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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

[清] 郭则 撰

《遭禁原因》

 

  清·嘉庆年间禁

  格调低下、色情本书为《红楼梦》诸多续书中格调最为低下的一种。语言淫秽,情节以《红楼梦》中人物为主,但时有色情场面出现,对于少年男女间两性关系,远较《红楼梦》更为直露,一经刊出,不仅立遭禁毁,即连大批推崇《红楼梦》的文人学士,亦同声讨伐攻讦,成为一时盛事。

  

 

 

《许序》

 

  花隐翁键关示疾,谹然廖然,若谷居而野息。其友辛庵子往视之。翁方踞案捉颖,为《石头》补记。掇脂黛,掞轩裳,濡染洸肆,熙怒无方,客至乃辍笔而彷徨。辛庵子率然问曰:“子何疾哉?疾则当休偃,而子胡为其役役?且吾之重望于子者,上之经剬而史缉,次亦皋牢旧闻,为补史之腋。甘此屑屑,毋乃不择?”翁聆之,欷歔雷叹,貌若甚戚曰:“子何知,是吾疾也!是所以已吾疾也。人有恒言,患在有身。身之为患,心为之因,智深而忧集,情深而感乘;郁勃于其中,而环伺于其外者,乃相贼于无形,辟之而弗得,忍之而未能,治之而莫知其名。吾尝求之于扁鹊、卢医,扁鹊、卢医谢弗治,乃求之于趾离。趾离曰:‘吾无能为力,子其求之于娲石。娲石之力可补天,夫何憾之不弥,亦何疾之不释’。或云:‘大荒之山,娲石是居。’吾以神为马,以气为车,将蹑之于太虚,不意乃得之于琐屑之书。吾之为是书也,溺而蠲虑,劬而忘疲,倏而晒然笑,若濛泛之见晖;俄又唏然涕,若昧谷之雰霏。人见之为吾疑,问其故而莫之知;吾习之若无奇,问其故,吾亦不自知也。疾与石触,若翻若覆;石与疾攻,若阏若融。是惟娲石之功,而其究归于空空。子知我者,将毋曰:狡狯哉是翁也。”辛庵子始而哑然,继以怃然,终乃恍然曰:“呜呼噫嘻,我知之矣。往在海滨,共叩白瞽。白瞽曰:‘异哉,子忠孝人也,而蜍志厌厌之与伍。’翁闻泣下,久之无语。又尝邂逅酒次,互剖衿傃。翁有感而言曰:‘人生大难,厥惟死所。吾佹得而佹失之,乃忍而与此终古。’语终默然,涕下如雨。然则天倾地坼,悠悠此心,子之疾久矣,而宁自今!又闻孙子胜翠为翁作生传,其论翁曰:‘怀有所蕴,展转以致之,卒莫能尽其诚。’向之展转曲致之者。殆犹擿埴而冥行;既屡折于蓁荆,退计堙暖,若慏若悜。役役稗野,耗此精诚,雕肝鉥肾之已赘,抑何解于下士之蝇声。虽然,世间事皆诡耳。其在当境息瞥,初不以为诡也。翁之游于大荒,止于太虚,宁非放意自诡者。然当踞案役役,倏哂而倏唏,神之所注,心亦营之,方谓浯台之石,嶻嵲于其侧,而遑省为韩陵托意之遗。”翁呵而兴,豁如无疾,纵谭龙汉,乃有壮色。日暮客归,复篝灯而属笔;且以辛庵子之知翁也,命次所云,以弁斯帙。辛庵子者,泲阳许璐。时则庚辰清明前十日也。

  

 

 

《自序》

 

  《红楼》杰作,传有窜编;脂砚轶闻,颇参歧论。雌黄错见,坚白等棼:或则妄规胶续,滋刻鹄类鹜之讥;或则虚拟璧完,忘断鹤益凫之拙;又或殚心索隐,逞臆谈空,附会梅村赞佛之诗,标榜桑海遗民之作,等玉卮之无当,枉绨椠之相矜。

  世或推之,蒙无取焉。

  夫美人香草,大抵寓言;秋水南华,非无托义。要皆效山芎之隐语,务壶柏之瘦辞。珍闻疑似,珠尘马迹之间;丽思迷离,蜡泪蚕丝之喻。作者既邈,解人斯难,强事扯撏,适邻穿凿。而况身丁板荡,运遘黍离。函铁空沉,失所南之本穴;塔灰未改,对遗山之史亭。涕泪君亲,寒鹃犹咽;苍凉身世,梦蝶何依?遑古人以同忧,固我躬之不阅。郑笺苟作,宁堪代祓悲辛;鲁酒可温,奚如自浇垒块?尝慨南宋词流,写愁烟柳;晚明志士,迸泪桃花。异代闵其所遭,后人企其余韵。然而半壁依然,自酣歌舞;四方沸若,未废耕锄。从未有纵蚊穴以滔天,掷虫沙于儿戏者。严□垂下,恨并朱仙;禁□顿移,寒生铜狄。厉阶为梗,渐台之骨岂知;史铖永虚,原庙之灵犹痛。

  即云编户,已憾流离;矧在勋门,遽沦舆皂。朝闻稍拾,虽成藏壁之编;海泪难消,宜有书空之笔。

  因忆髫年隙晷,即嗜稗官;艳史余谈,曾研《石记》。抑钗扬黛,几于万喙雷同;索贾辨甄,等是一时梦呓。思搜秘绪,务扫浮埃。湘竹招魂,续芳华于鸳蝶;楚兰抒愤,伸诛伐于鸩媒。徒以白雪难摹,抱琴踯躅;及此青门多暇,寻梦依希吐快语于当前,踢翻鹦鹉;结孤诚于一往,还挹兰荪。说色非空,如借天祥之镜;拗离成合,别传士隐之书。禹鼎象形,言皆有本;鲁戈振思,气欲无前。亦足豪矣,他奚恤哉?

  嗟乎!回天志业,类一现之昙花;汗史功名,视数行之楮叶。畴知我者,与谈天宝旧闻;若有人兮,试证贞元朝士。未免绛珠匿笑,问甚事而干卿;定知浊玉有灵,愿是乡以老我。

  已卯小春,云淙花隐自序于逸圃竹轩。

  

 

 

第一回 梦觉渡头雨村遇旧 缘申石上士隐授书

 

  古今第一部奇书就是《石头记》,记的是大荒山青埂峰下有一块女娲氏补天剩下的大石,那石自经煅炼通灵,可大可小,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引他幻形人世,在温柔富贵场中混了一场,因此把经过事迹自己记述下去。又因书中有太虚幻境众仙女唱的《红楼梦》曲子,所以后来看书的都称他《红楼梦》。

  书中真事隐去,无从考证,又只记他一番入世出世的事,以致此书风行之后,不免破费了文人墨客多少的闲笔墨,诓骗了香闺绣阁多少的冤眼泪。还有一般痴人,以为宝玉、黛玉如许钟情,如此结局,是千古的缺憾,必得把他们二人做到死者复生,离者复合,这未免把《石头记》看得认真了。有的说:“这般人是狗尾续貂。”有的说:“他们是画蛇添足。”

  狗尾也罢,蛇足也罢,横竖各人肚皮一种不平之气,借着这枝笔挥洒出来,也自痛快。不想更了若干劫,历了若干年,又出了一部《红楼真梦》,当有个燕南闲客,瞧见书中回目,认为稀奇,要想买它回去,偏生那个卖书的说是海内孤本,勒索着要卖重价。那燕南闲客一来买不起,二来又舍不得,只可想法子向那卖书的商量,花了若干钱,托他抄一部。那天拿回来便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

  一日,在酒座中谈起此书,大家都问书上说的什么,燕南闲客只得述个大概。座中有个趋时人物,冷笑道:“这部书我已听人批评过,头一件于现在时代不对,二则文理未免太深,又是诗又是词,又是文章奏疏,连那些戏词酒令都是文绉绉的,连我都念不下来,别说那般简体字出身的了。三则说得成仙太容易。那神仙的事,谁都听见过,可是谁也没瞧见过,世界上哪里有这么许多的神仙呢?依我看,也不过信口开河,像刘姥姥诌的若玉小姐罢了。”

  燕南闲客笑道:“阁下如此博雅,只短点红楼的学问。那《红楼》原书上分明说的无朝代年纪可考,当然不是现在的事。若说他文理太深,原书也是如此,这全是贾宝玉自己记下来的。他本是个举人出身,一肚子的书在那里作怪,写出来哪能合你们诸位的眼呢。至于神仙的话,也是和原书前后衔接,对不对得问宝玉,我们哪里知道?”又有一个研究红学的,也在那里摇头,说道:“这个书名我就不懂,这部书叫做真梦,难道原书所说的倒是假梦?怎么又说‘假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呢?”

  其中有个老者拈髭微笑道:“老兄,没瞧见前书内太虚幻境石碑坊的对联吗?那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间事真的就是一般,老兄又何必太认真呢?”

  话来了,惊动了一位不衫不履、不责不惠的的半老翁,此人姓顾字雪苹,东越人氏,说起他的家世,是四世公卿,一门科第。他自己的身世更奇。说起富来,也享受尽园林丝竹之娱,到头来只剩一枝破笔。说起贵来,也叨拜过蟒玉金貂之宠,到头来只剩一领草衣。生平志为名臣硕辅,却弄得不稂不莠,一事无成,情性骂于人纪天伦,更担尽不孝不忠,一文不值,也算是一个不幸可怜的人罢了。

  当时听见这番议论,不免触动他的心事,就拱手向老者说道:“适才高论,钦佩得很。若论真真假假、有有无无,鄙人于此中得到经验不少。世间事哪有真的?做官的时候,腰金带玉,前呼后拥,好像真阔了似的。刚要扒到梢上,被那缺德的把你老根都刨掉。不用说官儿没人认,你就要找那套官衣也只可在戏台上见了。你说能算真么?

  有一种聪明人,说是官不在大小,多攒钱就好。攒了钱总是我的,哪知道来的艰难,去的更容易,坑的坑,骗的骗,倒的倒,不到几年的工夫,就鼓捣光了。能够留下一点,给你吃不饱饿不死,这还是便宜的。那些看财好,把钱财看得紧紧的,一个大钱舍不得用,那也是白饶,就是锁在铁箱子里,到他该克的时候,也会变青蚨蝶飞了。白老鼠跑了。你道钱是真的吗?再说父母妻子,一辈子守在一块儿,断不能说是假的,可是到了撒手的时候,谁也顾不了谁。就是我们有生以来所见的闻的,到了今日简直的翻了一个过。再要找从前的事,连个影子也没有了。

  在当日看来,何事非真,到今日看去,又何事非假?你若太看真了,无非是自寻烦恼。咱们且自托于假语村言,便是此书的定义。其中一真一假,分明真对。书上所说的都是贾府的事。那甄府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可见有形是假,无形是真,这话是定然不错的。即至黛玉的夭折,宝玉的超凡,做书的虽好如此说,又安知不是假托?就照着写书人的意思说去,金玉烟缘,结为夫妇,表面是合的,然而一僧一寡,合而终离,这是人人看得见的。木石姻缘,中途分散。表面上是离的。

  看官试想,所谓神瑛侍者,太虚幻境也到过,赤霞宫也住过。即到了大荒山,来去无拘,行止无得,何难再至太虚幻境,与绛珠仙子相见,况且原书说的,宝玉闻知黛玉凶耗,即时痛哭昏厥,魂到冥间,遇见一人,说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目下已至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试问宝玉若不为他林妹妹,如何去做和尚?既千辛万苦去做和尚,焉有不寻访林妹妹的道理?由此看来,宝、黛虽离终必复合,与金玉姻缘的结果恰是相反。但书中虽然揭出,读者未必领会得到,枉自替宝、黛伤心落泪,定非至愚?

  这部《红楼梦》续作,鄙人未曾寓目,臆料必是就此发挥,揭破原书的真谛,唤破世人的假梦,故于书名上特标一真字,诸君以为如何?”

  燕南闲客正要答言,那老者又道:“诸位但议论此书,可知道此书的来历么?”众人都道:“愿闻其详。”

  老者道:“说来话长。鄙人姓石,字鸰原,生平专好古董,因为家兄收藏一把名扇,城里头有个贾恩侯,要想出重价买它。偏生家兄执意不肯,不知姓贾的如何和州官算计,硬迫着把扇子追了去,以至家兄衔恨毕命。从此我便将收藏古董一齐都出脱了。在京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南纸铺,借此隐身。那天在柜上遇见古董行的冷子兴。我们从前虽然交往过,却也多年不见。不料须发都白了。据说古董行的生意,这几年也很不易做。因想起他的好友前署尚书后降府尹的贾雨村,问他为什么不找贾雨村去呢?

  子兴道:‘别提了,雨村比我还窘呢。他那回因案挂误,定了徒罪,后又遇赦放回,一直有十多年,家里没得着他的消息。那位甄氏夫人到处求神问卜,还为他吃了长斋,始终一无征验,以为必是路遇不测的了。哪知道前年冬天,飘然一身忽自回到湖州家里,说是走到什么津什么渡口,遇见一位道者,就是他的恩人甄士隐,邀他到茅庵里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他多半不懂。后来甄士隐有事走了,他一觉睡下,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睡中不觉得饥渴,醒来也不见一点老态。’古来陈希夷善睡之外,大概就得数他了。我想这甄士隐老先生必是成了仙了。可惜那贾雨村当面错过,我们要想出世离尘偏又遇不着。”

  言罢叹息。众人也有称奇的,也有嗟叹的,也有将信将疑的。顾雪苹道:“这跟这部书有什么关系呢?”

  那老者又道:“我还没说完呢。那年他蓦地一觉醒来,看见风霾迷眼,天色昏暗,远远似有许多狼嚎虎啸猿啼鹤唳之声,却不见有人。心中暗想,如此荒旷幽寂,恐非人世。正在彷徨无措,忽见一道者羽衣星冠缓步而来,不禁大喜,忙即迎前问讯。原来正是那位恩人甄士隐。雨村走近打恭道:‘昔年与老仙长一别,直睡到如今,不料又在此相遇,真可谓有缘了,只是举目穷途,栖惶无托。夙承不弃,还求引度。’说罢又振衣下拜。士隐连忙扶起道:‘尊官尘缘未了,尚非超解之时,由此图南便是归路。目下恰有一桩为难之事,正虑无人可托,若阁下奋身任之,功德不小。’雨村惊讶道:‘仙长静修如此,有何为难之事?’士隐道:‘此事关涉贵宗,就是宝玉现今的下落与荣宁两府后来的结果。前此阁下曾说宝玉有如此的来历,何以迷情如此,又豁悟如此?不知由情生悟,由悟证情。仙草通灵,形离神合,所谓原始要终之道尽在于此。’

  雨村听着不甚了了,因说道:‘下鄙愚昧,愿赐明教。’士隐道:‘世人们相见,不外形气之间,离合悲欢,一生颠倒。究竟人世光阴有限,造化功用无究。有形的悲离未必不是无形的欢合,即如柳湘莲与尤三姐、潘又安与司棋尚且携手情天,补还缺陷,何况通灵宝玉久经锻炼,大有神通。它的力量可以补天,岂有自留缺陷之理?这也是一定的。无奈世人耳目所蔽,见不及此。’言毕,从袖中取出一部锦函珠字的书授与雨村,说道:‘贫道前日至太虚幻境,见着神瑛侍者。承他检授此书。据说,自从他到大荒山以后,以至复到太虚幻境,中间许多经历,还有荣宁两府近年复兴的事迹,一一手记在此,意欲传向世间,免得世人看着前书的藏头露尾妄生揣测,转滋疑惑。今即烦贵官为我传之。’雨村不敢诿辞,忙即接过。又欲叩修身缮性之要,士隐微笑,念了四句言词,是:

  造化本非空,真处在虚渺。

  枉教假营营,哪得真了了。

  言毕便要告别。雨村牵衣挽之,固求援引。士隐道:‘未了便来,了了便去。尊官自爱,后晤有期。’举袖一挥,忽然不见。雨村茫然若失,不知又走了多少冤枉路,才遇着一个土人指引途径。后来携了此书走过了湘楚、江淮等处。所到地方,江山犹是,闾里都非。中间路过南阳,那里虽然经过兵火,这些年休养生息,如今却是市井丰阜,士民康乐,大家都颂扬贾节度的德政。雨村问是哪位贾节度,不料就是宁国府的贾珍。大家知道雨村是他的同宗,都要尽个东道之谊,有请宴会的,也有送盘川的,在雨村倒是得之意外。又一次到九江去访那琵琶亭的名迹,见那里家家户户都供着贾兵备的长生牌位,细看那上头的名讳都是贾兰。

