幸福、快乐、和谐、富有、健康,甚而永生。
最初的人类如同地球上漫游野地的其他动物,在大自然的环境里辛苦挣扎,只
求存活。而后因为自然现象的发展,使他们组成了部落,成立了家庭。多少万年之
后,国与国之间划清了界限,民与民之间,忘了彼此都只不过是人类。
邻居和自己之间,筑起了高墙,我们居住在他人看不见的屋顶和墙内,才感到
安全自在。
人又耐不住寂寞,不可能离群索居,于是我们需要社会,需要其他的人和物来
建立自己的生命。我们不肯节制,不懂收敛,泛滥情感,复杂生活起居。到头来,
“成功”只是“拥有”的代名词。我们变得沉重,因为担负得太多,不敢放下。
当婴儿离开母体时,象征著一个躯体的成熟。可是婴儿不知道,他因著脱离了
温暖潮湿的子宫觉得惧怕,接著在哭。
人与人的分离,是自然现象,可是我们不愿。
我们由人而来,便喜欢再回到人群里去。明知生是个体,死是个体,但是我们
不肯探索自己本身的价值,我们过分看重他人在自己生命里的参与。于是,孤独不
再美好,失去了他人,我们惶惑不安。
其实,这也是自然。
于是,人类顺其自然的受捆绑,衣食住行永无宁日的复杂,人际关系日复一日
的纠缠,头脑越变越大,四肢越来越退化,健康丧失,心灵蒙尘。快乐,只是国王
的新衣,只有聪明的人才看得见。
童话里,不是每个人都看见了那件新衣,只除了一个说真话的小孩子。
我们不再怀念稻米单纯的丰美,也不认识蔬菜的清香。我们不知四肢是用来活
动的,也不明白,穿衣服只是使我们免于受冻。
灵魂,在这一切的拘束下,不再明净。感官,退化到只有五种。如果有一个人
,能够感应到其他的人已经麻木的自然现象,其他的人不但不信,而且好笑。
每一个人都说,在这个时代里,我们不再自然。每一个人又说,我们要求的只
是那一点心灵的舒服,对于生命,要求的并不高。
这是,我们同时想摘星。我们不肯舍下那么重的负担,那么多柔软又坚韧的纲
,却抱怨人生的劳苦愁烦。不知自己便是住在一颗星球上,为何看不见它的光芒呢
?
这里,对于一个简单的笨人,是合适的。对不简单的笨人,就不好了。
我只是返璞归真,感到的,也只是早晨醒来时没有那么深的计算和迷茫。
我不吃油腻的东西,我不过饱,这使我的身体清洁。我不做不可及的梦,这使
我的睡眠安恬。我不穿高跟鞋折磨我的脚,这使我的步子更加悠闲安稳。我不跟潮
流走,这使我的衣服永远长新,我不耻于活动四肢,这使我健康敏捷。
我避开无事时过分热络的友谊,这使我少些负担和承诺。
我不多说无谓的闲言,这使我觉得清畅。我尽可能不去缅怀往事,因为来时的
路不可能回头。我当心的去爱别人,因为比较不会泛滥。我爱哭的时候便哭,想笑
的时候便笑,只要这一切出于自然。
我不求深刻,只求简单。
什么都快乐
清晨起床,喝冷茶一杯,慢打太极拳数分钟,打到一半,忘记如何续下去,从
头再打,依然打不下去,干脆停止,深呼吸数十下,然后对自己说∶“打好了!”
再喝茶一杯,晨课结束,不亦乐乎!
静室写毛笔字,磨墨太专心,墨成一缸,而字未写一个,已腰酸背痛。凝视字
贴十分钟,对自己说∶“已经写过了!”绕室散步数圈,擦笔收纸,不亦乐乎!
枯坐会议室中,满堂学者高人,神情俨然。偷看手表指针几乎凝固不动,耳旁
演讲欲听无心,度日如年。突见案上会议程式数张,悄悄移来折纸船,船好,轻放
桌上推来推去玩耍,再看腕表,分针又移两格,不亦乐乎!
山居数日,不读报,不听收音机,不拆信,不收信,下山一看,世界没有什么
变化,依然如我,不亦乐乎!
数日前与朋友约定会面,数日后完全忘却,惊觉时日已过,急打电话道歉,发
觉对方亦已忘怀,两不相欠,亦不再约,不亦乐乎!
雨夜开车,见公路上一男子淋雨狂奔,煞车请问路人∶“上不上来,可以送你
?”那人见状狂奔更急,如夜行遇鬼。车远再回头,雨地里那人依旧神情惶然,见
车停,那人步子又停并做戒备状,不亦乐乎!
四日不见父母手足,回家小聚,时光飞逝,再上山来,惊见孤灯独对,一室寂
然,山风摇窗,野狗哭夜,而又不肯再下山去,不亦乐乎!
逛街一整日,购衣不到半件,空手而回。回家看见旧衣,倍觉件件得来不易,
而小偷竟连一件也未偷去,心中欢喜。不亦乐乎!
夜深人静叩窗声不停,初醒以为灵魂来访,再醒确定是不识灵魂,心中惶然,
起床轻轻呼唤,说∶“别来了!不认得你。”窗上立即寂然,蒙头再睡,醒来阳光
普照,不亦乐乎!
匆忙出门,用力绑鞋带,鞋带断了,丢在墙角。回家来,发觉鞋带可以系辫子
,于是再将另一只拉断,得新头绳一付,不亦乐乎!
厌友打电话来,喋喋不休,突闻一声铃响,知道此友居然打公用电话,断话之
前,对方急说∶“我再打来,你接!”电话断,赶紧将话筒搁在桌上,离开很久,
不再理会。二十分钟后,放回电话,凝视数秒,厌友已走,不再打来,不亦乐乎!
上课两小时,学生不提问题,一请二请三请,满室肃然。
偷看腕表,只一分钟便将下课,于是笑对学生说∶“在大学里,学生对于枯燥
的课,常常会逃。现在反过来了,老师对于不发问的学生,也想逃逃课,现在老师
逃了,再见!”收拾书籍,大步迈出教室,正好下课铃响,不亦乐乎!
黄昏散步山区,见老式红砖房一幢孤立林间,再闻摩托车声自背后羊肠小径而
来。主人下车,见陌生人凝视炊烟,不知如何以对,便说∶“来呷蓬!”客笑摇头
,主人再说∶“免客气,来坐,来呷蓬!”陌生客居然一点头,说∶“好,麻烦你
!”
举步做入室状。主人大惊,客始微笑而去,不亦乐乎!
每日借邻居白狗一同散步,散完将狗送回,不必喂食,不亦乐乎!
交稿死期已过,深夜犹看红楼梦。想到“今日事今日毕”格言,看看案头闹钟
已指清晨三时半,发觉原来今日刚刚开始,交稿事来日方长,心头舒坦,不亦乐乎
!
晨起闻钟声,见校方同学行色匆匆赶赴教室,惊觉自己已不再是学生,安然浇
花弄草梳头打扫,不亦乐乎!
每周山居日子断食数日,神智清明。下山回家母亲看不出来,不亦乐乎!
求婚者越洋电话深夜打到父母家,恰好接听,答以∶“谢谢,不,不能嫁,不
要等!”挂完电话蒙头再睡,电话又来,又答,答完心中快乐,静等第三回,再答
。又等数小时,而电话不再来,不亦乐乎!
有录音带而无录音机,静观音带小匣子,音乐由脑中自然流出来,不必机器,
不亦乐乎!
回京翻储藏室,见童年时玻璃动物玩具满满一群安然无恙,省视自己已过中年
,而手脚俱全,不亦乐乎!
归国定居,得宿舍一间,不置冰箱,不备电视,不装音响,不申请电话。早晨
起床,打开水笼头,发觉清水涌流,深夜回室,又见灯火满室,欣喜感激,但觉富
甲天下,日日如此,不亦乐乎!
天下本无事
很久以前看过一则漫画。画中的小男孩查理布朗突然想要逃学一天,于是早晨
该起床的时候,推说头痛,死赖著不肯穿衣服。“如果逃学一天,对整个的人生会
有什么影响呢?”
查理想了又想。
他的答案是∶“没有什么影响。”
那天查理果然没有去学校,留在家里装病。
第二天,查理有些心虚的上学去了,脸色怪羞愧的。
那一天,太阳同样的升起,老师没有消失,课桌仍然在同样的地方,学校小朋
友的姓名也没有改变,甚而没有人注意到,原来查理赖了一天的学。
查理看见这个景象,心中大乐。
这个漫画,看了之后印象很深,多年来一直不能忘怀。
从今年的旧历年开始,流行性感冒便跟上了自己,日日夜夜咳得如同一枝机关
枪也似的。
放寒假开始咳的,咳到开学,咳到三八妇女节,想来五一劳动节也是要这么度
过了,没有好转的任何迹象。雨季不再来。雨季又来了。
许多外县市的座谈会,往往是去年就给订下的,学校的课,一请假就得耽误两
百个莘莘学子,皇冠的稿件每个月要缴,还有多少场必须应付的事情和那一大堆一
大堆来信要拆要回。就算是没事躺著吧,电话是接还是不接?接了这一个下一个是
不是就能饶了人?
除非是半死了,不肯请假的,撑著讲课总比不去的好。讲完课回到台北父母家
里,几乎只有扑倒在床上的气力。身体要求的东西,如同喊救命似的在向自己的意
志力哀求∶“请给我休息,请给我休息,休息,休息……。”
座谈会,事实上谈不出任何一种人生,可是好似台湾的人都极爱举办座谈会。
台下面的人,请坐,台上的人,开讲。
我总是被分到台上的那一个,不很公平。
“可是我不能来了,因为在生病……”
“可是你不是前天才去了台中?”
“现在真的病了,是真的,对不起……”
“你不是也在教课吗?”
“就是因为在教课,才分不出气力来讲演了,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撑不住
了……”
“三毛,你要重承诺,你不来,我们不能向听众交代。”
“我妈妈来代讲行不行?她愿意代我来。”
“这个……三毛,我们很为难,这事是你去年就答应的,现在……怎么换了陈
伯母呢?还是答应来,好不好?你自己来,求求你!”
“昨天晚上还在医院打点滴……”
“现在你没有在医院,你出来了吧?你在家里跟我们讲电话呀!明天坐长途车
来,撑一撑,我们陪你撑,给你鼓励,来,打起精神来,讲完就回台北休息了,好
不好!”
“好,明天见,谢谢您的爱护━━是,准时来,再见了,对,明天见,谢谢!
”
讲完电话,眼前一群金苍蝇飞来飞去,摸摸房门的框,知道睡房在了,扑倒床
上去一阵狂咳,然后闭上眼睛。
承诺的事还是去的好,不然主办讲演的单位要急得住院。
能睡的时候快快睡,这星期除了三班的课,另外四场讲演、三个访问、两百封
来信、两次吃饭,都不能推,因为都是以前的承诺。
梦里面,五马分尸,累得叫不出来,肢体零散了还听见自己的咳声。
“你要不要命?你去!你去!拿命去拚承诺,值不值得?”
“到时候,撑起来,可以忍到一声也不咳,讲完了也不咳,回来才倒下的,别
人看不到这个样子的━━。”
“已经第七十四场了,送命要送在第几场?”
“不要讲啦━━烦不烦的,你━━”“我问你要不要命?”这是爸爸的吼声,
吼得变调,成了哽咽。
“不要,不要,不要━━什么都要,就是命不要━━”做女儿的赖在床上大哭
起来,哭成了狂喘,一气拿枕头将自己压住,不要看爸爸的脸。
那边,电话又响了,台湾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忘记人的学校?妈妈又在那边向人
对不起,好似我们的日子,就是在对不起人里一日一日度过。
因为妇女节可以自动放假一日,陈老师的课,停了,不是因为妇女不妇女,是
为了虚脱似的那个累。
女老师不上课,男学生怎么办?想起来心里内疚得很。觉得,如果更硬撑,还
是能够讲课的,坏在那日没有撑。
开车再上山时,已是妇女节后了。
山仔后的樱花,云也似的开满了上山的路,那一片闹哄哄的花,看上去为什么
有说不出的寂寞?
看见樱花,总是恨它那片红,血也似的,叫人拿它不知怎么办才好。又禁不起
风雨,雨一打,它们就狂落。邋邋遢遢的,不像个样子。
春天,就是那么来了。
春天不是读书天,堂上的几个大孩子,咳得流出了眼泪,还不肯请假,看了真
是心疼。
“请病假好不好,不要来了,身体要紧?”做老师的,轻声问一个女问学,那
个孩子蒙住嘴闷咳,头摇得博浪鼓似的。
“你知道,老师有时候也写坏稿子,也讲过有气无力的课,这算不了什么。人
生的面相很多,计较和得失不在这几日的硬撑上。做学生的,如果请三五天假,也
不会留级也不会跳级的,好不好?”
不肯的,做老师的责任心重,做学生的更不肯请假,这么一来,一堂又一堂课
也就过下来了。
就在这一天,今天,做老师的下课时,回掉了五个外校邀请的讲演,斩钉截铁
的说不再公开说话,忍心看见那一张张失望的脸在华冈的风雨里消失。老师没有反
悔了去追人家,脸上笑笑的,笑著笑著,突然又咳了一声。她不去追什么人,虽然
心里有那么一丝东西,轻轻的抽痛了一下,可是是割舍了。
讲到整整一百场,大概是六月底,可以永远停了,只要不再去看那一张张脸。
对于剧病还来上课的学生们,老师讲了查理布朗的那个漫画给他们听。当然,也是
讲给自己听的。
“如果逃学一天,对整个的人生会有怎么样的影响呢?”
“没有什么影响。太阳明天一样会升起,老师没有消失,课桌仍然在同样的地
方,学校小朋友的姓名也没有改变,甚而,没有人会注意到,原来你赖了一天的学
。”
那么偶尔写了一两篇坏稿子,对整个的人生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是聪明人,就不写啦,养好精神卷土重来嘛!真笨!”是哪个读者在大喊?
写不写可由不得我,请你去问皇冠的刘淑华。
淑华被冤了一个枉,急得眼泪也要滴下来了,哇哇大叫∶“你去问平先生,我
可没有迫坏稿!”
平先生,一口赖掉,说∶“我还是去年圣诞节见的三毛呢,关我什么事?”
问来问去,找上了阿宝。陈朝宝更是一头雾水∶“奇怪。三毛难道不知道,查
理布朗不是我画的,去问何瑞元不好?”
老何说∶“真是莫━━名━━其━━妙,三毛见的山不是这个山,我跟那个画
查理的家伙又扯得上什么关系,不晓事的━━”好,只有去找查理布朗了,他慢吞
吞的说∶“对呀!是我说的偶尔逃学一天,对整个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影响。我
可没说一个字三毛的稿子呀!”
还给谁
一九七一年的夏天,我在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
不知是抵美的第几个长日了,我由一个应征事情的地方走回住处,那时候身上
只剩下一点点生活费,居留是大问题,找事没有著落,前途的茫然将步子压得很慢
,穿过校园时,头是低著的。
远远的草坪边半躺著一个金发的青年,好似十分注意的在凝望著我,他看著我
,我也知道,没有抬头,他站起来了,仍在看我,他又蹲下去在草坪上拿了一样什
么东西,于是这个人向我走上来。
步子跨得那么大,轻轻的吹著他的口哨,不成腔调又愉快的曲子。
不认识走过来的人,没有停步。
一片影子挡住了去路,那个吹著口哨的青年,把右手举得高高的,手上捏著一
枝碧绿的青草,正向我微笑。
“来!给你━━”他将小草当一样珍宝似的递上来。
我接住了,讶然的望著他,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微笑,就这个样子,嗯!快乐些……”他轻轻的说。
说完拍拍我的面颊,将我的头发很亲爱的弄弄乱,眼神送过来一丝温柔的鼓励
,又对我笑了笑。
然后,他双手插灸口袋里,悠悠闲闲的走了。
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小草,保留了许多年,才找不到了。那个人,连名字都没有法子知道,他的脸
在回忆中也模糊了,可是直到现在,没有法子忘记他。
很多年过去了,常常觉得欠了这位陌生人一笔债,一笔可以归还的债∶将信心
和快乐传递给另外一些人类。将这份感激的心,化做一声道谢,一句轻微的赞美,
一个笑容,一种鼓励的眼神……送给似曾相识的面容,那些在生命中擦肩而过的人
。
我喜爱生命,十分热爱它,只要生活中一些小事使我愉快,活下去的信念就更
加热切,虽然是平凡的日子,活著仍然是美妙的。这份能力,来自那枝小草的延伸
,将这份债,不停的还下去,就是生存的快乐了。
轨外的时间
其实,有一年,不久以前的一年,我也常常出去。
不,我的意思不是说旅行,我说的出去,是在梦与醒的夹缝里去了一些地方,
去会一些埋在心里的人。
你看过一本叫做《时与光》的书吗?徐讦先生的作品。你没有看过?那么你看
过他另一个短篇了?想来你可能看过,他写的那一篇叫做《轨外的时间》。
三毛你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附近走走,穿过一层透明的膜,从床上起来━━出去━━就出去了。
费力是不行的,我们又不是拔河。我没有跟永恒拔河,绳子的那一端拉著的,
不是血肉的双手。你放松,不能刻意,甚而不要告诉自己放松,就如风吹过林梢,
水流过浅溪,也就如你进入舒适的一场睡眠那么的自然和放心,然后,你走了。
你怎么走?
我轻轻松松的走,轻到自己走了才知道。
你的拖鞋还在床边,你忘了讲穿鞋子那一段。
对,我也没有讲穿衣,洗脸,拿皮包。我也没有讲墙、讲窗和那一扇扇在夜里
深锁著的门。我没有忘,只是出去时这些都不重要了,包括睡在床上的那个躯体。
可是,我走了,又回来,坐在这里,喝茶,写字,照镜子。
你也照镜子对不对?
那片冰冷镜中的反影使你安心,你会想━━你在,因为看见了自己,是不是?
三毛,你到底要讲什么?
我不说了,让姑姑来跟你说。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少出门。我是一个家庭主妇,丈夫早逝之后,我的一生
便托付给了子女。年轻的时候,孩子小,我中年的时候,孩子们各自婚嫁,我高年
,孩子们没有抛弃我,一同住在台北,在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和琐事里,我的一生
便这样交了出去。我的天地是家,没有常常出口的习惯,当我终于有一些闲暇可以
出外走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脚步已经蹒跚,体力也不能支持,出门使我疲倦,
也就不去了。
那一天,我为什么进了国泰医院?是家人送我去的。我并不喜欢住在一个陌生
的房间里,只因为全身疼痛难当,他们就哄著我去住院了,孩子们总是这个样子。
其实,我的脑筋仍是很清楚的,八十年前做女儿的情景一段一段的能够讲得出来。
不久以前我跟我的外甥女平平说∶年轻的时候我也打过高尔夫球。她眼睛睁得大大
的瞪住我,也不笑,好似我说的不是家族生活的过去,而是洪荒时代的神话一般。
她的眼神告诉我,像我这种老太太,那里知道高尔夫球是怎么回事。
我也有过童年,我也做过少女,这一生,我也曾哭过,也曾笑过,当然,也曾
丽如春花。而今,只因我说了全身酸痛,他们就将我送进了医院,我有什么办法,
只有来了。
你也晓得,医院的岁月比什么地方都长,即使身边有人陪著,也不及家里自在
。我不好跟儿女们老吵著要回家,于是,我常常睡觉,减去梦中的时间,天亮得也
快些了。
那个午后,四周很安静,窗坍的阳光斜斜的照进病房,粘住了我床单的一角,
长长方方的一小块,好像我们家乡的年糕一样。
看了看钟,下午四点━━那块粘得牢牢的年糕动也不肯动。
天气不冷也不热,舒适的倦怠就如每一个午后的约会一般,悄悄的来探访我。
今天不同,我却没有睡过去。病房里没有人,走廊上看不见护士,我的心不知为何
充满欢喜,我的年纪有如一件披挂了很久的旧棉袄,有那么一双手轻轻拂过,便不
在了。当它,被抖落的那一霎间,我的脚,我的身体,奇迹似的轻快了起来。
我要出去玩━━。
什么时候已是黄昏了,满城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每一条街上都是匆匆忙忙各
色各样的人。多年没有出来狂街,街道不同了,绸布里的花色夺目明亮,地摊上
居然又在卖家乡小孩子穿的虎头鞋,面包烤房里出炉的点心闻著那么香。西门町以
前想来很远,今日想著它它就在眼前,少男少女挤著看电影,我没有去挤,电影也
没有散场,我只想看看里面到底在演什么,我就进去了,没有人向我要票,我想告
诉一位靠著休息的收票小姐,我没有买票你怎么不向我讨呢,她好似没有看见我似
的━━多年来被糖尿病折磨的身体,一点也不累了,我行路如飞━━我是在飞啊━
━百货公司我没有去过几家,台北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迷城也似的大公司?比起上
海永安公司来,它又多了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货品。这里太好玩了,我动得了更是
新鲜,健康的人真是愉快,走啊走啊,我的脚总也不累━━我拦住一个路人,告诉
他我很欢喜,因为我自由,自由的感觉身轻如燕,我不停的向这个路人笑,他不理
我,从我身上走上来━━这一代的年轻人没有礼貌,也不让一让,就对著我大步正
面走过来━━我来不及让。他已经穿过我的身体走掉了,对,就是穿过我。再回头
看他,只见到他咖啡色夹克的背影。
我吓出一身汗来,怕他碰痛了,他显然没有知觉,好奇怪的年轻人呀!
我的心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的释放,没有想念那些孙子,没有怕儿女挂念我的出
走,我只是想尽情的在台北看一看,玩一玩,逛一逛,多年的累,完全不在了。
这种感觉当然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可是我没有丝毫惧怕,没有怕,只是快乐
,轻松。自由啊,自由原来是这样好。
自从我的儿女开始奉养我之后,我们搬过两、三次家,年轻人不念旧,我却突
然想念罗斯福路的日本房子,在那儿,我们一家度过了大陆来台湾之后长长的时光
。以前我走不动,我总是累,那么现在不累了,我要回去看一看。
从百货公司到罗斯福路好快啊,心里想它,它就到了,“心至身在”是怎么回
事?这份新的经历陌生得如同我眼前的大台北,可是为什么去想呢,我赶快去找自
己的故居,那个进门的玄关旁,总也开著一片片火也似的美人蕉━━日本房子没有
了,我迷失在高楼大厦里,这里找不到我的老房子,花呢,花也不见了。那条长长
的路通向什么地方?
新店。我怎么在新店?
不好走远了,我回去吧,我不去医院,我回儿子女儿住的大厦,百乐冰淇淋招
牌的那条巷子里就是我的家。
小孙子在吃饭,电视机开著也不看也不关,费电呢。我上去关,电视却不肯灭
掉。
家里没有人叫我,我四处找找人,没有什么人在家,除了孙子之外。
后来我又想,回家是失策的,万一孙子看见我逃出了医院,大叫大嚷,捉住我
又去躺病床也不舒服,我快走吧,趁他低头吃饭快快溜走。
汉清大哥、嗣庆、谷音全在台北,他们是我的手足,这些年来行动不方便,总
也难得见面,见了面,大家怕我累。也不肯多说话,总是叫我休息、休息。这个时
候谁要休息呢,我要快快去告诉他们,我根本没有病,走得飞快。我完全好了。
小弟嗣庆不在家,他的办公室在火车站正对面,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今
天跑去看看他,他一定吓了一跳。
就看见嗣庆啦!他在看公文,头伏得低低的,我不跑到他面前去,我要跟他捉
迷藏,就像我未上花轿以前在家里做他姐姐一般的跟他顽皮一下━━我浮在他的上
面,用手指轻轻搔一下他的头顶心,嗣庆没有反应,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弟弟也
老了,敲他的头都没有感觉,他不及我年轻了,我怎么又一下那么爽快了呢?是的
,我们都老了,爹爹姆妈早已过去了,我找不到他们,看不到他们,这也没有办法
,我只有在台北跑跑,再去看看我的亲戚们。
今天不累,我一个一个房子去走亲戚,我好忙啊,已经是老婆婆了玩心还那么
重,自己也有一点不好意思,可是能走还是去走走吧,今天不同凡响━━于是我走
了好多好多的路,我看亲戚,看街,看外销市场,看新公园,看碧潭的水,看街上
的人,看阳明山淡水河,看庙看教堂,也去了一间国民小学━━玩了不知多少地方
,绕了好大的一场圈子,我到了一幢建筑面前,上面有字,写著“国泰医院”,这
个地方眼熟,好像来过,二楼一个窗口尤其熟悉,我上去看一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于是我从窗坍向里看,你可别问我怎么飞到二楼窗口去的,我没有说谎,我是在二
楼外面看━━这一看吃了一惊,我的儿子阿三怎么坐在一张床的前面,哀哀的在向
一个老太太一遍一遍的叫━━“姆妈!姆妈!姆妈!姆妈……”
那个睡著不应的女人好面熟……她不是我自己吗?难道是我?那个镜中的我?
一生一世镜中才看得见的我?
我急忙往窗内跑,跑向自己━━“姆妈━━”我听见了儿子的声音,哽住的声
音,叫得好大声,吵得很的。
再一看床头的钟,五点了,原来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我去了好多地
方━━而我又在床上。
“姆妈,现在是早晨五点,你昏迷了十三个小时,怎么救也救不过来,我们━
━”傻孩子,急成那个样子,姆妈哪里是昏迷了,姆妈只是出去玩了一场,散散气
闷,你们怎么叫护士小姐用针扎人呢。
我的姑姑跟你讲了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她不太会说故事,又越说越匆忙,因为
说完她要收拾东西回百乐冰淇淋那条巷子里的家里去,她想回家,不肯慢慢细细的
讲。
至于我的故事,并没有说完,可是让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有关我的秘密━
━当我“出去”的时候,我从来不肯去照镜子。
狼来了
对于我在台北市开车的事情,在我们家中,不太赞成的有八个人,热切盼望的
只有一个,我们一共是九个成人的家庭。
当然,如果我自己不发心买车,那九个人就想法一致了。
这几年来,海外的日子虽然过下来了,房子总觉得大到没有人气。一到夜间,
阳光退去,黑暗里总有奇异的声音在一个角落里轻轻的响。
有时候天气不好,海浪就如巨兽般的绕住房子怒吼。这种夜晚,我必是不能再
睡,悄悄开了车房的门,将汽车倒出来,跑到高速公路上去慢慢的驶到天亮。再回
家的时候,心中便很舒坦了。
所以说,相依为命的东西,一直是那匹马。我的白马。
回到台湾来之后,发觉我突然属于许多人。这当然增加了说话的对象,也缩减
了长长的光阴,可是我的情况仍是相同的没有一个人或物是完全属于我的。这一
回,难道唯一的马也没有了吗?
坚持要一匹马,而且它必须是白色的。
白马是一辆喜美,报纸上找到它的,要它的人相当的多。
它先前的主人是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子。我恳求这一位老主人━━这匹马和我
一见钟情,请让我来驯养它吧。那个女孩子依依不舍的将它过给了我。
马来我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我跟著它跑进了台北最混乱的交通时刻里去,
一直跑到深夜十二点半才回家。
台北是这么美丽的城市,尤其在落著微雨的深夜。以前不认识它,因为马和我
没有在这里共同生活过。
于是,我属于了一匹马,彼此驯养著。
那时候,我还没有搬到阳明山的学校宿舍中去住,我常常藉著种种的理由,将
我的父母手足和下一代的孩子们装进白马里,一同出去跑路。这件事情就有如请亲
人来我自己的家中坐坐一样,他们进车来,我便开车招待他们,心中十分欣慰。
开车的时候,不太镇静的弟弟总是忍不住大叫,这件事情使我有些抱歉。他们
很怕。
事实上我自己也是心虚的,每次在街上一看见警察,就会煞车,口里也会轻轻
的喊出来。
“一个警察!”
“警察总是有的,叫什么嘛!”坐在旁边的人总是奇怪。
“怕他捉我,不如先慢下来,表示我没有逃走的意念。”
“为什么要抓你?”
“就是不知道呀!不知道做了什么就更怕了,想想看,随时随地会被抓。”
“可是你没有犯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犯规,才那么紧张的。”
这么一说,将同座的人也弄成怕警察了,坐一趟车大家都很费力。
当我住在西班牙那个海岛上的时候,小城的交通也到了饱和点,停车当然是极
大的难题。只因为警察们心肠软,我常常派他们看守我随便停著的车,自己跑去快
速的办事,办好出来,不但没有被罚,反而有人吹哨子将交通挡住,让我上路。在
那边,警察是一群卡通片里的熊,碰到他们,总是喜剧━━华德狄斯奈的那种。
台北是不是卡通片?我猜不是。
那天夜里,我的弟弟和他们的小女儿回到父母家中来探望之后,要回家去了。
我当然热心的要送他们。彼此客气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上车了。
“你就穿这个样子跑出去啦?”弟弟问我。
我的百慕达式牛仔裤是旧的长裤剪成一半的,没有缝边,上身一件软得如同豆
腐皮一般的恤衫,并没有穿袜子,踏著一双带子断了的白球鞋。乱发分叉盘在头顶
,一丛芦花也似的。
当然,这个样子是不好看,可是只是坐在车内开一趟,十多分钟便又回来,谁
会看得见呢?更何况天也是黑黑的,还下著雨。
送完了弟弟全家,彼此有礼貌的挥手晚安了一大场,我快快乐乐的往仁爱路财
神酒店的方向开,要绕过圆环到敦化南路去。
那时候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了,雨地的反光将都市衬得更加凉快而空
寂。
进入圆环之前,看到一盏红灯,接著看见不远处又是一盏红灯。我想了一下
好,开到远的红灯停下来就对了,那一盏对左转的人是要的。
四周看不到一辆车,我慢慢的过去了,收音机里正在放“环游世界八十天”的
曲子。
正在漫游呢,一辆车子飞也似的由黑暗中向我直冲而来,鬼魅也似的突然出现
在我左前方,我吓住了,一个紧急煞车━━那辆车里,居然全是警察。
“小姐,你闯红灯了!”
“真的?”我伸出头去大喊了一句,不信似的。
“是闯了嘛!”
对嘛,原来是闯了嘛!对啦!我的心扑扑的狂跳起来,脸一下全热了。四周突
然好安静。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们开到边上去说话好不好?”我赶紧说。
我不敢快开,怕警察误会我想逃。我慢慢的开,开出了圆环停在一排高楼大厦
冷冷黑黑的边上。
没有什么办法了,这批警察不说刻班牙话,我不知怎么对付他们。
我只有穿著那条有流苏的牛仔裤,慢吞吞的挨下了车。服装先就代表了身分,
这种样子警察不喜欢的。
“驾照借看一下。”一个警察上来了,口气平淡。
我太紧张了,拿错了,出来的是一张保险卡。
“我━━才开没有几天,不太明白台湾的交通规则。而且,也没有开过圆环的
街道,我以为前面这盏红灯才是给我的━━”我交缠著手,将十指扭来扭去,不自
在极了。
“不懂交通规则怎么开车呢?”警察将我给他的保险卡翻来覆去的看,我发觉
拿错了,赶紧又递上去一张,结果却是行车执照。我的驾照呢?
“是真的,不是说谎,实在不太懂台北的灯,请你了解,我是遵守交通规则的
人,虽然做错了,绝对不是故意的━━”警察先生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的头发不
知什么时候散了一撮,一半就被风吹到脸上来,更不讨人喜欢了。
你说不说刻班牙文?求求你。
警察瘦瘦的,一口白牙在夜里闪烁。他不是熊,是一种狼━━台北市之夜狼。
好□!要说的话已经说过了,我还站著,狼坐在车子里,狼也在我面前,等吧!没
有希望逃了。
“请您原谅我,给我改过的机会,这是第一次,以后绝对不再错了━━”我的
声音怎么好像生病了。
警察又看了我一眼。谁叫你随随便便就出门了,什么怪样子来给警察看到,我
恨死自己了。
“请你不要罚我━━”“不是要罚你,这是你自己的安全,要当心的呀!”
“那你罚不罚?”
他也不说到底要将我怎么样,微微一笑,将我的什么证都还给了我,还了以后
并没有再掏出笔来写字。他的笔掉了?
没有罚单好写了?
“以后要当心哦!”警察说。
大概是可以走了,在全车的狼没有后悔之前赶快走。
这一场吓之后,我不认识方向了,不知道要怎么走。
四周没有什么行人,我只有再跑上去问警察∶“现在我要去南京东路四段,要
怎么走?”
警察指了一条大路要我走,我腿软软的跑去开车,头也不太敢回。
那一次之后,我得到了一个证明∶狼的牙齿虽然很白,而且来去如风,可是它
们不一定撕咬人。黄卡其布做的那种除了颜色吓人之外,其实是不错的。
“小姐你讲这种话实在很不公平,我们受警察的气不是一天了,凭你一次的接
触,怎么说兵们是讲理的?交通警察只有我们计程车最明白━━”“你不犯规他会
抓你?”
“抓是没有错,抓的时候就没有商量了。”
“你自己被抓的时候是不是也死样怪气的呢?”
“倒楣啦!给他罚还会好脸色给他看?”
其实,跟计程车司机先生们说话是十二分有趣的,他们在某方面识人多,见到
的社会现象也广,长长的路程一路说话,往往下车时都成了朋友,我喜欢跟他们接
触。
当我的白马进医院去住院看内科的时候,我偶尔也会坐计程车。这一回因为讲
到警察,彼此不大谈得拢,最后的结论是警察只有一个讲理的,就是那天晚上被我
碰到的那一个。
司机说兵相信我没有说不老实的话。
可是,如果那天晚上他罚了我,难道便是不讲理的吗?
“你不要太大意哦!我那天开车,有一个斑马线上的人要过不过的,我给他搞
得烦了,开过去也没压死他,警察竟然跑上来罚我钱,还抓我去上课,班都不能上
了。”
女友阿珠长得比我美,汽车比我大,居然也被交通警察收去了,没有放她。活
该,人又不是饺子皮,怎么能去压的?
太大胆了。应该多上几堂课再放出来。
“什么活该?你怎么跟警察那么好?”
我嘻嘻的笑,觉得台北市的人相当有趣。阿珠的先生是交通记者,自己太太被
罚,居然救不出来,真好。
说来说吩,不觉开车已经快一个月了。
一般来说,我的行车路线是固定的,由家中上阳明山,由阳明山回父母家,平
日有事在学校,周末回来省视父母请安,便是此次回台对生活的安排,并不乱跑。
当然,我一向也只会走民权东路、圆山、士林那几条路,别的就不大会。
听说坍双溪自强隧道内有时候会有奇幻的影像出现。例如说明明看见一个小孩
躺在隧道地上,开车的人停车探看,就不见了。又说迅一个漂亮的小姐招手要上车
,上了车过完隧道也消失了。当然,这都是计程车司机先生们说匣来娱乐我的事情
。
自从知道这些故事之后,我便想改道了,有次下山回家特意开过隧道,经过大
直,转松江路回去。
隧道里没有小孩和女人,什么都没有。还好。
松江路上车水马龙,很多地方不许左转,等到有一条大街可以左转时,红灯又
亮了,红灯亮了我正好从窗口买一串玉兰花。
红灯灭了,绿灯亮得好清爽,我便一打方向盘,转了过去。奇怪,台北市怎么
居然有的地方一排同时挂著五个红绿灯的,不嫌多吗?眼花撩乱的有什么好。
转过去了,警哨划破长空,我本能的煞了车,眼前居然是一个警察在挥手。我
连忙回头去看,身后没有车跟上来,心里有些孤单。不好了,难道是我吗?
买了路边的玉兰花有什么错?又不是警察家的。
“请问是吹我吗?有什么事?”我打开车窗来问。
警察叫我靠边停,许多路人开始看我,路边不远就是一个洗车站,我假装并没
有什么脸红,假装自己是心血来潮要去洗车,慢慢的停下来了。
那个警察咬住哨子的牙齿又是雪亮的,不过不太尖。
“没有看左转灯,抢先转道。驾照借看一下。”
他说这句话,正好应了钟晓阳的小说汾字━━“停车暂借问”,以前总要念错
的书名,这一回脑子里一顺就出来了。
警察来了,居然有闲联想到晓阳身上去,自己竟是笑出来了,一面笑一面下车
,这回是罚定了。
“你要罚我罗,对不对?”
“驾照呢?”
我双手递上去,那串花拍一下落到地上去了。
我蹲下去捡花,站起来的时候风刮过来了,脸上的红潮也就吹掉了。
“警察先生,你的红灯很特别,怎么有五个的?我挑了一个绿的看,不知道绿
灯也不可以转过来,难道红灯才能转吗?请你教教我。”
“你来━━”警察往前走,走到路中间,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只好跟过去了。
“交通流量每一个地区都不同,这边车子多,没有左转绿灯就不能走,明白了
吗?”
“别的路车子也很多,怎么只有三个灯呢?这一回应该不算,给我学习改过的
机会,请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不会看灯怎么开车,奇怪呀?”
“我是乡下人,这种五灯的东西乡下没有,我刚刚才住到城里来的,请你相信
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说谎,在国外我是住在市郊。
“那你要去学呀━━”“请你不要捉我去上课━━”我叫了起来。
警察看见我那个样子,抿著嘴笑了笑,居然反过来安慰我∶“没有抓你去上课
,现在不是已经讲解给你听了吗?明白了吗?”
“明白了,可不可以走了?”我没命的点头。
“不要罚了哦?”我一面小跑一面不放心的回头问。
“下次不要再犯了━━”“谢谢你,一定不会了。”
上车的时候,心中非常感激那位警察先生,看见手里只有一串香花,很想跑上
去送给他,可是又怕路人说我行贿。什么也不敢做,只是坐进车里,斜著头笑了一
笑,就走了。
两次绝处逢生,对于制服底下的那些人也不再害怕了,交通警察总是站在空气
最坏的地方服务,这个职业付出的多,收进去的废气又不健康,看见的脸色大半是
坏的,他们实在也有自己的辛酸,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的人啊!
“你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北平路一带,我去过,环境不好,宿舍大统舱,外面
吃灰淋雨,回到宿舍也不能安静,你以为警察好做吗?不跟你吼就好罗!”
柱国弟弟听说警察两次放了我,十分感概的对我说。我愣了一阵,没有说什么
话。在台湾,我知道的事不够深入,没有什么见识。
好,没过几天,我去了北平路,不是故意的,是在巴黎的时候答应了骞骞给他
买裱好金边的宣纸,要去中山北路北平路交错的“学校美术社”买了寄出去。
天桥底下停满了车,转来转去找不出一个停车的位置,急得不得了。因为时间
很紧,我要赶回阳明山去换衣服上课,眼看车子不能丢,路上都是黄线,四周全是
警察地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次是明知故犯,如果警察来抓,只有认了。
一咬牙,我就挡在警车前面停住了车。当然不能理直气壮,总是回头看了一下
。
就在我车后,一辆红色的警察吊车因为我挡住了一个漆好车号在地上的空位,
进不来了。
“我是故意的━━”我一摔车门就向车后跑去,那儿一个警察也下车了。
“你这么停,我怎么办?”他说。
我现在知道警察的牙齿为什么全是白的了,他们风吹雨打,皮肤都黑,当然了
。
我也说不出任何理由来,只是站在他面前,嘻的一笑。
“如果你要罚,我就干脆先去买纸头,两分钟,好不好?请你看住车,不要叫
别的吊车来拖走了,拜托━━”“两分钟就出来,我等你━━”吊车就是他嘛!
我笑笑,点点头,赶快跑过街去。
两分钟不到,买好了一盒纸,付了钱,抱著盒子飞快的穿过街,再跑去站在警
察的面前。
“咦,你不是三毛吗?我是你的读者呀!”他哗一下叫了起来,表情真纯,很
教人感动。好家伙,你笑的时候像我弟弟。
“谢谢你护车,对不起,我马上要走了。”我不敢多跟他讲话。跟警察扯自己
的书也是不好的,他是我的读者,更不敢提醒他罚不罚了,还是赶快走,趁他没有
要抓我之前就走掉,这样他的心里便不会有矛盾了。
我规规矩矩的把车开出去,回头笑了一笑。
经过忠孝东路两排高楼大厦的深谷,交通挤成麦芽糖似的扭成一团。看看那些
争先恐后抢道争先的车队,我笑了起来,将玻璃窗摇上,免得吸进太多废气。收音
机里播音员说要放一条歌,李□菁唱的∶“到底爱我不爱”。然后,歌声飘了出来
━━。
躲开一部压上来的大巴士,闪掉一辆硬挤过来的计程车,我在汹涌的车潮里不
能脱身。快线道上什么时候来了一辆卖馒头的脚踏车,那个路人为什么在跨越安全
岛?这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啊,都和我长著一样的脸孔。
台北,台北,如果你问我,到底爱不爱你,我怎么回答?
想到这儿,酸楚和幸福的感觉同时涌了上来,滋味很复杂。十字路口到了,那
儿站著的,明显的两个卡其制服的黄警察。
一定去海边
就是那样的,回来不过二十四天,棕色的皮肤开始慢慢褪色,阳光一下子已是
遥远的事情了。
总不能就那样晒太阳过一辈子呀,毕竟夏天是要过去的。
回台的那天,胃痛得钝钝的,并不太尖锐。
就是在松江路和长春路的交会口,开车开到一半,绿灯转成了红灯,想冲过去
,松江路那边的车队却无视于卡在路中间的我,狼群一样的噬上来。拦腰切上来的
一辆计程车好似要将人劈成两半似的往我的车右侧杀过来,那一刹间,我缓缓的闭
上了眼睛。
那是这三个月中第一次又在台北开车。
很累,累得想睡觉,狂鸣的喇叭非常遥远而不真实,比梦境里的一切还要来得
朦胧,后来,前面绿灯亮了,本能的往前开,要去南京东路的,后来发觉人在松山
机场,也不知这是怎么开去的,一切都是机械性的反应。
父母家的日光灯总也开得惨白白的,电视机不肯停,橄榄绿的沙发使人觉得眼
皮沉涩,母亲除了永无宁日的叫人吃吃吃之外,好似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表达她的
爱。
菜总是丰盛,眼睛是满的,四周永远有人和声音,餐厅里那张土黄色的地毯是
闷热黄昏午睡时醒来的沉,在温水里慢慢溺死的那种闷。
学校是好的,有风没风的日子,都是清朗,大学生的脸,就不是那张地毯的样
子。吃便当,也是好的,简单而安静,如果不吃,也没有关系,因为母亲的爱和它
真是一点也没有关系。
于是,教课之前,去吃一个冰淇淋,它冷,不复杂,一个小小的冰淇淋,也是
因为它简单。
世界上的事情,周而复始的轮转著,这有它的一份安然,倦淡的祥和,还有凡
事意料得到的安全。
慢读《红楼梦》,慢慢的看,当心的看,仍是日新又新,第三十年了,三十年
的梦,怎么不能醒呢?也许,它是生活里唯一的惊喜和迷幻,这一点,又使人有些
不安那本书,拿在手中,是活的,灵魂附进去的活,老觉得它在手里动来动去,
鬼魅一般美,刀片轻轻割肤的微痛,很轻。
网球拍在书架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斜斜的搁著,溜冰鞋不知道在哪里,脚踏车听
说灸弟弟家的阳台上风吹雨打,下飞机时的那双红球鞋回家后就不见了它走掉了
。
总是过著不见天日的生活,夜里是灯和梦,白天,不大存在,阳光其实一样照
著,只是被冷气和四面墙取代了。
书本,又回来了,还有格子格子和一切四四方方的东西,包括那个便当,都是
大盒子里的小盒子摩登便当的里面又有小格子,很周到的。
才过了六天这样的日子,也是为了盒子去的杂货店,买方方的火柴盒和烟,出
来的时候,看见卷著卖的草席子,很粗糙的那种,闻到了枯草的气味,它卷著,不
是方的,一动心,买了下来,五十块台币,一张平平的东西,心里很欢喜,软软的
可以卷来卷去。
这种草席给人的联想是用来盖突然死掉的人的。几次见到它的用途,两次是车
祸现场,人被席子盖著,两只脚在外面,大半掉了一只鞋,赤脚露在草席的外面,
没有什么血迹之类的现场,只那露出来的光脚静静的朝天竖著。还有一次在海边,
野柳那边,溺死的人,也是席子下面看不见,好像死的人都会变成很长,盖住了脸
总是盖不住脚。
买下草席,卷放在车子后厢,买了它以后,总是当心的穿上一双紧紧的白袜子
,很怕光脚。
就是因为那条席子,一个星期天,开去了淡水。不,我不去翡翠湾,那儿太时
髦了,时髦没有什么不好,时髦和太阳伞汽艇比较能够联上关系,我和我的草席,
去的是乡镇小调的沙仑海滩。
没有什么游泳衣,在加纳利群岛,海滩上的男女老幼和狗,在阳光下都不穿任
何衣服━━大自然对大自然。连手提收音机也不许带的,海滩只许有海潮和风的声
音,不然,警察要来抓的━━如果你放人造音乐和穿衣服。
沙仑的人美,大半接近乡土,穿著短裤,在玩水,头上总也一把小花伞和帽子
,没有几个人穿比基尼。
可是我最尽心的,也只有一件灰蓝色的比基尼,旧了,布很少,已经七年没有
穿了,在大西洋那个久居的岛上,这几块布,也是不用的。这一回,带了回来,才
突然觉得它仍然很小,小到海滩上的人,善意的回避了眼光。
后来,便不去沙仑了,仍爱那儿辽阔的沙滩和穿了许多布的同胞。
又经过长春路和松江路,总是午后六点半左右交通最塞住的时候,走到半途而
绿灯快速变成红灯,很不好意思挡住了河流一般的来车,等到终于开过去时,警察
先生吹了哨子,叫我靠边停,我下车,对他说∶“身不由主,请您不要罚我,……
”警察先生很和气,看了驾照,温和的说∶“下次快些过,当机立断,不要犹豫,
你好心让人,结果反而挡在中间,知道了吗?”
总是让人的,可是人不让我,就变成挡路鬼了,而且总在同样的地方出现。
不能了,想念大海几成乡愁,不要挤了,我有一条草席,可以带了到海边,也
不沙仑了,去没有人的地方,一个星期一次,不去任何海水浴场了。
第二次去郊外,发现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看看地图,是沿海的,一直开
下去,房子少了,稻田来了,红瓦黑墙的台湾老厝零零落落的隐在竹林田野的远处
。一直开,一个转弯,迎面来了大军车,车上的阿兵哥没命的又喊又叫又挥手,我
伸出左手去打招呼,路挤,会车时客气的减速,彼此都有礼让,他们乱喊,听懂了
,在喊∶“民爱军,军爱民━━小姐,小姐,你哪里去?”就在那一刹间,我的心
又一次交给了亲爱的亲爱的土地和同胞。海,在会车那一个转弯的地方,突然出现
了,没有防波堤的海岸,白浪滚滚而来,风,是凉的,左手边的青山里仍然隐著红
瓦的老房子,竹竿上迎风吹著红红绿绿的衣服,没有人迹,有衣服,也就有了生活
的说明。阳光下淡淡的愁、寂和安详。岁月,在台北市只一小时半的车程外,就放
慢了脚踪。
那条路,又亮又平又曲折,海不离开它,它不离开海,而海边的稻田,怎么吹
也吹不枯黄呢?那份夏末初秋的绿,仍然如同春日一般的寂寞。红和绿,在我,都
是寂寞的颜色,只因那份鲜艳往往人们对它总也漠然。
沿著路挤著碎石子的边道停了车,不能坐在一个方盒子里,车子也是方方的。
大步向草丛里跨过去,走到卵石遍布的海岸,很大的枯树干在空旷的岸上是枯骨的
巨手伸向苍天。阳光明媚,吹来的风仍是凉的,适意的凉,薄荷味的,这儿没有鱼
腥━━而鱼腥味也是另一种美。
看了一会儿的海,呆呆的,有乡愁。海滩上一堆一堆漂流物,其中最多的是单
只的破鞋和瓶子,也有烂木块和洗刷得发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我蹲下来,
在这堆宝物里,东翻西拣起来。拣到一只大弹珠,里面有彩色的那种,外面已经磨
成毛边的了,也得一付假牙,心中十二分的欢喜。
然后,铺平了席子,四边用石头镇住,平躺在它的上面,没有穿袜子。
总是不大懂,为什么破鞋老是被人海葬,而它们却又最喜欢再上岸来,看见那
一只又一只的鞋子,总悄悄的在问它们━━你们的主人曾经是谁,走过什么样的长
路才将你们丢了?另外那一只怎么不一起上来呢?
那是回台的第九天内第二次去海边,回来时,没有走松江路,心里焕然一新,
觉得天地仍是那么辽阔,天好高呀,它不是一个大碗盖,它是无边无涯的苍穹,我
的心,也是一样。
一定要去海边,常常去,无人的海边,那种只有海防部队守著寂寂的地方。阿
兵哥棕黑色的笑脸,是黑人牙膏最好的活动广告━━他们是阳光。
于是,又去了,去了第三次海边,相隔一天而已,十一天内的第三次,同样的
长路,没有游人的地方,连少数几条鱼船,也在路边用稻草和大石头盖著,好似天
葬了它们一样。
这片绝美的台北近郊,再也不写出地名来,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要叫塑胶袋汽
水瓶和大呼小叫的人群污染了。让它做它自己吧!
有的时候,也曾想,如果《红楼梦》里的那一群人去了海边,就又不对了,他
们是该当在大观园里的。那么自己又怎么能同时酷爱大观园又酷爱大海呢?林黛玉
说过一句话∶“我是为我的心。”我也是为我的心。
台北的日子仍是挤著过,很挤,即使不去西门町,它也一样挤,挤不过去了,
有一片随时可去的地方,三小时来回就可以漫游的仙境,就在那条不是高速公路通
得过的地方。它不会变,除了山区里晒著的衣服变来变去之外,它在时空之外,一
个安详的桃花源,而且可以出出进进的,不会再寻无踪。
去海的事情,成了自己的习惯。
很不忍看到一天到晚生活灸四面公寓墙里的家人和手足,尤其是下一代的孩子
,星期假日,他们懂得的、能做的,是去挤挤嚷嚷的餐馆,全家人吃一顿,然后对
自己说∶这一个假日,总算有了交代,对自己,也对孩子。
其实,天伦之乐,有时是累人的,因为不大乐,是喧哗、汤汤水水的菜和一大
群人,不能说知心的话,不能松驰,只因我的家人是都市中的居民,寸金寸土大都
会里的家族,我们忘了四面墙外面的天空,当然,也因为,吃成了习惯。然而举筷
时,我仍然相信父母起码是欣慰的儿孙满堂,没有一个远离身边,而且小孩子越
生越多,何况又有那么多菜啊!
父母的要求不多,对他们,这就是生命的珍宝了,他们一生辛劳,要的真是不
多。每在这种聚会时,总有些发愣,觉得父母牺牲得已经没有了其他的能力。
一直觉得,三次去海边不带家人同行是不好的行为。说了,弟弟说那么全家都
去,三辆车,十七八个男女老幼,大家忙著安排时间。我怕母亲,她第一个想的,
必然是这一下,她要带多少饮料、食物加上每一个孙儿孙女的帽子、花伞、防风的
衣服、奶瓶、尿布……她会很紧张的担起大批食物和一切的顾虑,郊游对她就是这
种照顾家人的代名词。这只是去数小时的海边呀!
母亲的可爱和固执也在这里,将那无边无涯如海一般的母爱,总是实际的用在
食物上叫我们“吃下去”。我们家的天伦之乐,已很明白了,不肯安静的,很闹,
而一片大好江山,便无人静观自得了。我们一家,除了那个二女儿之外,好似离群
索居,总是有些不安全而孤单,非得呼朋引伴不可。每当我几天不回家而确实十分
自在时,母亲的心,总以为她主观的幸福判断,为我疼痛,其实,这是不必要的,
跟电视机共存而不能交谈的家庭团聚,其实在我,才叫十分孤单而寂寞。
试了一次,只带弟弟全家四口去海边,车上人满了,心里也快活,可是同样的
,跟山水的亲近,怎么便消失了,那条寂美的路,也不再是同样的平和、简单又清
朗。阳光很好,初生的婴儿怕风,车窗紧闭,只有冷气吹著不自然的风,而我,正
跟亲爱的手足在做一次郊游。
不喜欢一大群人去海边,回来的车程上,这种排斥的心情,又使自己十分歉然
和自责。
在海边,连家人都要舍弃,难道对海的爱胜于手足之情吗?原因是,大家一直
在车内讲话,又不能强迫他人━━不许开口,面向窗坍。那才叫奇怪了。
有的时候,我又想,别人已经安然满足的生活,何苦以自己主观的看法去改变
他们呢,这便跟母亲强迫人吃饭又有什么不同?虽然出发点都是好的。
昨天,又去了同样的地方,这一回,海边大雨如倾。
对我来说,也无风雨也无晴并不十分困难,可是有风有雨的心境,却是更会自
然些。
常常跟自己说,一定要去海边,那怕是去一会儿也好。这十分奢侈,就如看红
楼梦一样的奢侈。孤独是必要的,它也奢侈,在现今的社会形态里。
晚上和朋友吃饭,他们抱怨老是找不到我,我说,大半是去了海边吧!
“你带我们出━━”“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天下的事,哪有凡事都为什么的?”
话说匣来举桌哗然。为了所谓的不够朋友,喝下了一大杯酒,照了照杯子,笑
笑。
去海边,会一直去下去,这终于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他
去年那天,也是冬天,我在阳明山竹子湖一带走路,同行的人随口问了一句∶
“你一生里最好的朋友是谁?”还在沉吟,又说∶“不许想的,凭直觉说,快讲━
━”讲了,是父亲母亲姐姐小弟还有我的丈夫。
“那他呢?难道他不算?”当然问他罗,他们是好同学。
我拿了根干树枝拍拍的打过一排又一排芦花,一面跑一面口里呜呜的学风叫,
并不回答。
他当然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
打过他,用刷头发的梳子,重重一掌下去,小钢钉在面颊上钉成小洞洞,过了
好几秒钟,才慢慢渗出数十个血珠子来。那一回,他没有哭,我还要再打,是夹在
中间那命拉扯的母亲发著抖流泪。那一年,我十九岁,他十七。
后来,没有几天,又在街上看见他,台北桃源街的牛肉面馆外边。他低头在踩
摩托车,口里叼著一支烟,身后跟著一个穿迷你裙的女孩。还记得,他们上车而去
的时候,那套西装在夜风里飘出来的是一块大红的衬里,女孩的手,环在腰上,那
么意气飞扬的招摇过市。他没有看见我,那个手里拎著一袋书,看到他就站住了脚
的人。
我回家后并没有对母亲说什么,那几年,母亲稍一紧张就会极轻微的摇摆她的
脖子,那种不自觉的反应,看了使人心酸。我深信,她的这种毛病,是因为女儿长
年的不肯上学和阴沉的个性造成的。在家里,我总是攻击人,伤害性的那种打法。
尤其看不惯只上学而不真读书的人。当年的他,就是那个死相,他假上学真跷课,
只对自己花钱,对人不友爱,而且自高自大语气轻浮。
想了一下在街上看见他的那副样子,把一本自己批注的《水浒传》送到小弟的
房间里去。那时候,小弟初二了,正是我当年批注这本书的年纪,我们一同看书,
小弟也开始批写,批上一段,上学校去的时候,我就拿起来看。跟小弟,也没有说
兵什么。
又过了好多天,长春市场的路边边有人卖药玩蛇,算是夜市吧。围观的人怕蛇
,圈圈围成很大,卖药的人费力的连说带表演,一直让蛇咬他的手肘━━真咬,却
没有一个人上去买药。那个弄蛇人又表演了吞蛇,紧紧握住长蛇的尾巴,让蛇身蛇
头滑到口里去,这一招惹得许多人退了一步。就在人群扩散开去的那一刹,我又看
见了他,有一丝惊惧,又有一丝哀怜,透过他的表情默默的投射到那个在一支光秃
灯泡下讨生活的卖药人身上去。人群里的那个他,陌生、柔软,有一点孤零,透著
些青少年特有的迷茫。他没有在摩托车上。
再从窗口望他的那一年。小弟已经读大学了,我初次回国。巷子里的他,蹲著
在锁车子,知道必然会进来,我等著跟这个一别四年,没有通过一封信写过一个字
的人见面。
进门的时候微笑著喊了我一声,自己先就脸红了。看见他的手上拎著一个帆布
袋子,里面装著想来是到处推销的油墨样品,没有穿什么怪里怪气的红衬西装,一
件夹克十分暗淡,头发被风吹得很毛,看上去好似很累,脱鞋子的时候半弯著身体
,那个灰扑扑的帆布袋也忘了可以搁在地上━━那一年,他进入了社会。也是那个
夜晚,想到他的口袋和脱鞋子时的神情,我伏在床上,在黑暗中流了一夜的眼泪。
过不久,我又走了。
我们依然没有什么话讲,也不通信,有一天,母亲写信来,说兵有了两个女儿
,做了父亲。又不久,说兵离开了油墨行,跟一个好同学拼凑了一点点小资金,合
开了一家小公司。
很多年过去了,我结婚,他也没有片纸只字来。后来我便以为自己是忘了这个
人,直到有一天的梦里,看见一大面狰狞的铁丝网,他在那边,我在另一边,清楚
看见是他,脸上还有铁刷子打上去的那些小血洞。我很紧张,唤他,叫他跳铁丝网
,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退了几步,然后向我跑过来,上网了,接著看见电光强闪
,他无助的被挂在铁丝上成了一个十字形,然后,我在梦中的的确确闻到了生肉烧
焦的气味━━我被摇醒的时候还在惨叫,知道经历的是梦,只是一场梦,仍然不能
停止的叫了又叫。梦的第二日,收到一封电报,是大伯父打来的,没看清楚内容先
扑到地上去便痛哭,赤著脚没有带钱,奔过荒野,走进简陋的电信局,一定要他们
挂长途电话回台湾。等到丈夫大步走进电信局的时候,我已经等了六个多小时。丈
夫来,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父亲,我喊了父亲一声抱住电话筒失声大恸,好不容
易双方弄懂了,说兵没事━━那个以为已经忘掉了的人没事,这才再细看那封捏成
一团的电报那封会错了意的电报。
那事以后的几日,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恍惚,夜间,睁著眼睛向著黑
暗,想起他,那个一生没有交谈过什么话的他,才发觉这个人对我,原来也有什么
意义。
又是一年,我回国,父母一同回来的,下飞机,他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那时
候,我心情不好,一路上很沉默。他将我放在前座,开到家的巷子里,他掏出来一
把钥匙来给我看,脸上是逼出来的笑,他跟我说∶“来,来看你的汽车,买给你的
,二手货,可是里面要什么有什么,不信你问我,音响、冷气、香水瓶、录音带…
…你高不高兴?你看,买给你的车,来看嘛!看一眼……”我快步跑上楼,没有碰
钥匙,他跟上来,我说∶“以后精神好了才去看━━”那辆车,在巷子里风吹雨打
了三个月,我没有看它一眼,后来,他没有说什么,赔了三万块,转手卖掉了。
爸爸贴了他钱,他头一低,接下了。那一刹,我眼眶有些湿,他根本没有什么
钱,却贴出了财产的大半,标会标来的,给了我。
再见他当然又是回国,窗坍的大个子从一辆漆成紫绿两色的破汽车上下来,锁
好车门,一手夹著一个小女娃儿上楼,那时候我叫了他,从窗口送下一句话∶“胖
子!好丑的车。”
“实用就好,丑不丑什么相干?”还是谈不来的,可是这句话已经慢慢中听了
。当年那件西装并不实用,却悄悄去做了会女朋友。那时候,也只是打架,我们不
谈的。
有一回我问他,他家里为什么不订大华晚报,偏偏每天要来一次看看这份报才
走。他说,怕忘了看有一个“爱心基金会”的消息,问他看了做什么,他不响,向
母亲和我讨钱,讨到手便走。第二天,他汇了钱去基金会,然后才说了一句∶“这
种开销每个月很多,看报不大好,看了会有心理负担,不寄钱又不安。”我没有什
么话跟他讲,可是也有了自己的负担,是他传给我的。
很多年后,才发觉他早已通信认养了一个新竹地区的苦孩子。那时候,他的头
发开始一丝一丝白出来了,我去香港,替他买简便的治白发药水,而我,早也染发
了。
有一次在他家里,我赖他偷我当年的书,他很生气,说我的那种枯燥书籍他是
一定不会看的,我不肯信,他打开书柜叫我搜,看见那些宝贝书,我呆了好一会儿
,也确定了他不可能偷我的书。那一天他很慷慨,说告以借我三本书带回去看,借
了,当天晚上,翻了三页,便睡著了。
我还是有些讨厌他,没有什么话跟他讲。
有一天他来,已经深夜了,我正在因为剧烈的肩痛而苦恼,母亲一定要替我按
摩,而我死也不肯。他问我为什么不去做指压,我说夜深了,不好去烦固定做指压
的朋友春香,他拿起电话便拨,听见在跟太太说要晚些回去。那一次,他替我做指
压,做到流汗。
我没有说什么,他很晚才走,走的时候,说了一声∶“那我走了!”我说∶“
好”。想起当年打他的事情,呆呆的。
又有一天晚上,他又来,说肩痛可能是在欧洲常年习惯喝葡萄酒,在台湾不喝
酒的缘故。他很急的在我桌上放下了一只奥国的瓶子,说是藏了很多年的葡萄酒,
要给我。说完两人又没有什么话讲,他便走了,看看德文标签,发觉那是一瓶葡萄
果汁。我们还是不通的,那么多年了。
他的车子换了许多次,办公室搬了自己的,不再租房子。
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骑著一辆摩托车,觉得眼熟,一看是他,吓了一
跳,才发觉,在白天跑工作的时候,他仍然骑车而不驾车。不太认识他,使自己有
些脸红,我们已经认真够久了。
去年夏天,我在西班牙,邮箱中一张明信片,写的人是他美丽贤慧的妻子,夫
妇两个人在东北亚旅途中寄的。他只在上面签了一个名字,出国十八年来第一次看
见他写的字━━两个字。
这个人喜欢看电影、听歌、跳舞、吃小馆子,原先也喜欢旅行,那次东北亚回
来的飞机上遭了一次火警,便发誓不坐飞机了。以后的钱,捐了好多给基金会,那
个基金会骗钱不见了,他仍然不坐飞机,也没有多余的钱。
我们谈不来,只有一次,他跟我悄悄的讲了好久的话,说他大女儿如果坐在我
的车子里,千万不要一面开车一面放音乐,因为女儿睡不够神经衰弱,一听音乐便
说头昏,要烦的。
我答应了,他又叮咛一次,叫我千万不能忘了,我说不会忘,他还不放心,又
讲又讲。那一回,是他一生里跟我讲最多话的一回。我发觉他有些老了。
他的小公司,开业的时候明明是两个股东,后来各让出百分之十,无条件分给
了一位职员。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
母亲说,那位职员是开天辟地便一起跑单子来的,做事勤快认真又忠诚,两位
合伙人商量了一下,便分他二十股,不要投资,算做另外一个老板。做了好多年,
那位股东要求退股,于是和和气气公公平平的分了帐,说了再见,而今也仍是朋友
。回想起小时候过年时我们孩子赌钱,可以赌三天,如果有他在场,我一定不参加
,那时候他最善赖帐,输了钱脸色很坏而且给的时候一定打折扣,如果赢了,死活
也说做的要讨双倍。为了过年的赌,也跟他摔过碗,吵过、气过,将新年气氛弄
成大僵局。当年的他,守财奴一个,新年的收入,可以用上半年几个月不缺钱,而
我,是看不起他的。
他的朋友多,在外买东西吃东西都有固定的人家,我洗照片,他叫去他的那家
冲洗,去了,说是邦德公司介绍来的,老板娘一面开收据一面随口说∶“邦德那两
个老板真不简单,合作了那么多年,没看他们红过一次脸,从来不在背后说彼此一
句坏话━━”我有些发愣,这两个大宝贝,当年都是混毕业的,那种,打电动玩具
出来的,那种,看书不用脑子只用眼睛的,绝对不是读书人,可是━━对于金钱,
他越来越淡了,自己有限的吃吃用用,对他人,却是慷慨。手上一只光鲜好表,万
华地摊上买来的,见人就要伸出来显一显,我猜那是“COPY”表。我看他,衣
服也整洁,孩子护得紧,妻子也很疼爱━━也确是一位可敬可爱的妇人。那辆长长
的面包车很老爷了,是父亲母亲姐姐小弟全家和我的公共汽车,假日东家接西家送
,当年的烦人和锐气就如他的体型,由瘦长到微胖,是一个和气又有耐性的小胖子
,口头语,在从前是∶“气死人!”而今,只说伤害他人的人“可悲可悯”。
有一次,在我的面前他动手打了左也不是右也不要的孩子,孩子惊吓大哭扑在
妈妈的怀里,我气得发抖,想打他,并没有真动手。那几日看见他,我不跟他说话
,他的脸,十分羞惭,穿鞋子的时候总是低著头。那几日,母亲对他也很冷淡。我
们绝对不打孩子的。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们不能琴棋书画和谈人生,一说这些,他就很不耐烦,就
如他当年那辆可怕汽车的颜色一样,他偏说汽车是将人载到目的地的、性能好就好
,外形什么重要。
奇怪的是,他又爱看崔苔菁,这位敬业的艺人是他的专情歌星,崔苔菁并不实
用━━对他。
他不看我写的文章,他对我的稿费,却付出了极大的欣赏与关心,常常叫我∶
“捐出去!捐出去!”
看我捐得多了些,又会心疼,背地里噜噜苏苏,说我对己太节俭。当我下决心
要买一台录影机的时候,他怕我后悔,当天便替我搬了回来,又装又教又借录影带
,然后收钱,含笑而去,说我对自己慷慨了一次,他很愉快。
我骂他是一种一生的习惯,并没有存心,那次坐上他的车子,他将我一开开回
了童年的老家老巷子,叫我慢慢走一次,又在老里长的门口徘徊,里长不在家,他
有些怅然的离去。这个人,我不骂了。
可是叫他去看林怀民的云门,他不去呢,他宁愿去万华看夜市。这些地方,我
也不怪他,因为万华我也爱去,一个又杂又深又活泼的台北。我又想,金庸小说告
以看吧,他也不,他看别人的,那种催眠的东西。我也想,我的书不可读,“娃娃
看天下”总可读吧,他不,他却看卡通片。
学校开母姐会,他不是母也不是姐,跟著太太,打扮得整整齐齐去看孩子的老
师,竟然还敢说话,请老师少留功课,他不要孩子太用功,只要他们有一个快乐而
糊涂的童年。那个可敬的老师,对他居然含笑而尊敬。功课果然留少了,少得适可
又合理。
前几天,圣什么诞节的,姐姐为了给小弟的孩子一个未来的回忆,兴冲冲的抬
了一棵树来放在父母家,鬼鬼祟祟的在树下堆满了各人的礼物,全家十几口,每人
都有一个秘密在树下。那棵树,披头散发,红绿灯泡一闪又一闪。我一看便生气,
尘世艰辛已久,磨人的事已经够多,再来应景,也去买礼物送家人,万万没有这份
精神与心力,我很难堪,也真,也做得脸皮够厚,二十二日便逃离了台北,不回去
过什么节。走的时候,自圆其说∶“心里爱就够了,表面的不做,雪中送炭胜于锦
上添花。”小弟回了一句∶“你不做,人家怎么知道?”我走了,走到中部乡下去
看老厝,没有回来。家里太吵,精神衰弱。
那个他,却存心要给他一样东西,不为过节。他也坦然,说∶“我不要皮鞋,
我要皮带,你送,我干脆指定。”
于是,大街小巷百货公司去找,要一条全台北最漂亮的皮带送给一个微凸的肚
子去用,一心一意的去找。
圣诞节过了,除夕也没有回家,元旦之后在狮头山和三峡,听人讲客家话看寺
庙,我没有回家。
昨天姐姐来电话,说那辆全家人的司机和公车又载了十几口出去吃饭━━我们
家人喜欢吃饭。在餐厅里来了一个小妹妹卖玫瑰花,那些花,枯了,陪衬的“满天
星”小白花朵都成了淡灰色,小女孩穿著国中制服出来卖花,一桌一桌的走,没有
人理她━━那是一把把枯了的花。
他不忍,招手唤了过来,笑著买了两束,全家人都在看他,他不大好意思,解
释说∶“一定卖了好几天了,不然花不会枯,卖不出去血本无归,我们买下,也是
安心。”
这个人,这个当年在成长时被我憎恨的大俗人,在去年还不肯将他列入朋友的
他,一点一点进入了我的心,手足之外的敬和爱,那优美却又平平凡凡的品格,使
我自己在他的言行里得到了启示和光照。今年,我也不敢讲我能够是他的朋友,因
为我自卑━━在他和他好妻子的面前。
我要把这篇文章,送给我的大弟,永风堂陈家二房的长子。大弟,永远不会看
我文章的你,你看了这一篇,也是会打瞌睡的,睡觉对健康有益。预祝你大年初七
,生日快乐。对不起,当年的那一血掌。今生今世,我要对你的一双女儿尽力爱护
,算作一种不能补偿的歉,谢谢你,你教了我很多。
不负我心
一次看刘墉散文,说到白日工作完毕,家人也都睡了,在夜晚的时光里,他喜
欢一个人写写毛笔字,作几笔画,看本好书等等。其中最欣赏的,就是刘墉将这些
自得其乐的时刻称为“以求不负我心”。
这句话说得那么贴切,多年来,自己找的也就是这几个字,苦于说不中肯,刘
墉一语道出,真是不亦快哉。
自得其乐这回事相信每一个人多少都能体会,独处的时光如果安排得自在,境
界想来十分高妙。
无论我住在哪里,总有邻居来说,说睡眠安然,因为我的孤灯一向点到清晨,
可以说比“守望相助”站岗亭里的看更人还要值得信赖。
我喜欢过夜生活,每当黄昏来临,看见华灯初上、夜幕开始低垂,心中也充满
了不厌的欣喜和期待。过夜生活的人,是不被了解的一群,有人专将夜和罪恶的事
情连结在一起关想。早起的人说匣来理直气壮而且觉得自己健康优秀晏起的,除
了报馆工作的少数外,一般都被视为生活糜烂等等。起初,背负著这种自卑罪恶的
感觉活了许多年,父亲不上班的日子,起晚了必然面有愧色,觉得对他不孝。知道
我的朋友,在早晨十时以前是不打电话来的,万一生人来找,母亲不好说天亮才睡
,总说已经出门去了。对于我的作息,母亲的观念中也认为晚起是懒散的行为,我
猜。
明白了自己之后,勤不勤劳这两个字已没有了负担,只要不拖累旁人供给衣食
,生活私何安排经营都与他人无关,只求无负便是。
说起不负,当然想到红楼梦。黛玉之不讨贾府众人喜欢,无非是她坚持为了自
己的心而活。不肯做人周全━━倒不一定是不会。宝钗从来不提心字,廉洁寡欲,
只恐人前人后失了照应━━这颗心才叫真苦。人都说黛玉命薄,我却不如此看法,
起码对于自己,她是不负的。
说到不睡的人,大半用“熬夜”两字来形容。那个熬字里面四把心火,小火炉
炼丹似的,不到五更丹不成。这个字,能用在被聚光灯下照著疲劳审问的嫌犯身上
,也可以是那些挑灯苦读为升学的一群群乖孩子。在被迫情况下想睡而不能的人,
是受慢火煎熬的,煎熬两字用得吓,中国字有时的确骇得死人。
喜欢叫自己黑暗的生活为“消夜”,消字属水部,意思中包含著散的本质,散
是个好字,其中自带舒展,毫无火气可言,与熬比较起来,绝对不同。
我的消夜由来已久,小时看诗人李白吟唱生涯多半在夜色中度过,最后水中捉
月而去,也当然发生在晚上,便觉得他是个懂得生活的夜人。
夜睡的人,大半白日艰辛,也有嫌疑是现实生活中的逃避者,白天再不好过,
到了全世界都入睡的时光,独醒的人毕竟感觉比较安全。起玛我个人是如此的。
说到现实的问题,一般亲朋好友总拿针对现实生计的条件来给这事下定义,说
∶“不要不顾现实呀!生活是现实的,很残酷的,你不现实,饿了饭谁来给吃……
”我一直在等,等有一天,有一个人会跟我说,说日常生活固然是一种必经的磨练
,可是如果老想著经营衣食,而忘记了心灵的滋润,那也是不圆满的人生,这“心
”和“形”本来可以兼美共存的。
一般胆小的人,以为照著内心的向往去行事,就会饿饭,随心而行便是不落实
也会没有成就,这是假明白真胆小。
在白天,我也是做事的人,当做的事,当负的责任自然处理掉,而且尽力做得
周全。责任是美丽,它使人的生活更有意义,同时也使人产生自尊自爱的推动力。
责任的背后往往接承传流著千万因果,这份衍生,层层叠叠,繁华艳丽,如同七宝
楼台,拆拆建建,其中暗藏多少玄机又是多么奇妙而有趣。想到大千世界中居然藏
有微尘如我,是天律运转中人之大幸也。
佛家强调忘我无我,也或许并未强调,是本身悟错了,因此难以做到。对于自
己,常是若即若离,可进可出,白天没有忘我,有时在消夜之旅中,又全然忘了,
这都不很强求,对自己不忍深责甚且满意。
说沂来讲晏起的事,晏起大半属于夜间不寐的人才有的现象。有趣的是“晏”
这个字,一个单元来看,明明有著“晚”的意思,分开上下来念,就成了“日安”
。一日之计在于晨,无计之人不起床,日当然安了,真是了得。
固然很喜欢责任,可是也不讨厌不负责任,不承担的事情,因为胆子也小,只
敢做在与他人及社会两不相涉的情况下,例如说━━全世界都睡了的时候。
习惯夜深人静时泡一杯好茶、点一支淡烟、捧本书、亮盏灯,与书中人物花草
秉烛夜游而去。只要不为特定考试,书的种类不很当它太认真。易经老三国固然
可以,武侠侦探言情又有何不可。报纸杂志最是好看小广告,字典无论中西不单只
是发音。生活丛书那个丛字就自由,这本不耐另有一丛任君选择。晚清小说固然繁
华似锦,唐人笔记也许另有风味。封神榜的确好看,传记文学难道不及?宗教哲学
探它如何运字表达看不见的神理,六法全书有味在于怎么创造条律约束人性。
史记好看,看司马迁如何著墨项羽,水浒精彩,随鲁智深一同修成正果。就是
资治通鉴媚在险诈,才知小王子纯得多么简单。至于说到红楼梦……妖书嗳一部。
倚马说书,但闻大海潮音奔腾而来,千言亦不能止,真正畅快,可狂笑而死也。
书在某些境界中又绝不可看。古今中外诗词歌赋描写夜色词句多不胜举,最是
“枫桥夜泊”一首常驻我心。此时此景,夜半钟声,如果客船中人突然剪烛看书,
在我看书族类中,该当唯一死罪。
常常怨怪邻人通宵麻将扰人,自己浸淫书本不是同样沉迷?乍看极不相同,其
实声色犬马的骨子里难道没有痴迷与三昧?想说的是,痴迷是醉,“醉里颠蹶,醉
里却有分别”这句话的确不差,可是醉的表面与那个醉法,在本质上没有太多区别
。
人叫书呆子书呆子听了总觉不是唤我,呆是先天性的食古不化,痴是后天来的
甘心领悟,不同。
常常也听到一些朋友说近况,其中一人说起正在埋头苦读,举座必然肃而起敬
。如有人说哎呀熬夜卫生麻将去啦,反应便有些淡然。这叫多管闲事。
所欣赏的一些人,倒不要他苦读求功名,苦字像人脸,双眉皱著加上鼻子嘴巴
。苦读表情不美。欣赏看见各人享受生命中隐藏的乐趣,兴趣深的人,活来必然精
采,不会感叹人生空虚乏味无聊,自得其乐,乐在其中,只要不将个人之乐建立在
他人的苦痛上,这个社会必然又和又乐。
很敬有目的的读书人,敬而远之。存心做学问之人,老以为不存心而也读书之
类必然浪掷光阴。有目的的读书人最怕别人将他们看不清楚当成同类,往往强调看
的是正派严肃有为之书,能够得救上天堂的只有他们。焉知只将念书视为人生至乐
的另一批便完全没有收获?
一夜拥被沉迷侦探小说,耳边忽闻叹息又轻笑,笑说∶“我惭携宝剑,只为看
山来。”这句话本是曾国藩一位王姓幕僚自认怀才不受重用而发出的感叹,偏偏就
在此时蹦出来唬人。想到这句话,停看书,过了几秒钟便给答了一句∶“不携长剑
短剑,只看山妩媚。”心安理得一路追踪,书到一半,凶手便被钉牢,结局果如所
料,作者又输一局。大好识字本领,用在闲书上就算全然无用也是不惭得很。
当然,任何事情都得付代价,包括稍稍过分的自得其乐。
再忙再累的日子里,明知睡眠不足是欠著身体的债,欠多了债主自会催讨。可
是一日不看书,总觉面目可憎,事实上三日不睡眠,容颜惨淡,半生不睡足,提早
长眠,这个道理谁不明白?问问上瘾的君子们,人人说惭愧,认真想戒者稀,宁死
不回头者,多也。
前一阵子身体向灵魂讨债,苦缠不休,病倒下来。医生细问生活饮食起居睡眠
,因为诊费高贵,不得不诚实道出前因后果,医生说切吧,欣然同意签字。早苦早
好,早好早乐,不一会春去秋来又是一番景色。道别医生自有训话一场,例如烟不
可多抽,神不能太伤,心不可妄动,书不能狂看,又将“夜必早寐”这四字反复说
了三次,然后等著病家回答。
当时情景本是杏林春暖图,可是眼前看去的大夫竟成了《水浒传》中那位正与
鲁智深摩顶受记的智真长老,长老正说一这不可、二那不能、三更不许、四必要戒
……。说了半天就是要人答应才给放行,于是诚恳道谢真言,说∶“洒家记得。”
医生拥抱告别,却忽略了病家暗藏心机,只说“记得”,没答“能否”。
人生最大快意在于心甘情愿,是为甘愿。活著连夜间都得睡觉不如去死。书少
看或改为中午看才叫做醉生梦死,难道白天生计换成晚上去做?白日夜晚再一次兼
美,健康小小让步不是大事。人生百年一瞬,多活少活不过五十百步微差,只要不
负此心,一笑可置也。
古人今人读书大半为求功名,运气好的不但不病,破庙中读著读著尚有女鬼投
怀送抱,那些身体差的就只有拿个锥子刺股才能不打瞌睡。这种苦读求的是金榜题
名,洞房花烛,说不定招为驸马那更锦上添花。书生从此鲜衣怒马,戏文中就不再
提起继续读书,这写得太好,不然就成败笔。
红楼梦里贾宝玉整日在女人堆里瞎混,事实上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情。看宝玉
,吟风弄月自我陶醉,痴痴傻傻不似个读书人样子,偏偏姐姐妹妹都爱他。说起宝
哥哥,却有现世女子一样情迅独钟,只为了为了他那颗啊最初的心。读不读书,什
么要紧?
话说沂来,贵族子弟不知冷暖冻饿,比不得庙里穷愁潦倒瘦书生。不读书没饭
吃,你读是不读?
心之可要,倒又不是什么奢侈,这个东西人人都有,不然流行歌曲里负心的人
不会那么受欢迎。自己的心负责看管好,任谁来也负它不去。就如衣帽间里寄存衣
物,那个凭号取衣的小牌子总得当心保管,失落了,取不回衣物怨不得别人。世上
赞人好,说∶“好!是个有心人。”这句话只有中文那么说,不要去做别国人。
说到正负之心问题,心之快乐平安,便为不负,不负必然放心,放心又回返快
乐,真是奇妙。
最近权威心理学家发表一篇报告,说的是━━一个人抱著将日常工作当成娱乐
去享受,成效不但更大而且产生精神病态的可能性能够减至最低。这是权威学者说
的话,不是我编出来的。想,用中文意思来讲这篇报告不就是━━恭敬的玩世吗?
又可乐,又有薪水拿,还能睡觉,将不好玩的工作创造出可玩的兴趣加成绩来,是
本文第三度兼美也。
总有一个观念很少得人注意━━当年爱迪生因为痴迷发现才有了那么多发明
诗人荷马要不是吟唱游走传不下希腊史诗仓颉造字拼拼拆拆玩出了伟大中国文明
思想工具居礼先生夫人寻寻觅觅推翻左右电流对称定律确立钴实验相对论最重
要的证据来自水星岁差民间故事流传在于市井小民茶馀饭后……这些又一些与生
计无关的痴迷玩耍,转化为人类文明流传的基因与动力。
只因世人不识痴中滋味,以为荒唐,上段那些痴迷梦想其实根本一一展现。就
连只爱看书之人,其中多少而今靠笔乐饭。痴到深处,三宝必现,迷到终极,另有
天地。世人不敢深究,惟恐避之不及,庸庸碌碌亦是福寿人生,钟鼎山林,虽说不
可强求,小负一场人生,终是稍稍可惜。
负人固然不可刻意,负己太多便是亏损。一次朋友换笔名,取为“无心”,看
他神色凄凉,以无心许自己,如何得著欢颜劝著改个名吧,只是黯然一笑,聪明
人因伤心而弃心算不得大聪明。佛家要人忘我忘我,世人真能做到忘我,还需劳烦
佛爷如此舍身相劝?可见我佛慈悲亦存苦心一片,是个有心之佛,并非无心。
心是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辞海字典中,光是这个心字例引出来一
共九十个由心而生的情境。九十只是被赋定的词句,其中可以幻化千万兆个情情境
境,如此重要的东西,世人连讲起它来都觉不识时务。赚钱人人感兴趣,赚心没有
听说过。
由于刘墉的一句话,生出那么多心得来,总是闲闲走笔,消夜又一章。
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
人爱莫能助。此心谈何容易,认真苦寻,反而不得,拉杂写来,无非玩味生之欢悦
快意,值此寒雨良宵,是为自乐,以求不负我心而已。
故事
夏日烟愁
一九八二年的西班牙
那份电报稿几乎发不出去,电信局的人和我在簿子上查了又查,并没有发现那
个地名,在这之前,也看过一般的西班牙行车地图,找不到小村落的位置。
我跟马德里电信局的人说,试试看,发给村附近大约在六十公里距离外的小
城,看看能不能转过去。那发电报的人问我怎么知道就在那小城附近呢?我说那个
山区,是我朋友的故乡。
于是,就那么发了电报∶“邦费拉达城附近小镇德尔。席。洛贝斯家庭收。”
内容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和旅馆的名字,叫我的朋友巴洛玛和她的丈夫夏依米快快与
在马德里停留的我连络。
说起来,当年在沙漠结婚的时候,夏依米还是我们婚礼时签字的证人。西属撒
哈拉结束占领之后,这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因为谋职不易,搬了许多次家。最后
搬来加纳利群岛时,我的丈夫荷西已经过世七个月了。无形中,巴洛玛和夏依米成
了亲密的家人,逢年过节总是一起度过。那时候,沙漠老友大半凋零,他们和我都
是酷爱那片土地的人,相处起来,总有一份乡愁和伤感可以了解。而,离开沙漠之
后的几年,好似每一个人的日子都加倍艰难。夏依米一直没有持续的工作都好些年
了。他们的日子十分拮据。
等到我在一九八二年由台湾回到加纳利岛家中去时,邻居们一个一个奔来告诉
我,说巴洛玛病重,眼睛瞎了,双腿麻痹。夏依米匆匆跑来拜托邻居转告我,他们
无法再付房租,带著两个男孩子搬回西班牙本土,巴洛玛母亲有些祖产的小村落去
居住了。而我们,平日是不通信的。
知道巴洛玛的情况之后,我提早离开岛上,飞去了马德里。赶去巴洛玛父母亲
在城郊的花园房子,却发现那儿变成了土地,正在建公寓。
在出于实在找不到人的焦念心态下,发出了那封没有地址的电报。
第二日清晨,夏依米的长途电话就来了。他说邪日一早开车来马德里接我,一
同去乡下住几天。本来,那个叫做德尔。席的故乡,是巴洛玛每年孩子放暑假必回
去度夏的一片梦土,照片里早已看过许多次,只是没有跟去过。这一回,想不到是
在这种情形和心境下去的。
中午的时候我在旅社的大街上站著,跟认识多年的老门房说,车子一来接,就
得赶快帮忙放箱子。那个小旅社在热闹的大街上,是绝对不可以停车的,一停警察
立即会来罚。
算算车程,如果夏依米清晨六时由故乡开出来,中午一点左右便可以抵达马德
里。我住的是老地方,朋友们都晓得的。
站到下午一点半,夏依米胖大的身影才一出现,我就跑去搬行李,匆匆忙忙将
东西塞进后车厢,跟老门房拥抱了一下,就跳上车去了。以为来接的只是他一个人
,进了前座,才发觉巴洛玛半躺在后车厢。那部供破车子体型大,我从前座赶快爬
过手排档的空隙,挤到前面去。
那么热的天气里,巴洛玛却包著毛毯,用大枕头垫著。我上去亲亲她的面颊,
拉起她的双手,将它们放在我的脸上,轻轻的问∶“亲爱的,看得清楚我吗?”说
时湿了眼睛,可是声音是安静的。她不说话,只是笑了笑,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梳
也没梳,如同枯黄了的麦梗。想到当年我们在沙漠时一起用旧布做针线时的情形,
我的心里升起一片沧桑。
“带我出城去,快点,四周太闹了”。巴洛玛说。我在一个比较不挤的街角下
车,买了一大口袋饮料、乳酪、火腿和面包,又上了车。夏依米说一路开车去乡下
,七八小时的路,晚上十点可以到家了。巴洛玛一直拉住我的手,削瘦的面容使她
苍老了许多。吃了一口三明治,说没有胃口,叫我接去吃,不一会,沉沉睡去了。
我趴在后座,轻声和开车的夏依米说话。“怎么才离开你们不过五个月,病成这样
了?”夏依米叹了口气,说∶“查不出来,身体上完全健康。焦虑太久搞出来的,
你知道,失业都快两年了。”我深知巴洛玛的性格,在沙漠时好好的人都在随时神
经紧张的等待一切灾祸━━她想象出来的。这两年靠社会福利金过日子,天天迎接
一个找事无著而回家的丈夫,必然承担不下。
“怎么发生的?”我悄声问。
“福利金停了,积蓄眼看快要贴光,她天天在家发脾气。有天打了孩子,自责
很深,到下午说一只眼睛看不清楚。过了几天,我又没找到事,回到家看见她在地
上爬,问她怎么了,说腿没有知觉,眼睛完全看不见了。将她送到医院去,从此就
不肯讲话,也不吃,也不问孩子,拖了一个月完全查不出毛病来,实在撑不下去,
就下决心搬回故乡来。”
“有没有再找事?”我问。
“也是在找,她要人照顾,孩子的饭我得煮,得去城里找,村里没有事情盯做
。”说著夏依米突然泪如雨下。我快快回头看了巴洛玛一眼,抽了一张化妆纸递上
去,夏依米很大声的擤鼻涕,吵醒了巴洛玛。
“我们在哪里了?”她问,看看窗坍烈日下一片枯干的大平原和不断出现的古
堡,跟她说,还在加斯底亚行政区里面开呢。加斯底亚的意思,就是古堡。
巴洛玛要起来,我用身体斜过去给她靠著。她说要看古堡。“你看!亲爱的,
你的眼睛没有瞎,是心理上给关闭住了,乖!你靠住我,试一试,去看。”我摸摸
巴洛玛的头发,在她耳边说。“看不见。”说完这话又要躺下,我用枕头垫著膝盖
,给她枕著。“你住多久?”巴洛玛突然张开眼问我。“高兴我住?”
我问。她点点头,将脸侧过一边去,慢慢流下了眼泪。
“我来,给你剪头发,洗小孩,煮中国菜,然后说话,讲我们的沙漠,还有台
湾……。”我替她擦眼泪,又轻轻的说。
“那你住多久呢?家里房间盯多。”巴洛玛问。
不敢讲台湾学校就得开课,要赶回去。也根本没讲决定回台教书的事。我说刮
一阵再讲。
我们由马德里往西班牙西北部开。在我的观点里,阿斯都里亚的山区是人间少
有的一片美土。大学时代复活节春假时,开车去过。也是在这一个山区里,看过一
次成群飞跃的野马,在长满著百合的原野上奔跑。那一幅刻骨铭心的美,看了剧疼
,只想就在那一刻死去。再也无法忘怀的地方,今生这才是第二次回去。
“这一回,可以看到强尼,还有那个神父了!”我说。
强尼是一个白痴,在村里面做泥土帮工。神父是神父,村落教堂的。这两个人
,是巴洛玛多年来一再讲起的故乡人。巴洛玛讨厌村里其他的人,说兵们自私、小
气、爱管闲事又愚昧保守和长舌,她不跟他们来往。只这两个人,白痴心好,神父
谈得来,是巴洛玛所挚爱的。她最恨村里的寡妇,说矣们是巫婆变的,一生穿著黑
色衣服还不够,总是包著黑头巾,老在窗口阴沉沉的偷看别人,而寡妇又偏偏好多
个。
其实,巴洛玛的父母家原是好的,父亲是空军少将,母亲是一个画家。巴洛玛
也学画,师范毕业了出来教小学生的书,十九岁那年认识了孤儿夏依米━━在马德
里的一个教堂聚会里,没多久就嫁了。夏依米没有一计之长,做的是行政工作,婚
后连著生了两个孩子,日子一向艰难。直到去沙漠做了总务方面的事情,才算安定
了几年。这一回,贫病交集,出于不得已,才回到父母度夏的故居来━━那个一到
冬天就要被雪封去通路的小村。
说起白痴强尼和神父,巴洛玛噗一下笑了。说强尼分不清时间,必然整天呆站
在村子口的泥巴路上等我去。强尼不是西班牙名,是有一天白痴看见电视里有一个
美国兵叫这个名字,他就硬要别人也叫他强尼,如果再叫他“璜”这个本名,就在
村里拿了砖头追著人打。
讲起村里的事,巴洛玛话多了些。我说那些寡妇们怎么啦?巴洛玛哈哈笑起来
,接著突然指著我身上披的一个花绸西班牙披肩说∶“你穿这种颜色的东西,她们
马上骂你。不要跟她们讲你的事,不要理她们━━。”
她不自觉,夏依米和我吓得跳起来━━巴洛玛什么时候看得见我的颜色了?!
她根本没有瞎,她是要瞎就瞎,要不瞎就不瞎的。视神经绝对没有毛病,是心理上
的巨大压力造成的自闭。夏依米两年多的失业将她搞出来的。
“你看见我了?看见了?”我用力去掐巴洛玛的肩,拚命摇她。
“啊,啊━━”她不承认也不否认,歇斯底里的用手来推我,然后一趴下来,
又不说话了。
“妈妈爸爸呢?”我又趴上去跟夏依米讲悄悄话。“爸爸在马德里心脏开刀,
不要告诉她。”当然是认识巴洛玛全家人的,她的母亲是一个慈爱又有风韵的女人
,巴洛玛不及妈妈,每天乱七八糟的也不打扮自己,可是她的家仍是极美的,她爱
打扮家庭和做蛋糕。我的结婚蛋糕当年就是巴洛玛做的。因为太敏感,不会出来做
职业妇女,人也心气高傲,看不顺眼的人,一句话都不讲,看顺的,就把心也给了
人。
天暗了,原野上的星空亮成那个样子,一颗一颗垂在车窗坍,辽阔的荒夜和天
空,又使我的心产生那熟悉的疼痛。对于西班牙这片土地的狂爱,已经十七年了,
怎么也没有一秒钟厌倦过它?这样的事情,一直没有答案。
气温开始变了,一过“加斯底亚”,那夏日的炎热便也退去,初秋的微凉,由
敞开的窗口吹进来。
巴洛玛好似睡去。夏依米又要我做了第七个厚三明治。他已经很胖很胖了,也
不高,都九十六公斤了,还拚命吃。那种吃法,使人觉得他是个自暴自弃的家伙,
很不快乐的胖子。
将吃,当成了一种生命欠缺的唯一慰藉。
经过了拍电报上写的小城“邦费拉达”,看见火车站边堆著煤山,相当闭塞的
一种冷静,罩著没有一切活动的城市。
民风保守又沉闷,是我的印象。夏依米每天就开车来这里找事,而事情不可能
太多的。这个城的经济,可能是守成多于开发,一看就猜到了。城内餐馆不多,表
示人们不大出来花钱。倒是药房,看见好几家。
穿过了城,我们弯进了一条柏油公路,小的,两旁全是大松林。车子开始爬山
,山下小城的灯火,暗暗淡淡。山区里,东一盏西一盏灯,距离得那么远,使人觉
著夜的寂寞和安详。可是毕竟是寂寞多了太多。
又开了四十多分钟,来到一个小桥边,车子向左一转,柏油路面结束了,真正
的泥巴路加上大石头,颠醒了又不说话的巴洛玛。她坐起来,靠在我的身上,用手
摸索,摸她的毛线披肩。她用摸的。
“教堂到了。”巴洛玛说。“你看到?”“不,我知道。从小在这里度夏天,
我知道。”黑暗中,黄泥巴的老教堂没有一丝灯火,坟地就在教堂旁边,十字架成
排成排的竖著,不知名的大树哗哗的在风里乱摇。车灯照过的一幢又一幢老破房子
全很大,上面住人,下面住牛马,那股味道,并不讨厌,很农村味。
孩子和白痴,就站在路边一个交叉口等著。看见那两个长高了的身影,我的心
又痛起来。当年小的那个费南度,我们叫他“南”,总在沙漠里骑在我先生荷西的
肩上,那时他才二岁多。而今,一个高高瘦瘦的长发大眼少年在车灯下静静的站著
。也不迎上来。
“南━━。”我向他叫了起来,他抿抿嘴,不动。倒是那个微胖的哥哥叫西撒
的,喜出望外似的一脸傻笑冲向车子。
我要下车,夏依米也不停,说家还要得开山路上去。我说孩子呢?叫他们上车
,还有强尼。说时,那等的三个根本不走山路,斜斜的向树林里爬,抄近路跑了。
这是巴洛玛乡村的家,白白的竹篱笆后面,是一个大院子,三幢有著厚木窗的尖顶
小房子,建在院子的坡上。院内野花遍地。一盏小灯亮著,恰好射在一树结实累累
的苹果树上。
我下车,动了一下僵硬的脚,白痴不上来打招呼,抢著行李就走,也不敢看我
。夏依米下了车,将巴洛玛抱起来,用毯子盖好,送进了一幢小房子的客厅。
是夏天,可是山区凉,白痴拿个大锯子进来,又没锯什么,对著壁炉挥了挥,
这才出去抱了一堆柴进来。
“巴洛玛,我们煮好了一锅马铃薯给ECHO吃。”大的那个西撒奔到厨房去
。这家人,只叫爸爸,不叫妈妈的━━除非是在生气。孩子一向叫巴洛玛的名字,
叫得那么自然又亲爱。
两个孩子脸上都是泥巴,衣服也脏,倒是那个家,火炉一点上,四周的艺术风
味━━巴洛玛的风格,全显出来了。
“我来弄。”我快速进了厨房。开始煎蛋。南没有说什么,在身后围上来一条
围裙。我忍不住转过身去,抱住了他。“乖不乖?”我说。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那双眼睛里,有一份比年龄长了太多的痛。我亲亲他,拍了南一下屁股,催他开饭
去了。
三幢小屋,巴洛玛说含外两小幢也是空的,随我住。我挑了孩子们的阁楼。南
和西撒挤一个床,另外一个床分给我。
我们仍然住同一幢。那天太累了,碗也没有洗,就上床了。夜很静,风吹过山
冈,带来呜咽的调子。院子里不时有声音,砰一下砰一下的发出声响。我问孩子,
那是什么,他们说是苹果在掉。
黑暗中,西撒问我∶“荷西的鬼来不来看你?”我说来的,偶尔来。我问西撒
∶“妈妈怎么了?”西撒说∶“我们快要没饭吃了,爸爸有一天说银行还有六万多
块(台币两万块左右)。巴洛玛马上出去找事,去推销花被单,去了一天回来,没
有卖掉一块。后来,她慢慢病了,瞎了,也不会走路,我们就搬回来这里了。”
夜,阿斯都里亚的夏夜,有若深秋似的凉。我起床给孩子掖好毯子,叫他们睡
了。阁楼上的斜窗看出去,山峦连绵成一道道清楚的棱线,在深蓝色的穹苍下,也
悄然睡去。
苹果树下的小桌子边坐著南和西撒,南耐心又友善的在考哥哥∶“那么,安达
露西亚行政区又包括哪几省呢?”西撒乱七八糟的给答,连北部的省也搞到南部吩
了。
我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淡淡阳光透过树梢,金钱斑似的光影落在两兄弟的脸
上。西撒已经留级过一年,跟南同班了,今年又是四科不及格。山区的小学不在附
近,要走一个多钟头的路才能到,眼看九月下旬要开学了,西撒的补考还不知过不
过。
洗好了碗,我跟巴洛玛说,我们去院子里晒太阳,夏依米马上过来抱她,我向
他轻轻一摇头,两人蹲下去架巴洛玛,不用抱的。巴洛玛的脚没有力,可是拖著也
拖了几步。
“啊!巴洛玛走路了。”西撒睁大了眼睛微微张著口。
“我累。”巴洛玛讲完就躺下了,躺在一张长椅上。
家在村落的最高处,邻居用斜斜的屋顶层层节节的迤逦到小坡下。天那么高,
远山的松林里冒著一串黑烟也没将天染灰。院子里烂果子掉了一地,花是野的,自
己会开,老狼狗懒懒的躺著,也不理人。是老了,沙漠里抱来喂的,许多年来巴洛
玛不肯弃它,带来带去的。
“有没有看见光?”我将巴洛玛的脸轻转一下,叫她对著太阳。“有,感觉亮
。”我跪下去,拿一枝树枝看准巴洛玛脚底中枢神经反射的位置,用力给她刺下去
。她没有叫痛。
“南,去拣石头,比你拳头小的,要上面鼓,下面平的那种。”小孩立即跑开
了,一会儿抱了一小堆回来。
“你把我做什么?!”巴洛玛问。“撑你站起来。”我把石头放在地上,弯身
抱她,小孩也来帮忙,撑住巴洛玛叫她站在石头上。才一上去,她就喊起痛来。“
我看不见的!ECHO,为什么弄痛我?放我去躺呀!我看不见━━”“西撒,去
压巴洛玛的肩。”这一下,她狂叫起来,两手向空中抓。就在那个时候,年轻的神
父推开院子进来了。
“贝尼!来帮忙!”我向他喊过去,也没介绍自己。我们当然知道谁是谁了。
巴洛玛痛出了冷汗,我不忍心,扶她躺下,叫神父用树枝压她中枢神经反射的地方
。那时夏依米从坡下上来了,抱著一手臂的硬长面包。“好,你做。”贝尼就让给
夏依米了。我们都已经知道在做什么了,台东吴若石神父的治疗法其实去年就彼此
讲过了。巴洛玛在寂静的院子里哀叫。
我和贝尼对看了一眼,笑笑,我向屋后的大树林偏一下头,说∶“我们去散步
?有话问你。”我们走了,听见巴洛玛在跟南说∶“你跟在他们后面远一点,一有
村子里的人走进树林,就吹口哨,叫神父跟ECHO分开走,去━━”贝尼气狠狠
的说∶“这些死保守党的活寡妇,连巴洛玛跟我多讲话,村里人都会乱猜━━”我
笑了,踩著叶子往森林里去。
“他们怎么生活?”我问贝尼,开门见山的。
“房子不要钱,你也知道。牛奶嘛,我父亲每天会留一桶给孩子,蔬菜有人拿
去的。他们买面包,还有鸡蛋,不吃肉,孩子念书不用钱━━水电要付,两个月收
一次,唉━━。”贝尼叹了口气,掏出一支烟来。“你知道,我要回台湾了,巴洛
玛只有请你多照顾了,很对不起━━”我很挂心,放不下这家人。
走出了林子,另一个山谷出现了,那一幅一幅田野,如同各色的棋盘,梦一样
在眼前展开。贝尼跳起来,往栗子树上拉,我们剥掉青栗子的芒刺,就生吃起来。
第一次才见面的,却十分自然而友爱。
“村里一共几个人?”我说。“三十几家,五十多个吧!年轻人都走了,田产
不值钱,活不下去。”“望弥撒的多不多?”
“星期天早晨全会来。你知道巴洛玛和夏依米最恨教堂,说是虚伪。她不来的
,小孩也不来,可是她又是有信仰的。”
“虚伪吗?”我反问。“村里人的确虚伪,上教堂来坐著打瞌睡,讲邻居坏话
,这是一种习惯,不是信仰。”“你到底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村里做什么?”贝尼笑
了笑,说∶“做神父啊!”
那副神情,十分淡漠。他是因为家贫,自小送去小修院的,是母亲硬送进去的
,就成了这一生。“可以再多做一点事?”我说。他笑笑,说∶“人们不大需要我
,临死的时候,才想起来要一个神父,平日要的是面包。这东西,我自己也要,一
份薪水养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弟妹,你说我们在吃什么?”
我不说话。贝尼又说∶“有几个月,我去城里做兼差,主教知道了,说要对教
区专心些,后来只有不去上工,才不讲了。”我知道,贝尼一个月所得的神父薪水
不多,巴洛玛告诉我的。他也养家。村里没有人给教堂奉献的。
附近有牛铃的声音,南的口哨是把手指放在口里吹的那种,尖锐而急切的传过
来。贝尼一低头,匆匆走了。
中午吃过马铃薯饼,我说要进城去买东西。巴洛玛要跟,夏依米脸上很快乐,
傻子似的。巴洛玛被我们架上车,她自己走的,很吃力的走,神经质的笑个不停。
那天进城有如提早过圣诞节。火腿、香肠、腊肉、乳酪、蛋、冰淇淋,还有糖、油
、酱、醋、咖啡、茶、面粉、毛衣一大车装回来……。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晚上
开了一桶酒,强尼喝醉了,拿起西班牙北部的风笛叭叭叭的吹个不停。
“我们去教堂玩,我们去坟场看鬼火,走嘛走嘛━━”巴洛玛叫起来,我们拿
毯子把她包扎好,抱著,开车往坡下冲,一路叫下去,村里早睡的寡妇一定吓死了
。
“小时候,我们四个姐妹就坐在这一条条板凳上打瞌睡,有一回板凳突然垮了
,我跌得四脚朝天,妈妈立即上来打,口里念著圣母马利亚、耶稣基督、天啊!巴
洛玛,你的内裤给人看见了啦呀━━”巴洛玛在教堂里大笑个不停。幽暗的教堂只
有一盏油灯点在圣母面前。我跪下去,急急的祷告,很急,因为白痴在拉人的辫子
,不给安静。一直向圣母喊━━继续叫巴洛玛看得见,她又看见了,天呀!不要叫
她再关闭自己了。行行好,给夏依米一个事情做吧。
贝尼看见我们吵闹,也没说圣母马利亚会生气,一直要锁门赶我们出去,说吵
醒了村里的母亲,会责骂他的。于是我们抱起巴洛玛去了墓地。
墓地是全暗的,那些大树给风刮著,叶子乱响。巴洛玛就说∶“你看,墙上有
一片磷火,是坟场里的泥巴砌的墙,我的祖宗统统躺在里面,有没有蓝火?有没有
?”我专心去看,什么也没有,可是那风的声音太怕人了。就在这时候,白痴手上
拿的风笛叭一下又响了,我们哇的叫起来往车里跑,丢下了巴洛玛。她抱住教堂走
廊上的柱子,喊救命。
家里的必须用品又去城里买了一满车,都是可以储存的食物。那几日,大家的
心情盯似都放松了。巴洛玛也不要人抱,每天撑扶在火炉边压她的中枢神经。孩子
们睡下时,我们在深夜里起火,围著壁炉说话,神父和白痴还有老狗,照例是在的
。问巴洛玛眼睛怎么了,她说看得见人影和光。那一阵,她有时很疯狂的笑闹,有
时闷闷的坐在门槛上用手剥豆子。
“这么破费,总是叫我于心不安的。”她说。
“万一老了,还不是来跟你住,别讲啦!”我给骂一句过去。
说到这里巴洛玛突然喊了一声∶“这种无望的日子,要到哪一天?冬天大雪封
路,孩子不能上学几天,他们的教育━━。”说著说著,扑到膝盖上去,豆子撒了
满灾。而天气的确已经凉透了,暑假也快过去。
只要那天巴洛玛哭过,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也不能站起来,只是不响。上厕所
也不叫人,用爬的去浴室。
黄昏时我出去散步,村人怀怀疑疑的看我,一些恶狗跳出来作势要咬。村人看
上去很闷,都是些老人。我走过,一位包著黑头巾的老妇人从家里出来,说是巴洛
玛的姨婆,硬拉我进去吃自己做的香肠,又问巴洛玛的病,然后叫我告诉巴洛玛,
明天姨婆要去看她。
“她来做什么?把门锁上,不给她进来。”巴洛玛发怒的叫∶“这种样子,谁
也不给看,没有看过瞎子和失业的,是不是?是不是?”我答应她,姨婆来只我出
去应付,这才不闹了。
巴洛玛不肯见人,除非是她信任的。
我们散步,总是往村落相反的方向走。巴洛玛一手挂住我,一手撑一根拐杖,
走几步就休息,一直可以走到树林后面的山冈上去看谷里的平原。她看不清,可是
能看。
那时候,我已在小村住了七天。
姨婆叫我拿几颗大青椒给巴洛玛,我收下了,又拿了另外一个老婆婆的包心菜
。老婆婆怎么也弄不清我的名字,姨婆告诉她∶“就是跟电视广告上冲牛奶的那种
巧克力粉一个发音,叫EKO,懂了吧!EKO、EKO!”
等我喝完了咖啡提著菜往家里去时,那个老婆婆追出来,狂喊∶“喂!你,那
个叫什么来的,对━━啦━━雀巢咖啡━━再来玩呀!”
那个晚上,讲起这个故事,大家笑得呛出了泪,只有白痴强尼不懂,可是他看
见巴洛玛笑得叫肚子痛,就欢喜得一上一下的跳。
许多年了,没有那么狂笑过,笑著笑著夏依米、巴洛玛和神父的表情,都很伤
感,才知这三个人,在乡居生活上实在是寂寞的。村里人,不是坏人,根本不是,
他们懂的东西,不在村落之外的世界。我讲美国人上了月亮,他们也是拚命笑,哪
肯相信。
夏日已经快过去了。火烧山是第一天到村里就看见的,烧了十天,大家就看看
,也不急的。
白天的阳光下,都穿了毛衣了,站在院子里看那股越烧越近的大火,浓烟升得
很高,蔓延成十几道火了。“还不救!”
我说。夏依米望著望著,说∶“等一下去敲钟吧!要烧过来了。”
巴洛玛一直十分泰然,她说矣家没有森林了,烧也不是她的事。
“村里都是树━━”我也不敢吓她,可是怕大火来烧屋子。
黄昏时分的火光在暮色里冲出来了,村下的一口钟这才□□、□□的敲
得紧急。空气里,满天落尘飘下来,我们退到屋子里去。关上了门窗,将巴洛玛安
顿好才走。
跑到村子口去,看见出来的男人都是老的,只夏依米和神父还算中年。夏依米
的膝盖在两年前开过刀,里面有钢钉的,又胖,去了也没有什么用。看看男人肩上
扛了一些铲子和锄头,觉得这些工具对待大火实在太弱了。就算去挡,只得二十几
个人。
我呛著烟尘跑回去看巴洛玛,她一个人把睡房的门锁了躺在床上。“看见南和
西撒没有?”我问她。“没有!好一会不见了!”巴洛玛开始摸她的毛线披肩,急
著要挣扎下来。
“我去换球鞋,你留著,我跑━━。”我脱掉了靴子,叫了一声∶“把门关好
、当心趁火打劫。”就跑了。
也看见直升机在转,也看见邻近山区的人三三两两的低头往火光处跑。寒冷的
夜里,找不到神父和夏依米,火,都烧到泥巴路那个小桥边来了。
我奔到公路上,拚命喘著,才看见原来有开山机一样的大机器在压树林,大约
两百多个人用各种方法锯火巷。那些人的身边,不时落下燃烧著的小火枝。火光里
,每个人都被衬成黑纸影般的一片一片晃动著。
“南━━,西━━撒━━”我放开喉咙向人群里喊。烟太重了,一些人受不了
呛,锯一回树就奔到路上来喘气。
恨这些人的愚昧,真是火急燃眉了才来救。而孩子呢?孩子呢?
“南━━”我又忙叫起来,不敢入火林去。
一个不认识的人给我一根大棍子,说∶“你守路这边,有小火种飞过来,就上
去打熄。”不停的有树枝著火,那些顶端的不可能够得到,路边的小火也来不及打
。女人们也来了,我们在这边打大,男人深入那边火林里去了。
“西━━撒━━”我一面工作一面喊,总没有回音。火,带著一种恐怖的声音
,急惶惶的吞过来。
“林务局是死人呀!怎么只老百姓在救!”我喊“怎么没有,十几处在一起烧
,他们来不及!”
一面骂一面打火,等到烧得最剧烈的地方被人向相反方向也故意放了火,对烧
过去,那条火巷才隔出来了。
夜深了,村里的女人,对著自己烧焦的树林,嚎啕大哭起来。
想到巴洛玛一个人在家,丢掉了棍子慢慢走回去。
夏依米也回来了,已经深夜两点多,孩子没有到家。
“如果孩子出事,我也不活了。”巴洛玛也不哭,就这么一句。说时两张乌黑
的脸就那么进门来了。我走上去,捉过来就打,头上身上给乱打,打完这个追来那
个又打。孩子也不抵抗,抱住头蹲著。
那个晚上,怕余火再燃,大家都不敢睡沉。阁楼上的南,悄悄问我∶“ECH
O,你什么时候走?”我说过几天。他又说∶“如果巴洛玛死了,你来不来带我和
西撒一起去台湾?”我跑过去,将他连毯子一起抱在怀里,下巴顶住他的头,不说
什么。旁边睡著了的西撒,身上一股重重的烟味。
“接是快乐的,送人没有意思,我坐火车走。”我说。
巴洛玛不讲话,那天她一直没有讲话,把一条沙漠毯子摸出来,要我带走。又
写了生辰八字,说妣日不通信,这回到中国,一定要给算个命用西班牙文写来。
讲好大家都睡,清晨只我和夏依米去小城的车站赶火车去马德里。然后我飞瑞
士,回台湾了。
那个晚上,其实没睡。将孩子的衣服、裤子都修补了一下,给厨房悄悄打扫干
净,浴室也轻轻擦了一遍。回房数了一下旅行支票,除了留下一百美金,其余的都
签好字放入一个信封里合上了。
这些,南都看我在灯下做,他很专注的盯住我看。我们不说话。
清晨六点二十的火车,出门时孩子都在睡。夏依米提了箱子装上车,巴洛玛用
爬的爬到院子里来。我跑过去扶起她,摸摸她的脸,说∶“亲爱的,不要愁,安心
等,上天不会叫人饿死的。”她点点头,在轻微的发抖,身上一件单睡袍。我亲亲
她,问她看得见早晨的山林吗,她说看不见。
“我走了。”我轻声说。她挥手叫我去,一只手将身体挂在篱笆上。
我再看了她一眼,晨雾里,巴洛玛的眼睛张著,没有表情,好似在看著一片空
茫的未来。
车门砰一下关了起来,我们开出小路,还看见巴洛玛呆挂在那个门边上,动也
没动。
强尼守在自家门口,也只得一个寡母和他相依为命,强尼看见车经过,就去躺
在路上。我下去拖他,他死也不肯起来。他的母亲,包著永远也不解下来的黑头巾
,出来拉儿子,白痴、疯子的骂,也打得惊天动地。我们的车就这样跑了。
桥头边等著的是贝尼,我下车,笑著向他跑去,四周除了夏依米没有别人。我
们很自然的亲吻了一下彼此的面颊,我对他说∶“好兄弟,我走了。”他从口袋里
掏出一个圣像牌来送给我,说得很轻,说∶“唉!亲爱的妹妹,哪年再来啊?”不
知哪年再来了,拍他一下,说∶“走了!做个好牧人呀!”
在小城几乎无人的月台上,夏依米跟我踱来踱去的散步。
他反反复复的讲,希望过不久能有一个差事做,我啊啊的应著。天那么凉,铁
轨看上去冰冷的。这不过是一个夏季的结束,到了冬天,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车来了,我将行李放上去。跳下来,跟夏依米紧紧的抱了一下,把那个前晚预
备好的支票信封顺手塞进他的口袋。他要推,看我眼睛一湿,就没再讲什么,他的
眼眶,也慢慢绕上了一圈淡红。
“谢谢!”我说。他追了几步,火车开了,我扑在车窗上向他挥手,直到那个
胖胖的身影淡成了一片落叶。
上面过的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一九八三年又去了西班牙。巴洛玛的家人,在
马德里的,没人接电话,打了数十次,电信局说那已是空号了。发电报也没有回音
。一九八四年我在美国,写信去小村,回信的是夏依米,信中欣喜若狂,说在小
城的一个旅馆终于找到了柜台的工作,是夜班,收入可以维持生活,不必再汇钱去
。留下了旅馆的电话号码,叫我打去。
立即拨了长途电话,那边接话的是一位小姐,问起夏依米,她叫了起来,喊著
∶“你一定是他的好朋友ECHO,夏依米天天在挂念你。”我问∶“那他人呢?
为什么没有上班?”她说∶“哎!很可怜的,旅馆生意不好,前三天把他裁员裁掉
了。巴洛玛又突然发病,送去医院,说是昨天送去了马德里━━”倾城一九六九年
我住西柏林。住的是“自由大学”学生宿舍村里面的一个独立房间。所谓学生村,
是由十数幢三层的小楼房,错落的建筑在一个近湖的小树林中。
是以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的结业证书申请进入西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就读的。
在与学校当局面谈之后,一切都似可通过了,只有语文一项的条件是零。学校要求
我快速的去进“歌德语文学院”,如果在一年内能够层层考上去,拿到高级德文班
毕业证明书,便可进入自由大学开始念哲学。而宿舍,是先分配给我了。
“歌德学院”在德国境外的世界各地都有分校,那种性质,大半以文化交流为
主,当然也可学习德文。在德国境内的“歌德”,不但学费极为昂贵,同时教学也
采取密集快速方法,每日上课五六小时之外,回家的功课与背诵,在别的同学要花
多少时间良不晓得,起码我个人大约得钉在书桌前十小时。
一天上课加夜读的时间大约在十六、七个钟点以上。当然,是极为用功的那种
。别的同学念语文目的不及我来得沉重,而我是依靠父亲伏案工作来读书的孩子。
在这种压力之下,心里急著一个交代,而且,内心也是好强的人,不肯在班上拿第
二。每一堂课和作业一定要得满分,才能叫自己的歉疚感少一些。
苦读三个月之后,学校老师将我叫去录音,留下了一份学校的光荣纪录一个
三个月前连德语早安都不会讲的青年,在三个月的教道训练之后,请听听语调、文
法和发音的精华。
那一次,我的老师非常欣慰,初级班成绩结业单上写的是━━最优生。
拿著那张成绩单,飞奔去邮局挂号寄给父母。茫茫大雪的天气里,寄完了那封
信。我快乐得流下了眼泪,就是想大哭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成就感。当然这里又包含
了自己几乎没有一点欢乐,没有一点点物质享受,也没有一点时间吩过一个年轻女
孩该过的日子,而感到的无可奈何与辛酸。那三个月,大半吃饼干过日的,不然是
黑面包泡汤。
也不是完全没有男朋友,当时,我的男友是位德国学生,他在苦写论文,一心
将来要进外交部。而今他已是一位大使了,去年变的,这是后话,在此不说了。
在德国,我的朋友自律很严,连睡眠时枕下都放著小录音机,播放白日念过的
书籍。他说,虽然肉体是睡了,潜意识中听著书本去睡,也是会有帮助的。他不肯
将任何一分钟分给爱情的花前月下,我们见面,也是一同念书。有时我已经将一日
的功课完全弄通会背,而且每一个音节和语调都正确,朋友就拿经济政治类的报纸
栏来叫我看。总而言之,约会也是念书,不许讲一句闲话更不可以笑的。
约会也不是每天都可以的,虽然同住一个学生村,要等朋友将他的台灯移到窗
口,便是信号━━你可以过来一同读书。而他的台灯是夹在书桌上的那种,根本很
少移到窗口打讯号。在那种张望又张望的夜里,埋头苦读,窗坍总也大雪纷飞,连
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我没有亲人,那种心情,除了凄苦孤单之外,还加上了学业无
继,经济拮据的压力。总是想到父亲日日伏案工作的身影,那一块块面包吃下去,
等于是喝父亲的心血,如何舍得再去吃肉买衣?总是什么物质的欲望都减到只是维
持生存而已了。
因为初级班通过的同学只有四个,而其他十一个同学都不许升班,老师便问我
想不想休息三个月。他也看见我过度的透支和努力,说攻息一阵,消化一下硬学的
语文,然后再继续念中级班是比较合理的。
听见老师叫我休息,我的眼泪马上冲出来了。哪里不想停呢?可是生活费有限
,不念书,也得开销,对自己的良知如何交代?对父母又如何去说?于是我不肯休
息,立即进了中级德文班。
中级班除了课本之外,一般性的阅读加重了许多,老师给的作业中还有回家看
电视和阅报,上课时用闭路电视放无声电影,角色由同学自选,映象一出来,我们
配音的人就得立即照著剧情讲德文配音━━这个我最拿手。
“听写”就难了,不是书上的,不能预习,在一次一千多字有关社论的报纸文
字听写考试中,一口气给拼错四十四个字。成绩发下来,年轻的我,好比世界末日
一般,放学便很悲伤,一奔到男朋友的宿舍,进门摔下考卷便大哭起来。那一阵,
压力太大了。
我的朋友一看成绩,发现不该错的小地方都拼错了,便责备了我一顿。他也是
求好心切,说到成绩,居然加了一句━━将来你是要做外交官太太的,你这样的德
文,够派什么用场?连字都不会写。
听了这句话,我抱起书本,掉头就走出了那个房间。心里冷笑的想━━你走你
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没有人要嫁给你呀!回到自己空虚的房间,长裤被雪
湿到膝,赶快脱下来放在暖气管上去烤。想到要写家信,提起笔来,写的当然是那
场考坏了的听写,说对不起父母,写到自己对于前途的茫茫然和不知,我停下了笔
将头埋在双臂里,不知再写什么,窗坍冬日的枯树上,每夜都停著一只猫头鹰,我
一打开窗帘,它就怪嗥。此生对于这种鸟的联想有著太多寂寞的回忆,想起来便不
喜欢。
每天晚上,修补鞋子是天快亮时必然的工作。鞋底脱了不算,还有一个大洞。
上学时,为著踏雪,总是在两双毛袜的里面包住塑胶袋,出门去等公车时,再在鞋
子外面包上另一个袋子。怕滑,又用橡皮筋在鞋底鞋面绑紧。等到进了城内,在学
校转弯处,快碰到同学时,弯腰把外层的塑胶袋取下来。为了好面子,那脱了底的
鞋总当心的用一条同色的咖啡色橡皮筋扎著,走起路来,别人看不出,可是那个洞
,多少总渗进了雪水。进了教室立即找暖气管的位置坐下来,去烤脚,虽然如此,
仍是长了冻疮。
同学们笑我为了爱美,零下十九度都不肯穿靴子。哪知我的脚尺寸太小,在柏
林买不到现成的靴,去问定做价格,也不是一个学生所花费得起的。自然,绝对不
向父母去讨这种费用,家信中也不会讲的。
那天考坏了,被朋友数落了一顿,都没有使我真正灰心,写家信也没有,做功
课也照常,只是,当我上床之前,又去数橡皮筋预备明天上学时再用时,才趴在床
沿,放开胸怀的痛哭起来。
很清楚的记得,那是十二月二日,一九六九年的冬天。
那时候,学校说二十二日以后因为圣诞节,要放几天的假,我跟一位同宿舍的
男生约好,合出汽油钱,他开一半,我开一程,要由西柏林穿过东德境内,到西德
汉诺瓦才分手,然后他一路玩玩停停去法国,车子由我开到西德南部一个德国家庭
中去度节。我们讲好是二十三日下午动身。
那时,由西柏林要返回东德去与家人团聚的车辆很多,边境上的关口必然大排
长龙,别人是德国人,放行方便。我是中国的人,那本护照万一临时在关卡不给通
过,就穿不过东德境内,而坐飞机去,又是不肯花机票钱的。
为了这事,那位与我同搭车的法国朋友心里有些不情愿,怕有了临时的麻烦,
拖累到他。那位朋友叫米夏埃。他坚持在旅行之前,我应该先跑到东柏林城那边的
东德政府外交部去拿过境签证。如果不给,就别去了。说来说吩,就是为了省那张
飞机票钱才弄出这么多麻烦的。
米夏埃不常见到我,总在门上留条子,说私果再不去办,就不肯一同开车去了
。我看了条子也是想哭,心里急得不得了,可是课业那么重,哪有时间吩东柏林。
课缺一堂都不成的,如果缺了一天,要急死的,实在没有时间,连睡觉都没有时间
,如何去办手续?
心里很怕一个人留在宿舍过节,怕那种已经太冷清的心情。“中国同学会”不
是没有,可是因为我由西班牙去的,又交的是德国男朋友,加上时间不够,总也不
太接近,又有一种不被认同的自卑心里,便很少来往了。
那天,十二月二日,终于大哭特哭了一场。不过才是一个大孩子,担负的压力
和孤寂都已是那个年龄的极限。坐得太久,那以后一生苦痛我的坐骨神经痛也是当
时死钉在桌前弄出来的。而自己为什么苦读━━虽然语文是我心挚爱的东西,仍然
没有答案。
第二天,十二月三日,也许因为哭累了,睡过了头,发觉桌上的小钟指著十点
,又急得要哭。抓了书本就往车站跑,跑的时候,鞋子一开一合的,才知忘了扎橡
皮筋。而左腿,也因为坐骨的痛压到神经,变成一拐一拐的了。
知道第一堂课是完了,赶不上。想,想自己如此苦苦的折磨所为何来,想成了
呆子。站在车站牌下,眼看著一次又一次的班车走过,都没有上车。
逃课好了,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死好了,死好了。
没有再转车,摸摸身上的护照和二十块美金的月底生活费,将书在树丛雪堆里
一埋,上了去东柏林围墙边,可以申请进去的那条地下火车。
柏林本来是一个大城,英美法苏在二次大战后瓜分了它。
属于苏俄的那一半,是被封了,一个城变为天涯海角,不过一墙相隔便是双城
了。
我下车的那个车站,在一九六九年是一个关卡,如果提出申请,限定当日来回
,是可以过去的。而东柏林的居民却不可以过来。
那个车站是在东柏林,接受申请表格的就是东德的文职军人了。
我们的护照和表格在排了很久的队之后,才被收去。收了便叫人坐在一排排的
椅子上等,等播音机内喊到了名字,又得到一个小房间内去问,问什么我不明白。
总之面露喜色的人出来,大半是准进东柏林去了。
等了很久,我坐著会痛,又不敢乱走,怕听不见喊人的名字,那儿,有一个办
公室是玻璃大窗的,无论我如何在一拐一拐的绕圈子,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由窗内
的办公桌上直射出来,背上有如芒刺般的给钉著。
有人在专注的看我,而我不敢也看回去。
播音机叫出我的名字来时,已是下午一点左右了。我快步跑进小房间,密封的
那一间,没有窗,里面坐著一位不笑的军官。请坐,他说。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军官衣著很整齐,脸色不好,我一坐定,他便将那本护照向桌上轻轻一丢,说∶“
你知道这本护照的意义吗?”我说我知道。他听了便说∶“那你为何仍来申请?我
们不承认你的,不但不承认,而且你们的政策跟南韩一样。现在我正式拒绝你的申
请。”我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取回了护照,对他笑了一笑,说谢谢。那时的我,
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
已经走出了门,那位军官是心动了,他很急的叫住了我,说∶“你可以去西柏
林付十五块美金,参加有导游带的旅行团,我给你一个条子,这种护照也可以过去
的。”
我说,我是要去你们东德的外交部,导游会放人单独行动吗?再说,十五块美
金太贵了,我有,可是舍不得。说完我没有再对那个人笑,就出来了。
决定逃学,决定死也可以,那么不给过去东柏林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去也就不
去好了。时间,突然出现了一大段空档,回宿舍,不甘愿,去逛街,只看不买不如
不去,于是哪儿也没有去,就在那个车站里晃来晃去看人的脸。
那面大玻璃窗里仍然有一种好比是放射光线一样的感应,由一个人的眼里不断
的放射在我身上,好一会儿了,他还在看我。
等我绕到投币拍快照片的小亭子边时,那种感应更强了。
一回身,发觉背后站著一位就如电影“雷恩的女儿”里那么英俊迫人的一位青
年军官━━当然是东德的。
“哦!你来了,终于。”我说。他的脸,一下子浮上了一丝很复杂的表情,但
是温柔。“晃来晃去,为什么不回西柏林去。”我指了一下那个密封的审人室,说
∶“他们不给我进东柏林。”我们又说了一些话,说的是想先进去拿过境签证的事
。
一直看他肩上的星,感觉这个军官的职位和知识都比里面那个审人的要高,而
且他不但俊美,也有一副感人而燃烧的眼睛,这个人那里见过的?
事情很快解决了,台湾护照东德不承认,给发了一张对折的临时证。上面要写
明身高、眼色、发色、特征等等━━在填写特征时,我写∶牙齿不整齐。那叫它通
行证的东西是白色的。说要拍张快照,我身上没有零钱,那位军官很快掏出了钱。
一下子拍出来三张,公事用了两张,另外一张眼看他放入贴心内袋,我没说一个字
,心里受到了小小的震动,将眼光垂了下来。
排队的人很长,一个一个放,慢慢的。那位帮我的军官不避嫌的站在我的身边
,一步一步的移。我们没有再说话,时光很慢,却舍不得那个队伍快快的动。好似
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心情,可是我们不再说话了。
等到我过关卡时,军官也跟了过来。一瞬间,已站在东柏林这一边了。凄凉的
街上,残雪仍在,路上的人,就如换了一个时光,衣著和步伐跟西柏林全不一样了
。
“好,我走了。”我说。那个军官很深的看了我一眼,慢慢说了一句英文,他
说∶“你真美!”听了这句话,突然有些伤感,笑著向他点点头,伸出手来,说∶
“五点钟,我就回来。可以再见的。”他说∶“不,你进入东柏林是由这里进,出
来时是由城的另外一边关口出去。问问路人,他们会告诉你的。外交部不远,可以
走去。我们是在这一边上班的人,你五点回来时,不在我这里了。”
“那,那么我也走了。”我说。
我们没有再握手,只互看了一眼,我微微的笑著。他,很深的眼睛,不知为什
么那么深,叫人一下子有落水的无力和悲伤。
就那么走到外交部吩,一面走一面问人,路上有围著白围巾的青年,一路跟著
要换西柏林马克或美金,随便多少都可以。我不敢睬他,只是拒绝得难过。
都快下班了,才问到签证的柜台,也不存希望给或不给,孤零零的心,只留在
那个离别时叫人落水的眼睛里。
是东德,在东柏林的外交部,是一种梦境,很朦胧的倦和说不出的轻愁。那本
护照━━台湾的,就如此缴了上去。
看护照的中年胖子一拿到,翻了三两下,就向身后的同事叫嚷,说∶“喂!来
看这本护照呀!蒋介石那边来的。”人都围上来了,看我。我的心,仍在那双眼睛
里。随便人们如何看我,都很漠然。“蒋━━介━━石━━嗯。”那位中年人叹了
口气。
也是那日不想活了,也是多日不想活了,当他说到这句话,我就自杀似的冲出
了一句∶“蒋介石,我还是他女儿呢!”
“真的?!”对方大叫起来。
他呆呆的看住我的名字,一念再念━━陈、陈、陈……。
“你说供实话哦!”他说。我不说话,只是笑了笑。那双眼睛,今朝才见便离
了的眼睛,他说我真美丽,他用英文说,说豕了他和我的秘密还有终生的暗号。
“你姓陈,他姓蒋,怎么会?”又问。
我反问他∶“请问给不给经过东德的签证嘛?”他说∶“给、给、给……。”
急著哗一下盖了章,就成了事。
隔著柜台,我竖起了脚尖,在那中年胖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你真美,谢
谢你。”然后,走了。
东柏林在展越南战争的照片,进去看了一下。那张,美军提著越共的头,踩在
无头尸体上,有若非洲猎象猎兽的成就感,在那个大兵的脸上开著花。没有再看下
去,觉得自己是一个亚细亚的孤儿。
去饭店吃了一顿鱼排,付帐时,茶房暗示我━━很卑微的那种笑,使我付出了
不是过境时换的当地钱。有二十块美金,给了十块,每月生活费的十分之一。没有
等找钱,向那位老茶房笑笑,便走了。
经过一家书店,看见齐白石的画,我一急,进去了,要人窗内拿下来,发现是
印制的,不是原墨,就谢了走开。
街上行人稀少,有女人穿著靴子,那是我唯一羡慕的东西。
又走了很多路,累了,也渴,天在下午四点时已经暗了。
可是这边的城没有太多灯光。问到了出关回西柏林的地方,关口很严也牢,是
九曲桥似的用曲折墙建出来的,我猜是怕东边的人用车子来闯关而设计的。
他们不给我回去,一直审问,问我那张白色的通行证如何得来的?为什么会身
上又有一本台湾的护照藏著。又问来时身上报了二十美金,怎么换了五块美金的当
地东德马克仍在,而那另十五元美金只剩下了五块一张。我说沆饭时付错了。问是
哪一家饭店,我答谁记得路。
他们不给我走。我急了,急得又不想活了,说∶“你们自己发的通行证,去问
放我过来的那个关卡。去问!打电话去问呀!好讨厌的,也不去解决。”
不知过了有多久,我弯弯曲曲的走过了一道又一道关,门口站著来接的,是中
午那个以为已经死别了的人。他在抽烟,看见我出来,烟一丢,跨了一步,才停。
“来!我带你,这边上车,坐到第五站,进入地下,再出来,你就回西柏林了。”
他拉住我的手臂,轻轻扶住我,而我只是不停的抖,眼前经过的军人,都向我们敬
礼━━是在向他,我分不清他肩上的星。
在车站了,不知什么时刻,我没有表,也不问他,站上没有挂钟,也许有,我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厢,我只看见那口井,那口
深井的里面,闪烁的是天空所没有见过的一种恒星。
天很冷,很深的黑。不再下雪了,那更冷。我有大衣,他没有,是呢绒草绿军
装。我在拚命发抖,他也在抖,车站是空的了,风吹来,吹成一种调子,夹著一去
不返的车声。
没有上车,他也不肯离去。就这么对著、僵著、抖著,站到看不清他的脸,除
了那双眼睛。风吹过来,反面吹过来,吹翻了我的长发,他伸手轻拂了一下,将盖
住的眼光再度与他交缠。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最后一班,你上!”他说。我张口要说,要说什么并不知道,我被他推了一
把,我哽咽著还想说,他又推我。这才狂叫了起来━━“你跟我走━━”“不可能
,我有父母,快上!”
“我留一天留一天!请你请你,我要留一天。”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呀!死
好了,反正什么也没有,西柏林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怎么上车的不记得了。风很大,也急,我吊在车子踩脚板外急速的被带离,那
双眼睛里面,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是什么关系的一个谜和痛。直到火车转
了弯,那份疼和空,仍像一把弯刀,一直割、一直割个不停。
那一夜,我回到宿舍,病倒下来,被送进医院已是高烧三日之后才被发现的。
烧的时间头痛,心里在喊,在喊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住了半个月的三等病房,在耳鼻喉科。医生只有早晨巡视的时候带了一群实习
医生来,探病的人一周可以进来一次。
我的朋友念书忙,总是打电话给护理室,叫小姐来传话问好,但人不来。
医院的天井里有几棵大枯树,雪天里一群一群的乌鸦呱呱的在树枝和地上叫。
病房很冷,我包住自己,总是将头抵在窗口不说什么。同住一房的一位老太太,想
逗我说话,走上来,指著窗坍对我说∶“你看,那边再过去,红砖公寓的再过去,
就是围墙,东柏林,在墙的后面,你去过那个城吗?”
评论
评《胆小鬼》沈谦
《胆小鬼》是三毛专门为《幼狮少年》的读者写的一篇散文。文长三千五百字
,描述她小时候偷钱的故事。全文大概可以分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是介绍偷钱的背景。
文章一开始,三毛卖了个关子,并没有直说偷钱,只是在叙述“这件事情,说
起来是十分平淡的……”第一段的末尾才指出“我要说的是━━偷钱”。
这种表达方式,是将答案放在后面,先制造悬疑,才揭晓意外的结果。令我联
想起王尔德到美国,海关人员问他∶“您随身携带的,有没有需要打税的贵重物品
?”王尔德的回答是∶“没有,除了我的天才之外。”
第一部分叙述偷钱的各种下场。“最后那个远走高飞的小朋友是受罚最轻的一
个,他的父母在发现人财两空的时候,著急的是人,人回来了,好好看待失而复得
的儿子,结果就舍不得打了。”
这段话充满了反讽的意味,令人联想起梁实秋《雅舍小品》中的《孩子》∶“
危及父母的生存和体面的时候,也许要狠心咒骂几声,但那咒骂大部分是哀怨乞怜
的性质。其中也许带一点威吓,但那威吓只能得到孩子的讪笑,因为那威吓是向来
没有兑现过的。”
这样的文字为何特别动人呢?三毛写童年为何选择偷钱的臭事呢?因为“真”
,一针见血,反映了真实而深刻的生活,而不是冠冕堂皇的表面话。
第二部分描叙偷钱的经过。
“走进母亲的睡房,看见五斗柜上躺著一张红票子━━五块钱。”这真是莫大
的诱惑。真正下手的情况是“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两手握得紧紧的……再有知
觉的时候,已经站在花园的桂花树下,摸摸口袋,那张票子随著出来了,在口袋里
。”
看起来,真是轻易到手,得来全不费工夫,文字也很平淡。可是细味之下,却
是以具体的动作神情,充分显现了抽象的心理感觉,紧张之态,状溢目前。
其实,几乎每个人都有“偷”的念头。三毛长大之后,仍然是童心未泯,照偷
不误。可别误会她是窃盗宵小之徒。(白手成家)里就有一段是叙述她和荷西在晚
上爬进总督家的矮墙,用四只手偷挖花的故事。后来被卫兵发现,临机应变,装作
谈情说爱的情侣才得以脱身而出。
第三部分刻划偷钱之后的心理。
整个人变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好像生了病。其实,母亲发现掉了钱,并
没有怀疑三毛,可是,她“样子的确像在发高烧,口袋里的五块钱就如汤里面滚烫
的小排骨一样,时时刻刻烫著我的腿。”用譬喻的手法,夸张地形容钞票烫著腿,
在客观上当然不是事实,钞票怎么会滚烫呢?可是在主观感觉上,非如此过甚其词
,还真不足以描绘她心里面的紧张与不安。
就在这样“心里有鬼”的情况下,折腾了一整天,最后的下场是“赤著脚快步
跑进母亲的睡房,将钱卷成一团,快速的丢到五斗柜跟墙臂的夹缝里去,这才逃回
床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三毛用回溯的口吻刻划她童年的心境,生动传神,而活现纸上。当然,还钱之
后,想到梦想因为胆小而付诸流水,心里面还是酸酸的。
第四部分描叙偷钱事件结束后的尾声。
偷钱的滋味并不好受,因此,她没有再偷,并且发现,原来姐姐弟弟们都有共
同的经验。
这样一次童年的回忆,一个许多人共同的出轨经验,在三毛的笔下,如此一幕
幕地排演到读者面前,真是栩栩若生,好像看电影一样。没有讲理、没有说教,而
寓教化于诙谐之中,耐人寻味。
读三毛的《倾城》菩提
李延年在汉武帝面前,唱了支颇为令人心动的歌,说也奇怪,就此一曲便促成
一桩千古美谈的爱情故事,其歌曰∶“北方有佳丽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
国宁不知倾国倾城佳人难再得”汉武帝只说歌好,不信有其人,偏偏他的姐姐知道
,说李延年的妹妹便有这等绝世的美丽。从此武帝获得新宠。乐师李延年也从此腾
达起来,以至于后来招魂相思,弄出一句“何翩翩其来迟”的绝句,也都因为这“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缘故。
三毛的一段往事,写成万八字的散文━━未尝不可视之为小说━━题名《倾城
》,读之再三,只觉荡气回肠,扰人心肺,一个苦读的学生只怕连她自己也想不到
会有这样的一幕在她的生活中出现。然而事情毕竟发生了,发生得那么短暂,那么
灿烂,那么苦,那么甜,那么死去活来,险些把条小命送掉。
纵观这篇散文,固然由于或然是事实,而觉得愈发动人(其实文学作品,大可
不问其是实是虚,只问其合理合情与否便好)。由于灿然迸发了预料之外的情节,
展现人性深处一层难以叙述深邃的情结,使人臣服了“爱是一切”的信念。
爱,就是一种无需解说的契合。
爱,是性灵堤防的总溃决。
爱,也是孤寂深处唯一可以爆发的火山。
《倾城》的故事很简单∶写一个在西柏林苦读的学生,因为度假之必须,要到
东柏林去申请许可,半路上,绝处逢生的遇到一位东柏林的军官,承他之助,方始
有成。而这位军官,几乎是一见到她便倾倒,但情的流露却极其含蕴、温柔、细致
、深刻。全部故事只在于那灵光的一闪。刹那的过程中,却隐藏著某种人世的不幸
、人生的不幸、和世事的不可能完美。
若以小说视之,这篇《倾城》大约在二分之一以后的部分,进入了急促、迫切
的旋律,正是一种“铁骑拼出枪刀鸣”的韵律。类似意识自由流动的告白,完全无
需什么脉络轨迹的自然发展,仿佛,人,到这种地步才豁然解脱一切枷锁,奔放出
人的本元面目来。在这一部材里,作品只用了“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简捷的语句,做为情节发展和心理描写的基调,一切都要从这根本问题
上考量。一种拚死的搏斗,以一个女孩子的情景来衡量那种冲撞,或许只有拚著一
死才能做得那番奋斗。“母性最大的光辉,是把死摆在其他任何心爱人的前面”。
如此子子孙孙才会绵延流长,倾城主角中的“我”,在当时真是拚死一掷,一切均
灸脑后了。
这种旋律急促,直接表现主题、叙述故事本体的手法,逼人屏息细赏,真真绝
妙。但也常有闲闲的幽默笔触,当她看到一双靴子,她会一笔倾出她整个生活的窘
迫。“街上行人稀少,有女人穿著靴子,那是我唯一羡慕的东西”。也点透一个女
孩的心灵。在整块的文章中,这,并不必须,但有了“它”确愈发衬出文章的丰润
悠闲来。
可喜的是,这一篇里最重要的情节是∶“一个春花般的女孩,被一双深井似的
大眼睛沈入漩涡之后,在寒风凛冽中耗到最后一班车,到非走不可时”却出现了这
样的一段文字∶“”最后一班了,你上!”他说。我张口要说,要说什么并不知道
,我被他推了一把,我哽咽著还想说,他又推我。这才狂叫了起来━━“你跟我走
━━”“不可能,我有父母,快上!”“我留一天留一天!请你请你,我要留一天
。”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呀!死好了,反正什么也没有,西柏林对我又有什么意
义。”
“……那双眼睛里面,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什么关系的一个谜和
痛。直到火车转了弯,那份痛和空,仍像一把弯刀,一直割、一直割个不停。”
这一个小小的段落,却爆发人生弥足珍贵的内涵。从《倾城》二分之一偏后部
分的描述,整个的情节调子,到此已达到最高潮,层层细波,节节涟漪、细微之处
她把说话的气质、给小帐的微笑、卑视与同情,乃至盘查细故都笔笔不苟的写了。
而且写得痛快淋漓,妙趣横生,令人只在山中领略享受,无法稍事暇顾,错过峰峰
美景,正所谓荡气回肠,却又悄不敢语的逼你非细读不可。但是在紧要关头,作者
又用“反正不想活了”的简略手法为你留下大幅的空白,供你自由联想,让你自己
的联想去弥补作品的留白,这也是满足读者创作欲望的方法━━也就是说作者给读
者留下足以自我满足的空间与情感━━再细致的文章如果失去这一点仍不会讨好,
也不能登艺术的殿堂,也难于引起共鸣,其实,所谓的“移情作用”,乃是作者在
挥出移情笔墨之后,读者仍可在此,做比较广阔的优游。因此,愈是在“情节”的
深远处、普遍处,愈多留些空白给读者就愈能见及作品妙谛。
《倾城》一开始便著力写一个苦读的学生。笔墨细致生动,简练的几笔便能把
许多细节勾勒清楚来且传神,诸如功课的压力,同学的交往,知心朋友的情分深浅
的传达,处处著墨不多,便能如见其人其事,但,也正因为如此,使一个弱女子,
无形中进入荒凉的精神世界,孤寂与肩负看来真不但是凭忍受便能冲得过去。从心
理因素上探求此乃后半部《倾城》远因,德国人急攻猛进,仍非“学者”所宜。(
事实上,学校已经说明了,应该停息一段时间学才好。)只是主角人物为情势所
逼,非头悬梁、锥刺骨的猛攻猛读不可。那里知道,人毕竟是情感、情绪、情爱、
综合性的动物,非在有情世界里生活不可。一旦逾越过远,便会产生反常的事情。
后半部《倾城》戏剧效果虽好,但非有(苦读)的前因,就不足致之。
果然,当主角不得已把书住雪下一埋,事情就在近乎茫然不知的懵懂状态下展
开了。
然而,仿佛精灵般的一个女孩,处在随时可以倾覆的危机中,梦游般闯了一关
又一关的展示著情节的浪漫情调,这其中却处处流淌著爱国情操。头脑清明,而作
风豪爽大胆,碰到稍有得理之机便不肯让人分毫,施展她的处事手段,和“外交”
手法━━如答覆白色通行证的获得,就敢骂了过去。
遇到那些无知的家伙也能“唬”他一顿,真真狡黠精灵般的玻璃人也。
《倾城》虽采取直述式的散文形式,却处处隐藏著警惕告诫的内容,流露著黾
勉激励的情节。也用了直接了当的手法,让读者无庸置疑非信不可。“那时的我,
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动人━━任他是谁”。这样
的文字,真会产生“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威力。
但是,前半部压抑与困窘,变成后半部奔放与爆发,当你在临结尾前,为诸多
情节所眩惑之后,你会发现,三毛在处理这种爱的情节也是倾城的绝妙好手。单单
以“深井般的眼睛”做为单一主旋律的连连出现,便动人心弦。加上似曾相识的宿
命哲学,和“不知生前是什么关系的一个迷与痛”,便把那痛彻心肺、刻骨铭心的
爱,写绝了。
最后,她用一位老太太(一个老女人)的话结束全文∶“你看,那边再过去,
红砖公寓再过去,就是围墙,东柏林,在墙的后面,你去过那个城吗?”
到此,读者可以幽默的发现,老女人哪里知道,这个春花般的病女孩正因为东
西柏林有一道“哭墙”而倾倒呢!故事总因为内中有爱情来变得最好。最好的爱情
故事又在于她并不来自烦琐的纠缠。三毛处理类此的情节,总如撞击的石火,只见
其火花灿烂,不见其吃力劲道,真是治大国如烹小鲜。不问其是实是虚,人生如此
,怎不快哉!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撒哈拉的故事
送给我的父亲和母亲
目录
妈妈的一封信(代序)⒈……………………………
回乡小笺(四版代序)⒌……………………………
沙漠中的饭店⒈0……………………………………
结婚记⒈⒍……………………………………………
悬壶济世⒉⒍…………………………………………
娃娃新娘⒊⒋…………………………………………
荒山之夜⒋⒉…………………………………………
沙漠观浴记⒌⒎………………………………………
爱的寻求⒍⒏…………………………………………
芳邻⒏⒈………………………………………………
素人渔夫⒐⒉…………………………………………
死果⒈0⒍………………………………………………
天梯⒈⒉⒉………………………………………………
白手成家⒈⒊⒐…………………………………………
妈妈的一封信(代序)
三毛,我亲爱的女儿∶自你决定去撒哈拉大漠后,我们的心就没有一天安静过
,怕你吃苦,怕你寂寞,更担心你难以适应沙漠的日常生活。但每次接你来信好像
都在天堂,心情愉快,对生活删满信心。物质上的缺乏,气候的骤变,并没有影响
你的情绪。我想可能是沙漠美丽的景色深深地迷惑了你,夕阳中的蜃楼,一望无垠
的黄沙,一向是你所神住。一旦投入其中,谁能体会?谁能领略?
所以,这次你去撒哈拉,我和你父亲都没有阻止。明知道这是何等崎岖艰苦的
道路,但是为了你的志趣和新生活的尝试,我们忍住了眼泪,答应下来。孩子,你
可知道父母的心里是如何的矛盾,如何的心酸!这一时期,我差不多常常跑邮局,
恨不得把你喜爱的食物或点缀布置的小玩意儿,统统寄上,借著那些小小的礼物,
也寄上我们无限的爱和想念。
有一天,你告诉我们,已拥有了梦中的白马王子,我们万分喜悦接纳了我们淳
厚的半子━━荷西。你孤单的生活将告一段落,从此有人陪伴你,携手共度人生漫
漫的岁月。重重的叮咛,深深的祝福,难表父母的心声。我的女儿,愿你幸福快乐
,直到永永远远。
在你完全适应荒凉单调的沙漠婚姻生活汶,你很想动动久已搁起的笔杆,希望
哪一位副刊的主编先生能慧眼识英雄(小猫也),提拔一下,让你乐一乐,以后才
有信心再写。我每晚祈祷求神拭一拭那位主编的眼睛,能使他看中我们三毛的文章
,真的,那天早晨在联副上看到你第一篇文章《中国饭店》(《沙漠中的饭店》)
,我把家中所有的人都叫起来,争阅你的故事,大家都非常高兴。家中没有香槟,
只好买豆浆代替庆祝,心中十分感激那位主编先生。(后来才知道是平鑫涛先生,
大概是受了上帝的催眠。)从此你打开了写作之门,一篇比一篇精彩,一篇比一篇
生动。你把我们每一个读者都引进了你的生活,你的故事好像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左
右,有笑也有泪。自读完了你的《白手成家》后,我泪流满面,心如绞痛,孩子,
你从来都没有告诉父母,你所受的苦难和物质上的缺乏,体力上的透支,影响你的
健康,你时时都在病中。你把这个僻远荒凉、简陋的小屋,布置成你们的王国(都
是废物利用),我十分相信,你确有此能耐。那时,许多爱护你的前辈,关怀你的
友好,最可爱的是一些年轻的热爱你的读者朋友们,电话、信件纷纷而来,使人十
分感动。在《白手成家》刊出后,进入最高潮,任何地方都能听到谈论三毛何许人
也,我们以你为荣,也分享了你的快乐,这是你给父母一生中最大的安慰。(是你
牺牲多少夜晚及日常生活中的辛酸换取的代价。虽然你在写作上刚刚起步,但在给
我们父母的感受上却是永恒。
我的女儿,在逝去的岁月中,虽有太多的坎坷,但我们已用尽爱的金线,一针
一针经纬地织补起来,希望父母的巧手神工能织得像当初上帝赐给你的一样,天衣
无缝,重度你快乐健康的人生。孩子,请接受父母的祝福和祈祷,愿主赐恩。
你车祸的消息,一直等你出院后,你姐姐才告诉我们(瞒得好紧)。当时我脑
中一片茫然,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泪含满眶,默默无语,心碎片片,千水万山
,无法亲临照顾。
孩子,你怕我们伤心难受,教姐姐慢慢再讲,这是你的孝心,但你可想到,我
们知道了一样地神伤,担忧焦急,一直到收到你的录音带与照片后,仍未能释然。
看到你消瘦无力的样子,更耿耿于怀每次午夜梦回,你可曾听到母亲依依的呼唤
?天涯海角,不论离我们有多么遥远,我们的心灵总是彼此相通。尤其是你父亲,
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凭依。前一阵他患眼疾,视力衰退,你每信都殷殷问候,思亲之
情,隐于字间,读后常使我们泫然泪下,思念更深。最近虽然你没有提及任何不妥
,但在家信中常感觉到你又在病中。
撒哈拉的一段生活,使你亏损太多,等荷西找到了新的工作,安顿好家,快快
地回来吧,让我们好好地看看久别的女儿,是否依旧神采飘逸。
夜已很深,春天的夜晚仍有寒意,请为父母多披上一件外衣,珍重复珍重。千
言万言,难诉尽母亲的心语。我的女儿,愿你快乐健康!顺祝平安母示一九七六年
四月一日午夜回乡小笺(四版代序)各位朋友∶回到台北来已经二十多天,在这短
短的时间里,我收到无数过去与我通信的读者、我教过的学生、以及许许多多新朋
友的来信与电话,我也在台北街头看见自己的新书挤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书刊里向
我扮著顽皮的鬼脸。
每当我收到由各方面转来的你们的来信时,我在这一封封诚意的信里,才看出
了我自己的形象,才知道三毛有这么多不相识的朋友在鼓励著她。
我多么希望每一封信都细细的回答你们,因为我知道,每一个写信给我的人,
在提笔时,也费了番心思和时间来表示对我的关怀。
我怎么能够看见你们诚意的来信,知道你们一定在等著我的回音,而那一封封
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声。
请无数写信给我的朋友了解我,三毛不是一个没有感情也没有礼貌的人。
离开家国那么久了,台北的亲情友情,整整的占据了我,我尽力愿意把我自己
的时间,分给每一个关怀我的朋友,可惜的是,我一天也只能捉住二十四小时。
生活突然的忙碌热闹,使我精神上兴奋而紧张,体力上透支再透支,而内心的
宁静却已因为这些感人的真情流露起了很大的波澜。
虽然我努力在告诉自己,我要完完全全享受我在祖国的假期,游山玩水,与父
母亲闲话家常。事实上,我每日的生活,已成了时间的奴隶,我日日夜夜的追赶著
它,而仿佛永远不能在这件事上得到释放。
过去长久的沙漠生活,已使我成了一个极度享受孤独的悠闲乡下人,而今赶场
似的吃饭和约会,对我来说,就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昏头转向,意乱情迷。
每日对著山珍海味,食不下咽,一个吃惯了白薯饼的三毛,对著亲友感情的无
数大菜,感动之余,恨不能拿一个大盒子装回北非去,也好在下半年不再开伙。我
多么遗憾这些美味的东西要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全部沆下去啊!
在这种走马灯的日子里,我一方面极感动朋友对我的爱护另一方面,我却不
能一一答应来信及电话中要求与我单独见面的朋友的盛意。
我恨不能将我的时间,分成每一个如稿纸似的小格子,像写稿一样,在每一格
里填上一个朋友的名字、时间、和见面的地点。在我,写两三千字是易,而要分别
见到那么多朋友,却是力不从心的憾事啊!
我真愿意爱护我的朋友,了解我现在的情况,请不要认为我们不能见面就是一
件可惜的事,因为文学的本身,对每一个读者,在看的时候,已成了每一个人再创
造出来的东西,实体的三毛,不过是一个如她一再强调的小人物,看了她你们不但
要失望,连她自己看了她的故事,再去照顾镜子,一样也感到不真实。
因此我很愿意对我的朋友们说,当我的文章刊出来时,我们就是在默默的交谈
了。
在台北亲友的聚会里,常常会遇到许多我过去不认识的人,他们对我刚出的书
━━《撒哈拉的故事》里的每一篇,每一个细节,每一件小事,甚而每一句话,都
好似背通过了似的熟悉。
这种情形,令一个远方归来的游子惊讶、木讷,再而更觉得惭愧而不知所措。
我所能说的,也许只是一句普通的谢谢,但是这份关怀,却成了我日后努力写作下
去的力量。
我一向没有耐性,尤其讨厌把自己钉在书桌前爬格子,但是当我回国第一天,
我听到居然有许多学校的同学,整班整班的在预约我的新书时,我的心一样受到了
感动。
许多人对我谈起《撒哈拉的故事》,更令我惊讶的是,我过去只期待著大人看
我的书,没想到,竟也有小学生,托了我的侄儿和外甥们,要请他们带著,来拜望
这个沙漠里的姑姑。
我多么为这一个发现而骄傲欢喜,我真愿意我也做一个小朋友的三毛,因为《
圣经》上一再的说━━“你们要像小孩子,才能进天国,因为天堂是他们的。”
亲爱的小读者,我是多么的看重你们,但愿三毛的书,能够在沉重的课业之外
,带给你们片刻轻松的时光。
如果朋友们还没有厌倦了这个如我一样的小人物三毛,我愿意不断的做一个说
故事的人。我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因为我没有学问,但是,我愿意在将来的日子里
,仍做不断的努力,以我的手,写我的口,以我的口,表达我的心声。
也许有时候我会沉寂一阵,不再出稿,请不要以为我是懒散了,更不要以为三
毛已经鸿飞无痕,不计东西。
如果我突然停顿了,那只表示我在培养自己、沉淀自己在告诉自己∶写,是
重要,而有时搁笔不写,却是更重要。
目前我仍有写作的兴趣和材料,我因此仍要继续我过去已经开始了的长跑,但
愿在不久的将来,当三毛一本一本的新书出版时,使爱护我的读者看见我默默的努
力。
我的书在短短的一个半月之内,已经出了第四版了,我要感谢读者对我的支持
和鼓励。在我,写作的本身,并不是为了第三者,更不是为了成名。但是,因为读
者热烈的反应,使我一个平凡而简单的家庭主妇,认知了今后要再努力去奔跑的路
,这是我一生里要感谢你们的啊!
下个月,我为了对家庭及对丈夫的责任,不得不再度告别我的家,我的国,回
到千山万水外的北非去。我是多么的不舍,也多么的不安,不能给每一个爱护我的
朋友充足的时间,来聚一聚,谈一谈。
我的朋友,我们原来并不相识,而今也不会相逢,但是人生相识何必相逢,而
相逢又何必相识。
在台北,我不觉得离你们近,在非洲我也不觉得离你们远,只要彼此相知欣赏
,天涯真是如比邻啊!
我再谢谢你们的关爱,请不要忘记,三毛虽然是个小人物,却有一颗宽阔的心
,在她的心里,安得下世界上每一个她所爱的人。
给我生命,养我长大,不变的爱护著我的双亲,他们给了我一个永远欢迎我的
家,在这个避风港里,我完全的释放自己,尽情的享受我在外得不著的温暖和情爱
。
感谢上帝,给了我永恒的信仰,她迎我平安的归来,又要带著我一路飞到北非
我丈夫的身边去。我何其有幸,在亲情、友情和爱情上,一样都不缺乏。
我虽然常握著我生命小船的舵,但是在黑暗里,替我挂上了那颗在静静闪烁的
指路星,却是我的神。他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在我心的深处,没有惧怕,没
有悲哀,有的只是一丝别离的怅然。
因为上帝恒久不变的大爱,我就能学习著去爱每一个人,每一个世上的一草一
木一沙。
谢谢你们,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祝
平安喜乐
三毛上
沙漠中的饭店
我的先生很可惜是一个外国人。这样来称呼自己的先生不免有排外的味道,但
是因为语文和风俗在各国之间确有大不相同之处,我们的婚姻生活也实在有许多无
法共通的地方。
当初决定下嫁给荷西时,我明白的告诉他,我们不但国籍不同,个性也不相同
,将来婚后可能会吵架甚至于打架。他回答我∶“我知道你性情不好,心地却是很
好的,吵架打架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还是要结婚。”于是我们认识七年之后终于
结婚了。
我不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支持者,但是我极不愿在婚后失去独立的人格和内心的
自由自在化,所以我一再强调,婚后我还是“我行我素”,要不然不结婚。荷西当
时对我说∶“我就是要你”你行你素”,失去了你的个性和作风,我何必娶你呢!
”好,大丈夫的论调,我十分安慰。做荷西的太太,语文将就他。可怜的外国人,
“人”和“入”这两个字教了他那么多遍,他还是分不清,我只有讲他的话,这件
事总算放他一马了。(但是将来孩子来了,打死也要学中文,这点他相当赞成。)
闲话不说,做家庭主妇,第一便是下厨房。我一向对做家事十分痛恨,但对煮菜却
是十分有兴趣,几只洋葱,几片肉,一炒变出一个菜来,我很欣赏这种艺术。
母亲在台湾,知道我婚姻后因为荷西工作的关系,要到大荒漠地区的非洲去,
十二分的心痛,但是因为钱是荷西赚,我只有跟了饭票走,毫无选择的余地。婚后
开厨不久,我们吃的全部是西菜。后来家中航空包裹飞来接济,我收到大批粉丝、
紫菜、冬菇、生力面、猪肉干等珍贵食品,我乐得爱不释手,加上欧洲女友寄来罐
头酱油,我的家庭“中国饭店”马上开张,可惜食客只有一个不付钱的。(后来上
门来要吃的朋友可是排长龙啊!)其实母亲寄来的东西,要开“中国饭店”实在是
不够,好在荷西没有去过台湾,他看看我这个“大厨”神气活现,对我也生起信心
来了。
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荷西下班回来总是大叫∶“快开饭啊,要饿死啦
!”白白被他爱了那么多年,回来只知道叫开饭,对太太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我
这“黄脸婆”倒是做得放心。话说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他喝了一口问我∶“咦
,什么东西?中国细面吗?”“你岳母万里迢迢替你寄细面来?不是的。”“是什
么嘛?再给我一点,很好吃。”我用筷子挑起一根粉丝∶“这个啊,叫做”雨”。
”“雨?”他一呆。我说过,我是婚姻自由自在化,说话自然心血来潮随我高兴,
“这个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札好了背
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米酒喝,不容易买到哦!”荷西还是呆呆的,研究性的看看
我,又去看看盆内的“雨”,然后说∶“你当我是白痴?”我不置可否。“你还要
不要?”
回答我∶“吹牛大王,我还要。”以后他常吃“春雨”,到现在不知道是什么
东西做的。有时想想荷西很笨,所以心里有点悲伤。
第二次吃粉丝是做“蚂蚁上树”,将粉丝在平底锅内一炸,再洒上绞碎的肉和
汁。荷西下班回来一向是饿的,咬了一大口粉丝,“什么东西?好像是白色的毛线
,又好像是塑胶的?”
“都不是,是你钓鱼的那种尼龙线,中国人加工变成白白软软的了。”我回答
他。他又吃了一口,莞尔一笑,口里说道∶“怪名堂真多,如果我们真开饭店,这
个菜可卖个好价钱,乖乖!”那天他吃了好多尼龙加工白线。第三次吃粉丝,是夹
在东北人的“合子饼”内与菠菜和肉绞得很碎当饼馅。他说∶“这个小饼里面你放
了沙鱼的翅膀对不对?我听说这种东西很贵,难怪你只放了一点点。”我笑得躺在
地上。“以后这只很贵的鱼翅膀,请妈妈不要买了,我要去信谢谢妈妈。”我大乐
,回答他∶“快去写,我来译信,哈哈!”
有一天他快下班了,我趁他忘了看猪肉干,赶快将藏好的猪肉干用剪刀剪成小
小的方块,放在瓶子里,然后藏在毯子里面。恰好那天他鼻子不通,睡觉时要用毛
毯,我一时里忘了我的宝贝,自在一旁看那第一千遍《水浒传》。他躺在床上,手
里拿个瓶子,左看右看,我一抬头,哗,不得了,“所罗门王宝藏”被他发现了,
赶快去抢,口里叫著∶“这不是你吃的,是药,是中药。”我鼻子不通,正好吃中
药。”他早塞了一大把放在口中,我气极了,又不能叫他吐出来,只好不响了。“
怪甜的,是什么?”我没好气的回答他∶“喉片,给咳嗽的人顺喉头的。”“肉做
的喉片?我是白痴?”第二天醒来,发觉他偷了大半瓶去送同事们吃,从那天起,
只要是他同事,看见我都假装咳嗽,想再骗猪肉干吃,包括回教徒在内。(我没再
给回教朋友吃,那是不道德的。)反正夫妇生活总是在吃饭,其他时间便是去忙著
赚吃饭的钱,实在没多大意思。有天我做了饭卷,就是日本人的“寿司”,用紫菜
包饭,里面放些唯他肉松。荷西这一下拒吃了。“什么,你居然给我吃印蓝纸,复
写纸?”我慢慢问他,“你真不吃?”“不吃,不吃。”好,我大乐,吃了一大堆
饭卷。
“张开口来我看?”他命令我。“你看,没有蓝色,我是用反面复写纸卷的,
不会染到口里去。”反正平日说的是唬人的话,所以常常胡说八道。“你是吹牛大
王,虚虚实实,我真恨你,从实招来,是什么嘛?”“你对中国完全不认识,我对
我的先生相当失望。”我回答他,又吃一个饭卷。他生气了,用筷子一夹夹了一个
,面部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表情,咬了半天,吞下去。“是了,是海苔。”
我跳起来,大叫∶“对了,对了,真聪明!”又要跳,头上吃了他一记老大爆栗。
中国东西快吃完了,我的“中国饭店”也舍不得出菜了,西菜又开始上桌。荷西下
班来,看见我居然在做牛排,很意外,又高兴,大叫∶“要半生的。马铃薯也炸了
吗?”连给他吃了三天牛排,他却好似没有胃口,切一块就不吃了。“是不是工作
太累了?要不要去睡一下再起来吃?”“黄脸婆”有时也温柔。“不是生病,是吃
得不好。”我一听唬一下跳起来。
“吃得不好?吃得不好?你知道牛排多少钱一斤?”“不是的,太太,想吃”
雨”,还是岳母寄来的菜好。”“好啦,中国饭店一星期开张两次,如何?你要多
久下一次”雨”?”
有一天荷西回来对我说∶“了不得,今天大老板叫我去。”
“加你薪水?”我眼睛一亮。“不是━━”我一把抓住他,指甲掐到他肉里去
。“不是?完了,你给开除了?天啊,我们━━”“别抓我嘛,神经兮兮的,你听
我讲,大老板说,我们公司谁都被请过到我家吃饭,就是他们夫妇不请,他在等你
请他吃中国菜━━”“大老板要我做菜?不干不干,不请他,请同事工友我都乐意
,请上司吃饭未免太没骨气,我这个人啊,还谈些气节,你知道,我━━”我正要
大大宣扬中国人的所谓骨气,又讲不明白,再一接触到荷西的面部表情,这个骨气
只好梗在喉咙里啦!
第二日他问我,“喂,我们有没有笋?”家里筷子那么多,不都是笋吗?”他
白了我一眼。“大老板说要吃笋片炒冬菇。”
乖乖,真是见过世面的老板,不要小看外国人。“好,明天晚上请他们夫妇来
吃饭,没问题,笋会长出来的。”荷西含情脉脉的望了我一眼,婚后他第一次如情
人一样的望著我,使我受宠若惊,不巧那天辫子飞散,状如女鬼。
第二天晚上,我先做好三道菜,用文火热著,布置了有蜡炬的桌子,桌上铺了
白色的桌布,又加了一块红的铺成斜角,十分美丽。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不但
菜是色香味俱全,我这个太太也打扮得十分干净,居然还穿了长裙子。饭后老板夫
妇上车时特别对我说∶“如果公共关系室将来有缺,希望你也来参加工作,做公司
的一份子。”我眼睛一亮。这全是“笋片炒冬菇”的功劳。
送走老板,夜已深了,我赶快脱下长裙,换上牛仔裤,头发用橡皮筋一绑,大
力洗碗洗盆,重做灰姑娘状使我身心自由。荷西十分满意,在我背后问,“喂,这
个”笋片炒冬菇”真好吃,你哪里弄来的笋?”我一面洗碗,一面问他∶“什么笋
?”今天晚上做的笋片啊!”我哈哈大笑∶“哦,你是说小黄瓜炒冬菇吗?”“什
么,你,你,你骗了我不算,还敢去骗老板━━?”“我没有骗他,这是他一生吃
得最好的一次”嫩笋片炒冬菇”,是他自己说的。”
荷西将我一把抱起来,肥皂水洒了他一头一胡子,口里大叫∶“万岁,万岁,
你是那只猴子,那只七十二变的,叫什么,什么……。”我拍了一下他的头,“齐
天大圣孙悟空。这次不要忘记了。”
结婚记
一
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荷西和我坐在马德里的公园里。那天的气候非常寒冷,
我将自己由眼睛以下都盖在大衣下面,只伸出一只手来丢面包屑喂麻雀。荷西穿了
一件旧的厚夹克,正在看一本航海的书。
“三毛,你明年有什么大计划?”他问我。
“没什么特别的,过完复活节以后想去非洲。”
“摩洛哥吗?你不是去过了?”他又问我。
“去过的是阿尔及利亚,明年想去的是撒哈拉沙漠。”
荷西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任何三毛所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疯狂的行为
,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跟他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
“你呢?”我问他。
“我夏天要去航海,好不容易念书,服兵役,都告一个段落了。”他将手举起
来放在颈子后面。
“船呢?”我知道他要一条小船已经好久了。
“黑稣父亲有条帆船借我们,明年去希腊爱琴海,潜水去。”
我相信荷西,他过去说匣来的事总是做到的。
“你去撒哈拉预备住多久?去做什么?”
“总得住个半年一年吧!我要认识沙漠。”这个心愿是我自小念地理以后就有
的了。
“我们六个人去航海,将你也算进去了,八月赶得回来吗?”
我将大衣从鼻子上拉下来,很兴奋的看著他。“我不懂船上的事,你派我什么
工作?”口气非常高兴。
“你做厨子兼摄影师,另外我的钱给你管,干不干?”
“当然是想参加的,只怕八月还在沙漠里回不来,怎么才好?我两件事都想做
。”真想又捉鱼又吃熊掌。
荷西有点不高兴,大声叫∶“认识那么久了,你总是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我服
完兵役了,你又要单独走,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你在一起?”
荷西一向很少抱怨我的,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一面将面包屑用力撒到远处去
,被他一大声说话,麻雀都吓飞了。
“你真的坚持要去沙漠?”他又问我一次。
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我很清楚佾己要做的事。
“好。”他负气的说了这个字,就又去看书了。荷西平时话很多,烦人得很,
但真有事情兵就决不讲话。
想不到今年二月初,荷西不声不响申请到一个工作,(就正对著撒哈拉沙漠去
找事。)他卷卷行李,却比我先到非洲去了。
我写信告诉他∶“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去沙漠里受苦,况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时
间也会在各处旅行,无法常常见到你━━。”
荷西回信给我∶“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
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么?”信虽然很平实,但是
我却看了快十遍,然后将信塞在长裤口袋里,到街上去散步了一个晚上,回来就决
定了。
今年四月中旬,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退掉马德里的房子,也到西属撒哈拉沙
漠里来了。当晚荷西住在他工作的公司的宿舍里,我住在小镇阿雍,两地相隔来回
也快一百里路,但是荷西天天来看我。
“好,现在可以结婚了。”他很高兴,容光焕发。
“现在不行,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各处去看看,等我回来了我们再结婚。”
我当时正在找机会由沙哈拉威(意思就是沙漠里的居民)带我一路经过大漠到西非
去。
“这个我答应你,但总得去法院问问手续,你又加上要入籍的问题。”我们讲
好婚后我两个国籍。
于是我们一同去当地法院问问怎么结婚。秘书是一位头发全白了的西班牙先生
,他说∶“要结婚吗?唉,我们还没办过,你们晓得此地沙哈拉威结婚是他们自己
风俗。我来翻翻法律书看━━”他一面看书又一面说∶“公证结婚,啊,在这里━
━这个啊,要出生证明,单身证明,居留证明,法院公告证明……这位小姐的文件
要由台湾出,再由中国驻葡公使馆翻译证明,证明完了再转西班牙驻葡领事馆公证
,再经西班牙外交部,再转来此地审核,审核完毕我们就公告十五天,然后再送马
德里你们过去户籍所在地法院公告……。”
我生平最不喜欢填表格办手续,听秘书先生那么一念,先就烦起来了,轻轻的
对荷西说∶“你看,手续太多了,那么烦,我们还要结婚吗?”
“要。你现在不要说话嘛!”他很紧张,接著他问秘书先生∶“请问大概多久
我们可以结婚?”
“咦,要问你们自己啊!文件齐了就可公告,两个地方公告就得一个月,另外
文件寄来寄去嘛━━我看三个月可以了。”秘书慢吞吞的将书合起来。
荷西一听很急,他擦了一下汗,结结巴巴的对秘书先生说∶“请您帮忙,不能
快些么?我想越快结婚越好,我们不能等━━。”
这时秘书先生将书往架子上一放,一面飞快的瞄了我的腰部一眼。我很敏感,
马上知道他误会荷西的话了,赶快说∶“秘书先生,我快慢都不要紧,有问题的是
他。”一讲完发觉这话更不伦不类,赶快住口。
荷西用力扭我的手指,一面对秘书先生说∶“谢谢,谢谢,我们这就去办,再
见,再见。”讲完了,拉著我飞云似的奔下法院三楼,我一面跑一面咯咯笑个不停
,到了法院外面我们才停住不跑了。
“什么我有问题,你讲什么嘛!难道我怀孕了。”荷西气得大叫。我笑得不能
回答他。
二
三个月很快的过去了。荷西在这段时间内努力赚钱,同时动手做家具,另外将
他的东西每天搬一些来我的住处。我则背了背包和相机,跑了许多游牧民族的帐篷
,看了许多不同而多彩的奇异风俗,写下了笔记,整理了幻灯片,也交了许多沙哈
拉威朋友,甚至开始学阿拉伯文。日子过得有收获而愉快。
当然,我们最积极的是在申请一张张结婚需要的文件,这件事最烦人,现在回
想起来都要发高烧。
天热了,我因为住的地方没有门牌,所以在邮局租了一个信箱,每天都要走一
小时左右去镇上看信。来了三个月,这个小镇上的人大半都认识了,尤其是邮局和
法院,因为我天天去跑,都成朋友了。
那天我又坐在法院里面,天热得像火烧似的令人受不了。
秘书先生对我说∶“好,最后马德里公告也结束了,你们可以结婚了。”
“真的?”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场文件大战已结束了。
“我替你们安排好了日子。”秘书笑眯眯的说。
“什么时候?”我赶紧问他。
“明天下午六点钟。”
“明天?你说明天?”我口气好似不太相信,也不开心。
秘书老先生有点生气,好似我是个不知感激的人一样。他说∶∶“荷西当初不
是说要快,要快?”
“是的,谢谢你,明天我们来。”我梦游似的走下楼,坐在楼下邮局的石阶上
,望著沙漠发呆。
这时我看到荷西公司的司机正开吉普车经过,我赶快跑上去叫住他∶“穆罕默
德沙里,你去公司吗?替我带口信给荷西,请告诉他,他明天跟我结婚,叫他下了
班来镇上。”
穆罕默德沙里抓抓头,奇怪的问我∶“难道荷西先生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要结
婚吗?”
我大声回答他∶“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司机听了看著我,露出好怕的样
子,将车子歪歪扭扭的开走了。我才发觉又讲错话了,他一定以为我等结婚等疯了
。
荷西没有等下班,他一下就飞车来了。“真的是明天?”他不相信,一面进门
一面问。
“是真的,走,我们去打电报回家。”我拉了他又出门去。
“对不起,临时通知你们,我们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结婚,请原谅━━。”荷西
的电报长得像写信。
我呢,用父亲的电报挂号,再写∶“明天结婚三毛。”才几个字。我知道父母
收到电报不知要多么安慰和高兴,多年来令他们受苦受难的就是我这个浪子。我是
很对不起他们的。
“喂,明天你穿什么?”荷西问我。
“还不知道,随便穿穿。”我仍在想。
“我忘了请假,明天还得上班。”荷西口气有点懊恼。
“去嘛,反正下午六点才结婚,你早下班一小时正好赶回来。”我想当天结婚
的人也可以去上班嘛。
“现在我们做什么,电报已经发了。”他那天显得呆呆的。
“回去做家具,桌子还没钉好。我的窗帘也还差一半。”我真想不出荷西为什
么好似有点失常。
“结婚前一晚还要做工吗?”看情形他想提早庆祝,偷懒嘛。
“那你想做什么?”我问他。
“想带你去看电影,明天你就不是我女朋友了。”
于是我们跑去唯一的一家五流沙漠电影院看了一场好片子《希腊左巴》,算做
跟单身的日子告别。
三
第二天荷西来敲门时我正在睡午觉,因为来回提了一大桶淡水,累得很。已经
五点半了。他进门就大叫∶“快起来,我有东西送给你。”口气兴奋得很,手中抱
著一个大盒子。
我光脚跳起来,赶快去抢盒子,一面叫著∶“一定是花。”
“沙漠里哪里变得出花来嘛!真的。”他有点失望我猜不中。
我赶紧打开盒子,撕掉乱七八糟包著的废纸。哗!露出两个骷髅的眼睛来,我
将这个意外的礼物用力拉出来,再一看,原来是一付骆驼的头骨,惨白的骨头很完
整的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齿正龇牙咧嘴的对著我,眼睛是两个大黑洞。
我太兴奋了,这个东西真是送到我心里去了。我将它放在书架上,口里啧啧赞
叹∶“唉,真豪华,真豪华。”荷西不愧是我的知音。“哪里搞来的?”我问他。
“去找的啊!沙漠里快走死了,找到这一付完整的,我知道你会喜欢。”他很得意
。这真是最好的结婚礼物。
“快点去换衣服,要来不及了。”荷西看看表开始催我。
我有许多好看的衣服,但是平日很少穿。我伸头去看了一下荷西,他穿了一件
深蓝的衬衫,大胡子也修剪了一下。好,我也穿蓝色的。我找了一件淡蓝细麻布的
长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它自有一种朴实优雅的风味。鞋子仍是一双凉鞋,头
发放下来,戴了一顶草编的阔边帽子,没有花,去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帽子上,
没有用皮包,两手空空的。荷西打量了我一下∶“很好,田园风味,这么简单反而
好看。”
于是我们锁了门,就走进沙漠里去。
由我住的地方到小镇上快要四十分钟,没有车,只好走路去。漫漫的黄沙,无
边而庞大的天空下,只有我们两个渺小的身影在走著,四周寂寥得很,沙漠,在这
个时候真是美丽极了。
“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荷西说。
“我倒是想骑匹骆驼呼啸著奔到镇上去,你想那气势有多雄壮,可惜得很。”
我感叹著不能骑骆驼。
还没走到法院,就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跳上来照相
。我吓了一跳,问荷西∶“你叫人来拍照?”
“没有啊,大概是法院的。”他突然紧张起来。
走到楼上一看,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比较之下荷西好似是个来看
热闹的人。
“完了,荷西,他们弄得那么正式,神经嘛!”我生平最怕装模作样的仪式,
这下逃不掉了。
“忍一下,马上就可以结完婚的。”荷西安慰我。
秘书先生穿了黑色的西装,打了一个丝领结。“来,来,走这边。”他居然不
给我擦一下脸上流下来的汗,就拉著我进礼堂。再一看,小小的礼堂里全是熟人,
大家都笑眯眯的,望著荷西和我。天啊!怎么都会知道的。
法官很年轻,跟我们差不多大,穿了一件黑色缎子的法衣。
“坐这儿,请坐下。”我们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布著。荷西的汗都流到胡子上了
。
我们坐定了,秘书先生开始讲话∶“在西班牙法律之下,你们婚后有三点要遵
守,现在我来念一下,第一∶结婚后双方必须住在一起━━。”
我一听,这一条简直是废话嘛!滑天下之大稽,那时我一个人开始闷笑起来,
以后他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后来,我听见法官叫我的名字━━“三毛女士”
。我赶快回答他∶“什么?”那些观礼的人都笑起来,“请站起来。”我慢慢的站
起来。“荷西先生,请你也站起来。”真噜苏,为什么不说∶“请你们都站起来。
”也好省些时间受苦。
这时我突然发觉,这个年轻的法官拿纸的手在发抖,我轻轻碰了一下荷西叫他
看。这里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证结婚,法官比我们还紧张。
“三毛,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么?”法官问我。我知道应该回答━━“是”。
不晓得怎么的却回答了━━“好!”法官笑起来了。又问荷西,他大声说∶“是”
。我们两人都回答了问题。法官却好似不知下一步该说什么好,于是我们三人都静
静的站著,最后法官突然说∶“好了,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
我一听这拘束的仪式结束了,人马上活泼起来,将帽子一把拉下来当扇子扇。
许多人上来与我们握手,秘书老先生特别高兴,好似是我们的家长似的。突然有人
说∶“咦,你们的戒指呢?”我想对啦!戒指呢?转身找荷西,他已在走廊上了,
我叫他∶“喂,戒指带来没有?”荷西很高兴,大声回答我∶“在这里。”然后他
将他的一个拿出来,往自己手上一套,就去追法官了,口里叫著∶“法官,我的户
口名簿!我要户口名簿!”他完全忘了也要给我戴戒指。
结好婚了,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我们也没有请客的预算,人都散了,
只有我们两个不知做什么才好。
“我们去国家旅馆住一天好不好?”荷西问我。
“我情愿回家自己做饭吃,住一天那种旅馆我们可以买一星期的菜。”我不主
张浪费。
于是我们又经过沙地回家去。
锁著的门外放著一个大蛋糕,我们开门进去,将蛋糕的盒子拿掉,落下一张纸
条来━━新婚快乐━━合送的是荷西的很多同事,我非常感动,沙漠里有新鲜奶油
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更可贵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对穿著礼服的新人,著白纱的新
娘眼睛还会一开一闭。我童心大发,一把将两个娃娃拔起来,一面大叫∶“娃娃是
我的。”荷西说∶“本来说是你的嘛!我难道还抢这个。”于是他切了一块蛋糕给
我吃,一面替我补戴戒指,这时我们的婚礼才算真的完毕了。这就是我结婚的经过
。
悬壶济世
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反过来说,实在是
一天到晚闹小毛病,所以懒得去看病啦。活了半辈子,我的宝贝就是一大纸盒的药
,无论到哪里我都带著,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病的心得。
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用两片阿斯匹灵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沙哈拉威女人
的头痛之后,那几天在帐篷里住著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来讨药。当时我所敢分
给他们的药不外是红药水、消炎膏和止痛药之类,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的游牧
民族来说,这些药的确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我将手边所有的
食物和药都留下来,给了住帐篷的穷苦沙哈拉威人。
住在小镇上不久,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我想这个镇上有一家政
府办的医院,所以不预备给她药,请她去看医生。想不到此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
生病决不看医生,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因为医生是男的,所以这些终日藏在
面纱下的妇女情愿病死也不能给男医生看的。我出于无奈,勉强分给了邻居妇人两
片止痛药。从那时候开始,不知是谁的宣传,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更令
她们高兴的是,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西方的衣服,这样一来找我的人更多
了。我的想法是,既然她们死也不看医生,那么不致命的小毛病找给帮忙一下,减
轻她们的痛苦,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不是一举两得吗。同时我发觉,
被我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除。于是渐渐的我的胆子也大了,
有时居然还会出诊。荷西看见我治病人如同玩洋娃娃,常常替我捏把冷汗,他认为
我是在乱搞,不知乱搞的背后也存著很大的爱心。
邻居姑卡十岁,她快要出嫁了,在出嫁前半个月,她的大腿内长了一个红色的
疖子,初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没有脓,摸上去很硬,表皮因为肿的缘故都鼓
得发亮了,淋巴腺也肿出两个核子来。第二天再去看她,她腿上的疖子已经肿得如
桃核一般大了,这个女孩子痛得躺在地上的破席上呻吟,“不行,得看医生啦!”
我对她母亲说。“这个地方不能给医生看,她又快要出嫁了。”她母亲很坚决的回
答我。我只有连续给她用消炎药膏,同时给她服消炎的特效药。这样拖了三四天,
一点也没有好,我又问她父亲∶“给医生看看好吗?”
回答也是∶“不行,不行。”我一想,家中还有一点黄豆,没办法了,请非洲
人试试中国药方吧。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荷西看见我在厨房,便探头进来问∶“
是做吃的吗?”我回答他∶“做中药,给姑卡去涂。”他呆呆的看了一下,又问∶
“怎么用豆子呢?”“中国药书上看来的老法子。”他听我说汶很不赞成的样子说
∶“这些女人不看医生,居然相信你,你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我将黄豆捣成的
浆糊倒在小碗内,一面说∶“我是非洲巫医。”一面往姑卡家走去。那一日我将黄
豆糊擦在姑卡红肿的地方,上面差上纱布,第二日去看疖子发软了,我再换黄豆涂
上,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肤下露出来,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水,然后出了一
点血,我替她涂上药水,没几日完全好了。荷西下班时我很得意的告诉他∶“医好
了。”
“是黄豆医的吗?”“是。”“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他不解的摇摇头。
又有一天,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表妹从大沙漠里来,
住在我家,快要死了,你来看看?”我一听快要死了,犹豫了一下。“生什么病?
”我问哈蒂。“不知道,她很弱,头晕,眼睛慢慢看不见,很瘦,正在死去。”我
听她用的形容句十分生动,正觉有趣,这时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很急的大
叫∶“三毛,你少管闲事。”我只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过一下我来,等我先生
上班去了我才能出来。”
将门才关上,荷西就骂我∶“这个女人万一真的死了,还以为是你医死的,不
去看医生,病死也是活该!”“他们没有知识,很可怜━━。”我虽然强辩,但荷
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只是我好奇心重,并且胆子又大,所以不肯听他的话。荷
西前脚跨出去上班,我后脚也跟著溜出来。到了哈蒂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
女孩躺在地上,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洞。摸摸她,没有发烧,舌头、指甲、眼睛内
也都很健康的颜色,再问她什么地方不舒服,她说不清,要哈蒂用阿拉伯文翻译∶
“她眼睛慢慢看不清,耳朵里一直在响,没有气力站起来。”我灵机一动问哈蒂∶
“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她点点头。
“吃得不太好?”我又问。哈蒂说∶“根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
“等一下。”我说著跑回家去,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给她。“哈
蒂,杀只羊你舍得么?”她赶紧点点头。“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一天两三次,
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这样没过十天,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居然
自己走来我处,坐了半天才回去,精神也好了。荷西回来看见她,笑起来了∶“怎
么,快死的人又治好了?什么病?”我笑嘻嘻的回答他∶“没有病,极度营养不良
嘛!”“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荷西问我。“想出来的。”我发觉他居然有点赞许我的意思。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人
,所以我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女子学
校,教此地的妇女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等于二
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五个女学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这个学校
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课,学生不专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出《一个婴
儿的诞生》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面有图表,有画片。有彩色的照片,
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我的学生们看见这本书立刻
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她们一面看图片一面小
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虽然我的学生中有好几个都是三
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天下怪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
孩子是如何来的。”荷西说著笑个不住。“以前她们只会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
了,这是知难行易的道理。”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
她们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
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三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我听
了张口结舌的望著她,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你,几个
月了?”我问她。她不会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请她
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你以前生产是谁帮忙的?
”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我母亲。”她回答我。“这次再请你母亲来好
了,我不能帮忙你。”
她头低下去∶“我母亲不能来了,她死了。”我听她那么说吟好不响了。“去
医院生好么?不怕的。”我又问她。“不行,医生是男的。”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
。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个月了,我很犹豫的对她说∶“法蒂玛,我不是医生,
我也没有生产过,不能替你接生。”她马上要哭了似的对我说∶“求求你,你那本
书上写得那么清楚,你帮我忙,求求你━━。”
我被她一求心就软了,想想还是不行,只好硬下心来对她说∶“不行,你不要
乱求我,你的命会送在我手上。”“不会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会生,你帮帮忙
就行了。”“再说吧!”我并没有答应她。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早就忘记了这件事。那天黄昏,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来打
门,我一开门,她只会说∶“法蒂玛,法蒂玛。”其他西班牙文不会,我一面锁门
出来,一面对小女孩说∶“去叫她丈夫回来,听懂吗?”她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
去到法蒂玛家一看,她痛得在地上流汗,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玛躺的席
子上流下一滩水来。我将孩子一把抱起来,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一送,另外再拖了
一个中年妇女跟我去法蒂玛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爱
心,那个中年女人一看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的用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
知道,此地看人生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法蒂玛说∶“别怕
,我回去拿东西,马上就来。”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打开生产
那一章飞快的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这时我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了,正不解的呆望著我。“哎呀,有点紧张,看情
形做不下来。”我小声的对荷西说,一面轻轻的在发抖。“做什么?做什么?”荷
西不由得也感染了我的紧张。“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
我一手抱著那本书,另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处找剪刀。“你疯了,不
许去。”荷西过来抢我的书。“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的命。”他大声吼我。我
这时清醒了些,强词夺理的说∶“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记录片━━。”“不许去
。”荷西跑上来用力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
,一面挣扎一面叫著∶“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不放,你
不许去。”他固执的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的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的站在窗口向里
面望,荷西放开了我,对他说∶“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了法蒂玛。我现在去找
车,你太太得去医院生产。”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政府免费的
。她出院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医生是男的也不再
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一
对小羊,我兴奋极了,大声叫荷西∶“快上来看啊!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羊。”他跑
上来看了看说∶“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我吓了一跳,很气的问他∶“你说什
么鬼话。”一面将小羊赶快推到母羊身边去。这时我方发觉母羊生产过后,身体内
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恶心极了。过了三天,这一
大串脏东西还挂在体外没有落下来,“杀掉吃吧!”房东说。
“你杀了母羊,小羊吃什么活下来?”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这样拖著衣胞
也是要死的。”房东说。
“我来给治治看,你先不要杀。”我这句话冲口而出,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治
母羊。在家里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捉住了母羊,硬给灌
下去,希望别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这是偶尔听一个农夫讲的方法,我一下给记
起来了。
第二日房东对我说∶“治好了,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已经好啦!请问你用什
么治的?真是多谢多谢!”我笑笑,轻轻的对他说∶“灌了一大瓶红酒。”他马上
又说∶“多谢多谢!”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当然也不能喝,于是一脸无
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
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西,非常怕我,平日绝不给我机会治他
,我却千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有一日他胃痛,我给他一包药粉━━“喜龙━U
”,叫他用水吞下去。“是什么?”他问。我说∶“你试试看再说,对我很灵的。
”
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事后不放心,又去看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上面中文他
不懂,但是恰好有个英文字写著━━维他命U━━他哭丧著脸对我说∶“难道维他
命还有U种的吗?怎么可以治胃痛呢?”我实在也不知道,抓起药纸来一看,果然
有,我笑了好久。他的胃痛却真好了。
其实做兽医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事,被我吓得
心惊肉跳之后,我客串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渐渐的他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医生
的游戏了。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天气又不冷不然,于是我们计划租辆吉普车开列大沙漠
中去露营。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帐篷、食物搬上车时,来了一个很黑的女邻居
,她头纱并没有拉上,很大方的向我们走过来。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她非常明朗
的对荷西说∶“你太太真了不起,我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很久都不痛了。”我一
听赶紧将话题转开,一面大声说∶“咦,面包呢?怎么找不到啊!一面独自咯咯笑
起来。果然,荷西啼笑皆非的望著我∶“请问阁下几时改行做牙医了?”我看没有
什么好假装了,仰仰头想了一下,告诉他∶“上个月开始的。”“补了几个人的牙
?”他也笑起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小孩,都不肯去医院,没办法,所以……事
实上补好他们都不痛了,足可以咬东西。”我说的都是实在的。“用什么材料补的
?”“这个不能告诉你。”我赶紧回答他。“你不说我不去露营。”居然如此无赖
的要挟我。好吧!我先跑开一步,离荷西远一点,再小声说∶“不脱落,不透水,
胶性强,气味芳香,色彩美丽,请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什么?”他马上又
问,完全不肯用脑筋嘛!“指━甲━油。”我大叫起来。“哇,指甲油补人牙齿!
”他被吓得全部头发唰一下完全竖起来,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好看极了,我看他吓
得如此,一面笑一面跑到安全地带,等他想起来要追时,这个巫医已经逃之夭夭了
。
娃娃新娘
初次看见姑卡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一幢大房子
内,是警官罕地的大女儿。
那时的姑卡梳著粗粗的辫子,穿著非洲大花的连身长裙,赤足不用面纱,也不
将身体用布缠起来,常常在我的屋外呼叫著赶她的羊,声音清脆而活泼,俨然是一
个快乐的小女孩。
后来她来跟我念书,我问她几岁,她说∶“这个你得去问罕地,我们沙哈拉威
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几岁的。”她和她的兄妹都不称呼罕地父亲,他们直接叫他的名
字。罕地告诉我姑卡十岁,同时反问我∶“你大概也十几岁吧?姑卡跟你很合得来
呢。”我无法回答他这个荒谬的问题,只好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半年多过去了,我跟罕地全家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煮茶喝。
有一天喝茶时,只有罕地和他的太太葛柏在房内。罕地突然说∶“我女儿快要结婚
了,请你有便时告诉她。”我咽下一口茶,很困难的问他∶“你指姑卡吗?”他是
∶“是,过完拉麻丹再十日就结婚。”拉麻丹是回教的斋月,那时已快开始了。
我们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后我忍不住问罕地∶“你不觉得姑卡还太小吗?
她才十岁。”罕地很不以为然的说∶“小什么,我太太嫁给我时才八岁。”我想那
是他们沙哈拉威的风俗,我不能用太主观的眼光去批评这件事情,所以也不再说话
了。“请你对姑卡说,她还不知道。”姑卡的母亲又对我拜托了一次。“你们自己
为什么不讲?”我奇怪的反问他们。“这种事怎么好直讲?”罕地理直气壮的回答
我,我觉得他们有时真是迂腐得很。
第二天上完了算术课,我叫姑卡留下来生炭火煮茶喝。
“姑卡,这次轮到你了。”
我一面将茶递给她一面说。“什么?”她不解的反问我。
“傻子,你要结婚了。”我直接了当的说匣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脸突然涨红
了,小声地问∶“什么时候?”我说∶“拉麻丹过后再十天,你知道大概是谁吗?
”她摇摇头,放下茶杯不语而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面有忧容。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在镇上买东西,碰到姑卡的哥哥和另外一个青年,他介绍
时说∶“阿布弟是警察,罕地的部下,我的好朋友,也是姑卡未来的丈夫。”我听
见是姑卡的未婚夫,便刻意的看了他好几眼。阿布弟长得不黑,十分高大英俊,说
话有礼,目光温和,给人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我回去时便去找姑卡,对她说∶“放
心吧!你未婚夫是阿布弟,很年轻漂亮,不是粗鲁的人,罕地没有替你乱挑。”姑
卡听了我的话,很羞涩的低下头去不响,不过从眼神上看去,她已经接受结婚这个
事实了。
在沙哈拉威的风俗,聘礼是父母嫁女儿时很大的一笔收入。过去沙漠中没有钱
币,女方所索取的聘礼是用羊群、骆驼、布匹、奴隶、面粉、糖、茶叶……等等来
算的。现在文明些了,他们开出来的单子仍是这些东西,不过是用钞票来代替了。
姑卡的聘礼送来那一天,荷西被请去喝茶,我是女人,只有留在家中。不到一小时
,荷西回来对我说∶“那个阿布弟给了罕地二十万西币,想不到姑卡值那么多钱。
”(二十万西币合台币十三万多。)“这简直是贩卖人口嘛!”我不以为然的说,
心中又不知怎的有点羡慕姑卡,我结婚时一条羊也没有为父母赚进来过。
不到一个月,姑卡的装扮也改变了。罕地替她买了好几块布料,颜色不外是黑
、蓝的单色。因为料子染得很不好,所以颜色都褪到皮肤上,姑卡用深蓝布包著自
己时全身便成了蓝色,另有一种气氛。虽然她仍然赤足,但是脚上已套上了金银的
镯子,头发开始盘上去,身体被涂上刺鼻的香料,混著常年不洗澡的怪味,令人觉
得她的确是一个沙哈拉威女人了。
拉麻丹的最后一日,罕地给他两个小儿子受割礼,我自然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时姑卡已经很少出来了,我去她房内看看,仍然只有一地的脏破席子,唯一的
新东西就是姑卡的几件衣服。我问她∶“你结婚后带什么走?没有锅也没有新炉子
嘛!”她说∶“我不走,罕地留我住下来。”我很意外的问她∶“你先生呢?”她
说∶“也住进来。”我实在是羡慕她。
“可以住多久才出去?”我问她。“习俗是可以住到六年满才走。”难怪罕地
要那么多钱的聘礼,原来女婿婚后是住岳家的。
姑卡结婚的前一日照例是要离家,到结婚那日才由新郎将她接回来。我将一只
假玉的手镯送给姑卡算礼物,那是她过去一直向我要的。那天下午要离家之前,姑
卡的大姨来了,她是一个很老的沙哈拉威女人,姑卡坐在她面前开始被打扮起来。
她的头发被放下来编成三十几条很细的小辫子,头顶上再装一个假发做的小堆,如
同中国古时的宫女头一般。每一根小辫子上再编入彩色的珠子,头顶上也插满了发
亮的假珠宝,脸上是不用化妆品的。头发梳好后,姑卡的母亲拿了新衣服来。
等姑卡穿上那件打了许多褶的大白裙子后,上身就用黑布缠起来,本来就很胖
的身材这时显得更肿了。“那么胖!”我叹了一口气。她的大姨回答我∶“胖,好
看,就是要胖。”穿好了衣服,姑卡静静的坐在地上,她的脸非常的美丽,一头的
珠宝使得这个暗淡的房间也有了光辉。
“好了,我们走吧!”姑卡的大姨和表姐将她带出门去,她要在大姨家留一夜
,明天才能回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咦,姑卡没有洗澡啊,难道结婚前
也不洗澡的吗?
婚礼那天,罕地的家有了一点改变,肮脏的草席不见了,山羊被赶了出去,大
门口放了一条杀好的骆驼,房间大厅内铺了许多条红色的阿拉伯地毯,最有趣的是
屋角放了一面羊皮的大鼓,这面鼓看上去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黄昏了,太阳正落下地平线,辽阔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红。这时鼓声响了
起来,它的声音响得很沉郁,很单调,传得很远,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婚礼,这种
神秘的节奏实在有些恐怖。我一面穿毛衣一面往罕地家走去,同时幻想著,我正跑
进天方夜谭的美丽故事中去。
走进屋子里气氛就不好了,大厅内坐了一大群沙哈拉威男人,都在吸烟。空气
坏极了。这个阿布弟也跟这许多人挤在一起,如果不是以前见过他,实在看不出他
今夜有哪一点像新郎。
屋角坐著一个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唯一坐在男人群中的女人,她不蒙头,
披了一大块黑布,仰著头专心用力的在打鼓,打几十下就站起来,摇晃著身体,口
中尖声呼啸,叫声原始极了,一如北美的印地安人,全屋子里数她最出色。
“她是谁?”我问姑卡的哥哥。“是我祖母处借来的奴隶,她打鼓出名的。”
“真是了不起的奴隶。”我啧啧赞叹著。
这时房内又坐进来三个老年女人,她们随著鼓声开始唱起没有起伏的歌,调子
如哭泣一般,同时男人全部随著歌调拍起手来。我因是女人,只有在窗坍看著这一
切,所有的年轻女人都挤在窗坍,不过她们的脸完全蒙起来了,只有美丽的大眼睛
露在外面。
看了快两小时,天已黑了,鼓声仍然不变,拍手唱歌的人也是一个调子。我问
姑卡的母亲,“这样要拍到几点?”她说∶“早呢,你回去睡觉吧!”我回去时千
叮万嘱姑卡的小妹妹,清早去迎亲时要来叫醒我。
清晨三时的沙漠还是冷得令人发抖。姑卡的哥哥正与荷西在弄照相机谈话。我
披了大衣出来时,始卡的哥哥很不以为然的说∶“她也要去啊?”我赶紧求他带我
去,总算答应我了。女人在此地总是没有地位。
我们住的这条街上布满了吉普车,新的旧的都有,看情形罕地在族人里还有点
声望,我与荷西上了一辆迎亲的车子,这一大排车不停的按著喇叭在沙地上打转,
男人口中原始的呼叫著往姑卡的姨母家开去。
据说过去习俗是骑骆驼,放空枪,去帐篷中迎亲,现在吉普车代替了骆驼,喇
叭代替了空枪,但是喧哗吵闹仍是一样的。
最气人的要算看迎亲了,阿布弟下了车,跟著一群年轻朋友冲进姑卡坐著的房
间,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
卡低了头在挣扎。因为她很胖,阿布弟的朋友们也上去帮忙拖她,这时她开始哭叫
起来,我并不知她是真哭假哭,但是,看见这批人如此粗暴的去抓她,使人非常激
动。我咬住下唇看这场闹剧如何下场,虽然我已经看得愤怒起来。
这时姑卡已在门外了,她突然伸手去抓阿布弟的脸,一把抓下去,脸上出现好
几道血痕,阿布弟也不示弱,他用手反扭姑卡的手指。这时四周都静下来了,只有
姑卡口中偶尔发出的短促哭声在夜空中回响。
他们一面打,姑卡一面被拖到吉普车旁去,我紧张极了,对姑卡高声叫∶“傻
瓜,上车啊,你打不过的。”姑卡的哥哥对我笑著说∶“不要紧张,这是风俗,结
婚不挣扎,事后要被人笑的。这样拚命打才是好女子。”
“既然要拚命打,不如不结婚。”我口中叹著气。
“等一下入洞房还得哭叫,你等著看好了,有趣得很。”
实在是有趣,但是我不喜欢这种结婚的方式。
总算回到姑卡的家里了,这时已是早晨五点钟。罕地已经避出去,但是姑卡的
母亲和弟妹,亲友都没有睡,我们被请入大厅与阿布弟的亲友们坐在一起,开始有
茶和骆驼肉吃。
姑卡已被送入另外一间小房间内去独自坐著。
吃了一些东西,鼓声又响起来,男客们又开始拍著手呻吟。我一夜没睡实在是
累了,但是又舍不得离去。“三毛,你先回去睡,我看了回来告诉你。”荷西对我
说,我想了一下,最精彩的还没有来,我不回去。
唱歌拍手一直闹到天快亮了,我方看见阿布弟站起来,等他一站起来,鼓声马
上也停了,大家都望著他,他的朋友们开始很无聊的向他调笑起来。
等阿布弟往姑卡房间走去时,我开始非常紧张,心里不知怎的不舒服,想到姑
卡哥哥对我说的话━━“入洞房还得哭叫━━”我觉得在外面等著的人包括我在内
,都是混帐得可以了,奇怪的是藉口风俗就没有人改变它。
阿布弟拉开布帘进去了很久,我一直垂著头坐在大厅里,不知过了几世纪,听
见姑卡━━“啊━━”一声如哭泣似的叫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虽然风俗要她叫
,但是那声音叫得那么的痛,那么的真,那么的无助而幽长,我静静的坐著,眼眶
开始润湿起来。
“想想看,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残忍!”我愤怒的对荷西说。他仰
头望著天花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那天我们是唯一在场的两个外地人。
等到阿布弟拿著一块染著血迹的白布走出房来时,他的朋友们就开始呼叫起来
,声音里形容不出的暧昧。在他们的观念里,结婚初夜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夺取一个
小女孩的贞操而已。
我对婚礼这样的结束觉得失望而可笑,我站起来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大步走出
去。
婚礼的庆祝一共举行了六天,这六天内,每天下午五点开始便有客人去罕地家
喝茶吃饭,同时唱歌击鼓到半夜。
因为他们的节目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我也不再去了,第五日罕地的另外一
个小女孩来叫我,她说∶“姑卡在找你,你怎么不来。”我只好换了衣服去看姑卡
。
这六日的庆祝,姑卡照例被隔离在小房间里,客人一概不许看她,只有新郎可
以出出进进。我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去了姑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布帘进去
。
房内的光线很暗,空气非常混浊,姑卡坐在墙角内一堆毯子上。她看见我非常
高兴,爬上来亲我的脸颊,同时说∶“三毛,你不要走。”
“我不走,我去拿东西来给你吃。”我跑出去抓了一大块肉进来给她啃。
“三毛,你想我这样很快会有小孩吗?”她轻轻的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看见她过去胖胖的脸在五天之内瘦得眼眶都陷下去了,我
心里一抽,呆呆的望著她。
“给我药好吗?那种吃了没有小孩的药?”她急急的低声请求我。我一直移不
开自己的视线,定定的看著她十岁的脸。
“好,我给你,不要担心,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我轻轻拍著她的手背
,“现在可以睡一下,婚礼已经过去了。”
荒山之夜
那天下午荷西下班后,他并没有照例推门进来,只留在车上按喇叭,音如“三
毛,三毛。”于是我放下了正在写著玩的毛笔字跑去窗口回答他。
“为什么不进来?”我问他。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化石的小乌龟和贝壳,你要去吗?”
我跳了起来,连忙回答∶“要去,要去。”
“快出来!”荷西又在叫。
“等我换衣服,拿些吃的东西,还有毯子。”我一面向窗口叫,一面跑去预备
。
“快点好不好,不要带东西啦!我们两三小时就回来。”
我是个急性人,再给他一催,干脆一秒钟就跑出门来了。
身上穿了一件布的连身裙拖到脚背,脚上穿了一双拖鞋,出门时顺手抓了挂在
门上的皮酒壶,里面有一公升的红酒。这样就是我全部的装备了。
“好了,走吧!”我在车垫上跳了一跳满怀高兴。
“来回两百四十多里,三小时在车上,一小时找化石,回来十点种正好吃晚饭
。”荷西正在自言自语。
我听见来回两百多里路,不禁望了一下已经偏西了的太阳,想对荷西抗议。但
是此人自从有了车以后,这个潜伏性的“恋车情结”大发特发,又是个O型人,不
易改变,所以我虽然觉得黄昏了还跑那么远有点不妥,但是却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
一路上沿著公路往小镇南方开了二十多公里,到了检查站路就没有了,要开始
进入一望无际的沙漠。
那个哨兵走到窗口来看了看,说著∶“啊,又是你们,这个时候了还出去吗?
”
“不远,就在附近三十公里绕圈子,她要仙人掌。”荷西说完了这话开了车子
就跑。
“你为什么骗他?”我责问他。
“不骗不给出来,你想想看,这个时间了,他给我们去那么远?”