  问他们为什么都供这位贾大人,那些年轻的说得不甚清楚。问到年纪大些的,都说那回乱事,若不是贾爷几句话弹压下去,我们通城身家性命就都完了。雨村听了也甚感叹。这回恐怕惊动大众,不敢说是同宗,只说随便问问罢了。及至逛到金陵,亲访荣宁两府,见府门内外油饰尚新,石狮雄踞如故。从墙上望进去,那些崇檐画栋却不免剥落坍损,国内参差老树也砍伐了不少。心想,他们为什么只涂饰外面,正经的房屋树木倒不去整理整理,听它毁坏呢?因此不免添了许多感慨。又想起自己已迫衰年,当日出领夏卿,入赞枢务,何等显赫?中间经了几次风波,转瞬炎凉,似醒了南柯一梦,并不能象贾珍、贾兰在地方上留点遗爱。因此宦情冰冷。回到湖州,才知他第二个儿子已经进了学中了副榜,在二十四岁上得病夭亡了。剩下两子又都因为衣食之计,奔走在外。从此益发勘破世情,只同娇杏夫人,乡居养老,暇时著书课孙,将此书亲自抄写,却不料此书到了雨村手里也经过三度难关,几乎被毁。

  第一次是娇杏夫人见了此书,陡然发怒,说道:‘上回由你传出去的那部《石头记》把咱们老根儿都掀腾出来,提起我总说是个丫头。我做了半辈子的太太,谁敢说我是丫头出身?倒被你泄了底啦!这不是小事。我那回在院子里掐花,刚巧你来了。我瞧瞧来的客是谁,这也是平常的事,哪里就是看上了你呢?照《石头记》上说的,就好象我有什么不正经似的,这可冤死人了。这部书不定又编派的什么话,传出去又生是非,不如索性烧掉它干净。’说着便抢过这部书,要往柴灶里送。亏得雨村抢回来得快,又再三央及他夫人,还把书翻一遍给她看,说这上头并没有编派咱们的话,才算免了这一难。

  第二次是湖州大水,雨村家门口是桑园,桑园外头就临河。河水一涨,就直灌到他屋子里,那书房就有四、五尺深的水。又亏得雨村头一天夜里把这部书带到楼上去校对,没有被龙王爷收了去。这水火二劫都免了,偏偏又碰着太岁。原来湖州有个老光棍,此人姓钱名孔昭,专好包揽词讼,说起案子来只知道要钱,连亲生的老子也不认。又因他广开方便,只要收了一百大钱,就肯替人说事,人都称他为百大先生。他和贾雨村也沾点世交。听人说雨村回来,以为做过大官的一定大有油水,要狠狠地吃他一注。当下就找了一帮刀笔,造了假借据,硬说雨村欠他旧债,哪个居中,哪个做保,都签了押。先叫人来向雨村讨债,雨村不理,便告到县里。那县官见中证确凿,又受了钱孔昭之贿。立时判令贾雨村还钱,若不还就要抄他的家产。

  可怜那贾雨村此时只有几亩薄田,一所旧宅,若抄了去,可往哪里存身呢?幸而湖州知府和贾府尚有交情,判令和息。那钱孔昭知道雨村有这部书,又要想借此敲他竹杠。娇杏夫人畏祸心切,打算把这部书乘夜销毁灭迹。雨村道:‘此事万万不可。说起来还是你的旧主甄公托付给我,不要说把它毁掉,就是被官里抄了去,咱们也怎么对得住甄公呢?!’于是一面将此书案放出去,一面托人和钱孔昭说情,终究把田地变价送给他三百吊钱,才算了事。诸位想想,这部书可是容易留下的吗?”

  众人听那老者说得原原本本,无不叹异。顾雪苹又对那老者道:“阁下与贾府有仇,还肯说他们的好话,这般古道真不可及。”老者道:“这些事跟书上颇有关涉,说出来可以对证。再说深了,舍下也不过合那贾恩侯有些仇隙。至于贾府上的累世厚道,我们也都受过好处的。别的不用说,就我那回患半身不遂,若不是贾状元的太夫人施给活络丹给治好了,那里还有今日呢?”雪苹道:“究竟还是老辈长厚,如今的人只记人家的仇,谁还记人家的好处呢?”

  等到临走,雪苹向燕南闲客商借此书。起先不肯,还亏那老者出面担保,才肯借给他。雪苹先从头检阅了一回,见所说大意皆与前书不悖。且按迹循踪,不涉穿凿。那上面还有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是前书所不及的,奇惊处颇能令人惊心动魄。因此也手抄了一部。那一天雪苹正在西山别墅,见园花盛开,春光似锦,独自在花荫下徘徊,赏玩了一番,回至洗红轩里,取出此书抄了两页,又重新恬吟密校。忽听得蛎粉墙外隐隐的一片歌声,便歇下来倾耳细听,唱的是:

  败锦糊窗,当年紫诰香。落花啼鸟,谁知钟鼎场渺,金门黯对斜阳。碧油幢,又换了清罗帐。休说是望金张与马扬,到头舞袖更郎当。昨日杨柳殿前千骑拥,今朝蓬蒿径里一身藏。金穴量,金谷妆,繁华流水无归往,苦费尔等计短长。可怜心力都成枉,舐犊忙,保不定投袂向何方。好风光,哪知道冷落了乌衣巷。只贪题柱贵,哪管倚闾伤?陌头长绿桑,垅头生白杨,渺茫茫,人间何处是真多?漫牵肠,醒来时只当一枕熟黄粱。

  雪苹听得歌声大有玄妙,连忙开门望去。只见一个道者在柳荫下走着,将要转过山坡了,赶紧放步追上,迎头下拜道:“仙长莫不是士隐甄老先生吗?”道者大笑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山人一概不知,只晓得空空二字。”雪苹道:“如此说来,道长的法号一定有空空二字。我顾雪苹仰慕已久,幸会幸会!”

  原来那道者正是空空道人,当下被雪苹道破,又是一场大笑,说:“你居然认得空空二字,这就难得。”雪苹道:“鄙人正要请教。从前那部《石头记》相传是道长在青埂峰见过那位石兄,知石兄还有一番回答,那书便是从石头上抄下来的。如今又有一部《石头后记》,又叫《红楼真梦》,到底是真是假,道长必知其详,务望指示。”空空道人道:“真梦也好,假梦也好,自己的梦做不完,何必管人家的闲梦呢?”雪苹道:“敝庐就靠着石居,和石兄大有缘法。石兄的梦就如同我的梦一样,是必要请教的。”

  空空道人道:“山人近日甚忙,好多时不曾到青埂峰去,不知那块石头在与不在,那石头上可曾添些字迹,等我闲暇的时候到那里亲自去看。如果上添了些字迹,彼时再抄了下来和你对证。眼下我还有事呢!”雪苹笑道:“道长既然开口空空,闭口空空,怎么还有许多的事,可见还不是真空。”空空道人又大笑道:“世间的事都是从空口里生出来的,叫我怎得不忙?前儿还同不空和尚彼此斗法。那和尚好生厉害!若不是山人会摆空中大阵,险些被他斗败了。”

  说罢回身就走。雪苹还要追他,追至山坡转处,不见踪影,只得缓步回来。回到山斋,见这部书还在案上,落了一层层的花片,忙将花片亲自收拾,装在古锦囊里,仍旧校他的书。

  欲知书中事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倾肺腑 绛珠宫慧婢话悲欢

 

  话说,宝玉和贾兰同在至公堂交了试卷,一路出来。贾兰因首场二、三篇不甚惬意,还在那里谈论。宝玉笑道:“放心吧,你是必中的,将来还要早达。”贾兰道:“二叔呢?”宝玉笑道:“中了就完了,有什么说的。”又见贾兰身体尚小,背着考具,有不胜之态。笑着对他说道:“你这担子太重,可惜我不能帮你了。”贾兰只当戏言,并不在意。

  二人说笑着走到了龙门,正赶着放二牌,那些考生都缴了照签抢着出去,只见万头攒动,如人山人海一般。宝玉故向人多处挤去,一岔就离开了贾兰。刚出了天开文运的牌坊,远远的瞧见李贵等站在那里,连忙把头低下,混在人群里,你拥我挤,好容易才闯出来。幸喜他们没有看见,走到僻静处将考具放下,又到冷铺子里买了一件蓑衣,一顶草帽,连忙换上,还怕被人看出,一路总把袖子笼着嘴装做怕风沙的样儿,眼看外城门的望楼就在前头,心想这一出城可就躲过去了。偏偏迎面来了一辆朱轮后挡的官车,跟着好几匹从骑,坐在车里的正是他舅舅王子胜,心里捏了一把汗,刚巧身旁有几支驮煤的骆驼,宝玉将身隐在骆驼背后一晃儿,王子胜的马车就过去了。这才赶出城门,一溜烟向空旷处跑去。猛听空中说道:“等你多时,还不走吗?”

  正在惊愕,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现在眼前。宝玉忙即倒身下拜,口称师父道:“弟子也知是该走的时候了,但未得拜别老父,如何能了此心愿?”茫茫大士道:“来去了了,这也是当然的,且随我来。”当下就引宝玉至前面柳树林中,抖擞广袖,落下一领袈裟,还有僧衣僧帽。眼瞧着宝玉道:“你就改了装吧。”宝玉大喜,即在林中更衣拜谢,随从茫渺二人飘然而去。一路走得甚速,也不知过了多少城镇,只象腾云驾雾似的。果然在毗陵驿遇见贾政,到船头上拜别一番,前书已表,不必细叙。

  且说宝玉别了父亲,心中悲喜两念循环起落,喜的是超登觉岸,异日度引可期。悲的是目下长离,顾复之恩一时难舍。只听茫茫大士喝道:“尘缘已了,还胡想些什么!”宝玉听着立时警悟;忙即收敛心神,扫空凡想。渺渺真人又从囊中掏出仙丹一丸给他吞下,满口生津,顿忘饥渴。途中所见都是苍崖翠壁,有许多奇树长林,风景多幽,心怀转旷。其间也有仙人窟宅,或是雨涧中架起的飞阁,或是绝壁上盖起的崇楼。遇着的人,或是羽衣霞佩,或是卉服草冠,都与世间妆束不同,彼此也不相闻问。

  又不知走了若干里,忽然翻过一层高山,那山石形势更觉奇崛,有的象孤鹘盘空,有的象奇鬼森立,有的攒岩架虚,欲落不落,有的奇峰缥渺,乍近乍远。宝玉天机灵妙,便知是到了大荒山了。那山里最奇的是一座悬崖,远看着耸青千丈,高入云中。及至走进来看,却只有四五丈高,那上头长的各色树木红黄青翠无色不备,就象天然的一段锦屏风。

  宝玉见了非常欣赏,向茫渺二人细问,方知是无稽崖,也算大荒山一个名迹。过了悬崖,从山径曲折进去,迎面陡起一峰,青翠欲滴,峰前都是古松,高高下下,疏疏密密,飞腾的好象舞盘,低回的又如潜豹,奇态不一,并无杂树。茫渺二人引他穿过松林,度过一道曲涧,迤逦而去。忽见山坳里有一洞门,进至洞内,苔花深锁,石乳周垂,十分幽静。渺渺真人唤了一声,便有一道童迎了出来,相貌宛似柳湘莲。

  宝玉怕认错了人不敢招呼,近前一看,果然是他。不禁狂喜,忙叫道:“柳二哥,你倒先来了。”湘莲见是宝玉心中不免诧异,因师父在前,未便细细盘问,只说道:“宝兄弟,你如何也来这里呢?”宝玉笑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我有什么可问的呢!”

  二人随着师父先到一间石室,便是茫渺二人的居所。室中只有木鱼蝇拂经道录之类和渺渺真人常坐的一张木榻。茫茫大士道:“并无别事,只空空道人来此,看了一回石头,问知两位师父都不在家,便自去了。”茫茫大士道:“你把他领到你那里瞧瞧去,你们本是旧交,若合适就同在一处住着,省得另外安顿。”

  宝玉随湘莲走至洞后,也是一间石室,室中铺着草荐,却还干净。宝玉道:“这里就好,咱们在一块儿住,省得闷的慌。”湘莲瞧着宝玉笑道:“你是从富贵场中来的,不比我是浪荡惯了,即来到这里,也只好屈尊吧。”宝玉道:“柳二哥又说笑话了,即出了家,还能跟在家里一样么?那些话都说不着啦。”湘莲道:“不是说笑话,我是替你担忧。你在家里丫头、小厮们伺候惯了的,如今要自己收拾屋子,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走去,如何受得了呢?”

  宝玉道:“俗语说的随乡入乡,你别以为我只能享现成,不能受磨折的。古来成仙成佛的人哪一个不是从刻苦中来,那释迦牟尼佛还是一位王子呢!”湘莲笑道:“说得到要做得到,你若做到了我才佩服你呢!”从此宝玉便在青埂峰与湘莲同居,日间听他师父讲些玄机净理,夜间各自打坐。过了一、二个月,湘莲冷眼看他,倒真能服劳耐苦,心中暗自叹服。

  那茫茫大士虽然教他许多功课,却不曾替他剃度。宝玉向来性急,那天在师父前侍立,趁便说道:“弟子来此尚未落发,还求师父依法剃度。永表扳依”茫茫大士道:“持佛在心,一心奉佛,便与佛日近。所谓六根清净也不在头发上说,何必定要落发呢?”

  宝玉又求再三,茫茫大士道:“佛门广大,岂有不容,但是成就与否也在各人缘法。你终究不是佛道中人,此时落了发,将来还要留起来,岂非多引一举?”宝玉以为师父疑他戒律不坚,忙跪下垂涕自誓道:“弟子来此斩钉截铁,一无回顾。若将来有堕戒律,愿甘泥犁之罚。难道师父还不能见信么?”茫茫大士道:“你志向甚坚,将来一定另有成就,此中也有缘法,也有因果,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彻底了悟,不是我不成全你了。”宝玉不敢再说,却更添了疑惑,背地里又私问湘莲,湘莲道:“这是未来的事,我哪里有未卜先知的分儿。古语说得好,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你只修你的便了。”

  那天晚上,湘莲睡下,宝玉尚自静坐,想起日间师父的话,虽然藏头露尾,照那大意看来我修佛是无望的,将来不知如何归结。心中忐忑不宁,因此又想到家里,头一个是袭人,那个人不象守得住的,况且太虚幻境又副册上,公明说的是优伶有福,公子无缘,不定嫁给哪个唱戏的,这也是个定数,算来与我无关的了。只是苦了宝钗,幸亏她索性豁达,目下又已怀妊,果然能生个儿子,也算有了倚靠。

  又想起贾政、王夫人俱年过半百,太太一生心血只注在我一人身上,我走后不知要如何伤痛。古来高行僧佛固然有超度父母,借此报恩的。我若修佛不成,可还有什么余望呢?又想到林妹妹临终恨我到那般地步,我曾许她去做和尚,现在我真做了和尚,不知她知道与否?果然知道我做了和尚,她又作如何感想?还恨我不恨呢?那年我听见林妹妹凶耗,一时痛极昏厥,遇见那人,他说林黛玉已到了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若这话果真,将来或许见得着。今儿师父说的什么缘法因果,也仿佛是指的这件事。这个想起来师父不许我落发,其中颇有深意。倘若到太虚幻境去,光秃秃的样子,如何见得林妹妹呢?

  湘莲一觉醒来,听他似乎自语,只听不出说的什么。不禁暗笑,说道:“你这人始终是拖泥带水,倒还要落发受戒,去当苦行和尚,不要叫我羞你啦!”宝玉无言可答,只有敛容收心,腼然内愧。

  又过几日,茫涉二人忽唤湘莲、宝玉至石室,说道:“我二人要云游去了,你等道力甚浅,切要谨慎,不可远出。倘或遇见虎豹,或为魑魅所乘,都不是当玩的。”又再三叮嘱方去。湘莲、宝玉自送师父去后,头两天恪守师训,照常在石室静修,宝玉素性好动,渐渐心猿难制。

  一日天气晴暄,忽动游兴,因问湘莲:“这一向圈在这个土窟窿里头,真把我闷坏了,亏你早来了许多日子,倒还憋得住。师父不叫我们往远处去,我想到洞门外松林子里看看山景,也是好的。柳二哥,咱们去溜溜吧。”湘莲莲忙拦他道:“宝兄弟,师父不在家,我劝你还是少出去的好。你在这儿就嫌憋闷了,人家和尚还有立志坐关的,那又当如何呢?”宝玉再三史及道:“好二哥,咱们出去玩玩就回来。师父哪里会知道?就是师父知道了,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误,决不叫你受连累,这还不行么?”

  湘莲受他央及不过,又念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如今在这里受罪,也怪可怜的,只得同他携手出洞。此时夕阳初下,照到东面翠壁上成一种渗金的颜色。那松树林里一片浓翠,夕阳从树缝里漏入,仿佛翡翠屏风上挂着一条条的金线,真是天然丽景。不由得便向那松林走去,原来大荒山上这些古松都是从太古洪荒时代留下来的,至近的也在千年以上,所以盘郁夭矫,各具奇态。就中有一棵分为两扇,一扇横铺到深涧里,那一扇斜撑向上,直遮了半个山坡。松下横卧几块山石,湘、宝二人就在山石间坐定,一面玩赏,一面随意闲谈。

  宝玉对湘莲道:“柳二哥,我要审你,你到了这里这些时到底私动过凡心没有?”湘莲皱眉道:“咳,我的事你还不知道么?我起先也想得一个绝色佳偶,不料遇着那冤孽,又错听人言,害得她枉送了性命。因此我想尘世上的姻缘与我柳老二无分的了,所以才跟着师父来到此间。宝兄弟,你想花儿落了,珠子也碎了,还能再整得起来么?”宝玉道:‘原来你出家为此,当时我也听人说过,只不甚相信。若果真为三姐儿,她如今也在太虚幻境,我还见着她呢!”

  湘连听了大为惊诧,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着她的?”宝玉故意沉吟不语,湘莲着急道:“正经问你,你又说不出,可见是信口胡编的。”宝玉笑道:“实告诉你吧,那年师父领我到太虚幻境,遇见了许多家里人,都不大理我,倒是三姐儿拿着鸳鸯剑赶我,说了好几句话。”

  湘莲听得呆了,又问:“她说的什么?”宝玉笑道:“她对我还有什么好话,无非怪我破坏她的婚姻,还说我们姓贾的都没有好人,此事罪由我起,也难怪她这么恨我。那回你一再追问,我耳朵里实在装了许多闲话,咱们这样的交情,又不便蒙你,所以才那么说的,想不到她倒是一个烈性女子,坑了她不要紧,倒害了你了。幸而她尚在太虚幻境,将来若有容我补过的机会,我万死不辞。”

  湘莲道:“言重,言重,知道我们还有那缘分没有呢?”宝玉笑道:“如此说,二哥是凡心动了?”湘莲道:“休要胡说,我一向没有空儿问你,我听说你娶了亲,中了举人,如何又出家呢?”问得宝玉心中十难过,歇了半晌才答道:“你以为娶亲是我愿意的么?都是家里他们闹的,也坑死了一个人呢!”湘莲恍然大悟道:“我这才明白了,从前师父说过什么金玉姻缘,又是什么木石姻缘,大概就指的这件事。究竟金玉姻缘是指谁?木石姻缘又指的是谁呢?”

  宝玉听了眼泪绕着眼圈,就要流下来。勉强忍住道:“柳二哥,你问那些做什么?咱们还是看看山景吧。”正说着,前山一棵高松上蹿下来一支白猿,向前直扑湘莲,要抢他的鸳鸯剑。湘莲喝道:“这畜生找死了!”忙掣剑在手,向白猿迎敌,来回斗了几转,那白猿身子轻巧,几次到湘莲身边,险些将剑夺去。无奈湘莲剑法如神,舞开了变成一道白虹,将白猿围在中心,眼看那剑光越收越紧,白猿被他慑住,无法逃脱。正在危急之际,宝玉忙叫道:“柳二哥,放他去吧,一破了杀戒,不但师父不依,咱们的道功也全毁了。”湘莲闻言手下一松,那白猿便蹿出越涧逃命了。

  湘莲将剑收在鞘里,瞧着宝玉道:“我说不要出来,都是你闹的,险些闯了大祸。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快回去吧。”二人回至石室已近黄昏,湘莲又埋怨了宝玉一番。次日,宝玉要去看他的前身那块灵石,却被湘莲极力拦住,宝玉再三央及,他也不肯听,只可作罢。这且按下。

  却说情之一字,自古至今最难打破,所以太虚幻境有那痴情司,将情字上又加一个痴字,正是为一般痴男怨女而设。诸君但看那柳湘莲,初意何等斩钉截铁,一闻宝玉说到尤三姐之事,便知霜后草根逢春复活。何况宝玉出家本来为的是林妹妹呢?就是黛玉临死如何怨恨宝玉,恨之愈深,其情愈切,又何曾能忘了宝玉?那日黛玉在潇湘馆病至弥留,嘱托了紫鹃几句话,还拉着手未放。陡然想起宝玉那回禅语,说得如何真实,一旦竟自负心,不免咬牙切齿。刚说道:“宝玉!宝玉你好……”一阵昏迷,魂已出窍。看那天色都是黄沉沉的,身子倒轻松了许多。

  正不知向何处投奔,忽见前面隐隐绰绰的似有一个人,身段和柳五儿相仿。忙向前赶上,恰好那人回过头来,她细一看却是晴雯。便唤道:“晴雯姐姐,你慢着点走,等等我。”晴雯道:“林姑娘,我就是来接你的,刚才警幻仙姑找我去,说是绛珠仙子尘债已满,应归太虚幻境,叫我赶来接引,咱们一块走吧。”黛玉惊讶道:“这绛珠仙子说的是我么?我几时有这个名号?”晴雯道:“我也不大明白,他们说林姑娘的前世是什么绛珠仙草,这里预备姑娘住在的地方,还叫做绛珠宫呢。”黛玉又问道:“这太虚幻境在哪里?难道就是冥间么?”晴雯道:“此处上非天宫,下非地府,说远便远,说近便近。”

  说话之间,已经瞧见太虚幻境的石牌坊,两边石柱上刻着对联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石坊下站着两个丽人,一个是云堆翠髻雪舞素腰,洁若春梅静如秋蕙,真有凤翥鸾翔之态,冰清玉润之姿。那一个体似宝钗,丰姿稍减,慧如熙凤,秀目更清。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细想起来乃是贾蓉的前妻秦氏。二人瞧见黛玉到来,忙即上前见礼。秦氏又指那丽人道:“这位就是警幻仙姑。”

  彼此周旋了一阵,黛玉说道:“刚才晴雯说起,多承携带。此间初到,正不知往哪里去呢?”警幻道:“贤妹即有来处,便有去处,容我引导。”一路走着,经过多少殿座,都有匾额对联,不及细看。蓦地见前头一座宫门,门内殿宇玲珑,林木葱蔚。

  警幻邀黛玉由宫门走进,所见瑶花琪卉,都不知名。又有白玉石栏,围护着一丛仙草,带叶微红,飘飘似舞。转过花丛,别有深院,中建华厦,苍松遮户,翠竹当阶,结构甚为精致。正房廊下编垂珠翠,侍女们见她们走进便将帘揭起,黛玉进内一看,原来是正房五间,前钩后搭,几阵麝鼎,架着湘笺。布置幽雅,大致与潇湘馆相仿。警幻道:“贤妹尘寰小谪,几阅星霜,还记得在此间吟花弄月的旧事么?”黛玉总不记得,只此处仿佛似曾到过。警幻又指众侍女道:“她们都是伺候贤妹的旧人。”

  众侍女一同拜见,黛玉也都不认识。大家坐定,秦氏问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问起东府近况。黛玉本来和宁府不大往来,只含糊说道:“都好。”一时又说到凤姐儿,黛玉道:“琏二嫂子倚伏身子强,什么事也不肯落在后头,如今也累得一身的病。三天好两天不好的,只不肯说罢了。”秦氏道:“二婶子一向最疼我的,不是我批评她老人家的错,我临走的时候属咐她两件事,都是咱们府里的百年大计,她都给搁在脖子后头,背地里倒干了许多损德的事。不但寿不看长,只怕将来还要堕落呢!”黛玉道:“这个我们都不知道,只听说她背地里放债,盘点小利。”秦氏道:“那还是小事,我们即好了一场,过几天闲了我还要家去劝劝他,趁着一口气还在,自己虔心忏悔,把冤孽解了,好得多呢。”

  警幻见她们正说得起劲,便先自告辞说道:“贤妹初到,你们好久不见。多说说话儿。这里就是贤妹的家,一切只和家里一样,不要拘套。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去,我此刻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说罢又吩咐侍女们好生伺候,便自去了。

  黛玉送至庭处,看她去远方回。见晴雯正陪秦氏谈话,便问晴雯道:“你也住在这里么?”晴雯笑道:“我也配?我另住前头秋悲司里。”黛玉道:“那里住的还有什么人吧?”晴雯道:“人倒不少,我只和金钏儿姐姐在一起儿,她也要来瞧瞧姑娘呢。”黛玉又问秦氏住处,秦氏道:“我管着痴情司的事,就住在司里。那里人又多,地方又窄,姑娘可千万不要劳驾。”晴雯又问她:“这两天见着了二姨儿、三姨儿没有?”秦氏道:“正经事我倒忘了,亏你提起来。

  那尤家二姨儿、三姨人听见林姑娘要来了都欢喜的了不得,托我见了面先给说到,等消停了还要我帮她来见见呢。”黛玉道:“二姨儿从前在大观园里我们见过,那模样儿比凤姐姐还俏呢。三姨儿还没见过,人家都说她们的闲话,到底怎样?”秦氏是有心病的,不由得脸就红了。说道:“咱们府里人太多了,吃了饭没事,瞎造些谣言,哪里说得准呢?我看二姨儿是个善静人,三姨儿说话硬点,也还直爽,她就因为姓柳的听了闲话要退婚,气得自己抹了脖子。这就看出她的性情了。”黛玉道:“蓉大奶奶,我还有一件事不大明白,怎么她们都说你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呢?”秦氏道:“这也有因,从先管痴情司的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名叫兼美,她升到情天上去,我才来接她的事,偏生我们两个人同一个小名,所以就说混了。”

  正说着,只听门外有人说道:“林姑娘什么时候到的,我可来晚了。”晴雯出去一看,原来便是金钏儿。她同晴雯走进来,见着黛玉先请了安,又问起王夫人及府中近事,眼圈儿早已红了。黛玉见她动了薄命相怜之意,只不便说得。晴雯暗中看出,便说道:“罢哟!好不好的谁守着一辈子呢?姑娘才来,你不要婆婆妈妈的惹她伤心。”

  金钏儿忍住眼泪,又和秦氏相见。大家说了一会儿话,秦氏由瑞珠来接,便先自回去。黛玉留晴、钏二人在此同住。金钏说:“林姑娘跟仙姑说好了,我们再搬来吧。”晴雯道:“管他呢,你只管住下。姑娘得便再和仙姑说去,哪有不答应的。”一会子侍女们回道:“晚饭摆在西屋里了。”黛玉同晴雯、金钏儿走过那屋,见紫檀镶玉圆桌,只安放一副杯箸。黛玉道:“你二人也一同吃了吧。”晴钏二人都道:“那可不敢。”黛玉道:“琏二奶奶那么讲究规矩,平儿还陪她一桌吃饭呢,这里又不是府里碍什么的。”

  晴雯急着要问宝玉,又不敢造次,只得绕着弯子说道:“我到了这里别的倒也不想了,只舍不得怡红院那棵海棠,偏偏我被撵的那一年好好的花会萎了,好象是为我似的。”黛玉道:“你不知道,那棵海棠又活了,还在冬月里开着满树的花呢?”晴雯道:“花树枯了重荣也是有的,只是冬月里开花是反常的事情,恐怕不是好兆吧?”黛玉道:“可不是么,宝二爷那玉……”

  说至此似万箭攒心,哽咽住了。晴雯忙问:“那玉怎么样呢?”连问了几遍,黛玉才说道:“丢了。”金钏儿慌忙道:“那玉是宝二爷的命根子,丢了可怎么好?”晴雯忍不住只是哭,黛玉触起前情,拿着碧绡巾遮面,也无声暗泣。金钏儿要劝也不好劝,又想起她的委曲来,自向一旁落泪。一时满屋悲惨,窗外竹子被风吹得刷刷的响,似助她们悲咽。还是晴雯先住,强装笑容道:“好好的哭什么?我真傻了。”金钏儿道:“都是你们闹的,还有脸说呢!”

  侍女拿巾奉与黛玉,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对晴雯说道:“你们真是,”说了半句又复咽住,晴雯要解黛玉的悲感,便说道:“我捡了一件东西,那上头花花绿绿的写了许多的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等我拿了来林姑娘替我看看吧。”说着便掀开帘子一径去了。

  要知所取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诔芙蓉晴姐悄吞声 悲芍药湘娥初感逝

 

  话说晴雯回秋悲司去取物件,金钏儿在绛珠宫仍陪黛玉闲话。黛玉问起此间尚有何人。金钏儿道:“比我先来的只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新近元妃娘娘来了,那些仪仗护卫比起那年省亲的时候也差不多,我是偷去瞧热闹的。我们对过春感司里还有个司棋,是从先跟二姑娘的,我和她不大说得来。晴雯姐姐更恨她,说是因为她不要脸,把别人坑苦了,所以我们总不在一块儿。”黛玉道:“我明儿去回拜警幻仙姑,既然出了门,元妃娘娘那里似乎也该去一趟,那里还照着宫里的规矩么?”金钏道:“她们有去过的,规矩倒不大讲究,只是也有些宫女老公们要奏明了才得进见呢。”黛玉道:“跟娘娘的抱琴原先也是府里丫头,如今可在那里?”金钏儿道:“这个还没有听人说起。”

  黛玉尚要问她,晴雯已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幅冰鲛纱,一张窄长的泥金粉红锦笺,说道:“林姑娘瞧瞧这是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得。倒是这幅似绢非绢的透明雪亮,我瞧着怪喜欢的,难为她怎么织的呢?”黛玉接过先看那冰鲛纱,打开来一看,原来就是宝玉那篇芙蓉诔,黛玉觉得刺心,忙即撂下。说道:“不必念了,就念了你也不懂。”

  晴雯再三央及道:“好林姑娘,我藏个闷葫芦,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好容易盼着您来了,姑娘您就讲给我听听吧。到底是谁给我的?”黛玉皱着眉头道:“除掉你的宝二爷还有谁呢!”晴雯又千姑娘万姑娘的央及她,黛玉没法,只有逐句念着讲给她听。晴雯道:“怎么叫我芙蓉女儿呢?”黛玉道:“那是小丫头们信口编的,说你做了管芙蓉花的花神,她就信实了。”晴雯道:“我怎么配管芙蓉呢?若说林姑娘倒还安得上。姑娘可记得那年宝二爷生日,我们凑份子闹酒,行那个占花名的酒令,姑娘刚好抽着芙蓉花儿。还有‘莫怨东风’的诗句子呢?”