“万一出事了,你给他的方向和距离都不正确,他们怎么来找我们?”我问他
。
“不会来找的,上次几个嬉皮怎么死的?”他又提令人不舒服的事,那几个嬉
皮的惨死我们是看到的。
已经快六点种了,太阳虽然挂下来了,四周还是明亮得刺眼,风已经刮得有点
寒意了。
车子很快的在沙地上开著,我们沿著以前别人开过的车轮印子走。满辅碎石的
沙地平坦地一直延伸到视线及不到的远方。海市蜃楼左前方有一个,右前方有两个
,好似是一片片绕著小树丛的湖水。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死寂的大地像一个巨人一般躺在那里,它是
狰狞而又凶恶的,我们在它静静展开的躯体上驶著。
“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片荒原里。”我叹口气望著窗坍说。
“为什么?”车子又跳又冲的往前飞驰。
“我们一天到晚跑进来扰乱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丢汽
水瓶、纸盒子、脏东西,同时用车轮压它的身体。沙漠说圻不喜欢,它要我们的命
来抵偿,就是这样━━呜、呜━━。”我一面说,一面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姿势。
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欢听我胡说八道。
这时我将车窗杠部摇上来,因为气温已经不知不觉下降了很多。
“迷宫山来了。”荷西说。
我抬起头来往地平线上极力望去,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慢慢地在放大。那是附近
三百里内唯一的群山,事实上它是一大群高高的沙堆,散布在大约二、三十里方圆
的荒地上。
这些沙堆因为是风吹积成的,所以全是弧形的,在外表上看去一模一样。它们
好似一群半圆的月亮,被天空中一只大怪手抓下来,放置在撒哈拉沙漠里,更奇怪
的是,这些一百公尺左右高的沙堆,每一个间隔的距离都是差不多的。人万一进了
这个群山里,一不小心就要被迷住失去方向。我给它取名叫迷宫山。
迷宫山越来越近了,终于第一个大沙堆耸立在面前。
“要进去啊?”我轻轻的说。
“是,进去后再往右边开十五里左右就是听说迅化石的地方。”
“快七点半多了,鬼要打墙了。”我咬咬嘴唇,心里不知怎的觉得不对劲。
“迷信,那里来的鬼。”荷西就是不相信。
此人胆大粗心,又顽固如石头,于是我们终于开进迷宫山里去绕沙堆了。太阳
在我们正背后,我们的方向是往东边走。
迷宫山这次没有迷住我们,开了半小时不到就跑出来了。
再往前去沙地里完全没有车印子,我们对这一带也不熟悉更加上坐在一辆完
全不适合沙漠行驶的普通汽车里,心情上总很没有安全感。荷西下车来看了一看地
。
“回去吧!”我已完全无心找化石了。
“不回去。”荷西完全不理会我,车子一跳又往这片完全陌生的地上继续开下
去。
开了两三里路,我们前面现出了一片低地,颜色是深咖啡红的,那片地上还罩
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几千万年以前此地可能是一条很宽的河。
荷西说∶“这里可以下去。”车子慢慢顺著一大片斜坡滑下去,他将车停住,
又下车去看地,我也下车了,抓起一把土来看,它居然是湿泥,不是沙,我站了一
下,想也想不通。
“三毛,你来开车,我在前面跑,我打手势叫停,你就不要再开了。”
说完荷西就开始跑起来。我慢慢发动车子,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怎么样?”他问我。
“没问题。”我伸出头去回答他。
他越跑离我越远,然后又转过身来倒退著跑,同时双手挥动著,叫我前进。
这时我看见荷西身后的泥土在冒泡泡,好像不太对,我赶紧煞车向他大叫∶“
小心,小心,停━━”我打开车门一面叫一面向他跑去,但是荷西已经踏进这片大
泥沼里去了,湿泥一下没到他的膝盖,他显然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又踉跄的跌
了几步,泥很快的没到了他大腿,他挣扎了几步,好似要倒下去的样子,不知怎的
,越挣扎越远了,我们之间迅了很大一段距离。
我张口结舌的站在一边,人惊得全身都冻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眼前
的景象是千真万确的啊!这全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
荷西困难地在提脚,眼看要被泥沼吃掉了,这时我看见他右边两公尺左右好似
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我赶紧狂叫∶“往那边,那边有块石头。”
他也看见石块了,又挣扎著过去,泥已经埋到他的腰部了。我远远的看著他,
却无法替他出力,急得全身神经都要断了,这好似在一场恶梦里一样。
看见他双手抱住了泥沼内突出来的大石块,我方醒了过来,马上跑回车内去找
可以拉他过来的东西,但是车内除了那个酒壶之外,只有两个空瓶子和一些《联合
报》,行李箱内有一个工具盒,其它什么也没有。
我又跑回泥沼边去看看荷西,他没有作声,呆呆的望著我。
我往四处疯狂的乱跑,希望在地上捡到一条绳子,几块木板,或者随便什么东
西都好。但是四周除了沙和小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荷西抱住石块,下半身陷在泥里,暂时是不会沉下去了。
“荷西,找不到拉你的东西,你忍一下。”我对他叫著,我们之间大约有十五
公尺。
“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声音都变了。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就是沙,镑镑的在空气中飞扬著。前面是一片广大的泥沼,
后面是迷宫山,我转身去望太阳,它已经要落下去了。再转身去看荷西,他也正在
看太阳。
夕阳黄昏本是美景,但是我当时的心情却无法欣赏它。寒风一阵阵吹过来,我
看看自己单薄的衣服,再看看泡在稀泥里的荷西,再回望太阳,它像独眼怪人的大
红眼睛,正要闭上了。
几小时之内,这个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无法出来,就要活活被冻死了。
“三毛,进车里去,去叫人来。”他对我喊著。
“我不能离开你。”我突然情感激动起来。
前面的迷宫山我可以看方向开出去,但是从迷宫山开到检查站,再去叫人回来
,天一定已经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宫山回到荷西的地方,只有等天亮,天亮
时荷西一定已经冻死了。
太阳完全看不见了,气温很快的下降,这是沙漠夜间妓然的现象。
“三毛,到车里去,你要冻死了。”荷西愤怒的对我叫著,但是我还是蹲在岸
边。
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冻得更厉害,我发抖发得话也不想讲,荷西将半身挂在石块
上,只要他不动,我就站起来叫他∶“荷西,荷西,要动,转转身体,要勇敢━━
”他听见我叫他,就动一下,但是要他在那个情形下运动也是太困难了。
天已经变成鸽灰色,我的视线已经慢慢被暮色弄模糊了。
我的脑筋里疯狂的挣扎,我离开他去叫人,冒著回不来救他的危险,还是陪著
他一同冻死。
这时我看见地平线上有车灯,我一愣,跳了起来,明明是车灯嘛!在很远很远
,但是往我这个方向开来。
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车来。”一面去按车子的喇叭,我疯了似的按著喇
叭,又打开车灯一熄一亮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又跳到车顶上去挥著双手乱叫乱跳
。
终于他们看到了,车子往这边开来。
我跳下车顶向他们跑去,车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长途的吉普车,上面装
了很多茶叶木箱,车上三个沙哈拉威男人。
他们开到距离我快三十公尺处便停了车,在远处望著我,却不走过来。
我当然明白,他们在这荒野里对陌生人有戒心,不肯过来。于是我赶快跑过去
,他们正在下车。我们的情形他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天还没有完全黑。
“帮帮忙,我先生掉在泥沼里了,请帮忙拖他上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他们面前满怀希望的求著。
他们不理我,却用土话彼此谈论著,我听得懂他们说∶“是女人,是女人。”
“快点,请帮帮忙,他快冻死了。”我仍大口大口的喘著气。
“我们没有绳子。”其中的一个回答我,我愣住了,因为他的口气拒人千里之
外。
“你们有缠头巾,三条结在一起可以够长了。”我又试探的建议了一句。我明
明看见车上绑木箱的是大粗麻绳。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救他,奇怪。”
“我……”我想再说服他们,但是看见他们的眼神很不定,不怀好意的上下打
量著我,我便改口了。
“好,不救也没法勉强,算了。”我预备转身便走,荒山野地里碰到疯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正要走,这三个沙哈拉威人其中的一个突然一扬头,另外一个就
跳到我背后,右手抱住了我的腰,左手摸到我胸口来。
我惊得要昏了过去,本能的狂叫起来,一面在这个疯子铁一样的手臂里像野兽
一样的又吼又挣扎,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扳住我的身体,将我转过去面对著他,
将那张可怕的脸往我凑过来。
荷西在那边完全看得见山坡上发生的情形,他哭也似的叫著∶“我杀了你们。
”
他放开了石头预备要踏著泥沼拚出来,我看了一急,忘了自己,向他大叫∶“
荷西,不要,不要,求求你━━”一面哭了出来。
那三个沙哈拉威人给我一哭全去注意荷西了,我面对著抱著我的疯子,用尽全
身的气力,举起脚来往他下腹踢去,他不防我这致命的一踢,痛叫著蹲下去,当然
放开了我。我转身便逃,另外一个跨了大步来追我,我蹲下去抓两把沙子往他眼睛
里撒去,他两手蒙住了脸,我乘这几秒钟的空档,踢掉脚上的拖鞋,光脚往车子的
方向没命的狂奔。
他们三个没有跑步来追,他们上了吉普车慢慢的往我这儿开来。
我想当时他们一定错估了一件事情,以为只有荷西会开车,而我这样乱跑是逃
不掉的,所以用车慢慢来追我。
我跳进车内,开了引擎,看了一眼又留在石块边的荷西,心里像给人鞭打了一
下似的抽痛。
“跑,跑,三毛,跑。”荷西紧张的对我大叫。
我没有时间对他说束何话,用力一踏油门。车子跳了起来,吉普车还没到,我
已冲上山坡飞也似的往前开去。吉普车试著挡我,我用车好似“自杀飞机”一样去
撞它。他们反而赶快闪开了。
油门已经踏到底了,但是吉普车的灯光就是避不掉,他们咬住我的车不放过我
,我的心紧张得快跳出来,人好似要窒息了一样喘著气。
我一面开车,一面将四边车门都按下了锁,左手在座垫背后摸索,荷西藏著的
弹簧刀给我握到了。
迷宫山来了,我毫不考虑的冲进去,一个沙堆来了,我绕过去,吉普车也跟上
来,我疯狂的在这些沙堆里穿来穿去,吉普车有时落后一点,有时又正面撞过来,
总之无论我怎么拚命乱开,总逃不掉它。
这时我想到,除非我熄了自己的车灯,吉普车总可以跟著我转,万一这样下去
汽油用完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儿,我发狠将油门拚命踏,绕过半片山,等吉普车还没有跟上来,我马
上熄了灯,车子并没有减速,我将驾驶盘牢牢抓住,往左边来个紧急转弯,也就是
不往前面逃,打一个转回到吉普车追来后面的沙堆去。
弧形的沙堆在夜间迅一大片阴影,我将车子尽量靠著沙堆停下来,开了右边的
门,从那里爬出去,离车子有一点距离,手里握著弹簧刀,这时我多么希望这辆车
子是黑色的,或者咖啡色、墨绿色都可以,但是它偏偏是辆白色的。
我看见吉普车失去了我的方向,它在我前面不停的打著转找我,它没有想到我
会躲起来,所以它绕了几圈又往前面加速追去。
我沿著沙地跑了几步,吉普车真的开走了,我不放心怕它开回来,又爬到沙堆
顶上去张望,吉普车的灯光终于完全在远处消失了。
我滑下山回列车里去,发觉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的黑影子涌上来,人
好似要呕吐似的。我又爬出车子,躺在地上给自己冻醒,我绝不能瘫下来,荷西还
留在沼泽里。
又等了几分钟,我已完全镇静下来了。看看天空,大熊星座很明亮,像一把水
杓似的挂在天上,小熊星在它下面,好似一颗颗指路的钻石,迷宫山在夜间反而比
日正当中时容易辨认方向。
我在想,我往西走可以出迷宫,出了迷宫再往北走一百二十里左右,应该可以
碰到检查站,我去求救,再带了人回来,那样再快也不会在今夜,那么荷西━━他
━━我用手捂住了脸不能再想下去。
我在附近站了一下,除了沙以外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做指路的记号,但是记号在
这儿一定要留下来,明天清早可以回来找。
我被冻得全身剧痛,只好又跑回到车里去。无意中我看见车子的后座,那块座
垫是可以整个拆下来的啊,我马上去开工具箱,拿出起子来拆螺丝钉,一面双手用
力拉座垫,居然被我拆下来了。
我将这块座垫拖出来,丢在沙地上,这样明天回来好找一点。我上车将车灯打
开来,预备往检查站的方向开去,心里一直控制著自己,不要感情形事,开回去看
荷西不如找人来救他,我不是丢下了他。
车灯照著沙地上被我丢在一旁的大黑座垫,我已经发动车子了。
这时我像被针刺了一下,跳了起来,车垫那么大一块,又是平的,它应该不会
沉下去。我兴奋得全身发抖,赶快又下去捡车垫,仍然将它丢进后座。掉转车头往
泥沼的方向开去。
为了怕迷路,我慢慢的沿著自己的车印子开,这样又绕了很多路,有时又完全
找不到车印,等到再开回到沼泽边时,我不敢将车子太靠近,只有将车灯对著它照
去。
泥沼静静的躺在黑暗中,就如先前一样,偶尔冒些泡泡,泥上寂静一片,我看
不见荷西,也没有那块突出来的石头。
“荷西,荷西━━”我推开车门沿著泥沼跑去,口里高叫著他的名字。但是荷
西真的不见了。我一面抖著一面像疯子一样上下沿著泥沼的边缘跑著,狂喊著。
荷西死了,一定是死了,恐怖的回声在心里击打著我。我几乎肯定泥沼已经将
他吞噬掉了。这种恐惧令人要疯狂起来。
我逃回到车里去,伏在驾驶盘上抖得像风里的一片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很微弱的声音在叫我━━“三毛━━三毛━━”我慌
张的抬起头来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么,打开车灯,将车子开动了一点点,又听清
楚了,是荷西在叫我。我将车开了快一分钟,荷西被车灯照到了,他还是在那块石
头边,但是我停错了地方,害得空吓一场。
“荷西,撑一下,我马上拉你出来。”
他双手抱住石块,头枕在手臂里,在车灯下一动也不动。
我将车垫拉出来,半拖半抱的往泥沼跑下来,跑到湿泥缠我小腿的地方,才将
这一大块后车座垫用力丢出去,它浮在泥上没有沉下去。
“备胎!”我对自己说,又将备胎由车盖子下拖出来。跑到泥沼边,踏在车垫
上,再将备胎丢进稀泥里,这样我跟荷西的距离又近了。
冷,像几百只小刀子一样的刺著我,应该还不到零度,我却被冻得快要倒下去
了。我不能停,我有许多事要赶快做,我不能缩在车里。
我用千斤顶将车子右边摇起来,开始拆前轮胎。快,快,我一直催自己,在我
手脚还能动以前,我要将荷西拉出来。
下了前胎,又去拆后胎,这些工作我平日从来没有那么快做好过,但是这一次
只有几分钟全拆下来了。
我看看荷西,他始终动也不动的僵在那儿。
“荷西,荷西。”我丢一块手掌大的小石块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经不行了。
我抱著拆下的轮胎跑下坡,跳过浮著的车垫,备胎,将手中的前胎也丢在泥里,这
样又来回跑了一次,三个车胎和一个座垫都浮在稀泥上了。
我分开脚站在最后一个轮胎上,荷西和我还是有一段距离,他的眼神很悲哀的
望著我。
“我的衣服!”我想起来,我穿的是长到地的布衣服,裙子是大圆裙。我再快
速跑回车内,将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用刀割成四条宽布带子,打好结,再将一把老
虎钳绑在布带前面,抱著这一大堆带子,我飞快跑到泥沼的轮胎上去。
“荷西,喂,我丢过来了,你抓好。”我叫荷西注意,布带在手中慢慢被我打
转。一点一点放远,它还没有跌下去,就被荷西抓住了。
他的手一抓住我这边的带子,我突然松了口气,跌坐在轮胎上哭了起来,这时
冷也知道了。饿也知道了,惊慌却已过去。
哭了几声,想起荷西,又赶快拉他,但是人一松懈,气力就不见了,怎么拉也
没见荷西动。
“三毛,带子绑在车胎上,我自己拉。”荷西哑著声音说。
我坐在轮胎上,荷西一点一点拉著带子,看他近了,我解开带子,绑到下一个
轮胎给他再拉近,因为看情形,荷西没有气力在轮胎之间跳上岸,他冻太久了。
等荷西上了岸,他马上倒下去了。我还会跑,我赶紧跑回车内去拿酒壶,这是
救命的东西,灌下了他好几口酒,我急于要他进车去,只有先丢下他,再去泥里捡
车胎和车垫回来。
“荷西,活动手脚,荷西,要动,要动━━”我一面装车轮一面回头对荷西喊
,他正在地下爬,脸像石膏做的一样白,可怖极了。
“让我来。”他爬到车边,我正在扭紧后胎的螺丝帽。
“你去车里,快!”我说完丢掉起子,自己也爬进车内去。
我给荷西又灌了酒,将车内暖气开大,用刀子将湿裤筒割开,将他的脚用我的
割破的衣服带子用力擦,再将酒浇在他胸口替他擦。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的脸开始有了些血色,眼睛张开了一下又闭起来。
“荷西,荷西。”我轻轻拍打他的脸叫著他。
又过了半小时,他完全清醒了,张大著眼睛,像看见鬼一样的望著我,口中结
结巴巴的说∶“你,你……。”
“我,我什么?”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大跳。
“你━━你吃苦了。”他将我一把抱著,流下泪来。
“你说什么,我没有吃苦啊!”我莫名其妙,从他手臂里钻出来。
“你被那三个人抓到了?”他问。
“没有啊!我逃掉了,早逃掉了。”我大声说。
“那,你为什么光身子,你的衣服呢?”
我这才想到我自己只穿著内衣裤,全身都是泥水。荷西显然也被冻了,也居然
到这么久之后才看见我没有穿衣服。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躺在一旁,他的两只腿必须马上去看医生,想来是冻伤了
。夜已深了,迷宫山像鬼魅似的被我丢在后面,我正由小熊星座引著往北开。
“三毛,还要化石么?”荷西呻吟似的问著我。
“要。”我简短的回答他。“你呢?”我问他。“我更要了。”
“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下午。”
沙漠观浴记
有一天黄昏,荷西突然心血来潮,要将一头乱发剪成平头,我听了连忙去厨房
拿了剪鱼的大剪刀出来,同时想用抹布将他的颈子围起来。
“请你坐好,”我说。
“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
“剪你的头发。”我将他的头发拉了一大把起来。
“剪你自己的难道还不够?”他又跳开了一步。
“镇上那个理发师不会比我高明,你还是省省吧,来!来!”
我又去捉他。
荷西一把抓了钥匙就逃出门去,我丢下剪刀也追出去。
五分种之后,我们都坐在肮脏闷热的理发店里,为了怎么剪荷西的头发,理发
师、荷西和我三个人争论起来,各不相让,理发师很不乐,狠狠的瞪著我。
“三毛,你到外面去好不好?”荷西不耐的对我说。
“给我钱,我就走。”我去荷西口袋里翻了一张蓝票子,大步走出理发店。
沿著理发店后面的一条小路往镇外走,肮脏的街道上堆满了垃圾,苍蝇成群的
飞来飞去,一大批瘦山羊在找东西吃。
这一带我从来没有来过。
经过一间没有窗户的破房子,门口堆了一大堆枯干的荆棘植物。我好奇的站住
脚再仔细看看,这个房子的门边居然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著“泉”。
我心里很纳闷,这个垃圾堆上的屋子怎么会有泉水呢?于是我走到虚掩著的木
门边,将头伸进去看看。
大太阳下往屋里暗处看去,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就听到有人吃惊的怪叫起来━
━“啊……啊……。”又同时彼此嚷著阿拉伯话。
我转身跑了几步,真是满头雾水,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那么怕我呢
?
这时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披了撒哈拉式的长袍追出来,看见我还没有跑,便冲上
来想抓住我的样子。
“你做什么,为什么偷看人洗澡?”他气冲冲的用西班牙文责问我。
“洗澡?”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不知羞耻的女人,快走,嘘━━嘘━━”那个人打著手势好似赶鸡一样赶我
走。
“嘘什么嘛,等一下。”我也大声回嚷他。
“喂,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同时又往屋内走去。
“洗澡,洗━━澡,不要再去看了。”他口中又发出嘘声。
“这里可以洗澡?”我好奇心大发。
“是啦!”那个人不耐烦起来。
“怎么洗?你们怎么洗?”我大为兴奋,头一次听说沙哈拉威人也洗澡,岂不
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来洗就知道了。”他说“我可以洗啊?”我受宠若惊的问。
“女人早晨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块钱。”
“多谢,多谢,我明天来。”
我连忙跑去理发店告诉荷西这个新的好去处。
第二天早晨,我抱著大毛巾,踏在厚厚的羊粪上,往“泉”走去,一路上气味
很不好,实在有点倒胃口。
推门进去,屋内坐著一个沙哈拉威中年女子,看上去精明而又凶悍,大概是老
板娘了。
“要洗澡吗?先付钱。”
我将四十块钱给了她,然后四处张望。这个房间除了乱七八糟丢著的锈铁皮水
桶外没有东西,光线很不好,一个裸体女人出来拿了一个水桶又进去了。
“怎么洗?”我像个乡巴佬一样东张西望。
“来,跟我来。”
老板娘拉了我的手进了里面一个房间,那个小房间大约只有三四个榻榻米大,
有几条铁丝横拉著,铁丝上挂满了沙哈拉威女人的内衣、还有裙子和包身体的布等
等,一股很浓的怪味冲进鼻子里,我闭住呼吸。
“这里,脱衣服。”老板娘命令似的说。
我一声不响,将衣服脱掉,只剩里面事先在家中穿好的比基尼游泳衣。同时也
将脱下的衣服挂在铁丝上。
“脱啊!”那个老板娘又催了。
“脱好了。”我白了她一眼。
“穿这个怪东西怎么洗?”她问我,又很粗暴的用手拉我的小花布胸罩,又去
拉拉我的裤子。
“怎么洗是我的事。”我推开了她的手,又白了她一眼。
“好,现在到外面去拿水桶。”
我乖乖的出去拿了两个空水桶进来。
“这边,开始洗。”她又推开一个门,这幢房子一节一节的走进去,好似枕头
面包一样。
泉,终于出现了,沙漠里第一次看见地上冒出的水来,真是感动极了。它居然
在一个房间里。
那是一口深井,许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泼动人。我提著
两只空水桶,像呆子一样望著她们。
这批女人看见我这个穿衣服的人进去,大家都停住了,我们彼此望来望去,面
露微笑,这些女人不太会讲西班牙话。
一个女人走上来,替我打了一桶水,很善意的对我说∶“这样,这样。”
然后她将一大桶水从我头上倒下来,我赶紧用手擦了一下脸,另一桶水又淋下
来,我连忙跑到墙角,口中说著∶“谢谢!谢谢!”再也不敢领教了。
“冷吗?”一个女人问我。
我点点头,狼狈极了。
“冷到里面去。”她们又将下一扇门拉开,这个面包房子不知一共有几节。
我被送到再里面一间吩。一阵热浪迎面扑上来,四周雾气茫茫,看不见任何东
西,等了几秒钟,勉强看见四周的墙,我伸直手臂摸索著,走了两步,好似踏著人
的腿,我弯下身子去看,才发觉这极小的房间里的地上都坐了成排的女人,在对面
墙的那边,一个大水槽内正滚著冒泡泡的热水,雾气也是那里来的,很像土耳其浴
的模样。
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拉开了几分钟,空气凉下来,我也可以看清楚些。
这批女人身旁都放了一两个水桶,里面有冷的井水。房间内温度那样高,地被
蒸得发烫,我的脚被烫得不停地动来动去,不知那些坐在地上的女人怎么受得了。
“这边来坐,”一个墙角旁的裸女挪出了地方给我。
“我站著好了,谢谢!”看看那一片如泥浆似的湿地,不是怕烫也实在坐不下
去。
我看见每一个女人都用一片小石头沾著水,在刮自己身体,每刮一下,身上就
出现一条黑黑的浆汁似的污垢,她们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要刮得全身的脏都松
了,才用水冲。
“四年了,我四年没有洗澡,住夏依麻,很远,很远的沙漠━━。”一个女人
笑嘻嘻地对我说,“夏依麻”意思是帐篷。
她对我说话时我就不吸气。
她将水桶举到头上冲下去,隔著雾气,我看见她冲下来的黑浆水慢慢淹过我清
洁的光脚,我胃里一阵翻腾,咬住下唇站著不动。
“你怎么不洗,石头借给你刮。”她好心的将石头给我。
“我不脏,我在家里洗过了。”
“不脏何必来呢!像我,三四年才来一次。”她洗过了还是看上去很脏。
这个房间很小,没有窗,加上那一大水槽的水不停的冒热气,我觉得心跳加快
,汗出如雨,加上屋内人多,混合著人的体臭,我好似要呕吐了似的。挪到湿湿的
墙边去靠一下,才发觉这个墙上积了一层厚厚如鼻涕一样的滑滑的东西,我的背上
被粘了一大片,我咬住牙,连忙用毛巾没命地擦背。
在沙漠里的审美观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尽方法给自己发胖。
平日女人出门,除了长裙之外,还用大块的布将自己的身体、头脸缠得个密不透风
。有时髦些的,再给自己加上一付太阳眼镜,那就完全看不清她们的真面目了。
我习惯了看木乃伊似包裹著的女人,现在突然看见她们全裸的身体是那么胖大
,实在令人触目心惊,真是浴场现形,比较之下,我好似一根长在大胖乳牛身边的
细狗尾巴草,黯然失色。
一个女人已经刮得全身的黑浆都起来了,还没有冲掉,外面一间矣的孩子哭了
,她光身子跑出去,将那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抱进来,就坐在地上喂起奶来。她下巴
、颈子、脸上、头发上流下来的污水流到胸部,孩子就混著这个污水吸著乳汁。
我呆看著这可怖肮脏透顶的景象,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没法子再忍下去,转身
跑出这个房间。
一直奔到最外面一间,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走回到铁丝上去拿衣服来穿
。
“她们说你不洗澡,只是站著看,有什么好看?”老板娘很有兴趣的问我。
“看你们怎么洗澡。”我笑著回答她。
“你花了四十块钱就是来看看?”她张大了眼睛。
“不贵,很值得来。”
“这儿是洗身体外面,里面也要洗。”她又说。
“洗里面?”我不懂她说什么。
她做了一个掏肠子的手势,我大吃一惊。
“哪里洗,请告诉我。”既吓又兴奋,衣服扣子也扣错了。
“在海边,你去看,在勃哈多海湾,搭了很多夏依麻,春天都要去那边住,洗
七天。”
当天晚上我一面做饭一面对荷西说∶“她说里面也要洗洗,在勃哈多海边。”
“不要是你听错了?”荷西也吓了一跳。
“没有错,她还做了手势,我想去看看。”我央求荷西。
从小镇阿雍到大西洋海岸并不是太远,来回只有不到四百里路,一日可以来回
了。勃哈多有个海湾我们是听说,其他近乎一千里的西属撒哈拉海岸几乎全是岩岸
没有沙滩。
车子沿著沙地上前人的车印开,一直到海都没有迷路,在岩岸上慢慢找勃哈多
海湾又费了一小时。
“看,那边下面。”荷西说。
我们的车停在一个断岩边,几十公尺的下面,蓝色的海水平静的流进一个半圆
的海湾里,湾内沙滩上搭了无数白色的帐篷,有男人、女人、小孩在走来走去,看
上去十分自在安祥。
“这个乱世居然还有这种生活。”我羡慕地叹息著,这简直是桃花源的境界。
“不能下去,找遍了没有落脚的地方,下面的人一定有他们秘密的路径。”荷西在
悬崖上走了一段回来说。
荷西把车内新的大麻绳拉出来,绑在车子的保险杠上,再将一块大石头堆在车
轮边卡住,等绑牢了,就将绳子丢到崖下去。
“我来教你,你全身重量不要挂在绳子上,你要踏稳脚下的石头,绳子只是稳
住你的东西,怕不怕?”
我站在崖边听他解释,风吹得人发抖。
“怕吗?”又问我。
“很怕,相当怕。”我老实说。
“好,怕就我先下去,你接著来。”
荷西背著照相器材下去了。我脱掉了鞋子,也光脚吊下崖去,半途有双怪鸟绕
著我打转,我怕它啄我眼睛,只好快快下地去,结果注意力一分散,倒也不怎么怕
就落到地面了。
“嘘!这边。”荷西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落了地,荷西叫我不要出声,一看原来有三五个全裸的沙哈拉威女人在提海水
。
这些女人将水桶内的海水提到沙滩上,倒入一个很大的罐子内,这个罐子的下
面有一条皮带管可以通水。
一个女人半躺在沙滩上,另外一个将皮带管塞进她体内,如同灌肠一样,同时
将罐子提在手里,水经过管子流到她肠子里去。
我推了一下荷西,指指远距离镜头,叫他装上去,他忘了拍照,看呆了。
水流光了一个大罐子,旁边的女人又倒了一罐海水,继续去灌躺著的女人,三
次灌下去,那个女人忍不住呻吟起来,接著又再灌一大桶水,她开始尖叫起来,好
似在忍受著极大的痛苦。我们在石块后面看得心惊胆裂。
这条皮带管终于拉出来了,又插进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内清洗,而这边这个已经
被灌足了水的女人,又在被口内灌水。
据“泉”那个老板娘说,这样一天要洗内部三次,一共洗七天才完毕,真是名
副其实的春季大扫除,一个人的体内居然容得下那么多的水,也真是不可思议。
过了不久,这个灌足水的女人蹒跚爬起来,慢慢往我们的方向走来。
她蹲在沙地上开始排泄,肚内泻出了无数的脏东西,泻了一堆,她马上退后几
步,再泻,同时用手抓著沙子将她面前泻的粪便盖起来,这样一面泻,一面埋,泻
了十几堆还没有停。
等这个女人蹲在那里突然唱起歌时,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特笑起来,她当时的情
景非常滑稽,令人忍不住要笑。
荷西跳上来捂我的嘴,可是已经太迟了。
那个光身子女人一回头,看见石块后的我们,吓得脸都扭曲了,张著嘴,先逃
了好几十步,才狂叫出来。
我们被她一叫,只有站直了,再一看,那边帐篷里跑出许多人来,那个女人向
我们一指,他们气势汹汹的往我们奔杀而来。
“快跑,荷西。”我又想笑又紧张,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跑了一下回头叫∶“
拿好照相机要紧啊!”
我们逃到吊下来的绳子边,荷西用力推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一会儿就
上悬崖了,荷西也很快爬上来。
可怖的是,明明没有路的断崖,那些追的人没有用绳子,不知从哪条神秘的路
上也冒出来了。
我们推开卡住车轮的石块,绳子都来不及解,我才将自己丢进车内,车子就如
炮弹似的弹了出去。
过了一星期多,我仍然在痛悼我留在崖边的美丽凉鞋,又不敢再开车回去捡。
突然听见荷西下班回来了,正在窗坍跟一个沙哈拉威朋友说话。
“听说最近有个东方女人,到处看人洗澡,人家说你━━”那个沙哈拉威人试
探的问荷西。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太太也从来没有去过勃哈多海湾。”
荷西正在回答他。
我一听,天啊!这个呆子正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连忙跑出去。
“有啦!我知道有东方女人看人洗澡。”我笑容可掬的说。
荷西一脸惊愕的表情。
“上星期飞机不是送来一大批日本游客,日本人喜欢研究别人怎么洗澡,尤其
是日本女人,到处乱问人洗澡的地方━━”荷西用手指著我,张大了口,我将他手
一把打下去。
那个沙哈拉威朋友听我这么一说,恍然大悟,说∶“原来是日本人,我以为,
我以为……”他往我一望,脸上出现一抹红了。
“你以为是我,对不对?我其实除了煮饭洗衣服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弄
错了。”
“对不起,我想错了,对不起。”他又一次著红了脸。
等那个沙哈拉威人走远了,我还靠在门边,闭目微笑,不防头上中了荷西一拍
。
“不要发呆了,蝴蝶夫人,进去煮饭吧!”
爱的寻求
邻近我住的小屋附近,在七八个月前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里面卖的东西应
有尽有,这么一来,对我们这些远离小镇的居民来说实在方便了很多,我也不用再
提著大包小包在烈日下走长路了。
这个商店我一天大约要去四五次,有时一面烧菜,一面飞奔去店里买糖买面粉
,在时间上总是十万火急,偏偏有时许多邻居买东西,再不然钱找不开,每去一趟
总不能如我的意十秒钟就跑个来回,对我这种急性子人很不合适。
买了一星期后,我对这个管店的年轻沙哈拉威人建议,不如来记帐吧,我每天
夜里记下白天所买的东西,到了满一千块币左右就付清。这个年轻人说兵要问他哥
哥之后才能答复我,第二天他告诉我,他们欢迎我记帐,他们不会写字,所以送了
我一本大簿子,由我单方面记下所欠积的东西。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跟沙仑认识了。
沙仑平日总是一个人在店里,他的哥哥另外有事业,只有早晚来店内晃一下。
每一次我去店内结帐付钱时,沙仑总坚持不必再核对我做的帐,如果我跟他客气起
来,他马上面红耳赤呐呐不能成言,所以我后来也不坚持他核算帐了。
因为他信任我,我算帐时也特别仔细,不希望出了差错让沙仑受到责怪。这个
店并不是他的,但是他好似很负责,夜间关店了也不去镇上,总是一个人悄悄的坐
在地上看著黑暗的天空。他很木讷老实,开了快一个月的店,他好似没有交上任何
朋友。
有一天下午,我又去他店里结帐,付清了钱,我预备离去,当时沙仑手里拿著
我的帐簿低头把玩著,那个神情不像是忘了还我,倒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等了他两秒钟,他还是那个样子不响,于是我将他手里的帐簿抽出来,对他
说∶“好了,谢谢你,明天见!”就转身走出去。
他突然抬起头来,对我唤著∶“葛罗太太━━”我停下来等他说话,他又不讲
了,脸已经涨得一片通红。
“有什么事吗?”我很和气的问他,免得加深他的紧张。
“我想━━我想请您写一封重要的信。”他说话时一直不敢抬眼望我。
“可以啊!写给谁?”我问他,他真是太怕羞了。
“给我的太太。”他低得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你结婚了?”我很意外,因为沙仑吃住都在这个小店里。
无父无母,他哥哥一家对待他也十分冷淡,从来不知道他有太太。
他再点点头,紧张得好似对我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太太呢?在哪里?为什么不接来?”我知道他的心理,他自己不肯讲,又渴
望我问他。
他还是不回答,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进店来,他突然从柜台下面抽出一
张彩色的照片来塞在我手里,又低下头去。
这是一张已经四周都磨破角的照片,里面是一个阿拉伯女子穿著欧洲服装。五
官很端正,眼睛很大,但是并不年轻的脸上涂了很多化妆品,一片花红柳绿。衣服
是上身一件坦胸无袖的大花衬衫,下面是一条极短已经不再流行的苹果绿迷你裙,
腰上系了一条铜链子的皮带,胖腿下面踏了一双很高的黄色高跟鞋,鞋带子成交叉
状扎到膝盖。黑发一部分梳成鸟巢,另一部分披在肩后。全身挂满了廉价的首饰,
还用了一个发光塑胶皮的黑皮包。
光看这张照片,就令人眼花撩乱,招架不及,如果真人来了,加上香粉味一定
更是精彩。
看看沙仑,他正热切地等待著我对照片的反应,我不忍扫他的兴,但是对这朵
“阿拉伯人造花”实在找不出适当赞美的字眼,只有慢慢的将照片放回在柜台上。
“很时髦,跟这儿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太不相同了。”我只有这么说,不伤害他,也
不昧著自己良心。
沙仑听我这么说,很高兴,马上说∶“他是很时髦,很美丽,这里没有女孩比
得上她。”
我笑笑问他∶“在哪儿?”
“她现在在蒙地卡罗。”他讲起他太太来好似在说一个女神似的。
“你去过蒙地卡罗?”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我们是去年在阿尔及利亚结婚的。”他说。
“结了婚,她为什么不跟你回沙漠来?”
他的脸被我一问,马上黯淡下来了,热切的神情消失了。
“沙伊达说,叫我先回来,过几日她跟她哥哥一同来撒哈拉,结果,结果━━
”“一直没有来。”我替他将话接下去,他点点头看著地。
“多久了?”我又问。
“一年多了。”
“你怎么不早写信去问?”
“我━━”他说著好似喉咙被卡住了。“我跟谁去讲━━。”
他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想,你为什么又肯对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讲了呢?
“拿地址来看看。”我决定帮他一把。
地址拿出来了,果然是摩纳哥,蒙地卡罗,不是阿尔及利亚。
“你哪里来的这个地址?”我问他。
“我去阿尔及利亚找过我太太一次,三个月以前。”他吞吞吐吐地说。
“哎呀,怎么不早讲,你话讲得不清不楚,原来又去找过了。”她不在,她哥
哥说矣走了,给了我这张照片和地址叫我回来。”
千里跋涉,就为了照片里那个俗气女人?我感叹的看著沙仑那张忠厚的脸。
“沙仑,我问你,你结婚时给了多少聘金给女方?”
突然想到沙漠里的风俗。
“很多。”他又低下头去,好似我的问触痛了他的伤口。
“多少?”我轻轻的问。
“三十多万。”(合台币二十多万。)我吓了一跳,怀疑的说∶“你不可能有
那么多钱,乱讲!”
“有,有,我父亲前年死时留下来给我的,你可以问我哥哥。”沙仑顽固地分
辩著。
“好,下面我来猜。你去年将父亲这笔钱带去阿尔及利亚买货,要运回撒哈拉
来卖,结果货没有买成,娶了照片上的沙伊达,钱送给了她,你就回来了,她始终
没有来。我讲的对不对?”
一个很简单拆白党的故事。
“对,都猜对了,你怎么像看见一样?”他居然因为被我猜中了,有点高兴。
“你真不明白?”我张大了眼睛,奇怪得不得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来这里,所以我拜托你一定要写信给她,告诉她,我
━━我━━”他情绪突然很激动,用手托住了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喃
喃的说。
我赶快将视线转开去,看见这个老实木讷的人这么真情流露,我心里受到了很
大的感动。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开始,他身上一直静静的散发著一种很孤苦的悲戚感
。就好像旧俄时代小说里的那些忍受著巨大苦难的人一样。
“来吧,来写信,我现在有空。”我打起精神来说。
这时沙仑轻轻的恳求我∶“请你不要告诉我哥哥这写信的事。”
“我不讲,你放心。”我将帐簿打开来写信。
“好,你来讲,我写,讲啊……。”我又催他。
“沙伊达,我的妻━━。”沙仑发抖似的吐出这几个字,又停住了。
“不行,我只会写西班牙文,她怎么念信?”明明知道这个女骗子根本不会念
这封信,也不会承认是他什么太太,我又不想写了。
“没关系,请你写,她会找人去念信的,求求你……。”沙仑好似怕我又不肯
写,急著求我。
“好吧!讲下去吧!”我低头再写。
“自从我们去年分手之后,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经去阿尔及利亚找你━━。”
我看得出,如果沙仑对这个女子没有巨大的爱情,他不会克服他的羞怯,在一个陌
生人的面前陈述他心底深藏著的热情。
“好啦!你来签名。”我把写好的信从帐簿上撕下来,沙仑会用阿拉伯文写自
己的名字。
沙仑很仔细的签了名,叹了口气,他满怀希望的说∶“现在只差等回信来了。
”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说,只有不响。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们的邮局信箱号码吗?荷西先生不会麻烦吧?”
“你放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写回信地址。”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要留
回信地址。
“现在我亲自去寄。”
沙仑向我要了邮票,关了店门,往镇上飞奔而去。
从信寄掉第二日开始,这个沙仑一看见我进店,就要惊得跳起来,如果我摇摇
头,他脸上失望的表情马上很明显地露出来。这样早就开始为等信痛苦,将来的日
子怎么过呢?
一个月又过去了,我被沙仑无声的纠缠弄得十分头痛,我不再去他店里买东西
,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死心算了。我不去
他的店,他每天关了店门就来悄悄的站在我窗坍,也不敲门,要等到我看到他了,
告诉他没有信,他才轻轻的道声谢,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著天空,一望
好几小时。
过了很久一阵,有一次我开信箱,里面有我几封信,还有一张邮局办公室的通
知单,叫我去一趟。
“是什么东西?”我问邮局的人。
“一封挂号信,你的邮箱,给一个什么沙仑━━哈米达,是你的朋友,还是寄
错了?”
“啊━━”我拿著这封摩纳哥寄来的信,惊叫出来,全身寒毛竖立。抓起了信
,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错估了这件事情,她不是骗子,她来信了,还是挂号信,沙仑要高兴得
不知什么样子了。
“快念,快念!”
沙仑一面关店一面说,他人在发抖,眼睛发出疯子似的光芒。
打开信来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对沙仑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仑一听,急得走投无路。
“是给我的总没错吧!”他轻轻的问。深怕大声了,这个美梦会醒。
“是给你的,她说矣爱你。”我只看得懂这一句。
“随便猜猜,求你,还说什么?”沙仑像疯子了。
“猜不出,等荷西下班吧。”
我走回家,沙仑就像个僵尸鬼似的直直的跟在我后面,我只好叫他进屋,坐下
来等荷西。
荷西有时在外面做事受了同事的气,回来时脸色会很凶,我已经习惯了,不以
为意。
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早,看见沙仑在,只冷淡的点点头,就去换鞋子,也不说一
句话。沙仑手里拿著信,等荷西再注意他,但是荷西没有理他,又走到卧室去了,
好不容易又出来了,身上一条短裤,又往浴室走去。
沙仑此时的紧张等待已经到了饱和点,他突然一声不响,拿著信,啪一下跪扑
在荷西脚前,好似要上去抱荷西的腿。我在厨房看见这情景吓了一大跳,沙仑太过
份了,我对自己生气,将这个疯子弄回那么小的家里来乱吵。
荷西正在他自己那个世界里神游,突然被沙仑在面前一跪,吓得半死,大叫∶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三毛,快来救命啊━━”我用力去拉沙仑,好不容易将他
和荷西都镇定住,我已经累得心灰意懒了,只恨不得沙仑快快出去给我安静。
荷西念完了信,告诉沙仑∶“你太太说,她也是爱你的,现在她不能来撒哈拉
,因为没有钱,请你设法筹十万块西币,送去阿尔及利亚她哥哥处,她哥哥会用这
个钱买机票给她到你身边来,再也不分离了。”
“什么?见她的大头鬼,又要钱━━。”我大叫出来。
沙仑倒是一点也不失望,他只一遍一遍的问荷西∶“沙伊达说矣肯来?她肯来
?”他的眼光如同在做梦一般幸福。
“钱,没有问题,好办,好办━━。”他喃喃自语。
“算啦,沙仑━━。”我看劝也好似劝不醒他。
“这个,送给你。”沙仑像被喜悦冲昏了头,脱下他手上唯一的银戒指,塞在
荷西手里。
“沙仑,我不能收,你留下给自己。”荷西一把又替他戴回他手指去。
“谢谢,你们帮了我很多。”沙仑满怀感激的走了。
“这个沙仑太太到底怎么回事?沙仑为她疯狂了。”荷西莫名其妙的说。
“什么太太嘛,明明是个婊子!”这朵假花只配这样叫她。
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沙仑又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兼差,白天管店,夜间灸镇
上的大面包店烤面包,日日夜夜的辛劳工作,只有在清晨五点到八点左右可以睡觉
。
半个月下来,他很快速的憔悴下来,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满典丝,头发又乱又
脏,衣服像抹布一样绉,但是他话多起来了,说话时对生命充满盼望,但是我不知
怎的觉得他内心还是在受著很大的痛苦。
过了不久,我发觉他烟也戒掉了。
“要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烟不抽不要紧。”他说。
“沙仑,你日日夜夜辛苦,存了多少?”我问他。
两个月以后,他已是一副骨架子了。
“一万块,两个月存了一万,快了,块了,你不用替我急。”
他语无伦次,长久的缺乏睡眠,他的神经已经衰弱得不得了。
我心里一直在想,沙伊达有什么魔力,使一个只跟她短短相处过三天的男人这
样爱她,这样不能忘怀她所给予的幸福。
又过了好一阵,沙仑仍不生不死的在发著他的神经,一个人要这样撑到死吗?
一个晚上,沙仑太累了,他将两只手放到烤红的铁皮上去,双手受到了严重的烫伤
。白天店里的工作,他哥哥并没有许他关店休息。
我看他卖东西时,用两手腕处夹著拿东西卖给顾客,手忙脚乱,拿了这个又掉
了那个。他哥哥来了,冷眼旁观,他更紧张,蕃茄落了一地,去捡时,手指又因为
灌脓,痛得不能著力,汗,大滴大滴的流下来。
可怜的沙仑,什么时候才能从对沙伊达疯狂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平日的他显得
更孤苦了。
自从手烫了之后,沙仑每夜都来涂药膏,再去面包店上工。只有在我们家,他
可以尽情流露出他心底的秘密,他已完全忘了过去沙伊达给他的挫折,只要多存一
块钱,他梦想的幸福就更接近了。
那天夜里他照例又来了,我们叫他一同吃饭,他说手不方便,干脆就不吃东西
。
“我马上就好了,手马上要结疤了,今天也许可以烤面包了,沙伊达她━━。
”他又开始做起那个不变的梦。
荷西这一次却很怜悯温和的听沙仑说话,我正将棉花纱布拿出来要给沙仑换药
,一听他又讲了又来了,心里一阵烦厌,对著沙仑说∶“沙伊达,沙伊达,沙伊达
,一天到晚讲她,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沙━伊━达━是━━婊子。”
我这些话冲口而出,也收不回来了。荷西猛一下抬起头来注视著沙仑,室内一
片要冻结起来的死寂。
我以为沙仑会跳上来把我捏死,但是他没有。我对他讲的话像个大棍子重重的
击倒了他,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往我定定的望著,要说话,说不出一个字,我也定定
的看著他瘦得像鬼一样可怜的脸。
他脸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他将那双烫烂了的手举起来,望著手,望著手,眼泪
突然哗一下流泻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夺门而出,往黑暗的旷野里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骗了吗?”荷西轻轻的问我。
“他从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只是不肯醒过来,他不肯自救,谁能
救他。”我肯定沙仑的心情。
“沙伊达用蛊术迷了他。”荷西说。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伊达的肉体
,解释做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暖。
这么一个拘谨孤单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的去抓
住了。”
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来了,我将他的手换上药,对他说∶
“好啦!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了。”
沙仑很安静,不多说话,出门时他好似有话要说,又没有说,走到门口,他突
转过身来,说了一声∶“谢谢!”
我心里一阵奇异感觉,口里却回答说∶“谢什么,不要又在发疯了,快走,去
上工。”
他也怪怪的对我笑了一笑,我关上门心里一麻,觉得很不对劲,沙仑从来不会
笑的啊!
第三天早晨,我开门去倒垃圾,拉开门,迎面正好走来两个警察。
“请问您是葛罗太太?”
“是,我是。”我心里对自己说,沙仑终于死了。
“有一个沙仑哈米达━━。”
“他是我们朋友。”我安静的说。
“你知道他大概会去了哪里?”
“他?”我反问他们。
“他昨夜拿了他哥哥店里要进货的钱,又拿了面包店里收来的帐,逃掉了……
。”
“哦━━”我没有想到沙仑是这样的选择。
“他最近说过什么比较奇怪的话,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吗?”警察问我。
“没有,你们如果认识沙仑,就知道了,沙仑是很少说话的。”
送走了警察,我关上门去睡了一觉。
“你想沙仑怎么会舍得下这片沙漠?这是沙哈拉威人的根。”荷西在吃饭时说
。
“反正他不能再回来了,到处都在找他。”
吃过饭后我们在天台上坐著,那夜没有风,荷西叫我开灯,灯亮了,一群一群
的飞虫马上扑过来,它们绕著光不停的打转,好似这个光是它们活著唯一认定的东
西。
我们两人看著这些小飞虫。
“你在想什么?”荷西说。
“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
芳邻
我的邻居们外表上看去都是极肮脏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
不清洁的衣著和气味,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也同时是穷苦而潦倒的一
群。事实上,住在附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国政府的补助金,更有正当的职业,
加上他们将屋子租给欧洲人住,再养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镇上开店,收入是十分安
稳而可观的。
所以本地人常说,没有经济基础的沙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镇阿雍来的。
我去年初来沙漠的头几个月,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经常离镇深入大漠中去旅
行。每次旅行回来,全身便像被强盗抢过了似的空空如也。沙漠中穷苦的沙哈拉威
人连我帐篷的钉都给我拔走,更不要说随身所带的东西了。
在开始住定这条叫做金河大道的长街之后,我听说沌住的邻居都是沙漠里的财
主,心里不禁十分庆幸,幻想著种种跟有钱人做邻居的好处。
说起来以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我的错。
第一次被请到邻居家去喝茶回来,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粪,我的长裙
子上被罕地小儿子的口水滴湿了一大块。第二天,我就开始教罕地的女儿们用水拖
地和晒席子。当然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给的。
就因为此地的邻居们是如此亲密的缘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传到了黄昏,还
轮不到我自己用,但是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这两样东西他们毕竟用完了是还我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虽然我的家没有门牌,但是邻居们远近住著的都会来找我。
我除了给药时将门打开之外,平日还是不太跟他们来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
理我是十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著的门总得开开关关,我们一开,这些妇女和小孩就涌进来,
于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邻居很清楚的看在眼里了。
因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气的人,对人也算和气,所以邻居们慢慢的学到了充分
利用我们的这个缺点。
每天早晨九点左右开始,这个家就不断的有小孩子要东西。
“我哥哥说,要借一只灯泡。”
“我妈妈说,要一只洋葱━━。”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们要棉花━━。”
“给我吹风机。”
“你的熨斗借我姐姐。”
“我要一些钉子,还要一点点电线。”
其他来要的东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们家全都有这些东西,不给他们心
里过意不去,给了他们,当然是不会还的。
“这些讨厌的人,为什么不去镇上买。”荷西常常讲,可是等小孩子来要了还
是又给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邻居的小孩子们开始伸手要钱,我们一出家门,就被小孩
子们围住,口里叫著∶“给我五块钱,给我五块钱!”
这些要钱的孩子们,当然也包括了房东的子女。
要钱我是绝对不给的,但是小孩子们很有恒心的每天来缠住我。有一天我对房
东的孩子说∶“你爸爸租这个破房子给我,收我一万块,如果再给你每天五块,我
不如搬家。”
从这个时候起,小孩子们不要钱了,只要泡泡糖,要糖我是乐意给的。
我想,他们不喜欢我搬走,所以不再讨钱了。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来敲门,我开门一看,一只小山也似的骆驼尸体躺在地上,
血水流了一地,十分惊人。
“我妈妈说,这只骆驼放在你冰箱里。”
我回头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叹了一口气,蹲下去对拉布说∶“拉布
,告诉你妈妈,如果她把你们家的大房子送给我做针线盒,这只驼骆就放进我的冰
箱里。”她马上问我∶“你的针在哪里?”
当然,驼骆没有冰进来,但是拉布母亲的脸绷了快一个月。她只对我说过一句
话∶“你拒绝我,伤害了我的骄傲。”
每一个沙哈拉威人都是很骄傲的,我不敢常常伤害他们,也不敢不出借东西。
有一天,好几个女人来向我要“红色的药水,”我执意不肯给,只说∶“有什么人
弄破了皮肤,叫他来涂药。”
但是她们坚持要拿回去涂。
等我过了几小时听见鼓声跑出去看时,才发觉在公用天台上,所有的女人都用
我的红药水涂满了脸和双手,正在扭来扭去的跳舞唱歌,状极愉快。看见红药水有
这样奇特的功效,我也不能生气了。
更令人苦恼的是,邻近一家在医院做男助手的沙哈拉威人,因为受到了文明的
洗礼,他拒绝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饭,所以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他的儿子就要来敲
门。
“我爸爸要吃饭了,我来拿刀叉。”这是一定的开张白。
这个小孩每天来借刀叉虽然会归还,我仍是给他弄得不胜其烦,干脆买了一套
送给他,叫他不许再来了。
没想到过了两天,他又出现在门口。
“怎么又来了?上一次送你的那一套呢?”我板著脸问他。
“我妈妈说那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来。现在我爸爸要吃饭━━。”
“你爸爸要吃饭关我什么事━━。”我对他大吼。这个小孩子像小鸟似的缩成
一团,我不忍心了,只有再借他刀叉。毕竟吃饭是一件重要的事。
沙漠里的房子,在屋顶中间总是空一块不做顶。我们的家,无论吃饭、睡觉,
邻居的孩子都可以在天台上缺的那方块往下看。
有时候刮起狂风沙来,屋内更是落沙如雨。在这种气候下过日子,荷西跟我只
有扮流沙河里住著的沙和尚,一无选择其他角色的余地。
荷西跟房东要求了好几次,房东总不肯加盖屋顶。于是我们自己买材料,荷西
做了三个星期日,铺好了一片黄色毛玻璃的屋顶,光线可以照进来,美丽清洁极了
。我将苦心拉拔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顶下,一片新绿。我的生活此改进了很
多。
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贯注的在厨房内看食谱做蛋糕,同时在听音乐。突然听
起玻璃屋顶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声音,伸头出去看,我的头顶上很清楚的映出
一只大山羊的影子,这只可恶的羊,正将我们斜斜的屋顶当山坡爬。
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台的楼梯跑去,还没来得及上天台,就听见木条细微的断
裂声,接著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木条、碎玻璃如雨似的落下来。当然这只大山羊
也从天而降,落在我们窄小的家里,我紧张极了,连忙用扫把将山羊打出门,望著
破洞洞外的蓝天生气。
破了屋顶我们不知应该叫谁来赔,只有自己买材料修补。
“这次做石棉瓦的怎样?”我问荷西。
“不行,这房子只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线完全被挡住了。”荷西很苦
恼,因为他不喜欢星期天还得做工。
过了不久,新的白色半透明塑胶板的屋顶又架起来了。荷西还做了一道半人高
的墙,将邻居们的天台隔开。
这个墙不只是为了防羊,也是为了防邻居的女孩子们,因为她们常常在天台上
将我晒著的内衣裤拿走,她们不是偷,因为用了几天又会丢回在天台上,算做风吹
落的。
虽然新屋顶是塑胶板的,但是半年内山羊还是掉下来过四次。我们忍无可忍,
就对邻居们讲,下次再捉到穿屋顶的羊,就杀来吃掉,绝对不还他们了,请他们关
好自己的羊栏。
邻居都是很聪明的人,我们大呼小叫,他们根本不置可否,抱著羊对我们眯著
眼睛笑。
“飞羊落井”的奇观虽然一再发生,但是荷西总不在家,从来没能体会这个景
象是如何的动人。
有一个星期天黄昏,一群疯狂的山羊跳过围墙,一不小心,又上屋顶来了。
我大叫∶“荷西,荷西,羊来了━━。”
荷西丢下杂志冲出客厅,已经来不及了,一只超级大羊穿破塑胶板,重重的跌
在荷西的头上,两个都躺在水泥地上呻吟。荷西爬起来,一声不响,拉了一条绳子
就把羊绑在柱子上,然后上天台去看看是谁家的混蛋放羊出来的。
天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好,明天杀来吃掉。”荷西咬牙切齿的说。
等我们下了天台,再去看羊,这只俘虏不但不叫,反而好像在笑,再低头一看
,天啊!我辛苦了一年种出来的九棵盆景,二十五片叶子,全部被它吃得干干净净
。
我又惊又怒又伤心,举起手来,用尽全身的气力,重重的打了山羊一个大耳光
,对荷西尖叫著∶“你看,你看”━━然后冲进浴室抱住一条大毛巾大滴大滴的流
下泪来。
这是我第一次为沙漠里的生活泄气以至流泪。
羊,当然没有杀掉。
跟邻居的关系,仍然在借东西的开门关门里和睦的过下去。
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东家去要。
“没有,没有。”房东的太太笑嘻嘻的说。
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厨房。
“给你三根,我们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对我说,表情很生硬。
“你这盒火柴还是上星期我给你的,我一共给你五盒,你怎么忘了?”我生起
气来。
“对啊,现在只剩一盒了,怎么能多给你。”她更不高兴了。
“你伤害了我的骄傲。”我也学她们的口气对哈蒂耶说。
拿著三根火柴回来,一路上在想,要做史怀哲还可真不容易。
我们住在这儿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邻居的电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我呢
,成了代书、护士、老师、裁缝━━反正都是邻居们训练出来的。
沙哈拉威的青年女子皮肤往往都是淡色的,脸孔都长得很好看,她们平日在族
人面前一定蒙上脸,但是到我们家里来就将面纱拿掉。
其中有一个蜜娜,长得非常的甜美,她不但喜欢我,更喜欢荷西,只有荷西在
家,她就会打扮得很清洁的来我们家坐著。后来她发觉坐在我们家没有什么意思,
就找理由叫荷西去她家。
有一天她又来了,站在窗坍叫∶“荷西!荷西!”
我们正在吃饭,我问她∶“你找荷西什么事?”
她说∶“我们家的门坏了,要荷西去修。”
荷西一听,放下叉子就想站起来。
“不许去,继续吃饭。”我将我盘子里的菜一倒倒在荷西面前,又是一大盘。
这儿的人可以娶四个太太,我可不喜欢四个女人一起来分荷西的薪水袋。
蜜娜不走,站在窗前,荷西又看了她一眼。
“不要再看了,当她是海市蜃楼。”我厉声说。
这个美丽的“海市蜃楼”有一天终于结婚了,我很高兴,送了她一大块衣料。
我们平日洗刷用的水,是市政府管的,每天送水一大桶就不再给了。所以我们如果
洗澡,就不能同时洗衣服,洗了衣服,就不能洗碗洗地,这些事都要小心计算好天
台上水桶里的存量才能做。天台水桶的水是很咸的,不能喝,平日喝的水要去商店
买淡水。水,在这里是很珍贵的。
上星期日我们为了参加镇上举行的“骆驼赛跑大会”,从几百里路扎营旅行的
大漠里赶回家来。
那天刮著大风沙,我回家来时全身都是灰沙,难看极了。
进了家门,我冲到浴室去冲凉,希望参加骑骆驼时样子清洁一点,因为西班牙
电视公司的驻沙漠记者答应替我拍进新闻片里。等我全身都是肥皂时,水不来了,
我赶快叫荷西上天台去看水桶。
“是空的,没有水。”荷西说。
“不可能嘛!我们这两天不在家,一滴水也没用过。”我不禁紧张起来。
包了一块大毛巾,我光脚跑上天台。水桶像一场恶梦似的空著。再一看邻居的
天台,晒了数十个面粉口袋,我恍然大悟,水原来是给这样吃掉了。
我将身上的肥皂用毛巾擦了一下,就跟荷西去赛骆驼了。
那个下午,所有会疯会玩的西班牙朋友都在骆驼背上飞奔赛跑,壮观极了,只
有我站在大太阳下看别人。这些骑士跑过我身旁时,还要笑我∶“胆小鬼啊!胆小
鬼啊!”
我怎么能告诉人家,我不能骑骆驼的原因是怕汗出太多了,身上不但会发痒,
还会冒肥皂泡泡。
这些邻居里,跟我最要好的是姑卡,她是一个温柔又聪明的女子,很会思想。
但是姑卡有一个毛病,她想出来的事情跟我们不大一样。也就是说矣对是非的判断
往往令我惊奇不已。
有个晚上,荷西和我要去此地的国家旅馆里参加一个酒会。我烫好了许久不穿
的黑色晚礼服,又把几件平日不用的稍微贵些的项链拿出来放好。
“酒会是几点?”荷西问。
“八点钟。”我看看钟,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
等我衣服、耳环都穿好弄好了,预备去穿鞋时,我发觉平日一向在架子上放著
的纹皮高跟鞋不见了,问问荷西,他说没有拿过。
“你随便穿一双不就行了。”荷西最不喜欢等人。
我看著架子上一大排鞋子━━球鞋、木拖鞋、平底凉鞋、布鞋、长筒靴子━━
没有一双可以配黑色的长礼服,心里真是急起来,再一看,咦!什么鬼东西,它什
么时候跑来的?这是什么?
架子上静静的放著一双黑黑脏脏的尖头沙漠鞋,我一看就认出来是姑卡的鞋子
。
她的鞋子在我架子上,那我的鞋会在哪里?
我连忙跑到姑卡家去,将她一把抓起来,凶凶的问她∶“我的鞋呢?我的鞋呢
?你为什么偷走?”
又大声喝叱她∶“快找出来还我,你这个混蛋!”
这个姑卡慢吞吞的去找,厨房里,席子下面,羊堆里,门背后━━都找遍了,
找不到。
“我妹妹穿出去玩了,现在没有。”她很平静的回答我。
“明天再来找你算帐。”我咬牙切齿的走回家。那天晚上的酒会,我只有换了
件棉布的白衣服,一双凉鞋,混在荷西上司太太们珠光宝气的气氛里,不相称极了
。坏心眼的荷西的同事还故意称赞我∶“你真好看,今天晚上你像个牧羊女一样,
只差一根手杖。”
第二天早晨,姑卡提了我的高跟鞋来还我,已经被弄得不像样了。
我瞪了她一眼,将鞋子一把抢过来。
“哼!你生气,生气,我还不是会生气。”姑卡的脸也胀红了,气得不得了。
“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还不是在你家,我比你还要气。”她又接著说。
我听见她这荒谬透顶的解释,忍不住大笑起来。
“姑卡,你应该去住疯人院。”我指指她的太阳穴。
“什么院?”她听不懂。
“听不懂算了。姑卡,我先请问你,你再去问问所有的邻居女人,我们这个家
里,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还有你们不感兴趣不来借的东西吗?”
她听了如梦初醒,连忙问∶“你的牙刷是什么样子的?”
我听了激动得大叫∶“出去━━出去。”
姑卡一面退一面说∶“我只要看看牙刷,我又没有要你的丈夫,真是━━。”
等我关上了门,我还听见姑卡在街上对另外一个女人大声说∶“你看,你看,她伤
害了我的骄傲。”
感谢这些邻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们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的滋味了。
素人渔夫有一个星期天,荷西去公司加班,整天不在家。
我为了打发时间,将今年三月到现在荷西所赚的钱,细细的计算清楚,写在一
张清洁的白纸上,等他回来。
到了晚上,荷西回来了,我将纸放在他的面前,对他说∶“你看,半年来我们
一共赚进来那么多钱。”
他看了一眼我做好的帐,也很欢喜,说∶“想不到赚了那么多,忍受沙漠的苦
日子也还值得吧!”
“我们出去吃晚饭吧,反正有那么多钱。”他兴致很高的提议。
我知道他要带我去国家旅馆吃饭,很快的换好衣服跟他出门,这种事实在很少
发生。
“我们要上好的红酒,海鲜汤,我要牛排,给太太来四人份的大明虾,甜点要
冰淇淋蛋糕,也是四人份的,谢谢!”荷西对茶房说。
“幸亏今天一天没吃东西,现在正好大吃一顿。”我轻轻的对荷西说。
国家旅馆是西班牙官方办的,餐厅布置得好似阿拉伯的皇宫,很有地方色彩,
灯光很柔和,吃饭的人一向不太多,这儿的空气新鲜,没有尘土味,刀叉擦得雪亮
,桌布烫得笔挺,若有若无的音乐像溪水似的流泻著。我坐在里面,常常忘了自己
是在沙漠,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好日子里一样。
一会儿,菜来了,美丽的大银盘子里,用碧绿的生菜衬著一大排炸明虾,杯子
里是深红色的葡萄酒。
“啊!幸福的青鸟来了!”我看著这个大菜感动的叹息起来。
“好喜欢,以后可以常常来嘛!”荷西那天晚上很慷慨,好像大亨一样。
长久的沙漠生活,只使人学到一个好处,任何一点点现实生活上的享受,都附
带的使心灵得到无限的满足和升华。换句话说,我们注重自己的胃胜于自己的脑筋
。
吃完晚饭,付掉了两张绿票子,我们很愉快的散步回家,那天晚上我是一个很
幸福的人。
第二天,我们当然在家吃饭,饭桌上有一个圆圆的马铃薯饼,一个白面包,一
瓶水。
“等我来分,这个饼,你吃三分之二,我拿三分之一。”
我一面分菜,一面将面包整个放在荷西的盘子里,好看上去满一点。
“很好吃的,我放了洋葱,吃嘛!”我开始吃。
荷西狼吞虎咽的一下就吃光了饼,站起来要去厨房。
“没有菜了,今天就吃这么些。”我连忙叫住他。
“今天怎么搞的?”他莫名其妙的望著我。
“拿去看!”我将另一张帐单递给他。
“这是我们半年来用掉的钱,昨天算的是赚来的,今天算的是用出去的。”我
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解释。
“这么多,花了这么多?都用光了!”他对我大吼。
“是。”我点点头。
“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荷西抓起来念著我做的流水帐━━“蕃茄六十块一公斤,西瓜两百二十一个,
猪肉半斤三百━━”“你怎么买那么贵的菜嘛,我们可以吃省一点━━。”一面念
一面又喃喃自语。
等到他念到━━“修车一万五,汽油半年两万四千━━”声音越来越高,人站
了起来。
“你不要紧张嘛!半年跑了一万六千里,你算算是不是要那么多油钱。”
“所以,我们赚来的钱都用光了,白苦了一场。”荷西很懊恼的样子,表情迅
若舞台剧。
“其实我们没有浪费,衣著费半年来一块钱也没花,全是跟朋友们吃饭啦,拍
照啦,长途旅行这几件事情把钱搞不见了。”
“好,从今天开始,单身朋友们不许来吃饭,拍照只拍黑白的,旅行就此不再
去,这片沙漠直渡也不知道渡了多少次了。”荷西很有决心的宣布。
这个可怜小镇,电影院只有一家又脏又破的,街呢,一条热闹的也没有,书报
杂志收到大半已经过期了,电视平均一个月收得到两三次,映出来的人好似鬼影子
,一个人在家也不敢看,停电停水更是家常便饭,想散个步嘛,整天刮著狂风沙。
这儿的日子,除了沙哈拉威人过得自在之外,欧洲人酗酒,夫妻打架,单身汉自杀
经常发生,全是给沙漠逼出来的悲剧。只有我们,还算懂得“生活的艺术”,苦日
子也熬下来了,过得还算不太坏。
我静听著荷西宣布的节省计划,开始警告他。
“那么省,你不怕三个月后我们疯掉了或自杀了?”
荷西苦笑了一下∶“真的,假期不出去跑跑会活活闷死。”
“你想想看,我们不往阿尔及利亚那边内陆跑,我们去海边,为什么不利用这
一千多里长的海岸线去看看。”
“去海边,穿过沙漠一个来回,汽油也是不得了。”
“去捉鱼呀,捉到了做咸鱼晒干,我们可以省菜钱,也可以抵汽油钱。”我的
劲一向是很大的,说到玩,决不气馁。
第二个周末,我们带了帐篷,足足沿著海边去探了快一百里的岩岸,夜间扎营
住在崖上。
没有沙滩的岩岸有许多好处,用绳子吊下崖去很方便,海潮退了时岩石上露出
附著的九孔,夹缝里有螃蟹,水塘里有章鱼,有蛇一样的花斑鳗,有圆盘子似的电
人鱼,还有成千上万的黑贝壳竖长在石头上,我认得出它们是一种海鲜叫淡菜,再
有肥肥的海带可以晒干做汤,漂流木是现代雕塑,小花石头捡回来贴在硬纸板上又
是图画。这片海岸一向没有人来过,仍是原始而又丰富的。
“这里是所罗门王宝藏,发财了啊!”
我在滑滑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尖声高叫,兴奋极了。
“这一大堆石块分给你,快快捡,潮水退了。”
荷西丢给我一只水桶,一付线手套,一把刀,他正在穿潜水衣,要下海去射大
鱼。
不到一小时,我水桶里装满了铲下来的淡菜和九孔,又捉到十六只小脸盆那么
大的红色大螃蟹,水桶放不下,我用石块做了一个监牢,将他们暂时关在里面。海
带我扎了一大堆。
荷西上岸来时,腰上串了快十条大鱼,颜色都是淡红色的。
“你看,来不及拿,太多了。”我这时才知道贪心人的滋味。
荷西看了我的大螃蟹,又去捉了快二十个黑灰色的小蟹。
他说,“小的叫尼克拉斯,比大的好吃。”
潮水慢慢涨了,我们退到崖下,刮掉鱼鳞,洗干净鱼的肚肠,满满的装了一口
袋,我把长裤脱下来,两个裤管打个结,将螃蟹全丢进去,水桶也绑在绳子上,就
这样爬上崖去。
那个周末初次的探险,可以说满载而归。
回家的路上我拼命的催荷西。
“快开,快开,我们去叫单身宿舍的同事们回来吃晚饭。”
“你不做咸鱼了吗?”荷西问我。
“第一次算了,请客请掉,他们平常吃得也不好。”
荷西听了很高兴,回家之前又去买了一箱啤酒,半打葡萄酒请客。
以后的几个周末,同事们都要跟去捉鱼。我们一高兴,干脆买了十斤牛肉,五
棵大白菜,做了十几个蛋饼,又添了一个小冰箱,一个炭炉子,五个大水桶,六付
手套,再买了一箱可乐,一箱牛奶。浩浩荡荡的开了几辆车,沿著海岸线上下乱跑
,夜间露营,吃烤肉,谈天说灾,玩得不亦乐乎,要存钱这件事就不知不觉的被淡
忘了。
我们这个家,是谁也不管钱的,钱,放在中国棉袄的口袋里,谁要用了,就去
抽一张,帐,如果记得写,就写在随手抓来的小纸头上,丢在一个大糖瓶子里。
去了海边没有几次,口袋空了,糖瓶子里挤满了小纸片。
“又没有了,真快!”我抱著棉袄喃喃自语。
“当初去海边,不是要做咸鱼来省菜钱的吗?结果多出来那么多开销。”荷西
不解的抓抓头。
“友情也是无价的财富。”我只有这么安慰他。
“下星期干脆捉鱼来卖。”荷西又下决心了。
“对啊,鱼可以吃就可以卖啊!真聪明,我就没想到呢!”
我跳起来拍了一下荷西的头。
“只要把玩的开销赚回来就好了。”荷西不是贪心人。
“好,卖鱼,下星期卖鱼。”我很有野心,希望大赚一笔。
那个星期六早晨四点半,我们摸黑上车,牙齿冷得格格打战就上路了,杖著艺
高胆大路熟,就硬是在黑暗的沙漠里开车。
清晨八点多,太阳刚刚上来不久,我们已经到了高崖上。
下了车,身后是连绵不断神秘而又寂静的沙漠,眼前是惊涛裂岸的大海和乱石
,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雾,成群的海鸟飞来飞去,偶尔发出一些叫声,更衬出了
四周的空寂。
我翻起了夹克领子,张开双臂,仰起头来给风吹著,保持著这个姿势不动。
“你在想什么?”荷西问我。
“你呢?”我反问他。
“我在想《天地一沙鸥》那本书讲的一些境界。”
荷西是个清朗的人,此时此景,想的应该是那本书,一点也差不了。
“你呢?”他又问我。
“我在想,我正疯狂的爱上了一个英俊的跛足军官,我正跟他在这高原上散步
,四周长满了美丽的石南花,风吹著我的乱发,他正热烈的注视著我━━浪漫而痛
苦的日子啊!”我悲叹著。
说完闭上眼睛,将手臂交抱著自己,满意的吐了口气。
“你今天主演的是《雷恩的女儿》?”荷西说。
“猜对了。好,现在开始工作。”
我拍了一下手,去拉绳子,预备吊下崖去。经过这些疯狂的幻想,做事就更有
劲起来∶这是我给枯燥生活想出来的调节方法。
“三毛,今天认真的,你要好好帮忙。”荷西一本正经的说。
我们站在乱石边,荷西下去潜水,他每射上来一条鱼,就丢去浅水边,我赶快
上去捡起来,跪在石头上,用刀刮鱼鳞,洗肚肠,收拾干净了,就将鱼放到一个塑
胶口袋里去。
刮了两三条很大的鱼。手就刺破了,流出血来,浸在海水里怪痛的。
荷西在水里一浮一沉,不断的丢鱼上来,我拼命工作,将洗好的鱼很整齐的排
在口袋里。
“赚钱不太容易啊!”我摇摇头喃喃自语,膝盖跪得红肿起来。
过了很久,荷西才上岸来,我赶快拿牛奶给他喝。他闭著眼睛,躺在石块上,
脸苍白的。
“几条了?”他问。
“三十多条,好大的,总有六七十公斤。”
“不捉了,快累死了。”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一面替他灌牛奶,一面说∶“我们这种人,应该叫素人渔夫。”鱼是荤的,
三毛。”
“我不是说这个荤素,过去巴黎有群人,平日上班做事,星期天才画画,他们
叫自己素人画家。我们周末打鱼,所以是素人渔夫,也不错!”
“你花样真多,捉个鱼也想得出新名字出来。”荷西虽然不感兴趣。
休息够了,我们分三次,将这小山也似的一堆鱼全部汨上崖去,放进车厢里,
上面用小冰箱里的碎冰铺上。
看看烈日下的沙漠,这两百多里开回去又是一番辛苦,奇怪的是,这次就没上
几次好玩,人也累得不得了。
车快到小镇了,我轻轻求荷西∶“拜托啦,给我睡一觉再出来卖鱼,拜托啦!
太累了啊!”
“不行,鱼会臭掉,你回去休息,我来卖。”荷西说。
“要卖一起卖,我撑一下好了。”我只有那么说。
车经过国家旅馆城堡似的围墙,我灵机一动,大叫━━停━━。
荷西煞住了车,我光脚跑下车,伸头去门内张望。
“喂,喂,嘘━━。”我向在柜台的安东尼奥小声的叫。
“啊,三毛!”他大声打招呼。
“嘘,不要叫,后门在哪里?”我轻轻的问他。
“后门?你干嘛要走后门?”
我还没有解释,恰好那个经理大人走过,我一吓躲在柱子后面,他伸头看,我
干脆一溜烟逃回外面车上去。
“不行啦!我不会卖,太不好意思了。”我捧住脸气得很。
“我去。”荷西一摔车门,大步走进去。好荷西,真有种。
“喂,您,经理先生。”
他用手向经理一招,经理就过来了,我躲在荷西背后。
“我们有新鲜的鱼,你们要买不买?”荷西口气不卑不亢,脸都不红,我看是
装出来的。
“什么,你要卖鱼?”经理望著我们两条破裤子,露出很难堪的脸色来,好似
我们侮辱了他一样。
“卖鱼走边门,跟厨房的负责人去谈━━。”他用手一指边门,气势凌人的说
。
我一下子缩小了好多,拼命将荷西拉出去,对他说∶“你看,他看不起我们,
我们别处去卖好了,以后有什么酒会还得见面的这个经理━━。”
“这个经理是白痴,不要怕,走,我们去厨房。”
厨房里的人都围上来看我们,好像很新鲜似的。
“多少钱一斤啊?”终于要买了。
我们两人对望了一眼,说不出话来。
“嗯,五十块一公斤。”荷西开价了。
“是,是,五十块。”我赶紧附和。
“好,给我十条,我们来磅一下。”这个负责人很和气。
我们非常高兴,飞奔去车厢里挑了十条大鱼给他。
“这个帐,一过十五号,就可以凭这张单子去帐房收钱。”
“不付现钱吗?”我们问。
“公家机关,请包涵包涵!”负责买鱼的人跟我们握握手。
我们拿著第一批鱼赚来的一千多块的收帐单,看了又看,然后很小心的放进我
的裤子口袋里。
“好,现在去娣娣酒店。”荷西说。
这个“娣娣酒店”可是撒哈拉大名鼎鼎的,他们平时给工人包饭,夜间卖酒,
楼上房间匣租。外表是漆桃红色的,里面整天放著流行歌,灯光是绿色的,老有成
群花枝招展的白种女人在里面做生意。
西班牙来的修路工人,一发薪水就往娣娣酒店跑,喝醉了就被丢出来,一个月
辛苦赚来的工钱,大半送到这些女人的口袋里去。
到了酒店门口,我对荷西说∶“你进去,我在外面等。”
等了快二十分钟,不见荷西出来。
我拎了一条鱼,也走进去,恰好看见柜台里一个性感“娣娣”在摸荷西的脸,
荷西像一只呆头鸟一样站著。
我大步走上去,对那个女人很凶的绷著脸大吼一声∶“买鱼不买,五百块一斤
。”
一面将手里拎著的死鱼重重的摔在酒吧上,发出啪一声巨响。
“怎么乱涨价,你先生刚刚说五十块一斤。”
我瞪著她,心里想,你再敢摸一下荷西的脸,我就涨到五千块一斤。
荷西一把将我推出酒店,轻声说∶“你就会进来捣蛋,我差一点全部卖给她了
。”
“不买拉倒,你卖鱼还是卖笑?居然让她摸你的脸。”我举起手来就去打荷西
,他知道理亏,抱住头任我乱打。
一气之下,又冲进酒店去将那条丢在酒吧上的大鱼一把抽回来。
烈日当空,我们又热,又饿,又渴,又倦,彼此又生著气,我真想把鱼全部扭
掉,只是说不出口。
“你记不记得沙漠军团的炊事兵巴哥?”我问荷西。
“你想卖给军营?”
“是。”
荷西一声不响开著车往沙漠军团的营地开去,还没到营房,就看见巴哥恰好在
路上走。
“巴哥。”我大叫他。
“要不要买新鲜的鱼?”我满怀希望的问。
“鱼,在哪里?”他问。
“在我们车厢里,有二十多条。”
巴哥瞪著我猛摇头。
“三毛,三千多人的营区,吃你二十多条鱼够吗?”他一口回绝了我。
“这是说不定的,你先拿去煮嘛!耶稣的五个饼,两条鱼,喂饱了五千多人,
这你怎么说?”我反问他。
“我来教你们,去邮局门口卖,那里人最多。”巴哥指点迷津。当然我们卖鱼
的对象总是欧洲人,沙哈拉威人不吃鱼。
于是我们又去文具店买了一块小黑板,几支粉笔,又向认识的杂货店借了一个
磅秤。
黑板上画了一条跳跃的红鱼,又写著━━“鲜鱼出售,五十块一公斤。”
车开列邮局门口,正是下午五点钟,飞机载的邮包,信件都来了,一大批人在
开信箱,热闹得很我们将车停好,将黑板放在车窗前,后车厢打开来。做完这几个
动作,脸已经红得差不多了,我们跑到对街人行道上去坐著,看都不敢看路上的人
。
人群一批一批的走过,就是没有人停下来买鱼。
坐了一会儿,荷西对我说∶“三毛,你不是说我们都是素人吗?素人就不必靠
卖业余的东西过日子嘛!”
“回去啊?”我实在也不起劲了。
就在这时候,荷西的一个同事走过,看见我们就过来打招呼∶“啊!在吹风吗
!”
“不是。”荷西很扭捏的站起来。
“在卖鱼。”我指指对街我们的车子。
这个同事是个老光棍,也是个粗线条的好汉,他走过去看看黑板,再看看打开
的车厢,明白了,马上走回来,捉了我们两个就过街去。
“卖鱼嘛,要叫著卖的呀!你们这么怕羞不行,来,来,我来帮忙。”
这个同事顺手拉了一条鱼提在手中,拉开嗓子大叫∶“吁━━哦,卖新鲜好鱼
哦!七十五块一斤哦━━呀哦━━鱼啊!”
他居然还自做主张涨了价。
人群被他这么一嚷,马上围上来了,我们喜出望外,二十多条鱼真是小意思,
一下子就卖光了。
我们坐在地上结帐,赚了三千多块,再回头找荷西同事,他已经笑嘻嘻的走得
好远去了。
“荷西,我们要记得谢他啊!”我对荷西说。
回到家里,我们已是筋疲力尽了。洗完澡之后,我穿了毛巾浴衣去厨房烧了一
锅水,丢下一包面条。
“就吃这个啊?”荷西不满意地问。
“随便吃点,我都快累死了。”我其实饭也吃不下。
“清早辛苦到现在,你只给我吃面条,不吃。”他生气了,穿了衣服就走。
“你去哪里?”我大声叱骂他。
“我去外面吃。”说话的人脑子里一下塞满了水泥,硬帮帮的。
我只有再换了衣服追他一起出去,所谓外面吃,当然只有一个去处━━国家旅
馆的餐厅。
在餐厅里,我小声的在数落荷西∶“世界上只有你这种笨人。点最便宜的菜吃
,听见没有?”
正在这时,荷西的上司之一拍著手走过来,大叫∶“真巧,真巧,我正好找不
到伴吃饭,我们三个一起吃。”
他自说佾话的坐下来。
“听说今天厨房有新鲜的鱼,怎么样,我们来三客鱼尝尝,这种鲜鱼,沙漠里
不常有。”他还是在自说佾话。
上司做惯了的人,忘记了也该看看别人脸色,他不问我们就对茶房说∶“生菜
沙拉,三客鱼,酒现在来,甜点等一下。”
餐厅部的领班就是中午在厨房里买我们鱼的那个人,他无意间走过我们这桌,
看见荷西和我正用十二倍的价钱在吃自己卖出来的鱼,吓得张大了嘴,好似看见了
两个疯子。
付帐时我们跟荷西的上司抢著付,结果荷西赢了,用下午邮局卖鱼的收入付掉
,只找回来一点零头。我这时才觉得,这些鱼无论是五十块还是七十五块一公斤,
都还是卖得太便宜了,我们毕竟是在沙漠里。
第二天早晨我们睡到很晚才醒来,我起床煮咖啡,洗衣服,荷西躺在床上对我
说∶幸亏还有国家旅馆那笔帐可以收,要不然昨天一天真是够惨了,汽油钱都要赔
进去,更别说那个辛苦了。”
“你说帐━━那张收帐单━━”我尖叫起来,飞奔去浴室,关掉洗衣机,肥皂
泡泡里掏出我的长裤,伸手进口袋去一摸━━那张单子早就泡烂了,软软白白的一
小堆,拼都拼不起来了。
“荷西,最后的鱼也溜掉啦!我们又要吃马铃薯饼了。”
我坐在浴室门口的石阶上,又哭又笑起来。
死果
回教“拉麻丹”斋月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这几天每个夜晚都去天台看月亮,因
为此地人告诉我,第一个满月的那一天,就是回教人开斋的节日。
邻居们杀羊和骆驼预备过节,我也正在等著此地妇女们用一种叫做“黑那”的
染料,将我的手掌染成土红色美丽的图案。这是此地女子们在这个节日里必然的装
饰之一。我也很喜欢入境随俗,跟她们做相同的打扮。
星期六那天的周末,我们因为没有离家去大沙漠旅行的计划,所以荷西跟我整
夜都在看书。
第二日我们睡到中午才起身,起床之后,又去镇上买了早班飞机送来的过期西
班牙本地的报纸。
吃完了简单的中饭,我洗清了碗筷,回到客厅来。
荷西埋头在享受他的报纸,我躺在地上听音乐。
因为睡足了觉,我感到心情很好,计划晚上再去镇上看一场查利。卓别林的默
片━━《小城之光》。
当天风和日丽,空气里没有灰沙,美丽的音乐充满了小房间,是一个令人满足
而悠闲的星期日。
下午两点多,沙哈拉威小孩们在窗坍叫我的名字,他们要几个大口袋去装切好
的肉。我拿了一包彩色的新塑胶袋分给他们。
分完了袋子,我站著望了一下沙漠。对街正在造一批新房子,美丽沙漠的景色
一天一天在被切断,我觉得十分可惜。
站了一会儿,不远处两个我认识的小男孩不知为什么打起架来,一辆脚踏车丢
在路边。我看,他们打得起劲,就跑上去骑他们的车子在附近转圈子玩,等到他们
打得很认真了,才停了车去劝架,不让他们再打下去。
下车时,我突然看见地上有一条用麻绳串起来的本地项链,此地人男女老幼都
挂著的东西。我很自然的捡了起来,拿在手里问那两个孩子∶“是你掉的东西?”
这两个孩子看到我手里拿的东西,架也不打了,一下子跳开了好几步,脸上露出很
怕的表情,异口同声的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连碰都不上来碰一下。我觉
得有点纳闷,就对孩子们说∶“好,放在我门口,要是有人来找,你们告诉他,掉
的项链在门边上放著。”这话说完,我就又回到屋内去听音乐。
到了四点多种,我开门去看,街上空无人迹,这条项链还是在老地方,我拿起
来细细的看了一下它是一个小布包,一个心形的果核,还有一块铜片,这三样东
西穿在一起做成的。
这种铜片我早就想要一个,后来没看见镇上有卖,小布包和果核倒是没看过。
想想这串东西那么脏,不值一块钱,说不定是别人丢掉了不要的,我沉吟了一下,
就干脆将它拾了回家来。
到了家里,我很高兴的拿了给荷西看,他说∶“那么脏的东西,别人丢掉的你
又去捡了。”就又回到他的报纸里去了。
我跑到厨房用剪刀剪断了麻绳,那个小布包嗅上去有股怪味,我不爱,就丢到
拉圾筒里去,果核也有怪味,也给丢了。只有那片像小豆腐干似的锈红色铜片非常
光滑,四周还镶了美丽的白铁皮,跟别人挂的不一样,我看了很喜欢,就用去污粉
将它洗洗干净,找了一条粗的丝带子,挂在颈子上刚好一圈,看上去很有现代感。
我又跑去找荷西,给他看,他说∶“很好看,可以配黑色低胸的那件衬衫,你挂著
玩吧!”
我挂上了这块牌子,又去听音乐,过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了几卷录音带,我觉得有点瞌睡,心里感到很奇怪,才起床没几小时,怎么会觉
得全身都累呢?因为很困,我就把录音机放在胸口上平躺著,这样可以省得起来换
带子,我颈上挂的牌子就贴在录音机上。这时候,录音机没转了几下,突然疯了一
样乱转起来,音乐的速度和拍子都不对了,就好像在发怒一般。荷西跳起来,关上
了开关,奇怪的看来看去,口里喃喃自语著∶“一向很好的啊,大概是灰太多了。
”
于是我们又趴在地上试了试,这次更糟,录音带全部缠在一起了,我们用发夹
把一卷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带子挑出来。
荷西去找工具,开始要修。
荷西去拿工具的时候,我就用手在打那个录音机,因为家里的电动用具坏了时
,被我乱拍乱打,它们往往就会又好起来,实在不必拆开来修。
才拍了一下,我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
我过去有很严重的过敏性鼻病,常常要打喷嚏,鼻子很容易发炎,但是前一阵
被一个西班牙医生给治好了,好久没有再发。这下又开始打喷嚏,我口里说著∶“
哈,又来了!”一面站起来去拿卫生纸,因为照我的经验这一下马上会流清鼻水。
去浴室的路不过三五步,我又连著打了好几个喷嚏,同时觉得右眼有些不舒服,照
照镜子,眼角有一点点红,我也不去理它,因为鼻涕要流出来了。
等我连续打了快二十多个喷嚏时,我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以往很少会这么不断
的打。我还是不很在意,去厨房翻出一粒药来吃下去,但是二十多个喷嚏妥完了,
不到十秒钟,又更惊天动地的连续下去。
荷西站在一旁,满脸不解的说∶“医生根本没有医好嘛!”
我点点头,又捂著鼻子哈啾哈啾的打,连话都没法说,狼狈得很。
一共打了一百多个喷嚏,我已经眼泪鼻涕得一塌糊涂了,好不容易它停了几分
钟,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吸新鲜空气。荷西去厨房做了一杯热水,放了几片茶叶给我
喝下去。
我靠在椅子上喝了几口茶,一面擦鼻涕,一面觉得眼睛那块红的地方热起来,
再跑去照照镜子,它已经肿了一块,那么快,不到二十分钟,我很奇怪,但是还是
不在意,因为我得先止住我的喷嚏,它们偶尔几十秒钟还是在打。我手里抱了一个
字纸篓,一面擦鼻涕一面丢,等到下一个像台风速度也似的大喷嚏妥出来,鼻血也
喷出来了,我转身对荷西说∶“不行,打出血来了啦!”
再一看荷西,他在我跟前急剧的一晃。像是电影镜头放横了一样,接著四周的
墙,天花板都旋转起来。我扑上去抓住他,对他叫∶“是不是地震,我头晕━━”
他说∶“没有啊!你快躺下来。”上来抱住我。
我当时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被弄得莫名其妙,这短短半小时里,我到底为什么
突然变得这个样子。
荷西拖了我往卧室走,我眼前天旋地转,闭上眼睛,人好似也上下倒置了一样
在晕。躺在床上没有几分钟,胃里觉得不对劲,挣扎著冲去浴室,开始大声的呕吐
起来。
过去我常常会呕吐,但是不是那种吐法,那天的身体里不只是胃在翻腾,好像
全身的内脏都要呕出来似的疯狂的在折磨我,呕完了中午吃的东西,开始呕清水,
呕完了清水,吐黄色的苦胆,吐完了苦水,没有东西再吐了,我就不能控制的大声
干呕。
荷西从后面用力抱住我,我就这么吐啊,打喷嚏啊,流鼻血啊,直到我气力完
完全全用尽了,坐在地上为止。
他将我又拖回床上去,用毛巾替我擦脸,一面著急的问∶“你吃了什么脏东西
?是不是食物中毒?”
我有气无力的回答他∶“不泻,不是吃坏了。”就闭上眼睛休息,躺了一下,
奇怪的是,这种现象又都不见了,身体内像海浪一样奔腾的那股力量消逝了。我觉
得全身虚脱,流了一身冷汗,但是房子不转了,喷嚏也不打了,胃也没有什么不舒
服,我对荷西说∶“要喝茶。”
荷西跳起来去拿茶,我喝了一口,没几分钟人觉得完全好了,就坐起来,张大
眼睛呆呆的靠著。
荷西摸摸我的脉搏,又用力按我的肚子,问我∶“痛不痛?痛不痛?”
我说∶“不痛,好了,真奇怪。”就要下床来,他看看我,真的好了,呆了一
下,就说∶“你还是躺著,我去做个热水袋给你。”我说∶“真的好了,不用去弄
。”
这时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脸,对我说∶“咦,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肿得那么大了。
”我伸手摸摸,右眼肿得高高的了。
我说∶“我去照镜子看看!”下床来没走了几步路,胃突然像有人用鞭子打了
一下似的一痛,我“哦”的叫了一声,蹲了下去,这个奇怪的胃开始抽起筋来。我
快步回到床上去,这个痛像闪电似的捉住了我,我觉得我的胃里有人用手在扭它,
在绞它。我缩著身体努力去对抗它,但是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忍著忍著,这种痛
不断的加重,我开始无法控制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口里尖叫出来,痛到后来,我眼
前一片黑暗,只听见自己像野兽一样在狂叫。荷西伸手过来要替我揉胃,我用力推
开他,大喊著∶“不要碰我啊!”
我坐起来,又跌下去,痉挛性的剧痛并不停止。我叫哑了嗓子,胸口肺里面也
连著痛起来,每一吸气,肺叶尖也在抽筋。这时我好似一个破布娃娃,正在被一个
看不见的恐怖的东西将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神
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体做了剧痛的奴隶,在做没有效果的挣扎。我喊不动了,开
始咬枕头,抓床单,汗湿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床边,焦急得几乎流下泪来,他不断的用中文叫我在小时候只有父母
和姐姐叫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我听到这个声音,呆了一下,四
周一片黑暗,耳朵里好似有很重的声音在爆炸,又像雷鸣一样轰轰的打过来,剧痛
却一刻也不释放我,我开始还尖叫起来,我听见自己用中文在乱叫∶“姆妈啊!爹
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我当时没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里在尖叫著,身上
能感觉的就是在被人扭断了内脏似的痛得发狂。
荷西将我抱起来往外面走,他开了大门,将我靠在门上,再跑去开了车子,把
我放进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痛。强烈的光线照进来,
我闭上眼睛,觉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蒙住眼睛对荷西说∶“光线,我不要光
,快挡住我。”他没有理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强了。”他从后座抓了一条
毛巾丢给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毛巾马上把自己盖起来,趴在膝盖上。
星期天的沙漠医院当然不可能有医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发的掉转车头往
沙漠军团的营房开去。我们到了营房边,卫兵一看见我那个样子,连忙上来帮忙,
两个人将我半拖半抱的抬进医疗室,卫兵马上叫人去找医官。我躺在病台上,觉得
人又慢慢好过来了,耳朵不响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钟之后,
医官快步进来时,我已经坐起来了,只是有点虚,别的都很正常。
荷西将这个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讲给医生听,医生给我听了心脏,把了脉搏
,又看看我的舌头,敲敲我的胃,我什么都不在痛了,只是心跳有点快。他很奇怪
的叹了口气,对荷西说∶“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我看荷西很泄气,好似骗了医官一场似的不好意思,他说∶“你看看她的眼睛
。”
医官扳过我的眼睛来看看,说∶“灌脓了,发炎好多天了吧?”
我们拼命否认,说是一小时之内肿起来的。医官看了一下,给我打了一针消炎
针,他再看看我那个样子,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说∶“也许是食物中毒。”
我说∶“不是,我没有泻肚子。”他又说∶“也许是过敏,吃错了东西。”我又说
∶“皮肤上没有红斑,不是食物过敏。”医官很耐性的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那
么你躺下来,如果再吐了再剧痛了马上来叫我。”说完他走掉了。
说也奇怪,我前一小时好似厉鬼附身一样的病痛,在诊疗室里完完全全没有再
发。半小时过去了,卫兵和荷西将我扶上车,卫兵很和善的说∶“要再发了马上回
来。”
坐在车上我觉得很累,荷西对我说∶“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闭著
眼睛,颈上的牌子斜斜的垂在他腿上。
沙漠军团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条很斜的下坡道。荷西发动了车子,慢慢的滑下
去,滑了不到几公尺,我感到车子意外的轻,荷西并没有踏油门,但是车子好像有
人在后面推似的加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煞车,煞车不灵了,我看见他马上拉手煞
车,将排档换到一档,同时紧张的对我说∶“三毛,抱紧我!”车子失速的开始往
下坡飞似的冲下去,他又去踩煞车,但是煞车硬硬的卡住了,斜坡并不是很高的,
照理说车子再滑也不可能那么快,一刹间我们好像浮起来似的往下滑下去,荷西又
大声叫我∶“抓紧我,不要怕。”我张大了眼睛,看见荷西前面的路飞也似的扑上
来,我要叫,喉咙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来。正对面来了一辆十轮大卡车的军车,
我们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这才“啊━━”一下的狂叫出来,荷西用力一扭方向盘
,我们的车子冲出路边,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见前面有一个沙堆,他拿车子一
下往沙里撞去,车停住了,我们两个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里吓得手脚冰冷,瘫了下
来。
对面那辆军车上的人马上下来了,他们往我们跑来,一面问∶“没事吧?还好
吧!”我们只会点头,话也不会回答。
等他们拿了铲子来除沙时,我们还软在位子上,好像给人催眠过了似的。
荷西过了好一会,才说匣一个字来,他对那些军人说∶“是煞车。”
驾驶兵叫荷西下车,他来试试车。就有那么吓人,车子发动了之后,他一次一
次的试煞车都是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试试,居然也是好的。刚刚发生的那
几秒钟就像一场恶梦,醒来无影无踪。我们张口结舌的望著车子,不敢相信眼前的
事实。
以后我们两人怎么再上了车,如何慢慢的开回家来,事后再回想,再也记不得
了,那一段好似催眠中的时光完全不在记忆里。
到了家门口,荷西来抱我下车,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人好累好累
,痛是不再痛了。”
于是我上半身给荷西托著,另外左手还抓著车门,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块
小铜片又碰到了荷西,这是我事后回忆时再想起来的,当时自然不会注意这件小事
情。
荷西为了托住我,他用脚大力的把车门碰上,我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的痛。四
只手指紧紧的给压在车门里,荷西没看见,还拼命将我往家里拖进去,我说∶“手
━━手,荷西啊━━。”他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放开我马上去开车门,手拉出
来时,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扁的,过了两三秒钟,血哗一下温暖的流出来,手掌慢
慢被浸湿了。
“天啊!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荷西颤著声音说,掌著我的手就站在那里发
起抖来。
我不知怎的觉得身体内最后的气力都好似要用尽了,不是手的痛,是虚得不得
了,我渴望快快让我睡下来。
我对荷西说∶“手不要紧,我要躺下,快━━。”
这时一个邻家的沙哈拉威妇女在我身后轻呼了一声,马上跑上来托住我的小腹
,荷西还在看我卡坏了的手,她急急的对荷西说∶“她━━小孩━━要掉下来了。
”
我只觉得人一直在远去,她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抬头无力的看一下
荷西,他的脸像在水波上的影子飘来飘去。荷西蹲下来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对那
个邻居女人说∶“去叫人来。”
我听见了,用尽气力才挤出几个字━━“什么事?我怎么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的流血。”荷西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我低头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著两腿流下来,浸得地上一滩红红的浓血
,裙子上早湿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静静的从小腹里流出来。
“我们得马上回去找医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当时人很清楚,只是觉得要飘出去了似的轻,我记得我还对荷西说∶“我们
的车不能用,找人来。”
荷西一把将我抱起来往家里走,踢开门,将我放在床上,我一躺下,觉得下体
好似啪一下被撞开了,血就这样泉水似的冲出来。
当时我完全不觉得痛,我正化做羽毛慢慢的要飞出自己去。
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进来,罕地穿了一条大裤子跟在后面,罕地对荷西说∶
“不要慌,是流产,我太太有经验。”
荷西说∶“不可能是流产,我太太没有怀孕。”
罕地很生气的在责备他∶“你也许不知道,她或许没有告诉你。”
“随便你怎么说,我要你的车送她去医院,我肯定她没有怀孕。”
他们争辩的声音一波一波的传过来,好似巨响的铁链在弹著我当时极度衰弱的
精神。我的生命在此时对我没有意义,唯一希望的是他们停止说话,给我永远的宁
静,那怕是死也没有比这些声音在我肉体上的伤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听见罕地的妻子在大声说话,这些声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被它一来
一回的拨弄著,难过极了。
我下意识的举起两只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乱的长发,罕地的妻子惊叫了一声,马上退到门边去,指著我
,厉声的用土语对罕地讲了几个字,罕地马上也退了几步,用好沉重的声音对荷西
说∶“她颈上的牌子,谁给她挂上去的?”
荷西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什么牌子以后再讲。”
罕地大叫起来∶“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
荷西犹豫了一下,罕地紧张得又叫起来∶“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们这两
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来用力一拉牌子,丝带断了,牌子在他手里。
罕地脱下鞋子用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来,落在我躺著的床边。
他的妻子又讲了很多话,罕地似乎歇斯底里的在问荷西∶“你快想想,这个牌
子还碰过什么人?什么东西?快,我们没有时间。”
荷西结巴的在说话,他感染了罕地和他妻子的惊吓,他说∶“碰过我,碰过录
音机,其它━━好像没有别的了。”
罕地又问他∶“再想想,快!”
荷西说∶“真的,再没有碰过别的。”
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说∶“神啊,保佑我们。”
又说∶“没事了,我们去外面说话。”
“她在流血━━”荷西很不放心的说,但是还是跟出去了。
我听见他们将前面通走廊那个门关上了,都在客厅里。
我的精神很奇怪的又回复过来,我在大量的流冷汗,我重重的缓慢的在呼吸,
我眼睛沉重得张不开来,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再飘浮了。
这时,四周是那么的静,那么的清朗,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只觉得舒适的疲倦
慢慢的在淹没我。
我正在往睡梦中沉落下去。
没有几秒钟,我很敏感的精神觉得有一股东西,一种看不见形象的力量,正在
流进这个小房间,我甚至觉得它发出极细微的丝丝声。我拼命张开眼睛来,只看见
天花板和衣柜边的帘子,我又闭上眼睛,但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诉我,有一条小河,
一条蛇,或是一条什么东西已经流进来了,它们往地上的那块牌子不停的流过去,
缓缓的在进来,慢慢的在升起,不断的充满了房间。我不知怎的感到寒冷与惧怕,
我又张开了眼睛,但是看不见我感到的东西。
这样又过了十多秒钟,我的记忆像火花一样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惊恐得几乎
成了石像,我听见自己狂叫出来。
“荷西━━荷西━━啊━━救命━━。”
那扇门关著,我以为的狂叫,只是沙哑的声音。我又尖叫,再尖叫,我要移动
自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气力。我看见床头小桌上的茶杯,我用尽全身的气力去握
住它,将它举起来丢到小泥地上去,杯子破了,发出响声,我听到那边门开了,荷
西跑过来。
我捉住荷西,疯了似的说∶“咖啡壶,咖啡壶,我擦那块牌子时一起用去污粉
擦了那个壶━━。”
荷西呆了一下,又推我躺下去,罕地这时过来东嗅西嗅,荷西也嗅到了,他们
同时说∶“煤气━━。”
荷西拖了我起床就走,我被他们一直拉到家外面,荷西又冲进去关煤气筒,又
冲出来。
罕地跑到对街去拾了一手掌的小石子,又推荷西∶“快,用这些石子将那牌子
围起来,成一个圈圈。”
荷西又犹豫了几秒钟,罕地拼命推他,他拿了石子跑了进去。
那个晚上,我们睡在朋友家。家中门窗大开著,让煤气吹散。我们彼此对望著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恐怕占住了我们全部的心灵和意志。
昨天黄昏,我躺在客厅的长椅上,静静的细听著每一辆汽车通过的声音,渴望
著荷西早早下班回来。
邻居们连小孩都不在窗口做他们一向的张望,我被完全孤立起来。
等荷西下了班,他的三个沙哈拉威同事才一同进门来。
“这是最毒最厉的符咒,你们会那么不巧拾了回来。”
荷西的同事之一解释给我们听。
“回教的?”我问他们。
“我们回教不弄这种东西,是南边”茅里塔尼亚”那边的巫术。”
“你们不是每个沙哈拉威人都挂著这种小铜片?”荷西说。
“我们挂的不一样,要是相同,早不死光了?”他们的同事很生气的说。
“你们怎么区别?”我又问。
“你那块牌子还挂了一个果核,一个小布包是不是?铜牌子四周还有白铁皮做
了框,幸亏你丢了另外两样,不然你一下就死了。”
“是巧合,我不相信这些迷信。”我很固执的说。
我说匣这句话,那三个本地人吓得很,他们异口同声的讲∶“快不要乱说。”
“这种科学时代,怎么能相信这些怪事?”我再说。
他们三个很愤怒的望著我,问我∶“你过去是不是有前天那些全部发作的小毛
病?”
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是有。我的鼻子过敏,我常生针眼,我会吐,常头晕,胃
痛,剧烈运动之后下体总有轻微的出血,我切菜时总会切到手━━。
“有,都不算大病,很经常的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认。
“这种符咒的现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点在做攻击,它可以将这些小毛
病化成厉鬼来取你的性命。”沙哈拉威朋友又对我解释。
“咖啡壶溢出来的水弄熄了煤气,难道你也解释做巧合?”
我默默不语,举起压伤了的左手来看著。
这两天来,在我脑海里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个问题却驱之不去。
我在想━━也许━━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总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
病就来了。”我轻轻的说。
听见我说匣这样的话来,荷西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是说━━无论我怎么努力在适应沙漠的日子,这种生活方式和
环境我已经忍受到了极限。”
“三毛,你━━”“我并不在否认我对沙漠的热爱,但是我毕竟是人,我也有
软弱的时候━━。”
“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后来我去煮水,也没有看见咖啡弄熄了火,难道你也要
解释成我潜意识里要杀死我们自己?”
“这件事要跟学心理的朋友去谈,我们对自己心灵的世界知道得太少。”
不知为什么,这种话题使大家闷闷不乐。人,是最怕认识自己的动物,我叹了
口气,不再去想这些事。
我们床边的牌子,结果由回教的教长,此地人称为“山栋”的老人来拿去,他
用刀子剖开二片夹住的铁皮,铜牌内赫然出现一张画著图案的符咒。我亲眼看见这
个景象,全身再度浸在冰水里似的寒冷起来。
恶梦过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点点,许多朋友劝我去做全身检查,我
想,对我,这一切已经得到了解释,不必再去麻烦医生。
今天是回教开斋的节日,窗坍碧空如洗,凉爽的微风正吹进来,夏日已经过去
,沙漠美丽的秋天正在开始。
天梯
对于开车这件事情,我回想起来总记不得是如何学会的。
很多年来,旁人开车,我就坐在一边专心的用眼睛学,后来有机会时,我也摸
摸方向盘,日子久了,就这样很自然的会了。
我的胆子很大,上了别人的车,总是很客气的问一声主人∶“给我来开好吧?
我会很当心的。”
大部材的人看见我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都会把车交给我。无论是大车、小车
、新车、旧车,我都不辜负旁人的好意,给他好好的开著,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这些交车给我的人,总也忘了问我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他们不问,我也不好
贸然的开口,所以我总沉默的开著车子东转西转。
等到荷西买了车子,我就爱上了这匹“假想白马”,常常带了它出去在小镇上
办事。有时候也用白马去接我的“假想王子”下班。
因为车开得很顺利,也从来没有人问起我驾驶执照的事情,我不知不觉就落入
自欺心理的圈套里去,固执的幻想著我已是个有了执照的人。
有好几次,荷西的同事们在家里谈话,他们说∶“这里考执照,比登天还难,
某某人的太太考了十四次还通不过笔试,另外一个沙哈拉威人考了两年还在考路试
。”
我静听著这种可怕的话题,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抬头。
但是,我的车子还是每天悄悄的开来开去。
登天,我暂时还不想去交通大队爬梯子。
有一天,父亲来信给我,对我说∶“驾驶执照乘著在沙漠里有空闲,快去考出
来,不要这么拖下去。”
荷西看见家信,总是会问∶“爸爸妈妈说什么?”
我那天没提防,一漏口就说∶“爸爸说这个执照啊可不能再赖下去了。”
荷西听了嘿嘿得意冷笑,对我说∶“好了,这次是爸爸的命令,可不是我在逼
你,看你如何逃得掉。”
我想了一下,欺骗自己,是心甘情愿,不妨碍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无照开
车同时再去骗父亲,我就不愿意。以前他从不问我开车,所以不算欺骗他。
考执照,在西班牙是一定要进“汽车学校”去学,由学校代报名才许考。所以
就算已经会开了,还得去送学费。
我们虽然住在远离西班牙本土的非洲,但是此地因为是它的属地,还是沿用西
班牙的法律。
我答应去进汽车学校的第二日,荷西就向同事们去借了好几本不同学校的练习
试卷,给我先看看交通规则。
我实在很不高兴,对他说∶“我不喜欢念书。”
荷西奇怪的说∶“你不是一天到处像山羊一样在啃纸头,怎么会不爱念书呢?
”
他又用手一指书架说∶“你这些书里面,天文、地理、妖魔鬼怪、侦探言情、
动物、哲学、园艺、语文、食谱、漫画、电影、剪裁,甚至于中药秘方、变戏法、
催眠术、染衣服……混杂得一塌糊涂,难道这一点点交通规则会难倒你吗?”
我叹了口气,将荷西手里薄薄几本小书接过来。
这是不同的,别人指定的东西,我就不爱去看它。
过了几日,我带了钱,开车去驾驶学校报名上课。
这个“撒哈拉汽车学校”的老板,大概很欣赏自己的外表,他穿了不同的衣服
,拍了十几张个人的放大彩色照片,都给挂在办公室里,一时星光闪闪,好像置身
在电影院里一样。
柜台上挤了一大群乱哄哄的沙哈拉威男人,生意兴隆极了。学车这事,在沙漠
是大大流行的风气,多少沙漠千疮百孔的帐篷外面,却停了一辆大轿车。许多沙漠
父亲,卖了美丽的女儿,拿来换汽车。对沙哈拉威人来说,迈向文明唯一的象征就
是坐在自己驾驶的汽车里。至于人臭不臭,是无关紧要的。
我好不容易在这些布堆里挤到柜台旁,刚刚才说匣我想报名,就看见原来我右
边隔著一个沙哈拉威人,竟然站著两个西班牙交通警察。
我这一吓,赶紧又挤出来,逃到老远再去看校长的明星照片。
从玻璃镜框的反光里,我看见其中一个警察向我快步走过来。
我很镇静,动也不动,专心数校长衬衫上的扣子。
这个警察先生,站在我身边把我看了又看,终于开口了。
他说∶“小姐,我好像认识你啊!”
我只好回过身来,对他说∶“真对不起,我实在不认识你。”
他说∶“我听见你说要报名学车,奇怪啊!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在镇上开了车各
处在跑,你难道还没有执照吗?”
我一看情况对我很不利,马上改口用英文对他说∶“真抱歉,我不会西班牙文
,你说什么?”
他听我不说兵的话,傻住了。
“执照!执照!”他用西班牙文大叫。
“听不懂。”我很窘的对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个警察跑去叫来他的同事,指著我说∶“我早上还亲眼看见她把车开到邮局
门口去,就是她,错不了,她原来现在才来学车,你说我们怎么罚她?”
另外一个说∶“她现在又不在车上,你早先怎么不捉她。”
“我一天到晚看见她在开车,总以为她早有了执照,怎么会想到叫她停下来验
一下。”
他们讲来讲去把我忘掉了,我赶快转身再挤进沙哈拉威人的布堆里去。
我很快的弄好了手续,缴了学费,通知小姐给我同时就弄参加考试的证件,我
下下星期就去考。
弄清了这些事情,手里拿著学店给我的交通规则之类的几本书,很放心的出了
大门。
我打开车门,上车,发动了车子,正要起步时,一看后望镜,那两个警察居然
躲在墙角等著抓我。
我这又给一吓,连忙跳下车来,丢下了车就大步走开去。
等荷西下班了,我才请他去救白马回来。
我学车的时间被安排在中午十二点半,汽车学校的设备就是在镇外荒僻的沙堆
里修了几条硬路。
我的教练跟我,闷在小车子里,像白老鼠似的一个圈一个圈的打著转。
正午的沙漠,气温高到五十度以上,我的汗湿透了全身,流进了眼睛,沙子在
脸上刮得像被人打耳光,上课才一刻钟,狂渴和酷热就像疯狗一样咬著我不放。
教练受不了热,也没问我,就把上衣脱下来打赤膊坐在我旁边。
学了三天车,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疯热,请教练给我改时间,他说∶“你他妈的
还算运气好,另外一个太太排到夜间十一点上课,又冷又黑,什么也学不会。你他
妈的还要改时间。”
说完这话,他将滚烫的车顶用力一打,车顶啪一下塌下去一块。
这个教练实在不是个坏人,但是要我以后的十五堂课,坐在活动大烤箱里,对
著一个不穿上衣的人,我还是不喜欢,而且他开口就对我说三字经,我也不爱听。
我沉吟了一下,对他说∶“您看这样好吗?我把你该上的钟点全给你签好字,我不
学了,考试我自己负责。”
他一听,正合心意,说∶“好啊!我他妈的给你放假,我们就算了,考试再见
面。”
临别他请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庆祝学车结束。
荷西听见我白送学费给老师,又不肯再去了,气得很,逼了我去上夜课,他说
吩上交通规则课,我们的学费很贵,要去念回本钱来。
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课。
隔壁沙哈拉威人的班,可真是怪现象,大家书声朗朗,背诵交通规则,一条又
一条,如醉如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认真的沙哈拉威人。
我们这西班牙文班,小猫三只四只,学生多得是,上课是不来听的。
我的老师是一个很有文化气息的瘦高小胡子中年人,他也不说三字经,文教练
跟武教练硬是不相同。
我坐定了位子,老师就上来很有礼的请教中国文化,我教了他一堂课,还把我
们的象形文字画了好多个出来给他讲解。
第二日我一进教室,这个文教练马上打开一本练习簿,上面写满了中国字━━
人人人天天天……。
他很谦虚的问我∶“你看写得还可以吗?还像吧?”
我说∶“写得比我好。”
这个老师一高兴,又把我拿来考问。问孔子,问老子,这巧问到我的本行,我
给他答得头头是道,我又问他知不知道子,他又问我子不是一只蝴蝶儿吗?
一小时很快的过去了,我想听听老师讲讲红绿灯,他却奇怪的问我∶“你难道
有色盲吗?”
等这个文教练把我从五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放出来时,天已经冰冷透黑了。
到了家赶快煮饭给等坏了的荷西吃。
“三毛,卡车后面那些不同的小灯都弄清楚了吗?”
我说∶“快认清了,老师教得很好。”
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烫衣,铺床,扫地,擦灰,做饭,打毛线,忙
来忙去,身边那本交通规则可不敢放松,口里念念有词,像小时候上主日学校似的
将这交通规则如《圣经》金句一般给它背下来,章章节节都牢牢记住。
那一阵,我的邻居们都知道我要考试,我把门关得紧紧的,谁来也不开。
邻居女人们恨死我了,天天在骂我∶“你什么时候才考完嘛!你不开门我们太
不方便了。”
我硬是不理,这一次是认真的了。
考期眼看快到了,开车我是不怕,这个笔试可有点靠不住,这些交通规则是跟
青菜、鸡蛋、毛线、孔子、子混著念的,当然有点拖泥带水。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拿起交通规则的书来,说∶“大后天你得笔试,如果考不
过,车试就别想了,现在我来问问你。”
荷西一向当我同时是天才和白痴这两种人物,他乱七八糟给我东问一句,西问
一句,口气迫人,声色俱厉,我被他这么一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你慢一点嘛!根本不知道你讲什么。”
他又问了好多问题,我还是答不出来。
他书一丢,气了,瞪了我一眼说∶“去上那么多堂课,你还是不会,笨人!笨
人!”
我也很气,跑去厨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定一下神,清一清脑筋,把交
通规则丢给荷西。
我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全背出来给荷西听,小书也快有一百页,居然都背完了
。
荷西呆住了。
“怎么样?我这个死背书啊,是给小学老师专门整出来的。”我得意洋洋的对
他说。
荷西还是不放心,他问我∶“要是星期一,你太紧张了,西班牙文又看不懂了
,那不是冤枉吗?”
我被他这一问,夜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著觉。
我的确有这个毛病,一慌就会交白卷,事后心里又明白了,只是当时脑筋会卡
住转不过来。
这叫━━此情告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
失眠了一夜,熬到天亮,看见荷西还在沉睡,辛苦了一星期,不好吵醒他。
我穿好衣服,悄悄的开了门,发动了车子,往离镇很远的交通大队开去。无照
驾车,居然敢开去交通大队,实在是自投罗网。但是如果我走路去,弄得披头散发
,给人印象想必不好,那么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达不到目的了。
我把车子一直开到办公室门,自然没有人上来查我的执照。想想世界上也没有
这种胆大包天的傻瓜。
到了办公室门口,才走进去,就有人说∶“三毛!”
我一呆,问这位先生∶“请问您怎么认识我?”
他说∶“你的报名照片在这里,你看,星期一要考试罗!”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赶紧说。
“我想见见笔试的主考官。”
“什么事?主考是我们上校大队长。”
“可不可以请您给我通报一下。”
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马上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请走这边进
去。”
办公室内的大队长,居然是一个有著高雅气度的花白头发军官。久住沙漠,乍
一看到如此风采人物,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我意外的愣了一下。
他离开桌子过来与我握手,又拉椅子请我坐下,又请人端了咖啡进来。
“有什么事吗?您是━━?”
“我是葛罗太太━━。”
我开始请求他,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问题都得靠他来解决。
“好,所以你想口试交通规则,由你讲给我听,是不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件事。”
“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们没有先例,再说━━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该
有问题的。”
“我不行,有问题。你们这个先例给我来开。”
他望著我,也不答话。
“听说沙哈拉威人可以口试,为什么我不可以口试?”
“你如果只要一张在撒哈拉沙漠里开车的执照,你就去口试。”
“我要各处都通用的。”
“那就非笔试不可。”
“考试是选择题,你只要做记号,不用写字的。”
“选择题的句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我一慌就会看错,我是外国人。”
他又沉吟了一下,再说∶“不行,我们卷子要存档的,你口试没有卷子,我们
不能交代。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我可以录音存档案,上校先生,请你脑筋活动一点━━。”
我好争辩的天性又发了。
他很慈祥的看看我,对我讲∶“我说,你星期一放心来参加笔试,一定会通过
的,不要再紧张了。”
我看他实在不肯,也不好强人所难,就谢了他,心平气和的出来。
走到门口,上校又叫住我,他说∶“请等一下,我叫两个孩子送你回家,此地
太远了。”
他居然称他的下属叫孩子们。
我再谢了上校,出了门,看见两个“孩子”站得笔直的在车子边等我,我们一
见面,彼此都大吃一惊。
他们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无照开车的警察先生们。
我很客气的对他们说∶“实在不敢麻烦你们,如果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次,
我就自己回去了。”
我有把握他们当时一定不会捉我。
我就这样开车回家了。
回到家,荷西还在睡觉。
星期日我不断背诵手册。两人就吃牛油夹面包和白糖。
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说已经请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补上班,考
试他要陪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到了考场,场外黑压压一大片人群,总有两三百个,沙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考场的笔试和车试都在同一个地方,恰好对面就是沙漠的监狱,这个地方关的
都不是重犯,重犯在警察部队里给锁著。
关在这个监狱里的,大部分是为了抢酒女争风吃醋伤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沙
哈拉威人打群架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工人。
真正的社会败类,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没有,大概此地太荒凉了,就算流氓
来了,也混不出个名堂来。
我们在等著进考场,对面的犯人就站在天台上看。
每当有一个单身西班牙女人来应考,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宝贝,美
人儿,你他妈的好好考试啊,不要怕,有老子们在这儿替你撑腰,啧啧……真是个
性感妞儿!”
我听见这些粗胚痛快淋漓的在乱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来。
荷西说∶“你还说要一个人来,不是我,你也给人叫小宝贝了。”
其实我倒很欣赏这些天台上的疯子,起码我还没有看过这么多兴高彩烈的犯人
。真是今古奇观又一章。
那天考的人有两百多个,新考再考的都有。
等大队长带了另外一位先生开了考场的门,我的心开始加快的跳得很不规则,
头也晕了,想吐,手指凉得都不会弯曲了。
荷西紧紧的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临阵脱逃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样乖乖的走进那间可怕的大洞里去。
等大队长叫到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轻轻一推,我只好站出去了。
“您早!”我哭兮兮的向大队长打招呼。
他深深的注视著我,对我特别说∶“请坐在第一排右边第一个位子。”
我想,他对旁人都不指定座位,为什么偏偏要把我钉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
我。
考场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面,每一份卷子都是不相
同的,所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没有用。
“好,现在请开始做,十五分钟交卷。”
我马上拉出座位下面的卷子来,纸上一片外国蚂蚁,一个也认它不出。我拼命
叫自己安静下来,镇定下来,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蚂蚁都说坍国话。
我干脆放下纸笔,双手交握,静坐一会儿再看。
荷西在窗坍看见我居然坐起“禅”来,急得几乎要冲进来用大棒子把我喝醒。
静坐过了,再看卷,看懂了。
我为什么特别被钉在这个架子上,终于有了答案。
这份考卷的题目如下∶你开车碰到红灯,应该(一)冲过去,(二)停下来,
(三)拼命按喇叭。
你看到斑马线上有行人应该(一)挥手叫行人快走开,(二)压过人群,(三
)停下来。
问了两大张纸,都是诸如此类的疯狂笑话问题。
我看了考卷,格格闷笑得快呛死了,闪电似的给它做好了。
最后一题,它问∶你开车正好碰到天主教抬了圣母出来游街,你应该(一)鼓
掌,(二)停下来,(三)跪下去。
我答“停下来”,不过我想考卷是天主教国家出的,如果我答━━“跪下去”
,他们一定更加高兴。
这样我就交卷了,才花了八分钟。
交卷时,大队长很意味深长的微微对我一笑,我轻轻的对他说∶“谢谢!日安
!”
穿过一大群埋头苦干,咬笔,擦纸,发抖,皱眉头的被考人,我悄悄的开门出
去。
轮到口试的沙哈拉威人进去时,荷西就一直在安慰我∶“没有关系,这又不是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考坏了,下星期还可以考,你要放得开。”
我一句话也不说,卖他一个“关子岭。”
十点正,一位先生拿了名单出来,开始唱出通过人的名字,唱来唱去,没有我
。
荷西不知不觉的将手放到我肩上来。
我一点也不在意。
等到━━“三毛”,这两个字大声报出来时,我才恶作剧的看了一眼荷西。
“关子”卖得并不大,但是荷西却受到了水火同源的意外惊喜,将我一把抱起
来,用力太猛,几乎扭断了我的肋骨。
天台上的犯人看见这一幕,又大声给我们喝彩。
我对他们做了一个V字形的手势,表情一若当年在朝的尼克森,我那份考卷,
“水门”得跟真的一样。
接著马上考“场内车试”。
汽车学校的大卡车、小汽车都来了,一字排开,热闹非凡,犯人们叫得比赌马
的人还要有劲。
两百多个人笔试下来,只剩了八十多个,看热闹的人还是一大群。
我的武教练这次可没有光身子,他穿得很整齐。
教练一再对我说∶“前三辆车你切切不要上,等别人引擎用热了,你再上,这
样不太会熄火。”
我点点头,这是有把握的事,不必紧张。
等到第二个人考完,我就说∶“我不等了,我现在考。”
考场绿灯一转亮,我的车就如野马般的跳起来冲出去。
换档,再换回档,停车,起步,转弯,倒车如注音符号A字形,再倒车<字形,
开斜道,把车再倒入两辆停著的车内去把自己夹做三明治的心过斜坡,煞车,起
步,下坡,换档……我分分寸寸,有条有理的做得一丝不差,眼看马上可以出考场
了。我听见观众都在给我鼓掌,连沙哈拉威人都在叫∶“中国女孩棒,棒━━。”
我这么高兴,一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病,突然回身去看主考官坐著的塔台。这一
回头,车子一下滑出路面,冲到粼粼的沙浪里去,我一慌,车子就熄火了,死在那
儿。
鼓掌的声音变成惊呼,接著变成大笑,笑得特别响的就是荷西的声音。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逃出车子,真恨不得就此把自己给活活笑死算了,也好跟
希腊诸神的死法一样。
那一个星期中,我痛定思痛,切切的反省自己,大意失荆州,下次一定要注意
了。
第二个星期一,我一个人去应考,这一次不急了,耐著性子等到四五十个人都
上去考了,我这才上阵。
应该四分钟内做完的全部动作,我给它两分三十五秒全做出来了,完全没有出
错。
唱名字的时候,只唱了十六个及格的,我是唯一女人里通过的。
大队长对我开玩笑,他说∶“三毛的车开得好似炮弹一样快,将来请你来做交
通警察倒是很得力的帮手。”
我正预备走路回家,看见荷西满面春风的来接我,他上工在几十里外,又乘中
午跑回来了。
“恭喜!恭喜!”他上来就说。
“咦!你有千里眼吗?”
“是刚刚天台上的犯人告诉我的。”
我认真的在想,关在牢里面的人,不一定比放在外面的人坏。
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坏胚子就如我们中国人讲的“龙”一样,可大可小,可隐可
现,你是捉不住他们,也关不住他们的。
我趁著给荷西做午饭的时间,叫荷西独自再去跑一趟,给监牢里的人送两大箱
可乐和两条烟去。起码在我考试的时候,他们像鼓笛队似的给我加了油。
我不低看他们,我自己不比犯人的操守高多少。
中午我开长途车送荷西去上工,再开回镇上,将车子藏好,才走路去等最后一
关“路试”。这个“天梯”越爬越有意思,我居然开始十分喜欢这种考试的过程。
五十度气温下的正午,只有烈日将一排排建筑短短的影子照射在空寂的街道上,整
个的小镇好似死去了一般,时间在这里也凝固起来了。
当时我看见的景象,完完全全是一幅超现实画派作品的再版,感人至深。如果
再给这时候来个滚铁环的小女孩,那就更真切了。
“路考”就在这种没有交通流量的地方开始了。
我虽然知道,在这种时候,镇上一只狗也压不著,镇外一棵树也撞不倒,但是
我还是不要太大意。
起步之前要打指示灯,要回头看清楚,起步之后靠右走,黄线不要去压过它,
十字路口停车,斑马线要慢下来,小镇上没有红绿灯,这一步就省掉了。
十六个人很快的都考完了,大队长请我们大家都去交队的福利社喝汽水。
我们是八个西班牙人,七个沙哈拉威人,还有我。
上校马上发了临时执照给通过全部例试的人,正式的执照要西班牙那边再发过
来。
上星期我一直对自己说,在摩洛哥国王哈珊来“西属撒哈拉”喝茶以前,我得
把这个天梯爬到顶,现在我爬到了,“摩王”还没有来。
上校发了七张执照,我分到了一张。
有了执照之后,开车无论是心情和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比较之下才见春秋
。
有一天,我停放好了车,正要走开,突然半空中跳出以前那两个警察先生,大
喝一声∶“哈,这一次给我们捉到了。”
我从容不迫的拿出执照来,举在他们面前。
他们看也不看,照开罚单。
“罚两百五十块。”
“怎么?”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车在公共汽车站前,要罚!”
“这个镇上没有公共汽车,从来没有。”我大叫。
“将来会有,牌子已经挂好了。”
“你们不能用这种方法来罚我,不收,我拒付。”
“有站牌就不能停车,管有没有公车。”
我一生气,脑筋就特别有条理,交通规则在我脑海里飞快的一页一页翻过。
我推开警察,跳上丰,将车冲出站牌几公尺,再停住,下车,将罚单塞回给他
们。“交通规则上说,在某地停车两分钟之内就开走,不算停车。我停了不到两分
钟又开走了,所以不算违规。”
“官兵捉强盗”,这两个人又输了,罚单丢给山羊吃吧。我哈哈大笑,提著菜
篮往“沙漠军团”的福利社走去,看看今天有没有好运气,买到一些新鲜的水果菜
蔬。
日复一日,我这只原本不是生长在沙漠的“黑羊”,是如何在努力有声有色的
打发著漫长而苦闷的悠悠岁月。
━天凉好个秋啊━
白手成家
其实,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
后来长期留了下来,又是为了荷西,不是为了我。
我的半生,飘流过很多国家。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够了,我
的感动不是没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们的影响。但是我始终没有在
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也留下来给我居住的城市。
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我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
里,它正好在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
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BBB
等我再回到西班牙来定居时,因为撒哈拉沙漠还有一片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地
方,是西国的属地,我怀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欲望就又一度在苦痛著我了。
这种情怀,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几乎被他们视为一个笑话。
我常常说,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却没有人当我是在说真的。
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的向往沙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
,一去不返也━━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
好在,别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BBB
等我给自己排好时间,预备去沙漠住一年时,除了我的父亲鼓励我之外,另外
只有一个朋友,他不笑话我,也不阻止我,更不拖累我。他,默默的收拾了行李,
先去沙漠的磷矿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来,等我单独去非洲时好照顾我。
他知道我是个一意孤行的倔强女子,我不会改变计划的。
在这个人为了爱情吩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
浪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我现在的丈夫荷西。
这都是两年以前的旧事了。
BBB
荷西去沙漠之后,我结束了一切的琐事,谁也没有告别。
上机前,给同租房子的三个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关上了门出来,也这
样关上了我一度熟悉的生活方式,向未知的大漠奔去。
BBB
飞机停在活动房子的阿雍机场时,我见到了分别三个月的荷西。
他那天穿著卡其布土色如军装式的衬衫,很长的牛仔裤,拥抱我的手臂很有力
,双手却粗糙不堪,头发胡子上盖满了黄黄的尘土,风将他的脸吹得焦红,嘴唇是
干裂的,眼光却好似有受了创伤的隐痛。
我看见他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居然在外形和面部表情上有了如此剧烈的转变
,令我心里震惊的抽痛了一下。
我这才联想到,我马上要面对的生活,在我,已成了一个重大考验的事实,而
不再是我理想中甚而含著浪漫情调的幼稚想法了。
从机场出来,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很难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半生的乡愁,一
旦回归这片土地,感触不能自己。
撒哈拉沙漠,在我内心的深处,多年来是我梦里的情人啊!
我举目望去,无际的黄沙上有寂寞的大风呜咽的吹过,天,是高的,地是沉厚
雄壮而安静的。
正是黄昏,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凄艳恐怖。近乎初冬的气候,在原本
期待著炎热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转为一片诗意的苍凉。
荷西静静的等著我,我看了他一眼。
他说∶“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怀抱里了。”
我点点头,喉咙被梗住了。
“异乡人,走吧!”
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这个名字,那不是因为当时卡缪的小说尿在流行,那是因
为“异乡人”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确切的称呼。
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向来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份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
人生活著的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来。
机场空荡荡的,少数下机的人,早已走光了。
荷西肩起了我的大箱子,我背著背包,一手提了一个枕头套,跟著他迈步走去
。
BBB
从机场到荷西租下已经半个月的房子,有一段距离,一路上,因为我的箱子和
书刊都很重,我们走得很慢,沿途偶尔开过几辆车,我们伸手要搭车,没有人停下
来。
走了快四十分种,我们转进一个斜坡,到了一条硬路上,这才看见了炊烟和人
家。
荷西在风里对我说∶“你看,这就是阿雍城的外围,我们的家就在下面。”
远离我们走过的路旁,搭著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沙
地里有少数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
我第一次看见了这些总爱穿深蓝色布料的民族,对于我而言,这是走进另外一
个世界的幻境里去了。
风里带过来小女孩们游戏时发出的笑声。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说不出的生气和趣味。
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的滋长著,它,并不是挣
扎著在生存,对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
。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释里,就是精神的文明。
终于,我们走进了一条长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砖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阳下。
我特别看到连在一排的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长圆形的拱门,直觉告诉我,那一
定就是我的。
荷西果然向那间小屋走去,他汗流浃背的将大箱子丢在门口,说∶“到了,这
就是我们的家。”
这个家的正对面,是一大片垃圾场,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远就是广
大的天空。
家后面是一个高坡,没有沙,有大块的硬石头和硬土。邻居们的屋子里看不到
一个人,只有不断的风剧烈的吹拂著我的头发和长裙。
荷西开门时,我将肩上沉重的背包脱下来。
暗淡的一条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将我从背后拎起来,他说∶“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你
是我的太太了。”
这是一种很平淡深远的结合,我从来没有热烈的爱过他,但是我一样觉得十分
幸福而舒适。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尽了,我抬眼便看见房子中间那一块四方形的大洞
,洞外是鸽灰色的天空。
我挣扎著下地来,丢下手里的枕头套,赶快去看房间。
这个房子其实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一间较大的面向著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横四大步,直五大步。
另外一间,小得放下一个大床之外,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
条横的空间。
厨房是四张报纸平铺起来那么大,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还有一个水泥砌
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马桶,没有水箱,有洗脸池,还有一个令人看了大吃一惊的白浴缸
,它完全是达达派的艺术产品━不实际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我这时才想上厨房浴室外的石阶去,看看通到哪里。
荷西说∶“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几天也买了一只
母羊,正跟房东的混在一起养,以后我们可以有鲜奶喝。”
听见我们居然有一只羊,我意外的惊喜了一大阵。
荷西急著问我对家的第一印象。
我听见自己近似做作的声音很紧张的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欢,真的,我们
慢慢来布置。”
说这话时,我还在拼命打量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墙是空心砖
原来的深灰色,上面没有再涂石灰,砖块接缝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挂在那儿。
抬头看看,光秃秃吊著的灯泡很小,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左角上面有
个缺口,风不断的灌进来。
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没有一滴水。
我望著好似要垮下来的屋顶,问荷西∶“这儿多少钱一个月的房租?”
“一万,水电不在内。”(约七千台币)“水贵吗?”
“一汽油桶装满是九十块,明天就要去申请市政府送水。”
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不语。
“好,现在我们马上去镇上买个冰箱,买些菜,民生问题要快快解决。”
我连忙提了枕头套跟他又出门去。
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坟场,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来了,镇上的
灯光才看到了。
“这是银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边,邮局在法院楼下,商店有好几家,我
们公司的总办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绿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黄土色的是电影院━
━。”
“那排公寓这么整齐,是谁住的?你看,那个大白房子里有树,有游泳池━━
我听见音乐从白纱窗帘里飘出来的那个大厦也是酒家吗?”
“公寓是高级职员的宿舍,白房子是总督的家,当然有花园,你听见的音乐是
军官俱乐部━━。”
“啊呀,有一个回教皇宫城堡哪,荷西,你看━━。”
“那是国家旅馆,四颗星的,给政府要人来住的,不是皇宫。”
“沙哈拉威人住哪里?我看见好多。”
“他们住在镇上,镇外,都有,我们住的一带叫坟场区,以后你如果叫计程车
,就这么说。”
“有计程车?”
“有,还都是朋驰牌的,等一下买好了东西我们就找一辆坐回去。”
在同样的杂货店里,我们买下了一个极小的冰箱,买了一只冷冻鸡,一个煤气
炉,一条毯子。
“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买了,你不中意,现在给你自己来挑。”
荷西低声下气的在解释。
我能挑什么?小冰箱这家店只有一个,煤气炉都是一样的,再一想到刚刚租下
的灰暗的家,我什么兴趣都没有了。
付钱的时候,我打开枕头套来,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来付一点。”
这是过去跟荷西做朋友时的旧习惯,搭伙用钱。
荷西不知道我手里老是拎著的东西是什么,他伸头过来一看,吓了天大的一跳
,一把将枕头套抱在胸口,又一面伸手掏口袋,付清了商店的钱。
等我们到了外面时,他才轻声问我∶“你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怎么放在枕头
套里也不讲一声。”
“是爸爸给我的,我都带来了。”
荷西绷著脸不响,我在风里定定的望著他。
“我想━━我想,你不可能习惯长住沙漠的,你旅行结束,我就辞工,一起走
吧!”
“为什么?我抱怨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辞工作?”荷西拍拍枕头套,对我很忍
耐的笑了笑。
“你的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强而内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它。你有
那么多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
“钱不是我的,是父亲的,我不用。”
“那好,明天早晨我们就存进银行,你━━今后就用我赚的薪水过日子,好歹
都要过下去。”
我听见他的话,几乎愤怒起来。这么多年的相识,这么多国家单独的流浪,就
为了这一点钱,到头来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没有份量的虚荣女子。我想反击他,但是
没有开口,我的潜力,将来的生活会为我证明出来的。现在多讲都是白费口舌。
那第一个星期五的夜间,我果然坐了一辆朋驰大桥车回坟场区的家来。
沙漠的第一夜,我缩在睡袋里,荷西包著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气温下,
我们只在水泥地上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冻到天亮。
星期六的早晨,我们去镇上法院申请结婚的事情,又买了一个价格贵得没有道
理的床垫,床架是不去梦想了。
荷西在市政府申请送水时,我又去买了五大张沙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个锅
、四个盘子、叉匙各两份,刀,我们两个现成的合起来有十一把,都可当菜刀用,
所以不再买。又买了水桶、扫把、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
东西贵得令人灰心,我拿著荷西给我薄薄的一叠钱,不敢再买下去。
父亲的钱,进了中央银行的定期存户,要半年后才可动用,利息是零点四六。
中午回家来,方才去拜访了房东一家,他是个很慷慨的沙哈拉威人,起码第一次的
印象彼此都很好。
我们借了他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内的脏东西,我先煮饭,米熟了
,倒出来,再用同样的锅做了半只鸡。
坐在草席上吃饭时,荷西说∶“白饭你撒了盐吗?”
“没有啊,用房东借的水做的。”
我们这才想起来,阿雍的水是深井里抽出来的浓咸水,不是淡水。
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饭,自然不会想到这件事。
那个家,虽然买了一些东西,但是看得见的只是地上铺满的席子,我们整个周
末都在洗扫工作,天窗的洞洞里,开始有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小孩子们在探头探脑
。
BBB
星期天晚上,荷西要离家去磷矿工地了,我问他明日下午来不来,他说要来的
,他工作的地方,与我们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里来回的路程。
那个家,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来,夜深了,再坐
交通车回宿舍。我白天一个人去镇上,午后不热了也会有沙哈拉威邻居来。
结婚的文件弄得很慢。我经过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常常跟了卖水的大卡
车,去附近几百里方圆的沙漠奔驰,夜间我自己搭帐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因为
军团司令的关照,没有人敢动我。我总也会带了白糖、尼龙龟线、药、烟之类的东
西送给一无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一群群飞奔野羚羊的美景时,我的心才忘记
了现实生活的枯燥和艰苦。
这样过了两个月独自常常出镇去旅行的日子。
结婚的事在我们马德里原户籍地区法院公告时,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来了。
家,也突然成了一个离不开的地方。
那只我们的山羊,每次我去捉来挤奶,它都要跳起来用角顶我,我每天要买很
多的牧草和麦子给它吃,房东还是不很高兴我们借他的羊栏。
有的时候,我去晚了一点,羊奶早已被房东的太太挤光了。我很想爱护这只羊
,但是它不肯认我,也不认荷西,结果我们就将它送给房东了,不再去勉强它。
BBB
结婚前那一阵,荷西为了多赚钱,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我们无
法常常见面。家,没有他来,我许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动手做了。
邻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这个太太是个健悍的卡纳利
群岛来的女人。
每次她去买淡水,总是约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时水箱是空的,当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买好十公升的淡水,我总是叫她先走。
“你那么没有用?这一生难道没有提过水吗?”她大声嘲笑我。
“我━━这个很重,你先走━━别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著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
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
还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时候煤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
叫,我又懒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
儿浸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
样软弱的哭出来。
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
BBB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坍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躺
在地上的床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黄
昏来了,我就望著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
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
大纸盒,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些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阴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扳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卡塔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的
流下泪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
“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
我双手插灸口袋里,顶著风向他哀求著。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
远?而且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
“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
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
“你明天来不来?”
“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
桌子给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
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
“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著。”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
伤的野兽一样,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应
下去啊!
我没有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著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
等了很久才轮到我,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
还缺货。
我谢了他们走出来,想去邮局看信箱,预计做家具的钱是不够买几块板的了。
走过这家店外的广场,我突然看见这个店丢了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是极大的木
条用铁皮包钉的,好似没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问他们∶“你们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给我?”
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没有这样为了几块木板求过人。
老板很和气的说∶“可以,可以,你爱拿几个都拿去。”
我说∶“我想要五个,会不会太多?”
老板问我∶“你们家几个人?”
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
木箱装上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
同的钉子,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沙纸。
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是吹著口哨走的。
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的
消失了。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的欢悦起来。
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见
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
跑到门口,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
。
“那里来的好木头?”
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做个滑车
,把它们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著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天
台,拆开包著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大箱
子,用脚抵住墙帮忙他一块一块的将厚板分开来。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沙哈拉威人一辈子坐
在席子上。”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收,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不吃猪肉?”荷西笑起来。
“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爱吃骆驼肉?基督教不可吃骆驼吗?”
“我的宗教里,骆驼是用来穿针眼的,不是当别的用。”
“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
这是很坏的解释,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这件事实在使我著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来,那一阵我们用完了他赚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将来
的日子安稳一点。
第三日荷西还是不能来,他的同事开车来通知我。
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木堆已经变成一人半
高了,其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
将它们挂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
我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
BBB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
一张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
歌剧院听了《弄臣》出来。
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唱歌
跳舞喝红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著看著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叠照片,废然倒在地上,那对心情,好似
一个死去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有
什么事,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
BBB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
走这么一遭啊!
(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
落日圆,大漠荒烟直”的幸运儿又有几个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再
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
(也没有瘦马,有瘦驼。)BBB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
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
就是要改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
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
将生米和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这样简单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的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样叫我挑,我挑
了最简单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
“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上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
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以压
住木条,不时拿冰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
太阳像溶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转。
荷西不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祗一样在推著他的巨石。
我很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骄傲。
过去我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才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他。
吃完菜饭,荷西躺在地上,我从厨房出来,他已经睡著了。
我不忍去叫醒他,轻轻上天台去,将桌子、书架、衣架和厨房小茶几的锯好木
块,分类的一堆一堆区别开来。
荷西醒来已是黄昏了,他跳起来,发怒的责怪我∶“你为甚么不推醒我。”
我低头不语,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辩他体力不济。要给他休息之类
的话,荷西脑袋是高级水泥做的。
弄到夜间十一点,我们居然有了一张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应该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灵上安息,所以他
还是不停的在天台上敲打。
“给我多添一点饭,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还得砌到墙里去,这个很费事,
要多点时间。”
吃饭时荷西突然抬起头来,好似记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对我笑起来。
“你知道我们这些木箱原来是装什么东西来的?那天马丁那个卡车司机告诉我
。”
“那么大,也许是包大冰柜来的?”
荷西听了笑个不住。
“讲给你听好不好?”
“难道是装机器来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从西班牙买了十五口棺材来。”
我恍然大悟,这时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的问我家里有几人,原来是这
个道理。
“你是说,我们这两个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你觉得
怎么样?”我又问他。
“我觉得一样。”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为这个意外,很兴奋了一下。我觉得不一样,我更加喜欢我的新桌子。
不几日,我们被法院通知,可以结婚了。
我们结好婚,赶快弯到荷西总公司去,请求荷西的早班乘车证,结婚补助,房
租津贴,减税,我的社会健康保险━━。
BBB
我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个家,有一个书架,有一张桌子,在卧室空间架好了
长排的挂衣柜,厨房有一个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还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
色条纹的窗帘━━。
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我们也没有买铁丝的床架、墙,还是空心砖的,
没有糊上石粉,当然不能粉刷。
结婚后,公司答应给两万块的家具补助费,薪水加了七千多,税减了,房租津
贴给六千五一个月,还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婚假。
我们因为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居然在经济上有很大的改善,我因此不再反传
统了,结婚是有好处的。
我们的好友自动愿代荷西的班,于是我们有一个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时间。
“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看磷矿。”
坐在公司的吉普车上,我们从爆矿的矿场一路跟著输送带。开了一百多里,直
到磷矿出口装船的海上长堤,那儿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
“天啊!这是詹姆士宠德的电影啊!你是○○七,我是电影里那个东方坏女子
━━”“壮观吧!”荷西在车上说。
“这个伟大工程是谁承建的?”
“德国克虏伯公司。”荷西有些气短起来。
“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东西来。”
“三毛,你帮帮忙给我闭嘴好不好。”
结婚的蜜月,我们请了向导,租了吉普车,往西走,经过“马克贝斯”进入“
阿尔及利亚”,再转回西属撒哈拉,由“斯马拉”斜进“茅里塔尼亚”直到新内加
边界,再由另外一条路上升到西属沙漠下方的“维亚西纳略”,这才回到阿雍来。
这一次直渡撒哈拉,我们双双坠入它的情网,再也离不开这片没有花朵的荒原了。
回到了甜蜜的家,只有一星期的假日了,我们开始疯狂的布置这间陋室。
我们向房东要求糊墙,他不肯,我们去镇上问问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情
形也并不理想。
荷西计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自
己动起手来。
我们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但是长途艰苦
的旅行回来,又接著不能休息,我们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脚步不稳。
“荷西,我将来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两天再做吗
?”
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
“我们何必那么省,而且━━我━━我银行里还有钱。”
“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时收工资的吗?而且我做得不比他们差。”
“你这个混蛋,你要把钱存到老了,给将来的小孩子乱用吗?”
“如果将来我们有孩子,他十二岁就得出去半工半读,不会给他钱的。”
“你将来的钱要给谁用?”我在梯子下面又轻轻的问了一句。
“给父母养老,你的父母以后我们离开沙漠,安定下来了,都要接来。”
我听见他提到我千山万水外的双亲,眼睛开始湿了。
“父亲母亲都是很体谅我们而内心又很骄傲的人,父亲尤其不肯住外国━━”
“管他肯不肯,你回去双手挟来,他们再要逃回台湾,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于是我为著这个乘龙快婿的空中楼阁,只好再努力调石灰水泥,梯子上不时有
啪啪的湿块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鼻尖上。
“荷西,你要快学中文。”
“学不会,这个我拒绝。”
荷西什么都行,就是语言很没有天份,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还是不太会讲
,更别说中文了,这个我是不逼他的。
最后一天,这个家,里里外外粉刷成洁白的,在坟场区内可真是鹤立鸡群,没
有编门牌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请了。
BBB
七月份,我们多领了一个月的底薪,(我们是做十一个月的工,拿十四个月的
钱。)结婚补助,房租津贴,统统发下来了。
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来,一进门就将钱从每一个口袋里掏出来,丢在地
上,绿绿的一大堆。
在我看来,也许不惊人,但是对初出茅庐的荷西,却是生平第一次赚那么多钱
。
“你看,你看,现在可以买海棉垫了,可以再买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单,有枕
头,可以出去吃饭,可以再买一个存水桶,可以添新锅,新帐篷━━”拜金的两个
人跪在地上对著钞票膜拜。
把钱数清楚了,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块来分在一旁。
“这做什么?”
“给你添衣服,你的长裤都磨亮了,衬衫领子都破了,袜子都是洞洞,鞋,也
该有一双体面些的。”
“我不要,先给家,再来装修我,沙漠里用不著衣服。”
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BBB
我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棉垫,一
个竖放靠墙,一个贴著平放在板上,上面盖上跟窗廉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用线
密密缝起来。
它,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长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的明朗美丽
。
桌子,我用白布铺上,上面放了母亲寄来给我的细竹廉卷。爱我的母亲,甚至
寄了我要的中国棉纸糊的灯罩来。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爱友林复南寄来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空
送了我大箱的皇冠丛书,父亲下班看到怪里怪气的海报,他也会买下来给我。姐姐
向我进贡衣服,弟弟们最有意思,他们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来给荷西,穿上了像
三船敏郎━━我最欣赏的几个男演员之一。
等母亲的棉纸灯罩低低的挂著,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灵门舞集”四个龙飞
凤舞的中国书法贴在墙上时,我们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
这样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BBB
荷西上班时,我将书架油了一层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种褐色的东西刷上
去,中文不知叫什么。书架的感觉又厚重多了。
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我的家,对沙哈
拉威人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必要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
复杂得跟从前一样。
慢慢的,我又步回过去的我了,也就是说,我又在风花雪月起来。
荷西上班去了,我就到家对面的垃圾场去拾破烂。
用旧的汽车外胎,我拾回来洗清洁,平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一个红布坐垫,
像一个鸟巢,谁来了也抢著坐。
深绿色的大水瓶。我抱回家来,上面插上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那感觉有一种
强烈痛苦的诗意。
不同的汽水瓶,我买下小罐的油漆给它们厚厚的涂上印地安人似的图案和色彩
。
骆驼的头骨早已放在书架上。我又逼著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
快腐烂的羊皮,拾回来学沙哈威人先用盐,再涂“色伯”(明矾)硝出来,又
是一张坐垫。
BBB
圣诞节到了,我们离开沙漠回马德里去看公婆。
再回来,荷西童年的书到大学的,都搬来了,沙漠的小屋,从此有了书香。
我看沙漠真妩媚,沙漠看我却不是这回事。
可怜的文明人啊!跳不出这些无用的东西。
BBB
“这个家里还差植物,没有绿意。”
有一个晚上我对荷西说。
“差的东西很多,永远不会满足的。”
“不会,所以要去各处捡。”
那个晚上,我们爬进了总督家的矮墙,用四只手拼命挖他的花。
“快,塞在塑胶袋里,快,还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
“天啊,这个鬼根怎么长得那么深啊!”
“泥土也要,快丢进来。”
“够了吧!有三棵了。”荷西轻声问。
“再要一棵,再一棵我就好了。”我还在拔。
突然,我看到站在总督前门的那个卫兵慢慢踱过来了,我吓得魂飞胆裂,将大
包塑胶袋一下塞在荷西胸前,急叫他。
“抱住我,抱紧,用力亲我,狼来了,快!”
荷西一把抱住我,可怜的花被我们夹在中间。
卫兵果然快步走上来,枪弹□哒上了膛。
“做什么?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
“我━━我们━━”“快出去,这里不是给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我们彼此用手抱紧,住短墙走去,天啊,爬墙时花不要掉出来才好。
“嘘,走大门出去,快!”卫兵又大喝。
我们就慢步互抱著跑掉了,我还向卫兵鞠了一个十五度的躬。
这件事我后来告诉外籍军团的老司令,他大笑了好久好久。
BBB
这个家,我还是不满足,没有音乐的地方,总像一幅山水画缺了溪水瀑布一样
。
为了省出录音机的钱,我步行到很远的“外籍兵团”的福利社去买菜。
第一次去时,我很不自在,我也不会像其他的妇女们一样乱挤乱抢,我规规矩
矩的排队,等了四小时才买到一篮子菜,价格比一般的杂货店要便宜三分之一。
后来我常常去,那些军人看出我的确是有教养,就来路见不平了。
他们甚而有点偏心,我一到柜台,还没有挤进去,他们就会公然隔著胖大粗鲁
的女人群,高声问我∶“今天要什么?”
我把单子递过去,过了一会儿,他们从后门整盒的装好,我付了钱,跑去叫计
程车,远远车还没停好,就有军装大汉扛了盒子来替我装进车内,我不出半小时又
回家了。
这里驻著的兵种很多,我独爱外籍兵团。(也就是我以前说的沙漠兵团。)他
们有男子气,能吃苦,尊重应该受敬重的某些妇女。他们会打仗,也会风雅,每星
期天的黄昏,外籍兵团的交响乐团就在市政府广场上演奏,音乐从《魔笛》《荒山
之夜》《玻丽路》种种古典的一直吹到《风流寡妇》才收场。
录音机、录音带就在军营的福利社里省出来了。
电视、洗衣机却一直不能吸引我。
我们又开始存钱,下一个计划是一匹白马,现代的马都可以分期付款,但是荷
西不要做现代人,他一定要一次付清。
所以只好再走路,等三五个月再说了。
BBB
我去镇上唯一快捷的路径就是穿过两个沙哈拉威人的大坟场,他们埋葬人的方
式是用布包起来放在沙洞里,上面再盖上零乱的石块。
我有一日照例在一堆堆石块里绕著走,免得踏在永远睡过去的人身上打拢了他
们的安宁。
这时,我看见一个极老的沙哈拉威男人,坐在坟边,我好奇的上去看他在做什
么,走近了才发觉他在刻石头。
天啊!他的脚下堆了快二十个石刻的形象,有立体凸出的人脸,有鸟,有小孩
的站姿,有妇女裸体的卧姿正张开著双脚,私处居然又连刻著半个在出生婴儿的身
形,还刻了许许多多不用的动物,羚羊、骆驼……
我震惊得要昏了过去,蹲下来问他∶“伟大的艺术家啊,你这些东西卖不卖?
”
我伸手去拿起一个人脸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粗糙感人而自然的创作,
我一定要抢过来。
这个老人茫然的抬头望我,他的表情盯似疯了一样。
我拿了他三个雕像,塞给他一千块钱,进镇的事也忘了,就往家里逃去。他这
才哑声嚷起来,蹒跚的上来追我。
我抱紧了这些石块,不肯放手。
他捉著我拉我回去,我又拼命问他∶“是不是不够,我现在手边没有钱了,我
再加你,再加━━。”
他不会说话,又弯下腰去拾起了两只鸟的石像塞在我怀里,这才放我走了。
我那一日,饭也没有吃,躺在地上把玩赏著这伟大无名氏的艺术品,我内心的
感动不能用字迹形容。
沙哈拉威邻居看见我买下的东西是花了一千块弄来的,笑得几乎快死去,他们
想,我是一个白痴。我想,这只是文化层次的不同,而产生的不能相通。
对我,这是无价之宝啊!
第二日,荷西又给了我两千块钱,我去上坟,那个老人没有再出现。
烈日照著空旷的坟场,除了黄沙石堆之外,一无人迹。我那五个石像,好似鬼
魂送给我的纪念品,我感激得不得了。
BBB
屋顶的大方洞,不久也被荷西盖上了。
我们的家,又添了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风箱,水烟壶,沙漠人手织的彩色大
床罩,奇形怪状的风沙聚合的石头━━此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
我们订的杂志也陆续的寄来了,除了西班牙文及中文的之外,当然少不了一份
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
我们的家,在一年以后,已成了一个真正艺术的宫殿。
BBB
单身的同事们放假了,总也不厌的老远跑来坐上一整天。
没有家的人来了,我总想尽办法给他们吃到一些新鲜的水果和菜蔬,也做糖醋
排骨。
荷西就这样交到了几个对我们死心塌地的爱友。
BBB
朋友们不是吃了就算了的,他们母亲千里外由西班牙寄来的火腿香肠,总也不
会忘了叫荷西下班带来分给我,都是有良心的人。
有一个周末,荷西突然捧了一大把最名贵的“天堂鸟”的花回来,我慢慢的伸
手接过来,怕这一大把花重拿了,红艳的鸟要飞回天堂去。
“马诺林给你的。”
我收到了比黄金还要可贵的礼物。
以后每一个周末都是天堂鸟在墙角怒放著燃烧著它们自己。这花都是转给荷西
带回来的。
荷西,他的书籍大致都是平原大野、深海、星空的介绍,他不喜欢探讨人内心
的问题,他也看,但总是说人生的面相不应那么去分析的。
所以,他对天堂鸟很爱护的换淡水,加阿斯匹灵片,切掉渐渐腐烂的茎梗,对
马诺林的心理,他就没有去当心他。
马诺林自从燃烧的火鸟进了我们家之后,再也不肯来了。
有一天荷西上工去了,我跑去公司打内线电话,打马诺林,我说我要单独见他
一面。
他来了,我给他一杯冰汽水,严肃的望著他。
“说匣来吧!心里会舒畅很多。”
“我━━我━━你还不明白吗?”他用手抱著头,苦闷极了的姿势。
“我以前有点觉得,现在才明白了。马诺林,好朋友,你抬起头来啊!”
“我没有任何企图,我没有抱一点点希望,你不用责怪我。”
“不要再送花了好吗?我受不起。”
“好,我走了,请你谅解我,我对不起你,还有荷西,我━━。”
“毕葛,(我叫他的姓)你没有侵犯我,你给了一个女人很大的赞美和鼓励,
你没有要请求我原谅你的必要━━。”
“我不会再麻烦你了,再见!”他的声音低得好似在无声的哭泣。
荷西不知道马诺林单独来过。
过了一星期,他下班回来,提了一大纸盒的书,他说∶“马诺林那个怪人,突
然辞职走了,公司留他到月底他都不肯,这些书他都送给我们了。”
我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居然是一本━━《在亚洲的星空下》。
我的心里无端的掠过一丝怅然。
BBB
以后单身朋友们来,我总特别留意自己的言行。在厨房里的主妇,代替了以前
挤在他们中间辩论天南地北话题的主要份子。
BBB
家布置得如此的舒适清洁而美丽,我一度开办的免费女子学校放长假了。
我教了邻近妇女们快一年的功课,但是她们不关心数目字,也不关心卫生课,
她们也不在乎认不认识钱。她们每天来,就是跑进来要借穿我的衣服,鞋子,要口
红,眉笔,涂手的油,再不然集体躺在我的床上,因为我已买了床架子,对于睡地
席的她们来说,是多么新鲜的事。
她们来了,整齐的家就大乱起来。书不会念,贾桂琳甘迪、欧纳西斯等等名人
却比我还认识,也认识李小龙,西班牙的性感男女明星她们更是如数家珍看到喜
欢的图片,就从杂志上撕走衣服穿在布包下不告而取,过几天又会送回来已经脏
了扣子又被剪掉的。
这个家,如果她们来了,不必编剧,她们就会自导自演的给你观赏惊心动魄的
“灾难电影”。
等荷西买下了电视时,她们再用力敲门骂我,我都不开了。
电视是电来时我们唯一最直接对外面大千世界的接触,但是我仍不很爱看它。
BBB
在我用手洗了不知多少床单之后,一架小小的洗衣机被荷西搬回定来了。
我仍不满足,我要一匹白马,要像彩色广告上的那匹一样。
BBB
那时候,我在镇上认识了许多欧洲妇女。
我从来没有串门子的习惯,但是,有一位荷西上司的太太是个十分投合的中年
妇人,她主动要教我裁衣服,我勉为其难,就偶尔去公司高级职员宿舍里看她。
有一天,我拿了一件接不上袖口的洋装去请教她,恰好她家里坐了一大群太太
们。
起初她们对我非常应酬,因为我的学历比她们高。(真是俗人,学历可以衡量
人的什么?学历有什么用?)后来不知那一个笨蛋,问起我∶“你住在哪一幢宿舍
?我们下次来看你。”
我很自然的回答她们∶“荷西是一级职员,不是主管,我们没有分配宿舍。”
“那也可以去找你啊!你可以教我们英文,你住镇上什么街啊?”
我说∶“我住在镇外,坟场区。”
室内突然一阵难堪的寂静。
好心的上司太太马上保护我似的对她们说∶“她的家布置得真有格调,我从没
有想过,沙哈拉威人出租的房子可以被她变成画报里似的美丽。”
“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哈哈,怕得传染病。”另外一个太太又说。
我不是一个自卑的人,她们的话还是触痛了我。
“我想,来了沙漠,不经过生活物质上的困难,是对每一个人在经验上多多少
少的损失。”我慢慢的说。
“什么沙漠,算了,我们住在这种宿舍里,根本觉都不觉得沙漠。你啊!可惜
了,怎么不搬来镇上住,跟沙哈拉威人混在一起━━啧啧━━。”
我告别出来的时候,上司太太又追出来,轻轻的说∶“你再来哦!要来的哦!
”
我笑笑点点头,下了楼飞奔我甜甜的小白屋去。
我下定决心,不搬去镇上住了。
BBB
沙漠为了摩洛哥和茅里塔尼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时,此地成了风云地带,各国
的记者都带了大批摄影装备来了。
他们都住在国家旅馆里,那个地方我自然不会常常去。
那时我们买下了一辆车(我的白马),更不会假日留在镇上。
恰好有一天,我们开车回镇,在镇外五十多里路的地方,看见有人在挥手,我
们马上停车,看看那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是他的车完全陷到软沙里去了,要人帮忙。
我们是有经验的,马上拿出一条旧毯子来,先帮这个外国人用手把轮胎下挖出
四条沟来,再铺上毯子在前轮,叫他发动车,我们后面再推。
再软的沙地,铺上大毯子,轮胎都不会陷下去。
弄了也快一小时,才完全把他的车救到硬路上来。
这个人是个通讯社派来的记者,他一定要请我们去国家旅馆吃饭。
我们当时也太累太累了,推脱掉他,就回家来了。
这事我们第二天就忘了。
BBB
过了没有半个月,我一个人在家,听见有人在窗坍说∶“不会错,就是这一家
,我们试试看。”
我打开门来,眼前站的就是那个我们替他推车的人。
他手里抱了一束玻璃纸包著的大把━━“天堂鸟”。
另外跟著一个朋友,他介绍是他同事。
“我们可以进来吗?”很有礼貌的问。
“请进来。”
我把他的花先放到厨房去,又倒了冰汽水出来。
我因为手里托著托盘,所以慢步的在走。
这时我听见这个外国人用英文对另外一个轻轻说∶“天呀!我们是在撒哈拉吗
?天呀!天呀!”
我走进小房间时,他们又从沙发里马上站起来接托盘。
“不要麻烦,请坐。”
他们东张西望,又忍不住去摸了我坟场上买来的石像。也不看我,啧啧赞叹。
一个用手轻轻推了一下我由墙角挂下来的一个小脚踏车的锈铁丝内环,这个环荡了
一个弧形。
“沙漠生活,我只好弄一点普普艺术。”我捉住铁环向他笑笑。
“天啊!这是我所见最美丽的沙漠家庭。”
“废物利用。”我再骄傲的笑了。
他们又坐下沙发。
“当心!你们坐的是棺材板。”
他们唬一下跳起来,轻轻翻开布套看看里面。
“里面没有木乃伊,不要怕。”
最后他们磨了好久,想买我一个石像。
我沉吟了一下,拿了一只石做的鸟给他们,鸟身有一抹自然石块的淡红色。
“多少钱?”
“不要钱。对懂得欣赏它的人,它是无价的,对不懂得的人,它一文不值。”
“我们━━意思一下付给你。”
“你们不是送了我天堂鸟吗?我算交换好了。”
他们千恩万谢的离去。
BBB
又过了几个星期,我们在镇上等看电影,突然有另一个外地人走过来,先伸出
了手,我们只有莫名其妙的跟他握了一握。
“我听另外一个通讯社的记者说,你们有一个全沙漠最美丽的家,我想我不会
认错人吧!”
“不会认错,在这儿,我是唯一的中国人。”
“我希望━━如果━━如果不太冒昧的话,我想看看你们的家,给我参考一些
事情。”
“请问您是━━。”荷西问他。
“我是荷兰人,我受西班牙政府的托,来此地承造一批给沙哈拉威人住的房子
,是要造一个宿舍区,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欢迎你随时来。”荷西说。
“可以拍照吗?”
“可以,不要挂心这些小事。”
您的太太我也可以拍进去吗?”
“我们是普通人,不要麻烦了。”我马上说。
第二日,那个人来了,他拍了很多照片,又问我当初租到这个房子时是什么景
象。
我给他看了第一个月搬来时的一卷照片。
他走时对我说∶“请转告你的先生,你们把美丽的罗马造成了。”
我回答他∶“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BBB
人,真是奇怪,没有外人来证明你,就往往看不出自己的价值。
我,那一阵,很陶醉在这个沙地的城堡里。
BBB
又有一天,房东来了,他一向很少进门内来坐下的。他走进来,坐下了,又大
摆大摇的起身各处看了一看。
接著他说∶“我早就对你们说,你们租下的是全撒哈拉最好的一幢房子,我想
你现在总清楚了吧!”
“请问有什么事情?”我直接的问他。
“这种水准的房子,现在用以前的价格是租不到的,我想━━涨房租。”
我想告诉他━━“你是只猪。”
但是我没有说一句话,我拿出合约书来,冷淡的丢在他面前,对他说∶“你涨
房租,我明天就去告你。”
“你━━你━━你们西班牙人要欺负我们沙哈拉威人。”
他居然比我还发怒。
“你不是好回教徒,就算你天天祷告,你的神也不会照顾你,现在你给我滚出
去。”
“涨一点钱,被你污辱我的宗教━━。”他大叫。
“是自己污辱你的宗教,你请出去。”
“我━━我━━你他妈的━━”我将我的城堡关上,吊桥收起来,不听他在门
外骂街。我放上一卷录音带,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充满了房间。
我,走到轮胎做的圆椅垫里,慢慢的坐下去,好似一个君王。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送你一匹马
目录
我的女儿,大家的三毛缪进兰⒈…………………
爱马(自序)⒋………………………………………
蓦然回首⒎……………………………………………
惊梦三十年⒉⒊………………………………………
回娘家⒉⒎……………………………………………
故乡人⒊⒋……………………………………………
看这个人⒋0…………………………………………
我所知所爱的马奎斯⒋⒊……………………………
逃亡⒋⒍………………………………………………
往事如烟⒋⒐…………………………………………
梦里不知身是客⒌⒋…………………………………
野火烧不尽⒍⒌………………………………………
不觉碧山暮但闻万壑松⒎⒍………………………
学期作业报告⒏0……………………………………
你是我特别的天使⒐0………………………………
朝阳为谁升起⒈0⒊……………………………………
一生的战役⒈⒈⒌………………………………………
送你一匹马⒈⒉⒌………………………………………
衣带渐宽终不悔陈怡真⒈⒊⒌………………………
陈老师(跋)子菁⒈⒌⒈…………………………
三毛一生大事记⒈⒍0…………………………………
三毛全集年表⒈⒍⒉……………………………………
我的女儿,大家的三毛缪进兰在别人看来,我的女儿很特殊,她走过那么多国
家,经历那么多事情,她的见识超过她的年龄。
在我这个做母亲的眼中,她非常平凡,不过是我的孩子而已。
三毛是个纯真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不能忍受虚假,或许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
,使她踏踏实实的活著。也许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够完美,但是我们确知∶她没
有逃避她的命运,她勇敢的面对人生。
三毛小时候极端敏感和神经质,学校的课业念到初二就不肯再去,我和她的父
亲只好让她休学,负起教育她的责任。
三毛有她自己的看法和对书本的意见,所以我们尽量不去限制她,让她自己选
择喜好,她喜欢看书,她父亲就教她背唐诗宋词,看《古文观止》,读英文小说
喜欢音乐,请了钢琴老师来家里教爱画画,遍访名师学艺,总之,我们顺著三毛
的性子让她成长。
三毛个性偏执,四个小孩中,只有她不能按常轨走路,我们做父母的当然得多
放点儿心思在她身上,守护著她的脚步一步一步踏稳了才放心。
三毛的表现,在我们现在做父母的眼中看来,感觉很欣慰,她努力的走在人生
道上,不偷懒也不取巧,甚至不愿父母多为她操心,什么苦她都一个人承担下来。
在我看来,三毛是个极端善良的人,她富爱心,又有正义感,对万事万物都感兴趣
,也都很热忱的去做。
另一方面,她又是个做事果断、不易屈服的人,不管周遭环境多么复杂,她都
尽力化为简单,她不让命运击倒,凡是她下决心要做的事,再艰难,她都要做到。
对于这样的女儿,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说什么呢?除了爱心和耐心,我是无法再给
她更多的东西了,因为她早已把自己的生活肓排妥当。
三毛这次回国,我们母女再度相聚,对她的生活,由于朝夕相处,也有更深的
了解,看著她从早忙到晚,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为她分担一些儿工作。
三毛现在除了在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组教书,每月有三个固定专栏要写,兴趣
来时自己又要再写七、八千字,然后每个月看完五十本书以上,剩下的时间,有排
不完的演讲和访问,几乎每天都要到清晨七点半才能入睡,早上十一点多又要起床
开始另一天的忙碌,她的日子很艰难。
看到女儿无日无夜的忙,我的心里多么不忍,总以为,她回家了,结束流浪生
涯,离开那个充满悲苦记忆的小岛,三毛可以快乐的在自己的土地上,说佾己的语
言,做自己喜欢的事,开始她的新生。
但是,三毛现在忙得没有自己的时间吩做她想做的事,她的时间,被太多外务
分割了,常常吃不好、睡不好,而日子无止尽的过下去,不知那一天这种忙碌才会
停止。这是社会太爱她了,而我们实在受不了。
和每一位为人父母的心态一样,我希望三毛再婚,有个爱她的丈夫,享受快乐
的家庭生活。
儿女能够在身边,固然很好,但我更喜欢她有自己的家,拥有完整而独立的婚
姻。
三毛是个孝顺的女儿,对任何人她也都谦恭有礼,个性只用在自己身上,从不
对别人发作。
我和她虽是母女,感情却像好朋友,她无话不对我说,因此,我了解我的女儿
,她实在是个心地善良、纯洁,没有一点儿坏心眼,处处为别人著想的人,也由于
如此,她为别人忙得失去了自己,她成为大家的三毛,而不只是我的女儿。有人说
,忙碌是推得掉的,事实上这个社会不怕打扰人的人很多很多。
他们……唉。我怕我的女儿又要走了,她受不了。
小时候,我挂心她的孤僻性格,长大了,我担心她单身在外的饮食起居,现在
,我操心她的婚姻家庭。前面那些,该挂心、该担心的都过去了,她总算完完全全
、健健康康的回到身畔,现在就是缺一个陪她终生的伴侣,可是,这种事,再操心
也等不来的,只有期盼她有这个好福气,再遇到一个相爱的人,我这做母亲的也就
不必再操心了。
爱马(自序)
常常,听到许多作家在接受访问的时候说∶“我最好的一本书是将要写的一本
,过去出版的,并不能使自己满意。”
每见这样的答复,总觉得很好,那代表著一个文字工作者对未来的执著和信心
,再没有另一种回答比这么说更进取了。
我也多次被问到同类的问题,曾经也想一样的回答,因为这句话很好。
可是,往往一急,就忘了有计谋的腹稿,说匣完全不同的话来。
总是说∶“对于每一本自己的书,都是很爱的,不然又为什么去写它们呢?至
于文字风格、表达功力和内涵的深浅,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会有人问我∶“三毛,你自以为的代表作是那一本书呢?”“是全部呀!河
水一样的东西,慢慢流著,等于划船游过去,并不上岸,缺一本就不好看了,都是
代表作。”
这种答复,很吓人,很笨拙,完全没有说什么客气话,实在不想说,也就不说
了。
其实,才一共没出过几本书,又常常数不出书名来,因为并不时时在想他们。
对自己的工作,在心里,算的就只有一本总帐━━我的生命。
写作,是人生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坚持看守个人文字上的简单和朴素,欣赏以一支笔,只做生活的见证者。绝对
不敢诠释人生,让故事多留余地,请读者再去创造,而且,一向不用难字。
不用难字这一点,必须另有说明,因为不大会用,真的。
又要有一本新书了,在书名上,是自己非常爱悦的━━叫它《送你一匹马》。
书怎么当作动物来送人呢?也不大说得出来。
一生爱马痴狂,对于我,马代表著许多深远的意义和境界,而它又是不易拥有
的。
马的形体,织著雄壮、神秘又同时清朗的生命之极美。而且,他的出现是有背
景做衬的。
每想起任何一匹马,一匹飞跃的马,那份激越的狂喜,是没有另一种情怀可以
取代的。
并不执著于拥有一匹摸得著的骏马,那样就也只有一匹了,这个不够。有了真
马,落了实相,不自由,反而怅然若失。
其实,马也好,荒原也好,雨季的少年、梦里的落花、母亲的背影、万水千山
的长路,都是好的,没有一样不合自然,没有一样不能接受,虚实之间,周蝴蝶
。
常常,不想再握笔了,很多次,真正不想再写了。可是,生命跟人恶作剧,它
骗著人化进故事里去活,它用种种的情节引诱著人热烈的投入,人,先被故事捉进
去了,然后,那个守梦田的稻草人,就上当又上当的讲了又讲。
那个稻草人,不是唐吉诃德,他却偏偏爱骑马。
这种打扮的梦幻骑士,看见他那副样子上路,谁都要笑死的。
很想大大方方的送给世界上每一个人一匹马,当然,是养在心里、梦里、幻想
里的那种马。
我有许多匹好马,是一个高原牧场的主人。
至于自己,那匹只属于我的爱马,一生都在的。
常常,骑著它,在无人的海边奔驰,马的毛色,即使在无星无月的夜里,也能
发出一种沉潜又凝炼的闪光,是一匹神驹。
我有一匹黑马,它的名字,叫做━━源。
蓦然回首
这儿不是泰安街,没有阔叶树在墙外伸进来。也不是冬天,正是炎热的午后。
我的手里少了那个画箱,没有夹著油画,即使是面对那扇大门,也是全然陌生的。
看了一下手表,早到了两分钟。
要是这一回是看望别的朋友,大概早就嚷著跑进去了,守不守时又有什么重要
呢!
只因看的人是他,一切都不同了。
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门外的夕阳下,让一阵阵熟悉而又遥远的倦怠再次淹没了自
己。
我按铃,有人客气的领我穿过庭院。
短短的路,一切寂静,好似永远没有尽头,而我,一步一步将自己踩回了少年
。
那个少年的我,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的我,竟然鲜明如故。什么时候才能挣脱
她的阴影呢!
客厅里空无一人,有人送茶来,我轻轻道谢了,没有敢坐下去,只是背著门,
看著壁上的书画。
就是这几秒钟的等待,在我都是惊惶。
但愿有人告诉我,顾福生出去了,忘了这一次的会晤,那么我便可以释然离去
了。
门开了,我急速的转过身去。我的老师,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启蒙老师,正笑吟
吟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向他跨近了一步,微笑著伸出双手,就这一步,二十年的光阴飞逝,心中如
电如幻如梦,流去的岁月了无痕迹,而我,跌进了时光的隧道里,又变回了那年冬
天的孩子━━情怯依旧。
那个擦亮了我的眼睛,打开了我的道路,在我已经自愿淹没的少年时代拉了我
一把的恩师,今生今世原已不盼再见,只因在他的面前,一切有形的都无法回报,
我也失去了语言。
受教于顾福生老师之前,已在家中关了三年多,外界如何的春去秋来,在我,
已是全然不想知觉了。
我的天地,只是那幢日式的房子、父亲母亲、放学时归来的姊弟,而这些人,
我是绝不主动去接触的。
向街的大门,是没有意义的,对我,街上没有可走的路。
小小的我,唯一的活动,便是在无人的午后绕著小院的水泥地一圈又一圈的溜
冰。
除了轮式步鞋刺耳的声音之外,那个转不出圈子的少年将什么都锁进了心里,
她不讲话。
初初休学的时候,被转入美国学校,被送去学插花,学钢琴,学国画,而这些
父母的苦心都是不成,没有一件事能使我走出自己的枷锁。
出门使我害怕,街上的人更是我最怕的东西,父母用尽一切爱心和忍耐,都找
不出我自闭的症结。当然一周一次的心理治疗只有反抗更重,后来,我便不出门了
。
回想起来,少年时代突然的病态自有它的原因,而一场数学老师的体罚,才惊
天动地的将生命凝固成那个样子。这场代价,在经历过半生的忧患之后,想起来仍
是心惊,那份刚烈啊,为的是什么?生命中本该欢乐不尽的七年,竟是付给了它。
人生又有几个七年呢!
被送去跟顾福生老师学西画并不是父母对我另一次的尝试,而全然归于一场机
缘。
记得是姊姊的朋友们来家中玩,那天大概是她的生日吧!
其中有一对被请来的姊弟,叫做陈缤与陈□,他们一群人在吃东西,我避在一
个角落里。
陈□突然说要画一场战争给大家看,一场骑兵队与印地安人的惨烈战役。于是
他趴在地上开战了,活泼的笔下,战马倒地,白人中箭,红人嚎叫,篷车在大火里
焚烧……
我不挤上去看那张画,只等别人一哄跑去了院子里,才偷偷的拾起了那张弃在
一旁的漫画,悄悄的看了个够。
后来陈□对我说,那只是他画著娱乐我们的东西而已,事实上他画油画。
陈□的老师便是顾福生。
早年的“五月画会”稍稍关心艺术的人都是晓得的,那些画家们对我来说,是
远天的繁星。
想都不能想到,一场画中的战役,而被介绍去做了“五月”的学生。
要我下决心出门是很难的。电话中约好去见老师的日子尚早,我已是寝食难安
。
这不知是休学后第几度换老师了,如果自己去了几趟之后又是退缩了下来,要
怎么办?是不是迫疯母亲为止?而我,在想到这些事情的前一步,就已骇得将房间
的门锁了起来。
第一回约定的上课日我又不肯去了,听见母亲打电话去改期,我趴在床上静静
的撕枕头套里的棉絮。
仍然不明白那扇陌生的大门,一旦对我开启时,我的命运会有什么样的改变。
站在泰安街二巷二号的深宅大院外,我按了铃,然后拼命克制自己那份惧怕的心理
。不要逃走吧!这一次不要再逃了!
有人带我穿过杜鹃花丛的小径,到了那幢大房子外另筑出来的画室里去。我被
有礼的请进了并没有人,只有满墙满地的油画的房间。
那一段静静的等待,我亦是背著门的,背后纱门一响,不得不回首,看见后来
改变了我一生的人。
那时的顾福生━━唉━━不要写他吧!有些人,对我,世上少数的几个人,是
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字的。
喊了一声“老师!”脸一红,低下了头。
头一日上课是空著手去,老师问了一些普通的问题∶喜欢美术吗?以前有没有
画过?为什么想学画……
当他知道我没有进学校念书时,表现得十分的自然,没有做进一步的追问和建
议。
顾福生完全不同于以往我所碰见过的任何老师,事实上他是画家,也不是教育
工作者,可是在直觉上,我便接受了他━━一种温柔而可能了解你的人。
画室回来的当日,坚持母亲替我预备一个新鲜的馒头,老师说那是用来擦炭笔
素描的。
母亲说过三天再上课时才去买,我竟闹了起来,怕三天以后买不到那么简单的
东西。
事实上存了几日的馒头也是不能用了,而我的心,第一次为了那份期待而焦急
。这份童稚的固执自己也陌生得不明不白。
“你看到了什么?”老师在我身旁问我。
“一个石像。”
“还有呢?”
“没有眼珠的石像,瞎的。”“再看━━”“光和影。”“好,你自己先画,
一会儿老师再来!”
说完这话,他便走了。
他走了,什么都没有教我,竟然走了。
我对著那张白纸和书架发愣。
明知这是第一次,老师要我自己落笔,看看我的观察和表达能有多少,才能引
导我,这是必然的道理,他不要先框住我。
而我,根本连握笔的勇气都没有,一条线也画不出来。
我坐了很久很久,一个馒头静静的握在手里,不动也不敢离去。
“怎么不开始呢?”不知老师什么时候又进来了,站在我身后。
“不能!”连声音也弱了。
老师温和的接过了我手中的炭笔,轻轻落在纸上,那张白纸啊,如我,在他的
指尖下显出了朦胧的生命和光影。
画了第一次惨不忍睹的素描之后,我收拾东西离开画室。
那时已是黄昏了,老师站在阔叶树下送我,走到巷口再回头,那件大红的毛衣
不在了。我一个人在街上慢慢的走。一步一步拖,回家没有吃晚饭便关上了房门。
原本自卑的我,在跟那些素描挣扎了两个多月之后,变得更神经质了。面对老师,
我的歉疚日日加深,天晓得这一次我是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决心,而笔下的东西仍
然不能成形。
在那么没有天赋的学生面前,顾福生付出了无限的忍耐和关心,他从来没有流
露过一丝一毫的不耐,甚至于在语气上,都是极温和的。
如果当时老师明白的叫我停课,我亦是没有一句话的。毕竟已经拖累人家那么
多日子了。
那时候,我们是一周上两次课,同学不多,有时全来,有时只有我一个。
别人是下课了匆匆忙忙赶来画室,而我,在那长长的岁月里,那是一周两次唯
一肯去的地方。虽然每一次的去,心中不是没有挣扎。
有一日画室中只有我一个人,凝望著笔下的惨败,一阵全然的倦怠慢慢淹死了
自己。
我对老师说∶“没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后不要再来的好!”
我低著头,只等他同意。
又要关回去了,又是长门深锁的日子,躲回家里去吧!在那把锁的后面,没有
人看出我的无能,起码我是安全的。
老师听见我的话,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微微的笑著,第一次问我∶“你是那一
年生的?”
我说了,他又慢慢的讲∶“还那么小,急什么呢?”
那时老师突然出去接一个电话,他一离开,我就把整个的上身扑倒在膝盖上去
。
我也不要做画家,到底要做什么,怎么还会小,我的一生要如何过去,难道要
锁到死吗?
“今天不要画了,来,给你看我的油画,来,跟我到另一间吩,帮我来抬画━
━”老师自然的领我走出去,他没有叫我停课。
“喜欢哪一张?”他问。
老师知道什么时间疏导我的情绪,不给我钻牛角尖。画不出来,停一停,不必
严重,看看他的画,说说别的事情。
那些苍白纤细的人体,半抽象半写真的油画,自有它的语言在呼应著我的心,
只是当时不能诉说内心的感觉。
以后的我,对于艺术结下了那么深刻的挚爱,不能不归于顾福生当年那种形式
的画所给予我的启示和感动。
“平日看画吗?”老师问我。
“看的,不出门就是在看画,父亲面前也是有功课要背的。”我说。
“你的感觉很特别,虽然画得不算好━━”他沉吟了一下,又问∶“有没有试
过写文章?”
“我没有再上学,你也知道━━”我呐呐的说。
“这不相干的,我这儿有些书籍,要不要拿去看?”他指指书架。
他自动递过来的是一本《笔汇》合订本,还有几本《现代文学》杂志。
“下次来,我们改画水彩,素描先放下了,这样好吗?”老师在送我出门的时
候突然讲了这句话。
对于这样一个少年,顾福生说话的口吻总也是尊重,总也是商量。即使是要给
我改航道,用颜色来吸引我的兴趣,他顺口说匣来都是温柔。
那时候中国的古典小说、旧俄作家、一般性的世界名著我已看了一些,可是捧
回去的那些杂志却还是看痴了去。
波特莱尔来了,卡缪出现了。里尔克是谁?横光利一又是谁?什么叫自然主义
?什么是意识流?奥德赛的故事一讲千年,卡夫卡的城堡里有什么藏著?D。H。
劳伦斯、爱伦坡、芥川龙之介、富田藏雄、康明斯、惠特曼━━他们排山倒海的向
我噬了上来。
也是在那狂风巨浪的冲击里,我看到陈映真写的《我的弟弟康雄》。
在那几天生吞活剥的急切求知里,我将自己累得虚脱,而我的心,我的欢喜,
我的兴奋,是胀饱了风的帆船━━原来我不寂寞,世上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灵魂啊
!
再见顾福生的时候,我说了又说,讲了又讲,问了又问,完全换了一个人。
老师靠在椅子上微笑望著我,眼里露出了欣喜。他不说一句话,可是我是懂的
,虽然年少,我是懂了,生命的共鸣、沟通,不是只有他的画,更是他借给我的书
。
“今天画画吗?”他笑问著我。
“好呀!你看我买的水彩,一大堆哦!”我说。
对著一丛剑兰和几只水果,刷刷下笔乱画,自信心来了,画糟了也不在意,颜
色大胆的上,背景是五彩的。
活泼了的心、突然焕发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释放,都在那一霎间迅了
曙光。
那是我进入顾福生画室的第三个月。
每堂下课,我带回去的功课是他的书。
在家里,我仍是不出门的,可是对父母和姊弟和善多了。
“老师━━”有一日我在画一只水瓶,顺口喊了一句,自自然然的∶“……我
写文章你看好不好?”
“再好不过了。”他说。
我回去就真的写了,认认真真的写了誊了。
再去画室,交给他的是一份稿件。
我跟著老师六个月了。
交稿之后的上课日,那份畏缩又回来了,永远去不掉的自卑,在初初探出触角
的时候,便打败了没有信心的自己。
老师没有谈起我的稿子,他不说,我不问,画完画,对他倦倦的笑一笑,低头
走了。
下一周,我没有请假也没有去。
再去画室时,只说病了,低头去调画架。
“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儿,《现代文学》月刊,同意吗?”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如同雷电一般击在我的身上,完全麻木了。我一直看著顾
福生,一直看著他,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突然想哭出来。
“没有骗我?”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了。
“第一次的作品,很难得了,下个月刊出来。”老师没有再说什么,他的淡,
稳住了我几乎泛滥的感触。
一个将自己关了四年的孩子,一旦给她一个小小的肯定,都是意外的惊惶和不
能相信━━更何况老师替我摘星了。
那一场长长的煎然和等待啊!等得我几乎死去。
当我从画室里捧著《现代文学》跑回家去时,我狂喊了起来━━“爹爹━━”
父母以为我出了什么事,踉跄的跑到玄关的地方,平日的我,绝对不会那么大叫的
,那声呼唤,又是那么凄厉,好似要喊尽过去永不说话的哑灵魂一般。
“我写的,变成铅字了,你们看,我的名字在上面━━”父亲母亲捧住那本杂
志,先是愕然,再是泪光一闪。我一丢画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我还是照习惯在房间里吃饭,那几年我很少上大家的餐桌。姊弟们晚
饭时讲学校的事使我拘促,沉默的我总使全家的气氛僵硬,后来我便退了。
不知不觉,我不上课的日子也懂得出去了。那时的长春路、建国北路和松江路
都还没有打通,荒荒凉凉的地段是晚饭前散步的好地方,那儿离家近,一个人去也
很安全。
白先勇家原是我们的近邻,白家的孩子我们当然是面熟的。
《现代文学》刊出我的短文过了一阵,我一个人又在松江路的附近的大水泥筒
裹钻出钻进的玩。空寂的斜阳荒草边,远远有个人向我的方向悠悠闲闲的晃了过来
,我静静的站著看了一下,那人不是白先勇吗?
确定来的人是他,转身就跑,他跟本不认识我的,我却一直跑到家里,跑进自
己的房间里,砰一下把门关上了。背靠著门,心还在狂跳。
“差点碰上白先勇,散步的时候━━”在画室里我跟顾福生说。
“后来呢?”
“逃走了!吓都吓死了!不敢招呼。”
“你不觉得交些朋友也是很好的事情?”老师问说。
他这一问,我又畏缩了。
没有朋友,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是我的老师和我的书。
过了一阵,老师写了一个纸条给我,一个永康街的地址,一个美丽的名字━━
陈秀美。
那张地址,搁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动它。
被问了好几次,说盯已经转人介绍了,只等我去一趟,认识一下白先勇的女同
学,交一个朋友。
我迫不得已的去了,在永康街的那幢房子里,结识了我日后的朋友━━笔名陈
若曦的她。
事隔多年,秀美再与我联络上,问起我,当年她笔下的《乔琪》曾否看见我自
己旧日的影子?
当年的老师,是住在家里的,他的画室筑在与正屋分开的院子里。
谁都知道顾家有几个漂亮的女儿,有时候,在寂静的午后,偶尔会有女孩子们
的笑声,滑落到我们的画室里来,那份小说作界里的流丽,跟我黯淡的生活是两岸
不同的灯火,遥不可及。
有一个黄昏,我提了油污斑斓的画箱下课,就在同时,四个如花似玉、娇娇滴
滴的女孩儿也正好预备出门。我们碰上了。
那一刹那,彼此都有惊异,彼此都曾打量,老师介绍说,都是他的姊妹。我们
含笑打了招呼,她们上车走了。
在回家的三轮车上,我低头看著自己没有颜色的素淡衣服,想著刚刚使人目眩
神迷,惊鸿而去的那一群女孩,我方才醒觉,自己是一只什么样的丑小鸭。
在那样的年纪里,怎么未曾想过外表的美丽?我的衣著和装扮,回忆起来只是
一片朦胧,鲜艳的颜色,好似只是画布上的点缀,是再不会沾到身上来的。
在我们的家里,姊姊永远在用功读书,年年做班长━━她总是穿制服便很安然
了。
惊觉自己也是女孩子,我羞怯的向母亲要打扮。母亲带著姊姊和我去定做皮鞋
,姊姊选了黑漆皮的,我摸著一张淡玫瑰红的软皮爱不释手。
没有路走的人本来是不需鞋子的,穿上新鞋,每走一步都是疼痛,可是我近乎
欣悦的不肯脱下它。
那时,国外的衣服对我们家来说仍是不给买的。
有一日父母的朋友从国外回来,送了家中一些礼物,另外一个包裹,说是送给
邻近赵姊姊的一件衣服,请母亲转交。
母亲当日忙碌,没有即刻送过去。
我偷开了那个口袋,一件淡绿的长毛绒上衣躺在里面。
这应该是我的,加上那双淡红的鞋,是野兽派画家马蒂斯最爱的配色。
第二天下午,我偷穿了那件别人的新衣,跑到画室去了。
没有再碰到顾家的女儿,在我自以为最美丽的那一刻,没有人来跟我比较。
我当当心心的对待那件衣服,一不小心,前襟还是沾上了一块油彩。
潜回家后,我急急的脱下了它,眼看母亲在找那件衣服要给人送去,而我,躲
在房中怎么样也擦不掉那块沾上的明黄。
眼看是没有别的法子,我拿起剪刀来,像剪草坪似的将那一圈沾色的长毛给剪
掉了,然后摺好,偷偷放回口袋中。母亲拿起来便给赵姊姊送新衣去了。
当年的那间画室,将一个不愿开口,不会走路,也不能握笔,更不关心自己是
否美丽的少年,滋润灌溉成了夏日第一朵玫瑰。
《现代文学》作品的刊出,是顾福生和白先勇的帮助,不能算是投稿。
我又幻想了一个爱情故事,一生中唯一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悄悄试投《
中央日报》,过不久,也刊了出来。
没敢拿给老师看,那么样的年纪居然去写了一场恋爱,总是使人羞涩。
在家里,我跟大家一起吃饭,也会跟弟弟惊天动地的打架了。
可是我仍很少出门,每周的外出,仍是去泰安街,在那儿,我也是安全的。
老师自己是一个用功的画家,他不多说话,可是在他的画里,文学的语言表达
得那么有力而深厚,那时候他为自己的个展忙碌,而我并不知道,个展之后他会有
什么计划。
他的画展,我一趟一趟的跑去看,其中有两张,都是男性人体的,我喜欢得不
得了,一张画名字已不记得了,可是至今它仍在我的脑海里。另一张,一个趴著的
人,题为《月梦》。
没有能力买他的画,我心中想要的好似也是非卖品。
在去了无数次画展会场之后,下楼梯时碰到了老师,我又跟他再一起去看了一
次,他以为我是第一次去,我也不讲。
那时候,我学画第十个月了。
顾福生的个展之后,我们又恢复了上课。
我安然的跟著老师,以为这便是全部的生命了。
有一日,在别的同学已经散了,我也在收拾画具的时候,老师突然说∶“再过
十天我有远行,以后不能教你了!”
什么,什么,他在说什么?
第一秒的反应就是闭住了自己,他再说什么要去巴黎的话,听上去好似遥远遥
远的声音,我听不见。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对他笑了一笑。
“将你介绍给韩湘宁去学,他画得非常好,也肯收学生,要听话,我走了你去
跟他,好吗?”
“不好!”我轻轻的答。
“先不要急,想一想,大后天你来最后一次,我给你韩湘宁的地址和电话━━
”那天老师破例陪我一直走到巷口,要给我找车,我跟他说,还不要回家,我想先
走一段路。
这长长的路,终于是一个人走了。
一盏盏亮起来的街灯的后面,什么都仍是朦胧,只有我自己的足音,单单调调
的回响在好似已经真空的宇宙里。
那艘叫做什么“越南号”的大轮船,飘走了当年的我━━那个居住在一颗小小
的行星上的我,曾经视为珍宝的唯一的玫瑰。
他是这样远走的,受恩的人,没有说匣一句感谢的话。
十年后的芝加哥,在密西根湖畔厉裂如刀的冬风里,我手中握著一个地址,一
个电话号码,也有一个约定的时间,将去看一个当年改变了我生命的人。
是下午从两百里路外赶去的,订了旅馆,预备见到了他,次日清晨再坐火车回
大学城去。
我在密西根大道上看橱窗,卷在皮大衣里发抖,我来来回回的走,眼看约定的
时间一分一秒在自己冻僵的步子下踩掉。
在那满城辉煌的灯火里,我知道,只要挥手叫一辆街车,必有一扇门为我打开
。
见了面说些什么?我的语言、我的声音在那一刻都已丧失。那个自卑的少年如
旧,对她最看重的人,没有成绩可以交代,两手空空。
约定的时间过了,我回到旅馆的房间里,黑暗的窗坍,“花花公子俱乐部”的
霓虹灯兀自闪烁著一个大都会寂寞冷淡的夜。
那时候,在深夜里,雪,静静的飘落下来。
第一次不敢去画室时被我撕碎的那一枕棉絮,是窗坍十年后无声的雪花。
那个漫天飞雪的一九七一年啊!
我们走出了房子,经过庭院,向大门外走去。
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穿著冰鞋跌跌撞撞的滑著。
“这是八妹的孩子。”顾福生说。
望著那双冰鞋,心中什么地方被一种温柔拂过,我向也在凝望我的孩子眨眨眼
睛,送给她一个微笑。
“画展时再见!”我向顾福生说。
“你的书━━”“没有写什么,还是不要看吧!”
“我送你去喊车━━”“不用了,我想走一走━━”也是黄昏,我走在高楼大
厦车水马龙的街上,热热暖暖的风吹拂过我的旧长裙,我没有喊车,慢慢的走了下
去。
这是一九八一年九月三日。
注∶《蓦然回首》也是白先勇的一篇文章,此次借用题目,只因心情私是,特
此道谢!
惊梦三十年
那天,我坐在一个铁灰桌子前看稿,四周全是人,电话不停的闹,冷气不够让
人冻清醒,头顶上是一盏盏日光灯,一切如梦。
电话响了,有人在接,听见对方的名字,我将手伸过去,等著双方讲话告一段
落时,便接过了话筒。
“是谁?”那边问我。
今生没有与他说过几句话,自是不识我的声音。
“小时候,你的家,就在我家的转角,小学一年级的我,已经知道了你。”我
说,那边又要问,我仍霸住电话,慢慢的讲下去∶“有一回,你们的老家人,站在
我们的竹篱笆外面,呆看著满树盛开的芙蓉花。后来,他隔著门,要求进来砍一些
枝桠分去插技,说是老太爷喜欢这些花。”后来,两家的芙蓉都再开谢了好多年,
我们仍不说话。
“白先勇━━”我大喊起他的名字。
这里不是松江路,也不是当年我们生长的地方。在惨白的日光灯下,过去的洪
荒,只不过化为一声呼唤。
小时候,白家的孩子,是我悄悄注意的几个邻居,他们家人多,进进出出,热
闹非凡。而我,只觉得,我们的距离长到一个小孩子孱弱的脚步,走不到那扇门口
。
十年过去了,我们慢慢的长大。当时建国北路,没有拓宽,长春路的漫漫荒草
,对一个自闭的少年而言,已是天涯海角,再远便不能了。
就是那个年纪,我念到了《玉卿嫂》。
黄昏,是我今生里最爱的时刻,饭后的夏日,便只是在家的附近散步,那儿住
往不见人迹,这使我的心,比较安然。
那时候,在这片衰草斜阳的寂静里,总有另一个人,偶尔从远远的地方悠然的
晃过来━━那必是白先勇。又写了《谪仙记》的他。
我怕他,怕一个自小便眼熟的人。看到这人迎面来了,一转身,跑几步,便藏
进了大水泥筒里去。不然,根本是拔脚便逃,绕了一个大圈子,跑回家去。
散步的人,不只是白先勇,也有我最爱的二堂哥懋良,他学的是作曲,也常在
那片荒草地上闲闲的走。堂哥和我,是谁也不约谁的,偶尔遇见了,就笑笑。
过不久,恩师顾福生将我的文章转到白先勇那儿去,平平淡淡的交给了他,说
是∶“有一个怪怪的学生,在跟我学画,你看看她的文字。”这经过,是上星期白
先勇才对我说的。
我的文章,上了《现代文学》。
对别人,这是一件小事,对当年的我,却无意间种下了一生执著写作的那颗种
子。
刊了文章,并没有去认白先勇,那时候,比邻却天涯,我不敢自动找他说话,
告诉他,写那篇《惑》的人,就是黄昏里的我。
恩师离开台湾的时候,我去送,因为情怯,去时顾福生老师已经走了,留下的
白先勇,终于面对面的打了一个招呼。
正是最艰难的那一刹,他来了。
再来就是跳舞了,《现代文学》的那批作家们说要开舞会,又加了一群画家们
。白先勇特别跑到我们家来叫我参加。又因心里实在是太怕了,鼓足勇气进去的时
候,已近曲终人散,不知有谁在嚷∶“跳舞不好玩,我们来打桥牌!”
我默立在一角,心里很慌张,不知所措。
那群好朋友们便围起来各成几组去分牌,叫的全是英文,也听不懂。过了一会
儿,我便回家去了。
那一别,各自天涯,没有再见面。这一别,也是二十年了。
跟白先勇讲完电话的第二天,终于又碰到了。要再看到他,使我心里慌张,恨
不能从此不要见面,只在书本上彼此知道就好。一个这么内向的人,别人总当我是
说说来已。
跳舞那次,白先勇回忆起来,说我穿的是一件秋香绿的衣裙,缎子的腰带上,
居然还别了一大朵绒做的兰花。
他穿的是什么,他没有说。
那件衣服的颜色,正是一枚青涩的果子。而当年的白先勇,在我记忆中,却是
那么的鲜明。
那时候的我,爱的是《红楼梦》里的黛玉,而今的我,爱看的却是现实、明亮
、泼辣,一个真真实实现世里的王熙凤。
我也跟著白先勇的文章长大,爱他文字中每一个、每一种梦境下活彤生的人物
,爱那一场场繁华落尽之后的曲终人散,更迷惑他文字里那份超越了一般时空的极
致的艳美。
这半生,承恩的人很多,顾福生是一个转折点,改变了我的少年时代。白先勇
,又无意间拉了我很重要的一把。直到现在,对每一位受恩的人,都记在心中,默
默祝福。
又得走了,走的时候,台北的剧场,正在热闹《游园》,而下面两个字,请先
勇留给我,海的那边空了一年多的房子,开锁进去的一刹那,是逃不掉的“惊梦”
。
三十年前与白先勇结缘,三十年后的今天,多少沧海桑田都成了过去,回想起
来,怎么就只那一树盛开的芙蓉花,明亮亮的开在一个七岁小孩子的眼前。
回娘家
每当我初识一个已婚的女友,总是自然而然的会问她∶“娘家哪里?”
要是对方告诉我娘家在某个大城市或就在当时住的地方时,我总有些替她惋惜
,忍不住就会笑著叹口气,嗳一声拖得长长的。
别人听了总是反问我∶“叹什么气呢?”
“那有什么好玩?夏天回娘家又是在一幢公寓里,那份心情就跟下乡不同□!
”我说。
当别人反问起我的娘家来时,还不等我答话,就会先说∶“你的更是远了,嫁
到我们西班牙来━━”有时我心情盯,想发发疯,就会那么讲起来━━“在台湾,
我的爸爸妈妈住在靠海不远的乡下,四周不是花田就是水稻田,我的娘家是中国式
的老房子,房子就在田中间,没有围墙,只在一丛丛竹子将我们隐在里面,虽然有
自来水,可是后院那口井仍是活的,夏天西瓜都冰镇在井里浮著。”每当我回娘家
时,早先下计程车,再走细细长长的泥巴路回去,我妈妈就站在晒谷场上喊我的小
名,她的背后是袅袅的炊烟,总是黄昏才能到家,因为路远━━”这种话题有时竟
会说了一顿饭那么长,直到我什么也讲尽了,包括夏夜娘家的竹子床搬到大榕树下
去睡觉,清早去林中挖竹笋,午间到附近的小河去放水牛,还在手绢里包著萤火虫
跟侄女们静听蛙鸣的夜声,白色的花香总在黑暗中淡淡的飘过来━━那些没有来过
台湾的朋友被我骗痴了过去,我才笑喊起来∶“没有的事,是假的啦!中文书里看
了拿来哄人的,你们真相信我会有那样真实的美梦━━”农业社会里的女儿看妈妈
,就是我所说的那一幅美景。可惜我的娘家在台北,住在一幢灰色的公寓里,当然
没有小河也没有什么大榕树了。
我所憧憬的乡下娘家,除了那份悠闲平和之外,自然也包括了对于生活杠然释
放的渴望和向往。妈妈在的乡下,女儿好似比较有安全感,家事即使完全不做,吃
饭时照样自在得很,这便是娘家和婆家的不同了。
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巴洛玛已经结婚十二年了,她无论跟著先生居住在什么地方
,夏天一定带了孩子回西班牙北部的乡下去会妈妈。那个地方,满是森林、果树及
鲜花,邻居还养了牛和马。夏天也不热的,一家人总是在好大的一棵苹果树下吃午
饭。
有一年我也跟了去度假,住在巴洛玛妈妈的大房子里,那幢屋顶用石片当瓦的
老屋。那儿再好,也总是做客,没几天自己先跑回了马德里,只因那儿不是我真正
的娘家。
又去过西班牙南部的舅舅家,舅舅是婚后才认的亲戚,却最是偏爱我。他们一
家住在安塔露西亚盛产橄榄的夏恩县。舅舅的田,一望无际,都是橄榄树,农忙收
成的时候,工人们在前面收果子,不当心落在地上未收的,就由表妹跟我弯著腰一
颗一颗的捡。有时候不想那么腰酸背痛去辛苦,表妹就坐在树荫下绣花,我去数点
收来的大麻袋已有多少包给运上了卡车。
田里疯累了一天回去,舅妈总有最好的菜、自酿的酒拿出来喂孩子,我们呢,
电影画面似的抱一大把野花回家,粗粗心心的全给啪一下插灸大水瓶里就不再管了
。
凉凉的夜间,坐在院子里听舅舅讲故事,他最会吹牛,同样的往事,每回讲来
都是不同。有时讲忘了。我们还在一旁提醒他。等两老睡下了,表妹才给我讲讲女
孩子的心事,两人低低细语,不到深夜不肯上楼去睡觉。
第二日清晨,舅舅一叫∶“起床呀!田里去□!”表妹和我草帽一拿,又假装
去田上管事去了。事实上那只是虚张声势,在那些老工人面前,我们是尊敬得紧呢
!
回忆起来,要说灸异国我也有过回娘家的快乐和自在,也只有那么两次在舅舅
家的日子。
后来我变成一个人生活了,舅舅家中人口少,一再邀我去与他们同住,诚心要
将就当做女儿一般看待,只是我怕相处久了难免增加别人的负担。再说,以我的个
性,依靠他人生活抒是不能快乐平安的。舅舅家就再也不去了。
既然真正的父母住得那么远,西班牙离我居住的岛上又有两千八百里的距离。
每当我独自一个人飞去马德里时,公婆家小住几日自然是可以,万一停留的日子多
了,我仍是心虚的想搬出去。
女友玛丽莎虽然没比我大两岁,只是她嫁的先生年纪大些了,环境又是极好的
人家。我去了马德里,他们夫妇两个就来公婆家抢人,我呢,倒也真喜欢跟了玛丽
莎回家,她的家大得可以捉迷藏,又有游泳池和菜园,在市郊住著。这个生死之交
的女友,不但自己存心想对我尽情发挥母爱,便是那位丈夫,对待我也是百般疼爱
,两个小孩并不喊我的名字,而是自自然然叫“阿姨”的,这种情形在没有亲属称
呼的国外并不多见,我们是一个例外。
在玛丽莎的家里,最是自由,常常睡到中午也不起床,醒了还叫小孩子把衣服
拿来给阿姨换,而那边,午饭的香味早已传来了。
这也是一种回娘家的心情,如果当年与玛丽莎没有共过一大场坎坷,这份交情
也不可能那么深厚了。
可是那仍不是我的娘家,住上一阵便是吵著要走,原因是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在西班牙,每见我皮箱装上车便要泪湿的人,也只有玛丽莎。她不爱哭,可是每见
我去,她必红眼睛,我走又是一趟伤感,这种地方倒是像我妈妈。
过去在西德南部我也有个家,三次下雪的耶诞节,就算人在西班牙,也一定赶
去跟这家德国家庭过上十天半月才回来。当然,那是许多年前做学生时的事情了。
那位住在德国南部的老太太也如我后来的婆婆一样叫马利亚,我当时也是喊她马利
亚妈妈。有一年我在西柏林念书,讲好雪太大,不去德国南部度节了,电话那边十
分失望,仍是盼著我去,这家人一共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都是我的朋友。当时
家中的小妹要结婚,一定等著我去做伴娘,其实最疼我的还是马利亚妈妈,我坚持
机票难买,是不去的了。
结果街上耶诞歌声一唱,我在雪地里走也走不散那份失乡的怅然。二十三号决
定开车经过东德境内,冒雪长途去西德南部。到的时候已是二十四日深夜,马利亚
妈妈全家人还在等著我共进晚餐。更令我感动的是,一入西德境内,尚在汉诺瓦城
的加油站打了长途电话去,喊著∶“过来了,人平安,雪太大,要慢慢开!”并没
有算计抵达南部小镇的时间,车停下来,深夜里的街道上,马利亚妈妈的丈夫,竟
然穿了厚大衣就在那儿淋著雪踱来踱去的等著我。
我车一停,跑著向他怀内扑去,叫了一声∶“累死了!车你去停!”便往那幢
房子奔去。房间内,一墙的炉火暖和了我冻僵了的手脚,一张张笑脸迎我回家,一
件件礼物心急的乱拆。那当然也是回娘家的感觉,可惜我没有顺著马利亚妈妈的心
意做他们家庭的媳妇。没有几年,马利亚妈妈死了。当那个印著黑边的信封寄到了
我的手中时,我已自组家庭两年了。
跟那一家德国家庭,一直到现在都仍是朋友,只是妈妈走了,温暖也散了,在
德国,我自是没有了娘家可回。
飘流在外那么多年了,回台的路途遥远,在国外,总有那么一份缘,有人要我
把他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这当然是别人的爱心,而我,却是有选择的。
去年搬了一次房子,仍在我居住的岛上,搬过去了,才发觉紧邻是一对瑞典老
夫妇,过去都是做医生的,现在退休到迪纳利群岛来长住了。
搬家的那一阵,邻居看我一个人由清早忙到深夜,日日不停的工作,便对孤零
零的我大发同情,他们每天站在窗口张望我,直到那位老医生跑来哀求∶“Ech
o,你要休息,这样日也做,夜也做,身体吃不消了,不能慢慢来吗?”
我摇摇头,也不肯理他的好意。后来便是那位太太来了,强拉我去一同吃饭,
我因自己实在是又脏又忙又累,谢绝了他们。从那时候起,这一对老夫妇便是反复
一句话∶“你当我们家是娘家,每天来一次,给你量血压。”
起初我尚忍著他们,后来他们认真来照顾我,更是不答应了。
最靠近的邻居,硬要我当作娘家,那累不累人?再说,我也是成年人,自己母
亲都不肯去靠著长住,不太喜欢的邻居当然不能过分接近。也只有这一次,可能是
没有缘分吧,我不回什么近在咫尺的假娘家。
写著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正在台北,突然回来的,久不回来的娘家。
妈妈在桃园机场等著我时,看见我推著行李车出来,她走出人群,便在大厅里
喊起我的小名来,我向她奔去,她不说一句话,只是趴在我的手臂上眼泪狂流。我
本是早已不哭的人了,一声∶“姆妈!”喊出来,全家人都在一旁跟著擦泪。
这时候比我还高的妈妈,在我的手臂中显得很小很弱。妈妈老了,我也变了,
怎么突然母女都已生白发。
十四年的岁月恍如一梦,十四年来,只回过三次娘家的我,对于国外的种种假
想的娘家,都能说匣一些经过来。
而我的心,仍是柔软,回到真正的娘家来,是什么滋味,还是不要细细分析和
品味吧!这仍是我心深处不能碰触的一环,碰了我会痛,即使在幸福中,我仍有哀
愁。在妈妈的荫庇下,我没有了年龄,也丧失了保护自己的能力,毕竟这份情,这
份母爱,这份家的安全,解除了我一切对外及对己的防卫。
有时候,人生不要那么多情反倒没有牵绊,没有苦痛,可是对著我的亲人,我
却是情不自禁啊!
本是畸零人,偶回娘家,滋味是那么复杂。掷笔叹息,不再说什么心里的感觉
了。
故乡人
我们是替朋友的太太去上坟的。
朋友坐轮椅,到了墓园的大门口,汽车便不能开进去,我得先将朋友的轮椅从
车厢内拖出来,打开,再用力将他移上椅子,然后慢慢的推著他。他的膝上放著一
大束血红的玫瑰花,一边讲著闲话,一边往露斯的墓穴走去。
那时荷西在奈及利亚工作,我一个人住在岛上。
我的朋友尼哥拉斯死了妻子,每隔两星期便要我开车带了他去放花。
我也很喜欢去墓园,好似郊游一般。
那是一个很大的墓园,名字叫做━━圣拉撒路。
拉撒路是圣经上耶稣使他死而复活的那个信徒,墓园用这样的名字也是很合适
的。
露斯生前是基督徒,那个公墓里特别围出了一个小院落,是给不同宗教信仰的
外国死者安眠的。其他广大的地方,便全是西班牙人的了,因为在西班牙不是天主
教的人很少。
在那个小小的隔离的院落里,有的死者睡公寓似的墓穴一层一层的,有的是睡
一块土地。露斯便是住公寓。
在露斯安睡的左下方,躺著另外一个先去了的朋友加里,两个人又在做邻居。
每一次将尼哥拉斯推到他太太的面前时,他静坐在椅上,我便踮著脚,将大理石墓
穴两边放著的花瓶拿下来,枯残的花梗要拿去很远的垃圾桶里丢掉,再将花瓶注满
清水。这才跑回来,坐在别人的墓地边一枝一枝插花。
尼哥拉斯给我买花的钱很多,总是插满了两大瓶仍有剩下来的玫瑰。
于是我去找花瓶,在加里的穴前也给放上几朵。
那时候尼哥拉斯刚刚失去妻子没有几个星期,我不愿打扰他们相对静坐的亲密
。放好了花,便留下他一个人,自己悄悄走开去了。
我在小院中轻轻放慢步子走著,一块一块的墓碑都去看看,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
有一天,我在一块白色大理石光洁的墓地上,不是墓穴那种,念到了一个金色
刻出来的中国名字━━曾君雄之墓。
那片石头十分清洁、光滑,而且做得体面,我却突然一下动了怜悯之心,我不
知不觉的蹲了下去,心中禁不住一阵默然。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曾先生,你怎么在这里,生前必是远洋
渔船跟来的一个同胞吧!
你是我的同胞,有我在,就不会成为孤坟。
我拿出化妆纸来,细心的替这位不认识的同胞擦了一擦并没太多的灰尘的碑石
,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
尼哥拉斯仍是对著他的太太静坐著,头一直昂著看他太太的名字。
我轻轻走过去蹲在尼哥拉斯的轮子边,对他说∶“刚刚看见一个中国人的坟,
可不可以将露斯的花拿一朵分给他呢?”
我去拿了一朵玫瑰,尼哥拉斯说∶“多拿几朵好□!这位中国人也许没有亲人
在这儿!”
我客气的仍是只拿了一朵,给它放在曾先生的名字旁。
我又陪著曾先生坐了一下,心中默默的对他说∶“曾先生,我们虽然不认识,
可是同样是一个故乡来的人,请安息吧。这朵花是送给你的,异乡寂寞,就算我代
表你的亲人吧!”
“如果来看露斯,必定顺便来看望你,做一个朋友吧!”
以后我又去过几次墓园,在曾先生安睡的地方,轻轻放下一朵花,陪伴他一会
儿,才推著尼哥拉斯回去。
达尼埃回来了━━尼哥拉斯在瑞士居住的男孩子。而卡蒂也加入了,她是尼哥
拉斯再婚的妻子。
我们四个人去墓地便更热闹了些。
大家一面换花一边讲话,加里的坟当然也不会忘记。一摊一摊的花在那儿分,
达尼埃自自然然的将曾先生的那份给了我。
那一阵曾先生一定快乐,因为总是有人纪念他。
后来我做了两度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曾先生的确是来谢我,可是看不清他的容
貌。
他来谢我,我欢喜了一大场。
以后我离开了自己的房子,搬到另外一个岛上去居住,因为荷西在那边做工程
。
曾先生的坟便没有再去探望的机会了。
当我写出这一段小小的故事来时,十分渴望曾君雄在台湾的亲属看到。他们必
然因为路途遥远,不能替他扫墓而心有所失。
不久我又要回到曾先生埋骨的岛上居住,听说曾先生是高雄人,如果他的亲属
有什么东西,想放在他的坟上给他,我是十分愿意代著去完成这份愿望的。
对于自己的同胞因为居住的地方那么偏远,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回想起来只有
这一件小小的事情记录下来,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吧!
后记
上面这篇小文章是朋友,作家小民托付我要写的,为了赶稿,很快的交卷了。
这件事情,写完也忘记了,因为文短。
过了很久很久,快一年多了,我有事去《联合报》,在副刊室内碰到编辑曼伦
,她说迅人托她找一篇三毛去年在报上发表的短文。
曼伦翻遍了资料,找不到刊过这篇文章的事实。其实,它当时发表在《中华日
报》上,并不在《联合报》。
“有人打电话来报社,说三毛写过一个在西班牙姓曾的中国人的事情,名字是
他失踪了多年的兄弟,听说灸西班牙失踪的,你有没有这个记忆?”曼伦问我。
我很快的将在西班牙认识的中国人都想了一遍,里面的确没有一个姓曾的。
我告诉曼伦,大概弄错了,没有姓曾的朋友,也没听说有什么在西班牙失踪的
中国人。
没有想起这篇文章,他们在找的是一个失踪的兄弟,我完全没有联想。
过了不久,收到一封寄去报社转来的信,拆开来一看,里面赫然写著曾君雄的
名字,当我看见这个全名出现了时,尖叫了起来∶“他家属找的原来是这个人━━
他早死了呀!一九七二年还是七一年就死了呀!”
那封家属的信,是一九八○年的五月收到的。
高雄来的信,曾先生的兄长和弟弟,要答谢我,要我去高雄讲演时见见面,要
请我吃饭,因为我上了他们兄弟在海外的孤坟。
面对这样的一封信,我的心绪非常伤感,是不是我上面的文章,给他家人报了
这个死亡的消息?是事实,可是他们心碎了。
见了面,我能说什么?那顿饭,曾家人诚心要讲的,又如何吃得下去?
结果,我没有再跟他们连络。
去年夏天,一九八二年,我又回到迦纳利群岛去。一个酷热的中午,我开车去
了圣拉撒路公墓,在曾君雄先生的坟上,再放了一朵花,替他的大理石墓碑擦了一
下。
今年,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我又要重返那个岛屿,请曾君雄先生在高雄的家属
一定放心,我去了,必然会代替曾家,去看望他。
人死不能复生,曾先生的家人,我们只有期望来世和亲人的重聚。那个墓,如
果您们想以中国民间的习俗,叫我烧些纸钱,我可以由台湾带去,好使活著的人心
安。
因为读者来信太多,曾家高雄的地址已找不到了,请看见这篇后记的南部朋友
代为留意,如果有认识曾家的人,请写信到皇冠出版社来与我连络。谢谢!
上坟的事,不必再挂心了,我一定会去的。
看这个人
他要的不是掌声,他要的不是个人的英雄崇拜,他不要你看热闹。
请你看他,用你全部的心怀意念看看这个高贵的人,看出这一个灵魂的寂寞吧
!
你当然看到了他,因为这一场演讲会你去了。
请问你用什么看他?用眼睛,还是用心灵?
演讲会散了,闹哄哄的人群挤在走廊上,气氛相当热烈,好似上一分钟才从一
场宴会里散出来。
一张又一张脸上,我找到的不是沉思,我听到看到的只是寒暄和吵闹。
那么多张脸啊,为什么没有一丝索忍尼辛的光影?而你正从他的讲话里出来。
你为什么来?他又为什么讲?场外那么多哀哀求票的人,你为什么不干脆将票给了
他们?
是那一位过来问我∶“三毛,你听演讲为什么泪湿?”
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你根本在场,看见了这样的一个人,听了他的讲话,
想到他的一生,却问我为什么堕泪,那么你跟我,说的不是同样的语言。
我流泪,因为我寂寞,你能懂吗?孤臣孽子的寂寞,无关风月,一样刻骨。
你又说∶“你是情感丰富的人,当然是如此反应的。”
那么我跟你说,你冷血,这儿一半听讲的人都冷血,全台湾一半的人冷血、自
私、懦弱、短视……你无感,因为你没有爱,没有心,没有热血,也没有灵魂。
是的,我们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我们自由得慢慢烂掉,烂在声色犬马的追逐里
,死在浮华生活的彩色泡沫中而洋洋自得。这便是你对自由的了解和享受,是不是
?
你是不是将索忍尼辛的来,又当作一场空泛的高调,你听见自由的呼唤,听见
一个真诚而热烈的灵魂喊出了你常常听的东西,也喊出了大陆同胞的声音,你便机
械的鼓掌,就如你一生拍了无数次想也当然的手一样。
你只是拍手而已,你的眼底,没有东西。
我们僵掉了,我们早已僵化了,我们有的只是形式和口号,我们不懂得深思,
因为那太累了。
你不要喊口号吧,口号是没有用的,如果你不调整自己的生活,不改变自己的
理念,不珍惜你已有的自由,不为你安身的社会担负起当有的一份使命,那么你便
闭嘴好了。
有的时候,我们将物质的享受和自由的追寻混为一谈,我们反对极权便加强渲
染那个不自由世界里物质的缺乏。却不知道,有许多人,为著一个光明而正确的理
想,可以将生命也抛弃。物质的苦难和自由的丧失事实上是两回事,后者的被侵犯
才是极可怕可悲的事情。
我并不是在跟你讲国家民族,我只跟你讲你自己,我们既然将自由当作比生命
还要可贵的珍宝,那么请你不要姑息,不要愚昧,爱护这个宝贝,维护它,警惕自
己,这样的东西,你不当心,别人便要将它毁灭了。
请你看这个人,看进这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看出他心里的渴望,看清楚兵个
人血泪的遭遇,看明白他的语重心长,也看见他心底那一股如同狂流般的焦虑和得
不到自由世界回乡的寂寞。
听了索忍尼辛的话,但愿你心里有一点被刺痛的感觉,他如此的看重每一个珍
爱自由的灵魂,我们不当轻视自己,更不能将这份卫护自由的使命交在他人的手里
,而忘了自己也是一份力量。
我所知所爱的马奎斯
马奎斯是近年来世界性受欢迎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只在西班牙语地区得到普遍
的欢迎,同时在世界各地只要对近代文学略有涉猎的人都不应该不知道他。很可惜
的是在中国,他的名字还不能被一般的读者所熟悉。
我大概是九年以前开始看这位先生的作品。第一本看的是《没有人写信给上校
》,第二本是《大妈妈的葬礼》。他的书在任何一个机场都可以买到,所以说兵是
一个受普遍群众所喜爱的作家。直到五年前我看到《一百年的孤寂》,我的看法是
除了中国《红楼梦》之外,在西方作品里,它是这百年来最有趣的一本书。它可以
让每个人阅读、了解和欣赏,念他这本书,如入幻境,痴迷忘返。
我认为今天以一个写短篇小说起家的作家(不能说专写短篇小说),能够得到
诺贝尔文学奖的荣誉,也是相当的特殊。
我最受感动的两篇文章,台湾好象没有介绍,一篇叫做《星期二晌午》,一篇
叫做《鸟笼》,都是很短的,而里面说的东西是很平凡的生活上的故事,可是又那
么深刻。
《星期二晌午》是说一个贼在镇上被打死了,他的母亲带了个小女孩坐火车到
那个镇他的坟上去献朵花,镇上的人觉得打死这个贼有一点羞耻,就把百叶窗都关
下来了。
这个女人下火车时就跟女孩讲要振作起来,然后她们走下去,走到教堂的门口
敲门教堂的神户打开门接待她们,带她们到坟上去,在上面放一朵花。离开镇的
时候百叶窗汶面很多眼睛看著她们。神父说∶“真可惜啊!你当初为什么不叫你
的儿子做一些好事?”母亲答复说∶“他本来就是个好人。”
《鸟笼》是说一个做鸟笼的人,很渴望做一个美丽的鸟笼去卖给镇上一个富翁
生病的小孩,希望能赚一点钱。他做了很多幻想之后,把鸟笼很辛苦的做好拿去,
最后的结局是把鸟笼送给了那小孩,走了,没赚到钱。很辛酸的一个故事。
《大妈妈的葬礼》写的都是很平凡的故事,但有很深刻的一种人生的悲剧感。
他的作品在整个气氛上很像福克纳的东西,很沉而不闷,很满,要说的话不说匣来
就结束了,有回味。他有些作品短,而且非常短,在西班牙本土,前两年几乎每一
个星期都把他的短篇小说编成电视剧演出,非常好看。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深的感动,希望把西班牙语系文学作品译出来,直到看到
马奎斯的作品。我认为他的作品在当今这些文豪来说,他得奖实在是晚了一点,早
该得奖了。
对于马奎斯这样的看法可能是因为对西班牙语文有著太强烈的情感,同时与他
们的人民、土地、民族也有认同。马奎斯在世界各地已是十多年来最受欢迎的作家
,作品深刻而悲哀,他有著悲天悯人的胸怀,写的是全人类的情感,文学浅近不晦
涩。
他得奖我非常兴奋。但愿因为这个人的得奖,使我们中国不再只注意欧美文学
,事实上西班牙语系文学到今天还是非常灿烂,可是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引介的工
作还有待努力。
逃亡
认识张君默不知有多久了。
有一次,君默的散文中提到了三毛,少夫先生由香港千里迢迢的寄来了这份剪
报,我看了内心有很多的感触,亦是千山万水的写信去找这位陌生的作家,因而结
下了这一段文字因缘。
几个月前,与父母由欧洲返回台北,路经香港,在过境室里打了电话找君默,
却没有与他谈到话,那一刹那间,心中真是惆怅。香港与台湾并不远,可是这么一
交错,又不知哪一年才能见面,人生原来都是如此的,想见的朋友,不一定能相聚
,真见到了,可能又是相对无语,只是苦笑罢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人生难道
还觉得不够吗?
我的笔友并不多,通信的一些朋友大半都不写文章,因此很难在信札里大幅面
的去接触到一些没有见过面的友人真正的心灵。君默便不太相同,我们通信虽然不
算勤,可是他收录在《粗咖啡》书中的每一篇散文我都仔细的念过了。
若说,一个作家的文字并不能代表他全部的自我,这是可以被接受的,可是我
总认为君默的文字诚实而真挚,要他说说假话他好似不会,也写不来。
君默的文笔非常流畅,一件件生活中的小事情经过他的眼睛与心灵之后,出来
的都是哲学。文字中的君默是个满抱著悲天悯人的情怀的真人,他说得如此的不落
痕迹,可说已是身教而不是言教的了,虽然他用的是一支笔。
总觉得君默对生命的看法仍是辛酸,虽然在他的文字和生活中对自由、对爱、
对美有那么渴切的追求,可是他的笔下仍藏不住那一丝又一丝的无奈和妥协,每看
出这些心情,我也是辛酸。毕竟,还是悲剧性的君默呵。
一旦君默在现实与理想不能平衡的时候,一旦他觉得身心的压力都太重的时候
,他便“度假去了”,我称他的度假叫做“逃亡”。
欣赏他的逃,起码他还懂得逃开几日,逃去做一个小孩子,忘掉一切又一切的
烦恼,看见他逃了又得回来,我总是想叹息,人没有囚他,他没有囚自己,是他甘
心情愿回来的,因为君默不只是为自己活,在这世上还有另外几个息息相关的人要
他去爱、去负担,这份责任,君默从来没有推却过,虽然他也许可以无情,也许可
以不去理会,可是他不能━━因为他不忍。
世上又有多少如同君默的人,默默的受下了这副生活的担子,为了父母,为了
孩子,为了亲人,这的确是一种奉献,可是生命是无可选择的,责任也是无法逃避
的,也因为如此,这个世界仍有光辉,虽然照亮别人是必须先燃烧自己的,可是大
部材的人都做了。
喜欢君默的是他如一幅泼墨画,再浓的书,也留了一些空白,他懂得透透气,
那怕是几分钟也好,这内心的“闲静”是一个聪明人才能把握的。更欣赏他的赤子
之心,好似生活复杂,情感没有归依,整日又在生活的洪流里打滚,可是他的童心
,总也磨不掉,你给它机会,它便会显出头来,这是最最可贵的。
君默是个有情人,对父母,对孩子,对朋友,甚而对花草动物都是天地有情。
这真是好,却又为他痛惜,难道不懂得“多情却是总无情”的道理吗?这一点,君
默与我是很相似的,我却想劝他什么呢?
最近君默给我来了一封信,他说“人的不快乐,往往是因为对生命要求太多而
来的,如果我们对这个人生一无所求,便也不会那么痛苦了”。当然,这是他在没
有文字来安慰我目前的心情下,写出来开导我的话,我知他亦是在痛惜我。
可是君默,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你的书,我的书,我们所写的,我们所做的
,都是不肯就如此随波而去,了此一生。我们仍是不自觉的在追寻,在追寻,又在
追寻,虽然岁月坎坷,可是如果我不去找,我便一日也活不下去,如果你现在问我
“三毛,你在追寻什么?”我想我目前只会无言苦笑,答也答不出来,可是我在等
待再次的复活,如果没有这份盼望,我便死了也罢。你亦是同样的性情中人,你呢
?你呢?你教教我吧!
往事如烟
拓芜嘱我给他的新书写序,回国快两个月了,迟迟未能动笔。今天恰好由学校
去台北父母家中,收到拓芜寄来的《左残闲话》,我将它带到阳明山上来,灯下慢
慢翻阅,全本看完已近午夜了。
合上了那本稿件,我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又熄了灯,到校园里走了一圈。夜
很静,风吹得紧,大楼的台阶空旷,我便坐了下来,对著重重黑影的山峦发怔。
无星无月云层很厚的天空,不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坐著坐著,拓芜、桂香、杏
林子(剑侠)、刘妈妈、我自己,这些人走马灯似的影像,缓缓的在眼前流动起来
,活彤生的表情和动作,去了又绕回来,来了又去,仿佛一座夜间的戏台━━只是
看见了光影,可是久久听不到声音,默片也似川流不息的人,老是我们几个,在那
儿上上下下。
还说没有声音呢,桂香不就在我旁边笑?笑声划破了云层,笑的时候她还拍了
一下手,合在胸前,上半身弯著,穿了一件毛线衣,坐在一张圆板凳上,那时候,
她跟我们在说什么?
在说的是“代马”。我说∶如果我是拓芜,这个一系列的“代马输卒”就一辈
子写下去,不但手记、续记、补记、馀记,还要增记、追记、再记、七记、八记、
重记、叠记……再没有东西好写的时候,赖也还要赖出一本来,就叫它《代马输卒
赖记》。
拓芜听了哈哈大笑,问我∶赖完了又如何?
桂香就那么一拍手,喊著━━就给它来个“总记”呀!
那一年,拓芜北投违章建筑里的笑语满到小巷外边去。好像是个年夜,小旌忙
出忙进的来要钱,钱换成了爆仗,啪一下啪一下的住外丢,我们这些大人,坐在明
亮亮的灯火下,一片欢天喜地。
接著怎么看见了我自己,刘侠坐在我对面,定定的看住我刘妈妈拉住我的手
我呢,为什么千山万水的回来,只是坐在她们的面前哀哀的哭?
再来又是桂香和拓芜,在台北家中光线幽暗的书房里,我趴在自己的膝盖上不
能说话,他们为什么含著泪,我为什么穿著乌鸦一般的黑衣?
同样的书房绕了回来,是哪一年的盛夏?刘侠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拓芜唯
一能动的手握著话筒,说著说著成了吼也似的哽声。那一回,拓芜是崩溃了。也是
那一回,我拿冰冻的毛巾不停的给拓芜擦脸,怕他这样的爆发将命也要赔上。
而后呢?刘妈妈来了,刘妈妈不是单独的,刘侠的旁边,永远有她。这一对母
女一想就令人发呆,她们从没有泪,靠近刘妈妈的时候,我心里平和。
然后是哥伦比亚了,山顶大教堂的阴影里,跪著旅行的我,心里在念这些人的
名字━━固执的要求奇迹。
这些片段不发生在同一年,它们在我眼前交错的流著。迦纳利群岛的我,握住
信纸在打长途电话,刘侠的声音急切∶“快点挂掉,我的痛是习惯,别说了,那么
贵的电话━━”我挂了,挂了又是发呆。
旅行回来,到了家便问朋友们的近况,妈妈说∶“桂香死了!”我骇了一跳,
心里一片麻冷,很久很久说不出话来,想到那一年夜间桂香活彤生的笑语,想到她
拍手的神情,想到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桂香的笑━━直到她死,大约都没有那么样
过了,想到小旌,想到拓芜,我过了一个无眠的夜。
山上的夜冷静而萧索,芦花茫茫的灰影在夜色里看去无边无涯的寂,华冈为什
么野生了那么多的芦花,没有人问过,也没有人真的在看它们。
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吩,沏了热茶,开了灯,灯火下的大红床罩总算温暖了冬
日的夜。校园里的光影慢慢淡了下去,竟都不见了。
代马的足音朦胧,刘侠在经营她的“伊甸”,迦纳利群岛只剩一座孤坟,桂香
也睡去,小旌已经五年级,而我,灯火下,仍有一大叠学生的作业要批改。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共过的生,共过的死一样无影无踪,想起这些住事,总也
还是怔怔。
写到这儿,我去台北看父母亲,刘侠的请帖放在桌上,请我们去做感恩礼拜,
她的“伊甸之梦”慢慢成真,我们要聚一次,见见面,一同欢喜。
请帖上拓芜要读经文,又可以看见他。我们三个人虽在台湾,因为各自繁忙,
又尚平安,竟是难得见面了。
在景美溪口街是一个大晴天,一进教堂的门就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刘侠。在这儿
,扶拐杖的、打手语的、失去了视力的、烧伤了颜面的一群朋友就在和煦的阳光里
笑,接触到的一张张脸啊,里面是平安。
拓芜坐在台上,我挤进了后排的长椅,几度笑著跟他轻轻的招手,他都没有看
见。
那一本本代马里面的小兵,而今成了一个自封的左残。
左残不也是站著起来一步一蹶的走上了台,在这儿没有倒下去的人。
牧师说∶“有的人肢体残了,有的人心灵残了,这没有什么分野,可能心灵残
的人更叫人遗憾……”
我听著他说话,自己心虚得坐立不安,他说的人是不是我?有没有?我有没有
?
刘侠说会后请我们去“伊甸中心”茶点,我慢慢的走去,小小的中心挤满了笑
脸,我站在窗坍往里张望,看见拓芜坐著,我便从外面喊他∶“拓芜!拓芜!我在
这儿啊!”
虽然人那么多,喊出了拓芜的名字,他还是欢喜的挤到窗口来,叫著∶“你进
来!你挤进来嘛!”
这时候,一阵说不出的喜悦又涌上了我的心头,就如看见刘侠和她父母那一刹
那的心情一样,我们这几个人,虽然往事如烟,这条路,仍在彼此的鼓励下得到力
量和快乐。没有什么人是真残了,我们要活的人生还很长,要做的事总也做不完,
太阳每天都升起,我们的泪和笑也还没有倾尽。
那么,好好的再活下去吧,有血有肉的日子是这么的美丽明天,永远是一个
谜,永远是一个功课,也永远是一场挑战。
三个人的故事其实仍然没有完。刘侠正在殉道我在为学生,拓芜呢,拓芜早
已不在军中,小兵退役了,左残还是没有什么好日子,他的故事从来没有人间的花
好月圆,他说的,只是坎坷岁月,好一场又一场坎坷的人生啊!
“代马”里的拓芜说兵自己一生没有参加过什么轰轰烈烈的战役,这句话从某
一个角度上看来,也许是真的,可是这个人所受的磨难,我们该叫它什么?生活中
琐琐碎碎永无宁日的辛酸,你叫不叫它是战役?
左残闲话里的拓芜,慢慢的跟你话家常,我也跟你话了一场刘侠、拓芜和我自
己三人的家常。
这篇短文字,送给拓芜的新书作“跋”,如果他坚持要当作“序”,也只有顺
他的心意了。
搁笔的现在,看了一下窗坍,冬日的阳光正暖,是个平和而安静的好天气。
梦里不知身是客
提笔的此刻是一九八三年的开始,零时二十七分。
我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想一个愿望。
并不是新年才有新希望,那是小学生过新年时,作文老师必给的题目。过年不
写一年的计划,那样总觉得好似该说的话没有说。一年一次的功课,反复的写,成
了惯性,人便这么长大了,倒也是好容易的事情。
作文薄上的人生,甲乙丙丁都不要太认真,如果今年立的志向微小而真诚,老
师批个丙,明年的本子上还有机会立志做医生或科学家,那个甲,总也还是会来的
。
许多年的作文簿上,立的志向大半为了讨好老师。这当然是欺人,却没有法子
自欺。
其实,一生的兴趣极多极广,真正细算起来,总也是读书又读书。
当年逃学也不是为了别的,逃学为了是去读书。
下雨天,躲在坟地里啃食课外书,受冻、说谎的难堪和煎熬记忆犹新,那份痴
迷,至今却没有法子回头。
我的《红楼梦》、《水浒传》、《十二楼》、《会真记》、《孽海花》、《大
戏考》、《儒林外史》、《今古奇观》、《儿女英雄传》、《青红帮演义》、《阅
微草堂笔记》……都是那时候刻下的相思。
求了一个印章,叫做“不悔”。
红红的印泥盖下去,提起手来,就有那么两个不━━悔。
好字触目,却不惊心。
我喜欢,将读书当作永远的追求,甘心情愿将余生的岁月,交给书本。如果因
为看书隐居,而丧失了一般酬答的朋友,同时显得不通人情,失却了礼貌,那也无
可奈何,而且不悔。
愿意因此失去世间其他的娱乐和他人眼中的繁华,只因能力有限,时间不能再
分给别的经营,只为架上的书越来越多。
我的所得,衣食住行上可以清淡,书本里不能谈节俭。我的分分秒秒吝于分给
他人,却乐于花费在阅读。这是我的自私和浪费,而且没有解释,不但没有解释,
甚且心安理得。
我不刻意去读书,在这件事上其实也不可经营。书本里,我也不过是在游玩。
书里去处多,一个大观园,到现在没有游尽,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地方要去。
孔夫子所说的游(游)于艺那个游字,自小便懂了,但是老师却偏偏要说∶工
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这两件事情分开来对付,在我来说,就一样也不有趣。不
能游的工作,做起来吃力,不能游的书本,也就不去了。
常常念书念白字,也不肯放下书来去查查辞海,辞海并不是不翻,翻了却是看
著好玩,并不是为了只查一个发音。
那个不会念的字,意思如果真明白了,好书看在兴头上,搁下了书去翻字典,
气势便断,两者舍其一,当然放弃字典,好在平凡人读书是个人的享受,也是个人
的体验,并不因为念了白字祸国殃民。
念书不为任何人,包括食谱在内。念书只为自己高兴。
可是我也不是刻意去念书的,刻意的东西,就连风景都得寻寻切切,寻找的东
西,往往一定找不到,却很累人。
有时候,深夜入书,蓦然回首━━咦,那人不是正在灯火阑珊处吗?并没有找
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怎么已然躲在人的背后,好叫人一场惊喜。
迷藏捉到这个地步,也不知捉的是谁,躲的又是谁,境由心生,境却不由书灭
,黄梁一梦,窗坍东方又大白,世上一日,书中千年,但觉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贾政要求《红楼梦》中的宝玉念“正经书”,这使宝玉这位自然人深以为苦。
好在我的父亲不是贾政,自小以来书架上陈列的书籍,包括科学神怪社会伦理宗教
爱情武侠侦探推理散文手工家事魔术化学天文地理新诗古词园艺美术汉乐笑话哲学
童谣剧本杂文……真个惊鹜八极,心游万仞。
在我看来,好书就是好书,形式不是问题。自然有人会说这太杂了。这一说,
使我联想到一个故事∶两道学先生议论不合,各自诧真道学,而互诋为假,久之不
决,乃共请正于孔子。孔子下阶,鞠躬致敬而言曰∶“吾道甚大,何必相同,二位
先生真正道学,丘素所钦仰,岂有伪哉?”两人大喜而退。
弟子曰∶“夫子何谀之甚也?”孔子曰∶“此辈人哄得他去够了,惹他甚么?
”
读尽天下才子书,是人生极大的赏心乐事,在我而言,才子的定义,不能只框
在纯文学这三个字里面。图书馆当然也是去的,昂贵的书、绝版的书,往往也已经
采开架式,随人取阅,只是不能借出。去的图书馆是文化大学校内的,每当站在冷
门书籍架前翻书观书,身边悄然又来一个不识同好,彼此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亦
是生活中淡淡的欣喜。
去馆内非到不得己不先翻资料卡,缓缓走过城墙也似的书架,但觉风过群山,
花飞满天,内心安宁明净却又饱满。
要的书,不一定找得到,北宋仁宗时代一本《玉历宝钞》就不知藏在那一个架
子上,叫人好找。找来找去,这一本不来,偏偏另一本,东隅桑榆之间,又是一乐
也。
馆里设了阅览室,放了桌子椅子,是请人正襟危坐的,想来读书人当有的姿势
该如是━━规规矩矩。这种样子看书,人和书就有了姿势上的规定,规定是我们一
生都离不开的两个字,并不吓人。可惜斜靠著看书、叭在地上看书、躺在床上看书
、坐在树下看书、边吃东西边看书的乐趣在图书馆内都不能达到了。我爱音乐,却
不爱去听音乐会大半也是这个理由。
图书馆其实已经够好了,不能要求再多。只因为我自己的个性最怕生硬、严肃
和日光灯,更喜深夜看书,如果静坐书馆,自备小台灯,自带茶具,博览群书过一
生,也算是个好收场了。
心里那个敲个不停的人情、使命、时间和责任并没有释放我,人的一生为这个
人活,又为那个人活,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的兴趣活一次?什么时候?难道要等死
了才行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不太向人借书回家。借的书是来宾,唯恐
招待不周,看来看去就是一本纸,小心翼翼翻完它,仍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不
能入化境。
也不喜欢人向我借书。每得好书,一次购买十本,有求借者,赠书一本,宾主
欢喜。
我的书和牙刷都不出借,实在强求,给人牙刷。
人说冽万里路读万卷书,偏要二分。其实行路时更可兼读书,候机室里看一本
阿嘉莎。克利丝蒂,时光飞逝。
再回来说图书馆。
知道俞大纲先生藏书,是在文化大学戏剧系国剧组的书馆里。初次去,发觉《
红楼梦》类书籍旁边放的居然是俞先生骨灰一盒,涔然心惊,默立良久,这才开框
取书。
那一次再看脂砚斋批的红楼,首页发现适之先生赠书大纲先生时写的话,墨迹
尚极清楚,而两人都已离世。这种心情之下遇到书,又有书本之外的沧桑在心底丝
丝的升上来。大纲先生逝后赠书不能外借,戏剧系守得紧,要是我的,也是那个守
法。大纲先生的骨灰最先守书,好。
看书有时只进入里面的世界去游玩一百一千场也是不够的。古人那么说,自己
不一定完全没有意见,万一真正绝妙好文,又哪忍得住不去赞叹。这种时候,偏偏
手痒,定要给书上批注批注。如果是在图书馆里,自然不能在书上乱写,看毕出来
,散步透气去时,每每心有余恨。
属于自己的书,便可以与作者自由说话。书本上,可圈、可点、可删,又可在
页上写出自己看法。有时说得痴迷,一本书成了三本书,有作者,有金圣叹,还有
我的噜嗦。这种划破时空的神交,人,只有请来灵魂交谈时可以相比。
绝版书不一定只有古书,今人方莘的诗集《膜拜》,大学时代有一本,翻破了
,念脱了页,每天夹来夹去挤上学的公车,结果终于掉了。掉了事实上也没有关系
,身外之物,来去也看因缘,心里没有掉已是大幸。一九八○年回国,又得方莘再
赠一本,他写了四个字━━劫后之书。
这一回,将它影印了另一本,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可贵,这一劫,十六年已
经无声无息的过去。
又有一本手做的,彩色纸做出来专给我的书,书还在,赠书的人听说也活著,
却不知在哪里了。也自己动手做一本彩色的空白书,封面上写著“我的童年”,童
年已经过去了,将逝去的年年月月一页一页在纸上用心去填满.十分安然而欣慰。
还说不借书给人的,出国几年回来,藏书大半零落。我猜偷书的人就是家中已婚手
足,他们喊冤枉,叫我逐家去搜,我去了,没有搜出什么属于自己的旧友,倒是顺
手拎了几本不属于自己的书回来。这些手足监视不严,实在是很大的优点。
人书神游,批书独白,却也又是感到不足。诗词的东西本身便有音乐性,每读
《人间词话》《词人之舟》,反复品赏之余,默记在心之外,又喜唐诗宋词新诗都
拿出来诵读,以自己的声音,将这份文字音节的美,再活匣它一次重新的生命。
母亲只要我回家居住时,午夜梦回,总要起身来女儿卧室探视熄灯。这是她的
慈心,是好奇心,也是习惯使然。脚步如猫,轻轻突然探头进来,常常吓得专心看
书的人出声尖叫,每有怨言,怪她不先咳一声也好。
那夜正在诵读一首长诗,并不朗声母亲照例突袭,听见说话声,竟然自作聪
明,以为女儿夜半私语是后花园偷定终身,吓得回身便逃,不敢入室。这一回轮到
我,无意中吓退母亲,不亦快哉!
其实,读书并不是急著生吞活剥,看任何东西,总得消化了才再给自己补给。
以前看金庸先生,只看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后来倪匡先生训人,说武侠也得细
看过招。他的话有道理,应该虚心接受。一日看见书中主角一招“白鹤掠翅”打翻
对方,心里大喜,放下书本,慢打太极,演化到这一个动作,凝神一再练习,念书
强身又娱乐,是意想不到的收益,金庸小说,便能这般奇门幻术,谢谢。
说到书本所起的化学作用,亦得看时看地看境遇,自小倒背如流的长恨歌,直
到三年前偶尔想到里面后段的句子,这才顿然领悟,催下千行泪。
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许多看过的书籍都成过眼
烟云,不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的,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
然也可能显露在生活和文字中。常听人随口说,拓芜的白话写得顺口,天文天心丁
亚民只是才情,却没有人平心静气的想一想,这一群群文字工作者,私底下念了多
少本书。天下万事的成就,都不是偶然,当然,读书之外,那份生来的敏锐和直觉
却是天生的,强求不得,苦读亦不得。
念书人,在某种场合看上去木讷,那是无可奈何,如果满座衣冠谈的尽是声色
犬马升官发财,叫那个人如何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实一般通俗小说里,说的也不过
是酒色财气,并不需要超尘。但是通俗之艳美,通俗之极深刻饭局上能够品尝出
味道来的恐怕只是粘滴滴的鱼翅。
看书,更说书,座谈会上没有人要听书,不可说。
座谈会不能细讲警幻仙子和迷津,更不能提《水浒传》中红颜祸水,万一说说
咕汝宁波车(义为上师宝)、西藏黑洲佛灯之传播,听的人大概连叫人签名的书都
砸上来打人去死。不可说,不可说,沉默是金,沉默看花一笑吧。
书到无穷处,坐看云起时,好一轮红太阳破空而出,光芒四射,前途一片光明
,彼岸便是此身。
涅~労未υ冢镣V感踊ù濉?
还是要说书。家中手足的孩子们,便将我当作童话里的吹笛童子,任何游乐场
诱之不肯去,但愿追随小姑听故事。我们不讲公主王子去结婚,我们也不小妇人也
不苦儿寻母,每一个周末,小小的书房里开讲犹太民族的流浪、以色列复国、巴勒
斯坦游击队、油漆匠希特勒。也有东北王张作霖、狗肉将军张宗昌、慈禧和光绪、
唐明皇与杨贵妃、西安事变同赵四小姐、宝玉黛玉薛宝钗沈三白云娘武松潘金莲…
…
不怕孩子们去葬花,只怕他们连花是什么都不晓得。
自然明白看书不能急躁,细细品味最是道理。问题是生而有涯,以百年之身,
面对中国的五千年,急不急人?更何况中国之外还有那么一个地球和宇宙。
有一日,堂上跟莘莘学子们开讲《红楼梦》,才在游园呢,下课钟却已惊梦。
休息时间,突然对第一二排的同学们冲出一句话来∶要是三毛死了━━当然是会死
的━━《红楼梦》请千万烧一本来,不要弄错了去烧纸钱。
谈到身后事,交代的居然是这份不舍,真正不是明白人。
宝玉失玉后,变得迷迷糊糊,和尚送玉回来,走了,过几日偏偏又来吵闹。宝
玉听说和尚在外面吵,便要把玉还给和尚,说∶“我已有了心,还要这块玉做什么
?”
失了欲,来了心,大梦初醒,那人却是归彼大荒去也━━那个玉字,在上一行
里写成了欲,错了没有还是不要去翻字典,看看胡菊人先生书中怎么讲《红楼梦》
里的这个字,比较有趣。
我为何还将这一方一方块的玉守得那么紧呢?书本又怎么叫它是玉呢?玉字怎
么写的,到底是玉还是欲?不如叫它砖头好了,红砖也是好看的建材。
书,其实也是危险的东西,世上呆子大半跟读书有点关系。在我们家的家谱里
,就记著一个祖先,因为一生酷爱读书,不善经营,将好好的家道弄得七零八落,
死了好多年了,谱里还在怪他。那么重的砖头压在脑袋里,做人还能灵活吗?
应该还是灵活的,砖头可以压死人,也可以盖摩天大楼,看人怎么去用了。
过年了,本想寄一些书给朋友们,算作想念的表示。父亲说你千万不要那么好
意,打麻将的人新年收到书不恨死你才怪。
这个世界的色彩与可观,也在于每一个人对价值的看法和野心都大异其趣。有
人爱书,有人怕输,一场人生,输赢之间便成了竞兽场。
竞争不适合我的体质。那份十彩喧哗叫人神经衰弱而且要得胃溃疡。书不和人
争,安安静静的,虽然书里也有争得死去活来的真生命。可是不是跟看书人争。
也有这么一个朋友,世间唯一的一个,不常见面。甚而一年不见一次,不巧见
了面,问候三两句,立即煮茶,巴山夜雨,开讲彼此别后读书心得。讲到唇焦舌烂
,废餐忘饮,筋疲力尽,竟无半句私人生活,时间宝贵,只将语言交给书籍幻境,
分手亦不敢再约相期,此种燃烧。一年一次,已是生命极限的透支。分手各自闭门
读书,每有意会,巧得奇书,一封限时信倾心相报。
神交至此,人生无憾,所谓笑傲江湖也。
走笔到现在,已是清晨六时,而十时尚有尘事磨人。眼看案上十数本待读新书
,恨不能掷笔就书,一个字也不再写下去。
但愿废耕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啊!
自然,定会有某种层次的读者看了这篇文字,会说∶三毛,以前你的一篇《云
在青山月在天》狠狠放笔奔驰了一场,忽东忽西捉摸不定,好一场胡闹。现在怎么
又来了?
宝玉在《红楼梦》中最后一句话是说∶“好了,好了,不再胡闹了,完事了━
━”仰面大笑而去。许多人不给我仰面大笑,也不舍我走,那么总得给人见见性情
,明心不够,下面两个字才是更看重的。
我还是一定要走。
书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读者朋友们封封来信都是讨故事━━南美洲亚马逊热带雨林的旅程老是藏著不
肯写,不要你一下《红楼梦》,一下又出来了个和尚,一下又要走了,到底在说什
么嘛?
我要说,人到了这个地步,哀不哀乐已经了然,可是“自由的能力”却是一日
壮大一日。偶尔放纵自己,安静痴恋读书,兴之所至,随波逐浪,这分兴趣并不至
于危害社会。就算新年立个旧志向。也不会有人来给你打个甲乙丙丁戊,更没有人
藉关心的理由来劝告你人情圆通前程慎重功名最要紧那样的废话,这一点,真是太
好了。
但愿一九八三八四八五和往后的年年岁岁,风调雨顺,国泰平安,世界祥和,
出版兴旺,各人在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岗位上,活匣最最灿烂丰富的生命来,这
样是世纪的欢喜了。
野火烧不尽
上完了学期最后一堂课,站在最喜爱的一班学生的面前,向他们致谢,道谢他
们在这四个月里的鼓励、支持、了解、用功和这份永不跷课的纪录。
然后,我站在讲台上,向全体学生微微的弯下身去,说“谢谢你们所给我的一
切。”
学生们一个一个经过我,有的对我笑一笑,有的,上来说∶“老师,谢谢你。
”
已是傍晚了,我捧著大叠的作业,慢慢走回宿舍。山上的冬日总也是风雨,每
一场课后筋疲力尽近乎虚脱的累,是繁华落尽之后的欣慰、喜悦、踏实和平安。
于是,我去买一个便当,顺路带回家,灯下的夜和生命,交付给批改到深更的
散文和报告。
答案,已经来了。追求和执著,在课室那一堂又一堂全力付出的燃烧里,得到
了肯定。
四个月,为学生念了多少本书,想了多少吸引他们、启发他们的读书写作的花
样?
在一张张大孩子的脸上,我,已清楚看见自己耕耘出来的青禾。
在那每一堂安静专注得连掉一根针也听得出来的课室里,只有我的声音,在讲
述一场繁华鲜活的人世和美丽。
有的孩子,当我提醒重点,讲两遍三遍时,抄下了笔记,再闭上眼睛━━他们
不是在睡觉,他们正在刻下书本里所给我们的智慧、真理、人生的面相、艺术文学
的美,和那份既朦胧又清楚的了解与认知。
面对著这一群知识的探索者,一点也不敢轻心,不能大意,不可错用一个语句
和观念。我的肩上,担著从来没有的责任和使命。而且,这是当仁不让的。
下课之后,常常想到自己哲学系时的一位老师李杜先生,因为这位老师当年认
真的哲学概论和重得喘不过气来的逻辑课,打下了我这个学生今日仍然应用在生活
、思想里的基础和准则。
老师,我永远不能忘记您的赐予。
一堂精彩的课,不可能是枯燥的,如果老师付出了这份认真,堂上便有等著滋
润的幼苗和沃土。洒下去自己的心血吧,一个好农夫,当田就在你面前的时候,你
不能再去做梦。
我今天的孩子们,念了全世界最有趣的学系━━中国文学系,文艺创作组。这
自然是十分主观的看法,每一种学问里,都有它本身的迷藏和神秘,只是看人喜欢
那一种游戏,便参加了那一场追求。我仍是说,退一步说,文艺创作组的学生除了
勤读小说诗歌戏剧评论之外,该用功的,目前便是在纸上创造另一次生命,这种生
涯,说来又是多好。
旁听的同学多,共同科目选课的同学也满,外系的孩子,并不是没有文学的欣
赏能力和这一份狂爱。那么有教无类吧,孩子,你的脸上,已经溅到了书本的花瓣
,老师,再给你一朵花。
最不喜欢偶尔跷了别的课,喘著气爬上大成馆五楼的学生,这份心,是真、是
热,可是听课也得明白一气呵成的道理。师生之间,除了书本之外,尚有时日加深
的沟通与了解这份一贯,不能是标点句号,这是一道接连著奔涌而来的江河,偶
尔的来听课,是不得已撞堂,取舍两难,结果呢?两个都失去了,没有得到一个完
全的。
师生之间心灵的契合,一刹相处只是激越出来的火花,不能长久。课堂上,我
要求的是激越狂喜之后沉淀下来的结晶。
这个实验,需要慢火、时间和双方的努力,战国之后,才有春秋好一场智慧
的长跑,标竿却是永恒。
知道学海无涯,我们发心做做笨人,孩子,跟老师一起慢慢跑,好不好?一面
跑一面看风景吃东西玩游戏说笑话,让我们去追求那永不肯醒的痴迷和真心。它是
值得的,里面没有如果。
有一天,当我们跑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回头看一看,那些绿水青山里
,全是我们的足迹。那时候,你必然有汗,可是你不会汗颜。
我们没有跟什么人竞赛,我们只是在做一场自自然然的游戏,甘心情愿又不刻
意,是不是?如果真是我的孩子们,这个是不是,都已是多余的了。
只有那么一堂课,我的讲台上少了一杯茶,忍耐了两小时的渴累,我笑著向学
生说∶“谢谢你们听课,下星期再见!”
回到宿舍里,我自责得很厉害,几乎不能改作业。不是好老师,失败的老师,
不配做老师━━我埋在自己的手臂里,难过得很,忘了去买便当。
自从搬到宿舍来之后,房间岔远整整齐齐,地上一片细细的纸屑都赶快拾起来
,不肯它破坏了这份整洁安适的美和美中的规矩,这个,在我,就是自然。
潜意识里,期望在生活上,也做一个师长的榜样,孩子下课来的时候,给他们
一杯热茶,一个舒适又可以吐露心事的环境,和一盏夜间的明灯。
然而,这些默默的礼貌和教化,却换不来那份书本与生活的交融。一个不懂得
看见老师讲台上没有茶的学生,或是明明看见了却事不关己的学生,并没有受到真
正的教育,书,在生活冽事为人上不用出来,便是白读。
这份生活的白卷,是不是我━━一个做老师的失职?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永远不肯在课堂上讲一句重话,孩子们因为不能肯定自己,已经自卑而敏感了
。责骂治标不治本,如何同时治标治本,但看自己的智慧和学生的自爱了。
下一堂课,仍然没有那一杯象征许多东西的茶,老师轻轻讲了一个笑话,全班
大半的人笑了,一个学生笑了不算,站起来,左转,走出去,那杯茶立即来了。在
以后的学期里,不止是茶与同情,以后的课里,又有了许多书本之外师生之间出自
内心的礼貌和教养。
彼此的改进,使我觉得心情又是一次学生,而我的老师们,却坐在我面前笑咪
咪的听讲。春风化雨,谁又是春风?谁又是雨?
孩子,你们在老师的心底,做了一场化学的魔术,怎么自己还不晓得呢?
改作业,又是一个个孤寂的深夜和长跑。低等的孩子,拉他一把,给他一只手
臂,一定成为中等。中等的孩子,激励他鼓励他,可能更进一步,成为优等。优等
的孩子,最优等的,老师批改你们的心语时,有几次,掷笔叹息,但觉狂喜如海潮
在心里上升━━这份不必止住的狂喜,不只在于青出于蓝的快慰,也在每一份进步
的作业里。学期初,交来的作文那么空洞和松散,学期末,显然的进步就是无言的
呐喊,在叫。在为老师叫∶“陈老师加油!加油!加油!”
孩子,你们逼死老师了,如果老师不读书、不冥想、不体验、不下决心过一个
完全挡掉应酬的生活,如何有良知再面对你们给我的成绩?
谢谢这一切的激励,我的学生们,老师再一次低低的弯下了腰,在向你们道谢
。
学问,是一张鱼网,一个结一个结,结出了捕鱼的工具。
孩子,不要怪老师在文学课讲美术的画派,不要怪老师在散文课念诗,不要怪
老师明明国外住了十六年,却一直强迫你们先看中国古典小说,也不要怪老师黑板
写满又不能擦的时候,站在椅子上去写最上层黑板的空边,不要怪老师上课带录音
机放音乐,不要怪老师把披风张开来说十分钟如何做一件经济又御寒的外衣,不要
怪老师也穿著白袜子平底鞋和牛仔裤,不要怪老师在你的作业上全是红字,硬软兼
施不要不要请不要━━这一切,有一日,你长大了,全有答案。
“老师,你还是走吧!在这儿,真懂得你的又有几个?与其在台湾教化出几批
陶陶然不知有他的工匠,莫如好好的在外域落地生根,寻著幸福。化生一树林中国
枝杆的新品种。自然不能恨你的走,不是━━”这一封没有具名的信,字迹眼熟,
必是我孩子中的一个塞到宿舍的门缝中来的。
这封信,没有要我留下,只因为痛惜。
看完信,第一个想的是称呼这一代的孩子不太会用您,而常常用你,该不该
讲一讲您字里的距离之美和含意?一字之差,差了下面那个心字,便不相同了,虽
是小节,下学期仍是提一提比较周全。
爱我的孩子,你以为老师这份付出得不回当得的代价?要我走却又不恨我走,
又有多少无言的情意、怅然和了解。
写信给我的孩子,虽然你低估了老师,也低估了同学,这全是出于一片爱师之
心才写的肺腑之言,老师感谢你。孩子,看重你的老师━━你是看重了,谢谢━━
。老师不是飞蛾扑火的浪漫烈士,老师骨子里是个有良知的生意人,讲课,自然会
问∶自己给了学生些什么?学生又给了老师什么?如果只是给,而没有收,老师便
退如果只是收而没有给。老师更当退。但是急流勇退之前的持、守、进、执的坚
持仍然有待时间的考验和自我价值的判断与选择。
春蚕到死,蜡炬成灰的境界并不算最高,但老师的功力目前正走在这一步上,
再提升,只在等待自然的造化,目前不能强求,便顺其自然的执著下去吧。
这封信里提到工匠两字,我个人,却恰恰十分欣赏工匠的本份和不知有他的陶
陶然。如果同学里,真能造出几个做人本本份份的工匠来,也算是授业部分的成绩
了。
再不然━━庐山烟雨浙江潮,不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来无一物,还可以━━
起脚再寻浙江潮啊。(注∶原诗末句“庐山烟雨”四字,被沈君山先生改为“起脚
再寻”。)教学,是一件有耕耘有收获又有大快乐的事情。一心要做的农夫,终于
找到了自己的一百亩田,手里拿著不同的一把又一把种子,心里放出了血,口里传
出了藏在生命中丰盛、艳美和神秘的信息,种子怎么舍得不发芽生根再茁壮?
答应我的恩师张其昀先生,只回国执教一年,也看见我们的主任高辉阳先生交
付在老师手中那份自由与尊重。这都不够留住我自私的心,这不够,如果那块分给
我的田,不肯回报我生的欢喜、颜色和果实,我仍然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和爱。
田在发芽了,守田的人,你能不能走?
我听到了青禾在生长的声音,那么快速的拚命长向天空,那生长的乡声,如火
、燃烧了午夜梦回时无法取代的寒冷和孤寂。
我的孩子们,再谢你们一次。当一个人。三次向你道谢的时候,他,已是你的
了。
孩子,你们是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双手和双肩暂时挑著各位,挑到你们长成了
树苗,被移植到另一个环境去生长的时候,我大概才能够明白一个母亲看见儿女远
走高飞时的眼泪和快乐。
要老师一年还是永远?请回答我,我的学生们,请回答我。做母亲的爱,当婴
儿诞生的那一刹,却已是一生一世,地老天荒。
有话要说
爱我的朋友,你们知不知心,真正知心吗?知道我,也有一颗心,而不只是浮
名三毛吗?
你们如果知心,当知道我回国来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责任和那一份付出?
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锦上添花还加织花边吗?
人生一世,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二十四小时的叠积,在这样宝贵的光阴里,我
必须明白自己的选择,是为和朋友相聚的累与欢喜,还是为自己的学生?我不戴表
,可是我知道已是什么时刻。
爱我的朋友,你们不知心,你们的电话铃吵得我母亲几乎精神崩溃,吵得我永
远不敢回家。吵得我以为自己失去了礼貌和不通人情。事实上,是你们━━我的朋
友,不懂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更没有在我的付出和使命里给我过尊严、看重
和支持。你们只是来抢时间,将我本当交给教育的热忱、精力和本份,在一次又一
次没有意义的相聚里,耗失。
失礼的是你们,不是我。
这个社会,请求你,给我一份自己选择的权利,请求你,不要为著自己的一点
蝇头小利而处处麻烦人,不要轻视教育工作者必须的安静和努力,不要常常座谈,
但求自己进修。不要因为你们视作当然的生活方式和来往,摧毁了一个真正愿意为
中国青少年付出心血的灵魂。请求自己,不要在一年满了的时候,被太多方式不合
适于我的关心再度迫出国门,自我放逐。
请求你,不要我为了人情吞袱的巨大压力,常常潇潇夜雨,而不敢取舍。不要
我变成泥菩萨,自身难保。请支持我,为中国教育,再燃烧一次,请求你,改变对
待我的方式,写信来鼓励的时候,不要强迫我回信,不要转托人情来请我吃饭,不
要单个的来数说你个人的伤感要求支持,更不能要求我替你去布置房间。你丢你捡
,不是你丢叫我去捡你管你自己,如同我管理我自己吧!
谁爱国家,是你还是我?
当我,为中国燃烧的时候,你━━为什么来扰乱?你真爱我吗?你真爱中国的
希望吗?问问自己!
母亲不许我发表这篇稿子。母亲是个经历过人世风霜的周全人,她因此有惧怕
,本能的要保护她的女儿。
可是,女儿是不悔的人,这份不悔之前,有她的三思而后行,有她一向不为人
知的执著、冷静与看守自己。人,看到的只是三毛的眼泪和笑容,在这份泪笑之间
,还有更巨大的东西在心里酝酿,成熟,壮大。反过来说,万事都是有益,在这一
场又一场永无宁日的应酬和勉强里,我被迫出了心里的话,被迫出了不屈服的决心
,也更看清楚了,自己的付出,在哪一个方向才是真有意义。
回过来说我的教学和孩子,我知道要说什么。孩子,我们还年轻,老师和你们
永远一起年轻而谦卑,在这份没有代沟的共同追求里,做一个勇士,一个自自然然
的勇士。如果你,我的学生,有朝一日,屈服于社会,同流合污,而没有担起你个
人的责任和认知,那么,我没有教好你,而你,也不必再称我任何一个名字。
三毛,你又胡闹了,你还不去中南美洲,你还在中国又中国,你走不走?
不要急,故事慢慢的总会讲,我去了一趟回来都还没讲完,你没去的怎么急成
那个样子。
我们先一起在中国工作工作,再去游玩中南美洲好不好?
你不是自相矛盾,你上一段文章里不是工作时游戏、游戏时工作吗?自己讲的
话,怎么又反悔了?三毛━━我没有矛盾,这是你个人体验的层次问题。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句话,你懂了吗?
我不晓得。我懂了吗?我确定懂了。
这个社会的可恨与可悯,就在于如我母亲那样怕事的人太多,而怕事后面一次
又一次的教训,却是使得一个人不敢开口的原因。
但是,当一个发愿做清道夫的人,难道怕衣服脏吗?
当,沉默的大众,不再是大多数,而是全部的时候,我们这一群平凡的人,到
哪里去听真理的回音?
不,你又弄错了,我的朋友,我仍然记挂你,爱你,没有因为教书而看轻了任
何人世的情怀、温柔和社会人际关系的重要。我只是在请求一份了解、认同和生活
方式、时间控制的改变也更在于自我的突破和智慧,这都又还不够,我只能要求
自己,在一份行动的表现里,付出决心、毅力和不断的反省与进步。
不然,什么都是白说了。
不觉碧山暮但闻万壑松
我的长辈、朋友、在我有著大苦难时曾经为我付出过眼泪的读者和知己∶我知
道。当《野火烧不尽》那篇文章发表的一刹那,已经伤透了您们真挚爱我的那颗诚
心。
爱我的朋友,我没忘掉您们与我共过的每一场生死。我还在,请给我补救的机
会,不在为你们锦上添花的时刻,而在雪中送炭时才能见到的那只手臂和真心。
原谅我吧!在我的心里,有一个人,已经离世三年了,我一样爱他,更何况活
著的你们?了解我,永远是真诚的那颗心━━对你。
不要怪我在山上不肯见你们,不要怪我不再与你们欢聚,不要看轻我,更不要
看轻你自己在我心里的份量。我只是已经看穿了看与不看之间的没有分野。我只是
太累了。
请不要忘了一个离开了这片土地已经十六年的人,她的再度回归,需要时间
来慢慢适应这儿的一切又一切。这儿的太阳、空气、水、气候、交通、父母、家庭
、社会和我已经支持不住的胃与算计……都要再度琢磨。慢慢的来好吗?请不要当
我是一条游龙,我只是一个有血有肉,身体又不算太强的平凡人,我实在是太累了
。
痴爱目前的工作,痴爱自己的学生,沉醉在又一次念书的大快乐里。你们爱我
,我确实的知道了,我的感谢、你的爱护,让我们回报给我们共同痴爱的中国,而
不是在饭局上,好吗?你了解我,便是鼓励了我们真正的友情和共同的追求。
不要怪我再也看不见了。当你,急迫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可能远离你。
琢磨,是痛的,我是一块棱棱角角的方砚台,一块好砚,在于它石质的坚美和
它润磨出来的墨香,而不是被磨成一个圆球,任人把玩。
不能随方就圆,也许是我的执著,这样被磨著的时候就更痛了。滚石不生苔,
造出了一个心神活泼的三毛,那是可贵的。可是,请在我有生之年,有一次安静的
驻留,长出一片翠绿宁静的青苔来吧!
不,不是隐居在山上做神仙。我只是做了一个种树的农夫,两百颗幼苗交在我
的田里,我不敢离开它们。
世上的事情,只要肯用心去学,没有一件是太晚的。我正在修葺自己,在学做
一个好农夫。请你支持我这片梦想太久的一百亩田,让我给你一个不肯见面的交代
和报告,来求得你的谅解吧!
这是我的一份工作报告,几百份中最普通的一份。漫漫的冬夜,就是这样度过
的。我又是多么的甘心、安静又快乐。
文艺组的同学,在写作程度上自然更好些。不拿学分而来旁听的,也交报告。
怕老师不肯批改,给的时候,那份向学之志,已说明在一双认真的眼神里。我请你
━━我的朋友,看看一份如此的报告,看见一个做老师的珍惜和苦心,再做为不肯
见你的理由吧。
只要有志用功文字的同学,不分什么系,都不忍拒绝,一样照改,并且向他们
道谢交在我手中的那份信任和爱。
师生之间的深夜长谈,学生讲,老师也讲改出来了彼此的进步和了解。
“改”事实上不是一个很精确的字。
除了“标点”和“错字”之外,文章只有好与不大好,思想也只有异和同,何
“改”有之?”
于是,常常纸上师生“对话”,彼此切磋,慢慢再作琢磨,教学相长,真是人
生极乐的境界。
也因为孩子太多,师生相处时间迅限,彼此的了解不够深入。这唯一补救的方
法,在我看来,就是在学期报告里。细看学生向老师讲什么话,多少可能知道一个
学生的性情和志向。
这儿是一份极为普通的学期报告。没有任何刁难的题目,只要求很平常的几个
问题。请求同学自由发挥。在没有了解一个学生之前,指引的方向便不能大意。自
认没有透彻的认识每一个学生,也只有在“对话录”上,尽可能与他们沟通了。
宋平,是文化大学戏剧系二年极的一位学生,她的文章和报告,都不能算是最
精采的,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平平常常的一个好女孩子。
因为做老师的和这位同学有著共同的名字,都是平平凡凡的人,便将这份不拿
学分的报告公开。看看学生如何说,老师又如何讲,变成了一份有趣的新报告。我
的朋友,请你看一看吧!
这份报告,没有分数,只有彼此亦师亦友的谈话。教学相长的目的,也就达到
了。
学期作业报告
指导老师陈平
国剧二宋平
一、我最喜爱的一本书,为什么?
《人子》。因为有一阵子我看老的书(看哲学书便如打坐,没有上师在旁指
途,是很危险的事,切记。)看得入迷了,就很想像老一样,抛弃一切世俗的道
德规范,通入山林,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子老子仍然作书,可见没有抛弃“一
切”。请再思老哲学真正的中心所在,抛与不抛之间仍有它的道理。请慢读老子
《道德经》三次。细嚼“万物作焉而不辞”这句话。再说,“自由自在”,四字的
意思并不只在山林,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说法,其实便是“境由心
造”,不在于环境。请再体会。)可是,又觉得老是一个人,也不太受得了。(悟
道之途尚远又近。回头是岸,聪明孩子也!)第一次看《人子》,把它列为老一
派的书,再看《人子》,觉得它是一本反老的书。(那个“再看”两字好。)因
为里面的每一个故事的最后,都是在告诉我∶活来为人,就只有在人群中找寻自己
理想的答案。(请不要忘了去看看孔老夫子,很久没去拜望他了,是不是?)尤其
是《鹞鹰》一篇,主人把鹰训练成一只完美的鹰,而最后将它放回天空。。鹰。的
。完。美。要。在。天。空。下。的。生。活。中。才。能。显。现。得。更。充
。满。生。命。力,我想人也一样。(你“想”,尚没有肯定吗?也好,再去想想
。”)书中人的主角几乎都是在老了之后,才发觉自己追求的目标就在自己身边。
(还好没有死了才晓得,只是老了才晓得,仍然来得及朝闻道,夕死可也。)我想
我用不著把自己的一生去做书本中这个试验,所以我回来了。(“来去都在冥想中
,并不付诸行动,当然来去自如了,倒也简单方便。)然后,我发现要实现自己的
理想真的是要在人群中,因为我感到当我做的时候,不但是为自己,也是为别人(
意万苍生皆我身之理也)。(《人子》的作者,老师固然知道是鹿桥先生,可是报
告中写出作者来,比较更周全。你喜欢这本书的内容和由书中得来的人生体验,都
是可贵的,但分析本书的话可以再多写二十字,就更好了。)二、我最喜欢的一个
中国朝代所有接受外族并与外族融合的朝代,我都喜欢。(胸襟宽阔,气量也不小
,好!)从夏、汉、唐、元,而至清,我发觉中国人只有在外族的血液刺激下,才
能显示出无比的生命力。(看事清楚,又潜见自己个性。好!)夏、汉离现在太远
了,没有什么感觉。(再去感感看。)唐代是个丰富的时代,但也是个残忍的时代
。(为何在你眼中残忍?并无一语说明,主观偏见处也。)不喜残忍,所以不喜唐
代。(太主观,不过也只有随你自由写,主观总比无观来得好。)元朝太短了,不
然我会优先喜欢它的。(看事只看长短,一刹永恒的境界便难达到。想来你比较喜
欢福寿全归的老人胜于黄花冈七十二烈士。)我喜欢清朝到了快疯了的地步。(好
不容易才转入正题,怎么一下笔便快疯了?不要急,慢慢疯比较好。)从皇太极入
关到溥仪,我觉得这是个人统治下的朝代,也许是资料的完全,(不可尽信”完全
”两字。)也许是离现在近。(两句“也许”,尚不肯定,也好。暂时不求善解也
是好的。)我所接触的清朝到了末年也是有生命的。(活孩子,要求看见生命,好
!)慈禧太后、光绪、溥仪。(老师也喜这个朝代,还有魏晋,都活蹦乱跳鲜明的
人,知音也!)我喜欢清朝。(知道了。)三、中外历史上我喜欢的人物清代光绪
帝载临。(老师亦喜他,知音也!)开始喜欢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然后(这两
字好。)看了好多有关他的清朝正史、野史、外史等等,越来越喜欢他,还是不知
为什么。(一厢情愿,又见写者性情,好。)后来看了《红楼梦》,也喜欢贾宝玉
。(将宝玉当历史人物,又好。)就是贾宝玉出家那一段,我很不赞成。(去问高
鹗。)我是一向不赞成出家这种事情的。(赞不赞成,由不得你。遗恨!!是不是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宝玉和载oe□(虚人实人不分,可贵也。谁又
是虚谁又是实?请再思。)同样生活灸极富贵的地方,载oe□的日子还不如宝玉,
可是他没有出家。(做皇帝不是他要的,出家也由不得他。)珍妃死了,隆裕皇后
又是那么醉得可怕的人,他都活了四十一年。(写来简直像在说忱话,好文笔。可
是,请再看四书中《大学》那一书《传十章》第九篇那句话“宜其家人,而后可以
教国人”。再思三次。)有一次,我看到一本书(完全说忱,好。)好像是清德龄
郡主写的。
(太多“也许”“也许”,“不知道”又“还是不知道”,现在又出来了个“
好像”。你大概十分安然于不确知的事情,是不是?)他写慈禧光绪一般人(“一
般人”三字用得好。)坐火车到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又不知,老师再笑。
)那是在戊戌政变之后的事。德龄和光绪在火车上见了一面,她看到的载oe□是∶
“淡淡的一笑,神情泰然,丝毫没有自怨自艾的样子。”
(人生的面相太多,德龄如此看光绪,你便也如此看他吗?看一眼,便订终生
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将来火车上看男朋友最好多看几眼。)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哎
,我难过死了。(此处“大概”两字果然也出来了。可爱的孩子,可以难过,不要
死,比较仍能更爱载oe□,不死好不好?)想想看,一个皇帝落得如此下场,何况
他又不是没有才干的人。(才干这两个字,是不是只是理想主义的代名词?请再思
。理想之外的识人,识己,机警,沉著,天时,地利,都是一个政治改革者背后必
须的条件。光绪败在何处你当也明白了。理想主义者的可悲也在于如光绪那样的人
太多。戊戌变法并没有留下任何的实权。其失败的原因,应从现实与变革理想中看
出成败距离的差异,才能求得真相。光绪虽是专制君王,却无专制的实权。由此引
伸,请看《魏武帝集》《求贤令》一篇中,曹操又如何用政。
不过老师也仍是偏爱载oe□的。)四、我最喜欢的职业跟电影、舞台有关的,
我差不多都喜欢。(“差不多”也出来了,你这位“也许”“大概”“不知道为什
么”的孩子,很好。总有一天这些字都不再出现了。目前才二十岁,可以原谅。)
电视就不太喜欢了,因为一次投入的时间太长,(谁长?
是你还是电视工作者?请说明。)会很快的厌烦。
我不喜欢死板又没有变化的工作,(银行对你是个好地方。那儿的数字一天变
到晚,一张退票的的背后,又有多少人生的面相,对不对?)如果做这种工作,我
会很快的就死掉了。(一下要疯,一下要死,人生的韧性不够。爱一个朝代会爱疯
,做死板的工作很快就要死掉,个性十分激烈而极端。如果遇事顺心或不遂心,便
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将来要受的苦难便比性情中和的人要大得多。以你目前年纪来
说,活得鲜明仍是极可贵可取的执著。当你四十岁,而老师又尚没有死时,还有话
要跟你说,目前不必了。请暇时去看《中庸》第一章,最后那几句话。至要。谢谢
。你们的年纪不爱孔子是不是?)当然,从事舞台、电影这份工作需要很多不同的
知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实际工作方面。(有认知,好。)舞台方面我做过,不过
那不是职业剧团那样来,是克难的业余做法。
(克难两字又好。)我更喜欢弄实验电影,我和我的朋友本来计划要弄实验电
影,后来双方家长反对,才暂时搁浅。(“暂时”两字用来,可见仍不屈服,执著
也。父母之言,经验之谈,用在婚姻上最重要,切切当听一听,再与之沟通了解。
“暂时搁浅”对大事来说是“三思”,非常好。)电影和舞台的工作能随性而做。
(随谁的性?你的?制片的人?导演的?编剧的?群众的?再想一想是不是如此简
单?)当然,我喜欢能自由发挥的。(谁不喜欢?可是人世的艰难,就在于不能自
由发挥也不能随性。我们当有这份认知,那么将来便更懂得如何珍惜自由两字的意
义了。)五、我最喜欢的戏剧种类我喜欢电影,因为电影最能把导演的风格完全的
呈现,不会在演出时受到人为因素的影响,而破坏导演在剧中所要表现的中心思想
。(导演之外尚要那些人的合作才能将电影拍得完美,请再思。)我喜欢有内容的
电影。(谁又不喜欢呢?)至于题材便没有什么选择了。(好!)但纯娱乐片我也
爱看。(纯娱乐片其实也有内容。)其实,只要在一部片中,有一个镜头可看,对
我,就有价值了。(有悟性,好。)对于国外的电影、导演、制片公司,由于老是
记不清他们的那一串名字,所以没有什么印象。(好电影不在名字,深印象当在内
容和表达的手法上,是不是?)所以,对于国外片,我便简单些说了。
《第一滴血》是部盯片,尤其好在结尾。男主角是越战退伍的游击队员,在回
到美国本土之后,处处受到压抑,终于被逼上山,从事破坏行动。最后他独自一人
造成小镇上的大乱。闯入警署中,他向他以前的长官哭诉发泄,讲他心理的感受。
然后,天亮了,他很平静的戴上手铐,走出警署,脸上是不屑的表情。
比起《熄灯号》来,《第一滴血》是太成功了。但是《熄灯号》的前段处理比
较紧凑、有力。我不是把《熄灯号》当成军校保卫战看的,我是把它当成成年人的
世界和青年人理想之间的冲突来讨论的。一般来讲,。理。想。和。现。实。冲。
突。时,。尤。其。这。种。对。立。关。系。存。在。于。成。人。与。青。年
。人。之。间。时,。多。半。是。年。轻。人。妥。协,。因。为。社。会。的
。枢。纽。终。究。是。操。纵。在。成。年。人。手。里。(后生可畏,不要自
轻。)年轻人要争取,也是有为的,好比爱情、学业、前途……不会有人“为争取
而争取”,因为这种人是搞不清楚争取到了什么的人。就好像,战争之起也不是为
了“打仗为了要打仗”一样的道理。“熄灯号”的最后,让人觉得雕堡山军事学校
多日的理想坚持,已变成了一种无聊的行动。(说得真好,老师不敢插嘴,再说下
去。)中国的武侠电影(和小说。)是在世界上最独树一格的题材。如果我们不能
把它发展成像美国西部片一样的声势,那实在是很丢脸的一件事。(再说!再说!
)据说灸我还没出世以前有一部拍得不坏的武侠片,(什么片名?)可惜我没赶上
。不然拿它来和《名剑》和《决战》比一比,不知会不会把这两部比下去。(“不
知”两字用得留心又客观,在此是一好字。再说!)《名剑》的重点是两场∶一场
救人,一场生死决斗。这两场战好在节奏明快,没有多余的对话和动作,以及剪接
奇佳,所有我看过的电影中,《名剑》这两场的剪接,绝对是第一。
(“绝对”两字终于出来了,你自己看见了吗?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眼光和看法
,好。)除了这两场,《名剑》别无看头。
我认为《决战》和《名剑》是目前武侠片的代表。武术指导两片同一个人,但
《决战》有戏可看,也比《名剑》清新,《决战》的剪接比《名剑》略逊一筹,但
拍摄的技巧不输《名剑》。(语气越来越能肯定自己的看法,在这件事上极有自信
,好,再说下去。)还有许多相同题材,国外拍得严肃,国内处理得轻松。这是可
以比较得出来的。(越说越有信心,再说!)《心跳一百》和《会客时间》同样讲
一个心理变态的男性,为了某种特定的刺激而杀害女性。(用词好。)但是《会客
时间》是恐怖片,《心跳一百》是恐怖喜剧。《小姐撞到鬼》和《密使超生》同样
是鬼附身而有杀害行为的片子,《密使超生》就是鬼片,《小姐撞到鬼》就是黑色
喜剧。(好文好见解,再说!)很奇怪的是,中国人拍鬼片,一定是风声鹤唳鬼影
幢幢的拍来就不好,反而将之为喜剧来拍,倒是拍得好了。(请再去看《聊斋志异
》一书。)现在很流行的社会写实片,不知怎么搞的,有一部非常不错的,就硬三
天下片,叫《无业游民》。导演非常冷静的处理这部片子,而且处理得好。常有人
说∶例如三毛陈平老师,她不爱看国片。其实一些真正的好片子,她根本没有看到
。
(多谢指教。下次改过、注意。)台港两地的导演也可以讨论一下他们的风格
∶张彻是拍武侠片的,捧出了六代的武侠明星。(怎么六代?!愿闻其详。)不过
,他的片子在我看来,都是差不多的━━非常平稳,但人物个性不够明显,早期片
子又比现在好。
(请看《张彻杂文》一书,再了解他一次,由不同的角度。)胡金铨的片子,
画面美,节奏够,但又不够好。(做影评人真舒服,左也不够,右也不够。)有时
候咚咚咚的让我心烦。
(你烦他不烦。)他的影片进行(节奏)速度快过一般同辈导演。(拍片速度
超慢,嘻!)我喜欢他的《山中传奇》,白天的鬼,(四个好字。)很特殊的表现
手法。
李翰祥也是有固定形式的导演,但是《武松》一片他是做了很大的自我突破。
(这末四字又好。)(以上三位导演,念书都极多,才被你注意讨论了,请不要忘
了他们成功背后的原因。)张佩成的《乡野人》是部盯片。
在年轻的新锐导演中,我最欣赏程小东。其他像许鞍华、谭家明、徐克、吴宇
森、黄泰来也好。王童的片子,剧本弱,但他拍得好,像一件艺术品。
大致说来,新锐导演敢于横冲乱撞的拍,但老导演的功力深厚,也是有可看性
的。反正,有好片看就成了,我也不太苛求制片、编剧和导演的。
(孩子,老师耐心等你讲,等你整理自己的思绪和志向。
一篇报告,理出了自己当走的方向。你用父母的血汗钱去看电影,看出如此成
绩,已经不算浪费和只是娱乐。可是还是要乖,暑假再去工读才是。只说不做,在
目前来说,可以。毕业前的功课,照你目前来说,是多看电影,多分析,多观察,
多研究,多接受间接的人生经验。而后的路,其实现在已慢慢的开始在打基础。听
说你旁听许多别系的课,在本系内成绩也第一名,又看了那么多场电影,可见在时
间的安排和知识的追求上都有能力突破,是好现象。更可贵的是,看事不迂腐,不
教条,更不人云亦云,有自己的语体,自己的见解。
风格,慢慢可以由此树立。老师认为,你可走的方向,就在戏剧系。再记住∶
认理修真心莫退,道德处处皆可为。谢谢你的认真,更谢你这清新的松涛。
再介绍一本好书∶《晚清政治思想研究》。小野川秀美著林明德、黄福庆译时
报出版公司出。)你是我特别的天使小姑∶我们一直等您,不想睡。可是也许会睡
著。
您可以在这里做功课。谢谢小姑!
天恩
天慈留的条子
一月二十六日晚上十点钟
夜已深了,知道太深了。还是在往父母的家里奔跑。软底鞋急出了轻轻的回声
,不会吹口哨的少年,在心里吹出了急著归去的那首歌。
今天的心,有些盼望,跟朋友的相聚,也没能尽兴。怎么强留都不肯再谈,只
因今天家里有人在等。只因今天,我是一个少年。
赶回来了,跑得全身出汗,看见的,是两张红红的脸,并在一起,一起在梦里
飞蝶。
这张字条,平平整整的放在桌上。
再念了一遍这张条子,里面没有怨,有的只是那个被苦盼而又从来不回家的小
姑。
“您”字被认真的改掉了,改成“您”。尽心尽意在呼唤那个心里盼著的女人
。
小姑明天一定不再出去。对不起。
您可以在这里做功课,你们说的。你们睡在书桌的旁边。
仍然知道小姑的夜不在卧室,而在那盏点到天亮的孤灯。
那盏灯,仍然开著,等待的人,却已忍不住困倦沉沉睡去。小姑没有回来,字
条上却说∶“谢谢小姑!”
恩、慈并排睡著,上面有片天。
十点钟的一月二十六日,小姑没有回家,你们说∶“也许会睡著”,又是几点
才也许?天慈的手表,没有脱下来,是看了第几百回表,才怅然入梦?
我想靠近你们的耳边去说,轻轻的说到你们的梦里去━━小姑回来了,在一点
三十七分的一月二十七日。小姑今天一定不出去。对不起,谢谢你们的也许。
“我们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你的房间还有灯光。再睡一下,起来的时候,又
没有了你的光。后来十一点的时候,又来偷看,你就大叫我们倒茶进来了……”
一句话里,说的就是时候,时候,又时候,你们最盼望的时候,就是每天小姑
叫茶的时候,对不对?
今天小姑不跟任何人见面,小姑也不能再跟你们一起去东方出版社。小姑还要
做功课,可是你们也可以进来,在书房里赖皮,在书房里看天恩的《孤雏泪》,看
天慈的《亚森罗苹》。也可以盖图章、画图画、吃东西、说笑语、打架、吵架,还
有,听我最爱的英文歌∶“你是我特别的天使”。听一百遍。
十岁了,看过那么多故事书,写过五个剧本,懂得运用三角尺,做过两本自己
的画,还得到了一个小姑。
十岁好不好?双胞胎的十岁加起来,每天都是国庆日。双十年华,真好,是不
是?
初见你们是在医院里。
再见你们已经三岁多了。
你们会看人了,却不肯认我━━这个女人太可怕,像黑的外国人。你们躲在祖
母的身后,紧紧拉住她的围裙。那个女人一叫你们的名字,你们就哭。
不敢突然吓你们,只有远远的唤。也不敢强抱你们,怕那份挣扎不掉的陌生。
“西班牙姑姑”是你们小时候给我的名字,里面是半生浪迹天涯之后回来的沧桑和
黯然。
你们不认我,不肯认我。
我是那个你们爸爸口中一起打架打到十八岁的小姐姐,我也是一个姑姑啊。
第一次婚后回国,第一次相处了十天总是对著我哭的一对,第一次耐不住了性
子,将你们一个一个从祖母的背后硬拖出来痛打手心。然后,做姑姑的也掩面逃掉
,心里在喊∶“家,再也不是这里了━━这里的人,不认识我━━”小姑发疯,祖
母不敢挡,看见你们被拚命的打,她随著落下了眼泪。不敢救,因为这个女儿,并
不是归人。
祖母一转身进了厨房,你们,小小弱弱又无助的身子,也没命的追,紧紧依靠
在祖母的膝盖边一对发抖抽筋的小猫。
呜呜的哭著。
那么酷热的周末,祖父下班回来,知道打了你们,一句话也不说,冒著铁浆般
的烈阳,中饭也忘了吃,将你们带去了附近公园打秋千。他没有责备女儿━━那个
客人。
那一个夜晚,当大家都入睡的时候,小姑摸黑起来找热水瓶,撞上了一扇关著
的门。
这里不能住了,不能不能不能了。这里连门都摸不清,更何况是人呢?也是那
个晚上,镜里的自己,又一度没有了童年,没有了名字。看见的反影,只是陈田心
的妹妹和陈圣、陈杰的姐姐那个不上不下,永远不属于任何人的老二。没有人认
识我,偏在自己的家园里。不能了,真的再也不能了。
三件衣服、两条牛仔裤,又换了起来。那个千疮百孔的旅行袋里,满满的泪。
告别的时候,你们被爸爸妈妈举了起来,说∶“跟小姑亲一个!”
你们转开了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小姑,笑了笑,提起了手里拎著的九个爱檬芒果,向父母中国,重重的点了点
头,转身进了出境室。
那本写著西班牙文的护照,递上柜台的时候,一片又一片台北的雨水。唉!这
样也好,转开头吧!
你们是被妈妈推进来的,推进了今天这一间告以在里面做功课的书房。
两人一起喊了一声小姑,小姑没有回答,只是背过了身子,不给你们看见变成
了两个大洞的眼睛。
孩子的身上,没有委屈,大人的脸,却躲不掉三年前的那句问话∶“提那么多
的芒果又去给谁吃呀?”
那一年,你们进了新民小学。第一次做小学生,中午打开便当来,就哭了。虽
然妈妈和大姑一直在窗坍守著你们。可是,新的开始还是怕的,怕成了眼泪,理所
当然的哭。
也是那一年,小姑也重新做了一次小学生,对著饭菜,也哭了起来,不能举筷
子。
“你是什么树?说!”洞穴里的两个女巫凶狠狠的在问。
“芒果树!”变树的小姑可怜兮兮的答。
“怎么变成树了呢?不是叫你变成扫把给我们骑的吗?!”
女巫大喊,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打。
“你们的魔咒弄错了!”
“再变!变三个愿望给我们,快点!不然打死你这棵树━━”“给你恩,给你
慈,再给你一片蓝天━━”“这个游戏不好玩,我们再换一个吧!”
三个小学生,玩了四个月,下学期来了,一个没有去新民小学。她,没有再提
什么东西,也就走了。她,已经被女巫变成了树,一棵在五个月里掉了十五公斤叶
子的树。
树走的时候,是笑了一笑的,再见,就没有说了。
不,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又一场儿童的游戏。我们卖爱情水、迷魂膏、隐身
片、大力丸。我们变九头龙、睡美人、蛋糕房子和人鱼公主。我们变了又变,哈哈
大笑,里面千千万万个名字,里面没有一个叫小姑。
唉,这样也好,远远的天涯,再不会有声音惊醒那本已漫长的夜。
“我们回家□!你最好在后阳台上看一看我们经过。”这么不放心的一句话,
只不过是∶放学,下校车,奔上祖父母的家,做一小时的功课,吃点心,看五分钟
卡通片。然后极少极少的一次,妈妈下班晚了赶做饭,爸爸事情见赶不来接的经
过一条巷子,回父母的家。
恩慈两个家,忙来忙去背著书包每天跑。
“小姑明天见!小姑明天见!小姑明天见……”
一路碎步走,一路向阳台叫了又喊再挥手。
那个明天,在黄昏六点半的联合新村,被哗啦哗啦的喊出了朝阳。
阳台上的小姑,想起了当年的游戏和对话∶“再变!变出三个愿望来给我们,
快点!不然打死你这棵树━━”这个游戏不好玩,太重了。可是我的回答,再也不
能换。
因为,你们喊了三遍我的名字。第八年就这么来了。
然后,同样那只旅行袋和牛仔裤,又走了。
“小姑,我们一直在等你。阿一丫阿娘(宁波话祖父母)去了美国l□行。爸
爸妈妈在上班,我们暑假在大姑家玩。请你快快回来。你在做什么?快快回来跟我
们玩游戏和教dao我们好不好?妹妹和我画了两张tu画给你。在这里,寄给你
看。天恩”一张甜蜜,都是花和小人,还有对话。一张内脏密密麻麻的机器人,咕
咕咕的说著看不懂的符号。也是开信的那一刹间,迦纳利群岛的天空有了金丝雀飞
过的声音。邮局外面的女人,不肯再卖邮票。她去买了一张飞机票。为了一朵花和
一个机器人。
“你又要走啦?!”
一包一包的书和零碎东西摊在书房,两个放学的小人蹲在旁边看,声音却很安
然。
“我们三个一起走,天涯海角不分手。帮忙提书呀!上阳明山去。”
二十五个小口袋的书,两个天使忙了来回多少次才进了宿舍。再没有转向左边
,也没有转向右边。小姑不亲吻你们,你们长大了,而小时候,却又不敢强求。怕
那一两朵玫瑰花瓣印在颊上的时候,突然举步艰难。
“这是你们的第三个家。左边抽屉给恩,右边抽屉给慈,中间的给小姑学生放
作业,好不好?”
欣喜的各自放下了一颗彩色的糖,三颗心在华冈有了安全的归宿和参与。
“你打不打你的学生?”“不打。”“很坏的呢?”也不打。”
“还不打”“这个时代,轮到学生来打老师□!”“我们不来的时候你一个人
怕不怕鬼?”“不怕。”“真的鬼哦!怕不怕?”
“真的鬼就是姑丈嘛!”“你就一个人住啦?”“不然呢?”“我们的林慧端
老师跟先生住,还有一个小孩。”“我不是你的老师,我是小姑。”“林老师比你
漂亮,跟妈妈差不多好看━━”讲话、搬书,另一个家和城堡,在天使的手里发光
。天使不再来了,小姑周末下山去看她们,接到阿一丫阿娘的家里来睡,一起赖在
地上,偷偷讲话到很晚,不管阿娘一遍又一遍进来偷袭叱骂。
我们只有一个童年和周末,为什么要用它去早早入梦?
天使说∶我们林老师比你漂亮,跟妈妈差不多好看。小姑开始偷看恩慈的作文
簿,一句一句林老师的红笔,看出了老师的美,看见了教师的苦心。也知道孩子的
话里,除了∶“三毛说矣不在家。”的那种电话里,没有谎言。
星期四的黄昏,小姑去了新民小学,去得太早,站在校门外面数树上的叶子。
数完两棵树,数出了一个又一个红夹克的小天使。慈先下来,本能的跑去排队上校
车,操场上突然看见小姑,脸上火花也似的一烁,烧痛了小姑的心,恩也接著冲下
来,笑向小姑跑。
接著的表情,却很淡漠,那张向你们不知不觉张开的手臂,落了空。这,住在
台北,也慢慢习惯了。我向你们笑了一笑,唉!这样也好。
也是为林老师去的,却又没能跨进教室,又能告诉她多少她给予的恩和慈?没
有进去,只因欠她太多,那个不能换的三个愿望,是林老师在替我给。只看孩子那
么爱上学、爱老师,就知道里面没有委屈,有的是一片蓝天和一群小人。
小天使一群一群的出来,马主任居然叫得出恩慈的名字,分得清她们的不同。
在这小小的事情上,又一次感激新民小学的一草一木。
第二天,两个孩子抢著拿信给林教师,一封信被分放在两个信封里,里面是家
长的感谢。
孩子回来做功课,打来骂去,算不出算术的角度。橡皮铅笔丢来丢去,其实也
只为了坚持自己的答案。
“双胞胎打架,自己打自己,活该!”小姑从来不劝架,打著骂著一同长大,
大了更亲密。
说完这话本能的一凛∶双胞胎不是自己和另一个自己?顺口说的笑话,将来各
自分散去生活时,缺不缺那永远的一半?
“小姑跟姑丈也是双胞胎。”“乱讲!乱讲!”“你们长大了也是要分开的,
想清楚!”“早嫁早好,省得妹妹烦。”“你跟男人去靠,去靠!就生个小孩子,
活该!”“你又知道什么鬼呀!还不是张佩琪讲的。”
十岁的女孩,送子鸟的故事再也不能讲了。小姑抢来纸和笔,画下了一个床∶
叫做子宫。
“原来就是这个呀,妈妈早就讲过了,枯燥!”
恩慈,你们一向拥有爸爸妈妈和祖父母。小姑不知能在你们的身边扮演什么角
色,就如每一次的家庭大团圆时将小姑算单数而其他的人双数一样的真实,她从来
不能属于任何人。
“请你驯养我吧!”我的心里在这样喊著。小王子和孤狸的对话,说过一次,
孩子说不好听,她们要听吸血鬼。还是请你驯养我吧!不然我也只能永远在阳台上
看你们。
每一个周末,你们盼望著来小姑的书房打地铺。阳明山的作业带下山来批改,
约会座谈带下山来应付。那份真正的欢悦,仍然在孩子。
那个六点一定要出去、深夜一两点才回来的姑姑,就是在一起也没法子跟你们
一起入梦的姑姑。周末的相聚往往匆匆,只有夜和灯在你们的腕表上说∶“小朋友
,睡觉□!姑姑不能早回来。”
这样也好,不必朝朝暮暮。
也不能请你们驯养我,大家远远的看一眼就算好了。
我不敢再在下午三点半的时候去接任何人。
可是,小姑是宠的。物资上,宠的是文具和那一城儿童书籍的东方出版社。精
神上,宠著一份不移的爱和真诚,里面不谈尊敬。
“不得了!宠坏人了,带回去,不许再来睡了!”
“你只知道大声骂、骂、骂,你做你的爸爸,我做我的小姑,她们在这里住满
三天,我━━说━━的━━”我们只有一个童年,你要孩子的回忆里做什么样的梦
?又能不能保证她们成年的日子全是繁花似景?现在能够把握的幸福,为什么永远
要在纠正里度过?为什么不用其他的游戏快快乐乐的将童年不知不觉的学过、也玩
过?我要留你的孩子三天,请答应我吧!
“小姑给你们的钱是请你们小心花用的,不能缴给爸爸,懂不懂?”不懂不懂
两次都乖乖的缴掉了。
“吃饭的时候不驼背。是人在吃饭,不是为了吃饭去将就碗。我们把碗举起来
比一比,看谁最端正,好不好?”那个不得已的食,也没有了委屈。
好孩子,慢慢懂得金钱的能力,再慢慢了解金钱的一无用处吧!保护自己,孩
子,学会保护自己啊!
双胞胎的路,真正一个人跨出去的时候,又比别人多了一份孤单。
放学了,看见小姑在家,笑一笑,喊一声。看见了祖母,这才一起乱叫起来∶
“阿娘!阿娘!我考第二名,我考第三名,我考第二第三名,我考……”
姑姑,看呆了眼睛,看见祖母的手臂里左拥右抱,满脸的幸福,只会不断的说
∶“好乖、好乖啊!”
童年的大姑和小姑,没有名次可以比。小姑也从来没有一张全部及格的成绩单
。“姆妈,我考第一名我考第一名……”的声音里,永远听不见小姑的声音。
小姑没有被抱过,承受了一生的,在家里,只是那份哀悯的眼光和无穷无尽的
父母手足的忍耐里面没有欣赏。
孩子,我总也不敢在拉你们过街的时候,只拉恩的手或慈的手。小姑粗心,可
是小姑一只手管一个。因为小姑的童年里,永远只是陈田心的妹妹,那个再也不会
有第一名第二名的羞孩子。
前几天,大姑的学生钢琴发表会。大家都去了,会后小姑讲了一个学琴的故事
,在台上。
讲完了,小姑出去开车,小姑实在太累了,没有看清楚雨天的地,将车子和人
一起冲进了艺术馆旁边的池塘。
被你们的爸爸拉出了水,全家人撑著伞跑过来看。小姑出水的第一件事情,不
是看大人的脸色,小姑偷偷很快的看了你们一眼,怕你们受到惊吓,怕你们突然明
白旦夕祸福的悲哀。
你们的脸,很平静,没有一句话。大人的脸,很开心,他们以为,小姑早已刀
枪不入了,又何况只是一片浅浅的池塘。
酷寒大雨的夜晚,你们被匆匆带回去,走的时候两个人推来挤去,头都没有再
回一下。
好孩子,天晚了,应该回去睡觉,吊车子不是孩子的事,又何必牵绊呢?
回到家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书房里,为著你们的那个━━不━━回━━
头,小姑用一张化装纸轻轻蒙上了眼睛。
唱机上,放的又是那首歌∶“你是我特别的天使。”
学校放假了,你们搬来住书房。小姑也搬下山来了,一同搬来的是那三班的学
期报告和待批的成绩。
你们一说起小姑的落水,就是咯咯的笑。小姑也笑,一面笑一面用红笔在打学
生的作业。小姑跟你们一起乱笑,什么都笑。右手的红笔,一句一句为作业在圈∶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
梦━━一━━尊……
“出去看电视吧!求求你们,不要再吵啦!小姑要精神崩溃了,出去呀!!”
恩慈不理,一个趴在膝盖上,一个压在肩膀上,争看大学生说什么话。
“求求你们,去看卡通片吧!卡通来了。”
“什么卡通?你就是我们的卡通呀!”
说完不够,还用手弹了一下小姑的面颊,深情的一笑。
“小丑!小丑!小姑!小丑!”大叫著跑出去,还叫∶“打开电视,卡通来了
,今天演什么?”
她们唱了,又蹦又跳的在齐唱又拍手∶“有一个女孩叫甜甜,从小生长在孤儿
院……”
不满三岁时不认识也不肯亲近,而被痛打的恩慈七年过去了,小姑从来没有
忘过那一次欺负你们的痛和歉。这些年来,因为打吓过你们,常常觉得罪孽深重而
无法补救。
今天,小姑终于知道自己在你们身边扮演的角色。那么亲爱、信任、精确的告
诉了姑姑,原来自己是孩子生活里的哪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再不给你们眼泪,只
叫你们唱歌。
终于被驯养了━━一时百感交集。我们已经彼此驯养了。
卡通片在电视机内演完了,书房还有活的卡通和小丑。
孩子冲进来又赖在人的身上,拍一下打了我的头,说∶“又听同样的歌,又听
又听,不讨厌的呀!烦死了……”
好,不再烦小孩━━打得好━━换一首。又是英文的,真对不起。有人在轻轻
的唱∶“那些花啊━━去了什么地方?时光流逝,很久以前……那些少女啊━━又
去了什么地方?时光远去,很久很久以前……什么时候啊━━人们才能明白,才能
明白,每一个人的去处……”
朝阳为谁升起
那只小猪又胖了起来。
猪小,肚子里塞不下太多东西,它也简单,从不要求更多,喂那么两件衬衫、
一条长裙、一把梳子和一支牙刷,就满足的饱了。
我拍拍它,说∶“小猪!我们走吧!”
窗坍,又飘著细雨,天空,是灰暗的。
拿起一件披风,盖在小猪的身上,扛起了它,踏出公寓的家。走的时候,母亲
在沙发边打电话,我轻轻的说∶“妈妈,我走了!”
“你吃饭,火车上买便当吃!”母亲按住话筒喊了一声。
“知道了,后天回来,走啦!”我笑了一笑。
一个长长的雨季,也没有想到要买一把伞。美浓的那一把,怕掉,又不舍得真
用它。
小猪,是一只咖啡色真皮做成的行李袋,那一年,印尼□里岛上三十块美金买
下的。行李袋在这三年里跟了二十多个国家,一直叫它小猪。用过的行李都叫猪∶
大猪、旧猪、秘鲁猪、花斑猪。一个没有盖的草编大藤蓝,叫它猪栏。
其中,小猪是最常用又最心爱的一只。人,可以淋雨,猪,舍不得。
出门时,母亲没有追出来强递她的花伞,这使我有一丝出轨的快感,赶快跑下
公寓的三楼,等到站在巷子里时,自自然然的等了一秒钟,母亲没有在窗口叫伞,
我举步走了。右肩背的小猪用左手横过去托著,因为这一次没有争执淋雨的事,又
有些不习惯,将小猪抱得紧了些。
只要行李在肩上,那一丝丝离家的悲凉,总又轻轻的拨了一下心弦,虽然,这
只是去一次外县。每一个周末必然坐车去外县讲演的节目,只是目的地不同而已。
可是,今天母亲在接电话,她没有站在窗口望我。
车子开过环亚百货公司,开过芝麻百货公司,开过远东百货公司,也慢慢的经
过一家又一家路边挂满函服的女装店。
雨丝隔著的街景里,一直在想∶如果周末能够逛逛时装店,想来会是一种女人
的幸福吧!那怕不买,看看试试也是很快乐的,那么遥远的回忆了,想起来觉得很
奢侈。
小猪的衣服,都旧了,没有太多的时间吩买新的。在台北,一切都很流行,跟
不上流行,旧衣服也就依著我,相依为命。这一份生命的妥贴和安然,也是好的,
很舒服。
候车室里买了一份《传记文学》和《天下杂志》,看见中文的《汉声》,虽然
家中已经有了,再见那些米饭,又忍不住买了一本。这本杂志和我有著共同的英文
名字,总又对它多了一份爱悦。
“你的头发短了两寸。”卖杂志的小姐对我说。
我笑了笑,很惊心,头发都不能剪,还能做什么?卖杂志的小姐,没有见过。
剪票的先生顺口说∶“又走啦!”
我点点头,大步走向月台,回头去看,剪票的人还在看我的背影,我又向他笑
了笑。
那一班午后的莒光号由台北开出时很空,邻位没有人来坐,我将手提包和杂志
放在旁边,小猪请它搁在行李架上。
前座位子的一小块枕头布翻到后面来,上面印著卖电钻工具的广告,位子前,
一块踩脚板。大玻璃窗的外面,几个送别的人微笑著向已经坐定了的旅客挥手,不
很生离死别。
月台上一个女孩子,很年轻的,拎著伞和皮包定定的望著车内,走道另一边一
个大男孩子,穿灰蓝夹克的,连人带包包扑到我的玻璃上来,喊著∶“回去啦!回
去嘛!”
女孩也不知是听到了没有,不回去也不摇头,她没有特别的动作,只是抿著嘴
苦苦的笑了一下。“写信!我说,写信!”
这边的人还做了一个夸张的挥笔的样子。这时候火车慢慢的开了,女孩的身影
渐渐变淡,鲜明的,是那一把滴著雨珠的花伞。
车厢内稀稀落落的乘客,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孩子坐得极端正,双手没有搁在扶
手上,低著头,短发一半盖在脸上,紧并著膝盖,两脚整整齐齐的平放在踏板上,
手里的书,用来读,也用来盖住脸━━那本书成了她的脸,上面写著《音乐之旅》
。身边又靠了一本,是《观人术》。
她的两本新书,我都有,这个景象使我又有些高兴,顺便又观察了她一眼。这
个孩子是一枝含羞草,将自己拘得很紧张,显然的孤单,身体语言里说了个明明白
白。火车,对她来说,是陌生的。
告别那个月台女孩的男孩,放斜了位子,手里一直把玩著一个卡式小录音机,
开开关关的,心思却不在那上面,茫茫然的注视著窗上的雨帘。
出发,总是好的,它象征著一种出离,更是必须面对的另一个开始。火车缓慢
的带动,窗坍流著过去的风景,在生命的情调上来说是极浪漫的。火车绝对不同于
飞机,只因它的风景仍在人间。
车到了桃园,上来了另一批挤挤嚷嚷的人,一个近六十岁的男子挤到我的空位
上来,还没来得及将皮包和杂志移开,他就坐了下去,很紧张的人,不知道坐在别
人的东西上。那把湿淋淋的黑伞,就靠在我的裙子边。
我没有动,等那个邻位的人自己处理这个情况。他一直往车厢的走道伸著颈子
张望,远远来了一个衣著朴素而乡气的中年女人,这边就用台语大喊了起来∶“阿
环哪!我在这里━━这里━━”那个女人显然被他喊红了脸,快步走过来,低声说
∶“叫那么大声,又不是没看见你!”说著说著向我客气的欠了欠身,马上把那把
湿伞移开,口里说著∶“失礼失礼!”
那个做丈夫的,站了起来,把位子让给太太,这才发觉位子上被他压著的杂志
。
上车才补票的,急著抢空位子,只为了给他的妻。
我转开头去看窗坍,心里什么东西被震动了一下。那边,做丈夫的弯腰给妻子
将椅子放斜,叫她躺下,再脱下了西装上衣,盖在她的膝盖上,做太太的,不肯放
心的靠,眼光一直在搜索,自言自语∶“没位给你坐,要累的,没位了呀!”
我也在找空位,如果前后有空的,打算换过去,叫这对夫妇可以坐在一起,这
样他们安然。
没有空位了,实在没有,中年的丈夫斜靠著坐在妻子座位的扶手上,说∶“你
睡,没要紧,你睡,嗯!”
我摸摸湿了一块的红裙,将它铺铺好,用手抚过棉布的料子,旧旧软软的感觉
,十分熟悉的平安和舒适。那个相依为命━━就是它。
又是一趟旅行,又是一次火车,窗坍,是自己故乡的风景,那一片水稻田和红
砖房,看成了母亲的脸。
扩音机里请没有吃饭的旅客用便当,许多人卖了。前面过道边的妇人,打开便
当,第一口就是去喂她脸向后座望著的孩子做母亲的一件单衣,孩子被包得密密
的,孩子不肯吃饭,母亲打了他一下,开始强喂。
那个《音乐之旅》的女孩子姿势没有变,书翻掉了四分之一,看也不看卖便当
的随车工作先生。她,和我一样,大概不惯于一个人吃饭,更不能在公共场所吃便
当,那要羞死的。
我猜,我的母亲一定在打长途电话,告诉举办讲演的单位,说∶“三毛一个人
不会吃饭,请在她抵达的时候叫她要吃东西。”
这是一个周末的游戏,母亲跟每一个人说∶“那个来讲话的女儿不会吃饭。忍
不住那份牵挂,却吓得主办人以为请来的是个呆子。随车小姐推来了饮料和零食,
知道自己热量不够,买了一盒桔子水。邻座的那个好丈夫摇摇晃晃的捧来两杯热茶
,急著说∶“紧呷!免冷去!”做太太的却双手先捧给了我,轻轻对先生说∶“再
去拿一杯,伊没有茶……”
我道谢了,接过来,手上一阵温暖传到心里,开始用台语跟这位妇人话起她和
丈夫去日本的旅行来,也试著用日语。
妇人更近了,开始讲起她的一个一个孩子的归宿和前程来。
然后,她打开皮包,很小心的拿出一叠用塑胶小口袋装著的彩色照片,将她生
命里的人,一个一个指出来请我欣赏。
当我年轻的时候,最不耐烦飞机上的老太婆噜噜嗦嗦的将一长条照相皮夹拿出
来对我东指西指,恨死这些一天到晚儿女孙子的老人。现在,那么津津有味的听著
一个妇人讲她的亲人和怀念,讲的时候,妇人的脸上发光,美丽非凡。她自己并不
晓得,在讲的、指的,是生命里的根,也许她还以为,这些远走高飞的儿女,已经
只是照片上和书信上的事了。
“你有没有照片?你亲人的?”
“没有随身带,他们在我心肝里,没法度给您看,真失礼!”
我笑著说。
“有就好啦!有就好啦!”
说完,那叠照片又被仔细的放回了皮包,很温柔的动作。
然后,将皮包关上,放在双手的下面,靠了下去,对我笑一笑,拉拉丈夫的袖
口,说∶“我困一下,你也休息。”
那个拉丈夫袖口的小动作,十分爱娇又自然。突然觉得,她━━那个妇人,仍
是一个小女孩。在信任的人身边,她沉沉睡去了。
“今天去哪里?”随车的一位小姐靠过来笑问我。
“彰化市。”我说。
“晚车回台北?”
我摇摇头,笑说∶“明天在员林,我的故乡。”
“你是员林人呀?”她叫了起来。
“总得有一片土地吧!在台北,我们住公寓,踩不到泥土,所以去做员林人。
”
“真会骗人,又为什么特别是员林呢?”
“又为什么不是呢?水果鲜花和蜜饯,当然,还有工业。”
“去讲演?”
“我不会做别的。”
我们笑看了一眼,随车小姐去忙了。
为什么又去了彰化?第三次了。只为了郭惠二教授一句话∶“我在彰化生命线
接大夜班,晚上找我,打那两个号码。”
生命线,我从来不是那个值班的工作人员。可是,这一生,两次在深夜里找过
生命线,两次,分隔了十年的两个深夜。
“活不下去了……”同样的一句话,对著那个没有生命的话筒,那条接不上的
线,那个闷热黑暗的深渊,爬不出来啊的深渊。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啊━━”对方的劝语那么的弱,弱到被自己心里的呐喊淹
没没有人能救我,一切都是黑的,黑的黑的黑的……那条生命线,接不上源头,
我挂断了电话,因为在那里没有需要的东西。
就为了这个回忆,向郭教授讲了,他想了几分钟,慢慢的说了一句∶“可不可
以来彰化讲讲话?”
那一天,只有两小时的空档和来台北的郭教授碰一个面,吃一顿晚饭。记事簿
上,是快满到六月底的工作。
“要讲演?”我艰难的问。
“是,请求你。”
我看著这位基督徒,这位将青春奉献给非洲的朋友,不知如何回绝这个要求,
心里不愿意,又为著不愿意而羞惭。
生命线存在一天,黑夜就没有过去,值大夜班的人,就坐在自己面前。我禁不
住问自己,这一生,除了两个向人求命的电话之外,对他人的生命做过什么,又值
过几秒钟的班?
“好,请您安排,三月还有两天空。”
“谢谢你!”郭教授居然说匣这样的字,我心里很受感动,笑了笑,说不出什
么话来。
回家的路上,经过重庆南路,一面走一面抢时间买书,提了两口袋,很重,可
是比不得心情的重。
公开说话,每一次要祈祷上苍和良知,怕影响了听的人,怕讲不好,怕听的人
误会其中见仁见智的观念,可是,不怕自己的诚实。
我欠过生命线。
那么,还吧!
本来,生日是母亲父亲和自己的日子,是一个人,来到世间的开始。那一天,
有权利不做任何事。吃一碗面,好好的安心大睡一天。
既然欠的是生命线,既然左手腕上那缝了十几针的疤已经结好,那么在生日的
前一日将欠过的还给这个单位因为再生的人,不再是行尸走肉。第二日,去员林
,悄悄的一个人去过吧!
员林,清晨还有演讲,不能睡,是乡亲,应该的。
然后,青年会和生命线安排了一切。
你要讲什么题目?长途电话里问著。
要讲什么题目?讲那些原上一枯一荣的草,讲那野火也烧不尽的一枝又一枝小
草,讲那没有人注意却蔓向天涯的生命,讲草上的露水和朝阳。
就讲它,讲它,讲它,讲那一枝枝看上去没有花朵的青草吧!
火车里,每一张脸,都有它隐藏的故事,这群一如我一般普通的人,是不是也
有隐藏的悲喜?是不是一生里,曾经也有过几次,在深夜里有过活不下去的念头?
当然,表面上,那看不出来,他们没有什么表情,他们甚而专心的在吃一个并不十
分可口的便当。这,使我更爱他们。
下火车的时候,经过同车的人,眼光对上的,就笑一笑。
他们常常有一点吃惊,不知道我是不是认错了人,不太敢也回报一个笑容。
站在月台上,向那对同坐的夫妇挥著手,看火车远去,然后拎起小猪,又拿披
风将它盖盖好,大步往出口走去。收票口的那位先生,我又向他笑,对他说∶“谢
谢!”
花开一季,草存一世,自从做了一枝草之后,好似心里非常宁静,总是忍不住
向一切微笑和道谢。
“你的妈妈在电话里说,你整天还没有吃一口东西,来,还有一小时,我们带
你去吃饭。”
果然,妈妈讲了长途电话,猜得不会错。
接我的青年会和生命线,给我饭吃。
“很忙?”雅惠问我。我点点头∶“你们不是更忙,服务人群。”“大家都在
做,我们也尽一份心力。”高信义大夫说。
我们,这两个字我真爱。我们里面,是没有疆域的人类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我们这里面,也有一个小小的人,顶著我尘世的名字。这个,不太愿意,却是事实
。
“还有十分钟。”雅惠说,她是青年会的人。
“只要五分钟换衣服,来得及。”
侧门跑进礼堂,小猪里的东西拔出来,全是棉布的,不会太绉,快速的换上衣
服,深呼吸一口,向司仪的同工笑著点一下头,好了,可以开始了。
你要将真诚和慈爱挂在颈项上,刻在心版上,就能够得到智慧。
箴言第四章的句子,我刻了,刻在心上很多年,越刻越深,那拿不去、刮不掉
的刻痕,是今日不再打生命线那支电话的人。
既然躲不掉这个担在身上的角色,那么只有微笑著大步走出去,不能再在这一
刻还有挣扎。走出去,给自己看站在聚光灯下的一枝小草,也有它的一滴露水。
告诉曾经痛哭长夜的自己站出来的,不是一个被忧伤压倒的灵魂。
讲演的舞台,是光芒四射的,那里没有深渊,那里没有接不上的线,那里没有
呼救的呐喊。在这样的地方,黑暗退去,正如海潮的来,也必然的走,再也没有了
长夜。
没有了雨季,没有了长夜,也没有了我,没有了你,没有了他。我的名字,什
么时候已经叫我们?
我们,是火车上那群人我们,是会场的全体,我们,是全中国、全地球、全
宇宙的生命。
“你要送我什么东西?”那时,已经讲完了。
我蹲在讲台边,第一排的那个女孩,一拐一拐的向我走来,她的左手弯著,不
能动,右手伸向我,递上来一个小皮套子。
“一颗印章。”她笑著说。
“刻什么字?”我喊过去,双手伸向她。
“春风吹又生。我自己刻的━━给你。”
我紧紧的握住这个印,紧紧的,将它放在胸口,看那个行动不便、只能动一只
手的女孩慢慢走回位子。全场、全场两三千人,给这个美丽的女孩响彻云霄的鼓掌
。
在那一刹那,我将这颗章,忍不住放在唇上轻轻快速的亲了一下,就如常常亲
吻的小十字架一样。这个小印章,一只手的女孩子一刀一刀刻出来的还刻了么多
字,居然送给了我。这里面,又有多少不必再诉的共勉和情意。
我告诉自己,要当得起,要受得下,要这一句话,也刻进我们的心版上去,永
不消失。
那是站著的第七十五场讲话━━又一场汗透全身、筋疲力尽的两小时又十五分
种。是平均一天睡眠四小时之后的另一份工作,是因为极度的劳累而常常哭著抗拒
的人生角色━━但愿不要做一个笔名下的牺牲者。
可是,我欠过生命线,给我还一次吧!
那是第一次,在人生的戏台上,一个没有华丽声光色的舞台,一个只是扮演著
一枝小草的演员,得到了全场起立鼓掌的回报。
曲终人不散,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每一个人,包括行动困难的、包括扶拐杖
的、包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们站著站著,站成了一片无边无涯的青青草原,站
出了必来的又一个春天。
晴空万里的芳草地啊!你是如此的美丽,我怎能不爱你?
也是那一个时刻,又一度看见了再升起的朝阳,在夜间的彰化,那么温暖宁静
又安详的和曦,在瞳中的露水里,再度光照了我。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我,归于了我们。
悲喜交织的里面,是印章上刻给我的话。好孩子,我不问你的名字━━你的名
字就是我。
感谢同胞,感谢这片土地,感谢父母上苍。
感谢慈爱和真诚。
一生的战役
妹妹∶这是近年来,你写出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写出了生命的真正意义,不说
教,但不知不觉中说了一个大教。谦卑中显出了无比的意义。我读后深为感动,深
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傲。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整个宇宙的生命,感觉有了曙光
和朝阳。草,虽烧不尽,但仍应呵护,不要践踏。
父留七二、四、八爸爸∶今天是一九八三年四月八日,星期五。
是早晨十一点才起床的。不是星期天,你不在家,对于晚起这件事情,我也比
较放心,起码你看不见,我就安心。
凌晨由阳明山回来的时候,妈妈和你已经睡了。
虽然住在台湾,虽然也是父女,可是我不是住在宿舍里,就是深夜才回家。你
也晓得,我不只是在玩,是又在玩又在工作。白天杂务和上课,深夜批改作文写稿
和看书。我起床时,你往往已去办公室,你回家来,我又不见了。
今天早晨,看见你的留条和联合报整整齐齐的夹在一起,放在我睡房的门口。
我拿起来,自己的文章《朝阳为谁升起》在报上刊出来了。
你的信,是看完了这篇文字留给我的。
同住一幢公寓,父女之间的谈话,却要靠留条子来转达,心里自然难过。
翻了一下记事簿,上面必须去做的事情排得满满的。今天,又不能在你下班的
时候,替你开门,喊一声爸爸,然后接过你的公事包,替你拿出拖鞋,再泡一杯龙
井茶给你。
所能为一个父亲做的事情,好似只有这一些,而我,都没能做到。
你留的信,很快的读了一遍,再慢读了一遍,眼泪夺眶而出。
爸爸,那一刹那,心里只有一个马上就死掉的念头,只因为,在这封信里,是
你,你对我说━━爸爸深以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傲。
这一生,你写了无数的信给我,一如慈爱的妈妈,可是这一封今天的……
等你这一句话,等了一生一世,只等你━━我的父亲,亲口说匣来,肯定了我
在这个家庭里一辈子消除不掉的自卑和心虚。
不能在情绪上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反应,只怕妈妈进来看见,我将整个的脸浸在
冷水里,浸到湿眼睛和自来水分不清了,才开始刷牙。
妈妈,她是伟大的,这个二十岁就成婚的妇人,为了我们,付了自己的青春和
生命,成为丈夫儿女的俘虏。她不要求任何事情,包括我的缺点、任性、失败和光
荣,她都接受。
在她的心愿里,只要儿女健康、快乐、早睡、多吃、婚姻美满,就是一个母亲
的满足了。
爸爸,你不同,除了上面的要求之外,你本身个性的极端正直、敏感、多愁、
脆弱、不懂圆滑、不喜应酬,甚至不算健康的体质,都遗传了给我━━当然也包括
你语言和思想组织的禀赋。
我们父女之间是如此的相像,复杂的个性,造成了一生相近又不能相处的矛盾
,而这种血亲关系,却是不能分割的。
这一生,自从小时候休学以来,我一直很怕你,怕你下班时看我一眼之后,那
口必然的叹气。也因为当年是那么的怕,怕得听到你回家来的声音,我便老鼠也似
的窜到睡房去,再也不敢出来。那些年,吃饭是妈妈托盘搬进来给我单独吃的,因
为我不敢面对你。
强迫我站在你面前背古文观止、唐诗宋词和英文小说是逃不掉的,也被你强迫
弹钢琴,你再累,也坐在一旁打拍子,我怕你,一面弹“哈诺”一面滴滴的掉眼泪
,最后又是一声叹气,父女不欢而散。
爸爸,你一生没有打过我,一次也没有,可是小时候,你的忍耐,就像一层洗
也洗不掉的阴影,浸在我的皮肤里,天天告诉我━━你这个教父亲伤心透顶的孩子
,你是有罪的。
不听你的话,是我反抗人生最直接而又最容易的方式━━它,就代表了你,只
因你是我的源头,那个生命的源。
我知道,爸爸,你最爱我,也最恨我,我们之间一生的冲突,一次又一次深深
的伤害到彼此,不懂得保护,更不肯各自有所退让。
你一向很注意我,从小到大,我逃不过你的那声叹气,逃不掉你不说、而我知
道的失望,更永远逃不开你对我用念力的那种遥控,天涯海角,也逃不出。
小时候的我,看似刚烈,其实脆弱而且没有弹性,在你的天罗地网里,曾经拿
毁灭自己,来争取孝而不肯顺的唯一解脱,只因我当时和你一样,凡事不肯开口,
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也因为那次的事件,看见妈妈和你,在我的面前崩溃得不成人形。这才警觉,
原来父母,在对儿女的情债泪债里,是永远不能翻身的。
妈妈,她是最堪怜的人,因为她夹在中间。
伤害你,你马上跌倒,因为伤你的,不是别人,是你的骨血,是那个丢也丢不
掉、打也舍不得打的女儿。爸爸,你拿我无可奈何,我又何曾有好日子过?
我的读书、交友、留学,行事为人,在你的眼里看来,好似经过了半生,都没
有真正合过你的心意和理想。
我当然不敢反问你,那么对于你自己的人生,你满意了吗?是不是,你的那份
潜意识里自我的不能完成,要女儿来做替代,使你觉得无憾?
这也不只是对我,当初小弟毕业之后在你的事务所做事,同是学法律的父子,
爸爸,以你数十年的法学经验来看弟弟,他,当然是不够的。
同样的情况,同样的儿女,几年之后的弟弟,不但没有跟你摩擦,反而被你训
练成第一流的商票注册专材,做事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责任心极重。他,是你意
志力下一个和谐的成果,这也是你的严格造成的。
爸爸,这是冤枉了你。你是天下最慈爱而开明的父亲,你不但在经济上照顾了
全家,在关注上也付尽了心血。而我,没有几次肯聆听你的建议,更不肯照你的意
思去做。
我不只是你的女儿,我要做我自己。只因我始终是家庭里的一匹黑羊,混不进
你们的白色中去。而你,你要求儿女的,其实不过是在社会上做一个正直的真人。
爸爸,妈妈和你,对我的期望并没有过分,你们期望的,只是要我平稳,以一个父
亲主观意识中的那种方式,请求我实行,好教你们内心安然。
我却无法使你平安,爸爸,这使我觉得不孝,而且无能为力的难过,因为我们
的价值观不很相同。
分别了长长的十六年,回来定居了,一样不容易见面。我忙自己的事、打自己
的仗,甚而连家,也不常回了。
明知无法插手我的生活,使你和妈妈手足无措,更难堪的是,你们会觉得,这
一生的付出,已经被遗忘了。我知道父母的心情,我晓得的,虽然再没有人对我说
什么。
我也知道,爸爸,你仍旧不欣赏我,那一生里要求的认同,除了爱之外的赞赏
,在你的眼光里,没有捕捉到过,我也算了。写文章,写得稍稍深一点,你说看不
懂,写浅了,你比较高兴,我却并不高兴,因为我不是为了迎合任何人而写作━━
包括父亲在内。
只肯写心里诚实的情感,写在自己心里受到震动的生活和人物那就是我。爸爸
,你不能要求我永远是沙漠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因为生命的情势变了,那种物
质也随著转变为另一种结晶,我实在写不出假的心情来。
毕竟,你的女儿不会创造故事,是故事和生活灸创造她的笔。你又为什么急呢
?
难得大弟过生日,全家人吃一次饭,已婚的手足拖儿带女的全聚在一起了。你
,下班回来,看上去满脸的疲倦和累。
拿起筷子才要吃呢,竟然又讲了我━━全家那么多漂亮人,为什么你还是又注
意了一条牛仔裤的我?
口气那么严重的又提当日报上我的一篇文章,你说∶根本看不懂!我气了,答
你∶“也算了!”
全家人,都僵住了,看我们针锋相对。
那篇东西写的是金庸小说人物心得,爸爸,你不看金庸,又如何能懂?
那日的你,是很累了,你不能控制自己,你跟我算什么帐?你说我任性,我头
一低,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拚命喝葡萄酒。
一生苦守那盏孤灯的二女儿,一生不花时间灸装扮上的那个女儿,是真的任性
过吗?
爸爸,你,注意过我习惯重握原子笔写字的那个中手指吗?它是凹下去的━━
苦写出来的欠缺。
如果,你将这也叫做任性,那么我是同意的。
那天,吃完了饭,大家都没有散,我也不帮忙洗碗,也不照习惯偶尔在家时,
必然的陪你坐到你上床去睡,穿上厚外套,丢下一句话∶“去散步!”不理任何人
,走了。这很不对。
那天,我住台北,可是我要整你,教你为自己在众人面前无故责备我而后悔。
晃到三更半夜走得筋疲力竭回家,你房里的灯仍然亮著,我不照习惯进去喊你一声
,跟你和妈妈说我回来了,爸爸,我的无礼,你以为里面没有痛?
妈妈到房里来看我,对著她,我流下眼泪,说你发了神经病,给我日子难捱,
我又要走了,再也不写作。
这是父女之间一生的折磨,苦难的又何止是妈妈。
其实,我常常认为,你们并不太喜欢承认我已经长大了,而且也成熟了的事实
。更不肯记得,有十六年光阴,女儿说的甚而不是中文。人格的塑造,已经大半定
型了,父母的建议,只有使我在良知和道德上进退两难。
事实上,爸爸,我是欣赏你的,很欣赏你的一切,除了你有时要以不一样的思
想和处事的方式来对我做意志侵犯之外。对于你,就算不谈感情,我也是心悦诚服
的。
今年的文章,《梦里不知身是客》那篇,我自己爱得很,你不说什么,却说跟
以前不同了。
对,是不同了,不想讲故事的时候,就不讲故事不讲不勉强,自己做人高高
兴兴,却勉强不了你也高兴的事实。
另一篇《你是我特别的天使》,在剪裁上,我也喜欢,你又说不大好。《野火
烧不尽》,你怕我讲话太真太重,说我不通人情,公开说了讨厌应酬和电话,总有
一天没有一个朋友。
你讲归讲,每一封我的家书、我的文章、我东丢西塞的照片,都是你━━爸爸
,一件一件为我收集、整理、归档,细心保存。
十六年来,离家寄回的书信,被你一本一本的厚夹子积了起来,那一条心路历
程,不只是我一个人在走,还有你,你心甘情愿的陪伴。
要是有一个人,说我的文字不好,说我文体太简单,我听了只是笑笑,然后去
忙别的更重要的事。而你和妈妈,总要比我难过很多。这真是有趣,其实,你不也
在家中一样讲我?
这半年来,因为回国,父女之间又有了细细碎碎的摩擦,只是我们的冲突不像
早年那么激烈了。我想,大家都有一点认命,也很累了。
我的文章,你欣赏的不是没有,只是不多,你挑剔我胜于编辑先生,你比我自
己更患得患失,怕我写得不好,爸爸,我难道不怕自己写糟?让我悄悄的告诉你━
━我不怕,你怕。
这一生,丈夫欣赏我,朋友欣赏我,手足欣赏我,都解不开我心里那个死结,
因为我的父亲,你,你只是无边无涯的爱我固执,盲目而且无可奈何。而不知,
除了是你的女儿,值得你理所当然的爱之外,我也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身分也可
以有的一点点美丽,值得你欣赏。爸爸,你对我,没有信心。
我的要求也很多━━对你,而且同样固执。
对我来说,一生的悲哀,并不是要赚得全世界,而是要请你欣赏我。
你的一句话,就定了文章生死。世界上,在我心目里,你是最严格的批评家,
其实你并不存心,是我自己给自己打的死结,只因我太看重你。
这三四个月来,越睡越少,彻夜工作,撑到早晨七点多才睡一会,中午必然要
出门做别的事。妈妈当然心痛极了,她甚而勇敢的说,她要代我去座谈会给我睡觉
。
你呢?爸爸,你又来了,责我拿自己的生命在拚命。这一回,我同意你,爸爸
,你没有讲错,我对不起你和妈妈,因为熬夜。
写了一辈子,小学作文写到现在,三四百万字撕掉,发表的不过九十万字,而
且不成气候。这都不管,我已尽力了,女儿没有任性,的确钉在桌子面前很多很多
时间,将青春的颜色,交给了一块又一块白格子。我没有花衣服,都是格子,纸的
。
爸爸,这份劳力,是要得著一份在家庭里一生得不著的光荣,是心理的不平衡
和自卑,是因为要对背了一生的━━令父母失望、罪人、不孝、叛逆……这些自我
羞辱心态所做的报复和反抗。
当年没有去混太妹,做落翅仔,进少年监狱,只因为胆子小,只会一个人深夜
里拚命爬格子━━那道永远没有尽头的天梯,想像中,睡梦里,上面站著全家人,
冷眼看著我爬,而你们彼此在说说笑笑。
这封信,爸爸,你今天早晨留给我文章的评语,使我突然一下失去了生的兴趣
。
跟你打了一生一世的仗不肯妥协,不肯认输,艰苦的打了又打,却在完全没有
一点防备的心理下,战役消失了,不见了。一切烟消云散━━和平了。那个战场上
,留下的是一些微微生锈的刀枪,我的假想敌呢?他成了朋友,悄悄上班去了。
爸爸,你认同了女儿,我却百感交织,不知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很想大哭一
场。
这种想死的念头,是父女境界的一种完成,很成功,而成功的滋味,是死也暝
目的悲喜。爸爸,你终于说了,说∶女儿也可以成为你的骄傲。
当然,我也不会真的去死,可是我想跟你说∶爸爸,这只不过是一篇,一篇合
了你心意的文章而已。以后再写,合不合你的意,你还是可以回转我不会迎合你
,只为了你我的和平,再去写同样的文章。这就是我,你自己明白了,正如你明白
自己一色一样。
女儿给你留的条子
注∶本当称“你”为“您”,因为“天地君亲师”,尊称是该有的,可是一向
唤爸爸是“你”,就这样写了。
送你一匹马
陈姐姐,“皇冠”里两个陈姐姐,一个你,一个我━━那些亲如家人的皇冠工
作人员这么叫我们的。
始终不肯称你的笔名,只因在许多年前我的弟弟一直这么叫你,我也就跟著一
样说。一直到现在,偶尔一次叫了你琼瑶,而且只是在平先生面前,自己就红了脸
。
很多年过去了,有人问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总说是两家人早就认识的。这
事说来话长,关系到我最爱的小弟弟大学时代的一段往事,是平先生和你出面解开
了一个结━━替我的弟弟。
为著这件事情,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的感激著你们,这也是我常常说起的一句话
━━琼瑶为了我的家人,出过大力,我不会忘记她。
你知道,你刚出书的时候,我休学在家,那个《烟雨蒙蒙》正在报上连载。你
知道当年的我,是怎么在等每天的你?
每天清晨六点半,坐在小院的台阶上,等著那份报纸投入信箱,不吞下你的那
一天几百字,一日就没法开始。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们会有缘做了朋友。
当年的小弟,还是一个小学的孩子,天天跟狗在一起玩,他与你,更是遥远了
。
真的跟你有第一次接触时,我已结婚了,出了自己的书,也做了陈姐姐。你寄
来了一本《秋歌》,书上写了一句话鼓励我,下面是你的签名。
小弟的事情,我的母亲好似去看过你,而我们,没有在台湾见过面。
这一生,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你将自己关得严,被平先生爱护得周密。我,
不常在台湾,很少写作,一旦回来,我们通通电话,不多,怕打扰了你。
第一次见到你,已是该应见面之后很久了。回国度假,我跟父母住在一起,客
厅挤,万一你来了,我会紧张,觉得没有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接待你,客厅环境
不能使我在台北接待朋友。
于是我去了你家。
那是第一次见面,我记得,我一直在你家里不停的喝茶,一杯又一杯,却说不
出什么话来。身上一件灰蓝的长衣,很旧了,因为沙漠的阳光烈,新衣洗晒了几次
就褪了色。
可是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其实那件是我结婚时的新娘衣。我穿去见你,
在你自信的言笑和满是大书架的房间里,我只觉得自己又旧又软,正如同那件衣服
。
那次,你对我说了什么,我全不知道,只记得临走的时候,你问我什么时候离
开台湾。
我被你吓的,是你的一切,你的笑语,你的大书架,你看我的眼神,你关心的
问话,你亲切的替我一次又一次加满茶杯……
陈姐姐,我们那一次见面,双方很遥远,因为我认识的你,仍是书上的,而我
,又变成了十几岁时那个清晨台阶上托著下巴苦等你来的少女,不知对你怎么反应
。距离,是小时候就造成的,一旦要改变,不能适应。而且完全弱到手足无措。
你,初见面的你,就有这种兵气。是我硬冤枉给你的,只为了自己心态上的不
能平衡。
好几年过去了,在那个天涯地角的荒岛上,一张蓝色的急电,交在我的手里,
上面是平先生和你的名字━━Echo,我们也痛,为你流泪,回来吧,台湾等你
,我们爱你。
是的,回来了,机场见了人,闪光灯不停的闪,我喊著∶“好啦!好啦!不拍
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然后,用夹克盖住了脸,大哭起来。
来接的人,紧紧抱住我,没有一句话说。只见文亚的泪,断了线的在一旁狂落
。
你的电话来,我不肯接,你要来看我,又怕父母的家不能深谈━━不能给你彻
夜的坐。
很多日子,很多年,就是回忆起来的那段心情。很长很长的度日如年啊,无语
问苍天的那千万个过不下去的年,怎么会还没有到丧夫的百日?
你说∶“Echo,这不是礼不礼貌的时间,你来我家,这里没有人,你来哭
,你来讲,你来闹,随便你几点才走,都是自由。你来,我要跟你讲话。”
那个秋残初冬的夜间,我抱著一大束血也似鲜红的苍兰,站在你家的门外。
重孝的黑衣━━盲人一般的那种黑,不敢沾上你的新家,将那束红花,带去给
你。
对不起,陈姐姐,重孝的人,不该上门。你开了门,我一句不说,抱歉的心情
,用花的颜色交在你的手里,火也似的,红黑两色,都是浓的。
我们对笑了一下,没有语言,那一次,我没有躲开你的眼光和注视,你,不再
遥远了。
我缩在你的沙发上,可怕的是,那杯茶又来了,看见茶,我的一只手蒙上了眼
睛,在平先生和你的面前,黑衣的前襟一次又一次的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今昔是什么?今昔在你面前的人,喝著同样的茶,为什么茶是永远的,而人,
不同了?
你记得你是几点钟放了我的,陈姐姐?
你缠了我七个小时,逼了我整整七个小时,我不讲,不点头,你不放我回家。
如果,陈姐姐,你懂得爱情,如果,你懂得我,如果,你真看见我在泣血,就要问
你━━我也会向你叫起来了。我问你,当时的那一个夜晚,你为什么坚持将自己累
死,也要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缠死,也要告诉一个没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还
有盼望?
自从在一夕间家破人亡之后,不可能吃饭菜,只能因为母亲的哀求,喝下不情
愿的流汁。那时候,在跟你僵持了七个小时之后,体力崩溃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
━━我觉得你太残忍,迫得我点了一个轻微的头。
不是真的答应你什么,因为你猜到了我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
台之后,我心里的安排。
你逼我对你讲∶“我答应你,琼瑶,我不自杀。”
我点了点头,因为这个以后还可以赖,因为我没有说,我只是谎你,好给我回
去。
你不放过我,你自己也快累疯了,却一定要我亲口讲出来。
我讲了━━讲了就是一个承诺,很生气,讲完又痛哭起来━━恨你。因为我一
生重承诺,很重承诺,不肯轻诺,一旦诺了便不能再改了。
你让我走了,临到门口,又来逼,说∶“你对我讲什么用,回去第一件事,是
当你母亲替你开门的时候,亲口对她说∶“妈妈,你放心,我不自杀,这是我的承
诺。”
陈姐姐,我恨死你了,我回去,你又来电话,问我说了没有。我告诉你,我说
了说了说了,……讲讲又痛哭出来。你,知我也深,就挂不了电话。你知道,你的
工作,做完了。
在我们家四个孩子里,陈姐姐,你帮了两个━━小弟,我。
相隔了九年。
三年前,我在一个深夜里坐著,灯火全熄,对著大海的明月,听海潮怒吼,守
著一幢大空房子,满墙不语的照片。
那个夜晚,我心里在喊你,在怨你,在恨你━━陈姐姐,为著七个月前台湾的
一句承诺你逼出来的,而今,守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第二天,我写了一封信给你,说了几句话━━陈姐姐,你要对我的生命负责,
承诺不能反悔,你来担当我吧!
当然,那封信没有寄,撕了。
再见你,去年了。你搬家了,我站在你的院子里,你开了房子的门,我们笑著
奔向彼此,拉住你的手,双手拉住你,高声喊著∶“陈姐姐!”然后又没有了语言
,只是笑。
我们站在院子里看花,看平先生宝贝的沙漠玫瑰,看枫树,看草坪和水池。你
穿著一件淡色的衣服,发型换了,脸上容光焕发。我,一件彩衣,四处张望,什么
都看见了,不再是那个只见一片黑色的盲女。
那天是黄昏,也是秋天,晚风里,送来花香,有一点点凉,就是季节交替时候
那种空气里转变的震动,我最喜欢的那丝怅然━━很清爽的怅然,不浓的,就似那
若有若无的香味。
过去,不再说了。
又来了,这次是小杯子,淡淡的味道,透明的绿。我喝了三次,因为你们泡了
三次。
陈姐姐,你猜当时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沙漠阿拉伯人形容他们也必喝三道的茶
。
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
面对著你和平先生,我喝的是第三道茶。这个“淡如微风”,是你当年的坚持
,给我的体验。
我看了你一眼,又对你笑了一笑。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不能言谢,我只有笑看著你,不能说,放在生命中了。
耶诞节,平先生和你,给了我一匹马,有斑点的一匹马,在一个陶盒子上。盒
子里,一包不谢的五彩花。一张卡片,你编的话,给了我。
你知道,我爱马,爱花,爱粗陶,爱这些有生命才能懂得去爱的东西。
有生命吗?我有吗?要问你了,你说?
我很少看电视的,或者根本不看,报上说,你有自己的天空,有自己的梦。我
守住了父母的电视,要看你的天空和梦是什么颜色。
你看过我的一次又一次颜色,而我,看过的你,只是一件淡色的衣服。而你又
不太给人看。
我是为了看你,而盯在电视机前的,可是你骗了我,你不给人多看你。你给我
看见的天空,很累,很紧凑,很忙碌,很多不同的明星和歌,很多别人的天空━━
你写的。
而你呢?在这些的背后,为什么没有一个你坐在平先生旁边闲闲的钓鱼或晒太
阳的镜头?
我看过你包纱布写字的中指,写到不能的时候,不得不包的纱布。
孩子,这还不够吗?你不但不肯去钓鱼,你再拿自己去拚了电影,你拚了一部
又一部,不懂享受,不知休息,不肯看看你的大幅霓虹灯闪在深夜东区的台北高墙
上时,琼瑶成功背后那万丈光芒也挡不住的寂寞。谁又看见了?
戏院门口的售票口在平地,哪儿是你。
大楼上高不可及的霓虹灯,也是你。那儿太高,没有人触得到,虽然它夜夜亮
著,可是那儿只有你一个人━━嫦娥应悔偷灵药,高处不胜寒。
好孩子,你自己说的,你说的,可不是我━━不要再做神仙了。
我知道你,你不是一个物资的追求者。我甚而笑过你,好笨的小孩子,玩了半
生那么累的游戏,付出了半生的辛劳,居然不会去用自己理所当然赚来的钱过好日
子。
除了住,你连放松一下都不会,度假也是迫了才肯去几天,什么都放不下。
这么累的游戏,你执著了那么多年,你几次告诉过我∶“我不能停笔,灵魂里
面有东西不给我自由,不能停,不会从这个写作的狂热里释放出来,三毛,不要再
叫我去钓鱼了,我不能━━”常常,为了那个固执的突破,你情绪低落到不能见人
。为了那个对我来说,过份复杂的电影圈,你在里面撑了又撑,苦了又苦,这一切
,回报你的又值得多少?
个性那么强又同时非常脆弱的女人━━陈姐姐,恕我叫了你━━孩子。
写,在你是不可能停的,拍,谁劝得了你?
看你拿命去拚,等你终有累透了的一天,等你有一天早晨醒来,心里再没有上
片、剧本、合同、演员、票房、出书……等了你七年,好孩子,你自己说,终于看
见了《昨夜之灯》。那一切,都在一个决心里,割舍了。
今夜的那盏灯火,不再是昨夜那一盏了,你的承诺,也是不能赖的。这一场仗
,打得漂亮,打得好,打得成功。
那个年轻时写《窗坍》、《烟雨蒙蒙》的女孩,你的人生,已经红遍了半边天
,要给自己一个肯定,今天的你,是你不断的努力和坚持打出来的成功,这里面,
没有侥幸。
放个长假好不好?你该得的奖品。
休息去吧!你的伴侣,一生的伴侣,到底是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
你一生选择的伴侣,你永恒的爱情,在前半生里,交给了一盏又一盏长夜下的
孤灯,交给了那一次又一次缠纱布的手指。
孩子,你嫁给了一盏无人的灯,想过了没有?
你的笑和泪,付给了笔下的人,那盏灯照亮了他们,而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日
子呢?
不要不肯走出可园,那个锁住了自己的地方,改变生活的方式,呼吸一些清晨
的空气,再看看这个世界,接触一些以前不会接触的人群━━不要掉进自己的陷阱
里去。
在一个男人永生对你付出的爱情里,你仍是有自由可言的。跟他一起自由,而
不是让他保护你而迷路。
不拍电影了,真好,戏终于落幕了,那是指电影。
现在你自己的戏,再没有了太多的枷,你来演一次自己的主角好不好?不要别
的人占去你大半的生命,不要他们演,你来,你演,做你自己,好孩子,这个决心
,可是你说的,我只不过是在替你鼓掌而已。
你是自由的,你有权利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路,他人喜不喜欢你走出来的
路,不是你的事情,因为毕竟你没有强迫任何人。别说强迫了,你根本连人都不肯
见。
最喜欢你的一点,是你从不在朋友欢喜的时候,锦上添花,那个,你不太看得
见。
这一生,我们也不常见面,也不通信,更不打电话,可是,在我掉到深渊里的
那一刹那,你没有忘记我,你不拉我,你逼我,不讲理的逼我,逼出了我再次的生
命。
是你,陈姐姐,那个不甘心的承诺,给了我再来的生命。
我不谢你,你知道,这种事情,用这个字,就不够了。
昨夜之灯,任凭它如何的闪亮,都不要回头了,你,我,都不回头了。
我们不嫁给灯,我们嫁给生命,而这个生命,不是只有一个面相,这条路,不
是只有一个选择。
戏,这么演,叫做戏,那么演,也叫做戏,这一场下了,那一场上来,看戏的
,是自己,上台的,也是自己。陈姐姐,你鼓励过我,我现在可不可以握住你的手
,告诉你,我们仍然不常见面,不常来往,可是当我们又见的时候我也要送你一匹
马━━我画的,画一个琼瑶骑在一匹奔驰的马上,它跑得又快又有耐性,跑得你的
什么巨星影业公司都远成了一个个斑点,跑到你的头发在风里面飞起来,这匹马上
的女人,没有带什么行李,马上的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的棉布恤衫,上面有一颗红色
的心,里面没有你书里一切人物的名字,那儿只写著两个字━━费礼,就是你的丈
夫的笔名。
跑进费礼和你的穹苍下去吧!
其实,已经送了你一匹马。现在。
祝你旅途愉快!
衣带渐宽终不悔
陈怡真
旧约创世纪第十九章说,耶和华要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城,嘱二天使引领城
中唯一的义人罗得和他的妻子、两个女儿出城。在城外,天使对罗得说∶“逃命吧
,不可回头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逃路,免得你被剿灭。”结果耶和华
在毁城的时候,罗得走在后头的妻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竟变成了一根盐柱。
我活灸今天
三毛说∶“过去不能回头,回头就会变成盐柱了,所以不回头,不回头。”
把长发略略剪短了一些的三毛,盘膝坐在地上,对我摇摇头,坚持不肯再谈过
去的三毛。
“把回忆留给老年吧。我现在喜欢讲教学。”她眼睛亮了,声调愉悦昂扬了起
来∶“不要以为那很道学,实在很有趣。非常著迷。”
就在去年夏天,流浪的三毛从中南美洲游罢归来,从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昀先
生的手中接过了一纸聘书。九月份,她站在华冈的讲台上,面对著台下两百位学弟
、学妹,开始了她人生一堂非常重要的课程。
四个月下来,自称“只有五分钟热度,最多不超过十五天”的三毛,是深深陷
在其中了。四个月不厌,大概就不会厌了。
“教学还是很累的。两天的课,五天的改,改到后来就开始急了。因为又要开
始准备下堂课了。差不多四小时的课,总要看十五本书,不能说是消遣了,起码要
去找,但也不一定用。也许那堂课已经准备了很多东西,可是当时和学生的默契不
是那样,可能我白读了七天书就丢掉了。不过还是有收获。”
她教中文系文艺创作组“小说研究”和“散文习作”两门课。正式的学生是一
百五十三个,但加上旁听的就超过两百人了。旁听的作业她也改,而且一字一句,
仔仔细细地改。
无怪三毛要喊累。
“其实,我是个喜欢导师制的教师。我喜欢带五个到十五个学生一年,并不喜
欢带两百个学生一年。这个理想,台湾可能没有一个大学办得到。尽心尽意的把那
五个到十五个学生带好,像自己的小孩一样,可以做得更周全。可是现在学生很多
,旁听的也多,我很难一个一个去了解他们的个性。一个老师可以给学生很多知识
,但不了解他的话,就很难给他一个指引的方向了。所以我现在讲的总是往一个大
方向去讲,不能往小方向钻。如果我只有五个学生,就可以每个人给不同的路去走
,但两百个人,就只能给他们一条路了。选择或不选择,是他们的事。那时候就很
急了。”
补救的方法,就是和学生做笔谈。从谈话里了解他们的志向、兴趣、特长还有
出身背景。所以三毛的课的考卷常是性向调查的问卷,而不是所谓用功或不用功的
考卷了。
“我觉得一般孩子的文笔都很流畅,只是他们没有很踏实的到生活里来。不过
慢慢总要出来的。我真喜欢这工作。不是我指引学生,而是在旁边启发他,启发他
最灿烂的潜能。这是一个老师很重要的工作。”
中国人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但三毛认为,可能没有一个老师能把
这三点都做得周全。她的解释是∶“授业,是比较实际的东西,像化学、物理、数
学科之类。解惑则可说是用在文字学、音韵学上。而我所做的是传道。传道不只是
课堂上,也在个人的行为上。”
她很喜欢给年老的学生改变一个观念∶有礼貌的老师不一定是严肃、一板一眼
的。一个心神活泼的老师照样可以是一个有礼貌的老师。
但学生能不能知道她的苦心呢?三毛并不刻意去点醒,可是细心认真的学生一
定注意到了,她在言词细微处的留意。譬如她一定用“请”而且不称“你们”用“
我们”。
“在这点上就是从蒋经国先生那里学来的。他真了不起,你看他的任何谈话、
文告中必然全用”我们”,看了真是感动,因为他深深感觉到他是我们的一份子。
对于学生,实在不得已了我一定用“各位”。“各位”是个尊称。”
而在课堂上,三毛已非三毛,她不称自己“三毛”,也不称“我”。因为朋友
况且还有亲疏远近呢。和学生之间,尽可以嘻嘻哈哈,但要不逾矩。“如果在课堂
上就我我我、你你你的,他们对我会失去了礼貌。所以我叫我自己的时候,绝对自
重,而且当得起。一定老师怎么看,各位觉得怎么样。很注重自己的礼貌和言行,
我认为言行影响学生可能甚于书本。”
最近她在联副上写了一篇文章,叫《野火烧不尽》,下面署名是“三毛”。也
就是“野火烧不尽三毛”,取其“春风吹又生”也。
春风又是谁呢?老师吧,春风化雨嘛。可是三毛说,学生才是春风呢!教了我
好多东西。
学期终了的时候,班上的一个学生递了一张条子给陈老师。上面说∶“陈老师
,你知道你的缺点在哪里吗?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很热诚而急迫的想把你的知识传授
给我们。可是我要告诉你,生命自有不同,生命并没有智与不智,请老师再思!”
来者不善的一张条子,收到这张条子的老师第一个感觉是胃痛。胃绞了足足有五分
钟不能动。随之而来的感觉却是∶这学生信任我,才敢写这条子。
“他不怕我把条子交训导处处理,这里头有多大的信啊。回过来,我感谢他的
信任。第三步又很难过了,觉得我没有教好他。我的学生里有这样鲁莽的一个男孩
子,写了这样一张伤人心的条子给我,那我这一学期的潜移默化,我的礼貌、我的
教养,在他们身上我看不见。这是老师的错,我没有教导他去体恤别人。”
想了很久,三毛晓得下学期她要怎么回答这位学生了∶“第一件事要说,收到
了。第二我要谢谢你对我最深最大的信。第三点,做为一个老师还是要这样热诚的
教下去。如果连热诚和这份急迫的心都没有的话,教学者的良知何在?至于人是否
有高下有不同,老师也知道这个道理。如果你不愿意听老师告诉你的一些人生的小
小的道理,你可以不来上课。这学期你的成绩由老师和教务处负责使你及格。”
从拿到这张纸条后,三毛的情绪一变再变。先从老师的角度看学生,又从学生
的角度看老师,再又从老师的角度看学生,最后做了一个处理。她心存感谢,因为
他使三毛又做了一次学生。
在《野火烧不尽》里,她说∶“当一个人三次向你道谢的时候,他已经是你的
了。”
曾经,荷西使她感觉人生很有意义,现在教学这件事又让她觉得深具意义。因
为,这背后有一种价值和热情灸支持她。
“我是个喜欢背十字架的人━━其实也不能叫十字架,我喜欢背东西。背东西
的时候使我觉得自己的肩膀还有用。像荷西回家找不到我,简直茫然失措,嗳━━
觉得自己好有用哦,我的先生怎么那么爱我。现在教书也这样。虽然我知道学生并
不是那么依靠我,但在两百个学生当中,我能影响一个,使他上我的课能得到一点
快乐━━甚至我不敢讲知识━━一点舒展,一点点光线,我就一无所求了。”
其实,文化大学的聘书她已经接过了三次,每次却都因故没有回国。这次,还
是在张其昀先生的半强迫下帮她下了决定。
现在,三毛真是开心。教书,第一,让她感觉终于为国家做了一点事情。第二
,以真真诚诚的一颗心,回报了张其昀先生当年因为爱才,体恤她而免试让她进入
文化大学选读的大恩情。第三,三毛终于不再是一颗滚石了。滚石不生苔当然很可
贵,但老不生苔也不好,有时候,就让它生一点苔吧。第四,喜欢学校的图书馆。
拿到那一张借书证的时候,三毛简直快乐死了。“那四十万卷藏书等于是我的了!
”她是如此大喜的。黑黝晶亮的眸子,仿如夜空里闪烁的星星。
“也喜欢再做小孩子。”叹口气,她满足地标了个句点。
昨天过去了
真不再想从前?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仍然坚决的摇摇头。
“不要回头,我喜欢罗得的故事。”
对曾经走过的路呢,有无悔恨?
“不悔!不悔!”她叫了起来,然后两人乐开了。因为我们同时忆起了金庸笔
下的杨不悔。真真想不到,三毛也是金庸迷。
前阵子,她还写了篇文章谈金庸小说里的人物。结果啊,她的父亲说看不懂,
看不懂。三毛说,没关系,凡是金庸迷一定懂。
这位说看不懂女儿文章的父亲,却是当年任著三毛看书,领著三毛念古文的可
爱的父亲。
三毛读书的一段历史,在一篇《逃学为读书》的自述里描绘得非常详尽。从三
岁看了一本《三毛流浪记》开始,她就一跤跌进了书海里。到十五、六岁时,已是
成了十足的书奴。
“离家之后,我突然成了一个没有书籍的人。在国外,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小房
间,几本教科书,架上零零落落。我离开了书籍,进入了真真实实的生活。在一次
一次的领悟里,那沉重的大书架,不知不觉化作了我的灵魂和思想。突然发觉,书
籍已经深深植根在我身体里。带不带著它们,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这是陈平变做三毛,甚至二毛以前的一毛时代。
雨季里的少女
而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她是一个逆子,她追求每一个年轻人自己也说不
出到底是在追求什么的那份情怀。因此,她从小不在孝顺原则下做父母请求她去做
的事情。”
“跌倒过,迷失过,苦痛过,一如每一个”少年的维特”。”
但,“无论如何的沉迷,甚至有些颓废,但起码她是个真诚的人。她不玩世,
她失落之后,也尚知道追求。那怕那份情怀在今日的我看来是一片惨绿。但我情愿
她是那个样子,而不希望她什么都不去思想,也不提出问题。二毛是一个问题问得
怪多的小女人。”
那一段青年时代的作品,后来收集在《雨季不再来》书里。她说∶“《雨季不
再来》是我一个生命的阶段,是我无可否认亦躲藏不了的过去。它好不好,都是造
成今日健康的三毛的基石。也就如一块衣料一样,它可能用旧了,会有陈旧的风华
,而它的质地,却仍是当初纺织人机上织出来的经纬。”
就像圣经上雅各的天梯一样,踏一步决不能上升到天国。
人的过程,也是要一步一格的爬著梯子,才能到达某种高度。
曾在雨季走过的少女,终于挥别了踩在雨地里的年头,走进了沙漠。沙漠的阳
光和风雨把她结结实实地变换成“铜红色的一个外表不很精致,而面上已有风霜痕
迹的三毛。”
阳光下的女人
“其实,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后来长期留了下来
,又是为了荷西,不是为了我。”
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了,她无意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
里正好介绍撒哈拉沙漠。只看了一遍,无法解释的,三毛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
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交给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她下定决心要去沙漠住一年。除了父亲的鼓励,还有一个朋友默默收拾了行李
,先去沙漠的磷广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来,以便三毛去时好照顾她。
“在这个人为爱情吩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
浪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荷西。
和荷西生活的六年,是三毛物资生活最贫乏、精神生活最富足的时候。这个在
阳光下展露了万种风情的小女人,和她的大胡子丈夫在大漠里白手成家,踏踏实实
地过起日子来,先做了柴米夫妻,而后变成神仙眷侣。
读者简直太熟悉这一对夫妻在撒哈拉的一举一动了。三毛把撒哈拉的故事说得
精采又生动,那几年,沙漠是三毛和荷西的尘世城堡。
“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充满了房间。我,走到轮胎做的圆椅垫里,慢
慢的坐下去,好似一个君王。”
直到荷西意外丧生,三毛的“沙堡”、三毛的世界,一夕间坍塌了下来。
不再迷惑的三毛
“那一年,和我分离了十二年的父母到了西班牙,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过中秋节
。第二天,荷西就死了。一轮明月,皓月当空,真是人生最大的一个讽刺。”
挚爱的人走了,三毛的文章里没有哭号。在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著字的木槽缝
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三毛也把它最深沉的创痛铭
刻在心上。
“对于最心爱的人,你永远不能写他。因为这是我的宝贝,一个秘密,我不再
谈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写下了这句话,荷西便也钻进了三毛今生的
记忆里。
而今,梦想了一生的职业━━农夫,终于在华冈有了一百亩田。“快乐的。”
三毛说。
“我从来没有展望过将来。而生之迷惑到最近才比较开通。还是有痴迷,譬如
在工作和游戏的时候。但不惑了。”
人生在三毛看来,是一条时间的江河。大江东去的时候,两岸风景如何交替变
换,并不在人的掌握里,可是那条江河总会奔流到大海里去的。
“就是今天,让今天活得平安、快乐、充实,才是最重要的。”
在《明日又天涯》里,三毛写道∶“明日,是一个不能逃避的东西,我没有退
路。”
“再也没有鬼哭神号的事情了,最坏的已经来过了。再也没有什么。……也曾
对你说过,暮色来时,我会仔细的锁好门窗。也不再在白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因为我很知道,昨日的风情,只会增加自己今日的不安全,那么,我的长裙,便
留在箱子里吧。”
可是,三毛你偶尔也会忆起长裙花枝招展飞扬在风里的春天吧?
当时萦绕在恋人身边,你那清脆的笑声,还记得吗?
至情不死,一刹永恒三毛记得的。这一生无数的情缘,就是从初恋开始。
“初恋是人生很重要的阶段。它使我们知道除了父母之爱,还有男女之爱。我
把初恋列为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初恋往往都是失败,但这是第一道楼梯,非走不可
。但意义重大。人的一生可以忘记很多个很多个曾经交往过的朋友,却忘不了初恋
的情人。并不是这个情人是那么永恒,而是这个里程碑是这么重要。”
就三毛来讲,初恋的失败是因为没有走到一个可以成全的年纪。那时候,两个
年轻人没有共向生活的条件,如此的无助,前途一片渺茫。能掌握的爱情虽然真,
却往往不能落实。环境使得相爱的两个人终于屈服了下来。
然后呢,一个女人在一生中,总会碰到一些情缘。“但这种情缘我认为,并不
一定要开花结果,但还是有情。情深不深呢?在那一刹那间告能还是很深的,但不
是一个永生的情。然后做了一个人的太太,我知道这一生是属于一个人的了。以前
寻寻觅觅,那刻是蓦然回首了。”
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的人生三个境界,其实也是爱情的三个境界。“昨夜
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是初恋。然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
得人憔悴”,虽说情到深处无怨尤,但后面可能没有结婚做背景。最后,“蓦然回
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就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了。以前的都不对,所以不
成。可是乍然回首,哎呀,就是你嘛,我要嫁给你。就是这样。我觉得很合自然的
。”
结婚,不是为安全感。至少对三毛来说不是这样的。也不是为有个家,还是为
了人,要跟他共同生活。
“而且必要有一张纸,上面写著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大家签下去。我觉得这个
形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种形式。虽说世上何必拘于形式,况且三毛又是个最不看
重形式的人,可是在爱情上,每一个人都有它表达的形式。对我来说,当我把我的
名字写在那张结婚同意书上的时候,是个最慎重的形式了。那不是仪式,而是承诺
。”
“结婚很好的,我觉得。嫁对人的话,真是人生最好的一件事。”三毛如是说
。
因为荷西了解三毛。了解三毛是他的太太,是一个持家的女人,而且绝对了解
三毛的风情。在荷西面前,三毛觉得自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她美丽的风情杠
然为荷西展露。
而在三毛的眼前,活匣来的是荷西是一个完完美美的男人。“我真是喜欢他!
”三毛说∶“至于我写出来的东西,我不一定要他了解,因为那不是我人生很重要
的事情。有一年,我曾停笔了十个月,就因为荷西说我晚上写作他睡不著。那我就
不写嘛。他还是了解我,了解我很多优点,了解我很多缺点,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
在三毛心里,荷西不止是爱,还包括穿衣、吃饭……各种各种,全部都是。他
曾使三毛感觉人生深具意义。
可是荷西死了。
三毛还是三毛。
她说∶“人世的遭遇往往有因才有果。处理的方式,可以让遭遇变成悲剧或喜
剧。譬如当年我见到心爱丈夫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我可以哈哈大笑,说你到极乐世
界里去了,我多开心。可是不可能这样处理。因为我还是有血有肉,当然是另外一
种反应。境由心造,我现在更相信命由心造。我可以穷,可以遭受种种挫折,但命
运就是拿不走我心里的快乐。任你把我水里去,火里来,我还是要说,看你把我怎
么样!那时,就快乐了。”
一位天主教宗教哲学家,也是存在主义学者马塞尔说过,亲人不死,爱人不灭
。三毛已在本身的经验里得到了这句话的实证。时间灸有躯体的生命上固然无法突
破这层物理上的限制,但当灵魂脱离了这个物资基础的时候,三毛深信,一般性的
实体,物资基因,也就消失了。而灵魂是永存的。
就在去年,三毛还不能如此平静地在人前谈荷西,可是现在,三年四个月快过
去了,她已可以和人讲这事还相当的平静。“这就是时间了,它可以帮人做很多功
课,不知不觉中。时间的可贵,不在帮你克服,而是替你化解。很自然的,不刻意
的,不强求的。”
可是最可悲哀的,也是时间。它必定要去的。不生便无死,一生即有死。可以
说人一出生就被宣判了死刑。但在时间的流程里,一个人成长了。
“我今天有个体验。把人事关系处得和谐━━我不讲周全,因为周全是不可能
的━━尤其在中国,是个很高的艺术。但也无法强求的,无为而治,以心换心。但
寻常的人际关系,并不把它看成生死之交。”
中国人喜欢说杓生死。三毛也曾想过和一个共生死,“可是那是违反自然的。
一个人生是孤单,死也是孤单。一辈子跟定你一个的就是自己,再没有别人。没有
父母,没有丈夫,更没有儿女。《红楼梦》<好了歌>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
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时间流掉了,古今多少事,皆付笑
谈中。”
对于死,三毛已无盼望,也不惧怕。一个月前,她甚至还有点盼望,可是,现
在对她,死就是生,生就是死,见是不见,不见是见。到这个境地,三毛可生可死
,无所求了。
“可是血肉也愈来愈少,这真糟糕。以前是哭哭笑笑,现在很难哭难笑,很难
有什么委屈、苦痛、悲哀而想哭。有时候难得流下了一滴眼泪,哈哈━━我又开心
得不得了。”
现在的三毛对钱财没有观念,需要的时候,向妈妈伸手拿一点,很像又回到小
孩子时候了。写作也不为别人,绝对为自己的快乐。“我喜欢再做一次小孩子。”
前个月,有一晚全家围桌吃晚饭的时候,三毛的父亲用筷子比了个“人”字,说,
人的一生可以做两次小孩子。一次在小时,顺著左边的那一撇达到顶峰,然后下来
,老年,又是小孩子了。
三毛说∶“爸爸,不对,不对,人可以做一百次的小孩子。一百零一次就不行
了,因为人只有一百岁。”怎么说呢?“那就要完全看自己怎么变了。孙悟空有七
十二变,而人以一百年来说,可以做一百次小孩子。”
“这句话从那里来呢?从我弟弟的小孩来。而他才十岁。对啊,人可以有一百
个童年,所以我现在又是小孩了。小孩做任何事都很专心,他们是原人,没有对错
,只有阴阳。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多少从先圣道德书里没有学到的故事。”
其实,童话是写给大人看的。三毛举例说∶“像白雪公主死了,父母救不了,
小矮人救不了,来了一个白马王子,真好,轻轻一个吻公主就活了。还有人鱼公主
,人鱼没有灵魂,只能活三百年然后就化成泡沫。可是公主为了爱,不惜将尾巴变
化人脚,每跨一步就像走在刀上,因为爱情是疼痛的!”
但人生的苦痛全在于己。因为人生有血有肉,要想无心大不容易。喜怒哀乐也
是很合自然的.就像月有阴晴圆缺。
“我的人生也不刻意,一切顺其自然。说宿命,太悲观了,说是大自然的定律
比较好。老子里有一句话∶“万物作焉而不辞”,天地万物都循著自然运作而不推
辞。我是个自然主义者,一切发生的事都是合乎自然的定律的。顺其自然,没有意
外。
过去我随缘,但现在比较入世,喜欢广结善缘。”
三十余年心路历程,三毛喜不喜欢做三毛?
“三毛从来没有做过三毛,你们都被我骗啦。我做我!”她大乐。
“三毛”只是个笔名,可是“我喜欢三毛,喜欢她的真。喜欢,很喜欢。尤其
笔下的三毛,觉得她很可贵。如果不喜欢她,我相信我就不会写她了。可是并不喜
欢三毛带来的一些劳累,也不喜欢被访问、座谈会时的三毛,但,她还是可爱。”
台湾的生活对三毛,又是一份新的历练。她期望自己在里面时时保持自己,做一个
永远宠不坏的三毛。
至于别人如何看三毛,她喜欢大家“雾里看花”。文学的美丽在于它的再创造
。三毛,也不给她实体。每一个人可因自己的个性而想像三毛的样子,然后,可以
有千千万万个不同的三毛。
三毛还教不教书?
“这是我一直在文章里问学生的啊!”
下辈子呢?
三毛喜欢再做一次荷西的太太。“我这生有过很多的男朋友,可是从来没有这
么自然过。全使我变成一个最纯洁的小孩子。当然来世不会再是今生的荷西、三毛
了。可是没有关系,我们会懂。”
荷西过去后,叶曼女士曾送给三毛一个牌子∶“GONERNEVERWIN
WINNERNEVERGONE”。再没有多讲话。
三毛说∶“我和叶曼叶老师只做过三次简短的谈话,但她句句真理,我一生受
用无穷。有一次,坐在她的办公室里,我告诉她,我要出家了。她说,出家不是一
件虚幻的事。如果有一天,你在佛学里看到的是红红的太阳从海里升起,而不是退
隐山林,你才了解什么是佛学。”
那时候,三毛不懂,可是现在晓得了。一别三年,她现在可以打电话给叶曼了
。三毛要说∶“谢谢你,叶曼教师,我看见红红的太阳了。”
就是这句话。
访问三毛,就好像读一本万壑千峰、一路奇花异树、令人莫辨虚实的书。她敏
感、忧虑、没有安全感,是个同时喜欢查泰莱夫人和芸娘的一个女人。
她说,她一生不写爱情故事,只写自己的故事。然而她的故事,就如同爱情一
样的奇妙。
陈老师(跋)
子菁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在台湾做一个中国的孩子,就要在沉重的书包下奋斗
十几年,做无谓的体力透支。从小,我们就很温顺听话,大了难道就不了吗?我们
是不会听话,但是学校定要叫我们剪一个西瓜皮的头发,露出耳朵来叫我们听话。
于是我们变成了一个只会听话的孩子,而没有了自己。
做了十几年的学生,到今天总算熬出头来,在大学的窄门里占有一席之地,我
不敢说做学生不好,至少今天的我,仍受到国家、社会的抚育,坐在台下安心的听
老师上课。
做学生是没有权利批判教师的,打从做小学生时开口闭口“老师说”开始,老
师的形象就是一个权威,小小的个子在他的面前唯唯诺诺的,连大气都不敢哼一声
,因为老师就代表了尊严。但人是会长大的,于是我们学会了用眼睛观察、用心灵
去体会这个老师是不是一个好老师,他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墨水,他有没有爱心,
教书对他是兴趣、是义务抑或是一个铁饭碗?
学生不是石头,而是有血有肉的个体,打了会疼骂了会哭的孩子。
大学生更难教也就是因为我们有了更明显的自我意志,有了自己的一套价值观
,除非教师的确有教学上的方法和爱心,有实质上的内容让人心服,否则空有老师
之名,站在台上,在学生的眼里,也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三毛第一天来华冈上课,可以用行动这两个字来形容,因为来一睹其风采的学
生,像是一颗颗软糖装在大肚小颈的瓶子里溢了出来,是的。教室太小了些,但这
不是准备做演讲,而是要上课。
“后面站著的同学,我的一个椅子也可以搬去坐,快要开始了。”她说。“好
了,现在请各位把情绪安定下来,文艺课是自由的,各位请随便坐,不要拘束,肚
子饿的可以吃东西,只要不妨碍到上课的专心,心情不要太紧张,这一堂课心情不
放松是听不来的……”定了定神,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人吃东西讲话,大家都盯著
她打量,只为了看一看她、听一听她。
一身素白的过膝长裙,薄施脂粉,媚而不浓,头上挽了一个髻,清爽怡人,白
色的短裙套进咖啡色的平底皮鞋,直挺挺昂昂然地站在台前。
“我叫陈平,今天我们要上的是”小说研究”课……”从她的眼神、声音、气
息和手势里,可以感觉到这堂课将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心理压力,不用强迫自己呆呆
地坐在那儿不住地看表。
等到那一声下课钟响时瞄了一下时针,才感到时间竟过得这么快,好像还没听
过瘾,怎么就这样结束了?”意犹未尽的感觉让我们再做期待━━下礼拜再见。这
位新老师,全新的形象和态度。
见了一次面,我们之间已不再是作者与读者间的关系,所以不再称她三毛,而
唤她做“陈老师”。第一个学期飞逝而过,第二个学期就这样又来了。
师徒间的缘分绝不是偶像式的崇拜,而是一天天被驯养,就像《小王子》书中
那只狐狸与小王子的接触一般,是渐渐批判与接受,而不是偶然惊鸿一瞥,就马上
在心中把老师用自己的想像塑造出完美来,那种感情是浮动的,不实在。我们不会
欺骗自己,更不容易被老师所迷惑的。
多一份了解,也就多一分真实,老师在学生面前是不能做假的,陈老师用真挚
的情感来薰陶我们,我们既不是顽石当然亦受所感,因此我们相信学生与老师之间
是可以沟通的。
老师有时住在学校的菲华楼宿舍,房门前有个美丽的牌子,上面几行小字∶“
我喜欢跟朋友先约定时间见面。如果您突然好意上山来看我,而我恰好也在家,
很可能因为正在工作,而不开门,请您原谅。请不要敲门,除非我们已经约好,谢
谢。”
我想或许每一个人跟我当初第一次瞥见这几行小字的感触一样,既震惊而不知
所措。中国人的喜悦是有朋友自远方来,但这么有原则的拒人于门外也是罕见。
不要不相信你的眼睛,但也不要不相信你的冲动,细细地想一想,如果我们都
是闲人,天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当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是今天如果您是
三毛或是陈平老师,请您再思,做一个文字工作者,三更半夜爬格子是习惯,做一
个老师也不易,起早睡晚改作业是责任。今天三毛已不是往日迦纳利群岛上三毛,
在台湾,有无数的人等著见她,信件、电话和面对面。她有多少时间和体力?她不
是神,是人,和你我一样,我生怕她做了“三毛这笔名下的牺牲者”而逃离中国,
再也看不到、听不到、见不到她的人,声音、和文章。她会的,因为她很明白生活
的意义。门上挂的牌子,已说明了做三毛的不胜负荷。
老师一篇文章里说矣自己有时感到是一个小丑,为许多人的欣慰而沿著。要知
道小丑灸台前笑,在台下是不好笑的。
老师是所有她关心的人,和关心她的人的特别天使,别以为天使是好当的,相
对的付出未必会有令人释然的感觉,只是我们无法拒绝,拒绝她那无尽的鼓励、爱
心与强悍的生命在学生良知背后的催促,直到每一个人的心版上刻进三毛的名字。
但是她也失去了所有的自由和时间,只是为了三毛能带给人们一些东西,所以付出
了无尽的体力心血投入人群。我不敢问她我们的老师,她快乐吗?
老师今天站在讲台上,开的课是“小说研究”,而我们所得到的又岂只是小说
来已,三毛的非小说故事就活彤生地映在我们眼前。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往往给我们一个死板的模式,让我们向里套,合适的
衣服穿在合适的人身上是舒服,若是不合适呢?就成了束缚。
今天师道之不存也,久矣!为什么?因为中国的孩子愈来愈听话了,不再有任
何怀疑,因为多一份存疑就多一份反抗,也多一份苦难,不说话!先是不敢,再是
不愿,到后来也懒得去说,什么是麻木不仁,去问一问这一代苦闷的学生。
可是在“小说研究”课里你是看不到沉默的,今天全台湾只有中国文化大学中
文系文艺创作组开了这堂课,研究的是一个启发创作潜能的课题,探讨的是一个又
一个人性的问题,所有的小说情节也逃不过描写人类的问题,让我们学著如何去观
察,来解释人之所以存在的价值。
当然,陈老师也分析起、承、转、合的小说技巧。她能够将理论的东西,经过
完善的表达,使那份艺术的特质,在课上讲出来。老师上课不仅是知识经验方法的
传递,更是某种观念的建立,她告诉我们一个小故事,都是书中人生的经验,我们
不是不讲理论,只是我们用生活来印证理论,是活活泼泼的课,真是如沐春风。
老师教我们观察世上的景相,使我们知道不要轻视任何一个生命,包括印在白
纸黑字上的“孝敬父母”,尊师重道”都有它行为上的意义,但是知其然,而且又
知其所以然的人有多少,知而能行的又有多少?传道者用照本宣科式的教人已不实
用,如果只是如此,那么识字的人难道自己不会去看书?
上小说课我们谈人之生人之死,什么是人性,好人与坏人是不是绝对的,善与
恶是与非真有其不变的真理吗?我们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么什么才是真理?真
理是动的、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第一堂上课时,老师发觉全班许多同学对《红楼梦》、《水浒传》这两本白话
文学如此生疏,没有说什么,可是看得出她也有些急了,她在先做了一个问卷调查
之后,毅然开了《红楼梦》。可是说得十分客气,说吟是对同学在这两本小说上,
做一个“引介”的工作。陈老师对于《红楼梦》,不是索隐派,不是考证派,而是
由艺术欣赏与人物刻划上说匣这本书的境界来的。下一学期,她开了《水浒传》。
我们上《红楼梦》、《水浒传》不是因为这两本书只是一个爱情悲剧或是一些打家
劫舍的绿林好汉,而是看出文学的美、对话的高妙、内心的刻划、人性的复杂、章
回的安排、情节的前后呼应……
艺术没有价钱也没有是非道德,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是一般人性而不是单
纯的罪恶。从那一个角度我们做如此的论断,只是去观察、去体验吗?光是这样是
不够的,但是我们不能去做每一个别人,我们只有一个自己,所以仍是要去探索,
用心去了悟。
讲这两本书,可以看出,老师的课来自她一生对于中国白话文学不舍的热爱和
了解,她的《宝玉与袭人》、《潘金莲与武松》、《鲁达的心境转变与时令》都是
极有特质而极有自我见解的精采课。这两本书,在她的引介下,薪火传了下去,我
们也狂爱了。她讲的何止是语言文字的美,简直是活活的心理分析,又是艺术的极
致。
老师在开学的前几周曾说∶“中国的孩子被训练得很被动。只愿意听而不喜欢
讲出自己的意见。”谈文学与人生不是用电脑阅卷来解答,说标准答案只有一个。
我们需要与人沟通,需要了解人,也需要肯定自己,所以我们不但要说话,也要学
著成功的表达自己。不过在课堂上发问,好像很难,人心不同,各有所见。所以老
师鼓励同学们做双向的沟通,虽然有时讨论场面是激烈的,但是我们信任老师,不
怕她,只有在互相信赖的情况之下大放厥词,说错了话才不会有后遗症。
后来“有问题”的同学很多,刚开始或许是因为说话想为自己的观念站定脚步
,所以口气很强硬,胆子又大,真怕无意中的语言可能伤了老师,但她心胸很宽,
认真听学生的看法,一点也不计较,只有鼓励,让我们安心的再谈下去,直到双方
面心服。
她常常分析其他作家的文章,可是很少论断绝对的成败。
她自己的散文,甚而影印了请全班同学批改,说是学习改作文。同学将她改得
一塌糊涂交上去,她一面看一面嘻嘻的笑。
在课堂上,老师常常替我们灌输一个观念∶“我们中文系的,尤其是念文艺组
的,将来的出路好多好多……”因为每当我们面对出路时,总是先凉了半截,但老
师却不时地启示我们,如何面对社会,在社会上如何立足,想从事再深一步研究的
同学如何做论文报告,想要从事写作的人,如何去面对投稿和出版商,事事都提到
一些,生怕我们与社会脱节,更怕我们失去自信。试想什么样的老师会像父母一样
有说不完的鼓励?如果没有爱,她管你死活。
提到老师说故事的本领,堪称一绝。因为她有她生活的经历,当万水千山走遍
的时候,那是一个多彩多姿的人生,千奇百怪的事情都会出笼,她能够不经草稿,
随口讲动一个小故事讲到产生爆发性,听的学生所听到的东西是又活又亮的。
她很少用评论的字眼来论断任何事,可以说没有过。她只是讲出来,请学生自
己去思想,她不武断,一点也不。
在生活里老师也和我们一样是个敏感不安的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安全感,
而是常常带著灾难感在走路的人。老师很能说,她的口才组织力不比文笔差,甚而
更强得多。做一个老师,所以会受学生喜爱的第一个利器━━是会表达自己的内涵
,因为如果一个老师,就算有十分的本领,而学生只感受领悟到五分,那么在学生
的眼里,也只有五分而已。听陈老师讲课是一种启发和享受,带入生活中的情感都
是人生的喜乐与辛酸,所有的教材都是取自人,凡是人的行为、思想、关系、语言
、文字都是学问。
会念书的未必会写作,会讲话的,大半言之有物,而会作文的不见得都上过学
校。我们肯定陈老师之受学生的喜爱,绝对不是因为她的名气,而是她的课有肯定
的意义,是她的经验阅历让我们知道生命的可贵,同时,她这一生又看了多少本书
啊!开学时,她顺口开了七十五本书叫我们阅读,有的同学抱怨太多了,她有些忍
耐的微笑著,我猜,她心中一定觉得我们不够认真也不够用功,因为这些书,在她
来说,是最最基本的,而我们都没有看全过。
三毛有三毛的世界,陈老师有陈老师在现实生活中所要背的十字架,但是她爱
学生是无可置疑的,虽然她每天在奔波忙碌,以致没有时间沆饭、睡觉。信件、演
讲、座谈像是国语标点符号里的……无穷无尽。现在的她不再是温柔的夜,有的只
是朝阳为谁而升起,做她的学生,我不愿说一些崇拜她的话来证明什么,但陈老师
今天站在讲台上,她确是我们认定的好老师。华冈人何其有幸,能请到一位用热爱
生命来爱学生,不诠释,又诠释了很多不传道,却事实上传了道不严肃,却又
极认真不强迫学生,只是激励而带给学生自尊、自信、自重、自爱这种观念的老
师。
她是启发,她不只是灌输。她是踏实的生活者,而不是形式的死活者。
上星期,陈老师下课后爬窗子到高楼教室外的天台上去透十分钟的空气。烟雨
蒙蒙的华冈上,站著单独的她,看上去不像老师,像一个学生。事实上,我心里猜
,她也正在这儿学,学了很多东西。
陈教师,你快乐吗?
三毛一生大事记
本名陈平,浙江定海人,⒈⒐⒋⒊年⒊月⒉⒍日(农历⒉月⒉⒈日)生于四川
重庆。
幼年期的三毛即显现对书本的爱好,⒌岁半时就在看《红楼梦》。初时几乎看
遍了市面上的世界名著。
初二那年休学,由父母亲自悉心教导,在诗词古文、英文方面,打下深厚的基
础。并先后跟随顾福生、邵幼轩两位画家习画。
校哲学系当旁听生,课业成绩优异。
就读西班牙马德里大学、德国哥德书院,在美国伊利诺大学法学图书馆工作。
对她的人生历练和语文进修上有很大的助益。
学系任教。后因未婚夫猝逝,她在哀痛之余,再次离台,又到西班牙。与苦恋
她⒍年的荷西重逢。
在沙漠时期的生活,激发她潜藏的写作才华,并受当时担任联合报主编平鑫涛
先生的鼓励,作品源源不断,并且开始结集出书。第一部作品《撒哈拉的故事》在
⒈⒐⒎⒍年⒌月出版。
在父母扶持下,回到台湾。
同年⒈⒈月,《联合报》特别赞助她往中南美洲旅行半年,回来后写成《万水
千山走遍》,并作环岛演讲。
之后,三毛任教文化大学文艺组,教《小说创作》、《散文习作》两门课程,
深受学生喜爱。
活重心。
也拥有许多的读者。并专诚拜访以漫画《三毛流浪记》驰名的张乐平先生,一
偿夙愿。
最后一部作品《滚滚红尘》。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随想
目录
孩子⒈…………………………………………………
快乐⒎…………………………………………………
岁月⒈⒉………………………………………………
伤⒈⒎…………………………………………………
自己⒉⒋………………………………………………
乐命⒊⒈………………………………………………
男与女⒋0……………………………………………
钱钱钱⒌⒌……………………………………………
爱情⒍⒉………………………………………………
人⒎⒌…………………………………………………
无心⒏⒌………………………………………………
有意⒏⒏………………………………………………
如果⒈00………………………………………………
朋友⒈⒈⒎………………………………………………
孩
子
没有孩子的女人是特别受祝福的。
养一个小人,没有问题。
为这份爱,担一生一世的心,担不起。
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去问孩子,孩子脱口而出的意见,往往就是最精确而实
际的答案。
成年人最幼稚的想法就是小孩子又懂得什么?
其实,大半的孩子都不很享受做为一个孩子的滋味。
这种情形,在中国偏又多些。
适度的责骂孩子,可能使孩子的心灵更有安全感。
中国夫妇,对于不圆满的婚姻,大半采取瓦全。
理由是━━为了孩子。
欧美父母,处理不愉快的结合,常常宁愿玉碎。
理由也是━━为了孩子。
孩子并不以为自己小,是大人一再灌输大小的观念,才造成孩子的“承认事实
”。
童年,只有在回忆中显现时,才成就了那份完美。
快
乐
比较快乐的人生看法,在于起床时,对于将临的一日,没有那么深沉的算计。
完全没有缺乏的人,也不可能再有更多的快乐了。
快乐是一种等待的过程。
突然而来的所谓“惊喜”,事实上叫人手足无措。
一般性的快乐往往可以言传。
真正深刻的快乐,没有可能使得他人意会。
快乐和悲伤都是寂寞。
快乐是不堪闻问的鬼东西,如果不相信,请问自己三遍━━我快乐吗?
快乐是另外一件国王的新衣。
这一回,如果国王穿著它出来游街,大家都笑死了━━笑一个国王怎么不穿衣
服出来乱跑呀!
你快乐吗?
你快乐吗?
你快乐吗?
试试看,每天吃一颗糖,然后告诉自己━━今天的日子,果然又是甜的。
岁
月
我们三十岁的时候悲伤二十岁已经不再回来。
我们五十岁的年纪怀念三十岁的生日又多么美好。
当我们九十九岁的时候,想到这一生的岁月如此安然度过,可能快乐得如同一
个没被抓到的贼一般嘿嘿偷笑。
相信生活和时间。
时间冲淡一切苦痛。
生活不一定创造更新的喜悦。
小孩子只想长大,青年人恨不得赶快长胡子,中年人染头发,高年人最不肯记
得年纪。
出生是最明确的一场旅行。
死亡难道不是另一场出发?
成长是一种蜕变,失去了旧的,必然因为又来了新的,这就是公平。
孩子和老人,在心灵的领域里,比起其他阶段的人来说,自由得多了。
因为他们相似。
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
春花、秋月、夏日、冬雪。
伤
伤心,是一种最堪咀嚼的滋味。
如果不经过这份疼痛
━━度日如年般的经过,不可能玩味其他人生的欣喜。
伤心没有可能一次摊还,它是被迫的分期付款。
即使人有本钱。
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办法快速结帐。
有时候,我们要对自己残忍一点,不必过分纵容自己的哀怜。
大悲,而后生存,胜于不死不活的跟那些小哀小愁日日讨价还价。
有些人的怨叹只是一种习惯,不要认真帮他们解决,这份不快乐,往住就是那
些人日常生活中的享受。
有时候我们因为受到了委屈而悲伤,却不肯明白,这种心情,实在是自找的。
挫败使人苦痛,却很少有人利用挫败的经验修补自己的生命。
这份苦痛,就白白的付出了。
小聪明人,往往不能快乐。
大智慧人,经常笑口常开。
伤心最大的建设性,在于明白,那颗心还在老地方。
造化弄人。
人靠自我的造化弄天。
自
己
在我的生活里,我就是主角。
对于他人的生活,我们充其量只是一份暗示、一种鼓励、启发、还有真诚的关
爱。
这些态度,可能因而丰富了他人的生活,但这没有可能发展为━━代办他人的
生命我们当不起完全为另一个生命而活━━即使他人给予这份权利。
坚持自己该做的事情,是一种勇气。
绝对不做那些良知不允许的事,是另一种勇气。
不要害怕拒绝他人,如果自己的理由出于正当。
当一个人开口提出要求的时候,他的心里根本预备好了两种答案。
所以,给他任何一个其中的答案,都是意料中的。
原谅他人的错误,不一定全是美德。
漠视自己的错误,倒是一种最不负责的释放。
过分为己,是为自私自利。
完全舍我,也是虐待了一个生灵━━自己。
自怜、自恋、自苦、自负、自轻、自弃、自伤、自恨、自利、自私、自顾、自
反、自欺加自杀,都是因为自己。
自用、自在、自行、自助、自足、自信、自律、自爱、自得、自觉、自新、自
卫、自由和自然,也都仍是出于自己。
自己是什么?
自己是谁?
自己是自己的吗?
乐
命
今日的事情,尽心、尽意、尽力去做了,无论成绩如何,都应该高高兴兴的上
床恬睡。
人生的许多大困难,只要活著,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时间和智慧而已。
不要长久的仇恨任何人与事。
这种心态
━━焚烧如同炼狱的苦痛,真正受到伤害的,只有自己。
我们如今是什么,大半是潜意识中所要的。
我们而今不是什么,绝对是潜意识中所不取的。
不怨天,不尤人,自得其乐最是好命。
苦求本身十全十美的人,那份认真强求,就是人格的不完美。
平凡简单。
安于平凡,真不简单。
一件心事,想开了,固然很好。
一件心事,怎么想也想不开,干脆将它丢掉。
没处去想不是更好?
乐观是幼稚,悲观又何必。
面对现实,才叫达观━━抵达的那个达。
抗命不可能,顺命太轻闲,遵命得认真,唯有乐命,乐命最是自由自在。
做人做事,惟有眼低手高,才能意气平和。
看事眼高手低,除了怨叹之外,还有什么时效。
男与
女
男人━━百分之八十的那类男人,潜意识里只有两样东西━━自尊心和虚荣心
。
能够掌握到这种心理,叫一个骄傲的大男人站起来、坐下去,都容易得很。
女人最爱的两样东西,很可能是爱情与金钱。
女人在精神和物质双方面,大半都比男人现实得太多。
再糊涂的女人,选丈夫时,都有她的精明。
再精明的男人,一旦恋起爱来,就都傻啦!
女人的直觉反应,往往胜于男人考虑再三的判断。
女人不讲逻辑,男人拿她有理也说不清。
乍一看来,喜欢花前月下,雨中漫步的好像总是女人。
其实,在这些柔软情调的背后,女人内心的计划可绝对不止这一点点。
天下男人,在家居生活中,往往只不过是儿童的延伸。
如果女人抱著爱护儿童的胸怀去对待父亲、丈夫和兄弟,他们大半会用热烈的
真情给予回报。
万一,女人硬要在家中将这种“儿童延伸体”,当成对手,硬逼男人对抗,得
到的后果,往往不堪设想。
男人是泥,女人是水。
泥多了,水浊水多了,泥稀。
不多不少,捏两个泥人━━好一对神仙眷侣。
这一类,因为难得一见,老天爷总想先收回一个,拿到掌心上去看看,看神仙
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怕太太的男人,哪里是真怕━━疼惜是原因,省了麻颜是高妙。
欺辱丈夫的妻子,那份吃定了的霸气,可真是不疼不惜不怕麻烦。
丈夫在外伤害社会,欺负弱小善民,做太太的明知也不理。
一旦丈夫在外认真有了红尘知己,那个太太一定拿性命来拼━━不是你死就是
我亡。
所谓大义灭亲也。
忍耐的女人,男人很少看在眼里,还有可能要轻视。
忍耐的男人,女人又说兵没有用,一样看不起。
对待女人
━━结了婚之后的太太,甜言蜜语固然有助婚姻美满,可是倒不如按月缴上薪
水袋来得管用。
对待男人
━━结了婚的丈夫,洗衣煮饭固然有助婚姻美满,可是倒不如始终轻言好语来
得有效。
女人在家噜噜唆唆男人受不了。
女人一旦回娘家,男人少了那根肋骨,才知坐也不是,睡也不是。
不结婚的女人越来越多,这表示了什么?
丧妻立娶的男子古来皆是,这又表示了什么?
女人和男人的战争,开始在洪荒。
女人和男人不打仗,又活得实在没有意思。
女人和男人━━真难。
钱钱
钱
金钱是深刻无比的东西,它背后的故事,多于爱情。
钱可以逼死英雄。
钱可以买尽美女。
爱是一种巨大的能力,世上人以这样巨大的爱力去追逐金钱,于是金钱的能力
笼罩一切。
社会上话题最多的总是钱、钱、钱、钱又是钱。
世上的喜剧不需金钱就能产生。
世上的悲剧大半和金钱脱不了关系。
付出金钱,买来的东西不会等值。
付出精神,赚来的金钱也不等值。
向人借钱,总恨不得对方慷慨解囊。
归还欠债,偏偏心痛不乐的居多。
自己的金钱,当当心心叫做血汗钱。
他人的金钱,怎么看都像是多出来的横财。
朋友之间,的确有通财之义━━开口的那一方想。
朋友之间,难得有通财之乐━━给钱的那一方叹。
一个在金钱上富足的人,还能有心关怀到受困于窘境的穷人。
才叫真正的富人。
金钱是美德,在于赚取和支配它的时候彰显。
金钱是魔鬼,也在于赚取和支配它的时候现形。
金钱最公平。
富人不快乐,穷人不快乐,不富不穷的也不快乐。
爱
情
世上难有永恒的爱情,世上绝对存在永恒不灭的亲情。
一旦爱情化解为亲情,那份根基,才不是建筑在沙土上了。
我只是在说亲情。
某些人的爱情,只是一种“当时的情绪”。
如果对方错将这份情绪当做长远的爱情,是本身的幼稚。
不要担心自己健忘。
健忘总比什么都记得,来得坦然。
爱情的路上,坦然的人最是满坑满谷。
一刹真情,不能说那是假的。
爱情岔恒,不能说吟有那一刹。
爱情,如果不落实到穿衣、吃饭、数钱、睡觉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里去,是不
容易天长地久的。
有时候,我们又误以为一种生活的习惯━━对一个男人的或女人的,是一种爱
情。
爱情不是必需,少了它心中却也荒凉。
荒凉日子难过,难过的又岂止是爱情?
爱情迅如甘霖,没有了它,干裂的心田,即使撒下再多的种子,终是不可能滋
发萌芽的生机。
真正的爱情,绝对是天使的化身。
一段孽缘,不过是魔鬼的玩笑。
对于一个深爱的人,无论对方遭遇眼瞎、口哑、耳聋、颜面烧伤、四肢残缺…
…都可以坦然面对,照样或更当心的爱恃下去。
可是,一旦想到心爱的人那熟悉的“声音”,完全改换成另一个陌生人的声调
清晰呈现,那份惊吓,可能但愿自己从此耳聋。
不然,情爱难保。
说的不是声带受伤,是完全换了语音又流利说匣来的那种。
哦━━难了。
爱情不一定人对人。
人对工作狂爱起来,是有可能移情到物上面去的。
所谓万物有灵的那份吸引力,不一定只发生在同类身上。
爱情是一种奥秘,在爱情中出现藉口时,藉口就是藉口,显然是已经没有热情
的藉口而已,来无影,去无踪。
如果爱情消逝,一方以任何理由强求再得,这,正如强收覆水一样的不明事理
。
爱情看不见,摸不著━━在要求实相的科学呆子眼里,它不合理。
可是学科学的那批人对于这么不科学、不逻辑的所谓虚空东西,一样难分难解
。
爱情的滋味复杂,绝对值得一试二尝三醉。
三次以后,就不大会再有人勇于痛饮了。
逢场作戏,连儿戏都不如,这种爱情游戏只有天下最无聊的人才会去做。
要是真有性情,认真办一次家家酒,才叫好汉烈女。
爱情是彩色气球,无论颜色如何艳丽,禁不起针尖轻轻一刺。
云淡风轻,细水长流,何止君子之交。
爱情不也是如此,才叫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人
我最喜欢别人将我看成傻瓜。
这样与人相处起来就方便多了。
我不劝任何人任何事。
其实,每一个人对自己的作为只是假糊涂而已。
对待一个恶人退让,结果使他得寸进尺。
对待一个傻子夸奖,结果使他得意忘形。
世界上最公平的美事在于∶聪明人洋洋自得。
糊涂人也不认为自己差到哪儿去。
社会上最不公平的看法就是∶摆在眼前一个自私自利,毫无道德良知,随时随
处麻烦他人,占尽一切便宜的小人。
一般只将这类人称为
━━“不懂事”。
而对待一个胸襟宽厚,善待他人,凡事退让,况且心存悲悯,乐于助人的真诚
君子,一般人说起来只得一句━━这个人嘛!
不过是会做人而已。
“平凡人”和“枯燥人”绝对是两种人。
大半枯燥人都夸说佾己平平凡凡。
最令人惧怕的一类人,在于性格的不明显。
在这件模糊的外衣之下,隐藏著的内在人格又是什么呢?
好邻居重要。
好亲戚也重要。
将亲戚请来做邻居,往往亲戚和邻居都成仇人。
化妆有助气色,无助气质。
有家产和有家教没有太大关系。
从容不迫的举止,比起咄咄逼人的态度,更能令人心折。
人情冷暖正如花开花谢,不如将这种现象,想成一场必然的季节。
如果我们能够做得到将丈夫当成好朋友,将朋友看成手足,将手足当成自己真
正的手和脚,将子女看成父母,将父母看成心爱的子女……
这些人际关系,可能不是目前的这个局面了。
问题出在∶谁会这么颠三倒四的去做傻瓜?
做过上千次人性试验之后,对于任何一次必然重演的失败,都抱著一种信念━
━起码这个试验又做了一次。
婴儿诞生,一般人并不知晓婴儿的未来,可是都说━━恭喜!恭喜!
某人死了,一般人也不明白死后的世界,却说━━可惜!可惜!
无
心
我不吃油腻的东西,我不过饱,这使我的身体清洁。
我不做不可及的梦,这使我睡眠安恬。
我不住豪华的居所,这使我衣食有余。
我不穿高跟鞋,这使我的步子更加悠闲。
我不跟时装流行,这使我的衣著永远长新。
有
意
我不赶时间的时候尽可能走路,这使我脚踏实地。
不懒于思想,这使知识活形。
我不妄想,迫使心清心明。
我避开无谓的应酬,这使承诺消失。
我当心的去关爱他人,这使情感不流于泛滥。
我苛刻的对待往事,这使人不必缅怀太多过去。
我漠视无谓的闲言,这使我内心宽畅。
我绝不过分对人热络,这使我掌握分寸。
我很少开口求人,这使我自由。
我不欠钱,这使我心安。
我让人欠我的钱,这使我做傻瓜。
我看书,这使我多活几度生命。
我写字,这使我免于说话。
我说话,这使我不必写字。
我赚钱,这使我证明能力。
我花钱,这使金钱高贵。
我生病,这使我了然健康必要。
我健康,这使我提高警觉。
我旅行,这使我没有东西拴住。
我安居,这使我懂得乐业。
我穿衣,这使我活形衣服语言。
我吃饭,这使我活得下去。
我哭,因为我爱。
我笑,因为不能不笑呀!
如
果
如果人的头发是花园,春夏秋冬,百花乱放,那番景色会如何?
如果人的身体是果树,看来看去,哪个部分都可以找出不同果子的形状来。
要是人会飞,想飞的可能只有瘦子。
要是不赚钱就会有饭吃,世界人一定很无聊。
要是妈妈煮一碗深蓝色的浓汤,吃是不吃?
如果婴儿是包心菜里卷出来的,敢不敢去撒农药?
人和动物如果可以讲话,拒讲的一定是动物。
要是人的双腿生根,植物满处乱跑,听见的声音大概全是救命救命救命……
一旦人一说话,每一个字音都是一朵鲜花从口里蹦出来,你摆哪一种花摊?
要是眼眼可以看见过去和未来,我猜我还是只敢看看“木马屠城记”。
如果梦能成真,不敢睡觉的人一定很多。
万一世上的人全长得一模一样,时装设计师就是最重要的人。
如果时光开始倒流,老人紧张,小孩子更紧张。
要是人可以上任何星球,我一定很有礼貌,请别人先去观光观光。
要是白云可以拿来当被盖,除湿机的销路一定更兴隆。
如果人可以穿墙,那种厚的,我还是不进去比较安然。
如果雨可以快速冷冻成粉丝。
夏天大旱的日子请飞机去下粉丝汤润田。
要是人的思想如交流电波,人人藏不住秘密,那我一定当当心心的完全不想。
要是全世界一起讲好━━停止一切活动三个月。
看看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
不会的啦!
谁来发明一种机器
站在机器面前一切灵肉可以分解。
另外许多地方再放一架“接收机”,出来一拼,又是个原来人。
我看旅行社对这个构想,最是欢迎。
你以为你家的洋娃娃晚上不出去跳舞?
不相信,去查看一下他们的鞋底。
你以为你家的洋娃娃晚上不出来偷吃东西?
不相信,剥开他们的肚子看一看。
要是育婴室里所有刚出生的婴儿,用著老人沙哑的声音,吱吱呱呱的交换前生
的来龙去脉,这个房间给你多少薪水才肯去喂奶瓶?
人都怕死。
要是人永远永远不许死,你怕不怕?
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喜欢看木偶戏?
你以为老天爷在玩什么把戏?
如果海洋如同鲜血,鲜血流出来是黑汁,鼻涕是翠绿,眼泪是明黄,天空成深
褐。
而原野,如果所有的原野上竖出密密麻麻会动的蛇发━━活蛇根立摇摆……
你,又去不去另外一个星球?
如果这一章你看了害怕,请看下一章,就不吓你了。
朋
友
朋友是五伦之外的一种人际关系,一定要求朋友共生共死的心态,是因为人,
没有界定清楚这一个名词的含意。
朋友的好处,在于可以自由选择。
有些,随缘而来,有的,化缘而来。
更有趣的是,朋友来了还可以过,散了说不定永远不会再聚。
如果不是如此,谁又敢交朋友呢?
不要自以为朋友很多是福气。
福气如果得自朋友,那么自己算什么?
一刹知心的朋友,最贵在于短暂,拖长了,那份契合总有枝节。
朋友还是必须分类的
━━例如图书,一架一架混不得。
过分混杂,匆忙中去急著去找,往往找错类别。
也是一种神秘的情,来去影、去无踪,友情深厚,缘分尽了,就成陌路。
对于认识的人
━━所谓朋友,实在不必过分谨严。
心事随心,心不答应情不深,情不深,见面也很可能是一场好时光。
朋友再亲密,分寸不可差失,自以为熟,结果反生隔离。
朋友之义,难在义字千变万化。
朋友绝对落时空,儿时玩伴一旦阔别,再见时,情感只是一种回忆中的承诺,
见面除了话当年之外,再说什么就都难了。
朋友无涉利害最是安全,一旦涉及利害,相辅相成的可能性极为微小,对克成
仇的例子,比比皆是。
朋友之间,相求小事,顺水人情,理当成全。
过分要求,得寸进尺,是存心丧失朋友最快的捷径。
雪中送炭,贵在真送炭,而不只是语言劝慰。
炭不贵,给的人可真是不多。
心意也是贵的,这一份情,最能意会。
那是朋友急需的不是炭的时候。
认朋友,急不来,急来的朋友急去得也快。
筛朋友,慢不得,同流合污没有回头路。
为朋友,两肋插刀之前,三思而后行。
交朋友,贵在眼慈,横看成岭侧成峰,━━总是个好家伙。
小疵人人有,这个有,那个还不是也有,自己难道没有?
即使结盟好友,时常动用,总也不该。
偶尔为之,除非不得已。
与任何人结盟,都是累的,这个结,不如不去打。
意气之交,虽是真诚,总也失之太急。
友情不可费力经营,这一来,就成生意。
生意风险艰辛大,又何必用到朋友这等小事上去?
关心朋友不可过分,那是母亲的专职。
不要做“朋友的母亲”,弄混了界限。
批评朋友,除非识人知性,不然,不如不说。
强占友谊,最是不聪明。
雪泥鸿爪,碰著当成一场欢喜。
一旦失去朋友,最豁达的想法莫如━━本来谁也不是谁的。
呼朋引伴,要看自己本钱。
招蜂引蝶,甜蜜必然不够用。
重承诺,重在衡量自己能力。
拒说情,拒在眼底公平。
讲义气,讲在不求一丝回报。
说风情,说时最好保留三分。
知交零落实是人生常态,能够偶尔话起,而心中仍然温柔,就是好朋友。
两性朋友关系一旦转化爱情,最是两全其美。
两性之间,一生纯净友谊,绝对可能。
只怕变质消失的原因,不在双方本人,而在双方配偶难以明白。
交朋友,不可能没有条件。
没有条件的朋友,不叫朋友,那叫手足了。
情深如海对朋友━━不难。
不难,在于没有共同穿衣、吃饭、数钱和睡觉。
跟自己做朋友最是可靠,死缠烂打总是自己人。
沧海一粟敢与天地去认朋友,才是━━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归
彼大荒。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谈心
目录
自爱而不自怜⒈………………………………………
祝福中国⒎……………………………………………
人生何处不相逢⒐……………………………………
隔离与沟通⒈⒈………………………………………
不满、不满、不满⒈⒏………………………………
真聪明的好孩子⒉⒊…………………………………
没有找呀⒉⒌…………………………………………
教书不是塔⒉⒎………………………………………
最重要的是被爱吗?⒉⒐……………………………
为什么、为什么?⒊⒈………………………………
读书和迷藏⒊⒋………………………………………
不弃⒊⒏………………………………………………
不逃⒋⒉………………………………………………
其实都不是问题⒋⒌…………………………………
不能给你快乐⒋⒐……………………………………
写作不难⒌⒈…………………………………………
我喜欢把快乐当传染病⒌⒊…………………………
狱外的天空也是你的⒌⒍……………………………
是美德还是懦弱⒌⒐…………………………………
“喜欢”有千万种风貌与诠释⒍⒉……………………
读书不能只读一个月⒍⒌……………………………
五个对话⒍⒏…………………………………………
如果是我的女儿⒎⒈…………………………………
写给“泪笑三年”的少年⒎⒊………………………
如果我是你⒏0………………………………………
不要也罢⒏⒋…………………………………………
回不出的书信⒏⒌……………………………………
小朋友好⒏⒏…………………………………………
不会忘记你要的明信片⒐0…………………………
如何死得其所⒐⒉……………………………………
不讲了⒐⒋……………………………………………
说朋道友⒐⒎…………………………………………
愧疚感⒈0⒉……………………………………………
少年愁⒈0⒍……………………………………………
后记⒈⒈⒊………………………………………………
三毛一生大事记⒈⒈⒍…………………………………
三毛出版年表⒈⒈⒏……………………………………
自爱而不自怜
三毛大姐您好∶前些日子在城区部参加了您的座谈,一直有股冲动想写信给您
,虽然料必此种来信您定看得不胜其烦,但相信您定能深切了解一个不快乐者的心
情,因此很抱歉又给您增添麻烦,只希望能藉您的指点,给我精神上的鼓舞。
我是淡江夜间部的学生。基于那种对自我的期许,我参加了大学联考。现在我
正积极的准备托福,由于英文程度不挺好,因而让自己搞得好累,有不胜负荷之感
。出国留学的真正目的为何?我真的不知道,可能就只为了逞强吧!由于自小好胜
心强,再加上感情的挫折,让我一直有股“向上爬”的意思,三毛姐,别劝我放弃
出国,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在座谈会中,您提到“我真的很不快乐”。我好感动,您知道吗?因为我也觉
得自己好孤单,好寂寞。三毛姐,您能否告诉我,是什么力量支持您孤独的浪迹天
涯?您精神上的寄托为何?既然您不快乐,难道不曾想过以死作为解脱(很抱歉我
直言)?
三毛姐,原谅我的用词不当和辞不达意。我心里一直很苦闷,但是没人能指点
我,再下去,准上松山精神病院。
三毛姐,不管您有多忙,请您务必给我回信好吗?但,请您不要劝我放弃出国
的念头,我现在所需要的是您的鼓励,我也想去尝尝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
再次声明,绝非意气用事。
附上像片一张,看看我该是何种人物?当然最重要的,为了寄回像片您就得给
我回信的,不是吗?先谢了,三毛姐!
陈惠凤
陈小姐∶你的照片寄回,请查收。
为了讨回这张照片而强迫一个人回信,是勉强他人的行为。可是看了内容之后
,仍然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不由得想写几句话给你。
你的来信很不快乐,个性看似倔强,又没有执著的目标和对象,对前途一片茫
然,却又在积极预备托福考试。
照片中的你,看上去清秀又哀愁。没有直直的站著,靠在一棵树上。姿势是靠
著,感觉却不能放松,不只是因为面对镜头,而是根本不能放松。两手握著书本,
不是扎扎实实的握,而是像一件道具似的在做样子。
要我由照片中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实在不很容易,可是您的身体语言,毕
竟也说明了一些藏著的东西。眼神很弱,里面没有确定的自信和追求。这一点,观
察十分主观,请原谅。(我猜,这是一张你自己较满意的照片。)事实上,没有一
个人是禁得起分析的,能够试著了解,已是不容易了。
来信中,两度提起∶“别劝我放弃出国,这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也没有任何权利劝导别人的选择。而你,潜意识里,可
能对出国之事仍有迷茫,便肯定那一份否决会在我的回信中出现,因此自己便先问
了,又替我回答了。
(其实是你自己在挣扎。)你说∶“出国留学的真正目的可能就只是为了逞强
。”我看了心里十分惊讶。又说∶“一直有股向上爬的意愿。”而结论是,出国就
是向上爬,又使我十二分的诧异。
在我的人生观里,向上爬,逞强,都不是以出不出国为准则的。我以为,不断
的自我突破,自我调整,自我修正,才是一生中向上爬的力量。
如果,一个人,在台湾不能快乐,不能有自信,那么到了国外,便能因为出过
国,而有所改变,有所肯定吗?或者,是不是我们少数人,有著不能解释的民族自
卑,而觉得到国外去,便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再肯定呢?很抱歉我的直言,因为你恰
好问到了我。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能到国外去体验一下不同的风俗人情,也是可贵的。至于
“也想尝尝异乡为客的感觉”,这个“也”字,其实并不可能每一个人都相同。再
说,国外居,大不易,除了捕捉一份感觉之外,自己的语文条件、能力、健康,甚
而谋生的本事,都是很现实而不那么浪漫的事情,请先有些心理准备和认识才去。
是的,在座谈会上,我曾经说过,我的日子不是每天都快乐,而且有时因为压力大
,非常不快乐。许多时候,我的不快乐,并不是因为寂寞,而是太多的“不得已”
没法冲破,太多的兴趣和追求,因为时间不够用,而不得不割舍。事实上,我十分
安然于一本好书、一个长夜和一杯热茶的宁静生活。对于人生,这已是很大的福分
,因为我们没有生活灸战乱和极权统治的国家里,这份自由,是我十分感激而珍爱
的。
不敢再多求什么了,只求时间的安排上,能够稍稍宽裕一点就好了。
是什么支持我浪迹天涯?是求知欲,是自信,更是“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对大
地万物的那份欣赏。
你又问我,不快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以死为解脱?我很诚实的答复你∶有
过,有过两次。可是当时年纪小,不懂得━━死,并不是解脱,而是逃避。
我也反问,一个叫我三毛姐姐的大学生如果你,有死的勇气,难道没有活的
勇气吗?
请你,担负起对自己的责任来,不但是活著就算了,更要活得热烈而起劲,不
要懦弱,更不要别人太多的指引。每一天,活得踏实,将份内的工作,做得尽自己
能力之内的完美,就无愧于天地。
请不要怪责我这种回信的方法,孩子,你太没有自信,也太要听别人的话了,
有些自怜,更有些作茧自缚。请放开眼去望一望,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物和人,
是值得我们去真诚的付出,也值得真诚的去投入━━这里面,也包括你自己。
请不要小看了自己,试著自爱,而不是自怜,去试试看,好不好?
松山精神病院不必再去想它,这又是自我逃避的一个地方。国外是,松山又是
,却不知,逃来逃去,逃不出自己的心魔。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以这句话,与你共同勉励,因为我自己,也有想不
开的时候,也有挣不脱的枷。我们一同海阔天空的做做人,试一试,请你,也是请
我自己。
最后,我很想说的是∶一个人,有他本身的物质基础和基因。如果我们身体好
一点,强壮些,许多烦恼和神经质的反应,都会比较容易对付,这便必须一个健康
的身体来支持我们。
你做不做运动?散不散步?有没有每天大笑三次?有没有深呼吸?吃得够不够
营养?以上都是快乐的泉源之一二,请一定试试看。请试半个月,看看有没有改变
好吗?
照片上的你,十分孱弱,再胖些或再精神些,心情妓然有些转变的。
这封信回得很长,因为太多此类的来信,多多少少都是想要求鼓励与指引。
我的看法是,我们活著,要求他人的帮助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他
人告诉你一件事情或由你自己去了解一件事情,在本质上是不相同的。了解自己是
由内而来的,当你了解了,不必别人来指引,也便能明白。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
人能替你找出生命之路。
谢谢你!祝健康快乐三毛上又及∶如果你观察了自己几个月,发觉情绪的低潮
是周期性的,那么可能是生理上的情形。医生可以帮助我们解决许多病状,心理的
和生理的,请你再想想好吗?
祝福中国
金门居住的先生∶您没有留下名字,信封上,只有一个邮箱号码。
牛皮纸做的信,红丝线装订出来的边,一个大红盘花扣,左面一个春字,是信
的外观。
打开来,七个毛笔字,就只写了这两句话∶“祝福中国,祝福您。”
壬戌岁末的上面,一个浅红色的印章,也看不出是什么字。淡淡的红色您故
意盖淡的,那么谦虚的情怀在一颗章里显得明明白白。
受不起这么盛重的一针一线,当不起这三个字的祝福。
您,没有留下名字的朋友,您的名字和颜色━━就叫中国。
这份宝贝,是收信中一件极品。双手捧著它,不知如何的珍爱,正如不知如何
的爱中国,才叫合了一个人的心愿。
我要好好的看守自己,对待自己,活得像一个唐人女子,来报答我们共同的父
母。他们的名字,也叫中国,正如你我。
另外,也照著没有姓名的地址回了一张信给您。一张白纸,上面没有黑字,盖
的只是印章,也只是一颗我爱之如狂的章。笨笨拙拙的,刻了四个字,那便算是我
的回信。您想来也收到了。
再不必说什么,有心的人,我们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去努力,就算彼此的鼓励
。
您懂,我也懂了。
也祝福中国,祝福您。
三毛敬上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三毛小姐∶很抱歉打扰你的时间,从来我就是很欣赏你的文章和你的个性,很
早以前就想写信给你,但又怕你没时间给我回信,我今天是抱著即使得不到回信也
算了的心情,来写这封信。
对了,我想请问你,嗯!一月十五日下午二点左右,你是否开车要寄放在中山
堂的地下停车场?那天我和朋友刚好要过马路,这时有一部车突然停在我们旁边,
不晓得为什么,一股力量吸引著我往车内看去,忽然间,我像是遇到了老朋友似的
,不由自主的叫出了“三毛”,而后却站在那里不动,最后还是那位驾驶小姐挥著
手要让我们先过,她温和又满脸笑容,我不晓得她是不是真的是你━━“三毛”,
过了马路,我仍是发呆的站在那边,我想我应该不会看错才对,照片中的你,风尘
仆仆的,而车上的那位小姐,正是如此,而且更和蔼可亲,哎!我形容的不晓得是
对还是错,但“三毛”在我的感觉一直是如此。三毛小姐,如果那天遇到真的是你
的话,给我回封信好吗?因为我已期盼很久了,再则,那日回宿舍后,看到联副上
有你的文章,我想你一定是回来了,最后我仍是希望你能抽空为我回封信,好让我
清楚那段“奇遇”。谢谢!祝心怡邱兰芬敬上兰芬∶是我!
再见!
三毛上
隔离与沟通
亲爱的弟弟妹妹们∶一次两小时的聚会,得到了你们的友谊和雪片一般飞来的
书信。在这里,我要向你们道谢这份爱护,更使我感动的是信中对我付出的那份全
然的信任。
以半生的生活体验来说,爱和欣赏,在我往往是容易些的,而信任一个人,却
并不是那么一厢情愿。起码从自己待人接物的态度上来说,我不是一个轻信的人。
由此推想,各位在信中对我全心全意的信赖,也是不容易的。这使我非常难以轻易
下笔回信,担心自己偶尔在一句话上的疏忽,而影响了许多年幼的心灵。
归纳起大部材的来信,其中最明显的烦恼和苦闷都在于各位对家庭生活和关系
的不满。我知道这些诚恳的信都是出自各位的肺腑之言,从某一个角度看来,完全
是对的,一点也没有错。
可是,世上的事情,并不是只有从一个角度上去观察,就能够说圻是唯一的真
理。如果我们去做一次家庭访问,听听父母们如何讲孩子,很可能,父母也有一大
篇合理的抱怨,也会说,孩子们不了解做父母本身的种种困难和对孩子在教育方式
上的挫折,也更可能,父母除了孩子之外,尚有本身的苦难与折磨要去应付。
公平的说,做父母的比做孩子的,在担当人生责任上,重了许多。亲爱的孩子
,试著也去分析父母和他们本身的问题,也试著去了解,你的那份学费和衣食是父
母的血汗钱换来的,这么一想,养育之恩,我们都不能回报,又何忍对他们要求太
多呢?