  黛玉听了,回想前情,心中幽怨稍释,便从头至尾仔细讲解下去,讲到“高标见嫉,贞烈遭危”等句,晴雯已听得愣了。又讲到“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芳魂与倩影同消,娇喘共细腰俱绝”。晴雯忍不住伏在案上鸣鸣的哭,黛玉心中也自难受。便说道:“你若哭,我就不讲了。”晴雯哽咽半晌,方才忍住,渐渐又讲到“毁彼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恨犹未释”。

  晴雯越听越气,不禁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道:“二爷只知道那些人可恶,哪晓得是窝里反,全是袭人那浪蹄子鼓捣出来的。我从旁听着,她不但忌妒我们,就连二爷到了林姑娘、史姑娘那里多坐一会子,或是去得早了,回来得晚了,她还要翻老婆舌头呢。她只管毁别人的名气,倒骗得太太当她好人。一个月偷给她二两银子,什么事瞒得了我。”这几话触动了黛玉的心事,频频将绡巾掩泪,不能再讲下去。金钏儿道:“你说我婆婆妈妈的惹姑娘伤心,你这个怎么说呢?真是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晴雯故意拣文中僻字,指着问道:“林姑娘,您瞧瞧这些是什么字?笔画这个多呀?”黛玉不禁破涕为笑,晴雯又央及她接续再讲。那篇诔文很长,歇了几次才算讲毕。黛玉道:“那天他在芙蓉花底下念了半天,我就偷听了半天,还瞧见他擦眼抹泪的,那几句‘黄土垅中,女儿命薄。红绡帐里,公子情多。’我嫌他做的不好,他还又改了呢?”说到此,因想起“我本多情,卿何薄命”二语,当时听了有点刺耳,好象是诔我似的,到如今果成了谶语。在晴雯冤屈夭折,尚且得到这篇文字,如今我呢,连晴雯也不如了,真觉得茫茫天壤,悠悠长恨。回身就榻取巾掩面,又暗中饮泣。

  晴雯本来勉强忍住,见黛玉如此,心有所感,更哭得泪人儿一般。金钏儿却拿着那张锦笺反复细看,原来她跟王夫人这些年也认了不少的字,就在灯光下一字一字的看来,有认得的,有认不得的。念到添衣又见翠云裘,居然七个字全都认得。捉摸了一会不禁哎哟道:“这纸条也是二爷给你的吧,你瞧这上头什么翠云裘,不是指着你补的那件孔雀毛氅衣么?”晴雯不答,哭得更痛。倒把黛玉引得笑了说道:“傻丫头,到了这里梦还不醒么?若是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可不敢要你了。”金钏儿道:“她在秋悲司里住着,一提起来也是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的眼泪。”黛玉道:“这也怪不得她,我听见她无故被撵,背地里也哭过好几次。难道模样生得好点的便是狐媚子?这说我就不服。”晴雯哭了半晌,自觉无谓。

  正在忍泪凝思,听到此言,便接口道:“正是这话,袭人她们鬼鬼祟祟的事情瞒得了谁?只不过不说罢了。但愿她们永久的在高枝儿上,别要爬的高跌的重,叫别人趁愿。我们冷眼瞧着就是了。”金钏儿觉得身上渐有寒意,听窗外风吹竹枝嗖嗖不已。便道:“林姑娘加件衣服吧。”晴雯道:“这里都给姑娘预备着呢。”忙叫侍女们将镂金箱打开,取出一件云凤绡金棉背心,晴雯接过来服侍黛玉穿上,晴、钏二人也各自加了衣服,又说了一回闲话。因黛玉明早要见元妃,便提前收拾就寝。从此晴、钏二人就随同黛玉在绛珠宫住下。

  次日黛玉一早起来晓妆完了,便去见元妃。宫娥引至内殿,免礼赐坐,问了许多的话。又问起宝玉,黛玉吱晤了半晌方说还好。元妃看出她的神气也不再问,只说到:“我在这里也闷的慌,难得林妹妹来了,没事多来谈谈,我过天还要亲去看你,干万不要拘礼。”黛玉下来,又去回拜警幻,警幻领她各处看了一遍,只见琼楼绡饰,珠户金铺,说不尽的风华绮丽。又引几个仙女向黛玉相见,也都是羽衣荷袂,月貌花容。

  她们见了黛玉非常亲热,说了许多倾慕的话,还说道:“上回警幻姐姐就说要约贤妹生魂来此游玩,不料倒来了一个浊物。我们从那天盼望起直到如今,这才算盼着了。”黛玉虽不接洽,也觉得情意可感,周旋了好一会子,又向警幻说起要将晴雯、金钏儿二人留在绛珠宫服侍,那警幻自无不允,临走的时候又送给黛玉一面宝镜,珠光宝色,圆如满月。说道:“此是风月真镜,贤妹静中澄照,自有灵悟。”黛玉连忙收起,殷勤致谢。

  那天回去,因仙机深秘,并未向晴、钏二人谈起,到夜深她们都睡了,方拿出试照。见那镜中一片云翳,渐渐放开,只见一所房子,红围翠绕,似是新房。宝玉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一会子便昏厥过去。那哭声犹隐隐在耳。忽然又变了样,那地方宛似潇湘馆,中间停着灵柩。贾母、王夫人、宝钗都在那里痛哭,一个金冠华服的正是宝玉,抚棺顿足,更哭得死去活来。

  大家要搀持他出去,他撞头不舍。黛玉看了心中一酸,眼泪如珠串子一般,衣襟前已湿了一大片,忙将绡帕掩住。定神再看,却又似绛珠宫的光景,一个癞和尚引着宝玉远远行来,渐至宫门,那和尚便不见。却有一侍女将宝玉引进直至镜前,突然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

  黛玉吓了一跳,手中乱颤,那镜子便掉在枕旁。此时万绪交集,细想镜中所见,宝玉似有无限悔恨,仿佛听说他成亲时候尚在病中,必是昏愦无知,由人摆弄的。及至苏醒过来,追悔无及,所以有这般情状。因此把怨恨宝玉之心溶释过半,又想这个小小镜子又能鉴影又能闻声,却也奇怪。且看他是什么做的。于是拾起此镜拿向灯前细看,其光彩宛若水银,辩其纹质,叩其音声,又似良玉,竟无从审定。

  再看那上面似有细字,仔细辨认了一番,原来正面有“风月真镜”四字,刚才照的还是背面,忙又静心凝神重向正面瞧去。却见云光闪处,现聘所宫殿式的广厦,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其中,自己和宝玉正陪着说笑。少时又换了一座花园,那座落与怡红院相仿,中有一男二妇谈笑正欢。却又是自己和宝玉、宝钗的影子,须臾间摆起长筵,上坐的即此三人,下面尚有十二个女子。细看去似有晴雯、紫鹃、莺儿诸人,其余也面貌甚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忽见四面彩云飞起,将镜中人物遮住,结成了仙福二字。渐闲渐淡,寂然无见。黛玉看了心中也有一番猜疑。转身就枕,尚在仔细寻思,却因她注目多时,精神疲倦,一到枕上便睡着了。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宝玉出场走失,四处追寻,迄无下落。到了发榜,宝玉、贾兰都中了,皇上看进呈各卷七名贾宝玉,文章最是清奇。原是此次钦命首题是知业而后有定五句,宝玉博究道书,兼通禅语,又参以诸子之学,那篇文章精心结撰,自然是空前绝后的了。又问知宝玉、贾兰便是贾妃同胞弟侄,据贾兰详述宝玉场后走失,皇上特命五军衙门一体访寻,访着了还要召见提用。

  此时宝玉已在大荒山埂峰石室深藏,却向哪里寻访。直至贾政在毗陵驿遇见宝玉,写信告知家里,才知是超凡出世去了。宝玉素来秉性随和,对众姐妹和丫环们更是细心体贴,大家无不想念。最苦的是王夫人和宝钗。

  一夕,王夫人在枕上想起宝玉,正在伤心落泪,朦胧睡去,梦到一处,似是深山古洞,见宝玉身穿僧农,笑吟吟地迎出来,却又不曾落发。王夫人问他因何出家,宝玉只是笑。再三问他,又要拉他回去,宝玉笑道:“太太,我到天上寻着了林妹妹,才出家去呢!”

  说着便往洞里走去,王夫人不舍,跟了进去。迎面一个癞和尚大喝一声,不觉惊醒,心想宝玉此去分明为的是黛玉,他们二人的心事袭人都和我说了,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岂有不疼他的?那回在老太太面前提起他们的亲事,若说性情呢,自然是宝丫头稳重,我因此就没有主张,以为老太太向来是疼林丫头的,若肯成全他们也是一件好事。想不到老太太先变了卦了,这都凤丫头撺掇的,闹得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我一辈子的心血也白扔了。我看宝玉成亲之后和宝丫头也不算不好的,为什么硬着心肠扔下,还赶着林丫头去呢?

  次日早起,探春上来请早安,王夫人便把梦中见宝玉的话告诉她,探春道:“不是我们的批评,老太太自小儿就把他们搁在一块儿,耳鬓厮磨的,自然比别的姐妹们亲厚。那回紫鹃只说一句玩话,就害得二哥哥病了那一场,老太太不是没有瞧见的。临了硬把他们拆开,这是林丫头死了,若不死还不定闹什么笑话呢。”王夫人道:“他们的事我也都知道,那回提亲我就没敢开口,总以为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什么事情都见得多了,一定处置得不错。谁知道成了这个结果呢?”探春道:“太太也不必追悔,凡事都是一定的。就看那癞和尚送给二嫂子金锁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出家的,又是他即叫他们合为夫妇,又叫他们合而终离,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见是有定数管着的。”

  一会儿宝钗上来,王夫人便将话截住,却也听见了话头话尾。她外面极力矜持,有时还在背地里劝慰王夫人,到了独居深念的时候,也流了无数眼泪。此时探春从王夫人处退下,又同至宝钗房中说了一回闲话,一时又说到宝玉。

  宝钗道:“他和林妹妹的心事我是深知道的,前一向我总远着他,就是为此。我妈妈也何曾不知道,到了提亲时候,偏又忘了,那时我妈妈向着我,三妹妹你想咱们这样人家一个没出门的闺女能说不遵父母之命么?我只有哭的办法。她老人家也没理会,后来我又想了一个主意,等我过了门把这里头的厉害向老太太彻底说了,仍旧把他们成全上,我就是名分上让她一点,我们这么好的姐妹有什么说的。想不到我刚来,颦儿就过去了。这主意也使不上,我实在没有法子才想把至情感动他,希冀不至出别的岔子。到底也是白废,听说颦儿已到了太虚幻境,但愿他修成了找到那里去,依旧完聚。至于我呢,既然有老母在堂,不能一死了事,替他守节抚孤,还不是应分的么?将来见得着他也罢,见不着他也罢,横竖对得住他就是了。”

  探春道:“你这番话真是心坎里发出来的。我想不到你能如此豁达,若是你和颦儿掉过,只怕她就不是这样存心。”宝钗道:“颦儿那个人若处我的地位一定是死,我想死倒容易,若都拼着一死,那未了之事可交给谁呢?况且还有这血泡泡在肚里,天还不容我死呢!”

  探春听了更为叹服,此时大观园尚在荒废,探春归宁只住在荣禧堂偏院,也有二十来间房子。为的距上房最近,在王夫人跟前朝夕承欢慰解。不久贾政回来,王夫人要宽慰贾政,只得抑悲自遣,紧跟着又是贾赦免罪回京,邢夫人和各姨娘嫣红、贾琮都搬回另院居住,他们原有小厮丫头们遣散了许多,又得重新安置。过了些时候,贾珍由海疆回来,仍袭宁国公世职,并赏还府第庄田。到京的第二天便入朝谢恩,皇上即时召见,奖勉了许多话。

  原来他在海疆帮着安国公肃清海寇,颇著劳绩。安国公另有密本奏保,所以有这番恩典。贾珍收回府第,便来见贾政、王夫人,备致感谢。一面接尤氏婆媳和一般姬妾仍回东府。究竟经过一番抄没,府中一切家具铺设都要重新添置。忙中易过,转瞬便到深冬。

  史湘云听见贾府种种不顺之事,本要亲来慰问,无奈姑爷抱病沉重,实在顾不得,到姑爷没了,三七里出了殡,正在热丧,又不便出门。一直挨过了百日,后来又听说宝玉场后迷失,想起宝钗素日相待甚厚,如同亲姐妹一样,如今她遭了此事,不去看看心里如何过得去。便雇了一辆轿车,带着翠缕,一路向荣府而来。到了府门口,看见许多人都带着官帽,在那里减吵,不免猛吃一惊。想道:“别又是来抄家吧!”忙叫车夫去问,方知宝玉赏了文妙真人的道号,他们都是来报喜的。又不免心中暗笑道:“从来没有举人赏道号的,也没听说赏道号还要报喜的,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门上小厮们见史姑娘是常来的便放她轿车进去,直到内仪门,湘云冷眼看那些下人还是照旧,只比先散慢了许多。下了车一路走进上房。那天惜春正要搬往拢翠庵,来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又是一番伤感,对惜春道:“四姑娘,你这番心愿在我看是想拧了,只是你二哥出家我都管不了,别说你啦。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若做了尼姑,可叫人笑话,依我看吃斋也可念佛也可,千万不要落发。听不听在你吧!”宝钗也在上房,接着说道:“四妹妹,你是见解很高的,那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分明不在。色相上说古来带发修行的也多得很,何尝没有修成的呢?”

  正说着人回史姑娘来了,只见湘云转过游廊,廊上丫环们都站起来道:“姑娘好久没来了。”湘云道:“我在家里,听见这里好些事,恨不能一步就飞了来,可得走得了啊!”见了王夫人、宝钗、惜春,先请安问好。瞧着宝钗道:“宝姐姐,你也瘦了。”宝钗无语,相顾黯然。王夫人见她淡妆素服,想起她是新寡,不免叹息。因问道:“姑爷的事都办完了么?这真是想不到的,别的不说,就放着大姑娘这个模样和平日的性情,哪里象个半边人呢?”湘云叹道:“这也是我的命苦,没什么可怨的;说我不象,宝姐姐更不象呢。”

  一语触动王夫人的心事,眼泪就绕着眼圈下来了。湘云看出深悔失言,忙道:“二哥哥想是成了佛了,世间人成仙已经不易,从前东府里大老爷一心想成仙,倒枉送了性命。那佛更难,古来有几个肉身成佛的?比状元宰相都还矜贵。这都是老爷太太几世修积的,才投到这里来呢。”王夫人道:“那也不过白说罢了,宝玉就算成了佛,于我有什么好处?”湘云道:“我还有点不明白的,佛界上只有大士天尊、菩萨种种名号,没听说过有成佛的真人,怎么皇上倒赏给二哥哥一个道号呢?”惜春道:“据我看二哥哥未必成佛,或者将来修成了仙也未可定。”湘云道:“四妹妹总是好为僻论,怎见得二哥哥到会成了仙呢?”

  惜春笑而不言,湘云又道:“我听说四妹妹也要出家,这真是难兄难妹了。”惜春微笑道:“他修他的,我修我的,各人找一条道儿,我也不想成仙成佛,只是我们掉在这污浊世界中,譬如身垢思浴,梦魔思觉,只有这一条光明路,还不奔了去么?”湘云道:“三妹妹不是回来了么?怎么没见?”惜春道:“她刚才还在我那里,此刻只怕到园子里去了,她总舍不得那秋爽斋,可见不达。”

  湘云笑道:“谁都象你四大皆空的,我还想到园子里去逛逛呢!”惜春道:“这个冷的天,你若能在那大石头上再睡一觉,我就佩服你了。”王夫人道:“我们这里太冷静了,大姑娘既来了,多住几天再去。”湘云道:“这里我住惯了的,小时候一年到倒有大半年住在这里。现在我只一个人,叔叔不在京,婶娘更管不着我,哪里不好住呢?”王夫人道:“你和宝姐姐一向说得来,就在她那里住着吧,也好替她解解闷儿。”湘云道:“我也是这么想,宝姐姐若没事,先同我到园子里找三姐姐去。”惜春道:“我也要到庵里去,咱们一块儿走吧。”

  于是湘云、宝钗、惜春带了翠缕、莺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进了园门,走过石山便瞧见一派荒凉景象。沁芳闸的水都干了,池中堆着许多枯草,远远望见一带粉墙,粉痕剥落,藓变斑斓。墙内千百竿老竹,有半枯的,有全枯的,也有新长出来的,尚有些绿意。翠缕指着道:“姑娘,那不是潇湘馆么?”

  湘云抬头注目道:“可不是么?怎么连竹子也改了样了?”宝钗道:“从前老祝妈管着从不缺水,前年老祝妈死后就没有人接管,又碰着冬天奇冷,那场大雪冻坏了不少。这还是今年新返上来的呢。”湘云道:“我听说林妹妹死后这里常听见鬼哭,可是真的?”惜春道:“那都是老婆子们胡编的,林姐姐早有去处了,还能在这儿么?”宝钗道:“我也不信这些话,可是也有点奇怪。那回袭人跟你二哥哥来,的确听见远远的哭声,好几个人都听见的。”

  湘云道:“屋子空了,就有这些事,你看将来咱们都搬进来住,园子里一热闹,这些话自然就有了。”宝钗道:“想起林妹妹在的时候,这个地方大家都常来的,如今真是室空人遐了。”言罢不胜叹息。湘云道:“那年中秋,我和她赏了一夜的月,就在这里寄宿。我睡到天亮,听见她咳嗽没有住声,那样单弱身子,真替她发愁,却不料这么短寿。”宝钗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冤叫我往哪里诉去?”