往往,大部材中国的父母,将孩子当做命根,将孩子视为自己生命的延伸与继
续,期望自己一生没能完成的理想和光荣,都能在孩子的身上实现。更以为,自己
人生的经验,百分之百,都可以转移到教育下一代的身上去,又以为孩子是必须无
条件听命于父母而不可反抗的,压力便由是产生了。
这种观念,造成了父子之间的悲剧和冲突,也造成了成年人与青少年孩子之间
的深沟。本来,天伦之乐是人间最可贵的一种情操和欣慰,很可惜的是,每一个家
庭中,或多或少,父母子女的观念与行事为人不能完全一致,不愉快的心情也随之
而来了。
父母子女之间心灵上的隔离,是爱的方式不很有技巧而造成的。成年人与年轻
人的未能沟通,在我个人看来,也是出于同一个字,那就是深刻的爱。
我相信,天下的父母和子女,没有一个人故意存心去破坏家庭的和谐,这是不
可能的。如果问题产生了,也不是刻意的行为,而是根深柢固的社会观念,因为有
了时代的变迁,双方不知适时调整而造成的结果。
一个问题的出现,解决的方法,不该是怨天尤人的去怪罪对方,甚而自责,而
是冷静的去理出问题症结的所在,尽可能在个性上、思想上、行为及语言上,慢慢
的改进,取得彼此的谅解。
这件事情,不能急切,不能以火爆似的争吵去解决,更不能以离家出走,甚而
激烈的试图以毁灭自己的念头去反抗,这实在是一种愚昧而无用的方式。而做孩子
的,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往往选了这种笨法子,伤人害己,于任何祥和的人生都是
背道而驰。
耐心、韧性、谅解、宽容、包涵,都是爱的代名词。亲爱的孩子们,在你们的
来信里,我或多或少是看见了这些字。
可是,在来信中,也不可避免的看见了一些不讲理的父母,动手痛打孩子,不
给孩子任何解释的余地,冷淡孩子,甚而父母之间大打出手,以夫妇之间的不和,
怪责孩子生命的拖累……。
当我一次又一次拆阅来信,看见不知有多少信中写著∶“陈姐姐,我但愿不要
回家,永远不要回那个没有温暖的家……”这样的句子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欲哭
无泪的重压。
孩子,你有一个妈妈,她打你,骂你,羞辱你,也许是她情感上不平衡,也许
是她不知你在身边是她的福分,这,都不能改变她仍是你妈妈的事实。
试著用自己的智慧去改变父母,不要伤心。中国人忍字是如何写的,我们都知
道。学著取悦父母,念书上要出人头地,家务上尽可能帮忙,一旦如此,父母仍是
特别不喜欢你,那么,爱你自己吧!好好的储备自己的知识,将来自食其力之后,
父母也年老了,那时候,回家去孝顺他们,他们不可能不感谢你的孝心的。
沟通,有待双方的努力━━父母和子女的。而我的书信,只有做孩子的看得见
,又有多大的效果呢?
至于另外一些来信,父母都是爱你的,而爱的方式中少了一份对子女的信任与
尊重,这个问题便比一些破碎家庭的孩子来得简单些。请相信有一日你不再是初中
生或高中生,你会成长,会成熟,会有自己的人生方向。如果在一场人生的战役上
打得漂亮,做得有声有色,到那时候,父母不但不会再管你,而且会以你是他们的
孩子为骄傲。这种家庭问题,由另一个角度去看,便不严重了。好孩子们,父母大
半的管教都是出于一片爱心,我们又何忍在方式上去怪责他们呢?
讲了这种话,各位写信来的弟弟妹妹们也许会感觉到,陈姐姐是站在父母那一
边的。事实上,父母的年纪已经比较大了,要改变一个成年人的观念总是困难的,
而青少年的一代,都仍有极大的可塑性,在许多地方,便必须请青少年包涵父母,
谅解父母,更重要的是,将来一旦本身完成学业,成家之后,也有了子女时,再不
犯同样的错误,做一个开明而得子女信赖的人。
我总认为,孩子可以教育,某些父母也是可以再教育的。
问题是,好似双方都是坚持自己的看法,自以为是,这就难了。
记得在我小学六年级毕业的那一年,因为将一本别班男同学的纪念册偷带回家
,写上了几句送别的话,而被母亲搜了出来,母亲为了这一件小事情,将我关在房
间里审问,弄得我因为羞愧而痛哭,并且答应悔改。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有了与异性的交往,也因为来往的朋友都是正正派派的好
青年,我自己也主动将这些朋友带回家去请父母过目,当年害怕我变坏的父母,在
无形中有了观念上的改变,再也不会一如当初般的将男女的性别看成太严重了。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而已。其他许多事情的价值观、判断法、自主权和人生
的看法,在经过了多年的沟通之后,与母亲父亲都能取得程度上的了解。所以说,
我认为,教育子女是父母的责任,可是子女在家庭中被不被误解,与个人的表现也
是有关的。当然,我有一对开明的好父母,这是个人极大的福分,而他们的开明之
中,亦有我多年的努力。凡事禀报父母,凡事开诚布公,若有不能一致的想法而我
又自认为对得起良知时,甚而勇于在良好的态度和口气下向父母辩论、讲解,请求
认同。我不隐瞒、不欺骗,不将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都有助于父母和自己之间的
认识。
又有一封来信,写出了处身一个大家庭中做孩子的悲哀。
看见嫂嫂对母亲的猖狂,看见哥哥的纵容妻子,看见母亲的忍辱和委屈……。
这封来信,写得生动而感人,是一个有著表达笔力的好孩子痛苦不平的心声,也是
一篇成功的散文。
大家庭的和睦与否,关连著太多人为而复杂的因素,写信来的这位孩子,因为
心痛受欺压的母亲,进而对生命的公平产生了怀疑。很难过的是,这位孝顺的孩子
,我不能帮助你,只有鼓励你,用功读书,出人头地,有一日进入社会时,赚钱反
哺受苦的母亲,将她接出来与你同住,好好对待她,给母亲一个幸福平静的晚年。
孩子,你的孝心感人,责任也重大,一个有责任的人,是可贵的,这表示她有能力
担起这份责任。目前学业尚未完成,在经济上可能无力承担母亲,可是尽力去爱妈
妈,下课回家去时,尽可能表现你对她的爱和看重,这对做母亲的来说,比什么都
要欣慰,你目前的能力和责任便是这个。
又有的信中,家庭不看重女孩子,不愿再供给念大学的学费,做女儿的来信中
伤心沮丧,几乎没有了方向。好孩子,中国人有一句谚语∶“行行出状元”,我个
人也认为,进大学不是唯一的人生之路,请看社会上多少成功人物的学历都不显赫
。可是他们成功的例子比比皆是。再说,自我教育是很重要的,如果自己不肯教育
自己,一张大学文凭又能够代表什么呢?
在我所知的文化大学和东海大学,工读生都在每一个角落做事,半工半读,养
活佾己,同时进学,这种情况也是很多的,只是在体力上要劳累些。甚而,我有两
个学生,她们是高中毕业之后,先去做两年女工,然后存足了两学年的学费,再来
大学进修,也是另一条可行的路。做事,是一种磨练,对任何人只有好处而无坏处
。只问你吃不吃这份有代价的劳苦。
孩子们,在近乎一叠书本样厚的来信里,很多人都不够快乐,不够开朗,不懂
得如何从无可奈何的情况里去求取生存之道,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毕竟年纪还
小,生命也仍孱弱。就算我自己吧,活到半生,又能够说我了解了人生的真谛和全
然的活得完美吗?
既然大家都喊我陈姐姐,我便欣然答应,在这里,与各位再共同勉励一次,我
们要做聪明人,做有智慧、有慈爱又肯诚实对人对己的勇者,就算天大的事情来了
,也不逃避它,心平气和的为自己争取最合理的解决之道。不可以做一个弱者,凡
是一不顺心便跌倒的人,是要被社会所淘汰的,做一个有弹性的人,当是我们一生
追寻的目标。
很抱歉不能一一回信给各位,因为从各处转来的信实在是太多了,请原谅我时
间实在不够,而那份关爱各位的心怀意念,却是强烈而真诚的。再见了!祝做一个
智者仁者勇者。
三毛上
一九八三年三月廿七日
不满、不满、不满陈姐姐你好∶我是个高中女生,心中有很多不满,好几次想
去了断自己(自杀),但每次反过来想,我有去死的勇气,那何不好好的活下去,
如果就这么死去,人生不是白走一遭吗?所以想通以后,“死”离我便是很遥远了
。过去我曾经投书到“学生辅导中心”及“张老师信箱”,但我发觉他们都无法帮
我解决困难。为什么我说我有很多不满?不是没根据的,就拿家庭来说吧!母亲是
个很迷信且重男轻女的家庭主妇,她要我回家后帮做家事,这虽是应该做的,但她
不为我想一想,我是个高中学生,功课越来越重,回家时的自习时间都被占了,我
以后怎么上考场?我时常同她谈起,但她无法和我沟通,她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孩子
,我无法充分的念书,我的前途不能就这么的送掉,所以我不满。
朋友方面,以前我有很多要好的朋友,现在可是一个也没有,孔子说得很对∶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认识愈深就愈失望,我觉得对她们越好,相反的她们也
越看不起我,以前大家总是说说笑笑的,可是现在连见了面均不打招呼,而且还被
同学耍了好几次,现在我对朋友完全失去信心,虽然心有不甘,我又能如何呢?
当然这只是我不满的这一二罢了,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执著一意念,我要
好好的活下去,所以我将它说匣来。
孩子∶在你的来信中,我好似看见自己过去的影子,心里感触很深。
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少年时期,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了解我,包括父母手足在
内都不能沟通,至于朋友,那根本是不存在的。
许多年过去了,回想自己一生的悲喜剧,大半是个性所造成的,怨不得天,尤
不得人。
很多事情,只因我固执于只从“以自己为本位”的角度去观察,以为那是唯一
的真理和途径,结果不但活得不好,对他人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付出。
孩子,你目前看见的只是不公平,看见的只是朋友们不理睬你,看见的,很坦
白的说━━只是你自己。眼中并没有别人的任何理由。
在你目前的年龄,这是被允许的,只要你不太钻牛角尖,更不可以有自杀的念
头。
可是,如果在以后成长的岁月里,你的眼光仍是如此,那么我肯定你将会得到
一个并不快乐也没有太多意义的人生,而且不很容易在社会上与人和谐而友爱的相
处━━这都是你的个性造成的。当然,这和体质也有关连,你身体健康吗?
我以为,母亲要求你做家事,也是应该的,因为你也是家中的一份子。甚而,
她不要求你,都当态度和悦地主动替她分担。母亲不是虐待你,只因她不了解,在
升学的竞争和压力下,一个学生念书的时间非常紧凑,如果分担了家事而丧失了读
书的分分秒秒,对一个求好心切的好孩子来说,也是苦痛的。
这种事情,想来你与母亲之间扳换过意见,而没有结果,才会写信给我。
我的看法是,如果家务不是太重太重,你可以想出一种快速处理的方法。手脚
快,做事有条理,有安排,两件家事一同做。(例如烧开水的同时,便去洗衣,洗
衣的同时,浸泡其他的衣物,晒衣服时,一方面煮饭。只要警觉性高些,不要做了
这、忘了那,家事时间告以利用技术管理而发挥快速的效果。)母亲的教育程度和
你不同,在价值观上自然也有距离,可是父母供你念到高中,就是他们的伟大。我
看到你所说的母亲,心中很受感动,她不懂念书有什么用,她仍给你念,你有没有
想过这一点?
你说尾亲不为你想一想,对不起,请问你为她又想过了多少?
你的前途不会因为做家事分占了念书而送掉的。学问之道,是人格的建立、生
命的领悟、凡事广涵的体认━━而不是做一架“念书机器”。如果你以为,你死啃
书本,考上大学,就是前途的代名词,那仍是虚空而幼稚的,因为你没能了解,书
本只是工具而已,念了一大堆书,仍不懂做人,那个书,就是白读了。
写到这儿,再看你的来信,你的信中,“不满”都有理由,“不甘心”也很有
理由的写出来。
三张信纸,出现了三次“不满”,而且说━━这只是不满之一二而已。我真不
知,人生这么多的不满又是为了甚么?这么多的“不甘心”,又是为了什么?孩子
,你很自私,对不起,恕我直言。不要难过这句话。小时候的我,也是这样的。
在这种心态下,你求教于“辅导中心”、“张老师”,现在来找我,其实都不
是诚心的要求我们帮助你,而是将我们当做发泄的对象而已。
你不合作,不改变自己的观念,不肯看见他人的优点,我们又怎能解决你的困
难?
你的朋友,在你眼中,全是一批对不起你的家伙,我绝不赞成你说的话∶你对
她们越好,她们越看不起你。
人,都是以心换心的,起码百分之七十是如此。请你对人类要有信心,不要因
为一些小事,而不肯原谅他人。试试看,再试一次,试著不要太计算,试著以德报
怨,好不好?
你的来信中,最可贵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好好的活下去。
好好的活下去,快乐是第一要素,胸襟是基础,体谅他人,是有学问的另一种
解释。如果培养这种观念,人生是可以好好过下去的。
孩子,也许,你看了这封信,心里不但失望而且气愤,也可能对我,更有不满
。可是我的良知不允许我写下同意你观点的话━━那叫迎合。迎合你,可以使你视
我为天下唯一的知己,而对你的人生,我却没有尽到劝告和开解的作用,那就不对
了。我不能欺骗自己,更不能欺骗你。
这封回信,你可能看了就撕掉,如果你不接受。但是起码你必须看完一遍才会
撕掉,必有一些东西留在你心里,撕也撕不掉,对不对?
好孩子,在你没有改变的时候,请不要再来信,当你有了一点点不同的观人观
事的态度,我们才再通信好吗?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对我写下了真诚的话,我很感谢你,真的。祝你好好的活
下去。
每天,看一下天空,看看那广大的天空好吗?
三毛上
真聪明的好孩子
三毛您好∶小时候我自卑极了,小小心灵就知道什么是势利了,寂寞的童年与
书为伍居多,本来就不好的脑子,塞进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后,更是退化了。
我看过坊间您的每一本书,因为没有人比您更直截了当,更坦白的写出自己,
让我知道世界有人可以活得这样自然,这样的亲切。
三月二十五日在彰化听您演讲,您说得真好,讲到快乐时,我的心也跟著快乐
,说到悲伤事,您的语调令人心酸。
我最爱您的是∶您也爱人,爱一些平凡的人。您并不算是漂亮的人,但是接近
您,不由得迷上您那股特殊的气质,那种气质是教养、是修养、是发自内心的,这
种气质能使人真正的“高贵”,能使人无论十八岁或八十岁都觉得美丽。
我知道您好忙好忙,可是忍不住还要写信给您,告诉您一些话,想说的太多,
拿起笔反而不知道怎么下笔,愿您保重自己梁美华敬上美华∶看了你的来信,最使
我感动的一点,是你掌握了一场讲演会中的特质。
我们听一个人讲话,胜于去看一个人长得是不是好看。我们听一个人演说,不
只光是去看热闹,而是由他人的观点中,汲取自认为对生命有帮助的东西,这才应
该是去参加的目的。
社会上,每一个人,每一种职业,在我,只有人格的高尚与否,而没有工作的
贵贱。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不同的功能,并不只有知识分子才是高贵的。
这一点,想来我们都有了一样的认同和理解,这真是很好的事情。
你的智慧高,心情妣和,观事温和。童年的际遇并没有使你走上极端之路,反
而更为宽厚,是十分难得的。这么一来,苦难对我们,就成了一种功课,一种教育
,你好好的利用了这份苦难,就是聪明。
好孩子,我真喜欢看见这样美丽的信,不因你赞美我,而是你那颗平和的心。
谢谢来信。祝平安三毛上没有找呀!
三毛姐姐∶您好,看到您的信箱,很高兴。
想问您,找到另一个荷西了没有?
告诉我您的近况好吗?比如说迅什么新书出版的。等您的回信。谢谢。
小弟弟上
亲爱的小弟弟∶你问我∶“找到另外一个荷西没有?”
很坦白的跟你说━━我根本没有找。
世上没有两个相同的人,包括双胞胎在内,都不可能完全相同。所以我并没有
在找另一个荷西。因为再没有了另一个。
荷西的躯体的确是由这个世上消失了,可是他的灵魂,仍是存在的。我不必找
他,因为他没有消失。
至于我愿不愿再找一个伴侣的问题,你在此句中又用了一个“找”字。
好孩子,刻意去找的东西,往往是找不到的。天下万物的来和去,都有它的时
间。
你听过一首英文歌吗?歌词中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
的。”我很喜欢这句话中的含意,尤其是用在情感和金钱的观念上,特别喜欢。
我认为,人有权利追求幸福,一个肯于认清这个事实的人,是有智慧而且进取
的。
问题是,每一个人对于幸福的定义并不尽相同。一个伴侣,固然是一种幸福,
可是人生还有其他值得我们去付出和追求的东西。所以,以我目前的情况来说,并
不特别想有一个伴侣。
也许再过两三个月,会有新书。
谢谢你的关心。祝快乐健康三毛上教书不是塔三毛∶我是你忠实的读者,看了
你最近在报章上的文章,觉得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生活味道似乎减少了,好像回
到了象牙塔中,不知你自己是否有自觉,你的看法又是怎样呢?
陈明发
明发∶谢谢你如此真诚而坦白的告诉我对我文章的感想,非常感激你的真诚。
我是一个以本身生活为基础的非小说文字工作者。要求自己的,便是如何以朴实而
简单的文字,记下生命中的某些历程。
最近的文字,的确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原因是∶生活灸变,生命在延续,
观念有改变,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人生之旅所造成的。于是,我也对自己的笔诚实,
写下现在的自己,这也是我所坚持的写作方向。
但是,我不同意我生活灸象牙塔里的看法。如果说,生活中起伏变化大,因而
在文字上,记载出来的比较显明而活泼,那是可能的,那是一种灿烂的生命。
目前,我在教书,这不只是一个职业,同时也是因为环境变化而不得不做的角
色调整。人生的角色变了,笔下出来的东西,便也不同于以往,因此我绝对不为写
作而去创造生活。
现在的文章,的确在风格上慢慢趋于宁静祥和而且更平淡。我很珍惜这份守淡
的心情,它不是象牙塔,事实上,现在更加入世,已不是当年与世隔绝的那个沙漠
女子了。
很感谢你,谢谢!祝好三毛上最重要的是被爱吗?
三毛你好∶三月廿五日那天,你到彰化演讲,曾说,有天你在三更半夜,实在
过不下去,想打电话找朋友聊聊的机会都没有,实在太苦了!
不过你比我还好,因你有很多很多朋友,然而不幸的,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人,活灸这世界上,最重要的是被爱,生活灸没有爱的日子里,又怎能认识人生?
敬祝愉快淑芬淑芬∶事实上,在三更半夜,以教养来说,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去打扰
━━除非是生命线。
如果又不是生死大事,只是内心寂寞,便不当找那个单位,快快强迫自己入睡
的好。
我不是孤独寂寞的人,那是偶尔有一年,有过这样的心情,现在不是没有,只
是化解了很多。
我认识的人很多,朋友并不多。
西洋有一句名言∶“一个朋友很好,两个朋友就多了一点,三个朋友未免太多
了。”
我很赞成这句话。知音,能有一个已经很好了,不必太多,如果实在一个也没
有,还有自己,好好对待自己,跟自己相处,也是一个朋友。
人活灸世界上,最重要的是有爱人的能力,而不是被爱。
我们不懂得爱人又如何能被人所爱?
不要自怜,不要怨叹━━你信中说佾己“不幸”,不幸当是生命极大的苦难来
时,才能用的字。你没有知音就算不幸,万一别的不顺心来了,要叫它什么呢?
你不认识人生,是没有认识去爱人的快乐。
试一试,好吗?谢谢你。祝幸运三毛上为什么、为什么?
三毛∶心血来潮,给你一封信。是第一封,当然也是最后一封。
(彼此仅有一纸信笺之缘。)不要问我从那里来,索性忘了我是谁吧。因为我
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一个在阳光底下拖著慈悲的影子,默默地一步一步趋
向救苦救难的平凡的人。
三毛!“神爱世人”,请你告诉我,还有多少个不幸的人,悄悄地躲在黑暗的
角落里受苦受难?
你、我是人。他们也是人,为什么?为什么忍心让他们残缺?折腾?
对不起,三毛,我找错对象啦,毕竟你不是神,教你怎么回答呢?
(不祝福你。容许我将祝福转给天底下不幸的人,祝他们快乐!阿门!)若尘
∶若尘∶世界上,的确有许许多多生活灸苦难里的人,而绝大群的苦难者又往往是
一个大时代的变乱之下,可怜的牺牲者,他们本身是没有罪的。
你说,神爱世人,为何要给人这么多的苦难?这种问题,亦是我过去一次又一
次仰问上苍的。
在老子道德经里,有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初听时,很可能对它有误解━━“如果我们观宇宙天地是以人为本位
的话。”
刍狗之草,本是祭祀所用,燎帛之具也。天地的化育,及于万物,自然也及于
刍狗,它虽然在人眼中视为至贱,也是万物中的一物。一体同视,一般化育。天地
以无心为心,不刻意有仁,正是仁的至高处。所以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常常想到老子这句话,深以为是。
我是一个自然主义者,对于自然界━━这当然包括我们人类,所发生的任何事
情,已不再拿个人的得失、喜怒、生死,去做一个苦难与否的判断和评价,因为我
们也不过是一如枯荣的小草一般渺水而已。
你的问题,可以说,在我,已有了答案,在你,是没有给你答案,十分抱歉。
可是,我个人,在生命的可能里,并不因为有以上的想法,而忘却了自己的责任。
在当做的时候,在可以为他人付出时,仍是真诚而慈爱的去做。这是出于内心的一
种自然行为,而不是刻意为行善或为了使命而做的。
你是一个高尚的人,看了你的来信,十二分的敬爱你。我,也有与你同样的胸
怀和意念。大家为了人类,做一支小火柴,照亮幽暗的世界。如果世上每一个人,
都做一支火柴,那么这一点点火花,也是不可忽视的。
谢谢你的共勉。敬祝安康三毛敬上读书和迷藏陈平老师∶请容许我如此的称呼
您,因为我找不出更恰当的称呼了。
做您的读者,我不愿说一些崇拜您的话来证明什么,下面一个放不开的问题,
想听听您的看法。
一个十五岁的初中生,她偷取您小时的方法,逃学两天,到图书馆看书,可是
第三次给班主任发现,记了小过,给父母、妹讥笑怒骂了一顿,但在这件大人们认
为极要不得的行为发生以前,她曾有一段时间,丢开一切小说、散文、诗词,决意
把自己泡在英语学校的课本中,一天利用三、四小时查字典、拼单字,学校的考试
来到了,她简直拚命地去温习、去背,结果,天不作美,除了中国语文、历史令她
满意外,其他十一科都亮灯了,她自己又失意了,英语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
陈老师,我知道您懂的语言不少,对我的困境是否能给一点意见?谢谢您!
祝您
永远快乐、平安书上的学生林立寄自香港孩子∶你客气的称呼我老师,在我的
心中便将你当为一个心爱的学生,谢谢你这么看重我,我亦当看重承受了这一声称
呼之后你对我的期盼。
从你的信中看来,你的性向是偏向于文史方面的。而其他学科便不能兼顾了。
你不喜欢英文,其他科目也不及格,并不表示就是一个笨孩子,只因为你的个性使
你甚而敢于逃学去看自己爱看的书,受不得一点勉强,因此即使强迫自己去啃那些
不感兴趣的课本,也考不过关。
我猜,当你硬逼自己去念英文课本的时候,只是身体坐在桌前对著书,而心思
根本不在它上面,对不对呢?
我的看法是∶学问是一张网,必须一个结一个结的连起来,不要有太大的破洞
才能网到大鱼。而学问的基础,事实上在我们进入幼稚园、小学、初中的这几个阶
段中,都渐渐的在向下扎根,每一个阶段都是一个又一个渔网的结,缺了一个结,
便不牢固了。
基础是重要的东西,没有根基的人,将来走任何一条路都比那些基础深厚的人
来得辛苦和单薄。
也许你误以为,当年三毛的休学是从此放弃了其他的科目,只看文哲方面的书
,这是因为我在自己写的书中没有交代清楚,真是十分抱歉。其实在不进学校的那
一段时光里,除了文哲的书籍之外,也是看数理化学和自然书籍的。当年,我深恨
英文,可是父亲定要我每三日背诵一篇英文短篇小说,我也曾恨死那些外国字了,
也曾一面背一面流泪。后来,背成了习惯,懂得欣赏到音节与文法变化的极美,慢
慢的便爱上语文,一生痴迷忘返,现在还打算去学法文和客家话。
这一切,回想起来,都得深深感谢当年父亲的坚持和逼迫。而语文,不在当地
国家学习时,除了死背与用功,是没有捷径可走的。
孩子,以你的年纪来说,目前学校的每一科课程,都是将来进入社会时必需的
基本常识,这些知识,可以使你未来的人生更充实,未来的实际生活更得心应手,
走到了那一步,再往自己喜爱的文史方面做更深一步的深讨甚而创作,也是不迟的
。更何况。目前你的年纪尚轻,在每一个学科上考及格,当不是太难━━只要你肯
真正心神合一,专心的去看书。
我也了解,面对不感兴趣的功课,是难集中精神去对付它们的。可不可以让我
说一个小秘密给你听呢?有关读书的。
你那么爱文学,便从这儿做起吧!
将数学当成“推理小说”去看待,你是那个侦探,一步一步追下去,结果答案
出来了,凶手被你捉到,而且没有冤枉他人,这不就等于一场游戏?
把自然科类想成是一个田园诗人面对的一片好风景,花怎么开,雨怎么来,蜜
蜂如何采蜜,树如何生长……不都是一个诗人观察的景象吗?
至于物理和化学,它们也有趣,你看不看科幻小说?我是爱看的,如果没有物
理化学的常识,便看不太懂了,是不是?
应付语文,将它想成一场缠绵的爱情小说初识,陌生,误会,了解,陷于情
网,不能自拔,永结同心,再生儿育女……。以上的情节不也是我们初识这些外国
字的心态吗?当然,你可以也将英文想成一场没有结局的恋爱故事,有一天,爱过
了(考及格了)便与它说见,另结新欢━━你的文史兴趣。
孩子,天下没有一件事情和学问没有它的迷藏,试著放松自己,用另一种眼光
和心情吩试一试,探一探它们的神秘。
一个人,在知识上,是可以有多面性而一样和谐存在的。
乖乖去试一下,好吗?读书不是为父母,请想清楚,读书是为了充实自己,任
何书本,包括教科书,事实上,“大半”是开卷有益的。
不要再逃学了,懂得支配时间,才是聪明的人。
谢谢你的来信,下次期望你不再写信来,寄来给我的是一份全部及格的成绩单
好吗?不必太高分,及格就好了,预先谢谢你。祝快快长大,毕业,不必再逃学,
将来如念大学文科,堂堂皇皇的去念文学书籍了。不念大学,也无不可,又可去看
喜爱的书,不必逃学,也未尝不是乐事。
三毛上
不弃
三毛∶我的丈夫一向是一个深爱家庭、勤劳向上的好青年,去年我们因为他申
请赴美进修的学校答应他去深造,便下了决心,由我留在台湾工作,他带走全部家
中积蓄赴美一年。事情发生在那赴美第一个学期结束时,丈夫突然来信要求离婚,
理由是他已不再是台湾时的那个他,而内心的变化和环境的改变已使他无法再继续
爱我。
我没有争吵,这个月终于很和谐的签字分手。我们相恋四年,结婚四年,前后
八年的恩爱生活,却因他五个月的离台而告结束。
我不知如何活下去,人生空虚,前途茫茫,更苦痛的是,精神已到崩溃边缘,
无法工作,无法活下去,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无儿女,与父母手足关系很淡,可说已是孤单的一个人在世上,实在活不下
去,因为太痛苦了。我有过轻生的打算,你说,我为什么要再活下去?
一个被弃的女人
这位女士∶你并没有被弃。没有人在世界上能够“弃”你,除非你自己自暴自
弃。因为我们是属于自己的,并不属于他人。
丈夫如此分手,在我看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禁不起考验的婚姻,终究是要
出轨的。如果对方是一个如此想法的人,即使今日不改变,他日一旦有了单独的机
会,一样有改变的可能。
这些也不必再说了,事情已经发生,要面对的情况才是最实际的。
请你首先要安静自己的心思,安静下来,接受这个事实,它也许残酷,但承受
一个即使是不甘愿的事实,对心理的重建仍是有决定性的必要。
不要先去想未来的事情,更不要去想前途茫不茫然,在目前来说,这不是当务
之急,目前急的是要使自己的心安静。
这很难,可是心不静,如何能睡眠?睡眠不足,严重伤害精神,是一种慢性自
杀的行为,快快不要伤害自己了,难道你伤得还不够吗?
男女之间的事情,在今日的社会观念里,已不如过去的时代,说变就变的情形
很多━━我是说现在。这不能完全用“无情”两字便做一切的解释,这种情形的造
成,心态观念的不如旧时代,都有极多的外在因素存在。看明白这一点,这桩婚姻
已是结束了,而且无可挽回,那么不要再留恋,不要深责对方,不要轻看自己,生
命是可贵的,不能因为这一件事情,轻言死亡。
你有死的勇气,难道没有生的勇气吗?
离婚之所以如此苦痛,是因为你有了深深的被伤害的委屈,挫折感因此随之而
来,对不对?
如果你在这一个时期中沮丧一时,是自然的反应如果能哭泣,对健康也未尝
不是有益。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如果你能,眼泪有时能洗去许多悲伤,在某些情
况下,是好的。
学著主宰自己的生活,没有了丈夫,你也有能力一个人过活。刚开始时,这种
新的局面也许很艰难,一时看不出有什么进步,也不能快乐,可是,给自己时间,
不要焦急,一步一步来,一日一日过,不要急,请相信生命的韧性是惊人的,跟自
己向上的心去合作,不要放弃对自己的爱护。
你问我为什么要活?我能答复的是,为活下去而活下去,你不要问,活下去,
生命自然在日后给你公平的答案。
我也想问问你,你要怎么样活下去?要哭著活一辈子,还是平平静静甚而有些
欢悦的活下去?
这条路,但看你个人的决心和提升自己的方法,过一阵,好好开始生活了,好
不好?不要去看那个伤口,它有一天会结疤的,疤褪不掉,可是它不会再痛。
许多人说,忙碌是忘掉忧伤的良药,我倒是觉得,安静才是化解苦痛的好方法
。我没有用“克服”这两个字,请你仔细看好吗?我用的是“化解”,这更合自然
,你说是不是?
人,不经过长夜的痛哭,是不能了解人生的,我们将这些苦痛当做一种功课和
学习,直到有一日真正的感觉成长了时,甚而会感谢这种苦痛给我们的教导。
你还可以再婚,不要对爱情丧失信心。也可以不再婚,做一个健康平静的单身
女人。可是,万一有一旦再婚的时候,请千万不要忘了━━永远不要给你的丈夫任
何机会,不要长久的别离再来分割一桩婚姻,记住啊!不知名的朋友,人是禁不起
考验的。祝你新天新地朋友三毛上不逃三毛∶我好难过,不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自
己的痛苦。自己得了严重的自闭症,连家里的人要我到楼下杂货店去买个东西都不
敢,做什么事情佾己都会紧张害怕个半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害怕,
以前从来没有的现象,如今却患了如此严重的恐惧症,看到人都想躲,到底要躲到
几时?现在连出去找工作都不敢,害怕,甚至连写封信都写不好,我应该怎样活下
去呢?
黄上
黄先生(或女士)
当我们面对一个害怕的人,一桩恐惧的事,一份使人不安的心境时,唯一克服
这些感觉的态度,便是去面对它,勇敢的去面对,而不是逃避,更不能将自己干脆
关起来。
痛苦,是因为你将自己弄得走投无路,你的心魔在告诉你━━不要去接触外面
的世界,它们是可怕的将自己关起来,便安全了。
这是最方便的一条路━━逃。
结果,你逃进了四面墙里去,你安全了吗?你的心在你的身体里,你又如何逃
开你的心?
走出来,不要怕人。人,有时的确是一种可怕的动物,可是,你也是同类,也
是一个人,这个世界上,人吃人的事情不是没有,但是大半的人是不吃人的。
我也曾将自己囚住过整整七年暗淡的岁月,当时,我与你一样,见了人就怕得
不得了。这种心理,使得我的心灵和肉体都饱受摧残,也曾被送去看心理医生,当
时,不肯与医生合作,医生再有方法和耐性,自己本身不合作,是很难治疗的。
黄先生,我不清楚您为何有这种情形发生,我不是心理医生,只能以一个过来
人的经验诚恳的回信给您。
不要为怕而怕,不要再落入这隔离世界的深渊中去,不要再幻想外面世界的可
怖。恳请您试一试,每天做一个小功课∶为自己找一个出门的理由。第一天走两百
步,或走一百步,去杂货店买东西,买完了便回来。第二天多走一点,也许三百步
,又回来。第三天走一千步。第四天没有法子出门,仍然害怕,便停一下,不必太
勉强,第五天再去杂货店。第六、七、八、九、十天,就走更远些,直到您克服这
份恐惧感,以后常常出去走走,散散心,一点一点慢慢来,但是要有决心,一定要
有,请您答应我。
我们中国人,一半将心理治疗和疯子治病混为一谈,事实上,世界上的心理方
面完完全全健康的人可以说没有。身体病了要看医生,心理有了不平衡也一样要正
视治疗的必需。
如果您很清楚的明白,去看心理医生是极自然的事情,而不是一般人说的“神
经病”,那么请勇敢的去看看医生,好吗?
如果您肯去看心理医生,那么这封信的前一段和中一段都可以不必理会了,一
切听医生的方法,是最好的。
谢谢您写信给我,在这样怕人怕外界的情况下,肯写信给我这样一个陌生人,
使我内心对您有说不出的感激,谢谢您对我的信任和友谊。
你的朋友三毛敬上
其实都不是问题
三毛∶您好!或许您对这许多素不相识的干扰者感到厌烦,但请给我一次机会
,这些存留在我内心的问题,虽然都是小事,却长久挥之不去,希望您能给我提供
意见∶(一)三年前我有个很好的男朋友,那段恋情侏今仍然忘不了,我们偶尔也
还通信,但总是我去了信他才回信,而我对他的爱慕,却不敢在信里流露,不知他
对我的情是否已淡忘了?更糟糕的是,我常会拿现在的“男”朋友和他比较,总觉
得在我认识的男孩中,他是最吸引我的,您说我该怎么办?
现在圣诞节快到了,我要不要再寄信给他?
(二)在班上常碰到一些特别献殷勤的男孩,看他们一副真诚的样子,就忍不
住给了电话,但以后却如断了线的风筝,内心不免激起受骗的愤怒,难道他们真的
只是好玩?捉狭?还是怯懦怕碰钉子?
(三)通常同性的朋友交往,我们都会主动去联系,异性的朋友则停留在男方
先主动的规范里,如果第一次见面后,为了想更了解对方而打电话,会给对方很廉
价的感觉吗?
(四)偶尔会有“他实在不错,但只能心中默默喜欢”,这个社会,好像没有
教导我们如何去追求想要的……包括情感、志向,在周遭,似乎有太多有形、无形
的规范,男女交友中亦存在太多的理智,如∶他的学历、他的身高、他的年龄……
盼望您能给我一些建议,非常谢谢您。祝平安渴望突破却困于现实的女孩渴望突破
现实的女孩∶就你的几个问题我们来讨论一下。
(一)就第一个问题来说,你在后段的男朋友三字上,特别将男字用了一个引
号,这表示你很注意男女的性别,比一般人对待这个字又敏感得多。
三年前的一段情,可能是你个人很主观的论定。这一段情,是不是共同出去几
次,在他人看来很普通的交往呢?如果真是两情相悦,为何不敢在信中流露情意?
对方不笨,是你不聪明。他之所以被动的回信给你,只是礼貌和教养,可能也有忍
耐,而绝对不是爱的任何表示。请你面对这个现实吧。既然你的来信是如此署名,
为何又连现实也不敢面对呢?
情的难忘与否,是你个人的自由,请不要拿目前的“男”朋友与三年前相识的
人去比较,这是无可比较也不公平的事情。
圣诞节快到了,你如果想再去问候一次旧友,也未尝不可,但不要再企盼什么
了。
(二)第二个问题,我认为是观念上的偏差。男同学与你交往,很可能是出于
一片友谊,而不只是因为你是“女”的而有任何企图,更谈不上你所说的“献殷勤
”。而你偏要如此看,“忍不住给了电话”,他人很明白你的出发点与他们起初的
意思完全不同,当然退避三舍了。
为什么要感觉被骗?为什么要愤怒?来信中没有人存心捉狭也没有人要玩弄你
,是你的情感太盲目,任何男生与你稍有接触,你便立即想到要将这份情感投诉给
对方。对不起,恕我直言,这种方式和心态是很少有人消受得了的。
奇怪的是,你在第一个问题中,已有了一个三年前认识而难以忘怀的人,又有
一位目前的男朋友,为何对班上的男生却又生异想,甚而会因为他们的不理会你而
愤怒,觉得被捉弄了?其实,玩弄、捉狭、被骗,都是你自己的想法造成的,这一
点他人一些责任都没有。
(三)第一次见面之后,想进一步了解那个人,而打电话给他,这种事情良不
廉价。只是我很难以想象对方的反应,如果你开门见山的直说∶“我想进一步了解
你,请问可不可以再见面?”如果是我,就不会做这种事情。先了解自己比急著去
了解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来得重要。
(四)我们再照著你信中所写的句子来讨论∶你说,男女交友中亦存在太多理
智,譬如∶他的学历,他的身高,他的年龄……。(以上是引用你的话)。
我以为,交友就是交友。这两个字最重要的是因为交往而带来的身心舒畅和健
康,还有随缘而得的友谊,这份友谊的有,或者没有,都不是交友最重要的目标。
交友不是打猎,猎物的学历、身高和年龄,对一个交往者来说,实在不必太注意。
放松身心,不存目的,不刻意寻找一个投诉的对象,那份自在和愉快,必定是不同
的。所谓“无为而治”的道理,就在这句话里面了。
祝
认清现实,再求突破三毛不能给你快乐三毛∶早先情绪不好时,曾托一位文化
大学的朋友帮我打听您的下落,想分享您的乐观,使我也沾上快乐的花粉,结果没
有成行━━去课堂上逮人。只好提笔和您聊聊,我想有些方面我们是相近的,有相
同感觉的━━但搞不好,您不喜欢个性与您相近的人那就糟了。
上次想去拜访您,还有个很强烈的原因,就是觉得您能使人快乐起来,想拉您
来做些社会工作(陪人聊聊天,听人诉苦……之类),或许您看了又要掩门深锁(
印象中您表示不习惯人群)。
还是想和您约个时间聊聊,可以吗?
陈菲华
菲华∶你的情绪不好而想到要找我,从一个角度来看,这是你对我的看重与信
任,谢谢你。可是这件事情不是只有一个角度便能够解释一切。我以为,依靠他人
带给自己快乐是不很稳当的人生态度,况且你已成人了。快乐的泉源来自每一个人
的内心,如果你心中不快乐,他人是无法使你脱出困境的。
谢谢你没有来文化大学的课堂上逮人━━逮我,因为我在工作中,不能分心给
你快乐,一旦你快乐了,可能我因失职教学而不快乐。
我喜欢天下一切平和、朴素、谦虚的人,无论个性是否相近,都没有太大的关
系。
你说想拉我出来做社会工作,叫我陪人聊天,听人诉苦等等,这使我有些惊讶
∶因为我们彼此的陌生,使你对我下断语,以为我的日常生活便是掩门深锁。事实
上我在学校有大约一百六十个学生,还有许许多多旁听生,师生的情感非常深厚,
对于我所带领的大孩子们,或多或少,都在课余彼此勉励和深谈。年轻的大孩子们
给我的启示很大,表面上看来,是我在做辅导工作,事实上自己受益良多。我并没
有排斥这个社会,只是因为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便只做了那么多。以这个理
由,请你包涵,你所建议的那一份社会工作,我便不再做了,好吗?
你想要与我见面聊天,而我的时间肓排得十二分的紧迫如果没有必需,便不见
面了好不好?我们将时间形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就是你祝福我的话━━愉快的
享受生命。谢谢你,我的确活得十分愉快。祝安康三毛上写作不难三毛阿姨∶您好
,我是位十六岁的高中生,不知称谓您为“阿姨”,是否会太老?我很喜欢您的作
品,文章亲切,平易近人。
我本身也很喜欢写作,闲暇时便尝试“爬格子”。可是在写作过程中,我遇到
困难了。那就是常常无法用最适当的文辞来表现我内心所感受的,因此常觉得自己
腹笥甚窘。虽然,我也常买些书籍回来阅读,藉以充实自己,但还是无法吸取其中
的精髓,我常为这问题困扰。所以想请您帮我解决好吗?
谢谢!祝安康郭芳廷敬上芳廷好孩子∶你才十六岁,来信一句也不抱怨人生,
只说喜欢写作,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因为我所收到的来信,大半是“人在福中不
知福”的怨叹信,看了很使人灰心。
写作其实一点也不难,一开始的时候,尽可能踏踏实实的用字,不要写那种独
白式的文体,写自己日常生活中所观察、所体验、所感动的真实人生。初写稿,写
些实在的散文体故事,避掉个人内心复杂的感受━━因为那样写,便需要功力,毕
竟虚的东西难写。从故事开始试,人物最好不要一次出来太多,免得难以周全的在
笔下刻划他们。
写作,便如建筑,结构是一个部材,建材是另一部分,外观又是一个部分,缺
一不可。这也就是肌理,文理和神理三个写作的基本要素,而这其中,都是生命。
再说,所谓写作,事实上脱不了一个“酿”字,心中有所感、有所动的题材,不要
急著就伏案,急不得将材料放在脑子里慢慢用时间和思想去酝酿它,自己反反复
复的在心中将文章编织,等到时机成熟了,不写都不成,这就是一般人所谓的灵感
来了,出来必然不会太坏。
一般初学写作的人,往往心急,酿的时间不够,那么即使涂涂改改总也难以使
自己满意。
多看好书固然是好事,可是看见他人写得如此深刻而自己不能,也是会丧胆的
。例如我自己,便真的丧胆,,越看越不敢写,不过,我情愿不写,也舍不得不看
好书。
你的年轻和兴趣,就是写作最大的本钱,很可惜我们只是纸上笔谈,无法交换
更多的心得。谢谢你的来信。
三毛上
我喜欢把快乐当传染病
三毛∶每当遇到有不满的事,或遭遇到挫折时,脑中就会浮现您的影子,您常
要我们心存感谢,就凭著“心存感谢”这四个字,常常使我自己在不如意的时候快
乐起来。
在《明道文艺》的“三毛信箱”一栏中,常看到写信给您的人,多数在诉苦、
抱怨、不满。当我在“三毛信箱”栏中看到若尘写了这么一段话∶“不要问我从那
里来,索性忘了我是谁吧。因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一个在阳光下拖著
慈悲的影子。默默地一步一步趋向救苦救难的平凡的人。”看到了后两句话时,三
毛,我多么地感动,更为您庆幸有这么一位读者,更感到他是一位多可敬的人,而
且是一位不平凡的人。
此时,我感到难过,因为在我周遭的人,甚至我的朋友,他们没有人常心存感
谢,而只是不断的在满足自己,而我竟没有办法去改变他们,这真是令我感到惭愧
的一件事。祝福他们,更祝福您廖淑珍敬上淑珍∶想来你也听过一个老故事∶一个
小女孩因为没有鞋子穿而哭泣,直到她看见一个没有腿的人。
你的来信,使我这么的欣悦。淑珍,你比我的年纪小很多,可是说匣来的话,
如此的有智慧、有胸怀、有志气,我真谢谢你给我拆信后一整日的快乐。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这个世界上,不满足的人太多了,自私自利自暴自弃的人
也太多了。有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能同情这种人,也不想帮助他们,因为没有价值
可言。让那些永不醒觉的人自生自灭好了,如果他们抱怨,我们把耳朵塞起来。因
为他们不肯对人生、对世界、对生命,有一丝一毫感激的心。
可是,另一种人,是真正值得同情的,他们可能懦弱,可能悲观,可能不够聪
明,可能贫,可能病……而不是自私自利和不满。
上面那个小故事,虽然十分平凡,可是它常常在我的心中激励我。当我偶尔对
人生失望,对自己过分关心的时候,我也会沮丧,也会悄悄的怨几句老天爷,可是
一想起自己已经有的一切,便马上纠正自己的心情,不再怨叹,高高兴兴的活下去
。不但如此,我也喜欢把快乐当成一种传染病,每天将它感染给我所接触的社会和
人群。
淑珍,你知道一个秘密吗?最深最平和的快乐,就是静观天地与人世,慢慢品
味出它的美与和谐。这份快乐,乍一看也许平淡无奇,事实上它深远而悠长,在我
,生命的享受就在其中了。
今天,是一个好天气,台北近郊的一片山水是如此的安详而美丽的。我看青山
真妩媚,而青山看我当如是。好朋友,世间迅你这样的人,我也看不厌呢!
谢谢你,真的,你给了我很多东西。敬祝平安健康朋友三毛敬上狱外的天空也
是你的新竹监狱内的朋友祖耀∶你的来信和真名不便公开,不愿也不能,可是给你
的回信,我另寄一份给你,也想给《明道文艺》,同时很希望发表之后给你寄这份
杂志去看。
看完你第二次写来的长信,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祖耀,不要再
深责自己到这种地步了,虽然曾经做过妨碍社会安宁的事情,而你也认为受刑补不
了已犯的错误,那么期待将来出狱后的赎罪与再造,这些,其实你已经在预备了,
是不是?
由你那么真挚的长信中看来,你今天的处境并不能只以单纯的“坏”字便解释
了一切,这么坎坷的童年少年期,在我一个平凡经历的人看来,都是很大的劫难。
你的信中,使我看见了那个十一岁的孤儿,一次又一次的逃离孤儿院,看见了一个
少年在人海飘泊的孤单,看见了求助无门、叫天不应、寻母不得,而父亲不明的一
个苦孩子。看到迷茫,看到那份求好向上的心,看到您终于向人生投降放弃,然后
怀恨,然后反抗,然后豁出去的自暴自弃,然后去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祖耀,请求您再不要对人性和命运失望、灰心、怀恨,请您相信我一次,我不
骗您。您今年才二十四岁,您说天下人的话都是假的,而您却写了信给我,那么请
您试一试,相信我好不好?我不能给您什么,但是我可以给您一个经验,一个世界
上仍然有信、有望、有爱的经验。因为我的确碰到过千千万万次这样的人,他们是
如您一样的人,他们不假,不坏,不欺,不冷酷,更不轻视任何人,我真的碰到过
,相信我,这个世界仍是有爱存在的,它并不完全是您眼中所见的那么冷酷与虚伪
,试试看相信我一次好吗?
您说∶狱外的天空没有您的份。祖耀,您快要刑满匣狱了,这么想,出来又有
什么信心面对穹苍呢?
一个人,最当看重的是自己,您的一生,看到的却是别人如何对待您,而您没
有看重自己,再说难道他人轻视您,不是因为你先轻视了自己吗?贫,并不是耻辱
,贱,才是耻辱。
您有手,您有脚,您能说话、会写字,而且文笔非常流畅,这足见您“基本求
生”的条件已经具备了。一旦出狱,发心重新做人,过去您年少,而今您已成年,
只要您肯,只要您不再恨,只要您不怕吃苦与诚实,这个社会不会饿死您。您曾经
将自己一生的苦难报复到他人身上去,自责不是够的,受刑也不够,出来了,发心
向上,用您的下半生,向这位受害人去补偿吧,不然,您没有真正的行动和忏悔。
有时候,在我们的一生里,遗忘是有必要,而记得也有必要,让苦难的过去忘掉,
记取这一次的教训,利用这个错误的经验,以后“绝对”不再做伤人伤己的恶性循
环,请你答应我好不好?不但如此,错了的还要补救,诚心诚意的去做,好吗?
有一本非常好看的书,叫做《悲惨世界》,是法国大文豪雨果所写的,不知你
看过没有?如果狱中图书馆找不到这本中译书,请下次来信告诉我,我替你寄去。
你爱文艺书,这一本,对于人性的挣扎与光辉做了极深的刻划,看了每一个人都会
有启示的。
过去你念过高工学校,我有许多做水电、修机车、做铁门窗、修马达的朋友群
,如果你肯学、勤劳、认真、诚实、不计较待遇,大家帮忙打听,工作总是有的。
不要害怕将来的路,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预备好决心和信心的迈出那个再也
不回去了的大门,好吧?
祖耀,我们都是你的同胞,欢迎你回到这个社会。谢谢你叫我陈姐姐。祝安康
陈姐姐上是美德还是懦弱三毛∶有一阵子我失业在家时,发现了一项快乐的秘密,
那是勤奋与善待别人,这是我在美德中寻求心理宁静的开始,而我做到了。另外我
又读佛学书籍,凡事又避免过分计较,我渐渐成为一个好好小姐,心中的爱恨都不
强烈,但最后却憎恶起自己来了。我希望自己敢爱敢恨,有勇气去承担一切,然美
德把我禁锢在最无望的地方。我会为了怕伤害一个讨厌的人,而使一个内心所喜爱
的人误会我,甚至觉得讨厌别人也是一种罪过,如此滥施怜悯,使自己成了“好女
孩”外别无可取。
我一直相信林肯的话“人到四十岁后要对自己脸孔负责。”因此从善是我生
活忪标之一。但我觉得矛盾,过去的美德实在让生活毫无生趣,为什么我能在美德
里发现宁静的快乐,却又发现美德也是个枷锁?三毛,请您哪一天演讲或写文章谈
谈一个“好女孩的烦恼”,使我知道怎么做好吗?
林爱雯
爱雯∶我也喜欢林肯的这句话∶“人到四十岁就该对自己的面容负责。”但我
不能同意你的另一个想法,因为你认为美德是一副枷锁。
爱恨都不强烈的人并不能与“没有个性”、“生活没有情趣”这些字句混为一
谈。你如果真的拥有内心的宁静,又为什么要挣脱这么美好的境界呢?
从你的来信中,我感到你将美德的定义和“懦弱”有一点混杂,所以才会恨死
自己了。让我们共同来整理一下这两个观念好吗?
凡事不计较、善待他人、觉得讨厌别人都是罪恶、追寻快乐、不批评别人……
在我看来都是美德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大部分。以上都是你信中所说的。但是
,不敢伤害一个自己讨厌的人,而情愿使内心所喜爱的人误会,便是懦弱。
我的意思是说,大凡人━━不只是你,常常会对凶恶些的人让步,而放心的去
忽略了一些善良而可敬的人。这是人类的弱点与共通性,同时也是天性,这是相当
令人遗憾的。
我的想法是,一个真正的完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那就是大智大仁大勇,这
三个字真能达到又谈何容易呢?所以中国人说“好难”。好,真是难啊!
小聪明、妇人之仁、匹夫之勇,在这个社会上每天都可以看见,但那成不了什
么大事。而你我是不是就是这许多人中的一个呢?
你自己其实看得十分清楚了,勇气是可贵的,极为可贵,又最难实行,如果凡
事缺少了实行的勇气,再有智慧与仁爱也是枉然。
不要再怀疑美德了,它的含义在生活上每天都可以面对与实行,那绝不是枷锁
,那是使良知自由、使心灵释放的秘方。它不必破坏也不必摧毁你现有的生活,因
为你本身在基本上已是一个好女孩子,一个居然以自己美好而苦恼的糊涂人。
美德之中,当然也不能缺少道德勇气,不然,便是懦弱,懦弱的人,在我的浅
见里,就是如你所说∶除了滥好之外,一无可取。
谢谢你给我机会,使我在回信的时候对自己本身的处世为人也做了一个检讨的
反省,谢谢!祝安康三毛上“喜欢”有千万种风貌与诠释三毛∶或许我这封信在你
所有的来信中只占了一丁点儿不成比例的比例,但是我恳切希望你看完之后,无论
如何,给我一封信。
我是个豪爽、高大的男孩子,自认为聪敏、潇洒,不仅是学校的模范生,更是
许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每天生活得相当快乐。
但是,你来了,我想念著你,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在你到高雄中正文化中心演讲时,两次,我都提早一个钟头去痴痴的等,排队
。但是,肚子饿了,我去买东西吃,结果回来,才一会儿工夫,我已被挤到最后,
只得坐在最上面、最后面……。
我曾告诉父亲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了,他说∶“是谁?我想知道她的一切。”
我说∶“她不认识我……”
更残酷的事实是,我只是一个高中三年级的学生。
在即将大学联考的前夕,我希望得到你的一些鼓励,台大医学系是我第一志愿
,放榜后我去找你……
陌生的人陈正宇
正宇∶我深信,许多人的一生都会喜欢过不止一个人,而这种对象,必然在基
本上与我们有一个共通的本质,也可以说这一种人性格的优美与光辉恰好是可以使
我们极度欣赏的。
在我的一生里,不止喜爱过一个异性,他们或能与我结为夫妻━━如我已离世
的丈夫或者与我做了最真挚的朋友━━我确实有三五个知己或者注定了生来的
关系━━如我的父亲与兄弟。
现世的存在形式与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人优美的心灵,化为我一生
的投影,影响了我的灵魂与人格。他们使我的本身受到感召与启示,而且今生今世
都默默的在爱著这些人。想起这一些与那一些人,心里只有欣慰与安宁,里面没有
痛苦。
正宇,你说你有痛苦,你喜欢了一个,叫做三毛的人我说我没有痛苦,我却
也喜欢著许多人。这其中的区别其实只在一线之间,我不求形相,你求形相我一
无所求,你看似没有求,可是你却求了痛苦。
其实,你喜欢的不是三毛,而是一种能够与你呼应的人,这种人,不会很多,
也不可能太少,少到一个也没有而只有那个笔名叫做三毛的人。这个世界上优美的
人太多太多了,问题是,最最优美的钻石往往深埋在地底的最深处,而你,却将一
块普通的石头,看成了钻石,不但如此,你又将石头看成了异性。
孩子,“喜欢”这两个字,有它千千万万种风貌与诠释。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不只是喜欢,我狂爱过西班牙大画家毕卡索,爱他爱成疯
狂,焦急的怕他要老死了而我还没能快快长大去向他求婚。这是一件真的故事,而
今,仍爱著毕卡索,他死了,我仍爱他、欣赏他,在他的真迹名画之前徘徊流连,
将他深植在灵魂至爱的一角,但我不痛苦了,他生前,不知世上有这么一个女子在
爱著他,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而我,也没有损失,我得到的是永恒以及其他的爱。
正宇,我确信在你的一生里,会有或已有了许多喜欢的人。让这份爱,化为另一种
深刻又持久的力量与欢欣,再透过你━━未来可能的一个医生,投影到其他的人的
内心去。
看见这样的回信,也许你会将纸撕掉,将自己与三毛都怪责与抱怨,甚而失望
。不过,你总是看了,看过的东西,不会全忘的,是不是?
谢谢你,这么好的青年,谢谢你。
敬祝
安康
朋友三毛上
读书不能只读一个月
三毛∶我是个学生,平常课业压力甚重,在课余只能阅读一些翻译作品和中国
作家的散文及报章杂志的文章。个人对文学非常有兴趣,但涉猎不多,常感心虚,
现在寒假到了,有一个月的假期可以好好的研读,希望能有些许的收获,能否请您
推介一些值得阅读的好书或学习的方向。盼回音。
敬祝
安好
史及尧敬笔
史先生∶在我的看法里,念书的人往往有许多不同的心态和要求。
有些人将读书当做一种松驰紧张生活的消遣,这种人,便可能看些轻松而不太
费心的书本或杂志,看完熄灯安睡,这对健康有益,是极好的娱乐。也有一种人,
将读书当作人生的特种兴趣,他们看书可能便有了更进一步的品味与境界,是比较
深入的。更有一种人,将读书视为人生最大的事业,既然是事业,便必然有计划与
经营,一步一步来,慎重的挑,仔细的读,甚而阅书之后,用文字记下心得或发表
感想,是更有组织的看书法。
我个人,很有趣的是,以上三种心态与要求,多多少少都包括了在内,并不是
只有一种心态,这么一来,时间便占去很多,可是甘心。
总觉得,既然我们身为中国人,对于丰富的中国文化便当首先去涉猎才好。思
想性的文字与书籍,我爱老子、子、孙子和孔子。文学部分,以我的浅见,《红
楼梦》与《水浒传》是白话文学中极易引人入迷的两本好书,不过《水浒》后几十
回便不太喜欢了。先从《红楼梦》看起是一个好开始,因为它涵盖的东西太多太广
太深,而又绝对不枯燥,是伟大的书。
至于翻译作品,我的看法是,要译笔好的才看,译笔好不好,细心看上数页便
可了然。如果时间不够,流行畅销小说便先不要看了━━除非你只是想看了消遣。
相信世界名著,它们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著作,必然不会太坏。如果一时不能看大部
头的书━━假设你已在看《红楼梦》了,那么西方的文学,可以先看短篇小说。我
个人极爱海明威的短篇,也深喜马奎斯。毛姆的作品故事性强,初看是引人的,他
的短篇也好。旧俄作家的文字中,人性的光辉明显而深刻,只怕初看的读者对于那
些极长的人名会不耐烦,忍一两本,便顺了。
文学的领域浩如烟海,你信中说迅一个月的时间,这很少。一个月,慢慢看一
两本书,看出心得来就不错了,这么短的时光,要说什么才好呢?登堂入室需要长
期的培养,用一生的热爱去对待书本都是不够的。
如果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只一个月,我便去看一本法国作家━━圣厄佐培里
SAINTEXUPERY著的《小王子》。用一个月去看它,可以在一生里品味
其中优美的情操与思想。也是绝对不枯燥的一本好书。
一说文学,便很急,写来不能停,但是,你只有一个月,便就此停笔吧。谢谢
你。祝多些时间三毛上五个对话三毛∶本想当面请教几个问题,但因服役的关系,
时间上不允许,只好在信上请您解惑。
一、在您作品中,常感觉您有份能知冥冥中要发生事情的能力,如《哭泣的骆
驼》这篇,您知人即将死去。
二、您在书上提到自己的一切是写作的最好题材,请问人应清楚佾己的过去及
目前的情况才能写作吗?
三、一幅画常有多种不同看法与见解,请问这是股推动进步的力量吗?
四、一个没有保存过去物品的人,能说兵过去是没痕迹吗?
五、你同意“入境随俗”这句话吗?能否处任何环境,就得做出合乎当时环境
的举止?
张正上
张正先生∶我们在纸上做问答题,不必见面也是好的,现在就您的几个问题,
写下答案。
一、我在十三岁以前,的确能够知道许多将要发生的事情,那种感应很明显,
例如说,在电话没有响以前几秒钟便可以预知,所以慢慢走向电话,当它一响,我
便接了,常常将对方吓一跳。这种情况,随著年龄的增长,便慢慢减少了。
现在可以说是很“钝”,已经不灵了,一年中只有少数几次,不经心的,会有
这种预感,也不很多了。小时候的的心灵比较干净,没有“知识障”,也接近自然
,才会有这种现象。
二、有些作家,能力强,可以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故事完善的表达出来。而我
,是一个“非小说”的文字工作者,所以甚而不会用第三人称“他”来写作。我并
不认为每个人必须清楚佾己才写作,以旁观者的立场去写作是很好的。可惜我没有
这种功力。
三、一幅画的本身原本就是一幅画,但观者不同,它便可以因此千变万化,所
谓“见山不是山”也。对于画,我没有想过它是不是“推动的力量”。但我能欣赏
许多好画,非常沉醉,常常人入画中不知归,倒是要自己推动自己才舍得由那个境
界中出来。好画是把我推进去的,这种力量也可谓是一种动力吧。
四、过去并不是有形的东西,也不必依靠有形的物体来缅怀提醒,过去是造成
今日我们本身的必须过程,它存在我们生命中,是遗失不了的。收集东西不算收集
过去的生命━━由形而上学的观点来说。
五、我同意入境随俗,但不忘我。我不同意你说的处任何环境就要做出合乎当
时环境的举止。如果我处身在一个大家都打麻将、吸毒、抢劫、奸淫的环境里,我
便不随。
以上是您的问题,我给做了答题,不知您满意吗?祝安康三毛上如果是我的女
儿三毛姐姐∶我是来自东南亚的缅甸侨生,现就读于建国中学,我想请您为我的小
侄女取一个您最喜欢的名字,这是我住国外的大哥来信要我找一个中文名字,我们
的姓又很奇特,姓“番”,所以想请您帮忙,请不要拒绝好不好?敬祝健康快乐番
绍扬敬上绍扬∶台湾中华书局印行的《辞海》里,对于你的姓━━“番”,这个字
有数种解释,其中有一条说的是∶番,姓也,史记河渠书索隐∶“番,音婆,又音
潘,诗小雅云∶“番维司徒”番氏也。”按图书集成氏族典云∶“番姓为吴芮封番
君,子孙因氏,读婆,番字虽有潘婆二音,而在姓宜读为婆。”
照这么说,这个姓应当发音为“婆”。
如果是我的女儿,便喜欢叫她━━番一林。
两个立著的字在上下,中间不好加太横太胖的字体,又不能太瘦长,干脆用一
个数━━一。
一林,象征一种风华,是活泼而有生命的林木,极有生机的一片景色。
无论男女,这样的名字,称呼起来是高雅而清朗的。再说,这个名字笔划不多
,看了不易忘,容易发音,而且也很普通,是一个好名字。
当然,这是极为主观的看法,我个人很喜欢。
不过,如果你的家人相信中国人所谓“阴阳五行”说法的话,那么这个名字对
于五行中缺木的人是再合适不过,如是缺其他的水火土金之类,便不合适了。
小小的意见,请你参考。取名是大事,仍然由家中亲属给取比较合理,你说是
不是?谢谢你。
三毛上
写给“泪笑三年”的少年亲爱的好孩子∶你的来信和文章收到很久了,去年夏
天你正初中毕业,今年,一个高一的学生,不知已经进入了哪一所学校就读?你的
来信是正当考上高中时写的,对不对?当然,陈姐姐(谢谢你对我的称呼)一定承
诺你,不将文章与来信公开发表,也不提你的名字。可是这一篇文章写得太动人了
,写出了许许多多少年人心中的苦痛、挣扎、反抗与追寻,更写出了一个少年人对
整个人生期许的无能为力与焦急。这样多的来信中,是你,好孩子,将这份共有的
少年情怀表达得最真切。
你不寂寞
大约已是半年过去了,我仍然不能从你的来信中完全释放出来,这也是因此没
敢立即提笔给你回信的原因,因为盼望自己的情绪不要因这样一封长信而混乱,甚
而与你同哭同笑,忘了在泪笑之外尚应当整理的一些观念。事实上,在这半年内,
你内心强烈的哭声,令我失眠了一次又一次。孩子,你不寂寞,陈姐姐看见了你,
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没有人了解的。如果,你肯将内心的苦闷,不只说给陈姐姐
一个人听,相信你会有另外三五个朋友,而你,却是不肯说的,是不是?
父母也是苦的
许多时候,做家长的人,因为本身担当著许多人生的艰辛和责任,这种生活,
并不全然完美,而又不得不承受下去,他们是伟大的!因为做父母的,从孩子一出
生,便成了爱的囚犯,而且这种父母囚犯,是终生的,不能因病外保,也没有假释
可言。亲爱的孩子,不要生气陈姐姐好似又在替父母讲话,请你看下去好吗?也因
为为人父母的艰难,父母们常常会忘了一点点小事情,那便是━━孩子对人生的选
择尚在迷茫时期,孩子并不一定同意父母用在他们身上付出的关爱方式,更别说强
迫读书了。
答案不是立即来的
因为我们受了教育,便懂得了进一步的思考,有了思考,问题必然也同时增多
,问题多了,一旦想求“即刻的答案”,便会生消极甚而完全灰色的人生观。而你
,我亲爱的小弟弟,你去打架了,打了又打,哭了又哭,叫了又叫,只因为这一切
的人生,没有给你“立即、满意的答案”。可是,孩子,陈姐姐跟你的家长和老师
们一样的忧心呢,你说作上没有人爱你,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爱你吗?
少年真重要
少年,是人生的一个时期,在这一个过程里,不只因为我们思想不再天真,同
时我们的生理状况,也为著未来的成长在做极大的预备工作,这是内外两种改变的
交织,是不很容易度过而又极重要的一个时期。有的少年,在度过这几年的时光里
,非常艰难有些少年,稍稍平和些,这和生理有著必然的关系,而又不能只以人
生哲学或思想来说服平衡这种现象,更不能以为责骂或处罚便是唯一的方法。很可
惜,一般的父母大半用了令孩子反感的教育手段,虽然那是出于爱。
可贵的迷茫
你写的是《泪笑三年》,而从你这么诚挚的心声里,我没有看见笑,只看见黑
暗中一次又一次不受了解的呐喊和眼泪。
孩子,人生最可贵的事情,在我看来,便是少年的迷茫。迷茫“生”的问题,
迷茫生的追寻,迷茫生的痛苦。“迷茫”表示你在思考,表示你不人云亦云,这是
极好的第一步,为什么却认为自己是一个坏孩子呢?别人说你是坏孩子,难道你便
相信了?你做给他们看,你不坏。
也曾有一个少年
跟你讲一个故事。也曾经有过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因为对人生找不到答案,在
一个台风之夜割腕自杀。当然,她被救了,手上缝了二十八针,这些针痕,至今留
在她的左手上,一生都不能消去。她不只试了一次要放弃生命,她的一生中试过三
次,在二十六岁以前。留下的是两个疤痕和至今救不回来的胃病。现在,这个少年
已经长大了,她也会思想那些过去的日子,她也不只在少年时受过挫折,可是,而
今的她,一个仍然觉得年轻的女人,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没有固定的居所,没
有太多的朋友,没有什么人了解他,也没有足够一生吃用不愁的金钱,没有子女,
没有时间,没有太完美的健康……。可是,她是快乐的,安详的,明朗的,而且不
找人去打架。这一切,不是她有多么聪明换来的,这一切是一个奇迹,在每一个人
身上都可以公公平平得到的奇迹,那便是时间。这个故事的主人,你是看过她的,
请你用想象力去想一下,她也会是一个如你一般的少年,这条路,她也走过的,一
步一步走过来的。
我们要什么
孩子,你说,联考的压力是一种魔鬼,它逼了你三年,而今仍有另外一个三年
的鬼要逼你。孩子,你真会用字,用得好,可见你表达的能力强于打架。可是,为
什么又去打呢?为什么不写呢?每天需十分钟,把内心的挣扎,诚诚实实的写出来
,然后,将它锁在抽屉里,不给任何人看。如果你真正那么不喜欢书本,安静下来
,找一个好天气,在清晨的校园里━━不要在夜间,慢慢的吹吹口哨,静静的了解
一下自己,问问自己,问问我这一生,对什么样的事情感兴趣?我有什么别人不及
的天赋和潜能?我有什么长处?我有什么短处?如果那么厌恶上学,那么去选一门
感兴趣的手艺是不是也行得通?如果仍想上大学,那么便不要再挣扎,静心看书,
去挤那个窄门。万一进了大学,则要做一个认真的学生,而不是混文凭的那种人。
安静孩子,不要急,不要再头破血流的度过少年期,请你安静你的心,不要再哭,
不乐观也不悲观,轻轻的问一问自己,你的一生做那一种工作最使你愉快胜任。不
要去管那些功利主义社会下人们对职业贵贱的价值观,管你自己的心,如果你觉得
做一个一般人看来卑微的职业,而内心快乐,那么便一步一步去实行吧!在我的观
念中,工作只有不同,没有贵贱。
我也哭过少年
亲爱的孩子,在我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我跟自己父母的相处也是不很融洽的,
我的师长们因为要照顾的太多,对我也不能付出全部的关心与爱,我也曾如你一般
的哭了许多年。
可是现在我长大了,我明白了一些少年时代不太清楚的事情,也学会了包容和
感激,虽然我的父母仍然当我是小孩子一样的管束,可是我不反抗他们了,因为生
命来自父母,养育之恩无法回报,“孝子爱日”这句话的意思也慢慢懂了。我们多
活一天,与父母的相处便少了一天,这么想,是不是每一天的日子都是珍爱的呢?
不再跟你讲这种话了,你要反感的,让时间来对你讲这些感受吧,时间会给你一切
的答案。孩子,不要太急,不要急,慢慢的活,人生比较长。
我是有用的人
现在你是个高中生了,请你答应陈姐姐,每天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好孩子,
一个有用的人,我不担忧明天的日子,可是今天的一日,我要尽可能做得完美。我
要常常微笑,真心的笑,我也可能哭,可是不为挫折而哭,我只为了伤害他人之后
的羞愧而哭。我要静听内心的声音,看看自己是一块什么样的材料,便用来做什么
样的东西━━而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
我是你的朋友
不要忘了,亲爱的少年,我是你的朋友。世上有许多陈姐姐,不是只有我一个
。跟你同年龄的少年做做朋友也是很好的,他们不是看轻你,是你太敏感,老要动
不动便去打人,别人当然怕你了。
介绍你看一本书好不好,书名叫做《小王子》,是法国飞行家ANTOINE
DESAINT-EXUPERY写的一本绝对不枯燥的好书。有中译本,而且译
得很好,你去找来看一看好吗?
太多的话想跟你讲,可是窗坍的阳光那么明亮又美好,我想最好放开这些内心
深渊的对话,去享受十五分钟只晒太阳的初春。你看,人生并不是那么完全是痛苦
的,看完这封信,你也去晒十分钟的太阳好吗?阳光真美,是不是?祝你快乐陈姐
姐上如果我是你三毛女士∶我今年廿九岁,未婚,是一家报关行最低层的办事员,
常常在我下班以后,回到租来的斗室里,面对物质和精神都相当贫乏的人生,觉得
活著的价值,十分……。对不起,我黯淡的心情,无法用文字来表达。我很自卑,
请你告诉我,生命最终的目的何在?
以我如此卑微的人(我的容貌太平凡了),工作能力也有限,说不出有什么特
别的兴趣,也从来没有异性对我感兴趣。
我真羡慕你,恨不得能够活得像你,可惜我不能,请你多写书给我看,丰富我
的生命,不然,真不知活著还有什么快乐?
敬祝
春安
一个不快乐的女孩上
不快乐的女孩∶从你短短的自我介绍中,看来十分惊心,二十九岁正当年轻,
居然一连串的用了━━最低层、贫乏、黯淡、自卑、平凡、卑微、能力有限这许多
不正确的定义来形容自己。
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也反复思索过许多次,生命的意义和最终目的到底是
什么,目前我的答案却只有一个,很简单的一个,那便是“寻求真正的自由”,然
后享受生命。
不快乐的女孩,你的心灵并不自由,对不对?当然,我也没有做到绝对的超越
,可是如你信中所写的那些字句,我已不再用在自己身上了,虽然我们比较起来是
差不多的。
如果我是你,第一步要做的事是加重对自我的期许与看重,将信中那一串又一
串自卑的字句从生命中一把扫除,再也不轻看自己。
你有一个正当的职业,租得起一间房间,容貌不差,懂得在上下班之余更进一
步探索生命的意义,这都是很优美的事情,为何觉得自己卑微呢?你觉得卑微是因
为没有用自己的主观眼在观看自己,而用了社会一般的功利主义的眼光,这是十分
遗憾的。
一个不欣赏自己的人,是难以快乐的。
当然,由你的来信中,很容易想见你部分的心情,你表达的能力并不弱,由你
的文字中,明明白白可以看见一个都市单身女子对于生命的无可奈何与悲哀,这种
无可奈何,并不浮浅,是值得看重的。
很实际的来说,不谈空幻的方法,如果我住在你所谓的“斗室”里,如果是我
,第一件会做的事情,就是布置我的房间。我会将房间粉刷成明朗的白色,给自己
在窗上做上一幅美丽的窗帘,我在床头放一个普通的小收音机,在墙角做一个书架
,给灯泡换一个温暖而温馨的灯罩,然后,我要去花市,仔细的挑几盆看了悦目的
盆景,放在我的窗口。如果仍有余钱,我会去买几张名画的复制品━━海报似的那
种,将它挂在墙上……。这么弄一下,以我的估价,是不会超过四千台币的,当然
除了那架收音机之外,一切自己动手做,就省去了工匠费用,而且生活会有趣得多
。
房间妞置得美丽,是享受生命改变心情的第一步,在我来说,它不再是斗室了
。然后,当我发薪水的时候━━如果我是你,我要给自己用极少的钱,去买一件美
丽又实用的衣服。如果我觉得心情不够开朗,我很可能去一家美发店,花一百台币
修剪一下终年不变的发型,换一个样子,给自己耳目一新的快乐。我会在又发薪水
的下一个月,为自己挑几样淡色的化妆品,或者再买一双新鞋。当然,薪水仍然是
每个月会领的,下班后也有四五小时的空闲,那时候,我可能去青年会报名学学语
文、插花或者其他感兴趣的课程,不要有压力的每周夜间上两次课,是改换环境又
充实自己的另一个方式。
你看,如果我是你,我慢慢的在变了。
我去上上课,也许可能交到一些朋友,我的小房间既然那么美丽,那么也许偶
尔可以请朋友来坐坐,谈谈各自的生活和梦想。
慢慢的,我不再那么自卑了,我勇于接触善良而有品德的人群(这种人在社会
上仍有许多许多),我会发觉,原来大家都很平凡━━可是优美,正如自己一样。
我更会发觉,原来一个美丽的生活,并不需要太多的金钱便可以达到。我也不再计
较异性对我感不感兴趣,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一点一点的丰富起来,自得其乐都来不
及,还想那么多吗?
如果我是你,我会不再等三毛出新书,我自己写札记,写给自己欣赏,我慢慢
的会发觉,我自己写的东西也有风格和趣味,我真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不快乐的女孩子,请你要行动呀!不要依赖他人给你快乐。你先去将房间妞置
起来,勉强自己去做,会发觉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而且,兴趣是可以寻求的
,东试试西试试,只要心中认定喜欢的,便去培养它,成为下班之后的消遣。
可是,我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深的快乐,是帮助他人,而不只是在自我
的世界里享受━━当然,享受自我的生命也是很重要的。你先将自己假想为他人,
帮助自己建立起信心,下决心改变一下目前的生活方式,把自己弄得活泼起来,不
要任凭生命再做赔本的流逝和伤感,起码你得试一下,尽力的去试一下,好不好?
享受生命的方法很多很多,问题是你一定要有行动,空想是不行的。下次给我写信
的时候,署名快乐的女孩,将那个“不”字删掉了好吗?
你的朋友三毛上
不要也罢
亲爱的三毛∶我是一个在工厂做事的女工,因为一个人在外谋生,心情很孤单
,认识了一群事实上内心并不满意的朋友,我也在里面跟他们混日子,内心十分迷
茫、矛盾,很想离开这些品德不好的朋友,可是,若离开了他们,便觉得孤单和无
依,真不知如何是好?
三毛阿姨,不知您是否愿意在这件事上给我一些指导与建议,好让我能作一个
正确的抉择?
麦玲敬上
麦玲∶坏的不去,好的不来。
品德不好的朋友,不如不要。
三毛上
回不出的书信
亲爱的朋友∶翻阅了将近一整夜的书信,却找不出一两封可以公开回信的题材
。书信专栏原本应该多采多姿、各色各样才叫美丽活泼,可是手边的来信,归类起
来却是如此的相同━━千篇一律的抱怨和苦痛,好似没有几个人对自己拥有的生活
现况感觉欣赏与赞叹,也少有几个人除了看见自己之外还看见其他的人和事。
我将回不出的书信放在桌上,走到窗口去站了一会儿,想到书信中一个一个自
找苦痛的生命,看见高楼下深夜的灯火,心中禁不住要问━━难道在这片灯火下的
人群真的那么不快乐吗?
好似书信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羡慕他人,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的遭遇是人间最不
幸的,每一个人都只强烈的抱怨自己的命运甚而怪责社会与家庭,而极少极少在文
字中对自己之所以形成今日的局面有所检讨和反省。
反正自己永远是对的,总而言之,社会和生命是对不起人的。
存著这种心态生活的人,是没有法子通信的,这很难,真的很难,要改也很难
,如果自己不改,他人也是没法进言的。
其实,任何一份生命都有它生长的创痛与成长的过程,这些过程仿佛是种子,
在日后的生活中都会彰显出来,于是我们的生命便在这许多的历练中愈见成熟生
命的成熟过程其实避免不了挣扎和伤感,而生命之美,却也是人间作人加以赋形和
圆全的,这十分主观,见仁见智,各有所得。可是,如果只是一味的抱怨,这份在
我看来极有价值的存活,便显不出来了。
有人问过我,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脱口而出的回答是━━智慧。后来想了想
,觉得不太周全,难道除了智慧之外,快乐不重要吗?真诚不重要吗?金钱不重要
吗?爱不重要吗?
自由不重要吗?勇气呢?健康呢?家庭呢?友谊和了解呢?难道这些都不重要
?
我又告诉自己,这一切,其实都已被智慧所涵盖,在智慧的大前提下,其他的
东西应该自然而然随之而来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计谋之一。如果我们对目前生
命的局面不能满意,而且已经尽力而为了,仍然不成,那么为什么不由这一个局面
中跨出来,再去开发一个更新的局面呢?许多人说∶“我不能。”这句话没有道理
。你能,如果你下决心去做,你能的,问题是没有决心就真的不能了。当然,在有
计划的开始一个新的局面时,知己知彼却是不可忽视的要素。没有能力去摘月亮的
时候,我们便去摘果子吧。不喜欢桔子可以去摘葡萄,不喜欢葡萄还可以去种菜呢
。
这封信其实也是写给自己的,也是写给许许多多来信中对上司不满、跟丈夫不
和、向社会反抗、同父母争执、与同学处不来……这种种人生普通现象抱怨的朋友
们。
让我们彼此共勉,期许自我的生命得到接近完美的展现,尽可能减少缺陷的心
情,在心灵上脱离一层又一层的束缚,使得生命达到某种程度的自由,而这种自由
并不是白白便能得来的,如果我们不提升━━或说返璞归真,不痛下决心去调整局
面,一切都是枉然。
圣经上说智慧,佛经上也说智慧,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一个追求真光的勇者,不
怨怪客观环境的一切,尽力将生命的舵交给智慧之星的引导,航向无边无涯的广阔
人生。
亲爱的朋友,包涵吧!尊重吧!这里面包括了对自己的那一份看重。偶尔抱怨
一次人生可能是某种情感的宣泄,也无不可,但是习惯性的抱怨而不谋求改变,便
是不聪明的人了。
西班牙有一句谚语∶“如果常常流泪,就不能看见星光。”
我很喜欢这句话,所以即使要哭,也只在下午小哭一下,夜间要去看星,是没
有时间哭的。再说,我还要去采果子呢。
许多来信,在这里做一个总回,同样性质的信,便不再另回了。敬祝安康三毛
上小朋友好陈姐姐您好∶我们是一群爱看您文章的小朋友,第一次接触到您的文章
,是老师印的补充文章∶《悬壶济世》。经过老师的介绍,我们对您的文章很感兴
趣,便把零用钱省下,跑遍书店搜罗您的作品。
大家最喜欢您的《撒哈拉的故事》,我们常想,沙漠这种物质文明缺乏的地方
,您还能如此坚强的度过,想必是个很有毅力的人。
最近老师要我们进行一个“心灵的探访━━拜访我所喜欢的作家”活动,我们
恳切的希望能与您见面访谈,所剩时间不多,必须在六月以前完成访问工作,我们
知道您很忙,但我们会尽力配合您的时间,敬祝健康快乐市师专附小五年一班学生
林静玉、郑卓伦、吴彦璋、史宇豪、谭志宜、江旭敏、赖意如亲爱的台北市师专附
小五年一班的朋友∶收到你们的来信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各位想与我见面访谈
,是我极大的光荣。
因为你们目前只是小学五年级,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是我居住
的地方与贵校的地区仍是远了些,如果小朋友们结队来看我,这一路的乘车、换车
仍然是很费周章的,同时也会使我担心,又怕各位麻烦老师领路,浪费了老师的时
间,是不敢当的。
想来想去,最方便的方法就是我将自己送到贵校来,在贵校指定的地方,接受
访问,这么一来,便不会劳师动众了。
这样的安排很可能使各位失去了一次远足的机会━━我的家很远,十分抱歉。
一切请各位安排,以上只是我的意见而已。
希望这一次“心灵的探访”能够使各位满意,我愿将我的心打扫干净,欢迎各
位进来看看,而且,每一个心房都因为小朋友的来访而畅开,有问必答。
欢迎,欢迎!小朋友好!
三毛敬上
不会忘记你要的明信片
三毛∶我们是本家,我叫小禹,国中二年级学生,我最爱看您的《背影》,尤
其是前两篇。
您的故事,常常都有些“离奇”,那些英国人真的把您留在拘留所?和您同时
留在内的人都出来了吗?
克里斯和莫里是不是还和您有联络?这些人都很可怜又可爱。
回信时请给我在加纳利群岛的地址或台北您父母府上的地址好吗?我知道您常
在国外走来走去,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在搭飞机时替我拿个航空明信片留作纪念。
请多保重身体,祝福您!
陈小禹
小禹∶我的确进过英国的拘留所,那儿的伙食相当丰富。同时间留在里面的人
想必是出来了,因为这已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
克里斯来过台湾看我,一共两次,在去年。他正在用极少极少的金钱环游世界
。
莫里目前好似在日本东京,四年前通过信便没有音讯了。
我目前住在台湾,加纳利群岛只是一幢空房子而已。今年六月又会去坐飞机,
一定记住你要航空明信片。问题是,飞机上的明信片通常只是一架飞机照片,不如
旅行的时候替你买有风景或人物的,你说要两张,我觉得太少了,十张好吗?
你的地址我记在通讯簿中带著,不会忘记,可是要等出国了才能替你办事。
我也祝福你,亲爱的小妹妹。
三毛上
又及∶你给我的来信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看来是丢在我父母家信箱中的,那
么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地址了吗?
如何死得其所
陈阿姨∶我很喜欢您的书,主要是朴实自然,又没有啥大道理,不知您自己发
现了吗?(小弟也喜欢您的书,他的原因是∶对话多。)最近《华视新闻杂志》有
了您的消息,很高兴见到您的生活图片,只不过搞不清为何叫您“谜样的女人”?
上至大伯母,下至我们,都等您回信,因为我们大家都有一个问题三毛是真的死
了吗?其实,死也没什么好怕,只是没有死得其所。
李恩伟
李小弟弟∶谢谢你的来信。
我的书的确没有大道理,这一点自己也知道的,与你的看法十分相似,很喜欢
你有同样的发现。
至于《华视新闻杂志》中一篇访问叫我━━“谜样的女人”,你弄不明白这是
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兵们为何如此说。
事实上,大人的头脑和小孩子长得不一样,我们却又知道得很切实,那就是∶
大人们总有本事将很简单的人和事想成特别复杂。你说是谁比较聪明?
你问三毛是不是“死”了,信中你将死字涂得又大又深,看得令人失笑。好孩
子,如果要复杂的回答你,我可以说匣例如精神死了而躯体活著,或者名存而实亡
等等曲折的句子来吓唬你,可是我不说,我只说三毛没有死,不然这封信就不会写
出来了。
你又说∶死也没什么好怕,只是没有死得其所。这个句子真是好,令人深思。
谢谢!
我很喜欢听你说说∶三毛如何死才叫死得其所?如果在这件事情上━━三毛当
死的场所━━有什么宝贵的意见,我是乐于听从的。
亲爱的小弟弟,你的来信使我十分快活,感谢你的关心。
祝你
继续快活下去
三毛敬上
不讲了
三毛∶上次的信怕你没收到,或是看了第一行就顺手丢到垃圾桶去了,所以现
在再写第二封。
虽然我们从未见面,我和你也无亲无故,但邀请一个真性情的人来与我们说话
,如果你是我,相信你也会试试看。我是以一个私人的身份先邀请你的,因为系上
的同学都不相信请得动你,我想朋友何必说要互相认识,冥冥默默之中,有人会在
报端上注意你的踪迹,听你的故事,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不会吝啬给予社会一点关爱吧?
陈政佳
政佳∶我从不将任何人的来信丢做垃圾处理,这种事情不顺手,不可以做的。
问题是,许多来信因为转信地址不一,由收信到拆信的时间便会拖长,再说迅的时
候我不在台湾,便要等回台时才会看见了。
你的第一封来信和第二封是同时开启的。
谢谢你想到我,要我去贵校和同学们见面,我不必想理由才答复你,因为理由
本身就是存在的━━我不能来。
要求见面的信实在太多了,见面是必须时间的,这很难,因为一天只有二十四
小时,而我们也只能有七八九十年可以生存。
我不吝啬给这个世界一点温暖,也尽力在做了,无论做得周不周到,自问已经
尽了全力。只因本身太渺小,能做的也只是微小的一部分,而做不成什么大事,时
间也不够用。
有时候我对于自己的健康状况总是耻于向人启口,事实上因为每天的工作压力
太大,睡眠时间极少,体力和脑力已经透支了很多很多,如果再不休息,只有病倒
下来。在这种情形之下,实在不能再和任何人见面,才能完全休息。
请你了解我,包涵我好吗?
今年下半年我便不再教书了,因为身体实在不好。对于这份本身爱之如命的工
作和学生都得暂时放下,这里面必然有我说不出的无可奈何与力不从心,请你试著
了解我的苦衷好吗?
能见面的时候必然会见面的,现在真的是不行。目前我一直渴想的便是睡觉睡
觉再睡觉,可是时间不太够,不能睡。
谢谢你对我的友情,这种友情,心里承受了很多很多,却无法回报,想起来也
是很遗憾的。
对不起,我将给你的回信另外发表在《明道文艺》上,也是同时答复了许多类
似的来信,以后这一类的信,便不再回复了。
我们做一个不见面而在心灵上相通的朋友好不好?祝安康朋友三毛上说朋道友
亲爱的朋友∶离国半年,来信积压了许多,“信箱”停顿数月,十分抱歉。这几天
将书信做了分类,这一期不再单独回信,只想将部分相同的信件在这里做一个总答
复,因为性质是一样的。
许多青年朋友来的全是长信,信中愁烦、伤心、失望、愤怒的原因都是因为视
为至爱的好友改变了态度,或辜负了情意等等、等等。在此我们谈的是友谊中所发
生的变化,而不是指爱情类的情感那一类书信。
对于“朋友”这两个字,事实上定义很难下,它比不得“天地君亲师”那么明
确而了然,因此所谓朋友,在认知和接受上都必然难免主观。
我总以为,朋友的相交,最可贵在于知心,最不可取的,在于霸占或单方强求
。西方有一句谚语,说∶“朋友的可贵,就在于自由。”这句话是深得我心的。
青年人交友,出于一片热切之心,恨不能朝朝暮暮,生死相共。这种出发点是
可以欣赏而且了解的,因为人类常常觉得内心荒凉,期望有一个倾诉的对象。而青
年朋友许多心事羞于向父母启口,朋友便成为极为重要而急切的精神寄托,这也是
十分合理的心态。
问题是,当人一旦忘记了距离的“极重要”和“必需”时,太过亲密的交往,
往往将朋友这一个随时可能改变的关系,弄成复杂,甚而难堪。
总结所有的来信,对于朋友的失望,大半来自对方所言、所行达不到自己对他
所要求的标准。而我却认为,朋友是不能要求的,一点也不能,因为我们没有权利
。
古人一再的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实在是不错的。那就有如住在小
河边,每日起居中听见水中白鹅戏绿波,感到内心欢悦,但不必每一分钟都跑到门
口去老看那条河。因为河总是在的。
朋友的聚散离合,往往与时间,空间都有很大的关系,当一个人的大环境改变
了的时候,内心也是会有变化的。老友重逢,如果硬要对方承诺小学同窗时说的种
种痴话,而以好朋友的身份向对方索取这份友情的承诺,在处事上便不免流于幼稚
和天真,因为时空变了,怨不得他人无力。
再来说大部分的来信,其中多多少少涉及友谊之后而产生的金钱关系。虽说盯
友有通财之义,但是急难时,总得等对方首先提出愿意相助,才叫不强人所难。如
果情感真切,而对方不能以金钱支助,他人可能有本身的困难或对金钱处理的态度
,不能因为受拒而怪责那是不够朋友。一个好朋友,首先必须为对方设想,金钱之
事,能不接触,是最体谅朋友的一种行为。除非生死大事实在走投无路,可开口商
借。但如芝麻小事或要朋友一同“上会”被拒,该怪责的当是自己,不是他人。
也有来信中说,被朋友出卖了,一再告诫不可说给第三者听的秘密,告诉了朋
友,因而传扬开去,使人窘迫。其实,这是我们自己的识人不精,也是自己出卖了
自己。这也愤怒不得,谁让你忘了“见人只说三分话”这句谚语的真理呢?反过来
说,不做见不得人之事,一生光明坦荡,哪来的秘密叫人给传了出去会受到难堪?
一个没有秘密的人,当然很少,如果实在是有,又想倾诉,那就请静心看看对方是
否值得信任如果心存怀疑,便不要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悔之不及。
更有来信说,自己对待朋友出自一片真心,想不到对方并未以真心回报,因而
十分痛苦,甚而痛骂朋友狼心狗肺等等。这些来信中,“想不到”三字用得最多。
这不能怪别人,只怪自己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人情作故都“没有想到”,他人不是自
己,我们要精准的控制自己都难,更何况控制另一个人?
也有一些优柔寡断性格的来信,说明自己正与一群朋友同流合污,又下不了决
心脱离那个圈子,请问三毛要怎么办?
我说,就这么办,跳出那条污水河,比如壮士断腕,起初可能麻烦,事后想想
,幸亏下了决心,不然失足千古,是不得一再拖延的。一个影响不好的人,不能叫
朋友,只能叫敌人。
当然,也不必去跟敌人对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快走快走,迟了来不及了。
更有来信说,对于某个死缠烂打的朋友实在极不欣赏,苦于情面或怜悯,不忍深拒
,因而感觉感受束缚,又不能告诉对方,怕对方受伤。这种处理,实在是小看了他
人,高抬了自己。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人,在本身体内自有韧性与生命力,不会因为朋友疏远而去跳河,了不得十分
悲伤,但时间久了,也是会过的。我们实在不必为对方想得太多,而低估了对方失
友之后的再生。不会死的,请对方自己处理去吧。
朋友这种关系,最美在于锦上添花,热热闹闹庆喜事,花好月更圆。朋友之最
可贵,贵在雪中送炭,不必对方开口急急自动相助。朋友中之极品,便如好茶,淡
而不涩,清香但不扑鼻,缓缓飘来,细水长流。所谓知心也。知心朋友,偶尔清谈
一次,没有要求,没有利害,没有得失,没有是非口舌,相聚只为随缘,如同柳絮
春风,偶尔漫天飞舞,偶尔寒日飘零。这个“偶尔”便是永恒的某种境界,又何必
再求拔刀相助,也不必两肋插刀,更不谈死生相共,都不必了。这才叫朋友。
话说沂来,朋友到了某种地步,也是有恩有情的,那便不叫朋友,叫做“情沌
手足”,手足已入五伦之内,定义和付出当然又不同了。
两性之间的朋友,万一一方有了婚姻,配偶不能了解这份友谊而生误会,那么
只有顾及家庭幸福,默默退出,不要深责。人间“不得已”的事情不是只有这一样
,如果深爱朋友,必须以对方幸福为重,不再来往,才叫快乐。
男女之间,以纯友情转化为爱情,也未曾不可,相知又相爱,同组家庭,两全
其美,不也很好?何必犹豫呢?
其实,天地可以称朋友,爱民为民的一国之君也是某种朋友,父母手足试试看
,也有可能亦亲亦友,老师学生之间也能够亦师亦友,这也是教学相长。
如果能和自己做好朋友,这才最是自由。这种朋友,可进可出,若即若离,可
爱可怨,可聚而不会散,才是最天长地久的一种好朋友。
说了那么多,这封信实在不算是答复,只是很愉快的写出了对朋友的观点而已
。
谢谢各位来信给我的灵感。三毛上愧疚感亲爱的通信朋友∶各位的来信,实在
是宝贵的。信中所谈的问题,有如一面镜子,照出了我本身也有的种种迷茫和困境
。这一次信件分类中,想谈谈“愧疚”的主题,这样的来信,也是占多数的。
大凡心存歉疚的人,在本质上往往偏向躁急性格。做出来的事,说过了的话,
甚而伤害到某一个人,在事情发生时的心态与事情过后的再思,往往自相矛盾,而
且悔不当初。其实,在心地上,这些来信的朋友,都是善良的。
这样的来信,大半以青少年朋友居多。而内疚的对象,往往是家人手足,尤其
是对父母。
看见一些来信中做儿女的因为伤害父母,内心苦痛自责而笔下千言的写出来━
━给三毛,总使我有一点点冲动,想照著来信地址将原信寄回去,收信人,写上他
们的父亲或母亲,这不就成了和事佬了吗?当然,没有真的去做,因为来信没有允
许我如此。
其实,心存内疚的人,大半是有心的人,只是在行为上━━修补人格性情的决
心,十分不积极而懦弱。
当我们,无论是有心或者无心伤害到了一个人、破坏了一件美事,知道错了,
已是难能可贵懂得自责,又进了一步放在心里折磨自己,或写信向不相干的第
三者去痛哭流涕,这也是好的,起码这都一步一步在自觉自省。
可是,写信给没有受到伤害的朋友,倾吐心事,在动机上仍是出于“自私”,
这种“写信目的”,无非是想使自己的罪恶感减轻一些而已。尤其是写信给完全不
相识的人如我。
内疚又分许多种。有时,芝麻大小事情发生了,太过善良的人,便将它们看成
世界末日,把一切的错都招来放在自己心上,默默的受磨折,日而久之,影响到往
后性情上的不能开朗和释然,几乎成为病态。
也有另一份内疚,认真造成了一个事件,直接影响到他人的幸福,那么这又另
当别论了。
说到题外话去,被伤害的人,没有学著保护自己,任人伤害,也是值得检讨的
事。当然在此说的只是一般人情作故,不是报刊上出了社会人命的那种。
我们再回过来说歉疚感。既然自认做了对不起他人的事,或只是出于误会、急
躁、不耐烦等等情况下而造成的人际僵局,那是最不必苦痛的。
中国有一句成语∶“解铃还须系铃人。”打一个比方,最常见的━━既然当初
有这份狂妄和任性,向母亲大叫大骂,不体娘心,而今难道没有同样的勇气和良知
,去母亲身边诚心道歉说明,使这冰冻的疼痛化为和风?
古时“周处除三害”,不在于他除了前面两害的好本事,他的自我顿悟和改变
,才是这个故事因而流传下来的可贵可敬之实。
对于父母、手足、同学、朋友,如果真正背负著那么沉重的歉疚感━━如同信
上所写。那么不必再悄悄来信给我了。
一来又来,于事无补,徒然浪费精神。
这种感觉如果积压太久,对于身体的伤害也是很大的。解决的方法,除了道德
之外,内心真诚痛下决心只要出于一片至诚,对方百分之九十是能谅解的。万一,
对方仍不肯谅解,这其中,我怀疑涉及金钱的事占大半,那么欠债还钱,分期分年
分月摊还,不占他人血汗辛苦,才是实事求是。情感的欺骗,自然又是一种。某种
人,对情真真假假,游戏人间宏来不是死罪,如果对方不是如此人生观的人,也拿
来开玩笑,造成他人遗恨终身,自己虽然也有悔意,总是伤德。这便不是道歉能解
的事了,那份内疚,是该当跟随一辈子的━━是为报应。
也有上面所说,芝麻大小之事,发展成仇,自己存心道歉,他人不肯原谅,也
是常见的事。这件事,涉及双方胸襟和本身性格。强求不必,尽其在我,尽情尽义
而对方仍不能化敌为友,那么更不必痛苦,只有算了。
这类来信的朋友,大半善良而谦虚,很少怨怪他人,只有深责自己。其实所谓
内疚,不过小事一桩,勇于化解,就是善待本身良心。
思想是可贵的,行为亦是可贵,这两件事,相辅相成,缺一便不圆满了。
谢谢来信使我明鉴省视自己,感激不尽。
三毛上
少年愁
亲爱的朋友∶又是青年节的月份了。对于这一个节日其实好似已经不再属于我
,可是想到那么多封来信━━青年朋友的,仍想写几句话。
最不喜欢一般社会上的中年人或老年人,讲起少年或青年人时,总常引用的两
句诗━━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好似只有经历过了大半人生的人
才有资格自己尝过那愁的滋味。然后在诗句后半段,说∶嗳━━看穿啦,秋天真凉
爽。
其实,少年有少年人的心事,青年有青年人的迷茫,在这种初初面对社会、生
活、学业和前途的一个断层阶段,那种惧慌和压力,绝对是胜过中年的。中年和老
年,其实才叫安然,因为这条愁路大半已经走过来了,于是当然可以说风凉话了━
━对青年人。
收到许多封青年人的来信,好似总也不受了解,心里那份对生的挣扎,充满著
刀割一般尖锐的痛和委屈,当然,也有很深的寂寞和悲哀。而一般人,是看不见的
。总以为青年人有本钱,一些生活小事上的不能快乐,叫做自寻烦恼而已。
我认为,青年人的确有本钱,那份所讲本钱,在于身体的健康以及来日方长的
时间,这是一个角度。青年人事实上又真苦,因为实在没有本钱。就从最直接的来
说,没有本钱就是口袋里根本没有钱。除了青春之外,本身的能力、社会经验、人
际关系,都欠缺太多以上的欠缺,造成必须“自力更生”时种种十二分实际的苦
痛,那有如一场战役。自力更生这四个字,表示再不能吃父母的饭了,也表示学校
时代“子宫时期”的一种结束。青年人乍一下突然面对社会,发觉孑然一身不算,
还得养活佾己,那份惊慌失措,比一个婴儿的初初面对生命,还要来得巨大。而青
年人不可能饿了便哭,因为要找奶瓶活下去的就是自己,哪有时间吩哭呢?所以说
,青年人又是没有太多本钱的,这又是一个角度了。
在人的一生里,我认为青年时代最有可为,也是最艰难的。
有一年,去年,偶尔听见曾经教过的一班学生,毕业了开始找事时的对话。一
个说∶“喂!我发觉社会上将大学毕业文凭这回事,不当什么叀酰绷硪桓鏊怠谩?
怎么会?我们是大学生叀酰碧庋砂执拷嗟亩曰埃负趿钗掖笮ζ鹄础?
天之高,地之厚,这些孩子要拿文凭去抵,是不可能的,而他们并不知晓。这
也是青年人的可悲之处。
很多的人,分不清理想与梦想的不相同。理想,是一种可能实现也可能不实现
的观念,这要天时,地利、加上人和三大条件才能略知成功与否的一二。而梦想,
可以想得天花乱坠,随人怎么想,要实现起来,大半是不成的。
青年人对于社会的要求也高,失望也快,却很少注意到,一个成功的中年人或
老年人的背后,往往有著许多辛酸血泪的故事。这尚不够,那份持续的认真与努力
,也是一个成功者必然的付出。这以上说得又不完全,智慧才是一个人成功最大的
条件之一,缺了它,什么也不成。
而智慧,是可以培养的,它和“小聪明”这三个字,十分不同。一个肯于虚心
吸收观察一切,经常反省、审查自己缺点和优点的人,在求智慧上,就比那些不懂
得自省加观察的人来得快速了。不但如此,如果也能平心静气的去细看分析社会现
象,体谅他人做事的苦心,就更圆满些了。
许多的青年朋友,将理想与梦想混为一谈,等到必须自求生路时,迈出了步子
,踏入社会,方知连要安然的吃一口好饭都不简单的时候,便将理想、梦想,一起
立即推倒,从此消沉下去,甚而又问出“人生何来?”那样悲伤的句子来。
看见这一个又一个青年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颠三倒四,我的内心总生出许
多感触和爱莫能助的无力之感。
常常听见身边的青年朋友怨叹人生,说是怀才不遇,社会不公平等等。而我总
以为,一分才情,或三分才情都成不了大事,那七分认真和努力如果不肯持续的投
进生活中去,便算不得大才。如果想快速的成功或干脆说忱,叫它━━有钱,岂是
一朝一夕便能达到目的的?而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所追求的人生,又岂只在钱财之事
上呢?当然,这么枝枝节节往外扯,就太远了。
觉得中国小部分青年人,在这一代的,刻苦忍耐的精神和观念都太不够。眼光
浅,心气浮躁,批评起他人来头头是道,而很少苛责自己。行为和思想上的不能配
合,往往造成一生中大好时光的浪掷,是十分可惜的事。
又因为中国的学生教育━━无论在家庭或学校中,和生活私此的脱节,使得我
们的青年人在行为上有如少年,在思想上一片僵化,除了书和文凭之外,对于一切
社会人情,比起一个自小做学徒长大的工匠来说,那差得远了。这是因为“万般皆
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造成的不能平衡,也当然是教育的失败之一。
社会本来是一个竞争的地方,我叫它“斗兽场”。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一种现
象,所谓“人吃人”这句话,细想起来,实在有它某种程度的真理在。这不可悲,
可悲的在于,那些自甘被吃的人,往往都只因为年轻,如果人人都做强者,那么谁
也吃不了谁,大家都保全了性命,不是更好吗?
也有人问∶如何才能做个强者,不被吞灭?问的来信不是上文这么直接,其实
意思是一样的。
看见年轻人初出社会,心里总是同情、了解又心疼的。觉得做年轻人真是苦,
那个苦,不是过来人所说的一种轻愁或强愁,那种愁,是又真、又切、又实在而又
一时突不破的。
说到这里,觉得自己不能突破的事情尚有好几件,又如何能再说什么话呢。可
是话仍是要说的,明知不太可能管用,总比不说的好。
最不喜欢用克服困难、努力向上这种字眼。人生没有那么简单困难,有时也
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克”“服”的。
想说的是,无论哪一种个性的青年朋友,我们要培养本身,学习A血型人的冷
静,B血型人的有弹性和开朗,加上O型的择善固执和AB型的双重人格,将这些
看上去矛盾的不可能,耐心的放在每日的行事为人上去做实验。我们不克不服困难
,可是心平气和的去学著化解自己。这绝对和虚伪、狡猾又不同,做一个有弹性的
人,是多么重要的功课。我们看,大自然里,刚硬的树枝必然脆弱,而它们的表相
,往往粗大而引人注目。细柔的藤条可能强韧,可是乍一看去,又那么不显眼而渺
小。青年人急于成为大树,而内在本质的坚硬与否便来不及去顾及,一刀砍下去,
便是断了。
苦痛和挫败,在一般人眼里看去,都是坏字,可是我却认为,如果白白苦痛一
场,的确是败兵败将的唯一收获。一个有智慧的人,一旦懂得“利用苦痛”和“分
析挫败”使得自己因而更上层楼,这些看来不顺的事情,就被化解为另一种有用的
工具,使我们在日后的路上,用来当拐扶,走起来愁不愁但看本身境界,可是再跌
倒的可能性绝对会减少一些。
年轻人心气高傲又自卑,这两种心事,进入社会之后,没有人管你太多死活,
便要当心自我的调配,不要因而走上太决裂的路上去。而看见许多好青年,只因在
分寸之间没能掌握得准确,失之千里,又令人扼腕。
又有一种心态的大孩子,总将人世看得过分黑暗,却因此忘记了,黑暗是光明
衬托之下,才产生的一种比较。过分天真,将一切人看成善类,的确危险。但是,
如果将一切的众生全看成是恶的、坏的,那么这双眼睛不如早早闭上,不看也罢。
眼睛的可贵,在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不要山水颠倒,或是将它们混成一团稀泥
,那样上苍给我们眼睛的好意,就被辜负了。
也有年轻孩子,说灸进入社会之后处处仰人鼻息,内心痛苦不堪。我想,这在
于如何观察事情。忍耐,是很难很难的功课,不然这个“忍”字不会如此造法的。
基本上我反对“忍耐论调”,而事实上我个人每日也在忍耐又忍耐这场人生,这都
是因为化解自己的功力不够,做人弹性不足,才有的结果。忍耐是伤害健康的,因
为压力如山,担久了必会生病。
更有青年朋友跟我说,诗人中最欣赏陶渊明,这个人,不为五斗米折腰,是个
了不起的人━━采菊东篱下而去,多么淡泊。陶渊明不为五斗米,因为他家里还有
人替他种田,让他悠然望南山啊。这个“不折”,也是有条件的一种洒脱,并非全
无条件的。青年孩子,我们没有田的人,这个腰可以不折,但肚子饿了你能有气力
去采菊花吗?
青年人的真苦,就在于条件的不足,只有靠时间和持续的成长来开启哀乐中年
之门,这岂是一时便熬得出来的?而大半孩子,急于找寻时光隧道,恨不能一点付
出都不必,便来了天凉好个秋。这,哪有那么容易?
说了很多,都是纸面上诚诚恳恳的一些感想,要是青年朋友不要性急,慢慢的
去看,目前也许不会有任何答案,可是十年后,也许感受到的比这篇文章会更深更
明白许多人生的必经之路。毕竟在这条路上,我个人走得也十分不安稳和艰辛,也
是一个不算有智慧的人,只是一份真诚罢了。
题目叫它《少年愁》,也是因为那首说少年人无愁的诗句感怀而起。少年、青
年是真愁的。人生第一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这个情景刚
刚才由心里生出,是非常迷惘又无助的。青年节,愿与朋友共勉,我们一步一步走
下去,踏踏实实的去走,永不抗拒生命交给我们的重负,才是一个勇者。到了蓦然
回首的那一瞬间,生命必然给我们公平的答案和又一次乍喜的心情,那时的山和水
,又回复了是山是水,而人生已然走过,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秋天。
三毛
后记
前两年多,我刚从远地做了一场长长的旅行回来。为著说说远方的故事,去了
台中。
也就是在台中那一场公开谈话结束之后,“明道文艺社”的社长,老友陈宪仁
兄邀我次日清晨去一趟设在台中县乌日乡的明道高级中学,说校长汪广平先生很喜
欢我去参加学校的升旗典礼,如果能够去一趟,是十分欢迎的。汪校长自然是早已
认识的长辈。
当时,立即就答应了,可是为著早起这桩事情,担了一夜的心,深怕睡了就醒
不来,所以没有敢睡,一直等著天亮。
生平怕的事情不多,可是最怕学校和老师。这和我当年是个逃学生当然有著不
可分隔的心理因素。
明道中学是台湾中部著名的好学校,去了更心虚。升国旗,唱国歌,面对著那
大操场上的师长和同学,我都站得正正的,动都不敢动。就是身上那条蓝布裤子看
上去不合校规,弄得十分不自在,而那次去台中,没有带裙子。
升完了旗,汪校长笑眯眯的突然点到我的名字,说请上台去讲十分钟的话。当
时,我没法逃掉,吓得很厉害,因为校长怎么上千百人都不点名,光就点了我━━
而且笑笑的。
只有一步一步上去了,心里一直想古时的曹植,曹植走了七步路出来了一首诗
,那么我走了几步可以上台去讲十分钟的话?那么多精明的老师都在看著我,笑笑
的。
就说了,说五分钟话送给女生,另外五分钟给男生。十分钟整,下台鞠躬。
说完,校长请同学们乖乖回教室去上课━━好孩子的一天开始了。又说,要同
学跟三毛姐姐道个早安加再见吧!
才说呢,一刹间,男生的帽子哗一下丢上了天空,朝阳下蓝天里,就看见一群
飞鸽似的帽子漫天翻舞,夹著女生的尖叫━━就在校长和老师们的面前。
当时,嗳!我笑湿了眼眶━━为著这不同的一个时代和少年。在我的时代里,
哪有这种师生的场面?
以后,想起乌日乡,总看见听见晴空里那些帽子在尖叫。
后来,宪仁兄问我给不给明道的弟弟妹妹们写些东西?我猛点头,说∶“写好
了!当然写!”
《明道文艺》是一份极好的刊物,这许多年来,坚守著明确的方向默默耕耘。
它不只是一份最好的学校刊物,也是社会上一股难得的清流,校外订阅的人也是极
多。
就这么,“三毛信箱”,因为个人深喜《明道文艺》的风格,也就一期一期的
写了下来。
感谢宪仁兄的鼓励,使得一向最懒于回信的我,回出了一些比较具有建设性的
读者来信。
其实,回信之后,受善最多的人,可能还是我自己。藉著读者朋友的来信,看
见了本身的不足和缺点,这些信件,是一面又一面明镜,擦拂了我朦胧的内心。这
份收获,是读者给予的,谢谢来信共勉。
三毛一生大事记
A本名陈平,浙江定海人,⒈⒐⒋⒊年⒊月⒉⒍日(农历⒉月A幼年期的三毛即
显现对书本的爱好,⒌岁半时就在看《红楼梦》。初中时几乎看遍了市面上的世界
名著。
A初二那年休学,由父母亲自悉心教导,在诗词古文、英文方面,打下深厚的基
础。并先后跟随顾福生、邵幼轩两位画家习画。
A⒈⒐⒍⒋年,得到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昀先生的特许,到该校哲学系当旁听生
,课业成绩优异。
A⒈⒐⒍⒎年再次休学,只身远赴西班牙。在三年之间,前后就读西班牙马德里
大学、德国哥德书院,在美国伊利诺大学法学图书馆工作。对她的人生历练和语文
进修上有很大的助益。
A⒈⒐⒎0年回国,受张其昀先生之邀聘,在文大德文系、哲学系任教。后因未
婚夫猝逝,她在哀痛之余,再次离台,又到西班牙。与苦恋她⒍年的荷西重逢。
A⒈⒐⒎⒊年,于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当地法院,与荷西公证结婚。
A在沙漠时期的生活,激发她潜藏的写作才华,并受当时担任联合报主编平鑫涛
先生的鼓励,作品源源不断,并且开始结集出书。第一部作品《撒哈拉的故事》在
A⒈⒐⒎⒐年⒐月⒊0日,夫婿荷西因潜水意外事件丧生,三毛在父母扶持下,回到
台湾。
A⒈⒐⒏⒈年,三毛决定结束流浪异国⒈⒋年的生活,在国内定居。
A同年⒈⒈月,联合报特别赞助她往中南美洲旅行半年,回来后写成《万水千山
走遍》,并作环岛演讲。
A之后,三毛任教文化大学文艺组,教小说创作、散文习作两门课程,深受学生
喜爱。
A⒈⒐⒏⒋年,因健康关系,辞卸教职,而以写作、演讲为生活重心。
A⒈⒐⒏⒐年⒋月首次回大陆家乡,发现自己的作品,在大陆也拥有许多的读者
。并专诚拜访以漫画《三毛流浪记》驰名的张乐平先生,一偿夙愿。
A⒈⒐⒐0年从事剧本写作,完成她第一部中文剧本,也是她最后一部作品《滚
滚红尘》。
A⒈⒐⒐⒈年⒈月⒋日清晨去世,享年⒋⒏岁。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万水千山走遍
目录
墨西哥纪行
大蜥蜴之夜⒉…………………………………………
街头巷尾⒈⒎…………………………………………
宏都拉斯纪行
青鸟不到的地方⒊⒈…………………………………
哥斯达黎加纪行
中美洲的花园⒋⒍……………………………………
巴拿马纪行
美妮表妹⒌⒎…………………………………………
哥伦比亚纪行
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地方⒍⒌………………………
附记∶一封给邓念慈神父的信⒎⒋…………………
厄瓜多尔纪行药师的孙女━━前世⒎⒎……………………………
银湖之滨━━今生⒏⒎………………………………
秘鲁纪行
索诺奇━━雨原之一⒈0⒌……………………………
夜戏━━雨原之二⒈⒉0………………………………
迷城━━雨原之三⒈⒊⒋………………………………
逃水━━雨原之三⒈⒋⒐………………………………
附录
飞越纳斯加之线⒈⒍⒎…………………………………
墨西哥纪行
大蜥蜴之夜
当飞机降落在墨西哥首都的机场时,我的体力已经透支得几乎无法举步。长长
的旅程,别人睡觉,我一直在看书。
眼看全机的人都慢慢的走了,还让自己绑在安全带上。窗外的机场灯火通明,
是夜间了。
助理米夏已经背著他的东西在通道边等著了。经过他,没有气力说话,点了一
点头,然后领先出去了。
我的朋友约根,在关口里面迎接,向我高举著手臂。我走近他,先把厚外套递
过去,然后双臂环向他拥抱了一下。他说∶“欢迎来墨西哥!”我说∶“久等了,
谢谢你!”
这是今年第四次见到他,未免太多了些。
米夏随后来了,做了个介绍的手式,两人同时喊出了彼此的名字,友爱的握握
手,他们尚在寒暄,我已先走了。
出关没有排队也没有查行李。并不想做特殊分子,可是约根又怎么舍得不使用
他的外交特别派司?这一点,我是太清楚兵的为人了。
毕竟认识也有十四年了,他没有改过。
“旅馆订了没有?”我问。
“先上车再说吧!”含含糊糊的回答。
这么说,就知道没有什么旅馆,台北两次长途电话算是白打了。
在那辆全新豪华的深色轿车面前,他抱歉的说∶“司机下班了,可是管家是全
天在的,你来这儿不会不方便。”
“住你家吗?谁答应的?”改用米夏听不懂的语言,口气便是不太好了。
“要搬明天再说盯吗?米夏也有他的房间和浴室。你是自由的,再说,我那一
区高级又安静。”
我不再说什么,跨进了车子。
“喂!他很真诚啊!你做什么一下飞机就给人家脸色看?”
米夏在后座用中文说。
我不理他,望著窗坍这一千七百万人的大城出神,心里不知怎么重沉沉的。
“我们这个语文?”约根一边开车一边问。
“英文好罗?说依夏的话。”
说是那么说,看见旁边停了一辆车,车里的小胡子微笑著张望我,我仍是忍不
住大喊出了第一句西班牙文━━“晚安啊!我的朋友━━”这种令约根痛恨的行径
偏偏是我最爱做的,他脸上一阵不自在,我的疲倦却因此一扫而空了。
车子停在一条林荫大道边,门房殷勤的上来接车,我们不必自己倒车入库,提
著简单的行李向豪华的黄铜柱子的电梯走去。
约根的公寓,他在墨西哥才安置了半年的家,竟然美丽雅致高贵得有若一座博
物馆,森林也似的盆裁,在古典气氛的大厅里,散发著说不出的宁静与华美。
米夏分配到的睡房,本是约根的乐器收藏室,里面从纸卷带的手摇古老钢琴、
音乐匣、风琴,到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各种古古怪怪可以发声音的东西,都挂在
墙上。
我被引著往里面走,穿过一道中国镶玉大屏风,经过主卧室的门外,一转弯,
一个客房藏著,四周全是壁柜,那儿,一张床,床上一大块什么动物的软毛皮做成
的床罩静静的等著我。
“为什么把我安置在这里?我要米夏那间!”
我将东西一丢,喊了起来。
“别吵!嘘━━好吗?”约根哀求似的说。
心里一阵厌烦涌上来,本想好好对待他的,没有想到见了面仍是连礼貌都不周
全,也恨死自己了。世上敢向他大喊的,大概也只有我这种不卖帐的人。
“去小客厅休息一下吗?”约根问。
我脱了靴子,穿著白袜子往外走,在小客厅里,碰到了穿著粉红色制服,围条
白围裙的墨西哥管家。
“啊!您就是苏珊娜,电话里早已认识了呀!”
我上去握住她的手,友爱的说著。
她相当拘谨,微屈了一下右脚,说∶“请您吩咐━━”约根看见我对待管家不
够矜持,显然又是紧张,赶快将苏珊娜支开了。
我坐下来,接了一杯威士忌,米夏突然举杯说∶“为这艺术舒适的豪华之家━
━”对于这幢公寓的格调和气派,米夏毫不掩饰他人全然的沉醉、迷惑、欣赏与崇
拜。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公平的说,这房子毕竟是少见的有风格和脱俗。而米
夏的惊叹却使我在约根的面前有些气短和不乐。
“阿平,请你听我一次话,他这样有水准,你━━”米夏忍不住用中文讲起话
来。
我假装没有听见,沉默著。正是大梦初醒的人,难道还不明白什么叫做盖世英
雄难免无常,荣华富贵犹如春梦吗?
古老木雕的大茶几上放著我的几本书,约根忙著放“橄榄树”给我们听。这些
东西不知他哪里搞来的,也算做是今夜的布景之一吧,不知我最厌看的就是它们。
波斯地毡,阿拉伯长刀,中国锦绣,印度佛像,十八世纪的老画,现代雕塑,中古
时代的盔甲,锡做的烛台、银盘、铜壶━━没有一样不是精心挑选收集。
“收藏已经不得了啦!”我说,衷心的叹了口气。
“还差一样━━你猜是什么?”他笑看著我,眼光中那份收藏家的贪心也掩饰
不住了。
刚刚开始对他微笑的脸,又刷一下变了样子。
我叹了口气,坐在地毡上反手揉著自己的背,右肩酸痛难当,心里一直在对自
己说∶“我试了,试了又试!再没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住两日便搬出去吧!”
约根走去打电话,听见他又叫朋友们过来。每一次相聚,他总是迫不及待的拿
我显炫给朋友们看,好似一件物品似的展览著。
米夏紧张的用中文小声说∶“喂!他很好,你不要又泄气,再试一次嘛!”
我走开去,将那条苍苍茫茫的“橄榄树”拍一下关掉,只是不语。
旅程的第一站还没有进入情况,难缠的事情就在墨西哥等著。这样的事,几天
内一定要解决掉。同情心用在此地是没有价值的。
门铃响了,来了约根的同胞,他们非常有文化,手中捧著整整齐齐的十几本书
和打字资料,仔细而又友爱的交给我━━全是墨西哥的历史和地理,还有艺术。
我们一同谈了快三小时,其实这些上古和马雅文化,在当年上马德里大学时,
早已考过了,并没有完全忘记。为了礼貌,我一直忍耐著听了又听━━那些僵死的
东西啊!
他们不讲有生命的活人,不谈墨西哥的衣食住行,不说街头巷尾,只有书籍上
诉说的史料和文化。而我的距离和他们是那么的遥远,这些东西,不是我此行的目
的━━我是来活一场的。
“实在对不起,米夏是我的助理,这些书籍请他慢慢看。经过二十多小时的飞
行,我想休息了!”
与大家握握手,道了晚安,便走了。
米夏,正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年龄,新的环境与全然不同的人仍然使
他新鲜而兴奋。留下他继续做听众,我,无法再支持下去。
寂静的午夜,我从黑暗中惊醒,月光直直的由大玻璃窗外照进来。床对面的书
架上,一排排各国元首的签名照片静静的排列著,每张照片旁边,插著代表元首那
国的小旗子。
我怔怔的与那些伟大人物的照片对峙著,想到自己行李里带来的那个小相框,
心里无由的觉著没有人能解的苍凉和孤单。
墨西哥的第一个夜晚,便是如此张大著眼睛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的度过了。
早晨七点钟,我用大毛巾包著湿头发,与约根坐在插著鲜花、阳光普照的餐厅里。
苏珊娜开出了丰丰富富而又规规矩矩的早餐,电影似的不真实━━布景太美了。
“不必等米夏,吃了好上班。”我给约根咖啡,又给了他一粒维他命。
“是这样的,此地计程车可以坐,公共车对你太挤。一般的水不可以喝,街上
剥好的水果绝对不要买,低于消费额五十美金的餐馆吃了可能坏肚子,路上不要随
便跟男人讲话。低级的地区不要去,照相机藏在皮包里最好,当心人家抢劫━━”
“城太大了,我想坐地下车。”我说。
“不行━━”约根叫了起来∶“他们强暴女性,就在车厢里。”
“白天?一千七百万人的大城里?”
“报上说的。”
“好,你说说,我来墨西哥是做什么的?”
“可以去看看博物馆呀!今天早晨给自己去买双高跟鞋,这星期陪我参加宴会
,六张请帖在桌上,有你的名字━━”我忍住脾气,慢慢涂一块吐司面包,不说一
句伤人的话。
那份虫噬的空茫,又一次细细碎碎的爬上了心头。
约根上班前先借了我几千披索,昨日下机没来得及去换钱。这种地方他是周到
细心的。
推开米夏的房间张望,他还睡得象一块木条,没有心事的大孩子,这一路能分
担什么?
为什么那么不快乐?右肩的剧痛,也是自己不肯放松而弄出来的吧!
苏姗娜守礼而本份,她默默的收桌子,微笑著,不问她话,她不主动的说。
“来,苏珊娜,这里是三千披索,虽说杆生管你伙食费,我们也只在这儿吃早
餐,可是总是麻烦您,请先拿下了,走的时候另外再送你,谢谢了!”
对于这些事情,总觉得是丰丰富富先做君子比较好办事,虽说杆给是不礼貌的
,可是,这世界上,给钱总不是坏事。
苏珊娜非常欢喜的收下了。这样大家快乐。
“那我们怎么办?照他那么讲,这不能做,那又不能做?”
米夏起床吃早餐时我们谈起约根口中所说的墨西哥。
“低于五十美金一顿的饭不能吃?他土包子,我们真听他的?”我笑了。
“你不听他的话?他很聪明的。”米夏天真的说。
“认识十四年了,也算是个特殊的朋友,有关我半生的决定,他都有过建议,
而我,全没照他的去做过━━”我慢慢的说。
“结果怎么样?”米夏问。
“结果相反的好。”我笑了起来。
“昨天晚上,你去睡了,约根说,他想拿假期,跟我们在中美洲走五个星期,
我没敢讲什么,一切决定在你,你说呢?米夏问。”我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
我想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不必他了,真的━━”“一个人走?我们两人工作,你却
说是一个人,我问你,我算谁?”
“不知道,你拍你的照片吧!真的不知道!”
我离开了餐厅去浴室吹头发,热热的人造风一阵又一阵闷闷的吹过来。
米夏,你跟著自然好,如果半途走了,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要承当的是自己的
前程和心情,又有谁能够真正的分担呢?
住在这个华丽的公寓里已经五天了。
白天,米夏与我在博物馆、街上、人群里消磨,下午三点以后,约根下班了,
我也回去。他要伴了同游是不答应的,那会扫兴。
为著台北一份译稿尚未做完,虽然开始了旅程,下午仍是专习的在做带来的功
课。
半生旅行飘泊,对于新的环境已经学会了安静的去适应和观察,并不急切于新
鲜和灿烂,更不刻意去寻找写作的材料。
这对我来说,已是自然,对于米夏,便是不同了。
“快闷死了,每天下午你都在看译稿,然后晚上跟约根去应酬,留下我一个人
在此地做什么?”米夏苦恼的说。
“不要急躁,孩子,旅行才开始呢,先念念西班牙文,不然自己出去玩嘛!”
我慢慢的看稿,头也不抬。
“我在笼子里,每天下午就在笼子里关著。”
“明天,译稿弄完了,寄出去,就整天出去看新鲜事情了,带你去水道坐花船
,坐公车去南部小村落,太阳神庙、月神庙都去跑跑,好吗?”
“你也不只是为了我,你不去,写得出东西来吗?”米夏火起来了。
我笑看著这个名为助理的人,这长长的旅程,他耐得住几天?人生又有多少场
华丽在等著?不多的,不多的,即使旅行,也大半平凡岁月罢了。米夏,我能教给
你什么?如果期待得太多,那就不好了啊!
认真考虑搬出约根的家到旅馆去住,被他那么紧迫钉人并不算太难应付,只是
自己可能得到的经验被拘束在这安适的环境里,就未免是个人的损失了。
决定搬出去了,可是没有告诉米夏,怕他嘴不紧。约根那一关只有对不起他,
再伤一次感情了。
才五天,不要急,匆匆忙忙的活著又看得到感得了什么呢!
不是为了这一夜,那么前面的日子都不能引诱我写什么的,让我写下这一场有
趣的夜晚,才去说说墨西哥的花船和街头巷尾的所闻所见吧!
不带米夏去参加任何晚上的应酬并没有使我心里不安。
他必须明白自己的职责和身份,过份的宠他只有使他沿途一无所获。
再说,有时候公私分明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国籍不一样的同事,行事为人便与
对待自己的同胞有些出入了。
那一夜,苏珊娜做了一天的菜,约根在家请客,要来十几个客人,这些人大半
是驻在墨西哥的外交官们,而本地人,是不被邀请的。
约根没有柔软而弹性的胸怀。在阶级上,他是可恨而令人瞧不起的迂腐。奇怪
的是,那么多年来,他爱的一直是一个与他性格全然不同的东方女孩子。这件事上
怎么又不矛盾,反而处处以此为他最大的骄傲呢?
再大的宴会,我的打扮也可能只是一袭白衣,这样的妆扮谁也习惯了,好似没
有人觉得这份朴素是不当的行为。我自己,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事上争长短,倒也自
然了。
当我在那个夜晚走进客厅时,已有四五位客人站著坐著喝酒了。他们不算陌生
,几个晚上的酒会,碰来碰去也不过是这几张面孔罢了。
男客中只有米夏穿著一件淡蓝的衬衫,在那群深色西装的中年人里面,他显得
那么的天真、迷茫、兴奋而又紧张。冷眼看著这个大孩子,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抱歉
,好似欺负了人一样。虽然他自己蛮欢喜这场宴会的样子,我还是有些可怜他。
人来得很多,当莎宾娜走进来时,谈话还是突然停顿了一会儿。
这个女人在五天内已见过三次了,她的身旁是那个斯文凝重给我印象极好的丈
夫━━文化参事。
她自己,一身银灰的打扮,孔雀似的张开了全部的光华,内聚力极强的人,只
是我怕看这个中年女人喝酒,每一次的宴会,酒后的莎宾娜总是疯狂,今夜她的猎
物又会是谁呢?
我们文雅的吃东西、喝酒、谈话、听音乐、讲笑话,说说沃国见闻。不能深入
,因为没有交情。为了对米夏的礼貌,大家尽可能用英文了。
这种聚会实在是无聊而枯燥的,一般时候的我,在一小时后一定离去。往往约
根先送我回家,他再转回去,然后午夜几时回来便不知道了,我走了以后那种宴会
如何收场也没有问过。
那日因为是在约根自己家中,我无法离去。
其中一个我喜欢的朋友,突然讲了一个吸血鬼在纽约吸不到人血的电影那个
城里的人没有血,鬼太饿了,只好去吃了一只汉堡。这使我又稍稍高兴了一点,觉
得这种谈话还算活泼,也忍受了下去。
莎宾娜远远的埋在一组椅垫里,她的头半枕在别人先生的肩上,那位先生的太
太拚命在吃东西。
一小群人在争辩政治,我在小客厅里讲话,约根坐在我对面,神情严肃的对著
我,好似要将我吃掉一样的又恨又爱的凝视著。
夜浓了,酒更烈了,室内烟雾一片,男女的笑声暧昧而释放了,外衣脱去了,
音乐更响了。而我,疲倦无聊得只想去睡觉。
那边莎宾娜突然高叫起来,喝得差不多了∶“我恨我的孩子,他们拿走了我的
享受,我的青春,我的自由,还有我的身材,你看,你看━━”她身边的那位男士
刷一抽身站起来走开了。
“来嘛!来嘛!谁跟我来跳舞━━”她大嚷著,张开了双臂站在大厅里,嘴唇
半张著,眼睛迷迷蒙蒙,说不出是什么欲望,那么强烈的狂奔而出。
唉!我突然觉得,她是一只饥饿的兽,在这墨西哥神秘的夜里开始行猎了。
我心里喜欢的几对夫妇在这当儿很快而有礼的告辞了。
分手时大家亲颊道晚安,讲吸血鬼故事给我听的那个小胡子悄悄拍拍我的脸,
说∶“好孩子,快乐些啊!不过是一场宴会罢了!”
送走了客人,我走回客厅去,在那个阴暗的大盆景边,莎宾娜的双臂紧紧缠住
了一个浅蓝衬衫的身影,他们背著人群,没有声息。
我慢慢经过他们,坐下来,拿起一支烟,正要找火,莎宾娜的先生拍一下给我
凑过来点上了,我们在火光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一句话。
灯光扭暗了,音乐停止了,没有人再去顾它。梳妹妹头发,看似小女孩般的另
一个女人抱住约根的头,半哭半笑的说∶“我的婚姻空虚,我失去了自己,好人,
你安慰我吗━━”那边又有喃喃的声音,在对男人说∶“什么叫快乐,你说,你说
,什么叫快乐━━”客厅的人突然少了,卧室的门一间一间关上了。
阳台不能去,什么人在那儿纠缠拥抱,阴影里,花丛下,什么事情灸进行,什
么欲望在奔流?
我们剩下三个人坐在沙发上。
一个可亲的博士,他的太太跟别人消失了,莎宾娜的先生,神情冷静的在抽烟
斗,另外还有我。
我们谈著墨西哥印地安人部落的文化和习俗,紧张而吃力,四周正在发生的情
况无法使任何人集中心神,而我的表情,大概也是悲伤而疲倦了。
我再抽了一支烟,莎宾娜的先生又来给我点火,轻轻说了一句∶“抽太多了!
”
我不再费力的去掩饰对于这个夜晚的厌恶,哗一下靠在椅垫上,什么也不理也
不说了。
“要不要我去找米夏?”这位先生问我,他的太太加给他的苦痛竟没有使他流
露出一丝难堪,反而想到身边的我。而我对米夏又有什么责任?
“不!不许,拜托你。”我位住他的衣袖。
在这儿,人人是自由的,选择自己的生命和道路吧!米夏,你也不例外。
莎宾娜跌跌撞撞的走进来,撞了一下大摇椅,又扑到一棵大盆景上去。
她的衣冠不整,头发半披在脸上,鞋子不见了,眼睛闭著。
米夏没有跟著出现。
我们都不说话,大家窒息了似的熬著。
其实,这种气氛仍是邪气而美丽的,它像是一只大爬虫,墨西哥特有的大蜥蜴
,咄咄的向我们吹吐著腥浓的喘息。
过了不知多久,博士的太太疯疯癫癫的从乐器室里吹吹打打的走出来,她不懂
音乐,惊人的噪音,冲裂了已经凝固的夜。一场宴会终是如此结束了。
唉唉!这样豪华而狂乱的迷人之夜,是波兰斯基导演的一场电影吧!
那只想象中的大蜥蜴,在月光下,仍然张大著四肢,半眯著眼睛,重重的压在
公寓的平台上,满意的将我们吞噬下去。
还有两个客人醉倒在洗手间里。
约根扑在他卧室的地毡上睡了。
我小心的绕过这些身体,给自己刷了牙,洗了脸,然后将全公寓的大落地窗都
给它们打开来吹风。
拿了头发刷子,一间间吩找米夏。
米夏坐在书房的一块兽皮上,手里在玩照相机,无意识的按快门,卡擦一下,
卡擦又一下,脸上空空茫茫的。
我一面刷头发,一面喊了一声∶“徒儿━━”“没做什么,真的━━”米夏淡
淡的说。
“这没什么要紧,小事情。”我说。
“可是我没有做━━”他叫了起来。
“如果今夜我不在呢?”我叹了口气。
米夏不响,不答话。
“莎宾娜可怜━━”他说。
“不可怜━━”“阿平━━你无情━━”我慢慢的梳头发,没有解释。
“今夜够受了━━”米夏喘了一口大气。
“有挣扎?”我笑了。
米夏没有笑,怔怔的点了点头。
“没有见识的孩子,要是真的事情来时你又怎么办?”我站起来走开了。
“阿平━━”“明早搬出去,旅馆已经打电话订了,这一种墨西哥生涯到此为
止了,好吗?”我说。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墨西哥
街头巷尾
这一趟旅行虽说会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杠然是未知,可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仍然算是有备而来的。
我的习惯是先看资料,再来体验印证个人的旅行。
这一回有关中南美的书籍一共带了四册,要找一家便宜而位置适中的旅馆也并
不是难事,书上统统都列出来了。
来到墨西哥首都第六天,一份叫做ELHERALDODE-MEXICO的
报纸刊出了我的照片。与写作无关的事情。
那么大的照片刊出来的当日,也是我再梳回麻花辫子,穿上牛仔裤,留下条子
,告别生活方式极端不同的朋友家,悄悄搬进一家中级旅馆去的时候了。
旅馆就在市中心林荫大道上,老式的西班牙殖民式建筑,白墙黑窗,朴素而不
豪华,清洁实惠,收费亦十分合理,每一个只有冲浴的房间,是七百披索,大约是
合二十七元美金一日,不包括早餐。
书上列出来的还有十元美金一日的小旅馆,看看市区地图,那些地段离城中心
太远,治安也不可能太好,便也不再去节省了。
助理米夏在语言上不能办事与生活,这一点再再的督促他加紧西班牙文。鼓励
他独自上街活动,不可以完全依靠我了。
墨西哥城是一个方圆两百多平方公里,座落在海拔二千二百四十公尺高地的一
个大都市。
初来的时候,可能是高度的不能习惯,右耳剧痛,鼻腔流血,非常容易疲倦,
这种现象在一周以后便慢慢好转了。
有生以来没有在一个一千七百万人的大城市内住过,每天夜晚躺在黑暗里,总
听见警车或救护车激昂而快速的哀鸣划破寂静的长夜。这种不间断的声音,带给人
只有一个大都会才有的巨大的压迫感,正是我所喜欢的。
这一张张美丽的脸
除了第一日搬去旅舍时坐的是计程车之外,所用的交通工具起初还是公共汽车
,后来试了四通八达的地下车之后,便再也舍不得放弃了。
大部分我所见的墨西哥人,便如上帝捏出来的粗泥娃娃没有用刀子再细雕,也
没有上釉,做好了,只等太阳晒晒干便放到世上来了━━当然,那是地下车中最最
平民的样子。
这儿的人类学博物馆中有些故事,述说吹时住在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他们喜欢
将小孩子的前额和后脑夹起好几年,然后放开,那些小孩子的头发成扁平的,脸孔
当然也显得宽大些,在他们的审美眼光中,那便是美丽。
而今的墨西哥人,仍然有著那样的脸谱,扁脸、浓眉、大眼宽鼻、厚唇,不算
太清洁,衣著鲜艳如彩虹,表情木然而本分。而他们身体中除了墨西哥本地的血液
之外,当然渗杂了西班牙人的成份,可是看上去他们仍是不近欧洲而更近印地安人
的。
常常,在地下车中挤著去某个地方,只因时间删分,也因舍不得那一张张已到
了艺术极致的脸谱,情愿坐过了站再回头。
人,有时候是残酷的,在地下车中,看见的大半是贫穷的人,而我,却叫这种
不同的亦不算太文明装扮的男女老幼为“艺术为美”,想起来是多么大的讽刺。
墨西哥城内每天大约有五百到二千个乡下人,涌进这个大都市来找生活。失业
的人茫茫然的坐在公园和街头,他们的表情灸一个旁观者看来,张张深刻,而这些
对于饥饿的肚子,又有什么关联?
自杀神
虽说对于参观大教堂和博物馆已经非常腻了,可是据说墨西哥的“国家人类学
博物馆”仍然可能是世界上最周全的一座,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知,还是勉强去了
。
第一次去,是跟著馆内西语导游的。他不给人时间看,只强迫人在馆内快速的
走,流水帐似的将人类历史尤其墨西哥部分泼了一大场,进去时还算清楚,出来时
满头雾水。
结果,又去了第二次,在里面整整一日。虽说墨西哥不是第一流的国家,可是
看过了他们那样大气势的博物馆,心中对它依然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尊敬。
要说墨西哥的日神庙、月神庙的年代,不过是两千多年以前,他们的马雅文化
固然辉煌,可是比较起中国来,便不觉得太古老了。
只因那个博物馆陈列得太好,介绍得详尽,分类细腻,便是一张壁画吧,也是
丰富。馆内的说明一律西班牙文,不放其他的文字,这当然是事先设想后才做的决
定。我仍是不懂,因为参观的大部分是外国人。
古代的神祗在墨西哥是很多的,可说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多神民族。日神、月
神、风神、雨神之外,当然还有许许多多不同的神。
也可能是地理环境和天灾繁生,当时的人自然接受了万物有灵的观念,事实上
,此种信仰是因为对大自然的敬畏而产生。
其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两个神━━玉米神和自杀神。
玉米是我爱吃的食物之一,可说是最爱的。有这么一位神,当然非常亲近它。
当我第一次听见导游用棒子点著一张壁画,一个个神数过去,其中他滑过一个小名
字━━自杀神时,仍是大吃了一惊。
跟著导游小跑,一直请问他古时的自杀神到底司什么职位,是给人特许去自杀
,还是接纳自杀的人,还是叫人去自杀?
导游也答不出来,只笑著回了我一句∶“你好象对自杀蛮感兴趣的,怎么不问
问那些影响力更深、更有神话意义的大神呢?”
后来第二次我自己慢慢的又去看了一次博物馆,专门研究自杀神,发觉它自己
在图画里就是吊在一棵树上。
世上无论那一种宗教都不允许人自杀,只有在墨西哥发现了这么一个书上都不
提起的小神。我倒觉得这种宗教给了人类最大的尊重和意志自由,居然还创出一个
如此的神,是非常有趣而别具意义的。
墨西哥大神每一个石刻的脸,看痴了都像魔鬼。
这么说实在很对不起诸神,可是它们给人的感应是邪气而又强大的。没有祥和
永恒的安宁及盼望。它们是惩罚人的灵,而不是慈祥的神。说实在,看了心中并不
太舒服,对于它们只有惧怕。
是否当时的人类在这片土地上挣扎得太艰苦,才产生了如此粗暴面孔的神祗和
神话呢!
金字塔
当然,我们不可避免的去了西班牙文中仍叫它“金字塔”的日神庙及月神庙。
据考证那是公元前两百年到公元九百年时陶特克斯人时期的文明。在今天,留下了
人类在美洲壮观的废墟和历史。
那是一座古城,所谓的日神月神庙是后人给它们加上去的名称。外在的形式,
像极了埃及的金字塔,只是没有里面的通道,亦没有帝王的陵墓。
为了这些不同年代的人类文明和古代城市的建筑,我看了几个夜晚的资料,预
备在未去之前对它们做一个深切的纸面上的了解。
然后米复与我在转车又转车之后,到了那个叫做“阿那乌阿克之谷”VALL
EDEANAHUAC的底奥帝乌刚诺的金字塔。
烈日下的所谓金字塔,已被小贩、游览车,大声播放的流行音乐和大呼小叫的
各国游客完全污染光了。
日神庙六十四公尺高的石阶上,有若电影院散场般的人群,并肩在登高。手中
提著他们的小型录音机,放著美国音乐。
我没有去爬,只是远远的坐著观望。米夏的红衬衫,在高高石阶的人群里依旧
鲜明。
那日的参观没有什么心得。好似游客涌去的地方在全世界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当米夏努力在登日神庙顶时,我借了一辆小贩的脚踏车,向著古代不知为何称为“
死亡大道”的宽大街道的废墟上慢慢的骑去。
本想在夜间去一趟神庙废墟的,终因交通的问题,结果没有再回去。
我还是不羞耻的觉得城镇的人脸比神庙更引人。
至于马雅文化和废墟,计划中是留到宏都拉斯的“哥庞”才去看一看了。
吃抹布
第一次在街头看见路边的小摊子上在烘手掌大的玉米汉饼时,我非常喜欢,知
道那是墨西哥人的主食“搭哥”(TACO),急于尝尝它们。
卖东西的妇人在我张开的掌心中拍一下给了一张饼,然后在饼上放了些什么东
西混著的一滩馅,我将它们半卷起来,吃掉了,有酱汁滴滴嗒嗒的从手腕边流下来
。
“搭哥”的种类很多,外面那个饼等于是一张小型的春卷皮,淡土黄色的,它
们永远不变。
里面的馅放在一只只大锅里,煮来煮去,有的是肉,有的是香肠,有的看不清
楚,有的猜不出来。要换口味,便换里面的东西。
在城内,除非是游客区,那儿可以吃中国菜、意大利面食,还有丹麦甜点蛋饼
之外,也可以吃“搭哥”。
可是当我们坐车离城去小村落时,除了“搭哥”之外,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吃
。
在城外几百里的小镇上,当我吃了今生第几十个“搭哥”之后,那个味道和形
式,实在已像是一块抹布━━土黄色的抹布,抹过了残余食物的饭桌,然后半卷起
来,汤汤水水的用手抓著,将它们吞下去。
一个“搭哥”大约合几角到一元五美金,看地区和内容,当然吃一个胃口是倒
了,而肚子是不可能饱的。这已是不错了,比较起城内高级饭店的食物,大约是十
倍到十五倍价格的差距。虽然我们的经费充足,仍是坚持入境问俗,一路“搭哥”
到底。这对助手米夏便是叫苦连天,每吃必嚷∶“又是一块小抹布!”
在墨西哥的最后一日,我怕米夏太泄气,同意一起去吃一顿中国饭,不肯去豪
华的中国饭店,挑了一家冷清街角的,先点了两只春卷━━结果上来的那个所谓“
春天的卷子”的东西,竟然怎么看,怎么咬,都只是两只炸过了的“搭哥”。
吃在一般的墨西哥是贫乏而没有文化的。
它的好处是不必筷子与刀叉,用手便可解决一顿生计,倒也方便简单。至于卫
不卫生就不能多去想它了。
货物大同
在城内的游客区里,看见美丽而价格并不便宜的墨西哥人的“大氅”,那种西
班牙文叫做“蹦裘”(PONCHO)的衣物。
事实上它们只是一块厚料子,中间开一个洞套进颈子里,便是御寒的好东西了
。
我过去有过两三个“蹦裘”,都因朋友喜欢而送掉了。这次虽然看见了市场上
有极美丽的,总因在游客出没的地区,不甘心付高价去买它。
下决心坐长途车去城外的一个小镇,在理由上对米夏说的是请他下乡去拍照。
事实上我有自己的秘密,此行的目的对我,根本是去乡下找漂亮、便宜,而又绝对
乡土的“蹦裘”来穿。
坐公路车颠几百里去买衣服也只有最笨的人━━而且是女人,会做的事情,不
巧我就有这份决心和明白。
到了一个地图上也快找不到的城镇,看到了又是所谓景色如画的贫穷和脏乱。
我转来转去找市场━━资料书中所说的当地人的市集,找到了,怪大的一个广场。
他们在卖什么?在卖热水瓶、镜子、假皮的皮夹、搪瓷的锅、碗、盆、杯,完全尼
龙的衣服,塑胶拖鞋、原子笔、口红、指甲油、耳环、手镯、项链━━。
我到处问人家∶“你们不卖PONCGO?怎么不卖PON-CHO?”
得到的答复千篇一律,举起他们手中彩色的尼龙衣服向我叫喊∶“这个时髦?
这个漂亮?怎么,不要吗?”
水上花园
那是过去的一大片沼泽,而今部分已成了城镇,另外一小部分弯弯曲曲的水道
,仍然保存著,成了水上的花园。
本来也是要自己去划船的。星期天的旧货市场出来后计划去搭长途公车。我的
朋友约根算准我必然会在星期日早晨的市集里与当地人厮混。他去了,也果然找到
了我与米夏。
于是,我们没有转来转去在公车上颠,坐了一辆大轿车,不太开心的去履行一
场游客必做的节目。
一条条彩色缤纷的木船内放著一排排椅子,比碧潭的大船又要大了些。墨西哥
人真是太阳的儿女,他们用色的浓艳,连水中的倒影都要凝固了。
参考书上说是二十五块美金租一条船,划完两小时的水道。船家看见是大轿车
来的外国人,偏说是五十美金,我因不肯接受约根的任何招待,坚持报社付钱,就
因如此,自己跑去与人争价格,已经降到四十块美金了,当然可以再减。讲价也是
一种艺术,可惜我高尚的朋友十分窘迫,不愿再磨,浪费了报社的钱,上了一条花
船。
三个人坐在船中木头似的沉默无聊,我忍不住跑去船尾跟船家说话,这一搭上
交情,他手中撑的那只好长的篙跑到我手上来了。
用尽了气力撑长篙,花船在窄窄的水道里跟别的船乱撞,这时我的心情也好转
了,一路认真撑下去。
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水道,只因也有音乐船、卖鲜花、毡子和食物和小船一路
挤著,它也活泼起来。
虽是游客的节目,只因长篙在自己的手中,身分转变成了船家,那份生涯之感
便是很不同了。
那一天,我的朋友约根没有法子吃他昂贵的餐馆,被迫用手抓著碎肉和生菜往
玉米饼里卷著做“搭哥”吃。买了一大堆船边的小食。当然,船夫也是请了一同分
食的。
水上花园的节目,一直到我们回码头,我将粗绳索丢上岸,给船在铁环上扎好
一个漂亮俐落的水手结,才叫结束。自己动手参与的事情,即便是处理一条小船吧
,也是快乐得很的。奇怪的是同去的两位男士连试撑的兴趣都没有。
你们求什么
又是一个星期天,也是墨西哥的最后一日了。
我跟米夏说,今天是主日,我要去教堂。
来了墨西哥不去“爪达路沛大教堂”是很可惜的事情。据说一五三一年的时候
,圣母在那个地方显现三次,而今它已是一个一共建有新旧七座天主教堂的地方了
。
“爪达路沛的圣母”是天主教友必然知道的一位。我因心中挂念著所爱的亲友
,很喜欢去那儿静坐祷告一会儿,求神保佑我离远了的家人平安。
我们坐地下往城东北的方向去,出了车站,便跟著人群走了。汹汹涛涛的人群
啊,全都走向圣母。
新建大教堂是一座现代的巨大的建筑,里面因为太宽,神父用扩音机在做弥撒
。
外面的广场又是大得如同可以踢足球。广场外,一群男人戴著长羽毛,光著上
身,在跳他们古代祭大神的舞蹈。鼓声重沉沉的混著天主教扩音机的念经声,十分
奇异的一种文化的交杂。
外籍游客没有了,本地籍的人,不只是城内的,坐著不同型状的大巴士也来此
地祈求他们的天主。
在广场及几个教堂内走了一圈,只因周遭太吵太乱,静不下心坐下来祷告。那
场祭什么玉米神的舞蹈,鼓得人心神不宁,而人群,花花绿绿的人群,挤满了每一
个角落。
我走进神父用扩音机在讲话的新教堂里去。
看见一对乡下夫妇,两人的身边放著一个土土的网篮,想必是远路来的,因为
篮内卷著衣服。
这两个人木像一般的跑在几乎已经挤不进门的教堂外面,背著我,面向著里面
的圣母,直直的安静的跪著,动也不动,十几分钟过去了,我绕了一大圈又回来,
他们的姿势一如当初。
米夏偷偷上去拍这两人的背影,我看得突然眼泪盈眶。
那做丈夫的手,一直搭在他太太的肩上。做太太的那个,另一只手绕著先生的
腰。两个人,在圣母面前亦是永恒的夫妻。
一低头,擦掉了眼泪。
但愿圣母你还我失去的那一半,叫我们终生跪在你的面前,直到化成一双石像
,也是幸福的吧!
我独自走开去了,想去广场透透气,走不离人群,而眼睛一再的模糊起来。
那边石阶上,在许多行路的人里面,一个中年男人用膝盖爬行著慢慢移过来,
他的两只手高拉著裤管,每爬几步,脸上抽筋似的扭动著,我再低头去看他,他的
膝差哪里有一片完整的皮膏━━那儿是两只血球,他自己爬破的一瘫生肉,牛肉碎
饼似的两团。
虽然明知这是祈求圣母的一种方式,我还是吓了一大跳,哽住了,想跑开去,
可是完全不能动弹,只是定定的看住那个男人。
在那男人身后十几步的地方,爬著看上去是他的家人,全家人的膝盖都已磨烂
了。
一个白发的老娘在爬,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在爬,十几岁的妹妹在爬,一
个更小的妹妹已经忍痛不堪了,吊在哥哥的手臂里,可是她不站起来。
这一家人里面显然少了一个人,少了那个男子的妻子,老婆婆的女儿,一群孩
子的母亲━━。
她在哪里?是不是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是不是正在死去?而她的家人,在没
有另一条路可以救她的时候,用这种方法来祈求上天的奇迹?
看著这一个小队伍,看著这一群衣衫褴褛向圣母爬去的可怜人,看著他们的血
迹沾过的石头广场,我的眼泪迸了出来,终于跑了几步,用袖子压住了眼睛。
受到了极大的惊骇,坐在一个石阶上,硬不在声。
那些人扭曲的脸,血肉模糊的膝盖,受苦的心灵,祈求的方式,再再的使我愤
怒。
愚蠢的人啊!你们在求什么?
苍天?圣母马利亚,下来啊!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吧!他们在向你献活祭,向你
要求一个奇迹,而这奇迹,对于肉做的心并不过分,可是你,你在哪里?圣母啊,
你看见了什么?
黄昏了,教堂的大钟一起大声的敲打起来,广场上,那一小撮人,还在慢慢的
爬著。
我,仰望著彩霞满天的穹苍,而苍天不语。
这是一九八一年的墨西哥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宏都拉斯纪行
青鸟不到的地方
由墨西哥飞到宏都拉斯的航程不过短短两小时,我们已在宏国首都“得古西加
尔巴”(Telgucigalpa)的机场降落了。
下飞机便看见扛枪的军人,虽说不是生平第一次经验,可是仍然改不掉害怕制
服的毛病。对我看制服象征一种隐藏的权力,是个人所无能为力的。
排队查验护照时,一个军人与我默默的对峙著,凝神的瞪著彼此,结果我先笑
了,他这也笑了起来,踱上来谈了几句话,心表便放松了。
那是一个寂寞的海关,稀稀落落的旅客等著检查。
碰到一个美国人,是由此去边境,为萨尔瓦多涌进来的难民去工作的。
当这人问起我此行的目的时,我说吟是来做一次旅行,写些所闻所见而已。在
这样的人面前,总觉得自己活得有些自私。
我们是被锁在一扇玻璃门内的,查完一个,守门的军人查过验关条,就开门放
人。
当米夏与我被放出来时,蜂涌上来讨生意的人包围了我们。
有的要换美金,有的来抢箱子提,有的叫我们上计程车,更有人抱住脚要擦鞋
。
生活的艰难和挣扎,初入宏国的国门便看了个清楚。
我请米夏与行李在一起坐著,自己跑去换钱,同时找“旅客服务中心”,请他
们替我打电话给一家已在书上参考到的旅馆。
宏都拉斯的首府只有四五家世界连锁性的大旅馆,那儿设备自然豪华而周全。
可是本地人的客栈也是可以住的,当然,如果付的价格只是十元美金一个房间的话
,也不能期待有私人浴室和热水了。
此地的钱币叫做“连比拉”(Lempira)。这本是过去一个印地安人的
大酋长,十六世纪时在一场赴西班牙人的和谈中被杀。而今他的名字天天被宏都拉
斯人提起无数次━━成了钱币。
两个连比拉是一块美金。
计程车向我要了十二个连比拉由机场进城,我去找小巴士,可是那种车掌吊在
门外的巴士只能坐十二个人,已经客满了。于是我又回去跟计程司机讲价,讲到六
个大酋长,我们便上车了。
公元一五○三年,当哥伦布在宏都拉斯北部海岸登陆时,发现那儿水深,因此
给这片土地叫做“宏都拉斯”在西班牙语中,便是“深”的意思。
并不喜欢用落后或者先进这些字句来形容每一个不同的国家,毕竟各样的民族
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形态与先天不平等的立国条件。
虽然那么说,一路坐车,六公里的行程,所见的宏都拉斯仍是寂寞而哀愁的。
便是这座在印地安语中称为“银立”的三十万人的首都,看上去也是贫穷。
这是中美洲第二大面积的国家,十一万两千八十八平方公里的土地,百分之四
十五被群山所吞噬,人口一直到如今还只三百万左右。
宏都拉斯出产蔗糖、咖啡、香蕉、棉花和一点金矿、锡矿,据说牛肉也开始出
口了。
我到的旅馆除了一张床之外,完全没有其他的家具。走道上放著一只方桌子,
我将它搬了进房,做为日后写字地方。
米夏说兵床上有跳蚤,我去看了一看,毡子的确不够清洁,可是没有看见什么
虫,大半是他心理作用。当然,旅馆初看上去是有些骇人。
街上的餐馆昂贵得不合理,想到此地国民收入的比率,这样的价格又怎么生活
下去?
走在路上,沿途都是讨钱的人。
初来宏都拉斯的第一夜,喝了浴室中的自来水,大概吃下了大肠菌。这便昏天
黑地的吐泻起来,等到能够再下床走路,已是两天之后了。
在旅舍内病得死去活来时,米复向“马雅商店”的中国同胞去讨了热水,如果
不是那壶热水和人参茶救命,大概还得躺两天才站得起来。
三十万人的首都没有什么特别可看的东西,十六世纪初叶它本是一个矿区小镇
,到了现在,西班牙殖民式的教堂和建筑仍是存在的,有些街道也仍是石块砌成的
。
城内好几家中国饭馆和杂货店。看见自己的同胞无孔不入的在世界各地找生活
,即使在宏都拉斯这样贫穷而幽暗的地方,也住了下来,心中总是一阵又一阵说不
出的黯然。
这儿纯血的印地安人━━马雅的后裔,可说找不到,百分之九十是混血、棕色
皮肤的人,只有少数北部海岸来的黑人,在城内和谐和生活著。
虽说整个的山城里杂乱而没有秩序的,可是一般的建筑在灰尘下细看仍是美丽
,窄窄的石砌老街,添得红黄蓝绿有若儿童图书的房子,怎么看仍有它艺术的美。
生活灸城市中,却又总觉得它悲伤而气闷的,也许是一切房舍的颜色太浓而街道太
脏,总使人喘不过气来似的不舒服,那和大都市中的灯火辉煌又是两回事了。
宏都拉斯首都的夜,是浓得化不开的的一个梦境,梦里幽幽暗暗、走不出花花
绿绿却又不鲜明的窄巷,伸手向人讨钱苦孩子的脸和脚步,哀哀不放。
这儿,一种漆成纯白色加红杠的大巴士,满街的跑著。街上不同颜色和形式的
公车,川流不息的在载人,他们的交通出人意料的方便快捷。
特别喜欢那种最美的大巴士,只因它取了一个童话故事中的名字━━青鸟。
青鸟在这多少年来,已成了一种幸福的象征,那遥不可及而人人向往的梦啊,
却在宏都拉斯的街道上穿梭。
我坐在城内广场一条木椅上看地图,那个夜晚,有选举的车辆,插著代表他们
党派的旗子大声播放著音乐来来回回的跑,有小摊贩巴巴的期待著顾客,有流落街
头的人在我脚旁沉睡,有讨钱的老女人在街角叫唤,更有一群群看来没有生意的擦
鞋童,一路追著人,想再赚几个铜板。当然,对面那座大教堂的石阶上,偶而有些
衣著整齐的幸福家庭,正望了弥撒走出来━━就在这样一个看似失落园的大图画里
,那一辆辆叫做“青鸟”的公车,慢慢的驶过,而幸福,总是在开著,在流过去,
广场上的芸芸众生,包括我,是上不了这街车。
“不,你要去的是青鸟不到的地方!”长途总车站的人缓缓的回答我。
计划在宏都拉斯境内跑一千四百公里,工具当然是他们的长途汽车,其实也知
道青鸟是不会跑那儿的,因为要去的小城和村落除了当地的居民之外,已经没有人
注意它们了。
那是“各马亦阿爪”城中唯一的客栈。
四合院的房子里面一个天井,里面种著花、养著鸡、晒著老板一家人的衣服。
小孩在走廊上追逐,女人在扫地煮饭,四个男人戴著他们两边向上卷的帽子围著打
纸牌。而我,静静的坐在大杂院中看一本中文书。因为肠炎方愈,第一日只走了不
到一百公里,便停住了。
平房天花板的木块已经烂了,小粉虫在房间里不断的落下来。床上没有毡子,
白床单上一片的虫,挡也挡不住。
“我的床不能睡。”米夏走出房间来说。
“可以,晚上睡在床单下面。”我头也没抬的回了一句。
天气仍是怪凉的,这家小客栈坚持没有毡子,收费却是每个房间二十个连比拉
,还是落虫如雨的地方,只因他们是这城内唯一的一家,也只有将就了。
问问旅舍里的人第二天计划要去的山谷,一个七八小时车程距离,叫做“马加
拉”的印地安人村落,好似没有人知道。他们一直在收听足球赛的转播,舍不得讲
话。
小城本是宏都拉斯的旧都,只因当年目前的京城“得古西加巴”发现了银矿,
人口才往那儿迁移了。
一条长长的大街,几十家小店铺,一座少不了的西班牙大教堂,零零落落的几
家饭店,就是城内唯一的风景了。当然,为了应应景,一小间房间,陈列著马雅文
物,叫做“博物馆”。
小城一家杂货店的后院给我们找到了。极阴暗的一个食堂。没有选菜的,老妇
给了煮烂的红豆,两块硬硬的肉,外加一杯当地土产的黑咖啡,便收六块连比拉,
那合三块美金,同吃的还有一位警察,也付一样价格。
虽然报社给的经费足足有余,可是无论是客栈和食堂,以那样的水准来说,仍
是太贵了。
照相胶卷在这儿贵得令人气馁,米夏只剩一卷墨西哥带过来的,而我们有三架
照相机。
黄昏时我们在小城内慢慢逛著没事做时,看见大教堂里走出来一个拿著大串钥
匙的老年人,我快步向他跑过去。
“来吧!米夏,开心点,我们上塔顶去!”我大喊起来。
老人引著我们爬钟楼,六个大铜钟是西班牙菲力普二世时代送过来的礼物,到
如今它仍是小城的灵魂。那个老人一生的工作便是在守望钟楼里度过了。
我由塔边小窗跨出去,上了大教堂高高的屋顶,在上面来来回回的奔跑。
半生以来,大教堂不知进了多少座,在它屋顶上跑著却是第一次。不知这是不
是冒犯了天主,可是我猜如果它看见我因此那样的快乐,是不会舍得生气的。毕竟
小城内可做的事情也实在不多。
坐小型巴士旅行,初初开始时确是新鲜而有趣的事情。十七八岁的男孩算做车
掌吊在门外,公路上若是有人招手,车尚没有停稳他就跳了下去,理所当然的帮忙
乘客搬货物和行李,态度是那样的热心而自然,拚命找空隙来填人和货,车内的人
挤成沙丁色,货里面当然另有活著的东西瘦瘦的猪,两只花鸡。因为不舒服的缘
故,那只猪沿途一直号叫。
一对路边的夫妇带了一台炉子也在等车,当然炉子也挤进来了,夫妇两人那么
幸福的靠在炉子边,那是天下唯一的珍贵了。
泥沙飞扬的路上,一个女人拿著小包袱在一座泥巴和木片糊成的小屋前下车,
里面飞奔出来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做母亲的迫不及待的将手中几片薄饼干散了出
去。那幅名画,看了叫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儿是青鸟不到的地方,人们从没有听过它的名字,便也没有梦了。
米夏与我一个村一个镇的走。太贫苦的地方,小泥房间里千篇一律只有一张吊
床。窗是一个空洞框框,没有木板更没有玻璃窗挡风。女人和一堆孩子,还有壮年
的男人呆呆的坐在门口看车过,神色茫然。他们的屋旁,大半是坡地,长著一棵桔
子树,一些玉米秆,不然什么也不长的小泥屋也那么土气又本分的站著,不抱怨什
么。
看见下雨了,一直担心那些泥巴做成的土房子要冲化掉,一路怔怔的想雨停。
宏都拉斯的确是景色如画,松林、河流,大山,深蓝的天空,成群的绿草牛羊,实
在是一幅幅大气魄的风景。
只是我的心,忘不了尚途那些贫苦居民的脸孔和眼神,无法在他们善良害羞而
无助的微笑里释放出来。一路上,我亦是怔怔。
旅行了十天之后,方抵达宏都拉斯与瓜地马拉的边境。马雅人著名“哥庞废墟
”便在丛林里了。
这一路如果由首都直著转车来,是不必那么多时间的,只因每一个村落都有停
留,日子才在山区里不知不觉的流去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全身被跳蚤咬得尽是红斑,头发里也在狂痒。那么荒凉的村
落,能找到地方过夜已是不易,不能再有什么抱怨了。
还是喜欢这样的旅行,那比坐在咖啡馆清谈又是充实多了。
到了镇名便叫“哥庞废墟”的地方,总算有了水和电,也有两家不坏的旅舍,
冷冷清清。
我迫不及待的问旅舍的人供不供热水,得到的答复是令人失望的。
山区的气候依旧爆炸冷,决定不洗澡,等到去了中北部的工业城“圣彼得稣拉
”再找家旅馆全身大扫除吧!
这片马雅人的废墟是一八三九年被发现的,当时它们在密密的雨林中已被泥土
和树木掩盖了近九个世纪。
据考证,那是公元后八百年左右马雅人的一个城镇。直到一九三○年,在发现
了它快一百年之后,才有英国人和美国人组队来此挖掘、重建、整理。可惜最最完
整的石雕,而今并不在宏都拉斯的原地,而是在大英博物馆和波士顿了。
虽然这么说,那一大片丛林中所遗留下来的神庙,无数石刻的脸谱、人柱,仍
是壮观的。
在那微雨寒冷的清晨,我坐在废墟最高的石阶顶端,托著下巴,静静的看著脚
下古时称为“球场”,而今已被一片绿茵铺满的旷野,幻想一群高大身躯在马雅人
正在打美式橄榄球,口中狂啸著满场飞奔。
千古不灭的灵魂,在我专注的呼唤里复活生。神秘安静布满青苔的雨林里,
一时鬼影幢幢。
我捡了一枝树枝,一面打草一面由废墟进入丛林,惊见满灾青苔掩盖的散石,
竟都是刻好的人脸,枕头般大的一块又一块。艳绿色的脸啊!
一直走到“哥庞河”才停了脚步,河水千年不停的流著,看去亦是寂寞。
米夏没有进入树林,在石阶上坐著,说林里有蛇。竟不知还有其他或许更令他
惊怕的东西根本就绕著他,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当我们由“哥庞”到了工业城“圣彼得稣拉”时,我的耐力几乎已快丧失尽了
。
路面是平滑而大部分铺了柏油的,问题是小巴士车垫的弹簧一只只破垫而出,
坐在它们上面,两个位子挤了三个人,我的身上又抱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脚下
一只花鸡扭来扭去,怕它软软的身体,拚命缩著腿。这一路,两百四十多公里结结
实实的体力考验。
下车路人指了一家近处的旅馆,没有再选就进去了━━又是没有热水的,收费
十几美金。
米夏捉了一只跳蚤来,说是他房间的。
本想叫他快走开,他手一松,跳蚤一蹦,到我身上来了,再找不到它。
自从初来宏都拉斯那日得了一场肠炎之后,每日午后都有微烧,上唇也因发烧
而溃烂化浓了,十多日来一直不肯收口结疤。
为了怕冷水冲凉又得一场高烧,便又忍住不洗澡,想等到次日去了北部吝勒比
海边的小城“得拉”再洗。
仔细把脸洗干净,牙也刷了,又将头发梳梳好,辫子结得光光的,这样别人看
不出我的秘密。虽然如此,怎么比都觉自己仍是街上最清洁的人。
那一晚,放纵了自己一趟,没有要当地人的食物,去了一家中国饭店,好好吃
了一顿。
也是那一晚,做了一个梦,梦中,大巴士━━那种叫做青鸟的干净巴士,载了
我去了一个棕榈满妞的热带海滩,清洁无比的我,在沙上用枯枝划一个人的名字。
划著划著,那人从海里升出来了,我狂叫著向海内跑去,他握住了我的双手,真的
感到还是湿湿的,不像在梦中。
由“圣彼得稣拉”又转了两趟车,是大型的巴士,也是两个人的座位三个人挤
了坐,也是载了货。它不是梦中的“青鸟”。
“得拉”到了,下车看不到海。车站的人群和小贩也不同于山区小村的居民,
他们高瘦而轻佻,不戴大帽子,不骑马,肤色不再是美丽的棕色,大半黑人。房子
不再有瓦和泥,一幢幢英国殖民地似的大木头房子占满了城。
过去宏都拉斯的北部是英国人,荷兰人,甚而十九世纪末期美国水果公司移来
的黑人和文化。西班牙人去了内陆,另外的人只是沿海扩张。
一个同样的小国家,那么不同的文化、人种和风景。甚而宗教吧,此地基督教
徒也多于天主教了。
那片海滩极窄,海边一家家暗到有如电影院似的餐馆就只放红绿色的小灯,狂
叫的美国流行歌曲污染了大自然的宁静,海浪凶恶而来,天下著微雨。
城里一片垃圾,脏不忍睹,可惜了那么多幢美丽的建筑。
十几家大规模的弹子房比赛似的放著震耳欲聋的噪音。唉,我快神经衰弱了。
菜单那么贵,食物是粗糙的。旅馆的人当然说没有热水。
这都不成问题了,只求整个的城镇不要那么拚命吵闹,便是一切满足了。
夜间的海滩上,我捡了一只垃圾堆里的椰子壳,将它放到海里去。海浪冲了几
次,椰子壳总是去了又漂回来。
酒吧里放著那首ILoveYouMoreThanICanSay,中文改
成“爱你在心口难开”的老歌。海潮里,星空下,恰是往事如烟━━。
我在海边走了长长的路,心里一直在想墨西哥那位小神,想到没有释放自己的
其他办法,跑进旅馆冰冷的水龙头下,将自己冲了透湿透湿。
这个哀愁的国家啊!才进入你十多天,你的忧伤怎么重重的感染到了我?
回到首都“得古西加巴”来的车程上,一直对自己说,如果去住观光大饭店,
付它一次昂贵的价格,交换一两日浴缸和热水的享受,该不是羞耻的事情吧!
可是这不过是行程中的第二个国家,一开始便如此娇弱,那么以后的长程又如
何对自己交代呢?毕竟这种平民旅行的生涯,仍是有收获而值得的。
经过路旁边的水果摊,葡萄要三块五毛连比拉一磅,气起来也不肯买。看中一
幅好油画,画的就是山区的小泥房和居民,要价四千美金。我对著那个价钱一直笑
一直笑,穷人的生活真是那么景色如画吗?
米夏看我又回到原先那家没有热水的旅舍去住,他抗议了,理由是我太自苦。
我没理他,哗哗的打开了公用浴室的冷水,狠狠的冲洗起这一千四百多公里的尘埃
和疲倦来。
旅舍内关了三整日,写不出一个字。房间换了一间靠里面的,没有窗,再也找
不到桌子,坐在地上,稿纸铺在床上写,撕了七八千字,一直怔怔的在回想那一座
座鬼域似凄凉的村。家徒四壁的泥屋,门上挂著一块牌子,“写著”神就是爱”
,想起来令人只是文字形容不出的辛酸。
可是不敢积功课,不能积功课。写作环境太差,亮度也不够。不肯搬去大旅馆
住,也实在太固执。
这儿三日观光饭店连三餐的消费,可能便是山区一贫如洗的居民一年的收入了
。
虽说一路分给孩子们的小钱有限,报社经费也丰丰足足,可是一想那些哀愁的
脸,仍是不忍在这儿做如此的浪费。窗外的孩子饿著肚子,我又何忍隔著他们坐在
大玻璃内吃牛排?
当然,这是妇人之仁,可是我是一个妇人啊!
最后一日要离去宏都拉斯的那个黄昏,我坐在乞儿满街的广场上轻轻的吹口琴
。那把小口琴,是在一个赶集的印地安人的山谷里买的,捷克制的,算做此行的纪
念吧!
便在那时候,一辆青鸟巴士缓缓的由上街开了过来。
米夏喊著∶“快看!一只从来没有搭上的青鸟,奔上去给你拍一张照片吧!”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吹著我的歌。
什么青鸟?这是个青鸟不到的地方!
没有看见什么青鸟呢!
后记
宏都拉斯是一个景色壮丽,人民有礼,安静而有希望的国家。他们也有水准极
高的工业,城镇和住宅区。
这篇文字,只是个人旅行的纪录,只因所去的地方都是穷乡僻地,所处的亦是
我所爱好最基层的大众。因此这只代表了部分的宏都拉斯所闻所见,并不能一概而
论,特此声明。
哥斯达黎加纪行
中美洲的花园
这一路来,常常想起西班牙大文豪塞万提斯笔下的唐。
吉珂德和他的跟随者桑却的故事。
吉珂德在书本中是一位充满幻想,富于正义感,好打抱不平,不向恶势力低头
的高贵骑士。他游走四方,凭著自己的意志力,天天与幻想出来的敌人打斗━━所
谓梦幻骑士也。
桑却没有马骑,坐在一匹驴子上,饿一顿饱一餐的紧紧跟从著他的主人。他照
顾主人的一切生活起居,主人面对妖魔时,也不逃跑,甚至参加战斗,永远不背叛
他衷心崇拜的唐。吉珂德。
当然,以上的所谓骑士精神与桑却的忠心护主,都是客气的说法而已。
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两个人,一个是疯子,另一个是痴人。
此次的旅行小组的成员也只有两个人━━米夏与我,因此难免对上面的故事人
物产生了联想。
起初将自己派来演吉珂德,将米夏分去扮桑却,就这样上路了。
一个半月的旅程过去了,赫然惊觉,故事人物身分移位,原来做桑却的竟是自
己。
米夏语文不通,做桑却的必需助他处理,不能使主人挨饿受冻,三次酒吧中有
什么纠缠,尚得想法赶人走开━━小事不可惊动主人。
在这场戏剧中,米夏才是主人吉珂德━━只是他不打斗,性情和顺。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分,沿途便是笑个不休。
当我深夜里在哥斯达黎加的机场向人要钱打公用电话时,米夏坐在行李旁边悠
然看杂志。
生平第一次伸手向人乞讨,只因飞机抵达时夜已深了,兑换钱币的地方已经关
门,身上只有旅行支票和大额的美金现钞。不得已开口讨零钱,意外的得到一枚铜
板,心中非常快乐。
宏都拉斯已经过去了,住在哥国首都圣荷西有热水的旅舍里,反觉忧如梦中。
在宏国时奔波太烈,走断一双凉鞋,走出脚上的水泡和紫血,而心中压著那份属于
宏都拉斯的叹息,却不因为换了国家而消失。
写稿吧!练练笔吧!如果懒散休息,那么旅行终了时,功课积成山高,便是后
悔不及了。
一个月来,第一次跟米夏做了工作上的检讨,请他由现在开始,无论是找旅馆
、机票、签证或买胶卷、换钱、搭车、看书、游览……都当慢慢接手分担,不可全
由我来安排,他的日常西语,也当要加紧念书了。
说完这些话,强迫米夏独自进城办事,自己安静下来,对著稿纸,专心写起沿
途的生活记录来。
这一闭关,除了吃饭出去外,摒除万念,什么地方都不去,工作告一段落时,
已是在哥斯达黎加整整一周了。
七日中,语文不通的米夏如何在生活,全不干我的事情。
据说圣荷西的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美的,米夏却没有什么友谊上的收获。只有
一次,被个女疯子穷追不舍,逃回旅馆来求救,被我骂了一顿━━不去追美女,反
被疯子吓,吓了不知开脱,又给疯子知道了住的地方,不是太老实了吗!
中美洲的花园
哥斯达黎加号称中美洲的瑞士,首都圣荷西的城中心虽然不能算太繁华,可是
市场物资丰富,街道比起宏国来另一番水准,便是街上走的人吧,气质便又不同了
。
这个西邻尼加拉瓜,东接巴拿马,面积五万一千一百平方公里的和平小国,至
今的人口方才两百万人左右。
这儿的教师多于军队,是个有趣的比例。一九四八年时,哥斯达黎加宣布中立
,除了一种所谓“国家民防队”的组织维持国内秩序之外,他们没有军防。
据说,当西班牙人在十六世纪进占这片土地的时候,当地的印地安人因为欧洲
带过来的传染病,绝大多数都已死亡,因此混血不多,是一个白人成份极高的国家
。
东部吝勒比海边的里蒙海港地区,因为十九世纪末期“美国联合水果公司”引
进了大批牙买加的黑人来种植香蕉,因此留下了黑人劳工的后裔,占数却是不多。
哥斯达黎加在一八○五年由古巴引进了咖啡,政府免费供地,鼓励咖啡的种植。四
十年后,它的咖啡已经供应海外市场。又四十年以后,国内铁路贯穿了加勒比海与
太平洋的两个海港,咖啡的外销,至今成了世上几个大量出口国之一。
在建筑哥国的铁路时,来自中国的苦力,因为黄热病、极极坏的待遇和辛苦的
工作,死掉了四千人。那是一八九○年。
那条由圣荷西通到里蒙港的铁路,我至今没有想去一试。
一节一节铁轨被压过的是我们中国人付出的血泪和生命。当年的中国劳工,好
似永远是苦难的象征,想起他们,心里总是充满了流泪的冲动。
哥斯达黎加实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在这儿,因为不会计划深入全国去旅行,因
此便算它是一个休息站,没有跑远。
去了两个距首都圣荷西不远的小城和一座火山。沿途一幢幢美丽清洁的独院小
平房在碧绿的山坡上怡然安静的林立著,看上去如同卡通片里那些不很实在的乐园
,美得如梦。
这儿不是宏都拉斯,打造的大巴士车厢一样叫“青鸟”,而我,很容易就上了
一辆。
中美洲躲著的幸福之鸟,原来在这儿。
中国的农夫
在哥国,好友的妹妹陈碧瑶和她的先生徐寞已经来了好几年了。
离开台北时,女友细心,将妹夫公司的地址及家中的电话全都写给了我,临行
再三叮咛,到了哥国一定要去找这一家亲戚。
只因我的性情很怕见生人,同时又担心加重别人的负担,又为了自己拚命写稿
,到了圣荷西一周之后,徐寞夫妇家的电话仍是没有挂过去。
其实自己心里也相当矛盾,徐寞是中兴大学学农的,进过农技队。而今不但是
此地一家美国农技公司的大豆推广专家,同时也与好友合作经营自己的农场。他当
是一个与自己本性十分相近的人才是。
碧瑶是好友的亲妹妹,十几年前她尚是个小娃娃时便见过的,当然应该拜望。
眼看再过三日便要离此去巴拿马了,偏是情怯,不太肯会麻烦别人,只怕人家殷勤
招待,那便令我不安了。
电话终于打了,讷讷的自我介绍,那边徐寞就叫起我三毛来,说是姐姐早来信
了,接著碧瑶也在喊,要我过去吃晚饭。巧是他们农场大麦丰收,当天请了许多朋
友,中国人,外国人都有,定要一同去吃饭。
晚上徐寞开车亲自来接,连米夏都强邀了一起去,这份情谊,叫人怎么拒绝?
徐寞及碧瑶的家,如果在台北,是千万富翁才住得起的花园小平房,他们却说是哥
国最普通的住宅。
我仍有一些失望,只因徐家不住在农场里。其实孩子上学的家庭,住在偏远的
农场上是不方便的,徐家两个可爱的孩子,五岁的小文是双声带,家中讲中文,学
校讲西文。可是她的儿童画中的人脸,都是哥斯达黎加味道的。
那个夜晚,遇见了在此定居的中国同胞,其中当然有徐寞农场的全伙好友们。
这些农夫谈吐迷人,修辞深刻切合,一个个有理想、有抱负,对自己的那块土地充
满著热爱和希望。
他们称自己的农场是“小农场”,我听听那面积,大约自己走不完那片地就要
力竭。
如果不是为了社交礼貌,可能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会在追问农场经营的话题上打
转。毕竟对人生的追求,在历尽了沧桑之后,还有一份拿不去的情感━━那份对于
土地的狂爱。我梦中的相思农场啊!
谁喜欢做一个永远飘泊的旅人呢?如果手里有一天捏著属于自己的泥土,看见
青禾在晴空下微风里缓缓生长,算计著一年的收获,那份忠实的心情,对我,便是
余生最好的答案了。
徐寞和碧瑶怪我太晚通知,来不及去看他们的农场和乡下。最后徐寞又问我,
能不能多留几日,与米夏一同下乡去。
我不敢改变行程,只怕这一下乡,终生的命运又要做一次更大的变动。而现实
和理想必然是有距离的。更怕自己孤注一掷,硬是从头学起,认真辛苦的的去认识
土地,将自己交付给它,从此做一个农妇━━。
徐寞在送米夏和我回旅舍时,谈起他的孩子,他说∶“希望将来她也学农!”
听了这话,心里深受感动,他个人对土地、对农夫生活的挚爱,在这一句平凡的话
里面表露的清清楚楚。
我们这一代的移民是不同的了!
哥国地广人稀,局势安定,气候温和,人民友善真诚。学农的中国青年,在台
湾,可能因为土地有限而昂贵,难以发展。在这儿,如果不怕前十年经营的艰苦,
实是可以一试的地方。带著刻苦耐劳不怕吃苦的中国人性格,哥斯达黎加会是一片
乐土。
上面这番话,包括了作者十分主观的情感和性向。事实上移民的辛酸和价值,
见仁见智,每一个人的机遇又当然是不同了。
光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和前程,能否成功,操在自己手中的那分决心,事实上
只有一半的承诺和希望,毕竟大自然也有它的定律在左右著人的命运呢!
另一种移民
圣荷西是一个不满三十万人口的首都,满街中国餐厅,几步便是一个。去了几
家,营业都不算太兴旺,价格却是不公平的低廉。想来此地餐馆竞争仍烈,价高了
便更不能赚钱。
去了一家中国饭店认识了翁先生。都是宁波人,谈起来分外亲切。那晚没有照
菜单上的菜吃,翁先生特别要了“清蒸鱼”给我尝。
这份同胞的情感,没有法子回报。也只有中国人对中国人,不会肯在食物上委
屈对方,毕竟我们是一个美食文化的民族。
翁先生来了哥斯达黎加五年,娶了此地的女子为妻。白手成家,年纪却比米夏
大不了两三岁。能干的青年,中文程度在谈吐中便见端倪,在见识上亦是广博,分
析侨情十分中肯,爱家爱国,没有忘记自己的来处,在异乡又创出一番天地。想想
他的年纪,这实是不容易。
所以我又说,这一代的移民,我们台湾移民,在哥斯达黎加,是表现杰出的。
我想再来与徐寞和碧瑶相见恨晚,他们可爱的大孩子小文,赚去了我的心,另一个
因为太小,比较无法沟通。
碧瑶说得一口西班牙文,初来哥国时住在没有水电的农场上,那种苦日子一样
承受了下来。而今相夫教子,过得怡然本分,说起农场和将来,亦是深爱她自己选
择的人生,这一点,便是敬她。
三日相聚,倒有两日是碧瑶煮菜包饺子给米夏与我吃。
徐家的朋友们,个个友爱,更可贵的是彼此谈得来,性向相近,都是淡泊的人
。
本是没有什么离情的异乡,因为每一个人的友谊,使我一再想回哥斯达黎加。
异乡人在我的旅程中,哥国是来休息的一站,便真的放松了自己。有时就坐在公园
内看人。
一个卖爆米花的潦倒中年人,掮了一个大袋子,就在公园里一个人一个人的去
兜。默默的看他跑了三四圈,竟没有一笔小生意成交。
最后他坐到我身边的长椅子上来,头低垂著,也不去卖了。
“你怎么不卖给我呢?”我笑著问他。
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马上打开了袋子,拿出纸口袋来,问我要几块钱一包
的。
我不忙接米花,问他今日卖了多少。他突然眼睛湿湿的,说彤意不好做。
原来是古巴出来的难民,太太孩子都留在那儿,只等他在异乡有了发展去接他
们。
“卖了几个月的爆米花,自己都三餐不济,只想等到签证去美国,可是美国没
有一个人可以担保入境,有些早来的古巴人在这里已经等了三年了,而我━━”我
静静的听著他,看他擦泪又擦泪,那流不干的眼泪里包含了多少无奈、辛酸和乡愁
━━。
“这包米花送给您,在这个异乡从来没有人跟我讲讲心里的话,说匣来也好过
些了,请您收下吧!”
他交给我一个小包包,站起来慢慢的走开去了。
我摸摸口袋里的钱,还有剩的一叠,忍不住去追他,塞在他的衣服口袋里,不
说一句话就跑。后面那个人一直追喊,叫著∶“太太!太太!请您回来━━”自己
做的事情使我羞耻,因为数目不多,同情别人也要当当心心去做才不伤人。可是金
钱还是最现实的东西。第一日抵达达哥国的,别人也舍给我过一枚铜板,那么便回
报在同样的一个异乡人身上吧!
我是见不得男人流泪的,他们的泪与女人不同。
离去
只因圣荷西是一个在十八世纪末叶方才建造的城市,它确是一个居住的好地方
,但是在建筑和情调上便缺少了只有时间才能刻划出来的那份古意盎然。
这儿没有印地安人,亦是不能吸引我的理由之一。哥国太文明了。
走断了一双鞋,在此又买了一双新的,预备走更长的路。
离去时,坐在徐寞的吉普车上,看著晴空如洗的蓝天和绿色的原野,一路想著
农场的心事━━我会为著另一个理由再回这儿来吗?
上机之前要米夏给徐寞拍照。这些中国好青年在海外的成就和光荣,是不应该
忘记的。
巴拿马纪行
美妮表妹
又是陌生的一站了。
机场大旅馆的价格令人看了心惊肉跳,想来小旅馆也不可能便宜。
这儿是巴拿马,美国水准,美式风格,用的钞票也干脆是美金,它们自己只有
铜板,纸钞是没有的,倒也干脆。
旅途中经费充足,除了宏都拉斯超出预算之外,其它国家都能应付有余。可是
住进巴拿马一家中级旅社时,却使人因为它的昂贵而忧心了。
抵达的那个夜晚,安置好行李,便与米夏拿了地图去老城中心乱走,只想换一
家经济些的安身。
找到一家二十多块美金一间的,地区脏乱不堪,恶形恶状的男女出出进进,它
偏叫做“理想旅舍”。
门口的醉汉们也罢了,起码躺在地上不动。那些不醉的就不太好了,即使米夏
在我身旁,还是不防被人抓了一把。我停住了步子,骂了那群人一句粗话,其实他
们也实在没有什么认真的恶意,却将米夏吓得先跑了几步才回头。
那样的地区是住不得的了。
二姨的女儿在此已有多年了,虽然想念,却又是担心惊动他们一家,住了一夜
,迟迟疑疑,不知是不是走的那日再打电话见见面,这样他们便无法招待了。
虽说私此,才有四日停留,巴拿马不预备写什么,而亲情总是缠心,忍不住拨
了电话。再说,这个妹夫我是喜欢的。
只说了一声∶“美妮!”那边电话里的表妹就发狂的喊了爬来━━“平平姐姐
━━”那声惨叫也许地是她平日的语气,可还是害我突然哽住了。表妹十年远嫁,
她的娘家亲人还算我是第一个来巴拿马。
过了一会儿,表妹夫也打电话来了,惊天动地的责我不叫人接机,又怪不预先
通知,再问我身体好不好,又说马上下班,与表妹一同来接了家去。
这份亲情,因为他们如此亲密的认同,使我方才发觉,原来自己一路孤单。
虽然不喜欢劳师动众,可是眼见表妹全家因为我的抵达而当一回大事,也只有
心存感激的接受了他们的安排和招待。
在旅馆楼下等著表妹与妹夫来接时,我仍是紧张。米夏说盯是不叫去的,他坐
在一边陪我。
妹夫外表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比以前成熟了。
表妹相逢几乎不识,十年茫茫,那个留著长发、文静不语的女孩,成了一个短
发微胖戴眼镜的妇人。
表妹拉著我的手腕便往外走。当然米夏也被强拉上车了。
“不要米夏去,我们自己人有话讲,他在不方便!”我抗议著。
表妹倒是实际∶“有什么话要讲?吃饭要紧,先给你们好好吃一顿再做道理!
”
十年前,表妹二十岁,妹夫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两个不通西班牙文的大孩子
,远奔巴拿马,在此经商,做起钟表批发买卖,而今也是一番天地了。
表妹与我仍说上海话,偶尔夹著宁波土话,一点不变。变了的是她已经羼杂了
拉丁美洲文化的性情∶开放、坦率,西班牙文流利之外,还夹著泼辣辣的语调,是
十年异乡艰苦的环境,造就了一个坚强的妇人,她不再文弱,甚而有些强悍。
用餐的时候,我无意问讲起表妹祖母在上海过世的消息,本以为她早就知道的
,没想台北阿姨瞒著她。这一说,她拍一下打了丈夫一掌,惊叫起来∶“德昆!德
昆!我祖母死啦!死掉啦!”说著说著便要哭出来了!
眼看要大哭了,一转念,她自说佾话,找了一番安抚的理由,偏又是好了起来
。
初初见面,在餐厅里居然给了表妹这么一个消息,我自己内疚了好几日,谁晓
得她不知道呢?
“你前两年伤心死了吧?”表妹问我,给我夹了一堆菜。
“我吗?”我苦笑著,心里一片空空茫茫。
“要是表姐夫还活著,我们家起码有我跟他讲讲西班牙文━━”表妹又说。
我突然非常欣赏这个全新的表妹,她说话待人全是直著来的,绝不转弯扶角,
也不客套,也不特别安慰人,那份真诚,使她的个性突出、美丽,而且实在。
只有四日停留,不肯搬去表妹家,只为著每日去会合米夏又得增加妹夫的麻烦
。虽然那么样,表妹夫仍然停了上班。
自由区的公司也不去了,带著米夏与我四处观光。
换钱,弄下一站的机票,吃饭和一切的一切都被他们包办了。在巴拿马,我们
没有机会坐公共汽车。
名为表姐,在生活起居上却被表妹全家,甚而他们的朋友们,照顾得周周密密
。
在这儿,同胞的情感又如哥斯达黎加一般的使人感动。
农技团苏团长一家人过来表妹处探望我,一再恳请去他们家用餐。妹夫不好意
思,我也坚持不肯麻烦苏妈妈。结果第二日,使馆的陈武官夫妇,中国银行的向家
,苏家,彭先生,宋先生加上表妹自己,合起来做了满满一席的酒菜,理由是━━
请远道来的表姐。
苏家的女孩子们离开中国已经好多年了,家教极好,仍看中文书,是我的读者
。武官太太陈妈妈也是喜欢看书的。看见别人如此喜爱三毛,心里十分茫然,为什
么自己却不看重她呢!难道三毛不是部分的自己吗?
巴拿马本是哥伦比亚的一部分,当年它的独立当然与美国的支持有著很大的关
系。
运河与自由贸易区繁荣了这个国家,世界各地的银行都来此地吸取资金。市区
像极了美国的大城,街上的汽车也是美国制造的占大多数,英文是小学生就开始必
读的语言。
虽然美国已将运河交还给巴拿马政府了,可是美军在此驻扎的仍有三万人。
妹夫与表妹各人开的都是美国大车,渡假便去迈阿密。免不了的美国文化,可
是在家中,他们仍是实实在在的中国人,生意上各国顾客都有,而平日呼朋引伴的
度周末,仍旧只与中国朋友亲密。
在表妹可以看见海景的高楼里,妹夫对我干干脆脆的说∶“什么外国!在家里
讲中国话,吃中国菜,周末早晨交给孩子们,带去公园玩玩,下午打打小牌,听听
音乐,外面的世界根本不要去看它,不是跟在中国一样?”
我听了笑起来,喜欢他那份率真和不做作,他根本明白讲出来他不认外国人,
只赚他们的钱而已。这是他的自由,我没有什么话说。
这又是另一种中国移民的形态了!
要是有一日,巴拿马的经济不再繁荣,大约也难不倒表妹夫。太太孩子一带,
再去个国家打市场,又是一番新天新地。
中国人是一个奇怪而强韧的民族,这一点是在在不同于其它人种的,随便他们
何处去,中国的根,是不容易放弃的。
表妹来巴拿马时根本是个不解事的孩子,当年住在“哥隆”市,接近公司设置
的自由区。在那治安极坏的地区,一住五年,等到经济环境安定了才搬到巴拿马市
区来。
回忆起“哥隆”的日子,她笑说那是“苦笼”。两度街上被暴徒抢皮夹,她都
又硬夺了回来。
被抢当时表现得勇敢,回家方才吓得大哭不休。这个中国女孩子,经过长长的
十年之后,而今是成熟了。
我看著表妹的三个伶俐可爱的孩子和她相依为命的丈夫,还有她的一群好中国
朋友,心中非常感动,毕竟这十年的海外生活,是一份生活的教育,也是他们自己
努力的成果。
表妹与表妹夫深深的迷惑了米夏,他一再的说,这两个人的“个性美”。虽然
表妹夫的西班牙文不肯文诌诌,粗话偶尔也滑出来,可是听了只觉那是一种语调,
他自己的真性情更在里面发挥得淋漓。奇怪的是,这些在家中只讲中文的人,西班
牙却是出奇的流利。
在巴拿马的最后一日,曾大使夫妇与中央社的刘先生夫妇也来了表妹夫家中。
大使夫妇是十多年前在西班牙做学生时便认识的,只因自己最怕麻烦他人,不敢贸
然拜望,结果却在表妹家碰到。
聆听大使亲切的一番谈话,使我对巴拿马又多了一份了解。只因这一站是家族
团聚,巴拿马的历史和地理也便略过了。
三天的时间飞快的渡过,表妹和他们朋友对待我的亲切殷勤,使我又一次欠下
了同胞的深情。
临去的那一个下午,表妹仍然赶著包馄饨,一定要吃饱了才给上路。她的那份
诚心,一再在实际的生活饮食里,交付给了我。
行李中,表妹硬塞了中国的点心,说是怕我深夜到了哥伦比亚没有东西吃。
妹夫再三叮咛米夏,请他好好做我的保镖。
朋友们一趟又一趟的赶来表妹夫家中与我见面,可说没有一日不碰到的。
机场排队的人多,妹夫反应极快,办事俐落,他又一切都包办了。
表妹抱著小婴儿,拖著另外两个较大的孩子,加上向家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
彭先生、应先生……一大群人在等著与我们惜别。
进了检查室,我挥完了手,这才一昂头将眼泪倒咽回去。
下一站没有中国人了,载不动的同胞爱,留在我心深处,永远归还不了。
巴拿马因为这些中国人,使我临行流泪。这沉重的脚踪,竟都是爱的负荷。
哥伦比亚纪行
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地方
这一路来,随行的地图、资料和书籍越来越重,杂物多,索绊也累了。
巴拿马那一站终于做了一次清理,部分衣物寄存表妹,纸张那些东西,既然已
经印在脑子里,干脆就丢掉了。
随身带著的四本参考书,澳洲及英国出版的写得周全,另外两本美国出版的观
点偏见傲慢,而且书中指引的总是━━“参加当地旅行团”便算了事。于是将它们
也留在垃圾桶中了。
说起哥伦比亚这个国家时,参考书中除了详尽的历史地理和风土人情介绍之外
,竟然直截了当的唤它“强盗国家”。
立论如此客观而公平的书籍,胆敢如此严厉的称呼这个占地一百多万平方公里
的国家,总使人有些惊异他们突然的粗暴。
书中在在的警告旅行者,这是一个每日都有抢劫、暴行和危险的地方,无论白
昼夜间,城内城外,都不能掉以轻心,更不可以将这种情况当做只是书中编者的夸
张。
巴拿马台湾农技团的苏团长,在来此访问时,也遭到被抢的事情。
可怕的是,抢劫完苏团长的暴徒,是昂然扬长而去,并不是狂奔逃走的。
米夏在听了书中的警告和苏团长的经历之后,一再的问我是不是放弃这一站。
而我觉得,虽然冒著被抢的危险,仍是要来的,只是地区太差的旅舍便不住了。
离开台湾时,随身挂著的链条和刻著我名字的一只戒子,都交给了母亲。
自己手上一只简单的婚戒,脱脱戴戴,总也舍不得留下来。几番周折,还是戴
著走了那么多路。
飞机抵达博各答的时候,脱下了八年零三个月没有离开手指的那一个小圈,将
它藏在贴胸的口袋里。手指空了,那分不惯,在心理上便也惶惶然的哀伤起来。
夜深了,不该在机场坐计程车,可是因为首都博各答地势太高,海拔两千六百
四十公尺的高度,使我的心脏立即不适,针尖般的刺痛在领行李时便开始了。没敢
再累,讲好价格上的车,指明一家中级旅馆,只因它们有保险箱可以寄存旅行支票
和护照。
到了旅馆,司机硬是多要七元美金,他说我西班牙话不灵光,听错了价格。
没有跟他理论,因为身体不舒服。
这是哥伦比亚给我的第一印象。
住了两日旅舍,第三日布告栏上写著小小的通告,说是房价上涨,一涨便是二
十七元美金,于是一人一日的住宿费便是要六十七元美金了。
客气的请问柜台,这是全国性的调整还是怎么了,他们回答我是私自涨的。
他们可以涨,我也可以离开。
搬旅馆的时候天寒地冻,下著微雨,不得已又坐了极短路的计程车,因为冬衣
都留在巴拿马了。
司机没有将码表扳下,到了目的地才发现。他要的价格绝对不合理,我因初到
高原,身体一直不适,争吵不动,米夏的西班牙文只够道早安和微笑,于是又被迫
做了一次妥协。
别的国家没有那么欺生的。
新搬的那家旅馆,上个月曾被暴徒抢劫,打死了一个房间内的太太,至今没有
破案,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倒是门禁森严了。
初来首都博各答的前几日,看见街上每个人紧紧抱著他们皮包的样子,真是惊
骇。生活灸这么巨大的,随时被抢的压力下,长久下去总是要精神衰弱的。
米夏一来此地,先是自己吓自己,睡觉房间锁了不说,尚用椅子抵著门,每次
唤他,总是问了又问才开。
便因如此,偏是不与他一起行动,他需要的是个人的经历和心得,不能老是只
跟在我身边拿东西,听我解释每一种建筑的形式和年代。便是吃饭罢,也常常请他
自己去吃了。
个人是喜欢吃小摊子的,看中了一个小白饼和一条香肠,炭炉上现烤的。卖食
物的中年人叫我先给他二十五披索,我说一手交钱一手交饼,他说我拿了饼会逃走
,一定要先付。
给了三十披索,站著等饼和找钱,收好钱的人不再理我,开始他的叫喊∶“饼
啊!饼啊!谁来买饼啊!”
我问他∶“怎么还不给我呢?香肠要焦了!”
我说∶“给什么?你又没有付钱呀!”
这时旁边的另一群摊贩开始拚命的笑,望望我,又看著别的方向笑得发颤。这
时方知又被人欺负了。
起初尚与这个小贩争了几句,眼看没有法子赢他,便也不争了,只对他说∶“
您收了钱没有,自己是晓得的。上帝保佑您了!”
说完这话我走开,回头到那人笑了一笑,这时他眼睛看也不敢看我,假装东张
西望的。
要是照著过去的性情,无论置身在谁的地盘里,也不管是不是夜间几点多钟自
己单身一个,必然将那个小摊子打烂。
那份自不量力,而今是不会了。
深秋高原的气候,长年如此。微凉中夹著一份风吹过的怅然和诗意。只因这个
首都位置太高,心脏较弱的人便比较不舒服了。
拿开博各答一些小小的不诚实的例子不说,它仍是一路旅行过来最最堂皇而气
派的都市。殖民时代的大建筑辉煌著几个世纪的光荣。
虽说这已是一生中第一百多个参观过的博物馆,也是此行中南美洲的第十二个
博物馆了。可是只因它自己说是世上“唯一”的,忍不住又去了。
哥伦比亚的“黄金博物馆”中收藏了将近一万几千多伯纯金的艺术品。制造它
们的工具在那个时代却是最最简陋的石块和木条。金饰的精美和细腻在灯光和深色
绒布的衬托下,发出的光芒近乎神秘。
特别注意的一群群金子打造的小人。有若鼻烟壶那么样的尺寸。他们的模样,
在我的眼中看来,每个都像外太空来的假想的“人”。
这些金人,肩上绕著电线,身后背著好似翅膀的东西,两耳边胖胖的,有若用
著耳机,有些头顶上干脆顶了一支天线般的针尖,完全科学造形。
看见这些造形,一直在细想,是不是当年这片土地上的居民,的确看过这样长
相和装备的人,才仿著做出他们的形象来呢?这样的联想使我立即又想到朋友沈君
山教授,如果他在身边,一定又是一场有趣的话题了。
博物馆最高的一层楼等于是一个大保险箱,警卫在里面,警卫在外面,参观的
人群被关进手肘还厚的大铁门内去。
在那个大铁柜的房间里,极轻极微号角般的音乐,低沉、缓慢又悠长的传过来
。
全室没有顶光,只有专照著一座堆积如黄金小山的聚光灯,静静的向你交代一
份无言的真理━━黄金是唯一的光荣,美丽和幸福。
步出那层严密保护著金器的房间,再见天日时,刚刚的一幕宝藏之梦与窗坍的
人群再也连不上关系。
下楼时一位美国太太不断叹息著问我∶“难道你不想拥有它们吗!哪怕是一部
分也好了!天啊,唉!天啊!”
其实它们是谁的又有什么不同?生命消逝,黄金永存。这些身外之物,能够有
幸欣赏,就是福气。真的拥有了它那才叫麻烦呢!
在中南美洲旅行,好似永远也逃不掉大教堂,美国烤鸡,意大利馅饼和中国饭
店这几样东西。
对于大小教堂,虽说告以不看,完全意志自由,可是真的不进去,心中又有些
觉得自己太过麻木与懒散,总是免不了去绕一圈,印证一下自己念过的建筑史,算
做复习大学功课。
至于另外三种食的文化,在博各答这一站时,已经完全拒绝了。尤其是无孔不
入的烤鸡、汉堡和麦克唐纳那个国家的食物和文化,是很难接受的。至于中国饭店
,他们做的不能算中国菜。
在这儿,常常在看完了华丽的大教堂之后,站在它的墙外小摊边吃炸香蕉,芭
蕉叶包著有如中国粽子的米饭和一只只烤玉米。
这些食物只能使人发胖而没有营养。
博各答虽是一个在高原上的城市,它的附近仍有山峰围绕。有的山顶竖了个大
十字架,有的立了一个耶稣的圣像,更有一座小山顶上,立著一座修道院,山下看
去,是纯白色的。
只想了那个白色修道院的山顶去。它叫“蒙色拉”,无论在哪一本参考书,甚
而哥伦比亚自己印的旅游手册上,都一再的告诫旅客━━如果想上“蒙色拉”去,
千万乘坐吊缆车或小铁路的火车,不要爬上去,那附近是必抢的地区。
城里问路时,别人也说∶“坐计程车到吊缆车的入口才下车吧!不要走路经过
那一区呀!”
我还是走去了,因为身上没有给人抢东西。
到了山顶,已是海拔三千公尺以上了,不能好好的呼吸,更找不到修道院。山
下看见的那座白色的建筑,是一个教堂。
那座教堂正在修建,神坛上吊著一个金色的十字架神坛后面两边有楼梯走上
去,在暗暗的烛光里,一个玻璃柜中放著有若人身一般大的耶稣雕像━━一个背著
十字架,流著血汗,跪倒在地上的耶稣,表情非常逼真。
在跌倒耶稣的面前,点著一地长长短短的红蜡烛,他的柜子边,放著许许多多
蜡做的小人儿。有些刻著人的名字,扎著红丝带和一撮人发。
总觉得南美洲将天主教和他们早期的巫术混在一起了,看见那些代表各人身体
的小蜡像,心中非常害怕。
再一抬头,就在自己上来的石阶两边的墙上,挂满了木制的拐杖,满满的,满
满的拐杖,全是来此祈求,得了神迹疗治,从此放掉拐杖而能行走的病人拿来挂著
做见证的。
幽暗的烛光下,那些挂著的拐杖非常可怖,墙上贴满了牌子,有名有姓有年代
的人,感恩神迹,在此留牌纪念。
对于神迹,甚而巫术,在我的观念里,都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信心是最大的力
量。
就在那么狭小的圣像前,跑著一地的人,其中一位中年人也是撑著拐杖来的,
他燃了一支红烛,虔诚的仰望著跌倒在地的耶稣像,眼角渗出泪来。
那是个感应极强的地方,敏感的我,觉得明显的灵息就在空气里充满著。
我被四周的气氛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自己一无所求,而心中却好似有著莫大的
委屈似的想在耶稣面前恸哭。
出了教堂,整个博各答城市便在脚下,景色辽阔而安静,我的喉咙却因想到朋
友张拓芜和杏林子而哽住了━━他们行走都不方便。
又回教学里面去坐著,专心的仰望著圣像,没有向它说一句话,它当知道我心
中切切祈求的几个名字。
也代求了欧阳子,不知圣灵在此,除了治疗不能行走的人之外,是不是也治眼
睛。
走出圣堂的时候,我自己的右腿不知为何突然抽起筋来,疼痛不能行走。拖了
几步,实在剧痛,便坐了下来。在使人行走的神迹教堂里,我却没有理由的跛了。
那时我向神一直在心里抗议,问它又问它∶“你怎么反而扭了我的腿呢?如果这能
使我的朋友们得到治疗,那么就换好了!”它不回答我,而腿好了。
代求了五个直字架给朋友,不知带回台湾时,诚心求来的象征,朋友们肯不肯
挂呢!
虽说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抢,可是走在博各答的街上,那份随时被抢的压迫感
却是不能否认的存在著。
每天看见街上的警察就在路人里挑,将挑出来的人面对著墙,叫他们双手举著
,搜查人的身体,有些就被关上警车了。
在这儿,我又觉得警察抓人时太粗暴了。
米夏在博各答一直没有用相机,偶尔一次带了相机出去,我便有些担心了。
那一日我坐在城市广场里晒太阳,同时在缝一件脱了线的衣服。米夏单独去旧
区走走,说盯四小时后回公园来会合。
一直等到夜间我已回旅馆去了,米夏仍未回来。我想定是被抢了相机。
那个下午,米夏两度被警察抓去搜身,关上警车,送去局内。
第一回莫名其妙的放了,才走了几条街,不同的警察又在搜人,米夏只带了护
照影印本,不承认是证件,便又请入局一趟。
再放回来时已是夜间了。这种经历对米夏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回来时英雄似的
得意。
这个城市不按牌理出牌,以后看见警察我亦躲得老远。
离开博各答的前两日,坐公车去附近的小城参观了另一个盐矿中挖出来的洞穴
教堂,只因心脏一直不太舒服,洞中空气不洁,坐了一会便出来了,没有什么心得
。
哥伦比亚的出境机场税,是三十块美金一个人,没有别的国家可以与它相比。
纪录博各答生活点滴的现在,我已在厄瓜多尔一个安地斯山区中的小城住了下来。
飞机场领出哥伦比亚来的行李时,每一只包包都已打开,衣物翻乱,锁著的皮箱被
刀割开大口,零碎东西失踪,都是博各答机场的工作人员留给我的临别纪念。
那是哥伦比亚,一个非常特殊的国家。
附记∶一封给邓念慈神父的信敬爱的邓神父∶收到您的来信的现在,我正在巴
西旅行。这封信经过联合报转到台北我父母的家中,因为是限时信,很抱歉的由我
父亲先代为拆阅了,然后转到巴西给我。
拜读了您的英文信之后,我的心里非常的难过与不安,在我的文字中,无意间
伤害到了您的情感和国家,虽然并不是故意的,可是这件事情的确是我个人在处置
上的粗心和大意。
身为一位哥伦比亚的公民,在看到了我对于他自己国家的报导上有所偏差时,
必然是会觉得痛心的。您写信向我抗议是应当的行为。这一点,如果我与您换了身
份与国籍,也一定会向作者写出同样的信来。在这儿,我要特别向您以及您的国家
道歉。
因为我这次旅行,在哥伦比亚恰巧碰到了一些不诚实的事情,首都博各答的治
安也因事先阅读书籍的报道而影响了我的心理,因此便写了出来。事实上,世界上
任何国家,每一个城市,每日都有大小不同的暴行在发生,这不只是哥伦比亚,是
全球人类的悲哀和事实,不巧我的文字中记录下来的只有一国,这当然是不公平的
。尤其使我歉疚的是━━我深深的伤害到了一位为著我们中国人而付出了爱与关心
的神父,这是我万万不愿意的。
在我旅行结束回到台湾去时,请您千万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请您答应见我,
接受我个人的道歉,希望这件事情能有一个挽回的机会,不但是向您私人道歉。我
也有义务将这封信发表,算做对哥伦丝亚这个国家的歉意。
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对于这个美丽的世界和生命,除了感恩之外,必然将天
主的爱也分布到人间。您,早已做到了这一点,而我,却在这份功课上慢慢学习。
爱,是没有国籍也没有肤色之分的,这份能力来自上天,失了它,我们活著又有什
么其它的意义呢!
看完您的来信已经一天了,可是我心中的愧疚不能使我安睡,请您了解我的真
诚,但愿因为这一篇文字,而使我们因此做了朋友。回到台北时,我要来“耕莘文
教院”拜望您,如果您肯接见我,当是我最大的欢喜,因为可以当面向您解释和交
谈,也但愿您对我的粗心大意能够有所教导,都是我当向您学习的地方。
许多的话,说匣来并不能减轻我内心的负担,可是这封信是一定要写的,请您
原谅,宽容,实在是十分对不起。急著回来见您!