  说着刚要取路往秋爽斋,恰好探春带着侍书从石径中出来,迎面碰着。探春瞧着湘云道:“史妹妹,你可来了,叫我好想。哪一天不想瞧你去?家里有事,心绪又不好,总没有去成,你别见怪。”湘云道:“三妹妹真会客气,是哪里学来的?咱们自己姐妹还有那些讲究吗?”探春道:“你们约齐了往哪里去?”湘云道:“我听说你在园子里,约着宝姐姐来寻你的。好久不来了,还想到处逛逛。”探春道:“这园子里也太冷落了,只有咱们来慰藉她。若是史妹妹住长了,我还要约邢妹妹、琴妹妹她们重兴诗社呢!”惜春道:“三姐姐还这高兴。”探春道:“不高兴也是徒然,在不得意的时候更要打起兴会来才好。那家运的盛衰、人事的离合,也是寻常的事,算不了什么。”

  一路说着,已走到怡红院。只见廊阶污秽,花树离枝,那编竹花障也坍倒了大半,廊子上尚挂着空鸟笼子,看屋子老婆子们迎出来道:“奶奶姑娘请坐坐,我去拿钥匙开门。”宝钗见满目荒凉,无限感触,忙道:“我们不坐了,别处逛逛吧。”又走了两三处,还算是蘅芜院不大改样,那迎面玲珑山石上许多异草都结了子,或如丹砂,或如青豆,芳香馥郁,经霜不陨。五间正厦也是锁着门户,隔窗看去,那年菊花社的诗歌尚粘在壁间,上面挂着蛛网。

  探春想要在此歇歇,湘云道:“走吧!天这么短,这一坐别处就不用去了。”大家又走到红香圃,圃中只种着芍药,这两年没人照管,本不甚茂盛。又值寒天枝叶全落,只剩一片荒畦。控春、宝钗等走得乏了,在廊间小座歇息。

  湘云独自绕到太湖石后,去寻那年醉卧的山石,却被积雪遮住,白茫茫的认不清楚。心中暗想:“花儿开了一春,就如同人生一世,任你如何绚烂,终归寂灭。不要远说,即如那年在这里轰饮传筹何等热闹,已经不堪回首。”再想起:“自己漂泊无依,夫家算完了。看婶娘平日相待的情形、娘家也没法去住,这里从前靠着贾母疼爱,差不多也同家里一样,现今贾母已逝,王夫人相待虽好,只是面情。”追想:“那年大雪,披着贾母的猩猩红斗蓬,束着腰带和沾头们扑雪人儿。还有一年大雪,和宝玉在芦雪亭烤鹿肉吃,那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如今倒成了穷途老妇。”真是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愣愣的看着残雪,不觉呆住了。

  探春等湘云久不回转,打发翠缕来寻,叫一声姑娘,湘云猛吃一惊,才把神魂敛定。忙回至廊下,会着众人,同向山坡间走去。忽见前面一带寒林,中有土垣茅舍。湘云问道:“那不是稻香村么?大嫂子可还住在那里?”宝钗道:“大嫂子也挪到里院住着呢,她说等天暖了还要搬来。太太因园子里人少,兰小子年纪还小,怕压不住,还没有答应。”惜春道:“正是呢,这园子怪空的,天晚了不大好走,我要到庵里去了。紫鹃还等着呢。”说罢便分路自去。

  这里大家一同出园,一路仍旧谈笑。湘云问宝钗道:“怎么紫鹃跟了四妹妹?难道她也要出家吗?”宝钗道:“这丫头也有点傻气,林妹妹死后雪雁配了小子,她派在我们屋里,背地里总是擦眼抹泪的。后来四妹妹要修行,她就求了太太跟着去了。”湘云道:“若在林姐姐那面看来倒是个义婢。雪雁是林家带来的,反倒不如她,可见也是缘份。我改天倒要找她谈谈,看她说些什么。”

  正走到沁芳亭,忽见玉钏地慌忙走来。说道:“太太叫我告诉二奶奶,园子里别耽搁太晚了,就同姑娘们到上房去吧,太太还等着有事呢。”宝钗道:“是啊,我们正往回走呢。”

  不知王夫人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哭怡红冷麝离魂 栖拢翠寒鹃吊梦

 

  话说宝钗、探春、湘云正在缓步出园,听了玉钏儿传述的话,忙即同赴王夫人处。王夫人此时歪在炕上,靠着石青嵌面靠背,绡鸾在旁边捶腿,李纨也站在地上陪着说话。湘云见着李纨,即向她道喜道:“兰侄儿自小就喜欢念书,果然高发,这也不枉大嫂子一番心血。”李纨道:“这孩子太侥幸了,我还叫他多念书呢。”湘云又道:“刚才我们过稻香村,我估量大嫂子还在那里,就要走过去。亏得宝姐姐告诉我才知道大嫂子搬了。”

  李纨又提起姑爷之事,向湘云宽慰几句。王夫人道:“你们逛了几处,这么大冷天,梅花也还没开,可有什么可逛的呢?”湘云道:“我好久没到园子里头去,想不到这么荒凉,到底房子是有人住着才好。”王夫人道:“这还算好呢,前两年谁敢去呀?他们说的也太邪乎,说是凤丫头在那里见了鬼才得病的,珍哥儿媳妇走过园子里,撞见了什么,他病了好多天。大老爷不信,亲自瞧去,白天里也碰见妖怪了,好容易请老道净了宅,这些时才安静些。”探春道:“凡是这类的话多半都是小厮婆子们编出来吓唬人的,吓得的人都不敢去,他们就得了法,偷的偷赌的赌,躲懒的躲懒,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些话不要听他,一镇静就没事了。”李纨道:“三妹妹之话很对,上回大老爷到园子去,小厮们分明瞧一支大锦鸡,愣说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妖怪,大老爷也就信了。后来还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

  一时王夫人想起要问宝钗的事,便说道:“明天是临安伯的生日,咱们是孝家,不便去拜寿,也应该送一份礼才是。”宝钗回道:“早上见着平儿,她说照往年的规矩预备下了,太太看派哪几个老婆子送去呢?”王夫人道:“吴登媳妇、郑好时媳妇都去过的,随便再带两个人同去就是了。”绣凤进来回道:“太太,饭摆齐了。”王夫人对湘云等说道:“你们也在这儿一块吃儿吧。”丫环们听说又重添了匙箸,大家同至外屋。

  王夫人让湘云上坐,湘云不肯,仍是王夫人正面上坐,湘云、探春务依左右坐下,李纨、宝钗只站着照料。等王夫人吃罢另摆匙箸,方随着吃了。又挑了两样莱给平儿送去,大家仍陪着王夫人闲话。探春要回房去,却问湘云道:“史妹妹今儿晚上想必不回去的?就住在我那里吧,咱们多亲热亲热。”湘云道:“我们说好了,还闹宝姐姐。”王夫人便叫彩云去替史姑娘安置床帐。

  宝钗道:“太太不用提另费事,袭姑娘出去了,我们那里床帐是现成的,只是委曲了云妹妹。”王夫人笑道:“你们都这么大了,你史妹妹又出了门子,还这么提名道姓的。”宝钗笑道:“往常叫惯了,一时不留神,就顺嘴溜了出来,幸而在家里,若在别处要叫人笑话了。”王夫人道:“你说起袭人来,我正惦记着。这丫头素来老实,不知道嫁到那边待她怎样?你打发人去瞧瞧吧。”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前儿打发焙茗去瞧过了,那家姓蒋,住在郊外紫檀堡,离城有十多里地,也有些田地家业,待袭人也很好,上下都称她奶奶。”

  王夫人道:“这也罢了,咱们总算没有造孽。”宝钗笑道:“太太可知道那姓蒋的是谁?原来就是蒋琪官。”王夫人忙问道:“哪个琪官?这名字仿佛怪熟的。”湘云道:“不就是忠顺王府里唱戏的么?那年二哥哥挨了老爷一顿打就为的是他。”宝钗道:“可不是么?他知道袭人是你二哥的人,所以很给她面子。袭人在外头不肯说是丫头,还假充咱们府里四小姐呢?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夫道:“我最恨这般人,偏宝玉没出息,要和他们在一块儿混闹。那唱戏的有什么好人呢?”湘云道:“这蒋琪官虽然唱戏,城里头倒很有名气,听说那年他二十岁生日,有一位太傅还替他做诗赞扬,连我叔叔也认识他。”探春道:“好不好的总是一个小旦,袭人向来是要强的,如今配了个戏子,她就甘心情愿么?”

  宝钗道:“她初去也哭了几场,后来就好啦。”王夫人道:“只要他们夫妇和合,戏子不戏子也只好任命了。若不是这等人谁肯娶袭人做原配呢?”湘云道:“袭人也服侍过我,我听说二哥哥出了家,她哭的了不得,生怕她一时心上想不开行了短见,想不到她,”

  刚说到她字,忽见莺儿急急忙忙的走进来,脸色都变了,见着宝钗忙道:“姑娘快去瞧瞧吧,麝月姐姐不好了!!”宝钗惊讶道:“刚才她还好好的送我出来,这是哪里说起?到底是什么急病啊?”莺儿道:“不是病,是哭着背过去了!”王夫人道:“你就去看看吧,看是什么情形,就打发人来告诉我。”李纨、探春都道:“我们也去瞧瞧。”湘云道:“据我看这是肝厥,一会子转过来就会好的,太太不要着急。”说着也和宝钗同去。

  到了新房那院,见麝月歪在耳房里小竹床上,面如金纸,一无声息。秋纹、碧痕和小丫环们都在地下围着她,有叫她的,有捏人中的,手忙脚乱,搅成一片,宝钗等进去也没觉得。宝钗不便说她们,只向着莺儿道:“到底是怎么哭坏了的?这么大丫头,一句明白话也不会说!”秋纹听得宝钗发怒,才连忙直起身来,定神细述了一遍。

  原来那回癫和尚送了玉来,麝月多了一句话,说道:“亏得那年没有砸了。”宝玉听了立时就昏过去。麝月又悔又怕,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宝玉死了她便跟了去。后来宝玉返过来,渐渐全好了,就也打断念头。及至宝玉场后走失,麝月哭昏了几次,总盼着宝玉回来。那天贾政家信到了,提到遇见宝玉已做了和尚,宝钗、袭人哭得死去活来,麝月只暗地里垂泪。心想:“古来有殉故主的,没有殉和尚的。”

  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说老爷的主见,凡是宝玉屋里的人一概要打发出去。辗转思量便又决定了一个主意,放在心里,若是容我在这里呢我便尽我一辈子的心,目前伺候二奶奶,将来扶持哥儿,也算对得住宝玉的了。若是依老爷的主见,定要打发出去,那可没法子,只得拼着一死。

  背地里尽和秋纹谈过,及至袭人出去,她心里想:“袭人是宝玉第一个人,又是一半过了明路的,尚且要打发出去,象我们更不必说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我地位虽不如袭人,说起受恩是一样的。她平日挑三拣四,损人利己,什么事我不知道。那年诓着宝玉说要出去,害得宝玉失魂落魄,她趁机又要挟了许多言语,宝玉件件依从,甚至断钗立誓。又有一回闹些闲气,说死说活,宝玉说道:‘你死了我当和尚去。’看得她如同林姑娘一样。就是万一宝玉死了,她不能跟了去,也应该守的。难道忍心说第二句话?如今不过当了和尚她便掉头不顾往前着去了,倘或一朝宝玉还俗回来,看她有什么脸见人?往常宝玉在家什么事她都站在头里,我只可跟着她走,现在她另抱琵琶负恩改嫁,我也跟着她走么?”

  如此思前想后,非止一日。这天送了宝钗出去,回到屋内,并无别人,便和秋纹细谈肺腑,诉说一番,又啼哭一番,又怕外人听见,勉强抑止,不敢放声。不料一口气堵住,便昏晕过去,不省人事。秋纹又惊又痛,连忙喊了众丫头进来,帮着叫唤,总不见苏醒。莺儿吓昏了,才至宝钗处送信。此时宝钗听秋纹说了详细情形,知是争痰拥闭,忙即传知外面管事们速请王太医,湘云说起:“四牌楼西有针科大夫,人都称他金针王,治奇疾神效。湘云的叔叔史鼎有一次坠马昏厥,经他针治,只施了三针,立时救转。”

  宝钗听了,又命人飞马去请。偏生那天王太医在太医院里值夜班来不了,那金针王先已出马,辗转寻着,刚来到府门,麝月已经气绝体冰,面带笑容去了,眼角却还挂着泪痕。王夫人正打发彩云来问,见此情形,忙即回说了。李纨、探春也上去详细回明。

  王夫人闻知,即令宝钗同湘云搬至上房东偏院三间北屋暂住,留秋纹、碧痕等在那里看守。贾政那天在东府贾珍处吃饭,夜晚回来,闻王夫人告知此事,非常感叹。当下即叫贾琏进来,当面吩咐,一切悉依宝玉侧室之体,移到梨香院从丰殡敛。过七日移灵家庙。发引之日,宝玉房下诸人皆送至铁槛寺安厝方回。贾政又传谕另赏银百两给她家里,在麝月也算很风光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那晚宝钗和湘云同住东偏院,莺儿、翠缕即在外间作伴,十分闲谈,翠缕道:“今儿咱们在一头儿睡吧,我有点怪怕的。”莺儿道:“怕什么呢?麝月姐姐跟咱们很好,她又是好死的,就来了我也不怕。”翠缕道:“若论麝月姐姐,那人真没什么可怕的。她平日那么和平,好象锯了嘴的葫芦。想不到有如此烈性。”莺儿道:“人是不容易看出来的,袭人姐姐哭的那么死去话来的,到末了倒没有事。这位不声不响的,谁都没提防她,倒有她的老主意,这种事本不是做给谁看的,只在自己的良心上过得去过不去罢了。”

  翠缕道:“我每回踉姑娘来住,姐姐们大家玩玩乐乐。只有她从不多走一步,只一心服侍二爷。有一回我看见宝二从老太太那里下来,她和秋纹一个捧着帽子,一个捧着衣包,很象戏台上的龙套。如今她这一去,可能跟二爷在一块儿呢?”莺儿道:“这事谁能知道,人说你有点傻,这真是傻话了。”

  里间宝钗、湘云也正在闲谈,听见她们这番话,不免暗添伤感,宝钗道:“象麝月这样也算死得其所了,我就没有她的造化。”湘云道:“宝姐姐,你向来豁达,何以也有些舆论。若论我们二人所处的境遇都得算命的。可是你比我就强得多了。头一层你有母有兄,家里也还过得去。第二层翁姑健在,又听说你已有喜信,将来生个好儿子作老封君,那稻香老农不就是榜样么?”

  宝钗道:“我那个哥你还不知道么,只有叫我担心的,这两年我妈妈也是七病八痛,至于仰事抚育,哪一件是容易的。都说希望将来,准知道将来怎么样?我也不做此痴想做程婴做公孙杆臼,所见不同,各尽各的心罢了。”湘云道:“大凡一个人的性情和她一生福泽很有关系,不是我当面恭维你,象你这样待人处事怎能没有后福?你看那颦儿,口角尖刻,做诗也好用奇僻的心思,我劝过她多次,总改不了。到底缺寿。”

  宝钗道:“说起颦儿,我们也要好的,我当她亲妹妹一样看待。那年我搬出去,就舍不得她,还单寄给琴曲呢。她那人另是屈原、贾谊一流人物,那性情专挚,我们都不如她,只不过世故上差点。后来那样多思多疑,一半由于境遇,一半也是病支使的,不能怪她。”

  湘云道:“那紫鹃不又是颦儿的屈原、贾谊么?”宝钗道:“就因为她们主仆性情相同,所以才有那样的情谊。这也是勉强不来的。”

  说罢叹息了一番,一时宝钗想起湘云境况,说道:“这一向我总惦记你,你来了倒说这些不相干的闲话。到底你那家境如何?还有点底子没有呢?”湘云道:“除掉那所破房子和零碎家具,几箱子旧书,此外还有什么?”宝钗道:“这就难了,你那婶娘的脾气我们都知道的,往常还多嫌你,何况又嫁了出去。你不要多心,依我说也得打个正经主意才是。”湘云道:“象我这么一个孤鬼不打什么主意,难道教我去做袭人么?岂不是笑话。我也想过死呢!也没什么留恋的,只没有那勇气。做尼姑呢,跟我性情不对。必不得已,或许到那侯门公府里去教书。空儿的时候容我做做诗修修道,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宝钗道:“何必教书呢?你要修道,这里就很清净,四妹妹一个人住着也寂寞,你若不嫌她孤僻,就搬了来和她做伴儿。她念她的佛,你修你的道,咱们还可以常常聚会。三妹妹不是说要你住长了重兴诗社么,想来太太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不比别处去强么?你那几间破房子租了出去,还可以贴补点零用,你要不多心,就这么着吧。”

  湘云道:“这也罢了,只是叔叔回来知道我困住在别人家里,恐怕不大合适。”宝钗道:“这有什么呢?你叔叔若回来,你时常家去看看,或是两边住住,谁敢拦住你呢?”湘云道:“这一来我可成了你们贾府上的道姑了,你可别学凤姐姐,叫什么芹小子芸小子来管我。”说罢扑哧一笑,宝钗不由得也笑了。猛听得外屋大自鸣钟上的金鸟儿响咕咕的十几声,宝钗知是已交子初,说道:“夜深了,你还有择席的毛病,早些睡吧。”一宿无话。

  次日惜春闻知麝月之事,来安慰宝钗。紫鹃知湘云来了,住在宝钗那里,也跟来想见见湘云。可巧湘云同宝钗寻薛姨妈去了,都没有见着。紫鹃却到麝月停灵处炷香下拜,痛痛的哭了一声,然后回拢翠庵去。

  原来紫鹃本意也要跟黛玉去的,只因自己是贾府根生土长的奴才,去殉黛玉,近于无名,所以就耽搁下来。自从跟了惜春,每日木鱼经卷是混着,心里倒比先清静,只是想想黛玉来,花晨月夕不免背人落泪。她起先因黛玉之死也深怨宝玉负心,那日晚上宝玉在她窗根底下站了大半夜,她虽然始终不肯开门,那一种柔情蜜意岂能一无感动。

  后来又听到宝玉出家的消息,心中暗想:“往时在林姑娘身边,常听宝玉说当和尚去,这可真当了和尚了,记得那年宝玉说起这话,林姑娘听了还生气呢。如今她若知道了还生气不生气。是恨他呢?还是可怜他呢?丢下家里这些人背地里去当和尚,又没有人领情,那才冤呢。”

  此时紫鹃受宝玉那一番情感,有替他原谅的意思,才生出这些胡想,却不曾和惜春谈起。此时闻知麝月殉主,更增伤感,自己和麝月虽不甚亲厚,想到她致死之因,由宝玉出家而起。宝玉出家却为的是林姑娘,岂不是林姑娘坑了宝玉,间接的又坑了她么。又想起自己要殉黛玉,没有殉成,她倒真殉了宝玉,由怜生愧,由愧生敬,并成了一种痛泪。大家以为麝月拼着一死就有点傻气,紫鹃和麝月并非亲切,哪里来的这些痛泪,更是傻,却不知其中都有至性至情。

  那天回至庵里,惜春见她余痛未舒,神气还是愣愣的,知是为的麝月。便笑道:“傻丫头,你别看她死的可怜,也许得了好去处,比咱们活在世上的还乐呢!”紫鹃道:“她是跟宝二爷去的,这一去可能就见着二爷么?”惜春道:“各有各的去处,那鸳鸯是殉老太太的,还跟老太太在两下里呢。”紫鹃道:“那么说可太冤了,白送一条命,还是跟不上见不着,那是图什么呢?”惜春道:“也不能这么看法,凡事有因有果,目前之因造成将来之果,总有个补偿的时候,不过时间早晚罢了。”紫鹃道:“她们都有个去处,难道林姑娘倒不如鸳鸯、麝月么?”惜春道:“林姑娘的来历当然在她们之上,那去处更不用说了。”

  紫鹃道:“我们若修成了,到底见得着见不着呢?”惜春道:“那在你的心。”紫鹃笑道:“她们都说宝二爷做和尚是为的林姑娘,那年二爷会那癞和尚,又说什么大荒山青埂峰,那是什么地方?林姑娘就在那里么?”惜春道:“林姑娘未必在那里,可是到不了那里又见不着林姑娘、横竖不脱因果二字。由因生果,果又生因,因果循环,总不如不造因的干净。”紫鹃道:“姑娘越说我越不明白了。”

  惜春一笑,向紫檀架上检出一部楞严经,点上藏香,自向佛前持诵,紫鹃掀帘出去,在廊下凭栏小立,想起湘云这回来了尚未得见,因而追想那年中秋湘云和黛玉在凹晶馆做诗,夜深未回,自己和翠缕四处寻找,走遍了大半个园子,亏得夏老婆子说是同妙玉走的,才寻到庵里来。

  彼时在月亮底下,见庵居幽雅,收拾的又十分干净,恨不得常住在这里。不料如今倒住长了。可是庵里当家的老婆子龙钟白发,至今尚在,倒是黛玉和妙玉反遭横折,这更是想不到的。

  猛一抬头,见栏干外几棵红梅刚在试开,那一枝老干斜出墙上,堆着无数花蕊,更盘屈有致。不免移步至花下徘徊良久,又见地上有雀儿喳下的几朵落梅,忽想起黛玉葬花的事:“如今就落得满园子的花,谁还有那闲情肯去收拾呢。仿佛记得那鹦鹉念的两句葬花诗,有一句是‘她年葬侬知是谁’。此时林姑娘的灵柩早已回南,不知葬了没有,她家里并没有什么亲人,到底谁给葬的。就是葬了,谁又去瞧瞧她呢?想黛玉如此聪明绝色的女子弄到一无归宿,真应她的那句诗了,怎不令人伤痛。那年她刚从南边来,跟着老太太安置在碧纱橱里,身材还小,只象那通红的嫩蕊似的。后来渐渐的大了,常带着几分病态,就象那半开的梅花。花儿未曾开足,便被那雀儿吃下,再不然也是风儿雪儿的欺着,带着蒂儿就枯了。花儿落了年年还会重开,人可没有死了重活的。

  可笑那回宝玉叫袭人背地里问我,说是他虽见了棺材,不知林妹妹果真在那里没有?定要我实说了,他才放心。那意思恨不能把林姑娘从棺材里拖出来,可不是傻气?古来哪有死了的人从棺材里重新拖起的呢?还有人造谣言,说林姑娘有什么紫金鱼儿,殓的时候含在嘴里,那尸首永世不坏的。果然有这奇宝,怎么我紫鹃会不知道呢?这话幸亏宝玉没有听见,若吹到他耳朵里一定要开起来瞧瞧,那就更笑话了。

  想到黛玉临终时候空中音乐听得甚清,有人说就是那边喜事上用的细乐被风吹了过来。别人信了,我却不信。那天我亲自听了好久,哪是人间的笙箫管苗呢?这么想林姑娘准是成了仙了。她前年在潇湘馆写经,挂着那幅严寒图画的青女素蛾,长袖飘飘,仿佛要驾云飞去似的。难道林姑娘也如此飞去了么?这一去可往哪里寻仙山楼阁呢?我听袭人说宝玉独睡了几夜,盼着林姑娘来入梦,总没梦见,这才死心。宝玉呢,姑娘原也恨他,不给他托梦也是有的。怎么我们主仆好一场,临终还拉着我的手不放,也不给我托个梦呢?我梦里若能寻着姑娘就跟她去,我也情愿。”正在胡想,忽听惜春叫紫鹃添香,忙应着进去了。

  那天夜里服侍惜春睡下,自己要去打坐,见梅影在窗,横斜如画。掀帘一看,月光清澈如水,照在梅枝上,花光倒射,似铺着一层水银。又触起日间的幻想,回到房里挑起银灯,取了一串珊瑚数珠,便向薄团上趺坐念佛。念了几十遍,心中只是忐忑不宁。朦胧中似听黛玉叫她,寻声走去。到了一处宫苑,许多奇花异卉,里面一片宫殿式的房子,低垂帘幕,悄无人声。又走到后院,院内竹荫交翠,十分幽静。

  心中狐疑,不是到了潇湘馆么?细看又不大象,只见上屋灯光掩映,从竹荫中透出,顺着灯光寻去,走过回廊,隐约听见笑语之声,似有黛玉在内,连忙赶走了几步,靠着纱窗向内偷觑,见一个宫妆美人在炕上靠隐囊歪着,那似蹙非蹙的眉,宜嗔宜喜的面,宛然就是黛玉。

  心中想道:“姑娘敢则在这儿呢?”又看那炕前站着两三个丫环,面貌很熟,只想不起是谁。仔细瞧去,有象晴雯的,有象麝月的,还以为黛玉活着。心想这地方象潇湘馆,那些人又都是怡红院的,如何姑娘和她们在一起呢?急欲进内一看,刚走到正厦,揭起珠帘,便有一个宫妆侍女迎面挡住。叱道:“这是绛珠仙宫,你是什么人敢来窥探?还不快走么么!”

  紫鹃央及道:“我是来寻林姑娘的,好姐姐,你给代回一声吧。”那侍女绷着脸道:“谁是姑娘?谁是姐姐?不要混扯!”

  紫鹃不得已退出,恍惚走过了许多院宇,都是丹楹深窈,玉砌回环,不知从何处走出。见迎面来一女子,手捧书册,颇似鸳鸯。紫鹃唤她,似没听见,忙要上前拉住她,不料走得慌了,绊着一棵树上,那树哗的一声直向身上倒来,似天崩地裂一般,不觉惊醒。醒后还听得一片巨声。

  欲知此是何声?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弟让兄赦老宠新衔 奴欺主琏儿支窘局

 

  话说紫鹃梦到绛珠宫,遇着鸳鸯,正要上前说话,却被一片巨声惊醒。原来半夜里起了风,拢翠庵内绿油屏门没有扣紧,被北风刮倒下来,那声音却也不小。转身起来,残灯半减,炉火犹温。隔窗一看,月光梅影中万籁沉寂,只听得北风飕飕之声。伺候的婆子们早已睡下,自己也就收拾安歇。枕上回想梦境,尚还记得八九,想起日间惜春所说的话,这绛珠仙宫想必是黛玉死后的去处。因又将此四字牢牢记住。

  次日起来,见了惜春便问道:“四姑娘可知道绛珠仙宫是在哪儿?”惜春道:“你是哪里听来的呢?”紫鹃笑道:“我就是那个地方听来的,昨儿晚上我梦到那里,隔着窗子看见了林姑娘,可恨那宫女拦住我,不许进去。说是绛珠仙宫,不是你任意窥探的。我就把这四个字记下了。”惜春道:“这个地方说假便假,说真便真,说无便无,说有便有,哪里指得定呢。你能够梦到,总算有缘。”紫鹃道:“人家说梦是心里所想,若说梦见林姑娘或许是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可是从来没听人说过,我心里连点影子也没有。”正说着,婆子们回道:“史姑娘来了。”

  惜春等正要迎出,湘云带着翠缕已走进屋里。笑道:“到底是你们这里好。一到院子里就闻见一阵阵梅花的香,从前妙玉住着,那个人不好低搭的,往后倒可以常来了。”惜春笑道:“我们佛门广大,来者不拒。你既喜欢这里,就是缘法,小心我们拿出簿子来。”湘云道:“我是吃十一方的,还怕这些么?只怕四妹妹多嫌我,若不然我就是搬到这里,给你们当个老婆子也是情愿的。”惜春道:“我从来不会嫌人的,若是我嫌了那人必是有可嫌的道理。你想我们清清白白的人,能跟那些人在浑水里搅和么?”紫鹃道:“史姑娘来的正好,我正要告诉你一件新鲜事。”便把梦见黛玉的话细说了一番。

  湘云道:“我昨儿还同宝姑娘说起你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林姑娘过去这儿久,你心心意意总忘不了她,既是你们有这样情谊,我少不得告诉你,这绛珠仙宫大概就在太虚幻境。你没听见宝姑娘说过么,那回宝二爷昏过去,到了阴间,有人批给他说,林黛玉不在这里,已到太虚幻境了。你若想林姑娘就到那里寻去吧。”紫鹃道:“史姑娘说得这么容易,我敢则想去,可怎么去法呢?”惜春道:“她天天磨着我要问这些事,我哪里说得透,这可好了,让她磨烦你吧。”湘云又同着惜春到院子里赏了一回梅花,方回宝钗处。

  宝钗却往东院给贾赦道喜,尚未回来。问了秋纹,方知贾赦新货了三品职衔,遇有京外对品官缺候旨简用。看官,你道贾赦何以得到这番恩旨呢?他自从台站免罪回京,仍旧同邢夫人、贾琮等在荣府东院居住,那院里也小有亭台树石,结构精巧,闲时看着古董,或是同一般清客们饮酒闲谈。有时听嫣红唱个小曲,倒也逍遥自在。想起自己从小生长世禄之家,小厮丫头们出入围随,颐指气使的。到大了便袭了世职,又仗着椒房懿戚,半时交游的一般世家子弟都抢着奉承。只知安富尊荣,未免养成娇泰。及至发遣台站,那管站大臣看着荣石上相待尚好,背地里和那些人们在一处,却受了许多闷气,这才知道世态炎凉,戚里侯门的势力是靠不住的。

  此番赦罪回来,只有感激天恩。闭门思过,并不以罢官为意,那邢夫人素来顺从贾赦,却是个眼皮浅的,时常劝他走个门路,弄回一官半职,也好多积攒点钱。贾赦总不理她,偏是贾政在伦常上非常讲究,不免替乃兄悉闷。又想到:“祖上的世职,本是长房承袭,因为大老爷犯了罪才轮到我的头上,如今大老爷和珍儿一齐遇赦回来,珍儿不但免了罪,并且复还世职,固然因他在海疆上出了力,也因为我先袭了职,哥就未免向隅了。我又是在职人员,何若多占了长房的世职。”

  因此自己做成奏本,自陈年力渐衰,勉任部务,已虞娟越,请将祖上世职仍由臣兄赦承袭。只在梦坡斋小书房里亲自缮写,也不和王夫人等商量便入朝递了上去。皇上阅本,即时召见,降旨问了许多话,见他年力实未衰,又检查贾赦原案,实系倚势欺压良民,酿成人命,情节较重。便下了一道旨意,荣国公贾源世职仍着贾政承袭,又念贾政让兄之诚,另降恩旨,给贾赦一个虚面子。当下在朝臣子都知道皇上崇尚孝友,颂扬不置。

  贾赦、贾政次日五更又入朝谢恩,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家郡王,以及八公中牛、柳、陈、马、侯、石诸家,还有一般侯伯子男,都是当日与荣宁两公共难共荣。又见圣眷隆重,纷纷前来称贺。贾赦经过风波,怕惹人说闲话,更加一番敛抑。此时已到腊初,年事渐近,贾政尚在服中,一应家宴春酒都不用筹备,只有应付年债,是躲不过去的。他本不善理家,想起老太太的大事,后来又送柩回南,又是贾赦等从台站回来,一切用项挪借不少,忙命小厮们唤贾琏来商议。

  一时贾琏来到,问道:“老爷找侄儿有什么事吗?”贾政道:“我此番回来家里的事也没得查问,眼下就要到年底下了,这些帐目你该清理清理,早点做个准备,不要到时做瘪子。”贾琏忙应了几个是,又道:“帐目是都在那里,预备起来也就是时候了,总指望有整笔的款子才好。”贾政道:“咱们这些产业你那里想必都有底册?”

  贾琏皱眉道:“老爷不提侄儿也不敢回,咱们府里自从元妃娘娘归省,盖那座园子,拉的亏空就不少。后来宫里又添了许多应酬,那些老公们一开口就是一千八百的,至少也得二三百银子才搪塞过去。饶是破了财,他们还不大痛快。家里呢,进项是越挤越少,各房的开销还是从前的老规矩,分毫也不能省,从来就是寅吃卯粮的。原先还仗着近畿几处产业,多少贴补点,又赶上老太太的大事,上头分文不发,侄儿迫得没法子,只可四下里拉。后来把这几处产业押出去,还不够呢。如今只有东边乌进忠管的八九处庄子,那乌进忠就是东府里乌进孝的孪兄弟,此外还有乌良管的十来处,都是荒地,开了不到一半,也没有多大的指望。”贾政变色道:“怎么近处这些产业抵出去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干的?”