敬祝
安康
晚三毛敬上
厄瓜多尔纪行
药师的孙女
━━前世
那时候,心湖的故事在这安地斯山脉的高原上,已经很少被传说了。
每天清晨,当我赤足穿过云雾走向那片如镜般平静的大湖去汲水的时候,还是
会想起那段骇人的往事。
许多许多年前,这片土地并不属于印加帝国的一部分。自古以来便是自称加那
基族的我们,因为拒绝向印加政府付税,他们强大的军队开来征服这儿,引起了一
场战争。
那一场战役,死了三万个族人,包括我的曾祖父在内,全都被杀了。
死去的人,在印加祭师的吩咐下,给挖出了心脏,三万颗心,就那么丢弃在故
乡的大湖里。
原先被称为银湖的那片美丽之水,从此改了名字,我们叫它“哈娃哥恰”,就
是心湖的意思。
那次的战役之后,加那基族便归属于印加帝国了,因为我们的山区偏向于城市
基托,于是被划分到阿达华伯国王的领地里去。
那时候,印加帝国的沙巴老王已经过世了,这庞大的帝国被他的两个儿子所瓜
分。
在秘鲁古斯各城的,是另一个王,叫做华斯加。
岁月一样的在这片湖水边流过去。
战争的寡妇们慢慢的也死了,新的一代被迫将收获的三分之二缴给帝国的军队
和祭司,日子也因此更艰难起来。
再新的一代,例如我的父母亲,已经离开了故乡,被送去替印加帝王筑石头的
大路,那条由古斯各通到基托的长路,筑死了许多人。而我的父母也从此没有了消
息。
母亲离开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懂事而伶俐的孩子,知道汲水、喂羊,也懂得将
晒干的骆马类收积起来做燃料。
她将我留给外祖父,严厉的告诫我要做一个能干的妇人,照顾外祖父老年后的
生活,然后她解下了长长一串彩色的珠子,围在我的脖子上,就转身随著父亲去了
。
当时我哭著追了几步,因为母亲背走了亲爱的小弟弟。
那一年,我六岁。一个六岁的加那基的小女孩。
村子里的家庭,大半的人都走了,留下的老人和小孩,虽然很多,这片原先就
是寂静的山区,仍然变得零落了。
外祖父是一个聪明而慈爱的人,长得不算高大,他带著我住在山坡上,对著大
雪山和湖水,我们不住在村落里。
虽然只是两个人的家庭,日子还是忙碌的。我们种植玉米、豆子、马铃薯,放
牧骆马和绵羊。
收获来的田产,自己只得三分之一,其它便要缴给公共仓库去了。
琼麻在我们的地上是野生的,高原的气候寒冷,麻织的东西不够御寒,总是动
物的毛纺出来的料子比较暖和。
母亲离开之后,搓麻和纺纱的工作就轮到我来做了。
虽然我们辛勤工作,日子还是艰难,穿的衣服也只有那几件,长长的袍子一直
拖到脚踝。
只因我觉得已是大人了,后来不像村中另外一些小女孩般的披头散发。
每天早晨,我汲完了水,在大石块上洗好了衣服,一定在湖边将自己的长发用
骨头梳子理好,编成一条光洁的辫子才回来。
我们洗净的衣服,总是平铺在清洁的草地上,黄昏时收回去,必有太阳和青草
的气味附在上面,那使我非常快乐,忍不住将整个的脸埋在衣服里。
在我们平静的日子里,偶尔有村里的人上来,要求外祖父快去,他去的时候,
总是背著他大大的药袋。那时候,必是有人病了。
小时候不知外祖父是什么人,直到我一再的被人唤成药师的孙女,才知治疗病
人的人叫做药师。
那和印加的大祭司又是不同,因为外祖父不会宗教似的作法医病,可是我们也
是信神的。
外祖父是一个沉默的人,他不特别教导我有关草药的事情,有时候他去很远的
地方找药,几日也不回来,家,便是我一个人照管了。
等我稍大一些时,自己也去高山中游荡了,我也懂得采些普通的香叶子回来,
外祖父从来没有阻止过我。
小时候我没有玩伴,可是在祖父的身边也是快活的。
那些草药,在我们的观念里是不能种植在家里田地上的。
我问过外祖父,这些药为什么除了在野地生长之外,不能种植它们呢?
外祖父说这是一份上天秘密的礼物,采到了这种药,是病家的机缘,采不到,
便只有顺其自然了。
十二岁的我,在当时已经非常著名了,如果外祖父不在家,而村里的小羊泻了
肚子,我便抱了草药去给喂。至于病的如果是人,就只有轮到外祖父去了。
也许我是一个没有母亲在身边长大的女孩,村中年长的妇女总特别疼爱我,她
们一样喊我药师的孙女,常常给我一些花头绳和零碎的珠子。
而我,在采药回来的时候,也会送给女人们香的尤加利叶子和野蜂蜜。
我们的族人是一种和平而安静的民族,世世代代散居在这片湖水的周围。
在这儿,青草丰盛,天空长蓝,空气永远稀薄来寒冷,平原的传染病上不了高
地,虽然农作物在这儿长得辛苦而贫乏,可是骆马和绵羊在这儿是欢喜的。
印加帝国的政府,在收税和祭典的时候,会有他们的信差,拿著不同颜色和打
著各样绳结的棍子,来传递我们当做的事和当缴的税,我们也总是顺服。
每当印加人来的时候,心湖的故事才会被老的一辈族人再说一遍。那时,去湖
边汲水的村中女孩,总是要怕上好一阵。
外祖父和我,很少在夜间点灯,我们喜欢坐在小屋门口的石阶上,看湖水和雪
山在寂静平和的黄昏里隐去,我们不说什么多余的话。
印加帝国敬畏太阳,族人也崇拜它,寒冷的高原上,太阳是一切大自然的象征
和希望。
当然,雨季也是必需的,一年中,我们的雨水长过母羊怀孕的时间。
小羊及小骆马出生的时候,草原正好再绿,而湖水,也更阔了。
我一日一日的长大,像村中每一个妇女似的磨著玉米,烘出香甜的饼来供养外
祖父。在故乡,我是快乐而安静的,也更喜欢接近那些草药了。
有一日,我从田上回来,发觉屋里的外祖父在嚼古柯叶子,这使我吃了一惊。
村子里的一些男人和女人常常嚼这种东西,有些人一生都在吃,使得他们嘴巴里面
都凹了一块下去。这种叶子,吃了能够使人活泼而兴奋,是不好的草药。
外祖父见到了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他淡淡的说∶“外祖父老了!只
有这种叶子,帮助我的血液流畅━━”那时候,我才突然发觉,外祖父是越来越弱
了。
没有等到再一个雨季的来临,外祖父在睡眠中静静的死了。
在他过世之前,常常去一座远远的小屋,与族人中一个年轻的猎人长坐。那个
猎人的父母也是去给印加人筑路,就没有消息了。
回来的时候,外祖父总是已经非常累了,没有法子与我一同坐看黄昏和夜的来
临,他摸一下我的头发,低低的喊一声∶“哈娃!”就去睡了。
在我的时代里,没有人喊我的名字,他们一向叫我药师的孙女。
而外祖父,是直到快死了,才轻轻的喊起我来。他叫我哈娃,也就是“心”的
意思。
母亲也叫这个名字,她是外祖父唯一的女儿。
外祖父才叫了我几次,便放下我,将我变成了孤儿。
外祖父死了,我一个人住在小屋里。
我们的族人相信永远的生命,也深信转世和轮回,对于自然的死亡,我们安静
的接受它。
虽然一个人过的日子,黄昏更寒冷了,而我依然坐在门前不变的看著我的故乡
,那使我感到快乐。
那一年,那个叫做哈娃的女孩子,已经十五岁了。
外祖父死了没有多久,那个打猎的青年上到我的山坡来,他对我说∶“哈娃,
你外祖父要你住到我家去。”
我站在玉米田里直直的望著这个英俊的青年,他也象外祖父似的,伸手摸了一
下我的头发,那时候,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湖水也似的温柔起来。
我没有说一句话,进屋收拾了一包清洁的衣物,掮起了外祖父的药袋,拿了一
串挂在墙上的绳索交给这个猎人。
于是我关上了小屋的门,两人拖著一群骆马和绵羊还有外祖父的一只老狗,向
他的家走去。
我的丈夫,其实小时候就见过了,我的狗几年前在山里打过架。
当时他在打猎,我一个人在找草药,回家时因为狗被咬伤了,还向外祖父告过
状。
外祖父听到是那个年轻人,只是慈爱而深意的看了我一眼,微笑著,不说什么
。
没晓得在那时候,他已经悄悄安排了我的婚姻。
有了新的家之后,我成了更勤劳的女人,丈夫回来的时候,必有烤熟的玉米饼
和煮熟的野味等著他。那幢朴素的小屋里,清清洁洁,不时还拿尤加利的树叶将房
间熏得清香。
我们的族人大半是沉默而害羞的,并不说什么爱情。
黄昏来临时,我们一样坐在屋前,沉静的看月亮上升。而我知道,丈夫是极疼
爱我的。
那时候,村里的药师已经由我来替代了。
如同外祖父一个作风,治疗病家是不能收任何报酬的,因为这份天赋来自上天
,我们只是替神在在做事而已。
虽是已婚的妇人了,丈夫仍然给我充分的自由,让我带了狗单独上山去摘草药
。
只因我的心有了惦记,总是采不够药就想回家,万一看见家中已有丈夫的身影
在张望,那么就是管不住脚步的向他飞奔而去。
那时印加帝国已经到了末期,两边的国王起了内战,村里的人一直担心战争会
蔓延到这山区来。
虽然我们已成了印加人收服的一个村落,对于他们的祭司和军队,除了畏惧之
外,并没有其他的认同,只希望付了税捐之后,不要再失去我们的男人。
战争在北面的沙拉萨各打了起来,那儿的人大半战死了。
北部基托的阿达华的国王赢了这场战役,华斯达王被杀死了。
也在内战结束不多久,丈夫抱了一只奇怪的动物回来,他说这叫做猪,是低原
的人从白人手中买下来的。
我们用马铃薯来喂这只猪。当时并不知猪有什么用处。
三只骆马换回了这样的一只动物是划不来的。
村里偶尔也传进来了一些我们没有看过的种子。
我渴切的等待著青禾的生长,不知种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农作物。
有关白人的事情便如一阵风也似的飘过去了,他们没有来,只是动物和麦子来
了。
平静的日子一样的过著,我由一个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妇人。我的外祖父、父亲
、母亲都消失了,而我,正在等待著另一个生命的出世。
做为一个药师的孙女,当然知道生产的危险,村中许多妇人便是因此而死去的
。
黄昏的时候,丈夫常常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哈娃!不要怕,小孩子来的时
候,我一定在你身边的。”
我们辛勤的收集著羊毛,日日纺织著新料子,只希望婴儿来的时候,有更多柔
软而暖和的东西包裹他。
那时候,我的产期近了,丈夫不再出门,一步不离的守住我。
他不再打猎,我们每餐只有玉米饼吃了。
那只猪,因为费了昂贵的代价换来的,舍不得杀它,再说我们对它也有了感情
。
一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觉门前的大镬里煮著几条新鲜的鱼。这使我大吃
一惊,叫喊起丈夫来。
心湖里满是跳跃的银鱼,可是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去捉它们,毕竟那儿沉著
我们祖先的身体啊!
丈夫从田上匆匆的跑回来,我痛责他捕鱼的事情,他说∶“哈娃!你自己是药
师的孙女,怀著孩子的妇人只吃玉米饼是不够的,从今以后吃鱼吧!”
丈夫每夜偷偷去湖里捉鱼的事情,慢慢的被族人发现了。
他们说我们会遭到报应,可是我们不理会那些闲话。
只因跟著丈夫相依为命,生产的事情,约好了绝对不去请求村中的老妇人来帮
忙。她们能做的不多,万一老妇人们来了,丈夫是必定被赶出去的,没有丈夫在身
边,那是不好过的。
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我开始疼痛。
悄悄起床煎好了草药才喊醒沉睡的丈夫。
起初两个人都有些惊慌,后来我叫丈夫扶著,包著毯子到门外的石阶上去坐了
一会儿,这便心静了下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月光下的雪山、湖水和故乡茫茫的草原。
挣扎了三个日出与日落,那个叫做哈娃的女人与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死了。
在一汪油灯的旁边,跪著爱她如命的丈夫。他抱著哈娃的身体,直到已成冰冷
,还不肯放下来。
那是后人的日历十六世纪初叶,一个被现今世界统称为南美印地安人的女子平
凡的一生。
哈娃离世时十九岁。
银湖之滨
━━今生
挂完了电话,心中反倒松了口气。
朋友马各不在家,留下了口讯给他的父亲,总算是连络过了,见不见面倒在其
次。
旅途的疲倦一日加深一日,虽然没有做什么劳苦的工作,光是每日走路的时间
吝起来便很可观,那双脚也老是水泡。
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旅馆的床,碰到枕头,就能睡著。
万一真休息了,醒来又会自责,觉得自己太过疏懒,有时间怎么不在街上呢?
打完电话时正是炎热的午后,朦胧中阖了一下眼睛,柜台上的人来叫,说是楼下有
客在等著。
我匆匆忙忙的跑下去,看见找不著的马各就站在大厅里。
多年不见,两人犹豫了一会儿,才向彼此跑过去。
“马各,我回来了!”我喊了起来。
“回来了?什么时候来过厄瓜多尔了?”他将我拉近,亲了一下面颊。
“忘了以前跟你讲的故事了?”
“还是坚持前生是印地安女人吗?”他友爱的又将我环抱起来,哈哈的笑著。
“而且不是秘鲁那边的,是你国家里的人,看我像不像?”
他也笑吟吟的看著他。
马各双手插灸长裤口袋里,静静的看了我几秒钟,也不说话,将我拉到沙发上
去坐下来。
“还好吗?”他拍拍我的脸,有些无可奈何的看著我。
“活著!”我叹了口气,将眼光转开去,不敢看他。
马各是多年的朋友了,结婚时给寄过贺卡,我失了自己的家庭时,又给写过长
信,后来他由法国去了黎巴嫩,又回到自己的国家来,彼此便不联络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谁都不说话。
“说说灸厄瓜多尔的计划吧!”
“上安地斯高原去,跟印地安人住半个月到二十天,沿途六个大小城镇要停留
,然后从首都基托坐车下山,经过低地的另外两个城,再回到这儿来搭机去秘鲁,
总共跑一千几百公里吧!”
当时我正住在厄瓜多尔最大的海港城娃雅基的旅馆里。
“先来我们家过了节再走,明天圣诞夜了!”
“我这种人,那有什么节不节,谢谢你,不去了!”
“几号上高原去?”
“二十五号走,第一站七小时车程呢!”
“先去哪里?”
“里奥庞巴!”我又说了那个城附近的几个小村落的名字。
“你的地理不比我差,前世总是来过的罗!”马各笑著说。
“要去找一片湖水━━”我说。
“湖应该在沃达华罗啊,弄错了没有,你?”
我知道没有错,那片湖水,不看详细地图找不著,可是它必是在的。
“ECHO,可不可以等到二十七号,我开车回首都基托去上班,你和那位同
事跟我沿途玩上去?那样不必坐长途公车了!”
最令人为难的就是朋友太过好意,接受别人的招待亦是于心难安的,以我这么
紧张的个性来说,其实是单独行动比较轻松自在的。
坚持谢绝了马各,他怎么说,也是不肯改变心意。
约好二十日后两人都在基托时再联络,便分手了。
对于不认识的马各,米夏的兴趣比我还大,因为马各是社会学家,跟他谈话会
有收获的。
听说迅便车可搭,米夏巴不得跟了同去。这两个人语言不通,如果长途旅行尚
得做他们翻译,便自讨苦吃了。
再说,我要去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极封闭的地方。如果三个游客似的人拿了照
照机进去,效果便很可能是相反的坏了。
厄瓜多尔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简单的可分三个部分。
东部亚马逊丛林,至今仍是莽荒原始,一种被叫做“希哇洛斯。布拉浮”的野
林人据说仍然吹箭猎头,他们不出来,别人也不进去。
厄瓜多尔的政府对于丛林内的部落至今完全没有法子控制,便两不相涉了。
中部的厄瓜多尔,一路上去便是安地斯山脉所造成的高原,两条山链一路伸沿
到哥伦比亚,中间大约六十五公里阔的大平原里,纯血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多不胜
数。他们的人口,占了六百万人中的百分之四十。
高原上除了几个小城之外,六十多万人口的首都基托,就建在海拔两千八百十
公尺的北部山区里,是世界第二高的首都。
南方的海岸部分,一般书中叫它做低原,那儿气候常年炎热,家产丰富,一座
叫做“葛位托”的中型城市,更有另一个别名━━中国城。
许多广东来的老华侨,在那儿已经安居三代了。那儿的“香蕉王”,便是一位
中国老先生。
厄瓜多尔另有几个小岛,叫做“加拉巴哥斯”,泡在远远的太平洋里面。
渴切想去的地方,在我,当然是安地斯山脉。
其实山区里的高原人民,自有他们的语言和族称,只是当年哥伦布航海去找中
国,到了古巴,以为安抵印度,便将当时美洲已住著的居民错称为“印度人”,便
是而今美洲印地安人名称的由来了。
车子是中午在炎热的海港开出的,进入山区的时候,天气变了,雨水倾倒而下
,车厢内空气浑浊不堪,我靠著窗户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当我被刺骨的微风冻醒时,伏盖著的安地斯苍苍茫茫的大草原,在雨后明净如
洗的黄昏里将我整个拥抱起来。
眼前的景色,该是梦中来过千百次了,那份眼熟,令人有若回归,乡愁般的心
境啊,怎么竟是这儿!
车子转了一个弯,大雪山“侵咆拉索”巨兽也似的扑面而来。
只因没有防备这座在高原上仍然拔地而起的大山是这么突然出现的,我往后一
靠,仍是吃了一惊。
看见山的那一骇,我的灵魂冲了出去,飞过油加利树梢,飞过田野,飞过草原
,绕著这座冷冰积雪的山峰怎么也回不下来。
一时里,以为自己是车祸死了,心神才离开了身体,可是看看全车的人,都好
好的坐著。
“唉!回来了!”我心里暗暗的叹息起来。
对于这种似曾相识的感应,没有人能数说,厄瓜多尔的高地,于我并不陌生的
啊!
“阿平!阿平!”米夏一直在喊我,我无法回答他。
我定定的望著那座就似扑压在胸前的六千多公尺高的雪山,觉著它的寒冷和熟
悉,整个人完全飘浮起来,又要飞出去了。
一时里,今生今世的种种历练,电影般快速的掠过,那些悲欢岁月,那些在世
和去世的亲人,想起来竟然完全没有丝毫感觉,好似在看别人的事情一般。
大概死,便是这样明净如雪般的清朗和淡漠吧!
“哎呀!你的指甲和嘴唇都紫了!”米夏叫了起来。
我缓缓的问米夏∶“海拔多少了?”
“这一带,书上说超过三千两百公尺,下到里奥庞巴是两千六百五十。”
这时候我才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怎么都肿起来了,呼吸也困难得很。
什么灵魂出窍的感应,根本是身体不适才弄出来的幻觉。
车子停在一个小站上,司机喊著∶“休息十分钟!”
我没有法子下车,这样的高度使人难以动弹。
就在车站电线杆那只幽暗的路灯下,两个老极了印地安夫妇蹲坐在路边。
女人围著深色的长裙,披了好几层彩色厚厚的肩毡,梳著粗辫了,头上不可少
的戴著旧呢帽。
两个人专心的蹲在那儿用手撕一块面包吃。
我注视著这些纯血的族人,心里禁不住涌出一阵认同的狂喜,他们长得多么好
看啊!
“老妈妈啊!我已经去了一转又回来了,你怎么还蹲在这儿呢!”我默默的与
车边的妇人在心里交谈起来。
有关自己前世是印地安人的那份猜测,又潮水似的涌上来。
这个小镇的几条街上,全是印地安人,平地人是看不到了。
暮色更浓了。街上人影幢幢,一切如梦如幻,真是不知身在何处?
方才下了里奥庞巴的公车站,一对欧洲模样的男女好似来接我们似的走了上来
。
那时我的心脏已经很不舒服了,对他们笑笑,便想走开去,并不想说什么说。
他们拦住了我,一直请我们去住同一家旅馆,说是那间房间迅五个床,位子不满,
旅馆叫他们自己出来选人。
下车的人那么多,被人选中了,也算荣幸。
旅馆是出租铺位的,一个大房间,宿舍一般,非常清洁安静。
那对旅客是瑞士来的,两人从基托坐车来这小城,预备看次日星期六的印地安
人大赶集。看上去正正派派的人,也不拒绝他们了。
进了旅舍,选了靠窗的一张铺位,将简单的小提包安置在床上,便去公用浴室
刷牙了。
旅行了这一串国家,行李越来越多,可是大件的东西,必是寄存在抵达后的第
一个旅舍里,以后的国内游走,便是小提包就上路了。
打开牙膏盖子,里面的牙膏哗一下喷了出来,这样的情形是突然上到高地来的
压力所造成的,非常有趣而新鲜。
初上高原,不过近三千公尺吧,我已举步无力,晚饭亦不能吃,别人全都没有
不适的感觉,偏是自己的心脏,细细针刺般的疼痛又发作起来。
没有敢去小城内逛街,早早睡下了。
因为睡的是大统铺,翻身都不敢,怕吵醒了同室的人,这样彻夜失眠到清晨四
点多,窗坍街道上赶集的印地安人已经喧哗的由四面八方进城来了。
里奥庞巴的星期六露天市集,真是世上仅存的几个惊喜。
一般来厄瓜多尔的游客,大半往著名的北部活达华罗的市集跑,那儿的生意,
全是印地安人对白人,货品迎合一般观光客的心理而供应,生活上的必需品,便不
卖了。
这儿的市集,近一万个纯血的印地安人跑了来,他们不但卖手工艺,同时也贩
菜蔬、羊毛、家畜、布料、食物、衣服、菜种、草药……
满城彩色的人,缤纷活泼了这原本寂静的地方。
他们自己之间的交易,比谁都要热闹兴旺。
九个分开的大广场上,分门别类的货品丰丰富富的堆著。
缝衣机就在露天的地方给人现做衣服,卖掉了绵羊的妇人,赶来买下一块衣料
,缝成长裙子,正好穿回家。
连绵不断的小食摊子,一只只“几内亚烤乳猪”已成了印地安人节日的点缀,
卖的人用手撕肉,买的人抓一堆白饭,蹲在路边就吃起来。
但愿这市集永远躲在世界的一角,过他们自己的日子,游客永远不要知道的才
好。
印地安人的衣著和打扮,经过西班牙人三四百年的统治之后,已经创出了不同
的风格。
市集上的印地安男人沉静温柔而害羞。女人们将自己打扮得就像世上最初的女
人,她们爱花珠子、爱颜色、虽然喧哗笑闹,却也比较懂得算计,招揽起生意来,
和气又媚人。
那些长裙、披肩、腰带,和印加时代只有祭司和贵族才能用上的耳环,都成了
此地印地安女子必有的装饰。
欧洲的呢帽,本是西班牙人登陆时的打扮,而今的印地安人,无论男女都是一
顶,不会肯脱下来的。
沃达华罗那边的族人又是一种,那儿的女人用头巾,不戴帽子,她们穿阔花边
的白衬衫。
虽说统称印地安人,其实各人的衣著打扮,甚而帽沿的宽狭,都因部落不同的
而有差异,细心的人,观察一会儿,便也能区分了。
在我眼中,印地安人是世上最美的人种,他们的装饰,只因无心设计,反倒自
成风格。而那些脸谱,近乎亚洲蒙古人的脸,更令我看得痴狂。
高原地带的人大半生得矮小,那是大自然的成绩。这样的身体,使得血液循环
得快些,呼吸也方便。起码书本中是如此解释的。
看了一整天的市集,没有买下什么,这份美丽,在于气氛的迷人,并不在于货
品。
卖东西的印地安人,才是最耐看的对象。
坐在行边地上吃烤猪时,偷偷的细听此地人讲契川话,付帐时,我亦学了别人
的音节去问多少钱,那个胖胖的妇人因此大乐。
便因我肯学他们的话,卖烤猪的女人一面照顾她的猪,一面大声反复的教我。
很疼爱我的样子。
教了十几句,我跑去别的摊子立即现用,居然被人听懂了。他们一直笑著,友
善的用眼睛悄悄瞟著我。
黄昏来临之前,镇上拥挤的人潮方才散光,一座美丽的城镇,顿时死寂。
我爬上了城外小丘上的公园,坐在大教堂的前面,望著淡红色的云彩在一片平
原和远山上慢慢变成鸽灰。
呼吸著稀薄来凉如薄荷的空气,回想白日的市集和印地安人,一场繁华落尽之
后所特有的平静充满了胸怀。
再没有比坐看黄昏更使我欢喜的事情了。
次日早晨,当我抱著一件厚外套,拿著自己的牙刷出旅舍时,一辆旅行车和它
的主人华盛顿,还有华盛顿的太太及一男一女的小孩,已在门外站著等了。
车子是前晚在小饭店内跟老板谈话之后去找到的,不肯只租车,说是要替人开
去。
那位叫做华盛顿的先生本是推土机的机械师,星期天才肯出租车子,他的名字
非常英国。
我要去的一群印地安人村落,大约需要几小时的车程在附近山区的泥沙路内打
转。华盛顿说,他的家人从来没有深入过那儿,要求一同参加,我也一口答应了。
只有米夏知道,如果附近果然找到那片在我强烈感应中定会存在的湖水,我便留下
来,住几日,几天后自会想法子回镇。
这一路来,米夏的兴趣偏向美洲殖民时代留下来的辉煌大建筑与教堂,还有数
不清的博物馆,这一切在使他迷惑惊叹。毕竟他来自一个文化背景尚浅的国家,过
去自己看得也不够。
我因教堂及博物馆看得不但饱和,以前还选了建筑史,那几场考试不但至今难
忘而且还有遗恨,不想再往这条线上去旅行。
向往的是在厄瓜多尔这块尚没有被游客污染的土地上,亲近一下这些纯血的印
地安人,与他们同样的生活几天,便是满足了。
于是米复选择了镇内的大教堂,我进入高原山区,讲好两人各自活动了。
这趟坐车去村落中,米夏自然跟去的,他独自跟车回来便是了。
这样开了车去山区,华盛顿尽责的找村落给我们看,那儿的印地安,看见外人
进来,便一哄来散了。
因为无法亲近他们,使我一路闷闷不乐。
眼看回程都来了,我仍然没有看见什么,一条没有经过的泥路横在面前,心中
不知为何有些触动起来,一定要华盛顿开进去。
“这儿我没有来过,据说山谷内是块平原,还有一片湖水━━”他说。
听见湖水,我反倒呆了,说不出话来。
我们又开了近四十分钟的山路。
那片草原和水啊,在明净的蓝天下,神秘的出现在眼前,世外的世外,为何看
了只是觉得归乡。
“你们,拜托,米夏不许再拍照了!”我下了车就赶他们,湖边没有车路了。
远处的炊烟和人家那么平静的四散著,没有注意到陌生人的来临。
这时华盛顿的太太才惊觉我要留下,坚决反对起来。
“我一个人进村去找地方住,如果找到了,出来跟你们讲,可以放心了吧!”
过了四十分钟不到,我狂跑过草原,拿起了自己的外套和牙刷,还有一盒化妆纸,
便催他们走了。
“过几天我来接你!”米夏十分惊怕的样子,依依不舍的上车了。
他不敢跟我争,赢不了这场仗的。虽然他实在是不很放心。
车子走了,草原上留下一个看不去极渺小的我,在黄昏的天空下静静的站著。
在台湾的时候,曾经因为座谈会结束后的力瘁和空虚偷偷的哭泣,而今一个人站在
旷野里,反倒没有那样深的寂寞。
我慢慢的往村内走去,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大湖。
误走误撞,一片梦景,竟然成真。
有时候我也被自己的预感弄得莫名其妙而且惧怕。
她叫做“吉儿”,印地安契川语发音叫做Jier儿。
我先是在她的田地上看动物,那儿是一匹公牛、一匹乳牛、一只驴子和一群绵
羊。
一站在那儿,牛羊就鸣叫起来了。
吉儿出门来看,并没有看我的人,眼睛直直的钉住我脖子上挂的一块银牌━━
一个印地安人和一只骆马的浮雕便在牌子上,古董店买来的小东西。
她也没问我什么地方来的,走上前便说∶“你的牌子换什么?我想要它。”
她的西班牙语极零碎,并著讲的。
我说留我住几日,给我吃,我帮忙一切的家务,几天后牌子给她,再给一千个
“苏克列”━━厄瓜多尔的钱币。她马上接受了。
我就那么自然的留了下来,太简单了,完全没有困难。
吉儿有一个丈夫和儿子,两间没有窗户只有大门的砖屋。
第一天晚上,她给了我一张席子,铺在干的玉米叶堆上,放了一个油米,我要
了一杓水,喝了便睡下了。隔著短木墙的板,一只咖啡色的瘦猪乖乖的同睡著,一
点也不吵。
他们全家三人睡在另一间,这些人不问我任何问题,令人觉得奇怪。
这家人实在是好,能盖的东西,全部找出来给了我。在他们中间,没有害怕,
只是觉得单纯而安全。
第二日清晨,便听见吉儿的声音在门外哇哇的赶著家畜,我也跟著起床了。
我跟她往湖边去,仍是很长的路,湖边泥泞一片,吉儿打赤脚,我用外套内带
著的塑胶袋将鞋子包起来,也走到湖边去帮她汲水。
虽然这是一个村落,里面的房舍仍是稀落四散的,因为各人都有田。
一九七三年此地的政府有过一次土地改革,印地安人世居的土地属于自己的了
,他们不再为大农场去做苦工。
印地安人村居的日子,我尽可能的帮忙做家事,这些工作包括放牛羊去湖边的
草地上吃草,替吉儿的儿子接纺纱时断了的线,村附近去拾柴火,下午一起晒太阳
穿玻璃珠子。
吉儿有一大口袋麦片,她将牛奶和麦片煮成稀薄的汤,另外用平底锅做玉米饼
。
我们一日吃一顿,可是锅内的稀汤,却一直熬到火熄,那是随便吃几次的,吉
儿有一只铝做的杯子。
我也逛去别人的家里,没有人逃我,没有人特别看看我。
奇怪的是,居然有人问我是哪一族的━━我明明穿著平地人的牛仔裤。
黄昏的时候,田里工作的男人回来了,大家一起坐在门口看湖水与雪山,他们
之间也很少讲话,更没有听见他们唱歌。
那片湖水,叫做“哈娃哥恰”,便是心湖的意思。
玉米收获的季节已经过了,收获来的东西堆在我睡房的一角,里面一种全黑色
的玉米,也跟那咖啡猪一样,都是没见过的东西。
黑玉米不是磨粉的,吉儿用它们煮汤,汤成了深紫色,加上一些砂糖,非常好
喝。
这儿的田里,种著洋葱、马铃薯和新的玉米青禾。
湖里的鱼,没有人捞上来吃。
问他们为什么不吃鱼,吉儿也答不上来,只说汲来不去捉的。
湖水是乡愁,月光下的那片平静之水,发著银子似的闪光,我心中便叫它银湖
了。
村中的人睡得早,我常常去湖边走一圈才回来,夜间的高原,天寒地冻,而我
的心思,在这儿,简化到零。
但愿永不回到世界上去,旅程便在银湖之滨做个了断,那个叫做三毛的人,从
此消失吧!
别人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哈娃”。
村中的老妇人一样喜爱珠子,我去串门子的时候,他们便将唯一的珍宝拿出来
放在我手中,给我看个够。我们不多说话。
岁月可以这样安静而单纯的流过去,而太阳仍旧一样升起。
也就是在那儿,我看到了小亚细亚地区游牧民族的女人佩带的一种花彩石,那
是一种上古时代的合成品,至今不能明白是什么东西造出来的。
它们如何会流传到南美洲的印地安人手中来实在很难猜测。
这种石头,在北非的市场上已经极昂贵而难得了。
妇人们不知这种宝石的价值,一直要拿来换我那块已经许给吉儿的银牌,不然
换我的厚外套。
不忍期负这群善良的人,没有交换任何彩石,只是切切的告诉他们,这种花石
子是很贵很贵的宝贝,如果有一日“各林哥”进了村,想买这些老东西,必不可少
于四十万苏克列,不然四百头绵羊交换也可以。
“各林哥”便是我们对白人的统称。
村里的人大半贫苦无知,连印加帝国的故事,听了也是漠不关心而茫然。
他们以为我是印加人。
最远的话题,讲到三百里外的沙拉萨加那边便停了。
我说沙位萨加的男男女女只穿古怪的黑色,是因为四百年前一场战争之后的永
久丧服,他们听了只是好笑,一点也不肯相信。
吉儿一直用马铃薯喂猪,我觉得可惜了,做了一次蛋薯饼给全家人吃,吉儿说
盯吃是好吃,可是太麻烦了,她不学。
银湖的日子天长地久,她似出生便在此地度过,一切的记忆,都让它随风而去
。
望著那片牛羊成群的草原和高高的天空,总使我觉得自己实在是死去了,才落
进这个地方来的。
“你把辫子打散,再替你缠一回。”
村中一间迅著大镜子人家的男人,正在给我梳头,长长的红色布条,将辫了缠
成驴尾巴似的拖在后面。
我松了长发,将头低下来,让这安静温和的朋友打扮我。
那时我已在这个村落里七天了。
就在这个时候,听见细细的卡嚓一声。
室内非常安静,我马上抬起了头来。
那个米夏,长脚跨了进房,用英文叫著∶“呀!一个印地安男人替你梳头━━
”他的手中拿著相机,问也不问的又举起来要拍。
我的朋友沉静的呆站著,很局促的样子。
“有没有礼貌!你问过主人可以进来没有?”我大叫起来。
“对不起啊!”我赶紧用西班牙文跟那个人讲。
米夏也不出去,自自在在的在人家屋内东张西望,又用手去碰织布机。
“我们走吧!”我推了他一把。
我跑去村内找每一个人道别,突然要走,别人都呆掉了。
跑去找吉儿,她抱了一满怀的柴火,站在屋旁。
“牌子给你,还有钱!”我反手自己去解链条。
“不要了!哈娃,不要!”吉儿拚命推。
她丢下了柴,急步跑回屋内去,端了一杯牛奶麦片汤出来,硬叫我喝下去。
“你跟各林哥去?”她指指米自。
米夏要求我与吉儿拍照,吉儿听我的,也不逃相机,坐了下来。
消息传得很快,吉儿的先生和儿子都从男上跑回来了。
我抱起自己的外套,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吉儿一定拒绝那块银牌子,不说一句
话就跑掉了。
我塞了几张大票子给吉儿的丈夫,硬是放在他手里,便向远远那辆停在湖边入
口处的旅行车跑去。
我爱的族人和银湖,那片青草连天的乐园,一生只能进来一次,然后永远等待
来世,今生是不再回来了。
这儿是厄瓜多尔,一九八二年初所写的两篇故事。
秘鲁纪行
索诺奇
━━雨原之一
那个瘦人坐在暗暗的光线里吹笛子,一件灰紫色的衬衫下面是条带著流苏的破
长裤。
棕色的头发黏成一条一条,额头绑著印地安人手编的花绳子,脖子挂著项链,
左耳用了一只耳环。
吹的是秘鲁常见的木笛,不会弄,呜呜的成不了调子。
房间没有窗,只有对著天井的方向,开著一扇宽宽的木门。
房内两张双层床,无论上铺下铺都已成了一片零乱不堪的旧衣摊,就连地上,
也满是半干的果皮、烟蒂和纸团。
我进房的时候,室外雨水滂沱,低头先用一把化妆纸擦净鞋底,再对吹笛的人
道了日安。
那个人理也不理,站起来大步走到开著的门边去,用脚砰一下踢上了房门。
“请问上铺的东西是你的吗?”我用西班牙语问他,他不理,又用英文问,也
是不睬。
那只死笛子吹得要裂开了还不肯放手。
当时我跟米夏刚刚从首都利马乘飞机上到高原的古斯各来━━印加帝国当年的
都城。
下机时天空是晴朗的,海拔三千五百公尺的古城,在一片草原围绕的山丘上气
派非凡。印加的石基叠建著西班牙殖民时代的大建筑,两种文化的交杂,竟也产生
了另一种形式的美。
提著简单的行李一家一家问旅社,因为雨季,陆空交通时停时开,滞留的客人
常常走不掉,要找一家中级的旅馆安身便是难了。
问了十几个地方,全是客满,那不讲理的大雨,却是狂暴的倒了下来。
我知自己体质,初上高原,不能再捂著心脏乱走,眼看一家名为旅社,而气氛
实在是不合适的地方,还是走了进去。
就连这样的小客栈,也只剩两张上铺了。
“上层被我租下了,请您将东西移开好吗?”又对那个吹笛人说话。
我反正是不理。
我将床上的一大堆乱东西仔细的给拿了下来,整齐的放好在那人的身边。
自己的小行李包没有打开,也不去占下面的任何一块空间,脱了鞋子,两只鞋
带交互打了一个结,系在床尾的柱子上,行李包便挂在床上。
屋里空气浑浊不堪,一只暗暗的灯泡秃秃的从木板缝里吊下来,几面破墙上涂
满了公共厕所才写的那些脏话。
另一张双层床的情况不会比我这张好到那里去,乱堆的脏衣服看不出是男人或
是女人的。
米夏登记好旅馆,也进来了,看我坐在上铺,也动手去理起另一张床来。
“最好先别动它,这张床主不在,万一赖我们少了东西反而麻烦!”我用中文
对他说,那样吹笛子的人八成听不懂。
又来了一个头发爆花似的脏女孩子,鞋上全是泥泞,也不擦一下就踩进来了,
地板上一只只湿印子。另一张下铺位子是她的。
“妈的!又住人进来了。”她自言自语的骂著,也是不打招呼的,讲的是英文
。
米夏呆看著她,居然一声惊喜的呼唤∶“你是美国人吗?”
妈的米夏,我被他气得发昏,这种低级混混也值得那么高兴碰到,况且她正在
骂我们。
我知自己快发“索诺奇”了,快快的躺著,希望能够睡一下,给身体慢慢适应
这样的高度。
再醒来时,房内一样昏昏暗暗,也不知是几点了。另一个铺位上躺著的不是米
夏,是不认识的一男一女,下铺和笛声没有了,坐著蹲著另外四个肮脏的人,不太
分得出性别。
第一个反应便是赶紧去摸自己后腰上的暗装,那儿全是报社的经费和重要的证
件,它们仍在原来的地方。
除了这个动作之外,警觉自己竟不能移动一丝一毫了。
头痛得几乎要炸开来,随著砰砰狂击的心脏,额上的血管也快炸开了似的在狂
跳。
呼吸太急促,喉头内干裂到剧痛。
这是高原病,契川话叫做“索诺奇”的那种鬼东西来了。
并不是每一个上高原的人都会发病的,只是敏感,如我,是一定逃不掉的。
笛声是停了,代替著大声扩放的音乐,打击乐器的声音,将我本已剧痛的头弄
得发狂。
一伙家伙在抽大麻,本已不能好好呼吸,再加那个味道,喉咙痛得不想活。
只想一杯水喝,那怕是洗手间里接来的生水都是好的,可是弱得不能移动自己
。
“音乐小声一点可以吗?”我呻吟起来。
下铺没有人睬我,上铺的男妇传著大麻烟,也是没有表情的。
我趴著挂在床沿,拍拍下面人的头发,他抬头看著我,我又说∶“音乐小一点
啊!拜托!”
“咦!我们在庆贺中国新年呢,什么小声一点。”他耸耸肩,嘻皮笑脸的。
再不喝水要渴死了,而米夏没有出现。
本是穿著毛衣长裤睡觉的,强忍著痛,滑下了床,撞到了一个人的肩上去,他
乘机将我一抱,口里喊道∶“哎呀!哎呀!”
我滑坐到地上去,慢慢的穿鞋,眼前一片金星乱冒,打个鞋带的结手指都不听
话。
这种高原病没什么要紧,在厄瓜多尔的首都基托我也犯过,只须一两天便好了
,只是这儿又比基托高了七百多公尺,便又惨了一些。
我摸到门边去,出了门,找到洗手间,低下头去饮水,那个浴室,脏得令人作
呕,进去一次几个月也别想忘记。
铺位不是没有睡过,这些嬉痞的大本营却不是我当留下的地方了。
我撑到街上去,经过杂货店,趴在柜台边向他们买古柯叶子。
已是黄昏了。大雨仍是倾盆而下。老板娘看见我那么痛苦的样子,马上将我扶
到椅子上去坐著,向后间喊起来∶“爸爸,快拿滚水来,冲古柯给这位女士喝!”
“刚刚上来是不是?慢慢走,不要乱动,古柯茶喝了会好的。”她慈爱的拢了一下
我的头发。
那双粗糙的手是基督给她的。
在店里靠了半天,喝了一般书中都说已经禁售了古柯,可是没有什么效果。
古斯各并不是一个小城,十四万的人口加上四季不断的游客,旅舍不可能没有
空位,只是我已力瘁,无法一家一家去找。
“武器广场”的附近便是一家四颗星,最豪华的饭店,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飘过
去的。
没问价格,也没再找米夏,旅舍的好人扶我上二楼,我谢了人家,回绝了旅馆
要请医生的好意,扑在床上,便又睡了过去。
睡著下去时,觉得有妇人用毛巾替我擦全湿了的头发。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一切的不适都消失,下楼吃了一顿丰富的早餐,居然跑去
柜台跟人讲起价来。
“啊!会动啦!”柜台后面的那位老先生和和气气的说。
我嘻的一笑,说起码要住半个月以上的古斯各,他一口答应给我打八折房钱━
━四十块美金一日。
那边铺位是三块半美金一个人。
经过广场,回到小客栈去,看见米夏尚在大睡,我禁不住纳闷起来,想也想不
明白。
想呆了过去,米夏才醒。
“咦!那么早就起床了?”
失踪一整夜,这个福气的人居然不知道。
“我昨晚回来,看见你不在,想你跑出去看土产,所以先睡了。”他说。
那时房内的家伙们都已不在了,东西居然又摊到我的上铺,反正不住了,我把
那些杂物哗一下扫到地下去。
在那样杂乱的环境里,米夏将身怀巨款的我丢在一群品行不端的陌生人中间睡
觉,而没有守望,是他的失职,当然也是我自己的不是和大意。
也没告诉米夏自己已有了住处,昨日的高原病狂发一场,要杯水喝尚是没人理
会,这个助理该罚一回。
陪米夏吃过了他的早餐,两人坐在大广场的长椅上,这个城市的本身和附近的
山谷值得看的东西太多。
便是我们坐著的地方吧,一八一四年西班牙人还在这儿公开处决了企图复国的
最后一个印加帝国的皇族杜巴克。阿玛鲁二世,他的全家,和那些一同起义的族人
。好一场屠杀啊!
过了十二年,秘鲁脱离西班牙的控制,宣布独立。又过了二十三年,秘鲁进口
中国劳工,惨无人道的对待他们,直到公元一八七四年。
说著这些热爱而熟读的历史给米夏听,晒著寒冷空气中淡淡的阳光,计划著由
这儿坐火车去“玛丘毕丘”━━失落的印加城市,这旅程中最盼望一探的地方便在
附近了。
广场上游客很多,三五成群的喧哗而过,不吵好似不行似的,看了令人讨厌。
便在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著一个金发齐肩,穿著暗红棉外衣、蓝布长裤的女孩
,身边放著一只小行李包。
只有她,是安静极了的。
雨,又稀稀落落的开始撒下来。我跟米夏说,该是买雨衣雨伞的时候了,这雨
季是斗不过它的。
我们慢慢走开了,跑进广场四周有著一道道拱门的骑楼下去。
那个女孩,单独坐著的,竟然没有躲雨,干脆整的人平躺到椅上去,双手紧紧
的压著太阳穴。看上去极度的不适而苦痛。
我向她跑过去,跟她说∶“回旅馆躺下来,将脚垫高,叫他们冲最浓的古柯茶
给你给吃,会好过些的呀!”
她不会西班牙文,病得看也不能看我,可是一直用英文道谢。脸色很不好了,
一片通红的。
“淋湿啦!”我说,改了英文。
“没有旅馆,都满了,刚下飞机。”她有气无力的说。
直觉的喜欢了这个朴朴素素的女孩。
“我在附近旅馆有一个房间,暂时先跟我分住好不好?分担一天二十块美金对
你贵不贵呢?”我轻轻的讲,只怕声量太大头痛的人受不了。
那种索诺奇的痛,没有身受过的人,除非拿斧头去劈他的头,可能才会了解是
怎么回事。那女孩呻吟起来,强撑著说∶“不贵,只是麻烦你,很对不起,我━━
”“来,我的同事扶你,慢慢走,去旅馆有暖气,会好过的。”
我提起了她的行李包。”
米夏发觉我居然在四颗星的大旅馆中有了房间,骇了一大跳。
这是旅途中第一次没有与他公平分享物质上的事情,而我的良心十分平静安宁
。
进了旅馆的房间,那个女孩扑到床上便阖上眼睛。
我将她的白球鞋脱掉,双脚垫高,盖上毛毡,奔下楼去药房买喜巴药厂出的“
阿诺明那”━━专治高原病的药片。我自己心脏不好,却是不能服的。
回旅舍时,那个女孩又呻吟起来∶“替我叫医生,对不起━━”眼看她是再也
痛不下去了。
米夏奔下楼去找柜台要医生。”
“这里有钱和证件,请你替我支配━━”女孩拉住我的手,摸到背后,她藏东
西的暗袋,与我一个样子,同样地方,看了令人禁不住一阵莞尔。
绝对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傻女孩,而她却将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全交给了我━━
一个连姓名尚不知道的陌生人。
这份对我全然的信任,使我心中便认定了她,在她狂病的时候,一步也不肯离
开了。
医生给打了针,开的便是我给买来的同样的药。
安妮沉沉的睡去,我站在窗口大把大把的嚼古柯叶子。
印地安人吃这种叶子是加石灰一起的,我没那个本事,而索诺奇到了下午,又
找上了我。
我躺到另一张床上去,米夏跑去小客栈拿来了我的行李,这一回他不敢走了,
守著两个一直要水喝的病人。
第二日早晨我醒来,发觉那张床上的女孩张著大眼睛望著我,没有什么表情的
在发愣。
“还痛不痛,安妮?”
“你晓得我的名字?”
“替你登记旅馆,医药费二十五块美金也付掉了!东西还你!”
我将枕下的护照支票现款都交给了她,对她笑笑,便去梳洗了。
“你是━━印地安人吗?”她躺在床上问我。
我噗的一下笑出来了,一路来老是被问这同样的问题,已将它当做是一份恭维
。
做了八年多空中小姐的安妮,见识不能说不广,而她竟难猜测我的来处。
“相信人有前生和来世吗?我认识过你,不在今生。”安妮缓和低沉的声音令
我一怔。
很少有人见面谈这些,她如何知道这是我十分寂寞的一环━━其他人对这不感
兴趣而且一说便要讥笑我的。
我笑看了她一眼,荷兰女孩子,初见便是投缘,衣著打扮,谈吐礼貌,生病的
狂烈,甚而藏东西的地方,都差不多一个样子。
眼看安妮已经好转了,我不敢因此便自说佾话的约她一同上街,当做个人的权
利。
单独旅行的人,除了游山玩水之外,可能最需要的尚是一份安静。
留下她再睡一会儿,我悄悄地下楼用餐去了。
早餐两度碰到一个从利马上来看业务的青年,两人坐在一起喝茶,谈了一会儿
我突然问他∶“你房间分不分人住?”
他看著我,好友爱的说∶“如果是你介绍的,可以接受,只是我可不懂英文呀
?”
于是米夏处罚结束,也搬了过来。
那个愉快而明朗的秘鲁朋友叫做埃度阿托。
雨,仍是每日午后便狂暴的倾倒下来,不肯停歇。
去玛丘毕丘是每一个来到秘鲁的旅人最大的想望,那条唯一的铁路却是关闭了
。
我每日早晨乘著阳光尚明,便去火车跑一趟,他们总也说过一日就能通车,满
怀盼望的淋著小雨回来,而次日再去,火车仍是没有的。
车站便在印地安市场的正对面,问完火车的事情,总也逛一下才回来。
那日看见菜场的鲜花开得灿烂,忍不住买下了满满一怀。
进旅馆的房间时,只怕吵醒了还在睡眠中的安妮,将门柄极轻极轻的转开。
门开了,她不在床上,背著我,靠在敞开的落地窗痛哭。
我骇了一跳,不敢招呼她,轻轻又将门带上,抱著一大把花,怔怔的坐在外面
的走廊上。
她是不快乐的,这一点同住了几日可以感觉出来。可是这样独处时的哀哀痛哭
,可能因为我的在场,已经忍住好多次了。
一个人,如果哭也没有地方哭,是多么苦痛的事情,这种滋味我难道没有尝过
吗?
等了近两小时才敢去叩门。
“买了花,给我们的。”我微笑著说。
她啊了一声,安静的接了过去,将脸埋在花丛里,又对我笑了笑。
两人插盯了一大瓶花,房中的气氛立即便是温馨,不像旅馆了。
那几日埃度阿托被雨所困,到不了玻利维亚的边境去继续做业务考查,长途公
车中断了,短程的也不下乡。
我们四个人商量了一下,合租了一辆小车,轮流驾驶,四处参观去了。
星期天的小镇毕沙克便在古斯各九十多公里来回的地方,那儿每周一次的印地
安人市集据说美丽多彩,而印地安人的弥撒崇拜亦是另有风味的。
我们四人是一车去的,到了目的地自然而然的分开,这样便省去了说话的累人
再说独处对我,在旅行中实在还是重要的。
不知别人在做什么,我进了那间泥砖的教堂,非常特别的一座。
印地安人用自己的绘画、花朵、诗歌、语言,在主日的时间诚诚心心的献上对
神的爱。
破旧的教堂,贫苦的男女老幼,幽暗烛光里每张虔诚的脸,使人不能不去爱他
们。
去挤在人群里,一同跑了下去。
听不懂契川话,说阿门时,每一颗心却都是相同的。
弥撒撒了,远远椅边一个人仍是跑著,仰著头,热泪如倾━━那是安妮,不知
何时进来的她。
我没有上去招呼,怔怔的坐在外边的石阶上那乱成一片的市场和人群,心里一
阵黯然。
雨,意外的没有落下来,远山上烧出一串串高高的白烟,别人告诉我,这是河
水暴涨时,印地安人求雨停止的一种宗教仪式。
再见安妮时,她戴上了太阳眼镜,在古董摊子上看一只老别针,我帮忙上去讲
价,等她买下了,才将自己的手掌摊开给她看━━里面一只一色一样的。
然后我们又分开了,讲好一个小时以后车上见面。刚刚恸哭过的人,给她安静
比较好。
山中人家租马给人骑,不是在什么马场里跑,而是满山遍野去骑的。
骑完了马,时间差不多了,我急著找安妮,想她一试。
悲伤的人,只有运动可能使她得到一点点暂时的释放,哪怕是几分钟也是好的
。
世上的欢乐幸福,总起起来只有几种,而千行的眼泪,却有千种不同的疼痛,
那打不开的泪结,只有交给时间吩解。
我不问别人的故事,除非她自己愿意。
“来!那边有马骑,太好玩了!”我将安妮从摊子上拉出来。
我们向租马的人家走去,踏上互看一眼,不说什么,其实都已了然━━只有失
落的人才要追寻,我们又找到了什么?
那几日的暴雨时歇时落,谁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古城内走走看看,只等玛丘毕
丘的铁路通车,看过那个地方,便可以离开了。
安妮与我在这高原上,每天下午必然又要头痛,病中的人精神自然差一些,两
人静静的躺著,几小时也不说一句话。
除了吃饭的时候四个同旅舍的人凑在一起之外,上街仍是各自披了雨衣散去。
合得来,又不特别安排缠在一块,实在是一件好事。
有时我上街去,买下了零零碎碎的一些小东西━━玻璃弹珠,碎布做的印地安
娃娃,一只木扣子,一对石刻小羊……
回到房间顺手一放,便是漠然,并不能引起什么真正的欢喜。
这些类似的小玩意儿,安妮不巧也几乎同样的回来,买来也是一丢,再也不去
把玩它们。
有一日安妮与我说起美国这个国家,我说那儿只有一州,是我可能居住的地方
。
“是缅因州吗?”她笑著说。
“你怎么晓得?”我看了她一眼。
“那个地方寒冷寂寞而荒凉,该是你我的居处。”
安妮,难道以前我们真真认识过,为什么彼此那么熟悉呢?
一日早晨我去看城市清晨的市场批卖菜蔬,回到旅馆时埃度阿托在用餐,他叫
住我,说肓妮早班飞机走了。
我跑回房间吩,桌上一张信纸,一瓶鲜花插盯了放在旁边。
ECHO∶你我从来只爱说灵魂及另一个空间的话题,却不肯提一句彼此个人
的身世和遭遇。
除了这十天的相处之外,我们之间一无所知,是一场空白。我们都是有过极大
创伤的人,只是你的,已经溶化到与它共生共存,而我的伤痕,却是在慢慢习惯,
因为它毕竟还是新的。
也许你以为,只有我的悲愁被你看了出来,而你的一份,并没有人知晓,这实
在是错了。
广场上一场索诺奇,被你认了过来,这是你的关心,也是我们注定的缘分。
彼此的故事,因为过分守礼,不愿别人平白分提,却都又不肯说了。
虽然我连你的姓都忘了问,但是对于我们这种坚信永生的人,前几世必然已经
认识过,而以后再来的生命,相逢与否,便不可知了。
我走了,不留地址给你。我的黑眼珠的好朋友,要是在下一度的生命里,再看
见一对这样的眼睛,我必知道,那是你━━永远的你。
彼此祝福,快乐些吧!
安妮
看完了安妮流畅的英文信,我轻轻的抚那一朵一朵仍然带著水珠的鲜花,房内
寂静无声,人去楼空。
这一封信,是安妮的教养逼她写下的,其实性情私我们,不留一字,才叫自然
,安妮又何尝不明白那份相知呢!
窗坍的雨,一过正午,又赴约似的倾倒了下来,远处的那片青山,烟雨镑镑中
一样亘古不移,冷冷看尽这个老城中如逝如流的哀乐人间。
夜戏
━━雨原之二
那个中午,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透过,闷闷热热的照著这片广场。
我们还在古斯各,等待著去玛丘毕丘的火车。不看见那个地方是不肯离开秘鲁
的。
无尽的等待,成了日常生活中的煎熬,就如那永不停歇的雨水,慢慢在身体里
面聚成了一份全新而缓慢加重的压力。
旅程在这古老的城市中暂时中断了。
这个大广场是一切活动的中心,因为它的宽畅和清洁,便是每天坐在同一个地
方望它,也是不厌的。
这一日我坐在大教堂最高石阶的上面,托著下巴静静的看人来人住,身边一只
总是自己跑来找我的小白狗。
广场上兜售土产的人很多,大半全是印地安的妇女和小孩,男人便少见了。
“印地安人”这个字眼,在中文里没法另找代用字,可是这种称呼在他们中间
是不可用的,那会被视为是极大的侮辱。
他的出现是平凡的身上一件灰扑扑的旧西装,米色高领毛衣,剪得发根很短
的老派头发,手中一只方硬公事包━━却是个中年印地安人。
晒太阳的游客很多,三五成群的聚在广场上。
只因他手中不卖任何货品,却向一个一个游客去探问,才引起了我的注意。
每见别人总是听不完话便对他摇头,他还是道谢才去,便使我的视线跟住他的
脚踪不放了。
古斯各的人,在对人处事上,总带著一份说不出的谦卑和气,这种情形在厄瓜
多尔也是一样的。只因他们全是安地斯山脉的子孙。
也是这份柔和安静而温顺的性格,使得当年印加帝国的版图由现今阿根廷、智
利的北部、玻利维亚、秘鲁、厄瓜多尔的全境,伸延到哥伦比亚的南方才停止。
印加帝国用一种社会主义的严厉手段统治了这一片高原不同的民族近四百年,
直到十五世纪初叶,却被西班牙的征服者用一百八十个士兵便占了下来。
比较之下,印加帝国仍是又老实了一步。
广场上那个拿手提箱的人一直在被人拒绝著,一次一次又一次,他却不气馁,
步子缓缓的又向另一个游客走上去。
看来不像讨钱的样子,每一回的失望,使我的心便跟著跳一下,恨不得在这已
经几十次的探问里,有人对他点一下头。
雨,便在同样的正午,撒豆子似的开始落了。
广场上的人一哄来散,剩下远远的提著公事包的男人,茫茫然的站在空地上。
我坐在石阶背后是教堂的大木门,躲小雨是个好地方,再说,雨来的时候,便套上
了桔红色的一大片塑胶片,又在教堂的门环上斜撑了伞。
这一来,坐著的地方即使在雨中,也是干的了。
也许是水中的那一块桔红色过分鲜明,远远的身影竟向我走了过来。
我钉住那人渐走渐近的步子,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向我逼上来,这人到底在要什
么?
还没有到能够讲话的距离,那张已经透著疲倦而淋著雨丝的棕色的脸,先强挤
出了一个已经赔出过几十次卑微的笑容来。
我的心,看见他的表情,便已生出了怜悯。
“日安!”也不擦一下雨水,先对我鞠了一躬。
“坐一下吧!这里还是干的!”我挪了一下身体,拍拍身边的石阶。
他不敢坐,竟然吓住了似的望著我。
那只势利的小白狗,对著来人狂吠起来。
既然我已是他广场上最后的一个希望,就当在可能的范围里成全他了。
“请问你喜欢音乐和舞蹈吗?”他问。
我点点头,撑著的伞推开了一些。
“我们,是一个民族音乐舞蹈团,想不想看一场精彩的表演呢?”这几句话,
也说得怪生涩害羞的。
“你也跳吗?”我问他。
“我吹”给诺”!”他非常高兴的样子,急急的回答著我。
给诺便是一种印地安人特有的七孔芦笛,声音极好听的。
“音乐家呀!”我笑著说。
想到这个可怜的人还站在越下越大的雨里,我不敢再多扯下去。
“多少钱一张票?”赶快问他。
“不多的,才合三块美金,两小时不中断的表演,可以拍照━━”他紧张起来
,因为价格已说匣来了,对我又是贵不贵呢?
“给我三张。”我站起来便掏口装,里面的秘鲁零钱折算下来少了一千,也就
是两块美金左右。
不愿意当人的面到背后暗袋中去提钱,我告诉他钱暂时没有了。
“那么你晚上来的时候再补给我好了。”他迁就的说,竟连已付的钞票都递上
来还给我。
“这些当然先付了,晚上再补一千,好吗?”
眼看是个没有生意头脑也过分信任他人的艺术家,好不容易卖掉了三张票,怎
么连钱都不知要先收下的。
“我们的地方,有一点难找,让我画张地图给您!”他打开公事包,找了白纸
,蹲在雨中便要画。
“票上有地址就找得到。您淋湿了,快去吧,谢谢了!”
两个人彼此又谢了一回,他离去时我又喊∶“别忘了我欠您的钱呀!”
回到宿舍去找米夏和埃度阿托,他们都不在,我便下楼去看电视新闻去了。
看得专心,头上被雨伞柄剥的敲打了一下。
“做秘鲁人算罗!我们部长讲话,傻子听得像真的!”
我见是埃度阿托这么说,便笑了起来。
“晚上请你看民族舞蹈!”我摇摇手中的票子。
“请我?做秘鲁人一辈子了,还看骗游客的东西?再说晚上那种狂雨酷寒,谁
愿去走路?”
“才三块美金一张呀!”我说。
旅行中,三块美金实在不能做什么,再说吹斯各花钱的地方太多,一张大钞出
去便化了。
“这个路要是再不修好,我们是被闷死,连观光客做的事情都会跑去了,民族
舞蹈,唉━━”埃度阿托又说。
“不去玛丘毕丘我是绝不走的。”
为了对那座失落迷城的疾心,一日一日在等待著雨歇。
旅馆内的早餐不包括在房租里,当然不敢再去吃了,外面便宜的吃饭地方太多
了。
“票买了,到底去不去呢?”我又问。
“这算一个约会吗?”埃度阿托笑嘻嘻的说。
“神经病!”骂他一句,还是点头。
“好,晚上见!穿漂亮一点啊!”他走了。
虽然请旅馆傍晚六点钟一定唤我,又开了闹钟,又托了米夏,可是还是不能睡
午觉。
索诺奇这种东西,别人发过便好,可是我每天午后仍是要小发一场,不得不躺
下。
“紧张什么嘛!就算去晚了,也不过少一场舞蹈!”米夏说。
“我想早些去,把欠钱补给人家,万一开场一乱,找不到人还钱,晚上回来又
别想睡了!”
“他那里会逃掉的,你头痛痛傻啦!”米夏说。
“那个人吹吹笛子会忘掉的!”我仍坚持著。
吵吵闹闹,黄昏已来了,而我的头痛并不肯好一些。
风雨那么大,高原气温到了夜间便是突降,埃度阿托说他要看电视转播足球,
无论如何不肯出门,赖掉了。
“你要跟去的哦!是工作,要去拍照!”我威胁米夏,只怕他也不去。
那个市场地区白日也抢,晚间单身去走是不好的,舞蹈社的地方大致知道在那
附近了。
多余的票白送给街上的行人,大家看了都说不要,好似我在害人似的。
也没吃晚饭,冒著大雨,冻得牙关打结,踏著几乎齐膝的泥浆,与米夏两人在
风里走到裤管和鞋袜透湿。
其实我也是不想看这种观光表演的,谁叫欠了人的钱,失信于人这种事情实在
做不出来。
到了地址的门牌,里面悄无声息,推开了铁门,一条长长的走廊,每一扇门内
都有人探头出来。
“看跳舞吗?再往下走━━”有人喊著。
经过一家一家的窗户,里面的人放下了煮菜的锅子,张大著眼睛,望著我们穿
过。
难道看表演的人如此稀奇,也值得那么张望吗?他们每晚都在表演的啊!
弯弯曲曲的走到了底,一扇毛玻璃门被我轻轻推开,极大的剧场厅房竟然藏在
黑冷的走廊尽头。
没有人开灯,近两百个全新的座位在幽暗中发著蓝灰色的寒光。
看看米夏的表正是六点三十分━━票上写的开场时间,而里面是空的。
我们不知如何才好,进退两难。
回到走廊上去站著,这才看见白天的印地安人匆匆忙忙的进来了,看见我们,
慌忙道歉,跑著去开了全场的灯。
“其他的客人还在吃晚饭,请你们稍稍等十五分钟,不然先去对面喝杯咖啡再
来好吗?”
他的脸是那么的疲倦,那身旧西装已经全湿了,说话的口气尽可能愉快有礼,
可是掩饰不住那份巨大的悲愁。
“早晨欠的另一千先给您!”我说。
“啊!谢谢,不忙的!”他弯了一下腰,双手来接钞票。
三个人难堪的对立著,大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真的,我们的票,全卖给了一个旅行团,他们在吃饭,马上要来了━━”“
我们去喝杯咖啡再回来,不急的。”我拉了米夏便往外走。
临行还是托了那人一声∶“第三排靠走道的位子请留下给我,别给人占去了呀
!”
“不会的,一定给您,请放心”他说著说著好似要哭出来了似的。
我快步踏到外面去。
对面哪儿有什么东西喝,一组电动玩具响得好热闹。
我们才在街上,便看见那个提著公事包男人又在大雨倾盆的街旁,拦住了每一
个匆匆而过的路人,想再售一张票。
“您想他是不是骗我们的?没有什么旅行团的客人了?”我问米夏,两人便往
广场的方向走回去。
“不会吧!游客那么多!”
到了广场的走廊下,那儿的地摊边全是买土产的外国人,外面倾盆大雨,走道
上仍是一片活泼。
那个可怜人,竟还在拚命销票,彼此几次又快碰到了,都躲开去,看也不敢再
看。
已是七点半了,我们不得不再走回跳舞的地方去。
里面灯亮了,布幕的后面有人悄悄的偷看我们,一只辫子滑了出来,一双黑眼
睛明丽如湖水。
我移坐到第一排去,米夏在我旁边。
这么深远的空虚,在静极了的大厅里,变成了一份看不见的压力重重压在我的
双肩上。
除了我们,另外近两百张位子全空。
提著公事包的人匆匆赶回来,低著头,一手擦著脸上狼狈不堪的雨水,逃也似
的推开通向舞台的小门,然后消失了。
“哎呀!不要强撑了,退票算了吧!”我轻轻的捂住头,低低的喊起来。
便在那个时候,布幔缓缓的拉开来。
舞台的地竟是光滑的木板,正正式芋的场地,在这样的老城里,实在难得了。
四个乐师坐在舞台后方凹进去的一块地方,抱著不同的乐器,其中那位销票的中年
人,也在里面。
他们的服装,换了蹦裘外衣和本地人的白长裤,下面是有风味的凉鞋,只有匆
忙赶回来那人的长裤没有换。
那时,其中一个大男孩子站出来报幕,问候欢迎观众在先,介绍乐师在后,有
板有眼。
我与米夏尽可能给他们最大的掌声,四个乐师欠了一下身算做回礼。
那样的掌声,将大厅回响得更是寒冷空洞而悲伤。
第一个表演不是舞蹈,合奏的音乐本是欢乐的节日曲,可是对看空空的台下,
他们实在止也止不住的奏成了不同的心情。
特别细听那只芦笛,音色滚圆而深厚,不是乱来的。
一面听著音乐,一面紧张的期待著突然而来的大批游客,只要外边的走廊起了
一点声响,我都以为是导游带人进来了。
不敢常常回头,怕台上的人分心,毕竟他们的演出,只是想承担那一分信,便
是九块美金的收入,亦是不能失信于人的。
这样守信演出,是他们对观众的看重,便是这份心意,就当得起全心敬爱的回
报。
给他们掌声吧!只要有一双手可怕,今夜哪怕是我一个人来,也必将全场弄热
才干休。
一曲终了,我喊了起来∶“好孩子!BRAVO!”
这是西班牙文中看任何表演都可用的字━━夸奖他们的演出。
台上的人,先是一愣,然后有了笑容。
我们狂烈的鼓掌不能使报幕的人继续,他站了一会等我们停,自己很不好意思
的也笑了起来。
虽然场内的那份紧张已经消失,我深深的自责却不能释然,如果不是早晨自己
的多事,这场演出也取消了。
哪一种情况更令台上的人难堪?是今夜不表演,还是对著只有两个观众的台下
强撑著唱出舞出一场并不欢乐的夜来?
舞台的后帘一掀,六对打扮活泼美丽的印地安男女,唱著契川语,脸上荡著淡
淡的笑容。眼光一溜一溜的偷看台下也是梳著辫子,穿著蹦裘的人,载歌载舞的跳
了起来。
我偷看米夏的表,已经八点钟了,还会有人进来吗?
还来得及,他们只演两小场。
算了一下。台上的舞者,乐师加报幕的,一共十七个人。
九块美多十七个人能吃什么?
这么一算,什么也无法欣赏,盯住那坐著吹笛的人尚是透湿的裤管和鞋子,一
直黯然。
表演出乎意料的紧凑和精彩,一场团舞之后,同样的舞者退去换衣。
那只笛子站出来独奏,悠长的笛声,安静了刚才的一场热闹,如泣如诉的笛,
在那人站得笔直的腰脊上,吹出了一个没落印地安人悲凉的心声。
他们是骄傲的,他们不是丐者,这些艺人除了金钱之外,要的是真心诚意的共
鸣。那么还等什么呢?尽可能的将这份心,化做喝采,丢上去给他们吧!”
“你的头还痛不痛了?”米夏问著。
“痛!”我简短的回答他,一面又向台上喊了起来∶“BRAVO!BRAV
O!”
这些舞者乐者,不是街上随便凑来的,举手投足之间,那深植在他们身体里的
“艺骨”,便算只是跳给观光客看的东西,仍然挡也挡不住的流露出来。
已是九点了,台下冻得忍不住发抖,可是开场的空虚,却因米夏与我的热烈,
慢慢溶化消失。
虽说依夏与我的掌声再也填不满一室的空虚,可是那天夜里,只因存心回报,
强大的内聚力海水似的送上舞台,定要台上和台下结合成一体。
他们感到的力量和共鸣,不该再是两个孤伶伶的观众,我,也不觉得身后完全
是空的了。
歌舞的人沉醉到自己的韵律里去,那九块美的辛酸,暂时消失。
“米夏,拍些照片吧!”我说。
这种舞蹈的照片其实是不好看的,可是闪光灯的加入,起码又起了一种气氛,
虽然那游客似的趣味是我自己并不喜欢的。
米夏站起来去拍照,台上的一群人,对著台下唯一的我那份好不容易才化去的
悲凉,竟然因为一个人的离座,又一丝一丝的渗了回来。
我不再是唯一的,身后什么时候坐著一个漫不经心打著毛钱的本地太太。
“快结束了才来?”我轻声问她。
“不,我是前面的住户,过来坐坐的!”
“这么好的场地又是谁的呢?”
“那个嘛!吹给诺的呀,田产金卖了,一生就想吹笛子给人听,知道没有人只
肯听他独奏,又组了一个舞蹈团,太太小孩都快饿死了,他还在强撑,疯子啦!”
“这种事情,要贴大海报,每个旅馆内给佣金销票,再不然早晨不下雨的时候,全
团的人先去广场游行宣传,然后当场开始卖票,绝对做得出来,水准又不算差的━
━”我说。
“艺术家嘛,哪里在想这些,再说兵这几天内就要垮了,拖不了多久啦!”
说完这话,那位太太也不管台上正在演奏,大声的叹了好长一口气,站起来摇
摇头,慢慢蹁出去了。
骗人骗己的艺术家,还说票子全卖给了旅行团,真是有点疯了。
最后一场舞蹈是“抢婚”,一个个印地安姑娘背进了后台,他们自己先就笑得
要命,做起游戏来了似的孩子气。
幕落了,我松了口气,长长的一夜,终于结束,这场戏,大家都尽了全力。
静坐在那儿发愣,台上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幕又打开了。
全体舞蹈的人奔下台来拉我,音乐又吹弹起来。
我笑著将米夏推给他们,女孩子们喊著∶“要你!要你!”
我上了台,四周的男女将我放在中间,他们围住我,手拉手,唱起最后告别的
歌。
这一回,突然正面对著台下,那两百张空位子,静成一场无色的梦魅,空空洞
洞的扑了上来。
面对这样的情景,方才明白了,台上两小时热烈的表演,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
勇气和那份顽固的执著。
我不愿站在中间,拆开了一个手环,将自己交给他们,也参与进歌舞,成了其
中的另一个印地安人。
大家笑著握手分别,我下台来,穿上蹦裘预备离去。
那吹笛的中年人,站在一角静静的看著我,被凝视到全身都凝固了,他方才走
到后台去。
报幕的人衣服已换,又跑上台来。
“各位观众,今天的节目本来到此已是终止,可是我们的团长说,他要加进另
一场独奏,献给今天早晨在雨中广场上碰到的一位女士,这是他自己谱曲的一组作
品,到目前为止,尚没有定标题━━”我的心狂跳起来━━他要为我一个人演奏。
灯光转暗,后台舞蹈的群,从边门一个一个溜出竟连他们,也是先走了。
那个身体宽矮的印地安人,慢慢的走上了舞台,神情很安详,手中那只已经吹
抚了千万次的旧笛,又被粗糙短胖的手指轻轻擦过。
灯光只照到他一个人,他的双手,缓缓的举了起来。
演奏的人,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化为笛,化为曲,化为最初的世界,在那里面
,一个神秘的音乐灵魂,低沉缓慢的狂流而出。
刚才的民族舞蹈和演奏再不存在,全室的饱满,是那双音色惊人浑厚的笛,交
付出来的生命。
一只简单的笛子,表露了全部的情感和才华,这场演奏,是个人一生知音未得
的尽情倾诉,而他竟将这份情怀,交给了一个广场上的陌生人。
奏啊奏啊,那个悲苦潦倒的印地安人全身奏出了光华,这时的他,在台上,是
一个真正的君王。
我凝视著这个伟大的灵魂,不能瞬眼的将他看进永恒。
不死的凤凰,你怎么藏在这儿?
那只魔笛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整个大厅仍然在它的笼罩下不能醒来。
没有掌声,不能有掌声,雨中一场因缘,对方交付出的是一次完整的生命,我
,没有法子回报。
舞台上的人不见了,我仍无法动弹。
灯熄了,我没有走。
后台的边门轻轻拉开。
那袭旧衣和一只公事包悄悄的又露了出来。
彼此没有再打招呼,他走了,空空洞洞的足音在长长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迷城
━━雨原之三
那一日我拿了两张火车票,弯弯曲曲的在城内绕近路,冒著小雨,跑进伊莲娜
的餐馆去。
午餐的时间尚早,食堂内没有人,推开边门走到大厨房里去。
伊莲娜和她的母亲坐著在剥一大篮蚕豆━━我给订的今日客饭菜单。
“明天去玛丘毕丘!”说著跨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也动手帮忙起来。
住了十七八日的古斯各,吃饭已经在这家经济的小店包了下来,他们每天只做
一种汤、一种菜算做定食,收费只是一块五毛美金一客━━当然是没有肉的。
“那么快吗?”伊莲娜的母亲停了工作,很遗憾的看著我。
嬷嬷知道,看过玛丘毕丘便也是我永远离开古斯各的时候了。
这里一般人对老年些的妇人统称“妈妈”(音∶mama),对我和伊莲娜这
样的,便叫“妈眯达”,也就是小妈妈的意思。
我喜欢将这印地安妈妈写成━━嬷嬷,正如她的麻花辫子一般。
“总算通车了!”我叹了口气。
“去一天就回来吧!”伊莲娜说。
“不一定哦!如果喜欢,当天下玛丘毕丘,走一两公里路,去”热泉”找铺位
睡,便不回来了━━”“还是回来吧!”嬷嬷说。
“那片废墟里有鬼━━”伊莲娜冲口而出。
我听了笑了起来,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呢!原来是这个。
“就是找鬼去的呀!”我嚼嚼生豆子,怪怪的笑。
嬷嬷听我这么说,噜噜苏苏的念起契川话的经文来,又用手划了一个十字架。
其实嬷嬷和伊莲娜都没有去过玛丘毕丘,那是所谓游客去的地方。
只因这座在一九一一年方被美国人希兰姆。宾汉(Hi-ramBingha
m)发现的废城至今考证不出它的居民何以一个也不存在,便罩上了“失落的印加
城市”的名称,慢慢知名于世了。
嬷嬷和伊莲娜为著玛丘毕丘这两个契川字,热烈的争论著,一个说是“老城市
”的意思,一个说该译成“老山峰”。
管它叫什么东西,反正那座山城内的居民一个也不剩下,挖出来的骨骸比例是
十个女人对一个男子。
“处女城啊!”嬷嬷说。
“骨头只看得出是男是女,处不处女你怎么晓得?”伊莲娜又跟母亲辩起来。
“其实我们印加帝国的子孙,一直晓得那座废城是存在的,无意间带了个美国人去
看,变成他发现的了━━”嬷嬷说。
“你们又没有去告诉美国耶鲁大学!”我笑说。
“不告诉不是好一点,你看那些嬉痞年年涌来古斯各,不全是玛丘毕丘害的!
”伊莲娜骂著。
我摇摇头,站了起来,出去走一圈再回来吃午餐,知道在我的那份客饭里一定
又是多个荷包蛋。
“明天吃什么菜单?”嬷嬷追出来。
“乌埃酿合炒一炒,加绿蒜叶和白米饭!”我喊著。
“我不来吃呀!”回头加了一句。
“乌埃酿合”也是契川话━━玉米粒发的芽,便是那好吃的东西。
长久的等待不止是在这十多天的雨季,童年时书上便看过的神秘迷城,终究也
是要过去了。
那个夜间几乎彻夜未眠,清晨尚是一片黑暗,便去敲米夏和埃度阿托住著的房
间了。
“祝你们旅途愉快!去了不要失望!”埃度阿托叭在枕上喊著。
“一定会失望的,哈哈━━”他又恶作剧的笑起来。
“快走吧!不许吃早饭了!”我催著米夏。
清晨六点多的火车站一片人潮,看见那么挤挤嚷嚷的各国游客,先就不耐。
“那么吵!”我慢慢的说。
“不吵不能表示开心嘛!”
“开什么心?”我反问米夏。
我们买的是二等车票,上了火车,找好位子,将雨具放在架上,我守著,米夏
一定要下车去喝咖啡。
“去吃!去吃!车开了活该,不会再给你去了!”我说。
“饭也不给人吃?太严格了吧!”米夏喊起来。
“那就快去嘛!”
只七分钟便开车了,米夏匆匆忙忙与一群上车来的人乱挤,跑下去了。
那群吵杂的人也是一阵忙乱找座子,对号的票,竟会坐在我对面和右边两排。
“咦!是她呀!”一个披著鲜绿发闪光夹克的青年人叫起来。
彼此照了个面,发觉竟是第一天上古斯各来时一同住铺位的那一伙家伙。
“喂!喂!印地安姑娘,你好吗?”
“笛子吹出调来了没有?”我似笑非笑的答著。
他们将我围住,恶作剧的戏笑起来,旁边两个他们一伙的女孩子,又是泥泞的
鞋子就伸过来在我清洁的座位上一搁。
“这是我的座位!”我拍一下将一个人的脚推下去。
“妈的!”那个女孩瞪我一眼,移坐到另一边去。
这一团人不再找我,竟又围上了一个刚上车来卖玉米穗的极小印地安女孩嘘个
不停。
那个小孩被一群金发陌生人吓得快哭了,一直挤不出去,胀红著脸拚命用篮子
去抵挡。
“给她走好不好?”
用力扳开一个人的肩,拉过小孩子,叫她从另一边车厢下车,她提著重重的篮
子逃掉了。
一场战争结束,双方成仇,面对面坐著都扳著脸。
火车缓缓的开动了,这群人一阵鼓掌号叫,米夏匆匆赶过来,正好跳上车。
“咦!是他们━━米夏轻轻的说。我叹了口气,不说什么。这近四小时的车程
想来是不可能安静了。火车沿著乌日庞巴河慢慢的开,我坐在左边窗口,整个山谷
中的农田、牛羊及花草看得清清楚楚。昨日力争要左窗的票子,卖票的人奇怪的问
我∶“你去对了?怎么知道那一边风景好?”
这一著是算中了,其它全都不对,那群讨厌的人会在我四周坐著便是自己不灵
。
这条乌日庞巴河与整个古斯各附近的山谷用了同一个名字,由高原一直进入亚
巴逊丛林,长长的奔流下去。
火车缓慢的开著,那条河紧跟不舍,水面汹汹滔滔的竟起著巨浪,一波一波的
互撞著,冒起了一阵□镑的雾花来。
天没有下雨,绿色的山谷和穿著自己服装的印地安人在田野里是那么的悦目而
安然,一座座农舍的水准,比起厄瓜多尔那片同样的安地斯山高原来,又是好了很
多。
河水越走越高,那边座位的人挤到这一半来看大水,一只手臂压到我肩上来。
“哎唷!让开好不好?”我反身将人推开,又闹了一场。
米夏看见那份乱,拿了相机跑到两车连接的外面去,不再进来了。
我怕那伙人趁机占下米夏的空位,赶紧脱了鞋子,穿著干净的厚毛袜,平搁在
他的一边。
另一些远排的游客将面对面位子中间的一块板撑了出来,开始打桥牌。
我从车窗内伸出头去数车厢,铁路绕著山、沿著河走,一目了然是五节车子。
一节头等,四节二等,位子全满了,三百七十个游客。
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来回每人收二十美金,大概贵在火车太慢的理由上,一小
时才走二十七八公里。
玛丘毕丘是一座不语的废城,去看它的旅客却是什么样的都有,说著世上各色
各样的方言。
随车服务员客气的给我送来了一杯滚热的古柯茶,付钱时顺口问他∶“那条外
面的河,在平常也是起巨浪的吗?”
他想了一下,自己也有些犹豫∶“好像没有,今天怪怪的!”
天空晴朗得令人感激,趴在窗口尽情的吸入一口口凉凉的新鲜空气,一面向下
边站著修路基的工人摇手。
那条怒江,在有些地方咬上了铁轨,一波一波的浪,眼看将枕木下的泥沙洗了
带去。
我挤到火车的门外去找站著吹风的米夏。
“看见一小段枕木下面是空的,水吃掉了下面的路基。”我有些忧心。
“不会怎么样的,天气那么好,说不定到了下午也不会有雨呢!”
我钉住远远山谷中一道印加时代便建著的石桥,火车开得极慢,总也绕不过它
。
“刚刚的水位,在桥下第四块石基下,你看,现在涨了一块石头变成第三块泡
在水里了!”
“你眼花啦!那会这么快嘛!”米夏说。
我想自己是眼花了,一夜未睡,头晕得很,跑进自己的两个座位,将毛衣外套
做了枕头,轻轻的侧躺下来。
那群旁边的人之中有一个犯了索诺奇,大声的抱住头在呻吟,我听了好高兴。
他的同伴们一样不给他安静,不知什么事情那么兴奋,一阵一阵哗笑吵翻了车厢。
“还不到吗?”我问经过的查票人,他说路基不好,慢慢开,雨季中要五小时才能
到,平日三小时半。
这条去玛丘毕丘的山路,前半段是有公车可通的,后半段五十公里便只有靠铁
路了。
这样著名的遗迹,如果去掉来回十小时的车程,最多只在它的青峰上逗留两小
时,那是太匆忙了。
我决定看完了废城,下山住小村“热泉”,次日再上一次,傍晚才坐车回来。
除了雨具之外完全没有行李,所谓雨具,也不过是一方塑胶布而已,这样行路就省
了许多座烦。
那片即将来临的废城,在瑞士作家凡恩。登尼肯的书中亦有过介绍偏说杠城
的人神秘失踪,不是当年弃城而去,是被外太空来的人接走了。
这我是不相信的,不知倪匡又怎么想?
信不信是一回事,偏在这条去见它的路上,想起许多热爱神秘事情的朋友来。
到了那儿,必要试试呼唤那些灵魂,看看他们来不来与我做一场宇宙大谜解。
想著想著,自己先就出神,慢慢在河水及水车有节奏的声中睡了过去。
睡眠中觉著脸上有雨水洒下来,哗一惊醒,发现是对面的人喝啤酒,竟沾湿了
手指悄悄住我面孔上弹。
我慢慢的坐了起来,擦一下脸。
对方紧张的等我反应,偏偏一点也不理他,这下他真是窘住了。
近五小时缓慢的旅程,便在与正面那排人的对峙上累得不堪的打发掉。
火车上早已先买下了抵达时另上山的巴士票,别人还在下车挤票,我拉了米夏
已经上了最先的一班。
玛丘毕丘尚在的山顶峰,车子成之字形开上去,这一段路,如果慢慢爬上去,
沿途的奇花异草是够瞧的,只是我已失了气力。
“这段路只有铁轨,这些公车怎么飞过来的?”我趴在司机先生后面同他说著
话。
“火车运来的嘛!”他笑笑。
“河呢?你们不用河运东西?”我反身望著山崖下仍在怒吼的乌日庞巴河,一
片片河水还在翻腾。
“太危险了,不看见今天更是暴涨了吗?”
开了二十分钟左右的山路,车子停在一片广场上,同车的一位导游先生先下车
,喊著∶“太阳旅行社的客人请跟我走,不要失散了!”
竟有人到了古斯各还不会自己来玛丘毕丘,实在太简单的事情了嘛!
旅行团的人一组一组的走了,除了那条在二千公尺的高山上尚能望见的山谷河
水之外,没有见到废城,而我们,的确是在目的地了。
跟著游人慢慢走,一条山谷小径的地方设了关口,入场券分两种,外国人五块
钱美金,秘鲁人一块多。
“怎么分国籍收费的呢?”我说。
“外国人有钱!”卖票的说。
“秘鲁人做这次旅行比较便宜,我们路费贵━━”“路费贵还会来,可见是有
钱。”这是他的结论。
那一片迷城啊,在走出了卖票的地方,便呈现在山顶一片烟雨朦胧的平原上。
书本中、画片看了几百回的石墙断垣,一旦亲身面对著它,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激动
。
曾经是我心中梦想过千万遍的一片神秘高原,真的云雨中进入它时,一份沧桑
之感却上心头,拂也拂不开。
“米夏,跟你分开了,不要来找我━━”说著拿自己的那片雨布,便快步跑开
去了。
大群的游客在身后挤上来,通向石城的泥路只有一条。
我滑下石砌的矮墙,走到当年此地居民开垦出来的梯田中去,那些田,而今成
了一片芳草,湿湿的沾住了裤管。
快速的跑在游客前面,有尚没有被喧哗污染的石墙和没有屋顶的一间间小房子
内绕了一圈。
整个废墟被碧绿的草坪包围著,那份绿色的寂寞,没有其他的颜色能够取代。
迷宫一般的小石径,转个弯便可能撞倒一个冒出来的旅人,不算气派大的建筑。
四十分钟不到,废墟跑完了,山顶的平原不多,如果再要摸下去,可能又回到
了原来的地方。
书中的考证说,这个城市一直到十七世纪,都已证实是有人居住的,那么为何
突然消失了呢?
平原后面一座青峰不长一棵树的峙立在那儿,守护著这被弃的一片荒凉。
高岗的上面三五个印地安人,才见到游人的头顶冒上石阶,便吹弹起他们的乐
器来。
我弯身,在乐师脚前的一个空罐里轻轻放下小铜币,赶快走了。
同火车来的人全涌进了石墙内,导游拚命想管住他的客人,一直在狂喊∶“请
走这边!请跟住我,时间迅限━━”我离开了城,离开了人,一直往另一个小山峰
上爬去。在那一片雨水中,玛丘毕丘与我生了距离,便因不在那里面,它的美,方
才全部呈现在眼前。
长长的旅程没有特别企盼看任何新奇的东西,只有秘鲁的玛丘毕丘与南面沙漠
中纳斯加人留下的巨大鸟形和动物的图案,还是我比较希望一见的。
玛丘毕丘来了,旅程的高潮已到,这些地方,在几天内,也是如飞而逝。
没有一样东西是永远能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那么便让它们随风而去吧!
我坐在一块大石上,盘上了双脚。
这座失落的城市,在我的推测里,可能只是一座如同修道院一般的地方。
当年的印加帝国崇拜太阳,他们极少像现今墨西哥的古代阿斯塔人或马雅人,
用活人献祭,可是族中最美最好的处女,仍然被选出来侍奉太阳神,关在隔离的地
方。
如有重大的祭典和祈求,处女仍是要拿出来杀的。
这座城镇的空茫,也许是慢慢没有了后裔方才完全没落的。
印加帝国的星象、社会组织、道路与建筑虽是完整,只因他们当年所用的是精
密的结绳记事,已有契川话而没有文字,一些生活细节便难地考查了。
那么唱游诗人呢?吟唱的人必是有的,这座迷城为何没有故事?
我深深的呼吸了几回,将自己安静下来,对著不语的自然,发出了呼唤。
另一度空间里固执的沉默著,轻如叹息的微波都不肯回给我。
“阿木伊━━阿木伊━━”改用契川语的音节在心中呼叫著∶“来吧,来吧!
”
众神默默,群山不语。
云来了,雨飘过,脚下的废城在一阵白絮中隐去,没有痕迹。
“咦……哈罗!”那边一个也爬上来的人好愉快的在打招呼。
原来是伊莲娜餐室中合用过一张桌子的加拿大人。
“你也来了?”我笑著说。
“不能再等罗!这儿看完就去波利维亚!”
“啊!这里好━━”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自己一分心,跟来人说了些话,那份专注的呼吸便放下了。
就因这份轻松,那边的空间不再因我个强大内聚力的阻挡,微微的有了反应。
方要去扑捉那份异感,身边的青年又开始说话了。
“这里有鬼,你还是下去吧!”我拉拉披在身上的雨布,慢慢的说。
听了这话他大笑起来,脱下了外套抖著沾上的雨,一直有趣的看著我。
“怎么样,一同下去喝杯咖啡吧?”他问。
“不能━━”我失礼的喊了出来。
“你先去,我一会便来,好吗?”又说。
“也好,这儿突然冷起来了,不要著凉啦!”
那人以为是推脱他,赧然的走了。
细细碎碎的雨声撒在塑胶布上,四周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人迹。
有东西来了,围在我的身边。
空气转寒了,背后一阵凉意袭上来。
━━不要哭,安息啊,不要再哭了!
啜泣和呜咽不停,他们初来不能交谈。
可怜的鬼魂,我的朋友,有什么委屈,倾诉出来吧,毕竟找你们、爱你们的人
不多!
云雨中,除了那条河水愤怒的声音传到高地上来之外,一切看似空茫宁静而安
详。
我将自己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静坐了好久好久,雨雾过去了,淡淡的阳光破空而出。
听完最后几句话,不敢让那边空间的灵魂为我焦急,收起了雨布便住山下跑去
。
游人早都去吃饭了,迷城中稀稀落落的几只骆马在吃草。
“米夏━━”我叫喊起来。
“米夏━━米夏━━米夏━━”山谷回答著我。
在那座废城内快速的找了一遍,只有吹奏音乐的印地安人躺在石块上。
“看见了我的同伴没有?”我问他们。
“你是一个人来的呀!”你们说。
我跑著离开迷城,背后一阵麻冷追著不放。
停下来再看了一眼阳光下绿野里的废墟,心里轻轻的说∶“再见了!”
“不要悲伤,再见了!”
我又静了一会儿━━灵魂,我的朋友们散去,肩上也不再冷了。
米夏根本就好好的坐在山谷外边的餐厅里吃中饭。
“快吃!我们赶火车回斯各去。”我推推他快快吃光了的盘子,一直催著。
“不是今天去住”热泉”的吗?”
“现在突然改了!”
“才三点钟叀酰薄盎鸪狄缈模坏热死玻?
“你怎么晓得?”
“不要问啦?反正就是晓得了━━”眼看最后两班巴士也要走了,我拉起米夏
来就赶。
经过那个还在栏杆上靠著的加拿大人,我急问他∶“你不下去?”
“也许坐六点半的那班火车━━”“请你听我一次,这班就走,来嘛!”
我向他喊,他摇摇头,我又喊了一遍,他仍是不动。
“你神经了?跟你旅行实在太辛苦,行程怎么乱改的。”米夏跳上了公车,气
喘喘的说。
“那个加拿大人没有走?”我回身张望。
“他的自由呀!”
“唉!傻瓜━━”我叹了口气,这才靠了下来。
巴士停了,我跑去购票口要火车票,回程给我的,竟是来时同样的座号。
三点二十分,铁轨四周仍是围了一大群游客在买土产,不肯上车。
“上来吧!他们不通知开车的!”我对一组日本家庭似的游客叫著,他们带了
两个孩子。
“还有二十分钟!”下面的人说。
“你急什么呢?”米夏不解的说。
便在这时候,火车慢慢的开动了,连笛声都不鸣一下就开动起来。
下面的人一片惊呼,抢著上车,好几个人追著火车跑,眼看是上不来了。
我趴在窗口怔忡的注视著河水,它们的浪花,在河床中冲得已比岸高。
“我睡一会儿,请不要走开!”
对米夏说完了这话,再回望了一眼青峰顶上的那片高地,靠在冷冷的窗边,我
合上了眼睛。
逃水
━━雨原之四
这一回,对面来的是个妇人,坐稳了才惊天动地的喘气,先骂火车不守时间身
开,再抱怨一路看见的印地安人脏,最后又干脆怪起玛丘毕丘来。
我闭著眼睛不张开,可是她说的是利马口音的西班牙文,不听也不行。
朦胧中开了一下眼,对座的脚,在厚毛袜外穿的竟然是一双高跟凉鞋,这种打
扮上到玛丘毕丘去的实在不多。
“你说我讲得对不对?”雨伞柄敲敲我的膝盖,原来跟我在说话。
我抬起头来,对这短发方脸,涂著血红唇膏的妇人笑笑,伸了一下懒腰,也不
回答什么。
她的旁边,一个亦是短发浏海的时髦女孩自顾自的在吃苏打饼干,不太理会看
来是她母亲的人。
“累吧?”那个妇人友善的看著我,一副想找人讲话的样子。
“又累又饿!”我说。
“为了那一大堆烂石头跑上一天的路,实在划不来,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
西,下次再也不上当了━━”她的声浪高到半车都听得见。
“吃饼干吗?”那个女孩对我说。
我拿了一片,谢了她。
“你呢!”又去问米夏。
“啊!谢谢!”
四个大人排排坐著吃饼干,看不去有点幼稚园的气氛,我笑了,趴到窗口去看
风景。
车子开了只短短一程慢慢的停了下来。
“怎么了?”那个妇人最敏感,倒抽一口气,一片饼干咬了半边,也停了。
“会车!”我说。
“会什么车?这条铁路只有早上来的两班,晚上去的两班,你乱讲━━”收短
的雨伞又来敲我的膝盖。
“紧张什么嘛!”身边的女孩瞪了她一眼。
“是你母亲?”我笑著问。“”姑姑!歇斯底里━━”她摇摇头。
因为车停了,一半的人乱冲下铁轨,举起照相机,对著那条已是巧克力色,咆
哮而来的愤怒河水拍起照来。
“看那条河,不得了啦!”那个妇人指著窗坍,脸色刷一下变了。
“整天只下了一点小雨,河能怎么样嘛!”她侄女看也不看,又塞了一片饼干
。
车下的人孩子似的高兴,左一张右一张的拍个不停,米夏也下车去了。
我经过一节一节车厢,走到火车头上去。
车停著,司机、列车长、随车警察和服务员全在那儿。
“怎么突然停了?”我微笑著说。
他们谁也不响,做错了事情一般的呆立著,那份老实,看了拿人没办法。
“是不是河水?”我又问。
也不置可否,脸上忧心忡忡的样子。
“三十多公里外的那道桥,可能已经漫水了。”
终于开口的是一位警察。
“开到那里再看嘛!”我说。
“这边路基根本也松了。”讷讷的答著,竟是骇得要死的表情。
车外一片河水喧哗的声音,游客红红绿绿的衣服,将四周衬得节日般的欢喜起
来。
“预备将我们这三百多个乘客怎么办?”我对著他们。
“不知道!”慢慢的答著,完全茫然了。
窗坍的人,不知事情一般的跳上跳下,扳住车厢边的横柄做起游戏来。
“再等下去,这儿也可能上水!”一个警察说。
我抬头望了一眼左边的峭壁山脊和右边的河,再看看天色━━只是四点不到,
已经山雾蒙蒙的了。
挤过头等车厢,那个身材高大的导游无聊的坐著抽烟,彼此瞄了一眼,不肯打
招呼。
在玛丘毕丘山顶的时候,这位西语导游带著十几个客人在看一条印加时代运水
的小沟,我从他正面走来,眼看石径太小,不好在他讲解的时候去挤乱那一团人,
因此停了步子。
没想到这个竟然也停了说话,瞪住我,脸上一片不乐∶“有些人没有付钱参加
旅行团,也想听讲解,是无耻的行为!”
“您挡在路中间,我怎么过去?”我大吃一惊,向他喊起来。
“那么请你先过,好吗?”他仍怒气冲天的对著我,态度很不好的。
“过不过,如何过,是我的自由。”说著我靠在墙上干脆不走了。
有了一次这样的过节,再见面彼此自然没有好感。
回到自己的车厢去,只有伊达,那个妇人,独坐著在咬拽甲。
“你去问了?”她又先倒抽了一大口气,紧张万分的等我回答。
“河水有些太高,他们停一停再开。”我笑著说。不吓她,她其实也已先吓倒
了。
起码伊达比车下那些宝贝灵敏多了。
“我们怎么办?”她张大眼睛望著我。
“等一会儿再说了!”我也坐了下来。
等到六点左右,眼看对岸低地的牛羊与草房整个被水所吞掉,只是一些屋顶露
在水面。
房舍里的人一个也没有看见。
本来尚是嘻笑的人群,沉静茫然的望著越压越重的天空,车内一片死寂。
忍不住又去了一次车头,穿过一节车厢,发觉有两个小孩子趴在父母的身上睡
了。
头等车中白发高龄的外籍游客很多,他们听不懂话,焦急的拉住过往的人打探
消息。
“我们现在在哪里?”指著火车头内贴著的一张旧地图问司机。
“才这儿?”他指指前面的一小段。
“接不上公路?”
“过桥再二十多里就有路了。”
“慢慢开过去成不成?”
“除非很慢,还是危险的。”
“停在这儿地理情况不好,水涨了除非上火车顶,那边的峭壁是爬不上去的。
”
“我跟列车长商量一下再说。”他擦了一下汗水,也紧张得很。
过了一会儿,车子极慢极慢的开动起来。
天色昏暗中,我们丢掉了泛滥的河,走到一片平原上去,车内的人一片欢呼,
只有伊达与我仍是沉默著。
“还要再来的,那道桥━━”她喃喃的说。
那道桥,在缓慢的行程里总也没有出现。
窗坍什么时候已经全黑的,寒冷的雨丝刷刷的打著玻璃。
另一节车内一个小孩子哭闹的声音无止无休的持续著,做父亲的一排一排问著
人∶“请问有没有阿斯匹灵,我的孩子发烧━━”没有人带什么药,大家漠然的摇
著头,只听见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向前车远去。
“桥来了!”我趴在窗口对伊达说。
她扑到窗边,看见那涌上桥基的洪水,呀的叫了一声,便躺在椅上不动了。
“停呀!!”全车惊叫的人群乱成一团。
那条长桥,只有桥墩与铁轨,四周没有铁栏杆,更没有再宽的空间。
先是火车头上去,然后再是头等车厢,我们在的是第三节。
车子剧烈的抖动起来,晃得人站不稳,车速加快,窗坍看不见铁路,只有水花
和汹滔的浪在两旁怒吼。
我趴在窗坍静静的回望,第四五节也上来了,火车整个压在桥上,车头永远走
不到那边的岸。
“阿平━━”米夏在我身后,两只手握上了我的肩。
我望了他一眼,脸色苍白的。
车头上了岸,这边拖著的车厢拔河般的在用反力,怎么也不肯快些被拖过去。
那一世纪长的等待,结束时竟没有人欢呼,一些太太们扑到先生的怀里去,死里逃
生般的紧紧的抱著不肯松手。
峭壁,在昏暗的夜里有若一只只巨鸟作势扑来的黑影,那兽一般吼叫的声音,
竟又出现在铁轨的左边。
穷追不舍的河,永远没法将它甩掉,而夜已浓了。
喘著气的火车,渐行渐慢,终于停了。
“怎么又停了!”
方才安静下来的伊达,拉拉毛衣外套,挣扎著坐直,茫茫然的脸上,好似再也
承受不了任何惊吓,一下变成很老的样子。
铁轨边是一个小小的车站,就在河水上面一片凸出来的地方建著,对著车站的
仍是不长树的峭壁荒山。
天空无星无月,只有车灯,照著前面一弯弧形的冰凉铁轨。
司机下了车,乘客也跟著下,向他拥上去。
“今晚一定要回古斯各去!”伊达一拍皮包,狠狠的说。
她的侄女兴致很高的爬上车回来,喊著∶“没希望了!前面山洪暴发,冲掉了
路基,空悬著的铁轨怎么开呢!”
“都是你这小鬼,雨季里拖人上古斯各,好好的在利马舒舒服服过日子,不是
你拚命拉,我会上来呀!”她哗哗的骂起侄女来。
二十二岁的贝蒂也不当姑姑的话是在骂她,伏身到我耳边来说∶“不走最好,
我喜欢那个穿绿夹克的青年,快看,窗下那个绿的。”
我知道她在指谁,就是那一群同车来时对面位子上的嬉痞之一嘛!
“趣味不高!”我开她玩笑,摇摇头。
“你觉得他不好看!”追问我。
“脸是长得可以,那份举止打扮不合我意。”
“也好!我倒是少了个情敌。”她笑嘻嘻的半跪在椅子边。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讲悄悄话!”姑姑又叫起来,一手放在胸前。
“九点半,晚上!”贝蒂耸耸肩,又下车去了。
“米夏,也下去听消息,拜托!”
米夏顺从的走了,好一阵没有回来。
“替你盖著吧?天冷了!我拿出蹦裘来,坐到姑姑身畔去,一人一半罩在毡子
下。手电筒光照射下的人影,一个个慌张失措。下面一阵叫喊,人们退了,有的跳
上小月台,有的回了车厢。”怎么了?”我问一个经过的人。
“水来了,一个浪就淹掉了这片地。”
身边的伊达闭上了眼睛,圣母玛利亚耶稣的低喊,一直在祈祷。
米夏过了很久才上车,我翻他放照相机的袋子。
“明明早晨出门时塞了一板巧克力糖在你包包里的,怎么找不著呢?”低头在
暗中一直摸。
“我吃掉了!”他说。
“什么时候吃的?”我停了摸索。
“刚刚,在月台上。”
“米夏,你早饭中饭都吃了,我━━”他很紧张的在黑暗中看著我,一只手慢
慢放到后面去。
我一拉他,一只纸杯子露了出来,杯底荡著喝残的咖啡。
“这个时候,哪里有热的东西吃?”我惊问。
“月台旁边那家点蜡烛的小店开著在做生意━━”“怎么不知道自己先喝了,
再买两杯来给伊达和我?”我摇著头,瞪了他一眼。
“再去买?”商量的问他。
“没有了!卖完了!”
“卖完了━━”我重复著他的句子,自己跳下车去。
浅浅的水,漫过了铁道,四周一片人来人往,看不清什么东西,只有月台边的
小店发著一丝烛光。
我抱著三杯咖啡,布包内放了一串香蕉、四只煮熟的玉米出了店门,月台下挤
著那群嬉痞,贝蒂的身影也在一起靠著。
“贝蒂,过来拿你的一份!”我叫起来。
她踏著水过来接,脸上好开心的样子。
回到车上裤管当然湿了,分好了食物,却是有点吃不下,一直注视著渐涨渐高
的水。
已是十点一刻了。
车站的人说,打了电话到古斯各去,要开汽车从公路绕过来接人。
问他们由古斯各到这个车站要多久时间,说最快两小时,因为沿途也在淹水。
两小时以后,这儿的水是不是齐腰,而那公路的好几道桥,水位又如何了?
漫长的等待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寒夜的冷,将人冻得发抖。
十一点半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下面一片骚乱,贝蒂狂叫著∶“来了一辆卡车,姑姑
快下!”
我推了伊达便跑,下了火车,她一腿踏进冷水中,又骇得不肯走了。
“跟住我,拉好伊达!”我对米夏丢下一句话,先狂奔而去。
许多人往那辆缓缓开来的卡车奔著,车灯前一片水花和喊叫。
“后面上!不要挤!”车上的司机叫著,后面运牛羊的栅栏砰一下开启了。
人潮狂拥过去,先上的人在里面被挤得尖叫。
我根本不往后面跑,一溜烟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将右边的门一锁锁上,这才
想起伊达他们来。
米夏在一片混乱的黑暗中张望了几次,找不到我,跑到后面去了。
我不敢大叫,又溜下了位子,跑下去一把捉住他说∶“上前面,伊达和我可以
坐司机旁边!”
“噢!我不能坐卡车,一生没有坐过卡车啊!”伊达叫喊挣扎著。
“这时候了你还挑什么?”我用力将她往上推。
“贝蒂呢!贝蒂不在了!”又不肯上。
“她有人管,你先上!”我知她爬得慢,怕人抢位子,一下先滑进了司机位,
才拉伊达。
“哟!哟!这种车我怕啊!”她的喊叫引来了疯狂住后面卡车上挤的人群。
锁住右边的玻璃拚命被人敲打著,我不理他们。
“我们是有小孩子的!”一个男人冲到司机一边来强拉我下去。
听见是有孩子的父亲,一句也不再争,乖乖的下来了。
那个外籍游客,推进了太太、小孩和他自己,司机用力关上后面挤得狂叫的木
栅栏,跑上他的座位,喊著∶“快走吧!公路的桥也撑不住啦!”
一阵巨响及水花里,那辆来去匆匆的卡车消失了。
“都是你,讨厌鬼!都是你!”贝蒂向姑姑丢了一个纸杯子,狂骂起来。
“孩子,你姑姑一生过的是好日子,那里上得了那种车!”
伊达站在水中擦泪。
“下一辆车再来,我们快跑,伊达不管她了!”我轻轻对米夏说。
“他们刚刚讲,就是有车来接,也是旅行团导游的车,铁路是不负责叫公车的
,我们没有参加团体的人不许上━━”米夏说。
“什么?什么?你听对了?”我问。
“不知对不对,好像是这么说的。”
黑暗中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一辆卡车的来临激起了他们人们的盼望,三百多个
男女老幼,都不再回火车,泡在渐渐上涨的冷水中静静的等待著。
雨水,又在那个天寒地冻的高原上撒了一天一地。
我看了一下地势,除了火车顶和车站的平台上是可以避水之外,那座大石山没
有绳索是上不去的。
小店中的一家人,扛著成箱的货品,急急的踏水离去,那一小撮烛光也熄灭不
见。
通往公路的那条泥路有些斜坡,水尚没有完全淹住它,再下去是什么情况完全
不知道。
这便是所能看见的一切了!
河,在黑暗中看不见,可是膝下冰凉的水,明明一分一秒在狂涨。
已经上膝盖了。
远处有著不同于河水的声音,接著灯光也看见了,一辆小型的迷你巴士在人们
开始狂奔向它的时候,停在斜坡上不肯下来。
“宇宙旅行社的客人,手拉手,跟著我,不要散开了━━”一个说瑞典话的导
游跳上了车,霸住车门不给挤过去的人上。
真是只有旅行团的人才能上?我便不信那个邪。
才上了十一个人,明明车厢内的光大亮著,后面的位子全空,那辆车撞下水,
趁著人群惊叫散开的时候,快速的在铁轨上倒了车,一个急转弯,竟然只载著十一
个客人跑了。
“喂!!混账!”我追著去打车子,水中跑也跑不快,连腰上都已湿了。
“我不懂━━”我擦擦脸上的水,不知要向谁去拚命。
大雨倾盆中,又来了一辆小巴士,一阵扭打哄乱,上去的竟又只是十几个游客
,还是没有坐满,那辆车子根本没有停,是导游推著整团手拉手的游客追车上去的
。
车上另有一位男车掌把门,他们居高临下,占了优势,下面的人要爬进去不太
可能的。
听说一共来了四辆车,想不到都是小型的,更想不到他们竟然如此处理事情。
“再下一辆我要冲了,跟不住我就古斯各再见面,照相机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下要当
心!”我对米夏说。
“ECHO,我们一起的,我们在一起━━”贝蒂跑上来站在我身边,伊达跄
跄跌跌的也来了。
“等会车一来,如果我先上了,挡住车门时你就抢,知不知道!这些导游车掌
都婊子养的混帐!”我说著。
已经十二点半了,水好似慢了些,铁路工作人员一个也没走,提著煤气灯出来
给人照路。
“不是大家要抢,你们也得管管事情,刚才那种空车给他们跑掉,是你们太懦
弱━━”我对一个随车警察说。
一般的人都沉默著,可怜的另一对父母亲,背上怀里掮著两个孩子,也站在黑
黑的水中。
车又来了,看见远远的灯光一闪,就便开始往斜坡上狂奔而去。
那群太阳旅行社的人串成一条链子,突然成了全部抢车的敌人,彼此挤成一片
。
车掌开了门,导游跳上去了,有人抢著上,他便踢。
旅行团的人上了全部,才十四个,我紧紧挤在后面,车门尚未关。已经抓住了
门边的横杠。
“你不是的,下去━━”那个与我有过过节的导游惊见我已踏进了门,便用手
来推。
我一把拉住他的前襟,也不往上挤了,死命拖他一起下去,车门外便是人群,
人群后面那条疯狂的水。
“我们不走,你也别想走━━”我大喊著,他怎么挣扎,都不放他的衣服,拚
命拉他下水。
“要上来可以,先给五千块。”他吓住了,停了手,车子看见门关不上,也停
了。
“要钱可以,先给人上━━”我又去推他。
“下面的人还不去挡车子。”我叫起来。
人群涌向车头,导游一慌,我跑上了车。
他又跑去挡门,米夏扳住门把,上了一半。
“给他上来呀━━”我冲去门边帮忙,将那人抵住米夏前胸的膝盖狠命往后一
拉。
米夏上了车,我拚命的喘气,眼看前例已开,车头又被挡住了,这一回他们跑
不了。
门边的伊达哭叫起来,她就是太细气,还没来得及上,车门砰一声关上了,一
个坐在第一排的游客,马上把的那片锁拍一下扣住了。
“走━━”导游催著司机,那辆王八蛋巴士,竟然往人群里真压过去。
“疯啦!”我脱下蹦裘,丢在一个空位子上,奔到司机座又去扭打。
“是不是人!上帝惩罚你们下地狱去!是不是基督徒━━”我上去拍司机的肩
,狂骂起来。
说起宗教,这些人还是被抽了一鞭,他们全是天主教徒━━也就是我西语中的
基督徒。
“太太,这是旅行团包的车,你不讲理━━”“我不讲理?车上全是空位,你
们让下面的人泡在水里,眼看路要断了竟然不救,是谁不讲理?”
说著我一溜就跑到门边去开门扣,扣柄开了,门扭在司机旁边控制中,无法打
开。
“开门!”我叫著。
“让你上来了还要吵,要怎么样?下去!”
导游真生气了,上来双手捉住我就往外推。
门开了,这次我拉不住他的衣襟,双臂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掐得死死的。
眼看要被推下车,下面的人抵住我,不给我倒下去。
“帮忙呀!”我喊了起来。
便在这时候,车内坐著的一个黑胡子跳了过来,两步便扳上了导游的肩。
“混帐!放开她!”一把将我拉进车。
导游不敢动他的客人,呆在那里。那个大胡子门边站著,车又开动了。
“别开!”一声沉喝,车不敢动了。
“请不要挤!那边抱孩子的夫妇上来!老先生老太太,也请让路给他们先上!
”他指挥著。
人潮放开了一条路,上来的夫妇放好两个小孩子在空位上,做母亲的狂亲孩子
,细细的低泣著。
另一对白发老夫妇也被送上来了。
伊达、贝蒂全没有上,我拚命在人群里搜索著她们,雨水中人影幢幢,只看见
那件绿色的夹克。
“什么我多管闲事,这是闲事吗?你们秘鲁人有没有心肝━━”那边那个大胡
子推了导游一把,暴喝著。
“不要吵啦!快开车吧!”车上其他的客人叫著,没有同情下面的人,只想快
快逃走。
“不许开!还可以站人。”我又往司机扑上去。
那时车门砰的一下被关上了,车掌最后还踢了挂在门上一个人的前胸。
一个急转弯,车子丢开了乱打著车厢的人群,快速的往积水的公路上奔去。
我不闹了,呆在走道上,这时车内的灯也熄了。
“阿平,你坐下来━━”米夏什么时候折好了我丢掉的蹦裘,轻轻的在拉我。
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很快很开了。
那边的大胡子走过来,在我面前的空位子上一靠,长叹口气,也不闹了。
掏出一包半湿的火柴来,发抖的手,怎么样也点不著烟。
“请问那里来的?”前面的那人问我。
“中国,台湾,您呢?”我说。
“阿根廷。”他向我要了一只烟,又说∶“讲得一口西班牙话嘛!”
“我先生是西班牙人。”
明明是过去的事情,文法上却不知不觉的用现在式。
长长的旅途中,头一回与陌生人讲出这句话来,一阵辛酸卡上了喉头。便沉默
不说了。
雨水哗哗的打著车厢,车内不再有任何声息,我们的车子过不了已经积水的公
路桥,转往另一条小路向古斯各开去。
清晨四点钟方才到达吉斯各。
一个一个游客下车,到了我和米夏,导游挡住了路∶“一万块!”
“答应过你的,不会赖掉。”
在他手中放下了两张大钞。
“钱,不是人生的全部,这些话难道基督没有告诉过你吗?”我柔和的说。
他头一低,没敢说什么。
“回去好好休息吧!”米夏窘窘的说。
“什么休息,现在去警察局,不迫到他们派车子再去接人,我们能休息吗?”
我拖著步子,往警局的方向走过去。
注∶那一日的大水,失踪六百个老百姓,尸体找到的只有三十五具。
掉在车站的那两百个游客,终被警方载回了古斯各。
铁路中断,公路亦完全停了,那些留在玛丘毕丘山区中没有下来的旅人,在我
已离开古斯各坐车下山去那斯加的时候,尚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附录
飞越纳斯加之线米夏
小型飞机终于从崎岖不平的碎石跑道上起飞了,飞进沙漠的天空,早晨的空气
清凉又干爽。我心里在想∶“又要飞了。”
又飞了,不过,这一趟空中之旅就是不一样。自从三毛和我去年离开台湾,我
们曾经飞过千山万水,飞越过成千上万各有悲欢离合的芸芸众生。
每一次在飞机降落之后,我们刚刚才看清楚一片新土地,也才揭开这片土地的
一点点秘密,不过,只有一点点。一个人穷毕生之力也不足以完全了解一个地方,
包括我们自己的家乡在内。时间过的太快,我们还没准备妥当,就又要上飞机了。
我坐在驾驶员的旁边,小飞机起飞的时候,他在胸前划十字,我心里就在想∶“这
一趟一定跟以前不一样。”他的举动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由于这趟旅程的终点
充满了神秘色彩,驾驶员的举动倒很适合这种气氛。
“纳斯加之线嘛!”三毛说。
“什么线?”我回问三毛。在我们前往秘鲁途中,三毛问我知不知道这个有名
的古迹。
“我们马上就要到秘鲁了,难道你对南美洲最令人不解的谜竟然一无所知吗?
”
“我当然知道,每个人都知道,玛丘毕丘,印加帝国失落的古城,对不对?”
“不对啦,那是一个废墟,是印加人过去居住的地方,唯一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为
什么放弃了那个城市。我现在说的是一个直到今天都没有人能解开的谜。”
“什么谜?”
“你没有看过登尼背(VonDaniken)的书,还是根本没听说过他的
书?”
“谁的书?”我问。她每提一个问题,我就愈发觉得自己没知识。三毛看过不
少杂书,她看西班牙文、德文书,当然还有中文书,虽然她自谦英文不行,但无损
于她阅读英文作品。三毛不仅看书,而且过目不忘。
她不仅看书过目不忘,她对看到的东西,吃过的东西,在那里吃,跟谁一起吃
的,以及价钱多少,都有很好的记性。
有一天,她真令我大吃一惊,她能记得十一年前住在芝加哥时香肠卖多少钱,
并且拿来跟利马市华埠香肠的价钱相比。
在这次旅行中,我不只一次觉得自己像上笨瓜,这个中国女孩子总会问出一些
我从未念过或记不得的事情。
三毛像老师教笨学生一样,很有耐心地向我解释∶“登尼肯是一个作家,他写
了一本书,谈到我们这个世界上有些未解开的谜,他认为这些奥秘与地球以外的生
命有关。”
“我不是从他的书里第一次听说纳斯加之线,但是,我看了他的书以后,就很
想到秘鲁观光,亲自看一看。”又说。
飞机把我带到了纳斯加这个绿州小城的上空,“亲自看一看”这句话还在我的
脑际回响。纳斯加座落在秘鲁南方的大沙漠中。
从空中看,这个小城像一个绿色的岛,大片的荒漠一直伸展到地平线上的山脉
,只有这一小片绿色。
在我们的脚下,一天的作息刚刚开始。一个女人在井边洗她一头乌黑的长发,
一座泥屋升起了袅袅炊烟。一对父子已经带著工具骑自行车上工了,母亲和儿媳妇
留在家里。
一屋又一屋,一街又一街,到处都有日常的活动。在我这趟飞行中,至少有一
小段时间没有把我跟我熟悉的日常生活完全隔离。
飞机飞过城中心的时候,我往下看那家旅馆,三毛想必还在床上休息。
“实在是不太对。”我觉得,“她才应该在飞机上,去看沙漠中的那些神秘的
巨大图案,不该由我去。”
我心里很难过,因为三毛竟不能去看这些神秘的古迹,她一直认为这些东西是
南美洲比较重要,比较有趣的一景。
说实在的,她已无法上飞机。在前往纳斯加途中,三毛开始晕车,因为长途公
车在秘鲁崎岖的道路上行驶,颠得厉害。
公车愈往前行,她晕得愈厉害。几个小时她都默默不语,一手按在头上,一手
按著肚子,后来,她喘著气说∶“我晕得好像要死了!”
“我们下一站一定要下车!”
“不行!”
“但是,你病得很重,不能再走。”
“没关系,我们一定要到纳斯加。”三毛很坚决地说。
这是她典型的个性。一旦她下定决心,什么事阻止不了她达到目标。
经过大约五百公里的折磨,深夜里我们终于到了纳斯加。
感谢上天,公车站附近有一家旅馆,我们住进去的时候,三毛已经十分虚弱了
。
“米夏,我告诉你,我真的病了。”我扶她进房间的时候,她很痛苦的说。
“吃一点药,好好休息。”
“明天我不能飞了。”三毛有气无力的说。
“什么?”我简直不能相信刚才听到的话,我知道她累商了,身上有病痛,但
是,我认识中的三毛不会就此罢手。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今晚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谈。”
“我不行。”
“可是,你盼望了那么久,跑了那么远的路。”我表示不平。
“别傻了,你今天已经看到我在公车上是什么样子。如果我坐那架小型飞机飞
上天。我会晕死。”
“我们能不能买些什么药来?”
“以前试过所有这一类的药,没有一种管用。即使到兰屿,只坐很短时间的飞
机,下飞机的时候我也快要死了。”
“那你为什么要到纳斯加来,你明知纳斯加之线只有从空中才能看到?”
“我以为我可以勉强自己,可是,经过今天在公车上的情形以后,我知道我在
空中支持不到五分钟。”三毛深深叹口气,“你走吧,让我休息!”
飞机飞过旅馆上空,我希望她好好休养。我还是不相信她竟会放弃这个机会,
不过,我知道,她一定达到了体力的极限,才会忍痛这样决定的。
仰望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我不禁要问,上天何其不公,为什么世间一个意志
最强的女子,身子却经不起风霜。
没有多久,我们已经离开纳斯加很远。我们还要在荒凉的沙漠上空再飞二十二
公里,才能看到一个已经消失的文明所留下的巨大创作。
“你是哪里人?”有人用西班牙话问我。一上飞机,我就专心在想缺席的三毛
,还没留意到飞机上其他的人。
我朝说话的人望去,看到驾驶员笑著跟我招呼。
“美国人,”我用非常蹩脚的西班牙语回答,“你呢?”
“我是秘鲁人,不过,我母亲是意大利人,我父亲是法国人。”
我很想多问一些关于他的事情,无奈我的西班牙语已经技穷,只好笑笑,大家
都没再说话。
其他的座位上只有两个年轻人,他们用德语交谈,虽然我是第三代的德裔美国
人,可是,我对德语一窍不通。
我觉得我跟他们有很大的距离,我像我与地面上的人相隔甚远,既然没有交谈
的对象,我就设想,如果是三毛,而不是我在飞机上,情况会有什么不同。
她的西班牙语和德语都说得很好,她的聪明活泼会透过语言发散出来,让人如
沐春风。任何人如果跟三毛聊过五分钟,一定会念念不忘。她讲话就像玫瑰在吐露
芬芳。
在这趟单独飞行之前,我体会不出如果没有我的老板娘,这趟南美之行就不够
圆满。
沙漠很快就越过了,在破晓的阳光中,展现出一片到处都是石头的不毛之地,
有一种寂静的美。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我们的驾驶员说。
他指向第一道线,我赶紧把照相机准备好。
在我们底下,有一块绵延好几公里,至少有半公里宽的广大地区,看起来像飞
机跑道。
这条地带的边缘很平、很直,好像是用建筑师的直尺画出来似的。在界线以内
的表面地区,没有任何石头,而且很平滑,与周围崎岖及多石块的沙漠恰成对比。
一个甚至没有文字的农业文化,怎么会有这种技术造出这么庞大、这么精确的地界
标呢?
这是登尼肯在他的书中提到的一个问题。他对这个问题提出一个理论作为答案
,他认为,纳斯加文化(在公元八百年达到颠峰,大约比印加帝国的兴起早四百年
)不可能有足够的技术造出这样的地界标。登尼肯推论的结果是,这些纳斯加之线
是地球以外生物的杰作,他们把这片沙漠当作降落的场所。
这只是一个理论而已,而且很难证明是否正确。无论是谁铺的,这些线铺了许
多。有些铺成长方形,有些是三角形,有些线成直角交叉。
我们飞越的是一个布满了几何图形的沙漠,而且不知这些图形是怎么来的,可
是,这还只是纳斯加之谜的一半。
驾驶员指向地面,用英文说∶“Monkey(猴子)。”然后把机身急转,
让我们仔细看清刻在沙漠中的巨大图形。图形很简单,看起来像是出自儿童之手。
沙漠中这一块地盘变成了动物园。我们飞越过鸟、鱼、蛇、鲸鱼、蜘蛛、狗,甚至
还有一棵树的图案。
这些图形最令人惊讶之处是体形庞大。其中有一只鸟,翅膀超过一百公尺。没
有空中鸟瞰之助如何能刻出这些图形?为什么要刻这些图案?这是迄今仍未解开的
谜。
我们飞过一个小小的观测塔,此塔是由德国女子玛丽亚。雷奇所建,她花了将
近三十年的时间研究这些奥秘。
不过,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她只做了一个结论━━这些庞大的线和动物图形可
能是巨大天文历的一部分。她并且认为,这些线大约是在西元前一千年左右所建,
远在纳斯加文化出现之前。
直到今天,雷奇和登尼肯都不能证明他们的理论是对的,因此,纳斯加之线之
谜仍然无人能解。
我们的飞机在这个谜团的上空再盘旋几圈,让我们看这些动物和跑道最后一眼
,然后飞回纳斯加。
我们默默地离开这片沙漠,奥秘仍未揭开,只有山边一个由不知来历的古人所
刻的巨大人形,在那里永久守望著迄今仍未解开的纳斯加之线之谜。
三毛注∶米夏并未在文中说明,其实在赴纳斯加之线以前,已在秘鲁全境做了
近六十小时的长途公车之旅,因此,力不继,未能到空中去。不是晕车五百公里,
是晕车近六十小时不退。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温柔的夜
目录
他们说三毛(序)⒈………………………………………
寂地⒌………………………………………………………
五月花⒉⒏…………………………………………………
玛黛拉游记⒐⒍……………………………………………
温柔的夜⒈⒈⒊………………………………………………
石头记⒈⒉⒏…………………………………………………
相逢何必曾相识⒈⒋⒉………………………………………
永远的马利亚⒈⒍⒈…………………………………………
附录∶我不是三毛迷⒈⒎⒐…………………………………
他们说三毛(序)
丹扉∶尚是“无名小卒”时有些作品,当作者尚是“无名小卒”的时候,并没
有任何人向我推荐或介绍,是我自己碰上读到,就觉得十分明畅顺心从此留下了
美好的第一印象,迄今多读,这份感受依然没有改变。
三毛便是这类作者之一。
司马中原∶仰望一朵云如果生命是一朵云,它的绚丽,它的光灿,它的变幻和
飘流,都是很自然的,只因它是一朵云。三毛就是这样,用她云一般的生命,舒展
成随心所欲的形象,无论生命的感受,是甜蜜或是悲凄,她都无意矫饰,行间秃里
,处处是无声的歌吟,我们用心灵可以听见那种歌声,美如天籁。被文明捆绑著的
人,多惯于世俗的繁琐,迷失而不自知,读三毛的作品,发现一个由生命所创造的
世界,像开在荒漠里的繁花,她把生命高高举在尘俗之上,这是需要灵明的智慧和
极大的勇气的。
朱西宁∶唐人三毛三毛那样喜气洋洋的孤军深入,不独要辛苦的迎对撒哈拉沙
漠和沙哈拉威,而是欢喜不尽那些比沙漠和阿拉伯人更其不毛之地的今之中东文化
和西洋文化。
不是说矣在那般低文化前,便浅薄的种族优越感起来若说矣有优越感,也决
不是西洋那种动物身而血统性的竟就傲慢起来若说矣有傲慢,也决不能是那种心
虚的自大和变相的自卑若说矣有自大或自卑,又也决不曾用施舍来炫耀甚么,报
复甚么。而三毛她本就没有一星星的优越感、傲慢、自卑自大、或炫耀和报复。因
为中国人的气质里从没有过这些卑贱和贫寒。
他国人每称中国人为唐人,三毛才真的配是唐人那种多血的结实、泼辣、俏皮
、和无所不喜的壮阔。三毛是直令人疼惜的叨念起到得宋明便统被闭进卧室之前的
唐代女子她的潇湘挥洒和柔中的强大,便令该是李白子夜歌的“……蚕饥妾欲去
,五马莫留连。……回舟下待月,归去越王家。……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
彭歌∶沙漠奇葩我也很喜欢三毛的作品。说是“也”,因为实在是有很多人都
有同好的缘故。
但大家喜欢的理由可能不尽相同。我喜欢的是她那种爽朗的性格,好像很柔弱
,其实却很刚强。她把很多凄怆的际遇,都能写得生气勃发,洒脱浑厚,她不是不
知忧愁伤感,但在生命里还有比伤感更强的东西。我想,应该说,她的文章好,她
的心更好到了天涯异域,就更磨砺生光,沙漠里也有奇葩。
□弦∶穿裙子的尤里西斯中国传统文学中也有很多异国历险的描述,《镜花缘
》或可与荷马的《奥德赛》相比拟,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林之洋或尤里西斯却是
一位中国女孩子。她渡重洋、履荒漠,以中国人特有的广博的同情,任侠的精神,
以东方女性不常见的潇洒相诙谐,生动地记述了她壮阔的世界之旅的见闻与感受。
她,便是取了一个常常使我有一种“小可怜”联想的笔名的三毛。
我认为三毛作品之所以动人,不在文字的表面,不在故事的机趣,也不在作者
特殊的生活经验,而是在这一切背后所蕴藏的作者的那颗爱心。我喜欢她对她所见
到的悲苦小人物的那种感同身受的入微观察,我更欣赏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对人
性恶的一面的鞭笞。这是我们现代散文中所少见的,很少有作品能够给我这样的感
受。
晓风∶落实的雨滴我总是还没有看她的东西就先感动了,感动我的是她那个人
,以及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
初识她时,我大学,她中学,教会的许多女孩子里,她是极特殊的一个,白皙
、美丽,而又稍稍不安,简直就像天生下她来去属于那年头流行的又玄又冷的存在
主义似的。
十几年过去,她虽不落地,却也生了根,她变成了一个女子,能烤蛋糕,能洗
衣服,能在沙漠中把陋室住成行宫,能在海角上把石头绘成万象,她仍浪漫,却被
人间烟火熏成斑斓动人的古褐色。
三毛的流行说明了什么?它说明我们都曾爱飘逸的云,但终于我们爱上了雨,
低低地,把自己贴向大地贴向人生的落了实的一滴雨。
隐地∶难得看到的好戏三毛岂仅是一个奇女子?三毛是山,其倔强坚硬,令人
肃然起敬。三毛是水,飘流过大江南北,许多国家。三毛是一幅山水画,闲云野鹤
,悠哉游哉。三毛当然更是一本书,只要你展读,就能浑然忘我,忧愁烦恼一扫而
空,仿佛自己已告别“俗世”,走进了一个趣味盎然的“卡通世界”和“漫画王国
”,所以三毛自然也是一出戏,人生中的一出难得看到的好戏。
薇薇夫人∶真正生活过的人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应该不会成为“三毛迷”的,
因为我已经不会把梦幻和真实的生活搅混在一起了。
我迷三毛是因为她在“浪漫的流浪”以外,那一份对人性的悲悯,对生活真义
的认知,以及对婚姻的洒脱(不是随便)。譬如她说∶一个男人与朋友相处的欢乐
,即使在婚后,也不应该剥削掉他的。谁说一个丈夫只有跟妻子在一起时才可以快
乐?听听看,有多少妻子是这样洒脱的?
“三毛是真正生活过的人。”这是我对三毛的认识,那么多人喜爱读她的文章
,我不用再锦上添花说什么了。
寂地
我们一共是八个人,两辆车,三个已经搭好的帐篷。
斜阳最后的余晖已经消失了,天空虽然没有了霞光,还隐隐透著鸽灰的暮色,
哀哀的荒原开始刮著刺骨的冷风。夜,并没有很快就化开来,而身后那一片小树林
子,却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著搭帐篷、搬炊具,迷离的大漠黄昏竟没有人去欣赏,这一次,为著带了女
人和小孩,出发时已经拖得太晚了。
马诺林在一边打坐,高大的身材,长到胸口的焦黄胡子,穿著不变的一件旧白
衬衫,下面著了一条及膝的短裤,赤著足,头上顶著一个好似犹太人做礼拜时的小
帽,目光如火如焚,盘著腿,双手撑地,全身半吊著,好似印度的苦行僧一般,不
言不语。
米盖穿了一件格子衬衫,洗得发白的清洁牛仔裤,浓眉大眼,无肉的鼻子,却
配了极感性的嘴唇,适中的个子,优美的一双手,正不停的拨弄著他那架昂贵的相
机。
米盖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一副柯达彩色广告照片似的完美,却无论如何融不
进四周的景色里去。
总算是个好伙伴,合群,愉快,开朗,没什么个性,说得多,又说得还甚动听
,跟他,是吵不起架来的,总缺了点什么。
吉瑞一向是羞涩的,这个来自迦纳利群岛的健壮青年是个渔夫的孩子,人,单
纯得好似一张厚厚的马粪纸,态度总是透著拘谨,跟我,从来没直接说过话。在公
司里出了名的沉默老实,偏偏又娶了个惊如小鹿的妻子黛奥,这个过去在美容院替
人烫发的太太,嫁了吉瑞,才勉强跟来了沙漠,她,亦很少跟别的男子说话。这会
儿,他们正闷在自己的新帐篷里,婴儿夏薇咿咿啊啊的声音不时的传过来。
荷西也穿了一条草绿色短裤,上面一件土黄色的卡其布衬衫,高统蓝球鞋,头
上带了一顶冬天的呢绒扁舌帽,他弯身拾柴的样子,像极了旧俄小说里那些受苦受
难的农民,总像个东欧外国人,西班牙的味道竟一点也没有。
荷西老是做事最多的一个,他喜欢。
伊底斯阴沉沉的高坐在一块大石上抽烟,眼睛细小有神,几乎无肉的脸在暮色
里竟发出金属性的黄色来,神情总是懒散的,嘲讽的在公司里,他跟欧洲人处不
好,对自己族人又不耐烦,却偏是荷西的死党,一件大蓝袍子拖到地,任风拍著。
细看他,亦不像沙哈拉威,倒是个西藏人,喜马拉雅高原上的产物,总透著那么一
丝神秘。
我穿著游泳衣在中午出发的,这会子,加了一件荷西的大外套,又穿上了一双
齐膝的白色羊毛袜,辫子早散花了,手里慢吞吞的打著一盘蛋。
黛奥是不出来的,她怕沙漠一切的一切,也怕伊底斯,这次加入了我们的阵容
,全是为了母亲回迦纳利岛去了,吉瑞要来,留在家中亦是怕,就这么惨兮兮的跟
来了,抱著三个月大的孩子,看著也可怜,大漠生活跟她是无缘的。
荷西起火时,我丢下盘子往远处的林子里跑去。
不太说话的伊底斯突然叫了起来∶“哪里去?”
“采━━松━━枝。”头也不回地说。
“别去林子里啊!”又随著风在身后喊过来。
“没━━关━━系”还是一口气的跑了。
奔进林子里,猛一回头,那些人竟小得好似棋子似的散在沙上,奇怪的是,刚
刚在那边,树梢的风声怎么就在帐篷后面的沙沙的乱响著,觉著近,竟是远著呢。
林子里长满了杂乱交错的树,等了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居然是一堆木麻黄,不
是什么松枝,再往里面跑,深深的埋进了阴影中去,幽暗的光线里,就在树丛下,
还不让人防备,那个东西就跳入眼里了。
静静的一个石屋,白色的,半圆顶,没有窗,没有门的入口,成了一个黑洞洞
,静得怪异,静得神秘,又像蕴藏著个怪兽似的伏著虎虎的生命的气息。
风沙沙的吹过,又悄悄的吹回来,四周暗影幢幢,阴气迫人。
我不自然的咽了一下口水,盯著小屋子往后退,快退出了林子,顺手拉下了一
条树枝乱砍,砍了一半,用力一拉,再回身去看了一眼那个神秘的所在,觉得似曾
相识,这情景竟在梦中来过一般的熟悉,我呆站了一会,又觉著林中有人呻吟似的
轻轻叹了口气,身上就这么突然毛了起来,拖了树枝逃也似的奔出林子,后面冷冷
的感觉仍步步的追著人,跑了几十步,荷西远处的营火轰的一声冒了出来,好似要
跟刚下去的落日争什么似的。
“叫你不要倒汽油,又倒了!”等我气喘喘的跑到火边,火,已经烧得天高了
。
“松枝等一下加,火下去再上。”
“不是松,是木麻黄呢。”我仍在喘著大气。
“就那么一根啊。”
“那里面,怪怪的,有胆子你去。”我叫了起来。
“刀拿来,我去砍。”马诺林放下了瑜伽术,接过了我手上的大刀。
“别去了吧!”伊底斯又懒懒的说了一句。“里面有个小房子,怪可怕的,你
去看看。”马诺林仍是去了,不一会,拖了一大堆树枝回来。
“喂,那个里面,不对劲。”马诺林回来也说。
“野地荆棘够烧了,不去也罢。”荷西无所谓的搭讪著,我抬头看了马诺林一
眼,他正默默的在擦汗呢,那么冷的黄昏。
“米盖,来帮忙串肉。”我蹲了下去,把烤肉叉排出来,再回头看看吉瑞他们
的帐篷,已经点起了煤气灯,人,却没有声息。
等了一会,吃的东西全弄好了,这才悄悄的托了打蛋的搪瓷盘子,绕著路,弯
著腰,跑到吉瑞他们的帐篷后面去。
“脸狺来啦!”突然大喊一声,把支叉子在盘里乱敲乱打。
“三毛,不要吓人!”里面黛奥尖叫起来。
“出来吃饭,来,出来嘛!”拉开帐篷,黛奥披了一件中大衣蹲著,婴儿夏薇
躺在地上,吉瑞正在灌奶瓶。
“不出去!”黛奥摇摇头。
“天晚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不可怕了,当你不在沙漠,来,出来啊!
”
她还犹豫著,我又叫了∶“你吃饭不吃?吃就得出来。”
黛奥勉勉强强的看了一下外面,眼睛睁得好大。
“有火呢,不要怕。”米盖也在喊著。
“吉瑞━━”黛奥回身叫丈夫,吉瑞抱起了孩子,拥著她,低低的说∶“不怕
,我们出去。”
刚刚坐下来,黛奥又叫了起来。
“你烤什么,黑黑的,骆驼肉━━啊━━啊━━。”
这一来大家都笑了,只伊底斯轻微的露出一丝丝不耐烦的神气。
“牛肉,加了酱油,不要怕,哪,第一串给你尝。”递了一串肉过去,吉瑞代
太太接了。
荷西把火起得壮烈,烤肉还得分一小摊红木条出来,不然总会烧了眉毛。
四周寂静无声,只烤肉的声音吱吱的滴在柴火上。
“慢慢吃,还有蛋饼。”我又打起蛋来。
“三毛就是这样,大手笔,每次弄吃的,总弄得个满坑满谷,填死人。”荷西
说。
“不爱你们饿肚子,嘿嘿!”
“吃不吃洋葱?”我望著黛奥,她连忙摇头。
“好,生菜不拌洋葱做一盘,全放洋葱再拌一盘。”
“真不嫌麻烦。”米盖啧啧的叹著气。
“半夜火小了,再埋它一堆甜薯,你不每次都吃?”
“你们难道不睡的?”黛奥问著。
“谁爱睡,谁不睡,都自由,睡睡起起,睡了不起,也随人高兴。”我笑望著
她,顺手又递一串烤肉过去。
“我们是要睡的。”黛奥抱歉的说,没人答腔,随人自由的嘛!
吃完了饭,我还在收拾呢,黛奥拉著吉瑞道了晚安,就走了。
快走出火圈外了,一时心血来潮,又对著黛奥大喊过去∶“啊━━后面一双大
眼睛盯著瞧哪!”
这一叫,黛奥丢了吉瑞和夏薇唬一下的蹲了下去。
“三毛,啧━━”马诺林瞪了我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是故意的。”我趴在膝上格格的笑个不停,疯成这个样子
,也是神经。
夜凉著,火却是不断的烧著,荷西与我坐了一会,也进自己的小帐篷去。
两人各自钻进睡袋,仰著脸说话。
“你说这地方叫什么?”我问荷西。
“伊底斯没说清。”
“真有水晶石吗?”
“上次那块给我们的,说是这里捡来的,总是有的吧。”
沉静了一会,荷西翻了个身。
“睡了?”
“嗯!”
“明早要叫我,别忘了,嗯!”我也翻了个身,背对著背,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荷西没声息了,想来是睡著了,拉开帐篷的边来看,火畔还坐
著那三个人,米盖悄悄的跟伊底斯在说什么呢。
又躺了好一会儿,听著大漠的风哭也似的长著翅膀飞,营钉吹松了,帆布盖到
脸上来,气闷不过,干脆爬起来,穿上长裤,厚外套,再爬过荷西,拖出自己的睡
袋,轻轻的拉开帐篷往外走。
“去那里?”荷西悄声问著。
“外面。”也低声答著。
“还有人在吗?”
“三个都没睡呢!”
“三毛━━”“嗯?”
“不要吓黛奥。”
“知道了,你睡。”
我抱著睡袋,赤著脚,悄悄跑近火边,把地铺铺好,再钻进去躺著,三个人还
在说著悄悄话呢。
天空无星无月,夜黑得冻住了,风畅快的吹著,只听见身后的树林又在哗哗的
响。
“他总是吸大麻,说的话不能算数的。”米盖接著我没听见的话题,低低的跟
伊底斯说。
“以前不抽,后来才染上的,就没清楚过,你看他那个小铺子,一地的乱。”
伊底斯说。
我拉开盖著眼睛的睡袋,斜斜的看了他们一眼,伊底斯的铜脸在火光下没有什
么表情。
“说的是老头子哈那?”我悄声问。
“你也认识?”米盖惊讶的说。
“怎么会不认识,三番两次去求他,硬是不理,人呢,总大鸟似的一个,蹲在
橱台上,迷迷糊糊,零钱老撒了一地,还替他卖过两次东西呢,他是不理顾客的,
老是在旅行。”
“旅行?”米盖又问。
“三毛意思是说,在迷魂烟里飘著。”马诺林夹上了一句。
“有一次,又去问他,哈那,哈那,把通脸狺的路径画出来给我们去吧,那天
他没迷糊,我一问,他竟哭了起来━━。”
我翻个身,趴在睡袋里,低低的对他们说。
“为什么偏找哈那呢?”伊底斯不以为然的说。
“你不知道他年轻时脸狺守墓的?”我睁大著眼睛反问他。
“族人也知道路。”伊底斯又说。
“别人不敢带啊,你,你带不带,伊底斯?”我又压低著嗓子说。
他暧昧的笑了一下。
“喂,脸狺这东西,你们真相信?”米盖轻问著伊底斯。
“信的人,就是有,不信的人,什么也没有。”
“你呢?”我又抬起头来问。
“我?不太相信。”
“是信,还是不信,说清楚。”
他又暧昧的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你还吃猪肉。”我顶了他一
句。
“这不就是了。”伊底斯摊摊手也笑了。
“那次哈那哭了起来━━”马诺林把我没讲完的话又问了下去。
“只说要他带路,他双手乱摇,说━━太太,那是个禁地,外人去不得的,两
年前带了个记者去,拍了照,回来老太婆就暴死了啊,脸狺罚的,贪那么一点钱,
老太婆赔上了命啊━━说完他突然拍手拍脚的恸哭起来,我看他那天没抽大麻━━
。”
“听说哈那的老婆死的时候,全身黑了,鼻孔里马上钻出蛆来呢!”米盖说。
“加些柴吧。”我缩进睡袋里去,不再言语,四个人静静的对著,火圈外,分不清
那个是天,那儿是地,风又紧了些,哭号著鬼叫似的凄凉。
过了好一会,伊底斯又说∶“地倒真是裂开的,每次都裂。”
“你看过?”
伊底斯阴沉的点点头,眼光望出火外面去。
“以前总是哈那走上几天几夜的路,跑回镇上去报信,人还没进镇,就老远的
叫喊著━━又裂啦!又裂啦━━好可怕的,这一来,族里的人吓得魂不附体,没几
天,准死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哪!”
“总是死的,没错过?”
“没错过,倒是现在,谁也不守墓了,心理上反倒好得多。”
“还在裂?”马诺林问著。
“怎么不裂,人死了抬去,地上总有那个大口子等著呢。”
“巧合,地太干了吧!”我这句话,说得自己也不信。
“水泥地,糊得死死的,不地震,裂得开吗?”
“咦,你刚才还说不太相信的,这会子怎么又咬定这种事了。”
“亲眼看见的,好多次了。”伊底斯慢慢的说。
“老天!脸狺送谁的葬?”我问他。
“我太太━━也埋在那里,十四岁,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伊底斯好似在说
别人的事一样。
大家都骇住了,望著他,不知说什么好。
“在说什么?”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来,不小心踢到一块木板。
“嘘,在说脸狺的事呢!”
“那个东西━━唉━━米盖,把茶递过来吧!”
火光下,再度沉寂下来。
“伊底斯━━”我趴在睡袋里叫著。
“嗯?”
“为什么叫”脸狺”,什么解释?”
“脸狺这种东西以前很多,是一种居住在大漠里的鬼魅,哈萨尼亚语也解释成
”灵魂”,他们住在沙地绿洲的树丛里,后来绿洲越来越少了,脸狺就往南边移,
这几十年来,西属撒哈拉,只听说迅一个住著,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
以后大家就脸狺脸狺的叫著,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个名字。”
“你不也姓穆德?”荷西说。
“刚刚已经讲过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儿,你没听到。”我悄悄的跟荷西说。
“穆德族干嘛选了那块地方?”
“是不小心,一下葬下了七个,后来知道有脸狺住著,又弄裂著地预告族人死
的消息,大家没敢再迁,每年都献祭呢!”
“我是看过照片的。”我低低的说。
“脸狺有照片吗?”米盖骇然的问。
“就是那个记者以前拍的嘛,不是鬼魅那东西,是坟地,外面没拍,室内拍了
好多张,小小的,水泥地,上面盖了块红黑条子的粗布,看不出什么道理,地上也
没裂口子,墙上满满的写了名字。”
“坟地怎么在屋子里?”荷西问。
“本来没起屋子,只用石块围著,结果地总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开来,后人去
找,地下总也没有白骨,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个,快一百年了,小小一块地,总也
埋不满,就三毛睡袋大不了几倍的面积,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过去。”
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弄得我浑身不自在,用背抵著地,动也不敢动。
“没有细心找吧!听说沙漠尸身大半不烂的啊!”米盖说。
“埋人总也得挖得很深的,下面真的没有东西。”
“加些柴吧,马诺林!”我喊著。
“后来你们砌了房子,敷了水泥地,总想它不再裂了,是吧?哈━━”荷西居
然大笑起来,茶水啪的一声泼在火上。怪吓人的。
“你不信?”马诺林低低的问。
“人嘛,总是要死的,地裂不裂总是死,何况穆德又是个大族。”
“就你们这一族有脸狺放预兆,三毛他们家附近那两个坟场可就没有。”米盖
轻声说。
“喂,不要乱扯,我们那儿可是安安静静的。”
“嘘,小声点。”荷西拍了我一下,把我伸出来的手臂又塞回袋内去。
“镇上人也奇怪,不去你们那儿混著。”
“不是穆德族的人,脸狺也不给葬那儿呢,因为献祭的总是穆德,脸狺就只认
他们,也不给去呢!”
“有一次,父子三个外族的在旅行,半途上,父亲病死了,儿子们正好在脸狺
附近,他们抬了父亲,葬在穆德人一起,那时候还没敷水泥,只在坟上压了好多大
石块,等两个儿子走路回到扎骆驼的地方,就在那儿,冒出个新坟来,四周一个人
影也不见,这两个儿子怎么也不相信,挖开坟来看,里面赫然是他们葬在半里路外
的父亲,这一下,连跌带爬的回脸狺去看,父亲的坟,早空了,什么也没有━━”
“下面我来说,”米盖叫了起来∶“这次他们又把父亲抬回原地去葬,葬了回来,
又是一座新坟挡路,一翻开,还是那个父亲━━他们━━”“你怎么知道?”我打
断了他的话。
“这个我也听过,是公司那个司机拉维的先祖,他总是到处说,说得大家愉快
起来才收场。”
“喂,烤甜薯怎么样?”我伸出头来说。
“在那里?”荷西悄声问。
“在桶里面,好几斤呢,把火拨开来。”
“找不到。”荷西在远处乱摸。
“不是红桶,在蓝桶里。”
“起来找嘛,你放的。”又悄叫著。
“起不来。”四周望著一片黑,火光外好似有千双眼睛一眨一眨的。
“烤多少?”又轻轻的问。
“全烤,吃不了明天早晨也好当早饭。”
几个人埋甜薯,我缩在睡袋里,竟幻想他们在埋七个死人,全姓穆德。
“说起公司的人,那个工程师又是一个。”米盖又说。
“谁?”
“警察局长的大儿子。”
“不相干的人,米盖。”我说。
“我比你来得早,相干的,你没听说罢了。”
“两个人去找圣地亚哥大沙丘,迷了路没回去,父亲带警察去找,两天后在个
林子里找到了,也没渴死,也没热死,车子没油了,僵在那儿,一个好好的,另一
个找到时已经疯了。”
“啊,听说宏来就不正常的嘛。”
“那里,认识他时还好好的,那次捡了回来,真疯了,上下乱跑,口吐白沫,
总说身后有个鬼追他,拉著强打了安眠针,睡这么一下,人不看好他,又张著红丝
眼睛狂奔,这么闹了几天,快跑死了,本地人看不过去。领了他去看”山栋”,山
栋叫他朝麦加拜,他母亲挡著,说是天主教,拜什么麦加,倒是镇上神父,说是心
理治疗,就叫他拜吧,麦加拜得好病也是天主的旨意━━”“哪有那么奇怪的神父
,镇上神父跟山栋一向仇人似的……”
“三毛不要扯远了。”米盖不高兴的停住了。
“后来━━”“后来对著麦加拜啊拜啊,脸狺不跟了,走了,居然放过了他。
”
“心理治疗,没错,在沙漠,就跟麦加配,别的宗教都不称。”荷西又不相信
的笑了起来。
米盖不理他,又说下去∶“病好了,人整个瘦了,整天闷闷不乐,阴阴沉沉,
半年不到,还是死了。”
“吞枪死在宿舍里,那天他大弟弟刚好在西班牙结婚,父母都回去了。是吧?
”我悄悄的问。
“吞枪?”米盖不解的望著我。
“是中文西用,不是手枪放进口里往上轰的?”
“就吞了嘛!”我又说。
“听说是女友移情别恋,嫁了他弟弟,这才不活的,跟脸狺扯不上。”荷西说
。
“谁说的?”我不以为然的看著荷西。
“我。”
“哎━━”我叹了口气。
“沙漠军团也说脸狺呢,说起来呸呸的乱吐口水,好似倒楣似的。”我又说。
“几十年前,听说军团还捡到过一群无人的骆驼队,说是一个脸狺给另一个去送礼
的呢!”
“这个不怕,有人情味。”我格格的笑了。
“伊底斯━━”沉默了许久的马诺林突然开口了。
“要烟吗?”伊底斯问他。
“这个脸狺,到底在哪里?”马诺林低沉的声音竟似在怀疑什么似的。
“你问我,我怎么说,沙漠都是一样的。”伊底斯竟含糊起来。
“小的甜薯可以吃了,谁要?”荷西在火边轻轻的问。
“丢个过来。”我轻叫著,他丢了一个过来,我半坐起身接住了,一烫手,又
丢给米盖,他一烫又丢伊底斯。
“哈哈,真是烫手热薯,谁也接不了。”我嘻笑起来,忽的又丢来给了我,将
它一接,往沙地上一按。
这一闹,四周的阴气散多了,荷西又在加枯干的荆棘,火焰再度穿了出来。
这时,吉瑞的帐篷里突然骚动起来,东西碰翻了的声音,接著婴儿夏薇大哭起
来。
“吉瑞,什么事?”荷西喊著。
“三毛扑在后面帐篷上,弄醒了夏薇。”黛奥可怜兮兮的叫著,煤气灯亮了起
来。
“我没有,我在这里。”被她那么一讲,竟抖了一下,接著不停的抖起来,四
周的人全往他们帐篷去看,只我一个人半躺在火边。
“睡得好好的,后面靠林子那面帐篷啪的一声怪响,”吉瑞解释著,米盖拿个
大手电筒去照。
“嗯,这里有爪子印啊,好清楚一串,快来看。”听见米盖那么一叫,我坐直
了,就往黛奥喊,男人都跑到黑暗里去。
“快过火边来,来火边吧!”
黛奥跄跄跌跌的奔来了,脸色雪也似的白,夏薇倒是在她怀里不哭了。
“是狼吗?有郊狼吗?”她背靠著我坐下来,人亦索索的抖。
“哪里有,从来没有过,别怕。”
“怕的倒不是狼━━”我注视著慢慢转回来的人群,又缓缓的说。
“几点了?三毛。”
“不知道,等荷西来了问他。”
“四点半了。”伊底斯低低的说。
“喂,别吓人,不是一道跟去找爪子印的吗,怎么背后冒出来了。”我一转身
骇得要叫出来,黛奥本来怕沙哈拉威,这会子,更吓了。
“我━━没去。”伊底斯好似有些不对。
这时候那三个人也回来了。
“野狗啦!”荷西说。
“这儿哪来的狗?”我说。
“你是要什么嘛?”荷西竟然语气也不太对,总是紧张了些,我奇怪的看了他
一眼,不理他。
四周一片沉寂,吉瑞回帐篷去拿了毯子出来,铺在地上一条,黛奥跟小夏薇躺
下去,上面又盖了两条,吉瑞又摸太太的头发。
“再睡吧!”悄悄的说,黛奥闭上了眼睛。
我们轻轻的剥著甜薯,为了翻小的,火都拨散了,弱弱的摊著一地。
“加柴!”轻轻的叫坐在柴边的米盖,他丢了几枝干的荆棘进去。
四周又寂静了下来,我趴著用手面撑著下巴,看著火苗一跳一跳的,伊底斯也
躺下了,马诺林仍盘膝坐著,米盖正专心的添火。
“伊底斯,脸狺你不肯带路吗?”马诺林又钻进早已打散的话题里去。
伊底斯不说话。
“你不带,镇上鬼眼睛也许肯带?!”米盖又半空插了进来。
“哈那带了一次外地人,老婆死了,谁还敢再带。”我轻轻叫起来。
“不要乱凑,哈那自己不死,记者不死,偏偏没去的老太婆死了……”荷西也
低著嗓子说。
“记者━━还是死了的。”马诺林低低的讲了一句话,大家都不晓得有这回事
,竟都呆了。
“车祸死的,快一年了。”
“你怎么知道?”
“他工作的那家杂志刊了个小启,无意中看到的,还说了他一些生前的好话呢
!”
“你们在说脸狺?”半途插进来的吉瑞轻轻的问著伊底斯,又打手势叫我们不
要再说下去,黛奥没睡著,眼睛又张又闭的。
我们再度沉寂了下来,旷野里,总是这样。
沙漠日出,在我们这儿总是晚,不到清早七八点天不会亮的,夜仍长著。
“说起鬼眼睛,她真看过什么?”米盖低声在问伊底斯。
“别人看不到啊,就她看见,起初自己也是不知道,直到有次跟去送葬,大白
天的,突然迷糊了,拉著人问━━咦,哪来那么多帐篷羊群啊━━。”
“又指著空地说━━看,那家人拔营要走了,骆驼都拉著呢━━。”
“胡扯,这个我不信。”
“胡扯也扯对了,不认识的死人,叫她带信,回镇上跟家属一说,真有那么个
族人早死了好几年了,来问女儿沙夏嫁到那里去了。”
“这种人,我们中国也有,总是诈人钱呢!”
“鬼眼睛不要钱,她自己有著呢!”
“她看过脸狺?”
“说是脸狺坐在树枝上,摇啊晃啊的看著人下葬,还笑著跟她招手呢,这一吓
,鬼眼睛自己还买了只骆驼来献祭。”
“对啦,还有人说那祭台老装不满呢!”米盖说。
“祭台也是怪,看看只是个大石块,平平的,没个桌子大,杀一头骆驼也放不
下,可是别说放了一头,十头祭上去,肉也满不出来。”
“脸狺贪心!”我悄悄的说。
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眼看将尽的火堆突然斜斜往我轰一下烧过来,荷
西一拖我,打了半个滚,瞪著火,它又回去了,背后毛毛的感觉凉飕飕的爬了个全
身。
“拜托啦,换个话题吧。”黛奥蒙著眼睛哀叫起来。
四周的人,被那人一轰,都僵住了。
阴气越来越重,火渐烧渐微,大家望著火,又沉寂了下来。
过了一会,米盖说∶“镇上演”冬之狮”看过没?”
“看过两遍了。”
“好么?”
“得随你性情,我是喜欢,荷西不爱。”
“舞台味道的东西。”荷西说。
说起戏剧,背后的树林又海涛似的响,我轻喊了起来∶“别说了。”
“又不许说。”米盖奇怪的看著我。
“马克贝斯。”我用手指指身后的林子。
“那么爱联想,世界上还有不怕的东西吗?”米盖骇然的笑了起来。
“总是怪怪的,问马诺林,他刚才也进去过。”
马诺林不否认也不肯说什么。
“好似会移的。”我又说。
“什么会移的?”
“树林嘛!”
“太有想像力啦,疯子!”
我翻个身,刚刚冒出来烧人的火,竟自弱了下去,阴森彻骨,四周的寒意突然
加重了。
“拾柴去!”荷西站了起来。
“用煤气灯吧!”伊底斯说,眼光竟夹著一丝不安,总往光外面看。
又沉寂了好一会,火终于熄成了暗色的一小堆,煤气灯惨白的照著每一个人的
脸,大家又移近了些。
“伊底斯,这儿真有水晶石?”吉瑞努力在换话题,手里环著黛奥。
“上回拾的一大块,就是这儿浮著,三毛要去了。”
“你以前来,就是捡那个?”我不禁怀疑起来,内心忽然被一只铁爪子抓住了
,恐怖得近乎窒息,这一刹间,我是明白了,我明白了今夜在哪儿坐著,我是恍然
大悟了。
伊底斯看见我的神情,他明白,我已知道了,眼光躲过了我,低低的说∶“以
前,是为别的事情来的。”
“你━━”终于证实了最不想证实的事实,神经紧张得一下子碎成片片,我张
著嘴,看著马诺林,喘了一口大气,我们两个是唯一去过林子里的人,我惊骇得要
狂叫出来。
马诺林轻微得几乎没有动的一个眼神,逼得我咬住了下唇,那么,他亦是明白
了,早就明白了,我们就是在这鬼地方啊。
米盖不知道这短短几秒钟里我心情上的大震惊,居然又悄悄的讲起来∶“有次
地没裂,人却死了,大家觉著怪,仍是抬去葬了,葬了回来,没跟去的鬼眼睛却在
家里发狂了,吃土打滚,硬说那人没死,脸狺要人去拿出来,大家不理她,闹了一
天一夜,后来也闹得不像话,终是去了,挖出来,原是口向上埋著的人,翻开来,
口竟向下趴著,缠尸布拉碎了,包头的那一块干干的包下去,口角竟是湿湿黏黏的
一大片挖出来,竟给活埋了。”
“耶稣基督━━你,做做好事,别讲啦!”我叫了起来,这一叫,婴儿也惊叫
著乱踢乱哭,风又吹了,远处的夜声,有人呻吟似的大声而缓慢的飘过来,风也吹
不散那低沉含糊的调子,再抬头,月亮出来了一点,身后的树林,竟披著黑影,沙
沙哗哗的一步一步移过来。
“疯了,叫什么嘛!”荷西喊起来,站起身来就走。
“去那里,你━━”“去睡觉,你们有完没有━━”“回来啊,求求你。”
荷西竟在黑暗中朗笑起来,这一混声,四周更加不对劲,那声音像鬼在笑,那
是荷西的。
我爬过去用指甲用力掐伊底斯的肩,低声说∶“你这鬼,带我们来这死地方。
”
“不是遂了你早先的心愿。”他伴斜的睇著我。
“别说匣来,黛奥会吓疯掉。”我又掐著他的肩。
“你们说什么?有什么不对?”黛奥果然语不成声的在哀求著。
呻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恐怖得失了理智,竟拿起一个甜薯向林子的方向丢
过去,大喊著∶“鬼━━闭嘴━━谁怕你!”
“三毛,你有妄想症。”米盖不知就里,还安然的笑著呢。
“睡吧!”伊底斯站了起来,往帐篷走去。
“荷西━━”我再叫∶“荷西━━”小帐篷内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来。
“照好路,我来了。”我喊著,拖著睡袋飞也似的跑去。
一时人都散入帐篷里去了,我扑进荷西身边,抓住他发抖。
“荷西,荷西,我们这会子,就在脸狺地上住著,你,我……”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你同时。”
“我没说啊━━啊━━脸狺使你心灵感应啦!”
“三毛,没有脸狺。”
“有……有……在呻吟著吓人呢……”
“没有,没━━有,说,没━━有。”
“有━━有━━有━━你没进林子,不算的,对我,是有,是有,我进了林子
的呀……。”
荷西叹了口气,把我围住,我沉静下来了。
“睡吧!”荷西低低的说。
“你听━━听━━”我悄悄的说。
“睡吧!”荷西再说。
我躺著不动,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竟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荷西不在身边,他的睡袋叠得好好的放在脚后,朝阳早已升起了,仍是冷
,空气里散布著早晨潮湿的清新。
万物都活了起来,绯红的霞光,将沙漠染成一片温暖,野荆棘上,竟长著红豆
子似的小酱果,不知名的野鸟,拍拍的在低空飞著。
我蓬著头爬了出来,趴著再看那片树林,日光下,居然是那么不起眼的一小丛
,披带著沙尘,只觉邋遢,不觉神秘。
“嗯!”我向在挖甜薯的荷西和伊底斯喊了起来。
伊底斯犹豫不决的看著我的脸色。
“甜薯不要吃光了,留个给黛奥,好引她下次再来。”我清脆的喊过去。
“你呢?”
“我不吃,喝茶。”
望著伊底斯,我回报了他一个粲然的微笑。
五月花
五月一日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内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
斯(Lagos)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
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
早走光了。”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
擦著满脸的汗,大口的喘著气。
“以为你不来了呢!”
“黄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
回去,求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著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
,才放了。”
“为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著。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
天来回,接著就是黄皮书啦,银行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灸瞎忙,行李是今天早
晨上飞机之前才丢进去的,什么黄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
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
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
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
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著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
落的下著,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色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著
疲倦万分的我,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
又一个新的世界。
“有车吗?”问荷西。
他推著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TOYOTA中型车孤零零的停著。
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高穿大花衬衫的黑人迎了上来。
“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对那人说。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著英语∶“欢迎你,夫人。”
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
“司机━━克里司多巴。”
“谢谢你!”说著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高高的车厢。
“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不远。”
“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在宿舍里闷著。”
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
著,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
。
“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
“没麻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
“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要等三四天。”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
笑了起来。
“四小时就在使馆等?”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
“没碰见我家里人?”
我不响,望著窗坍。
“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
“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
啦,结果……嗳……”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是。”我叹了口气。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
“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著腰拐
著走,开车子呢,后面就垫著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
张,这种情形之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使馆已
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刻的飞机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沂去?
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更不高兴,不如不通知了。”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
、二姐、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
盒不安全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
车子静静的滑过高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码表,他开到一百
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路上行人
乱穿公路,鸡飞狗跳。
“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
把车开上安全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
车子跳过安全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
上,又弹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
叫了起来,司机骂著,加速去压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满头满身的污水,两人隔著窗
。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著∶“好啦!你也
不对。”
这才又上路疯狂大赛车起来。
回身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
上穿著我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
扮,手指缠著纱布,眼睛茫茫的望著前方。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还好。”简短的说。
“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
“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著。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著。
“五点半起床。”
“今天休息了吗?”
“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
“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荷西狠狠的望著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
句话也不答。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
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
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著牙才叫出来,汗又
开始流满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著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
视这狼狈的一刻。
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
“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
“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
“常下雨吗?”擦著汗问著。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著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著,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
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
“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著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著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汶面,路易正
叉著手望著我,门都不拉一下。
“路易。”我招呼著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
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
“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
“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
“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
谢。
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
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
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著深黄色,桃红夹著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
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的一片昏黄。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著。”荷西说。
“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我们的房间呢?”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
,竟然挂著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著他。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
“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
间。”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各人分开。”
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著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著帐子,有
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
气。
“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著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
,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著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
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
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
“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著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
“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
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肉下锅。
“做什么,你?”
“做晚饭。”
“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
“等你。”
“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
一盘生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著。
“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
一块肉。
“为什么?”
“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
“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
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肉是不给人吃的
。”
“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
“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
。
“老板娘?”
“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
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
得不得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
“你们吃,我去洗澡。”
留下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
荡荡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
少?”
“没磅,八九公斤吧!”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著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
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
船……”
“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
“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
“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
“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
还是不响。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
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
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
“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著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
“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
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
“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
“将就一下吧!”
“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
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
“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著。”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
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
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坍哗哗的下著大雨,室内一片昏暗,
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
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著。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
“你们是谁?”我微笑著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
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著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
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
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
、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
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
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著∶“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
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
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著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
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
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
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著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著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
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
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著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
了。窗坍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
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著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
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
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
对面人家空著,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著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
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乳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
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
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
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
洗澡洗头,我忙著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
来。
“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两个男人吃著热菜,满足的叹著气,我笑著去洗澡了。
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著去拉铁门,接著一片喧哗
,一个女人大声呼喝著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著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
,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著∶“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
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著女主角出场。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著打量著她,她也正
上下看著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
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
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著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
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
“一个月吧!”
“习不习惯?”
我笑著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著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
,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
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
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
自笑了起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著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
“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
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
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
“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著荷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著,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说了一半,□□□□的在皮包
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著。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
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
“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
“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著,面有不忍之色。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
“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
”
接著蹬著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著∶“司机,开门,
我们回去!”
车声溅著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著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
“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
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
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著头数著那几张纸。
“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
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著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
”我说著。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
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
“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著,好似要流泪一般苦著脸,也不说
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著。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个━━给你们。”我指著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
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
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
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
穿著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
衬出了内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
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著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
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
“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那好,那好……”
“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
了没有?”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
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了。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衣服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色,也给泡在浴缸里,想到
明天汉斯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什么
,便去厨房预备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著门问他∶“什么事?”
“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
“你的被单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
“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色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色。”他完全没
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事。
“真抱歉,将就一夜吧!”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干了嘛!”他还在抱怨。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
“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身走了。
“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果
回去,他给了你几个?”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
“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
“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
。”
“这个狐狸。”荷西咬著牙骂了一句。
“啧,小声点,你。”
“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
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
起,日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
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
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电情电影“Emmanue
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是说,
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吝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
,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
“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
”
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
“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著,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
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著行李车
挤出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
身后不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著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
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握了手,英格的一只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给了我,用手拢著长发,啧啧叫
热。
“车在哪里?”汉斯问。
“就在那边。”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车走了。
“司机呢?”
“自己开来的。”荷西开始装行李。
这两个人已坐进了后座,那么自然。
“怎么样,工作顺利吗?”汉斯问著。
“又测了两条沉船,底价算出来了,还等你去标。”
“其他的事呢?圣马利亚号做得怎么了?”
“出水了一半,昨天断了四条钢索,船中间裂了,反而好起。”荷西报告著。
我们沉默著开车,回身看了一眼英格,她也正在看我,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什么话
讲。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著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尖的
,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画中长
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是有个
性的,不算难看,透著点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
汉斯是一个留著小胡子的中年人,胖得不笨,眼神很灵活,衣著跟英格恰恰相
反,穿得很入时年轻,也许是长途飞行累了,总给人一点点邋遢的感觉,说话很有
架子,像个老板,跟杜鲁医生一搭一档,再配不过了。
“嗯,你来的时候,见到罗曼没有?”他突然问起我来,我们四个人说的是西
班牙话。
“我叫Echo。”我说。
“啊,Echo,见到罗曼没有?”他又问。
罗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伙人,这个公司是三个国籍的人组成的,杜鲁百分之四
十的股,汉斯百分之四十,罗曼百分之二十。
“走之前,打了两次电话去,总是录音机在回话,告诉录音带,我要来奈及利
亚了。如果有器材叫带来,机场见面,机场没见到他,就来了。”我慢慢的说。
“好!”汉斯回答著,突然又对开车的荷西说∶“以前讲的薪水,上个月就替
你从德国汇去迦纳利岛你的帐内去了。”
“谢谢!”荷西说,我仰头想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到了家,伊底斯马上奔上来拿行李,对汉斯和英格,大声的说∶“欢迎先生、
夫人回家。”
这两个人竟看也不看哈著腰的他,大步走了进屋,我心里真替伊底斯难过,独
自跟他道了晚安,对他笑笑。
“啊!”英格四周看了一看,对路易招呼了。
“来几天了?”转身问我。
“四天。”
“荷西说你写过一本书。”她问。
“弄著玩的。”
“我们也很喜欢看书。”她说。
这马上使我联想到他床边的黄色小说。
“你们吃了吗?”英格问。
“还没呢!”路易说。
“好,开饭吧,我们也饿死了。”她说著便往房里走去,谁开饭?总是我罗,
奇怪的是飞机上难道饿得死人?德国飞来此地,起码给吃两顿饭。
“这一趟,花了九万马克,真过瘾。”
吃饭时汉斯夸张著他的豪华,英格喜不自胜,加了一句∶“蒙地卡罗输的那一
大笔还没算进呢,唉━━豪华假期。”
听的人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原来你们不是直接回德国的?”总算凑上了一句。
“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路玩过去,十天前才在德国。”
我一听又愣了一下,竟无心吃饭了。
汉斯这种人,我看过很多,冒险家,投机分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花
得也凶,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底下生活却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高,人却有些小
聪明,生活经验极丰富,狡猾之外,总带著一点隐隐的自弃,喝酒一定凶,女人不
会缺,生活不会有什么原则,也没有太大的理想,包括做生意在内,不过是撑个两
三年,赚了狂花,赔了,换个国家,东山再起。就如他过去在西班牙开潜水公司一
样,吃官司,倒债,押房子,这一走,来了奈及利亚,又是一番新天新地,能干是
一定的,成功却不见得。
荷西跟著这样的人做事,不会有前途,那一顿晚饭,我已看定了汉斯。
吃完饭,英格一推盘子站起来,伸著懒腰。
“工人和厨子都走了。”我说。
“是吗?”英格漫应著,事不关己的进了自己房间,他们房内冷气再一开,又
加了一节火车头在轰人脑袋。
进了房间,一把拉过荷西,悄悄的对他说∶“汉斯说谎,来时在车上,说钱上
个月从德国汇给我们了,吃饭时又说,十天前才回德国,根本不对。”
荷西呆了一下,问我∶“你怎么跟银行说的。”
“收你信以后,就天天去看帐的啊,没有收到什么德国汇款,根本没有。”
“来的时候跟银行怎么交代的?”又问。
“去电信局拿了单子,打好了电文,说,一收到钱,银行就发电报给你,梅乐
是我好朋友,她说银行帐她天天会翻,真有钱来,马上给我们电报。”
“再等几天吧!”荷西沉思著,亦是担心了。
“荷西。”
“嗯?”
“你没跟汉斯他们说我会德文吧!”
“有一次说了,怎么?”
“嗳━━”“有什么不对?”
“这样他们在我面前讲话就会很当心了。”
“你何必管别人说什么?”荷西实在是个君子,死脑筋。
“我不存心听,可是他们会防我啦!”
荷西忍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了∶“三毛,有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事?”看他那个样子心事重重的。
“汉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职业潜水执照,护照一来,也扣下了。”
我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你们两个有那么笨?”
“说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还了。”
“合约签了四个月,还不够,恁什么扣人证件?”我放低了声音说。
“没有合约。”
“什么!”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来。
“嘘,轻点。”荷西瞪我一眼。
“做了三个月,难道还没有合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头不响。
“难怪没有固定薪水,没有工作时间,没有保险,没有家属宿舍,你跟路易是死人
啊?!”
“来了第一天就要合约,他说等路易来了一起签,后来两个人天天叫他弄,他
还发了一顿脾气,说我们不信任他。”
“这是乱讲,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文件写清楚,我们又是在外国,这点常识
你都没有?三个月了居然不告诉我。”
“他无赖得很。”荷西愁眉苦脸的说。
“你们为什么不罢工?不签合约,不做事嘛!”
“闹僵了,大家失业,我们再来一次,吃得消吗?”
“这不比失业更糟吗?怎么那么笨?”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样子,长叹一声,不再去逼他了。
荷西这样的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芋的大公司里做事,跟汉斯混,他是弄不过
的,这几日,等汉斯定下来了,我来对付他吧!
又何尝愿意扮演这么不愉快的角色呢!
上床总是叹著气,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两片“烦宁”,到天亮,还是不能
阖眼。
朦胧的睡了一会,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五月五日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纳利寄给她的卡片这会应该收到了吧。家,在感觉上
又远了很多,不知多久才会有他们的消息,夜间稍一阖眼,总是梦见在家,梦里爹
爹皱纹好多。
早晨起床实在不想出房门,汉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极了,在床边
呆坐了好久,还是去了客厅。
昨夜擦干净的饭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盘子,还留著些黑面包、火腿和乳酪,三
只不知名的小猫在桌上乱爬,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们留下的,他们不可能吃这些,
总是英格行李里带来的德国东西。
厨房堆著昨夜的油渍的盘子,小山似的一堆,垃圾被两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
我是爱清洁的人,见不得这个样子,一双手,马上浸到水里去清理起来。
在院里晒抹布的时候,英格隔著窗,露出蓬蓬的乱发,对我喊著∶“嗯,三毛
,把早饭桌也收一下,我们旅行太累了,吃了还继续睡,猫再给些牛奶,要温的。
”
我背著她漫应了一声,一句也没有多说。这是第一天,无论如何不跟她交手,
等双方脾气摸清楚了,便会不同,现在还不是时候。
闷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我开了一小罐鲔鱼罐头,拿个叉子
坐在厨房的小柜子上吃起来。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来,伸头看我手里的鱼,顺手拿了个小盘
子来,掏出了一大半,说∶“也分些给猫吃。”
接著她咪咪的叫著小猫,盘子放在地上,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三只猫,买来
一共一千五马克,都是名种呢,漂亮吧!”
我仰头望著这个老板娘,并不看这堆钞票猫,她对我笑笑,用德文说∶“祝你
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个鬼!把那只剩一点点的鱼肉往猫头上一倒,摔了罐头去开汽水。
下午正在饭桌上写信,汉斯打著赤膊,穿了一条短裤,拍拍的赤足走出来,雪
白的大肚子呕心的袒著,这人不穿衣服,实在太难看了,我还是写我的信,淡淡的
招呼了他。
过了一会,他从房内把两个大音箱,一个唱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
来,摊在地上,插头一插,按钮一转,热门音乐像火山瀑发似的轰一下震得人要从
椅子上跌下去,鼓声惊天动地的乱打,野人声嘶力竭的狂叫,安静的客厅,突然成
了疯狂世界。
“喜不喜欢音乐?”他偏偏有脸问我。
这叫音乐?这叫音乐?
如果你叫这东西是音乐,我就不喜欢音乐。
“不喜欢。”我说。
“什么?”他对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说话嘛!
“太响啦!”用手指指唱机也喊过去。
“在卧室听,就刚好。”他又愉快的喊著,邋邋遢遢的走了。
我丢掉原子笔,奔到房间里去,音乐穿墙而入,一捶一捶打进太阳穴里去,用
枕头压住头,闷得快窒息了,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开始了,预备忍到第几天?机票
那么贵,不能来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还得慢慢磨他出来,不能吵,要忍啊!
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汉斯他们是不是分开吃,就没敢多做。
才做好,还在锅子里,英格跑出来,拿了两个盘子,问也不问,拨了一大半去
,白饭也拿了小山似的,开了啤酒,用托盘搬走了,临走还对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烧得比青椒还绿,总是忍吧。
妈的,虎落平阳,别不认识人,饶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来欺人,就得请
你吃回马枪了!
荷西路易回来,白饭拌了一点点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厅里轰的一声有人撞倒椅子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用力推荷
西。
“强盗来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听,有人在客厅追逐著跑,英格嗳嗳的又叫又逃。
“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没事,不要理他们。”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什么事情嘛?”我还是怕得要死。
“汉斯喝醉了,在追英格来啃。”
跳到喉咙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
隔著一道墙,狂风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爱的声音一阵阵透过来,比强盗来了还
吓人,就在客厅里。
“荷西,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轻声的说。
“别理他们,睡觉!”荷西一捶枕头,怒喝著。
“拿到薪水就走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我闷在床单下面,几乎哭出来。
五月六日下午烫了大批的衣服,补了荷西裂口的短裤,桌布漂白了,盆景都洒了水
,自己房间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刚刚弄完,才坐下来看书,英格抱了一大堆衣
服出来,丢在桌上,说∶“趁著熨斗还放著,这些也烫烫好。”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她。
“可是现在没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说的不是人话一样。
“我不是工人。”
“可是工人是被你赶走的啊!这件事我还没问你呢!咦!”
“英格,你要讲理。”我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她。
“不烫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她翻脸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没结婚,不干你的事。”这下触到她的痛处了,张牙舞爪起来。
“本来不干我的事嘛!”我一语双关,把汉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来,在她面
前晃了晃,再轻轻一丢,走了。
走到哪里去,还不是去卧室闷著。
难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计程车,高速公路上又哪来的计程车?
公共汽车远在天边,车外吊著人就开,总不会没事去上吊,没那么笨。
有胆子在沙漠奔驰的人,在这里,竟被囚住了,心里闷得要炸了开来。
这几千美金不要了,送他们买药吃,我只求快快走出这不愉快的地方去。
日子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才来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五月七日
早晨为了汉斯的一块火腿,又闹了一场,我肯定荷西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可能
为了口腹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汉斯和英格还是骂了半天。
“这些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对他们那么好,竟爬到我们头上来了。”英格就
在房间坍面大声说。
“哼,一天做十四小时工,晚上回来吃一顿苦饭,薪水还不发,有脸再开口,
真是佩服之至!”我靠著门冷笑著,虽说不要自己生气,还是气得个发抖。
汉斯看我气了,马上下台,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
“荷西,钱,不要了,我们走吧,再弄下去更没意思了。”
吃晚饭时,我苦劝著荷西。
“三毛,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数目,我们怎么能丢掉,一走了之,这太懦弱了。
”他硬要争。
“八千万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可是━━我们白苦了四个月?”
“也是一场经验,不亏的。”我哽住了声音咽了一口饭。
路易紧张的望著我们。
“你怎么说,路易?”我问他。
“不知道,再等一阵吧,看看付不付薪。”
“荷西,下决心嘛!”我又说,他低头不响。
“那我先走。”声音又哽住了。
“你去那里?”荷西拉住我的手,脸上一阵苦痛掠过。
“回迦纳利岛去。”
“分开了三个月,来了一个星期,就走,你想想,我会是什么心情。”荷西放
下叉子低下了头。
“你也走,不做了。”
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镑镑的,去年失业时的哀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
似的把我们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著地的时候,双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
是慢慢的落著,全身慢慢的翻滚著,无底的空洞,静静的吹著自己的回声━━失业
━━失业━━失业━━“不要怕,我们有房子。”我轻轻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茫茫然的。
“我也会赚钱,可以拚命写稿,出书。”又说。
“要靠太太养活,不如自杀。”
“失业不是你的错,全世界的大公司都发了信,没有位置就是没有,而且,也
不是马上会饿死。”我还是劝著。
“三毛,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头,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母面前,总
要抬得起头来,像一个丈夫,像一个女婿。”
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难的说著,好似再碰他,就要流泪了。
“你这是乱扯,演广播剧,你失业,我没有看不起你过,我父母也不是势利的
人,你向别人低头,只为了给我吃饭,那才是羞耻,你去照照镜子,人瘦得像个鬼
,你这叫有种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来,眼泪迸了出来。
路易放下叉子,轻轻的开门走了。
五月八日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点多还没有出门,等到汉斯房里有了响声,荷西才去轻
叩了房间。“什么事?病了?”汉斯沉声问。
“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带三毛出去看看。”
“路易呢?”
“也在睡。”
汉斯沉吟了一回,很和气的说∶“工作太多我也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们
停一天,二十个黑人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损失不起,这样吧,你还是去上工,结薪
时,每人加发四百美金分红,三毛嘛,明天我带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饭,也算给
她出去透透气,好吗?帮帮忙,你是开天辟地就来做的,将来公司再扩大了,总不
会亏待你,今天帮帮忙,去上工,好吧?也算我汉斯求你。”
汉斯来软的,正中荷西弱点,这么苦苦哀求,好话说尽,要翻脸就很难了。
“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没来过奈及利亚好了。”我跟出去说。
“你不出去,怎么写奈及利亚风光?”荷西苦笑著。
“不写嘛,没关系的,当我没来,嗯!”
其实,荷西哪有心情匣去,睡眠不足,工作过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了。
“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发里”吃饭,你们先垫,以后跟公司报,算公司请
的,嗯!”汉斯又和气的说。
路易和荷西,绵羊似的上车走了。
我反正心已经死了,倒没生什么气。
五月九日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毛,穿好看衣服,汉斯带我们出去。”
“我无所谓,你们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
“嗯,就是为了你啊,怎么不去呢!”汉斯也讨好的过来劝了。
勉强换了衣服,司机送荷西们上班,又赶回来等了。
“先去超级市场,再去吃饭,怎么样?”汉斯拍拍我的肩,我闪了一下。
进了超级市场,汉斯说∶“你看著买吧,不要管价钱,今天晚上请了九个德国
人回来吃中国菜。”
我这一听,才知又中计了,咬著牙,不给自己生气,再气划不来的是自己,做
满这个月,拿了钱,吐他一脸口水一走了之。
买了肉、鱼、虾、蔬菜、四箱葡萄酒、四箱啤酒,脑子里跑马灯似的乱转,九
个客人,加上宿舍五个,一共是十四个人要吃。
“英格,刀叉盘子可能不够,再加一些好吗?”
又买了一大堆盘子、杯子。
结帐时,是三百四十奈拉(两万三千多台币),英格这才说∶“现在知道东西
贵了吧,荷西他们每个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钱,还说沆得不好。”
“这不算的,光这四箱法国葡萄酒就多少钱?平日伙食用不著这十分之一,何
况买的杯子都是水晶玻璃的,用不著那么豪华。”恨她什么事都往荷西帐上记。
“好,现在去吃中饭。”汉斯说,我点点头,任他摆布。
城里一片的乱,一片的挤,垃圾堆成房子那么高没有人情,排水设备不好,满
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见本地人随地大小便,到处施工建设,灰尘满天,最富的
石油国家,最脏的城市,交通乱成疯人院一般,司机彼此谩骂抢路,狂按喇叭,紧
急煞车,加上火似的闷热,我晕得一阵一阵作呕。
中饭在一幢高楼的顶层吃,有冷气,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坍
,整个新建旧建的港口尽入眼底,港外停满了船。
“你看,哪个红烟囱下面,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汉斯指著一条半沉在水面的
破船说。
我望著蚂蚁似的人群,不知那个是荷西。
“嘿嘿!我们在冷气间沆饭,他们在烈日下工作,赚大钱的却是我。”汉斯摸
著大肚子笑。
被他这么一得意,面对著一盘鱼,食不下咽。
“资本主义是这个样子的。”我回答他。
“我会抢生意。”汉斯又笑。
“当然,你有你的本事,这是不能否认的。”这一次,我说的是真心话。
“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来。”汉斯又讨好的说了一句。
“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料。”我马上说。
沉默了一会儿,汉斯又说∶“说良心话,荷西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技术人员,
做事用心,脑筋灵活,现在打捞的草图、方法,都是他在解决,我不烦了,他跟黑
人也处得好。”
“上个月路易私下里跟英格说,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来跟我讲,我把
荷西同路易都叫来,说,荷西大学念的是机械,考的是一级职业潜水执照,路易只
念过四年小学,得的是三级职业执照,两个人不要争什么主管不主管,才这么一点
黑人助手,管什么呢!”
“荷西没有争,他根本没讲过这事。”我惊奇的说。
“我是讲给你听,荷西做事比路易强,将来公司扩大了,不会亏待他的。”他
又在讨好了。
我们是活灸现在,不是活灸将来,汉斯的鬼话,少听些才不会做梦。
吃完中饭,仍不回家,担心著晚饭,急得不得了,车子却往汉斯一个德国朋友
家开去。
好,德国人开始喝啤酒,这一喝,什么都沉在酒里了。
“英格,叫汉斯走嘛,做菜来不及了。”
英格也被汉斯喝得火大,板著脸回了我一句∶“他这一喝还会停吗?要说你自
己说。”
我何苦自讨没趣,随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点半,这个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居然毫无醉态,酒量惊人
。
“走,给荷西他们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车子开进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弯过旧港,爬过石堆,跳过大坑,才到了
水边,下了车,不见荷西,只见路易叉著手站著,看见汉斯来了,堆下一脸的笑,
快步跑过来。
再四处张望荷西,突然看见远远的一条破汽艇上,站著他孤单单的影子,背著
夕阳,拚命的在向我挥手,船越开越近,荷西的脸已经看得清了,他还在忘情的挥
著手,意外的看见我在工地,使他高兴得不得了,我没有举手回答他,眼睛突然一
下不争气的湿透了。
车上荷西才知道汉斯请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表,我轻声安慰他
∶“不要急,我手脚很快的,外国人,做些浆糊可以应付了。”
路上交通又堵住了,到家已是八点,脊堆骨坐车太久,又痛起来。
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我丢下皮包,冲进厨房就点火,这边切洗,那边下
锅,四个火一起来,谢天谢地的,路易和荷西帮忙在放桌子,煤气也很合作,没有
半途用光,饭刚刚焖好,客人已经挤了一室,绕桌坐下了。
我奔进浴室,换了件衣服,擦掉脸上的油光,头发快速的再盘盘好,做个花髻
,这才从容的笑著走出来。
是进步了,前几天哭,这一会儿已经会笑了,没有总是哭下去的三毛吧!
才握了手,坐下来,就听见汉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么搞的。”
他说的是西班牙文,他的同胞听不懂他在骂人,我紧握荷西的手,相视笑了笑
,总是忍吧,不是吵架的时候。
吃了一会,汉斯用德文说∶“三毛,中国饭店的虾总是剥壳的,你的虾不剥壳
?”
“茄汁明虾在中国是带壳做的,只有小虾才剥了做。”
“叫人怎么吃?”又埋怨了一句。
你给人时间剥什么?死人!
这些德国佬说著德文,我还听得进去,荷西和路易一顿饭没说过一句话,别人
也不当他们是人,可恶之极!
深夜两点了,桌上杯盘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胀满红丝的眼睛都快闭上
了。
“去睡,站起来说晚安,就走,我来撑。”我轻轻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站
了起来。
勉勉强强道了晚安,汉斯和客人显然扫了兴,好似赶客人走似的,汉斯窘了一
会,沉声说∶“再等一会,还有公事要谈。”
等到清晨四点半,客人才散了,我的脸已经冻成了寒霜。
“明天一条小沉船,挡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里六千包水泥,刚刚卖给一个
客人了,限你们三天挖出来。”
“你说什么?”路易茫茫然的说。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来,船再炸开,拖走。”
“这是不可能的,汉斯,硬的水泥不值钱,犯不著花气力去挖。”
“小钱也要赚啊!所以我说要快,要快。”
“汉斯,一天两千包,结在沉船仓里,就路易和我两个挖,再扎上绳子,上面
助手拖,再运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汉斯慢慢在发作了。
“那是潜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说。
“你以为你是谁?”汉斯瞪著荷西,脸上一副嘲弄的优越感浮了上来。
“我是”潜水工程师”,西班牙得我这种执照的,不过廿八个。”荷西还是十
分平静的。
“可是你会下水挖吧?”汉斯暴怒著站了起来。
“会挖,嘿!”气到某个程度,反倒笑了起来。
“把毕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识货,哈!”
想想毕卡索搬个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样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咳
个不停,胀红了脸,又指著汉斯笑。
“男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他惊天动地的拍著桌子,真凶了,脸色煞
青的,英格一溜烟,逃了出去。
“好,我不说话,你刚刚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给我吐出来。”我止住了
笑,也无赖起来,仰头瞪著他,迎著那张丑恶的脸。
“你混蛋!”(其实他骂的西班牙文不是这句中文,是更难堪的字,我一生没
写过。)“你婊子养的,呸!”我也气疯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凶过我,真怕
你吗?
“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来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间拉。
进了房,荷西铁青著脸进来了,跟著骂我∶“狗咬你,你也会去反咬他,有那
么笨。”
我往床上扑下去,闭著眼睛不响,骂过了汉斯,心里倒不再痛苦了,隐隐觉得
畅快。
“荷西,明天罢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著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理他,慢慢做吧!”
我唬一下撑了起来∶“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听见没有,不能低头。”
“再失业吗?”他低低的说。
“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该
打碎他的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为
了有口饭吃,甘心给人放在脚下踩吗?”
他仍是不说话,我第一次对荷西灰心欲死。
睡了才一会,天□□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
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滚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
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著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
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著她面
前小山也似的脏盘子。
“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对我
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不
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
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子,残了?贱!
“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著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
低低的放著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
下去。
汉斯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上决不定什么表情,终于打了个哈哈。
“我说,你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著头,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传,这么一来,我们公共关系又做了一步。
”
“下次你做关系,请给荷西路易睡觉,前天到现在,他们就睡了那么一个多钟
头又上工了,这么累,水底出不出事?”
“咦,客人不走,他们怎么好睡━━”“妓男陪酒,也得有价钱━━”“三毛
,你说话太难听了。”
“是谁先做得难看?是你还是我?”又高声了起来。
“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
“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运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
我瞪著他。
“好啦!”
“你这个变种德国人。”我又加了一句,心里痛快极了。
“哪!拿去玩。”汉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来。
“没有桌子,怎么打?”
“墙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样。”
我拿了拍子,往墙上拍了几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
他马上讨好的站了起来,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荷西,他是损失不
起的。
“怎么玩?”大胖子舍命陪君子啦!
“朝墙上打,看谁接的球多,谁就赢。”
“荷西说,你台北家里以前有乒乓球桌的,当然你赢。”
“现在是打墙,不一样。”我说。
“好,来吧!”他叹了口气。
“慢著,我们来赌的。”我挡住了他发球。
“赌什么?汽水?”
“赌荷西薪水,一次半个月,一千美金。”
“三毛,你━━”“我不一定赢,嘿嘿━━”“我比你老?”他叫了起来。
“那叫英格来好罗,她比我小。”
“你这海盗,不来了。”
他丢下球拍牙缝里骂出这句话,走了。
我一个人听著巴哈,一球一球往墙上打,倒有种报复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包
水泥就好了。
吃晚饭后,路易一直不出来,跑去叫他,他竟躺在床上呻吟。
“怎么了?”
“感冒,头好痛。”
“有没有一阵冷一阵热?不要是痢疾哦!”吓了一跳。
“不是。”可怜兮兮的答著。
“饭搬进来给你吃?”
“谢谢!”
我奔出去张罗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吃饭。
“路易病了。”我担心的说,没有人接腔。
“挖了几包?”汉斯问荷西。
“三百八十多包。”低低的答著。
“那么少!”叫了起来。
“结成硬硬的一大块,口袋早泡烂了,要用力顶,才分得开,上面拉得又慢。
”
“进度差太多了,怎么搞的,你要我死?”
“路易没有下水。”荷西轻轻的说。
“什么?!”
“他说头痛。”
我在一旁细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轻微的在抖,冰块叮叮的碰,放下杯子切
菜,手还是抖,指甲都裂开了,又黑又脏,红红的割伤,小嘴巴似的裂著。
“妈的,这种时候生病!”汉斯丢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
“来,去睡觉。”我稳住荷西用力太过的手,不给他再抖。
进了房,荷西扑到床上去,才放下帐子,他居然已经睡著了。
五月十一日
早晨闹钟响了,荷西没有动静。
等到八点半,才推醒他,他唬一下跳了起来。
“那么晚了,怎么不叫我。”懊恼得要哭了出来,低头穿鞋,脸也不洗就要走
。
“吃早饭?”
“吃个鬼!”
“荷西━━”我按住他∶“公司不是你的,不要卖命。”
“做人总要负责任,路易呢,快去叫他。”
我去敲路易的房门,里面细细的嗯了一声。
“起来吧,荷西等你呢!”
“我病了,不去。”
“他不去。”我向荷西摊摊手,荷西咬咬牙,冒著雨走了。
在刷牙时,就听见路易对汉斯在大叫∶“病了,你怎么样?”
汉斯没出声,倒是英格,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休息一天吧,晚上给杜鲁医生
看看。”
过了一会汉斯和英格出去了,说是去承包公司领钱,两个人喜气洋洋的。
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给我∶“明天四个重要的客人来吃饭,先告诉你。”
“汉斯!”我追了出去。
“下次请客,请你先问我,这种片面的通知,接不接受━━在━━我。”
“我已经请啦!”他愣了一下。
“这次算了,下次要问,不要忘了说谢谢!”
“难道活了那么大,还得你教我怎么说话?”
“就━━是。”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跟这种人相处,真是辛苦,怎么老是想跟他吵架。
汉斯他们一走,路易就跑出来了,大吃冰箱里汉斯的私人食物,音乐也一样放
得山响,还跑出大门口去,看半裸的黑女人,咪咪笑著。
“好点没有?”我问他。
“嘻嘻!装的,老朋友了,还被骗吗?”
说著大口喝啤酒,狠咬了一块火腿。
我呆呆的望著他,面无表情。
“谁去做傻瓜,挖水泥,哼,又不是奴隶。”
“可是━━路易,你不看在公司面上,也看在荷西多年老友的面上,帮他一把
,他一个人━━。”我困难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啧,他也可以生病嘛,笨!”又仰头喝酒。
我转身要走,他又大叫∶“喂,嫂子,我的床麻烦你铺一下啊!”
“我生病,不能做事。”我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他一句。
晚上汉斯问荷西∶“今天几包?”
“两百八十包。”
“怎么少了?你这是开我玩笑。”口气总是最坏不过的了。
“仓很深,要挖起来,举著出船仓,再扎绳子,上面才拉,又下大雨━━。”
“你在水下面,下雨关你什么事?”
“上面大雷雨,闪电,浪大得要命,黑人都怕哭了,丢下我,乘个小划子跑掉
了,放在平底船上的水泥,差点又没翻下海。”
“汉斯,找机器来挖掉吧,这小钱,再拖下去就亏啦!”我说。
汉斯低头想了好久,然后才说∶“明天加五个黑人潜水夫一起做,工钱叫杜鲁
医生去开价。”
总算没有争执。路易躲在房内咳得惊天动地,也怪辛苦的。
在收盘子时,杜鲁医生进来了,他一向不敲门。
“怎么还没弄完?”一进门就问汉斯。
“问他们吧,一个生病,一个慢吞吞。”汉斯指了指荷西,我停止了脚步,盘
子预备摔到地下去,又来了!又怪人了!有完没有?
“路易,出来给杜鲁医生看。”汉斯叫著。
路易不情不愿的拖著凉鞋踱出来。
拉拉荷西,跟他眨眨眼,溜回房去了。
“路易怎么回事?”荷西问。
“装的。”
“早猜到了,沙漠时也是那一套。”
“他聪明。”我说。
“他不要脸!”荷西不屑的呸了一口。
“我没有要你学他,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来个不干。”
“算了吧,你弄不过他们的,钱又扣在那里。”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屋顶上,如同丛林的鼓声,这五月的雨,要传给我什么
不可解的信息?
五月十二日
剥了一早上的虾仁,英格故态复萌,躺在床上看书,不进厨房一步。
我一推她门房,她吓了一跳,坐了起来,堆下一脸的笑。
“英格,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她怕了。
“汉斯在德国汇薪水是跟你一起去的?”
“我没看到。”声音细得像蚊子。
“跟你事后提过?”
“也没提,怎么,不信任人吗?”心虚的人,脸就红。
“好!没事了。”我把她的房门轻轻关上。
到了下午,汉斯大步走了进来,先去厨房看了看,说∶“很好!”就要走。
“汉斯,借用你五分钟。”我叫住他。
“啧,我要洗澡。”
“请你,这次请求你。”我诚恳的说,他烦得要死似的丢下了公事包,把椅子
用力一拖。
“荷西已经在公司做了三个半月了。”我说。
“是啊!”
“薪水在西班牙时,面对面讲好是两千五百美金,可以带家属,宿舍公家出。
”
“是啊!”他漫应著,手指敲著台面。
“现在来了,杜鲁医生说,薪水是两千美金,扣税,扣宿舍钱,回程机票不付
。”
“这是荷西后来同意的!”他赶快说。
“好,他同意,就算话,两千美金一月。”
“好了嘛,还噜嗦什么。”站起来要走。
“慢著,荷西领了一千美金,折算奈拉付的,是半个月。”
“我知道他领了嘛!”
“可是,公司还差我们六千美金。”
“这半个月还没到嘛!”
“好━━三个月,欠了五千美金。”我心平气和的在纸上写。
“德国汇了两千去西班牙。”汉斯说。
“汇款存单呢,借来看看?”我偏著头,还是客气的说。
他没防到我这一著,脸红了,喃喃的说∶“谁还留这个。”
“好,”就算”你汇去了两千,还差三千美金,请你付给我们。”我轻轻一拍
桌子,说完了。
“急什么,你们又不花钱?”真是乱扯。
“花不花钱,是我们的事,付薪水是公司的义务。”我慢慢的说。
“你带不出境,不合法的,捉到要关十五年,怕不怕。”这根本是无赖起来了
。
“我不会做不合法的事,带进来五千五美金,自然可以带出去五千美金。”
回房拿出入境单子给他看,上面明明盖了章,完全合法。
“你带进来的钱呢?”他大吼,显然无计可施了。
“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X光照,我也不多带一块钱出去。”
“怎么变的?”
“没有变,不必问了。”
“好吧,你什么时候要?”
“二十三号我走,三千美金给我随身带,西班牙那笔汇款如果不到,我发电报
给你,第四个月薪水做满了,你付荷西━━”结汇出去”。德国汇款如果实在没有
收到,你也补交给他━━美金━━不是奈拉,给他随身带走。”
“荷西怎么带?”
“他入境也带了五千美金来,单子也在。”
“你们怎么弄的?”他完全迷惑了。
“我们不会做不合法的事,怎么弄的,不要再问了。”
“说定罗?我的个性,不喜欢再说第二遍,”我斩钉截铁的说,其实心里对这
人一点没把握。
“好。”他站起来走了。
“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后又丢了一句过去,他停住了,要说什么,一
踩脚又走了。
这样交手,实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抢他的,怎么要得那么辛苦呢,这是我们
以血汗换来的钱啊!
晚上客人来吃饭,一吃完,我们站起来,说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脸
色,如果看,吃的东西也要呕出来了。
路易仍在生病,躲著。
雨是永远没有停的一天了。
五月十三日
晚上杜鲁医生拿来两封信,一封是家书,一封是骆先生写来的,第一次看见台
湾来的信封,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烂了。
“荷西,平儿,亲爱的孩子∶当妈妈将你们两人的名字再一次写在一起时,内
心不知有多么喜悦,你们分别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欢喜……收到平儿脊椎痛的
信,姐姐马上去朱医生处拿药,据说这药治好过很多类似的病例,收到药时一定照
爹爹写的字条,快快服下,重的东西一定不要拿,软床不可睡,吃药要有信心,一
定会慢慢好起来……同时亦寄了荷西爱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递寄去奈国,不知何
时可以收到……平儿在迦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上,这是不可
能的事,父母听了辛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们两人本性纯厚
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再不顺利,还有父母
在支持你们━━。”
听见母亲慈爱的声音在向我说话,我的泪水决堤似的奔流著,这么多日来,做
下女,做厨子,被人呼来喝去,动辄谩骂,怎么也撑了下来,一封家书,却使我整
个的崩溃了。
想到过去在家中的任性,张狂,不孝,心里像锥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弟
却不变的爱著千山万水外的这只出栏的黑羊,泪,又湿了一枕。
五月十四日
路易仍不上工,汉斯拿他也没办法。
荷西总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见他,天黑了回来埋头就睡,六点走,晚上十点
回家。
今天星期六,又来了一批德国人吃晚饭,等他们吃完了,荷西才回来,也没人
招呼他,悄悄的去炒了一盘剩菜剩饭托进房内叫他吃,他说佰朵发炎了,很痛,吃
不下饭,半边脸都肿了。
雨还是一样下著。
关在这个监狱里已经半个月了。
德国集中营原来不只关犹太人。
五月十五日
又是星期天,醒来竟是个阳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汉斯叫出海去测条沉船,这
个工作总比挖水泥好,清早八点多才走,走时笑盈盈的,说下午就可回来,要带我
出去走走。
没想到过了一会荷西又匆匆赶回来了,一进来就去敲汉斯的房门,火气大得很
,脸色怪难看的。
汉斯穿了一条内裤伸出头来,看见荷西,竟∶“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什么测沉船,你搞什么花样,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还带了小孩
子,叫我开船去水上游园会,你,还说我教潜水━━”荷西叫了起来。
“这不比挖水泥好?”汉斯笑嘻嘻的。
“何必骗人?明说不就是了。”
“明说是”公共关系”,你肯去吗?”
“公共关系是你汉斯的事,我管你那么多?”
“你看,马上闹起来了!”汉斯一摊手。
“回来做什么?把那批人丢了。”沉喝著。
“来带三毛去,既然是游船,她也有权利去。”
几乎在同时,汉斯和我都叫了起来∶“她去做什么?”
“我不去!”
“你别来找麻烦?你去。”荷西拖了我就走。
“跟你讲,不去,不去,这个人没有权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说,公共关系,
不是你的事。”
“三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那边二十多个人等著我,我不去,将来码头上
要借什么工具都不方便,他们不会记汉斯的帐,只会跟我过不去━━。”荷西急得
不得了,真是老实人。
“哼,自己去做妓男不够,还要太太去做妓女━━。”我用力摔开他。
荷西猛然举起手来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他手一软,垂了
下来,看了我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笨的人吗
?
骂了他那么难听的话,一天都不能吃饭,总等他回来向他道歉吧!
晚上荷西七点多就回来了,没有理我,倒了一杯可乐给他,他接过来,桌上一
放,望也不望我,躺上床就睡。
“对不起。”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对他说。
“三毛━━”“嗯!”
“决心不做了。”他轻轻的说。
我呆了,一时里悲喜交织,扑上去问他∶“回台湾去教书?”
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的说∶“也是去见岳父母的时候了,下个月,我们结婚
都第四年了。”
“可惜没有外孙给他们抱。”两个人笑得好高兴。
五月十六日
晚上有人请汉斯和英格外出吃饭,我们三个人欢欢喜喜的吃了晚饭,马上回房
去休息。
“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讲,我二十三号先走,多少带些钱,你三十号以后有二
十天假,薪水结算好,走了,再写信回来,说不做了━━不再见。”
“啧,这样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风,突然一走,叫公司哪里去找人?”
“嗳,你要怎么样,如果现在说,他们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会发吗?”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做人总要有责任。”
“死脑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真叫人生气,说不听的,那有那么笨的人。
“一生没有负过人。”他还说。
“你讲走,公司一定赖你钱,信不信在你了。”
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里踱来踱去。
外面客厅哗的一推门,以为是英格他们回来了,却听见杜鲁医生在叫人。
我还没有换睡衣,就先走出去了。
“叫荷西出来,你!”他挥挥手,脸色苍白的。
我奔去叫荷西。
荷西才出来,杜鲁医生一叠文件就迎面丢了过来。
“喂!”我大叫起来,退了一步。
“你做的好事,我倒被港务局告了。”脸还是铁青的。
“他说什嘛!”荷西一吓,英文根本听不懂了。
“被告了,港务局告他。”我轻轻的说。
“那条夹在水道上的沉船,标了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清除?”手抖抖的指
著荷西。
“哪条船?”荷西还是不知他说什么。
“港口图拿出来。”荷西对我说,我马上去翻。
图打开了,杜鲁医生又看不懂。
“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合约时限到了,那条水道开放了,要是任何一条进港的
船,撞上水底那条搁著的,马上海难,公司关门,我呢,自杀算了,今天已经被告
了,拿去看。”他自己拾起文件,又往荷西脸上丢。
“杜鲁医生,我━━只做汉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这条
船,是我来以前标的,来了三个半月,替汉斯打捞了七条,可没提过这一条,所以
,我不知道,也没有责任。”
荷西把那些被告文件推推开,结结巴巴的英文,也解释了明明白白。
“现在你怎么办?”杜鲁还是凶恶极了的样子。
“明天马上去沉船上系红色浮筒,围绳子,警告过来的船不要触到。”
“为什么不拿锯子把船去锯开,拉走?”
荷西笑了出来,他一笑,杜鲁医生更火。
“船有几吨?装什么?怎么个沉法?都要先下水去测,不是拿个锯子,一个潜
水夫就可以锯开的。”
“我说你去锯,明天就去锯。”他固执的说。
“杜鲁医生,捞船,要起重机,要帮浦抽水,要清仓,要熔切,要拖船,有时
候还要爆破,还要应变随时来的困难,不是一把小空气锯子就解决了的,你的要求
,是外行人说话,我不可能明天去锯,再说,明天另外一条船正要出水,什么都预
备好了,不能丢了那边,再去做新的,这一来,租的机器又损失了租金,你看吧!
”
我把荷西的话译成英文给杜鲁医生听。
“他的意思是说,他,抗命?”杜鲁医生沉思了一下问我,以为听错了我的话
。
“不是抗命,一条大船,用一个小锯子,是锯不断的,这是常识。”我再耐心
解释。
“好,好,港务局告我,我转告荷西,好,大家难看吧!”
他冷笑著。
“他要告我吗?”荷西奇怪的浮上了一脸迷茫的笑,好似在做梦似的。
“杜鲁医生,你是基督徒吗?”我轻轻的问他。
“这跟宗教什么关系?”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是浸信会的,可是,你怎么错把荷西当作全能的耶和华了呢?”
“你这女人简直乱扯!”他怒喝了起来。
“你不是在叫荷西行神迹吗?是不是?是不是?”我真没用,又气起来了,声
音也高了。
这时玻璃门哗一下推开了,汉斯英格回来,又看见我在对杜鲁医生不礼貌。
他一皱眉头,问也不问,就说∶“哼,本来这个宿舍安安静静的,自从来了个
三毛,鸡飞狗跳,没有一天安宁日子过。”
“对,因为我是唯一不受你们欺压的一个。”我冷笑著。
杜鲁医生马上把文件递给汉斯,他一看,脸色也变了,窘了好一会,我一看他
那个样子,就知道,他东接工程,西拉工程,把这一个合约期限完全忘了。
“这个━━”他竟不知如何措辞,用手摸了摸小胡子,还是说不出话来。
“荷西,我以前,好像跟你讲过这条船吧!”他要嫁祸给荷西了,再明白不过
。
“没有。”荷西双手叉在口袋里坦然的说。
“我记得,是你一来的时候,就讲的,你忘了?”
“汉斯,我只有一双手,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有十六小时交给你,还有八小
时可以休息,你,可以交代我一千条沉船,我能做的,已经尽力了,不能做的,不
是我的错,而且,这水道上的一条,实在没交代过。”
汉斯的脸也铁青的,坐下来不响。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快,船炸开,拖走,里面的矿不要了。”
荷西说。
“装的是锌,保险公司不答应的,太值钱了,而且已经转卖出去了。”汉斯叹
口气说。
“明天清仓,你二十西小时做,路易也下水,再雇五十个人上面帮忙,黑人潜
水夫,有多少叫多少来。”
荷西听了喘了口大气,低下了头。
“打电报给罗曼,快送人来帮忙。”我说。
“来不及了。”汉斯说。
“这两天,给他们吃得好,司机回来拿菜,做最营养的东西。”他看了我一眼
吩咐著。
“没有想过荷西的健康,他的肺,这样下去,要完了。”我轻轻的说。
“什么肺哦,公司眼看要垮了,如果因为我们这条船,发生了海难,大家都死
了拉倒,还有肺吗?”汉斯冷笑了起来。
“汉斯,整个奈及利亚,没有一架”减压舱”,如果海底出了事,用什么救他
们?”