  贾琏连忙跪下道:“老爷暂且息怒,那回老爷送柩回南缺盘川,叫侄儿出去挪动,侄儿回明了的。外头人情淡薄,只可拿房地押借,住房是不能动的。先尽外头几所押去。等宽展的时候再赎。侄儿并不敢擅专的。”贾政道:“你且起来,怎么说老太太的大事上头不肯发款呢?”

  贾琏起来道:“提起这话侄儿就该打死,都是大太太从中索勒,这边老爷太太又因是大房,事事尽让,不拿主意,可叫侄儿怎么办呢?”贾政叹了一声道:“从前的话不必提啦,你们赶紧去想法子,对付过这个年去,只要别闹笑话,其余我也不能管了。”说罢搓手嗟叹,贾琏忙答应着。小厮们回道:“东府里大爷同小蓉大爷来了。”

  只见贾珍在前,贾蓉随后,手捧一封黄布口袋进来。见了贾政放下口袋,都请了安,贾蓉又给贾琏请了安,贾珍便问道:“这是今年两府里的春祭银两,蓉儿刚从光禄寺领下来的,请老爷过目,好去预备。”一面将黄市口袋律过来,呈与贾政。

  贾政瞧那口袋上的字和礼部祠祭司印,都同往年一样,却是净折银两,只按八成。便问道:“怎么又有了折扣了?”贾蓉道:“这是户部新章,因为库储支绌,一切用项都按八成支给。”贾政叹道:“国计尚且如此艰难,我们世家私计更不用说了。”便问贾珍:“东府里今年如何打算?”贾珍道:“从哪里打算起啊?那边庄地产业都是新近赏还的,今年的钱粮早已交到地方上去了,他们全是老油子,哪里还肯出第二份。现下也正打着饥荒呢。往常庄地上收下的都按份分给族中大小各库,今年只好搁车了。”

  又回道:“家祠里年终祭礼还是照往年的规矩,那些门神对联挂牌侄儿已经叫他们预备换了。这倒靠着上赏的祭银贴补着,勉强办的。从前笑那些世袭穷官儿家,不仗着这个拿什么过年?现在咱们也轮到这种地步,真是想不到的。”贾政道:“这就叨着皇上家的恩典了,上年两个世职都革掉,若不赏还又怎么过呢?”贾珍内愧无言,见贾政有些倦意,方同贾琏、贾蓉等退出。那贾珍别了贾琏,回到东府,自去预备祭祀,暂可不表。

  却说贾琏回去,平儿正在房里,迎着问道:“老爷找你又是什么大事?”贾琏道:“这事真也不小,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帐主儿一大堆,又看不见一个现钱,可叫我怎么对付。老爷只知道一句话吩咐下来,教赶紧想法子去办,我哪里有空手变钱的法子呢?”平儿道:“你干着急也不中用,依我说还是我找那般管事的,从长商量,或许有点腾挪。再不然,老爷现袭了职,大老爷又赏了官,上头圣眷不错,外头挪借个几千银子,也许做得到的。”

  贾琏道:“这些大爷们都吃肥了,第一是那姓赖的,他搂足了,家里享福去了。剩下这一帮,都像乌眼鸡似的,提起垫款,比刮了他的肉还要心疼,就说了也白碰钉子。还是你说的第二层有点道理,今儿晚了,明儿一大早我出去碰碰看。”又道:“姐儿这一阵子没回来,你明天打点吃的去瞧瞧她,问她在乡里住着惯不惯?若是得空回来住几天,姥姥那里你也该捎个好儿去。”平儿都答应了,贾琏站起来,便要出去。

  平儿道:“你回来还有一件事呢。那王舅爷自从串卖了姐儿,太太吩咐下次再来不许他进咱们的大门。今儿他又来了,在门外头哭着吵着的要钱,撵他也不肯走。兴儿来回我,我想好歹总是奶奶的内亲,偷给他二两银子,他才走的。银子呢,倒是小事,不能不告诉你。”贾琏回头瞧着平儿道:“你这么慈悲,将来有得闹的呢!”说着一径去了。

  平儿想起探春尚有些主意,便去找他商量。正值探春接到姑爷家信,刚拆开来看,看了半张,见平儿进来,忙将家信收起。和平儿周旋一番,脸上还带着心事似的。平儿不便深谈,只坐了一会子,便又到宝钗处去看湘云。大家闲话了一回,见天色将晚,方同至王夫人上房请晚安。

  那天正在掸房,王夫人看着玉钏儿、彩云和婆子们在那里收拾什物,外屋里还堆得满满的,见了她们,忙道:“咱们里屋说话吧,这里好让她们归着。”大家同到里屋,见已收拾完了,显得眼里一亮。王夫人问平儿道:“往年都有压岁金银锞子,今年预备下没有?”平儿心中想道:“今年哪有力量办这个呢?”却不便说出。只说道:“今年比往年都紧,琏二爷正在筹备着呢。”王夫人道:“怪不得丫头们背地叨叨,说是上个月的月钱还没有发,这是你管着,若是凤丫头她们又有的闲话了。”

  一会子探春也来了,瞧见掸房,笑道:“日子真快,我回到家里来好像没几天似的,一晃儿又要过年了。”湘云道:“从前老太太在时,每逢过年过节又是唱戏又是说书,又是放花爆,有多么热闹。就是那年做灯迷,琴妹妹一个人就做了好几首诗,连二姐姐轻易不动笔的,也做了。我不喜欢打哪个闷葫芦,如今追想起来也很有趣呢。”探春道:“别的咱们孝家不便玩。若做些灯谜,新年里大家猜猜,那有什么做不到的。史妹妹若高兴,你就先做起来。”宝钗道:“这个玩意也得人多才有趣,只咱们这几个做,给谁猜去呢?也可以算了吧。”探春道:“咱们自己做自己猜,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就说一个给你猜。江河汉淮打一个字。”

  宝钗想了一会子,没有说出,湘云道:“这不是池字么?”平儿道:“这池字怎么合上江淮河汉呢?”仔细一想,方悟到水也二字。宝钗道:“我也说一个,何取于水也。打四书一句。是脱帽格。”湘云猜的是冬日则饮汤。宝钗道:“差不多了,还没猜对。这怎么叫脱帽格呢?”探春道:“我猜的一定对了,伊尹以割享要汤。这句倒亏你想的。”湘云道:“你们这谜都太文了,我说一个雅俗共赏的。丞相作事太心欺,打一个古人名。”探春道:“这还用猜,不是曹霸么?”宝钗道:“我说一个冷的,你许猜不着。刀下留人,打一个古国名。”

  探春、湘云想了半天都没有猜着,正赶着绣凤来请王夫人吃饭,湘云便要宝钗说了出来,原来是休屠。王夫人留她们在上房同吃,仍是湘云、探春陪王夫人吃饭,宝钗、平儿别自吃了。丫环们递茶漱口,又换了清茶,大家陪着王夫人谈至一更方散。平儿回房,贾琏早已睡下。

  次日一早起来,胡乱用些点心,便催着小厮们备马出去,直至傍晚才回来。一进门就气哄哄的,小丫头打过捭手来,贾琏生气,立时扔在地下道:“这些人难道都死净了!这样冰冷的手巾,不是死人拧出来的么!”

  平儿在里间收拾东西,听见贾琏发怒,三步两步的赶出来,说道:“你又为什么生气?贾琏道:“你倒是问你啊,我知道么?”平儿道:“你一早出去,我还没起呢,怎么就得罪你啦?你倒是说呀,别打这哑谜儿,叫人难受。”贾琏道:“都是你出的高主意,叫我跑了整整一天,到处看人的脸子,还亏得冯老大答应我一千银子,不然我就要死在外头,没脸回来了。”平儿道:“大年下说死说活的做什么,把二奶奶咒死了还不够,再说我也是为你呀!可许我从此不开口么?”

  贾琏见她娇嗔便将话收住,自己坐在那里发闷。丰儿进来道:“外头找二爷呢。”贾琏懒懒的走出去,原来是林之孝来回话,见着贾琏便回道:“乌进忠打发他儿子乌学贵来了,爷见他不见?”贾琏道:“这砍头的,他自己死了不来,倒叫他儿子来打擂台,真不是东西!”林之孝道:“这里有他的禀贴呢,爷先看看。”

  贾琏接过看去,那上面无非是荣贵平安、加官进禄那些吉利话儿。除掉虎皮、豹皮、獐、鹿、狍子、各色猪羊、各色杂鱼,以及凤鸡、鹅、鸭、熊掌、鹿尾、海参、蛏虾等品,只有柴炭二万斤,碧糯、白糯各米六十斛,杂粮四十斛,常米一千担,外卖梁谷牲口各项折银一千二百两。

  看完说道:“咱们还指望着他算一笔进项,这点子谷干什么的,真是这年不要过了。”林之孝道:“这还是好的呢,他哥哥管着东府的庄地,因为经过了一番抄没,这回简直分文不解,那才干呢!”贾琏道:“你告诉这猴惠子,带话给老斫头的,叫他提防着我,总有一天跟他算个清帐,他才知道咱们府里的家法呢!”林之孝应着正要退下,贾琏又道:“林哥你去把咱们这里管事的都传了来,我有话说。”

  林之孝连忙应是,去了好一会子,各行当的管事们方才传齐。林之孝带同进见,黑压压的占了半间屋子,站齐了都向贾琏请安。贾琏道:“今天说的话长,你们都坐下吧。”众人逡巡不敢,林之孝道:“既是二爷吩咐了,你们遵命就是。”这才一齐斜歪着坐下。贾琏道:“叫你们来不为别的,现在年底就要到了,老爷叫把这新旧帐目清理清理,我约摸估计着连新带旧将到两个大数,家里和外头挪动只够一成,怎么对付得了呢,你们都是府里旧人,大家掏点良心,想个法子,这也不过是暂时腾挪,少不得老爷总要还的,决不叫你们受累。”

  吴新登站起来说道:“奴才正要回二爷,这几天那些行号天天有人到府里来,都说市面紧得很,迫着要结帐,还要上来见二爷。奴才们说好说歹的刚哄走了一起,跟着又来了三起,那些旧帐主更事恶,奴才们说他是陈帐,他说帐没有新的陈的,几辈子的帐也要还的。又说那回府里遭了事,动了产,这帐几乎黄了,好容易的盼得复了职,这时候不赶着要,设或再遇见了什么事,我们的血本不是白丢了么?”贾琏道”混帐,这是什么话?”吴新登道:“奴才也是这么说,他们就要撒赖,说是你们仗着府里的势力欺压商民,咱们到衙门里说去。再不然顶着你们国公爷牌位去游街,谁叫他养出这种不肖的子孙来。奴才多少人吆喝着也不住。”

  贾琏道:“这还没到年底下呢?就说还清也得有个筹备。”林之孝道:“这话奴才也对他们说过非只一次,他们楞说这府里现摆着银钱,给不给就是一句话,要什么筹备?就算没到年下,也得有个准日子给他,他才放心。又是筹备个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他们也等着,可不要筹备个十年八年的才好。”贾琏:“他们混闹,说也不益,还是想办法的要紧。”

  众人相顾无言,只有钱后、赵又华二人站起来说道:“若说是三二百银子,奴才还可勉强巴结,这么大的数目,奴才们就有万分的心,也没有一分的力,请二爷明察。”又一个新提拔做管事的叫余仁说道:“依奴才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二爷不怪冒昧,奴才才敢回呢。”贾琏“你且说来。”余仁道:“二爷明见,这新帐且不必说,只那多年陈帐忽然翻腾起来,其中必有缘故。古语说的好,兵来将挡,眼下只有把赖大爷请出来,老爷和二爷给点面子重重的应付他,一切都交他办去,包管就没事了。”

  贾琏笑道:“我们了不了,他就了得了么?”吴新登道:“赖大本是财主,又几辈子受府里的恩典,想必大谱不会错的。”林子孝道:“奴才不敢瞒二爷,若说这些行号有好几个还是赖家开的呢,不过另有人出面就是了。”贾琏道:“那回老爷回南短钱用,写信到赖尚荣任上去通融,他叫穷诉若只借了五十两银子,老爷没有收他的。从前赖大在府里哪一件不是假公济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花园子,就是应酬老太太上面凑个份子送些重礼,那也是用公中的钱买他的好,他只有几分怕老太太。如今老太太过去了,他还怕谁?这会子就是肯出来担这个担子,还不定打着什么主意呢?我们且回了老爷再说呢。”

  众人见贾琏无话,也就退下各散。贾琏问知贾政尚在外书房,忙即往见,将出外张罗并管事们的话都说了,贾政本是没主意的,只说道:“赖大也是多年旧人,从前他儿子虽然混帐,我也并不怪他,只要他能够把这些帐目担下来,随你们办去罢了。”

  贾琏下来,即令余仁、赵又华去和赖大商量,此时赖大在家中纳福,也养得圆头胖脸,听余仁等说了番话,便说道:“要我担这些帐目,我几辈子受过恩典,也不敢辞,可是我见得到的也不敢不说,一则这些行号都是有面子的,只可和平商量,不要倚势压迫弄僵了。二则要我办里的事得给我全权,老爷只管下大棋睡大觉去,什么事都有我呢。三则府里虽然艰窘,太太们都有体己的,到这时候也说不得啦,与其守着银子发愁,不如交给公中去营运,也可有些生发。再不然,太太奶奶们的首饰妆奁哪一房搜刮搜刮都够吃几辈子的,为什么不拿出不呢?”

  余仁、赵又华听了也觉得他手段太狠,却因素来都得过他的好处,不敢驳回,只敷衍答应。那赖大也瞧出来,笑对余仁道:“余大哥,你就做了总管也脱不了是个奴才,依我大开大阖的做去,唯信都有分的,不要错了主意。”二人不便搀言,只答应:“是。”

  走到路上,余仁对赵又华道:“赖老大我们是朋友,想不到他变成这副鬼脸。”赵又华笑道:“余大爷你哪里知道,这全是荣哥儿的主意。他自从得罪了老爷,做不成知县,心里又气又恨,便勾串那些行号,迫着府里要钱,想把他老子抬出去,只要家私骗到手,他老子一伸腿不就是他的么。余仁笑道:“到底你管杂物出身,比我知道的多。我只知道他想出来,哪想到还有这许多道儿呢。”

  一时回到荣府,余赵二人同上去回复贾琏,又替赖大描补了许多话。贾琏道:“这话他说得出,我怎么去回老呢?若叫太太们知道更要生气。”赵又华见贾琏为难,便说道:“奴才还有个愚见,太太们的首饰都在大丫头们手里,二爷背地里和他们商量,暂时借出来典押,等过了年周转开了,再想法子赎回来,也不至于落褒贬。只要许给他们点好处,想来没有做不到的。”

  贾琏虽然也曾向鸳鸯借押过贾母的铜器,听了些话却碍着面子,不便答应。只摇头道:“这个主意不妥,且再商量吧。”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话封狼凝颦慰红粉 赐真人浊玉换黄冠

 

  话说前几回都说的是荣国府的事,那太虚幻境大荒山两处一时不能顾到,却久违了,未免累看官们悬念。如今且说黛玉自从到了绛珠宫,警幻仙姑赠她风月真镜照见了过去未来之事,深知宝玉成亲并非本意,因此埋怨恨宝玉的心事渐渐融解,倒添了无限伤感,又揣度将来自己和宝玉、宝钗是割不断的,只不知悲欢离合,如何演化。就是过世的父母照镜中幻影看来也尚有重聚之望,这更是意想不到的。却因悬望之切,未免怀疑。几次想问警幻只碍宝玉在内,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住。

  一日警幻来访,见着黛玉,携手入室。又对黛玉打量了一番,笑道:“贤妹来至此间,且喜尘虑渐蠲,神采更秀,可见近来修养工夫。”黛玉笑道:“我懂得什么修养,白天也有时候闲想想,眼泪却比先少了,到了枕上不容得想什么,一会子便睡着了。这就是近来的功效。”警幻道:“道家讲究啬神,这啬字很有道理,用心就如用钱一样,越用得多越要用,用惯了就要节省也节省不来。能够少用,渐至于不用,也就不想用了。”