“不会出事的。”他笑了。
我困难的看著荷西,前年,他的朋友安东尼奥潜完水,一上岸,叫了一声∶“
我痛!”倒地就死了的故事,又吓人的浮了上来。
“不担心,潜不深的。”荷西悄悄对我说说。
“时间长,压力还是一样的。”我力争著。
“好,没什么好说了,快去睡,明天五点半,我一起跟去。”
汉斯站起来走了,杜鲁医生也走了,客厅留下我们两个。
对看一眼,欲哭无泪。
道义上,我们不能推却这件事情,这不止是公司的事,也关系到别的船只的安
全,只有把命赔下去吧。
晚上翻书,看到乔治。哈里逊的一句话∶“做为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最终的
目的。”
我苦笑了起来,“人生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相信谁也没有答案。
五月十七日
昨夜彻夜未眠,早晨跟著爬起来给荷西煮咖啡,夹了一大堆火腿三明治给路易
和他带著,又倒了多种维他命逼他服下去,一再叮咛司机,黄昏时要回来拿热茶送
去,这才放他们走了,现在连晚上也不能回来了。
荷西走了后,又上床去躺了一会,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吓
了一跳,想到牛排还冻在冰箱里,奔出去拿出来解冻,拿出肉来,眼前突然全是金
苍蝇上下乱飞,天花板轰的一下翻转过来。
一手抓住桌子,才知道自己在天旋地转,深呼吸了几口,站了一会,慢慢扶著
墙走回房去,慢慢躺下,头还是晕船似的昏,闭上眼睛,人好似浮在大浪上一样,
抛上去,跌下来,抛上去,又跌下来。
再醒来天已灰灰暗了,下著微雨,想到荷西路易的晚饭,撑起来去厨房煎了厚
厚的肉,拌了一大盘生菜,又切了一大块黑面包、火腿、乳酪,半撑半靠的在装篮
子,人竟虚得心慌意乱,抖个不停,冷汗一直流。
“啊!在装晚饭,司机刚好来了。”英格慢慢踱进厨房来。
“请你交给他,我头晕。”我靠在桌子边,指指已经预备好的篮子,英格奇怪
的看了我一眼,拿了出去。
拖著回房,觉得下身湿湿的,跑去浴室一看,一片深红,不是例假,是出血,
这个毛病前年拖到去年,回到台湾去治,再出来,就止住了,这一会,又发了,为
什么?为什么会再出血?是太焦虑了吗?
圣经上说,“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顾它们,你们做
人的,为什么要忧虑明天呢?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就够了。”
荷西不回来,我的忧虑就要担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担到永远……。
夜悄悄的来了,流著汗,床上势了大毛巾,听朱医生以前教的方法,用手指紧
紧缠住头顶上的一撮头发,尽力忍住痛,往上吊,据说,妇人大出血时,这种老方
子可以缓一缓失血。
不知深夜几点了,黑暗中听见汉斯回来了,杜鲁医生在跟他说话,英格迎了出
去,经过我的房门,我大声叫她∶“英格!英格!”
“什么事?”隔著窗问我。
“请杜鲁医生进来一下,好像病了,拜托你。”
“好!”她漫应著。
擦著汗,等了半天,听见他们在笑,好像很愉快,工程一定解决了。
又听了一会儿,汽车门碰的一关,杜鲁医生走了。
客厅的音乐轰一下又炸了出来,英格和汉斯好似在吃饭,热闹得很。
还是出著血,怕弄赃了床单荷西回来不能睡,悄悄的爬下床,再铺了两条毛巾
,平躺在地上,冷汗总也擦不完的淋下来。
荷西在水里,在暗暗的水里,现在是几点啊?他泡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回
来?
想到海员的妻子和母亲,她们一辈子,是怎么熬下来的?
离开荷西吧!没有爱,没有痛楚,没有爱,也不会付出,即使有了爱,也补偿
不了心里的伤痕。
没有爱,我也什么都不是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行尸走肉而已。
“做一个披头,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那么要做谁呢?
要做谁呢?要什么目的呢?
血,随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后一滴,流干吧,我不在乎。
五月二十日
“不要说话,不要问,给我睡觉。”荷西扑上床马上闭上了眼睛。
三天没有看见荷西,相对已成陌路,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经验
都已不能交通,他,经历了他的,我,经历了我的,言语不能代替身体直接的感受
,心灵亦没有奢望在这一刻得到滋润,痛的还是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睡吧!遗忘吧,不要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呜咽。
没有梦,也不会看见五月的繁花。
五月二十一日
锌起出来了,今天炸船,明天起重机吊。
汉斯今夜请客,报答德国大公司在这件事上借机器借人力的大功劳。
英格去买的菜、还是撑了起来,血总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鱼,头马上
不晕了。
已经撑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尽弃,还有两天,汉斯欠的钱应该付了。
有一天,如果不小心发了财,要抱它几千万美金来,倒上汽油烧,点了火,回
头就走,看都不要看它怎么化成灰烬,这个东西,恨它又爱它。
荷西休息了一夜,清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东西,如果不肯倒下来,成了
白骨,大概也还会摇摇晃晃的走路吧!
只做了四个菜,没有汤,也没做甜点,也没上桌吃,喘著气,又扑到床上去。
半夜荷西推醒我,轻轻叫著∶“三毛,快起来,你在流血呢,是月经吗?怎么那么
多?”
“不要管它,给我睡,给我睡。”迷迷糊糊的答著,虚汗又起,人竟是醒不过
来。
“三毛,醒醒!”
我不能动啊!荷西,听见你在叫我,没有气力动啊!
“不要紧”“唉!天哪!”又听见荷西在惊叫。死命挤出了这句话,又沉落下
去。
觉得荷西在拉被单,在浴室放水洗被单,在给我垫毛巾,在小腹上按摩……
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两天,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要带钱啊!
我们是金钱的奴隶,赔上了半条命,还不肯释放我们。
五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来,荷西还在旁边坐著。
“为什么在这里?”慢慢的问他。
“你病了。”
“汉斯怎么说?”
“他说,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担心。”
“要不要吃东西?”
我点点头,荷西赶快跑出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杯牛奶,一盘火腿煎蛋来。
“靠著吃!”他把我撑起来,盘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里。
“不流血了。”吃完东西,精神马上好了,推开盘子站起来,摸索著换衣服。
“你干嘛?”
“问汉斯要钱,明天先走,他答应的。”
“三毛,你这是死要钱。”
“给折磨到今天,两手空空的走,不如死。”
“汉斯━━”我大叫他。
“汉斯。”跑出去敲他的门。
“咦,好啦!”他对我笑笑。
我点点头,向他指指客厅,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先去饭桌上坐下等他,荷西
还捧了牛奶出来叫我吃。
“什么事?”他出来了。
“算帐。”趴在桌上。
“今天星期天。”
“你以前答应的。”
“你明天才走。”
“明天中午飞机。”
“明天早上付你,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荷西做到这个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们来结帐。”
“他还没做满这个月。”
“结前三个月的,一共要付我五千美金,荷西走时,再带这个月的两千,什么
以前说的四百美金加班费,就算税金扣掉,不要了。”
“好,明天给你,算黑市价。”
“随你黑市、白市,亏一点不在乎,反正要美金。”
“好了吧!”他站了起来。
“五千美金,明天早晨交给我。”
“一句话。”
再逼也没有用了。
“千万不要讲不做了,度假回去,他们护照会还你,职业执照我们去申请补发
,三十号,你一定要走,带钱,知道吧?”
在床上又叮咛著荷西,他点点头,眼睛看著地下。
我们实在没有把握。
“箱子等我回来再理,你不要瞎累。”
临上工时,荷西不放心的又说了一句。
五月二十三日
荷西还是去上工,说盯中午十二点来接我去机场,飞机是两点一刻飞“达卡”
,转赴迦纳利群岛,行程是八小时。
在房内东摸西弄,等到十一点多,杜鲁医生匆匆来了,汉斯叫我出来。
“这一叠空白旅行支票,你签字。”
真有本事,要他换,什么都换得出来。
我坐下来一张一张签,签了厚厚一小本,杜鲁医生没等签完,站起来,推开椅
子,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签完支票,开始数,数了三遍,只有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小票子,看上去一大
叠。
“怎么?”我愕住了。
“怎么?”汉斯反问我。
“差太多了。”这时心已化成灰烬,片片随风飘散,无力再作任何争执,面上
竟浮出一丝恍惚的笑来,对著那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发呆。
“哼!”我点著头望著汉斯。
“好,好!”盯住他,只会说这一个字。
“临时要换,哪来那么多,五千美金是很多钱啊,你不知道?”他还有脸说话
。
“汉斯,我有过钱,也看过钱,五千美金在我眼里,不是大数目,要问的是,
你这样做人,这样做吸血鬼,天罚不罚你?良心平不平安?夜深人静时,睡得睡不
著?”
“妈的!”他站起来去开了一罐啤酒,赤著脚,一手叉腰一面仰头喝酒,眼睛
却盯住我。
“荷西三十号走,我们答应你的期限,已经遵守了,希望你到时候讲信用,给
他假,付他薪,就算你一生第一次破例,做一次”正人君子”,也好叫人瞧得起你
。”
“哼!你瞧不瞧得起我,值个鸟。”
不再自取其辱,回房穿好鞋子,放好皮箱,等荷西来接。
“怎么?只付了一千多啊?”荷西不相信的叫了,也没时间吵,提了箱子就
往车上送。
“三毛,再见!”英格总算声来握握手,汉斯转身去放唱片。
“汉斯━━”我叫他,他有点意外的转过身来。
“有一天,也许你还得求我,人生,是说不定的。”我微笑的伸出手来,他没
有料到我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告别,脸上一阵掩饰不住的赧然,快速的伸出手来
。
“还再见吗?”他说。
“不知道,有谁知道明天呢?”
过了海关,荷西在铁栏外伸手握住我。
“下星期一,机场等你,嗯!”我说。
“马上去看医生,知道吧!家事等我回来做。”他说。
“好!”我笑笑,再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扩音器正在喊著,“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六九八号班机,飞达卡、迦纳利群
岛的乘客,请在一号门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三毛!”荷西又叫了一
声,我回过身去,站住了。
“嗯!飞机上,要吃东西啊!”他眼睛湿了。
“知道,再见!”我笑望著他。
再看了他一眼,大步往出口走去。
停机坪上的风,畅快的吹著,还没有上机,心已经飞了起来,越来越高,耳边
的风声呼呼的吹过,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云。
后记
六月十二日,我在迦纳利群岛的机场,再度搭乘同样的班机,经达卡,往奈及
利亚飞去。
荷西没有回家,五月三十日,三十一日,六月一日,二日都没有他的影子。
汉斯在我走后数日撞车,手断脚断。
荷西无伤,只青了一块皮。
英格护著汉斯马上回德医治,公司失了他们,全靠荷西一人在撑,路易没拿到
钱,走了。荷西亦要走,汉斯发了八次电报去迦纳利岛给我,几近哀求,薪水仍然
未发,越积越多,道义上,我们又做了一次傻瓜,软心的人啊!你们要愚昧到几时
呢?
下机时,杜鲁医生,夫人,都在接我,态度前倨后恭。
人,总要活得有希望,再走的时候,不该是口袋空空的了。
万一下月再走,还是没领钱,那么最爱我的上帝,一定会把汉斯快快接到另外
一个世界去,不会只叫他断手断腿了。
“要相信耶和华,你们的神,因为她是公义的。”
玛黛拉游记
其实“玛黛拉”并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我计划去的是葡萄牙本土,只是买不到
船票,车子运不过海,就被搁了下来。
第二天在报上看见旅行社刊的广告∶“玛黛拉”七日游,来回机票、旅馆均告
代办。我们一时兴起,马上进城缴费,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匆匆忙忙出门,报名
后的当天清晨,葡萄牙航空公司已经把我们降落在那个小海岛的机场上了。
“玛黛拉”是葡萄牙在大西洋里的一个海外行省,距本土七百多公里远,面积
七百多平方公里,人口大约是二十万人在欧洲,它是一个著名的度假胜地,名气
不比迦纳利群岛小,而事实上,认识它的人却不能算很多。
我们是由大迦纳利岛飞过来的。据说,“玛黛拉”的机场,是世界上少数几个
最难降落的机场之一。对一个没有飞行常识的我来说,难易都是一样的只觉得由
空中看下去,这海岛绿得像在春天。
以往入境任何国家,都有罪犯受审之感,这次初入葡萄牙的领土,破例不审人
,反倒令人有些轻松得不太放心。
不要签证,没有填入境表格,海关不查行季,不问话,机场看不到几个穿制服
的人,气氛安详之外透著些适意的冷清,偶尔看见的一些工作人员,也是和和气气
,笑容满面的,一个国家的民族性,初抵它的土地就可以马上区别出来的。机场真
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骗不了人,罗马就是罗马,巴黎就是巴黎,柏林也不会让人
错认是维也纳,而“玛黛拉”就是玛黛拉,那份薄薄凉凉的空气,就是葡萄牙式的
诗。
本以为“玛黛位”的首都“丰夏”是个类似任何一个拉丁民族的破旧港。━━
依著波光粼粼的大海,停泊著五颜六色的渔船,节节的石阶通向飘著歌曲的酒吧…
…
等到载著我们的游览车在“丰夏”的市区内,不断的穿过林荫大道、深宅巨厦
和小湖石桥时,方才意外的发现,幻象中的事情和实际上的一切会相去那么遥远,
我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过分了些,“丰夏”完全不是我给它事先打好的样子。
我们的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迅七百五十个房间,是“丰夏”最
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色古香老式的旅馆,新新旧旧的依山而建,大
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著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
只有我们这一幢叫做“派克赌场大放馆”的怪兽,完全破坏了风景,像一个暴
发户似的跻身在书香人家洋洋自得,遗憾的是我们居然被分在它这一边。
旅馆大得有若一座迷城,豪华的东西,在感觉上总是冷淡的,矜持的,不易亲
近,跟现代的文明人一个样子。
安置好房间,换上干净的衣服,荷西跟我在旅馆内按著地图各处参观了一圈,
就毫不留恋的往“丰夏”城内走去。
旅馆站门的人好意的要给我们叫车,我婉拒了他,情愿踏著青石板路进城去,
人行道老得发绿,一步一苔,路旁的大梧桐竟在落叶呢。
与其说“丰夏”是个大都市,不如说圻是个小城市镇,大半是两三层楼欧洲风
味的建筑,店面接著店面,骑楼一座座是半圆形的拱门,挂著一盏盏玻璃罩的煤气
灯,木质方格子的老式橱窗,配著一座座厚重殷实刻花的木门,挂著深黄色的铜门
环,古意盎然,幽暗的大吊灯,白天也亮,照著深深神秘的大厅堂,古旧的气味,
弥漫在街头巷尾,城内也没有柏油路,只是石板路上没有生青苔而已。
一共不过是十几条弯弯曲曲上坡又下坡的街道,一座大教堂,三五个广场,沿
海一条长堤,就是“丰夏”市中心的所有了。
住在“玛黛拉”那几日,几乎每天都要去“丰夏”,奇怪的是,这个可爱的城
镇越认识它,越觉得它亲切、温馨,变化多端。
只四万人口的小城一样有它的繁华,斜街上放满了鲜花水果,栉比的小店千奇
百怪,有卖木桶的,有卖瓦片的,有鞋匠,有书报摊,有糕饼铺,有五金行,还有
卖衬裙、花边、新娘礼服的,也有做马鞍,制风灯的,当然还夹著一家家服装店,
只是,挂著的衣服,在式样上看去就是一件件给人穿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给人
流行用的。
这儿没有百货公司,没有电影院,没有大幅的广告,没有电动玩具,没有喧哗
的唱片行,它甚至没有几座红绿灯。
这真是十七世纪的市井画,菜场就在城内广场上,卖货的,用大篮子装,买货
的,也提著一只只朴素的杨枝编的小篮子,里面红的蕃茄,淡绿的葡萄,黄的柠檬
满得要溢了出来,尼龙的口袋在这儿不见踪迹,它是一派自然风味,活泼的人间景
气在这儿发挥到了极致,而它的本身就是人世安然稳当的美,这种美,在二十世纪
已经丧失得快看不见了。
这样的小城,不可能有面目可憎的人,看来看去,表情都是悦目,令人觉得宾
至如归,漂泊大城的压迫感在这里是再也不可能感到的。
在“丰夏”市内,碰见了几次很有趣的事情。
我们一连几次通过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店面的老铺,里面乱七八糟的放著一堆
堆红泥巴做出来的雕塑,形状只有两三种,鸽子、天使和一个个微笑的小童,进店
去摸了半天,也没人出来招呼,跑到隔壁店铺去问,说是店主人在另一条街下棋,
等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了一个好老好老的白发瘦老头。
当时我已经选好了一个标价三百葡币的天使像抱在怀里,老人看见了,点点头
,又去拿了三个同样的天使,一共是四个,要装在一个破纸盒里给我们。
“只要一个,”我讲西班牙文,怕他不懂,又打著手势。
“不,四个一起。”他用葡萄牙文回答,自说佾话的继续装。
“一━━个━━,老公公。”我拍拍他的肩,伸手把天使往盒子外搬,他固执
的用手按住盒子。
“一个就好了。”荷西恐他听不见,对著他耳朵吼。
“不要叫,我又不老,听得见啦!”他哇哇的抗议起来。
“啊,听得见,一━━个,只要一个。”我又说。
老公公看著我开始摇头,唉━━的一声大叹了口气,拉了我的手臂就往店后面
走,窄小的木楼梯吱吱叫著,老人就在我后面推,不得不上去。
“喂,喂,到哪里去啊?”
老人也不回答,一推把我推上满妞鲜花的二楼天台。
“看!”他轻轻的说,一手抖抖的指著城外一幢幢白墙红瓦的民房。
“什么啊?”
“看啊!”
“啊?”我明白了。
原来这种泥塑的东西,是用来装饰屋顶用的,家家户户,将屋子的四个角上,
都糊上了四个同样的像,或是天使,或是鸽子,也有微笑小童的,非常美丽,只是
除了美化屋顶之外不知是否还有宗教上的原因。
“是啦!懂啦!可是我还是只要一个。”我无可无不可的望著老人。
这一下老人生气了,觉得我们不听话。
“这不合传统,从来没有单个卖的事。”
“可是,我买回去是放在书架上的啊!”我也失了耐性,这人这么那么说不通
。
“不行,这种东西只给放在屋顶上,你怎么乱来!”
“好吧,屋顶就屋顶吧━━一个。”我再说。
“不买全套,免谈!”他用力一摇头,把盒子往地上一放,居然把我们丢在店
里,自己慢慢走下街去了,神情这么的固执,又这么的理所当然,弄得我们没有办
法偷买他的天使,废然而去。这样可爱的店老板也真没见过,他不要钱,他要传统
。
另一次是走渴了,看见远远街角拱门下开著一家小酒店,露天座位的桌子居然
是一个个的大酒桶,那副架势,马上使我联想到海盗啦、金银岛啦等等神秘浪漫的
老故事,这一欢喜,耳边仿佛就听见水手们在酒吧里呵呵的唱起“甜酒之歌”来了
。
很快的跑上去占了一只大酒桶,向伸头出来的秃头老板喊著∶“两杯黑麦酒。
”
无意间一抬头,发觉这家酒店真是不同凡响,它取了个太有趣的店名,令人一
见钟情。
当老板托著盘子走上来时,我将照相机往荷西一推,向老板屈膝一点脚,笑嘻
嘻的对他说∶“老板,合拍一张照片如何?拜托!”
这个和气的胖子很欢喜,理理小胡子,把左腿斜斜一勾,下巴仰得高高的,呼
吸都停住了,等著荷西按快门。
我呢,抬起头来,把个大招牌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一八三二年设立━━殡仪
馆━━酒━━吧━━。”
老板一听我念,小小吃了一惊,也不敢动,等荷西拍好了,这才也飞快的抬头
看了一下他自己的牌子。
“不,不,太太,楼上殡仪馆,楼下酒店,你怎么把两块牌子连起来念,天啊
,我?殡仪馆?”
他把白色抹布往肩上一抛,哇哇大叫。
不叫也罢了,这一叫,街角擦鞋的,店内吧台上喝酒的,路上走过的,全都停
下来了,大家指著他笑,擦鞋的几乎唱了起来。
“殡仪馆酒吧!殡仪馆酒吧!”
这老实人招架不住了,双手乱划,急得脸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你又不叫某某酒店,只写”酒店”,聪明人多想一步,当然会弄错嘛!”我
仰靠在椅子上不好意思的踢著酒桶。
“嗳噫!嗳噫!”他又举手,又顿足,又叹气,忙得了不得。
“这样特别,天下再也没有另外一家”残仪馆酒店”,还不好吗?”我又说了
一句。
他一听,抱头叫了起来,“还讲,还讲,天啊!”
全街的人都在笑,我们丢下钱一溜烟跑掉了。
这叫━━“酒家误作殡仪馆━━不醉也无归。”
人在度假的时候,东奔西走,心情就比平日好,也特别想吃东西,我个人尤其
有这种毛病,无论什么菜,只要不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全都变成山珍海味。
“丰夏”卖的是葡萄牙菜,非常可口,我一家一家小饭店去试,一次吃一样,
绝对不肯重复。
有一天,在快近效外的极富本地人色彩的小饭店里看见菜单上有烤肉串,就想
吃了。
“要五串烤肉。”我说。
茶房动也不动。
“请问我的话您懂吗?”轻轻的问他,他马上点点头。
“一串。”他说。
“五串,五━━”我在空中写了个五字。
“先生一起吃,五串?”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吃惊。
“不,我吃鱼,她一个人吃。”荷西马上说。
“一串?”他又说。
“五串,五串。”我大声了些,也好奇怪的看著他,这人怎么搞的?
茶房一面住厨房走一面回头看,好似我吓了他一样。
饭店陆续又来了好多本地人,热闹起来。
荷西的鱼上桌了,迟来的人也开始吃了,只有我的菜不来。
我一下伸头往厨房看,一下又伸头看,再伸头去看,发觉厨子也鬼鬼祟祟的伸
头在看我。
弹著手指,前后慢慢摇著老木椅子等啊等啊,这才看见茶房双手高举,好似投
降一样的从厨房走出来了。
他的手里,他的头上,那个吱吱冒烟的,那条褐色的大扫把,居然是一条如━
━假━━包━━换━━的━━松━━枝━━烤━━肉━━。
我跟荷西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我双手紧张的撑住椅子,眼睛看成斗鸡眼了。
茶房戏剧性的把大扫把在空中一挥,轻轻越过我面前,慢慢横在我的盘内,那
条“东西”,两边长出桌子一大截。
全饭店的人,突然寂静无声,我,成了碧姬芭杜,大家快把我看得透明了。
“这个━━”我咽了一下口水,擦著手,不知如何才好。
“玛黛拉乡村肉串。”茶房一板一眼的说。
“另外四串要退,这不行,要撑死人的。”
不好意思看茶房,对著荷西大叫起来。
大家都不响,盯住我,我悄悄伸出双臂来量了一量,一百二十公分。
我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三,有希望━━一串。
那天如何走出饭店的,还记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不舒服,眼睛没有挡住,就是
那个步子,结结实实的,好似大象经过阅兵台一样有板有眼的沉重。
松枝烤肉,味道真不错,好清香的。
人家没有收另外四串的钱,不附上了一杯温柠檬水给消化,他们也怕出人命。
有一年跟随父亲母亲去梨山旅行,去了回来,父亲夸我。
说∶“想不到跟妹妹旅行那么有趣。”
“沿途说个不停,你们就欢喜了啦!”我很得意的说。
父亲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又说∶“你有”眼睛”,再平凡的风景,在你心里
一看,全都活了起来,不是说话的缘故。”
后来,我才发觉,许多人旅行,是真不带心灵的眼睛的,话却说得比我更多。
在“玛黛拉”的旅客大巴士里,全体同去的人都在车内唱歌,讲笑话,只有我,拿
了条大毯子把自己缩在车厢最后一个玻璃窗旁边,静静的欣赏一掠即过的美景。
我们上山的路是政府开筑出大松林来新建的,成“之”字形缓缓盘上去,路仍
是很狭,车子交错时两车里的游客都尖声大叫,骇得很夸张。
导游先生是一位极有风度,满头银发的中年葡萄牙人,说著流利的西班牙文,
全车的乘客,数他长得最出众,当他在车内拿著麦克风娓娓道来时,却没有几个人
真在听他的,车厢内大半是女人,吵得一塌糊涂。
“玛黛拉是公元十五世纪时由葡萄牙航海家在大西洋里发现的海岛,因为见到
满山遍野的大松林,就将它命名为”玛黛拉”,也就是“木材”的意思,当时在这
个荒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凶猛的野兽,葡萄牙人陆续移民来这儿开垦,也有当
时的贵族们,来“丰夏”建筑了他们的夏都……”
导游无可奈何的停下来不说了,不受注意的窘迫,只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他
说的都是很好听的事,为什么别人不肯注意他呢。
旅行团在每个山头停了几分钟,游客不看风景,开始拚命拍照。
最后,我们参观了一个山顶的大教堂,步行了两三分钟,就到了一个十分有趣
的滑车车站。
“滑车”事实上是一个杨枝编的大椅子,可以坐下三个人,车子下面,有两条
木条,没有轮子,整个的车,极似爱斯基摩人在冰地上使用的雪橇,不同的是,“
玛黛拉”这种滑车,是过去的居民下山用的交通工具,山顶大约海拔二千五百多公
尺高,一条倾斜度极高的石板路,像小河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弯弯曲曲的奔流
著,四周密密的小户人家,沿著石道,洋洋洒洒的一路排下去,路旁繁花似锦,景
色亲切悦目,并不是悬崖荒路似的令人害怕。
我们每人缴了大约合一百元新台币的葡币从旅馆出发,主要的也是来尝尝古人
下山的工具是怎么一种风味。
在滑车前面,必然的犹豫、争执,从那些太太群里冒出来了,时间被耽搁了,
导游耐性的在劝说著。
荷西和我上了第二辆车,因为是三个人坐一排的,我们又拉了一个西班牙女孩
子来同坐,她跟另外三个朋友一起来,正好分给我们。
坐定了,荷西在中间,我们两边两个女人,夹住他。
“好!”回过头去向用麻绳拉著滑车的两个葡萄牙人一喊,请他们放手,我们
要下去了。
他们一听,松了绑在车两旁的绳子,跳在我们身后,车子开始慢慢的向下坡滑
去。
起初滑车缓慢的动著,四周景色还看得清清楚楚,后来风声来了,视线模糊了
,一片片影子在身旁掠过,速度越来越快,车子动荡得很厉害,好似要散开来似的
。
我坐在车内,突然觉得它正像一场人生,时光飞逝,再也不能回返,风把头发
吹得长长的平飞在身后,眼前什么都捉不住,它正在下去啊,下去啊。
突然,同车的女孩尖叫了起来,叫声高昂而持续不断,把我从冥想里叫醒过来
。
“抓住荷西,抓住荷西!”我弯下身向她喊。
她的尖指甲早已陷在荷西的大腿上,好似还不够劲,想穿过荷西的牛仔裤,把
他钉在椅子上一样,一面还是叫个不停。
荷西痛不可当,又不好扳开她,只有闭著眼睛,做无声的呐喊,两个人的表情
搭配得当,精采万分。
站在椅背后的人看到这种情形,跳了下来,手中的麻绳一放,一左一右,开始
在我们身后拉,速度马上慢了下来。
回头去看拉车的人,身体尽量向后倾,脚跟用力抵著地,双手紧紧拉住绳子,
人都快倒到地上去了,这样的情形,还跟著车在小跑,不过几分钟吧,汗从他们戴
的草帽里雨似的流下来。
“上车,踩上来,我们不怕了。”我大声叫他们,那个女孩子一听,又开始狂
叫。
“上来!”我再回身去叫,拖车的人摇摇头,不肯,还是半仰著跟著小跑。
这时,沿途的小孩,开始把野花纷纷向我们车内撒来,伸手去捉,抓到好几朵
大的绣球花。
好似滑了一辈子,古道才到尽头,下了车,回身去望山顶的教堂,居然是一个
小黑点。山路从下往上望,又成了一条瀑布似的悬挂著,我们是怎么下来的,真是
天知道。
拉车的两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似的湿透了,脱下了帽子,好老实的,背著我们
,默默的在一角擦脸汗,那份木讷,那份羞涩,不必任何一句语言,都显出了他们
说不出的本分和善良,我呆望著他们,不知怎么的感动得很厉害,眼睛一眨一眨的
盯住他们不放。
荷西在这些地方是很合我心意的,他看也不看我,上去塞了各人一张票子,我
连忙跟上去,真诚的说∶“太辛苦你们了,谢谢,太对不起了!”
给小账当然是不值得鼓励,可是我们才缴不过合一百块台币,旅行社要分,大
巴士要分,导游再要分,真正轮到这些拉车的人赚的,可能不会占二十分之一,而
他们,用这种方式赚钱,也要养活一大家人的啊!
我们抵达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一辆又一辆的滑车跟了下来,那些拉胖太太们
的车夫真是运气不好,不累死才怪。
我注意看下车的游客,每一个大呼小叫的跨出车来,拍胸狂笑,大呼过瘾,我
一直等著,希望这一排十几辆车,其中会有一个乘客,回身去谢一句拉车的人,不
奢望给小费,只求他们谢一声,说一句好话,也是应该的礼貌,可是,没有一个人
记得刚刚拉住他们生命的手,拉车的一群,默默的被遗忘了。
这种观光游戏,是把自己一时感官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劳力辛苦上,在我,
事后又有点后悔,可是不给他们拉,不是连糊口的钱都没有了吗?
当时我倒是想到一个减少拉夫辛劳的好方法━━这种滑车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全
程都拉住车子不放的,车速虽快,可是只要每几十公尺有人用力拉一把,缓和冲力
,它就会慢下来。
其实,只要在滑车的背后装两枝如手杖一样钩的树枝,拉夫们每两个一组沿著
窄窄的斜道分别站下去,像接力赛似的,每一辆滑车间隔一分钟滑下来,他们只要
在车子经过自己那一段时,跳上去,抓住钩子,把车速一带,慢下来,再放下去,
乘客刚刚尖叫,又有下一段的拉夫跳上来拉住,这样可以省掉许许多多气力,坐的
人如我,也不会不忍心,再说,它是雪撬似的,没有轮子,路面是石板,两旁没有
悬崖,实在不必费力一路跑著卖老命。
我将这个建议讲给导游听,他只是笑,不当真,不知我是诚心诚意的。
细细分析起来,“玛黛拉”事实上并不具备太优良的观光条件。
它没有沙滩,只有礁岩,没有优良的大港口,没有现代化的城市,也谈不上什
么文化古迹,离欧洲大陆远,航线不能直达……
可是游客还是一日多似一日的涌来“玛黛拉”。
当地政府,很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岛,要吸引游客总得创出一样特色来
才行,于是,他们选了鲜花来装饰自己,没有什么东西比花朵更能美化环境的了。
“丰夏”的市中心不种花,可是它卖花,将一个城,点缀得五颜色六色,“玛黛拉
”的郊外,放眼看去,除了山林之外,更是一片花海。
我们去的时候是秋天,可是车开了三百多公里的路,沿途的花没有断过,原先
以为大半是野生的,因为它们没有修剪的匠气,茂茂盛盛的挤了个满山满谷,后来
跟导游先生谈起来,才发觉这些绣球花、燕子花、菊花、中国海棠、玫瑰,全是居
民配合政府美化计划一棵一棵在荒野里种出来的,不过十年的时间吧,他们造出了
一个奇迹,今日的玛黛拉,只要去过的人,第一句话总不例外的脱口而出∶“那些
花,不得了!”
三百多公里的道路,在我眼前飘过的花朵不下有亿万朵吧,这样的美,真怀疑
自己是否在人间。
同游览车内的两个中年太太,大概实在忍不住花朵的引诱,伸手在窗坍采了两
朵白色的玫瑰,导游一转身看见了,只见一向和蔼有礼的他,脸色突然胀红了,狮
子似的大吼一声,往这两个太太走过去,他拿起麦克风来开始在全车的人面前羞辱
她们,大家都吓坏了,这个导游痛责破坏他乡土风景的游客,保护花朵有若保护他
的生命一样认真,几亿朵花,她们不过采了两朵,却被“修理”得如此之惨,这是
好的,以后全车的人,连树叶都再也不敢碰一碰了。
怎么怪导游不生气,花朵是玛黛拉的命脉之一啊。
“玛黛拉”的松树长在高山上,杨树生在小溪旁,这儿的特产之一就是细直杨
枝编出来的大小篮子和家具,非常的雅致朴实,柳树看得多了,改看杨枝,觉得它
们亦是风韵十足,奇怪的是,每看杨树,就自然的联想到《水浒传》,李逵江边讨
鱼,引得浪里白条张顺出场的那一章里,就提到过杨树。
岛上的居民几乎全住的是白墙红瓦的现代农舍,四周种著葡萄和鲜花,一丝也
看不出贫穷的迹象来。
在岛的深山里,一个叫做“散塔那”的小村落,却依然保持了祖先移民房舍的
式样。
茅草盖著斜斜的屋顶,一直斜到地上,墙是木头做的,开了窗,也有烟囱,小
小的窄门,胖子是进不去的,这种房子,初看以为不过是给游客参观的,后来发觉
整个山谷里都散著同式样的房子,有些保持得很好,漆得鲜明透亮,远看好似童话
故事中的蛋糕房子一般。
“散塔那”坐落在大森林边,居民种著一畦畦的蔬菜,养著牛羊,游客一车车
的去看他们的房舍,他们也不很在意,甚而有些漠然,如果换了我,看见那么多游
客来参观,说不定会摆个小摊子卖红豆汤,不然,钉些一色一样的小茅屋当纪念品
卖给他们,再不,拉些村民编个舞唱个狩猎歌,也可以赚点钱。
可贵的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在这个山谷里,没有如我一般的俗人,游客
没有污染他们,在这儿,天长日久,茅草屋顶上都开出小花来,迎风招展,悠然自
得,如果那田畦里摘豆的小姑娘,头上也开出青菜来,我都不会认为奇怪,这个地
方,天人早已不分,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
回归田园的渴望和乡愁,在看见“散塔那”时痛痛的割著我的心,他们可以在
这天上人间刮一生一世,而我,只能停留在这儿几十分钟,为什么他们这么安然的
住在我的梦乡里,而我,偏偏要被赶出去?
现实和理想总没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并不是富贵浮云,我只求一间农
舍,几畦菜园,这么平淡的梦,为什么一样的辛苦难求呢?
旅行什么都好,只是感动人的事物太多,感触也因此加深,从山林里回到旅馆
,竟失眠到天亮。
离开“玛黛拉岛”的前一天,我们在旅馆休息,很欢喜享受一下它的设备,可
惜的是,它有的东西,都不合我的性情。夜总会、赌场、美容院、三温暖、屋顶天
体浴、大菜间、小型高尔夫球,都不是我爱去的地方,只有它的温泉游泳池,在高
高的棕榈树下,看上去还很愉快,黄昏时,池里空无一人,去水里躺了个痛快,躺
到天空出星星了才回房。
七日很快的过去,要回去了,发现那双希腊式的凉鞋从中间断开了,这双鞋,
跟著我走过欧洲,走过亚洲,走过非洲,而今,我将它留下来,留在旅馆的字纸篓
里,这就是这双鞋的故事和命运,我和它都没料到会结束在玛黛拉。
行李里多了一只粗陶彩绘的葡萄牙公鸡,手里添了一个杨枝菜篮,这是我给自
己选的纪念品。
回到大迦纳利岛家里,邻居来问旅行的经过,谈了一会,又问∶“下次去哪里
啊?”“不知道啊!”漫然的回应著。
人间到处有青山,何必刻意去计划将来的旅程呢。
温柔的夜
那个流浪汉靠在远远的路灯下,好似专门在计算著我抵达的时刻,我一进港口
,他就突然从角落里跳了出来,眼睛定定的追寻著我,两手在空中乱挥,脚步一高
一低,像一个笨拙的稻草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过一辆辆汽车,快速的往我的方
向奔过来。
也许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挥著手引我注意,并且还大声的喊著∶“夜安!喂!
夜安!”
当时,我正在大迦纳利岛的港口,要转进卡特林娜码头搭渡轮。
听见有人在老远的喊著,我不由得慢下车速,等著那人过来,心里莫名其妙的
有些不对劲。
那个陌生人很快的跑过了街,几乎快撞到我车上才收住了脚,身体晃来晃去的
。
“什么事?”我摇下玻璃窗来问他。
“夜安!夜安!”还是只说这句话,喘得很厉害,双手一直攀在我车顶的行李
架上。
我深深的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他。
见我打量著他,这人马上弯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说了一句∶“夜安!”接著
很紧张的举起右手来碰著额头,对我拖泥带水的敬了个礼。
我再看他一眼,亦对他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回答他∶“夜安!”趁他还没时间
说什么,用力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个人蹒跚的跟著车子跑了两三步,两手举在半空中,左手好像还
拎了一个瘪瘪的塑胶口袋。暮色里,他,像一个纸剪出来的人影,平平的贴在背后
一层层高楼辉煌的灯火里,只是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衬衫,鲜明得融不进薄黯里去。
一会儿,也就看不见了。
卡特林娜码头满满的停泊著各色各样的轮船,去对岸丹娜丽芙岛的轮渡在岸的
左边,售票亭还没有开始卖票,候船的长椅子上只坐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年人。
我下了车,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还没来,已经七点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关著的售票窗口,搭讪的向我说
。
“也去对面?”我向他微笑,看著他脚前的小黑皮箱。
“去儿子家,你呢?”他点了一支烟。
“搬家。”指指路旁满载行李的车又向他笑笑。
“过去要夜深罗!”
“是。”漫应著。
“去十字港?”
“是!”又点头。
“到了还得开长途,认识路吗?”又问。
“我先生在那边工作,来回跑了四次了,路熟的。”
“那就好,夜里一个人开车,总是小心点才好。”
我答应著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视线抛向黑暗的大海。
“好天气,镜子似的。”老人又说。
我再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轮渡过海,四小时的旅程,我总是选夜航,这时乘客稀少,空旷的大
船,灯光通明,好似一座无人的城市。
走在寒冷的甲板上,总使我觉得,自己是从一场豪华的大宴会里出来,那时,
曲终人散,意兴阑珊,此情邦景,最是令人反复玩味。
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还是只有老人和我两个。
远远的路灯下,又晃过来一个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著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
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备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著的流浪汉,就
是刚刚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
,该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著一艘艘静静泊著的船。
一声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著的,还是稍稍吓了一
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浪汉看著,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有
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吹裂了似
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的灰长
裤。
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散漫的,
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会,我轻轻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
“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
“我━━也过去。”他又说。
我这才发觉这是个外地人,西班牙文说得极生硬,结结巴巴的。
因为这个人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著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
。
“要过海,没有钱。”他向我面前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语气似的摊著手,
我一点反应都不给他。
“我护照掉了,请给我两百块钱买船票吧!”
“求求你,两百块,好不好?只要两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点,我沉默著,身体硬硬的向老人移了过去。
“我给你看证明……”流浪汉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里掏,掏出一个信封,
小心的拿出一张白纸来。
“请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样,向我伸出了手。
他还没有伸过纸来,我已经一闪开,站了起来,往车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来了,几乎是半跑的,两手张开,挡住了我的路。
“只要一张船票,帮助我两百块,请你,好不好,好不好?”
声音轻轻的哀求起来。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紧张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来了似的
。
码头上没有什么人,停泊著的许多船只见灯光,不见人影。
“让我过去,好吗?”我仰起头来冷淡的向著这个流浪汉,声音刀子似的割在
空气里。
他让开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我。脸在灯下惨白的,一副可怜的样子。
我开了车门,坐进去,玻璃窗没有关上。
那个人呆站了一会,犹犹豫豫的拖著步子又往我靠过来。
“请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有困难━━”他突然改用英文讲话了,
语调比他不通顺的西班牙文又动人些了。
我叹了口气,望著前方,总不忍心做得太过分,当著他的面把车窗摇上来,可
是我下定决心不理这个人。
他又提出了两百块钱的要求,翻来覆去说要渡海去丹娜丽芙。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哑的对我喊过来∶“开去总公司买船票吧,那边还
没下班嘛!不要在这里等了。”
一向是临上船才买票的,尤其是夜间这班。老人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摆脱这个
陌生人纠缠的好办法,我马上掏出钥匙来,发动了车。
那人看我要开车了,急得两手又抓上了车窗,一直叫著∶“听我说嘛,请听我
━━。”
“好啦!”我轻轻的说,车子稍稍滑动了一点。
他还是不肯松手。
“好啦!你……”我坚决的一踩油门,狠心往前一闯,几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著车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时一样,可是这次他没有停,他不停的
追著,跄跄跌跌的,好像没有气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将他丢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转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们不只经营迦纳利群
岛的各色渡轮,也代理世界各地船运公司预售不同的船票。
跨进售票大厅的时候,一排二十多个售票口差不多都关了,只有亮著去丹娜丽
芙渡轮的窗口,站著小小的一撮买票的人。
我走去站在队尾,马上有人告诉我应该去入口的地方拿一个牌子。
拿的是二十六号,墙上亮出来的号码是二十号。
穿过昏暗的大厅,在一群早到的人审视的目光下,选了一条空的长木椅子坐下
去。
也许是空气太沉郁了,甩掉流浪汉时的紧张,在坐了一会儿之后,已经不知不
觉的消失了。
我的右边坐了五个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门旅行的乡下人,售票口站著三个正
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著陆军制服还在抽烟,左边隔三条长椅子,坐著另外两个嬉
皮打扮的长发青年,还有十几个人散坐得很远,灯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
那两个嬉皮,在我坐定下来的时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过了只一会儿,其中的
一个站了起来,慢慢往我的方向踱过来。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时候我的脸上写了什么记号,会使得这一个又一个的陌生
人,要拿我,来试试他们的运气。
这一想,脸上就凛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气的向我点点头。
“可以坐下来吗?”
温和的语气使我不得不点了点头。
也是个异乡人,说的是英语。
“请问,你是不是来买去巴塞隆纳的票?”
“嗯,什么?”一听这人不是向我要钱,自己先就胀红了脸。我断定他也是上
来讨钱的啊!
“是这样的,我们有两张船票,临时决定不去巴塞隆纳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
分之二十,损失太大了,所以想转卖给别人。”
我抱歉的向他摇摇头,爱莫能助的摊摊手,他不说什么,却也不走,沉默的坐
在我一旁。
墙上的电子板亮出了二十一号。
我静静的等著,无聊的看著窗坍,一辆绿色的汽车开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走
过━━就在那时候,我又看见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赶著在过街的,那个被我刚
刚才甩掉的流浪汉。
我快速的转过身,背向著玻璃,心加速的跳起来,希望他不要看见我,可是那
是没有用的,知道那个人不是路过,知道他是跟著我老远跑来的,知道他是有企图
的钉上了我,认定我是那个会给他两百块钱的傻瓜,现在他正经过窗口,他在转弯
,他要进来了。
那个流浪汉跨进了船公司,站在入口处,第三次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眼光扫视到我,我迎著他,恶狠狠的瞪著眼。
看得出他有一点狼狈,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决心不管那些,疲惫而又坚
决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过来。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过来了,还是被惊气得半死,恨不得跳起来踢死他。
他实在没有邪恶的样子,悲苦的脸,恍恍惚惚的,好似一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命运的人,一生里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难堪。
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著长椅子的边,在我身旁轻轻的坐下来,他一坐下,
我就故意往一边移开,当他传染病似的嫌给他看。
这时,大概他发觉我身旁还坐了一个跟他气质差不多的人,简直骇了一大跳,
张著嘴,决不定要什么表情,接著突然的用手指著嬉皮,结结巴巴的低嚷了起来。
“怎么,你也向她要钱吗?”
这个陌生人如此无礼的问出这么荒谬的问题来,窘得我看著自己的靴子,像个
木头人一样的僵著,看也不敢看那嬉皮。
“没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讨钱。”嬉皮和气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个人看见别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来,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不相信他是疯子,他不过是个没有处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罢了,也许是
饿疯了一点。
“你看,我又来了。”他吸了一口气向我弯了弯身,又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
的微笑来。
我冷著脸,沉默著。
“你的船呢?”青年人问他。
“什么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来的海员?”青年肯定的说。
“我?不是啊!”他再度吓了一跳。
“我━━我━━我是这个,给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纸头了,隔著我,递给青年人,那边接了过去。
“挪威领事馆,证明你是挪威公民,护照在丹娜丽芙被人偷掉了━━啊!这么
回事。”
他高兴得很,如释重负拚命点头。
“那你在这里干吗?”青年又好奇的问他。
他一指就指著我,满怀希望的说∶“向她请求两百块钱,给我渡海过去,到了
那边,就有钱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气噎,粗暴的站了起来,换到前面一张长椅上去。
这个人明明在说谎,一张船票过海是五百块,不是他说的两百。
当然,他又跟著坐了过来了。一步都不放松的。
“这样好吧?你不肯给我钱,干脆把我藏在你的车子里,偷上船,上了船,我
爬出来,自己走上岸,不是就过去了吗?”
他像发明什么新花样似的又兴奋的在说了。
嬉皮青年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被气得太过头,也神经兮兮的笑了,三个人一
起笑,疯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没有可能的,请你走吧!”
我斩钉截铁的沉下了脸,身后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来,走了开去,对我做了
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那个陌生人笑容还没有退去,挂在那儿,悲苦的脸慢慢铺满了欲泣的失望。
“我替你做工,洗车,搬东西,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几乎哀求到倒下地去了,仍然固执的缠住我。
我的忍耐已到了失去控制的边缘,不顾一大厅的人都悄悄的在注视我们这一角
,站起来再度换了一排椅子。
不能给他钱,一毛钱也不给他,这样过分的骚扰实是太可恶了,绝对不帮助他
,何况,他是假的。
“我已经流浪了四天了,没吃、没睡,只求你帮帮忙,渡过海,到了丹娜丽芙
就有钱了,我支持不下去啦,善心的,请你━━。”
他又跟了上去,在我旁边嗫嚅不停的讲著,好像在哭了。
“我是从挪威来度假的,第一次来迦纳利群岛,住在丹娜丽芙的十字港,来了
才三天,一个女人叫我请她喝酒,我就去跟她喝,喝了好多又去跟她过夜,第二天
早上,醒过来,躺在一个小旅馆里,身上的护照、钱、自己旅馆的钥匙、外套,都
不见了……我走回住著的旅馆去,叫他们拿备用钥匙给我开门,我房间里面还有支
票、衣服,可是旅馆的人说兵们旅客太多,不认识我,不肯开,要我渡海来这边挪
威领事馆拿了身份证明回去才给开房门,借了我一点钱过海来,后来,后来,就没
钱回去了,一直在码头上流浪……”
我听他那么说,多少受了些感动,默默的审视著他,想看出他的真伪来。
“只要两百块,这么一点钱,就可以渡我过去了,到了那里,开了房门,就有
钱了。”
“你自己领事馆不帮你?”怀疑的问他。
他死死的摇头,不愿答一个字。
“这几天,只要渡船来了,我就跑上去求,我情愿替船上洗碗,洗甲板,搬东
西,擦玻璃,什么都肯做,只要他们给我免费坐船过去,可是没有人理我,他们不
听我的。”他低喊著。
“如果你肯帮助我,我一生都会记得你,两百块钱不是一个大数目,而我的幸
福却操在你的手里啊!”
“这当然不是大数目,可是,我的朋友,你的困难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内
心挣扎得很厉害,眼看他已经要征服我的同情心了,又眼看他将拿了我的钱,在背
后诅咒我的拖延,又好似听见他暗笑我傻子的声音,这么一想,我竟残酷的回答了
他上面的那句话。
“好吧,当然,当然跟你没有关系……好吧……好……”
他终于不再向我纠缠了。喃喃低语著,脸上除了疲倦之外,再已没有了忧伤,
嘴唇又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知道,盼望著的收获是落空了。
“总是一团糟,总是坏运气的啊!”
他突然又慢慢的抬起头来,恍惚的、镑镑的微笑起来,慢慢说匣这样的句子来
,像唱歌,像低泣,又像叹息。
当然,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惊异的呆望著他,那张悲愁的脸,那个表
情,终其一生,我都不能够忘记吧!
那时,窗口站著的一个军人突然向我招手,隔著老远,大声喊著∶“是二十六
号吗?快来吧!”
我蓦然惊觉,跳了起来,那个流浪汉也惊跳了起来,我匆匆忙忙的往售票窗口
跑去。
“等你二十六号好久了。”窗口的小姐埋怨起来。
“对不起,我没注意。”
“哪里?”
“丹娜丽芙,现在那班船,带车,牌子是西亚特一二七。”
售标小姐很快的开了票,向大门的方向努努嘴,说∶“去那边付钱,一千五百
块。”
我不敢回头,往第一个小窗口走去,递进去两张千元大钞。
那时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我的意念要挣脱自己做出相反的事情来。
两百块钱只是一杯汽水,一个牛肉饼的价钱,只是一双袜子,一管口红的价钱
,而我,却在这区区的数目上坚持自己美名“原则”的东西,不肯对一个可怜人伸
出援手。万一,那个流浪的人说的都是真话,而我眼看他咫尺天涯的流落在这里,
不肯帮他渡过海去,我的良知会平安吗?我今后的日子能无愧的过下去吗?
“喂!找钱!”窗内的小姐敲敲板壁,叫醒了在窗前发愣的我。
“快去吧!时间不多了!”她好意的又催了一句。
我抓起了船票和找回来的零钱,一甩头,冲了出去,船要开了,不要再犹豫这
些无聊的事了。
夜来了,虽然远远的高楼灯火依旧,街上只是空无一人,夜间的港口,更是凄
凉。
大玻璃窗就在我身后,我刚刚才走出船公司,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
去理那一丝丝牵住我心的什么东西,绿灯马上要转亮了,我过街,拿车,开去码头
,上船,就要渡到对岸去了。
可是我还是回了头,在绿灯转亮,我跨过街的那第一步,我突然回了头。
在那个老旧的大厅里,流浪的人好似睡去了一般动也不动,垂著眼睑,上身微
微向前倾著,双手松松的摊放在膝盖上,目光盯在前面的地下,悲苦和忧伤像一个
阴影,将他那件水红的衬衫也弄褪了颜色,时间,在他的身上已经永远不会移动了
,明天的太阳好似跟这人也不相干了。
我觉得自己在跑的时候,已经回到大厅里了,正在大步向那个人跑去,踏得那
么响的步子,都没有使他抬起头来。
“这个,给你。”我放了五百块钱在他手里,他茫茫然的好似不认识我似的对
著我,看看钱,他还是不相信,又看我,又看钱。
“去买些热的东西吃吧!”温和的对他轻轻的说。
“你━━”他喃喃的说。
“下次再向人藉口要钱的时候,不要忘了,从大迦纳利岛去丹娜丽芙的船票是
五百块,不是两百。”我诚恳的说。
“可是,我还有三百在身上啊!”他突然愉快的喊了起来。
“你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就是了吗?”他又喊著。
我匆匆忙忙再度跑了出来,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不能再回过去想,那个人最后
说的是不是又是一个谎话,他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被我指破了他的漏洞,马上说
兵还有另外三百块在身上。
急急的闯进码头,开过船边铺好的跳板,将车子开进船舱,用三角木顶住轮胎
,后座拿出大披风来,这才进了电梯上咖啡室去。
买了牛奶、夹肉面包,小心的托著食物,推了厚重的门,走到外甲板上去。
那时,乘客已经都上来了,船梯下面,只有一个三副穿著深蓝滚金边的制服踱
来踱去。船上的铃响了,三副做手势,叫人收船梯。
那时候,在很远的码头边,一个小影子,拚命挥著一张船票,喊著,追著,往
这边跑过来,我趴在船舷上往下看,要收的船梯又停下来等了。
那个人,跑近了,上了梯子,弯著腰,拚命的喘气,拚命的咳。
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去了,上
天饶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竟热得发烫
起来。
他上船来了,上来了,正站在我下一层的甲板上,老天爷,我怎么折磨了一个
真正需要帮助的灵魂,这一个晚上,我加给了这个可怜的人多少莫须有的难堪,而
他,没有骗我,跟他说的一色一样━━只要两百块钱渡海过去。
那个人不经意的抬了抬头,我退了一步,缩进阴影里去,饶恕我吧,我加给你
的苦痛,要收回已是太迟了。
船乘风破浪的往黑暗的大海里开去,扩音机轻轻的放著一首西班牙歌∶“请你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啊━━”夜,像一张毯子,温
柔的向我覆盖上来。
石头记
那几天海浪一直很高,整片的海滩都被水溺去了,红色警示旗插得几乎靠近公
路,游人也因此绝迹了。
我为著家里的石头用完了,忍不住提了菜篮子再去拾些好的回来。
其实,那天早晨,那个人紧急煞了车从路上往海边奔来时我是看见的,还看见
他举著双手,我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跟我没有关系,就又弯下腰去翻石头
了。
再一抬头,那人已闪电也似的奔到我面前来了,他紧张的脸色似乎要告诉我什
么,可是他却来不及说话,抓住我的手返身就跑,我踉跄地跟了几步,几乎跌了一
跤,乱扭著手腕想从这个陌生人的掌握里挣脱出来,他越发的拉紧我向公路上拖,
一面快速的回过脸,向我哇哇乱喊,身后的大海万马奔腾,哪里听得清他在叫什么
。那个人的表情十分恐怖,我看了很怕,莫名其妙的跟著他舍命的跑了起来。
这人再跑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用双臂环抱著我,在我耳边叫喊著∶“来了
,拉住我。”
我也回身向背后的海望去,这才发现,天一般高的大浪就在我眼前张牙舞爪的
噬了上来,我知道逃不过了,直直的吓得往后仰倒下去,一道灰色的水墙从我头顶
上哗的一声罩了下来,那一霎间,我想我是完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在水里被打得翻筋斗,四周一片的昏暗,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外海吸出
去,那在身后死命抱住我的手臂却相反的把我往岸上拖,我呛著水想站起来,脚却
使不出气力,浪一下退远了,我露出了头来,这又看见另外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踏著
齐胸的水伸著手臂向我们又叫又喊的过来。
“快,下一浪又要来了!”拖住我的那个人大喊著。
两个人挟著我出了水,一直拖到快上了公路才将我丢了下来。
我跌坐在地上不停的呛,牙齿不住的格格的抖著,细小的水柱从头发里流进眼
睛里去。
“谢谢!”我呛出这句话,趴在膝盖上惊天动地的咳起来。
救命的两个人也没比我镇静多少,只是没有像我似的瘫在地上,其中的一个用
手捂著胸口,风箱似的喘著。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中年人,第一个下水救我的不太喘了,这才大声向我叱骂
起来。
“要死啊!那么大的浪背后扑上来了,会不知道的?”
我还是在发抖,拚命摇头。
中年人又喊∶“昨天这里卷走两个,你要凑热闹不必拉上我,我打手势你看到
了,为什么不理,嗯?”
我抬起头来呆呆的望著他,他满面怒容的又喊∶“嗯,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哀叫起来,恨不得再跳下
水去,如果这个人因此可以高兴一点。
“喂,你的篮子。”另一个后来跑上来帮忙的年轻人把菜篮拾了过来,放在我
脚边,他全身也湿透了。
“那么早,在捡螃蟹吗?”他好奇的问著。
我偷偷瞄了在拧湿衣服的中年人一眼,心虚的轻轻回答∶“不是。”
篮子里躺著圆圆的十几块海边满灾都是的鹅卵石。
中年人还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伸过头来往篮内一探,看了不敢相信,又蹲下
去摸了一块在手里翻著看,又看了半天,才丢回篮子里去,这才做出了个“我老天
爷”的姿势,双手捂著太阳穴,僵著腿,像机器人似的卡拉一步,卡拉又一步,慢
慢的往他停在路边的红色汽车走去,连再见都不肯讲。
“先生,请留下姓名地址,我要谢您。”我慌忙爬了起来,追上去,拉住他的
车门不放。
他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接著又低头看了一眼全身滴水的衣服,疲倦的对我
点点头,说∶“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你的石头,再见了!”
“上帝也保佑你,先生,谢谢,真的,谢谢!”我跟在车后真诚的喊著,那位
先生脸上的表情使我非常难过,他救了我,又觉得不值得,都写在脸上了。
“唉,他生气了!”我望著远去的车子喃喃的说著。
身旁的年轻人露出想笑的样子,从我篮子里拿了一块石头出来玩。
“捡石头做什么?”他问。
“玩。”我苦笑了一下。
“这么好玩?”他又问。
我认真的点点头。
“把命差点玩掉罗。”他轻轻的半开玩笑的说。接著吹了一声长哨,把他的狗
唤了过来,双手将湿衣服抖一抖,就要走了。
我赶快跑上去挡住他,交缠著手指,不知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这样陷害人家
,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我赔你衣服。”我急出这一句话来。
“没的事,一下就干了。再见!”他本来是要走了,这时反而小步跑开去了,
脸红红的。
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路边,深灰色的天空,淡灰色烟雾腾腾翻著巨浪
的海,黑碎石的海滩刮著大风,远方礁石上孤零零的站著一个废弃了的小灯塔,这
情景使我想起一部供电影《珍妮的画像》里面的画面。又再想,不过是几分钟以前
,自己的生命,极可能在这样凄凉悲怆的景色里得到归宿,心中不禁涌出一丝说不
出的柔情和感动来。
回家的路上,大雨纷纷的落下来,满天乌云快速的游走著,经过女友黛娥的家
,她正抱著婴儿站在窗口,看见我,大叫了过来∶“啊,清早七点多,梦游回来了
吗?”
“还说呢,刚才在下面差点给浪卷掉了,你看我,脸都吓黄了。”拉起湿湿的
头发给她看。
“活该!”她笑了起来。
“你看,捡了十几块。”我把篮子斜斜的倾下来给她看。
“真是神经,起那么早,原来是在搞这个。”她惊叹著。
“根本还没睡过,画到清早五点多,荷西去赶工,我也干脆不睡到海边去玩玩
。”我认真的说。
“什么时候才画得完,我的那块轮到什么时候?”黛娥又急切的叫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呢,再见了!”迎著大雨快步跑回家去。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的一个女友送了我一大盒不透明水彩,还细心的替我备
了几支普通的画笔。
老实说,收到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太开心的,它只能算一件工具,一份未完成
的礼物,还得自己再加创造才知道它会成什么样子。
当时,我马上把很多用白线缝过的衣服翻了出来,细细的调出跟衣料一样的颜
色,将它涂在不衬而刺眼的白线上,衣服一下变好看了很多。
后来,我碰到了这个送颜料的女友,就把牛仔裤管下面自己缝的地方给她看,
告诉她蓝色的线原是白的,是她的颜料涂蓝的。
我的女友听了我的话十分窘迫的说∶“三毛,送你颜料是希望你再画画儿,不
是给你染白线用的缝衣服,街上卖线的地方很多━━”我听了这话就认真的思索
了一会儿,画画我是再也不会做了,上辈子的事不能这辈子再扯回来。
所以我只是望著这个女友笑,也不说什么。
后来我一个人去港口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画好的鹅卵石,比青
果还小的一枚小石头,画得五颜六色,美丽非凡,我看了好欢喜,忍不住买下了一
块,回来后,把玩不已,心里又挂念著那些没有买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又跑去看,
又忍不住带回来了另一块,黄昏又去了一趟,这次是跟女友黛娥一起去的,结果又
是买了一块回来,三块石头,花掉了一星期的菜钱。
“你如果吃石头会更高兴对不对?”黛娥问我,我举著石头左看右看,开心的
点头。
“自己画嘛,这又不难。”黛娥又说。
我被她一说,不知怎的动了凡心,彩石太诱人了!
海滩就在家的下面,石头成千上万。
第一天决心画石头,我只捡了一块胖胖的回来。
完全不知道要画什么,多年不动画笔,动笔却是一块顽石,实在不知道为了什
么有这份因缘。
“这不是艺术,三毛。”荷西好笑的说。
“我也不是画家。”我轻松的答著。
夜来了,荷西睡了,我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对著石头一动不动的看著━━我要
看出它的灵魂来,要它自己告诉我,藏在它里面的是什么样的形象,我才给它穿衣
打扮。
静坐了半夜,石头终于告诉了我,它是一个穿红衣服黑裙子,围著阔花边白围
裙,梳著低低的巴巴头,有著淡红双颊深红小嘴,胸前绣著名字,裙上染著小花的
一个大胖太太,她还说,她叫━━“芭布”,重九十公斤。
我非常欢喜,马上调色,下笔如同神助,三小时之后,胖太太芭布活龙活现的
在石块上显了出来,模样非常可亲,就是她对我形容的样子,一点也不差,为了怕
她再隐进去,我连忙拿亮光漆轻轻的在石上拂过,把她固定,颜色就更鲜明起来了
,竟然散发著美丽灵魂的光泽。
我的第一块彩石,送给荷西,他没有想到一觉睡醒粗陋的小石头变成了一个胖
太太,这样惊人的魔术使得我们两人都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一提菜篮,飞奔海
滩,一霎间所有的石头都有了生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照什么画的,照什么画的?”黛娥来看了,也兴奋得不得了,叫个不停。
“石头自己会告诉你该画什么,只要你静下心来跟它讲话,不用照画册的。”
当时我正弯著头细心的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上画一个在屋顶烟囱上筑巢的鹳鸟,石
块太小,我以极细的小点代替了线条,这样远看上去是非常有诗意的。
“石头会跟你说话?”黛娥呆了。
“国王有新衣吗?”我反问她,她马上摇头。
“在我,这个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是穿著一件华丽非凡的新衣服的。”我笑著说
。
“当然,有想像力的人才看得见。”我慢慢的又加了一句。
黛娥急急忙忙拿起一块圆形的石头来,歪著头看了一会,说∶“没有,它不说
话,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对你是石头,对我它不是石头。”
那是今年一月的对话。
二月时,我画完了颜料,我用光了一小罐亮光漆,我不断的去海边,日夜不停
的默对著石头交谈,以前,石头是单独来的,后来它们一组一组来,往往半个月的
时间,夜以继日的画个不停,只画出了一组几块小石头而已,石头大半都有精致高
贵的灵魂,我也不烦厌的一遍又一遍仔细到没有法子再仔细的、完美的去装饰它们
。
有一天,我把石头放好,对著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严格的审视了一遍,我突然发
觉芭布不知怎的那么不整齐,围裙原来是歪的,眼睛又有点斜白眼,那支鹳鸟腿好
像断了一般不自然,长发少女表情扭捏做态,天鹅的脖子打结了一般,小鹿斑比成
了个四不像,七个穿格子裙的苏格兰兵怎么看有嫌疑是女人装的,美丽的咕咕钟看
来看去都是一只蛋糕━━。
我非常的伤心,觉得石头们背叛了我,以前画它们时,没有看出这些缺点的啊
。
想了一夜,第二天把石头都丢回海里去了。
黛娥听说这么多美丽的彩石都被丢掉了,气得跺脚。
“不要气,不过是石头罢了。”我笑著说。
“对我,它们不是石头。”她伤心的说。
“啊,进了一步。见石不是石了。”我拍手嚷了起来。
不合意的东西,是应该舍弃的。不必留恋它们,石头也是一样,画到有一天,
眼睛亮了,分辨出它们的优劣,就该把坏的丢掉,哪怕是一块也不必留下它来。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门,
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的人才
能了解,在我专注的静静的默坐下,千古寂寞的石块都受了感动,一个一个向我显
现出隐藏的面目来。
有时候,默对石头一天一夜,它不说话,我不能下笔。有时下笔太快,颜色混
浊了,又得将它洗去再来,一块石头,可以三小时就化成珍宝,也可以一坐十天半
月没有结果。
呼唤它是最快乐了,为它憔悴亦是自然得不知不觉。有一天,我笔下出现了一
棵树,一树的红果子,七支白鸟绕树飞翔,两个裸体的人坐在树枝浓荫深处,是夜
晚的景色,树上弯弯的悬了一道新月,月光很淡,雨点似的洒在树梢……
荷西回来,见到这幅文字再也形容不出来极致的神秘的美,受了很大的感动,
他用粗麻绳圈了一个小盘托,将这块石头靠书架托站了起来。
“三毛,伊甸园在这里。”他轻轻的说,我们不敢大声,怕石里面幸福的人要
惊醒过来。
后来,我放弃了过分小巧的石头,开始画咖啡杯口那么大的,我不再画单一的
形象,我画交缠的画面,过去不敢画太清楚的人脸,现在细致忧伤的表情也有把握
了,藏在石头里的灵魂大半是不快乐的,有一个仰著乱蓬蓬的头发口里一直在叫∶
“哦━━不━━哦━━不━━。”
另有一个褐衣面带微笑的小女孩,在画她时,她心里一直在喊∶“救命━━救
命━━救命━━”我听见了,用英文字在她的画像上围了一圈“救命━━救命━━
救命━━救命━━。”
还有一个音乐师带了一只鸡坐在红色的屋顶上拉小提琴,音符在黄黄红红的大
月亮上冻住了,那是一块正方形的石头里的灵魂。
我不断的画,不断的丢,真正最爱最爱的,不会超过五六块,我不在乎多少,
我只要最好的。
黛娥住在家附近,她每次都带了两个孩子来看我,我一听见她婴儿车的声音,
就跳起来把最宝贵的一批石头藏进衣柜里去。
打扫的女工每星期来一次,来了也是拿块抹布在我身边看画看痴了似的,我付
房租时几次对公寓的管理人说,我不要人服侍,可是公寓是一起收费的,不要工人
也不行。
那天我在海边“鬼门关”里回来之后一直很不开心,做什么都不带劲,工人马
利亚来打扫,发现我居然不坐在桌前画石头,十分意外,我又重复了一遍什么脸也
吓黄了,差点拾石头溺死的话给她听。
“不要再画了,这么弄下去总有一天要送命的,山上没有石头吗?”她听了关
心的嚷起来。
“海边石头细,圆,山上没法比的。”我叹了口气,等她桌子一擦好,习惯性
的又坐了下去,顺手摸了一块石头来,又痴痴的看起来。
“你难道靠这个吃饭吗?”马利亚无可奈何的叹息起来。
天下多少真正的艺术家,就因为这份情痴,三餐不继,为之生、为之死都甘愿
,我的热情和才华,比较起他们来,又是差太多了,而马利亚想的还是吃不吃饭的
问题,她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是会忘记吃饭的。
我很珍爱少数几块被我保存下来的石头,是我画了几百块石头里面挑出来的最
极品。对我,它们有灵魂,有生命有最细的技巧,最优美的形状和质地,只要握这
石头中间束何的一块,我的心真会不知怎么的欢欣感动起来,它们是自己与我交谈
了很久很久,才被我依照它们想要的外形画出来的。
为了这十一块石头,我买下了一个细小的竹篮子,里面铺上了红色的绒布,轻
轻的盖著我的宝贝,绝对不轻易展示给别人看,每天起床,我总是拿了它们,坐在
阳台上晒著太阳,轻轻的拂擦它们已被亮光漆保护得很好的颜色,这种幸福,是没
有东西能够代替的。
复活节来了,过去我们居住在大迦纳利岛的邻居来了一大家,要在丹娜丽芙度
四天假,迦纳利群岛的大家族来起来总是一群十几个的,他们突然来看我,我自然
十二分的高兴,奔了出去买食物和成箱的啤酒,又去海边通知荷西叫他早回来,乱
了一阵才抱著大批烤鸡回家。
脚没上楼,就听见一向只有鸟叫点缀的安静公寓吵得成了大菜场,德国老太太
吓得拉住我拚命指我们的门。
“不要怕,是我的朋友们来了,只吵一下午就走。”我愉快的安慰她,她结果
还是做出了愤怒的表情。
冲进门去,啤酒发给男人们喝,几个年轻女人们一起涌进小厨房来帮忙,又挤
又笑,不停的讲话,愉快得不得了。
这时候,其中有一个洛丽说∶“三毛,你那一篮石头是自己画的还是人家给的
?真好看。”
我开罐头的手突然停住了,来不及回答,匆匆往客厅走,身边四个十岁以下的
小男孩野人打战似的穿来穿去。
我的石头,我的命根,被丢了一地,给大人踩来踩去,小孩子捡了在玩,其中
一个很小的胖男孩,洛丽的儿子,居然把我视为生命归宿的那块伊甸园拿在嘴里用
牙齿啃,我惊叫一声扑上去舍命抢了下来,小孩尖叫狂哭,女人们都奔出来了。
“什么都可以拆,可以动,这些石头不行。”我对围过来的孩子们大嚷,把聚
拢来的石头高高的放在书架最上一层。
“难怪三毛紧张,这些石头实在是太美太美了。”洛丽的妹妹班琪叹著气,无
限欣赏的说。
接著她说匣了我已经预料得到的话∶“给我一块,我那么远来看你。”
“你要,以后替你画,这几块绝对不可能。我一生再也画不出比这十一块更好
的石头了。”
班琪也不再争了,可是坏坏的笑著,我有些不放心,把石头又换到抽屉里去。
后来大伙儿就吃饭了,乱哄哄的吃,热闹得一塌糊涂,说话得叫著说才听得见。
这些好朋友,一阵旋风似的来,又一阵旋风似的走了。
我那日被搞得昏头转向,石头就忘记了。
直到第二天,想起藏著的石头,拉开抽屉把它们请出来,才发觉好像少了三块
。
我心跳得不得了,数了又数,一共是七块,少了四块,整整的四块,我完全记
得它们是什么,它们是一个流泪的瘦小丑,一个环著荆棘的爱神,一整座绕著小河
的杏花村,还有那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小女孩。
我的心差点啪一下碎成片片。班琪偷走了我四个灵魂。
我难过了很久很久,决定这余下来的七块石头要锁到银行保险库里去,绝对不
给任何人看了。
我们租的保险柜在大迦纳利岛的中央银行,里面放了一些文件,还有几枚母亲
给我的小戒指,其他没有东西了,我们暂时搬家时,也用不著去开。
一时不回大迦纳利岛去,我的七块宝石就用报纸包好,放在一个塑胶袋里,再
藏在床底下,对马利亚,我一再的说,床下的是石头,不要去动它,我再也不会拿
出来给人看了。
有一天早晨,我先去买菜,买好菜又转去公寓管理处付房租,跟收款的先生随
口聊著天气,他说∶“这一阵很多人感冒,马利亚今天也没上工,说是生病了。”
“啊!那我回去打扫。”我说著站了起来。
“不要急,有替工的,正在你房里扫呢。”
我突然有些不放心,急急的走了出来,快步往家里走去,还没到,就听见吸尘
器的声音,心里一块铅遽然的落了下来。
“早啊!”我笑著踏进房,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在吸尘,她人在,我总放
心了。
为了不妨碍她工作,我关上了厨房的门,冲了一杯红茶,要丢茶袋时,发觉昨
天的垃圾已经倒掉了,这不是马利亚的习惯。
我心里又有点发麻,镇静的慢慢走进卧室,弯下腰来看看我的石头还在不在,
可是床下除了地毯之外,还是地毯,我的石头,不见了!
我双手扑进床底下乱摸,又趴了下去,钻了进去找,袋子没有了,什么地方都
没有。
我冲了出去,喊著∶“床下的口袋呢?”
“刚刚垃圾车经过,我连同厨房的垃圾、床下的报纸一起赶著丢掉了。”细声
细气的回答著。
没有再听下去,我一口气飞下了楼,哪里还有垃圾车的影子。
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激动得很厉害,清洁工人没有错,我不能这样
上楼去吓她骂她,我冲到黛娥家去,她不在,我就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
冲进礁石缝里,扑在一块大黑石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气
力,这才转过身,对著大海坐了下来。
风呼呼的吹了起来,海水哗哗的流著,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不过是石头!
不过是石头!”
我听见这么说,又流下泪来,呆呆的看著海滩上满满的圆石子,它们这一会,
都又向我说话了∶“我有一块石头,它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它属于山,它属于海,
它属于大自然……怎么来的,怎么归去……”
我不相信石头对我说的话,我捡拾它们时曾经几乎将生命也付了上去,它们不
可能就这样的离开我。
我一直在海边坐到夜深,月亮很暗,星星占满了漆黑的天空,我抬起头来叹息
著,突然看见,星星们都退开了,太阳挂在天空的一边,月亮挂在天空的另一边,
都没有发光,中间是无边深奥的黑夜,是我失去的七块彩石,它们排列成好似一柄
大水杓,在漆黑美丽的天空里,正以华丽得不能正视的颜色和光芒俯视著地下渺小
哀哭的我。
我惊呆了,望著天空不能动弹,原来是在那里!我的身体突然轻了,飞了出去
,直直望著天空,七块石头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们连成一只大手臂,在我还没
有摸触到其中的任何一块时,已经将我温柔的拥抱了进去。
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的朋友莫里离开这儿已快一个夏季了。
每看到他那张斜斜插灸书架上的黑白照片,心里总是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温柔。
窗坍的大雪山荻伊笛依旧如昔,衬著无云的长空。
就在那座山脚下的荒原里,莫里穿著练武的衣服,在荷西跟我的面前,认认真
真的比划著空手道,每跨出一步,口里都大喊著━━啊━━啊━━。
那个冬日积雪未散,日正当中,包括莫里在内,大地是一片耀眼的雪白。当他
凌空飞踢出去的时候,荷西按下快门,留住了这永恒的一霎。
所谓阳刚之美,应该是莫里照片里那个样子吧。
这时候的莫里不知飘流在世界哪一个角落里,他是不是偶尔也会想念荷西跟我
呢?
认识莫里是去年十二月初的事情。
冬日的十字港阳光正好,游人如织。
因为一连串的节日近了,许多年轻人将他们自己手工做出来的艺术品放在滨海
的人行道上做买卖,陆陆续续凑成了一条长街的市集。
这一个原先并不十分动人的小渔港,因为这群年轻人的点缀,突然产生了说不
出的风味和气氛。
当我盼望已久的摊贩出现在街上的第一日开始,荷西与我便迫不及待的跑下港
口去。
五光十色的市集虽然挑不出什么过分特别的东西,可是只要在里面无拘无束的
逛来逛去,对我们这种没有大欲望的人来说,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
第二次去夜市的时候,我们看中了一个卖非洲彩石项练的小摊子,那个摊子上
煤气灯照得雪亮,卖东西的人却隐在一棵开满忱花的树下,看不清楚兵的样子。
“请问多少钱一条?”我轻声问著。
卖东西的人并没有马上回答,朦胧中觉著他正在凝望我。
“请问是日本人吗?”花下站著的人突然说。
在这样的海岛上听到日语使我微微有些吃惊,一方面却也很自然的用日语回答
起来。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哩!”我笑说。
“啊!会说日文吗?”这人又惊喜的说。
“一共只会十几句。”我生硬的答著,一面向荷西做了一个好窘的表情。
在我们面前站著的是一个英俊非凡的日本人,平头,极端正的五官,长得不高
,穿著一件清洁的白色套头运动衫,一条泛白的牛仔裤,踏著球鞋,昂昂然的挺著
腰,也正含笑注视著我呢。
“嗯━━要这个,多少钱?”我举起挑好的两串项练给他看,一说日文,话就
少了。
“每条两百块。”很和气的回答著。
“怎么样?一共四百。”我转身去问荷西,他马上掏出钱来递了上去。
四周的路人听见我们刚才在说坍国话,都停住了脚,微笑的盯住我们看。
我拿了项练,向这个日本人点点头,拉了荷西很快的挤出好奇的人群去。
走了没几步,身后那个年轻人追了上来,拿了两张百元的票子不由分说就要塞
回给荷西。
“都是东方人,打折。”他谦虚的对荷西改说著西班牙文,脸上的笑容没有退
过。
荷西一听要打折,马上退了一步,说著∶“不要!不要!”
这两个人拚命客气著,荷西挣扎不过,都想拿了,我在一旁喊了起来∶“不能
拿,人家小本生意啊!”
路人再度停住了,笑看著我们,我急了,又对日本人说∶“快回去吧!摊子没
人管了。”
说完用力一拖荷西,发足奔逃开去,这人才没有再追上来。
跑了一阵,荷西很快的不再去想这件事,专心在街头巷尾找卖棉花糖的摊子。
我跟著荷西大街小巷的穿出穿进,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不行,一直忘不掉那个
人。”
“什么人?”
“刚才那个日本人。”我叹了口气。
荷西在粉红色的棉花后面眨也不眨眼的瞪著我。
“想想看,一个陌生人,对我们会有那样的情谊。”我慢慢的说。
“可是我们没有拿他的钱呀!”荷西很干脆的回答,还做了个好天真的手势。
“拿,不拿,这份情,是一样的,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
我再叹息起来。
“要怎么样才能忘记他,你说吧!”
“流浪的人,也许喜欢吃一顿家常菜,你答应吗?”我温柔的求著荷西。
荷西当然是首肯的,拉著我便往回走。
这一回我们绕到那日本人的摊子后面去,轻轻敲著他的肩。
荷西跟我笑著互看了一眼,荷西推推我,“你说。”
“嗯━━中华料理爱吃吗?”我的日文有限,只能挑会说的用,胆子倒是来得
大。
“爱极了,哪里有吃呀?”果然他欢喜的回答著。
“在我爸爸和我的家里。”我指指荷西。
说完马上发觉讲错了,也不改正,站在树下一个人哈哈的笑。
这个人看看荷西,也笑了起来。
“我叫莫里。”他对我们微微弯了一下身子,并不握手,又慢慢在摊子上用手
指划出一个“森”字来。
“我们是荷西和三毛,请多指教。”说著我对他鞠了一躬,荷西在一旁看呆了
。
第二日早晨,我正在泡虾米和冬菇,女友黛娥抱著孩子兴冲冲的跑来了。
“早上碰见荷西,说迅同胞来晚饭,要去大菜场吗?我也跟去。”她好起劲的
叫著。
黛娥是西班牙人,因为跟我十分要好,言谈之间总是将中国人叫同胞,每次听
她这么说,总使我觉得好笑,心里也就特别偏爱她。
“是日本人,不是同胞。”我笑说。
“啊!算邻居。”黛娥马上接了下去。
在去菜场的途中,黛娥按不住她的好奇心,一定要我先带她去看莫里。
“在那边,我停车,你自己下去看,不买东西还是不要去扰人家才好。”
黛娥抱了孩子跑了上去,过一会又悄悄的跑回车上来。
“这个人我喜欢,没买他的东西,他看见娃娃,送给他一朵小花,好谦和的,
跟你不一样呢。”
莫里也是给我那样的第一印象,谦和诚恳,不卑不亢,他那个摊子,挤在一大
群嬉皮打扮的年轻人里面,鹤立鸡群似的清爽。
我们照约定的时间吩接莫里,却发觉他的摊子上生意正旺,挤满了现定的游客
,要莫里当场用银丝绕出他们的名字胸针来。
莫里又要卖又要做手工,忙乱不堪。看见我们去了,马上跟面前围著的人说要
收摊。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弄巧成拙,请莫里回家吃顿苦饭,却没有想到挡掉了他
下半夜的财路。一时心里不知怎的懊悔起来。
在我们温暖的小公寓里,莫里对著一桌子的菜,很欢喜的用日文说了一堆感谢
的话,这才拿起筷子来。
他的西班牙文很不好,只能说简单的字,荷西在他筷子旁边放了一支笔,叫他
跟我笔谈。
“我的父母,是种田的乡下人。故乡在日本春日井市。”莫里慢慢的用日语说
给我听。
故乡,竟有个这么诗意的名字。
“我赚钱,旅游,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慢慢走,出外已有好几年了。”
“喜不喜欢西班牙?”荷西问他。
“喜欢,这里不但人好,更有生活的情调。”
虽然莫里跟荷西不能畅谈,可是我请莫里回家的目的是要他吃菜,他说玖说少
,对我都是一样的。
当我看见荷西跟莫里两个人把一桌的菜都扫光了,还捧著饭碗拌菜汁津津有味
的大食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你平常吃什么?上餐馆吗?”我问莫里。
“馆子太贵了,我买蔬菜水果吃。”
“肉类呢?”我又问。
“今天吃了很多。”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著又向我微微欠身道谢。
“你没有厨房,以后在十字港的时间请常常来这儿吃饭。”
荷西友爱的对他说。
莫里微笑著,要说什么又没说,面上突然有些伤感的样子,我看那情形赶快站
起来收盘子,一下就把话扯开去了。
饭后荷西将他海里海出来的破铜烂铁搬出来献宝,两个人又跑到阳台上去看荷
西养的海龟。过一会莫里又把他整个的摊子从大背包里倾倒出来,挑了一大堆礼物
要送我们。这么弄来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里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对他说∶“莫里,我们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你
来大概是在新家了。”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搬吗?”他不解的说。
“现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间,做菜的油烟味总是睡著了还不散,新找的地方有两
间,厨房是隔开的,”虽然我很婉转的解释著,可是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生活很腐败
,羞耻,一下子涌了上来。
在莫里的指点下,我们开进了港口后面一条安静的狭街,三层水泥楼房,门口
挂著一块牌子━━“床位出租”━━,这就是莫里在十字港暂时的居处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冻得人发抖,莫里一进门,我们就跳上车快快回家了。
“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领毛衣拿去给莫里,差不多还是新的。”荷西突然说
。
“他是穿得单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
“他没有厨房,拿吃的去总还有个理由,分衣服给他也许会伤了人家自尊心,
不好。”我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不会误会。”
“再说吧!”我还是不肯。
以后莫里没有再来过家里。
我只要做了肉类的食物,总是用锡纸包好,拿到莫里的摊子上去给他。
多去了几次,莫里不再客气了,见我远远的向他走过去,就会笑著猜∶“是鸡
肉?还是猪肉?”
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心
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
每当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
赚了好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
“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里
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乐
观的踢踢背包里藏著的钱。
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
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著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常去
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我
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
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
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著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
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
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
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著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
”
“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
“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
荷西说著。
想著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
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
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
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著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
都会惊得跳起来。
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著,好言好语的劝我∶“有时
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
我哪里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著大浪似的晕,那时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唤
我,大概也没有气力跨进去,更别说出去乱走了。
“振作起来啦!我们下午去找莫里,怎么样?”
黛娥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想尽办法要拖我出门。我病恹恹的闭著眼睛不理她
,一任自己的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
有一天我发觉黛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无袖的夏装。
“这么久了?”我叹了口气看著黛娥。
“夏天快来啦!你还赖在毯子里面。”她吼著我。
那么久足不出户,再一开窗,窗坍已是一片荫浓,蝉声叫得好热闹。
我的体力慢慢的恢复了,慢慢有兴趣做菜了,理家了,渐渐不叫黛娥代我上市
场了,有时候还能撑著洗些衣服了,终于,有一天的黄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
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
“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几个月了。”房东太太好奇怪的看著我。
我默默的回来,也不怎么失望,日子一样静静的过了下去。
十字港庇护渔人们的卡门圣母节渐渐近了,街头巷尾又张灯结彩起来,那时候
,听说摆摊子的执照又开始发放了。
这一批新的年轻人换了市集的地方,他们在广场的大榕树下围成一个方城,一
面乘凉一面做买卖。
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走了一圈,大半都是陌生的脸孔,只有那个皮革刻花的
小摊子坐著我认识的阿根廷女孩丁娜。
“咦!三毛,原来你还在十字港。”她见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
我停住了脚,笑著,没有什么话好讲。
“你去哪里了?上几个月莫里找你快找疯掉了。”
我询问的看著她。
“难道莫里找你你不晓得呀?”她张大了眼睛问著,一面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
我坐下来。
“我也去找过他,他不住在那儿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著远方的海洋轻
轻的说。
“难道这几个月都没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著我。
我摇摇头。
“那你是不晓得罗!莫里上一阵好惨━━”他呀!几个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
来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么货啊,钱啊,护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惨得饭都没
得吃━━”丁娜低头开始做手工,我在她旁边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炸了出来一
般。
“他一回来就去你们家找你,说是搬了,到处打听荷西的公司,又没有人知道
在哪里,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摆摊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们看不过去,有时候
分他一点面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没有再出现过。后来摊子
散了,大家都走了,莫里更惨,没有工作证,连给人洗碗都没人要,那一阵他怎么
熬过来的真没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
我呆看著丁娜灵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
嗡嗡的响起来,视线开始不规则的一下远一下近,病后的虚弱又缓缓的淹没了我全
身━━。
丁娜还低著头在讲,什么违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
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几个月莫里也熬过来了,你要看他,晚一点来嘛!他就
在那边对面摆摊子。”她笑著指指不远的大榕树。
我站起来,低声谢了丁娜,举著千斤重负的步子要走开去,丁娜又笑著抬起头
来,说∶“我们以前还以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给我们看过那些在大雪山上拍
的照片。”
“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轻轻的说。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我乱说的。”丁娜很快的又说。
“没有不高兴,莫里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坍的灯都亮了,才发觉顺手拿
的杂志连一页都没有翻开。
我走出来,下了石阶,广场上,莫里果然远远的在那儿坐著,低著头。
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脚步,我是一个任性的人,恁著一时的新鲜,
认人做朋友,又恁著一时的高兴,将人漫不经心的忘记掉。这个孤伶伶坐在我眼前
的人,曾经这样的信赖我,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将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
等我,日日在街头苦苦的盼我,而我━━当时的我在哪里?
我用什么颜面,什么表情,什么解释才能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知道。
他坐牢,生病,流浪街头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该当是很苦的吧!这种苦对
我又是那么陌生,我终其一生都不会了解的。
我盯著莫里看,这时候他一抬头,也看见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的路灯下穿来穿去,莫里和我对看著,中间突然
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几步路,竟是走得那么艰难。
我笔直的走到莫里的摊子面前,停住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人又瘦又黑,脸上虽在微笑著,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表情。
“莫里,我没有去看你,因为我病了一大场。”
我讷讷的解释著,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不知再说什么。
莫里仍是微笑著,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发觉莫里的摊子变小了很多,以前他的摊子架著木板,上面铺著一层
深蓝的丝绒,丝绒上放满了烂若星辰的项练。
现在,他用一块破的尼龙布,上面摆了一些化学绒做的廉价小猫小狗,布就铺
在水泥地上。
乍一看到他现在潦倒的情景,心情恍如隔世,我的眼睛突然湿了。
“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轻轻的安详的回答我。
我们僵立了一会儿,过去那条看不见的线已经断了,要说什么都像是在应酬似
的格格不入。
莫里对于过去几个月的遭遇没有提一个字,更没有说兵曾经找过我们的事。
“听说前几个月你的情形不太好。”我吃力的说。
“都过去了。”他轻喟了一声,眼睛倦倦的望著远方。
“你生了一场肝病?”我又说。
“是。”
我挣扎了一下,还是很小心的问了他∶“要不要钱用?先向我们拿,以后慢慢
还。”
他还是耐人寻味的微笑著,轻轻的摇著头。
“这样好吧,荷西快下班了,我先去接他,再跟他一起回来找你,我们三个去
吃饭。”
他看看他的摊子,犹豫著。
我转眼看见另一个女友马利亚正远远的在小公园里看孩子荡秋千,急著向莫里
点点头,说了一句∶“一言为定哦!等下我们再来。”
我很快的跑到马利亚旁边去。
“马利亚,你看见那边那个日本人吗?你去,把他摊子上那些东西全买下来,
不要多讲,东西算你的。”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块钱给她,跑到莫里看不见的地方去等。
马利亚很快的回来了,婴儿车里堆了一大群小猫小狗。
“总共才六百多块,统统的买了,哪!还剩三百多块。”她大叫著跑回来。
“谢啦!”我拿了找钱掉头就往荷西工地跑去。
“什嘛!莫里还在这里啊?”荷西被我拉了跑,我们跑回莫里的地方,本以为
他会等著的,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我沉默著跟荷西回去,夜间两人一起看电视,很普通的影片,我却看得流下泪
来。
我欠负了莫里,从他一开始要打折给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欠著他。当他毫
不保留的信赖了我,我却可耻的将他随随便便的忘了。
那流落的一段日子,他恨过我吗?该恨的,该恨我的,而今天,他看我的眼光
里,竟然没有恨,只有淡漠和疲倦,这使我更加疼痛起来。
在一个深夜里,荷西和我都休息了,门铃突然轻轻的响了一下。
荷西看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
他对我轻轻的说∶“我去。”就奔出客厅去应门。
我静听了一会,荷西竟然将人让进客厅来了。
偷偷将卧房门拉开一条缝,看见莫里和另一个不认识的西籍青年正要坐下来。
我吓了一大跳,飞快的把睡衣换掉,匆匆忙忙的迎了出去。
“怎么找到的?我忘了把新家地址给你啊!”
我惊喜的喊著。
“你的朋友马利亚给我们的。”
那个还没有介绍的青年一见如故的说。
“谢谢你,一次买去了我一天的货。”莫里很直接的说了出来。
我的脸猛一下胀红了,僵在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拿饮料。”我转身奔去厨房。
“对不起,我们是收了摊子才来的,太晚了。”我听见莫里对荷西说。
“这是夏米埃,我的朋友。”他又说。
我捧了饮料出来,放在茶几上,莫里欠了身道谢,又说∶“我是来告辞的,谢
谢你们对我的爱护。”
“要走了?”我有些意外。
“明天下午走,去巴塞隆纳,夏米埃也一起去。”
我呆了一会,突然想到他们可能还没有吃饭,赶快问∶“吃晚饭好吗?”
莫里和夏米埃互看了一眼,很不好意思的笑,也不肯说。
“我去弄菜,很快的。”我赶快又奔进厨房去。
在心情上,我渴望对莫里有一次补偿,而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是把家里能吃的
东西全部凑出来,摆出一顿普通的饭菜来而已。
在小小的阳台,桔红色的桌布上,不多时放满了食物。
“太丰富了。”莫里喃喃的说。
这两个人显然是很饿,他们风扫残云的卷著桌上的食物,夏米埃尤其是愉快非
凡。
哀愁的人,给他们安慰,饥饿的人,给他们食物,而我所能做的,为什么总只
是后者。
“莫里常常说起你们。”夏米埃说。
我惭愧的低下了头。
“你们哪里认识的?”荷西问。
“在牢里。”夏米埃说完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在街上卖东西,流动执照没了,被抓了进去。要罚钱,两个人都没
有,后来警察把我们关得也没意思了,先放了我,我出去了,想到莫里一个异乡人
,孤伶伶的关著实在可怜,又借了钱去付他的罚款,就这么认识的。”
夏米埃很亲切,生著一副娃娃脸,穿得好脏,就是一副嬉皮的样子。
“很惨了一阵吧?”我问。
“惨?坐牢才不惨哪!后来莫里病了,那时候我们白天批了一些便宜玩具来卖
,还是跟店里欠的,赚也赚不足,吃也吃不饱,他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倒下来
了,倒在街上,我送他去医院,自己又在外面大街小巷的卖货张罗钱给他看病,那
时候啊,又怕警察再抓,又担心莫里发神经病,老天爷,怎么熬过来的真是不知道
,莫里啊,有好一阵这里不对劲━━。”
说完夏米埃用手指指太阳穴,对莫里做了一个很友爱的鬼脸。
我听著听著眼睛一下子湿了,抬头去看阳台外面,一轮明月正冉冉的从山岗上
升出来。
夜风徐徐的吹著,送来了花香,我们对著琥珀色的葡萄酒,说著已经过去了的
哀愁,此时,我的重担慢慢的轻了下来。
如果说,人生同舟过渡都算一份因缘,那么今夜坐在阳台上的我们,又是多少
年才等待得来的一聚。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我举起杯来,凝望著眼前一张张可亲的笑脸,心里不再自责,不再怅然,有的
只是似水的温柔。
临去之前,莫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乒乓球大小的小猫小狗来,夏米埃又抓
了一把小黄鸡给我们。
“还可以留著卖嘛!”我说。
“我们有自己的路线和手艺,巴赛隆纳去添了货,再从头来过,这东西不卖了
。”莫里说。
“钱够吗?”我又关心的问了一句。
“不多,够了。”
我们执意要送他们回港口去,这一回,他们居然睡在一间妥烊的商店里。
荷西与莫里重重的拥抱著,又友爱的拍拍夏米埃。
轮到我了,莫里突然用日语轻轻说∶“感谢你!保重了。”
我笑著凝望著他,也说∶“珍重,再见!”接著向他微微鞠了一躬,一如初见
他的时候一样。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突然提醒我∶“明天约了工地的老守夜人来吃饭,你没忘
了吧?”
我没有忘,正在想要给这个没家的老人做些什么西班牙好菜。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
深蓝色的夜空里,一颗颗寒星正向我眨眼呢!
永远的马利亚
当我从兰赫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时,恰好看见荷西正穿过对面的街道向我迎了
上来。
“可不可怕,兰赫说,那边公寓非派一个清洁工给我们呢,难怪房租要贵那么
多。”我晃著已拿到手的新家钥匙,报告大新闻似的说著。
“啊!”荷西无所谓的漫应了一句。
“说是房租内有三千块是工人钱,三十家人,摊了四个工人,每天来家一两小
时。我跟兰赫说,这种事情我可不喜欢,他竟然说不喜欢也没办法,这是规定。”
我不太高兴的又在噜噜嗦嗦,一面用力打了一下路旁的一棵玫瑰花。
荷西并没有回答我,在空旷无人的路上,他开始对著空气,做著各种奇形怪状
的可怖表情,手掌弯弯的举著,好似要去突击什么东西似的,口中微微的发出好凶
的声音,狠狠的说著。
“小时候,几乎每一个带我的佣人都知道怎么欺负我,屁股上老是给偷掐得青
青紫紫的,那时候胆子小,吃了她们多少苦头都不敢告状。嘻嘻━━想不到二十年
后也有轮到我回掐女佣人的一天,要来的这一个,不知是肥不肥,嘿嘿━━。”
荷西说匣这样神经而又轻浮的话来实在令人生气,我斜瞪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
,想不到他竟在无人的草坪上张牙舞爪的往我嘿嘿冷笑的欺了上来。
“正经一点,人家不是你的佣人,要来的不过是个清洁工人罢了。”我厉喝著
,跳开了一步。
“哈哈,都一样━━都一样。”荷西又用恐怖片内复仇者的声音低喊著,假装
笨重的摇晃著身体。
我空踢了荷西一脚,转身很快的逃回家去。
那一天我们在理搬家的杂物,荷西一直很兴奋的样子。
“兰赫有没有说,这个工人到底做什么事情?”他有趣的问著。
“吸尘、换床单、擦洗澡间,还有什么事就随我们了,反正每天来一下。”
“给她做了这些事,那你呢?”荷西惊奇的喊著。
“我吗?买菜、煮两顿饭、洗衣、烫衣、洗碗、浇花、理衣柜、擦皮鞋、改衣
服、烘蛋糕、写信、画画、看书,还要散步、睡觉,很忙的。”
“三毛,你真会说话。”荷西做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笑著我。
我愤怒的向他举举双手作状要扑过去,又蹲下柜子里去找东西了。
“那么忙,有一个人来,不是正合你心意吗?”他又说。
“自己的事自己做,又不是烂掉了。”我反感的叫起来。
荷西并不理会这些,他整日为著复仇的美梦恍恍惚惚的微笑著。
我们最初租下的公寓,是一个非常小巧美丽的房间,厨房、浴室是一个个大壁
柜,要用时拉开来,用完门一关上便都消失了。
因为家里的活动空间实在太小,跟荷西彼此看腻了时,另一个只有到阳台上站
著看山看海看风景去。
又有时候,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竟会为了谁在这个极小的家里多踩了谁几脚
,又无聊的开始纠缠不清,存心无赖吵闹一番,当作新鲜事来消遣。
这种拥挤的日子过了三四个月,我打听到在同一个住宅区的后排公寓有房子出
租,价钱虽然贵了些,可是还是下决心去租了下来,那儿共有两间,加上一个美丽
的大阳台对著远山,荷西与我各得其所自然不会再步步为营了。
搬家的那一日,我们起了个早,因为没有笨重的家具要搬,自然是十分轻松的
。
当荷西将书籍盆景往车上抬的时候,我抱起了一大堆衣服,往不远处的新家走
去,幻想著,在这阳光和煦的春日里,我正怀抱著一大批五颜六色的万国旗,踏著
进行曲,要去海滩布置一个节日的会场。这么一乱想,天,蓝得更美丽了,搬家竟
变成了惊人有趣的事情。
当我拖拖绊绊的爬上三楼,拿出钥匙来时,才发觉新家的房门是大开著的。
客厅里,一个斜眼粗壮的迦纳利群岛的女人正叉腰分脚定定的望著我,脸上没
有什么表情,嘴巴微微的张著,看上去给人一种痴呆的感觉。
“日安!”我向她点点头,想来这个便是兰赫强迫我们接收的清洁工人了。
我将衣服丢在床上,自己也扑下去,大大的呻吟了一声。
“床刚刚铺好。”背后一声大吼袭来,我顺势便滑了下床,趴在床边望著跟上
来的人发呆。
“对不起。”我向她有些惶惑的微微一笑,她不笑,仍然盯住我,我一看,又
连忙将衣服它们也拉了起来,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去。
“您叫什么名字?”我客气的问著这个外型粗陋不堪的人,她也正在上下打量
著我。
“马利亚。”死样怪气的答著。
“这么好听的名字,跟圣母一样嘛!”我又愉快的向她说。
这一回没有回答,翻了一个大白眼。
“你家几个人?”轮到她发问了。她出口便是“你”字,没有对我用“您”,
这在西班牙文里是很不礼貌的。
“两个,我先生和我,很简单的。”
“做什么的?”又说。
“潜水。”我耐著性子回答。
“什嘛!拳手?”她提高了声音。
“潜,不是拳。”我听了笑了起来。
这一回她很轻率的望著我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你呢?你不上班?”又称我“你”字,刺耳极了。
“我在家。”我停下挂衣服的手,挑战的冷淡起来。
“好命哦!”微微又睇了我一眼。
“对不起,还要去搬东西。”我轻轻侧身经过被这马利亚挡了大半边的房门,
望也不再望她就跑下楼去了。
半路上碰到慢慢开车来的荷西,我凑上去笑著对他说∶“恭喜你,倒是个肥肥
的,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好,刀枪不入的样子呢!”
新家堆满了杂物,这个清洁工人无礼的顺手乱翻著我们的书籍、照片和小摆设
,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情。
我几次想请她出去,可是话到口边,又因为做人太文明了,与荷西对看一眼,
彼此都不愿给马利亚难堪,最后看她开始拉开衣橱,将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用手拉出
一角来欣赏,我便放下了工作,很客气的对她讲话了。
“马利亚,今天我们很忙,请您明天再来好吗?”
“我今天也不是来打扫的,也不能扫嘛,都是东西。”她回答著,手可没停,
又在拎一条我的长裙子。
“我倒是有些小事情请您做,替我去楼下小店买盐酸好吗?”既然她不走,我
便要力阻她再放肆下去。
“买什么?”茫茫然的。
“买镪水,明天请您洗洗抽水马桶,我看了一下,都发黄了。”改用一个俗字
,她便懂了。
“明天洗明天再买好了嘛!”
她这一顶我,令人为之语塞。
这时荷西在外面叫我,我走了出去,他将我一把拖到阳台上,小声的说∶“第
一天,不要就轻慢了她,这些人,要顺著她们的毛摸啊!”
“为什么?我跟她是平等的,为什么要顺她?”我挣脱了荷西,很快的又跑进
屋去了。
“你们怎么没有结婚照?一般人都有一张搁著,你们没有。”马利亚像法官似
的瞪著我。
我不睬她,自去做事。
“不要是同居的吧!”她的口气简直严重到好似连带她也污染了一般,脸色好
凝重的。
“是啊!我们是同居的。”荷西捉住这个恶作剧的机会,马上笑嘻嘻的回答起
来。
我怒目瞪著荷西,这一来马利亚更确定了她的疑惑。荷西怕我找他算帐,施施
然装作没事似的踱到阳台上去了。
“没事做我得走了。”马利亚懒洋洋的又睇著我,看见书架上一包搬家带过来
的口香糖,她问也不问,顺手拿了一片,剥开纸,往口里塞。
“拿钱去,明天请带一瓶镪水来。”我交给她一百块钱。
“女孩子,洗马桶我是不干的哦!”她又翻了一次白眼。
“明天开始,请您叫我太太。”我很和气的对她微笑著,眼睛却冷淡得像冰一
样了。
她听了倒吸一口气,扫兴透了的说了一句∶“罢了!”再见也懒得再说,一抽
我手里的钱就走了出去。
当我确定这个马利亚已经走下楼去了,马上关上房间,找出荷西来怒喊过去∶
“你疯了吗?什么同居的,那种人脑筋跟我们不一样,以后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
“就是要她心里梗上一块刺,何必解释呢,上当啦!”荷西得意非凡的大笑著
。
“昨天不是还说要去掐她吗?怎么不上去把她掐走,嗯,问你,我问你!”
我又对荷西大喊了一阵,把一只玩具小熊狠狠一脚踢到墙角去。
荷西看见我发怒的样子更加高兴了,抱起我来硬打著转,口里还高唱著∶“马
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
等新家差不多理好,想来想去不愿这样的一个女人闯进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来,
又跑到这个公寓管理处的兰赫先生那里去说∶“谁您还是退我一点钱吧,我不要工
人来打扫。”
兰赫是一个看上去温和,事实上十分狡猾的德国人,我们以前的公寓也是向他
租的,我知道,一旦钱进了他的口袋,再要他拿出来是不太可能的了。
“这是公寓清洁维持费啊,有人帮您做家事不是很好吗?听说您常常会生病呢
。”
“生病又不是做家事做出来的。”我顶了他一句,向他点点头,就大步走了开
去。
“喂,兰赫先生,换一个给我怎么样?不要那个叫马利亚的来。”已经走了,
又想通一个办法,这又跑了回去。
“四个都叫马利亚呢,你要换,来的还是马利亚呢!”他无可奈何的向我摊摊
手。
原先,我是一个愉快的主妇,荷西从来不给我压力,我也尽责的将家事做得很
好,这个家,始终弥漫著自由自在的气氛,一切随心所欲,没有谁来限制谁的生活
。
自从我们家中多了一个马利亚之后,因为她早晨九点钟开始要来打扫,我便如
临大敌似的完全改变了生活的习惯。
夜间好看的书想一口气念完它,为著怕第二天早晨起不了床,强迫自己闭上
眼睛睡觉。
抽水马桶马利亚早已声明是不洗的。我又不能请她洗衣、烫衣,所以她能做的
事情,便是吸尘了,平日无论请她做什么,都说不在工作份内的。
从来不敢轻慢她,她来了,先是坐下来喝咖啡,再吃一些给荷西做的玉米甜饼
,然后我洗早饭杯盘,她打开吸尘器随便吸吸,十五分钟吧,就算了。
当我们有一天发觉,两个人竟是同年岁时,彼此都吓了天大的一跳。
“老天爷就是不公平,你看我。”她气忿的拍拍自己肥胖的身躯叹了口气。
“很公平的,您有四个孩子,十六岁结的婚,这就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收获。
”我说。
“可是你呢?你呢?你在付出什么?”她凶巴巴的反问我。
“各人的选择不同,这跟您无关嘛!”
我走了开去,总觉得马利亚潜意识里在恨我,怎么对待她都不能改变她的态度
。
马利亚常常向我要东西,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志,吃了半盒
的糖她都会开口要,有时说∶“已经用了很久了,给我好吗?”
有时候她干脆说∶“这半盒糖想来你们不再吃了,我拿走了。”
最气人的是她拿我的盆景,只要我辛苦插枝又插活了一盆小叶子,她就会说∶
“你有两盆嘛!我何不拿一盆去。”
有时我会明白的告诉她不能拿,可是大部材的时间,实在挂不下脸来为一点不
足道的东西跟一个没有廉耻的人去计较,总是忍了下来,而心里却是一日一日的看
轻了这个不自重的女人。
有一天,看马利亚照例吃完了早饭将盘子丢在水槽里开始吸尘时,我一阵不乐
,再也忍耐不住了,干脆叫住了她。
“不用扫了,我看您还是每星期来一次吧,好在兰赫那儿薪水合约都是一样的
。”
她一听,脸色也变了,满脸横肉,凶悍的对我叫起来∶“女孩子,你这是什么
意思?我可没有做错事。”
“对啊!几个月来,您根本没有做过事嘛,怎么会错。”我好笑的说。
“你没有事给我做嘛!”她有些心虚了,口气却很硬。
“没有事?厨房、洗澡间每天是谁在擦?阳台是谁在扫?您来了,是谁在澡缸
边跪著洗衣服,是谁在一旁坐著讲话喝咖啡?”
“咦,我又不是你全用的,你只有两小时一天呀!难道还要我洗衣服吗?”她
气得比我厉害。
“别说了,马得亚,对不起,我发了脾气,请您以后每星期三来,彻彻底底的
替我扫一次,就够了,好吗?”
“好吧!我走了,将来共产党当选执政了,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她喃喃的
说。
本来不应该跟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这么计较,可是一听她如此不公平的说著,
还是将我气得发晕,一脚提起来,拦住了门框,非要她讲个清楚不可。
“我们是平等的,为什么要替你做事?”她倔强的说。
“因为您靠这个赚钱,这是您份内的工作,不是平不平等的问题。”我尽力解
释给她听。
“有钱人就可以叫穷人做事吗?”
“荷西难道不也在替人做事?我们的钱,也是劳力换来的呀!”
“他比我赚得多。”她喊了起来。
“您怎么不到水里去受受那个罪看?”
那一场没有结果的争执,使我对马利亚更加敬而远之了,她每周来打扫时,我
大半是下山去十字港,不跟她碰面。
她的工作态度跟以前差不多,有时打扫完了我回去一看,连窗户都没打开,好
在也真是不靠她做事,我又恢复了往常安静的日子。
每个月付房租时,我总是要对兰赫大人抗议一场∶“马利亚根本连厨房的地都
不擦,我付她钱做什么,您不能讲讲她吗?”
“我知道啦!老天爷,我知道啦!她扫我的房子也是一样乱来的呀!”他无可
奈何的叹著气。
“这种没有敬业精神的女人,换掉她嘛!”
“我能辞她就好罗!这年头没有天大的理由不能辞人呢!工会保护很周全的。
”兰赫苦笑著。
在超级市场买菜时,那个结帐的女孩子见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了起来∶
“难怪问你有没有小孩,总是说没有,原来是不结婚同居的,啧,啧,真新派哦。
”
我当然知道是谁跟她说的是非,当时等著结帐的邻居很多,大家都有趣的看著
我,我一句也没有解释,拿起东西就走了。
有一天,女友黛娥照例跑来了,一进门就说∶“快给我看看你的金子,好朋友
!”
“什么金子?”我莫名其妙的问。
“藏在茶叶罐子内的呀!”
“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怎么会晓得的?”我更不明白了。
“马利亚讲给你楼下那家听,楼下的传到黛安娜家去,黛安娜告诉了奥薇,奥
薇在天台上晒衣服,顺口讲给卡门听,我们娃娃在天台上玩,回来说,妈妈,三毛
有一块金子放在茶叶里,叫她拿出来看。”
“什么金子,不过是我们中国人传统的一块金锁片,小孩子挂的东西。”
我气忿的将茶叶倒了满桌,露出包著锁片的小手帕来。
“哪!拿去看!三毛茶叶里的金子。”我啪一下,将小手帕丢在黛娥面前。
“三毛,马利亚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来打扫,你还是不出去的好。”黛
娥说。
“唯一值钱的东西都被她翻出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苦笑起来。
下一个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著马利亚。
“马利亚,请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东西了,不然我对兰赫去说。”我重重的说
著她。
她第一次讪讪的,竟胀红了脸没有说什么。
对人说了重话,自己先就很难过,一天闷闷不乐。我喜欢和平的事情。
“有时候讨厌马利亚,可是想想她有老母亲,生肺病的丈夫,四个孩子要靠她
养,心里又很同情矣,不能怪她有时太鲁莽。”
吃晚饭时我跟荷西说起马利亚的事情,自己口气便温和了下来。
“她先生的确得过一次轻微的肺病,可是社会福利金是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
,收入职位都不能赖他的,这是劳工法,肺病疗养院也是社会福利,不收钱的,他
生病还是领百分之百的钱呢!”荷西说。
“两个人赚,七个人用,还是不够的。”
“法兰西斯自己说的,他岳母每月在领过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会福利金,
收入比马利亚还要多,马利亚一个月是两万不是?”(注∶约合一万台币)“谁是
法兰西斯?”我惊奇的说。
“马利亚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边那家有弹子房的酒馆里,他呢,喝一百几
十块钱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难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块一公升
的,法兰西斯倒是大方,听说马利亚替我们打扫,还请我喝了一杯呢。”荷西说。
“那个家一共三个人有收入?”我问他。
“五个。大儿子在旅馆做茶房,大女儿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员,他们的车,是
英国摩里斯进口轿车,住的是国民住宅,一个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块,二十五年以后
就是他们的了。”
我听了十分感触,反倒同情起自己来了,很小心的问荷西∶“你为什么没有这
种保障呢?”
“我们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说,我没有参加任何工会。
”荷西很安然的说。
“为什么不参加?”我叹了口气。
“有事找律师嘛,一样的。”
“马利亚常常恨我呢,听了去年共产党竞选人的话,总是叫我━━资方、资方
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说著。
马利亚并不是个过分懒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
有一天我看见她挂在二楼那家人家窗坍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
“马利亚,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么时候轮到您来帮帮忙
。”我笑著说。
“这家人每月另外给我小帐的。”她不耐烦的说。
这家的太太听见我们谈话就走了出来,对我点点头,又在走廊上轻轻跟我说∶
“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帮助她的。”
我抿嘴一笑跑掉了。
也许马利亚看透了我是拿她没有办法的人,有什么事情仍是大大方方的来找我
。
“女孩子,法兰西斯的车今天送去保养了,没人送我回家,你送我去怎么样?
”她要求人的时候,脸就软了,笑得一块蛋饼似的。
我望著她,说∶“不去。”
“我从来不求你的。”她的脸色僵了。
“上礼拜我发烧,黛娥到处找您,请您来换床单、扫地,您跟她怎么说的?您
说,我是一个星期扫一次的,多了不去。”
我好笑的说。
“本来就是嘛!”她耸耸肩。
我咬著原子笔,看了一眼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头来看书
。
走廊那头荷西吹著口哨过来了。
马利亚马上跑上去求他,荷西无所谓的说∶“好啊!我们送您回家。”又叫著
∶“三毛,快出来。”
“我不去。”我冷淡的说。
“我送了她就回来。”荷西喊著。
“不必回来了。”我大叫起来。
荷西过了很久才回来,说法兰西斯请他喝酒呢。又形容了马利亚的房子,四房
一厅,有这个,有那个,前有小花圃,后有天井,最后又说∶“还有,她有一样你
做梦都在想的东西。”
“什么?”我好奇的问。
“全新电动,可以绣花的缝衣机,三万九买下的。”
我听了苦笑了起来。
“荷西,一公斤新鲜牛肉是四百六十块,马利亚的国民住宅大概每月分期三百
五十块买下的,可是下次选举她还要选共产党,你我要投什么党才能把她的缝衣机
抢过来,问你?”
夏天来了,我有事去了马德里半个月。
回来时顺口便问荷西∶“马利亚有没有常常来?我托了她的。”
“不知道,我上班呢,下班回来也看不出。”
“做了家事总是看得出的嘛!”
“奇怪就是看不出呢!”荷西抓抓头。
我去菜场买菜,那个算帐的小姐一见了我,当大消息似的向我说,“你不在的
时候,马利亚在你床上睡午觉,用你的化妆品擦了个大花脸,用你的香水,切荷西
吊著的火腿,下班时还把你的披肩围在身上回家,偷看你们的文件房契,还拿了你
的防晒油去海边擦。”
“她自己讲的?”我带笑不笑的说。
“她自己夸出来的,我跟她说,当心三毛回来我告诉她,马利亚说,啊,三毛
是傻瓜,说了也是一样的,才不在乎呢。”
“谢谢您,再见!”我笑了起来,好高兴的。
在路上遇到女友卡门,她尖叫了一声,愉快的说∶“呀!回来啦!以为你还在
马德里呢!”
“还好回来了,你不在,荷西带女人回家,晓不晓得?”她拉拉我,低声的说
。
我一向最厌恶这些悄悄话,听著脸上就不耐烦了,卡门却误会了我,以为我在
生荷西的气。
“马利亚去给荷西打扫,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声,吓得她马上逃开了。”卡门
说。
“又是马利亚。”我叹了口气。
“好啦!你可别跟荷西闹哦,男人嘛!”卡门扬扬手走了。
我跑到黛娥那儿去,气冲冲的对她说∶“马利亚那个死人,竟然说荷西带女人
回家,如果他会做这种事,我头砍下来给你。”
黛娥听了大笑起来,指著自己∶“女人在这里嘛!就是我呀!埃乌叫我天天去
喊荷西来家吃饭,他不肯来,乱客气的。”
埃乌是黛娥的丈夫,荷西的同事。
“奇怪马利亚怎么那么会编故事,她明明看见是我。”黛娥不解的说。
“你这一阵看见她没有?”我问。
“度假去啦!不会来跟你扫地,你傻瓜嘛!”
过了十多天,有人按门铃,门外站著一个全身大黄大绿的女人,用了一条宽的
黄丝巾系在头发上,脸上红红白白的,永不消失的马利亚又出现了,只是更艳丽了
。
“女孩子,好久不见啦!”她亲热的一拍我的肩,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进来了。
“快给我杯啤酒,热死人了。”她一向是轻慢我的。
“您算来上工吗?”我笑著说。
“上工?你疯了?我是下来买菜的,顺便来看你。”
“谢谢!”我说。
“你在马德里还玩得好吗?”
我又谢了她,她喝完冰啤酒便走了。
对这个人,她还不配我跟她闹。
在那天下午,我再度进了兰赫的办公室。
“马利亚不必再替我打扫,这三千块清洁费我这月起也不再付您了。”我简单
的向他宣布,这一次不再是商量了。
“这不合规定,早就说过了。”兰赫自然又来这一套,不很客气了。
“什么规定?谁定的?住户租屋,要强迫合请佣人吗?请了个无耻的不负责任
的工人来,您明明知道得很清楚,管过她吗?”我冷笑起来。
“你不付,我薪水平均不过来了。”他脸色也难看了。
“那是您的事情,这十个月来,我一忍再忍,对您抗议了快二十次这个马利亚
,您当我过一回事吧?”说著说著我声音就高昂起来了。
兰赫没有什么话好回答,恼羞成怒,将原子笔啪一下掷在桌上,我本来亦是在
气头上,又看见这人这么的态度,自己也恶劣起来,完全没有考虑个人的风度,顺
手举起那本厚电话簿,惊天动地的给他摔在桌上,走出去时,想到平日每月准时去
付房钱时,亲热的叫著他∶“兰赫先生!兰赫先生。”
自己又是一阵恶心,将他的办公室门□一把推开,昂然走掉了。
好多年没有对外人那么粗暴,闹了一场回来,心跳得要吃镇静剂。
没多久,听说兰赫多给了马利亚半年的薪水算遣散费把她退了。
又听说马利亚要告兰赫侮约。
再听说马利亚终于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不再闹了,同时她的社会福利开始给
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
有一日我去后山新的一个住宅区散步,突然又看见马利亚了,她在一幢白房子
的阳台上拚命叫我,样子非常得意。
“您在上面干嘛?”我喊著。
“看护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不
到,失业金照领呢!”她好愉快的说。
“恭喜了!”我无可奈何的说。
这时,一个削瘦的坐轮椅的老太太,正被马利亚粗鲁的一把推出阳台来,快得
像炮弹一样。
老人低著头,紧紧的抓住扶手,脸上一副受苦受难怯怯的表情。
我别了马利亚,经过芭蕉园,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一座小小的圣母像灰尘满身
的站著。
伸手摸摸,是水泥粘住的塑像。
我搬来了一块石头做垫脚,拉起自己的长裙子替圣母擦起脸来。望了一下四野
,芭蕉树边一丛月季花,我跳了下去,采了一朵来,放在圣母空空的手中。
这时好似听见兰赫在说,“她们都叫马利亚,换一个来,又是一个马利亚,都
一样的。”
又好似听见荷西在高歌∶“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
我细细的擦著这座被人遗忘了的圣像,在微凉的晚风里,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
一阵悲恸,我呆住了,再一细看,她仍是低著头,一样的温柔谦卑,手中的月季花
,却已跌在地上了。
附录
我不是三毛迷
━━读《温柔的夜》
周粲
据说迅一些读者,迷上了三毛的作品这些读者,被称为“三毛迷”。
我不是三毛迷。几十岁的人了,只会有“执著”,不会有“迷”的。但是自从
有了三毛之后,三毛的书,我倒是看了不少。屈指一数,计有∶《撒哈拉的故事》
、《哭泣的骆驼》、《稻草人手记》和最近才出版的《温柔的夜》。
一直都以为三毛是属于沙漠的她的文章所以写得好,完全因为她到了撒哈拉
沙漠要是她一旦离开了这个地方,她就再也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三毛自己也
有这种想法。记得她在一篇文字里也这么表示过。那一阵子,她似乎很苦恼,觉得
自己写不出好东西。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当我读完了《温柔的夜》,我知道事实并
非如此。三毛并不是仅仅属于沙漠的离开了沙漠,三毛仍旧能写出好东西来。
在读《温柔的夜》的时候,我私底下一直这样想∶唔,这一篇写得不错不过
,恐怕也只是这一篇写得好而已接下来的,总不会都写得精采吧?这是不可能的
。就是一般的大作家的书,也不是这个样子。三毛还不是什么大作家一点也不是
。但是看了一篇又一篇,我竟然发觉里面的每一篇,都有一些东西能深深地把我吸
引住。
就说第一篇《寂地》吧,吸引我的是一股气氛。在一篇文学作品里营造气氛到
这么成功,是不容易的。这篇作品的重点是在“脸狺”这种东西上面。什么是脸狺
?世界上有没有脸狺?是萦绕在作品中人物心里的问题。后来问题多了一个,那就
是脸狺出没的地点。于是情节的发展推进另一个高潮。当三毛说了一句“脸狺贪心
!”的时候,她拉下来这样描写∶“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眼看将尽的火堆
突然斜斜往我轰一下烧过来,荷西一拖我,打了半个滚,瞪著火它又回来了,背
后毛毛的感觉凉飕飕的爬了个全身。”
读到这里,谁者差不多已经透不过气来了。第二篇《五月花》是集子里最长的
一篇,占了大约九十页。这一篇的写作手法也比较新它是以日记的方式写成的。
作品中的人物,除了三毛和荷西夫妇之外,还有荷西沙漠里的老同事路易、老板娘
杜鲁夫人、杜鲁医生、荷西的雇主汉斯、汉斯的太太英格等。三毛这样形容杜鲁夫
人∶“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
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
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著笑,却不使人觉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
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经三毛这么一形容,杜鲁夫人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了。
用来介绍英格的文字也很出色。三毛说∶“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著
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尖的,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
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画中长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
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著点厉害,坐在她
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
如果读者看过莫底格尼亚尼和毕卡索的画,英格的形象,简直呼之欲出。从这
一点来看三毛,她在人物出场时经营的文字,并不会比白先勇逊色。
《五月花》所写的,似乎是一些琐琐碎碎、跟读者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事但是
由于三毛把里面每一个人物包括她自己在内都写活了,所以读起来趣味盎然。同时
,读者为了想知道荷西最后是否拿得到汉斯欠他的那几千块美金的薪水,也就迫不
及待地追看下去了。
在这一篇作品里,三毛在刻划自己的性格,刻划得很好。
正如彭歌所说∶三毛“仿佛柔弱,却很刚强”,当汉斯想表示屈服,对她说∶
“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时,她敢瞪著他说∶“你当我是十
八世纪时迁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到了汉斯无可奈何,又说了句“好啦!”
时,她会加了一句,说∶“你这个变种德国人”吗?
第三篇是《玛黛拉游记》。读这篇游记,我得到一个启示∶对于一个没有去过
甲地的人,不管作者用多么美丽的文字去描写它,都是没有多大用处的。读者看了
之后,绝对不会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就是在新闻记者的过程中,趣味也并不浓厚。
所以当三毛说∶“我们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迅七百五十个房间,是
丰夏最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香古色老式的旅馆,新新旧旧的依山而
建,大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著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
”我瞥了一眼,就跳过去了。但是到了她在记述向瓷器店的老人买天使的雕塑,老
人因为要维护“传统”,宁可不卖给她时,我的兴趣便油然而生了。另外写到“殡
仪馆酒店”去喝酒,到小饭店去吃五串大扫把一般的烤肉等那些事,也十分有趣。
总之,这绝对是一篇能够吸引读者一口气读下去的游记。
说到完整,第四篇《温柔的夜》可以说是最“完整”的作品了。我真怀疑这里
面所写的事,完全是真实的。但是她却又把整个事件的开始和结束,写得那么逼真
,使人不敢怀疑它的真实性。如果你从来没有读过三毛的书,那么,谁了这篇作品
之后,你一定会喜欢三毛的。你喜欢她,因为她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你喜欢
她,因为她对任何人,都充满了爱心。读过了这篇作品之后,闭起眼睛,你还是看
得见那个身穿水红色衬衫的流浪汉挥手向三毛追讨只能买一杯汽水、一个牛肉饼、
一双袜子或者一支口红的两百块钱的情形。
三毛怕上他的当,不敢给他这一点钱,但是又担心他的遭遇是真的,要没有帮
助一个急需要帮助的人,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于是三毛在再三拒绝了流浪汉两百
块钱的要求之后,又在临离开时匆匆地塞了五百块钱给他。到了事实证明流浪汉的
确是为了要那一点钱买一张船票过海时,三毛内心受了很大的激荡。
她说∶“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
去了,上天宽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竟
热得发烫起来。”
三毛,就是这样一个人!
第五篇的题目是《石头记》。这篇《石头记》和曹雪芹的《石头记》完全不相
同。曹雪芹的《石头记》,写的是人,三毛的《石头记》写的却是名副其实的石头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三毛到港口去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画好的
鹅卵石,样子美丽非凡。三毛看了很喜欢,就一连去买了好几颗。后来她索性去捡
石头回家来自己画。有一次她到海边捡石头,差一点被海浪吞噬去。三毛无论做什
么事情,都是全心全意的画画石头也是如此。她说∶“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
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门,所有的时候都交给了石头,不
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的人才能了解。……”
三毛画了很多,也丢掉很多,最后剩下十一块她自己最喜欢的石头,连拿出来
给人家看都不舍得。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这十一块石头都失去了。根据三毛自
己所说,这十一块石头里面,包括“一个流泪的瘦小五,一个环著荆棘的爱神,一
整座绕著小河的杏花村,还有那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小女孩”。看起来,这些石
头的确是很可爱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当三毛发觉连其中的一块,都不再属于她的
时候,她激动得“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冲进礁石缝里,扑在一块大黑石
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气力,这才转过身,对著大海坐了
下来。”
一般人,会有三毛这样的举动吗?
第六篇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就因为三毛认为相逢不必曾相识,所以有一天
她和荷西到十字港的地摊买非洲彩石项练,竟和摊主成为莫逆之交。摊主叫莫里,
是个日本人,年纪很轻。三毛认识了他以后,时常送东西去给他吃。不久,三毛搬
了家,又生了一场大病,到了病好再想起莫里时,他已经失去踪影了。原来就在三
毛生病那段时间,一连串不幸的事情降临到莫里身上。他的钱和货物都被偷了,连
饭也没有得吃,最后睡在小船上,违警,被抓进监牢,又生了肝病,倒在街上给人
送去医院。三毛知道这些事之后,心如刀割,觉得很对不起她的朋友。等到三毛再
找到莫里,他还是在摆地摊,只是生意小了。莫里见到三毛时,居然不提旧事,只
是态度冷淡起来。三毛内疚之余,便暗地里托一个女友马利亚替她把莫里在卖的东
西全部买下来。我印象中的三毛,似乎经常做这种古侠士慷慨悲歌的事。
第七篇(也就是最后一篇)是《永远的马利亚》。圣母马利亚,是多么贞洁,
使人肃然起敬的形象但是三毛所要写的马利亚,却是个懒惰、贪心、好说伶人闲
话的女佣。她常向三毛要东西。三毛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导、吃
了半盒的糖,她都会开口要。三毛不在家,她偷用她的化妆品,偷穿她的衣服,又
到处搬弄是非,说荷西带女人回家。她家里有钱,用的车,是英国摩里斯进口的轿
车,却装穷。后来三毛把她辞退了,她却向屋主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同时她的社
会福利开始给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就在“失业”
期间,马利亚又去做事。三毛撞见她时,她竟厚颜无耻地说∶“看护一个有钱的外
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不到,失业金照领呢!”难
怪三毛有一次看见圣母像时,她觉得“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一阵悲痛”。同样叫做
马利亚,二者却有多么大的不同!
司马中原说三毛是一朵仰望的云,彭歌说三毛是沙漠的奇葩,□弦说三毛是穿
裙子的尤里西斯,晓风说三毛是一滴落实的雨滴,隐地说三毛是一出难得看到的好
戏,都对。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薇薇夫人那句话。她说∶“三毛是真正生活过的人。
”根据我从三毛的书中得出的印象,我同意三毛是一个真正生活过的人。生活过的
人很多,但是“真正”生活过的人,恐怕就少之又少了。要成为一个真正生活过的
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个人,是必须具备许多条件的。首先,她必须热爱生
活。换句话说,她必须对生活里的任何东西都感到兴趣。第二,她必须认识生活。
她没有必要绝对排斥物质生活,但是她却必须知道∶世界上除了物质生活之外,还
有精神生活。因而读书是快乐的事,写作是快乐的事,画石头是快乐的事,旅行是
快乐的事,送一张船票给一个流浪汉是一件快乐的事。在《相逢何必曾相识》里,
三毛说∶“五光十色的市集虽然挑不出什么过分特别的东西,可是只要在里面无拘
无束的逛来逛去,对我们这种没有大欲望的人来说,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真
正生活过的人,必须知道这是一件“十二分愉快的事。”真正生活过的人,也必须
有一颗爱心。有了爱心,才能够施予。有了施予,必能获得心灵上的报酬。这种报
酬,能充实生活的内容,使生活显得更丰富,更可爱。三毛是绝对知道怎么样的生
活,才是有意义的生活的。她知道“做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的最终目的”。三毛
是非常非常聪明的。
我不是三毛迷,真的但是当三毛的下一本书出版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找来读
。
原载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二日
新加坡《南洋商报》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我的宝贝
目录
缘起⒈…………………………………………………
十字架⒈………………………………………………
别针⒊…………………………………………………
双鱼⒌…………………………………………………
老别针⒎………………………………………………
项链⒏…………………………………………………
锁⒐……………………………………………………
还是锁住了⒈0………………………………………
秋水伊人⒈⒊…………………………………………
五更灯⒈⒋……………………………………………
林妹妹的裙子⒈⒍……………………………………
煲⒈⒐…………………………………………………
十三只龙虾和伊地斯⒉0……………………………
守财奴⒉⒊……………………………………………
仅存的三个石像⒉⒋…………………………………
大地之母⒉⒌…………………………………………
牛羊成群⒉⒎…………………………………………
织布⒉⒏………………………………………………
不打双头蛇⒉⒐………………………………………
闪烁的并不是金子⒊⒈………………………………
二十九颗彩石⒊⒊……………………………………
红心是我的⒊⒋………………………………………
本来是一双的⒊⒍……………………………………
手上的光环⒊⒎………………………………………
心爱的⒊⒏……………………………………………
刻进去的生命⒋0……………………………………
痴心石⒋⒈……………………………………………
结婚礼物⒋⒋…………………………………………
笼子里的小丑⒋⒍……………………………………
小丁神父的女人⒋⒏…………………………………
蜜月麻将牌⒌⒉………………………………………
广东来的老茶壶⒌⒎…………………………………
阿富汗人哈敏妻子的项链⒍0………………………
幸福的盘子⒍⒊………………………………………
腓尼基人的宝瓶⒍⒌…………………………………
沧桑⒍⒏………………………………………………
药瓶⒎0………………………………………………
日历日历挂在墙壁⒎⒉………………………………
我敬爱你⒎⒋…………………………………………
PEPA情人⒎⒎………………………………………
梦幻骑士⒎⒐…………………………………………
来生再见⒏0…………………………………………
第一个彩陶⒏⒍………………………………………
第一张床罩⒏⒐………………………………………
第一串玫瑰念珠⒐⒈…………………………………
第一条项链⒐⒋………………………………………
第一次做小学生⒐⒎…………………………………
第一个奴隶⒐⒐………………………………………
第一匹白马⒈0⒊………………………………………
第一套百科全书⒈0⒍…………………………………
娃娃国娃娃兵⒈⒈0……………………………………
时间的去处⒈⒈⒋………………………………………
橄榄树⒈⒈⒎……………………………………………
西雅图的冬天⒈⒈⒏……………………………………
亚当和夏娃⒈⒉⒈………………………………………
我要心形的⒈⒉⒊………………………………………
印地安人的娃娃⒈⒉⒌…………………………………
再看你一眼⒈⒉⒏………………………………………
遗爱⒈⒊⒈………………………………………………
受难的基督⒈⒊⒎………………………………………
小偷,小偷⒈⒊⒐………………………………………
洗脸盆⒈⒋⒉……………………………………………
美浓狗碗⒈⒋⒋…………………………………………
擦鞋童⒈⒋⒎……………………………………………
小船ECHO号⒈⒌⒈…………………………………
邻居的彩布⒈⒌⒊………………………………………
酒袋⒈⒌⒌………………………………………………
妈妈的心⒈⒌⒏…………………………………………
不向手工说见⒈⒍⒈…………………………………
天衣无缝⒈⒍⒌…………………………………………
停⒈⒍⒏…………………………………………………
你的那双眼睛⒈⒎⒈……………………………………
乡愁⒈⒎⒊………………………………………………
血象牙⒈⒎⒍……………………………………………
不约大醉侠⒈⒎⒐………………………………………
华陶窑⒈⒏⒊……………………………………………
知音⒈⒏⒎………………………………………………
银器一大把⒈⒐0………………………………………
鼓椅⒈⒐⒉………………………………………………
阿潘的盘子⒈⒐⒍………………………………………
让我讲个故事⒈⒐⒏……………………………………
糯米浆碗⒉0⒈…………………………………………
初见茅庐⒉0⒊…………………………………………
再赴茅庐⒉0⒏…………………………………………
三顾茅庐⒉⒈⒋…………………………………………
印度手绣⒉⒈⒏…………………………………………
飞镖⒉⒉0………………………………………………
后记⒉⒉⒉………………………………………………
缘起
我有许多平凡的收藏,它们在价格上不能以金钱来衡量,在数量上也抵不过任
何一间普通的古董店,可是我深深地爱著它们。也许,这份爱源出于对于美的欣赏
,又也许,它们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国家,更可能,因为这一些与那一些我所谓的
收藏,丰富了家居生活的悦目和舒适。可是以上的种种理由并不能完全造成我心中
对这些东西的看重。之所以如此爱悦著这一批宝贝,实在是因为,当我与它们结缘
的时候,每一样东西来历的背后,多多少少躲藏著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故事。
常常,在夜深人静的夜里,我凝望著一样又一样放在角落或者架子上的装饰,
心中所想的却是每一个与物品接触过的人。因为有了人的缘故,这些东西才被生命
所接纳,它们,就成了我生命中的印记。当然,生命真正的印记并不可能只在一件
物品上,可是那些刻进我思想、行为、气质和谈吐中的过去,并不能完善的表达出
来,而且,那也是没有必要向这个世界完全公开的。
在前年开始,为著一些古老的首饰,我恳请吴洪铭将它们拍摄下来。原先,并
不存著什么特殊的用意,在我当时的想法里,那些因为缘分而来的东西,终有缘尽
而别的时候,我并不会因此而悲伤,因为可以保留照片。又想,照片也终有失散的
一天,我也不会更加难过,毕竟━━人,我们空空的来,空空的去,尘世间所拥有
的一切,都不过转眼成空。我们所能带走的、留下的,除了爱之外,还有什么呢?
而,爱的极可贵和崇高,也在这种比较之下,显出了它无与伦比的永恒。
那批拍成的首饰照片,每一个都拥有它自己的来历,故事的背后,当然是世界
上最可贵的人。我忍不住将一个一个首饰写成故事,将它们发表在《俏》杂志上,
一共连续了七期。后来,因为没有住在台湾,就停写了。
这一回,一九八六年了,为著处理那幢仍在加纳利群岛上的房子,我舍弃了许
多存有纪念价值的大件收藏,将它们送给了朋友和邻居。当那三尺高的古老水漏、
半人高的非洲鼓、百年前的铁箱、石磨、整套的瓷器杯盘,还有许多许多书画、石
头、罗盘、牛犁,以及苦心收集来的老钟、老椅子和老家具跑到另外一个又一个家
庭里去的时候,我看见了对方收到这些礼物时的欣喜,也看清楚了哪些东西的缘分
在那一刻,对我,已经结束。不,我没有悲伤,我很明白这一切的秩序━━它们的
来和去,都不只是偶然。
可是,在我手边还是拥有一批又一批可贵的东西,吴洪铭说拍吧。我非常高兴
的答应了。在那个工作到清晨的时光里,每当洪铭拍摄一件东西,我就很自然的在
一旁讲出那样东西的故事。在场的朋友们对我说,既然每一个故事都有它的因缘,
为什么不再写出来呢。起先并不想写,因为怕累,可是想到这些东西终究不可能永
远是我的━━即使陪葬也不可能与我的躯体同化,就算同化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么,人是必死的,东西可以传下去,那么,接著这份缘的人,如果知道这些东西
的来历━━由我才开始写的,不是收藏得更有趣些了吗?如果接缘的人再写下去,
那不是更好玩。终有一天,后世的人惊见古迹斑斓,他们会不会再藏下去呢?
就出于这种欢欢喜喜的心情,我拿起了笔,配著照片,开始写下一个一个故事
。
原先,是想给这些宝爱的东西分类刊出的,后来想到自己的思绪在我日常生
活的不断思考里,我并不是有系统的、规则的、条律化的在思想,那不可能是我,
也不必如此,因为不是就不是。
我喜欢在任何方面都做一个心神活泼的人。对于天女散花这种神话,最中意的
也就是━━天女将花散得漫天飞舞,她不会将花刻意去撒成一个“寿”字。这不是
天女不能,是不为也。
于是,我将我的宝贝们,也以平平常常的心态去处理它们,既然每一个故事都
是独立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属于它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那么,我也不刻意去编排它
们,让手边抽到哪一张照片,就去写哪一个故事。毕竟这是一本故事书,不是一本
收藏书,硬性的编排,就失去了那份天马行空的趣味。
没有趣味的工作,心里不会想去写,又何必勉强自己动笔呢。
很可惜,以前刊载在《俏》杂志上的一批首饰精品,都不能在《皇冠》上重刊
了。那些已发表的部分,只有期待出书结集的时候,和有缘的人在书中见面了。
它躺在一个大花搪瓷的脸盆里,上面盖了一大堆彩色的尼龙珠串和发夹,整个
的小摊子,除了十字架之外,全是现代的制品,翻到这古旧的花纹和造型,我停住
了。然后将它拿出来,在清晨的阳光下琢磨了一会儿,只因它那么的美,动了一丝
温柔,轻轻问那个卖东西的印第安女人∶“是你个人的东西吗?”她漠然的点点头
,然后用手抓一小块米饭往口里送。十字架的顶端,可以挂的地方,原先扎著一段
粗麻绳,好似一向是有人将它挂在墙上的样子。
“你挂在家里的?”我又问,女人又点点头。她说了一个价钱,没法说公不公
道,这完全要看买主自定的价值何在。我没有还价,将要的价钱交了出去。
“那我就拿走啦!”我对那个女人说,心底升起了一丝歉疚,毕竟它是一个有
著宗教意义的东西,我用钱将它买了下来,总觉对不住原先的主人。
“我会好好的给你保存的。”我说,摊主人没有搭理我,收好了钱,她将被我
掏散的那一大堆珠子又用手铺平,起劲的喊起下一个顾客来。
那是在一九八一年的厄瓜多尔高原的小城RioBamba的清晨市集上。
图片中那个特大号的老鹰形状别针看起来和十字架上的彩色石头与铁质是一个
模样的。事实上它呈现在我眼前时已是在科鲁高原接近“失落的迷城”玛丘毕丘附
近的一个小村子里了。那个地方一边下著大雨一边出大太阳,开始我是为著去一个
泥土做的教堂看印第安人望弥撒的,做完弥撒,外面雨大,躲到泥泞小街的一间店
铺去买可乐喝,就在那个挤著牙膏、肥皂、鞋带、毛巾和许多火柴盒的玻璃柜里,
排列著这几个别针,这一个的尺寸大如一只烟灰盘,特别引人。老板娘也是一位印
第安人,她见我问,就拿了出来,随口说了一个价,我一手握著别针,顺口就给她
就地还钱,这一场游戏大约进行了四十五分钟,双方都累了,结果如何买下的也不
记得,只想到讨价还价时一共吃了三支很大的玉米棒。是这一只大别针动的心,结
果另外三只就也买下了,有趣的是,其中三只都是以鹰作为标记而塑成的。可是鹰
的形状每只都不同,只有图中右下第二个,是一只手,握著一束花,就因为它不是
鹰,在讲价时老板娘非常得理的不肯因为尺寸小而减价,事实上,它们也不可能是
银的,但是卖的人一定说是银的,她没有注意到“时间”在这些民俗制品上的可贵
,坚持是银的,于是,我也就买了,算作秘鲁之行的纪念。
深夜的街道斜斜的往上通,她的摊子有一支蜡烛在风里晃。天冷,地势海拔四
千公尺,总是冷的,尤其在夜里。我停下来买一条煎鱼,鱼是煎好的,放在报纸下
面,印第安女人很自然的要将鱼放回到油锅内再热给我。看到地上纸盒子里还睡著
一个娃娃,不忍她为了我一点小生意再麻烦,再说玻利维亚的首都拉巴斯当时是要
戒严的,我催著她要付钱,说冷鱼也很好吃,快卖了给我收收摊子回去吧!那个女
人仍然要给我煎,一面下锅一面问我几点了,我告诉她,她起身紧了一紧披风,急
著收摊子背娃佳,就在那时候,我发现她的身上、胸口,晃动著两只银色的鱼,是
晃动的,好似在游著一般闪闪发光。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摸。“你卖不卖这对鱼?
”
问著自己先脸红了。那女人愣了一下,怕我反悔似的急急的说∶“卖的,卖!
”唉,我是个讨厌的人,利用了别人小小的贫穷。我们双方都说不出这双银鱼该付
多少钱才好,对著微笑,都很不好意思,最后我说了价,问她够不够,她急忙点头
怕我要反悔,急著将银鱼从自己身上拿下来,鱼下来了,夜风一吹,吹掉了她没有
别针的披风。
“我还有老东西。”她说,要我第二天去街上找她,我去了,第二天晚上,她
给了我照片下面的两副红石头的耳环,也是我出的价,她猛点头。拿下了她的家当
,有好一阵心里不平安,将耳环用手帕包了又解,解了又包,好几年来,这个女人
的身影和她的摊子,还有那个婴儿,一直在我的心里参杂著一份内疚不能退去。我
想,再过几年如果回去拉巴斯,我要将这几样东西送回给那个女人,毕竟,这是她
心爱的。
双鱼左下方的一个大别针来源得自一场争执,老妈妈在市场坐著晒太阳织毛袜
子,我经过,拍了一张她的照片。老妈妈反应快,去叫著骂人,被骂了,我一直道
歉,不敢走,那是在秘鲁的古城“古斯哥”火车站前的市场里,她叫我买一双毛袜
子做赔偿━━照片费,我看那些袜子尺寸都太大了,不肯买,双方都有气,又是笑
著骂著气著的,一看她的身上,那个披肩正中用这一只“狗和花环”的老别针扎著
,便不吵了,搬了个板凳坐下来与她打商量,坐到太阳都偏西了,我的手上多了一
双大毛袜子加这只极美的狗别针。老妈妈是最厉害的一个商人,她很凶,而且会说
话,包括别针中间掉了一颗彩石都有理由━━不然别人不当它是全新的?掉了一颗
才知道是古董。老妈妈会用字,她知道文化人找的是古董,这也是她叫的━━叫我
文化人。我猜,她是个富人,不至只有这一个老别针的,再说,她要的价格是很高
的,可以买一只小羊不再编袜子了。
那家店卖台布,中国大陆制造的台布,我进去看,看见了一个盘子,里面放著
乱七八糟的一堆破铜烂铁。不经意的翻了两下,手里拎出两串项链来。店员小姐在
忙,头也不回的说,是三百块一串,合台币是一百元左右,那种美丽的银光,还有
神秘的蓝,一共两百台币。旁边另外一个妇人看见了,也走过来,追问我是不是要
了,我怕她买去,急说是要了,眼看被包起来了,才放心的问“哪里来的?”店里
说∶“南美吧!”那个吧字,并不确定,是顺口说的。买好了它们,我去了下一条
街的古董店,给我的老朋友店主看,店主是个识货的,当他听说了我的价格之后,
加了三倍,要我转手,我想了一下,加了二十倍肯卖,双方没有成交,只见那个古
董店的朋友匆匆交代了店员小姐两句,就往我说的台布店急急走去,其实,那儿只
有这两条是尚好的东西,其他剩的都是不好看的了。得到这两条项链是在十个月前
的加纳利群岛的一条大街上。
这种中国的饰物带著“拴命”的意思,孩子生下来给个小锁戴上,那么谁也取
不去心肝宝贝的命了。不想它的象征意义戴著还算好玩,稍一多想,就觉得四周全
是张牙舞爪小鬼妖魔等著伺机索命。这种时候,万一晚上睡觉时拿下锁来,心里必
定发毛。
是去台北光华商场看人家开标卖玉的,这非常有趣,尤其是细看那些专心买物
、低声交谈的一桌人,还有冬夜里灯下的玉。
看了好一会,没取下标,传递中的玉又使我联想到“宝玉”“黛玉”、“妙玉
”、“玉色大蝴蝶”……欲欲欲欲……。
结果心血来潮在一家店里买下了三个银锁,一个给了心爱的学生印可,两个跟
著自己。左边那只锁上方两边转进中间吩的地方,勾得尖锐了些,兵器的感觉重
右边那个比较小,可是淳厚。
都没有戴过,无论是锁或是已有的三块玉。将它们放在盆子里,偶尔把玩。其
实,是更爱玉的,它们是另一种东西了,那真是不同的。
之一
这张图上的手环在右边,环上写著“居家平安”,也可以念成“安平家居”、
“平家居安”和“家居安平”。特别喜欢有文字刻著的饰物,更喜欢这只手镯。是
作家徐讦先生的女儿尹白送给我的。常常想念这一对父女,尹白现在旧金山,许多
年不见了,只是她给的话,总在环上。
又是两个中国锁,紧邻手环旁边那只是作家农妇孙淡宁女士在香港机场挂在我
颈上的,锁用红线扎著。几年后线断了。后来西班牙二哥夏米叶去加纳利岛上看我
,我叫他用这个锁再穿一串项链出来,那时我的先生已逝,我们坐在黄昏的海滩上
穿珠子,轻轻的说著往事和再也听不厌的有关他们兄弟之间的童年琐事。穿穿拆拆
弄出了这条锁链,二哥给我戴上,第二天他就坐船走了。这条链子也是不常戴的,
可是锁进很多东西,包括穿珠子时落日照耀在大海上的余晖还有我们说过的话。
之二
在香港的一间吹饰店里,看到三串银锁。我看中的那串在现在图片里靠近那串
三角形细银链的旁边。
它是锁在一个小柜子里的,想看,店员小姐开了柜子放在我手中,价格也就看
清楚了。对我来说,花太多的钱去买一样心爱的东西只为著给自己欣赏,是舍不得
的━━除非它不贵。可惜它是贵的。但是我口袋里也不是没有钱。
我把玩了一会儿,谢了店内小姐,转去看另一个柜窗,当时便买下了两片彩陶
包银片的坠子,就是照片中后来用细银链穿成三角形的那两块小东西。银链是意大
利的。
回过来再说这条锁项链,中间刻著“长命百岁”的这串。
买好了小东西,心中仍然牵挂它,想在离去之前再看一眼才走,可是它偏偏不
在原来的地方了。当时店内另有两位西方太太,我猜这一转身,锁是被她们买去了
。
问店员小姐,她说∶“卖掉罗!”
当天陪我上街的是两位香港的好朋友,倪匡与金庸的太太。
听到锁卖了,我的脸上大概露出了一丝怅然,虽然并没有打算买的。那时金庸
的太太笑出来了,也跟著说∶“卖掉罗!”
倪匡太太也在笑,我也不懂。
逛街后我回旅馆,下车时MAY交给我一个小口袋,回房打开来一看,呀,我
看的锁就躺在里面,那一霎的滋味真是复杂。很感激她们对我的友爱,又有些不好
意思,可是我真是高兴由这种方式下得来的意外惊喜。
以后常常戴它,如果有人问,就说是金庸太太MAY用这种法子买给我的,它
的里面又加上了其他的含意,十分珍爱它,也常常想念这两位好朋友。
一位中国的伯母,发现我爱老东西,就说矣确有一些小玩意儿,大陆带来的,
要得翻一下才知道在哪里收著。
没过几天,我得了三个竹刻泛黄的图章盒,上面有山有水有诗词,盒子里,霉
出小黑点的软棉纸就包著这四样细银丝卷出来的别针。
图上两片叶子倒也罢了,没有太多感应。左上角是一只停在花枝上的雀,身体
是一条线丝绕出来的,左下角是只蝉吧。这两样宝贝,常爱细细慢慢的品味它们,
尤其在夜间的聚光灯下。看到夜深花睡时,这几个别针就飞入张爱玲笔下那一个世
界中某些女人的衣服上去了━━是白流苏的吗?
太精细的东西我是比较不爱的,可是极爱产生它们这种饰物的那个迷人的时代
和背景。这两个别针,当是跟墨绿的丝绒旗袍产生关连的,看著它们,不知为何还
会听见纱窗坍有歌声,慢慢淡淡的流进来━━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
当那一大纸盒的旧锅圆盘加上一个几近焦黑的大茶壶在桃园中正机场海关打开
时,检验的那位先生与我都笑个不停。
那次的行李里衣服只有三件,有的全是这些脏手的东西。
去了两夜三天的香港,有事去的,时间不够逛街,一面吃著叉烧包一面挤空档
过海。什么百货公司都没去,就在那条高高低低石阶的古董街上跑。淘古董的游客
也多,太多美丽的老东西━━当然有些也是贵的。我爱便宜的老东西,它们不会因
价格而不美,这完全见仁见智。
回台已是夜间了,父亲找出擦铜油来,恰好那日吴璧人妹妹也来家里,于是我
们对著一堆焦黑的东西,用力擦啊!一面擦一面笑,说著∶“当心!当心!别擦太
亮了。”
擦出一盏灯来,母亲一看,说∶“呀!是个五更灯嘛!”
我以为她说“五斤灯”,顺口说∶“哪有那么重,有五斤吗?”
这个灯下面的小门打开来,里面一个极小的铜油灯可以点著,油灯上面有一个
浅凹的盘子放在中间,上面才是罩子。
母亲说,当年外婆在宁波熬名贵的药材,就是用这种铜器,放在凹形的盆内小
小一碗,要慢火熬到五更天,才能喝下去,因此得了个好听的名字。
我后来搬出母亲家,一个人在台北住一间小公寓,夜谈的好友来了,就点油灯
,一谈给它谈到五更天,的确不负此灯。
这个灯,是七块港纸买下的,宝贝很厉害,“无价”之宝。
这两条裙子,是我收藏中国东西的开始。
有一年,回到台湾来,父亲老说我的衣服不够,每天都催人上街去买新衣服。
对于穿著,并不是不喜欢,相反的,就因为太喜欢了,反而十分固执的挑选那种自
然风味的打扮。这么一来,橱窗里流行的服饰全都不合心意━━它们那么正式,应
该属于上班族的。那种兵器很重的防御味道,穿上了,叫人一看,十步之外,就会
止步而且肃然起敬的。
我喜欢穿著的布料偏向棉织或麻织品,裙子不能短,下幅宽一些,一步一跨的
,走起来都能生风。那种长裙,无论冬天配马靴或夏天穿凉鞋,都能适合。至于旗
袍、窄裙,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去买━━它使我的步子迈不开,细细碎碎的走路,怪
拘束的。
就因为买衣服不容易,逛来逛去,干脆不再看衣店,直接跑到光华市场去看旧
书。
就在旧书市场的二楼,一家门面小小的古董店里,先看见了照片中那条桃红色
的古裙。
我请店家把裙子取下来━━当时它挂在墙上被一片大玻璃框嵌著━━拿在手中
细细看了一下那个手工,心里不知怎的浮出一份神秘的爱悦。时光倒流到那个古老
的社会,再流进《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去。看见林妹妹黛玉穿著这条裙子,正在临
风涕泣,紫鹃拿了一个披风要给她披上,见她哭得那个样子,心里直怪宝玉偏又呕
她。
想著想著,我把这条裙子往身上一紧,那份古雅衬著一双凉鞋,竟然很配━━
这是林妹妹成全我,并不小器。她要我买下来,于是,我把它穿回家去了。
这种裙子,事实上是一条外裙,长到小腿下面。过去的小姐们,在这裙子下面
又穿一条更长的可以盖住脚的,这种式样,我们在平剧里还可以看见。《红楼梦》
的人物画片里也是如此的。
当我把这条桃红色的古裙当成衣服穿的时候,那个夏天过得特别新鲜。穿在欧
洲的大街上时,总有女人把我拦下来,要细看这裙子的手工。每当有人要看我的裙
子,我就得意,如果有人问我哪里可以买到,我就说∶“这是中国一位姓林的小姐
送的,不好买哦!”
说不好买,结果又给碰到了另一条。
这一回,林妹妹已经死了,宝玉出家去,薛宝钗这位做人周全的好妇人,把她
一条裙子陪给了袭人,叫她千万不必为宝玉守什么,出嫁去吧。当袭人终于嫁给了
蒋玉涵之后,有一回晒衣服,发现这条旧裙子,发了一回呆,又给默默的收放到衣
箱里去。
许多年过去了,这条裙子被流到民间吩,又等了很多年,落到我的家里来。
每年夏天,我总是穿著这两条裙子,大街小巷的去走,同时幻想著以上的故事
。今年夏天,又要再穿它们了,想想自己的性格,有几分是黛玉又有几分是宝钗呢
?想来想去,史湘云怎么不见了,她的裙子,该是什么颜色呢?
湘云爱做小子打扮,那么下一回,古董店里的男式函服,给它买一件、梦中穿
了去哄供太太贾母,装做宝玉吧。
这是一句西方的谚语,说得真好━━闪烁的并不一定是金子。它是铜的。
看这个用手敲出来的铜锅造型有多美,盖子那么饱满浑圆,摸上去还有细微的
凹凸。找到它的时候,它被丢在香港古董街的墙角边,乱丢的,锅底锅盖一团黑,
里面不知炖了几十年的好菜,等到铝锅上市了,主人家才弃了它,将它当破烂给卖
了。
也是擦出来的光辉,细细擦,将岁月擦回去,只一瓶擦铜油,时光倒流在我手
上,告诉了我许多只有灶神娘娘才知道的秘密。
用它来煮了一次霉干菜扣肉,毕竟舍不得,就给搁在架子上了。真铜与镀铜的
光泽是绝对不相同的,这只锅━━沉潜。
许多许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是北非撒哈拉沙漠的居民,他的名字叫做伊地斯
。
当年的伊地斯常常到我们家来,向我的先生借用潜水器材,他借去了潜水的东
西之后,总要消失十多天才回镇上来。
后来我们听人说起才知道伊地斯去了西属沙漠的海岸,用空气瓶下海捉龙虾,
然后卖给在沿岸打鱼的西班牙渔船,每去一次,可以赚一个月的生活费回来。
我的先生一向坚决反对背著空气瓶下海打渔或捉任何生物,总是说,肺潜是合
法的,一口气潜下去一趟,打不著也算了,如果在水中带著空气瓶,好整以暇的在
水里打猎,如果人人这么做,海洋的生物便受不到保护,再说,龙虾是一种生长缓
慢而又稀少的高贵珍宝,像伊地斯那种捉法,每次好几麻袋,的确是太过了,包括
尺寸很小的龙虾也是不放过的。
后来伊地斯再来家借器材,就借不到了。我跟他说,我们打鱼是用肺潜的,龙
虾绝对不去捉,这在当时的西属撒哈拉,就跟野羚羊不许射猎一样,是为著保护稀
少动物所定的法律。
伊地斯趁著我先生不在家,又来借器材,说兵有家小要养,这次只打大群的红
鱼,保证不去捉龙虾了。
我又借给了他,说盯是最后一次,借了之后心虚得厉害,瞒著先生,怕他知晓
了要怪责。
没过几日,伊地斯来还东西,同时交给我一个口袋,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堆龙
虾━━送我的。“那么小!”我抬起头来问他,他很无奈的说∶“大的早打光了,
就算小也请你收下吧。”就是因为那么幼小的也给打上来,才引得我发怒的,而伊
地斯却误会了我们,以为当初没有送龙虾所以藉口不再借器材,又误会我是想得些
大号的龙虾。他用手指了指,又说就算小尺寸也一共有十三只。
那天我不肯拿他的礼物,一定不肯要,伊地斯走的时候彼此都受了窘,以后他
就不来家里了。
等到沙漠政情迅了变化,我立即要离开沙漠的那几日,伊地斯突然来了,交给
我扎紧的一个小纸包,一定要我收下当纪念品,说里面是他最珍爱的东西。我问是
什么,他说是两块石头。我双手接下了小包,他急著要走,我们握握手就散了。记
得我当时问他以后的路,他说∶“去打游击。”
等到真正发觉伊地斯送我的是两块什么样的所谓石头时,他已上吉普车远走了
,兵荒马乱的当时,无法再找到他。
我认识,这两块磨光的黑石,是石器时代人类最初制造的工具,当时的人用棍
子和藤条夹住这尖硬的石块,就是他们的刀斧或者矛的尖端。
总听说,在沙漠某些神秘的洞穴里仍然可以挖出这样的东西来,只是听说来已
,人们从来没有找到过,起码在我的撒哈拉威朋友里,没有一个人。认识这种石块
,是因为在一本述说抄器时代的书本上看过同样的图片。
一直带著这两块东西,深夜里把玩的当时,总会看见石器时代的人群,活活的
人群,在我眼前的大平原上呼啸而过,追逐著洪荒怪兽,他们手中举著的矛,在烈
日荒原下闪闪发光。
这两块石片里,浸过兽血和人汗,摸上去,却是冰凉的。
这照片中的零零碎碎,只是收藏的小部材而已。大件的,例如非洲鼓、大木架
石水漏、粗陶、大件石像、十八世纪的衣箱、腓尼基人沉船中捞起的巨型水瓶、游
牧民族的手织大地毯……都存在加纳利群岛一间锁著的空房子里。
其实,这几年已经不很看重这些东西了。或说,仍是看重的,只是占有它们的
欲望越来越淡了。
没有人能真正的拥有什么,让美丽的东西属于它自己吧,事实上它本来就是如
此。
《红楼梦》的《好了歌》说得多么真切∶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一般人不喜欢听真切的话,所以最不爱听好了歌。把玩这些美物的时候,常常觉得
自己是一个守财奴,好了好了的在灯下不肯闭眼。
为了这张图片,前两天去了一趟洛杉矶中国城,站在书店翻看了一本《撒哈拉
的故事》,在那本书第两百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页上明明记录了石像如何到我
手中的来龙去脉,因为略说不足,就提起了这本书,不再在此叙述了。
当初得到时一共是五个,其中一个送给了一位通讯社的记者,另一个给了我的
堂嫂沈曼,她在维也纳。
这种石像,光凭视觉是不够的,得远视,得近观,然后拿在手里,用触觉,用
手指,慢慢品味线条优美的起伏,以及只有皮肤才能感觉出来的细微石块凹凸。
这三个石像,不能言传,只有自己用心体会。
深色鸟的眼睛比较死板了些,却板得不够拙,可是就线条来讲,在我,是摸不
厌它们的。
还是说∶是一个别人视为疯子的老大,在沙漠里的坟场中刻的,被我分了五个
回来。
人说,大地是一个丰沃的女人,没有人真正见过她,踏著泥土的农人深信地上
的收获是她所赐予的礼物也是每一个农家又敬又爱的神□。
当然,那是在早远时代的玻利维亚了。
又说,将大地之母的石像找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不给邻人看见,悄悄的埋
在自家的田地里,那么这一年,无论田宅、家畜和人,都将得到兴旺和平安。
每当大地之母生辰的那一日,也得悄悄的将母亲自土里面请出来,用香油浇灌
,以祈祷感谢的字句赞美她,然后仍旧深埋土中,等待第二年生辰的时候才再膜拜
了。
我喜欢这个故事。
那些玻利维亚的小摊子沿著斜街一路迤逦下去,有的是商品,做游客生意的,
有的不能叫游客土产,大半是女人翻出来的旧“家当”少数几样,没精打采的等
著游人看中了哪一样旧货可以得些小钱。
整个城里走遍了,就那一个胖女人有一块灰石头放在脚边,油渍加上泥土,一
看便知是挖出来的大地之母。
“怎么把妈妈拿出来卖了呢?”我笑问她。
“啊,没办法!”她摊开手掌,做出一个十分豁达的表情,安安然的━━想必
没有田产了。
我也没有田产,可是要她━━一切的母亲。
很重的一块石头,大地之母的脸在正中,颚下刻著她的丈夫,另一面又有人脸
,说是儿子与女儿,盘在右上角一条蛇,顶在大地之母上的是一只羊头。
交缠的花纹里透著无限神秘与丰沃。
回台后一直没有土地,放在书架的下面,算是大地的住所,忘了问生辰在哪月
哪日,好用香油膏一膏她。
我猜,在很古早的农业社会里,人们将最心爱或认为极美的东西,都在闲暇时
用石头刻了出来。
第一图那块四方的石头,细看之下,房舍在中间,左右两边是一排排的羊,最
中间一口井,羊群的背后,还刻著牧羊犬,照片中是看不出来了。
方石块右方两组石刻,也是羊群,它们刻得更早些,石块的颜色不同。
大地之母石块照片的下方那一张也是单只和双组的牛羊,在艺术上来说,单的
几个线条之完美,以我个人鉴赏的标准来说,是极品,看痴了觉得它们在呼吸。
并不是摊子上买的,是坐长途车,经过小村小镇去采集得来的东西。
问过印第安人,这些石刻早先是做什么用的,人说,是向大神祈祷时放在神前
做为活家畜的象征,那么以后这些牛羊便会生养众多了。
照片背景用的是一块手织的布,南美印第安人的老布,染料来自天然的矿粉和
植物。织得紧密,花纹细繁,机器再也弄不出来的。人说,要织半年八个月,才得
这么一块好东西。
得了这块布以后,也不敢拿它来做背心,只在深夜里捧出来摸摸看看,幻想长
辫子黑眼珠的印第安女子织了它本是做嫁妆的,好叫人知道,娶过来的新娘不但美
丽还有一身好手艺,是一个值得的姑娘。
那家店不算大,隐藏在闹街的一个角落里。是看了那面镂花的铁门而停住了脚
步的,店内阴凉而幽暗,一些大件的老家具、塑雕和油画静静的发著深远安静的光
芒。一张女人的画像尺寸不大,眼神跟著看她的人动,无论去到哪一个角落,她总
是微笑著盯著人。那张画买不起,却来来回回去了三次━━看她。就这么跟店主做
了朋友,好几个黄昏,听他讲犹太人的流浪还有那些死在集中营里的家人,讲到他
劫后余生的太太又如何在几年前被癌细胞吞噬━━那些店主本身的故事。
最后一次去店里,店主拿出了几串项链来,要我挑,我不好再问价格,犹豫的
不好决定,这时候,对于下方有著一个圆环的那串其实一看就喜欢了。是一条双头
蛇,头对著头绕著,这使我想起小时候课本上念的孙叔敖打双头蛇的故事。
“送给你好么?”店主说。我笑著摇摇头。
“那么卖给你,算五百块两条。”五百块等于台币一百三十多块。我收下了,
付了钱,跟店主对视著笑了笑,向他说了感谢。
很少用这两条项链,可是当我把玩它们的时候,总好似又置身在那间黄昏幽暗
的店堂,那幅画上的女人微笑著盯住我,那个店主在说∶“我们从阿根廷又来到这
加纳利群岛,开了这家店,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而我太太,在这时候病倒下来,
她的床前就挂著这幅女人的画,你知道,画中的人,看著我太太一日一日瘦下去,
直到咽气……”
当我摸弄著双头蛇的时候,耳边又响起那个秃头店主的声音∶“好好保存这条
蛇,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图中那一堆金子都是假的,除了手上的戒指之外。
几年前,我有一个邻居,在加纳利群岛,她的丈夫据说是德国的一个建筑商,
生意失败之后远走南美,再没有消息。
太太和两个儿子搬来了岛上,从慕尼黑来的。这家人仍然开著朋驰牌轿车,他
们的小孩,用汽水打仗━━在铺著华丽的波斯地毯上。说是房租学费都付不出了,
可是那家的太太总在美容院修指甲做头发,一家三口也老是在外面吃饭。
有一天那家的太太急匆匆的跑到我的家来,硬要把一张波斯地毯卖给我,我跟
她说没有能力买那么贵的东西,她流著泪走了。
不久,南美那边汇来一笔钱,这位太太拿它去买了许多鞋子、衣服还有两副金
耳环,跑来给我看。那一阵她活得很自弃,也浪费。
过没多久的一个深夜里,她的汽车在海边失火了,许多邻人去救火,仍然烧成
了一副骨架,烧的当时,邻居太太拿了照相机在拍,同时大声的哭。过不久,又看
见她在餐馆喝酒,脸上笑笑的,身旁坐了一个浪荡子。传说,她在德国领了汽车保
险赔偿。我一直不懂,为什么车子失火的那个晚上,一向停车房的汽车会开到海边
去,而且火是由后座烧起来的。
当这位太太再来我家的时候,她手中拿著这几副闪著金光的东西,好看,极美
的首饰,但那是镀金的。一看就知道是印度的东西。那时候,她说矣连吃饭的钱也
没有了。
我很不情愿的买下了她的三个手镯和一条项链,所费不多。没想到过了一个星
期,她再来看我时,脚上多了一双黑底嵌金丝的高跟鞋,问我新鞋好不好看,然后
又说矣的孩子要饿死了。
后来,我不再理她了,过不久,她去了南美找她的先生。
深夜里走的,房租欠了一年没有付。
又过了一个圣诞节,接到一封信,信中照片中的女人居然是那个芳邻,她站在
一个木屋前,双手举在头上,很风骚的笑著。
总算对我是有感情的,万水千山寄了封信来。我保存了这几样属于这个德国女
子的东西,一直到现在。
图中的戒指,是我自己的一个纪念品,与其他几件无关了。
一共是二十九颗彩色的石头,凑成了这条项链跟两副手镯。它们是锡做的,拿
在手里相当轻,那一次一口气买了大约十多样,分送国内的朋友。它们没有什么特
别的故事,得来却也并不容易。
在一堆杂乱货品的印度店里搜来的,地点在香港的街上。
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种石头是用什么东西染出来的。
如同海棠叶大小的平底小盘里躺著的都是心。
那个不说话的男人蹲在地上,只卖这些。
世上售卖心形的首饰店很多,纯金、纯银、镀金和铜的。
可是这个人的一盘心特别鼓,专注的去看,它们好似一蹦一蹦带著节奏跳动,
只怕再看下去,连怦怦的声音都要听出来了。
我蹲在地上慢慢翻,卖的人也不理会,过一会儿干脆又将头靠在墙角上懒懒的
睡了。
那盘待售的石心,颜色七彩缤纷,凑在一起等于一个调色盘。很想要全部,几
十个,拿来放在手中把玩━━玩心,这多么有趣也多么可怕。
后来那个人醒了,猜他正吸了大麻,在别个世界遨游。我说减半价就拿十个,
他说∶“心那里可以减价的,要十个心放在哪里?”我说告以送人,他说∶“你将
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去送人,自己活不活?”我说告以留一个给自己,他说∶“自己
居然还留下个?!那么送掉的心就算是假的,不叫真心了。”
“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呀!”我轻轻笑了起来。
“这个,你买去,刻得饱满、染得最红的一颗,不要还价,是你的了。”
那颗心不在盘子里,是从身体中掏出来的。外面套的袍子是非洲的,里面穿的
是件一般男子衬衫,他从左边衬衫口袋里掏出来的一颗。
“嗳!”我笑了。
配了一条铁灰链子,很少挂它,出门的时候,总放在前胸左边口袋里。
那是银制的脚环,戴在双脚踝上,走起路来如果不当心轻轻碰了脚跟,就会有
叮一下的声音响出来。
当然,光脚戴著它们比较突出,原先也不是给穿鞋子的人用的。最好也不要走
在柏油路上,更不把戴著它的脚踝斜放在现代人的沙发或地毯上(波斯地毯就可以
)。
这个故事━━脚环的故事,写过了,在个人记录的一本书━━《哭泣的骆驼》
第一百二十五页里。
这几年怀著它们一同经过了一些小小的变化和沧桑,怎么掉了一只的也不明白
,总而言之,它现在不是一对了。
它们一共是三只手环,第一年的结婚日,得了一只,是左图上单独平躺的那只
。尺寸小,合我的手腕,不是店里的东西,是在撒哈拉沙漠一个又一个帐篷里去问
著,有人肯让出来才买下来的。
很爱它,特别爱它,沉甸甸的拿在手中觉得安全。后来,我跟我的先生说,以
后每年都找一个给我好不好。可是这很难买到,因为这些古老的东西已经没有人做
了。第二年的结婚纪念我又得了一个,第三年再一个,不过它们尺寸大了些,是很
辛苦找来的。于是我总是将大的两只先套进手腕中去,最外面才扣那只小的,这样
三只一串都不会滑落。
在撒哈拉沙漠一共三年,就走了。
它叫“布各德特”(“特”的尾音发得几乎听不见,只是轻微的顿一顿而已)
━━在阿拉伯哈撒尼亚语中的名称。
不是每一个沙漠女人都有的,一旦有了,也是传家的宝贝,大概一生都挂在胸
前只等死了才被家族拿去给了女儿或媳妇。
那时候,我的思想和现在不大相同,极喜欢拥有许多东西,有形的,无形的,
都贪得不肯明白的。
一九七三年我知道要结婚了,很想要一个“布各德特”挂在颈上,如同那些沙
漠里成熟的女人一样。很想要,天天在小镇的铺子里探问,可是没有人拿这种东西
当土产去卖。
邻居的沙漠女人有两三个人就有,她们让我试著挂,怎么样普通的女人,一挂
上“布各德特”,气氛立即不同了,是一种魔术,奇幻的美里面,藏著灵魂。
结婚的当天,正午尚在刮著狂风沙,我听见有声音轻轻的叩著木门,打开门时
,天地玄黄的热沙雾里,站著一个蒙了全身黑布头的女人。那样的狂风沙里不可能
张口说话。我不认识那个陌生女子,拉著她进小屋来,砰一下关上了门,可是那个
灰扑扑的女人不肯拿掉蒙脸的布,这种习惯,在女人对女人的沙漠中早已没有了。
也不说话,张开手掌,里面躺著一团泥巴似的东西。她伸出四个手指,我明白她要
卖给我四百西币,细看之下━━那是一个“布各德特”。
虽然是很脏很脏的“布各德特”,可是它是如假包换的“布各德特”。
“你确定不要?”我拉住她的手轻轻的问。
她很坚定的摇摇头,眼神里没有故事。
“谁告诉你我在找它?”
她又摇摇头,不答话。
我拿了四百块钱给她,她握著钱,开门走了,走时风刮进来细细的一室黄尘。
我又快乐又觉歉然,好似抢了人家的东西的那种滋味。
不及细想这一切,快步跑去水桶里,用牙刷细细的清洗这块宝物,急著洗,它
有油垢有泥沙,可见是戴了多年的。我小心的洗,不要将它洗得太银白,又不能带
脏,最后洗出了一块带著些微古斑灰银的牌子。
然后找出了乾羊肠线,穿过去,挂在颈上,摸来摸去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结婚当天下午,我用了它,颈上唯一的饰物。
许多年来,我挂著它,挂断了两次线,我的先生又去买了些小珠子和钢片,再
穿了一次,成为今天照片里的样子。
一直带著它天涯海角的走,它是所有首饰中最心爱的一个。将来死了,要传给
那一个人呢?
有一年,我从欧洲回到台湾去,要去三个月,结果两个月满了母亲就要赶我走
,说留下丈夫一个人在远方太寂寞了。
我先生没有说兵寂寞,当他再见我的时候。
小小的房子里,做了好多格书架,一只细细木条编的鸟笼,许多新栽的盆景,
洗得发亮的地,还有新铺的房顶,全是我回台后家里多出来的东西。然后,发现了
墙上的铜盘。
照片里的铜盘放横了。如果细细去找,可以发现上面有字,有人的名字,有潜
水训练班的名字,有船上的锚,有潜水用的蛙鞋,还有一条海豚。
这是去五金店买铜片,放在一边。再去木材店买木材,在木板上用刀细心刻出
凹凸的鱼啦锚啦名字啦蛙鞋啦等东西,成为一个模子。然后将铜片放在刻好的木块
上,轻轻敲打,轻轻的敲上几千下,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浮塑便出来了,将铜片
割成圆的,成了盘子。
我爱这两块牌子━━一个不太说话的男人在盘子上诉尽了他的爱情,对海的还
有对人的。
我猜,当我不在先生身边的时候,他是寂寞的。
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时,看见街上有人因为要盖房子而挖树
,很心疼那棵树的死亡,就站在路边呆呆的看。树倒下的那一霎间,同时在观望的
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好似做了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一般。
树太大了,不好整棵的运走,于是工地的人拿出了锯子,把树分解。就在那个
时候,我鼓足勇气,向人开口、很不好意思的问,可不可以把那个剩下的树根送给
我。那个主人笑看了我一眼,说∶“只要你拿得动,就拿去好了。”我说我拿不动
,可是拖得动。
就在又拖又拉又扛又停的情形下,一个死爱面子又极羞涩的小女孩,当街穿过
众人的注视,把那个树根弄到家里去。
父母看见当时发育不良的我,拖回来那么一个大树根,不但没有嘲笑和责备,
反而帮忙清洗、晒干,然后将它搬到我的睡房中去。
以后的很多年,我捡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家,父母并不嫌烦,反而特别看
重那批不值钱但是对我有意义的东西。
他们自我小时候,就无可奈何的接纳了这一个女儿,这一个有时被亲戚叫成“
怪人”的孩子。
我的父母并不明白也不欣赏我的怪癖,可是他们包涵。我也并不想父母能够了
解我对于美这种主观事物的看法,只要他们不干涉,我就心安。
许多年过去了,父女分别了二十年的一九八六年,我和父母之间,仍然很少一
同欣赏同样的事情,他们有他们的天地,我,埋首在中国书籍里。我以为,父母仍
是不了解我的━━那也算了,只要彼此有爱,就不必再去重评他们。
就在前一个星期,小弟跟我说第二天的日子是假期,问我是不是跟了父母和小
弟全家去海边。听见说的是海边而不是公园,就高兴的答应了。结果那天晚上又去
看书,看到天亮才睡去。全家人在次日早晨等著我起床一直等到十一点,母亲不得
已叫醒我,又怕我不跟去会失望,又怕叫醒了我要丧失睡眠,总之,她很艰难。半
醒了,只挥一下手,说∶“不去。”
就不理人翻身再睡,醒来发觉,父亲留了条子,叮咛我一个人也得吃饭。
父母不在家,我中午起床,奔回不远处自己的小房子去打扫落花残叶,弄到下
午五点多钟才再回父母家中去。
妈妈迎了上来,责我怎么不吃中饭,我问爸爸在哪里,妈妈说∶“嗳,在阳台
水池里替你洗东西呢。”我拉开纱门跑出去喊爸爸,他应了一声,也不回头,用一
个刷子在刷什么,刷得好用力的。过了一会儿,爸爸又在厨房里找毛巾,说要擦干
什么的,他要我去客厅等著,先不给看。一会儿,爸爸出来了,妈妈出来了,两老
手中捧著的就是照片里的那两块石头。
爸爸说∶“你看,我给你的这一块,上面不但有纹路,石头顶上还有一抹淡红
,你觉得怎么样?”妈妈说∶“弯著腰好几个钟头,丢丢拣栋,才得了一个石球,
你看它有多圆!”
我注视著这两块石头,眼前立即看见年迈的父母弯著腰、佝著背,在海边的大
风里辛苦翻石头的画面。
“你不是以前喜欢画石头吗?我们知道你没有时间吩捡,就代你去了,你看看
可不可以画?”妈妈说著。我只是看著比我还要瘦的爸爸发呆又发呆。一时里,我
想骂他们太痴心,可是开不了口,只怕一讲话声音马上哽住。
这两块最最朴素的石头没有任何颜色可以配得上它们,是父母在今生送给我最
深最广的礼物,我相信,父母的爱━━一生一世的爱,都藏在这两块不说话的石头
里给了我。父母和女儿之间,终于在这一霎间,在性灵上,做了一次最完整的结合
。
我将那两块石头放在客厅里,跟在妈妈身后进了厨房,然后,三个人一起用饭
,饭后爸爸看的“电视新闻”开始了,妈妈在打电话。我回到父母家也是属于我的
小房间里去,赫然发现,父亲将这两块石头,就移放在我的一部书籍上,那套书,
正是庚辰本《脂砚齐重评石头记》。
那时候,我们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床架,没有衣柜,没有瓦斯,没有家具,
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吃的,没有穿的,甚而没有一件新娘的嫁衣和一朵鲜花。
而我们要结婚。
结婚被法院安排在下午六点钟。白天的日子,我当日要嫁的荷西,也没有请假
,他照常上班。我特为来回走了好多次两公里的路,多买了几桶水,当心的放在浴
缸里存著━━因为要庆祝。
为著来来回回的在沙漠中提水,那日累得不堪,在婚礼之前,竟然倒在席子上
睡著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荷西敲门敲得好似打鼓一样,我惊跳起来去开门,头上还都
是发卷。
没有想到荷西手中捧著一个大纸盒,看见他那焕发又深情的眼睛,我就开始猜
,猜盒子里有什么东西藏著,一面猜一面就上去抢,叫喊著∶“是不是鲜花?”
这句话显然刺伤了荷西,也使体贴的他因而自责,是一件明明办不到的东西━
━在沙漠里,而我竟然那么俗气的盼望著在婚礼上手中可以有一把花。
打开盒子来一看的时候,我的尖叫又尖叫,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喜悦了荷西的心
。
是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说玖吓人有多吓人,可是真心诚意的爱上了它,并不
是做假去取悦那个新郎的。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份礼物。荷西说,在沙漠里都快
走死、烤死了,才得来这副完全的,我放下头骨,将手放在他肩上,给了他轻轻一
吻。那一霎间,我们没有想到一切的缺乏,我们只想到再过一小时,就要成为结发
夫妻,那种幸福的心情,使得两个人同时眼眶发热。
荷西在婚后的第六年离开了这个世界,走得突然,我们来不及告别。这样也好
,因为我们永远不告别。
这副头骨,就是死也不给人的,就请它陪著我,在奔向彼岸的时候,一同去赴
一个久等了的约会吧。
很多朋友看见我专收瓷脸做成的娃娃,总是不喜欢。他们说∶“阳气那么重,
看上去好似有灵魂躲在里面一样,根本不可爱,看了就是怕的感觉。”
真的,布脸娃娃是比较可亲的,可是瓷脸人偶的那份灵气,在布娃娃身上是找
不到的。虽然我也觉得瓷脸人偶的表情甚而接近戏剧,那份怕的感觉我也有过联想
,可是偏偏去收集它们。一共有三十八个。
这一个瓷人精品,有一位女朋友忍痛割爱给我的,她是一位画家,我们专爱这
种尖锐美的面具、人形,放在房中小孩子来了都不肯近门,我知道孩子们不喜欢那
种第六感。
瓷人放在台湾的家中很久,没有一个角落配得上它,因为它太冷。我只好把它
放在盒子里了。
好几年以后,去了一趟竹山,在那一家又一家艺品店中,看来看去都没有合意
的东西。虽然竹子不俗,可是竹子做出来的手工艺总是透著一点匠气,是设计上的
问题,和竹子本身无关的。
就在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里,看见了一个朱红的鸟笼,我立刻喜欢上了那份颜
色和线条,也不还价,提了它就走。事实上,我不爱什么动物,除了马和流浪的野
狗之外,其他的动物都不太喜欢,也只是个养植物的人。
回到台湾来的日子,总是挤著过,悠闲的生活灸这儿没有可能。在这儿,忍受
被打扰的滋味就好似上了枷锁的人一样,只活灸每天的记事簿上,就怕忘了那天给
了人什么承诺。
有一次拒绝了别人的要求,对方在电话里很无礼的嘲讽了我几句,啪一下挂了
。
并没有因此不快,偏偏灵感突然而来,翻出盒子里的瓷人━━那个小丑,拿出
鸟笼,打开门,把这个“我”硬给塞进笼子里去。姿势是挣扎的,一半在笼内,一
半在笼外。关进了小丑,心里说不出有多么畅快━━叫它替我去受罪。
“你怎么把人放在笼子里呢?快快拿出来,看了怕死了。”
我的一个朋友进了我家就喊起来。
我不拿。
“风水不好,难怪你老是生病。”又说。
我还是不拿。
以后许多人问过我这小丑的事情,我对他们说∶“难道━━你,你的一生,就
不是生活灸笼子里吗?偶尔半个身子爬了出来,还算幸运的呢。”
心里本来没有感触的人,听了这句话,都会一愣,接著而来的表情,就露出了
辛酸。
这样偶尔的整人,成了我生活中一种不算恶意的玩笑。看了这张照片上━━你
,你在笼子里的什么地方呢?
我的好朋友丁松青神父和我之间是无话不谈的。我什么都跟他讲。
在台湾,保存我秘密最多的人,大概就算他了。他是神父,我对他讲话,算做
告解的一种,他必须为我保密的。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一些红
尘心事而已。偶尔见面一次,讲个够,就再见。这一再见,可以三五月不通消息,
一年半载都不见了。
照片上的女人━━裸女,是神父在《刹那时光》那本书中的生活背景下做出来
的雕塑。那时,他━━我喊他巴瑞,正在美国加州圣地亚哥大学念艺术。课堂中他
必须要学雕塑和油画。
等到巴瑞学成归来━━他的第二故乡台湾时,我们见过一次面,他拿出许多作
品的照片给我看,其中一座圣母马利亚的塑像被他做得纯净极了,我一直怪他不把
实品带回台湾来,巴瑞说那太重了,没法子带的啦。在那一大堆照片中,并没有这
座裸女。
那次我们在清泉见面不久,就轮到我去美国了,也是去加州。当然,特为去了
一次圣地亚哥,去探望丁妈妈。
在那次探亲的最后一天,丁妈妈说,孩子有信来,说迅一件雕塑被指定送给了
我,可以带走。
我跟著丁妈妈走过一面一面挂满了画的墙,一直走到巴瑞的房间吩,他的雕塑
都放在一起。
“ECHO,你还是快把这个裸体女人拿走吧,人家来看了,知道是巴瑞做的
,我就窘得不得了,真是难堪。”丁妈妈说这话时把双手捧住脸。又在大窘。
我的小行李袋中装不下这座塑像,丁妈妈找出了好大一个长形的尼龙背包,我
们用旧布把她当心的包扎好,就由我右肩背著去上飞机。
去机场时,是巴瑞的墨西哥朋友法兰西斯用车来载我的。
当他看见我把那么沉重的一个大袋子抱上车时,他立即问丁妈妈∶“ECHO
拿去的是什么?”丁妈妈平平淡淡的讲∶“巴瑞送给她一件雕塑。”
在那一秒钟里,法兰西斯愣了一下,只这么电光石火的一愣,我立刻感觉到了
他的意外和吃惊,除了这些之外,我晓得他心里很有些不自在。就那么一下,我们
突然有了距离。
我心里想∶这明明是巴瑞指定要送给我的,法兰西斯你干什么不痛快呢?
丁妈妈和我几乎也在同时,交换了一个眼神,妈妈真不含糊,她立即明白了法
兰西斯和我之间那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我们三个笑笑的,装成没事一般。
没几个星期,我回到了台湾。塑像太重了,被留在朋友家。又过了没两个月,
再度飞去美国,去了半年,重返台湾,塑像因为必须用手抱回来,当时我身体情况
不好,抱不动她。
巴瑞好像有些失望,他只问了一次塑像的事,我答应他,第三次去美国时一定
会跟回来的,我一直保证他。
有一天巴瑞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吝州洛杉矶那边有位美国神父来台湾,可以替
我去朋友家拿塑像,一路抱过来。
我说∶“那他怎么过海关呢?一个神父抱了一个裸体女人进台湾他窘不窘?”
神父说没有关系。我说不必。反正又要再去美国了,如果第三次赴美,还抱不动这
个女人,那也别回来算了。很喜欢这个裸女,尤其是因为她没有被法兰西斯抢去,
我就更爱她。
回到台湾时,那第三次的归来━━我迫不及待的打电话给巴瑞,告诉他塑像
终于来啦!一路都躺在我的膝盖上给抱著的,只差没给她系上安全带再加上买一张
机票了。
一直担心海关不给裸女进来,想,如果他们要说话,我就一口咬定是神父做的
。
巴瑞由清泉来了台北,知道他要来,把一盏灯开了,照著神父的女人,等著他
。
“你看━━”我向进门的巴瑞大叫,快乐的指向他的作品,那一刻,真是说不
出有多欢喜。
“哦!”神父应了一声,鞋子也忘了脱,大步往他久别了的裸女走去。然后,
两个人一同蹲下身来看她,后来干脆坐到地板上去了。
“我觉得,腰部微微扭曲的地方做得好,肩和脖子部分也不错,就是左胸,差
了一点点,你怎么说?”我问巴瑞。
“做这个像的时候我都快窘死了,一直不敢细看那个模特儿,嗳━━。”
“那你就去看呀!不看怎么做?”我大奇。
“我就是不敢看她嘛!”神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口气好无辜的。
“我老师说,你塑这个胸部的时候,要想,想,这是一个饱满的乳房,里面充
满了乳汁━━。”神父又说。
“当然要这么想罗!不然你怎么想?”我问。
“我━━”“怎么━━你讲嘛!”我盯住巴瑞。
“我太羞了。”
“你是害羞的,可是那是艺术课呀━━老兄!”
“我把那个胸部,看成了装水的气球。”
我说,小丁神父和我之间是无话不谈的,可是有些事情,因为不是话说得明白
的,我们就有分有寸的不谈。神父被迫去做了一个裸女雕塑,他还是不想保留,将
她交付了我。从那次以后,每当我在街上看见气球的时候,想的偏偏是一个乳房,
每想到这里时,就算是一个人在街上走著,都会像疯子一样突然大笑起来。
注∶这篇文章和照片,是经过神父同意才写出来的,谢谢。
六、七年前,我已经是个孀居的妇人,住在加纳利群岛上一个人生活。当时,
并没有回国定居的打算,而那幢荷西与我的小房子,在海边的,被迫要出售掉我
急著四处看房子,好给自己搬家。
起初并不打算在同一个社区找房子的,既然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什么地
方都可以安身。再说海边的土质总是不够肥沃,加上冬季风大,院子里要种些菜蔬
或花果都得费上双倍的气力。我偏又酷爱种植,这个习性,是邻居和朋友都知道的
。
在我们那个温暖的小镇上,许多房地产的买卖都是依靠口传的,只要咖啡馆、
菜场、邮局、银行、杂货店这些地方见人就谈谈,大家都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
人卖,有人想买,并不看报上的小广告,讲来讲去,消息就传开了。
听见我想卖房、再想买房,热心的人真多,指指引引的看了好多家,都不满意
。
有一天,一个不认识的人在街上拦住我,叫我快去找中央银行分行里的一个叫
做马努埃的人,说兵堂兄太太的哥哥,在岛上美国学校附近的小山上给人代管一幢
好房子。屋主原先是一对瑞士老夫妇,他们活到九十好多岁时,先后逝世了,现在
老夫妇的儿子正由瑞士来,来处理父母的遗产。价格不贵,又有果树和花草,是岛
上典型的老式刻班牙民房,还有一口出水的井,也有满架的葡萄……。
那个人形容了好多好多房子的事情,我就请问他,是不是去看过了呢?他说∶
“我听来的呀━━找房子的是你,所以转述给你听嘛!”
我听了立刻跑到银行去找马努埃。
那时正是西班牙房价的旺期,我付不出太贵的价格,心里也是怪著急的。听说
是遗产,又是外国人的,就知道不会贵,“快售求现”可能是处理遗产的一种心理
。
马努埃给我画了一张地图又给了地址,我当时也没打电话,开著车照著图就去
找了。
果然一幢美屋,白墙红瓦,四周满是果树,那千万朵洋海棠在门口成了一片花
海,我紧张得口渴,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买得起的房子,可是还是想进去看看。
房主━━那个儿子,只会讲德文,我道明了来意,他很礼貌的请我进去,而我
的车,因为停得太靠山路了,他就向我讨了钥匙再替我去把车泊好些。他一面走一
面回头喊∶“里面门开著,请您自便,先进去看吧!”
人和人之间,能够做到这种信任和友爱的地步,我怎么舍得放弃那个美丽之岛
呢。
我一个人静悄悄的走过石砖铺地的庭院,就走进去了。山上天凉,客厅里一个
如假包换的壁炉还生著柴火呢。
立即爱上了这幢曲曲折折的两层楼大房子,虽然火光把人的影子在白墙上映得
好大,寂寞的感觉太深,阴气也浓了一些,可是如果价格合理,我情愿搬过来,过
下长门深锁的残生。
屋主进来了,又带我去后园走了一走,后院一片斜坡,可以看见远远的天和海
。
“你一个人要来住?”他问。我点点头。
“邻居好远的喔!”他又说。
我沉思了一下,又请求他让我一个人再进房子里去感受一下去了,站在楼梯转
角往上望,上面静静的,可是老觉得有人在看我似的,那份凝固的静止之中,有一
种神秘的压迫感躲在里面。
那天,我没有决定什么,引诱人的果然是价格,还有那口张著深深的大眼睛照
人倒影的老井。
又去了两次,都请主人站在院子里,我一个人进去再三感受房子自己的故事。
“不行,这个屋子里有鬼!”和善的鬼,用著他们生前对这幢房子巨大的爱力,仍
然占住了它。他们没有走,处处都感觉到他们的无所不在。
我,终于对主人抱歉再三的打扰,我说,这幢房子就一个女人来住,是太寂寞
了。
那个主人一点也没有失望,他很赞成我的看法,也认为一个人住山区是太静了
。
我们紧紧的握了一下手,就在道再见时,这个也已经七十多岁了的瑞士人突然
叫我等一等。他跑到房中去,一会儿手上多了一个小盒子,重沉沉的,一看就是樟
木,中国的。
“你是中国人,打不打麻将?”
当他用德文发音讲出“麻将”来时,我立刻明白了他要送我的东西必然是一副
牌。
“不会打,一生也没有看过几次。”我诚实的说。
“无论如何,就送给你了。”
我将那重重的一盒牌打开,抽屉里面一副象牙面竹子背,手刻雕花的“精美神
品”不知在蒙尘了多少岁月之后,又在阳光下再现。
“这太贵重了。”我呐呐的说。
“给你了,不要再客气。”
“那我━━那我━━”我紧紧的抱住盒子。
“这副牌,说来是有历史的,那一年,七十多年以前吧,我的父母新婚,他们
选了中国去度蜜月,坐船去的。后来旅途中母亲怀上了我,前三四个月里害喜害得
很厉害,父母到了上海,找到了一个犹太人的老朋友,就在中国住了好几个月才回
瑞士。在当时,为著打发时间,学会了中国的麻将,那位犹太人的夫人是一位中国
女子━━。”
“那个犹太人是不是叫哈同?”我大叫起来。
“哈同?哈同?我不知道叀酰》凑飧甭榻剖撬撬透腋改傅募湍钇贰D?
看,今天,它又回到一个中国人的手里去了。”
这副牌,在七十多年之后,终于回到了中国的土地上来。
我不会打麻将,也不可能去学。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将它们一张一张拿出来用
手把玩,想到它的前因后果,竟有些挂心,这副神品,有一天,会落到谁的手中去
呢?
最有趣的一趟短旅,最短的。星期六下午两点一刻抵达香港,星期天下午就回
台湾,那时在教书,星期一有课,我不愿请假,也没有必要特别去调课,回来就是
了。
是香港广播电台邀我去录音的,我的答应去,里面暗藏著私心━━去了可以看
见金庸夫妇还有倪匡。电台说,抵达的晚上要请客,要些什么朋友趁此机会见见面
呢?我不敢说他们请得到金庸,可是就算电台不请,正好自己跑去找查先生反倒容
易些。他一定管我一场好饭。
金庸━━查先生,是我生命中另一位恩重如山的人。这场结缘的经过,因为未
得查先生同意,写稿时夜已深了,不好打电话去吵扰,就此略过。让我放在心灵的
深处每日感恩就是。
话说电台邀我去做访问,以为只是访一场,觉得又有飞机坐、又有旅馆招待、
又有好酒好菜好朋友,真是值得去的。
没有想到抵达机场,献花完毕之后,以为可以直赴旅馆休息打扮再工作,没想
到就在那半天包括吃晚饭的时间灸内,电台给我预排了结结实实六个不同单元的
节目,叫我全上。
可怕的不是英文访问,怕的是那个比法文还要难的广东话。
饭局上和查先生夫妇、倪匡匆匆一见,就接著再做另外四场访问。香港人工作
起来好似抢人命,可是,做得真真扎实,包括“脱口秀”。
我原先只是打算去香港玩玩的,没想到第一个下午到深夜,都没给人喘口气的
机会。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穿上牛仔裤就想溜到古董街上去。我下楼,交出钥匙给旅
馆,提起背包正想开溜,两个女记者不知什么时候就像卫士一样的把我夹在中间了
。
“不行,一定不行,你们不是香港电台的。只有一个早晨了,我去”行街”,
请给我一点点自由。”说著说著就想哭出来了。最恨他人不给自由,而我,好似从
来没有去妨碍过任何人的自由过,这很不公平。
“只要一小时。”她们笑著笑著,看了也怪可悯的,因为那是一个星期天,她
们可以休息的,却为了我。
“一小时也不行,对不起。”说完我就跑。
她们挤进我的车子里来,一个拿照相机,一个拿录音机。
我不讲话,沉著脸。
就在那条古董街上,我走来走去看东西,身后就甩不掉这两个为了工作的她们
。
捉迷藏一样很不好玩,看老东西不能分神,一分神,眼光就错过了。眼看甩不
掉这两个女孩,我干脆就在一家店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刚点上一根烟,她们马
上来拍照。
我把烟往背后一藏,脸偏了过去,就在转脸的那一恍惚里,突然看见坐著的这
家小店的店角架子下,放著一只漆黑漆黑被柴火熏饱了的大茶壶。眼光利,只看到
把手就知道是一只好铜茶壶,只是蒙了灰。
我站起来往店里去找主人,用广东话问他那把茶壶卖不卖。他听不懂我说什么
,我改口说华语,他也不懂,我就拉了他的袖子把他拉出店来。
我猜,逛古董店的人,一般是不会看上这种东西的,它,太平凡了,而我,不
就正好配它吗?
讲起价格,老板沉吟了一下,我猜这个壶是没有人要的,他心里看人讨价。他
看看我,那么一副牛仔裤的装扮,也许起了一些慈心,他说∶“四十块。”
四十块港纸在当时才合两百多块台币,我不买它还去买什么古玉吗?以我的身
分,买这种价格的东西叫做“正好”。
那两个记者突然被我接纳了,我提著一把乌黑的大壶,就对著相机一直微笑。
“如果不是你们追,我不会坐下来,如果不是你们拍我抽烟,我不会转过脸去,如
果不转身,这个茶壶就给它错过了。多谢你们,真的,好多谢呀━━我们现在就坐
在石阶上开始录音好不好?”我一口气的说,全是广东腔的华语。
那天黄昏,我回到了台湾,自己坐上中兴号由桃园往台北开,想到海关先生吃
了一惊的口吻━━“这是什么东西?好脏呀━━”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买一瓶擦铜油。
哈敏的小店挤在西雅图的“PIKEPLACEMARKET”,里面并不起
眼。相信每一个去过西雅图的旅客对于这一个必游之地是一定会去的。
市场就在码头的对街,上百家各色各样不同的摊位和商店挤在一起,逛上一天
都不会厌。光凭著这个市场,西雅图的可游性就高出洛杉矶太多,比较起旧金山来
,稍稍又少了些气氛。这只是在我的主观看法下,对于美国西岸的评价。
是一个冷雨凄风的下午,当天,我没有课,功课也都做好了,没有什么事情告
做,就又去了那个市场。
逛了好多年的摊子,一些小零小碎、不好不坏的首饰看了根本不会去乱买,除
非是精品,不然重量不重质的收藏只有给自己找麻烦。
哈敏的小店是楼梯间挤出来的一个小角落,一些人错过了它有可能,而我的一
种直觉是不会使我漏掉的。店已经够小了,六个“榻榻米”那么大还做了一个有如
我们中国北方人的“炕”一样的东西。他呢,不是站著的,永远盘坐在那个地方,
上面挂了一批花花绿绿的衣服和丝巾。
我注意到哈敏的第一次,并不是为了那些衣服,当我走进他的店中去时,他不
用英文,他说兵自己的话∶“沙拉麻里古”来招呼客人。
这句话,如此的熟悉,在撒哈拉沙漠时,是每天见人都用的阿拉伯文问候语。
我初次听见在美国有人说匣这样的句子来,心里产生了一丝说不出的柔情,笑望著
他,也答了一句“沙拉麻里古”。在双方的惊异之下,我们自然而然成了朋友。我
常常去他的店里坐著,有时,也帮忙女客人给试衣服。
哈敏的生意清淡,他专卖阿富汗和印度来的衣服和饰物,可是我却看不上眼呢
。我的去,纯粹为著享受那份安静的友谊。
他的话不多,问著,就答,不问,两个人就坐著。
“哈敏,你的妻子呢?”“在阿富汗呀!”“有没有小孩?”
“都嫁啦!”“那你一个人在西雅图做什么呢?”“开店呀!”“那你太太呢
?”“她不肯来。”“那你也不回去吗?”“那边打仗呢。”
哈敏不回国办货色,他向一个美国人去批,批自己国家的东西。
“哈敏你不积极叀酰薄肮涣耍薄笆资尾缓每础!薄澳鞘悄闾籼扪剑薄罢?
样不能赚钱。”“可以吃饱就好了啦!”
永远是这种扯谈似的对话,我觉得哈敏活得有禅味。
后来,我要走了,我去看他,跟他说见。做朋友的半年里,没有买过他任何
一样东西。
“嗳,要走了。”哈敏叹了一口气,根本没有惋惜的意思,好似人的来去对他
都是一种自然。
“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大声些又讲了一遍。
这个哈敏,才在最后的一刻,站了起来━━他一向是坐在炕上的。他慢吞吞的
打开被许多衣服塞满的一个大铁箱,用手到角落里去掏,掏出了照片上那条项链来
。
“你━━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早不给我看?”我瞪了他一眼,心里想,无论
什么价格,都买下了。因为它太美了。
“你以前又不走,何必看呢?”
“多少钱?”
“我太太的啦!”
“我问你多少嘛?”
“啧,是我太太的啦!”
“那你要多少钱嘛?”
“你说玖少?是我太太的。”
“一百美金。”
“好啦!不要忘了它是我太太的。”
我们付钱、交货,这才来了可能不属于阿富汗式的告别拥抱。就这样,哈敏太
太的项链跟我结上了缘。
我的婆婆马利亚,是个喜欢收集盘子的人,她的西班牙盘子并不是吃饭时用的
,而是挂在墙上当装饰的。婆婆的餐厅挂了四十几个陶土盘,美丽极了。
在我婚后,也喜欢上了盘子。那几年经济情形一直不算好,可是在荷西和我的
克勤克俭之下,第四年的婚后,就买下了一小幢有花园的平房。对于我们来说,那
已算是奇迹了。
我们不贷款,一次付掉的。
有了房子,还是家徒四壁,墙上没有什么东西,因为所有的存款都付了房子,
我们不做分期付款的事情。
买完新家之后,回了一次荷西出生的小城,西班牙南部安达露西亚行政区内的
“哈恩”,我们买下了照片左方彩绘的陶盘,那是婚后第四年。墙上挂了孤单单的
一个彩盘。
又过了一年,再买下了照片中右手的那一个青花陶盘。我们的家,有了一双盘
子。
再过了一年,第六年了,我单身飞去马德里远接父母,在街上看见一个有字的
盘子,上面写著∶“这儿,是幸福的领地。”
词句有些俗气,可是想到自己的家的确是片幸福的领地,为什么不买下它呢?
就因此有了第三个挂盘。当三个盘子一同挂著的时候,我幻想∶我们的家一年一个
盘,到了墙上挂满了四、五十个的时候,荷西和我当然已经老了,那时候,还是牵
著手去散步,只不过走得缓慢些罢了。
我的盘子没能等到第四个,就没有再继续下去,成了一个半残的故事。
当我结婚的那一年。我在撒哈拉沙漠里只有几件衣服加上一个枕头套扎好的袋
子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后来,我的丈夫用木板做了一个书架和桌子、椅子,就算是一个家了。
有一回,荷西出差回到西班牙本土去,他说要回父母家中去搬一些属于他的书
籍来,又问我还要什么东西,可以顺便带回来。
一想就想到了在他床角被丢放著的那个陶土宝瓶,请他带到沙漠来。
听见我什么都不要,就指定了那个半残的瓶子,荷西面有难色,沉吟了好一会
儿不能答应我。
荷西家中兄弟姐妹一共八人,他排行第七。也就是说,在他上面除了父母之外
,其他六个手足都可以管他━━虽然他并不受管,可是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受限制的
感觉。
“那个瓶子是大家的。”他呐呐的说。
“都丢在墙角,像垃圾一样,根本没人去理会它。”我说。
“可是万一我去一拿,他们就会理啦!”
“那你把钢琴搬来沙漠好了,妈妈讲过,家里人都不碰钢琴了,只有ECHO
去时才会弹一弹,她说钢琴是给我们的。”
“你要叫我把钢琴运到沙漠来?”荷西大吃一惊。
“不是啦!要的是瓶子,你又不肯,那我就要钢琴好了。”
“瓶子比钢琴宝贵太多了,你也知道━━”“是你大学时代海底捞出来的呀!
不是为了可能算国宝,还是夜间才偷偷运上岸给藏著的吗?”
“就是这样嘛!他们不会给我们的。”
“可是放在家里也没有人珍惜它,不如给了我吧!我们也算是你的家人呀。”
我苦苦的哀求著。
“怎么去拿呢?”
“你根本不要讲,拿衣服把它包好,就上飞机。等到他们发现东西不在了的时
候,大概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情了。”
“好,我去偷。”
“不要讲得那么可怜嘛!是你在加底斯海底打捞上来的东西,当然是属于你的
。”
没过一个星期,这个瓶子就悄悄来了非洲。
我们开心得不得了,将它放在书架的顶端,两个人靠著,细细的欣赏它。
这是一件由“腓尼基人”沉船里打捞出来的半残瓶子,以前,可能是用来装稻
米、麦子,或者是什么豆类用的。
为了确定这个瓶子的年代,荷西曾经将它送到马德里的“考古博物馆”中去鉴
定,鉴定的当时,担心它会因为属于国宝而没收,结果那里的人说,馆内还有三、
五个完整的,这只残瓶才被拿了回来。鉴定之后说━━确实是腓尼基人当时的物品
。
我们一直带著这个瓶子,由马德里到沙漠,由沙漠到加纳利群岛,这回才由加
纳利群岛带回了台湾。
有趣的是,加纳利群岛那个空屋,小偷进去了五次,都没想到这个宝瓶。他们
只偷电器用品,真是没品味的小偷。
写这篇文章时,我又查了一下有关“腓尼基人”的资料,据台湾中华书局《辞
海》这本辞典中所记载,照抄在下面。
“腓尼基”(PHOENICIA)古时叙利亚西境自黎巴嫩山西至地中海一
带地方之称。初属埃及,公元前十四世纪顷独立,人民属“闪族”。长于航海贸易
,其殖民遍于地中海岸。其所通行之拼音文字,为今日欧洲各国文字之源。公元前
九世纪以后,迭属于亚述、巴比伦、波斯及马其顿至公元前六十四年,罗马灭之
,以其地为叙利亚省之一部。
我很宝爱这只得来不易的瓶子,曾有邻居苦缠著叫我们卖给他,这是不可能的
事。只要想到《辞海》中写的那个“公元前十四世纪”、“公元前九世纪”、“公
元前六十四年”,就知道曾经有多么古老的岁月在它身上流过。何况它是我的丈夫
亲手打捞出来的。
看了这张图片的读者,请不必用“百合钥”来盗我家的门,它不在家中,在一
个秘密的大保险箱里。倒是前一阵那次的大地震,很将我惊吓了一次,怕这个古老
的残瓶被压到砖块下面不复寻得。
我想,以后还是把它交还给西班牙“考古博物馆”中去吧。
这个盒子是我在西柏林做一个穷学生时屋内唯一的装饰。那一次,宿舍贴了海
报,说迅一趟去波兰华沙的短日旅行,只要缴付五十块马克就可以参加。那时父亲
给我的生活费相当于两百马克,当然包括房租、伙食、车钱和学费。
五十马克虽然不多,可是它占去了我月支的四分之一。我咬咬牙,决心那个月
只吃黑面包,每个星期天吃一个白水煮蛋,那么这笔旅费就出来了。
去了华沙,冰天雪地的,没有法子下车尽情的去玩,就去了一家手工艺品店。
同行的同学买了一些皮衣和纪念品,我的口袋里实在羞涩,看了好一会儿,才选了
一个木头盒子,不贵的,背后写著“产于波兰”。
这盒子一直跟著我到结婚,也没什么用,就将它放著。有一天,荷西跟我去淘
破烂,发现了一个外表已经腐烂了的音乐匣,里面的小机器没有坏,一转小把柄就
有音乐流出来。我们带回了那个音乐盒,又放了三五年。
有一年父母要从台湾来看荷西和我,我们尽可能将那个朴素的家美化起来迎接
父母。回时,我将这一个买自波兰的盒子拿出来,又将车房中丢著的破音乐匣也拿
出来,要求荷西把音乐匣内的小机器移装到波兰盒子中去。
荷西是个双手很灵巧的人,他将两个盒子组合成了一个,为著盒底多了一个上
发条的把柄,波兰盒子不能平摆在桌上,于是锯了三块小木头,将盒底垫高。
才粘了两块小木头,荷西就突然去了,我是说,他死了。
那第三块小木头,是我在去年才给它粘上去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也经历
了好多年的沧桑,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去听盒里的音乐。它总是在唱,唱∶“往
事如烟”。
有一年,因为身体不好已经拖了快十一个月了,西班牙医生看了好多个,总也
找不出毛病,也止不住我的“情绪性大出血”。那一阵,只要又出血了,脸上就有
些不自在,斜斜的躺在床上,听见丈夫在厨房里煮菜的声音,我就恨自己恨得去打
墙。可是丈夫不许我起床,就连要去客厅看电视,都是由他抱出去放在沙发上的,
一步也不给走。
为了怕再拖累他,我决定飞回台湾进入“荣民总医院”来检查。那一年,丈夫
正好失业在家,婚后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么远,而手边的积蓄只够买一个人的来
回机票。为著丈夫不能一起来台湾━━只为了经济上的理由,上机前的那几天,丈
夫的眼角没有干过。
在荣总住院的时候,我的《撒哈拉的故事》正好再版,感谢这笔版税,使我结
清了医院十二天的帐单有余。我的性子硬,不肯求援于父母的。
医院说我一切健康,妇人出血原因很多,可是那次彻查并没有找到根源。等到
我出院的时候,还是在出血,也就没有办法了。
那时候一位好心的亲戚问我吃不吃中药,我心里挂念著孤单单又在失业的丈夫
,哭著要赶回去,也没心慢慢吃什么中药了。
父母还是将我送去了朱士宗医师的诊所,我也不管什么出血不出血,就向朱伯
伯讲∶我没有时间沆药,我要赶回西班牙去。
朱伯伯说∶“中药现在可以做成丸药了,你带了回去服,不必要留在台湾的。
”
我拿了药丸后的第三天,就订了机票,那时候丈夫的来信已经一大叠了,才一
个多月。
快信告诉他,要回去了,会有好大一包中药丸带著一同去,请丈夫安心。
等我回到那个荒凉的海边小屋去时,丈夫预备好了的就是照片中的那只大瓶子
,说是洗了煮了好多遍,等著装小丸子呢。
那个青花瓶子,是以前西班牙老药房中放草药用的,一般市面上已经难求了。
我问丈夫哪里来的,他说是我的西班牙药房听说迅“中国药丸”会来,慷慨送给我
们的,言下对中国药十分尊重与敬仰。
说也奇怪,那流了快一整年的血,就在每天三次必服的六十颗丸药的服治下,
完全治愈了。谢谢朱伯伯。
它被挂在一间教堂的墙壁上。
也不懂为什么,一间供教堂没有望弥撒,却被许多摊位占满了,全在做生意。
卖的是南美秘鲁古斯各高原上的特产。
古斯各是一个极美的老城,它的著名于世,跟那城附近的一个废墟━━“失落
的迷城━━马丘毕丘”有著很大的关系。世界各地的游客挤满了这接近海拨三千公
尺的高原。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一月,应该算是南半球的夏天,可是入夜时,还是冻得发抖
。
就是每天晚上淋著雨、踏著泥,跟著摄影的米夏去看一眼这块挂毡。它总是挂
著,没有人买去它。
“如果你那么爱,那么爱它,就买下嘛!”米夏说。
我一直举棋不定。
长长的旅途,一共要走十七个国家,整整半年。不止如此,是各国的每一个村
镇都得挤长途公车去跑的。在那种情形下,无论加添任何一样小东西,都会成为旅
途中的负担,中南美洲那么大,东买西买的怎么成呢?
“你买,我来替你背。”米夏友爱的说。那一天,我买下了一支笛子,后来送
给司马中原叔叔了。笛子又短又细,是好带的。
就在那场雨季里,我们乘坐的小飞机不能飞来载人,我日日夜夜的去看那块挂
毡,把它看成了另一种爱情。
米夏看我很可怜,一再的说兵一定答应替我背行李,可是他自己那套照相器材
就要了他的命,我怎么忍心再加重他的负担呢?
卖挂毡的印地安人应该是属于南美印加族的。他解释说这块挂毡要用手工编
织半年左右,其中的图案,据说是一种印加人古老的日历。
实在太爱那份色彩和图案,终于,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买下了它。
经过了万水千山的旅途,这幅日历挂毡跟著我一同回到了台湾。我是这样的宝
爱著它,爱到不忍私藏,将它,慎慎重重的送给了我心深处极为爱惜的一位朋友。
这份礼物普通,这份友情,但愿它更长、更深、更远。毕竟━━物,是次要的,人
情,才是世上最最扎实的生之快悦。
我的女友但妮斯是一位希腊和瑞士的混血儿,她有著如同影星英格丽褒曼一般
高贵的脸形,而她却老是在闹穷。但妮斯的丈夫在非洲一处海上钻油井工作,收入
很高,她单身一人住在加纳利群岛上,养了一群贵族狗,每天牵著到海边去散步。
虽然但妮斯的先生不能常常回家,可是但妮斯每天晚上总是开著她的跑车,开到岛
上南部夜总会林立的游客胜地去过她的夜生活。
我之跟但妮斯交上了朋友并不全然出于一片真心,而是那一阵丈夫远赴奈及利
亚去工作,偶尔但妮斯在黄昏过来聊聊天,我也无可无不可的接受了。至于她的邀
我上夜总会去钓男人那一套,是不可能参与的。
但妮斯的丈夫是个看上去绅士又君子的英国工程师,当他回家来时,会喊我去
他们家吃吃晚饭,喝微量的白兰地,谈谈彼此的见闻和经历。我发觉但妮斯的丈夫
非常有涵养,对于太太老抱怨钱不够用的事情,总是包容又包容。爱她,倒不一定
。苟安,也许是他的心理。
总之,在但妮斯开口向我借钱的时候,她的衣服、鞋子、首饰和那一群高贵的
狗,都不是朴素的我所能相比的。
我没有借给她,虽然她说连汽油钱都快没有了。我叫她去卖首饰和狗。
那时候,突然发觉,但妮斯养了一个夜总会里捡来的情人,他们两个都酗酒。
只要但妮斯的先生一回家,那个男人就消失了,等到先生这一去两个月不回来,那
个男人就来。
慢慢的,我就不跟她来往了。
有一个黄昏,但妮斯突然又来找我,看上去喝了很多酒。
她进了客厅坐下来就哭,哭得声嘶力竭,说那个男子骗走了她的一切,包括汽
车都开走了,更别说那一件一件皮大衣了。
总之她先生就要回来了,她无以解释,连菜钱都没有,她要去跳海了。
我只问了一句∶“你可改了吧?”
她拚命点头,又说了一大堆先生不在,心灵极度空虚的那种话,看上去倒是真
的。
“我丈夫也在非洲,我不空虚。”我说。
“你强啊,我是弱者,没有男人的日子,怎么活下去?”她又哭起来。
我拿出支票簿,也不问她数目,开了一张可能范围内的支票给她,她千恩万谢
的走了。
不多久,我听说兵们夫妇要回英国去离婚,我跑去找她,但妮斯没有提到欠我
的钱,只指著一排排高跟鞋说∶“你挑吧!”神情很不友善。
我怎么会要她的鞋子呢。神经病!
就在这个时候,但妮斯的丈夫走出来了,神色平静,显然不知道我借钱给但妮
斯的事。他手里卷著两块羊皮卷,说∶“这是我搜集的两块羊皮,北非”茅乌里它
尼亚人”古早时用天然色彩手绘出来的极美的艺术品,留下给你了好吗?”
展开来细细一看,我惊吓得说不出话来。这个东西,我在巴黎罗浮宫里看过类
似的。
“你真的要给我?”我说。
“是你的了,你也许不知道,在但妮斯这些女朋友里,我最敬的就是你。”他
说。
“敬我什么?”我很吃惊。
“敬爱你的一切,虽然我们没有讲过几次话。请告诉你的丈夫,他娶到的是一
个好女人。”
我不知再说什么,与这两位即将离婚的夫妇握手告别。上车时,那两块古老的
羊皮图卷再被那位先生递进窗口来,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只说∶“谢谢!”就开
车走了。
今生,我没有再见过他们。
那一年,因为圣诞节,丈夫和我飞回马德里去探望公婆和手足。
过节的日子,总比平日吃得多,家中每一个女子都在喊∶“要胖了,又要胖了
,怎么办,再吃下去难看死了━━。”说归说,吃还是不肯停的。我,当然也不例
外。
丈夫听见我常常叫,就说∶“你不要管嘛!爱吃就去吃,吃成个大胖子没有人
来爱你,就由我一个人安心的来爱不是更好!”
我听见这种说话就讨厌,他,幸灾乐祸的。
有一年,丈夫去受更深的“深海潜水训练”,去了十八天,回来说认识了一个
女孩子,足足把那个女孩赞了两整天,最后说了一句∶“不知道哪个好福气的男人
把她娶去,嗳━━。”
我含笑听著听著,心里有了主意,我诚心诚意的跟丈夫讲∶“如果你那么赞赏
她,又一同出去了好几次,为什么放弃她呢?我可以回台湾去住一阵,如果你们好
起来了,我就不回来,如果没好多久就散了,只要你一封电报,我就飞回你身边来
,你说盯不好?”
那一次他真正生气了,说我要放弃他。我也气了,气他不明白只要他爱的人,
我也可以去爱的道理。
圣诞节了,丈夫居然叫我吃胖吃胖,好独占一个大胖子,我觉得他的心态很自
私。
就在丈夫鼓励我做胖子的那几天,我偷偷买下了一个好胖的陶绘妇人,送给他
做礼物。
当他打开盒子看见了名叫PEPA的女人时,我打了一下他的头,向他喊∶“
满意了吧?一个胖太太加一个胖情人。”
后来,包括邻居的小孩到家里来玩的时候,都知道那是荷西的“情人”,是要
特别尊敬的,不可以碰破她那胖胖的身躯。因为小孩子知道,这位情人,是我也爱
著的。
“梦幻骑士”是我的英雄━━唐。吉诃德。
我得到这个木刻,在一个偶然的机缘里。
有一次不当心,将吉诃德手中那支矛弄断了,这更像一个刚刚打完仗的他。
去年在竹东深山里的清泉。小丁神父将彼德奥图和苏菲亚罗兰主演的这张名片
放给我看时,我一直没有受到如同书本中的那种感动,直到那首歌∶《未可及的梦
》慢慢唱出来的时刻,这才热泪奔流起来。
既然吉诃德象征了一种浪漫的骑士精神,身为半个西班牙魂的我,是应该拥有
一个他的。
亲爱的江师母,你的灵魂现在是不是正在我的身边,告诉我∶“夜深了,三毛
不要再熬夜,帅母是癌症过去的,你前两年也得过这个病,不要再累了,快去睡觉
,身体要紧。而你脖子上肿出来的硬块,怎么还不去看医生?师母忧急你的健康,
你为什么却在深夜里动笔在写我,快快去睡吧━━。”
我看著这张玉坠子和桃源石的印章照片,心里涌出来的却是你漫无边际对我的
爱以及我对你的怀念。一年五个月已经过去了,师母,你以为我忘记了你吗?
初识师母是在东海大学一场演讲的事后,校方招待晚饭,快结束的时候,你由
丈夫━━东海大学文学院院长江举谦先生引著进入了餐厅,你走上来拉住我的手,
说是我的读者。
那一刻,我被你其淡如菊的气质和美丽震住了,呆呆的盯住你凝望,不知说什
么才是。
也许是前世的缘分未了,自从我们相识之后,发觉两人有著太多相似的地方,
从剪裁衣服、煮菜、爱穿长裙子、爱美术、喜欢熬夜、酷爱读书,到逛夜市、吃日
本菜、养花、种菜,甚而偶发的童心大发跑去看人开标卖玉,都是相同的。
我虽然口中叫你师母,其实心里相处得如同姊妹,我们一个在国外或台北,一
个在台中的东海校园,可是只要想念,就会跑来跑去的尽可能一同像孩子般的玩耍
。你的衣服分给我穿,你的玉石和印章,慷慨的送给我。只要我去台中,我们必然
夜谈到天亮,不管老师在卧室里一遍又一遍叫喊著∶“去睡啦!不要再讲话啦━━
”我们还是不理他。等他睡著了,两个人一人一杯乌梅酒喝喝谈谈,不到天亮不肯
去睡。
只要我去了台中,我们必去你的故乡竹山找三姨,我跟著你的孩子叫三姨,那
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姨,被我叫成了亲戚。
师母,你喜欢看我打扮,也喜欢看见我快乐,无论什么心事,除了对小丁神父
,我就只对你一个人说。如果不能见面,我们来来往往的书信就跑坏了邮差先生,
在国外,只要我不写信,你就每天在邮差抵达的时刻不停的张望。
我们看来是完全不同的外型,你的美,蕴含著近乎日本女子的贤淑与温柔,我
的身上,看见的只是牛仔裙上的风尘。
可是我们的灵魂以及对生命的热爱却是呼应不息的。
去年的春天,老师一个电话将我急出的眼泪,老师说你头痛痛昏了过去,被救
护车送到了大医院来。我匆匆的赶了去,你的神志还算清楚,只对我说∶“师母前
五年开过癌症以后没有肯听医生的话每三个月做一次追踪检查。你千万不能大意,
什么事都可以放下,医生一定要去看的,我知道你没有去,你是听话不听话?”
那日我看你神情和脸色还是不差,心里骗著自己你的头痛只是一时的,不会
有大事。可是老师在病房外抱著我痛哭的当时,我猜你的癌细胞已经到了脑子。
那时候我工作忙碌到几近崩溃的边缘,可是我每天跑一次台大医院去握住你的
手。你拉著我胡言乱语起来,不肯起床吃东西。我试著喂你,哄你,你将身子背过
去不看我,说病人不好看。那天清晨,你突然昏迷了,我赶去时,手术房里开脑的
手术刚刚结束。而前一天,你那么爱美的人,不怕开刀,只说没有了头发叫我替你
去找一顶假发。我含著泪与你笑谈假发的样子,然对跑出病房外面擦去眼泪。
那么多深爱你的人在外面守护著开过刀的你,加护病房没有人可以进去,我偷
穿了一件蓝色的制服━━工作人员脱下来的,混到加护病室一个床一个床的去找你
。你清醒了,喊了一声“三毛”,我将手指张开,问你能不能数,你说是“五”,
我又不知为何流下了眼泪。
那时候,我手边三本书一起要出版,加上母亲也在荣总同时开刀,而我又在这
种水深火热的时候正在整理剪裁丁神父的那本《刹那时光》,同时,滚石唱片公司
的一张唱片歌词也已经开始修改。在这么重的工作里,我压积著对母亲和对师母你
的病况,几乎日日夜夜含著泪在工作的空档里分秒必争,在荣总和台大医院两个地
方来回奔跑。
那时候,母亲康复出院了,师母你,却发觉肺部也有癌细胞和肿瘤。我一日一
日的进出医院,总是笑著进去看你、抱你,出来时在电梯里痛哭。
我问护士小姐开肺的人事后麻醉过了痛不痛苦,护士诚实的告诉我那是一个
大男人也要痛得在叫的。我又因为不能代你去痛而涌出了眼泪。
十天之后,你开脑再开肺,那个医院,好似再也走不出来。回想到因为我个人
的忙碌,在你前几年健康情形尚好的时候,无法分出过多的时间给你而自责甚深。
因为我知道你是那么渴望的与我相处,而我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开肺以后的一天,师母你突然跟我讲起蒋勋,那时他正去东海做了美术系主任
,你说∶“蒋勋是一个懂得美的人。”我欣喜你放开了数月与病的挣扎,说匣了这
样如同我们过去的谈话形式来,我以为你可能就此慢慢康复,而当时的我,却因工
作和心理,里外相熬,已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有一阵,快二十天吧,我病倒了下来,不能睡、无法吃、止不住的痛哭、记忆
力已丧失到无法找到自己回家的路。在那种情况下,我的病引出了父亲、母亲的焦
虑,而我,除了喊累之外,就是不能控制的大哭和想自杀。
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师母你的孩子惠民打电话来,说师母你已昏迷,不能救
了。
我撑著身子坐计程车去看你,你的手上还在打点滴,可是眼睛闭著,我轻轻的
将脸贴在你的脸上,我的泪流在你的颊上,我喊你∶“师母、师母。”你不回答我
。护士小姐进来请我离开,我舍不得走,我抱著你,你没有动静,我跟你说∶“师
母,你怪过我这几天的不来看你吧?你一定在伤心我的不来,现在我来了,你为什
么不理我?”
护士小姐强迫我走开,我再度亲亲你那依旧美丽的脸孔,哽著声音,向你说∶
“那么我们暂别了,师母,我的好朋友,这一条路,谁陪你去呢?”
出了病房,我坐在台大医院边门的石阶上埋头痛哭,想到你跟我那份不可解的
友情,我实在是舍不下你那么孤孤单单的上路。
那个黄昏,我上车,计程车司机问我去什么地方,我发觉我的脑中又是一片空
白,我不能记得父母家住在哪条街、哪条巷子。我在车中坐著流泪,讲不出要去的
地名。我下车,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发觉自己的身体好似被一个灵魂附住了似的
痛苦难当,我眼睛开始看不清东西。我靠住一个电线杆呕吐,那时候,我记起了自
己独住的家在什么地方,我喊了车子带我回去,在那份无以名之的痛苦之夜里,我
的视力越来越朦胧,我一直全身发抖和抽筋,我等到天刚亮,挣扎著打电话去光启
社给丁松青神父,说我病了,不要告诉我大病初愈的妈妈,不要大医院,请神父快
给我找一个医生,因为我支持不下去了。
当我在那天终于因为精神极度衰弱而住进了医院的当时,正是师母你临终的时
刻。我突然明白了死的滋味,因著我们在心灵上太相近太相亲,你濒死的挣扎,如
同电波一般的弹入我的身体。我也几乎在那时死去。
你的火化,我没能去。你在台中的告别式,我不能有体力去参加。躺在病房里
,我不肯讲话,只在催眠药的作用下不安的翻去又醒来。我的去年,真真实实与你
一同走过死阴的幽谷,而我康复了,你,师母,你却永远的走了。
照片中的一块玉石,一抹血红的印章,是师母你留在世界上给我的纪念,睹物
思人,还是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梦。你的走,到现在也不能被我所接受。我常常会等
待,等待你在我的梦中出现,可是你不来。师母,现在的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如果
你正在摸摸我的头发,我怎么没有感觉?我们的缘,来生再续下去,你必然愿意的
,正如我心渴望的一般,我们来生再相见了,能吗?能吗?请你回答我啊━━。
这篇文章,送给知我、爱我、疼我、惜我的江师母━━杨淑惠女士。
在我第一次离家时,行李都不懂得怎么准备,更不敢带任何一样属于自己的心
爱物。就只记得,手上那只表,还是进初中时父亲买给我的一只旧表,至于衣服,
全是母亲给打点的。那时候,为了怕出国衣物不够,母亲替我足足添满了一大箱四
季衣裳才含泪与我挥别。
四年半之后,我第一次回乡。当时,开门的小弟已经由一个初中生变成大学生
了,我完全不能把他那高大的形象和那个光头初三学生连想在一起。家,是有一点
陌生了。
父亲以为我的归来,必定带了许多新衣服,他为我预备了好多衣架和一个全空
的衣柜等著我。
当我将三四件衣服挂好的时候,母亲发现那都是四年前带去的旧衣,空空的行
李包中根本没有一件新的东西,连旧的,都给丢了一大半才回来。
那天夜里,在家中晚饭的时候,看见满桌的菜,一时里百感交织,放下筷子,
喊了一句∶“原来你们吃得那么好━━”然后埋首便哭。
爸爸、妈妈一下子就懂得了我的心情,急著说∶“不哭、不哭!在外面生活一
定太节省太苦了。可怜可怜!才那几件旧衣服带回来,你在外节省成那个样子,为
什么不告诉你父母呢?我们也不知道外国生活那么高呀━━。”
那一次,我在台湾住了不到一年,又走了。
第二次的离家,箱子很轻,带去的钱,比第一次出国多了一点点。因为我自己
赚的不多,又不肯拖累父母,但是略略请父母在经济上帮了我一下,也不打算用钱
的,只为了一份安全感,将钱存入了银行。
那第二次再去西班牙,我没有去住宿舍。看报纸,跟三个西班牙女孩合租了一
幢极小的公寓,两个人一间。找到了一个工作,在一间小学里教英文,收入只有四
千台币左右,因为英文课一周才只有四小时。
就用这相当于四千块台币的金钱,付房租、买伙食、补皮鞋,偶尔还可以买一
件减价的衣服。
那时候,我以前的男朋友荷西又出现了。
当他来过我的公寓,发觉除了一张全家人的照片被我贴在床边之外,什么装饰
品都没有时,他看上去有些难过,也不说什么。
那时候他兵役刚刚服完,也是一贫如洗。
有一日荷西跟著姐姐回到故乡去,离开了马德里三天,他叫我也跟去,我因经
济环境实在拮据,不肯动一下。怕一动了,又得花钱。
就在荷西旅行回来的那个晚上,他急匆匆的赶来看我,递给我一个小包裹,打
开来一看,就是照片中的那个陶土瓶子━━可以用它来放发夹和橡皮筋。
好骄傲的把它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成了我在国外生活中第一个装饰品。
一直很爱它,纪念性太高,舍不得将它给人,就一直跟著我了。
结婚的时候,床垫子是放在水泥地上的,为了床架太贵,就只有睡在地上。
那时候,我只有一床床单,好在沙漠的太阳又热又永恒,洗的床单,晒在天台
上一下子就干了,可以晚上再用。
沙漠风沙大,那个床,没有罩子,晚上睡前总得把床单用手刷了又刷,才没有
睡在沙地上的感觉。
结婚三个月以后,存了一些钱,我开始去逛回教人的小店━━看他们的挂毡,
手织的。
挑了好久好久,都不满意那太多鲜红色的配色,直到有一天,在一位沙漠朋友
的家里,突然看见了照片上这一幅毡子。我跟朋友一面喝茶、一面算计著他的宝贝
。他说那是祖母时代的陪嫁,只有客人来了才拿出来的。
那顿茶,得喝三道,第三道喝完,就是客人告辞的时候了。
我故意不去碰杯子,人家只有让我慢慢的喝,那第三道茶,就倒不出来了。
最后我说,要买那个毡子。主人听了大吃一惊。
我很坏,用金钱去引诱这家人。让出了普通店铺内五倍的价格,就称谢而去。
对于这种事情,是不跟先生商量的,他根本随我,就算讲了,也不过答个“好”字
罢了。我的先生对金钱不很看重,反正领了薪水,往我面前用力一丢,大喊一声∶
“哈!”就算了。
出了一个好价格,我就不再去那位朋友家死缠了。这是一种心理战术,不教对
方看出来我实在渴想要这件东西。
没过了半个月,那个朋友的太太,蒙著面纱,在我家门口走来又走去,走来又
走去,我站在窗口对她微笑,一句也不说矣家那条毡子的话。
为了抵挡不住那个价格的引诱,在月底不到,而朋友家的钱都花光了的情形下
,这条毡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那家的女人摸著黑,给送来了。我笑嘻嘻的
收下了等于是全新的毡子,数了几张大钞给她。
“从明天开始,只可以吃骆驼肉。”我对先生说。他讲∶“你不去军中福利社
买牛肉、蔬菜了?”我笑著将他拉去卧室,床上铺著的是那么美丽的一个床罩。我
说∶“你就吃毡子好罗。这个东西,在精神上是很好吃的喔!”
西班牙是一个天主教国家,虽然人民拥有信仰的自由,可是世代家传,几乎百
姓都是天主教。我本身虽然出自基督教的家庭,可是跟天主教一向很亲近,也是看
佛经的人,并不反对天下任何以“爱”为中心的任何宗教。
在西班牙的家庭里,每一个已婚妇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在床上的墙壁挂上
一大串玫瑰经的念珠。
当我也结了婚以后,很喜欢也有一串那么大的念珠,把它挂在墙上,一如每一
个普通的家庭。
可是我们住在以回教为主的沙漠里,这串念珠不好找。
等到我们夫妇回到马德里公婆家去时,我每天帮婆婆铺她和公公的床,总是看
见那么一大串珠子挂在墙上。
公公是一位极为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天晚餐过后就会聚集在家的人,由他,手
中拿著一串小型的玫瑰念珠,叫大家跟著诵唱。
我的丈夫总是在公公开始念经之前逃走。我因为饭后必须洗碗以及清洗厨房的
地,等我差不多弄好了家事时,婆婆就会来叫我,说家中的小孩都跑掉了,叫我去
陪公公念经。
未婚以前,我所居住过的天主教修院宿舍也是要念经的那是自由参加,不会
勉强人。不但如此,在宿舍中每饭必要有一个同学出来带领祈祷谢饭。那时候,念
经,我一次也不参加,可是祈祷是轮流的,就不好逃。
每一次轮到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祈祷时,我总是划一个十字架,口中大声喊著∶
“圣父、圣子、圣灵━━阿门。”就算结束。
而我公公的祈祷是很长很长的,他先为祖宗们祈祷,然后每一个家人,然后国
家元首、部长、斗牛士━━只有他喜欢的那几个,一直要祈祷到街上的警察们,才
算完毕。
完毕之后,他开始数著念珠,这才开始他的夜课━━念经。
公公念经的时候,我已经累得眼睛都快打竹篱笆了,靠在婆婆肩上,有一句没
一句的跟著,所谓“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因此学了好多次,都不会。
只要回到公婆家去,每一次出门我都请示婆婆,除非她同意,不然我就不好意
思出去。
婆婆常常讲∶“为什么又要出去呢?”
她不明白,先生和我在沙漠中住久了,一旦回到繁华的大都市来,玩心总是比
较重些,况且我们还想趁著在度假,买些日用品回沙漠去。
就是有一天下午,又想跑到街上去玩,我不好讲,推著先生去跟婆婆讲。先生
不肯去,他说要出去就干脆“通知”一声,都那么大了,请示是不必的,因为“凡
请必拒”。
好了,只好由我去通知。
站在婆婆面前,说要出去玩,而且不回家吃晚饭,要晚上十一点才回去。
“那么多钟头在街上不冻死了?早点回来好了,还是回来吃晚饭吧!”婆婆说
。
我看见公公在一旁看报,灵机一动,赶快讲∶“爸爸,我们上街去找一串好大
的橄榄木念珠,要找好久、好久的,你放我们去好不好嘛?”
公公听说要去买的是这件东西,好高兴的含笑催我走。
那一个下午,先生和我跑去逛街、买衣服、买皮鞋、看电影、吃小馆子,然后
才去买下了一串念珠━━好容易买到的东西,这才开开心心的坐地下车回去。
以后,那串念珠一直被我挂来挂去的,现在它正挂在台湾的家中。每见到它,
往日欢乐的情怀就在记忆中浮现。我也祈祷,感谢天主给了我这么丰富的人生之旅
和一段完整的爱情。
在我出国的时候,母亲给过我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下面挂了一个小小的“福”
字,算做保护和祝福女儿的纪念品。
我个人喜欢比较粗犷的饰物,对于那条细链子,只是因为情感的因素将它当心
的包扎起来,平日是不挂的。所以它成了母爱的代名词,不算我自己所要的项链。
照片中这一串经常被我所挂的首饰,是结婚当天,被一个沙漠妇人送到家里来卖给
我的。这个故事曾经刊在《俏》杂志上,在此不再重复。想再说一遍的是∶首饰送
来时只有中间那一块银子,其他的部材,是先生用脚踏车的零件为我装饰的。至于
那两颗琉璃珠子是沙漠小店中去配来的。
我将这条项链当成了生命中的一部材,尤其在先生过世之后,几乎每天挂著它
。
这个故事因而有了续篇。
在一个深夜里,大约十一点钟吧,胡茵梦跑来找我,说有一个通灵的异人━━
石朝霖教授,正在一位朋友的家里谈些超心理的话语,叫我一起去。因为石教授住
在台中,来一次台北并不简单,要见到他很难的。
当茵茵和我赶去那位朋友家时,那个客厅已经挤满了大批的人群,我们只有挤
在一角,就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当然,在那种场合,根本谈不上介绍了,因为人太
多。
石教授所讲的不是怪力乱神的话语。他在讲“宇宙和磁场”。
等到石教授讲完了话之后,在座的朋友纷纷将自己身上佩戴的古玉或新玉传了
上去,请石教授看看那件东西挂了对身心有什么作用,因为涉及到磁场问题。
有些人的配件递上去,石教授极谦虚的摸了一摸,很平淡的讲∶“很纯净,可
以挂。”有些陪葬的古玉被石教授摸过,他也是轻描淡写的说∶“不要再挂了。”
并不是很夸张的语气。
当时,我坐在很远的地板上,我解下了身上这条项链,请人传上去给石教授。
当他拿到这块银牌子时,没有立即说话,又将反面也看了一下,说∶“很古老的东
西了。”我想,不过两百年吧,不算老。比起家中那个公元前十四世纪的腓尼基人
宝瓶,它实在算不上老。
我等著石教授再说什么,他拿著那条项链的神色,突然有著一种极微妙的变化
,好似有一丝悲悯由他心中掠过,而我,很直接的看进了他那善良的心去,这只是
一刹那的事情而已。
大家都在等石教授讲话,他说∶“这条项链不好说。”我讲∶“石教授,请你
明讲,没有关系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对我讲∶“你是个天生通灵的人,就像个强力天线一样,
身体情形太单薄,还是不要弄那些事情了。”
当时,石教授绝对不认识我的,在场数十个人,他就挑我出来讲。我拚命点头
,说绝对不会刻意去通灵。那这才讲了项链。
石教授说∶“这串项链里面,锁进了太多的眼泪,里面凝聚著一个爱情故事,
对不对?”
我重重一点头,就将身子趴到膝盖上去。
散会的时候,石教授问茵茵∶“你的朋友是谁?”茵茵说∶“是三毛呀!那个
写故事的人嘛!”
石教授表明他以前没有听过我。
那条被他说中了的项链,被我搁下了两三年,在倒吞眼泪的那几年里,就没有
再去看它。
这一年,又开始戴了。我想,因为心情不再相同,这条项链的磁场必然会改变
,因我正在开开心心的爱著它,带著往日快乐的回忆好好的活下去。
这是一本西班牙《学生手册》,由小学一年级注册开始就跟著小孩子一起长大
,手册要填到高中毕业才算完结。大学,就不包括在内了。
先生过世的第一年,我回到公婆家去小住,那只是五、六天而已。在那五、六
天里,我什么地方都不肯去,只要在家,就是翻出荷西小时候的照片来看,总也看
不厌的把他由小看到大。
公公婆婆看我翻照片就紧张,怕我将它们偷走。我对婆婆说∶“既然你们又不
看,就请给了我吧,等我拿去翻拍了,再将原照还给你们好不好?”
公婆不肯,怕我说话不算数。那几天,照片被看管得很牢,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到了晚上,公婆睡了,我就打开柜子,拿出来再看。
那份依恋之情,很苦,又不好说。
就在我整理行装要由马德里去加纳利群岛的那一个黄昏,先生的二哥夏依米偷
偷跑到这房间来,悄悄的从毛衣里面掏出一本册子往我箱子里面塞。
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赶快“嘘”了我一声,说∶“不要再问了,妈妈就在厨
房,你收了就是,去加纳利岛才看,快呀━━不然偷不成了。”
我也很紧张,赶快把箱子扣好,不动声色的去厨房帮忙。
回到加纳利群岛,邻居、朋友们热情的跑来见我,那时我正在经过“流泪谷”
,见了人眼睛就是湿的。后来,干脆不开门,省得又听那些并不能安慰人的话。
热闹了快一个星期,朋友们才放了我。
就在深夜的孤灯下,我拿出了二哥偷给我的手册。一翻开来,一个好可爱、好
可爱的小男孩的登记照被贴在第一页,写著“荷西,马利安。葛罗━━小学一年级
。”
我慢慢的翻阅这本成绩簿,将一个小学生看到高三━━我认识荷西的那一年。
再去看他小时候的成绩,每一次考试都写著━━“不及格、不及格、不及格━━”
然后再去看补考。好,及格了、及格了、及格了。
我的先生和我,在他生前很少讲到学业成绩这种话题,因为荷西非常能干,常
识也够丰富,我不会发神经去问他考试考几分的。
看见他小时候那么多个不及格,眼前浮现的是一个顽皮的好孩子,正为了那个
补考,愁得在啃铅笔。
在我初二休学前那一两年,我也是个六、七科都不及格的小孩子。
想到这两个不及格的小孩子后来的路,心中感到十分欢喜和欣慰━━真是绝配
。
读者一定会感到奇怪,照片中明明是一个双面鼓,怎么把它混错了,写成了一
个人呢。
鼓的由来是这样的∶有一回先生和我以及另外几个朋友,开了车远离沙漠的小
城━━阿雍,跑到两三百里外的荒野里去露营。
沙漠的风景并不单调,一样有高山、沙丘、绿洲、深谷。
在这些景色里,唯一相同的东西就是成千上兆的沙子。
我们每回出游,必然在行李中放些吃不死人的普通药品和面粉、白糖这些东西
。这并不为了自己,而是事先为了途中可能经过的沙漠居民而备的━━因为他们需
要。
就在我们扎营起火的那个黄昏,一个撒哈拉威人不知由哪里冒出来的,站在火
光的圈圈之外凝视著我们。与我们同去的西班牙女友很没见识,荒野里看到阿拉伯
人就尖叫起来了。
为了表示我们并没有排斥这个陌生人的来临,我打了一下那个张大了眼睛还叫
个不停的黛娥一下,丢了锅子快速的向来人迎了上去。那时候荷西也跟上来了,拉
著我的手。
那个撒哈拉威人不会说太完整的西班牙话,我们讲单字,也讲懂了━━他想要
一些我们吃剩的东西。
知道了来意,我赶快拉他去汽车后车箱给他看,指著一袋面粉和一小袋白糖及
药品,说都是给他的。可━━是,因为步行太累了,第二日早晨我们拔营之后可以
开车替他送去,请这个撒哈拉威人先回去吧,明早再来。
第二天早晨,才起来呢,那个昨日来过的人像只鹰似的蹲在一块大石头上。
先生和我拔了营就要跟去那个人的家━━当然是一个帐篷。一般城外的人都那
么住的。
女友黛娥死也不肯去,我们不敢在大漠里把两辆车分开━━因为那太危险,就
强迫黛娥和她的先生非去不可。他们也不敢跟我们分开,勉强跟去了。
那个撒哈拉威人说是住得并不远,车子开了好久好久才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帐篷
立在沙地上。我心里很同情这位步行来的人,他必然在太阳上升以前就开始往我们
走来了。
“那么远,你昨天怎么知道有人来了?”我问他。“我就是知道啦!”他说。
我猜他是看烟尘的。沙漠人有他们过人的灵敏和直觉,毕竟这片土地是他们的。
到了那个千疮百补的大帐篷时,女人都羞得立即蒙上了脸,小孩子有三、四个
,我一近他们,他们就哗一下又叫又笑的逃开,我一静,他们又聚上来。实在是不
懂,这一家人━━就只一家人,住在这荒郊野地里做什么?
当时,西属撒哈拉的原住民族,是可以拿补助的。每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工作
,西班牙政府补助他们九千元西币,在当时相当于四千台币左右。用这份补助,买
水、面粉是足够了,至于要吃什么肉,只好杀自己的羊或骆驼了。
我们去的那个帐篷没有骆驼,只有一小群瘦极了的羊,半死不活的呆站著。
去了帐篷,我们搬下了白糖和面粉、药。而那时候,一个穿著袍子的黑人正开
始起火━━用拾来的干树枝,起火烧茶待客。他们有一个汽油桶装的水,很当心的
拿了一杓出来。
喝茶时,荷西和我的眼圈上立刻被叮满了金头大苍蝇。黛娥用草帽蒙住头。我
们,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很快跑到女人堆里去了,那个回教徒,三个太太加一位老
母亲,都住在一起。
“外面那个黑人是谁?”我问。
女人们听不懂我的话,推来推去的笑个不停。一般阿拉伯人肤色接近浅浅的棕
色,并不是黑的。
那一天,我们喝完了茶,就告辞回家了,走之前,黛娥他们车内还有半盒子的
鸡蛋、几颗洋葱,我们尽己所有的,都留下了才去。
这件事情,很普遍,事后也就忘了。
过了十几天以后,晚上有人敲门,我跑去开门,门外就站著那个帐篷中相遇过
的人,夜色里,跟著一个穿袍子的黑人那个烧茶水的。
我大喊了一声∶“荷━━西━━来━━”那个人对我们夫妇说,要送给我们一
个奴━━隶,说著往身后那个高大的黑人一指。
我们拚命拒绝,说家太小,也没有钱再养一个人,更不肯养奴隶,请他不要为
难我们,这太可怕了。
那个主人不肯,一定要送。又说∶“叫他睡在天台上好了,一天一个面包就可
以养活了。”
我拉过那个黑人袖子,把他拉到灯下来看了一看,问他∶“你,要不要自由?
如果我们先收了你,再放了你,就自由了。要不要?”
那个奴隶很聪明,他完全明白我的话,等到我说要放他自由,他吓坏了,一直
拉住主人的袖子,口里说∶“不、不、不……”
“你给他自由,叫他到哪里去?”主人说。
“那你还是把他带回去吧!我们这种礼物是绝不收的。”我喊著,往荷西背后
躲。
“不收?”“真的不能收,太贵重了。”
“那我另外给你们一样东西。”主人说。
“只要不是人,都可以。”我说。
那个送奴隶的人弯下身去,在一个面粉口袋中掏,掏出来的就是照片中那只羊
皮鼓。
这个东西,使我们大大松了一口气━━它不是个活人。
以后我们在家就叫这只鼓━━“奴隶”。
搬家到加纳利群岛去时,我们打扮房子,我站著指点荷西∶“对,把那个奴隶
再移左边一点,斜斜的摆,对了,这样奴隶比较好看……”
在一旁听的邻居,一头雾水,头上冒出好多问号来,像漫画人物一般━━好看
。
白马不是一辆吉普车,只是一辆普通的小型汽车。吉普车是每一个沙漠居民的
美梦,可是太贵了。
我们━━先生和我,不喜欢分期付款,因此缩衣节食的省哪━━省出来一辆最
平民化的汽车钱。指定要白色的,订了一个月不到,汽车飘洋过海的来了。
沙漠的白天,气温高过五十度以上,车子没有库房,就只有给它晒著。等到下
午由我开车去接先生下班时,得先把坐垫上放一小块席子,方向盘用冷水浸过的抹
布包住,这才上路。
回想起来,也是够疯的了,就用这辆不合适沙漠情况的车子,三年中,跑了近
十八万公里的路。有一回,从西属撒哈拉横著往右上方开,一直开到“阿尔及利亚
”的边界去。
又有一次,把车子往沙漠地图下方开,穿过“茅乌尼它尼亚”一直开到“达荷
美”而今称为贝林共和国的地方才停止。
这辆车子━━我们叫它“马儿”的,性能好得教人对它感激涕零。它从来不在
沙漠中赖皮。无论怎么样的路况,总也很合作的飞驰过去。
就算是四个轮子都陷在沙里了,我们铺上木板,加上毯子,用力一发动,白马
就勇敢的跳出来。马儿吃的汽油少,而且从不生病。
到了后来,沙漠的强风,夹带著沙子,天天吹打著驾驶人要看路的那块玻璃。
将玻璃打成毛沙的了。
“白马眼睛毛啦!”我对先生说。
那时候我们已经住在没有沙尘的岛上了。
也舍不得换那片玻璃,将它当成了一场美丽生活的回忆。
我们就在岛上迷迷糊糊的开著它,直到有一天,邻居说要买一辆旧车给大儿子
去开。他,看中了我们的。
我舍不得,虽然开出的价格十分引诱人。
“换啦!”荷西说。我看看他,不讲话。
“都那么多公里了,还不换,以后再也没有人出这种价格了。”
我终于答应了,看了一辆新车,又是白色的。那时候,正是失业的开始,我们
居然很乐观的去换了一辆车。
当那个买主来牵他的马儿时,我将这匹带给我们夫妇巨大幸福的好马,里里外
外都清洁了一遍。它走的时候,我跑到屋子里去,不想看它离开。
没过几天,撒哈拉的汽车牌照被新主人换成加纳利岛上的了。我急急的往邻居
车库中跑,怕他将旧牌照丢掉。
“拿去吧!我没有丢。”邻居说。
我抱著车牌回来,将它擦了一遍,然后挂在车房里。
这两三年来,那种属于我们第一匹马儿的汽车也开始进口台湾了。我特地跑去
看了一看车型,走出来时,发觉自己站在台湾的土地上,那种“恍如一梦”的感触
,很深、也很迷茫。
特别注意那种进口车的广告━━写得不够引人。我心里默想,这个进口商怎么
那么不明白,在中国,第一个用这种车子去跑沙漠的人就是我。厂商找了些不相干
的人去打广告,有什么说服力呢?
而他们,是不会看见这篇文章的━━因为生意人不看书的占大多数。所以,我
就不把这种好性能、好本事、好耐力的汽车名字讲出来。
不知为何这一期刊登的宝贝,在许多照片中抽出来的,都是生命中所包含的“
第一次”。算做是巧合吧,那也未免太巧了,因为真的是随手抽来就写的。
照片中的那套《百科全书》的确是我心爱的宝贝。回台湾来时,用磅秤试了一
下,十二大册,总重二十九公斤。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九七六年,那时因为西属撒哈拉被摩洛哥占去,境内的西班
牙人━━不算军队,大约两千人吧,都因此离开了。
我们∶先生和我,也告别了沙漠,飞到沙漠对岸的加纳利群岛去找事。而我们
一时里找不到事情,只好动用一笔遣散费在生活。
失业中的日子,在心情上是越来越焦虑的,我们发出了无数求职的信给世界各
地的潜水工程机构,包括台湾。也写了一封信给蒋经国先生,信中说∶荷西是中国
女婿,想在台湾找一份潜水的工作,待遇不计。蒋先生回了信,真的,说━━很抱
歉,一时没有工作给他。
那一阵我们住在一幢租来的小房子里,在海边。也是那一阵,荷西与我常常因
为求职的信没有下文,心情悲愁而暗淡。两个人常常失眠,黑暗中拉著手躺著,彼
此不说话。
那一阵,我拚命写稿,稿费来了,荷西就会难过,不肯我用在付房租和伙食上
。
也是那一次失业,造成了我们夫妇一天只吃一顿饭的习惯,至今改不过来。
就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全社区的人,不是在睡午觉就是到海滩上去晒太阳、吹
风时,寂静如死的街道上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就因为太安静了,我们听得清楚。
有人拉著小花园门口我们扎在木头栅子上的铜铃,请求开门。
我穿著一条家居短裤,光著脚跑出去看看来人会是谁。那时候,初抵一个陌生
的岛屿,我们的朋友不多。
门外一个西装笔挺的青年人,身上背著好大好大一个帆布旅行包,热得满脸都
是汗,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的,就站著等我。
他很害羞的讲了一声“午安”,我也回了他一句“午安”。
一看那个样子,应当是个推销员。
荷西慢吞吞的走出来,向来人说了一声∶“天热,请进来喝杯啤酒吧,我们刚
好还剩两罐。”
我们明知自己心软,推销员不好缠,可是为著他那副样子,还是忍不下心来将
他打发掉。
进了门,在客厅坐下来时,那个旅行包被这位陌生人好小心的放在地上,看他
的姿势,就晓得重得不得了。
我们喝著啤酒,荷西与我同喝一罐,他,一个人一罐,就没有了。
谈话中知道他才做了三天的推销员━━卖百科全书,没有汽车,坐公车来到这
个有著两百家左右居民的社区,来试他的运气。
“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海边叫”小瑞典”吗?你在这些退休来的北欧人里卖西班
牙文百科全书?”我啃著指甲问他。
那位推销员说兵根本不知道这些,只晓得有人住著,就来了。
“全岛的人都知道的呀!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奇怪的说。
那个人咳了一下,好像开始要讲很长的故事,最后才说∶“唉!我是对面西属
撒哈拉过来的,在那边住了快十五年,我父母是军人,派到那边去,现在撤退到这
个岛上来,我们是完全陌生的,所以━━所以━━我只有出来卖书。”
一听见这位西班牙人也是沙漠过来的,我尖叫起来,叫著∶“你住阿雍吗?哪
个区?城里还是城外?你在那边见过我们吗?”
“我们也是沙漠过来的。”荷西好快乐的样子。许多天没看见他那种神情了。
讲起沙漠,三个人伤感又欣慰,好似碰见了老乡一样,拚命讲沙漠的事和人。我们
发觉彼此有著许多共同的朋友。
最后讲起荷西的失业以及找工作的困难,又难过了一阵。
那时候,那个已经成了朋友的推销员才将旅行包打开来,拿出一册百科全书。
“你推销,只要带一册,再加些介绍这套书的印刷品就够了,何苦全套书都掮在肩
上走路呢?”我看著这个呆子,疼惜的笑著。
“三天内,卖了几套?”荷西问著。
“一套也没有卖掉。可是明天也许有希望。”
荷西将我一拉拉到卧室去,轻轻的说∶“宝贝,我们分期付款买下一套好不好
?虽然我们不喜欢分期付款,可是这是做好事,你可怜可怜外面那个沙漠老乡吧。
”
我心中很紧张的在算钱,这桩事情,先生是不管的,我得快速的想一想━━如
果付了第一期之后,我们每个月得再支出多少,因为百科全书是很贵很贵的。
“ECHO,宝贝,你不是最爱书本的吗?”先生近乎哀求了。
我其实也答应了。
等到荷西叫出我最亲爱的名字━━“我的撒哈拉之心”这几个字时,我抱住他
,点了头。
当我们手拉手跑出去,告诉那个推销员━━我们要分期付款买下他第一套百科
全书时,那个人,紧紧握住荷西的手,紧紧的握著,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然后,我们叫他当天不必再卖了,请他上了我们的车子,将他送回城里去。这
个年轻人没有结婚,跟著父母住在一幢临时租来的公寓里,他说父亲已经从军中告
老退休了。
当他下了我们的车子,挥手告别之后,我听见这个傻孩子,一路上楼梯一路在
狂喊∶“爸爸、爸爸!我卖掉了第━━一━━套━━”我笑著摸摸正在开车的先生
的头发,对他说∶“这一来,我们就喝白水,啤酒得等找到事的时候才可以喝了。
”
在加纳利群岛最大的城市棕榈城内,有著一家不受人注目的小店,因为它的位
置并不是行人散步的区域,连带著没有什么太好的生意。
我是一个找小店的专门人物,许多怪里怪气的餐馆、画廊、古董店或是不起眼
的小商店,都是由我先去发现,才把本地朋友带了去参观的。当然,这也表示,我
是个闲人,在那片美丽的海岛上。
这群娃娃,略略旅行或注意旅行杂志的朋友们,一定可以看出来,她们是苏俄
的著名特产。
当我有一次开车经过上面所提到的那家小店时,车速相当快,闲闲的望了一下
那杂七杂八陈列著太多纪念品的橱窗时,就那么一秒钟吧,看到了这一组木娃娃,
而当时,我不能停车,因为不是停车区。
回家以后我去告诉先生,说又发现了一家怪店,卖的东西好杂,值得去探一探
。先生说∶“那现在就去嘛!”我立刻答应了。
那一阵先生失业,我们心慌,可是闲。
就在同一天的黄昏,我们跑去了。店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衣著上透著极重的
艺术品味。她必是一位好家境的女子,这个店铺,该是她打发时间来不是赚钱养家
的地方━━因为根本没有生意。
我们去看苏俄娃娃,才发觉那是一组一组有趣的“人环”。娃娃尺寸是规定的
,小娃娃可以装在中娃娃空空的肚子里,中娃娃又可以放在大娃娃的肚子里。
这么一组一组的套,有的人环,肚子里可以套六个不同尺寸的娃娃,有的五个
,有的四个。先生很爱人形,也酷爱音乐盒子。这一回看见那么有趣的木娃娃,他
就发疯了。而先生看中的一组,共有二十三个娃娃,全部能够一个套一个,把这一
大群娃娃装到一个快到膝盖那么高的大娃娃里去。
我也是喜欢那组最浩大的。
问了价钱,我们很难过,那一组,不是我们买得起的。我轻问先生∶“那先买
一组六个的好不好?”他说不好,他要最好的,不要次货。
“又不是次货,只是少了些人形。”我说。
“我要那个大的,二十三个的。”他很坚持。
“那就只好等罗!傻孩子。”我亲亲先生,他就跟我出店来了,也没有乱吵。
其实,家里存的钱买一组“大人环”还是足足有余的,只因我用钱当心,那个“失
业”在心情上压得太重,不敢在那种时间吩花不必要的金钱。
等到我回到台湾来探亲和看医生时,免不得要买些小礼物回来送给亲朋好友,
于是我想起了那一套一套人形。她们又轻又好带,只是担心海关以为我要在台北摆
地摊卖娃娃,因为搬了三十几套回来━━都只是小型的。
付钱的时候,我心中有那么一丝内疚━━对先生的。这几十套小人的价格,合
起来,可以买上好几套最大的了。
我没有买给先生,却买给了朋友们。
这批娃娃来到台北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每一个朋友都喜欢她们。有一次在
一场酒会里,那只我很喜欢的“笨鸟”王大空走到我身边来,悄悄的问我∶“你那
组娃娃还有没有?”
当时,就有那么巧皮包内正放著一组,我顺手塞给王大空,心里好奇怪━━这
只好看的笨鸟居然童心未泯到这种地步,实在可喜极了。
后来家中手足眼看娃娃都快送光了,就来拿,又被拿去了最后的那一群。当时
也不焦急,以为回到了加纳利群岛还是买得到的。
以后,先生和我去了奈及利亚,搬来搬去的,可是先生心中并没有忘记他的“
兵”。
我说那不是兵,是娃娃,他就叫她们“娃娃兵团”。
好多次,我们有了钱,想起那组娃娃,总又舍不得去买。
那时,我们计划有一个活的小孩子,为著要男还是要女,争论得怪神经的。
反正我要一个长得酷似先生的男孩子,先生坚持要一个长得像我的女孩。而我
们根本不知道活小孩什么时候会来,就开始为了这个计划存钱了。
那组大约要合七千台币的“娃娃兵团”就在我们每次逛街时的橱窗里,面对面
的观望欣赏。
等我失去了先生,也没有得到自己的孩子时,方才去了那家小店。放足了钱,
想把她们全买下来,放到先生墙上去陪伴他。
那个女主人告诉我,苏俄娃娃早就卖完了,很难再去进货。她见我眼中浮出泪
水,就说∶“以后有了货,再通知你好吗?”
我笑著摇摇头,摇掉了几串水珠,跟她拥抱了一下,说∶“来不及了,我要回
台湾去,好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回到台湾,我的姐弟知道这组娃娃对我的意义,他们主动还给了我两套━━都
是小的。
常常,在深夜里,我在灯下把这一群小娃娃排列组合,幻想先生在另一个时
空里也在跟我一同扮“家家酒”。
看到了这篇文章的读友,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去苏俄,请千万替我带一套二十三
个的娃娃回来给我好不好?请不要管价格,在这种时候,还要节省做什么呢。
在美国,我常常看一个深夜的神秘电视节目,叫做“奇幻人间”。里面讲的全
是些人间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然,许多张片子都涉及到灵异现象或超感应的事
情上去。
一个人深夜里看那种片子很恐怖,看了不敢睡觉。尤其是那个固定的片头配乐
,用著轻轻的打击乐器再加时钟嗒、嗒、嗒的声音做衬出来时,光是听著听著,就
会毛发竖立起来。
我手中,就有一个类似这样的东西。
是以前一个德国朋友在西柏林时送给我的。一块像冰一样的透明体,里面被压
缩进去的是一组拆碎了的手表零件。
无论在白天或是晚上,我将这样东西拿在手中,总有一种非常凝固的感觉在掌
中如同磁铁似的吸住我。很不能自拔的一种神秘感。
我是喜欢它的,因为它很静很静。
许多年了,这块东西跟著我东奔西跑,总也弄不丢。这与其说是我带著它,倒
不如说,是它紧紧的跟著我来得恰当。
有一年,在家里,我擦书架,一不小心把这块东西从架上的第一层拂了下去。
当时先生就在旁边,他一个箭步想冲上来接,就在同一霎间,这块往地上落下去的
东西,自己在空中扭了一个弯,啪一下跌到书架的第三层去,安安然然的平摆著,
不动。
我是说,它不照“抛物线”的原理往下落,它明明在空中扭了一下,把自己扭
到下两层书架上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先生和我,看见这个景象━━呆了。
先生把它拿起来,轻轻再丢。一次、两次、三次,这东西总是由第一层掉到地
上去,并没有再自动转弯,还因此摔坏了一点呢。
那么,那第一次,它怎么弄的?
从那次以后,我就有点怕这块东西,偏偏又想摸它从来舍不得把它送人。
那些静静的手表零件,好像一个小宇宙,冻在里面也不肯说话。
写到这儿,我想写一个另外的故事,也是发生在我家中的。这个故事没有照片
,主角是一棵盆景,我叫不出那盆景的名字,总之━━。
在我过去的家里,植物长得特别的好,邻居们也养盆景,可是因为海风吹得太
烈,水质略硷,花草总也枯死的多。而我的盆景在家中欣欣向荣,不必太多照拂,
它们自然而快乐的生长著。
每当有邻居来家中时,总有人会问,怎么养盆景。那时候我已经孀居了,一个
人住,不会认真煮饭吃,时间就多了一些。我对邻居说,要盆景好,并不难,秘密
在于跟它们讲话。“跟盆景去讲话?!”邻居们大吃一惊。
“我没人讲话呀!”我说。
说著说著,那一带的邻居都去跟他们的盆景讲话了。
我跟我的盆景讲西班牙文,怕它们听不懂中文。
就在一个接近黎明的暗夜里,我预备睡了,照例从露台吊著的盆景开始讲,一
棵一棵讲了好多,都是夸奖它们的好话。
等我讲到书架上一棵盆景时,它的叶子全都垂著,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一
看就忘了要用鼓励的话对它,就骂∶“你呀!死洋怪气的,垂著头做什么嘛?给我
站挺一点,不要这副死相呀!”
那个盆景中的一片手掌般大的叶子,本来垂著的,听了我的好骂,居然如同机
器手臂一样□□、□□往上升,它一直升,一直升,升到完全成了举手的姿势才停
。
那一个夜晚,我被吓得逃出屋去,在车子里坐到天亮。等到早晨再去偷看那片
吓了我的叶子它,又是垂下来的了。
第二天,我把这盆东西立刻送人了。
在我的家里,还有很多真实的故事,是属于灵异现象的,限于“不科学”,只
有忍住不说了。
这明明是一只孔雀,怎么叫它一棵树呢?
我想问问你,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在以色列的一家餐馆里,听到那首李泰祥
作曲,三毛作词,齐豫唱出来的━━《橄榄树》你,一个中国人,会是什么心情
?
以色列,有一家餐馆,就在放橄榄树这首歌。
当时,我不在那儿,在南美吧!在那个亚马逊河区的热带雨林中。
是我的朋友,那个,在另一张南美挂毡的照片故事中提到的朋友━━他在以色
列。是他,听到了我的歌。那时候,我猜,他眼眶差一点要发热,因为离开乡土那
么远。
回来时,我们都回返自己的乡土时,我给了他一张秘鲁的挂毡。他,给了我一
只以色列买来的孔雀。然后,把这个歌的故事,告诉了我。
一九八九年,如果还活著,我要去以色列。在那儿,两家犹太民族的家庭,正
在等著我呢。
前年冬天,我在西雅图念书。开始胆子小,只敢修了一些英文课,后来胆子大
了,跑去选了“艺术欣赏”。
在选这门课之前,我向注册部门打听又打听,讲好是不拿画笔的,只用眼睛去
看画,然后,提出报告,就算数。这才放胆去上课了。
那堂课,大概是二十个学生,除了一群美国人之外,我是唯一的中国人。另外
两个犹太人,一个叫阿雅拉,一个叫瑞恰,是以色列来的。
阿雅拉和瑞恰原是我英文班上的同学,因为三个人合得来,就又选了同样的课
。
在“艺术欣赏”这门课上,一般美国同学的态度近乎冷淡。那个女老师,只看
她那纯美国式的衣著风格,就知道她不是一个有著世界观的人,看书也相当狭窄。
我猜,在美国著名大学中,这样的人是轮不到做教授的。
以前也上过西班牙的“艺术课”,那个马德里大学的教授比起这一位美国老师
来,在气势上就不知要好多少。
主要是,那个美国老师,把教书当成一种职业,对于艺术的爱之如狂,在她生
命中一点也没看见。我就不喜欢她了。
我知道,老师也不喜欢我。第一次上课时,我报出一大串伟大画家的名字,而
且说匣在某时某地看过哪一些名画的真迹。那个气量不大的女老师,深深的看了我
一眼,我当时就知道━━完啦。
小小的西雅图,有人容不下我。
同学们,怎么交朋友,都谈不上来。人家讲话,他们只是回答∶“是吗?是吗
?”不肯接口的。冷得很有教养。
那个犹太同学阿雅拉本身是个画家,因为先生被派到波音公司去做事一年,她
好高兴的跟来了。也只有她和瑞恰,加上我,三个人,下课了就叽叽喳喳的争论。
阿雅拉不喜欢具象画,我所喜欢的超现实画派,正好是她最讨厌的。我们经常争辩
的原因是,彼此说匣哪一幅名画或哪一个画家,两个人脑子里就会浮现出背景来。
可以争,只因为旗鼓相当。
后来我要离开美国了,阿雅拉很难过很难过。她拿起久不动的相机和画笔,特
别跑到西雅图城里去拍照,以照片和油彩,绘作了一幅半抽象半具象的街景送给我
,算是一种“贴画”吧。
这幅《西雅图之冬》我非常喜爱,其中当然也加进了友情的色彩。目前正在等
著配个好框。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阿雅拉在西雅图已经开过了一次个展,报纸给她好评,也
卖掉了一些画。没多久以前,阿雅拉回到以色列去,我回到台湾。我们通信,打电
话,约好一九八九年由我去以色列看看她和瑞恰,我们正在热切的盼望著再一次的
相聚。
“如果他是亚当,那时候上帝并没有给他胡子刀,他的胡子不会那么短。”我
说。
“这个时候亚当才造好了不久嘛!还没有去吃禁果呢。”荷西说∶“你看,他
们还不知道用树叶去做衣服,以此证明━━。”
“吃了禁果还不是要刮胡子。”我说。
那时候,我们站在一个小摊子面前,就对著照片中这一男一女讲来讲去的。
因为价钱不贵,而且好玩,我们就把这一对男女买回家去了。艺术性不高的小
玩意儿罢了,谈不上什么美感。
这一对男女被放在书架上,我从来没有特别去重视他们。
有一天跟荷西吵架,没有理由的追著他瞎吵。吵好了,我去睡觉,就忘了这回
事。我的生气是很短的,绝对不会超过五小时以上。如果超过了,自己先就觉得太
闷,忍不住闷,就会去找荷西讲话,如果他不理,我就假哭,我一哭,他就急了,
一急就会喊∶“你有完没有?有完没有?”我也就顺水推舟啦,说∶“完了,不吵
了。对不起。”
有一次也是吵完了,说声对不起,然后去厨房弄水果给荷西吃。厨房跟客厅中
间迅一个美丽的半圆形的拱门。道了歉,发觉荷西正往那一对裸体人形走过去,好
像动了他们一下,才走开。
我跑过去看看人形,发觉他们变成面对面的了,贴著。我笑著笑著把他们并排
放好。
以后我发觉了一个秘密,只要荷西跟我有些小争吵━━或说我吵他,那对裸体
人形的姿势就会改变。是荷西动的手脚。
吵架的时候,荷西把他们背靠著背和好的时候,就贴著,面对面,平日我擦
灰时,把他们摆成照片上的站姿。等到我不知觉的当儿,他们又变成面对面的了。
这个游戏成了我们夫妻不讲话时的一种谜语。有一天,我发觉荷西把那个“我的代
表”,头朝上向天仰著,我一气,把他也仰天给躺著,变成脚对脚。没过几天再去
看时,两个人都趴在那里。
本来没有什么道理的两个小人,因为先生的深具幽默感,成了家中最有趣的玩
具。
这一回卖掉了那幢海边的家回到台湾来,当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把这对人形用
心包好,夹在软的衣服里给带回来。
关箱子的时候,我轻轻的说∶“好丈夫,我们一起回台湾去罗!”
每次圣诞节或者情人节什么的,我从不寄望得到先生什么礼物。先生说,这种
节日本意是好的,只是给商人利用了。
又说,何必为了节日才买东西送来送去呢?凡事但凭一心,心中想著谁,管它
什么节日,随时都可送呀!
我也深以先生的看法为是,所以每天都在等礼物。
有一天先生独自进城去找朋友,我不耐那批人,就在家里缝衣服。先生走时,
我检查了他的口袋,觉得带的钱太少。
一个男人,要进城去看朋友,免不得吃吃喝喝,先生又是极慷慨的人,不叫他
付帐他会不舒服的。就因为怕他要去一整天,所以又塞了几张大钞给他,同时喊著
∶“不要太早回家,尽量去玩到深夜才开开心心的回来。不要忘了,可以很晚才回
来哦!”
站在小院的门口送他,他开车走的时候挥了一下手,等到转弯时,又刹了车,
再度停车挥手,才走了。
邻居太太看了好笑,隔著墙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我笑说∶“快五年了
。”那个太太一直笑,又问∶“去哪里?”我说∶“去城里找朋友。”邻居大笑起
来,说我怎么还站在门口送━━生离死别似的。我也讲不出什么道理,哗一下红了
脸。
没想到才去了两个多钟头吧,才下午一点多钟呢,先生回来了。我抬起缝衣服
的眼睛,看见他站在客厅外面,伸一个头进来问∶“天还没有黑,我,可不可以回
家?”
“当然可以回家罗!神经病!”我骂了他一句,放下待缝的东西,走到厨房把
火啪一点,立即做午饭给他吃。
做饭的时候,问先生∶“怎么了,朋友不在吗?”先生也不作声。上来从后面
抱住我,我打他一下手臂,说∶“当心油烫了你,快放手!”
他说∶“想你,不好玩,我就丢了朋友回来了。”
等我把饭菜都放在桌上,去浴室洗干净手才上桌时,发现桌上多了一个印度小
盒子,那个先生,做错了事似的望著我。
我一把抓起盒子来,看他一眼,问∶“你怎么晓得我就想要这么一个盒子?”
先生得意的笑一笑。我放下盒子,亲了他一下,才说∶“可是你还是弄错了,我想
要的是个鸡心形的,傻瓜!”
先生也不响,笑笑的朝我举一举饭碗,开始大吃起来。等我去厨房拿出汤来的
时候,要给先生的空碗添汤,他很大男人主义的把手向我一伸━━天晓得,那个空
碗里,被他变出来的,就是我要的鸡心小盒子。
这一回,轮到我,拿了汤杓满屋子追他,叫著∶“骗子!骗子!你到底买了几
个小盒子,快给我招出来━━。”
八年就这么过去了。说起当年事,依旧泪如倾。
那半年在中南美洲的旅行,好似从来没有错过一次印地安人的“赶集”。
常常,为了听说某个地方的某一天会有大赶集,我会坐在长途公车里跟人、动
物、货品、木头挤在一车。有时膝上还抱著一个满头长虱子的小女孩。
虽然这种长途车很不舒服,可是为著赶集的那种快乐和惊喜,仍然乐此不疲的
一站一站坐下去。
最长的一次车,坐了三天两夜,沿途换司机,不换乘客。
为著那次的累,几乎快累死去,更可怕的是∶他们不给人上厕所。
任何事情,在当时是苦的如果只是肉体上的苦,过了也就忘了。回忆起来只
会开心,有时还会大笑。
照片中的娃娃,看上去很怕人,好似是一种巫术的用具。
其实它们不过是印地安人手织的老布,穿旧了,改给小孩子玩的东西。
南美的赶集,是一场又一场奇幻的梦。睡在小客栈中,不到清晨四点吧,就听
见那一群群的人来啦!我从旅社的窗口去看那长长的队伍,那些用头顶著、用车拉
著、用马赶著而来卖货的印地安人,那挤挤嚷嚷的嘈杂声里,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在
依旧黑暗的街道上活彤生的泼了出来一般叫人震动。
也许,前世,我曾是个印地安女人吧,不然怎么看见这种景象,就想哭呢?
逛市集是逛一辈子也不会厌的,那里面,不只是货品,光是那些深具民族风味
的人吧,看了就使人发呆。他们,太美了,无论男女老幼,都是深刻的。
特别喜欢印地安人的小孩,那种妈妈做生意时被放在纸箱子里躺著的小婴儿。
有一次在玻利维亚,看上了一个活的小女孩,才七、八个月大,躺在纸盒里瞪著我
,很专注的盯住我看。那双深黑的大眼睛里,好似藏著一个前生的故事。我每天走
路去看那个街头的婴儿,一连看了十几天,等到要走的那天,我盯住婴儿看,把她
看进了我的灵魂,这才掉头大步走去。
带回台湾来的是三个布娃娃,布娃娃做的是母子型,母亲抱著、背著她们心爱
的孩子。
有趣的是,那个价格,如果母亲之外又多做了一个孩子,就会卖得比较贵。
照片中左边的母亲抱了一个男孩,右边的母亲抱著一个比较大的女儿,背后还
绑了另一个更小的,做得太松了,背后那个小孩子的头,都吊垂著了。是秘鲁老城
古斯库得来的。
一共带回来三个,其中之一,送给了史唯亮老师的孩子━━史撷咏,也是一位
作曲家。
今年,在金马奖的电视转播上看见史撷咏得奖。当时,为他快乐得不得了,同
时想起,那只送他的印地安娃娃,还被他保存著吗?
一件衣服,也可以算是收藏吗?
不,应该不算收藏。它,是我的宝贝之一。
我的女友巴洛玛,在西班牙文中,她名字的意思,就是“鸽子”。
巴洛玛是我去撒哈拉沙漠时第一个认识的女朋友,也是后来加纳利群岛上的邻
居。她的先生夏依米,是荷西与我结婚时的见证人。
大漠里的日子,回想起来是那么的遥远又辽阔,好似那些赶羊女子嘹亮的呼叫
声还在耳边,怎么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
当时,留在沙漠的西班牙人,几乎全是狂爱那片大地的。
在那种没有水、没有电、没有瓦斯、没有食物的地方,总有一种东西,使我们
在那如此缺乏的物质条件下,依旧在精神上生活得有如一个贵族。
巴洛玛说过,她死也不离开沙漠,死也不走,死也不走。
结果我们都走了,为著一场战争。
离开了非洲之后,没有再回去过,而命运,在我们远离了那块土地以后,也没
有再厚待我们。三年的远离,死了荷西。多年的远离,瞎了巴洛玛。
这个故事,被收录进已经出版的一本书,叫做《倾城》里去。在那本书里,有
一篇《夏日烟愁》写的就是巴洛玛和她家人的故事。
在巴洛玛快瞎之前,她丈夫失业已经很久了。她,天天用钩针织衣服,打发那
快要急疯了的心乱。有一天,她说要给我钩一件夏天的白衣服,我并不想一件新衣
服,可是为著她的心情,我想,给她织织衣服也好,就答应了她。
巴洛玛是突然瞎的,视神经没有问题,出了大问题的是她因为家里存款眼看就
要用光而到处找不到事做的焦忧。
在那之前,她拚命的替我赶工钩衣服,弄到深夜也不肯睡。有一天前襟钩好了
,她叫我去比一比尺寸,我对她说∶“不要太赶,我不急穿。”她微微一笑,轻轻
的说∶“哦,不,我要赶快赶快,来,转过身来,让我再看你一眼!”
我说∶“你有得看我了,怎么讲这种奇怪的话呢?”
巴洛玛怪怪的笑著,也不理会我。
这件照片中的衣服,三、四天就钩好了,我带著这件衣服回台湾来度假。等到
再回加纳利岛上去时,邻居奔告我,说巴洛玛瞎了,同时双腿也麻痹了,被丈夫带
回西班牙本土属于巴洛玛的故乡去。那以后的故事,在《夏日烟愁》里都写过了,
是一篇悲伤的散文,我喜欢文中的那个村落和人物,可是我不喜欢我心爱的女友瞎
了。
后来,寄了几次钱去,他们音讯少。一年来一封信,写的总是失业和那不肯再
看东西的一双眼睛。
我珍爱著这件衣服,胜于那只公元前十四世纪的腓尼基人的宝瓶。在心的天平
上,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情来得更重呢?
请看看清楚,这一针又一针密密紧紧的绵线,里面钩进了多少一个妇人对我的
友爱和心事。
这张照片上一共摆了四样小东西。
那么普通又不起眼的手链、老别针、坠子,值得拍出照片来吗?
我的看法是,就凭这几样东西来说,不值得。就故事来说,是值得的。
先来看看这条不说话的手链━━K金的,上面两片红点。一小块红,是一幅瑞
士的国旗、另一块,写著阿拉伯数字⒈⒊。
由这手链上的小东西,我们可以看出来,这手链原先的主人,很可能是个瑞士
人,而且她是不信邪的。十三这个在一般西洋人认为不吉祥的数字,却被她挂在手
上。
这条链子的主人,原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路斯,是一个瑞士人。
路斯不承认自己酗酒,事实上她根本已是一个酒精中毒的人,如果不喝,人就
发抖。
试著劝过几次她不肯承认,只说喝得不多。酒这东西,其实我也极喜爱,可
是很有节制,就算喝吧,也只是酒量的十分之三、四就停了,不会拿自己的健康去
开玩笑。
当路斯从医生处知道她的肝硬化已到了最末期了时,看她的神情,反而豁达了
。对著任何人,也不再躲躲藏藏,总之一大杯一大杯威士忌,就当著人的面,给灌
下去。
每当路斯喝了酒,她的手风琴偏偏拉得特别的精彩。她拉琴,在场的朋友们就
跳舞。没有什么人劝她别再喝了,反正已经没有救的。
有时候,我一直在猜想,路斯是个极不快乐的人。就一般而言,她不该如此不
要命的去喝酒,毕竟孩子和经济情况,都不算太差的。可是她在自杀。
那个医院,也是出出进进的。一旦出了院,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她的丈夫喝得
也厉害,并不会阻止她。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十月二十三日那一天,我跑去看路斯,当时她坐在缝衣机
面前车一条床单的花边。去看她,因为十月二十六日是路斯的生日。拿了一只台湾
玉的手环去当礼物。
“玉不是太好,可是听说戴上了对身体健康是有用的。”我说。
路斯把那只玉手环给套上了,伸出手臂来对我笑笑,说∶“我喜欢绿色,戴了
好看,至于我的病嘛━━就在这几天了。”
我看著路斯浮肿的脸和脚,轻轻问她∶“你自己知道?”
她不说什么,脱下腕上这条一直戴著的手链交给我,又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金表
来,说∶“只有这两样东西可以留给你,我的长礼服你穿了太大,也没时间替你改
小了。”
我收了东西,问她∶“你是不是想喝一杯,现在?”
路斯对我笑笑。我飞奔到厨房去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
她睇了我一眼,说∶“把瓶子去拿来。”
我又飞奔去拿瓶子,放在她面前。
路斯喝下了整瓶的烈酒,精神显得很好。她对我说∶“对希伯尔,请你告诉他
,许多话,当著尼可拉斯在,长途电话里我不好说。你告诉他,这房子有三分之一
应当是他的。”
希伯尔是路斯与她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住在瑞士,我认识他,路斯是住加纳
利群岛的。
“还有什么?”我把她的手链翻来覆去的玩,轻轻的问她。
“没什么了!”她举举空瓶子,我立即跑去厨房再拿一瓶给她。
“对尼可拉斯和达尼埃呢?”我问。
“没有什么好讲了。”
我们安静的坐著,海凤吹来,把一扇窗拍一下给吹开了。
也不起身去关窗,就坐著给风刮。路斯一副沉思的样子。
“ECHO,你相信人死了还有灵魂吗?”她问。
我点点头,接著说∶“路斯,我们来一个约定━━如果我们中间迅一个先死了
,另外一个一定要回来告诉一下消息,免得错过了一个我们解也解不开的谜。”
“先去的当然是我。”路斯说。
“那也未必,说不定我这一出去,就给车撞死了。”我说。
路斯听我这么说,照著西班牙习惯敲了三次木桌子,笑骂了一句∶“乱讲的,
快闭嘴吧!”
“你━━这么确定自己的死吗?”我问。
路斯也不回答,拿了瓶子往口里灌,我也不阻止她,好似听见她的心声,在说
∶“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我陪伴著路斯静坐了好久,她那坐轮椅的丈夫,喝醉了,在客厅,拿个手杖举
到天花板,用力去打吊灯,打得惊天动地。我们不去睬他。
“好了,我出去扫玻璃。”我说。
路斯将我一把拉住,说∶“不去管他,你越扫,他越打,等他打够了,再出去
。”
我又坐下了,听著外面那支手杖砰一下、砰一下的乱打声,吓得差一点也想喝
酒了。
“不要去听他,我们再来讲灵魂的事。”路斯很习惯的说。
我好似又把她的话听成“我想死”。
“好,路斯,如果你先死,我们约好,你将会出现在我家客厅的那扇门边。如
果我先死,我就跑来站在你的床边,好吗?”
“如果我吓了你呢?”
“你不会吓倒我的,倒是他━━”我指指外面。
我们两个人开始歇斯底里的笑个不停。
“喂,路斯,我在想一个问题。”我说。
“你怕我鬼魂现不出来?”
“对!我在想,如果蚊子的幼虫━━产卵在水里的,一旦成了蚊子,就回不到
水里去。我们一旦死了,能不能够穿越另一个空间沂来呢?这和那个蚊子再不能入
水的比方通不通?”
“等我死了再说吧!”路斯笑著笑著。
我跑到厨房去拿了一个干净杯子,倒了少少一点酒、举杯,跟路斯干了。出去
安抚一下她的丈夫,把打碎的玻璃给扫干净,就回去了。
十月二十六日,路斯的四十五岁生日整,她死了,死在沙发上。
当我得到消息时,已是十月二十七日清晨六点多。路斯的孩子,达尼埃,跑来
敲窗。我们听说路斯死了,先生和达尼埃开车走掉了。他们去镇上找医生,要把医
生先拖来,才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个心脏不好又还在睡觉的丈夫尼可拉斯。
我,当然睡不下去了,起身把床单哗的一抖,心中喊著∶“路斯、路斯,你就
这么走了,不守信用的家伙,怎么死了一夜了,没见分明呢?我们不是最要好的朋
友吗?”
这么在心里喊著不过几秒钟吧,听见客厅和花园之间的那副珠帘子,重重的啪
一下打在关著的木门上。我飞跑出去看,那副珠帘又飞起来一次,再度啪一下打到
门上,这才嗒、嗒、嗒、嗒、嗒的轻轻摆动,直到完全停止。
我呆看著这不可思议的情景,立即去检查所有的门窗,它们全是夜间关好的。
也就是说,门窗紧闭的房子,没有可能被风吹起那珠子串著的门帘,那么,那飞起
来击打著木门的力量是哪里来的?
“路斯,这不算,你显出来呀!我要看你。”我对著那爿客厅的门叫喊。
整个的房子,笼罩在阴气里,空气好似冻住了。我,盯住那个约好的方向看了
又看。
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那时,我发觉还穿著睡袍,匆匆忙忙换上牛仔裤,这才往尼可拉斯住的上一条
街跑去。
路斯的死,是她自己求来的,只在下葬的那一霎间,我落了几滴泪,并不太意
外,也不很伤心。
后来,路斯的金表,我转交给了她的孩子达尼埃,这串手链一直跟著我。
我猜想,路斯灵魂的没有显出来给我看,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不然,我们那
么要好,她不会不来的。
而那珠帘拍门的情景,算不算路斯给我的信号呢?
照片中另外三样东西,那个别针、两个坠子,都是朋友们给我的。
给的时候,都说是存了半生的心爱物品。一听说是他人心爱的,总是推却,不
肯收,那三个人,好似被一种东西迷住了似的,死命要给我。
收下了。不到三五年,这三个朋友也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这世界。
好似,在他们离开以前,冥冥中,一种潜意识,想把生命中的爱,留下给我━
━于是给了我这些佩戴的饰物。
对于死亡,经过这些又一些人,倒使我一直在学习,学习人生如幻的真理。
这个如同手掌一般大的石膏彩像静静的躺在一家小杂货铺中。
那时,我在南美的玻利维亚。
长途旅行的人,就算是一样小东西吧,都得当心,不然东买西买的,行李就成
了重担。
起初,走过这家杂货铺,为的是去买一小包化妆纸,店中回答我说没有这东西
。我谢了店家,开始注视起这个十字架来。
一般时候,每当看见耶稣基督被挂十字架时的情况,心里总是饱涨著想恸哭的
感觉。
又有一次,在哥伦比亚首都的山顶教堂里,看见如同真人一般大小的塑像,塑
出来的耶稣正被他身上背著的大十字架压倒在地上,一膝跪下了,头上戴著的荆棘
刺破了他的皮肤,正在滴血,对著那副塑像,我曾经下跪,并且流下了眼泪。我知
道,在我的心里,是很爱很爱耶稣的。
这一回的玻利维亚,这一个塑像中的耶稣,连身体都不完整,只是象征性的挂
著双手和半个躯体。感人的是,在那副为著替世人赎罪而死的十字架下面,被放坐
著一个十分自在又微胖的人,在耶稣的十字架正下方,又放著一匹小驴子。
这两样东西,人和驴,好似因为十字架的救赎而得到了一份平静和安详。
很喜欢世人如此解说十字架的意义,而它并不是一种游客的纪念品,那是当地
人做了,卖给当地人的。
那时候,我的行李中,能塞的东西,可能只有蚂蚁了,所以注视了这个十字架
很久,没有买下来。
最后再去看这家小铺子的时候,那个店家对我说∶“那你就买下了吧!不占空
间的。”
我想了一会儿,先买了一个新的手提袋,这才买下了我的耶稣。将这塑像放在
空空的手提袋中,心情特别的好。
这么一来,它就一路跟回了台北,至今还站在我的书架上呢。
又来了一幅挂毡。
所有的挂毡都是手工的,有些是买来的,有些自己做。另外三块极美的,送了
人,照片里就看不到了。
我喜欢在家中墙上挂彩色的毡子。并不特别喜欢字画。总以为,字画的说明性
太强烈,三两句话,道尽了主人的人生观,看来不够深入,因此在布置上尽可能不
用文字。
这幅挂毡本身的品质比起以后要出来的一幅,实在是比不上的,只是它的故事
非常有趣。
一次长途飞机,由东京转香港,经过印度孟买停留的那四十五分种,乘客可以
下机到过境室内去散散步。
我因为在飞机上喝橘子水,不小心泼湿了手,很想下飞机去机场内的化妆间把
手好好的清洗一遍,免得一路飞去瑞士手上粘答答的。
那班飞机上的乘客,大半是日本旅行团的人,不但如此,可以说,全是女人。
当我走进孟买机场的化妆室时,看见同机的日本女人,全都排成横队,弯著腰,整
齐一致的在那儿━━刷牙。
看著这个景象,心中很想笑,笑著笑著,解下了手表,放在水池边,也开始洗
起手来。
就因为那一排日本人不停的刷牙,使我分了心。洗好手,拿起水池边的手表,
就走出去了。
没走几步,只听得一个年轻的日本女人哇的一声叫喊,接著我的肩上被五个爪
子用劲给扣住了。
我回过身去,那个女人涨红了脸,哗哗的倒出了一大串日文。我看那来人神色
凶猛,只知道用一句日文去回她∶“听不懂呢━━听不懂。”
她以为我装傻,一把将我握在手上的表给抢了去,那时,我用英文说了∶“咦
!那是我的表叀酰彼灿糜⑽牧耍形摇谩靶⊥担?
那时候,她旅行团中的人开始围了上来。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就想抢回那女
人手中的表来看一看。因为当时话也不大通,顺手一把,闪电似的又把那手表抢了
回来,等到大家都要打起来了的时候,证明了一件事━━那只表不是我的,是我错
拿了别人的表。
难怪叫人小偷,赶快把那只表双手奉还,还拚命学日本人向那位小姐鞠躬。
至于我脱下的那只表呢?明明好好的放在长裤口袋里。
就因为那批人一直刷牙、一直刷牙,教人看呆了,才下意识的抓错了别人的表
。
归还了日本小姐那只属于她的表,一直用英文解释,她不知是懂是不懂。我掏
出自己的表来给她看,想说清楚。这时候,一个围观的日本老女人吸一口气,惊叹
的说∶“啊━━还拿了另外一只呢。”这句话我听得懂,涨红了脸,无以解释,赶
快跑掉了。
等到这一批乘客和我,都在等候著再度上机,向瑞士飞去时,她们一致怒目瞪
著我,那种眼光,使人坐立不安。
在没有法子逃避这群人的注视时,我只有转身去了机场的礼品店。心中同时在
想,那批当我小偷的女人,一定想∶“现在她又去偷礼品店啦!”
就在这种窘迫的心理下,胡乱选了一幅印度手工的小挂毡,算做杀时间。
那时,乘客已经登机了。
店主好意要给我一个袋子装挂毡,为了赶时间,我说不必了,拿起毡子抱在胸
前就往飞机的通道跑。
等我在机内穿过那一群群日本女人的座位时,她们紧盯住那条没有包装的毡子
看,那一霎间,好似又听到有人悄悄的在说∶“小偷、小偷,这一回偷了一条挂毡
。”
每次去香港,最最吸引我的地方,绝对不可能是百货公司。只要有时间,不是
在书店,就是在那条有著好多石阶的古董街上逛。
古董这种东西,是买不起的,偏偏就有这么一家旧货店,挤在古董街上━━冒
充。
那家旧货店,专卖广东收集来的破铜烂铁。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好啦!
那天是跟著我的好朋友,摄影家水禾田一同去逛街的。
水禾田和我,先由书店走起。有些台湾买不到的书籍,塞满了随身的背包。不
好意思叫水禾田替我拿书,一路走一路的重,那个脊椎骨痛得人流冷汗,可是不肯
说匣来,免得败兴。
走了好多路,到了那家已经算是常客了的旧货店,一眼就看中了这只铜脸盆。
那家店主认识我,讲价这一关,以前就通过了。开出来的价格那么合理,可是我的
背在痛,实在拿不动了。
那天没有买什么,就回旅社去了。
等到回了台湾,想起那只当时没买的脸盆,心中很气自己当时没有坚持只提那
么一下。又怪自己对水禾田那么客气做什么呢。
好了,又去打长途电话,千方百计找到阿水━━我对他的称呼。在电话中千叮
万嘱,请他去一趟那家店,把这个洗脸盆带来台湾。
脸盆,过了几个月,由阿水给带来了。我匆匆忙忙跑去接盆,抱著它回家,心
中说不出有多么快乐。
这一份缘,是化来的,并不是随缘。
有时想想,做和尚的,也化缘呢,可见缘在某些时候还是可结的。
想到金庸武侠中《笑傲江湖》一书里的那段“金盘洗手”,总觉得这个盆,另
有它隐藏的故事。
照片中的老碗只是代表性的摆了几只。其实,拥有百个以上呢。
在这几只碗中,手拉胚的其实只有一个,是手绘上去的花样,可绝对不是机器
印的。
每当我抱著这种碗回家去,母亲总是会说∶“这种碗,面摊子上多得是,好脏
,又弄回来了。”
我不理会母亲,心里想∶“面摊子上哪有这么好看的东西,根本不一样━━如
果细心去看。”
前几年,当我在台湾还开车的时候,但凡有一点空闲,就会往台北县内的小镇
开去。去了直奔碗店,脸上堆下笑来,祈求那些碗店的主人,可不可以把以前的老
碗拿出来给人看看。
这么收来收去,野心大了,想奔到南部吩,南部的老店比较多,说不定可以找
到一些好东西。
有一次与两个朋友去环岛,但凡村坊铺店,就停车去找碗,弄得同去的朋友怨
天怨地,说脚都没地方放了。整个车子地下都是碗和盘。
那些不是精选的,要等到回了台北,才去细品它们。在当时,只要有,就全买
。
照片中左边那只反扣著的碗来历很奇特。
环岛旅行,那夜住美浓。
夜间睡不著,因为才十一点多钟。顺著美浓镇内那条大水沟走,穿过一排排点
著神明红灯的老住家,看著一弯新月在天空中高高的挂著,心里不知多么的爱恋著
这片美丽的乡土。
走著走著,就在大水沟边,一只黑狗对著一只老碗在吃它的晚饭。
看到那只狗吃的碗,怎么样也不肯举步,等在黑暗中,等它吃完了就好拿走。
那只笨狗,以为有人想抢它的食物,恶狠狠的上来凶我,露出了尖尖的白牙。
想了一下,守在那儿不是办法,一来有恶狗,二来主人出来了抓到小偷,不太
好看。这么再一想,横穿过水沟,跑到镇上街边,一家售卖日用品的商店已经下了
半道门,大概就算打烊了。
我走进去,指著一只全新的大海碗,付了钱,再慢慢晃回去,那时,和我一同
旅行的朋友们早回旅社去了,只我一个人。
再回去时,狗不见了,人没有出来,那只被舔得光清的老碗,还在。
我蹲下去,快速的把新碗放在原地,那只旧碗被换了过来。也不敢加快步子,
心里吓得要死,步子还像在散步似的。
走了一段路,才敢回了一次头。确定安全了,这才在路灯下,蹲在水沟边,用
手掬水,洗起碗来。
回到旅社,又在灯下细细看了。好家伙,淡青色,还是冰纹的。这一喜非同小
可,用力去打三夹板,叫靠隔的朋友过来一同欣喜。
那次环岛旅行,跟回来的碗盘多得可以开碗店。有些小形的,拿来当了烟灰缸
。
有一日,齐豫到我家里去,看上了她手中的烟灰缸━━我的碗。
分了三只小的给她,那时潘越云看了,叫起来∶“三毛,我也要你的碗━━”
于是我把那些小碗都分了。一面分一面叫∶“来!来!还有谁要抢我的饭碗,接了
去,这碗饭本人就要不吃了。”
那个孩子不过七、八岁吧。提著一个小木箱,拖住我的腿不给人走路。
我笑看著他,问∶“球鞋怎么能擦呢?你自己想一想?”我穿的,就是一双球
鞋,而这个小孩子偏偏要替人擦皮鞋。
那时我正在玻利维亚的首都━━拉巴斯。
小孩子不肯走,用眼泪攻势,不讲话,含著一眶泪死命缠住不放。
“我不理你哦。”我说,轻轻推开他就走。
他又追上来,像打橄榄球一般,往前一扑,又抱住了我的腿。
“再追就踢你了,没有礼貌的小孩子。”又讲了一句,可是语气根本不重,警
告是重的。
“求求你。”孩子说。
我看了一下四周围上来的一群群擦鞋童,不敢掏钱只给这一个。这种被饥饿的
人群包围的感觉很令人难过。常常,弄得自己吃顿普通的饭菜,都丢不掉那几百只
在窗坍观望的眼睛。
玻利维亚其实还算很好的,比较之下。
“孩子,我穿的是球鞋,你怎么擦嘛?”
说时,我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不走了。那时,一个卖冰棒的小贩走过来
,我买了好多只,分给四周的擦鞋儿童们吃,至于钱,就是不能给。
“那我擦你的鞋圈好了,求求你。”
“不讲理的孩子,你要多少钱呢?”
“一块美金。”他说。
我不再理他了,自己吃起冰棒来。
等著等著,眼看没有希望了,这个孩子望了我一眼,丢下一句话∶“那你别走
开哦,我马上回来。”
说完飞跑而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孩子跑得气喘喘的,斜背的擦鞋箱里,被他拿出来一只可以开
合的小盒子。就是照片中那一个。
我“啊”了一声,接过手来,轻轻把那幢如同小教堂一般的盒子打开来。原先
以为,里面必然是一座圣像或十字架,没有想到,躲藏在盒子里的居然是三个人正
在观看一位斗牛士斗牛。
这样东西非常有趣。里面还有一个太阳呢。
“孩子,你要拿这个来卖给我吗?”我问。
那个孩子点了一下头,把擦鞋箱往身边一放,就蹲在我膝盖边。
“那你情愿擦鞋圈呢,还是情愿卖这个盒子给我呢?”我问。
“你怎么想?”小孩居然反问一句。
“我想━━盒子比较好,你说呢?”
他立即笑了,笑时露出白白的门牙来。
“嗯,我还在想,这个盒子是你的吗?”
“我妈妈的,我爸爸的。”孩子自自在在的说。
“好,那你带我去看你的妈妈。”我说。
“好。”孩子坦荡荡的说。
我们一起走了,我的手臂环在孩子的肩上。
走到几乎出了城,开始爬坡,在那海拔接近四千公尺的世界最高的首都,每走
一步,都会喘的,因为不习惯。
爬了好高好高的斜坡,走到一个有著天井的大杂院,里面一个印地安妇人背著
一个婴儿蹲在水龙头边洗衣服。
见到她的儿子带了一个外地人来,这妇人立即站了起来,呆望著我,一双手不
安的摸了摸粗粗的麻花辫子。
我走上去,向她打招呼,问说∶“是你的儿子吗?他要替我擦球鞋呢。”
那妇人很羞涩,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这个盒子,是你要卖出来的吗?”我又问。
妇人点点头,又点头。
我笑问她∶“那你想要多少钱呢?”
她也说不出,憨憨厚厚的站在我身边,头低低的。
看著这一位印地安妇人,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温柔。掏出了口袋中的
票子,塞在她手中,她呆在那儿,说不出什么话。
“那我谢谢你,小盒子就算买下了。”
再深看了那妇人一眼,我拉起她孩子的手,对他说∶“走,我们赶著黄昏以前
再进城去,这一回,你可不能弄错了,那些穿球鞋的游客,不必上去抱住脚了。”
这只小船放在柜窗里,我每天去邮局,就会经过它。
那时,住在大西洋中一个美丽的海岛上,叫做丹娜丽芙。
那是先生第一次做“海边景观工程”,心情上非常愉快。我们的工程,是做出
一大片人造海滩来,给游客多一个去处。
在那时候,我一直是扎辫子的。全十字港的店铺大半认得我,因为那一带可以
说中国人是极少的。
有一天,又经过这家卖小木娃娃的商店,在里面逛著逛著,那位店员小姐突然
说∶“喂,你看,这个娃娃也绑辫子叀酢8愫孟瘛!?
我一把将娃娃拿起来,看见船底贴著一小片金色纸,上面写著∶“MADEI
NTAIWAN”。发觉是自己故乡来的东西,这才笑著说∶“真的很像。”
那天晚上吃饭,我就去跟先生讲这个划船的娃娃,又讲了什么台湾、什么外销
、什么东、什么西的,胡闹讲了好一些闲话,就去床上看书去了。
那一阵我正热心学做蛋糕,每天下午烤一个出来,自己怕胖不吃,是做来给先
生下班吃的。
每天做出不同的蛋糕,变来变去,先生很幸福的样子,每次都吃得光光的。
就在我讲了那个娃娃船没几天以后,照例在下午去开烤箱,那个烤箱里,稳稳
的坐著这条船。我抓起来一看,那个娃娃的脚底给画上了圆点点,小船边是先生工
工整整的字迹,写著━━一九七八━ECHO号。
我笑著笑著,用手使劲揉面粉,再跑到教我做蛋糕的比利时老太太家去,借了
一个鱼形图案的模子来。
那一天,先生下班回来时,我也不说什么,低头去穿鞋子,说要一个人去散步
啦!
那个饭桌上,留著一条好大的鱼形蛋糕,旁边的ECHO号静静的泊著。
等我从图书馆借了书再走回家时,先生睁大了眼睛对我说∶“了不得,这艘小
船,钓上来好大一条甜鱼,里面还存著新鲜奶油呢。”
这条印度绣花的彩布,原是我一个德国邻居的。那位太太说,是印度店里看到
好看,才买了下来。可是回到了家里,东摆摆,西放放,怎么都不合适。
说时,这条彩布被她丢在洗衣篮子里面,很委屈的团著。
我将它拉出来,顺手摺成一个三角形,往肩上一披,笑问她∶“如何?”
她还没有回答呢,我又把这块布一抖,在腰上一围,叫著∶“变成裙子啦!”
那个金发的太太笑著说∶“没有办法,你是东方的,这种东西和色彩,只能跟著黑
发的人走,在我家里它就是不称。”
我对她说∶“这不是拿来做衣服的,不信你试试看,挂在墙上、披在椅背上、
斜放在桌子上,都是好看的。”
“那也是该在你家。”她说。
于是我拿走了这块彩布,回到家中。顺手一丢,它就是活过来了。图案上的四
只鸟雀好似在我的家里唱起歌来。
我跑回去对那位德国太太说∶“你讲得真不错,它在我家很贴切,那就让给我
了吧。”
我们当场交易金钱,于是又多了一样并不是偶然得来的彩布。
这块彩布非常有生命力,但凡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只要它一出现,气氛就不同
了。
而今,这块彩布正搭在我现住小楼的一个单人沙发上。
如果说,今生最爱的东西有那些,我想,大概是书籍和彩布了。
这样的彩布,大大小小,包括挂毡,一共快有二十条呢。
照片上的皮酒袋在西班牙也并不是那么容易买到的。一般来说,另一种软皮浅
咖啡色,上面印著跳舞女人或斗牛画面的,在土产店随处可见。并不爱那种有花的
,嫌它太游客味道。
这种酒袋的用途,往往是在旅行或野餐时没有杯子的情况下带去的。当然打猎
的季节,或是一场街头庆典,人和人之间传著喝,也是它的功用。
要考验一个人━━是不是很西班牙透了的,只看那人如何由酒袋中喝酒,就得
二三。
这种酒袋的喝法是如此的∶打开盖子,用双手将酒袋举向自己的面前,把手臂
完全伸直,用手轻轻一挤,袋中的酒,便如水枪一般射入口中,喝够了时,将双手
轻轻向外一举,酒便止了。
初学的人,手臂不敢伸直,酒对不准口腔,往往把整张脸加上衣服前襟,都弄
湿了,还喝不到一口。在用酒袋的技术上,我是前者。
之所以半生好酒,和西班牙脱不了关系。
学生时代,住在马德里大学城的书院,每日中午坐车回宿舍用午餐时,桌上的
葡萄酒是不限制的。在那个国家里,只喝白水的人可以说没有。一般人亦不喝烈酒
,但是健康的红酒、白酒是神父和修女,甚至小孩子也喝的东西。
就是这种自然而然的环境,使我学会了喝酒,而且乐此不疲,也不会醉的。
有一次在宿舍电视上观看七月七日西班牙的大节庆━━北部吹老的城市巴布隆
纳举行的圣。费明。那一日,雄壮的公牛,被赶到街上去撞人,人群呀,在那批发
疯的牛面前狂跑。如果被牛角顶死了,或被踩伤了,都是活该。
也是在那场电视里,第一次看见,满街唱歌的、跳舞的,在挤挤嚷嚷的人群里
,传递著这种酒袋。
认识,不认识,一点也没关系,大家喝酒并不碰到嘴唇,方便、有趣又卫生。
深爱西班牙民族的那份疯狂和亲热,人与人的关系,只看那一只只你也喝、我也喝
的酒袋,就是最好的说明。
电视上看到的酒袋,全是又古又老,黑漆漆的,而土产店中找不到这种东西。
有一年,还是做学生的时代,月底姐姐给寄来了十块美金。收到那笔意外的财产━
━对,叫它财产,赶快跑去百货公司看裙子。当年,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十块美
金可以做许多事情,例如说∶买一条裙子、换一个皮包、去做一趟短程的旅行,或
者用它来拔掉一颗长斜了的智齿。
结果没有去拔牙,忍著。也没有买新衣服,省著。当然,拿了这十块钱,坐火
车,奔向古城赛歌维亚,做了一日之游。
就在赛歌维亚的老广场上,挂著这好多只黑色的酒袋。惊见它那么容易的出现
在眼前,真有些不能相信。那时候年纪轻,对什么都比较执著,再看绕著酒袋的竟
是一股粗麻绳时,爱悦之心又加了许多,立意要把它买下来。
买个酒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付完了钱,店主把人叫进店里面去,开始教我怎
么保养它,说∶先得用白兰地酒给倒进去,不停的晃很久很久,再把酒倒出来━━
那时里面塞缝的胶也可以跟著洗干净了。以后的日子,无论喝是不喝,总得注满了
葡萄酒,那酒袋才不会干。
买下了酒袋,吃了一点东西,没了回程的车钱。这倒也很容易,那天傍晚,坐
在一辆大卡车司机的位子旁回到马德里━━搭便车的。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这个皮酒袋总是被照顾得很当心。即使人去旅行时,放在
西班牙家中的它,总也注满了酒挂在墙上。
倒是这一次回到台湾来之后,一直让跟回来的它干干的躺在箱子里。总想,有
时间时,上街买一瓶好葡萄酒去浸软它,而时间一直不够用,这个应当可以用一辈
子的东西,竟在自己的国土上,一日一日干瘪下去。就如我的人一般,在这儿,酒
也不大喝了,因为那种苦苦涩涩的葡萄酒并不好找。
在这儿,一般人喝的葡萄酒,不是太甜就是酸的。
由一个酒袋,几乎想扯出另一篇《酒经》来。
每看台湾电视上,大富人家喝洋酒时,将杯子用错,心里总有一丝好奇和惊讶
━━我们的崇洋心理不减,可是又不够透呀。
去年春天,我在美国西雅图附近上学,听说刮在台湾的父母去泰国旅行,这一
急,赶快拨了长途电话。
泰国其实全家人都去过,因为它的异国风情太美,总有人一有机会就去走一趟
。我的父母也不是第一次去,可是他们那一回要去的是清迈。
照片中的项圈在台北就有得买,只是价格贵了很多。看了几次都没舍得买,倒
是齐豫,唱《回声》的她,在台湾南部一同旅行时,很慷慨的借了好几次给我挂。
那是前年,赴美之前的事情了。
听说妈妈要去清迈,那儿正好是这种项圈出产的地方,当然急著请求她一定要
为我买回来,而且要多买几副好放著送人。
长途电话中,做女儿的细细解释项圈的式样,做母亲的努力想象,讲了好久好
久,妈妈说矣大概懂了。
启程之前,母亲为著这个托付,又打了长途电话来,这一回由她形容,我修正
,一个电话又讲了好久好久。
等到父母由泰国回来了时,我又打电话去问买了没有,妈妈说买了三副,很好
看又便宜,比台北价格便宜了十八倍以上,言下十分得意,接著她又形容了一遍,
果然是我要的那种。
没过几天,不放心,又打电话去告诉妈妈∶这三副项圈最好藏起来,不要给家
中其他的女人看到抢走了。妈妈一听很紧张,立即保证一定密藏起来,等我六月回
来时再看。
过了一阵,母亲节到了,我寄了一张卡片送给伟大的母亲,又等待在当天,打
电话去祝福、感谢我的好妈妈。正想著呢,台湾那边的电话却来了,我叫喊∶“母
亲节快乐!”那边的声音好似做错了事情一样,说∶“妹妹,项圈被姆妈藏得太好
了,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人老了,容易忘记,反正无论如何是找不到了━━。”
我一急,也不知体谅人,就在电话里说∶“你是个最伟大的妈妈,记性差些也不要
紧,可是如果你找得出那些项圈来,一定更有成就感,快快去想呀━━。”
那几天,为了这三副项圈,彼此又打了好几回电话,直到有一天清晨,母亲喜
出望外的电话惊醒了我,说∶找到了。
“好,那你再去小心藏起来,不要给别人抢去,下个月就回来了。”我跟母亲
说。
等我回到台湾来时,放下行李,立刻向母亲喊∶“来看,拿出来给看看,我的
项圈━━。”
听见我讨东西,母亲轻叫一声,很紧张的往她卧室走,口中自言自语∶“完了
!完了!又忘了这一回藏在什么地方。”
父亲看著这一场家庭喜剧,笑著说∶“本来是很便宜就买来的东西,给你们两
个长途电话打来打去,价格当然跟著乱涨,现在算算,这个电话费,在台北可以买
上十个了。”
说时,妈妈抱著一个椅垫套出来,笑得像小孩子一样,掏出来三副碰得叮叮响
的东西。
我立即把其中的一副寄了去美国,给了我的以色列朋友阿雅拉,另外两副恰好
存下来拍照片。
上两个月吧,新象艺术中心又叫人去开会,再三商讨歌舞剧《棋王》的剧本。
我穿了一件大毛衣,挂上这条项圈,把另一个放在大信封里。
当我见到担任《棋王》歌舞编排的□劳伦斯。华伦时,我把信封递上去吓她,
果然给了这位美丽的女子好一个惊喜。当她上来亲吻我道谢时,我将外套一拉,露
出自己戴著的一条,笑喊著∶“我们两个一样的。”
□劳伦斯指著我的大毛衣笑说∶“你看你自己,好不好玩?”
一看自己,毛衣上织著━━“堪萨斯城。美国”几个大字。那条清迈的项圈安
安稳稳的贴在圆领衣服上,下面的牛仔裤买自士林,长筒靴来处是西班牙,那个大
皮包━━哥斯达黎加,那件大外套,巴黎的。一场世界大拼盘,也可以说,它们交
织得那么和谐又安然,这就是个我吧。
只留了一条下面铸成心形的项圈给自己,那是妈妈给的心,只能是属于孩子的
。
我们先看这张照片下面的那条粗麻淡色宽带子━━它的来处,是西班牙南部的
哈恩省。
这种带子,完全手工织做的,用来绑在驴子的身上,由驴背绕到驴肚子,中间
穿过一个鞍子,给人骑时安稳些,不会滑来滑去。
当我那一年,由撒哈拉沙漠飞去丈夫的舅舅家度假时,吵著舅舅带我去看这种
做马鞍、驴鞍的工匠店。舅舅笑著说,这种店铺实在等于没有了,在一般人都开汽
车的今天,谁会去养一匹马或驴子来驮东西呢。
禁不起我的纠缠,那个好舅舅带著我到一个又一个酒吧去喝酒,一面喝一面打
听什么地方还有这种匠人,半大不小的城里,打听消息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酒吧,在
那儿,什么事情都有人晓得,比报纸的广告有效得多。
弯来弯去绕到黄昏,才在一条涂得雪白的长墙角下,找到了一家半开的店铺。
说圻是个店铺吧,不如说是一家工作室。一个弯著腰的黑衣老人,坐在门口,手中
拿著好结实的麻线,不用机器,一针一针在钉这种带子,好似早年的中国人纳布鞋
底一般。
我远远的站住了脚,把那白墙、小店和老人,看了个够,却不举照相机。舅舅
和我站著看,这个匠人低低的喊了一声∶“午安!”
看那墙上挂满了的手工品,想到那位伟大的散文诗作家━━璜拉蒙。希美纳斯
的那本叫人一读首篇就会哭的书━━《灰毛驴与我》,我轻轻的摸过一副皮革的小
鞍子,眼前一匹温柔的小毛驴就浮现出来了。
“这副鞍子可不可以卖给我?大概多少钱?”缓缓的问,尽可能的柔和,对待
这位老人。说时,一直看他那双粗糙极了的手。
“啊━━不卖的,这是今生最后一副了。老了,做不动了。”
老人沙哑的说,并不抬头。
“没有人跟您学手艺吧?”我说。
“这个时代?难罗!年轻人学这个做什么?”
“那您收不收我做徒弟?好心的,您收不收?”我蹲在这老人面前轻喊起来,
双手扑在他的膝盖上。
老人听不懂似的盯住我,眼神里有一丝强烈的东西一闪,又不见了。接著他将
视线投射到我的手上去。
“我的手很细,可是能够训练的,我会吃苦,肯吃苦,也会有耐性,您收不收
呀?”还是趴在这位老人面前不肯起来。
舅舅在一旁看戏,他一直笑一直笑,我回过身去,向胖胖的他━━呀了一声。
“好啦!起来吧!我们买一条这种带子,就走罗!”舅舅说。
老人拿下了照片中这条带子,没有叫我付钱,一定不肯收钱,说要送给我。
“我━━”我说不出什么话来。
“在这种时代,还有你这么爱手工的人,就算做个朋友吧!钱!算什么鬼东西
,呸!”老人说著说著,把一口芋草给呸了出来。
那个晚上,我的丈夫也来到了舅舅家,来接我同去马德里。把这条带子给他看
,又讲起那副漂亮得令人心痛的马鞍,这一回轮到丈夫喊了∶“明天再去问他收不
收徒弟,我们两个一起去学,免得这种手艺失传了。”
同一张照片上摆著的一条皮带,是我在撒哈拉沙漠中闲时无聊做的手工。原先
买来的本是一条宽皮带,边上有著花纹。后来闲著不忙,心里不舒服,就托人去西
班牙本土买了好大一包打皮鞋洞的铜扣,把这条皮带打出了好多小洞洞。那个皮带
铜扣,是先做木头的模,再差上铜片,把花纹打出来的,这个,是丈夫的手工。
做好了皮带之后,没怎么用它,也没有丢掉。许多年也就过去了。
有一日,我的邻居送来一个好大的牛铃,是他以前在瑞士时存下的东西。十分
宝爱这件礼物,东摆摆,西放放,家中总也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角落给它。
就在一个深夜里,翻箱子,翻出了那条当年手做的老皮带,这时灵机一动,跑
到车房中去找工具,把皮带环的一边卷过牛铃,成了一副带子。这副带子顺手一挂
挂在书架上,就成了一个好画面。
这一回,照片上的东西都跟著我飘洋过海的回到了台湾,它们好似整个世界的
融合,在我小小的屋子里,诉说著不分国籍、不分种族的那份平和之爱。
朋友常常笑我,说我的家等于卡夫卡书中的“城堡”,轻易不请人去,可说岔
远也不给人进去,总结一句话∶“管得好紧。”
每听这种话,总是笑著说∶“嗳,没有碗给你们吃饭呀!”
等到有一次由民生东路的房子移到现在定居的家来时,搬家工人对我说∶“小
姐,你的碗怎么那么多呀?才一个人。”
方才发觉,自己的碗盘实在太多了,如果客人肯用这种粗碗吃饭,请上十几二
十个人根本没有问题。
奇怪的是,一直把这些东西看成宝贝,反而忽略了它们的实用价值。这就失之
太痴,也不合自然。
后来家居生活中,开始用这种老碗装菜装做,每用到它们,心里会对自己说∶
“真奢侈。”那种碗,最好不放白米,加些番薯签进去煮来盛,可能更富田园风味
。
就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想到小摊子上的肉羹面线,深夜里捧了这个大碗,穿一
双木屐,把整条安静的巷子踏出卡卡、卡卡的回音,跑到好远的夜市去买面。当我
把这种大花碗递给老板娘时,她笑著说∶“呀唷!小姐,我这保丽龙做的碗没有细
菌啦,你这种古早碗,看起来就怕死人呢。”
我捧著那碗冒著热气的面线,又一路卡卡、卡卡的走回来。那条巷子,因为加
添了这唯一的拖板声,反而更加衬出它的寂静。
照片中的左上方那个蓝花大碗,是在淡水的锅碗店里找到的。那家店陈设的气
派很大,由里而外,放满了各色各样的食具━━都是现代的。幸好那位老板娘大发
慈心,也具文化水准,沟通起来又快又干脆。她,蹲在柜子底下拚命的替我翻,翻
出了十几个同样的老碗来。说是同样的并不精确,当年,那些花彩可是手绘的,看
似相同,其实细看上去,又没有一只是一样的。也因为这十几个老碗,使我和这家
人做了朋友,每去淡水,必然去打个招呼,问候一声才走。
有趣的是,有一年回国,跑到台南新营去看朋友,朋友问我想看什么景色,我
说━━要看最老的锅碗店,风景不必了。
右下方那一个平平的盘子,就在新营的老店里被朋友和我翻箱倒柜似的大搜索
之下,出现了。不是一个,是一叠。
回到台北,把这两组粗陶放在一起,突然发觉它们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一套。
有那么偶尔的一次,一个女友来我家中做采访,我把这种碗里放满了冰块出来,请
她在红茶中加冰。这个女友,看见那个碗,大大的羡慕了我一场,临走时,她说∶
“如果我结婚,什么礼物都不必送,就给我这一套碗和盘。”
当时爱友心切,很希望她快快找到归宿,就说∶“那你去进行呀!你结婚,就
送了。”
自此以后,每次跟这位朋友打电话,总是探问她有没有好消息。朋友说∶“咦
!我不急,你急什么?”
我哪里是急什么别人的婚礼呢。所担心的是,那个女友一旦找到了饭票时,这
套碗可得立即送去给她装饭呀!
有一年夏天回国,全家人一共十六口,挤在大弟的小巴士车里去淡水吃海鲜。
团体行动本来就是拖拖拉拉的,加上我们这十几个人年纪不同,步子跨得不一样,
兴趣也不相投,因此走著走著,就散掉了。
说散掉了并不完全正确,反正水果行附近可以捡到妈妈、草藤店内能够拉出姐
姐、西装橱窗坍站著爸爸、街角稍高的地方可以看见大弟满脸的无可奈何━━在数
人。
我是属于站在中药铺或者算命摊前面呆看的那种。不然就在庙口打香肠。
这种天伦之乐,其实并不在于团聚,而是到了某个地方,散开去各就各位才叫
好玩。
就在好不容易凑齐了大家,要一起冲进那人山人海的海鲜店内去时,大弟开始
发卫生筷,我接了筷子,一回头,看见路灯下一辆三个轮子的垃圾车慢慢踏过。那
片破烂里,藏著什么好东西?心里灵感一动,就想追上去看个究竟。
那时家人都开始向店里挤进去了。
我跑去追破烂车,大喊一声∶“停!”
这个好响的“停”字,一语双用,是对那个踏车子的妇人喊,也对全家人喊的
。
“阿巴桑,请把车子停下来,来,我帮你推到路边去。”我向已经下车了的妇
人喊。她,茫茫然的,不知挡住了她做什么。
车子才靠边停呢,我已经把那些废纸盒、破木箱、烂鞋子、旧水桶全都给拉到
地上去。伸手一拿,一个陶土,落在我的手里。
“还有很多━━”我对跟上来的弟妹说。
弟妹把小侄女往电线杆边一放,也上来帮忙淘。大弟气极了,追过来喊∶“这
么脏的东西,别想用我的车子装回去。”
我们这些女人哪里管他,一个又一个的淘,数了一下,一共十一个,大大
小小的。
这时候,街上的年轻人也围上来了,我一急,就喊∶“都是我们的,不许动!
”
就有一个青色的小,被一个陌生女子一把抢去了。我把它抢回来,说∶“这
个那么脏,你要它来做什么?”她说∶“插花呀!”我说∶“可是那是我先看到的
。”
这时候,真恨我的家人只在一边观望,只有个小弟妹,伶牙利爪的,护著我。
大弟神经兮兮的说∶“骨灰坛子叀酴ォズ门隆⒑门隆!蔽野琢怂谎邸?
就这么一来,连水果店的老板也跑出来看热闹。我问这个拾破烂的妇人∶“这
些一起买,多少钱?”
那妇人一时里也开不出价来。我怕旁边的人又来竞争,按住妇人的肩膀,推她
,迫她∶“快想啦!不会还价,一定给你。”
她笑得好羞涩,说∶“一百块不知多不多?也有人向我买过,十块钱一个。”
大弟掏出一百二十块塞给这好心的妇人,我觉得占了她便宜,心里很歉疚,连忙跑
到水果店里买了好大一袋桔子补上去。
妇人和我,彼此千恩万谢的,我替她再把那些破烂给堆上车,帮她推一把,她
才走了。
“好!你现在是不是拿了这些烂坛子去挤海鲜店?”大弟板著脸。我不敢顶他
,陪著笑脸,把这些给寄到水果行去,保证吃了饭出来,一定再去买水果。
那个晚上,全家人走向停车位子去时,每个大人手里都举著一个好脏的和一
袋水果。
那十一个,被家中女人们瓜分了。我们家,一向女人比男人胆子大得太多。
男人硬说那可能是装骨灰的,女人坚持不过是泡菜。
这一回,写文章时,楼上楼下数了一回,我的收藏不多,不过二十三个普普通
通的泡菜坛子,可是看来看去,怎么那样的古朴又大方呢?
图片中的这个中号,是淡水那个“停”字之下,得来的。
拿它出来做代表。
细看它左方的侧面,一块无意中的窑变,使得这个子凹进去了一小块,这份
残缺,不但无损,反面使它更美。
如果要说迅关的欣赏,只这家中二十三只不同的,可能三天三夜也看不够
,说不完呢。
一九八二年冬天,经过北极,转飞温哥华,经过温哥华,抵达了大约生存著一
千两百万人口的墨西哥城。
初抵墨西哥的大都会,又可以讲西班牙语,心情上欢喜得发狂,因为不须再用
英语了。
对于某些女人来说,墨西哥风味的衣饰可能完全不能适合于她们。可是在台湾
,就齐豫和我来说,这对民族风味的东西,好似是为我们定做的一样。
抵达墨西哥,不过是一场长程旅行的首站,以后全部中南美洲都得慢慢去走。
而我,身为一个女人,完全忘掉了这场长途旅行绝对不可以犯的禁忌,就是买东西
。
当我走在墨西哥城内所谓的“玫瑰区”时,被那些披风、衬衫、裙子、毡子弄
得发狂,一心只想尽可能的买个够,至于能不能带著走,谁又去想它呢。
于是,我在挂著布料的小摊子之间穿梭,好似梦游一般东摸摸、西探探,迷惑
在全然的幸福里。这种滋味,在一般百货公司陈列的衣物中,是找不到的。
好在买的衣物不是棉的就是麻的,它们可以折成很小,也耐得住绉。买了一大
包东西,不死心,再跑到帘子后面去试一件衬衫。当我穿好衣服,拉开布幔,跑去
照镜子的时候,一双深奥含悲的大眼睛,从镜子里注视著我。
我转身,看见了那个专卖铜器的摊位,在那摊位边,坐著一个看上去十七、八
岁的少年。我盯住他看,眼神交错了一下,彼此笑了笑,可是即使是微笑著,那个
少年的黑眼睛里,还是藏著深悲。
他的摊子,完全没有一个人驻脚。
看了一下那堆铜器,打量了一下它们的体积。计算了一下行李的空间,这,就
狠心不去看他了。不行,再怎么美吧,也不能买。太占地方了,除非把刚刚买下的
衣服全都丢掉。
少年的那双眼神,在那半年艰苦的中南美之旅中,没有释放过我。只因没有买
下那个摊子上的铜器,使我背负了那么重的歉疚感一站一站的走下去。
半年之后,旅行已到尾声,重新回到墨西哥城去转机回台。我发觉,如果咬一
咬牙,手提行李还可以再加一两样东西。
就这么欢天喜地的往“玫瑰区”奔去。半年了,那个摊子还在,那双少年的眼
睛,一样含悲。
我挑了两只紫铜的壶,没有讲价,快快的把钱交给这个少年。那时,我的心,
终于得到了一点点自由。我走了,走时,忍不住回过头去,再看他一次。这一回,
他的那双眼睛,仍然躲著一种悲伤,于是我想,他的哀愁,和买卖一点关系也没有
。
就因为这一回头,反而更难过了。
二十年前出国的时候,一个女友交在我手中三只扎成一团的牛铃。在那个时代
里,没有什么人看重乡土的东西。还记得,当年的台北也没有成衣卖。要衣服穿,
就得去洋裁店。拿著剪好的料子,坐在小板凳上翻那一本本美国杂志,看中了的款
式,就请裁缝给做,而钮扣,也得自己去城里配。那是一个相当崇洋的时代,也因
为,那时台湾有的东西不多。
当我接过照片左方的那一串牛铃时,问女友哪里弄来的,她说是乡下拿来的东
西,要我带著它走。摇摇那串铃,它们响得并不清脆,好似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
似的,一碰它们,就咯咯的响上那么一会儿。
将这串东西当成了一把故乡的泥土,它也许不够芳香也不够肥沃,可是有,总
比没有好。就把它带了许多年,搁在箱子里,没怎么特别理会它。
等我到了沙漠的时候,丈夫发觉了这串铃,拿在手中把玩了很久,我看他好似
很喜欢这串东西的造形,将这三个铃,穿在钥匙圈上,从此一直跟住了他。
以后我们家中有过风铃和竹条铃,都只挂了一阵就取下来了。居住的地区一向
风大,那些铃啊,不停的乱响,听著只觉吵闹。不如没风的地方,偶尔有风吹来,
细细碎碎的洒下一些音符,那种偶尔才得的喜悦,是不同凡响的。
以后又买过成串成串的西班牙铃铛它们发出的声音更不好,比咳嗽还要难听,
就只有挂著当装饰,并不去听它们。
一次我们住在西非奈及利亚,在那物质上吃苦,精神上亦极苦的日子里,简直
找不到任何使人快乐的力量。当时,丈夫日也做、夜也做,公司偏偏赖帐不给,我
看在眼里心疼极了,心疼丈夫,反面歇斯底里的找他吵架。那一阵,两个人吵了又
好,好了又吵,最后常常抱头痛哭,不知前途在哪里,而经济情况一日坏似一日,
那个该下地狱去的公司,就是硬吃人薪水还扣了护照。
这个故事,写在一篇叫做《五月花》的中篇小说中去,好像集在《温柔的夜》
这本书里,在此不再重复了。
就在那样沮丧的心情下,有一天丈夫回来,给了我照片右方那两只好似长著爪
子一样的铃。我坐在帐子里,接过这双铃,也不想去摇它们,只是漠漠然。
丈夫对我说∶“听听它们有多好,你听━━。”接著他把铃铛轻轻一摇。那一
声微小的铃声,好似一阵微风细雨吹拂过干裂的大地,一丝又一丝余音,绕著心房
打转。方要没了,丈夫又轻轻一晃,那是今生没有听过的一种清脆入谷的神音,听
著、听著,心里积压了很久的郁闷这才变做一片湖水,将胸口那堵住的墙给化了。
这两只铃铛,是丈夫在工地里向一个奈及利亚工人换来的,用一把牛骨柄的刀。
丈夫没有什么东西,除了那把不离身的刀子。唯一心爱的宝贝,为了使妻子快
乐,换取了那副铃。那是一把好刀,那是两只天下最神秘的铜铃。
有一年,我回台湾来教书,一个学生拿了一大把铜铃来叫我挑。我微笑著一个
一个试,最后挑了一只相当不错的。之后,把那两只奈及利亚的铜铃和这一只中国
铃,用红线穿在一起。
每当深夜回家的时候,门一开就会轻轻碰到它们。我的家,虽然归去时没有灯
火迎接,却有了声音,而那声音里,唱的是∶“我爱著你。”
至于左边那一串被女友当成乡愁给我的三个铜铃,而今的土产、礼品店,正有
大批新新的在卖。而我的乡愁,经过了万水千山之后,却觉得,它们来自四面八方
,那份沧桑,能不能只用这片脚踏的泥土就可以弥补,倒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好啦!千等万等,这副血色象牙手镯总算出现了。它在我的饰物中占著极珍爱
的一环,有一阵为了怕小偷来偷它,睡觉时都给戴在手上不肯脱下来。
照片,在一般来说,往往比实物来得美丽。这一回照片说了谎,那份光泽、触
感、细腻的纹路、甚而银镶的那个接头,在真实的物件里,胜于照片传达的美太多
太多。
我有一个朋友,是加纳利群岛上最大的古董商,他不是西班牙人,倒是个印度
人。
这个人,与其称他商人,不如叫他是个艺术品的狂人。在他的店中,陈列著的
一些古董并不起眼,或说,他根本不把极品拿出来给人看。这位胖胖的中年朋友,
只听见欧洲哪儿要举行拍卖会,他就飞去。回来时,如果问收获,他总是笑笑,说
没收到什么。
可贵的是,这个朋友,对于我那么那么贫穷的收藏,也不存轻慢之心。只要得
了一个破烂货,拿去他店里分享,他总是戴起眼镜来,用手摸摸,拿到鼻尖的距离
去看看,然后告诉我━━又得了一样不错的东西。
我之喜欢他,也是这份分享秘密的喜悦。
终有一回,朋友关了店,将我带到他的家里去。家,在古老、古老区域的一幢
三层楼房里,那幢房子的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一个房间的屋顶全是玻璃的,阳
光透过玻璃,照著一座座文艺复兴时代的石像、巨大如同拱门的象牙、满盘的紫水
晶、满架中古世纪的泥金书籍,满灾的中国大瓷花瓶、水晶吊灯、全套古老的银器
、几百串不同宝石的玫瑰念珠、几百幅手织的巨大挂毡、可以用手摇出一百多条曲
子的大型音乐箱、大理石的拼花桌、两百多座古老的钟、满墙的意大利浮雕……。
这些东西,被这位终生不结婚的怪人藏在这一幢宽阔的楼房里。忘了说,他还有文
艺复兴时代的伟大画家拉法尔的油画。
当我踮起脚尖在这座迷宫里当当心心的走过时,几乎要把双手也合在胸前,才
不会碰触到那堆得满坑满谷的精品。
也只有那一回,起过坏心眼,想拚命去引诱这个人,嫁给他,等他死了,这些
东西可以全是我的。后来想想,这个人精明厉害,做朋友最是和气,万一给他知道
我的企图,可能先被毒死。
总而言之,我们维持著一种良好的古董关系,每次进城去,只要这位印度朋友
又多了什么宝贝,两个人一定一起欣赏、谈论大半天。
去年夏天,我回到岛上去卖房子,卖好了房子,自然想念著这位朋友,去店里
看他时,彼此已有三年没见面了。
我们亲切的拥抱了好一会儿,也不等话家常,这位朋友拿出身上的钥匙去开柜
台后面一个锁住的保险箱,同时笑著说∶“有一样东西,等著你来,已经很久了。
”
当他,把这副血色的象牙手镯交在我的手里时,我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而面
上不动声色。摸触著它时,一种润滑又深厚的感觉传过手指,麻到心里去。
“银绊扣是新的,象牙是副老的,对不对?”我问。
那个店主笑著说∶“好眼力。你买下吧。”
我注视著那副对我手腕来说仍是太大了的手镯,将它套上去又滑出来,放在手
中把玩,舍不得离去。
“值多少?”其实问得很笨。这种东西,是无价的,说圻一文不值,它就一文
不值。如果要我转卖,又根本没有可能。
“象牙的血色怎么上去的?”我问。
“陪葬的嘛!印度死人不是完全烧掉的,早年也有土葬,那是尸体里的血,长
年积下来,被象牙吸进去了。”
“骗鬼!”我笑了起来。
“你们中国的玉手环不是也要带上那一抹红,才值钱,总说是陪葬的。”
那里管它陪不陪葬呢,只要心里喜欢,就好。
那天,我们没有讨价还价,写了一张支票给这位朋友,他看了往抽屉里一丢,
双方握了一次重重的手━━成交了。
最近在台湾给一个女友看这副精品,朋友说,那是象牙的根部,所以变成血色
了。
这倒使我想起另一桩事情来,当我拨牙的时候,牙根上,就不是血色的。这又
能证明了象牙的什么呢?
如果说,朋友的来去,全靠缘分,那么今生最没有一丝强求意味的朋友,就算
蔡志忠了。
当蔡志忠还在做大醉侠的时代,我们曾经因为一场机缘,在电话里讲过一次话
。那次是他打电话找人,我代接了,对方叫我也一同去吃晚饭,说,是他本人蔡志
忠请客。
是好几年前的往事了。那天没有时间吩,对于这位漫画作家,就此缘悭一面。
虽然彼此拥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可是并没有刻意想过去认识。总认为∶该来的朋友
,时间到了自然而来,该去的朋友,勉强得如果吃力,不如算了。
抱著这种无为而治的心情吩对待人际关系,发觉,那是再好不过。不执著于任
何人事,反倒放心。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每在国内时,翻到蔡志忠的漫画,就去看看,想━━某年
某月某一天,曾经跟这位作者通过话━━心里很快乐。
去年吧,蔡志忠的漫画书━━《自然的箫声━━子说》悄悄的跑到我的书架
上来。在封面里,蔡志忠画了一张漫画,又写了∶“请三毛,多多多多多多……指
教。”
发现他用这种漫画形式表达我心挚爱的哲人,先是一喜。
再看见这么谦虚又极有趣的“多多多多多多……指教”,心里感动。
打了电话去谢蔡志忠,那是第二次跟他讲话,最后异口同声的说∶“我们绝对
不刻意约定时间灾点见面,一定不约,只看缘分。”
就此真的没有约过。
约的就是━━不约。
没过了几天,我回家,母亲奔出来迎接,像孩子一般喊著∶“快来看,蔡志忠
请人送来一个好古怪的坛子,还附带送来了一大把长长的树枝,妈妈是看不懂,不
过你一定喜欢的。”
我往餐厅跑去,桌上放的,正是一只深喜的老,不是普通的那种。我绕著它
看了个够,惊叹一声∶“哦━━窖变━━。”
妈妈说∶“这只坛子扭来扭去的,一定不是平凡的东西,你说呢?”
我对妈妈一笑,说∶“从此以后,当心小偷!”说完冲去打电话给蔡志忠,说
不出有多感谢。他那边,淡淡的,只说∶“喜欢就好。”
当我们全家人都欣赏过了这只带给我巨大快乐的时,还是没有见过送的主
人。
当插灸里的那一丛银杏已经开始发芽了的时候,都没有再打电话去骚扰过这
位忙碌的画家。那时候,他的《列子说》也开始在《皇冠》连载了。
我当当心心的守住双方的约定━━随缘。
一天,有事跑到“皇冠艺文中心”去。由四楼下来时,想到画廊就在三楼,顺
路下去看看在做什么展出。当我跨进画廊时,那个能干的黄慈美经理背著入口坐著
,她正跟一个头发长长的青年很专心的说话。
当我看了一眼那个青年时,发觉,眼前的人正是不约而遇的蔡志忠,而他,也
突然看见我的出现,两个人哗一下同时跳了起来,我尖叫一声他的名字,用手向他
一指,好似正要出招,而人还跳在半空中。
就在同时,立即听见另一声惨叫,那个背著我而坐的黄慈美,意外受吓,人先
往后倒去,紧接著再扑向桌前,捂住胸口,眼看就要吓昏过去。
我无法向黄慈美解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她并不知道蔡志忠和我,讲好了是只
碰,不约的。这一回,老天叫我们不约而遇,我那个尖叫,出于自然,而且非常漫
画。
蔡志忠和我的见面,加上黄慈美的居中大惊,使我笑痛了全身。漫画大师的出
场,笔墨无以形容,只有漫画能够画出那份效果。
前几天,为著蔡志忠的画和我的儿童诗配合展出,去了一次他的工作室。在那
品味和格调都跟我个人家居布置十分接近的房子里,悄悄的观察了一下━━发觉蔡
志忠将他最好的一只,送给了我。
这一来,对于他的慷慨,反而使我因之又感激又愧疚。
这位朋友,当是我的好榜样。
虽然这么说,这只美,还是当成性命一样宝爱著,无论怎么说,都不会学蔡
志忠,将它送给任何人。
蔡志忠,多谢多谢多谢。多谢、多谢。
当我小睡醒来的时候,发觉这辆小货车正行走在河床的乱石堆里。我坐起来看
窗坍,只见干干的河床前,绕著一条泥巴路。”
同去的朋友见我在后座撑起来,就说∶“对不起,路这么颠,把你颠醒了。”
我问说∶“我们在哪里?”他说灸苗栗。
那一路,是由嘉义上来的,当天回台北。
我问这位朋友∶“你的车子如果发不动了怎么办?”那时天色近晚,微雨,微
寒,而我们的车,正在涉过一片水塘又一片水塘。
“那个窑场,真的值得去看吗?”说时我已累了。朋友很有把握的说∶“去了
就晓得。”
我们终于爬出了低地河床,进入一片如诗如画的乡间里去,那雨水,把一切给
蒙上了轻纱。我完全醒了,贪心鬼似的把这景色给看到心里去,并不必举照相机。
这儿是苗栗的乡间,只不过距离台北那么一点点路,就连大地和空气,都是不同。
沿途中,朋友下车,去搬一只向农家买下的风鼓━━用来打稻米的老农具。车子怎
么样也挤不下。我们淋著雨,一试再试,都没有可能,在这种情形下,我的累,又
发散了出来,对于那个要去的窑,也失去了盼望。
等到车子往山坡上开去,远远的乡间被我们丢在背后,一条平滑的柏油路转著
山腰把我们往上升,那时,一片片朴素的灰瓦房这才落入眼前。大门处,写著一个
好大的牌子。
入山的时候,一边的路肩,交给了花坛和红砖,一路上去,只见那人工的朴质
,一种可喜的野趣,又带著一丝人文背景,自成一个山。窑,就到了。
窑,造在山坡上,厂户宽敞极了,四周全是架子。两面大木窗,将乡间景色,
居高临下的给占了下来,那些人,生活灸画里━━做陶。
高高的厂房里,那份清静,好似不在人间。一个老师傅坐著,正用泥巴做好大
的花瓶,一个女孩子,在另一边站著,她做小件的,在一个大台面上。
见到我们的去,年轻女孩把泥巴一推,含笑迎上来。她,画里的女子,长长头
发,朴素的一条恤杉,一条长裤,脂粉不施,眉目间,清纯得有如一片春天里寂静
的风景。
那个雨中的黄昏,就是闲静两字可得。
我们看了一下四周,好似苗栗一带的民俗品都被这一家人收了来。大大的花坛
,成排的石臼,看似漫不经心的散放在空地上,细心人轻轻观察,也可知道主人的
那份典雅之心。
大窗下,可以坐人,那个叫做美华的女子,安详的提来一壶水,开始泡老人茶
。
是什么样的人,躲在这儿做神仙呢?
美华说,这个地方是她姐姐和姐夫的,说著说著,我们又去看了山区里的三合
院。一个陈列室,全是木箱、木板地、木桌,这些东西的上面,放著一组一组的陶
。
当美华关上陈列室时,看见了红红的两副对联∶“也堪斩马谈方略,还是作陶
看野花。”
我呆望著雨中的屋子和这两句话,心里升出一丝感伤那种,对自己的无力感
。那种,放不下一切的红尘之恋。那种,觉得自己不清爽的俗气,全部涌上心头。
美华打开左厢的门给我看,里面是一间空房,她说∶“你可以来,住在这里写作。
”
我想反问美华∶人,一旦住到这种仙境里来时,难道还把写作也带上来吗?
那时,微雨打著池塘,池塘里,是莲花。
没敢停留太久,只想快快离去,生怕多留下去,那份常常存在的退隐之心又起
。而我的父母,唯一舍不下的人,拿他们怎么办?
这种地方,如果躲在千里之外,也算了,如果确实知道,就在苗栗,有这么几
个人,住在一个他们自造的仙境里━━而我却不能,这份怅,才叫一种真怅。
窑,静得可以听见风过林梢,静得一片茶叶都不浮起,静得人和泥巴结合成一
体,静得不想说束何话。
美华戴上手套,拿了一个槌子,说要开窑给我们看,那是个烧木柴的窑,不是
电窑。我说不必了,生怕火候不够,早开了不好。美华一面打去封口处的砖,一面
说∶“烧了七天七夜了,正是打开的时候。”
看见她站得高高的,熟练的一槌一槌把红砖打散。看著、看著,我第一次对自
己说∶“我羡慕她,我羡慕她,但愿这一刻,就变成她。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比
她更美了。”
一生承担自己的命运,绝不随便羡慕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人,只有这一次,
梦,落在一个做陶的女子身上去。那份对于泥土的爱啊,将人亲得那么干干净净。
天色暗了,我的归程向北。
美华问我要什么,没有挑那些烧过的陶,走到架上,捧下一个待烧的白坛子━
━就要这份纯白了。
“那你当心捧住哦!这不过还是泥巴,没烧过,一碰就破了。”美华说。
我将这一个线条雅美极了的泥巴坛子用双手轻轻捧住,放在膝盖上。
回程时,出了小车祸。当!后面的车撞上来的时候,我整个身子往后仰去,而
手的恣势不变━━抱著我的泥巴。
照片上这一个看上去好似素烧的坛子,是在那片桃源仙境里得来的。
那座窑,叫做“华陶窑”。
什么时候,才能够丢开一切的一切,去做一个做陶看野花的人呢?如果真有那
么一天,大概才算快乐和自由的开始吧。
我不知道。
在这小小的台湾,一千八百万人口挤著过日子。看起来吓人━━那么多。可是
在这一千八百万人中,只找到两个人,能够跟我长谈《红楼梦》这本书━━又那么
少。那种谈法,是没日没夜痴谈下去的。
其中的一个知音,住在台中。这一个,一年可能见面两、三次。另一个是位方
才二十多岁的好小子━━空军,驻防在花莲。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只靠电话和通
信。
其实对于“知音”两字,定义上给它下得太严格了。谈得来,而不谈《红楼梦
》的,就不算。
总认为,社会上民间团体那么多,集合在一起的人,总有一个宗旨,而为什么
我们这些爱红楼的人,却彼此碰也碰不到,也没有什么会呢?我的理想是∶把“皇
冠艺文中心”给租借下来,每星期五,只要有空,就去晃一下。而那批红楼迷,也
知道每星期五晚上,只要有空,在“艺文中心”就可以碰到其他的红楼迷,大家见
面,开讲、争论、分析、研究,甚而打架,那会有多么好玩。
这只是个想法而已,不会实现的。
话说刮在台中的那个朋友,他的人缘好极了,看书也多,做人非常平实,处事
自有一套,而且是个中文系毕业的人。
以上几点,并不构成知音的条件━━如果没有发现他是个红迷的话。
我们这场友谊,开始在一个饭局上,直到数年之后,发觉只要单独面对他,那
十数小时的谈话可以就钉住《红楼梦》讲下去,这才恍然大悟,来者是个这方好汉
,不能错过。
本来,对于《红楼梦》这一场缠了我终生的梦,在心灵上是相当寂寞的,因为
无人可谈。后来,得了个知音,我的红楼,讲著讲著,理出了很多新发现,越讲越
扎实,越说越明白,好似等待了多年的曹氚之灵,化做己身,长江大河也似的涌现
出来。
我那可怜的朋友━━知音,有时候饭都不给他吃,茶水也是凉的,他也不抱怨
,总算很仁慈,给我昏天黑地的讲个够,还笑著点头。
对于《红楼梦》有关的书籍,我的不够,知音的收藏就多了很多。我个人的看
法还是盯住原本《红楼梦》,不敢翻阅太多其他人写的心得,怕自己受影响。不过
有时候忍不住,还是拿来看。
许多次,我去外地旅行,看见有关红楼的书籍,总会买回来,交给知音收藏。
有一次,得了一副扑克牌,那个图画,居然是“金陵十二金钗”。这一喜,非同小
可,细细观看画片上面小姐们的衣服、头饰、恣态、面容、背景,还有取的是书中
哪一场景……。
等到朋友从台中到台北来时,我拿出那副纸牌,一定要送给他。同时,还找到
两套《红楼梦》的漫画本,那是在新加坡。
为了那些漫画本,我将具象的《红楼梦》“室内设计”看了个饱。那副纸牌,
只有一副,朋友不肯收,要我存著。我想∶他的收藏比我整齐,应该成全他。
两个人推来让去,结果朋友把牌一摊,分做两叠,说∶一人一半。
这我不答应,要就完整的,不然不要。
最后,这副纸牌━━金陵十二金钗,去了台中。我的心中,大喜。
后来,朋友去了金门一趟。金门没有关于《红楼梦》的东西,不比香港、日本
、新加坡。
在我的红楼知己由金门返回台湾来时,他送了我照片中这两副“□模”,算是
民俗艺品的部材吧。将这两副模子,放在客厅方几上,它们跟我的家,那么相称,
不愧是知音的礼物。
请看这两个模子,一面雕著龟甲纹样,象征吉祥。反面没能拍出来,雕著桃形
,也象征吉瑞。中间写个“寿”字,取龟长寿之意。
所有龟□俗称“红□”,这种将糯米磨成□浆,染成红色的民间食物,可以用
于各种喜事,如结婚、谢神、上寿。在台湾民俗中,也用红□供拜。如果媳妇生了
男孩,到祖先坟上扫墓时,也以红□祭拜,那就叫做“印墓□”了。
照片中另一条长长的“□模”,刻的是动物和花草,据说这是早年做喜饼的模
子,是女家分赠给亲友的一种“订婚通知”。
这两方礼物,来自一场《红楼梦》的结缘。我倒是又在想,这种食品━━糯米
做的,黛玉妹妹绝对不能吃,吃了万一哭泣,是要胃痛的。倒是史湘云大妹子,吃
它一个无妨。
他们就把这么好看的银器,堆在地上卖。我说的是━━玻利维亚的印地安人。
说到旅行,其实最不喜欢看的就是风景━━那种连一个小房子都不存在的风景。总
觉得那就等于在看月份牌。说起月份牌,早年那种印著美女的,反而比纯风景更耐
看。
总而言之,我旅行,最喜欢在里面混来混去的地方,就是乱七八糟的赶集。
玻利维亚的首都拉巴斯,海拔四千公尺,比起台湾的玉山顶来,还高过好多。
而人群,总也不怕那个“高山症”,满街挤来挤去,一半全是游客。对于肯来这种
地方的游客━━包括我自己,都是欣赏的。这叫做选地方,测品味。
好,这些银器大把大把的堆在地上卖。我抵不过这份引诱,人就蹲下去了。
也因为这批东西慢慢没人做了,取代的正是台湾出口的塑料品。翻来翻去,不
容易找到照片中餐具柄上同样花纹的,也就是说,成不了一套。
当时,背包已经满得溢出来了,而自己也知道,今生不可能用一副银的刀叉去
吃饭,可是看到这些耐人寻味的好手工,还是舍不得就此掉头而去。光看那一支支
叉子,它们的尖齿切面那么粗犷,就喜欢。
在拉巴斯好多天,每天东张西望,手里捉著的,不是一把小匙,就是一把刀
然后,每个小摊子前又蹲下了我,翻呀!要翻出那把柄一样的花纹来。
那次的中南美之旅,到了玻利维亚,算是投降,把那颗飘泊的心,交给了这些
小摊子。
照片中的那一堆银器,不知反复走了多少回旧街,方才成了一大把。回想到,
在那寒冷又舒适的高原上,老是捉了一把刀叉走路,唯恐买来的配不成一套,那份
痴心,真是莫名其妙。
也因为这份看不透,觉得人生很好玩。
万一看得透透的,这也不要,那也不喜,生活中不能产生花样,做人的无悲无
喜境界虽然很高,却并不在我的俗人生涯里,起码,在当时━━一九八二年。
这套银器结果跟回了台湾,一次也没有用过,顺手把它们一插插进了一只阔口
瓶子里去。
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我把它们倒出来,用擦银粉略略擦一下不给它太黑,
也不能太亮。玩著这安静的游戏,即使在无人的深夜里,眼前呈现出来的,就是那
片拉巴斯的旧域区,那些红红绿绿的印地安人,在我的客厅里,摆满了摊子,喧哗
的市声也传入耳来。
回忆的效果,贵在于它的那份魔幻和华丽。起码,中南美洲的梦,是这么来来
去去的。不,我不敢再回到那儿去,只为了保存这份回忆中的自我创造。
今年的四月一日,朋友说,租了辆小货车要由台北南下到嘉义乡间吩收购民俗
古董。我听了心里怦怦乱跳。
看看记事簿,上面排得密密麻麻的活动,那些活动,等于一道一道绳子,将人
五花大绑,动弹不得。有趣的是,这种没事忙的瞎抓,偏偏叫做“活动”。用来把
人绑住的事情,那来的好日子“活”,又那来的方圆给人“动”呢?
也许是被逼得太紧了,反抗之心便生。打了几个电话,把那些待做的事改到下
半年,不管电话那边怎么抢天呼地,我反正得到了自由。这一来,三整天没有事做
━━哈哈。赶快跑到朋友处去,说想跟著下嘉义。我的朋友一听,很惊讶我的放假
,同时热烈表示欢迎。我急著赶回去理些衣物,同时喊道∶“收购老东西时我跟著
你,一定不会抢。”
去了嘉义,看著了的好东西,乡下人家都不肯卖。就算风吹雨打的给丢在外面
,我们一停车,说要买,乡下阿婆就紧张了,口里说∶“不卖,不卖。”有一个老
阿公更有意思,他把一些坛子、石臼当成宝贝,全部足在床底下,怕人去偷。每当
我们请他开价,他就狮子大开口,乱喊一通,那个价格,使人笑弯了腰。这种旅行
,最有意思的并不在于搜得什么东西,只要跟这些老阿妈、老阿公谈谈话,就可以
高兴好久好久。
不过短短三天的旅行,到了第三天要回台北了,还是什么也没买到。倒是庙宇
,看了十家。
出于好奇心,嘉义的朋友们说,不如就到嘉义市区的民俗店里去看看,也许能
够找到一些好东西。我欣然同意。
我们一大群人,塞了满满三辆汽车,外加小孩子,那个声势就很浩大。其实,
去的全是嘉义的朋友,台北去的只有三个。
当我们━━这十几个大人小孩,一冲冲进那家民俗古董店时,守店的一个老板
娘根本管不住我们。这十数人,在她也算住家也算店面的小平房里四处乱穿,手里
东抓西放,弄得老板娘团团转。我看她好紧张。
她完全管不住我们,又不好吹哨子叫人给立正,这个平静的小店,疯了。
我先是往厨房外天井的地方钻,那儿堆放了近百个大大小小的。等我发现这
一个角落时,嘉义的那群朋友也哄进来了。
朋友看中几只,说要拿回去插花。既然要插花,就得试试看这些漏不漏水
。老板娘一直说∶“不漏、不漏。”我们那里肯相信,拿起她的一支水杓,就近把
她接得满满一缸的清水给拿来灌坛子。那边在灌水我就往前走了。
才进前面,就听见老板娘在喊∶“这是我们家吃饭的桌子,你们不要搬呀!”
什么人管她,把那张饭桌给搬到大门口阳光下去看个究竟去了。
这么乱七八糟的,只听得一片漫天叫价,就地还钱,那个老板娘惨叫∶“不行
,不行!”
趁著这片乱,我的手,静悄悄的提住了照片中这只“鼓椅”。也不敢叫,怕同
去的台北朋友看中了要抢。
鼓椅那片红砖烧制的色彩太美,中间一抹更红自自然然掠过,形式拙中带朴,
是个宝贝。
那时候,大家都去看木雕了。
收集民俗不是我专一的兴趣,家中不够大,只有收些极爱的,并不敢贪心。虽
然那么说,其实已经收了一些东西了。
就在大家闹得差不多,而东西也买下了好一批时,那个老板娘又叫了一声,很
惨的那种。原来,跟去的小孩子太乖了,他们把每一只坛子都给注满了水,要看看
这接近一百个里,哪几只不漏。老板娘好费心接的一个大水缸,全空了。
嘉义之行,最有趣的就是听见那个老板娘的好几次叫声。
我想,她那天接了一笔好生意,最后把吃饭桌也给卖掉了。
这种土凳,是用粘土烧成,不敷釉,表面呈暗红色。为何叫它鼓椅呢?原因在
于,它是仿照大陆鼓椅的造式,其状如圆鼓,中空,两边肚沿有两个孔,是便于搬
动时用的。
这种低矮的土凳,一般放在厨房的灶前,炊事时,可以坐下,把薪柴往灶里送
。
又看参考书━━《台湾早期民艺》━━刘文三作。里面也提起,这种鼓椅俗称
“墩”,音与韧近,寓意为忍韧,也就是说,凡是遇上挫折或不如意时,以忍为先
。民俗上,新媳妇拜灶神时,也一并把“墩”列为对象,以求和谐白首。
上面的含意,都是《台湾早期民艺》这本书里告诉我的。民俗店里那个老板娘
不太知道这鼓椅的用途,我倒想,下次去时,送她一本这种好书呢。
请看这只大盘子多么华丽,请再去看看那一纹一圈手工的细腻。这张照片,拍
得清清楚楚,值得一看再看。欣赏价值是高的。
是一位好朋友,听说我有了新家,亲自搬来“割爱”于我的。它,来自埃及。
盘子到了我这朴素的小房子时,旧主人生恐它太华丽,配不出味道来。其实这盘子
一点也不霸气。为了尊重这只被手提回台湾而不敢托运的大盘子,我移开了一些东
西,将它独立放在两面木窗前,旁边放上一只大土,里不放鲜花,给插了一大
把白树枝,风味,就衬出来了。
每一次来家里的客人,都喜欢这只盘子。其实,我的客人不多,可以说很少。
就只有两三回,唱歌唱得那么动听的潘越云和齐豫来过。当潘越云看见这个盘子时
,她发呆了似的看了又看,说,“三毛,你不要这东西时,可不可以卖给我?”当
时,她说得很认真。
我笑著对她说∶“阿潘,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像不像埃及女王?我看你前
世是个埃及人叀酰毙吹秸饫铮窒氲脚嗽皆频娜菅眨较朐骄醯盟赡苁且桓霭?
及美人,我说的,是她的前生。
这个盘子友谊的纪念性太高,不然,如果把它卖给阿潘,可能得个好价钱。也
说不定,阿潘的前世家中,就有那么一个令她看了就发呆的盘子。即使如此,也是
无论如何不卖的。
让我把这支“象牙银柄”裁信刀的故事讲给你听吧。
一百多年以前,在西班牙东部偏中间的地方,住著一位名叫Jeronimo
Lafuente的民俗学家。这个民俗学家,其实也是一位开业的律师,只因他
不勤于法律,反而醉心艺术,因此他的业务并不是很好,可是对于民俗,他的著作
一本接一本的出。
过了很多年,这位原先家境就极好的富人,平平常常的老了,死了。死在他居
住的城市里。那个城,至今还在西班牙,叫做Teruel。
这位,我们叫他民俗学家的Lafuente先生,死后留下了整幢满满的图
书、名画、古董家具和艺术民俗品,同时,也留下了两个女儿。
那两个女儿,虽然婚嫁了,却因为父亲的房子很大,都住在家中,没有搬出去
。其中的一个女儿,又生下了另一个女儿,也就是Lafuente先生的外孙女
。
那时候,西班牙内战开始了,Teruel这个城市,先被共和军所占领,接
著佛朗哥的部队开始飞到城内来丢炸弹。那是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九年之间的事。
就为了城内会丢炸弹,城里住著的人开始往乡下逃难。走的时候,只能提一个小箱
子,什么贵重的东西都不敢带━━万一带了,那么被杀被抢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当战事过去了时,Lafuente先生的两个女儿和外孙女回到了她们生长
的城市,而她们发觉,那所大房子,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了。
那个女儿,站在全毁的地基上,不知怎么是好,也在同时,那个做外孙女的,
弯下身去,在一片碎瓦的下面,捡起了照片中这一支裁信刀。
就这一把裁信刀━━Lafuente先生用了一辈子的一把小刀,成了家庭
中唯一的纪念。
时光缓缓的流去,故事中那个外孙女也结了婚。她得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有一天,一九六八年,这个外孙女的儿子也长大了,他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那一年,这个西班牙人离开了他的国土,要到捷克去,因为那儿的戏
剧发展得极好。而这个人,学的是戏剧。
临走时,这个男子想到他的祖先,他,顺手把这支裁信刀给放在口装里,带去
了外国。
这一走,二十年没有再回归过故土。
那把裁信刀,就这么跟了他二十年。
去年冬天,这把象牙小刀,被这位失乡的人,轻轻放进我的手里,同时,也告
诉了我上面的故事。
这一阵天气转热,在家中时,我将长发一卷,用这支裁信刀往头发里一插,它
,成了一支中国人用的“簪”。
这个故事并没有讲完。当有一天,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仅仅我的灵魂━━
走过生满判人掌、锦葵,和金银花的幽径,穿过荆棘的花丛升向天上去时,我将不
再需要这支簪。
那时候,接下来得到这件东西的人,不要忘记了,再把故事写下去哦。
找遍了《台湾早期民艺》这本书里的每一张图片,这种据说形来磨糯米浆的大
碗,里面并没有介绍。
这只大碗的里面,划著细细的纹路,碗口滚了一圈深色,怎么看它也看不厌。
台湾的民俗品,在陶器方面,总比现在烧出来的要拙朴得多。就算拿艺术水准来说
,比起欧洲来,也不失色。奇怪的倒是现在,为什么出不了那么拙的作品来呢?
这只大碗,也是在嘉义的那家民俗古董店里得来的。当大家都去忙他们的时
,我悄悄买下了这一只。朋友们对我太好,都不上来抢,甚而让来让去的,叫人好
不羞愧。
民俗店的老板娘,最欺负我,因为我不知杀价,而且脸上流露出很想要的样子
。
她一直强调,这只碗,可以用在“花道”上,是个插花的好容器。她讲的,总
是功能、功能又功能,到底是个实际的家伙。
可是我不会拿它去插花的,这么美的内容,没有任何鲜花可以抢去它的风采,
也不应该把它如此沦落。只看它,那平常的往桌上一放,整个室内的气氛就改成朴
朴素素的了。
那一天,在嘉义的店里,得了一只上几张图片中介绍的“鼓椅”,得了一只这
幅照片中的大碗,买了一只小小的坛子,就收心了。
临走时,那个被我们吵得昏头转向的老板娘很可爱的说,要跟我合照一张照片
,代价是━━送一只小,我欣然答应,就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望著照相机。那时
候,我们站在大门口,门口堆了一地的坛子━━我们买的。
就在照相时,一队清洁街道的伯伯叔叔们围上来看,一面看一面说∶“这些泡
菜坛子要它来做什么?还花钱买呢。我前两天,一口气把这种破烂丢掉十几个。”
听见他们这么说,我笑著笑著,对著相机,笑出了心底的喜乐来。
居住在台湾,我的活动范围大致只是台北市的东区。这个东区,又被缩小到一
条路━━南京东路。由这条路,再做一个分割,割到它的四段。由这四役,来个横
切━━一百三十三巷,就是我的家了。
常常问自己,跑遍世界的一个浪子,可能安然在一条巷子里过活吗?答案是肯
定的,不但可以,而且活得充满了生命力。
如果有人问我∶一旦你住在国外,只一条街,可能满足一切精神和物质的需求
吗?我想,那不可能,即使在纽约。
台北市的蓬勃,是世界上任何大都会都比不上的。我们且来看看我家的这条巷
子━━请你从巷口的火锅城开始走进来,你可以买水果、看人做硷酥鸡、看人爆米
花、看人做小蛋糕。你可以经过咖啡馆,读一读《今日快餐》又换了什么花样。
你可以溜过西药房,告诉老板你喉咙痛。同时,等著拿喉片的时候,跑到隔壁
文具店去翻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如果你好吃,烧烤店内挂著叫你掉口水的东西。
万一你想起香烟快抽光了,那街角的杂货铺有求必应。就算家中玻璃没有打破,玻
璃店前那些挂著寄卖的名画复制品也可以走上去看一看,然后你买下的可能是一只
小小的圆镜子。九十块一只的手表在台湾那么容易买到,如果你的表不灵了,把它
丢掉好了,走进钟表眼镜店再看一只,买下的又可能是一只大挂钟━━如果你跟老
板去卿天。
下班的主妇一向很从容,巷子右边一排排菜肉摊好似水彩画,不到晚上九点以
后不打烊。你倦了,先买一颗槟榔在嘴里咬咬,再请那中药铺给些“烧酒鸡”的药
材,然后你横走五步,有人可以替你现杀土鸡━━这十分可怕,还问你要不要血水
。如果你不可怕,塑胶袋内提回去的可以是一袋血。
也许你提了血又恶心,那么下一站摆的是鲜花━━买一大把百合吧。又可能,
明天早晨孩子的牛奶、面包家里没有了,那么顺便再走几步。买好牛奶回来,大声
向修冷气机的青年喊一声∶“我的冷气机好了没有?天快热了,你得赶快呀!”这
时候,你突然发觉你的小孩一个人坐在路边摊上吃刨冰,你凶他一声的同时,这只
手正向美发店内招,叫著∶“吃过晚饭要洗头哦!”当你已经快走到家了,想起你
的侄女生了个小娃娃,这一想,你没有回去,绕去了金子店,讨价还价买下一只小
小的金锁片。这时候,照相馆的老板也在向你打招呼,喊著∶“全家福的放大照已
经洗出来了。很好看。”
好不容易就要上楼了,修车厂的小徒弟对你笑一笑,你突然跟他讲起要买一辆
二手车。当你跟去看看“恰好”有辆二手车的同时,你比小徒弟走慢了半拍,你不
知不觉站定了脚步,开始对著“水族馆”里的日光灯鱼发呆,搞不清楚这鱼为什么
叫做灯。
然后,你经过宠物店、水电修理、油漆铺、打字行、茶叶、佛具用品、五金
行、洗衣坊、牛肉面、肉羹摊……回家。
当你站在家门前时,发觉钥匙给放在公司抽屉里了,而被你凶过的小孩身上根
本没放角钥。那当然不是世界末日,你甚至不必自己跑腿,吩咐小孩下楼去喊锁匠
。不到五分钟,你进门啦!回家真好。
是的,以上这些这些所见、所闻、所生活的大千世界,全在台北市这短短一条
小街上。就算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每天都是不同━━包括那一只一只被杀的母鸡。
于是,七个月居住在台湾的时间,我都花在这条巷子里,而且忙不过来。巷子的左
右两边,一共排了四、五行,这在我们中国,叫做“□”。现在都不这么写了,现
在写成“弄”。
不必存心做什么,只要在这些“分巷”━━弄,里面去走走,光是看看别人家
的大门和各色各样的阳台,就可以度过极惊喜的好时光。我又因此更加忙不过来。
也是那么一天,经过六弄的“公寓教堂”,经过一家电器行,想右弯过去,去一家
上海小食店买咸月饼吃的时候,突然发现,什么时候,在这巷子底的转角,开了一
间茶艺馆。
对于茶,从来不很在意,总是大杯子喝冰茶又放糖的那种人。
那家茶馆所吸引我的,不是茶,而是他们丢在店外面的民俗品。石磨、石臼、
老坛子、陶器、古桌,那么漫不经心的给放在外面街上━━大大方方,不怕人偷的
那种大器。
看著看著,玩心浮了出来,想把那只石磨给买下来,眼睛朝左一瞄,又见木架
上另一只老石磨,那么全都买下吧。一只小的给自己,一只大的送朋友。
那天回去时并没有把石磨给掮回去,倒是提回了一口袋小月饼。茶艺馆内的人
很放心别人打量他们的东西,并不出来审问。没有人来审问,我就也不去审人━━
没问价格。
在家中晚餐的时候,跟父母讲起我的新发现,说∶社区内又多了一个去处。当
然讲起那只石磨啦。母亲说∶你用它来做什么,那么重的?我说∶我就把它给摆著
,不做什么。
吃过晚饭,不大放心,又去看了一次。还好,都在。
这一回,店里跑出来一个下巴尖尖的瘦子,脸上笑笑的,眼光锐、口也甜,见
了我,立刻叫━━陈姐姐。是个精明人,反应好快。
他是年轻,轻得人都是没长满的样子,很一副来日方长的架势。一双手,修长
修长的。
我们买卖东西,双方都爽快,没几句话一讲,就成交了。约好第二天用小货车
去搬。说著说著,老毛病又发了,什么民俗啦、什么老东西啦、什么刺绣啦、什么
木雕啦……全都站在店门口谈了个够。一面讲一面踢踢石磨,那旁观者看来,必定
认为我们在讲“大家乐”,不然两个人的表情怎么那么乐呢。
就这样,我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方才看见一串红灯笼在晚风里摇晃,
上面写著“茅庐”。
那是我初次见到茅庐的主人━━陈信学。第二天,去搬石磨的时候,信学的太
太跑了出来,大家叫她━━小琪。这一对痴心民俗艺品的疯子,跑到我们这个社区
来开茶艺馆,兼卖古董。那个茶馆里呀,连曾祖母的老木床都给放进去了。喝茶的
人可以上床去喝,只是小琪不许客人拉上帘子,也不许人躺,只许人盘腿坐著。
以上的故事还没有照片出来。只因我还算初去。
小琪对我的喝茶方法十分惊讶,当她把第一只小杯子冲上茶时,我举起来便要
喝。小琪用手把我的杯子搁下来,把茶水往陶器里一倒,说∶“这第一次不是给你
喝的,这叫闻香杯。”
我中规中矩的坐在她身旁,很听话的闻了一次茶香。小琪才说∶“现在用另一
个杯子,可以品了。我今天给你喝的茶,叫做━━恨天高。”
也不敢说什么话,她是茶博士,真正学过茶道的,举手投足之间,一股茶味,
闲闲的。我一直在想茶的名字,问小琪∶谁给取的?小琪笑说是她自己。那家茶艺
馆内许多古怪又好听的茶名,贴在大茶罐上,喜气洋洋的一片升平世界。
再赴茅庐的意思,就是一再的去,而不只是再去一次。明知茅庐这种地方是个
陷阱,去多了人会变,可是动不动又跑过去了。一来它近,二来它静,三来它总是
叫人心惊。
那些古玩、民俗品,散放在茅庐里,自成一幅幅风景。宁静闲散的灯光下,对
著这些经过岁月而来的老东西,那份心,总有一丝惊讶━━这些东西以前放在谁家
呢?这两个年轻人开的茶馆,又哪里弄来这么多宝贝呢?
“宝贝吗?”小琪笑著叹口气,又说∶“压著的全是东西,想靠卖茶给赚回来
,还有得等呢。”说著说著,一只手闲闲的又给泡了一壶茶。
那种几万块一个的茶壶,就给用来喝平常心的平常茶。小琪心软,茶价订得低
,对于茶叶的品质偏偏要求高,她的心,在这种情形下,才叫平常。
有时,黄昏里走过去,看见小琪一个人在听音乐,不然在看书,总是问一声∶
“生意好吗?”小琪从不愁眉苦脸,她像极了茶叶,祥和又平淡的笑著。一声∶“
还可以。”就是一切了。
信学比起他的太太来,就显得锐气重,茶道好似也不管,他只管店里的民艺。
对于一些老东西,爱得紧,也有品味。这种喜好,就如同他那双修长的手━━生来
的。
我们一见面,就不品茶了。我是说信学和我,两个人吱吱喳喳的光谈梦想。
“我说,这家店还可以给更多的人知道。你们光等著人来,是不行的。”我讲
,信学讲∶“对呀!”我讲∶“那就得想办法呀!”
信学讲∶“这么小一家店,总没有人来给做报道吧!”我说∶“我们自己报道
呀!”信学说∶“那支笔好重的。”我说∶“什么笔都是重的,你学著写写看呀!
”信学听我讲得快速,每一个句子后面都跟了呀━━呀━━呀的,显然很愉快。他
追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主意?”我这才喊起来∶“好啦!回去替你们写一封信,
介绍茅庐给我们的邻居,请他们来这里坐坐,也算提供一个高雅的场地。”
信学和小琪还没会过意来,我已经推开门跑掉了。笔重、笔重,写稿子笔当然
重死人。可是,给我的芳邻们一封信,下笔愉快,轻轻松松。再说,我总是跟邻居
点头又微笑,从来没有理由写信给他们。这么一想,很快乐━━去吓邻居。
跑著、跑著,信学追上来喊∶“陈姐姐,不急写的。今晚云门舞集订了一桌茶
。”我倒退著跑,喊回去∶“好━━马上就去写。云门的人有眼光,而且都是好人
。再━━见━━。”
跑回家才二十分钟,这样一封信就写好了━━亲爱的芳邻∶很高兴能够与您住
在同一个地区,成为和睦亲密的邻居。
这份关系,在中国人来说,就叫缘分。也许您早就知道,在我们的社区里,“
云门舞集”这个杰出的舞团也设在我们中间,这是我们的光荣。可是也许您还不知
道,就在我们彼此住家的附近,一对年轻的夫妇,基于对茶道、民俗艺品以及中国
文化的热爱,为我们开设了一家小小的茶艺坊。在这家取名为“茅庐”的地方,您
不但可以享受亲切的招待,也同时能在消费不多的情形下,拥有一个安静又典雅的
环境。
当您在家中休息时,可能因为孩子太可爱而没有法子放松疲倦的身心,也可能
因为朋友来访,家中只有一间客厅,而您的家人坚持要在同一个房间观看《庭院深
深》的连续剧,使得您不能和朋友谈天。基于种种台北市民缺少安静空间的理由,
请您不要忘了,在您散步就可抵达的距离,这间能够提升您精神及视觉享受的茶坊
,正在静静的等待您的光临。
我本身是这家茶坊的常客,它带给我的,是内心的平和,身心的全然休息,更
何况,茶坊的茶,以及陈列的民俗艺品,深值细品。
能够介绍给您这家高尚又朴实的小茶坊,心中十分欢喜。
希望把这份快乐与您分享,使我们彼此之间,居住得更加和气与安详。
谢谢您看完这封长信。
您的邻居三毛敬上
罗哩罗嗦写好了信,自己举起来看了一下,文句中最常出现的字,就是━━我
们、我们又我们。这绝对不是一封广告单,这是我们同胞之间的亲爱精诚。这么一
感动,自己就越来越觉得━━住在自己的土地上,有多好。那么一大群人挤著住,
有多好━━都不打架的。一次能够跟那么多人写信,又有多好。
我得赶紧去影印。
当天晚上,影印了三十份拿去给小琪看,小琪念著念著笑起来了,说写得很亲
切。我抓过来再看,才发觉忘了附上茅庐的地址和电话,很脱线的一封信。
信学看了,又在信下面画上一张地图,说∶“印它个三千张!”
我以为,三十张纸,信箱里去丢一下就好了,没想到信学雄心比我大了整整一
百倍,他一上来就是几千的,并不怕累。
就这么有空就往茅庐跑,跑成了一种没有负担的想念。几天不去,一进门,如
果没有客人在,小琪就会大叫一声∶“呀━━陈━━姐━━”信都发出去了。邻居
在街上碰见我,搁下人,说∶“收到你的信啦!”我准回一句∶“那就请去捧场嘛
!大家好邻居。”
信学和小琪这对夫妇有个不良习惯,初去的客人,当然收茶资,等到去了两、
三次,谈著话,变成了朋友,就开始不好意思收钱。于是茅庐里常常高朋满座,大
家玩接龙游戏似的,一个朋友接一个朋友,反正都是朋友,付钱的人就不存在了,
而茶叶一直少下去。店就这样撑著。
“你这个样子不行。”我对小琪说。她一直点头,说∶“行的!行的!”
起初几次我坚持要付茶资,被信学和小琪挡掉了,后来不好意思再去,心中又
想念。有时偷偷站在店外看老坛子,小琪发觉了就冲出来捉人。
其实光是站在茅庐外面看看已经很够了。茶坊窗坍,丢著的民艺品一大堆,任
何一样东西如果搬回我家去,都是衬的,而我并不敢存有这份野心。
收集民俗品这件事情,就如打麻将,必然上瘾。对待这种无底洞,只能用平常
心去打发,不然一旦沉迷下去,那份乐而忘返,会使人发狂的。
虽然这么说,当我抱住一只照片上的古老木饭桶时,心里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信学告诉我,这种饭桶只装捞饭的,所以底部没有细缝,如果是蒸饭桶,就有空洞
好给蒸气穿过。我没有想到功用的问题,只是喜孜孜的把它往家里搬。
说实在的,茅庐里古老的家具不是个人经济能力所可以浪掷的地方,可是一些
零碎的小件物品并不是买不起,再说信学开出来给我的全是底价,他不赚我的。
得了饭桶━━我情愿用台语叫它“锅仔饭桶”之后,眼光缠住了一幅麒麟刺绣
,久久舍不得离开它。同时,又看中了墙上两、三块老窗上拆下来的泥金木雕。看
了好久好久,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你已经有一大堆老坛子了,还要增加做什么?”妈妈不明白的问。我数著稿
费,向母亲说∶“一个人,不吃、不穿、不睡、不结婚、不唱歌、没有汽车、没有
时间、更不出国去玩,而且连口哨都不会吹。请问你,这种人一旦买下几样民俗艺
品,快乐几天,算不算过分?”
母亲听了分析,擦擦眼睛,说∶“如果这件事能给你快乐,就去买下吧。”
当我捧著这些宝贝坐在小琪身边又在喝茶时,小琪问我∶“你好像从来都是快
乐的,也不计较任何事。你得教教我。”
“我吗?”我笑著抚摸著一片木雕,轻轻的说∶“其实这很简单,情,可以动
,例如对待日常生活或说这种艺术品。那个心嘛,永远给它安安静静的放在一个角
落,轻易不去搬动它。就这样━━寂寞的心,人会平静多了。”
说著说著,外面开始下起微雨来,我抱起买下的一堆东西,住家的方向跑去。
那个晚上,家中墙上又多了几件好东西,它们就是照片上的麒麟和两幅泥金水雕。
茅庐得来的东西,连上面那个锅仔饭桶以及没有照片的石磨,一共五样。
就这样,在我繁忙的生活中,偶尔空闲个一两个小时左右时,我就走路到茅庐
去坐坐。
那一封写好的信,慢慢的发出去了。
有一天我经过茅庐,小琪笑得咯咯的弯了腰,说∶“前天晚上来了一大群老先
生,来喝茶,说是看了你的信,一来就找你,没找到,好失望的。”
“是不是可爱的一群老先生?”我笑著扬扬眉。小琪猛点头,又说∶“好在我
们那天演奏古筝,他们找不到你,听听音乐也很高兴。”
“就这一桌呀?”我问。小琪说∶“两桌。又一次来了一对夫妇,也是看你信
来的。”
“才两桌?我们发了三千封信叀酰浚蔽宜怠?
小琪笑著笑著,突然说∶“我快撑不下去了。”我叮住她看,一只手替她拂了
一下头发,对她轻轻的说∶“撑下去呀,生意不是一下子就来的,再试试看,一年
后还没有变好,再做打算吧!”
小琪和信学都没有超过三十岁,今天这份成绩已经算很好了。那批茶具、古董
,就是一笔财产,而生意不够好,是我们做朋友的一半拖累了他们。
在这种情形下,又从茅庐搬回来一只绿色彩陶的小麒麟,加上一只照片中也有
的大土坛━━早年腌菜用的。土坛上宽下窄,四个耳朵放在肩上作为装饰,那线条
优美又丰满。
我当当心心的管理好自己,不敢在收集这些民艺品上放进野心,只把这份兴趣
当成生活中的平常部材。也就是说,不贪心。
对于收来的一些民俗品,想来想去,看不厌的就是。每一个,看来不是腌
菜的就是发豆芽的,或说做别的用处的。
可是它们色彩不同、尺寸有异、形状更不一样,加上它们曾经是一种民间形品
,在精神上,透著满满的生活情调,也饱露著最最淳朴的泥土风味,一种“人”的
亲切,就在里面,这“人”,就是早年的普通人,他们穿衣、吃饭、腌硷菜,如同
我们一般。
于是,在这无底洞也似的古董、民俗品里,我下决心只收一种东西━━。
茅庐的可亲可爱,在于它慢慢成了社区内一个随时可去的地方。繁忙的生活中
,只要有一小时空闲,不必事先约会,不必打扮,一双球鞋能能够走过去坐坐。也
因为如此,认识了在复兴中学教书的国文老师━━陈达镇。
陈老师收藏的古董多、古书多,人也那么闲云野鹤似的。
看到他,总想起亮轩。这两人,相似之处很多,包括说话的口气。
陈老师的古董放在他家里,他,当然又是个邻居。我们这条一百三十三巷,看
来平常,其实卧虎藏龙的,忙不过来。
从茅庐,我进入了陈老师的家。
呆看著叫人说不上话来的大批古董和书籍,我有些按捺不住的动心,这很吓人
,怕自己发狂。陈老师淡淡的来一句∶“浅尝即止,随缘就好━━玩嘛!”
我蓦然一下收了心,笑说∶“其实,我们以物会友也是非常好玩的。例如说,
每星期五,不特别约定必须参加的,每星期五晚上,有空的人,就去茅庐坐一下,
每人茶资一百,然后一次拿一样收藏品去,大家欣赏,也可以交换━━。”
陈老师笑说∶“这叫做━━献宝。”
想到这种闲散的约会,如果有上三五人,就能度过一段好时光。不必去挤那乱
七八糟的交通,只要怀里拿个宝贝,慢慢走过去就得了。那份悠然,神仙也不过如
此。
“叫它献宝会。”我说。笑著笑著,想到陈老师可能拿了一只明朝瓷碗去,而
我拖个大水缸去献宝的样子,自己先就乐不可支。
茶坊茅庐,被我们做了新的游戏场。
住在这小小的社区里,可以那么生动又活泼的活著,真是哪里也不想去了。人
生,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玩它个够本。
也是在茅庐里喝茶的时候,把玩了好几块鸡血石的印章,要价低得以为他们弄
错了。这,只是把玩,我很坚定的是∶只要土坛子。
写著上面的话,我感觉著一份说不出的安然和幸福。那种居住在一群好邻居里
的喜悦和安全,都是这一群群淳厚的同胞交付给我的礼物,我不愿离开这儿。
三顾茅庐的故事并没有讲完。三,表示多的意思,我的确去得不少。
照片中一共六样东西∶锅仔饭桶、刺绣麒麟、两幅泥金木雕、一只彩陶麒麟、
一个大腹土罐子。
这并不表示我只向茅庐买下了这六样,也不表示茅庐只有这一类的东西,他们
的家具、古玩、茶壶,以及无数样的宝贝,都在等著人去参观,是一个好去处。
走笔到此,又想到陈达镇老师对茅庐讲的一句话,使我心里快乐。对著那一批
批古玩、民艺品,陈老师笑笑的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虽说非常明白这句话,可是我还是想放下这支笔,穿上鞋子,晃到茅庐去看一
看,看那一对小石狮子,是被人买走了呢,还是仍旧蹲在那儿━━等我。
前年吧,新加坡《南洋、星洲联合报》举办了一次文学征文奖。同时,在颁发
“金狮奖”的时候,邀了中国大陆、台湾、香港以及居住在美国的华文作家去开会
。我算敬陪末座,代表了台湾,同去的还有□弦,我们的诗人。
对于开会,我的兴趣极少,可是去这么一趟,能够见到许多闻名已久的大作家
,这就不同了。我喜欢看名人。
初抵新加坡时,举办单位做事太细心,不但安排食宿,同时还很周到的交给每
个与会的人一个信封,里面放了两百块新币,在当时,相当于一百美金,算做零用
钱。
这个所谓文学集会,在那几天内认真的开得如火如荼。这的确是一场扎扎实实
的大会。只怪我玩心太重,加上新加坡朋友也多。开会开得不敢缺席,可是我急切
的想抽空跑出去街上玩。
就在一个不干我事的早晨,散文组部材没有会可开,我放弃了睡眠,催著好友
李向,要他带我去印度店里去买东西。
那一百块美金,因为忙碌,怎么也花不掉。
就在急急匆匆赶时间吩土产店的那两小时里,我在一家印度店中发现了这一大
块色彩惊人艳丽的手工挂毡。
盯住它细看了十分钟,觉得不行━━它太丰富了,细细的观看那一针一线,一
年也看不够。
我还是盯住它发呆。李向在一旁说∶“就买下了吧!”我没答腔。
美丽的东西不一定要拥有它。世上最美的东西还是人和建筑,我们能够一幢一
幢房子去买吗?
“这不是房子。”李向说。
这不是房子,而且我不止只有那一百美金。可是我还是相当节制的。
店主人对我说∶“你就买去了吧!店里一共只有两幅,这种挂毡手工太大,不
会生产很多的。”
我试著杀价,店主说,便宜五块美金。这不算便室,可是我不会再杀,就买下
了。
放在抽屉里好几年,一直不知道给它用在什么地方才叫合适于是也不急━━
等它自己要出现时,大自然自有道理。
过了三年整,我在台湾有了自己的房子,客厅壁上不挂字画,我想起这幅藏了
好久的挂毡,顺手翻出来,用钉子把它钉上,就成了家中气氛最好的一角。
这幅东西来得自自然然,完全随缘而来,看著它,没有一点吃力的感觉。心里
很快乐。
有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寡妇,辛辛苦苦守节,将几个孩子抚养长大。她,当然也因此老了。
在她晚年的时候,说起往事来,这个寡妇向孩子们展示了一百枚铜钱。说,这
些铜板,每天深夜里被她散撒在房间的床下和地上,而她,趴著,一枚一枚的再把
它们从每一个角落里捡回来。就这样,一个一个长夜啊,消磨在这份忍耐的磨练里
,直到老去。
以上这个故事,偶尔有朋友来家中时,我都讲给他们听。
然后,指著那个飞镖盘,以及那一支一支完全被射中在正中心的飞镖,不再说
什么,请他们自己去联想。
就因为我先讲那一百枚铜钱,再讲这个飞镖,一般人的脸上,总流露出一丝不
忍,接著而来的,就是一份怜悯━━对我的那一个一个长夜。
他们不敢再问什么,我也不说。
万一有人问━━从来没有过。万一有人问∶“这就是你度过长夜的方式吗?”
我会老老实实的说∶“完全不是,只不过顺手给挂上去的罢了。”
那一百枚铜钱和那个寡妇,我一点也不同情矣━━守得那么勉强,不如去改嫁
。
那又做什么扯出这个故事又把它和飞镖联在一起去叫别人乱想呢?
我只是有些恶作剧,想看看朋友们那种不敢不同情的脸色━━他们心里不见得
存著什么同情,也不必要。必要的是,一般人以为必须的一种礼貌反应。这个很有
趣,真真假假的。
飞镖试人真好玩,而且百试不爽。
后记
《我的宝贝》在《俏》杂志以及《皇冠》杂志上连续刊登了一年多的时间。这
本书的诞生,无非抱持著一贯的心态,那就是∶把生活中的片段记录下来。
其实,我的宝贝不止书上那么一点点,自从少年时代开始拣破烂以来,手边的
东西总是相当多。随著时间的流逝加上个人环境的变迁,每隔五年左右,总有一些
原因,使我的收藏大量流失。起初,对于宝贝的消失,尚有一些伤感,而今,物换
星移,人海沧桑早已成为习惯,对于失去的种种,都视为一种当然,不会再难过了
。
《我的宝贝》在连载期间得到极大的回响。分析这个专栏之所以受欢迎的原因
,可能在于它的图片和故事的同步刊登。
我很喜欢读友们把这本书当成一本“床边故事。”看一个图片,听一个故事,
然后愉快的安眠。事实上,很多做母亲的,已经把这种方式灸连载时用在孩子入睡
的时刻。我发觉,孩子们也很喜对听故事再看图片。
也喜欢读友们把这本书当成礼物去送给好朋友,因为送的不止是故事同时也送
了一大堆破铜烂铁般的所谓宝贝。
这些经由四面八方而来的宝贝,并不是不再流动的,有些,在拍完了照片之后
,就送了人,也有些,不断的被我在种种机缘中得来,却没有来得及收进这本书里
去,很可惜的是,来的都是精品。这只有等待过几年再集合它们,另出一本书了。
藉著一件一件物品,写出了背后的故事,也是另一种保存的方式,这么一来,东西
不再只是它的物质基础,它们,加入了人的悲喜以及生活的轨迹,是一种文物了。
总有一天,我的这些宝贝都将转手或流散,就如它们的来那么自然。如果后世的人
,无意间得到了一两样,又同时发现,这些“古斑斓”曾经被一本书提到过,那份
得来的心情告能不同。
又如果,每一个人,都把身边的宝贝拍照记录下来,订成一本书,数百年之后
,旧书摊上可能出现几十本《物谱》,会是多么有趣。
我写这本书的快乐,就在于这份好比一个小学生写一篇篇历史作文一般的趣味
和心情。
请你把你的宝贝贴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同时留下它的故事
三毛著
三毛散文全编
雨季不再来
当三毛还是在二毛的时候
写下了《雨季不再来》━━
这些不算很成熟的作品
不在乎是否会引起评价上的失望和低估
这是生命中的一个阶段
是无可否认亦躲藏不了的
它好,它不好都是造成今日健康的三毛的基石目录“苍弱”与“健康”━━《
雨季不再来》序舒凡⒈……………
当三毛还是在二毛的时候(自序)⒋………………
惑⒈0…………………………………………………
秋恋⒈⒍………………………………………………
月河⒉⒉………………………………………………
极乐鸟⒊⒋……………………………………………
雨季不再来⒋⒈………………………………………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⒌⒉………………………………
安东尼。我的安东尼⒍0……………………………
赴欧旅途见闻录⒍⒐…………………………………
我从台湾起飞⒐0……………………………………
翻船人看黄鹤楼⒈0⒈…………………………………
平沙漠漠夜带刀⒈⒈⒌…………………………………
去年的冬天⒈⒉⒐………………………………………
附录
三毛━━异乡的赌徒桂文亚⒈⒋0…………………
访三毛、写三毛心岱⒈⒌⒉………………………
飞━━三毛作品的今昔桂文亚⒈⒍⒍………………
“苍弱”与“健康”━━《雨季不再来》序舒凡继《撒哈拉的故事》后,三毛
的《雨季不再来》也成集问世了。讨论这两书的文字,多以“健康的近期”和“苍
弱的早期”说法,来区分两条写作路线的价值判断,这一观点是有待探讨的。
就三毛个人而言,也许西非旷野的沙、石和荆棘正含有一种异样的启示,使她
从感伤的“水仙花”,一变而为快乐的小妇人,这种戏剧性的成长过程是可能的,
撇开“为赋新词强说愁”本是少女时期的正常心理现象不说,即或朴素地比之为从
苍弱到健康也能算得上是常言了。
但,就写作者而言,心怀“忧惧的概念”(祁克果语),限入生命的沉思,或
困于爱情的自省,则未必即是“贫血”的征候,心态健康与否的检验标准,也非仅
靠统计其笑容的多寡便可测定。审写作路线取向问题,以卡缪的《西西弗斯神话》
在文学史的贡献,不比纪德的《刚果纪行》逊色,即可知用“象牙塔里”、“艳阳
天下”或“苍弱”、“健康”之类的喻辞,来臧否写作路线是不得要领之举,重要
的是该根据作品本身来考察。
《撒哈拉的故事》约可列为表现现实生活经验的写作。阅读文艺作品所以成为
人类主要的精神活动之一,较切近的原因是为了从中开拓真实生活经验。三毛以极
大的毅力和苦心,背井离乡,远到万里之外的荒漠中的居家谋生,以血汗为代价,
执著地换取特殊的生活经验,这种经过真实体验的题材之写作,在先决条件上已经
成功了,甚至连表现技巧的强弱,都无法增减故乡人们去阅读她作品的高昂兴趣。
《雨季不再来》约可归为表现心灵生活经验的写作。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
变”,人类深思的默省存在的意义、灵魂的归依、命运的奥秒等形上问题,早在神
话发生时代就开始了,历经无数万年的苦心孤诣,到了近代,新兴的实用功利主义
者,竟讥讽此一心灵活动为“象牙塔里的梦魇”,这才真是精神文明恶梦的起点呢
!尤其,在大众传播事业力量无比显赫的今天,缺乏实在内容的泛趣味化主义,被
推波助澜地视为最高人生价值,沉思和深省活动反被目为苍弱的“青春期呆痴症”
的后遗,这种意义的普及,形成了“危机时代”的来临。
尽管做此引论,也不能掩饰《雨季不再来》在内容技巧上的有欠成熟。十多年
前,烦恼的少年三毛难免把写作当成一种浪漫的感性游戏,加上人生阅历和观念领
域的广度不足、透视和内诉能力尚未长成等原因,使她的作品超于强调个人化的片
段遐想和感伤。但是,从中所透露的纯挚情怀和异质美感,欲别具一种奇特的亲和
力。《雨季不再来》只是三毛写作历程起步的回顾,也是表征六十年代初期,所谓
“现代文艺少女”心智状态的上乘选样。
当三毛还是在二毛的时候(自序)
我之所以不害羞的肯将我过去十七岁到二十二岁那一段时间里所发表的一些文
稿成集出书,无非只有一个目的━━这本《雨季不再来》的小书,代表了一个少女
成长的过程和感受。它也许在技巧上不成熟,在思想上流于迷惘和伤感,但它的确
是一个过去的我,一个跟今日健康进取的三毛有很大的不同的二毛。
人之所以悲哀,是因为我们留不住岁月,更无法不承认,青春,有一日是要这
么自然的消失过去。
而人之可贵,也在于我们因著时光环境的改变,在生活上得到长进。岁月的流
失固然是无可奈何,而人的逐渐蜕变,却又脱不出时光的力量。
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她是一个逆子,她追求每一个年轻人自己也说不出到
底是在追求什么的那份情怀,因此,她从小不在孝顺的原则下做父母请求她去做的
事情。
一个在当年被父母亲友看作问题孩子的二毛,为什么在十年之后,成了一个对
凡事有爱、有信、有望的女人?在三毛自己的解释里,总脱不开这两个很平常的字
━━时间。
对三毛来说,她并不只是睡在床上看著时光在床边大江东去。十年来,数不清
的旅程,无尽的流浪,情感上的坎坷,都没有使她白白的虚度她一生最珍贵的青年
时代。这样如白驹过隙的十年,再提笔,笔下的人,已不再是那个悲苦、敏感、浪
漫、而又不负责任的毛毛了。
我想,一个人的过去,就像圣经上雅各的天梯一样,踏一步决不能上升到天国
去。而人的过程,也是要一格一格的爬著梯子,才能到了某种高度。在那个高度上
,满阮风月,青山绿水,尽入眼前。这种境界心情与踏上第一步梯子而不知上面将
是什么情形的迷惘惶惑是很不相同的。
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二毛的确跌倒过,迷失过,苦痛过,一如每一个“少年
的维特”。
我多年来没有保存自己手稿的习惯,发表的东西,看过就丢掉,如果不是细心
爱我的父亲替我一张一张的保存起来,我可能已不会再去回顾一下,当时的二毛是
在喃喃自语著些什么梦话了。
我也切切的反省过,这样不算很成熟的作品,如果再公诸于世,是不是造成一
般读者对三毛在评价上的失望和低估,但我静心的分析下来,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
顾虑。
一个家庭里,也许都有一两个如二毛当时年龄的孩子。也许我当年的情形,跟
今日的青年人在环境和社会风气上已不很相同,但是不能否认的,这些问题在年轻
的孩子身上都仍然存在著。
一个聪明敏感的孩子,在对生命探索和生活的价值上,往往因为过份执著,拚
命探求,而得不著答案,于是一份不能轻视的哀伤,可能会占去他日后许许多多的
年代,甚而永远不能超脱。
我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平凡的长大,做过一般年轻人都做的傻事。而今,我在
生活上仍然没有稳定下来,但我在人生观和心境上已经再上了一层楼,我成长了,
这不表示我已老化,更不代表我已不再努力我的前程。但是,我的心境,已如渺渺
清空,浩浩大海,平静,安详,淡泊。对人处事我并不天真,但我依旧看不起油滑
,我不偏激,我甚而对每一个人心存感激,因为生活是人群共同建立的,没有他人
,也不可能有我。
《雨季不再来》是我一个生命的阶段,是我无可否认亦躲藏不了的过去。它好
,它不好,都是造就成今日健康的三毛的基石。也就如一块衣料一样,它可能用旧
了,会有陈旧的风华,而它的质地,却仍是当初纺织机上织出来的经纬。
我多么愿意爱护我的朋友们,看看过去三毛还是二毛的样子,再回头来看看今
日的《撒哈拉的故事》那本书里的三毛,比较之下,有心人一定会看出这十年来的
岁月,如何改变了一朵温室里的花朵。
有无数的读者,在来信里对我说━━“三毛,你是一个如此乐观的人,我真不
知道你怎么能这样凡事都愉快。”
我想,我能答复我的读者的只有一点,“我不是一个乐观的人。”
乐观与悲观,都流于不切实际。一件明明没有希望的事情,如果乐观的去处理
,在我,就是失之于天真,这跟悲观是一样的不正确,甚而更坏。
我,只是一个实际的人,我要得著的东西,说起来十分普通,我希望生儿育女
做一个百分之百的女人。一切不著边际的想法,如果我守著自己淡泊宁静的生活原
则,我根本不会刻意去追求它。对于生活的环境,我也抱著一样的态度。我唯一锲
而不舍,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努力的,只不过是保守我个人的心怀意念,在我有生
之日,做一个真诚的人,不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和执著,在有限的时空里,过无限广
大的日子。如果将我这种做法肯定是“乐观”,那么也是可以被我接受和首肯的。
再读《雨季不再来》中一篇篇的旧稿,我看后心中略略有一份怅然。过去的我,无
论是如何的沉迷,甚而有些颓废,但起码她是个真诚的人,她不玩世,她失落之后
,也尚知道追求,那怕那份情怀在今日的我看来是一片惨绿,但我情愿她是那个样
子,而不希望她什么都不去思想,也不提出问题,二毛是一个问题问得怪多的小女
人。
也有人问过我,三毛和二毛,你究竟偏爱那一个?我想她是一个人,没法说怎
么去偏心,毕竟这是一枝幼苗,长大了以后,出了几片清绿。而没有幼苗,如何有
今天这一点点喜乐和安详。
在我的时代里,我被王尚义的《狂流》感动过,我亦受到《弘一法师的传记》
很深的启示和向往。而今我仍爱看书,爱读书,但是过去曾经被我轻视的人和物,
在十年后,我才慢慢减淡了对英雄的崇拜。我看一沙,我看一花,我看每一个平凡
的小市民,在这些事情事物的深处,才明白悟出了真正的伟大和永恒是在那里,我
多么喜欢这样的改变啊?
所以我在为自己过去的作品写一些文字时,我不能不强调,《雨季不再来》是
一个过程,请不要忽略了。这个苍白的人,今天已经被风吹雨打成了铜红色的一个
外表不很精致,而面上已有风尘痕迹的三毛。在美的形态上来说,那一个是真正的
美,请读者看看我两本全然不同风格的书,再做一个比较吧!
我不是一个作家,我不只是一个女人,我更是一个人。我将我的生活记录下来
了一部材,这是我的兴趣,我但愿没有人看了我的书,受到不好的影响。《雨季不
再来》虽然有很多幼稚的思想,但那只是我做二毛时在雨地里走著的几个年头,毕
竟雨季是不会再在三毛的生命里再来了。
《雨季不再来》本身并没有阅读的价值,但是,念了《撒哈拉的故事》之后的
朋友,再回过来看这本不很愉快的小书,再拿这三毛和十年前的二毛来比较,也许
可以得著一些小小的启示。三毛反省过,也改正过自己在个性上的缺点。人,是可
以改变的,只是每一个人都需要时间。我常常想,命运的悲剧,不如说是个性的悲
剧。我们要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固执不变当然是可贵,而有时向生活中另找乐趣
,亦是不可缺少的努力和目标,如何才叫做健康的生活,在我就是不断的融合自己
到我所能达到的境界中去。我的心中有一个不变的信仰,它是什么,我不很清楚,
但我不会放弃这在冥冥中引导我的力量,直到有一天我离开尘世,回返永恒的地方
。
真正的快乐,不是狂喜,亦不是苦痛,在我很主观的来说,它是细水长流,碧
海无波,在芸芸众生里做一个普通的人,享受生命一刹间的喜悦,那么我们即使不
死,也在天堂里了。
惑
黄昏,落雾了,沉沉的,沉沉的雾。
窗坍,电线杆上挂著一个断线的风筝,一阵小风吹过,它就荡来荡去,在迷离
的雾里,一个风筝静静地荡来荡去。天黑了,路灯开始发光,浓得化不开的黄光。
雾,它们沉沉的落下来,灯光在雾里朦胧……
天黑了。我蜷缩在床角,天黑了,天黑了,我不敢开灯,我要藏在黑暗里。是
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么呢?风吹进来,带来了一阵凉意,那个歌声,那个飘
渺的歌声,又来了,又来了,“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
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我挥著双手想拂去那歌声,它却一再的
飘进来,飘进我的房间,它们充满我,充满我……来了,终于来了。我害怕,害怕
极了,我跳起来,奔到妈妈的房里,我发疯似的抓著妈妈,“妈妈!告诉我,告诉
我,我不是珍妮,我不是珍妮……我不是她……真的,真的……”
已经好多天,好多天了,我迷失在这幻觉里。
《珍妮的画像》,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片子,这些年来从没有再清楚的记忆过它
,偶尔跟一些朋友谈起时,也只觉得那是一部盯片子,有一个很美,很凄艳,很有
气氛的故事。
大约在一年前,堂哥打电话给我,说是听到《珍妮的画像》要重演的消息。我
说,那是一部盯片子,不过我不记得什么了,他随口在电话里哼出了那首珍妮常唱
的小歌━━“我从那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
,海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
握著听筒,我著魔似的喊了起来,“这曲调,这曲调……我认识它……我听过
,真的听过。不,不是因为电影的缘故,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么世界里…
…我有那么一段被封闭了的记忆,哥哥!我不是骗你,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风啊
!海啊!那些飘缈,阴郁的歌声……不要逼著问我,哥哥,我说不来,只是那首歌
,那首歌……”
那夜,我病了,病中我发著高烧,珍妮的歌声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涌上来。它
们渗透全身,我被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强烈的笼罩著,这是了!这是了!我追求的世
界,我乡愁的根源。
从那次病复原后,我静养了好一阵,医生尽量让我睡眠,不给我时间思想,不
给我些微的刺激,慢慢地,表面上我平静下来了。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也不经妈
妈的同意,我提了画具就想跑出去写生,妈听到声音追了出来,她拉住我的衣服哀
求似的说∶“妹妹,你身体还没好,不要出去吹风,听话!进去吧!来,听话……
”忽然,也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哭了起来,我拚命捶著大门,发疯似的大喊∶“
不要管我,让我去……让我去……讨厌……讨厌你们……”我心里很闷,闷得要爆
炸了。我闷,我闷……提著书箱,我一阵风似的跑出家门。
坐在田埂上,放好了画架。极目四望,四周除了一片茫茫的稻田和远山之外,
再也看不到什么。风越吹越大,我感觉很冷,翻起了夹克的领子也觉得无济于事。
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和孟浪起来。面对著空白的画布我画不出一笔东西来,
只呆呆的坐著,听著四周的风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风声渐渐的微弱了
,在那个之间却围绕著一片欲的寂静,慢慢的,远处像是有一种代替风声的音乐一
阵阵的飘过来,那声音随著起伏的麦浪一阵一阵的逼近了……终于它们包围了我,
它们在我耳旁唱著“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我跳了起来,呆呆的立著,极度的恐慌使我几乎陷于麻木之后,我冲翻了书
架,我不能自主的在田野里狂奔起来。
哦,珍妮来了!珍妮来了!我奔著,奔著,我奔进了那个被封闭了世界里。四
周一片黑暗,除了珍妮阴郁、伤感、不带人气的声音之外,什么都没有,空无所有
,我空无所有了,我张开手臂向著天空乱抓,我向前奔著。四周一片黑暗,我要找
寻,我找寻一样不会失落的东西,我找寻……一片黑暗,万物都不存在了,除了珍
妮,珍妮……我无止尽的奔著……。
当夜,我被一个农人送回家,他在田野的小沟里发现我。
家里正在焦急我的不归,妈看见我的样子心痛得哭了,她抱住我说∶“孩子,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我默默的望著她,哦!
妈妈,我不过是在寻找,在寻找……
迷迷糊糊的病了一个星期后,我吵著要起床。医生、爸、妈联合起来跟我约法
三章,只许我在房中画静物,看书,听唱片,再不许漫山遍野的去瞎跑。他们告诉
我,我病了,(我病了?)以后不许想太多,不许看太多,不许任性,不许生气,
不许无缘无故的哭,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太多的不许……
在家闷了快一个月了,我只出门过一次,那天妈妈带我去台大医院,她说迅一
个好医生能治我的病。我们走著,走著,到了精神科的门口我才吃惊的停住了脚步
,那么……我?
……妈妈退出去了,只留下医生和我,他试著像一个朋友似的问我∶“你━━
画画?”我点了点头,只觉得对这个故作同情状的医生厌恶万分━━珍妮跟我的关
系不是病━━他又像是个行家的样子笑著问我∶“你,画不画那种……啊!叫什么
……看不懂的……印象派?”我简直不能忍耐了,我站起来不耐烦的对他说∶“印
象派是十九世纪的一个派别,跟现在的抽象派没有关系,你不懂这些就别来医我,
还有,我还没有死,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珍妮跟我的关系不是病,不是病,我
明白,我确实明白的,我只是体质虚弱,我没有病。
珍妮仍是时时刻刻来找我,在夜深人静时,在落雨的傍晚,在昏暗的黎明,在
闷郁的中午……她说来便来了,带著她的歌及她特有的气息。一次又一次我跌落在
那个虚无的世界里,在里面喘息,奔跑,找寻……找寻……奔跑……醒来汗流满面
,疲倦欲绝。我一样的在珍妮的歌声里迷失,我感到头落的狂乱,我感到被消失的
痛苦,虽然如此,我却从那一刹那的感觉里体会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快乐,一种极端
矛盾的伤感。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沉醉在那个世界里不能自拔,虽然我害怕,我矛盾,
而我却诉说不出对那种快感的依恋。夜以继日的,我逃避,我也寻找,我知道我已
经跟珍妮合而为一了,我知道,我确实知道。“珍妮!珍妮!”我轻喊著,我们合
而为一了。
照例,每星期二、五是我打针的日子,晚上,我拿了针药,关照了家里一声就
去找那个从小就照顾我的医生━━张伯伯。张伯伯关切的注视我,他说∶“妹妹,
你又瘦了!”我就像犯罪被揭穿了似的恐慌起来━━我做错了什么呢?━━我低下
头嗫嚅的说∶“张伯伯,我失眠,你知道,我经常睡不著,安眠药没有用━━”他
抬起我的下巴,轻柔,却是肯定的说∶“你不快乐,为什么?”
“我不快乐?是吗?张伯伯,您弄错了,我快乐,我快乐……真的……我不快
乐真是笑话了。珍妮来了,你知道,珍妮来了,我满足,我满足……虽然我不停的
在那儿跑啊!跑啊!但我满足……真的……痛苦吗?有一点,……那不是很好?我
━━哦!天啊,你不要这样看我啊!张伯伯,我真的没病,我很好……很好……”
我发觉我在歇斯底里的说个不停,并且泪流满面,我抑制不住自己,我不能停止的
说下去。张伯伯默默的拉著我的手送我回家,一路上他像催眠似的说∶“妹妹,你
病了,你病了,没有珍妮,没有什么珍妮,你要安静,安静,……你病了……”
打针,吃药,心理治疗,镇静剂,过多的疼爱都没有用,珍妮仍活灸我的里面
。我感觉到珍妮不但占有我,并且在感觉上已快要取而代之了,总有一天,总有一
天我会消失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活著的不再是我,我已不复存在了,我会消失…
…
三番两次,我挣扎著说,珍妮!我们分手吧!我们分手吧!她不回答我,只用
她那缥渺空洞的声音向我唱著∶“我从那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
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唉!珍妮!我来了,我来就你。于是珍妮向一阵风似的扑向我,我也又一次毫
无抵抗的被吸到她的世界里去了,那个凄迷,空无一物的世界里。我又在狂跑……
寻找……依恋著那颓废自虐的满足而不能自拔。
“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
…海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珍妮!珍妮!我来了,我来就你
……
秋恋
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这同一的狭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
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泰戈尔
她坐在拉丁区的一家小咖啡室里望著窗坍出神,风吹扫著人行道上的落叶,秋
天来了。
来法国快两年了,这是她的第二个秋,她奇怪为什么今天那些风,那些落叶会
叫人看了忍不住落泪,会叫人忍不住想家,想母亲,想两年前松山机场的分离,想
父亲那语不成声的叮咛……她仿佛又听见自己在低低的说∶“爸、妈,我走了。”
我走了,我走了,就像千百次她早晨上学离家时说的一样,走了,走了……哦!妈
妈……她靠在椅背上,眼泪不听话的滴下来。她打开皮包找手帕,她不喜欢自己常
常哭,因为她害怕自己一哭就要哭个不停了。今天怎么搞的,特别难过。她低下头
燃了一支烟,她有些埋怨自己起来。
她记得半年前写给妈妈的一封信,她记得她曾说∶“妈妈,我抽烟了,妈妈,
先不要怪我。我不是坏女孩子,我只是……有时我觉得寂寞难受。小梅住得远,不
常见面。这儿,大家都在为生活愁苦……不要再劝我回去,没有用的,虽然在这儿
精神上苦闷,但我喜爱飘泊……”她奇怪在国内时她最讨厌看女人抽烟。她狠狠地
吸了一口。
咖啡凉了,她预备回去,回她那间形廿元美金租来的小阁楼兼画室。
抬头望了望窗坍,黄昏了。忽然,她发觉在窗坍有一个陌生的中国青年向她注
视著,并且似乎站了很久了。她迷乱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开口招呼他。这儿中国
人太少,除非存心去找人,要不然一个星期也碰不到一个,再不然就是那批说青田
话,开餐馆的华侨。他从外面推门进来了。
“坐吧!”她指著对面的椅子低哑地说著。他们没有交谈,只沉默地互相注视
著,她觉得有些窘,下意识的拿出了一支烟,自己点了火。
“抽烟?”他摇了摇头。
小店的胖老板亲自端来了一杯咖啡,朝她扮了个鬼脸,大概是替她高兴吧!这
个每天来喝咖啡的苍白寂寞的中国女孩子找到朋友了。她觉得有些滑稽,只因为他
是一个中国人就使我那么快乐了吗?她再看了他一眼,他像是个够深刻的男孩。
“我在窗坍看了你很久,你心烦?”他终于开口了。
“没什么,只不过是有些想家。”她狠狠的吸了一口烟,逃避的把眼神散落到
窗坍,她害怕人家看透她。
“你从台湾来?”他问。
“台湾,”她缓缓的,清清楚楚的回答他。她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倒在椅背上。
“那真好,你知道我顾忌这些。”
“我也是。”她淡淡的却是放了心的回答。
“你住过台北没有?你知道,我家在那儿。”她掠了掠头发,不知应该再说什
么。他没有回答她,却注视著她掠头发的动作。
“你来巴黎多久?”
“两年不到。”
“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画画。”
“生活还好?”
“我来时带了些钱,并且,偶尔我可以卖掉一张小画……”他沉默了好久,一
会儿他说∶“你知道当我在窗坍看到你,第一眼给我的感觉是什么?”
她装著没听见他的问话,俯下身去拨动烟灰缸。
“刚才我问你曾在台北住过?”
“是,我一直住在那儿,我是海员,明年春天我跟船回去。台北有我的母亲、
妹妹……”他的声音低哑起来∶“我们的职业就是那么飘泊,今天在这儿,明天又
不知飘到里哪里了……”他自嘲的笑了笑,眼光里流露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寂寞。
“招商局的船极少极少开到这儿。”她说。
“不是招商局的,我们挂巴拿马的旗子。”
“什么时候开船?”
“昨天来的,后天清早开中东。”
后天,后天。她喃喃的念著,一下子觉得她对现在的一切留恋起来。她忽然想
冲动的对他说,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即使不为我,也为了巴黎………多留几天吧!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不
过是两个天涯游子偶尔相遇而已。他们只是互相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她把两
杯咖啡的钱留在桌上,站起身来,像背书似的对他说∶“很高兴今天能遇见你,天
晚了,就要回去……”一口气说完了,她像逃似的跑了出去。她真恨自己,她知道
她在这儿寂寞,她需要朋友,她需要快乐。她不能老是这样流泪想家……他像是一
个好男孩子。她恨自己,为什么逃避呢,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我求什么呢?踉跄的
跑上楼梯,到了房里,她伏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她觉得她真是寂寞,真是非常非
常寂寞……几个月来拚命抑制自我的那座堤防完全崩溃了。
第二天早晨,她没有去史教授的画室,她披了一件风衣在巴黎清冷的街心上独
步著,她走到那家咖啡室的门口,老板正把店门拉开不久,她下意识的推门进去。
中午十一时,她仍坐在那儿,咖啡早凉了,烟灰散落了一桌。睡眠不足的眼睛在青
烟里沉沉的静止著,她咀嚼著泰戈尔的一首诗∶“因为爱的赠遗是羞怯的,它说不
出名字来,它掠过阴翳,把片片欢乐铺展在尘埃上,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
━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他不会再来了,昨天,他不过是路过,不会再来了…
…
她奇怪昨夜她会那么哭啊哭的,今天情绪低反而不想哭了。她只想抽抽烟,坐
坐,看看窗坍的落叶,枯枝……。忽然,她从玻璃反光上看到咖啡室的门开了,一
个高大的身影进来,他穿了一件翻起衣领的风衣。他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把手按
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回头。只轻轻的颤抖一下,用低哑的声音说∶“坐吧!”就像
昨天开始时一样,他们互相凝视著说不出话来,他们奇怪会在这样一个奇异、遥远
的地方相遇。他伸过手臂轻轻拿走了她的烟。
“不要再抽了,我要你真真实实的活著。”
他们互相依偎著,默默的离开那儿。
那是短暂的一天,他们没有赶命似的去看那铁塔、罗浮宫、凯旋门,他们只坐
在河畔的石椅上紧紧的依偎著,望著塞纳河的流水出神。
“今天几号了?”她问。
“二十七,怎么?”
“没什么,再过三天我就满廿二岁了。”路旁有个花摊,他走过去买了一小束
淡紫色的雏菊。
“HappyBirthday!”他动情的说,她接过来,点点头,忽然一
阵鼻酸,眼泪滴落在花上……黄昏了,他们开始不安,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拉起
她的手,把脸伏在她的手背上,他红著眼睛喃喃的沙哑的说著∶“不要离开我,不
要离开我,不要,不要……”
夜深了,她知道时候到了,她必须回去而他,明早又四处飘泊去了。她把花
轻轻的丢在河里,流水很快的带走了它。
于是,一切都过去了,明天各人又各奔前程。生命无所谓长短,无所谓欢乐、
哀愁,无所谓爱恨、得失……一切都要过去,像那些花,那些流水……
我亲爱的朋友,若是在那天夜里你经过巴黎拉丁区的一座小楼前,你会看见,
一对青年恋人在那么忧伤忘情的吻著,拥抱著,就好像明天他们不曾再见了一样。
其实,事实也是如此。
月河
穿过死亡之门
超越年代的陈旧道路到我这里来
虽则梦想褪色,希望幻灭岁月集成的果实腐烂掉但我是永恒的真理,你将一再
会见我在你此岸渡向彼岸的生命航程中━━泰戈尔她不记得那天是谁让他们认识的
了。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这是林珊,这是沈。”就联系了他们。
记得那天她对他点点头,拍拍沙发让他坐下,介绍他们的人已经离去。他坐在
她旁边,带著些泰然的沉默,他们都不说话。
其实他们早该认识的,他们的画曾经好几次同时被陈列在一个展览会场,他们
互相知道已经太久太久了。多奇怪,在那个圈子里他们从来没有机会认识,而今天
他们竟会在这个完全不属于他们的地方见面了。
她有好些朋友,她知道沈也经常跟那些朋友玩在一块儿的,而每一次,就好像
是注定的事情一样,他们总是被错开了。
记得去年冬天她去“青龙”,彭他们告诉她━━“沈刚刚走。”她似乎是认命
了似的笑了笑,这是第五次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没缘,她心里总是有些沮
丧的。她在每一次的错过之后总会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碰到他,
那个沈,那个读工学院却画得一手好画的沈。”
现在,他们终于认识了,他们坐在一起。在他们眼前晃动的是许多镑镑的色彩
和人影。这是她一个女同学的生日舞会,那天她被邀请时本想用没有舞伴这个藉口
推托的,后来不知怎么她又去了,她本不想去的。
“你来了多久?”他问她。
“才来。”
音乐在放那支“TenderIsThe”Night”,几乎所有的年轻人
都在跳舞。他没有请她跳,他们也没再谈什么。她无聊的用手抚弄著沙发旁那盏台
灯的流苏,她懊恼自己为什么想不出话来讲,他们该可以很谈得来的,而一下子,
她又觉得什么都不该说了。
她记得从前她曾那么遗憾的对彭和阿陶他们说过∶━━“要是那一天能碰到那
个画表现派的沈,我一定要好好的捉住他,跟他聊一整天,直到”青龙”打烊……
”
彭他们听她这样说都笑开了,他们说∶“昨晚沈也说过类似的话,你们没缘,
别想了……”
她坐在沙发上有些想笑,真的没缘?明天她要否定这句话了。
那天他穿了一件铁灰色的西装,打了一条浅灰色上面有深灰斜条纹的领带。并
不太高的身材里似乎又隐藏了些什么说不出的沉郁的气质。她暗暗在点头,她在想
他跟他的画太相似了。
唱机放出一支缠绵的小喇叭舞曲,标准的慢四步。他碰碰她的肩把她拉了起来
,他们很自然的相对笑了笑,于是她把手交给他,他们就那样在舞池里散散慢慢的
滑舞起来。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经那么互相渴慕过的两个生命,当他们偶然认识之后
又那么自然的被接受了,就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侧著身子望著她,声音低低的。目光里却带著不属于
这个场合的亲切。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他的目光,一刹间就好像被什么新的事物打击
了,他们再也笑不出来。像是忽然迷失了,他们站在舞池里怔怔地望著彼此。她从
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她自己的言语,她就好像听到沈在说∶“我懂得你,我们是不同
于这些人的,虽然我们同样玩著,开心著,但在我们生命的本质里我们都是感到寂
寞的,那是不能否认的事,随便你怎么找快乐,你永远孤独……”她心里一阵酸楚
,就好像被谁触痛了伤口一样,低下头来,觉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分不清是欢乐
还是痛苦的重压教她心悸,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冲击著他们的生命,她有些吃惊这猝
发的情感了。
“而他只是这么一个普通的男孩……我会一下子觉得跟他那么接近。”她吃惊
地对自己说。他们彼此那样痴痴的凝望著,在她的感觉里他是在用目光拥抱她了。
她低下头沙哑的说∶“不要这样看我,求你……”
她知道他们是相通的,越过时空之后掺杂著苦涩和喜悦的了解甚至胜过那些年
年月月玩在一起的朋友。他们默默的舞著,没有再说话,直到音乐结束。
灯光忽然亮了,很多人拥了那位女同学唱出生日歌,很多人夸张著他们并不快
乐的笑声帮著吹蛋糕上的蜡烛,之后男孩子们忙著替他们的女孩子拿咖啡、蛋糕…
…
她眯著眼睛,有些不习惯突然的光亮的喧哗。跟她同来的阿娟和陈秀都在另一
个角落笑闹著。她有些恹恹的,觉得不喜欢这种场合,又矛盾的舍不得回去。
“你要咖啡不?”他侧过身来问她。
“也好,你去拿吧,一块糖!”
她回答得那么自然,就好像忘了他们只是偶尔碰到的,他并不是她的舞伴,就
如她也不是他的舞伴一样。他端了咖啡回来,她默默的接了过来,太多的重压教她
说不出话来。
音乐重新开始了,陈秀的二哥,那个自以为长得潇洒的长杆儿像跑百米似的抢
过来请她,她对沈歉意的笑笑就跟著长杆儿在舞池里跳起来。
“林珊,你跳得真好。”
“没什么,我不过喜欢伦巴。”
她心不在焉的跳著,谈著。那夜,她破例的玩到舞会终了,陈秀家的车子兜著
圈子送他们。她到家,下车,向满车的人扬扬手随随便便的喊了一声“再见!”车
子扬著尘埃驶去。
她知道沈在车上,她没有看他一眼就下车了,她知道那样就很够了,他们用不
著多余的告别。
名画的幻灯片,一定要来,阿陶的车子坏了,别想有人接你,自己坐巴士来,
门口见。”
“喂!彭,你猜昨晚我碰见谁了,我知道你赶课,一分钟,只要谈一分钟,求
你……哎呀!别挂……”
她看看被对方挂断的电话,没有话说,她知道她那批朋友的,他们那么爱护她
,又永远不卖她的帐,不当她女孩子。
已经上午十一时了,她穿了睡袍坐在客厅里,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显得异常的
冷静。昨晚舞会戴的手镯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地板上,她望著它在阳光下静静的闪
烁著,昨夜的很多感觉又在她心里激荡了,她想,也许我和沈在一个合适的该认识
的场合见面,就不曾有这种感觉了。为什么昨夜我们处了那么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来。他们在各人的目光里读到了彼此对于生命所感到的悲戚和寂寞。
她知道她的几个朋友都会有这种感觉,而他们年年月月的处在一起却没有办法
真正的引起共鸣。“各人活沃人的,”她想起去年夏天一块去游泳时阿陶说的这句
话。当时她听了就觉得一阵酸楚,她受不住,沿著海滩跑开了。而那么多日子来他
们仍是亲密的聚在一起,而他们仍走“各人活沃人的”,在那么多快活的活动之后
又都隐藏了自己的悲哀,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
“至少昨夜我发觉我跟沈是有些不同的,”她想,我们虽然撇不下“自我”,
但我们真正的产生过一种关怀的情感,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耸耸肩站
起来去预备下午穿的衣服。谁知道呢?这种感觉要来便来了。
一种直觉,她知道沈下午不会去听演讲的,而她在短时间内也不会看到他了。
在床上看小说,芥川龙之介的《河童》━━请读做Kappa,看到《河童》题目
后面特别标出的这句话她不禁失笑了,为什么Kappa要读Kappa??大概
Kappa就是Kappa吧!好滑稽。
门铃响了,她没有理会,大弟喊她,说是阿陶来了,她披了衣服出去,心里恨
他打扰了她的《河童》。
“来干嘛?”那么任性的问他。
“他们都在青龙,盼你去,叫我来接。”
“不好,今天人累了,不想见他们,好阿陶,对不起,请你转告他们下次我请
……”她连推带拉的把阿陶给送了出去。
阿陶有些懊恼,脸上一副沮丧的表情,她有些不忍,觉得自己太专横了,又觉
得对自己无可奈何,就是不想去嘛!不想去说废话,不想见那些人。
“你不是老没见过沈么?今夜他在那儿。”阿陶在发动他的摩托车时嘀咕了那
么一句。
她忽然想起原来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她和沈见过了,那天她本想跟彭说的
,后来又一直没谈起,也许是下意识的想隐藏什么吧。她知道沈也没说话。她差一
点想喊住阿陶了,想告诉他她改变主意了,只等两分钟,一起去,不知怎么她又没
说,她只拍拍阿陶,对他歉意的笑笑叫他去了。
卷头发,下午坐车子去教那两个美国小孩的画,吃了晚饭陪父亲看了一场电影
,回来已经很晚了。睡不著,看了几页书,心里又老是像有什么事似的不安。觉得
口渴,她摸索著经过客厅去冰箱拿水。
就在那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她呆了一下,十二点半了,谁会在这时候来电
话?一刹间矣又好像听到预感在对她说∶“是沈的电话。”没有理由的预感,她冲
过去接电话。
“林珊?”
“嗯!我就是。”
“林珊,我是沈,我想了好久,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喂!你在听嘛?”
“什么?”
“林珊,你一定得听著,我明早九点钟的飞机飞美国,去加拿大研究院……喂
……喂……”
在黑暗中她一手抱住了身旁的柱子,她觉得自己在轻轻的喊∶“天啊!天啊!
哦……”沈仍在那边喊她━━“我要你的地址,我给你写信……回答我呀……”她
觉得自己在念地址给他,她不知道自己还说了些什么,然后她轻轻的放下了听筒。
她摸索著回到房里蜷缩在床上像一只被伤害了的小鹿,哦!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她怪她的朋友,怪任何一个认识她又认
识沈的朋友。其实她能怪谁呢?没有人会把他们联想在一起,他们不过是只见过一
次面的朋友罢了。哦,天!我们不是如此的,我们曾经真真实实的认识过,也许那
根本谈不上爱,但有什么另外的代名词呢?她伏在枕上,带著被深深伤害了似的情
感哭泣了。我们没缘,真的没缘。我早知道的,就像好多次完全能应验的预感一样
。她受不住这种空空的感觉,就好像是好多次从没有信心的恋爱里退避下来时一样
,空得教人心慌。
她定睛注视著一大片黑暗慢慢的对自己念著∶“明天他要去了,他━━要━━
去━━了,他━━要━━去……”我早该做聪明人,我早该知道的。而她又不肯这
样想,她似乎是叫喊著对自己反抗,“我不要孤独,我不要做聪明人,我要爱,我
要爱……即使爱把我毁了……”
槛上注视著院角一棵摇晃的树梢。满园的圣诞红都开了,红得教人心乱。
那天,她有些伤风,早晨起来就觉得对自己厌倦,什么事都不想做。她呵了口
气在玻璃窗上,然后随意用手指在上面涂画著,她涂了好多莫名其妙的造形,其中
有一个是近乎长方形,右边的那一道忘了封口,倒有些像是两条平行线了。
她忽然一下敏感的把自己和沈反映上去了,一心惊,随手把它们统统抹去了。
谁说是平行线呢?平行线再怎么延长都是不能相交的。我们不是平行线,她把头抵
著窗槛,不能再想下去了。真的,好几个月了,他一封信都没有来过。他们的关系
根本没有开始就结束了,这该不是结束吧?她清楚灸他们之间的默契,她也明白,
有时,会有一种情操不需要结果而能存在世界上的,而那又往往是最坚强的,甚至
连生命的狂流也无法冲毁的。
她想著想著,忽然又觉得有一股好大的酸楚灸冲击著她,她想,也许产生那种
情操的意念只是一刹那间的酸葡萄所造成的吧。至少,她曾经渴望过在这样的男孩
子的胸怀里安息,再不要在那种强烈的欢乐而又痛苦的日子里迷失了。
在世俗上来看,沈,是一个她最最平淡的朋友,而她居然对他固执的托付了自
己。
孩子们一起去逛街,看电影,然后什么也不感觉的回家。有时阿陶他们碰到她
都会觉得生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最难受的日子里逃避那些被她珍惜的友情。
她只想靠在窗口吹风,再不然就是什么也不想的抱著猫咪晒太阳。也许我是有些傻
,她想,何必老是等那封没有著落的信呢?她看得很清楚,她对自己说∶“我们该
是属于彼此的。”想到他那没有什么出色却另有一股气质的外型,她更肯定自己的
意念了。她爱他,爱他,不为什么,就是那么固执的做了。
一大叠圣诞卡,国内的,国外的,还有一封是彭从巴黎寄来的。想到彭,她有
些歉然了,他比沈迟一个月出国,给她写过信,她只简单的回了他一张风景明信片
,在国内时他一直像哥哥似的照顾她。
小邮差按铃,另递给她一张邮简,抱歉的说∶“忘了这一张。”一下子,她把
门碰的一声带上了,丢了那些卡片,往房里跑去,她矛盾的想快快读到沈的信,而
手里的裁信刀又不听话的慢慢的移动著,哦!那么多日子的等待,她期待了那么久
的信却没有勇气去拆阅它。她知道若是一切正常的话他不会那么久才给她来信。了
草的铅笔字,写得很模糊━━“珊∶不知道在那部电影里听过这句话∶人生岁月匆
匆,在平淡中能寻取几丝欢乐,半段回忆,也是可调遣你半生的了。当时我的感觉
还不止此,有多少人是需要被慰藉的,而又有多少人是为生活奔波而被现实的担子
压下来的,生活实在不易,而人又要为这些事情劳苦终日,终年,甚至终其一生的
岁月……我很难回忆近几个月的种种感觉,就好像在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硬要
把自己生根……想当年的狂热和所谓好气质的自傲都被现实洗刷殆尽……一直想写
信给你,我曾一再的想过,也许台湾的种种都只能属于我从前的梦了,就像你在小
时候会对一只纸船、一片落叶,所发出的绮梦一样……也许我要否定那些从前被我
珍惜的事物和记忆了……这不是对你个人如此,而是对一切都改变了……我一直的
怀念你。”
她看了一遍,她又看了一遍。真的,我们已经结束了,她喃喃的平静的告诉自
己。她知道沈已经先她一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有许多感受她能完全体会,却再
也没有法子引起共鸣和默契了。也许她需要他领到他的园地里去,也许不,总有一
天她会不再是个女孩子,她会成长,她会毫不逃避的去摸索自己的痛苦,幸福的人
会感受到某些人一辈子都尝不到的苦果。
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大笑,她知道她错过了一个强过她太多的朋友。其实谁
又能说矣几个月来日夜渴慕的不是她另外一个“自我”呢?她笑著,流著泪,她对
自己说∶我永远摆脱不开自己,即使是爱情来叩门时也选择了一个与我太接近的男
孩。
她知道沈没有写什么伤害她的话,但当沈写完了这封信时他一定也会知道他们
之间已经永远封闭了,就像两个恋人隔著一道汹涌的大河,他们可以互相呼应却再
不能跨进一步。
她凄怆的闭起眼睛,仿佛看到他们站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月光照著河,照著他
们。她又看到他们彼此张著手臂隔著两岸呼叫著……
“但是,船在你那边,沈,只要你试一试……沈,什么时候你会放你的小舟来
渡我?”她捂著脸低低的说著,她知道自己不会写回信了。真的,船在他那边,在
我,只有年年月月的等候了。
一方斜斜的太阳照进来,她坐在窗口浴在阳光里,有暖暖的伤感晒著她,她拂
了拂头发自言自语的说∶“也许,明天我该对生命、对世界有另一种不同的想法了
。”
极乐鸟
我羡慕你说你已生根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我是永远不会有根的。以前总以为
你是个同类,现在看看好像又不是了。
你说我“好不好”。我对“好”字向来不会下定义,所以就算了谅你也只是
问问罢了。刚才我到院里去站了一会儿。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我站了一下,觉
得怪无聊的,就进来写信了。S(请念做Sim),何必写那些盼望我如何如何的
话。
我讨厌你老写那些鼓励人的话。这些年来你何曾看见过我有什么成就,一切事
情对我都不起作用,我也懒得骗自己。事情宏来就是如此,你又要怎么样呢?
这次期中考,我国文不及格考糟了。原因是我把该念书的时间花在闲散中。
原因是那几个晚上我老在弹吉他原因是我不在乎学校。我更是个死到临头也不抱
佛脚的家伙。不要说什么,像我这样的女孩子除了叫“家伙”之外还能叫什么呢。
由于我写不出古文尚书有几篇,我的确想不出我懂不懂那个跟我有什么关系。教授
说,“怎么搞的?”我说,“没怎么搞,我没念嘛,天天晒太阳。”他脸上露出要
研究我的倾向。
我不喜欢有人乱七八糟的分析我,我一气便跑开了。你说告诉你些近况我就告
诉你这些鬼事。我就是这么不成器,到那儿都是一样。活著已花力气,再要付上努
力的代价去赢得成功的滋味我是不会的。我不要当那个连苦味都没有的空杯。你根
本就不要盼望我如何如何。你岂会不明白我么,你岂会连这都不记得了么,谅你也
只是写写的,我也不恼你了。
昨夜的信还没写完。下午睡觉起来接安来信。S,看到你自杀的消息。算算日
期都快十天了。S,我坐在沙发上呆了几秒钟只那么几秒钟。然后我把那没写完
的信慢慢慢慢的揉掉了,然后我跑出去。心里空空荡荡的。我穿错了鞋子。自己不
知道。街上好多人,我也夹在里面乱乱的走著,我走到中正路,天不知道什么时候
黑下来了。空气冷得要凝固。我荡了好久,脑子里间或有你的事跳出来,没有什么
特别的感觉。后来我走到二女中那儿,碰到熟人。我不知她是谁。她说天怪冷的,
你一人在街上干什么。我说,我接到一封信,一封朋友来的信,所以我出来走走。
她不懂,口里却哦哦的答应著。后来我就走开了。我讲完那几句话,眼泪就不听话
的淌下来了。我胸口被塞住,我胃痛,我仰著头,竟似哭似笑的沿著那一大排日光
灯慢慢的小跑起来了━━。
我回家。我把安的信捡起来铺平了,慢慢的,清楚的看了一遍。S,安说不要
难过,安说你还有救,安说不要激动,不要哭,Echo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不
要哭……我不知道,我回家后便不哭了。我摊开Logic的书好好预备起考试来
。思绪从来没有那么清楚过。第二天早晨我照样去考试。我中午回家,开冰箱,拿
了一个苹果啃起来。我一面看报一面吃东西,妈妈在厨房里,我差不多叫著告诉她
━━S自杀了。我说S上星期自杀了━━妈妈听不清楚,跑上来紧张的问,谁自杀
了?
我看著妈妈的脸,苹果咽不下去也说不出话来。我推开她,一下子冲到自己房
里,伏在门背上歇斯底里的哭起来,我滑坐在地板上,胸口好闷,胃抽痛得要打滚
。我哭著,我伏在地板上小声的哭著。我不愿意什么,我倒巴不得去放肆的哭,好
冲动的哭它一场。S,你看你,你怎么样独自承担了那么多痛苦。而你什么都不说
,一个字都不写。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懂,我不懂,我懂━━。安说你还有救。她
说的。我不要哭,不要不要不要……
S,你是我的泥淖,我早就陷进去了,无论我挣不挣扎我都得沉下去。S,你
若救不了我就拉我一起下去吧。我知道你会以为我在发疯。我的确是。你一点不要
奇怪。好久好久以前,我刚开始画油画,我去你那儿,你在看书,我涩涩的把一张
小画搁在墙角给你看。那日你很高兴,将书一丢,仔细看了那张裸体画,看了好久
好久。然后你说━━感受很好。小孩子,好好画下去━━我知道你是真心在鼓励我
。我画素描时你总是说我不行的。我站在那儿,心里充满快乐。后来你说,“来看
,给你看样新东西。”我们跑到隔壁一间。你给我看那张大画,新画的,你铺在地
板上给我看。我看了一会。你问我喜不喜欢,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我们对著那
画站了好久。我再没有说一句话。后来我去拿我的画箱,我说我要回去了。你送我
到门口。天暗了,你穿著那件深红的毛衣,站在大大的阔叶树下。我走到巷口,回
头望你,你仍站在那儿,红毛衣里渗进了黄昏的灰色。我走去搭车时,街上正飘著
歌━━TakemyhandIamastrangerinparadise━
━我似乎走不动了。我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呆呆的站了好久。心中茫然若失。我好累
,我觉得从来没有那么疲倦过。手中的画箱重得提不动,路边的霓红灯一盏盏亮起
来━━。多奇怪,你走了有万万年了,而我会突然想起这件小事。
我是天生的失败者。你的天才尚且不是你的武器,我又拿什么跟自己挑战呢。
以前我跟你讲到乡愁的感觉,那时我也许还小,我只常常感觉到那种冥冥中无所依
归的心情,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现在我似乎比较明白我的渴望了,我们不耐的期
待再来一个春天,再来一个夏天,总以为盼望的幸运迟迟不至,其实我们不明白,
我们渴求的只不过是回归到第一个存在去,只不过是渴望著自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
。
其实我坐在这儿写这些东西都是很无聊的。我再从一年级去念哲学更是好愚昧
的事。我本该接受T公司的高薪去做东京的时装模特儿。也许那样过日子我反倒活
得快乐些。而S,你会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就是时光倒流,生命再一次重演,我
选择的仍是这条同样的道路。我今日担著如此的重担,下辈子一样希望拥抱一个血
肉模糊的人生。这是矛盾的矛盾,宇宙平衡的真理。
下午D来,他说要订婚。说话时低著头。精神很黯然。不像个有把握的恋人。
我看他那样,心中抽搐了一下。我喝了一口冰水。我说也好。但给我时间,只要短
短一点时间,我要把一件事情灸心里对付清楚━━我要绞死自己,绞死爱情━━你
记不记得四年前讲过的话。我说迅一天我会参加自己的葬礼。你大笑,你说小家伙
又乱七八糟讲迷糊话了。那时我也笑了,我甚至笑得咳嗽起来。我把那本速写簿一
下子掷到墙角去。我说我没讲错。我跟D结婚不就是埋了死了。我要立个滑滑的墓
石。你说留点什么做个墓志铭吧。我不再笑了。那次学画回来时那种疲倦的感觉又
一下子淹没我了。我慢慢的念出━━魂兮归来━━后来我不知怎么的就跑掉了。
S,你看我,事隔多年,我一样洒脱不起来,明明要死的人,总想你拉我回来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我不会归回到自己了。你总叫我小家伙。我就是小家伙。
我忍了。我还要跟你说什么呢。S,我真的答应D了。我欠他太多,这是债,是债
就还吧。了不起咬一咬牙也就捱过了。S,我知道。只要有那么一天我再见到你,
那怕我们只是在匆忙的十字路口擦肩而过那怕你已不再认识我,我又会把自己投
进那永远脱不出来的地方去了。S,求你扶持我。我害怕这样求你。你若亲口唾弃
我,我便要受炼狱的硫火了。
S,出国前那一阵你一直忙得要命,又一直闹情绪。有一晚你来电话,声音几
乎低得听不见。你哭了。你说,“小家伙,我想死。”当时我说,要死就去死吧。
那么好的事情我替你鼓掌。说完我自己也哭起来来了。离情别绪再加上好多好多事
情,我担得够累了。电话挂断,好多天不敢去问你消息。朋友们见面讲起你要走的
事,问我知不知道,我点点头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那晚我在中山北路跟D散步,
你迎面走过来。
我们隔著一个小水塘静静的对立了好久。那水塘,那水塘就像海那么阔,我跨
不过去。S,后来D拉著我走了。我梦游似的跟他走回家,再送他出门。我躺在床
上呆望著黑黑的窗坍直到天亮。第二天你离国,我南下旅行,直到在台南病得要死
被D找到送回家。
S,我写到这儿,想到你自杀的事。我本该一点不吃惊才是,我却像个差劲的
人一样为这件事痛苦感触得不能自已。
S,我想到我们这批性急的家伙。我们早在透支生命,本不会活得太长,你又
何苦跑得那么快呢。好多次我有那种意念,好多次我又放下了。这样一次次得来的
生命总很疲惫。S,我说要你扶持我,我说求你拉著我,因为我是天堂的陌生人。
S,我说什么?我在说什么?你看我,有时我又否认一切,自己所有的感觉我全部
否认。S,我上面写的全都不算。我好累好累,我觉得要生病了,我没气力再写什
么。我本是个差劲的人━━我今晚有些特别。我不写上面那些废话就好似活不下去
了一样。S,不要怪我,因我知道了你的事情。S,你好好的吧?你好好的吧?S
,你还在么,我不能确定,S,我全身发抖。你还在么?还在么?我不知道下一次
有这念头的会是你还是我。我不在乎你看这信有什么想法。人苦闷起来就是这样的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当我发高烧说呓语好了。我是天生的病人。S,你会说你
不爱看这信,我无所谓。你那儿的冬天一定很冷。总有个取暖的壁炉。我不管。把
信烧掉好了。
那年我在画上签名,我写了Echo这字。你说谁给的名字,那么好。我说佾
己给的。没想到希腊神话中的故事,经过数千年的流传,在冥冥中又应验到一个同
名的女孩身上。
不写了,明天我要寄掉这封信。我要去搭公路局车上学,挤在沙丁鱼似的车厢
里颠上山。我要念书。我要做好我不喜欢的事,那么多刺人的感觉。厌倦的感觉日
日折磨我。S,我很累很累,什么时候我可以安睡不再起来。
华罔的风一到冬天总化成一条呜咽的小河,在山谷里流来流去。而我一下车,
那风便扑向我,绕著我,向我低低的诉说著━━我们不是飞行荷兰人,为什么要这
样永不止息的飘来飘去━━我走在风里,总会觉得身子轻些了。我长了翅膀,化成
羽毛。我慢慢的凌空而起。我低低的飞翔在群山之间。呼叫著Echo、Echo
、Echo……
众神默默。
在清晨的纽约。在摩天楼的大峡谷里。S,当你醒来的时候,你曾否听到过一
只极乐鸟在你窗坍拍翼而飞过的声音。
雨季不再来
这已不知是第几日了,我总在落著雨的早晨醒来,窗坍照例是一片灰镑镑的天
空,没有黎明时的曙光,没有风,没有鸟叫。后院的小树都很寥寂的静立在雨中,
无论从那一个窗口望出去,总有雨水在冲流著。除了雨水之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在这时分里,一切全是静止的。
我胡乱的穿著衣服,想到今日的考试,想到心中挂念著的培,心情就又无端的
沉落下去,而对这样的季候也无心再去咒诅它了。
昨晚房中的台灯坏了,就以此为藉口,故意早早睡去,连笔记都不想碰一下,
更不要说那一本本原文书了。当时客厅的电视正在上演著西部片,黑暗中,我躺在
床上,偶尔会有音乐、对白和枪声传来,觉得有一丝朦胧的快乐。在那时考试就变
得极不重要,觉得那是不会有的事,明天也是不会来的。我将永远躺在这黑暗里,
而培明日会不会去找我也不是问题了。不过是这个季节在烦恼著我们,明白就会好
了,我们岂是真的就此分开了,这不过是雨在冲乱著我们的心绪罢了。
每次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喜欢仔细的去看看自己,浴室镜子里的我是一个陌
生人,那是个奇异的时分。我的心境在刚刚醒来的时候是不设防的,镜中的自己也
是不设防的,我喜欢一面将手浸在水里,一面凝望著自己,奇怪的轻声叫著我的名
字━━今日镜中的不是我,那是个满面渴想著培的女孩。我凝望著自己,追念著培
的眼睛━━我常常不能抗拒的驻留在那时分里,直到我听见母亲或弟弟在另一间浴
室里漱洗的水声,那时我会突然记起自己该进入的日子和秩序,我就会快快的去喝
一杯蜂蜜水,然后夹著些凌乱的笔记书本出门。
今早要出去的时候,我找不到可穿的鞋子,我的鞋因为在雨地中不好好走路的
缘故,已经全都湿光了,于是我只好去穿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这件小事使得我在出
门时不及想像的沉落,这凉鞋踏在清晨水湿的街道上的确是愉快的。我坐了三轮车
去车站,天空仍灰得分不出时辰来。车帘外的一切被雨弄得静悄悄的,看不出什么
显然的朝气,几个小男孩在水沟里放纸船,一个拾拉圾的老人无精打采的站在人行
道边,一街的人车在这灰暗的城市中无声的奔流著。我看著这些景象,心中无端的
升起一层疲惫来,这是怎么样令人丧气的一个日子啊。
下车付车钱时我弄掉了笔记,当我俯身在泥泞中去拾起它时,心中就乍然的软
弱无力起来。培不会在车站吧,他不会在那儿等我,这已不知是第几日了,我们各
自上学放学,都固执的不肯去迁就对方。几日的分离,我已不能清楚的去记忆他的
形貌了,我的恋念和往日他给我的重大回忆,只有使得我一再激动的去怀想他,雨
中的日子总是湿的,不知是雨还是自己,总在弄湿这个流光。今日的我是如此的撑
不住,渴望在等车的时候能找到一个随便什么系的人来乱聊一下,排队的同学中有
许多认识的,他们只抬起头来朝我心事重重的笑了笑,便又埋头在笔记簿里去,看
样子这场期终考试弄得谁都潇洒不起来了。我站在队尾,没有什么事好做,每一次
清晨的盼望总是在落空,我觉著一丝被人遗忘的难受,心中从来没有被如此鞭笞过
,培不在这儿,什么都不再光彩了。站内的日光灯全部亮著,惨白的灯光照著一群
群来往的乘客,空气中弥漫著香烟与湿胶鞋的气味,扩音器在播放著新闻,站牌的
灯一亮一熄的彼此交替著,我呼吸著这不湿的空气,觉得这是一个令人厌倦而又无
奈的日子。
想到三个多月前的那日,心情就无端的陷入一种玄想中去,那时正是注册的日
子,上一个学期刚从冬季寒冷的气候中结束,我们放假十天就要开始另一个新的学
期。那天我办完了注册手续才早晨十点多点,我坐在面对著足球场的石砌台阶上,
看著舞专的学生们穿了好看的紧身舞衣在球场上跳舞,那时候再过几日就是校庆了
,我身后正有一个老校工爬在梯子上漆黄色的窗框,而进行曲被一次次大声的播放
著,那些跳舞的同学就反复的在练习。当时,空气中充满著快乐的音乐和油漆味,
群山在四周低低的围绕著。放眼望去,碧空如洗,阳光在缓缓流过。我独自坐在那
儿,面对著这情景,觉得真像一个活泼安适的假日,我就认真的快乐起来。那份没
有来由的快乐竟是非常的震撼著我。后来开学了,我们半专心半不专心的念著书,
有时逃课去爬山,有时在图书馆里发神经查生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接著雨就来
了,直到现在它没有停过。我们起初是异常欢悦的在迎接著雨,数日之后显得有些
苦恼,后来就开始咒诅它,直到现在,我们已忘了在阳光下上学该是怎么回事了。
从车站下车到学校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我走进校园时人已是透湿的了,我没有用
雨具的习惯,每天总是如此的来去著。我们教室在五楼天台的角上,是个多风的地
方。教室中只有几个同学已经先到了,我进门,摊开笔记,靠在椅子上发愣,今日
培会来找我么?他知道我在这儿,他知道我们彼此想念著。培,你这样不来看我,
我什么都做不出来,培,是否该我去找你呢,培,你不会来了,你不会来了,你看
,我日日在等待中度日━━四周的窗杠开著,雨做了重重的帘子,那么灰重的掩压
了世界,我们如此渴望著想看一看帘外的晴空,它总冷漠的不肯理睬我们的盼望。
而一个个希望是如此无助的被否定掉了,除了无止境的等待之外,你发现没有什么
其他的办法再见阳光。
李日和常彦一起走进来,那时已是快考试了,李日是个一进教室就喜欢找人吹
牛的家伙。他照例慢慢的踱进来,手中除了一枝原子笔之外什么也没带。
“卡帕,你怎么穿这种怪鞋子?”卡帕是日本作家芥川的小说《河童》的发音
,在雨季开始时我就被叫成这个名字了。
“没鞋了,无论皮鞋球鞋全湿了,不对么?”
“带子太少。远看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干脆打赤足来上学了。”李日一面看著
我的鞋,一面又做出一副夸张的怪脸来。
“我喜欢这种式样,这是一双快乐的鞋子。”
“在这种他妈的天气下你还能谈快乐?”
“我不知道快不快乐,李日,不要问我。”
“傻子,李日怕你考试紧张,跟你乱扯的。”常彦在一旁说。
“不紧张,不愉快倒是真的,每次考试就像是一种屈辱,你说你会了,别人不
相信,偏拿张白纸要你来证明。”我说著说著人就激动起来。
“卡怕,有那么严重么?”常彦很费思索的注视著我。
“他妈的,我乱说的,才不严重。”说著粗话我自己就先笑起来了。
这是一种没有来由的倦怠,你如何向人去解释这个时分的心情呢,今晨培也没
有来找,而日复一日的等待就只有使得自己更沉落下去。今晨的我就是如此的撑不
住了,我生活在一种对大小事情都过分执著的谬误中,因此我无法在其中得著慰藉
和亮光了。好在这心情已非一日,那是被连串空泛的琐事堆积在心底的一个沙丘,
禁不住连日的雨水一冲,便在心里乱七八糟的奔流起来。
这是一场不难的考试,我们只消对几个哲学学派提出一些评论,再写些自己的
见解,写两千字左右就可通过。事实上回答这些问题仍旧是我很喜欢的一件工作,
想不出刚才为什么要那么有意无意的牵挂著它。仔细的答完了卷子,看看四周的同
学,李日正拉著身旁埋头疾书的常彦想要商量,常彦小声说了一点,李日就马上脸
色发光的下笔如飞起来,我在一旁看了不禁失笑,李日的快乐一向是来得极容易的
。此时的我心中想念著培,心中浮出一些失望后的怅然,四周除了雨声之外再听不
出什么声音来。我合上了卷子,将脚放在前面同学的椅子上轻轻的摇晃著,那个年
轻的讲师踱过来。
“是不是做完了?做完就交吧。”
“这种题目做不完的,不过字数倒够了。”
他听了笑起来,慢慢的踱开去。
我想不出要做什么,我永远学不会如何去重复审视自己的卷子,对这件事我没
有一分钟的耐心。雨落得异常的无聊,我便在考卷后面乱涂著━━森林中的柯莱蒂
(注),雨中的柯莱蒂,你的太阳在那里━━那样涂著并没有多大意思,我知道,
我只是在拖延时间,盼望著教室门口有培的身影来接我,就如以前千百次一样。十
五分钟过去了,我交了卷子去站在外面的天台上,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整天都没
课了,我们已在考期终考了。整幢的大楼被罩在雨中,无边的空虚交错的撑架在四
周,对面雨中的宿舍全开著窗,平日那些专喜欢向女孩们呼叫戏谑的男孩们一个也
不见,只有工程中没有被拆掉的竹架子在一个个无声的窗口竖立著。雨下了千万年
,我再想不起那些经历过的万里晴空,想不起我干燥清洁的鞋子,想不起我如何用
快乐的步子踏在阳光上行走。夏季没有带著阳光来临,却带给我们如许难捱的一个
季候。教室内陆续有人在交卷,那讲师踱出来了。他站著看了一会雨。
“考完了就可以回去了,我们这门课算结束了。在等谁吗?”
“没有,就回去了。”我轻轻的回答了一声,站在雨中思索著。我等待你也不
是一日了,培,我等了有多久了,请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分开了
,我总等著你来接我一块下山回去。
这时我看见李日和维欣一起出来。维欣是前一星期才回校来的,极度神经衰弱
,维欣回乡去了快一个月。
“考得怎么样?”我问维欣,平日维欣住在台北姑母家中,有时我们会一起下
山。
“六十分总有的,大概没问题。”维欣是个忧郁的孩子,年龄比我们小,样子
却始终是落落寡欢的。
“卡帕,你准是在等那个戏剧系的小子,要不然甘心站在雨里面发神经。”李
日一面跳水塘一面在喊著。
“你不许叫他小子。”
“好,叫导演,喂,培导演,卡帕在想你。”李日大喊起来。我慌了。
“李日,你不要乱来。”维欣大笑著拉他。
“卡帕,你站在教室外面淋雨,我看了奇怪得不得了,差一点写不出来。”李
日是最喜欢说话的家伙。
“算了,你写不出来,你一看常彦的就写出来了。”
“冤枉,我发誓我自己也念了书的。”李日又可爱又生气的脸嚷成一团了,这
个人永远不知忧愁是什么。
这时维欣在凝望著雨沉默著。
“维欣,你暑假做什么,又不当兵。”我问他。
“我回乡去。”
“转系吧,不要念这门了,你身体不好。”
“卡帕,我实在什么系都不要念,我只想回乡去守著我的果园,自由自在的做
个乡下人。”
“书本原来是多余的。”
“算了,算了,维欣,算你倒楣,谁要你是长子,你那老头啊━━总以为送你
念大学是对得起祖宗,结果你偏闷出病来了。”李日在一旁乱说乱说的,维欣始终
性情很好的看著他,眼光中却浮出一层奇怪的神情来。
我踏了一脚水去洒李日,阻止他说下一句,此时维欣已悄悄的往楼梯口走去,
李日还毫不觉得的在踏水塘。
“维欣,等等我们。李日,快点,你知道他身体不好,偏要去激他。”我悄悄
的拉著李日跟在维欣身后下去。
下楼梯时我知道今日我又碰不著培了,我正在一步一步下楼,我正经过你教室
的门口,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是这样的想念著你,培,我们不要再闹了,既
然我们那么爱著,为什么在这样近在眼前的环境中都不见面。
李日下楼时在唱著歌。
“我知道有一条叫做日光的大道,你在那儿叫著我的小名呵,妈妈,我在向你
赶去,我正走在十里外的麦田上……”
“喂,卡帕,这歌是不是那戏剧系的小子编出来的?告诉他,李日爱极了。”
这儿没有麦田,没有阳光,没有快乐的流浪,我们正走在雨湿的季节里,我们也从
来没有边唱著歌,边向一个快乐的地方赶去,我们从来没有过,尤其在最近的一段
时分里,快乐一直离我们很远。
到楼下了,雨中的校园显得很寥落,我们一块儿站在门口,望著雨水出神,这
时李日也不闹了,像傻子似的呆望著雨。它又比早晨上山时大多了。
“这不是那温暖的雨。”维欣慢慢的说。
“等待阳光吧,除了等待之外怎么发愁都是无用的。”我回头对他鼓励的笑了
笑,自己却笑得要落泪。
“算了,别等什么了,我们一块儿跑到雨里去,要拚命跑到车站,卡帕,你来
不来。”李日说著人就要跑出去了。
“我们不跑,要就走过去,要走得很泰然的回去,就像没有下雨这等事一样。
”
“走就走,卡帕,有时你太认真了,你是不是认为在大雨里跑著就算被雨击倒
了,傻子。”
“我已没有多少尊严了,给我一点小小的骄傲吧。”
“卡帕,你暑假做什么?”维欣在问我。
“我不知道,别想它吧,那日子不来,我永远无法对它做出什么恳切的设想来
,我真不知道。”
历年来暑假都是连著阳光的,你如何能够面对著这大雨去思想一个假期,虽然
它下星期就要来临了,我觉得一丝茫然。风来了,雨打进门檐下,我的头发和两肩
又开始承受了新来的雨水,地上流过来的水弄温了凉鞋,脚下升起了一阵缓缓的凉
意。水聚在我脚下,落在我身上,这是六月的雨,一样寒冷得有若早春。
雨下了那么多日,它没有弄湿过我,是我心底在雨季,我自己弄湿了自己。
“我们走吧,等什么呢。”维欣在催了。
“不等什么,我们走吧。”
我,李日,维欣,在这初夏的早晨,慢慢走进雨中,我再度完全开放的将自己
交给雨水,没有东西能够拦阻它们。雨点很重的落在我全身每一个地方,我已没有
别的意识,只知道这是雨,这是雨,我正走在它里面。我们并排走著,到了小树那
儿它就下得更大了,维欣始终低著头,一无抗拒的任著雨水击打著。李日口中含了
一支不知是否燃著的新乐园,每走一步就挥著双手赶雨,口中含糊而起劲的骂著,
他妈的,他妈的,那样子看不出是对雨的欢呼还是咒诅。我们好似走了好久,我好
似有生以来就如此长久的在大雨中走著,车站永远不会到了。我觉得四周,满溢的
已不止是雨水,我好似行走在一条河里。我湿得眼睛都张不开了,做个手势叫李日
替我拿书,一面用手擦著脸,这时候我哭了,我不知道这永恒空虚的时光要何时才
能过去,我就那样一无抗拒的被卷在雨里,我漂浮在一条河上,一条沉静的大河,
我开始无助的浮沉起来,我慌张得很,口中喊著,培,快来救我,快点,我要沉下
去了,培,我要浸死了。
李日在一旁拚命推我,维欣站在一边脸都白了,全身是湿的。“卡帕,怎么喊
起来了,你要吓死我们,快点走吧,你不能再淋了,你没什么吧?”
“李日,我好的,只是雨太大了。”
我跟著他们加快了步子,维欣居然还有一条干的手帕借我擦脸,我们走在公路
,车站马上要看到了,这时候我注视著眼前的雨水,心里想著,下吧,下吧,随便
你下到那一天,你总要过去的,这种日子总有停住的一天,大地要再度绚丽光彩起
来,经过了无尽的雨水之后。我再不要做一个河童了,我不会永远这样沉在河底的
,雨季终将过去。总有一日,我要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早晨醒来,那时我要躺在床上
,静静的听听窗坍如洗的鸟声,那是多么安适而又快乐的一种苏醒。到时候,我早
晨起来,对著镜子,我会再度看见阳光驻留在我的脸上,我会一遍遍的告诉自己,
雨季过了,雨季将不再来,我会觉得,在那一日早晨,当我出门的时候,我会穿著
那双清洁干燥的黄球鞋,踏上一条充满日光的大道,那时候,我会说,看这阳光,
雨季将不再来。
注∶柯莱蒂(clytze),希腊神话山泽女神,恋太阳神阿波罗,后变为
向日葵。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
当我开始爬树时,太阳并没有照耀得那么凶猛,整个树林是新鲜而又清凉的,
刚一进来的时候几乎使我忘了这已是接近夏天的一个早晨了。阳光透过树上的叶子
照在我脸上,我觉得睁不开眼睛,便换了一个姿势躲开太阳。
这时的帕柯正在我躺著的树干下,她坐在一大堆枯叶上,旁边放著她那漂亮的
粗麻编的大手袋,脚旁散著几张报纸。这是帕柯的老习惯,无论到那儿,总有几张
当天的或过时的报纸跟著她,而帕柯时常有意无意的翻动著,一方面又不经意的摆
出一幅异乡人的无聊样子来。现在我伏在树上看著她,她就怪快乐的样子,又伸手
去翻起报纸来。
我在树上可以看见那河,那是一条冲得怪急的小河,一块块的卵石被水冲得又
清洁又光滑,去年这个时候,我总喜欢跟帕柯在石头上跨来跨去。小河在纱帽山跟
学校交接的那个山谷里流著。我渡水时老是又叫又喊的,总幻想著纱帽山的蛇全在
河里,而帕柯从不怕蛇,也从不喊叫,她每到河边总将书一放,就一声不响的涉到
对岸的大相思树下去。太阳照耀著整个河床,我们累了就会躺在大石上晒一下,再
收拾东西一块走公路去吃冰,然后等车回家。有时辛堤和奥肯也会一块儿去,但我
看得出,只有帕柯和我是真正快快乐乐的在水里走来走去。这样的情形并没有很多
次,后来帕柯要预备转学考试,就停掉了这种放学后的回家方式。
辛堤今天破例想自己去涉起水来,他在带著土黄色的卵石上走著,肩上还背了
照相机。天很热,辛堤的白衬衫外面却套了一件今年流行的男孩背心,那种格子的
花样显得古怪而轻浮。我看看帕柯,她也正在看下面的河,于是我就对辛堤嚷起来
。
“辛堤,不要那样子走来走去了,你不是还有一堂课,快回去上,我跟帕柯在
这儿等你。”
“卡诺,不要催我吧,如今的帕柯已不是从前每天来上学的她了,让我留在这
儿,明早帕柯就再不会来了。”
辛堤仰著头朝我喊著,这时候阳光照在他单纯的脸上,显得他气色很好,水花
在他脚边溅起,在阳光里亮得像透明的碎钻石,我看著这情景就异常的欢悦起来。
帕柯在树下走来走去,一会儿她走过来,用手绕著我躺著的树干,摇晃著身体,一
面又仰头在看树顶的天空。
“卡诺,离开这儿已经一年多了,今早我坐车上山觉得什么都没有变过,连心
情都是一样的,要不是辛堤这会儿背著我的相机,我真会觉得我们正是下课了,来
这林子玩的,我没有离开过。”
“柏柯,你早就离开了,你离去已不止一年了,今早在车站见你时,我就知道
你真的走了有好久了,要不然再见你时不会有那样令人惊异的欢悦。”
今天的帕柯穿得异常的好看,绸衬衫的领子很软的搭在颈上,裙子也系得好好
的,还破例的用了皮带,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踏在枯叶上,看起来很调和,头发直直
的披在肩上,又光滑又柔软。整个的帕柯给这普通的星期一早晨带来了假日的气息
,我觉得反而不对劲起来。
“帕柯,你全身都不对劲,除了那几张报纸之外,你显得那么陌生。”
“卡诺,你这样说我似乎要笑起来,你知道么,早晨我起来时就一直告诉自己
,今天的我不是去新,今天是回华冈去,我就迷惑起来,觉得昨天才上山去过,
那地方对我并不意味著什么,我去也不是去做什么,整个心境就是那样的,我不喜
欢那种不在乎的样子,就让自己换了一件新衣服,好告诉自己,今天是不同的。卡
诺,你看我,我这做作的人。”
“帕柯,不要在意那种没有来由的心情吧,毕竟回来的快乐有时是并不明显的
,也不要来这儿找你的过去,你没有吧?柏柯。”
“没有。卡诺,不是没有,我不知道。”
“不要再想这些,我们去叫辛堤起来。”
我从树上踩著低桠处的树枝下来,地上除了野生的凤尾草之外,便是一大片落
叶和小枯树枝铺成的地,从去年入秋以来就没有人扫过这儿的叶子。树林之外有一
条小径斜斜的通到那横跨小河的水泥桥上,然后过了桥,经过橘子园直通到学校的
左方。我走到树边的斜坡上向下望著辛堤,他不在河里,辛堤已经拿著脱下来的背
心,低著头经过那桥向我们的地方走来。
林外的太阳依旧照耀著,一阵并不凉爽的风吹过我和帕柯站的斜坡,野草全都
摇晃起来,辛堤已经走上了那伸延得很陡的小径,我由上面望著他,由于阳光的关
系,我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绣在衬衫口袋上的小海马。此时的帕柯站在我身旁,
一双手搁在我肩上,我们同时注视著坡下的辛堤,他仍低著头走著,丝毫没有察觉
我们在看他。四周的一切好似都突然寂寥起来,除了吹过的风之外没有一点声音,
我们热切的注视著他向我们走近,此时,这一个本来没有意味著什么的动作,就被
莫名其妙的蒙上了一层具有某种特殊意象的心境。辛堤那样在阳光下走近,就像带
回来了往日在一起的时光,他将我们过去的日子放在肩上走过桥,上坡,一步一
步的向我们接近。
“帕柯,这光景就像以前,跟那时一模一样,帕柯,你看光线怎么样照射在他
的头发上,去年没有逝去,我们也没再经过一年,就像我们刚刚涉水上来,正在等
著辛堤一样。”
“是的,卡诺,只要我们记得,没有一件事情会真正的过去。”
“帕柯,有时觉得你走了,有时又觉得你不过是请假,你还会来的。”
“我不知道,卡诺,我没有认真想过。”
辛堤走到尚差林子几步时,就很快的将肩上的背心一丢,口中嚷著热,走到树
荫下便将身子像鸟似的扑到地上去。他自己并不知道,刚才他那样上坡时,带给了
我们如何巨大的一种对过去时光的缅怀。
“热坏了,卡诺,你带了咖啡没有?”
“辛堤,你忘了,我中午留在学校才带咖啡的,今天是陪帕柯,整天没课。帕
柯,你几点想回去?”
“不知道,不管,累了就回去,你走过来。辛堤不要懒了,替我们拍照吧。”
辛堤靠在那棵杨桐树的树根上,将背心罩著相机,开始装起软片来,我枕著帕柯的
麻布手袋仰面躺著,而帕柯正满面无聊的在嚼一根酢浆草。我转一个身想看看河,
但我是躺著的,看不见什么,只有树梢的阳光照射在帕柯的裙上,跳动著一个个圆
圆的斑点。
我们从上山到现在已快三个钟点了,我觉得异常的疲倦。
树林很凉爽,相思树开满黄花,风一吹香气便飘下来,我躺著就想睡过去了,
小河的水仍在潺潺的流著,远处有汽车正在经过公路。
“卡诺,我在你书上写了新地址,这次搬到大直去了,你喜欢大直吗?”
“帕柯,你这不怕麻烦的家伙,这学期你已经搬了三次家了。”
“一切的感觉就是那样无助,好似那儿都不是我该定下来的地方,就是暑假回
乡时也是一样。故乡古老的屋宇和那终年飘著蔗糖味的街道都不再羁绊我了,这种
心境不是一天中突然来的,三年前它就开始一点一滴的被累积下来,那时我觉得长
大了,卡诺,我已没有自己的地方了。”
“帕柯。”
“我喜欢用我的方式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虽然我自己也不确信我活得有多好。
”
“我不喜欢城市,尤其是山下那个城,但我每天都回到那里去,帕柯,我是一
个禁不起流浪的人。”
“我不会,我每日放学就在街上游荡,我就跟他们一块吃小摊逛街直到夜深。
”
那时我躺得不想起来,地上的湿气透过小草和枯叶慢慢的渗到背脊里去,我觉
得两肩又隐约的发痛起来,就随手拉了一张报纸垫在身下,辛堤已装好软片向我们
走来。
“挪过来一点,卡诺,你脸上有树叶的影子,坐到帕柯左边去,你总不会就这
样躺著拍照吧。”
“就让我躺著吧,毕竟怎么拍是不重要的。”
时间已近正午了,我渐渐对这些情景厌烦起来,很希望换个地方,我是个不喜
欢拍照的人,觉得那是件做作的事情。
“卡诺,你这不合作的朋友,帕柯一年都没来一次,你却不肯好好跟她一起拍
些照片,卡诺━━”辛堤生气起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帕柯看见就笑了。
“辛堤,好朋友,我们去吃冰吧,不要跟卡诺过不去,毕竟我们没有什么改变
,何必硬把它搞得跟以往有什么不同呢。”
于是我们离开了树林,抱著许多书,穿过桥,上坡,再经过一个天主堂就到大
路了。从树林中走到正午的天空下总是不令人欢悦的,太阳被云层遮住,见不到具
体的投射下来的光线,但放眼望去,在远处小山的上面,那照耀得令人眼花的天空
正一望无际的展开著。大路上静静的停放著几辆车子,路旁的美洲菊盛开著火焰似
的花朵,柏油路并没有被晒得很烫,但我走在上面,却因为传上来的那一点微热,
使人从脚下涌起一股空乏的虚弱来。
到冰店的路并不很长,我们只需再经过一个旧木堆,绕过一家洗衣店和车站就
到了,我们懒散的走著,有时踢踢石头,路上偶尔有相识的同学迎面走过。我们三
人都没说话,经过木堆时,嗅到腐木的味道,一切就更真实起来了。
“我们干脆提早一点吃饭去,我想去那家小店。”
“又要多走四十几步路,帕柯,你最多事。”
小店的墙上贴了许多汽水广告和日历女郎的照片,另外又挂了许多开张时别人
送的镜子。以前帕柯常常嘲笑这家土气的小店,今日却又想它了。
今天的学生不多,我们坐在靠街的一张桌子,一面等东西吃一面看著公路上来
来往往的车辆,刚才的太阳晒得我头痛,我觉得该去照照镜子,仔细去看看自己的
脸,于是我就挪过椅子,对著一面画有松鹤的镜子打量起自己来,真是满面疲乏的
神色了。回身去看他们,帕柯正在喝茶,辛堤在另一桌与几个男同学谈话,样子怪
有精神的,这时蛋花汤来了,他就坐回来吃得很起劲。帕柯拿起筷子在擦,动作慢
慢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但她没说什么。
“卡诺,我们吃完了去阳明山,走小路去,底片还有好多呢。”辛堤吃著东西
人就起劲了。
“我现在不知道。”
“我要去,现在下山没意思。”帕柯在一旁说。
太阳又出来了,见到阳光我的眼睛就更张不开了,四周的一切显得那么的拉不
住人,蓝色的公路局车一辆辆开过,我突然觉得异常疲倦,就极想回去了。
“我不管你们,吃完饭我要走了,帕柯,你跟辛堤去吧。”
“卡诺永远是一个玩不起的家伙,回去吧,我们先陪你去等车。”
我们站在候车亭的栏杆边上,四周有几个小孩在跑来跑去,车站后面的冰店在
放著歌曲,那带著浪漫的拉丁情调的旋律在空气中飘来,四周的一切就突然被浸在
这奇怪的伤感的调子里,放眼望去,学校的屋顶正在那山冈上被夏日的太阳照得闪
闪发光。
帕柯在送我,就如以前那一阵接近放假时的日子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心中一
样也浮著些深深浅浅的快乐和忧伤。车来了,正午的阳光照著车顶和玻璃,我上车
,望著留下来的帕柯和辛堤,他们正要离开。我问帕柯∶“帕柯,什么时候再来?
”
“不知道。再见,卡诺。”
车开了,沿途的橘树香味充满了整个空旷的车厢,一幢幢漂亮精致的别墅在窗
坍掠过,远处的山峦一层层绵亘到天边,淡水河那样熟悉的在远处流著,而我坐在
靠右的窗口,知道我正在向山下驶去。
这是一个和帕柯在一起的星期一的早晨。
安东尼。我的安东尼离复活节假期还有半个月,全宿舍正为期中考念得昏天暗
地,这宿舍是一年交一次成绩单的。不及格下学年马上搬出去,再潇洒的女孩在这
时候也神气不起来了。早也念,晚也念,个个面带愁容,又抱怨自己不该天天散步
会男朋友,弄得临时抱佛脚。那几天,整个一幢房子都是静悄悄的,晚上图书室客
满,再没有人弹吉他,也没有人在客厅放唱片跳舞了。吃饭见面时就是一副忧忧愁
愁的样子,三句不离考试,空气无形中被弄得紧张得要命,时间又过得慢,怎么催
急它也不过去,真是一段不快乐的日子。
大家拚命念书还不到四天,停停歇歇的学潮又起,部材学生闹得很起劲,每天
一到中午一点钟下课时,警察、学生总是打成一团。我们宿舍每天总有几个女孩放
学回来全身被水龙冲得透湿,口里嚷著∶“倒楣,跑不快,又被冲到了,我看不伤
风才怪。”她们说起游行闹事,就如上街买了一瓶洗头水一样自然,有时我实在不
懂。身为外国学生,不问也罢。
学校课程又连续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中午,我寄信回来,一看客厅围满了人在
听新闻,我也跑去听,只听见收音机正在报“学潮关系,大学城内各学院,由现在
起全面停课,复活节假期提早开始……”听到这里,下面的新闻全跟我们无关了,
大家又叫又跳,把书一本一本丢到天花板上去,只听见几个宝贝叫得像红番一样∶
“万岁!万岁!不考试,不考试了,哎唷,收拾东西回家去呵!”
第二天餐厅钉了一张纸,要回家的人可以签名离开宿舍。
我黄昏时去看了一下,一看了不得,三十五个女孩全走,只留我一个了,心里
突然莫名其妙的感触起来,想想留著也没意思,不如找个同班的外国同学旅行去。
打了几个电话,商量了一下行程,讲好公摊汽油钱,马上决定去了。
那个晚上宿舍热闹得不得了,有人理衣服,有人擦箱子,有人打电话订火车票
,几个贪吃的把存著预备开夜车的零食全搬出来了,吃得不亦乐乎。我计划去北部
旅行她们不知道,于是这个来请我回家过节,那个来问要不要同走,但我看出她们
是假的,没有诚意,全给推掉了,躺在床上听音乐,倒也不难过。十二点多,楼上
的胖子曼秋啪一下推门进来了,口里含了一大把花生米,含含糊糊的问我∶“艾珂
,你放假做什么?不难过啊?”
我听得笑起来了。
“不难过,本人明天去北部,一直要跑到大西洋,没空留在马德里掉眼泪给你
看。”
曼秋一听叫起来了,往我床上一跳,口里叫著∶“怎么不先讲?你这死人,怎
么去?去几天?跟谁去?花多少?我跟你去,天呵,我不回家了。”
“咦,我是没家的人才往北部跑,你妈妈在等你,你跟我去做什么。我又不去
长的,钱用光了就回来,下次再约你。”
好不容易劝走了曼秋,叹口气,抱著我的小收音机睡著了。
第二天我启程去北部,玩了八天钱用光,只得提早回来,黄昏时同去的几个朋
友把我送回宿舍,箱子在门口一放,挥挥手他们就走了。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开门
,我绕到后院,从厨房的窗子里爬进去,上上下下走一圈,一个人也不见,再看看
女佣人艾乌拉的房间,她正在睡觉,我敲敲窗把她叫醒,她一下子坐起来了,口里
说著∶“哎,哎,艾珂,你把我吓死了,你怎么早回来了,复活节还没到呢,假期
还有半个月,玛丽莎小姐以为没人留在宿舍,已经决定关门了,明天我也回去了,
你怎么办呢?”她噜噜□□的讲了一大堆,我心真的冷了一半,宿舍关门,我事
先不知道,临时叫我到那里去找地方住呢。那时我拍著艾鸟拉的肩,口里说著不要
紧,自己却一下子软弱得路都走不动了。我那个晚上一直打电话找城内的劳拉小姐
,她十一号才回公寓,讲了宿舍的情形,她答应租给我一个房间,直到学校开课,
我这才安心去睡,只等第二天搬家了。
第二天早晨,艾鸟拉做了一个蛋饼给我吃,亲亲我的颊,把大门钥匙留给我人
就走了,走到门口又急急的跑回来向我喊著∶“艾珂,艾珂,不要忘了下午把安东
尼带去你租的公寓一起住,小米在厨房抽屉里,天天喂一点水,你很细心的,他跟
你一定很高兴,再见,再见。”我在窗上向她点点头,心里有点无可奈何,这只我
们宿舍的“福星”看样子真给我麻烦了。我跑到厨房去看它,安东尼正在笼子里跳
得很高兴,我用中文向它讲━━“小家伙,跟我来吧。”他显然很不习惯中文,轻
轻的叫了一声,我提著它走上石阶到客厅去。先喂了安东尼一点小米,再提了自己
的箱子,外面正在下雨,我又打了伞,走出宿舍锁上了门,把钥匙留在花盆下面,
抬头望望这幢沉寂的爬满了枯藤的老房子,心情竟跟初出国时一样的苍凉起来,人
呆站在雨中久久无法举步。这时安东尼的笼子正挂在我伞柄上,它轻轻的拍了几下
翅膀,我方才清醒过来。翻起了风衣的领子,对安东尼说━━“来吧,我们去找劳
拉小姐去,不会寂寞的,安东尼,你一向是我们的福星。”
劳拉小姐的公寓在城里的学生区,我没进宿舍之前住过三个月,跟一般的包租
婆没有两样,住著处处要留心,用水、用电、用煤气没有一样可以舒舒服服用的,
但我跟她相处得还不错。不知道为什么,我走了之后她再没有把房间租出去。
我到的时候正是中午,这老小姐把我箱子接过去,两人高高兴兴的亲颊问候,
她话匣子就打开了,我一面挂衣服一面听她讲老邻居的琐事给我听,当我正挂到最
后一件身上的风衣时,猛然听见安东尼的笼子唰的在窗困上一滑,接著它在里面又
叫又跳,像疯子一样,我半个身子都悬出去了,只见一个大花猫正扑在安东尼的笼
子上,我喊了一声两手去抓猫,它反抓了我一把,跳上隔壁阳台跑掉了。我把笼子
拿进来,把窗关上了,人坐在地板上发愣,劳拉小姐手里拿著个大衣架,口里轻轻
的在喊,“哥伦布啊,哥伦布啊,这恶猫抓伤你了。”
我看看手背上有几条血痕,并不严重,就是有点刺痛,倒是笼子里的安东尼,
伏在水槽旁一动也不动,我大惊了,拚命摇笼子,大声叫它名字它总算醒过来了,
动了一下,眼睛张开来向我看了看。这时我突然十分的激动起来,无名的寂寞由四
面八方向我涌过来,我蹲在笼子旁边,手放在铁丝上,只觉我一个人住在这大城市
里,带著唯一的一只鸟,除了安东尼外,我什么也没有了。那夜我很累,劳拉小姐
去望弥撒了,我抱著自己的小收音机,听著那首老歌━━“三个喷泉里的镍币,每
个都在寻找快乐……”在朦朦胧胧的歌声里我昏昏睡去。
清早五点多钟,天还没亮,我房内安东尼把我叫醒了,只听见它的笼子有人在
抓住拖,它在叫在跳,那声音凄惨极了。
我跳下床来,在黑暗里看不见东西,光脚伏在地上摸,我找不到它的笼子,我
急坏了,“安东尼,天啊,安东尼,你在哪里?”那时我看到一个猫影子唰一下从
开著的天窗里跳出去,再开灯看安东尼,它的笼子已被拖得反过来了,他僵在里面
,浑身羽毛被抓得乱七八糟。我全身都软了,慢慢蹲下去,打开笼子把它捧在手里
,发觉它居然还是活著的,一只脚断掉了。一个清早,我只穿著一件夏天的睡袍在
忙著包扎安东尼,弄到九点多钟,他吃了第一口小米,我才放心的把自己丢到床上
去休息了一下。十点多钟我给家中写信━━“爸爸、妈妈∶我搬出宿舍了,带著一
只鸟回到劳拉小姐的公寓来。”我写的时候,安东尼一直很安静的望著我,我向它
笑笑,用西班牙语对它说∶“早安,小家伙,没事了,我试试把你送到没有猫的地
方去,不要害怕。”
“马大”有个日本同学启子,跟我一星期同上两天课,她有家在此地,平日还
算不错的朋友,打电话去试试她吧。
“喂,启子,我是艾珂,有事找你。”
“什么事?”一听她声音就知她怕了,我一泄气,但还是不放弃煽动她。
“我有只鸟,麻烦你养半个月怎么样?他会唱歌,我答应你天天来喂它。”
“艾珂,我不知道,我不喜欢鸟,让我想一想,对不起,明天再说吧。”
放下电话,咬咬嘴唇,不行,我不放心安东尼留下来,那只恶猫无孔不入,半
个月下来不被吃掉吓也被吓死了。突然想到那个奥国同学,他们男生宿舍不关门,
去试一下他吧,找到他时已是下午了。电话里我还没说话,他就讲了━━“哎唷,
艾珂,太阳西边出了,你会打电话来,什么事?”我听出他很高兴,又觉有点希望
了。
“我搬出宿舍了,要在城内住半个月。”
“真的,那太好了,没有舍监管你,我们去跳舞。”
“不要开玩笑,彼德,我找你有事。”
“喂,艾珂,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来接你吃饭,见面再谈好不好?”
“彼德,你先听我讲,我不跟你出去,我要你替我养只鸟,开学我请你喝咖啡
。”
“什么,你要我养鸟?不干不干,艾珂,怎么不找点好事给我做,喂,你住哪
里嘛,我们去跳舞怎么样?”
我啪一下挂断了电话,不跟他讲了。心里闷闷的,穿上大衣去寄家信,临走时
看见安东尼的笼子,它正望著我,十分害怕留下来的样子,我心一软,把它提了起
来,一面对它说著∶“安东尼,不要担心,我天天守著你,上街带你一起,也不找
人养了。”
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太阳照在石砌的街上,我正走过一棵一棵发芽的树,人就
无由的高兴起来。安东尼虽然断了脚了,包著我做的夹板,但也叫了几声表示它也
很快乐。走了约十分钟,街上的人都看我,小孩更指著我叫“看呵,看呵,一个中
国女孩提了一只鸟。”我起初还不在意,后来看的人多了,我心里喃喃自语∶“看
什么,奇怪什么,咱们中国人一向是提了鸟笼逛大街的。”后来自己受不了,带了
安东尼回公寓去。由那一天起,我早晚守著安东尼,喂它水,替它换绷带,给它听
音乐,到了晚上严严的关上所有的窗户,再把笼子放在床旁边。白天除了跟朋友打
打电话之外足不出户,只每天早晨买牛奶面包时带了它一起去,那只猫整天在窗坍
张牙舞爪也无法乘虚而入,五六天下来,劳拉小姐很不赞成的向我摇摇头。
“艾珂,你瘦了,人也闷坏了,何必为了一只鸟那么操心呢!我姐姐住楼下,
我们把安东尼送去养怎么样,你夜里好安心睡觉。”
“我不要,安东尼对我很重要,脚伤又没好,不放心交给别人,你不用担心,
好在只有几天了。”
几天日夜守著安东尼之后,它对我慢慢产生了新的意义,它不再只是一只宿舍
的“福星”了,它是我的朋友,在我背井离乡的日子里第一次对其他的另一个生命
付出如此的关爱。每天早晨我醒来,看见安东尼的笼子平安的放在我床边,一夜在
梦中都担心著的猫爪和死亡就离得远远的了。我照例给它换水,喂小米,然后开著
窗,我写信念书,他在阳光下唱歌,日子过得再平静不过了。我常对他说━━“安
东尼,我很快乐,我情愿守著你不出去,艾珂说什么你懂吗?安东尼,你懂吗?”
过了半个月,宿舍又开了,我告别了劳拉小姐回到大学城内来,艾鸟拉替我把箱子
提上楼,我把安东尼往她手上一递,人往床上一躺,口里喊著,“天呵,让我睡一
觉吧,我十五天没好好睡过。”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睡著了。
以后我有了好去处,功课不顺利了,想家了,跟女孩子们不开心了,我总往厨
房外的大树下去找安东尼,在笼边喂它吃吃米,跟他玩一阵,心情佾自然然的好起
来了。
前几星期马德里突然炎热起来,我在阁楼上念书,听见楼下院子里吱吱喳喳的
全是人声,探头一看,几个女孩子正打开了笼子把安东尼赶出去,它不走,她们把
它一丢,安东尼只好飞了。我一口气冲下去,抓住一个女孩就推了她一把,脸胀红
得几乎哭了,口里嚷著∶“你们什么意思,怎么不先问问我就放了。”
“又不是你的鸟,春天来了不让它离开么?”
“他脚断过,飞得不好。”我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转身跑上楼,在室里竟大
滴大滴的落下泪来。
前几天热得宿舍游泳池都放水了,大家在后院穿著泳衣晒太阳玩水,我对失去
安东尼也不再伤心了。春天来了,放它自由是应该的事。那天夜晚我尚在图书室念
书,窗坍突然刮起大风,接著闪电又来,雷雨一下子笼罩了整个的夜,玻璃窗上开
始有人丢小石子似的响起来,两分钟后越来越响,我怕了,去坐在念书的伊娃旁边
,她望著窗坍对我说∶“艾珂,那是冰雹,你以前没看过?”我摇摇头,心里突然
反常的忧闷起来,我提早去睡了,没有再念书。
第二天早晨,风雨过去了,我爬过宿舍左旁的矮墙走隔壁废园的小径去学院,
那条路不近,却有意思些。当我经过那个玫瑰棚时,我脚下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再仔细一看,它竟然是一只满身泥浆的死鸟,我吓了一跳,人直觉的叫起来━━“
安东尼,是你,是你,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叫著,又对自己喊著,“快看他
的脚。”一翻过它缩著的脚来,我左手的书本松了,人全蹲在花丛里再也站不起来
━━安东尼,我的安东尼,我们害死你了,安东尼。我伏在一根枯木上,手里握著
它冰冷的身体,眼泪无声流满了面颊。我的安东尼,我曾在你为生命挣扎的时候帮
助过你,而昨夜当你在风雨里被击打时,我却没有做你及时的援手,我甚至没有听
见你的叫声━━这是春天,我却觉得再度的孤零寒冷起来。空气里弥漫著玫瑰的花
香,阳光静静的照著废园,远处有人走过,几个女孩子的声音很清晰的传过来━━
“春天了,艾珂正在花丛里发呆呢。”安东尼,我再也没有春天了,昨夜风雨来时
,春天已经过去了。
赴欧旅途见闻录
绕了一圈地球,又回到欧洲来,换了语文,再看见熟悉的街景,美丽的女孩子
,久违了的白桦树,大大的西班牙文招牌,坐在地下车里进城办事,晒著秋天的太
阳,在露天咖啡座上看著来来往往的行人,觉得在台湾那些日子像是做了一场梦
又感觉到现在正可能也在梦中,也许有一天梦醒了正好睡在台北家里我自己的床上
。
人生是一场大梦,多年来,无论我在马德里,在巴黎,在柏林,在芝加哥,或
在台北,醒来时总有三五秒钟要想,我是谁,我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总得想
一下才能明白过来,哦!原来是在这儿呵━━真不知是蝴蝶梦我,还是我梦蝴蝶,
颠颠倒倒,半生也就如此过去了。
离开台北之前,舍不下朋友们,白天忙著办事,夜里十点钟以后总在Amig
o跟一大群朋友坐著,舍不得离去,我还记得离台最后一晚,许多好友由Amig
o转移阵地,大批涌到家里,与父亲、弟弟打撞球、乒乓球大闹到深夜的盛况,使
我一想起来依然筋疲力尽也留恋不已。当时的心情,回到欧洲就像是放逐了一样。
其实,再度出国一直是我的心愿,我是一个浪子,我喜欢这个花花世界。随著年岁
的增长,越觉得生命的短促,就因为它是那么的短暂,我们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
了。回台三年,我有过许多幸福的日子,也遭遇到许多不可言喻的伤痛和挫折,过
去几年国外的教育养成了我刚强而不柔弱的个性。我想在我身心都慢慢在恢复的情
况下,我该有勇气再度离开亲人,面对自己绝对的孤独,出外去建立新的生活了。
我决定来西班牙,事实上还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比较我过去
所到过、住过的几个国家,我心里对西班牙总有一份特别的挚爱,近乎乡愁的感情
将我拉了回来。事实上,七年前离家的我尚是个孩子,我这次再出来,所要找寻的
已不是学生王子似的生活了。
这次出国不像上次紧张,行李弄了只两小时,留下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房间给父
母去头痛。台北机场送我的朋友不多,(亲戚仍是一大堆呵!)这表示我们已经进
步了,大家都忙,送往迎来这一套已经不兴了。上机前几乎流泪,不敢回头看父亲
和弟弟们,仰仰头也就过去了。
再临香港
我的母亲舍不得我,千送万送加上小阿姨一同飞到香港。
香港方面,外公、外婆、姨父、姨母、加上妹妹们又是一大群,家族大团聚,
每日大吃海鲜,所以本人流浪的第一站虽不动人但仍是豪华的。(这怎么叫流浪呢
?)香港我一共来过四次。我虽是个红尘中的俗人,但是它的空气污染我仍是不喜
欢,我在香港一向不自在,说圻是中国吧,它不是,说圻是外国吧,它又不像,每
次上街都有人陪著,这种事我很不惯,因我喜欢一个人东逛西逛,比较自由自在,
有个人陪著真觉得碍手碍脚。虽说香港抢案多,但是我的想法是“要抢钱给他钱,
要抢命给他命”,这样豁出去,到那儿都没有牵挂了。广东话难如登天,我觉得被
封闭了,大概语文也是一个问题。
香港是东方的珍珠,我到现在仍认为它是不愧如此被称呼的。了不起的中国人
,弹丸之地发展得如此繁华。二十世纪七○年代的今天,几乎所有经济大国跟它都
有贸易上的来往,当然它也占尽了地理上位置上的优势。虽然它的出品在价格上比
台湾是贵了一点,但仍是大有可为的。这些事暂不向读者报道,这篇东西是本人的
流浪记,将来再报道其他经济上的动向。
海底隧道建成之后,我已来过两次,请不要误会本人在跑单帮,香港太近了,
一个周末就可来去,虽然不远,但总有离家流浪之感。隧道我不很感兴趣,我仍喜
欢坐渡轮过海,坐在船上看看两岸的高楼大厦,半山美丽的建筑,吹吹海风,还没
等晕船人已到了,实在是过瘾极了。
买了一家怪公司的包机票
且说坐飞机吧,我买了一家怪公司Laker航空的包机票,预备在香港起飞
到伦敦再换机去马德里,到香港一看机票目的地写的是Gatwick机场,打电
话去问,才知我要换BEA航空公司去马德里的机场,是英国另外一个Heath
row机场,两地相隔大约一小时车程。
当时心里不禁有点生气,坐长途飞机已是很累人的事,再要提了大批行李去另
一机场,在精神上实在不划算。不过转过来想,如果能临时申请七十二小时过境,
我也不先急著去西班牙了,干脆先到伦敦,找个小旅馆住下,逛它三天三夜再走。
后来证明我的如意算盘打错啦。
这次登机不像台北那么悠哉了,大包机,几百人坐一架,机场的混乱、闷热、
拥挤,使我忘了在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和年迈的外祖父。坐飞机不知多少次了,数
这一次最奇怪,全是清一色的中国人,但手里拿的护照只有我是台湾的。匆忙去出
境处,香港亲友挤在栏杆外望著我。
不要望吧,望穿了我也是要分离的。移民的人问我填了离港的表格没有,我说
没有,讲话时声音都哽住了。挤出队伍去填表,回头再看了母亲一眼,再看了一次
,然后硬下心去再也不回头了,泪是流不尽的,拿起手提袋,我仰著头向登机口走
去。就那样,我再度离开了东方。
在我来说,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它的过程。遇见不同的人,
遭遇到奇奇怪怪的事,克服种种的困难,听听不同的语言,在我都是很大的快乐。
虽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更何况世界不止是一沙一花,世界是多少多少奇妙
的现象累积起来的。我看,我听,我的阅历就更丰富了。
换了三次座位
飞机上我换了三次座位,有的兄妹想坐在一起,我换了又来了一家人,我又
换了又来了一群学生想坐一起,我又换了。好在我一个人,机上大搬家也不麻烦
。(奇怪的是我看见好几个年轻人单身旅行,别人商量换座位,他们就是不答应,
这种事我很不明白。)予人方便,无损丝毫,何乐不为呢?
机上有一个李老太太,坐在我前排右边,我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后来她经过我
去洗手间,空中小姐叫∶“坐下来!坐下来!”她听不懂,又走,我拉拉她,告诉
她∶要降落加油了,你先坐下。”她用宁波话回答我∶“听不懂。”我这才发现她
不会国语,不会广东话,更别说英文了,她只会我家乡土话。
(拿的是香港居留证。)遇见我,她如见救星,这一下宁波话哗啦啦全倒出来
了。
她给我看机票,原来她要换机去德国投奔女儿女婿,我一看她也是两个不同机
场的票,去德国那张机票还是没划时间的,本想不去管她了,但是看看她的神情一
如我的母亲,我忍不下心来,所以对她说∶“你不要怕,我也是宁波人,我也要去
换机,你跟住我好了。”她说∶“你去跟旁边的人说,你换过来陪我好吗?”我想
这次不能再换了,换来换去全机的人都要认识我了。
大约六十八岁
飞机飞了二十一小时,昏天黑地,吃吃睡睡,跟四周的人讲讲话,逗逗前座的
小孩,倒也不觉无聊。清晨六点多,我们抵达英国Gatwick机场,下了飞机
排队等验黄皮书。我拿了两件大衣,一个很重的手提袋,又得填自己的表格,又得
填李老太太的。(奇怪的是她没有出生年月日,她说矣不记得了,居留证上写著“
大约六十八岁”,怪哉!)两百多个人排队,可恨的是只有一个人在验黄皮书,我
们等了很久,等完了又去排入境处的移民局,我去找到一个移民官,对他说∶“
我们不入境,我们换机,可不可以快点。”
他说∶“一样要排队。”
这一等,等了快两小时,我累得坐在地上,眼看经过移民局房子的有几个人退
回来了,坐在椅子上。我跑去问他们∶“怎么进不去呢?”有的说∶“我英国居留
证还有十五天到期,他们不许我进去。”
有的说∶“开学太早,不给进。”
有一个中国人,娶了比利时太太,他的太太小孩都给进了,他被挡在栏杆里面
,我问他∶“你怎么还不走?”他说∶“我是拿中国护照。”我又问∶“你的太太
怎么可以?”他说∶“她拿比利时护照。”“有入境签证吗?”他说∶“我又不入
境,我是去Heathrow机场换飞机去比利时,真岂有此理。”
我一听,想想我大概也完了,我情形跟他一样。回到队伍里我对李老太太说∶
“如果我通不过移民局,你不要怕,我写英文条子给你拿在手上,总有人会帮助你
的,不要怕。”她一听眼眶马上红了,她说∶“我可以等你,我话不通……。”
我安慰她,也许我跟移民局的人说说告以过,现在先不要紧张。等啊,等啊,
眼看一个个被问得像囚犯似的,我不禁气起来了,我对一个英国人说∶“你看,你
看,像审犯人似的。”他笑笑也不回答。
站到我脚都快成木头了,才轮到我们,我先送李老太太去一个移民官前,她情
形跟我差不多,她通过了,我松了口气。轮到我了,我对移民局的人说∶“麻烦您
了。”他不理,眼睛望著我,我对他笑笑,他不笑。手里拿著我的护照翻来翻去的
看了又看,最后他说∶“你,你留下来,这本护照不能入境。”
我说∶“我是换机去西班牙,我不要入境,我有BAE十点半的飞机票。”(
看情况我得放弃七十二小时申请入境的计划了。)“哦,你很聪明,你想找换机场
的理由,半途溜进英国是不?你们这些中国人。”
我一生除了在美国芝加哥移民局遇到过不愉快的场面之外,这是第二次如此使
我难堪。(更难堪的还在后面。)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给我通
过了再骂他还来得及。我尽力对他解说∶“请不要误会,我给你看机票,给你看西
班牙签证,我很匆忙,请给我通过。”
讲完更好了,他将我护照、机票全部贝下来,他说∶“你回到那边去,等别人
弄好再来办你的问题。”
我拿了大衣,也不走开,跨了栏杆回到里面,嘴里轻轻的骂著∶“混蛋,混蛋
。”
那位李老太太走到栏杆边来。眼巴巴的望著我,我写了一张英文条子叫她拿著
自己走吧。她再度眼圈湿了,一步一回头,我看了实在不忍,但也没有法子助她了
。李老太太如果看见这篇文章,如能给我来张明信片我会很高兴。助人的心肠是一
定要有的,我们关心别人,可忘记自己的软弱和困难。
阴沟里翻船
再说杠机的人都走了,一共有五个人留下来,我机上认识的朋友们走时,向我
挥手大叫∶“再见,再见,祝你顺利通过。”我也挥挥手叫∶“再见呵,再见呵!
”
等了又快一小时,有三个放了,最后第四个是那个拿台湾护照,娶比利时太太
的也放了。他太太对我说∶“不要急,你情形跟我先生一样,马上轮到你了,再会
了。”
这一下我完全孤单了,等了快三十分钟,没有人来理我,回头一看,一个年轻
英俊的英国人站在我后面,看样子年纪不会比我弟弟大,我对他说∶“你吓了我一
大跳。”他笑笑也不响,我看他胸口别著安全官的牌子,就问他∶“你在这儿做什
么?”他又笑笑不说话。(真傻,还不知道是来监视我的。)这时那个移民局的小
胡子过来了,他先给我一支烟,再拍拍我肩膀,对我友善的挤挤眼睛,意味深长的
笑了笑,(你居然也还会笑。)然后对我身后的安全官说∶“这个漂亮小姐交给你
照顾了,要对她好一点。”说完,他没等我抽完第一口烟,就走了。
这时,安全官对我说∶“走吧,你的行李呢?”我想,我大概是出境了,真像
做梦一样。他带我去外面拿了行李,提著我的大箱子,往另一个门走去。
我说∶“我不是要走了吗?”他说∶“请你去喝咖啡。”
我喝咖啡时另外一个美丽金发矮小的女孩来了,也别著安全官的牌子,她介绍
她叫玛丽亚,同事叫劳瑞。玛丽亚十分友善,会说刻班牙文,喝完咖啡,他们站起
来说∶“走吧!”
我们出了大门,看见同机来的人还没走,正乱七八糟的找行李,我心里不禁十
分得意,马上找李太太。我的个性是是泥菩萨过完江,马上回头拉人,实在有点多
管闲事。
玛丽亚将我带著走,我一看以为我眼睛有毛病,明明是一部警车嘛!她说∶“
上吧!”我一呆,犹豫了一下,他们又摧∶“上吧!”我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个小
胡子意味深长的对我笑笑的意思了━━中了暗算,被骗了。(气人的是,那个娶外
国太太的中国人为什么可以走?)眼看不是争辩的时候,还是先听话再说,四周的
嘈杂的人都静下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我默默的上了警车(真是出足风头),我的
流浪记终于有了高潮。
我不闭嘴
警车开了十分钟左右,到了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我的行李提了进去,我一看,
那地方有办公室,有长长的走郎,有客厅,还有许多房间。再走进去,是一个小办
公室,一个警官在打字,看见我们进去,大叫∶“欢迎,欢迎,陈小姐,移民局刚
刚来电话。”
玛丽亚将门一锁,领我到一个小房间吩,我一看见有床,知道完了。突然紧张
起来,她说?∶“睡一下吧,你一定很累了。”我说∶“什么事?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要睡。”她耸耸肩走了。
这种情形之下我那里能睡,我又跑出去问那个在办公的警官∶“我做了什么事
?我要律师。”他说∶“我们只是管关人,你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要关多久
?”他说∶“不知道,这个孩子已经关了好多天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才十几岁
的阿拉伯男孩。
我回房去默默的想了一下,吵是没有用的,再去问问看,我跑去叫那警官∶“
先生,我大概要关多久?”他停下了打字,研究性的看著我,对我说∶“请放心睡
一下,床在里面,你去休息,能走了会叫你走的。”我又问∶“什么样的人关在这
里?都是些谁?”“偷渡的,有的坐船,有的坐飞机。”“我没有偷渡。”
他看看我,叹了口气对我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你可不可以闭嘴?
”我说∶“不闭。”他说∶“好吧,你要讲什么?”我说?∶“我如果再多关一小
时,出去就找律师告你。”
“你放心,移民局正在填你的罪状,不劳你先告。”
我说∶“我要律师,我一定要律师。”他气了,反问我∶“你怎么不去房间里
抱了枕头哭,你吵得我不能工作。”“我要律师!”他奇怪的问我∶“你有律师在
英国?”我说∶“有,给我打电话。”他说∶“对不起,没有电话。”我也气了∶
“这是什么?瞎子!”
我指著他桌上三架电话问他,他笑呵呵的说∶“那不是你用的,小心点,不要
叫我瞎子。”
我当时情绪很激动,哭笑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了,反过来想,哭是没有用的。事
到如今,只有努力镇静自己往好处去想,跟拘留所吵没有用的,要申辩也是移民局
的事。不如回房去躺一下吧。
回房一看,地下有点脏,又出去东张西望,那个警官气疯了,“你怎么又出来
了,你找什么?”我说∶“找扫把想扫扫地。”他说∶“小姐,你倒很自在呵,你
以前坐过牢没有?”
本人坏念头一向比谁都多,要我杀人放火倒是实在不敢,是个标准的胆小鬼。
人生几度坐监牢他说∶“来来,我被你吵得头昏脑胀,我也不想工作了,来煮咖啡
喝吧!”
于是我去找杯子,他去煮咖啡,我说∶“请多放些水!”他说∶“为什么?”
我也不回答他,就放了一大排杯子,每一个房间都去叫门∶“出来,出来,老板请
喝咖啡啊!”
房间内很多人出来了,都是男的,有很多种国籍,神情十分沮丧委缩,大家都
愣愣的看著我。警官一看我把人都叫出来了,口里说著∶“唉唉,你是什么魔鬼呵
!我头都痛得要裂开了。”
我问他∶“以前有没有中国女孩来过?”他说∶“有,人家跟你不同,人家静
静的在房内哭著,你怎么不去哭啊?”(怎么不哭?怎么不哭?怎么不哭?太讨厌
了!)我捧著杯子,喝著咖啡,告诉他∶“我不会哭,这种小事情值得一哭么?”
反过来想想,这种经历真是求也求不来的,人生几度夕阳红━━人生几度坐监牢呵
!
看看表,班机时间已过,我说要去休息了,玛丽亚说∶“你可以换这件衣服睡
觉,舒服些。”我一看是一件制服一样的怪东西。
我说∶“这是什么?囚衣?我不穿,我又不是犯人。”事实上也没有人穿。警
官说∶“随便你吧!你太张狂了。”
出了喝咖啡的客厅,看见办公室只有劳瑞一个人在,我马上小声求他∶“求求
你,给我打电话好吧!我要跟律师联络,请你帮帮忙。”
他想了一下,问我∶“你有英国钱吗?”我说迅,他说∶“来吧,这里不行,
我带你去打外面的公用电话。”
我马上拿了父亲的朋友━━黄律师的名片,跟他悄悄的走出去。外面果然有电
话,劳瑞拿了我的零钱,替我接通了,我心里紧张得要命,那边有个小姐在讲话,
我说找黄律师,她说黄律师去香港了,有什么事。我一听再也没有气力站著了,我
告诉她没有事,请转告黄律师,台湾的一位陈律师的女儿问候他。挂掉了电话,也
挂掉了我所有的希望,我靠在墙上默默无语。
劳瑞说∶“快点,我扶你回去,不要泄气,我去跟移民局讲你在生病,他们也
许会提早放你。”我一句话都不能回答,怕一开口眼泪真要流下来了。
英国佬不信我们有电视
我在机上没有吃什么,离开香港之前咳嗽得很厉害,胃在疼,眼睛肿了,神经
紧张得像拉满的弓似的,一碰就要断了,不知能再撑多久,我已很久没有好好睡觉
了。闭上眼睛,耳朵里开始叫起来,思潮起伏,胡思乱想,我起床吃了一粒镇静剂
,没有别的东西吃,又吃了几颗行李里面的消炎片。躺了快二十分钟,睡眠却迟迟
不来,头开始痛得要炸开了似的。
听听外面客厅里,有“玩皮豹”的音乐,探头出去看,劳瑞正在看“玩皮豹过
街”的电视。(玩皮豹想尽了办法就是过不了街,台湾演过了。)我想一个人闷著
,不如出去看电视,免得越想越钻牛角尖,我去坐在劳瑞前面的地上看。这时大力
水手出场了,正要去救奥莉薇,还没吃菠菜。那些警官都在看,他们问我∶“你们
台湾有电视么?”我告诉他∶“不稀奇,我家就有三架电视,彩色电视很普通。”
他们呆呆的望著我,又说∶“你一定是百万富翁的女儿,你讲的生活水准不算数的
。”
我说∶“你们不相信,我给你们看图片,我们的农村每一家都有电视天线,我
怎么是百万富翁的女儿,我是最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我们台湾生活水准普遍的高
。”
复仇者
有一个警官问我∶“你们台湾有没有外国电视长片?”我说迅,叫《复仇者》
。我又多讲了一遍《复仇者》,眼睛狠狠的瞪著他们。
玛丽亚说∶“你很会用双关语,你仍在生气,因为你被留在这里了是不是?复
仇者,复仇者,谁是你敌人来著?”
我不响。事实上从早晨排队开始,被拒入境,到我被骗上警车,(先骗我去喝
咖啡。)到不许打电话,到上洗手间都由玛丽亚陪著,到叫我换制服,到现在没有
东西给我吃━━我表面上装得不在乎,事实上我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我总坚持人活著除了吃饱穿暖之外,起码的受人尊重,也尊重他人,是我们这
个社会共存下去的原则。虽然我在拘留所里没有受到虐待,但他们将我如此不公平
的扣下来,使我丧失了仅有的一点尊严,我不会很快淡忘这事的。
我不想再看电视,走到另一间吩,里面还真不错,国内青年朋友有兴趣来观光
观光,不妨照我乘机的方法进来玩一玩。
另外房间内有一个北非孩子,有一个希腊学生,有一个奥国学生。我抽了一支
烟,他们都看著我,我以为他们看不惯女孩子抽烟,后来一想不对,他们大概很久
没有烟抽了,我将烟拿出来全部分掉了。
玛丽亚靠在门口看我,她很不赞成的说∶“你太笨了,你烟分完了就买不到了
,也不知自己要待多久。”
这些话是用西班牙文对我说的。我是一个标准的个人主义者,但我不是唯我主
义者。几支烟还计较吗?我不会法文,但是我跟非洲来的孩子用画图来讲话。原来
他真的是偷渡来的,坐船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兵在非洲做了小偷,警察要抓他
把手割掉,所以他逃跑了。我问他父母呢?他摇头不画下去了。总之,每个人都有
伤心的故事。
真像疯人院
下午两点多了,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玛丽亚来叫我∶“喂,出来吃饭,你在
睡吗?”我开门出来,看见玛丽亚和劳瑞正预备出去。他们说∶“走,我们请你出
去吃饭。”
我看看别人,摇摇头,我一向最羞于做特殊人物,我说∶“他们呢?”玛丽亚
生气了,她说∶“你怎么搞的,你去不就得了。”
我说∶“谢谢!我留在这里。”他们笑笑说∶“随你便吧,等一下有饭送来给
你们吃。”
过了一下饭来了,吃得很好,跟台北鸿霖餐厅一百二十元的菜差不多,我刚吃
了消炎片,也吃不下很多,所以送给别人吃了。刚吃完劳瑞回来了,又带了一大块
烤肝给我吃,我吃下了,免得再不识抬举,他们要生气。
整个下午就在等待中过去,每一次电话铃响,我就心跳,但是没有人叫我的名
字。我在客厅看时装杂志。看了快十本,觉得女人真麻烦,这种无聊透顶的时装也
值得这么多人花脑筋。(我大概真是心情不好,平日我很喜欢看新衣服的。)没事
做,又去墙上挂著的世界地图台湾的位置上写下∶“我是这里来的。”又去拿水洒
花盆内的花,又去躺了一会,又照镜子梳梳头,又数了一遍我的钱,又去锁住的大
厦内每个房间看看有些什么玩意儿。
总之,什么事都做完了,移民局的电话还不来。玛丽亚看我无聊透了,她说∶
“你要不要画图?”我一听很高兴,她给了我一张纸,一盒蜡笔,我开始东涂西涂
起来━━天啊,真像疯人院。画好了一张很像卢奥笔调的哭脸,我看了一下,想撕
掉,玛丽亚说∶“不要撕,我在收集你们的画,拿去给心理医生分析在这儿的人的
心情。”(倒是想得出来啊,现成的试验品。我说疯人院,果然不错。)我说我送
你一张好的,于是我将侄儿荣荣画的一张大力水手送给拘留所,贴在门上。
开仗了
这样搞到下午六点,我像是住了三千五百年了,电话响了,那个大老板警官说
∶“陈小姐,你再去机场,移民局要你,手提包不许带。”
我空手出去,又上了警车,回到机场大厦内,我被领到一个小房间吩。
里面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我坐在桌子前面,玛丽亚坐在门边。早晨那个小
胡子移民官又来了。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又搞什么花样,我对他打了招呼。
这时我看见桌上放著我的资料,已经被打字打成一小本了,我不禁心里暗自佩
服他们办事的认真,同时又觉他们太笨,真是多此一举。
这个小胡子穿著淡紫红色的衬衫,灰色条子宽领带,外面一件灰色的外套,十
分时髦神气,他站著,也叫我站起来,他说∶“陈小姐,现在请听我们移民局对你
的判决。”
当时,我紧张到极点,也突然狂怒起来,我说∶“我不站起来,你也请坐下。
我拒绝你讲话,你们不给我律师,我自己辩护,不经过这个程序,我不听,我不走
,我一辈子住在你们扣留所里。”
我看他愣住了,玛丽亚一直轻轻的在对我摇头,因为我说话口气很凶,很怒。
那位移民官问我∶“陈小姐,你要不要听内容?你不听,那么你会莫名其妙的被送
回香港。你肯听,送你去西班牙,去哪里,决定在我,知道吗?要客气一点。”
我不再说话了,想想,让他吧。
他开始一本正经的念理由。第一、台湾护照不被大英帝国承认。(混帐大英帝
国!)第二、申请入境理由不足,所以不予照准。第三、有偷渡入英的意图。第四
、判决“驱逐出境”━━目的地西班牙。另外若西班牙拒绝接受我的入境,今夜班
机回香港转台湾。
我的反击
他念完了将笔交给我∶“现在请你同意再签字认可。”
我静静的合著手坐著。我说∶“我不签,我要讲话,讲完了也许签。”其实我
心里默默的认了,但绝不如此偃旗息鼓了事。
他看看表,很急的样子,他说∶“好吧,你讲,小心,骂人是没有好处的,你
骂人明天你就在香港了。”
我对他笑笑,我说∶“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我不会骂你粗话,但是你们移民
局所提出的几点都不正确,我要申辩。”
他说∶“你英文够用吗?”我点点头。他叹了口气坐下来,点了烟,等我讲话
。
我深深的呼吸了一大口气,开始告诉他∶“这根本是一个误会,我不过是不小
心买了两个飞机场的票而已。(这一点国内旅行社要当心,只可卖同时到Heat
hrow换机的两张票,减少旅客麻烦。)你们费神照顾我,我很感激,但是你所
说的第一点理由,不承认我的国籍,我同意,因为我也不承认你的什么大英帝国。
”第二,你说我申请入境不予照准,请你弄明白,我“没有申请入境”。世界上任
何一个国家的机场都设有旅客过境室,给没有签证的旅客换机,今天我不幸要借借
路,你们不答应,这不是我的错误,是你们没有尽到服务的责任,这要你们自己反
省。我没有申请的事请不必胡乱拒绝。
“第三,我没有偷渡入境的意图,我指天发誓,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也没法子
拿刀剖开心来给你看。我们中国人也许有少数的害群之马做过类似的事情,使你留
下不好的印象,但是我还是要声明,我没有偷渡的打算。英国我并不喜欢居住,西
班牙才好得多。”第四,你绝不能送我回香港,你没有权利决定我的目的地,如果
你真要送我回去,我转托律师将你告到国际法庭,我不怕打官司,我会跟你打到“
你死”为止。至于“驱逐出境”这四个难听的字,我请你改掉,因为我从清早六点
到此,就没有跨出正式的“出境室”一步,所以我不算在“境内”,我始终在“境
外”,既然在境外,如何驱逐“出境”?如果你都同意我所说的话,改一下文件,
写“给予转机西班牙”,那么我也同意签字你不同意,那么再见,我要回拘留所
去吃晚饭了。现在我讲完了。”
他交合著手,听完了,若有所思的样子,久久不说话。我望著他,他的目光居
然十分柔和了。“陈小姐,请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我说∶“家伯父、家父都
是律师,我最小的弟弟也学法律,明年要毕业了。”(简直答非所问。)他大笑起
来,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拍拍我,对我说∶“好勇敢的女孩子,你去吧,晚上九
点半有一班飞马德里的飞机,在Heathrow机场。欢迎你下次有了签证再来
英国,别忘了来看我。你说话时真好看,谢谢你给我机会听你讲话,我会想念你的
。对不起,我们的一切都获得澄清了,再会!”
他将我的手拉起来,轻轻的吻了一下,没等我说话,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这一下轮到我呆住了,玛丽亚对我说∶“恭喜!恭喜!”我勾住她的肩膀点点
头。疲倦,一下子涌上来。这种结束未免来得太快,我很感动那个移民官最后的态
度,我还预备大打一仗呢,他却放了我,我心里倒是有点怅然。
猪吃老虎的游戏
回拘留所的路上,我默默的看著窗坍。玛丽亚说∶“你好像比下午还要悲伤,
真是个怪人,给你走了你反而不笑不闹了。”
我说∶“我太累了。”
回到拘留所,大家围上来问,我笑笑说∶“去西班牙,不送回香港了。”看见
他们又羡慕又难过的样子,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希望大家都能出去。
劳瑞对我说∶“快去梳梳头,我送你去机场。”我说∶“坐警车?”他说∶“
不是的,计程车已经来了,我带你去看英国的黄昏,快点。”
他们大家都上来帮我提东西,我望了一眼墙上的大力水手图画,也算我留下的
纪念吧。那个被我叫瞎子的大老板警官追出来,给了我拘留所的地址,他说∶“到
了来信啊!我们会想你的,再见了!”我紧紧的握著他的手谢谢他对我的照顾。
佛说∶“修百年才能同舟。”我想我跟这些人,也是有点因果缘分的,不知等
了几百世才碰到了一天,倒是有点恋恋不舍。
劳瑞跟计程车司机做导游,一面讲一面开,窗坍如诗如画的景色,慢慢流过去
,我静静的看著。傍晚,有人在绿草如茵的路上散步,有商店在做生意,有看不尽
的玫瑰花园,有骏马在吃草,世界是如此的安详美丽,美得令人叹息。生命太短促
了,要怎么活才算够,我热爱这个世界,希望永远不要死去。
车到H机场,劳瑞将我的行李提下去,我问他∶“计程车费我开旅行支票给你
好不好?”他笑了笑,说∶“英国政府请客,我们的荣幸。”
我们到H机场的移民局,等飞机来时另有人送我上机,我一面理风衣,一面问
劳瑞∶“你玩过猪吃老虎的游戏没有?”
他说∶“什么?谁是猪?”我说∶“我们刚刚玩过,玩了一天,我是猪,移民
局是老虎,表面上猪被委屈了十几小时,事实上吃亏的是你们。你们提大箱子,陪
犯人,又送饭,打字,还付计程车钱。我呢,免费观光,增了不少见识,交了不少
朋友,所以猪还是吃掉了老虎。谢啦!”
劳瑞听了大声狂笑,一面唉唉的叹著气,侧著头望著我,半晌才伸出手来说∶
“再见了,今天过得很愉快,来信呵!好好照顾自己。”他又拉拉我头发,一面笑
一面走了。
我站在新拘留所的窗口向他挥手。这个新地方有个女人在大哭。又是一个动人
的故事。
挥挥手,我走了,英国,不带走你一片云。(套徐志摩的话。)寄语读者三毛
的流浪并没有到此为止,我所以要写英国的这一段遭遇,也是要向国内读者报道,
如果你们不想玩“猪吃老虎”的游戏,还是不要大意,机票如赴伦敦换机,再强调
一次,买Heathrow一个机场的,不要买两个机场的票。
又及∶我来此一个月,收到八十封国内读者的来信,谢谢你们看重我,但是三
毛每天又念书又要跑采访,还得洗洗衣服,生生病,申请居留证,偶尔参加酒会也
是为了要找门路。代步工具是地下车,有时走路,忙得不亦乐乎。
所以,在没有眉目的情况下,我尚不能一一回信给你们。
再见了。谢谢各位读者看我的文章。
我从台湾起飞
你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
我在做这篇访问之前,一共见到西班牙环宇贸易公司的董事长萨林纳先生(M
igueSalinas)大约三次。每次,都是在很匆忙的场合之下,握握手,
没说几句话就分开了。
后来,我知道他不止在西国做生意,跟台湾贸易方面,也有很大项额的来往。
我打过数次电话给他,请求他安排短短的半小时给我做个专访。但是他太忙了,一
直到上星期六才排出一点空档来。
我在约定的时间━━下午四点半到公司,但是他公司的人告诉我,要等十五分
钟左右。萨林纳先生已打过电话回来了。他私人的办公室里,满房间都堆满了样品
,许多台湾来的产品,令人看了爱不释手。
如果说这个办公室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吓人的,公式化的,那就错了。它是
一个亲切舒适,不会吓坏你的地方,你坐在里面,可以感觉到它是年轻的,有干劲
的,一点不墨守成规。
五点不到,因为是星期六,公司里的人陆续都走了,只留下我在等。我一间一
间走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顺便接了两个电话,也不觉得无聊。这时门“碰”
的一下推开了,萨林纳先生抱了一大卷文件,大步走进来。
“抱歉,抱歉,要你久等了,我尽快赶回来的。”他一面松领带一面点烟,东
西放在桌上,又去拉百叶窗。
“你不在意我将百叶窗放一半下来吧,我就是不喜欢在太光亮的地方工作。”
我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静静的观察他。他进办公室第一步就是布置一个他所
觉得舒适的环境,这一点证明他是一个很敏感的人。
艺术型的企业家
他并不太高大,略长、微卷的棕发,条子衬衫,一件米灰色的夹克式坍套,带
一点点宽边的年轻人时兴的长裤,使他在生意之外,又多了些微的艺术气息。
在他随手整理带回来的文件时,口中一再的说∶“对不起,对不起,请稍候一
下,马上好了。”
他是亲切的,没有架子的,眼神中不经意的会流露出一点点顽皮的影子。但你
一晃再看他时,他又是一个七分诚恳三分严肃的人了。
好不容易他将自己丢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好了,总算没事了,你问吧!
我尽量答复你。”
此话刚刚讲完,又有人进来找他。他马上笑脸大步迎上去,于是又去办公桌前
谈了很久,签字、打电话、讨论再讨论,总算送走了那个厂商。
送完客他回来对我笑笑,说∶“你看看,这就是我的日子,星期六也没得休息
。”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过了十分钟,谢天谢地,他总算可以静静的坐下来了。
“开始吧!”他说。
“萨林纳先生,你几岁?”
他有点惊讶,有礼的反问我∶“你说话真直截了当,这是你采访的方式吗?我
今年三十岁。”
“是的,对不起,我是这种方式的,请原谅。”
“你们的公司MundusInternational成立有多久了?”
“两年,我们是刚起步的公司,但是业务还算顺利。”
“那么你是二十八岁开始做生意的,经商一直是你的希望吗?”
“不是,我小时候一直想做医生,后来又想做飞机师。不知怎的,走上了贸易
这条路。”
漂泊的岁月
“你生长在马德里吗?”
“不,我生长在西班牙北部,那是靠近法国边界的美丽夏都━━SanSeb
astian。我的童年记忆,跟爬山、滑雪、打猎是分不开的。我的家境很好,
母亲是西班牙皇族的后裔。一直到我十八岁以前,我可以说是十分幸福的。”
“你今年三十岁,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十二年来你并不很幸福?”我反问他。
“我并不是在比较。十八岁那年我高中毕业,被父亲由故乡,一送送到英国去念书
。从那时离家开始,我除了年节回去之外,可以说就此离开故乡和父母了。一直在
外漂泊著。”
他站起来靠在窗口看著楼下的街景。
“你所说的漂泊,可以做一个更确切的解说吗?”
“我十八岁初次离家去英国念书时,心情是十分惶惑的,后来习惯了浪子似的
生活,也就不想回西班牙了。我所谓的漂泊是指前几年的日子。”我二十岁时离开
英国到法国去,此后我又住在荷兰一年,但是不知怎的心里不想安定下来,于是又
去瑞士看看,在那儿住了好几个月。当时我在瑞士不很快乐,所以有一天我对自己
说,走吧,反正还年轻,再去找个国家。于是,我上了一条去芬兰的船,到北欧去
了。在那儿我住了一年,芬兰的景色,在我个人看来,是世界上最美的了。”他坐
下来,又开始一支烟。
“当时你一直没有回过西班牙,生活私何维持呢?”
“有时父母寄给我,有时钱没了,我就去打工。酒保、茶房、厨子什么都干过
,一个一个国家的流浪著,也因此学会了很多种语言。那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仍
然是那样的鲜明而动人,有时真有点怅然━━。”他停了一下,静静的坐著,好像
不知旁边还有人似的。
有妻万事能
“人的路是一段一段走的,我不常怀念过去。因为,我现在有更实在的事要做
。”他的眼神又冷淡起来了,朦胧回想的光芒不见了。他是一个有时候喜欢掩饰自
己的人。
“你什么时候回西班牙来的?”
“我回国来服兵役,运气好,将我派到北非西班牙属地撒哈拉去,因此我也认
识了一点点非洲。”
“你的故事很动人,老的时候写本书。服役之后你回故乡了吗?”
“没有,SanSebastian是一个避暑的胜地,但是没有什么发展。
我在一个旅行社,当了一阵子的副经理,又在航空公司做了好久的事。但是,总觉
得,那些都不是我真正久留的地方。我在一九六七年结婚,娶了我在英国念书时认
识的女友,她是芬兰人,名字叫宝琳。”
“有了家,你安定下来了?”
“是的,我要给宝琳一个安定幸福的生活,婚后不能叫她也跟著我跑来跑去。
我总努力使自己尽到一个好丈夫所该尽的义务,给她幸福。我不再是一个浪子了。
”
我在旁一面记录,一面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是女人,我不是强烈的妇女运动
者。所以,我喜欢听一个丈夫说匣这么勇敢的话。
“你的婚姻使你想到改行做生意吗?”
萨林纳先生听了大笑起来,我的问话常常是很唐突的。
“不是,带著妻子,什么职业都能安定,倒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是几年前一次
去台湾的旅行,促成我这个想法的。”
台湾是大好财源
“你怎么会去台湾的?台湾那么远,很多西班牙人,根本不知道台湾在哪里。
”
“台湾对我的一生,是一个很大的转折点。我当时在航空公司服务,有一趟免
费的旅行,恰好我最要好的朋友━━他是中国人━━在台湾。我就飞去了,那是第
一次,后来我和宝琳又同去了一次,从那时开始我对台湾有了很深的感情,现在为
了公务,总有机会去台湾。”
“为什么台湾对你那么重要?”
“因为我去了几次都在观察。台湾的经济起飞,已到了奇迹的地步。台湾的产
品可说应有尽有,而且价格合理,品质也不差,是一个大好的采购市场。同时我也
想到,可以将欧洲的机器,卖到台湾去。我与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就决心组织公司
了。”
“你们公司是几个人合资的?”
“一共三个,另外两位先生,你还不认识。”
“你们的业务偏向哪一方面?”
“很难说,我们现在,是西班牙三家大百货公司(连锁商店)Sepu与Si
mago还有Juinsa的台湾产品代理商。每年我们要在此举办两次中国商展
,产品包罗万象,都来自台湾,当然我们的业务不止是进口,我们也做出口,如A
lbo,Tricomal-la,Mates的机器,还有Tejeto的针织
机我们都在做。”他顺手给我一本卷宗,里面全是台湾厂商来的订单。
没有一件同样的衣服
“我在Sepu公司门市部看见直接印图案在衣服上的小机器,也是你们公司
提供的吗?”
“你是说灸各色棉织的套头衫上,印上图案和名字的那个摊位?”
“是,我看很多人买,总是挤满了顾客。”
“那是我们的一种新构想,现在的青年人,无论男女,都喜欢穿舒适的套头棉
衫,但市面上卖的花色有限,不一定合顾客的胃口。所以我们干脆卖棉衫时,同时
放几十种图案和英文字母,让他们自己挑、自己设计,放在衣服的什么地方。我们
请个女孩,当场用机器替顾客印上去,这样没有一件是完全相同的衣服了。这个夏
天我们卖了很多,可惜推出晚了一点,早两三个月还能多卖些。”
“这是一个很新奇的想法,这种印花机那里来的?”
“恕我不能告诉你,西班牙只有我们卖,现在试销墨西哥。”原来是不能告诉
人的,我也不再追问了。
“你们的业务很广,也很杂,没有专线吗?”
“目前谈不上专线,我们要的东西太多太广。”
“你对目前公司的业务还算满意吗?”
“做生意像钓鱼,急不得的,你不能期望睡一觉醒来已是大富翁了。我公司主
要的事还是委托总经理马丁尼滋先生管理,我在行政上、人事上都做不好,马丁尼
滋先生比我有经验,我十分的信托他,我对这两年来的成绩,如不要求太高的话,
尚可说满意。”
像一条驴子
“你个人对目前生活型态与过去做比较,觉得哪一种生活有价值?”
“很难说,人的生活像潮水一样,两岸的景色在变,而水还是水,价值的问题
很难说。我并不想做金钱的奴隶,但是自从我做生意以来,好似已忘了还有自己的
兴趣,多少次我想下班了回家看看我喜欢的书,听听音乐,但总是太累了,或者在
外面应酬━━”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
“当然是希望公司能逐渐扩大业务,这是一个直接的理想━━眼前的期望。有
一天如果公司能够达到我们所期待的成绩,我另有一个将来的理想,当然那是很多
年之后的事了。”
“你对金钱的看法如何?”
“钱是一样好东西,有了它许多事情就容易多了。并不是要藉著金钱,使自己
有一个豪华的生活。我常常对自己说,你想要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
自己这块料子铸造成器。如果我有更多的钱,我就更有能力去帮助世界上的人━━
当然,金钱不是万能,世界上用金钱不能买到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说幸福、爱情、
健康、知识、经验、时间……要从两个不同的面去看这件事。”
“你刚才说赚钱之后另有一个理想,那是你所指的许多年之后的事,你能说说
吗?”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永远没有假期,没有太多的家庭生活,
没有悠闲的时间,永远也不许疲倦。像一条驴子一样竟日工作,出卖心力、劳力的
,这种人就是生意人。有时候,我为自己目前的成绩感到安慰,但是我常常自问,
我为了什么这样劳碌?我的一生就要如此度过吗?我什么时候有一点时间吩做些旁
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能好好陪伴我妻子几天?我常常觉得对她不公平,因为我太忙
了。”
人生的愿望
“谈谈你将来的理想吧。”
“我不是厌倦生意,我衷心的喜欢看我的公司慢慢成长壮大,一如看见自己的
孩子长大时的欣慰。但是有一天,公司扩大到差不多了,我要放下这一切去旅行,
是真的了无负担的放下一切,世俗名利我不再追求。”
“你倒是有一点中国道家的思想,你放下一切去哪里呢?”
“去南美玻利维亚的山上,我喜欢大自然的生活,我热爱登山摄影,我也喜欢
南美的印地安人。我希望有一天住在一个没有汽车,没有空气污染,没有电话,安
静而还没有受到文明侵害的地方去。”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轻轻的对他说。
“你认为生意人不能有一点理想嘛?”他静静的反问我。
“能的,问题是你的理想看上去很简单,但不容易达到,因为它的境界过分淡
泊了。”
“我常常回想小的时候,在北部故乡的山上露宿的情形。冬天的夜晚,我和朋
友们点著火,静静的坐在星空之下。风吹过来时,带来了远处阵阵羊鸣的声音,那
种苍凉宁静的感动,一直是我多年内心真正追求的境界━━”“萨林纳先生,我真
怀疑我是在做商业采访,我很喜欢听你讲这些事情。”
他点了支烟,笑了笑说∶“好了,不讲了,我们被迫生活在如此一个繁忙、复
杂的社会里,要找一个淡泊简单的生活已是痴人说梦了。我们回到话题吧,你还要
知道公司的什么事?”
我需要台湾的产品
“我想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你大概会需要中国的什么产品?”
“太多了,我们需要假发、电晶体收音机、木器━━但是西班牙气候干燥,怕
大件木器来了要裂。还有手工艺品、成衣━━。”
“你欢迎厂商给你来信吗?”
“欢迎之至,多些资料总是有用的。”
“什么时候再去台湾采购?”
“很难讲,我上个月才从台湾回来。”
“你不介意我拍几张照片吧!我改天来拍,今天来不及了。”
“我们再约时间,总是忙著。谢谢你费神替我做这次访问。”
“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我该谢谢你。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效劳的吗?”
“目前没有事,我倒是想学些中文。”他很和气的答著。
“你公司的侯先生,不是在教你吗?你们真是国际公司。西班牙人、芬兰人、
英国人,还有中国人。”
“我们这个公司是大家一条心,相处得融洽极了。当然,目前一切以公司的前
途为大家的前途,我们不分国籍,都是一家人。”他一面说话,一面送我到门口。
“谢谢你,我预祝你们公司,慢慢扩大为最强的贸易公司。”
能的,只是太淡泊了下了楼我走在路上,已是一片黄昏景象了。美丽的马德里
,这儿住著多少可以大书特书的人物呵!可惜每天时间都不够。
我们如何将自己,对社会做一个交代,常常是我自问的话。而今天萨林纳先生
所说的━━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起码给了我一些启示
。我沿著一棵棵白桦树,走向车站,一个生意人,对将来退休后所做的憧憬,也令
我同样的向往不已。
有风吹过来,好似有羊鸣的声音来自远方,宁静荒凉朦胧的夜笼罩下来了,我
几乎不相信,这个心里的境界,是由刚刚一篇商务采访而来的。我的耳中仍有这些
对话的回响∶“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生意人难道不能有一点理想么?
”“能的,只是你的境界太淡泊了━━”翻船人看黄鹤楼我们的三毛,在西班牙玩
了一次滑铁庐,故事很曲曲折折,到头来,变得天凉好个秋了。
话说迅一日下午两点多钟,我正从银行出来。当天风和日丽,满街红男绿女,
三毛身怀巨款,更是神采飞扬。难得有钱又有时间,找家豪华咖啡馆去坐坐吧。对
于我这种意志薄弱而又常常受不住物质引诱的小女子而言,进咖啡馆比进百货公司
更对得起自己的荷包。
推门进咖啡馆,一看我的朋友梅先生正坐在吧台上,两眼直视,状若木鸡。我
愣了一下,拉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他仍然对我视若无睹。
我拿出一盒火柴来,划了一根,在他的鼻子面前晃了几晃,他才如梦初醒━━
“啊,啊,你怎么在我旁边,什么时候来的?”
我笑笑∶“坐在你旁边有一会了。你……今天不太正常。”
“岂止不正常,是走投无路。”
“失恋了?”我问他。
“不要乱扯。”他白了我一眼。
“随便你!我问你也是关心。”我不再理他。这时他将手一拍拍在台子上,吓
了我一跳。
“退货,退货,我完了。混蛋!”大概在骂他自己,不是骂我。
“为什么,品质不合格?”
“不是,信用状时间过了,我们出不了货,现在工厂赶出来了,对方不肯再开
LAC,工厂要找我拚命。”
“是你们公司的疏忽,活该!”我虽口里说得轻松,但是心里倒是十分替他惋
惜。
“改天再说,今天没心情,再见了。”他走掉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发呆,忽然
想起来,咦,这位老兄没付帐啊!叫来茶房一问,才发觉我的朋友喝了五杯威士忌
,加上我的一杯咖啡,虽说不太贵,但幸亏是月初,否则我可真付不出来。
手心有奇兵
当天晚上睡觉,大概是毯子踢掉了,半夜里冻醒,再也睡不著。东想西想,突
然想到梅先生那批卖不掉的皮货成衣,再联想到台北开贸易行的几个好友,心血来
潮,灵机一动,高兴得跳起来。“好家伙!”赶快披头散发起床写信。
“××老兄,台北一别已是半年过去,我在此很好,嫂夫人来信,上星期收到
了。现在废话少说。有批退货在此,全部最新款式的各色鹿皮成衣,亚洲尺寸,对
方正水深火热急于脱手,我们想法子买下来,也是救人一命。我知道你们公司的资
本不大,吃不下这批货,赶快利用日本方面的关系,转卖日本,赶春末之前或还有
可能做成,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上面那封鬼画符的信飞去台北不久,回信来了,我被几位好友大大夸奖一番,
说是感兴趣的,要赶快努力去争取这批货,台北马上找日本客户。我收信当天下午
就去梅先生的公司,有生意可做,学校也不去了。
梅不在公司里,他的女秘书正在打字。我对她说∶“救兵来了,我们可以来想
办法。”
她很高兴,将卷宗拿出来在桌上一摊,就去洗手间了,我一想还等什么,轻轻
对自己说∶“傻瓜,快偷厂名。”眼睛一飘看到电话号码、地址和工厂的名字,背
下来,藉口就走。电梯里将强背下来的电话号码写在手心里,回到家里马上打电话
给工厂。
不识抬举的经理
第二天早晨三毛已在工厂办公室里坐著了。
“陈小姐,我们不在乎一定要跟梅先生公司做,这批货如果他卖不了,我们也
急于脱手。”
“好,现在我们来看看货吧!”我还要去教书,没太多时间跟他磨。
东一件西一件各色各样的款式,倒是十分好的皮,只是太凌乱了。
“我要这批货的资料。”
工厂经理年纪不很大,做事却是又慢又不干脆,找文件找了半天。“这儿,你
瞧瞧!”
我顺手一翻,里面全弄得不清楚。我对他说∶“这个不行,太乱了,我要更详
尽的说明,款式、尺寸、颜色、包装方法、重量,FOB价马上报来,另外CIF
报大阪及基隆价,另外要代表性的样品,要彩色照片,各种款式都要拍,因为款式
太多。”
“要照片啊,你不是看到了?”问得真偷懒,这样怎么做生意。
“我只是替你介绍,买主又不是我,奇怪,你当初做这批货时怎么做的,没有
样子的吗?”
经理抓抓头。
“好,我走了,三天之后我再跟你联络,谢谢,再见!”
三天之后再去,经理在工厂旁的咖啡馆里。厂方什么也没弄齐,又是那份乱七
八糟的资料要给我。
“你们到底急不急,我帮你卖你怎么慢吞吞的,我要快,快,快,不能拖。”
想到我们中国人做生意的精神,再看看这些西班牙人,真会给急死。
“陈小姐,你急我比你更急,你想这么多货堆在这里我怎么不急。”他脸上根
本没有表情。
“你急就快点把资料预备好。”
“你要照片,照片三天拍不成。”
“三天早过了,你没拍嘛!现在拿件样品来,我自己寄台北。”
“你要这件吗?是你的尺寸。”
我张大眼睛看他看呆了。
“经理先生,又不是我要穿,我要寄出的。”
他又将手中皮大衣一抖,我抓过来一看是宽腰身的∶“腰太宽,流行过了,我
是要件窄腰的,缝线要好。”
“那我们再做给你,十天后。”他回答我的口气真是轻轻松松的。
“你说的十天就是一个月。我三天以后要,样品什么价?”
“这是特别定货,又得赶工,算你×××西币。”
三毛一听他开出来的价钱,气得几乎说不出话,用中文对他讲“不识抬举”,
就迈著大步走出去了。想当年,这批货的第一个买主来西班牙采购时,大概也被这
些西班牙人气死过。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当天晚上十点多了,我正预备洗头,梅先生打电话来。
“美人,我要见见你,现在下楼来。”
咦,口气不好啊!还是不见他比较安全。“不行。头发是湿的,不能出来。”
“我说你下楼来。”他重重的重复了一句就将电话挂掉了。
三毛心里七上八下,没心换衣服,穿了破牛仔裤匆匆披了一件皮大衣跑下楼去
。梅先生一言不发,将我绑架一样拉进车内,开了五分钟又将我拉下车,拉进一家
咖啡馆。
我对他笑笑∶“不要老捉住我,又不跑。”
他对我皮笑肉不笑,轻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小混蛋,坐下来再跟你算
帐!”
我硬著头皮坐在他对面,他瞪著我,我一把抓起皮包就想逃∶“去洗手间,马
上回来。”脸上苦笑一下。
“不许去,坐下来。”他桌子底下用脚挡住我的去路。好吧!我叹了口气,丑
媳妇总要见公婆。
“你说吧!”三毛将头一仰。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生病?”
“我常常生病,你指哪一次?”
“不要装蒜,我问你,那次你生病,同住的全回家了,是谁冒了雪雨替你去买
药?你病不好,是谁带了医生去看你?你没有法子去菜场,是谁在千忙万忙里替你
送吃的?没钱用了,是谁在交通那么拥挤的时候丢了车子闯进银行替你去换美金?
等你病好了,是谁带你去吃海鲜?是谁……”
我听得笑起来。“好啦!好啦!全是你,梅先生。”
“我问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出卖朋友的事情,你自己去谈生意,丢掉我们
贸易行,如果那天不碰到我,你会知道有这一批货吗?你还要我这个朋友吗?”
“梅先生,台北也要赚一点,这么少的钱那么多人分,你让一步,我们也赚不
了太多。”
“你要进口台湾?”
“不是,朋友转卖日本。”
“如果谈成了这笔交易,你放心工厂直接出口给日本?你放心厂方和日本自己
联络?能不经过我公司?”
“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把握。
“你赚什么?”
“我赚这边西班牙厂佣金。”
“工厂赖你呢?”
“希望不要发生。”他越说我越没把握。
吃回头草的好马
那天回家又想了一夜,不行,还要跟台北朋友们商量一下。
一星期后回信来了━━
“三毛∶你实在笨得出人想像之外,当然不能给日方直接知道厂商。现在你快
找一家信得过的西班牙贸易商,工厂佣金给他们赚,我们此地叫日方直接开LAC给
西班牙,说我们是没什么好赚的,事实上那张LAC里包括我们台北赚的中间钱,你
怎么拿到这笔钱再汇来给我们,要看你三毛的本事了。要做得稳。不要给人吃掉。
我们急著等你的资料来,怎么那么慢。”
隔一日,三毛再去找梅先生。
“梅先生,这笔生意原来就是你的,我们再来合作吧!”
“浪子回头,好,知道你一个做不来的。我们去吃晚饭再谈。”
这顿饭吃得全没味道,胃隐隐作痛。三毛原是介绍生意,现在涎著脸扮吃回头
草的好马状,丢脸透了。
“梅先生,口头讲是不能算数的,何况你现在喝了酒。我要日本开出LAC,你
们收LAC出货就开支票给我。我告诉你台北该得的利润,我们私底下再去律师那里
公证一下这张支票和另签一张合约书,支票日期填出货第二日的,再怎么信不过你
,我也没法想了,同意吗?”
“好,一言为定。”
吃完饭帐单送上来了,我们两人对看一眼,都不肯去碰它。“梅,你是男士,
不要忘了风度。”他瞪了我一眼,慢吞吞的掏口袋付帐。
出了餐馆我说∶“好,再谈吧!我回去了。”梅先生不肯。
他说∶“谈得很好,我们去庆祝。”
“不庆祝,台北没卖,日本也没说妥,厂方资料不全,根本只是开始,你庆祝
什么?”
真想打他一个耳光
他将车一开开到夜总会去。好吧,舍命陪君子,只此一次。梅先生在夜总会里
并不跳舞,他一杯又一杯的喝著酒。
“梅,你喝酒为什么来这里喝?这里多贵你不是不知道。”
“好,不喝了,我们来跳舞。”
我看他已站不稳了,将他袖子一拉,他就跌在沙发上不动了,开始打起盹儿来
。我推推他,再也推不醒了。“梅,醒醒,我要回去了。”他张开一只眼睛看了我
一秒钟,又睡了。
我叫来茶房,站起来整整长裙。
“我先走了,这位先生醒的时候会付帐,如果打烊了他还不醒,你们随便处理
他好了。”茶房满脸窘态,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姐,对不起,请你付帐,你看,我不能跟经理交代,对不起!”
三毛虽是穷人,面子可要得很。“好吧!不要紧,帐单拿给我。”一看帐单,
一张千元大钞不够,再付一张,找下来的钱只够给小费。回头看了一眼梅先生,装
醉装得像真的一样,恨不得打他一个耳光!
出了夜总会,一面散步一面找计程车,心里想,没关系,没关系,生意做成就
赚了。再一想,咦,不对吧,台北赚,工厂赚,现在佣金给梅先生公司赚,三毛呢
?没有人告诉我三毛赚什么,咦,不对劲啊。
这批生意拖了很久,日方感兴趣赶在春天之前卖,要看货,此地西班牙人睡睡
午觉,喝喝咖啡,慢吞吞,没有赚钱的精神,找梅公司去催,仍然没有什么下文。
三毛头发急白了快十分之一,被迫染了两次。台北一天一封信,我是看信就头痛,
这种不负责任的事也会出在三毛身上,实在是惭愧极了。平日教书、念书、看电影
、洗衣、做饭之外少得可怜的时间就是搞这批货。样品做好了,扣子十天不钉上,
气极真想不做了。
满天都是皮货
“陈小姐,千万不要生气,明天你去梅先生公司,什么都弄好了,这一次包装
重量都可以弄好了,明天一定。”工厂的秘书小姐说。
明天去公司,一看律师、会计师、梅的合伙人全在,我倒是吓了一跳。悄悄的
问秘书小姐∶“干嘛啊!都来齐了。”秘书小姐回答我∶“他们拆伙了,是上次那
批生意做坏的,他们怪来怪去,梅退股今天签字。”
我一听简直晴天霹雳。“我的货呢━━”这时梅先生出来了,他将公事包一提
,大衣一穿,跟我握握手∶“我们的生意,你跟艾先生再谈,我从现在起不再是本
公司负责人了。”
我进艾先生办公室,握握手,又开始了。
“艾先生,这笔生意认公司不认人,我们照过去谈妥的办━━”“当然,当然
,您肯帮忙,多谢多谢!”
以后快十天找不到艾先生,人呢?去南美跑生意了,谁负责公司?没有人,对
不起!真是怪事到处有,不及此地多。
每天睡觉之前,看看未复的台北来信,叹口气,将信推得远一点,服粒安眠药
睡觉。梦中漫天的皮货在飞,而我正坐在一件美丽的鹿皮披风上,向日本慢慢的驶
去━━明天才看得懂中文又过了十天左右,每天早晨、中午、下午总在打电话找工
厂,找艾先生,资料总是东缺西缺。世上有三毛这样的笨人吗?世上有西班牙人那
么偷懒的人吗?两者都不多见。
有这么一日,艾先生的秘书小姐打电话来给三毛,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卡门,是你啊,请等一下。”
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张望一下,那天太阳果然是西边出来的。
“好了,看过太阳了。什么事?卡门,你样品寄了没有?那张东西要再打一次
。”
“没有,明天一定寄出。陈小姐,我们这里有封中文信,看不懂,请你帮忙来
念一下好吗?”
“可以啦!今天脑筋不灵,明天才看得懂中文,明天一定,再见!再见!”
过了五分钟艾先生又打电话来了。“陈小姐,请你千万帮忙,我们不懂中文。
”
我听了他的电话心中倒是感触万分,平日去催事情,他总是三拖四拖,给他生
意做还看他那个脸色。他太太有一日看见我手上的台湾玉手镯,把玩了半天,三毛
做人一向海派,脱下来往她手腕上一套,送了。一批皮货被拖得那么久没对我说一
句好话,今天居然也懂得求人了。
“这样吧!我正在忙著煮饭,你送来怎么样?”
“我也走不开,还是你来吧!”
“不来,为了皮货,车费都跑掉银行的一半存款了。”
“陈小姐,我们平日难道不是朋友吗?”
“不太清楚,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问题。”
“好吧,告诉你,是跟皮货有关的信━━”三毛电话一丢,抓起大衣就跑,一
想厨房里还在煮饭,又跑回去关火。
跑进艾先生的办公室一面打招呼一面抓起桌上的信就看。
黄鹤楼上看翻船
“你念出来啊!”他催我。
“好,我念━━敬启者━━”“念西班牙文啊,唉,真要命!”我从来没有看
艾先生那么著急过。
“敬启者∶本公司透过西班牙经济文化中心介绍,向西班牙×××公司采购商
品之事……”三毛一面大声口译西班牙文,一面暗叫有趣,念到个中曲曲折折的经
过,三毛偷看了艾先生的窘态一眼,接著插了一句∶“哈,原来你们欠对方这些钱
,全不是你们告诉我的那么回事嘛!跟你们做生意也真辛苦,自己货不交,又要对
方的钱━━”我的心情简直是“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艾先生不理,做个
手势叫我译下去。“━━有关皮货部分,本公司已初步同意,如贵公司归还过去向
本公司所支取的××元美金的款项,本公司愿再开信用状……”
三毛译到此地声音越来越小,而艾先生兴奋得站起来,一拍桌子,大叫∶“真
的?真的?没有译错吗?他们还肯跟我们做生意吗?太好了,太好了━━”我有气
无力的瘫在椅子上∶“但愿是译错了。”他完全忘记我了,大声叫秘书∶“卡门,
卡门,赶快打电话告诉工厂━━”好吧!大江东去浪淘尽……手中抓著的信被我在
掌中捏得稀烂。从另外一间传过来卡门打电话的声音。
“是,是,真是好消息,我们也很高兴。陈小姐要的货?没关系,马上再做一
批给她,不会,她不会生气,中文信就是她给译的……”
精神虐待,我还会再“从”头来过吗?
一刀一刀刺死他
我慢慢的站起来,将捏成一团的信塞在艾先生的西装口袋里,再用手轻轻的替
他拍拍平。“你,好好保管这张宝贝━━”我用平平常常的语气对他讲这几句话,
眼睛却飞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刺死他。
“陈小姐,你总得同情我,对方不要了,你自己说要,我当然想早些脱手,现
在他们又要了,我们欠人的钱,总得跟他们做,唉,你看,你生气了━━”“我不
在乎你跟谁做,照这封中文来信的内容看来,你们自己人将生意搞得一塌糊涂,现
在对方肯跟你再合作,是东方人的气量大,实在太抬举你了。”
“陈小姐,你马上再订货,价钱好商量,二十天给你,二十四小时空运大阪,
好吧?”
我拿起大衣、皮包,向他摇摇手∶“艾先生,狼来了的游戏不好玩。”
他呆掉了,气气的看著我。我慢慢的走出去,经过打字机,我在纸上敲了一个
M。(西班牙人懂我这M是指什么,我从来不讲粗话,但我会写。)雄心又起经过
这次生意之后,三毛心灰意懒。“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又过起半
嬉皮的日子了。上课,教书,看看电影,借邻居的狗散步,跟朋友去学生区唱歌喝
葡萄酒,再不然一本惠特曼的西班牙文译本《草叶集》,在床上看到深夜。
没有生意没有烦恼,但心中不知怎的有些怅然。生活里缺了些什么?
前一阵邮局送来包裹通知单,领回来一看,是读者寄来的精美手工艺,要这个
三毛服务站试试运气。我把玩著美丽的样品,做生意的雄心万丈又复活了,打电话
给另外一个朋友。
“马丁先生,我是三毛,您好,谢谢,我也很好。想见见你,是,有样品请您
看看,一起吃中饭吗,好,我现在就去您办公室━━”我一面插熨斗,一面去衣柜
里找衣服,心情又开朗起来。
出门时抱著样品的盒子,自言自语━━“来吧!小东西,我们再去试试运气。
啊!天凉好个秋啊━━”平沙漠漠夜带刀我们的三毛,走啊走的,走到撒哈拉去了
,她的朋友们总要说矣∶“嗨!三毛,好好的德文教授不干,何必呢!”
她留学过西班牙,在马德里大学毕业,美国伊利诺州的公务员也检定及格。
可是,她一直说∶我喜欢流浪。
我初抵沙漠时,十分希望做世界第一个横渡撒哈拉沙漠的女子探险家。这些事
情,在欧洲时每夜想得睡不著,因为,沙漠不是文明地带,过去旅行各国的经历,
在此地都不太用得上。想了快半年,还是决定来了再看情形。当然我不能完全没有
计划的来,总不能在飞机上,背个大水壶往沙漠里跳伞。我先到了西班牙属地,撒
哈拉沙漠的首都━━阿蕴。说它是首都,我实在难以承认,因为明明是大沙漠中的
一个小镇,三五条街,几家银行,几间铺子,倒是很有西部电影里小镇的荒凉景色
和气氛,一般首都的繁华,在此地是看不到的。
我租的房子在镇外,虽说是个破房子,租金却比欧洲一般水准高很多。没有家
具,我用当地人铺的草席,铺在地上,再买了一个床垫,放在另一间当作床,算暂
时安定下来了。水是有的,屋顶平台放个汽油桶,每天六时左右,市政府会接咸水
来,那是沙漠深井内,打出来的水,不知为什么很咸。洗脸、洗澡都得用它。平日
喝的水,要一瓶一瓶去买,大约二十台币左右一瓶。
初来时,日子是十分寂寥的,我不会说阿拉伯文,邻居偏偏全是撒哈拉的当地
人━━非洲人,他们妇女很少会说刻班牙文,倒是小孩子们能说呆通不通的西文。
我家的门口,开门出去是一条街,街的那一边,便是那无边无际的沙漠,平滑、柔
软、安详而神秘的一直延到天边,颜色是淡黄土色的,我想月球上的景色,跟此地
大约是差不多的。我很爱看日落时被染红了的沙漠,每日太阳下山时,总在天台坐
著直到天黑,心里却是不知怎的觉得寂寞极了。
一只手挥到红海
初来时,想休息一阵便去大漠中旅行,但是苦于不认识太多的人,只有每日往
镇上的警察局跑跑。(事实上,不跑也不行,警察局扣留了我的护照,老想赶我出
境。)我先找到了副局长,他是西班牙人。
“先生,我想去沙漠,但不知怎么去?你能帮助我吗?”
“沙漠?你不就在沙漠里面?抬头看看窗坍是什么?”他自己却头也不抬。
“不是的,我想这样走一趟。”我用手在他墙上挂的地图上一挥,哗一下挥到
红海。
他上下的打量了我快两分钟,对我说∶“小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不
可能的。下班飞机请回马德里,我们不想有麻烦。”
我急了∶“我不会给你们麻烦,我有三个月足够的生活费,我给你看,钱在这
里。”我用手在口袋里抓了一把脏脏的票子给他看。
“好,不管你,我给你三个月的居留,三个月到了非走不可。你现在住在那里
?我好登记。”
“我住在镇外,没有门牌的房子里面,怎么讲才好,我画张图给您。”
我就这样在撒哈拉大沙漠中住下来了。
我不是要一再诉说我的寂寞,但是初来的一阵,几乎熬不过这门功课,想打道
回欧洲去了,漫长的风沙,气候在白天时,热得水都烫手,到了夜里,却冷得要穿
棉袄。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非要留下来不可?为什么要一个人单身来到这个
被世界早遗忘了的角落?而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我仍然一天一天的住下来了。
军团司令浇冷水
我第二个认识的人,是此地“沙漠军团”退休的司令,他是西班牙人,一生却
在沙漠中度过。现在年纪大了,却不想回国。我向他请教沙漠的情形。
“小姐,这是不可能的事,你要量量自己的条件。”
我默然不语,但神色一定有些黯然。
“来看看这张军事地图,”他叫我去墙边看图,“这是非洲,这是撒哈拉沙漠
,有虚线的地方是路,其他的你自己去看。”
我知道,我看过几千遍不同的地图了。这个退休司令的图上,除了西属撒哈拉
有几条虚线之外,其他便是国与国的边界,以后一片空白。
我问他∶“您所说的路,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路,也就是前人走过的印子,天气好的时候,看得出来,风沙一大,
就吹不见了。”
我谢了他出来,心情很沉重,我知道自己的行为,确是有些自不量力,但是,
我不能就此放弃。我是个十分顽固的人。
不能气馁,我去找当地的居民。沙哈拉威人世居这块大沙漠,总有他们的想法
。
他们在镇外有一个广场,场内骆驼和吉普车、货物、山羊挤了一地。我等了一
个回教徒的老人祈祷完毕,就上去问他横渡撒哈拉的办法。这老人会说刻班牙文,
他一开口,许多年轻人都围上来了。
“要走到红海吗?我一辈子也没去过,红海现在可以坐飞机到欧洲,再换机就
安安稳稳到了,要横过沙漠,何必呢?”
“是的,但是我想由沙漠过去,请你指教。”我怕他听不清楚,把嗓子拉得很
高。
“一定要去?可以啊!你听好。租两辆吉普车,一辆坏了还有另一辆,要一个
向导,弄好充分的准备,不妨试试看!”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说告以试试。我紧著问∶“租车多少钱一天?向导多
少钱?”
“一辆车三千西币一天,向导另要三千,食物、汽油另算。”
好,我心算了一下,一个月十八万西币是基本费。(合台币十二万。)不对,
算错了,那两辆车的租金才对,那么一共是二十七万西币。(合台币十八万。)还
要加上装备、汽油、食物、水,非要四十万一个月不行。
我摸摸口袋里的那几张大票子,十分气馁,只好说∶“太贵了,我没有能力去
,谢谢您。”
我预备离开了。老人却说∶“也有办法花很少的钱。”
我一听,又坐下地来。“这话怎么说?”
“跟游牧民族走,他们都是很和平的人,如哪儿有一点雨水,他们就去哪儿,
这个省钱,我可替你介绍。”
“我不怕苦,我买自己的帐篷和骆驼,请你帮忙。我马上可以走。”
那老人笑笑∶“走是说不定的,有时,他们在一个地方住一两星期,有时住上
半年三个月,要看山羊哪儿有些枯树吃。”
“他们走完一次沙漠,大约要多久时间?”
“说不上,他们很慢的,大约十年左右吧!”
听到的人都笑了,但只有我笑不出来。那天,我走了长长的路,回到我住的地
方,千山万水来到沙漠,却滞留在这个小镇。好在还有三个月时间,且住下来再做
打算吧!
爸爸才知道我几岁
我住下来的第二天,房东叫他的家人来认识我。一大群男女小孩在我门外挤来
挤去,我对他们笑笑,抱起最小的一个来,向他们说∶“都进来,有东西吃。”
他们不好意思的看看身后的一个胖女子。这个女子长得十分的美丽,大眼睛,
长睫毛,很白的牙齿,淡棕色的皮肤,身穿一件深翠蓝色的缠身布,头发也用布盖
起来了。她过来将头在我脸上靠了一靠,拉著我的手说∶“沙那马力姑!”我也说
∶“沙那马力姑!”(日安的意思)我十分的喜欢她。
这群小孩子们,小女孩都穿著彩色浓艳的非洲大花长裙,头发梳成许多小辫子
,状如蛇发美人,十分好看。男孩子们有的穿衣服,有的光身子,他们都不穿鞋子
,身上有很浓的味道。脸孔都是很好看的,就是过分脏了一点。
事后我见到房东,他是警察,说得一口好西班牙文,我对他说∶“您的太太十
分美丽。”
他回答说∶“奇怪,我太太没去看你啊!”
“那么,那个胖胖的美丽女子是谁?”
“啊!那是我的大女儿姑卡,她才十岁。”
我大吃一惊,呆呆的望著他。姑卡长得很成熟,看上去大约三十岁了,我真不
相信。
“小姐,你大约十多岁吧?可以跟我女儿做个朋友。”我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不知怎么告诉房东自己的年龄。
后来我跟姑卡熟了,我问她∶“姑卡,你真的只有十岁?”
她说∶“什么岁?”
“你,你几岁?”
她说∶“我不知道啦!我只会数到十个手指,我们女人不管自己几岁,我爸爸
才知道我几岁。”
后来我发觉,不但姑卡不知自己几岁,她的妈妈,我的邻居妇女都不会数目,
也不关心自己的年龄,她们只关心自己胖不胖,胖就是美人,管她老不老。
十岁就得嫁了
住下来快一个月了,我认识了许多人,西班牙和沙哈拉威朋友都有。其中一个
沙哈拉威青年,是高中毕业的,算是十分难得了。
有一天,他很兴奋的对我说∶“我明年春天结婚。”
“恭喜你,未婚妻在哪里?”
“在沙漠内,住在哈伊麻(帐篷之意)。”
我看著这个十分英俊的青年人,指望他做些不同于族人的事。
“告诉我,你未婚妻几岁?”
“今年十一岁。”
我一听大叫∶“你也算是受过高中教育的?天啊!”
他很气,看看我说∶“这有什么不对?我第一个太太嫁我时才九岁,现在十四
岁,两个孩子了。”
“什么?你有太太?怎么一向不说起?”
“这个有什么好讲的,女人这个东西━━”我重重的瞪了他一眼。“你预备娶
满坑个太太?”(回教徒可以同时有四妻。)“不行啦,没钱啦,现在两个就好了
。”
不久,姑卡哭著去结婚了,哭是风俗,但是如果将我换了她,我可会痛哭一辈
子。
吉普车往湖心猛冲
有一天黄昏,门口有汽车嗽叭声音,我跑出去一看,我的新朋友夫妇在他们的
吉普车上向我招手。“快来,带你去兜风。”
这对夫妇是西班牙人,先生在此地空军服务,有辆现代的“沙漠之舟”,我一
面爬上吉普车后座,一面问他们∶“去哪里?”
“去沙漠。”
“去多久?”
“两三小时就回来。”
其实,镇上镇外,全是沙,偏偏要跑得再远去。在车上,我们沿著一条车印子
,开到无边的大漠里去。快要黄昏了,却仍然很热。我有点困,眼睛花了一下,再
张开眼来时,哗,不得了,前面两百公尺处居然有个大湖,一平如镜,湖旁有几棵
树。
我擦擦眼睛,觉得车子在往湖的方向全力飞去,我从后座用力打了一下开车朋
友的头∶“老朋友,湖啊!送死去啊!”
我大叫,他不应我,加足了油门冲啊!我看看他太太,她正在莫名其妙的笑。
车子不停,湖却越来越近,我伏在膝盖上任著他们开。
我听说不远的沙漠内,的确有个大湖,不想,却在这里。
我稍一抬头,湖还在,我只有再伏下身去抱住头。车又驶了快一百公尺,停下
来了。
“喂,张开眼睛来!”他们叫,我抬头一看,无边的荒野,落日染红了如血似
的大地,风吹来带著漫漫的沙,可怕狰狞极了的景色出现在眼前。
湖呢?没有湖了,水也不见了,树当然也没有了。我紧抓车前的靠垫作声不得
,好似《奇幻人间》的鬼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跳下车,用脚踏踏地,再用手去摸摸,都是实在的,但是那个湖心怎么消失
了?我赶紧回头看看车,车并没有消失。
还在那儿,车上两个笑弯了腰的朋友。
“我懂了,这就是海市蜃楼,对不对?”
上车后,我仍然毛须竖立,“怪怕人的,怎会那么近呢?电影上拍的海市蜃楼
都距离很远。”
“多著呢,你慢慢来认识这片沙漠吧!有趣的事多著呢。”
以后我见到什么东西,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总得上去摸一摸,不能告诉别
人是海市蜃楼吓的,只好说∶“近视眼,要摸了才清楚。”
捉外星人去!
那天开著门洗衣服,房东的山羊跑进来,吃掉了我唯一用淡水种出来的一棵花
。花是没有,但是,两片绿色的叶子却长得很有生意,山羊一口就给吃掉了。我追
出去打,又摔了一跤。当时气极了,跑去隔壁骂房东的儿子。
“你们的山羊,把我种的叶子吃掉了。”
房东的儿子是老大,十五岁了,大模大样的问我∶“吃了几片?”
“总共只长了两片,全吃了。”
“两片叶子还用得著生气,不值得嘛!”
“什么?你忘了这是撒哈拉,寸草不生,我的花……”
“不必讲你的花了,你今天晚上做什么?”
“不做什么。”想想真没事。
“我跟几个朋友去捉外星人,你去不去?”
“飞碟?你说飞碟降落?”我的好奇心又来了。
“就是那个东西。”
“回教徒不可骗人,小孩子。”
他用手发誓,真的有。“今晚没有月光,可能会来。”
“我去!我去!”我赶紧说,又怕又兴奋。“要捉的哦?”
“好嘛!一出来我们就去捉。不过你得穿男装,穿此地人的男装。我可不要带
女人去。”
“随便你,借我一件缠头巾,还要件厚外套。”
飞碟真的出现了
于是,当天晚上我跟巴新他们一群小家伙,走了快两小时,到了完全没有一点
灯火的沙地里伏著。四周是漆黑一片,星星冷得像钻石一样发出寒光,风吹在脸上
,像被打了耳光似的痛。我将缠头巾拉上来,包住鼻子,只有眼睛在外面。等得都
快冻僵了,巴新忽然打了我一下。
“嘘,别动,你听。”
呜,呜,呜,如马达一样一抽一抽的声音,四面八方传来。“看不见!”我大
叫。
“虚,别叫。”巴新用手一指,不远处,高高的天空上,有一个桔红色发光的
飞行物缓缓飞过来。这时,我虽然专心的看著那个飞行体,人却紧张得指甲都掐到
沙地里去了。那个怪东西,飞了一圈走了,我喘了口大气,它又慢慢的低飞过来了
。
这时,我只想它快快的走,别说捉外星人了,别给它捉走已是大幸。那个东西
没有下降,我软了半天不会动,那么冷,却流了一身汗。
回来时,天已大亮,我站在自家门口,将头巾、外套脱下来还给巴新。正好做
警察的房东回来。
“咦,你们去哪里?”
巴新一看见父亲,如小狗一般夹了尾巴逃进去。
“回来啦!去看飞碟。”我回答房东。
“这个小孩子骗你,你也去。”
我想了一下,告诉房东∶“倒是真的,那个桔红色慢慢飞的东西,不是飞机,
很慢,很低。”
房东沉思了一下,对我说∶“很多人看见,夜间常常来,许多年啦!解释不出
是什么。”
说得我又是一惊∶“难道你也相信我刚刚看见的东西?”
“小姐,我相信真主,但是那个东西在沙漠的天空,确是存在的。”
我虽然冻了一夜,但是却久久无法入睡。
带著尖刀上暗路
话说迅一夜,在朋友处吃完烤骆驼肉出来,已是深夜一点,他们说∶“住下来
吧!明早回去。”
我想想,一点钟并不晚,所以,还是决心走回去。男主人露出为难的表情说∶
“我们不能送你。”我用手拍拍长筒靴,对他们说∶“不必送了,我有这个。”
“是什么东西?”他们夫妇同时问道。
我戏剧性的手一扬,唰一把明晃晃尖刀在手。那个太太叫了起来,我们笑了好
久。告别他们我就开步走了。
到家要走四十分钟,路程并不算很远,可恨的是,路上却要经过两个大墓场。
此地沙哈拉威人不用棺木,他们将死去的人用白布包起来,放在沙里,上面再压上
石块,不使死人半夜里再坐起来而已。那夜,有月光,我大声唱著此地“沙漠军团
”的军歌,往前走。后来一想,还是不要唱歌比较好,一唱目标更显著。沙漠里没
有灯,除了风的呜咽声,我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第一座坟场在月光下很清楚的出现了。我小心的走过一堆一堆的坟,不使自己
去踏到永远安息了的人。第二个坟场可有困难了,它坐落在一个小坡下。我回家,
一定要下这个坡,死人埋得密密的,几乎无路可走。不远处,几只狗在坟场上嗅来
嗅去,我蹲下去拿石子去打它们,狗号叫起来逃掉了。
坟里居然爬出人来
我在坡上站了一会,前后看了一看,这时的心情,没人来,我怕,荒野里来了
个人,我更怕。万一来的不是人呢?哗,头发一根根直立起来,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快走完坟场了,咦,前面地上,有个影子动起来。先是伏在地下的,挣扎著两手
向天,又跌下去了,没一下又挣扎起来,又跌下去了。
我寒著脸,咬住下唇,镇静地站著不动。咦?那个影子也不动了。再细看,一
团乱七八糟的布缠著身体,明明是坟里爬出来的东西!我半蹲下去,右手摸到靴子
里的刀柄。一阵阵强大的怪风,吹了过来,我梦游似的又被吹近了那个东西几步。
那东西,在月光下又挣扎著起来了一次。我回头打量了一下情势,后退是个小土坡
,爬不快,不如冲过去,于是慢慢走了几步。快到那东西了,我大叫了一声,加快
步子,飞身而过。那知,我叫时那个东西也短促地叫起来━━啊,啊地,声音比我
的要凄惨多了。
我冲了十来步,一呆,停住了,是人的声音嘛!再一回头看,一个男人穿著本
地人的衣服,一脸慌张失措的站在那儿。
“谁?不要脸,躲在这吓女人,有种吗?”我不怕啦,用西班牙文骂这个人。
“我,我……”
“是贼吗?半夜里来偷坟场,是不是?”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勇气,我大步走上
前去,一看,咦!小家伙嘛,不到二十岁,满脸都是沙土。
“我在母亲坟上祷告,我没有要吓你。”
“还说没有。”我推了他一把。他快哭出来了。
“小姐,是你吓了我,真冤枉,是你吓了我,我……”
“吓你?天晓得?”我真是啼笑皆非。
“我正在专心祷告,听到风里有歌声传来,我再细听,又没有了,后来又看见
狗号叫著逃走,我正伏下头去再祷告时,你从山坡上出现了,头发长长的飞散著,
我正吓得半死,你就朝我冲过来了,口里还大叫著……”
我大笑起来,笑得跌跌撞撞,踏到死人胸口上。我笑够了,对这个小家伙说∶
“胆子那么小,又要半夜里出来祷告,快回去吧!”
他对我弯了一下腰,走了。
我发现,一只脚正踏在他母亲的左手。望望四周,月光没有了,那边坟场尽头
处,似有东西爬出来。我低叫一声快逃啊,一口气跑回家,撞开门来,将背靠在门
上喘气,看看表,四十分钟的路程,才十五分钟就跑回来了。
就如朋友所说∶“沙漠有趣的事情很多,你慢慢的去发现吧!”今夜,真是够
了。
去年的冬天
我决定去塞哥维亚城,看望老友夏米叶。葛罗,是一时的决定。当时因为我有
十五天的耶诞假,留在马德里没什么事做,所以收拾了一个小背包,就搭晚上九点
多的火车去塞哥维亚了。
夏米叶是个艺术家,我七年前便认识的朋友,在塞城跟其他几个朋友,合租了
一幢古老的楼房,并且在城内开了一家艺廊。过去他数次在马德里开雕塑展览,因
为当时不在西班牙,很可惜错过了,所以,我很希望此去,能看看他的作品,并且
在他处做客几日。
车到塞哥维亚时,已是夜间十一点多了。这个在雪山附近的小城,是西班牙所
有美的小城中,以罗马式建筑及古迹著称于世的。我去时满灾是积雪,想必刚刚下
过大雪不久。我要找夏米叶并没有事先通知他,因为,我没有他的地址,平日也不
来往,同时他的个性我有点了解,通不通知他都不算失礼。下车后我先走到大教堂
前的广场站了一下,枯树成排列在寒冷的冬夜,显得哀伤而有诗意,雪地上没有一
个足印。
广场边的小咖啡馆仍没打烊,我因冻得厉害,所以进去喝杯咖啡,推门进去时
咖啡馆高谈阔论的声浪都停下来了,显然毫不客气的望著我这个陌生女子。我坐到
吧台的高椅子上,要一杯咖啡,一面喝,一面请问茶房∶“我想打听一个人,你住
在这个城内,你也许认识他,他叫夏米叶。葛罗,是个艺术家。”茶房想了一下,
他说∶“这儿住的人,我大半都认识,但是叫不出姓名来,你要找的人什么样子?
”我形容给他听∶“跟你差不多高,二十七八岁,大胡子,长头发披肩━━”“啊
,我知道了,一定就是这个葛罗,他开了一家艺廊?”“对,对了,就是他,住在
哪里?”我很高兴,真没想到一下就问到了。“他住在圣米扬街,但不知道几号。
”茶房带我走到店外,用手指著广场━━“很容易找,你由广场左边石阶下去,走
完石阶再左转走十步左右,又有长石阶,下去便是圣米扬街。”
我谢了他便大步走了。
那天有月光,这个小城在月光下显得古意盎然,我一直走到圣米扬街,那是一
条窄街,罗马式建筑的房子,很美丽的一长排坐落在那儿。我向四周望了一下,路
上空无人迹,不知夏米叶住在几号,没有几家有灯光,好似都睡了。我站在街心,
用手做成喇叭状,就开始大叫━━“哦━━喔夏米叶,你在哪里,夏━━米━━叶
━━葛━━罗━━。”才只叫了一次,就有两个窗妥开来,里面露出不友善的脸孔
瞪著我。深夜大叫的确令人讨厌,又没有别的好方法。我又轻轻的叫了一声━━“
夏米叶!”这时头上中了一块小纸团,硬硬的,回身去看,一个不认识的笑脸在三
楼窗口轻轻叫我∶“嘘!快来,我们住三楼,轻轻推大门。”我一看,楼下果然有
一道约有一辆马车可以出入的大木门,上面还钉了成排的大钢钉子做装饰,好一派
堂皇的气势。同时因为门旧了,房子旧了,这一切更显得神秘而有情调。我推门进
去,经过天井,经过长长的有拱门的回廊,找到了楼梯到三楼去,三楼上有一个大
门,门上画著许多天真的图画,并且用西文写著━━“人人之家”。门外挂著一段
绳子,我用力拉绳子,里面的铜铃就响起来,的确有趣极了。门很快的开了,夏米
叶站在门前大叫“哈,深夜的访客,欢迎,欢迎。”室内要比外面暖多了,我觉得
十分的舒适,放下背包和外套,我跟著夏米叶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客厅去。
这个客厅很大,有一大排窗,当时黄色的窗帘都拉上了,窗下平放著两个长长
的单人床垫,上面铺了彩色条纹的毛毯,又堆了一大堆舒服的小靠垫,算做一个沙
发椅。椅前放了一张快低到地板的小圆桌,桌上乱七八糟的堆了许多茶杯,房间靠
墙的一面放著一个到天花板的大书架,架上有唱机、录音机,有很多书,有美丽的
干花,小盆的绿色仙人掌,有各色瓶子、石头、贝壳……形形色色像个收买破烂的
摊子。另外两面墙上挂著大大小小的油画、素描、小件雕塑品,还有许多画报上撕
下来的怪异照片。房内除了沙发椅之外,又铺了一块脏兮兮的羊皮在地板上给人坐
,另外还丢了许多小方彩色的坐垫,火炉放在左边,大狗“巴秋里”躺著在烤火,
房内没有点灯,桌上、书架上点了三支蜡烛,加上炉内的火光,使得这间客厅显得
美丽多彩而又温暖。
进客厅时,许多人在地上坐著。法兰西斯哥,穿了一件黑底小粉红花的夏天长
裤、汗衫,留小山羊胡,有点龅牙齿,他是南美乌拉圭人,他对我不怀好意顽皮的
笑了笑,算是招呼。约翰,美国人,头发留得不长,很清洁,他正在看一本书,他
跟我握握手,他的西班牙文美国b音很重。拉蒙是金发蓝眼的法国人,穿著破洞洞
的卡其布裤子,身上一件破了的格子衬衫,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他正在编一个彩色
的鸟笼,他跟我握握手,笑了笑,他的牙齿很白。另外尚有埃度阿陀,他盘脚坐在
地上,两脚弯内放著一个可爱的婴儿,他将孩子举起来给我看∶“你看,我的女儿
,才出生十八天。”这个小婴儿哭起来,这时坐在角落里的一个长发女孩跑上来接
过了小孩,她上来亲吻我的面颊,一面说∶“我是乌苏拉,瑞士人,听夏米叶说你
会讲德文是吗?”她很年轻而又美丽,穿了一件长长的非洲人的衣服,别具风格。
最令人喜欢的是坐在火边的恩里格,他是西班牙北部比利牛斯山区来的,他头发最
长,不但长还是卷的,面色红润,表情天真,他目不转睛的望著我,然后轻轻的喘
口气,说∶“哇,你真像印地安女人。”我想那是因为那天我穿了一件皮毛背心,
又梳了两条粗辫子的缘故,我非常高兴他说我长得像印地安人,我认为这是一种赞
美。
夏米叶介绍完了又加上一句∶“我们这儿还有两个同住的,劳拉去叙利亚旅行
了,阿黛拉在马德里。”所以他们一共是七、八个,加上婴儿尚蒂和大狼狗“巴秋
里”,也算是一个很和乐的大家庭了。
我坐在这个小联合国内,觉得很有趣,他们又回到自己专心的事上去,没有人
交谈。有人看书,有人在画画,有人在做手工,有些什么都不做躺著听音乐。法兰
西斯哥蹲在角落里,用个大锅放在小电炉上,居然在煮龙井茶。夏米叶在绣一个新
的椅垫。我因脚冻得很痛,所以将靴子脱下来,放在火炉前烤烤脚,这时不知谁丢
来一条薄毛毯,我就将自己卷在毯子内坐著。
正如我所预料,他们没有一个人问我━━“你是谁啊?”
“你做什么事情的啊?”“你从哪里来的啊?”“你几岁啊?”等等无聊的问
题。我一向最讨厌西班牙人就是他们好问,乱七八糟涉及私人的问题总是打破沙锅
问到底,虽然亲切,却也十分烦人。但是夏米叶他们这群人没有,他们不问,好似
我生下来便住在这儿似的自然。甚至也没有人问我∶“你要住几天?”真是奇怪。
我看著这群朋友,他们没有一个在表情、容貌、衣著上是相近的,每一个人都有自
己独特的风格。只有一样是很相同的,这批人在举止之间,有一种非常安详宁静的
态度,那是非常明朗而又绝不颓废的。
当夜,夏米叶将他的大房间让给我睡,他去睡客厅。这房间没有窗帘,有月光
直直的照进来,窗困上有厚厚的积雪,加上松枝打在玻璃上的声音使得房内更冷,
当然没有床,也没有暖气,我穿著衣服缩进夏米叶放在地上的床垫内去睡,居然有
一床鸭绒被,令人意外极了。
第二日醒来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我爬起来,去每个房间内看看,居然都空了。
客厅的大窗杠部妥开来,新鲜寒冷的空气令人觉得十分愉快清朗。这个楼一共有十
大间房间,另外有两个洗澡间和一个大厨房,因为很旧了,它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
。我去厨房看看,乌苏拉在刷锅子,她对我说∶“人都在另外一边,都在做工,你
去看看。”我跑出三楼大门,向右转,又是一个门,推门进去,有好多个空房间,
一无布置,另外走廊尽头有五、六间工作室。这群艺术家都在安静的工作。加起来
他们约有二十多间房间,真是太舒服了。夏米叶正在用火烧一块大铁板,他的工作
室内推满了作品和破铜烂铁的材料。恩里格在帮忙他。“咦,你们那么早。”夏米
叶对我笑笑∶“不得不早,店里还差很多东西。要赶出来好赚钱。”
“我昨晚还以为你们是不工作的嬉皮呢!”我脱口而出。“妈的,我们是嬉皮
,你就是大便。”恩里格半开玩笑顶了我一句。夏米叶说∶“我们是一群照自己方
式过生活的人,你爱怎么叫都可以。”我很为自己的肤浅觉得羞愧,他们显然不欣
赏嬉皮这个字。
这时重重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哈,原来全躲在这儿。”荷西探头进
来大叫,他是夏米叶的弟弟,住在马德里,是个潜水专家,他也留著大胡子,头发
因为刚刚服完兵役,所以剪得很短很短。大概是早车来的。“来得正好,请将这雕
塑送到店里。”夏米叶吩咐我们。那是一个半人高的雕塑,底下一副假牙咬住了一
支变形的叉子,叉子上长一个铜地球,球上开了一片口,开口的铜球里,走出一个
铅做的小人,十分富有超现实的风格。我十分喜欢,一看定价却开口不得了,乖乖
的送去艺廊内。另外我们又送了一些法兰西斯哥的手工,粗银的嵌宝石的戒指和胸
饰,还有埃度阿陀的皮刻手工艺,乌苏拉的蚀刻版画到艺廊去。
吃中饭时人又会齐了,一人一个盘子,一副筷子,围著客厅的小圆桌吃将起来
。菜是水煮马铃薯,咸炒白菜和糙米饭,我因饿得很,吃了很多。奇怪的是每一个
人都用筷子吃饭,而且都用得非常自然而熟练。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是约翰
一面吃一面唱歌,表情非常愉快。
这时铜铃响了,我因为坐在客厅外面,就拿了盘子去开门。门外是一男一女,
长得极漂亮的一对,他们对我点点头就大步往客厅走,里面叫起来∶“万岁,又来
了,快点来吃饭,真是来得好。”我呆了一下,天啊,那么多人来做客,真是“人
人之家”。明天我得去买菜才好,想来他们只是靠艺术品过日子,不会有太多钱给
那么多人吃饭。
当天下午我替尚蒂去买纸尿布,又去家对面积雪的山坡上跟恩里格和“巴秋里
”做了长长的散步,恩里格的长发被我也编成了辫子,显得不伦不类。这个小镇的
景色优美极了,古堡就在不远处,坐落在悬崖上面,像极了童话中的城堡。
过了一日,我被派去看店,荷西也跟著去,这个艺廊开在一条斜街上,是游客
去古堡参观时必经的路上。店设在一个罗马式的大理石建筑内,里面经过改装,使
得气氛非常高级,一件一件艺术品都被独立的放在台子上,一派博物馆的作风,却
很少有商业品的味道。最难得的是,店内从天花板、电灯,到一排排白色石砌陈列
品,都是“人人之家”里那批人,自己苦心装修出来的。守了半天,外面又下雪了
,顾客自然是半个也没有,于是我们锁上店门,又跑回家去了。“怎么又回来?”
夏米叶问。“没有生意。”我叫。“好,我们再去。这些灯罩要装上。”一共是七
个很大的粗麻灯罩,我们七个人要去,因为灯罩很大,拿在手里不好走路,所以大
家将它套在头上,麻布上有洞洞,看出去很清楚。于是我们这群“大头鬼”就这样
安静的穿过大街小巷,后面跟了一大群叫嚷的孩子们。
阿黛拉回来时,我在这个家里已经住了三天了。其他来做客的有荷西、马力安
诺和卡门!━━就是那漂亮的一对年轻学生。那天我正在煮饭,一个短发黑眼睛,
头戴法国小帽,围大围巾的女子大步走进厨房来,我想她必然是画家阿黛拉,她是
智利人。她的面孔不能说十分美丽,但是,她有一种极吸引人的风韵,那是一种写
在脸上的智慧。“欢迎,欢迎,夏米叶说,你这两日都在煮饭,我要吃吃你煮的好
菜。”她一面说著,一面上前来亲吻我的脸。这儿的人如此无私自然的接纳所有的
来客,我非常感动他们这种精神,更加上他们不是有钱人,这种作风更是十分难得
的。
那天阿黛拉出去了,我去她房内看看,她有许多画放在一个大夹子里,画是用
笔点上去的,很细,画的东西十分怪异恐怖,但是它自有一种魅力紧紧的抓住你的
心。她开过好几次画展了。另外墙上她钉了一些旧照片,照片中的阿黛拉是长头发
,更年轻,怀中抱著一个婴儿,许多婴儿的照片。
“这是她的女儿。”拉蒙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现在在哪里?她为什么一个
人?”我轻轻地问拉蒙。“不知道,她也从来不讲过去。”我静静的看了一下照片
。这时法兰西斯哥在叫我━━“来,我给你看我儿子和太太的照片。”跟去他房内
,他拿了一张全家福给我看,都是在海边拍的。“好漂亮的太太和孩子,你为什么
一个人?”法兰西斯哥将我肩膀扳著向窗坍,他问我∶“你看见了什么?”我说∶
“看见光。”他说∶“每个人都一定要有光在心里,我的光是我的艺术和我的生活
方式,我太太却偏要我放弃这些,结果我们分开了,这不是爱不爱她的问题,也许
你会懂的。”我说∶“我懂。”这时夏米叶进来,看见我们在讲话,他说∶“你懂
什么?”我说∶“我们在谈价值的问题。”他对法兰西斯哥挤挤眼睛,对我说∶“
你愿意搬来这里住吗?我们空房间玖得是,大家都欢迎你。”我一听呆了下,咬咬
嘴唇。“你看,这个小城安静美丽,风气淳朴,你过去画画,为什么现在不试著再
画,我们可以去艺廊试卖你的作品,这儿才是你的家。”我听得十分动心,但是我
没法放下过去的生活秩序,这是要下大决心才能做到的。“我放不下马德里,我夏
天再来吧!”我回答。“随便你,随时欢迎,你自己再想一想。”当天晚上我想了
一夜无法入睡。
过了快七天在塞哥维亚的日子。我除了夜间跟大伙一起听音乐之外,其他的时
间都是在做长长的散步。乌苏拉跟我,成了很好的朋友,其他的人也是一样。在这
个没有国籍没有年纪分别的家里,我第一次觉得安定,第一次没有浪子的心情了。
以后来来去去,这个家里又住了好多人。我已计划星期日坐夜车回马德里去。荷西
也得回去,于是我们先去买好了车票。那天下午,要走的客人都已走了,卡门和马
力安诺骑摩托车先走。我们虽然平时在这大房子内各做各的,但是,要离去仍然使
人难舍。“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拉蒙问我。“因为荷西今天要走,我正好一同回
去,也有个人做伴。”“这根本不通。”恩里格叫。乌苏拉用手替我量腰围,她要
做一件小牛皮的印地安女人的皮衣裙送给我,另外埃度阿陀背一个美丽的大皮包来
,“这个借你用两星期,我暂时不卖。”我十分舍不下他们,我对夏米叶说∶“夏
天来住,那间迅半圆形窗的房间给我,好吧?”“随你住,反正空屋那么多,你真
来吗?”
“可惜劳拉不认识你,她下个月一定从叙利亚回来了。”阿黛拉对我说。这时
已经是黄昏了,窗坍刮著雪雨,我将背包背了起来,荷西翻起了衣领,我上去拥抱
乌苏拉和阿黛拉,其他人有大半要去淋雨,我们半跑半走。
在圣米扬街上这时不知是谁拿起雪块向我丢来,我们开始大叫大吼打起雪仗,
一面打一面往车站跑去。我不知怎的心情迅点激动,好似被重重的乡愁鞭打著一样
。临上车时,夏米叶将我抱了起来,我去拉恩里格的辫子,我们五六个人大笑大叫
的拍著彼此,雪雨将大家都打得湿透了。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去,虽然我一再的说夏
天我要那间迅大窗的房间。七天的日子像梦样飞逝而过,我却仍然放不下尘世的重
担,我又要回到那个不肯面对自己,不忠于自己的生活里去。“再见了,明年夏天
我一定会再来的。”我一面站在车内向他们挥手,一面大叫著我无法确定的诺言,
就好似这样保证著他们,也再度保住了自己的幸福一般,而幸福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就如同永远等待不到的青鸟一样。
附录
三毛━━异乡的赌徒
桂文亚
她赤足盘坐在小房间的地毯上。
浅棕色脸庞垂著两根麻花辫,闪动一双大黑眼。
“我的写作,完全是游于艺。是玩,就是玩,写完了,我的事情也了结了。我
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读者,也很少想到稿费,但是,文章登出来,看排版铅字,
是一种快乐。”
三毛,异乡的流浪者,仆仆风尘地回来了。
这晚,她穿著白色麻纱缀花上衣,蓝色牛仔裤,手腕上套著一对凹凸雕刻的银
镯,比起照片,本人更显得慧黠、灵秀。
“我最喜欢做印地安人。”她笑著说。
肤色、装扮,的确使她像个印地安少女,然而,举止神态,又有一股形容不出
的吉普赛。
她原本不打算回来。原因是情绪上好不容易安定住,马上又换环境,难免会很
激动,另方面,也恐怕把撒哈拉沙漠里培养出来的清朗性情,搅混了。
毕竟,还是回来了。其中一个实际理由是∶暂别荷西,可以减少他失业后的心
理和经济负担。
撒哈拉沙漠是世界最大的沙漠,总面积八百万平方公里,西属撒哈拉是其中一
部材,占地二十六万六千平方公里。
摩洛哥和茅利塔里亚瓜分西属撒哈拉以前,它是西班牙的一省,位于非洲西北
海岸,摩洛哥之南,东北与阿尔及利亚一部分接壤。人口包括阿拉伯、北非回教土
人Berber和西班牙人。
这片仅有七万人的大漠,终年乏雨,黄沙漫漫,深沉而犷伟。一个年轻的中国
女孩子,跋涉万里关山。生活灸那样艰巨的环境里,不能不说是奇异而勇敢的抉择
。
《白手成家》一文里,她提到过∶“不记得那一年,我无意间翻到一本美国《
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正好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择的
,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天地。”
那时候,她就想,如果去,自己很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个踏上撒哈拉土地的女孩子。
“我当时的一大愿望是横渡撒哈拉。可是,一旦面对它,我才发现,这样的想法很
天真。”
她形容刚去沙漠的感觉,是一种极度的“文化惊骇”。她不能说兵们落后,因
为落后是比较,但对于那样的生活方式,的确非常吃惊,甚至带著点后悔。
三个月后,她与荷西结婚了,还是决定留下来。
“好奇心上,当然可以得到很大的满足,因为,所看的一切都是自己从来不知
道的━━大地的本身,就把你带入一个异境里。不过,心情却极端苦闷。”
她发现自己退步很多,荷西下班回来,不是说∶早上水停了,去隔壁提水,就
是买了便宜的西瓜,东西又涨价了。生活上最起码的欠缺,造成了情趣的枯竭。
“为了补救,我们买了很多有关已婚妇女的心理学书籍━━的确,很多心理上
的问题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感情适应上的困难,使她一度想与荷西分开。
“不是吵架,”她说∶“是对婚姻生活的失望,而这种失望是我造成的。荷西
要娶的我,绝不是那时候的我。当时的情况,几乎陷入绝境。”
荷西上班了,她被封闭在家里,热风似火般燃烧,邻居们无话可谈。
“我非常苦,非常寂寞,甚至发生这样孩子气的事∶荷西上班,我把门一挡,
眼泪就流下来了。我说∶“荷西,你不许去,你一定不许去,你去,我就拿刀杀你
!””
然后,她笑起来了,露出参差可爱的牙齿。
荷西还是走了。她只有呆坐地上,面对干秃秃,没有糊水泥的墙。
长期观察一种风俗之后,和做游客的心情不一样了。她细细想,一个一个想,
生活里的枝枝叶叶,之后,提起已经停了十年的笔,写下沙漠生活中第一个故事∶
《中国饭店》。
十年前,二十三岁,正确一点推算,她十四、五岁即以“陈平”的本名投搞。
作品不多,零零散散的短篇小说和散文,分别发表在《现代文学》、《皇冠》、《
幼狮文艺》、《中央副刊》和《人间副刊》。
严格说起来,它们苍白、忧郁、迷惘,充满了对生命、真理固执的探索,而撒
哈拉的一系列故事,健康、豁达、洒脱不羁。
“出国以后,我就没有再接触过诗、书和文学了。等《中国饭店》写出来以后
,一看,我就说,这不是文学。跟我以前的作品完全不一样。”我忽然有一种说不
出的伤感,我变了,我所写的,不再是我过去关心的人生,现在所写的,都是我的
生活,技巧上不成熟,只是平铺直叙述说彤活。”
只是,笔也再没有停下。
生活,是一种更真实。
她想起在文化学院选读的哲学课程。
“哲学并没有使我找到生命的答案,我唯一学到的是分析。研究哲学,对我是
一种浪漫的选择,当初以为它能解释很多疑惑,事实上,学者的经验并不能成为我
的经验。”
她换了一个坐姿,抱著膝盖沉思。深蓝几何图案的地毯上,搁著烟缸、茶杯。
书桌一角的台灯,洒下柔和宁静的亮光。
“我只能说,生活把我教育出来了,哲学是基础,人生,根本不能问。”
沙漠给了她答案。定下来后,几乎抛弃了过去的一切。
她开始对四邻产生关切∶“以前的好奇还是有距离的。好奇的时候,我对他们
的无知完全没有同情心,甚至觉得很好,希望永远继续下去,因为对一个观光客来
说,愈原始愈有”看”的价值。但是,后来他们打成一片,他们怎么吃,我就怎么
吃,他们怎么住,我就怎么住。”
不会再把邻人送来的骆驼肉偷偷开车到老远扔掉了,对于风俗习惯,也不再是
一种好奇的观察。
“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个性里逐渐掺杂他们的个性。不能理喻的习俗成为
自然的事,甚至改善他们的原始也是不必要的。”
在她眼里,他们是很幸福的一群人。
许多沙漠朋友问∶“你认为撒哈拉怎么样?”
她反问∶“你呢?”
“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她重重的说著“最”,代他们深吸一口
气。
“你有没有看过树?有没有看过花?你觉得怎么样?”她又问。
撒哈拉朋友说∶“在电影上看过。但是啊,你有没有看过沙漠的星空,我们的
星,都像玻璃一样━━”撒哈拉人对这片大漠有著无比的热爱,她住久了,也有同
样感觉。“想到中国,我竟觉得那是一个前世,离我是那样远,远可不及。”撒哈
拉的家,就此开放了。骆驼肉做菜,也发觉不是那么不可忍受的事了。结交朋友,
认识环境,《悬壶济世》和《芳邻》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她告诉我,在沙漠里学到最大一门功课就是“淡泊”。
(反过来说也许是“懒散”。)“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名,也无所谓利
他们就是沙漠里的一种产物,跟沙漠里的一块石头,一朵仙人掌上的小花一样,属
于大自然。”
他们从不抱怨冷,从不抱怨热,也许知道世局,但并不关心如果每一个人都
像撒哈拉人,这个世界不会进步,但至少和平。
“更可贵的,他们是非常快乐的民族,可是并不刻意追求这是最高的境界,
也是最低的境界。”
她说,沙漠里,物资的需求几近于零,但仍然有精神生活。他们不一定了解宗
教的真正意义,对于回教的“律”却信守不渝。他们也没有看过繁华世界,有水喝
,有骆驼肉吃,就很满足了。
“政治意义还是要被瓜分时才恍然觉悟的。他们只知道自己属于沙漠,甚至很
有钱的沙漠人到德国留学,回到沙漠后,还跟我说∶“多么快乐,又可以用手抓饭
吃了!””
说这些话时,态度是专注严肃的,但是,她的笑声、手势、连带弹烟灰的姿态
,都十分俏皮、坦然,人事风霜的历练,似乎使她反璞归真。
她一直是理想主义者。
“学校并没有给我什么样的教育,而且,我一直希望离家出走,见识更广阔的
世界。”
哲学系三年级,她首次听到一张西班牙古典吉他唱片,非常感动。西班牙的小
白房子、毛驴、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那样粗犷,那样朴质,是她向往中的美丽乐园
。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到那里看一次,然后把哲学里的苍白去掉。”
终于成行了。
不过,今天的她仍然认为去西班牙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不是一个理性的选择
。
住在马德里大学宿舍里,既不认识什么人,语言也不通,唯一的依靠,就是家
信。收不到信,就流泪,收到信,就关起房门不停的写回信。除了读书,她不知道
如何建立自己,完全没有计划过日子。
“出国前,我的个性很不开放,始终所想的就是一个人生的问题∶为什么?为
什么?那时候常想死,想自杀,但是到了西班牙,看见别人的生活方式,才知道这
样也是健康的,并不肤浅。”
听见音乐,他们就在大庭广众下旋舞,毫无顾忌。她想,怎么会这样开放?恐
怕自己永远也做不到。日子久了,习惯了,她感染了他们热情的天性,不知不觉融
入了自己的血液里。
她庆幸有这样一个宽阔的起步,另方面,又感到前途茫茫。考虑良久,她选择
了德国,继续前程。
在萧邦和乔治桑住过的一个岛上做了三个月导游,赚了点旅费,一张机票,她
到了德国,进入歌德学院,专攻语文。
一天念十六小时的德文,九个月就取得德文教师资格,对一个外国人来说,是
非常难得的成绩,“但也是我留学生活最贫乏的一段。”
她轻轻地笑,抿抿嘴唇∶“我一天到晚就在念书,对德国的人和事,完全讲不
出来。我认识的德国,就是上学的那条路和几个博物馆、美术馆。”
回想起来,真是很大的损失。她情愿没有拿到什么证书,情愿说不好德文,(
她学的德文,有“正统”的柏林口音。)而了解他们的衣食住行。
在德国,也打工。看见广告上征求一个漂亮的日本女孩子,她想,为什么要一
个漂亮的日本女孩子?于是寄了十几张彩色照片,竟然很顺利的应征到这份工作。
那是第一次为了赚两百美金生活费“抛头露面”,她在一家大百货公司里做蔻蒂化
妆品公司的模特儿,卖十天香水。
“第一天简直羞愧得不得了,一点不觉得是一种骄傲,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
在德国,除了看到一些伟大的艺术品,她认为实在没什么可讲的。“对劳苦的
大众来说,艺术品不重要,重要的是国民住宅。”
西班牙两年,德国一年,她又转移目标了。她得到一个伊利诺大学主修陶瓷的
机会,提著两口大皮箱,走出芝加哥机场。
一个月后,她谋得职位,在伊利诺大学法律系图书馆负责英美法分类。第一天
上班,她就闹了笑话,在两百本书页里盖了两百个错误的图章,日期是∶十月三十
六日!
美国一年,父母最关心的是她的婚姻━━有不少博士找她,但是,她坚持要嫁
一个自己所爱的人。
她回家了,在文化学院、政工干校和家专教了两年书,她又想飞了,离开家,
继续流浪━━短短十年,遍历大半个地球,甚至东德、波兰、南斯拉夫、捷克、丹
麦都去过了。不过,她说∶“我并不是一个非常喜欢旅游的人,因为很累,我不爱
”景”,我爱“人”,这是真的。”
悲天悯人的情怀,这正是她一系列撒哈拉故事里最吸引人的特色。
“年龄愈大,我愈能同情别人的苦痛,而我的同情不是施舍,施舍就成了同情
的罪。”
她清晰的音调急切起来∶“我这样想,是因为自己经历过很多苦难,而悲天悯
人不是你怜悯他,是他给了你东西,因为怜悯别人,自己才会进步。”
“我也没有真正帮助过什么人,到现在为止,我能做的,都是我愿意做的。”
从撒哈拉回来,为了节省旅费,买的是半价优待的渔民机票。
飞机的行程是非洲━━马德里━━日内瓦━━瑞士━━雅典━━曼谷━━香港
━━台北,刚开始,渔人羞涩、自卑,不敢跟她打招呼,也不敢说话。
她慢慢和他们交朋友,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多可爱的小故事。
有人说,你不要跟渔民一起走,他们素质太差,同行是很辛苦的。她却认为,
渔人给了她很多启示和感动。
“虽然,我一直强调自己是一个没有阶级观念的人,可是,你生下来就被定在
一个阶级了。要打破这个阶级,可以,要了解这个阶级,就不容易。”她有点感伤
。“”谢谢你”、“再见”、“你好”,这些都简单,但是你在这个阶层的时候,
绝不会嫁一个阶层比你低的人。”
“在国外,渔人、农民里可以产生诗人、哲学家,而我们的渔人、农民为什么
不能产生诗人、哲学家?他们对于自己的本身,有的只是自卑和不满,对他们的孩
子,尽可能不要他再下海下田了,这种职业,对他们不是骄傲。”
她非常认真∶“我们能不能想办法纠正这个观念,告诉他们,你也是一个了不
起的人,和总统一样的了不起!告诉他们,不应该这么自卑,你对社会的贡献,不
比别人少!”
她也被瑞士航空公司空中小姐的服务态度感动了。
渔人难免脏,难免带点鱼腥味,他们也不知道守秩序英文、法文、德文,一
句也听不懂,但是她们耐心的拿著咖啡和茶比较,让他们选择,一个个的帮他们系
好安全带。
因为冷,她向空中小姐要了一床毯子,而拿来的是十五床毯子。渔人以为是台
布,统统铺在桌上,空中小姐说,这是盖在身上的,啊,原来是盖的,渔人高兴的
盖在身上。
“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敬业精神,一种伟大的爱心,她们的笑容是那么自然,
完全不勉强,”她顿了顿∶“真正有智慧的人,一定是仁慈的。他们的教养,出自
心底。”
到了香港机场,看见自己中国人的态度,却令人痛心疾首。
渔人要上洗手间,嫌脏,统统不准进。
“一个渔人对我说∶“他不许我大便。”我就说,“你进去,这是公共洗手间
,为什么不许?””
渔人去了三次,都被拒绝了,只好坐著等,过了两小时,快哭了,又找她诉苦
。
“你们有十五个人,可以跟他打呀!”她很愤怒。
“这个时候,我就想,自己的同胞为什么不知道爱护自己的同胞呢?难道五千
年文化,把我们民族的劣根性变本加厉了吗?”
她是激动的,而我,竟有无言以对的怆痛。
“在生活上,我是一个赌徒,从小,冰淇淋我是不买的,我一定要打出一个天
霸王来,而我发现的一点是,你做的事情,只要尽力去做,就能做到。你要移山,
山不过来,你说,过来!它就会过来。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比喻,但是,我始终
对自己有著信心。”
她似乎在下结论了∶“你要赢得你的人生,你就不能患得患失,是不是能够赢
,你尽可去赌,只要不把性命赌掉,可以一赌再赌。”我的赌,是一个正当的赌,
我付出了努力,我不是郎中,也不投机取巧。我的赌,是今天有一毛钱我就打天霸
王,没有,我就不能打天霸王。知己知彼,战无不胜。”
在她三分之一人生里,下过多少赌?又赢了多少次?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说∶“你的失败,比你的成功,对你更有用!”
“我之所以写作,也只是有感而发。我的文章,也就是我的生活,我最坚持的
一点是我不能放弃赤子之心,至于文章的好坏,毫不在意。”
她不愿意广大的读者群渲染她,“做一个特殊的人,是最羞耻的。”
“我是一个像空气一样自由的人,妨碍我心灵自由的时候,绝不妥协。”
眼中的三毛,不只一名大漠侠女,也不仅是环绕在爱情、梦乡与诗情里的白雪
公主。我真正的感觉是∶这样的朋友,相识恨晚!
访三毛、写三毛心岱之○外边的雨猛敲起玻璃窗,像个粗鲁的访客,谁也不知
道它为什么突然闯了进来,那样气急败坏的吼叫我先被赶进计程车里,然后避到
一幢大楼。这幢大楼矗立在城市的一隅,跟其他的大厦相同,也濒临车群川流的街
道,但因为独具了另种气势和风格,总让我感觉它是贴在宇宙颈间的一块琥珀,闪
闪射出尊贵的华光。当人们仰视它的时候,却又能嗅到泥土般亲切的气息。
我常常很偶然的来到这里,现在纯粹是为了躲过那雨的急追。踏上回旋的梯阶
,我向著一堵相当厚实稳重的大门跑去。雨打湿了我的臂膀,使我隐隐感到凉意和
不安。但觉得自己被快乐拥抱,紧紧拥抱。我从不企盼这里属于我,就如同这座城
市不是属于我一样。然而,我却能恣意的去爱它们,用我整个胸怀的热情,于是,
我感到它们包容了一切,给我生命,给我温暖,给我成长。
步上最后一阶,我惊讶大门是洞开的,似乎刻意迎著我,我犹豫了会儿,伸手
去按铃,但里面好像并没有人,我等了约莫三分钟,便迳自进去室内。这是一间妞
置相当典雅,且颇为华贵的大房间,呈U字形。左边是一列高背椅围绕著椭圆形的
会议桌,右边是一张私人的办公桌,中间则安置了与整幢楼相配色调的沙发,洋溢
了一种温厚、舒适的气氛。
显然,主人不在家,他为何让门开著?他知道我要来到吗?还是这幢楼等待著
的是另一位访客?我为自己的贸然感到羞赧,赶紧从沙发跳起来,把目光停在壁上
挂的几幅画,这里的主人是一个谜样的人物,我无法洞悉他的年龄、生活,甚至爱
恶,他向来独来独往。我仅能了解的,除了他待人和善、坦诚之外,就是他有一双
特殊的眼睛,敏锐而深沉,看得远,看得透。他能很俗世,也能很高超对于好的
艺术品,他懂得追求、收藏对于富艺术禀赋的人才,他更懂得发掘、培植。我流
连在这主人的画廊、书廊,感受著他那种胸襟与魄力所给予一个艺术热爱者的撞击
、激动。
雨不再暴跳了,它们在窗前垂成一幕珠帘,温驯地挡遮了我的眺望。我不知道
为何忽然有点焦虑当我想取一本书来读,以便填塞在一幢大楼里独处的空旷时,
赫然发现两张靠在书柜下方的画,我停了伸出的膀子,一下了蹲坐在地上,有趣的
瞪著这两张风格互异的画。对于绘画艺术,我仅止喜欢,谈不上欣赏这两张画之
吸引我,并非我认为好或者不好。初时,是它们那被搁置的姿态使我感到滑稽。它
们的模样是刚从裱装店里出来,歪在树干等待风干的闲散。事实,它们都是尚未裱
装,连框子也没上,甚至看得出有些儿风尘。我望著它们,竟又联想起一双流落异
乡的浪子,他们甫跳下火车,两张还稚气的脸胀满了追索青春、理想的色彩,他们
依著路旁的电杆,匆匆促促地瞌睡了。
这样的印象和轮廓,愈发牵引我向似曾相识的熟稔。我定神的凝视其中一幅油
画,它是用一块块橙红的油彩将画布涂得满满的,看似非常抽象,但作者利用几道
黑色的线条又把这整片橙红分隔得十分具象。无疑的,谁都可能直觉出那是一片被
太阳烘晒的荒原,干枯的树枝和崩裂的地缝,教人感到焦虑,甚至愤怒。可是,当
这些直觉逐渐沉淀时,仿佛有股暖流游过心底,赶走了那强烈色彩所反射给人的阴
影。这才,我发现作者在这幅画中舍弃对光线明暗的处理,是很刻意的技巧。他在
那样的炙热中,展现出一种似平面又近立体的世界。我想起海洋的壮阔,想起沙漠
的无涯,那何尝不是我在稚龄时候幻象的一个孤绝的宇宙。当我长成后,我却曾经
向往过。如今,我偶然在这画中寻到了过往的轨迹,我几乎看得见画者作画时的真
、纯、骄傲。久久,我偏过头看左边的另一幅国画,这幅和油画风格迥异的国画具
备了完全不同的技法和味道,但有种感觉告诉我,这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这幅画
的确是国画中极具常见的题材━━戏鸭图,有别的在于线条富有工笔的达练,却更
见泼墨的传神。更可贵的是画者那份追求放任、自由的心性,藉用墨笔,把两性的
和谐与爱表露无遗。适当的留白也显现画者具备的禀赋。我念著上面题的诗“沙上
并禽池上暝”,还有作者“陈平”的落款。
我惊呆了,登时跳了起来,环顾四周,我必要找到一个人,在这幢楼里,让他
告诉我,这陈平是谁?是不是三毛?是不是就是那个写了一本叫《撒哈拉的故事》
的三毛?
一个人的思维被召唤时,他会显得多么智慧和愉快,我的焦虑渐渐被这种感觉
淹没。我猛然明白了一桩事,这房间的大门全然为了我和这两幅画的见面而洞开。
我的来到或是这主人有意的安排,雨不过是种媒介。它让我来,也将带我去,去找
到我此刻迫切的企盼。无疑的,艺术品之被肯定,作者的真知是足以探索其价值的
根源。我关心这两幅画,我自然也关心画它们的人。
陈平,我知道我和她不仅仅并立在这幢大楼里,我们应该还有在于任何的角落
。
仿佛进入雨的森林,我可能会迷途,但我深信,那个约会的召唤就像星辰一样
,为我划定方位,会让我安然的走出森林的尽头。虽然我早已离开大楼,可是我还
能享受它人给我的种种庇护,它将陪同我直到见到那不相识却相知的朋友。
没有地址,但在城市要寻找大厦并不太困难,尽管这座城已被大大小小的屋厦
围困。大厦是城市唯一的标志,那么橙红是否沙漠的唯一色彩?我的意念被雨渲濡
得几分朦胧。那块橙红霎间拓展成一种壮丽,我依凭著它在找寻,由一幢楼转换到
另一幢楼,我的腿很累,满腔的热情却愈燃愈炙,我自信在某种巧妙,我和她将得
到约定的结果,那是会面之外的收获。
三毛
我在门外喊,立刻门被拔开了,没来得及互望,我们的手就交握一起。这一刻
的等待或说应该追溯到更早更早某一日的午睡,我躺在床上读报,在睡前,我喜
欢有音乐和小说。这天,我展阅的是联副上一篇━━《荒山之夜》。作者三毛的作
品,我已经很熟悉,她叙述的故事很吸引人,仿佛仙人掌花,给我一种迷幻的诱惑
,我很少去分析它是真是假。若我把它当成一篇作品来读时,我被其中洁净如清流
的文字感动若我把它当成一种俗世生活的追索时,我竟带著眼泪去看作者在异乡
的种种奇遇,她的浪迹拖曳著我对冒险追求的胆怯。〈荒山之夜〉有如紧张动作影
片,我确确实实为它捏了一把冷汗。而后,我发现自己像被海水整个淹没,海水退
去时,我的身上浮出了洁白的小晶体,在阳光下闪烁著它们的亮光,我知觉著一种
奇异的再生。就这样,我从三毛一系列的沙漠故事体认出生活真实、生命自由的可
贵。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就认识你?”
她的大眼睛和黑发是属于吉普赛女郎才有的喜乐和奔放,我仿佛听到吉他的乐
声从她嘴里唱出来,她在问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充满顽童的无邪、精灵的牙齿
。
我摇头,虽然我明白她说的“认识”是什么,但我无法回答,喉间哽塞了满满
的激动。我想起人际关系的微妙,有些人处了一生一世也不能相知了解,有些人不
曾认识,但那点共通的知性必会让他们相见、相聚。
画题
我对她谈起天黑之前我在一幢大楼里看见的画,我说那是否一种巧合,“你小
时就想过要去沙漠吗?”
“那是我十多岁时的作品。”她笑得很稚很甜。谈到画题,那该是她最早接触
艺术的尝试。
“小时候身体不太健康,初中休学在家。父亲问我要做些什么,我自己也很模
糊,后来他把我送到黄君壁老师家里学国画。我拿了画笔,就期望能在画中探索生
命的问题。可是国画的学习是老师画一张,你临摹一张,这跟念古诗的方法一样,
使我觉得很呆板无趣。其实后来我也体会到这样还是有他的道理,只是当时年纪小
,不能理解,总想法排斥它,反抗它。同时那时候去习画的大都是些官太太,她们
把绘画当作一种很奢侈的东西看待。我感到寂寞、失望,以为国画距离我很远,后
来我不肯去了。我的母亲认为我不喜欢画山水,我也真以为自己不喜欢山水,便画
一些比较写意、泼墨的东西。接著我又跟邵幼轩老师习花鸟,她十分疼爱我,也知
道我的个性,她拿出她的画给我临摹,还曾教我自己画一张,让我有自由表现的机
会。”有一次,我碰到一个朋友,他会画油画,他拿出他的画给我看,上面是印第
安人打仗。我觉得好惊奇,他的油画怎么都是立体的,而国画怎么都是平面的。那
时候我十分迷卡通,对油画因而感到好奇,我的朋友介绍他的老师,从此我就在顾
福生老师处学习素描。他是五月画会的人,他不只教我绘画,同时还教我很多别的
。他经常拿《笔汇》杂志给我看,那时候正介绍波特莱尔、左拉、卡缪等人的作品
。我虽然看不太懂,但第一次我看到《笔汇》上的小说━━陈映真的《我的弟弟康
雄》和《将军族》,我很感动,我才知道文学是这样的吸引人。我觉得顾老师是我
最大的恩人,他使我的眼睛亮了起来,像一个瞎子看到了东西一样。我一生都要感
谢他。
“我在顾老师处学习了一两年,就说要画油画,这是不可以的,可是顾老师说
没关系,他问我以后要不要做一个画家,我说不要,他看我画了很多的风景画,并
不是实际去写生,我画的只是我脑里所想的风景,因此老师把我当成一个素人画家
。在那种年龄所画的是谈不上技巧,却还是有我自己的内涵。我不是一个能够苦练
下功夫的人,如果我能苦练,也许在绘画上会有点小成就,不过直到今天我还不断
的在画。绘画也是一种语言,它会召唤我,所以每到一个美术馆去看画展,如果有
一张好画,我一定会进去,无论它是什么派别,我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因为那一
张画会召唤我,吸引我,抓住我。”虽然我经过生活上这么多的波折,但对艺术的
爱好、追求是一种必须的认可。我还没有收藏的能力,可是欣赏的能力,从小到现
在都一直在提升。”
这一点肯定是非常正确的。我感谢那两幅画为我塑造了陈平━━一个十多岁的
女孩━━的影像,她简直像一轮小太阳,全身橙红,她照亮了我眼前的这位三毛。
她从沙漠来,从那幅油画中归来。
雨季不再来
这是一篇登载在《出版月刊》杂志上的作品,当时她在大学二年级念哲学系,
写一个女孩跟她的男友闹别扭后,情绪上的波动。
“惨不忍睹!”
对于自己早期的东西,每一位写作者都会感到它的不成熟。但那是一种必然的
过程,“是的,如果没有那过程,就写不出今天的东西。现在我变得这样的平淡,
甚至连情感都看不出来。很多人都说我在技巧方面需要加强,要写出我的情绪,我
的心境,而我现在已经是那样平淡的人,我的情绪,我的心境就像白开水一样,为
什么要特别在作品中告诉人家我的情绪就是这样。撒哈拉沙漠完全是写我自己,一
个如此平淡的我。”
“继《撒哈拉的故事》之后,皇冠即将出版她早期的短篇小说集,尽管这是一
本风格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书,但由此也足见一位写作者的心历路程。”《雨季不再
来》还是一个水仙自恋的我。我过去的东西都是自恋的。如果一个人永远自恋那就
完了。我不能完全否认过去的作品,但我确知自己的改变。从这一本旧作的出版,
很多人可以看到我过去是怎样的一个病态女孩,而这个女孩有一天在心理上会变得
这样健康,她的一步一步是自己走出来的。这是不必特地的去努力,水到渠成的道
理,你到了某个年纪,就有一定的境界,只需自己不要流于自卑、自怜,慢慢会有
那一个心境的,因为我也没有努力过,而是生命的成长。”
雨季真的不再来了。她豁然、笃定的神情给我无限的感触。谁不会长大,而她
的长大并非完全因为她去流浪天涯。流浪只能增加她的阅历,每到一个国家,一个
地方,她必要观察,这种观察培养她思考、分析的能力阅历是造成她思想上的进
步,也许这会使她变得更现实,更能干,在人生的境界上,这也算是一种长进。
“但我认为我真正的长大,是我在情感上所受过的挫折与坎坷。”
她的伤痕
“我经历过一个全心全意相爱的人的死亡,他使我长大许多许多,从那时候起
,我才知道生死可以把它看得那么淡,当时当然很伤痛,但事后想起来,这个离别
又有什么了不起。甚至我不再期望将来有一个天国让我们重聚,我觉得那不需要了
。我的人生观因为这人的死亡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在他身上看穿了我一生中没法看
穿的问题。”
人的相爱并不要朝朝暮暮,能够朝朝暮暮最好,不能朝朝暮暮也没什么。她体
认了这一点,因此能毫不隐蔽她的创伤,她要让她的伤痕自然痊愈。
“从前,我对结婚的看法是以爱情为主,个性的投合不考虑。我不否认我爱过
人,一个是我的初恋,他是一个影响我很重要的人。另一个是我死去的朋友。一个
是我现在的丈夫。如果分析爱情的程度来说,初恋的爱情是很不踏实、很痛苦的,
假使我在那个时候嫁给初恋的人,也许我的婚姻会不幸福。第二个因为他的死亡,
他今天的价值就被我提升了。也许他并没有我认为的那么好,因为他死在我的怀里
,使我有一种永远的印象。而他的死造成了永恒,所以这个是心理上的错觉。我跟
我先生没有经过很热烈的爱情,可是我对婚姻生活很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的性情
跟我很投合,我们的感情灸这种投合中产生。”
个性的相投并不是指我爱看这本书,他就非要爱看这本书,有些人会曲扭了这
种真意。
说到她的先生,一种幸福、快乐、骄傲的神色洋溢了她的脸容。
荷西。荷西谁都知道她的丈夫━━那个留大胡子的荷西,他是一个很粗犷的男
子,他不会对她陪小心,也不会甜言蜜语,甚至当她提一大堆东西时,他会顾自走
在前面把她忘记了。他回到家,家就是他整个堡垒。在沙漠的时候,他常突然带朋
友回来吃饭,她只好千方百计去厨房变菜,他们一大伙人喝酒、欢笑,一晚上把她
忘在厨房里,等她出来收盘子洗碗时,荷西还不记得她没吃过饭呢。这样的事初时
委实令她难过,以为他忽略了她但是渐渐的,她了解了,荷西在家里是这样自由
,那才是他嘛。要是他处处陪小心,依你,那他不是成了奴隶。
“我要我的丈夫在我面前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因为他到外面去是一个完全不
自由的人,他有上司,有同事,他已受了很大的压力。为了赚钱,为了我,他才来
沙漠。那为什么在回家来,他愿意看一场电视侦探片,我觉得很肤浅。我怎么能要
求他做一个艺术家。他像一个平原大野的男人,我不让他对我说什么甜言蜜语,但
我可以完完全全的了解他。”
在爱的前提下,一个了不起的丈夫是可以包容一切的。在以往,她认为爱绝不
是一种包容,你要发泄,你就发泄,追求理想主义的她总是说要真诚,不必容忍,
两个相爱就可以同居,不相爱就分离。
“但是直到我遇到了荷西以后,我改变了我的观念。有好几次因为身体不舒服
,再加上本身脾气暴躁,气量狭窄,我找事情跟他吵闹时,我看他这样的忍耐,一
句话也不说。他原是很有个性的人,可是在爱的前提下,他一切包容了我,他不必
把爱字挂在口上或行动上。荷西是我大学的同学,他比我还小一些。我结婚的时候
,我就决定做一个好妻子。”
一个多么可爱又可贵的女人。她认为浪漫两个字都是三点水边,是有波浪的东
西。如今,她的内心并非一片死水,她是有如明镜般的止水,平静明丽,这种境界
当然是婚姻带来的。她爱荷西,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如果环境好的话,她要生更多
更多,因为是他的孩子。
“如果我没有他的孩子,是我很大的遗憾。这个时候,我不仅仅要一个孩子,
我要的是他的孩子,这孩子才是我们两人生命的延续。”
病容掩饰不了她大眼睛里炯炯的光辉,做一个妻子真好,做一个母亲更伟大,
她的期待应为天下人来共同祝福和祷告。
她纤瘦秀丽的外型,使人无法揣想真是撒哈拉的故事里的那个三毛。虽然在沙
漠时,也闹著小毛小病。打去年十月三十一日,因为时局的关系,她被逼著离开沙
漠,有十五天她没有荷西的消息。
“我是先乘飞机走的,他则自己开车到海边。我知道如果我耍赖,硬要跟他在
一起走时,就会造成他的累赘。他是一个男人,他怎么逃都可以,带了我反而不能
了,于是我才先走。”
那半个月,她几乎在疯狂的状态下。她在岛上等他的消息,每天一早就上机场
,见人就问。
“我每天抽三包烟,那是一种迫切的焦虑,要到疯狂的程度。夜间不能睡,不
能吃,这样过了十五天,直到等到了荷西,以后身体忽然崩溃了。荷西在岛上找不
到工作,我们生活马上面临现实的问题,他只好又回去以前的地方上班。我虽然告
诉他,我很健康,很开朗,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事实上,我知道我不行的,我
骗了他。”
尽管分离短暂,但战乱之中,谁对自己的生命有信心。荷西每一趟回家,对她
就像过一个重大的节日。在确定的两天之前,她就兴奋著,而他一回来,立刻跑在
她面前,抱著她的腿,他不愿她看见他的眼泪,把头埋进她的牛仔裤里不肯起来。
荷西还是一个孩子,他对她有一种又是母亲又是妻子的爱情。
她有些儿呜咽,但我知道她不是轻易会掉泪的女子。她并非贪恋太平盛世的祥
和,她是为了一群在烽火泪里奔波劳苦的子民悲悯。
“荷西第二天又走了,我便一直病到现在。这种情绪上的不稳定,我无法跟我
的父母或朋友倾诉。我想这也不是一种不坚强,你知道,我想你在这个时候一定比
我更能体会……”
我点点头,我自然能了解,但她无需我的安慰。因为她是个最幸福的女子,她
对爱的肯定和认可已经超出了一切价值之上。
“后来我出了车祸,荷西打电报给我,说兵辞了工作要回家。其实他还可以留
在那边继续工作,他的薪水刚刚涨,但他毅然的不做了,他知道我病得很重。”
浮生六记
“荷西有两个爱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海。”
她又开朗的笑了。虽然她饱受生活的波折,但她似乎不知道哀伤是什么,她没
有理由要哀伤,只有荷西离开她去工作的时候她才觉得痛苦,荷西是她生命的一切
,她谈他时,充满了荣耀和狂傲。我早已知道他是一个爱海洋的人,终日徜徉在海
洋的壮阔中,这个男子必定不凡。
“他对海是离不开的,在大学时读的是工程,但他还是去做了潜水。每一次他
带我去海边散步,我们的感情就会特别好,因为他知道海的一种美丽。他常跟我说
起他跟一条章鱼在水里玩的情形,说得眉飞眼舞。我想他这么一个可爱的男人,为
什么要强迫他去了解文学艺术。如果以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嫁给他,我会
认为他肤浅,因为我自己肤浅。今天我长大了,我就不会再嫁给我初恋的人,因为
荷西比那个人更有风度,而是看不出来的风度与智慧。”荷西讲天象,他懂得天文
、星座,讲海底的生物、鱼类……他根本就是一个哲学家,当他对我讲述这些的时
候。
“我认为台湾的男孩子接触大自然实在太少了。他们可以去郊游,但那不是一
个大自然,不是一个生活。你无法欣赏,你就不能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因为你终
究还要回到现实,这是很可悲的。”
她的感叹绝不止是一种批判或嘲弄,因为她的胸怀里饱藏了有爱,有悲天悯人
的爱。在生活的原则上,她是相当执著和坚持的,她情愿天天只吃一菜一汤,甚至
顿顿生力面的日子,也不愿意荷西去赚很多钱,然后搬去城里住,让他做一名工程
师。
“我跟他在一起,是我们最可贵的朴素的本质。”
我相信她把她跟荷西美满的婚姻生活写出来,又是一本《浮生六记》。
三毛
为什么会取这样的笔名,我问,这几乎是所有读者关心的一件事。
“三毛是一个最简单、通俗的名字,大毛、二毛,谁家都可能有。我要自己很
平凡,同时,我也连带表明我的口袋只有三毛钱。”
这一趟回国来,除了养病以外,她又重做了一次孩子,在父母亲的怀里。
“我想我从来不会这样爱过他们。过去我对我母亲的爱只感到厌烦,很腻。现
在再想起来,我觉得我已能领会、享受他们的爱的幸福,我完全了解他们对我的爱
了。所以我在走的时候,我自己一定要控制得住,如果连这一点我都做不到,那么
回到沙漠我一定很痛苦,所以我必要想得开,人的聚散本是无常的。”
她的坚定、豪迈还留存了早年画那幅一片橙红时的胚胎陈平她蜕变成三毛,
可是那轮小太阳依然属于三毛,谁都可以感觉到她辐射的爱是如许动人。
飞━━三毛作品的今昔
桂文亚
固然三毛近年来一系列撒哈拉的故事很受各方瞩目、议论,但也正如她母亲所
说∶像捧明星一样,并不是好现象。
默默一旁欣赏她,若欣赏自由翱翱的云雀,是一种适宜的欣赏态度。三毛在家
信里如是表白∶锋芒如果太露,便可能停笔,一年,或许十年……
微雨的早晨,叩访她父母台北南京东路寓所。
小型方正的客厅里,一组深色沙发井然对放,铺在正中的几何形图案地毯,洁
净,略呈黯淡。靠墙一箱热带鱼,浮沉吸吐,远远望去,橙红的斑点,穿梭如流星
。
曾和三毛的双亲聚会过,很为他俩的淳厚正直留下印象━━自然,也附加一份
对三毛的关怀。此番访晤,是情谊的交流与分享一位母亲的骄傲、欣慰。
做母亲的,以一种娴静温婉的语气回忆女儿童年的点滴∶三毛,不足月的孩子
,从小便显得精灵、倔强、任性。话虽不多,却喜欢发问喜欢书本、农作物,不
爱洋娃娃、新衣裳。可以不哭不闹,默默独处。不允许童伴捏蚂蚁,苹果挂在树上
,她问∶是不是很痛苦?
中学以前,一切尚称顺利,初二以后,由于理化数学成绩不好,加以健康影响
,休学在家。为了弥补缺失,这一段时间,她利用时间佾修国文、英文,并随黄君
壁学山水、邵幼轩习花鸟,继而参加五月画会。
(客厅的三面墙上,正挂著那时期的作品。沙上并禽池上暝,一幅戏鸭图,透
露相当练达的功力。另两幅雄鸡与花鸟,雄飞从雌续林间,晴光淑气催黄鸟也绝
不易看出是一个十几岁女孩的手笔。)几年过去,她想重返学校。经过文化学院院
长批准,成为哲学系旁听生。结业后,得到西班牙马德里大学的入学许可,但几乎
为了一份英文成绩单不得成行。马德里大学的进修结束后,转赴德国歌德书院,接
受严格的语文训练,之后,放了线的风筝般,飞往美国。在芝加哥伊利诺法律图书
馆做事,前前后后通过十二次美国公务员考试。两年后回国,在文化学院、家专、
政工干校执教。然后在“人生苦短,不喜欢平淡”的理由下辞去教职,又离开家园
,重奔前程。
这一去,是平沙万里的撒哈拉。
她从沙漠寄来美丽浪漫的文章,仿佛,撒哈拉成为她写作生命的绿洲。
事实上,她十四岁开始练习写作,十七岁正式投稿。早期作品中的晦涩与现今
作品的开朗,截然两种鲜明对比。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份发表在《现代文学》的作品∶《惑》,描写自己病中迷失
在《珍妮的画像》里的幻觉。天黑了,不敢开灯,蜷缩床角,想隐藏在黑暗里。
“是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么呢?……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么世
界里……我有那么一段被封锁的记忆(中略)……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风啊!海
啊!那些缥渺、阴郁的歌声……”
“珍妮和我的关系不是病,不是病,我明白的……(中略)一次又一次我跌落
在那个虚无的世界里,在里面喘息、奔跑、找寻……找寻……奔跑……醒来时汗流
满面,疲倦欲绝。”
幻觉里,她矛盾不安,感到“失落的狂乱”、“被消失的痛苦”。而大病初愈
后,忽然心血来潮,提著画具出外写生,任凭母亲苦心劝阻。
“我一下子哭了起来,我拚命捶著大门,发疯似的大喊∶“不要管我,让我去
……让我去……讨厌……讨厌你们……””
这种情绪的表达,无疑是激烈纵情的。失学、病痛下的煎迫,亲情的关爱也成
为心理上的负担了。
《惑》是她成长期的作品,缺乏委婉申述的含蓄,充满忧郁悲伤的色彩。技巧
是生涩的,心境的成长比起一般“正常步骤”生活中的同龄女孩,都要敏感、早熟
。
《月河》发表在次年十九卷第六期《皇冠》,描写一个叫林珊的女孩对感情的
执著与憧憬。男孩叫沈,仅基于那份埋藏已久的感觉,第一次见面,林珊便痴情投
注真爱。
以现今的标准衡量,《月河》的构架带著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言情,不过,文中
“我不要孤独,我不要做聪明人,我要爱,我要爱……即使爱把我毁了”的自白,
也坦然流露一个年轻人率真的热情。
和《月河》相类的,是她同年一月发表在《中央日报》的短篇《异乡之恋》。
异乡之恋叙述一对陌生男女在异国相遇,他们相对坐了一日,仅有的一日,彼此却
动心了,恐惧著分离。
“生命的本质是孤独的”,“爱的赠送即是刹那也是永恒”,两篇文章,表达
同一主题。
一九六六年,她已经进文化学院哲学系,一月二十九日在《徵信新闻报》发表
《极乐鸟》。
这是一篇为朋友S所写的散文。S的自杀令她激动,歇斯底里的哭泣,胃抽痛
得打滚。
“我是天生的失败者,你的天才尚且不是你的武器,我又拿什么跟自己挑战呢
?”
“我们不耐的期待再来一个春天,再来一个夏天,总以为盼望的幸运迟迟不至
,其实我们不明白,我们渴望的只不过是回归到第一个存在去,只不过是渴望著自
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
在孤愤情绪的抒发下,《极乐鸟》急切、分明,一气呵成。
在文化学院读书的这一时期,她认识了法文系教授胡品清,《皇冠》与《联副
》分别刊载了胡教授写给Echo(她的英文名)的书简。
胡对她的印象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拔俗的、谈吐超现实的、奇怪的女孩,像
一个谜。一九六七年她出国后一个月,胡的《断片三则》之一描写她∶喜欢追求幻
影,创造悲剧美,等到幻影变为真实的时候,便开始逃避。
这是女诗人、作家,亦师亦友的看法,是否完全真确,不敢断言。但根据Ec
ho早期发表的《惑》、《月河》、《异乡之恋》来推论,追求幻影,创造悲剧美
是属实的。
又由于她对绘画的狂热,文章中的共通点之一是不由自主的以艺术为陪衬。《
惑》中的珍妮画像《月河》中的沈和林珊同是爱画人,他们的作品被陈列在一个
展览会场还有《异乡之恋》,在巴黎卖画为生的男主角,都是直间接的象征。
风格的逐渐改变,是在《极乐鸟》之后。
一九六七年六月在《幼狮文艺》发表的短篇《安东尼。
我的安东尼》,叙述一个女孩(以“我”为第一人称,也可能指自己。)离乡
背井生活灸异地中,对一只小鸟“安东尼”所产生的感情。
从笔势看来,《安东尼。我的安东足》仍然是“感情形笔”的然后,《惑》
中的激烈,《极乐鸟》中的孤愤,及《月河》、《异乡之恋》中若干不实虚幻的色
彩,淡漠了,给人一种逐渐真实感人的力量。
在可能同一时间内发表的《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是我认为手头收集她早期文
章中最好的一篇。
这篇文章以清新的美感来描述一个炎夏的林中午日,与朋友旧地重游。
爬树、涉水、晒太阳,接近自然的欢悦与淡淡追念流光的伤怀,交织在一片明
快的诗情里。
好像一朵空灵的小草花,逢春雨后的绽放,叶瓣上还停留黎明新亮的水露。
这以后,也就是寄自撒哈拉沙漠的一系列流浪记了。(也包括发表在《实业世
界》上的若干篇报导文字。)也可以说,撒哈拉沙漠的故事在《联副》轰动以前,
她所发表的作品为数并不多以真实姓名“陈平”发表的作品,读者诸君恐怕都没
有太深印象。
《撒哈拉的故事》为什么与早期作品风格悬殊如此?特殊地理环境使然?抑或
成长过程的蜕变?深沉多感的心思在什么时候一转明快清朗?
《白手成家》一文里,也许可以提供一点线索∶“我的半生,飘流过很多国家
。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够了。我的感动不是没有,我的生活方式
,多多少少也受到它们的影响。但是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留下
来给我居住的城市。”
为什么看透、也尝够了呢?
如前所提,失学、病痛曾经造成她成长过程中的阴影,但由于不轻易妥协的天
性,一再突破难关,重新复学,扩大早有的生活领域。但是,婚姻上的挫折,使她
再度遭遇到重击。
她的母亲沉痛的说━━这也许是造成她当初决定“流浪”的主因。
但,《白手成家》里也谈到∶“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的向往沙
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
自然,我并不想以一种解析方程式的态度来解释她的个人,(这对她与我都是
一件俗不可耐的事━━也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向来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份
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的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但是,就作
品本身,我认为,也唯有通透了事理、生死、喜怒的人,才能如此无为无求的透视
人生。
我也相信,前期的三手,无疑也是热爱写作的,只是因为机遇局限与偏窄的观
念,一直表现平平,而撒哈拉沙漠如此受到热爱,又何尝不是眼泪中体会出来的微
笑?
欣赏一篇文章,不只为喜爱其中充满彤趣的情节,而是因为产生“人世”的共
鸣。众人喜爱撒哈拉的故事,是因为它流露善良、豁达、悲天悯人的性情。然而,
众人也许不知道,写喜剧的人,往往深尝悲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