  说着,瞧见几上九芝宝鼎,焚着百和名香,便说道:“此香馨烈有余,却不很清。我那里另有一种香,叫做群芳髓,是从各种异卉中采出来,用珠树油炼成的,那香味在各品之上,回去就叫人送来。贤妹善于抚琴,若对那名香抚成就新曲,必然另有一番兴趣。”黛玉向她称谢,又请问修心缮性之法,警幻道:“此间藏有云笈琅签,贤妹如此聪明,闲时研览,当自得之,何待指引?”黛玉又问起前日在警幻宫中所见诸神女,是何姓名道号。警幻一一说了,又道:“前溪风景颇佳,贤妹闲时不妨寻她们同去游览,不日尚有你的故人来此,此后便不愁孤寂了。”黛玉忙问何人,警幻道:“来者非一,且到彼时自知。”说罢与辞。

  黛玉送至前院,刚好秦氏和尤二姐、尤三姐从宫门外进来,正与警幻迎面碰着,彼此招呼。警幻又立谈了几句,便自去了。秦氏指尤氏姐妹对黛玉道:“这是尤家二姨儿,又是咱家新二婶子。这是二姨儿的妹子三姨儿。”黛玉一一见过,尤二姐道:“林姑娘那年在园子里咱们见过一面,可怜我那时候还是没公婆的丑媳妇,怎么敢四下里乱跑。别人我也不想见,只林姑娘、薛姑娘没得亲近,是个缺恨,今儿算见着你了。”秦氏道:“二姨儿,你为什么单想她们两位呢?”尤三姐笑道:“她是听小厮们说的,气粗了,怕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怕吹化了薛姑娘。想着这两个人不定怎么千娇百媚呢?在家里就跟我说过多少回了。”一路说着已走入正厦。

  晴雯、金钏儿跟她们都是熟的,也一起闲谈。黛玉见尤二姐和婉温柔,三姐儿相貌更胜二姐,别有一种豪爽之气。因此一见如故,甚为亲热。忽然对尤三姐看了半天,笑道:“三姐姐,你脖子上怎么有一条红线?”秦氏笑道:“哪是红线呢,你不知她是抹脖的么?”黛玉道:“我仿佛听人说过,到底为的是什么呢?”秦氏便将柳湘莲退婚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黛玉更触起自己的心事。叹道:“做女子的真不值得,白贴了一条命,人家还不知情呢。”

  说罢,瞧着三姐儿,四目相对,眼泪都绕着眼圈。秦氏忙道:“不要想那些了,林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怪可气的,我前儿到西府去,想劝劝琏二婶子,去的时候只怕见不着她,谁想到见着了倒是她不认识我,等到认识了一句好话也没有,只啐了好几口,气得我跑回来,要劝她的话全没说着,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有好报。”三姐道:“本来你去的就多余,这种夜叉婆子很该叫她受点罪,还受惜她做什么?”晴雯道:“我也是这样说法,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见得好可怜,难道那被害的倒是活该么?”

  金钏儿道:“哪庙没有屈死的鬼,说那些做什么。”黛玉道:“蓉大奶奶,你也别怪凤姐姐,她那人是不信鬼的,决想不到你会寻她去。及至确知道是你,又以为见了鬼,于她不利,更想不到你是好心为她去的。总有一天她自己明白过来,要求神拜佛,想法子禳解,到那时候可就迟了。”尤二姐道:“若是她还有别的罪过,该当怎么着,我也无从说起。若是为我们那件事她受了罪,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倒可以饶她的。”尤三姐笑道:“你你这么窝囊,只怕再转世还要被人害了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天秦氏等直坐到天晚方走。黛玉和晴雯、金钏儿送她们出去,又看了回仙草,晴雯取来琼壶中仙露亲自灌溉。只见那草叶如孔翠,梢似珊红,迎风欲舞。黛玉近前更觉得款款作态,依依有情。金钏儿道:“他们都说这草是姑娘的前身,现在姑娘又在这里,到底是一是二呢?”黛玉正靠着白玉栏干细细赏玩,笑道:“信他们呢,若真是那么着不成了草妖精么?”晴雯道:“可也奇怪,我来的时候看他焦干稀瘦的,所以姑娘那么多病。这一阵子才好起来了。”

  金钏儿道:“草儿比花儿还不容易认,只有宝玉爷分得清,连俗名儿古名儿都知道。那回我跟着太太到蘅芜院,瞧见山石上一棵草,就很像他,不过叶子粗点,倒结了通红的果,比天竹子还大呢。我采了好几个,遇着紫鹃都给她了。那个不知道叫做什么?”晴雯道:“提起紫鹃,我也怪想她的,她如今不知道跟了谁了?”金钏道:“紫鹃也许地会来的,那天我出去碰见一个仙女,活脱就是紫鹃的影子,我还以为是她来了呢。”晴雯道:“别胡说,她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来呢?”

  黛玉听她们说起紫鹃,怅触前情,不觉盈盈欲涕。金钏儿要打岔,故意向晴雯道:“姑娘是草精,到底工不如你花神矜贵,你那芙蓉花儿在哪里长着呢?”晴雯道:“姑娘还是仙草呢!我们怎么配比花儿,那芙蓉花是喜水的,若有芙蓉神,也得先数你,我听说你来的时候警幻仙姑把你倒罄了半天,才把水吐净了,那才是倒插芙蓉呢?”金钏儿笑道:“我恭维你,你不受,本来你怎么配做花神?只可算花妖。太太不是说你是妖精么?还许是狐狸变的呢!”晴雯啐了一口道:“浪蹄子,狗嘴里哪会生出象牙,等我几时撕你嘴。”说得黛玉也觉发笑:“别胡扯了,这里也太凉,咱们回去吧。”

  刚至屋内坐定,便有警幻差来的侍女送香来,黛玉命晴雯收了。一面对那侍女道:“又累你走一趟,回去替我谢谢仙姑。”侍女走后,黛玉另拣了一个龙纹小鼎,将那香试点起来,果然香得幽静,一缕香烟,似兰胜蕙,只壁间有一断纹古琴,便取下抚弄。那琴身部都像蛇皮似的,背面刻着鸟篆二字,名曰:“风吹。”拂弦清越,只因黛玉从前常弹的是小时候特制的短琴,转觉得这个不大灵便,慢慢的和丝按曲起来,先如松岩秀峭长风来下,弹至中间又似云波浩淼,激浪有声。那窗外的松涛竹籁都引入弦中,和成一片。原来弹的是天风海涛之曲。

  晴钏二人不解音律,只默坐细听。侍女们也有知音的,莫不倾耳赞叹。黛玉又把自己和宝钗的琴曲试了一遍,到末段弹不下去,便随意改了两句,却是声声幽咽,不觉泪随弦坠。晴雯也心有所感,忙哄着黛玉将琴收起,又闲话了一回,方睡。过了一天,晴雯、金钏儿正陪着黛玉说话,警幻的侍女忽来传金钏儿,忙即跟她前去。好半天尚无消息,黛玉不知何事,暗自猜度。又问晴雯,晴雯道:“大半是叫她接人去了,别的事哪用着她呢。”

  正说着,金钏已走到院子里。等她进来,晴雯便问道:“叫你接谁去?”金钏儿道:“咱们二姑娘来了,仙姑叫我接去。我走过了石牌坊,有一段路,就遇着了,陪她到仙姑那里,又送她到薄命司,帮着点收那些册子,所以耽搁这儿大工夫。二姑娘知道我在林姑娘这里,带话给姑娘请安,说她刚到,正忙乱着,姑娘千万别去。她一会子消停了就要来的。”黛玉道:“二姑娘还是那么样儿?”金钏道:“别提啦,二姑娘瘦得改了样儿,我差点认不出来。穿那身破旧衣服,更显褴褛烂衫似的。”晴雯道:“她说起宝二爷没有?”金钏道:“忙的那么样,哪里有工夫说闲话呢?”

  又等了好一会子,才见迎春来了。黛玉等正要出迎,迎春已自进来。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泪流不住。黛玉看她看形容憔悴,想起从前宝玉说过,孙绍祖种种虐待,惨无天理。又想到自己伶仃孤苦,薄命相怜,也自无声掩泣。晴雯、金钏儿劝了几番,方才劝住。

  黛玉哽咽了半晌,方问:“老太太、舅舅、舅母近来可好?”迎春道:“他哪里容我家去,自从抄家之后,还是二爷爷袭职那两天回去瞧了一趟。”黛玉忙问:“如何抄家?”迎春便将两府查抄缘由,以及贾赦、贾珍被罪发遣,贾政、王夫人等如何惧怕,目下贾母还在病着一一说了。晴雯道:“老太太那么健旺,就有点小病还不要紧。”迎春道:“常言说的,老健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住的。况且老年人最怕操心,老太太这两年的罪也受够了。”金钏道:“她老人家只有大家捧着的,谁敢给她罪受?”

  迎春道:“你想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的福,这种抄家问罪的事从来就没经过。眼看看孙儿如此,她心里会好受么?我听鸳鸯说,老太太还烧香祷告,保佑儿孙免罪,什么罪孽她老人家一个人挡去。早早的死了就完了。你想可惨不可惨呢?又搭着宝玉这两年疯疯傻傻的,那回听见林姑娘的事当时就哭晕过去。好半天才缓过来。后来好几次都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怎能不糟心呢?”黛玉听到这里已伏几暗泣。

  晴雯又问道:“他娶了宝姑娘到底好不好呢?”迎春道:“哪里是他愿意的呢?他们骗他娶的是林姑娘,一揭开盖头见是宝姑娘,他就疯了,口口声声要寻林姑娘去。”黛玉听了更抽咽不止,连晴雯也哭了。迎春想起自己的心事,重又挥泪。金钏劝这个也不好,劝那个也不好,也跟着一哭了事。

  正不得开交,忽听有人说道:“姑娘敢则在这里呢?害得我好找。”大家猛吃一惊,这才止住。原来是司棋,她听说迎春来了,急欲一见,到薄命司寻找不着,方追寻到此。见了迎春,又向黛玉请安。见晴雯、金钏儿都在这里,忙又一一问好。

  晴、钏二人只回问了一声,脸上还是冷冷的,倒是迎春见了她和同见了亲人一样,把孙家前后的事絮絮叨叨诉说了一番。说到北风里穿着单衣撵到下房去住,一个千金小姐从来没受过委屈,不由得泪流满面。司棋道:“二姑娘,您向来信因果的,这只可算是前世的孽缘罢了。”迎春哭道:“我不信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就该得这种恶报。”又数数落落的说个不休,好半天才住。见天已向晚,便扶着司棋去了。黛玉直送至宫门外,说道:“二姐姐得空的时候只管常来这里,我也闷着,咱们多说说话儿。”迎春道:“我刚才见警幻仙姑,她说起咱们家还有人来呢,过天再谈吧。”

  黛玉看她走远了,影子不见,方自回房,叫晴雯点起炉香,要重按琴谱。只觉心绪纷乱,试抚几回,总弹不下去。只得歇下,歪在榻上装睡。想着迎春听说的话与自己镜中所见无不吻合,始信宝玉并非负心,又想老太太素来疼我,都是凤姐她们撺掇的,把她老人有给懵住了,后来闹到如此,不未必不追悔。可是追悔又当得什么呢?又想起自己父母早亡,亲事无人主持,以致弄成如此结果。假若任她们胡乱嫁人。遇着非人,那二姐姐不就是榜样么?如此逐层想来,几乎柔肠寸断。到夜里晴雯、金钏都睡了,黛玉在床上抱膝坐着,思前想后,哭了一回。头一着枕,却已睡着,这是她近来养心的好处,按下不表。

  却说宝玉和湘莲那回出洞闲游,遇见白猿,几破杀戒,湘莲深为疚悔。宝玉几次还要出游,都被他拦住。又劝宝玉道:“咱们来此苦修,原要从静动做起。宝兄弟,你修得是禅功,比我更要坚定。那好动的脾气,以后真要改改才好。”宝玉笑道:“柳二哥,你怎么变了烦嘴子了,我知道就是了。”从此多日,宝玉只在洞中和湘莲无话不谈,却不敢往洞外去逛。闷的时候又央及湘莲教给他许多剑法。

  一日,宝玉正在舞剑,湘莲笑道:“宝兄弟,我瞧你总不像个和尚,不知是什么道理?”宝玉道:“也许是我没有落发,所以看着不像。”湘莲道:“也不尽然,你生来不是和尚的材料。”宝玉笑道:“师父本来就不收我,还禁得起你这么说。”刚刚舞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从洞门外进来。湘莲、宝玉忙向前迎接,至石室坐定,茫、渺二人便问宝玉、湘莲近来坐功如何,宝玉等各就静中意境,细述一遍。

  渺渺真人忽瞅着湘莲道:“我们修道之人第一要戒除妄心浮气,你一时不谨,几犯杀戒,可自知罪过么?”湘莲忙跪下,自陈过犯,求师父戒责。真人道:“罢了!幸喜你夙具道根,转圜其速,此后要切自戒饬,不可再犯。你以为那白猿是寻常畜道来盗你的剑么?他便是个神猿,故试你剑法,倘若误伤了他,罪过不小,前功尽弃,岂不可惜。”湘莲又力陈愧悔,誓遵师命。宝玉也随湘莲跪下,茫茫大士对他道:“道家有数,佛道有缘,从今你干你的,我不敢要你这徒弟了。”

  宝玉拉着师父的百衲衣,苦苦央告道:“师父容情,前次二人出游,是弟子一时好动,累及湘兄。若说神猿的性命还是弟子一言救下,求师父准功折罪。”大士笑道:“呵呵!你哪里知道,前日当今皇上赏给你文妙真人的道号,我们世外空门,原不受朝廷辖制,只是阴阳一体,百神效顺,何况我们今将你拜在渺渺真人名下,从此更换道服,另究玄功,前途无量。”宝玉望着师父依依不舍,大士道:“你枉自潜修,尚未彻悟。自来道释同源,我们二人又何分彼此呢?”便命湘莲替宝玉换了道装。

  且喜宝玉入山以来,尚未落发受戒,宛然就是一个道士。湘莲领着叩见了渺渺真人,又向茫茫大士拜谢。大士笑道:“我好好的一个徒弟被你抢得去了。”宝玉此后便将木鱼经卷一切收起,同湘莲深究道书,静研玄理,又另是一种功夫。

  原来宝玉虽然喜阅释典,他的禅悟尚不如黛玉、宝钗,可见他性情不近,此番出家,为的是黛玉生前的誓约,又因冥间遇着那人,说是潜心修养,相见有期,所以丢下了尘世的富贵,千辛万苦的奔去,说明他心见性未免过分。自从改从道教,他平日深喜庄、列诸子,又看过各种道书,觉得此中玄妙胜如佛家寂减。又得渺渺真人的指导、柳湘莲的印证,更引起他的兴趣。这也是先天秉赋来的,故能道境特超,进功神速。

  渺渺真人见宝玉如此锐进,非常欣慰。那天晚上亲唤他至石室内,传授入道真决。其时正在三更时分,洞天沉寂,星斗高寒。宝玉入室参见,真人道:“我今儿传你,都是古来道经没有记载的,切要细心体会。”说着便从石函内取出一本秘书,命宝玉细阅。宝玉连忙接过,那石室无灯火,只有一颗神珠嵌在壁上,四照通明。即在珠光之下,逐面翻看,全是白纸,并无只字。便向真人叩门,真人道:“你且耐心细看,心定慧生,自有灵妙。”宝玉领会,先疑神息虑,然后从头看起。

  翻至数页,忽见白纸上出现一个“福”字,不解其意,正要再问,忽听真人说道:“你试按画字写来。”宝玉领命,从头上一点起,用指头仔细摹写,直写到下边田字。真人道:“道在此矣!非有福人不能得道。福从何出?只在心田,这是入道的第一决。”真人讲解过了,那书上的字便渐变渐淡,以至隐灭,仍是一页白纸。又翻第二页,见现了一个“禄”字,宝玉更觉怀疑,忙问道:“禄是尘世上的事,弟子生平最恶的就是禄蠹,怎么倒与道有关呢?”真人道:“你这人看得错了,人生一切享受皆谓之禄,凡人私之,至人公之,与人共禄,入道之鹄。”

  宝玉天资聪明,一一都能领解。真人道:“这两个字的精义见到还易,做得到最难,你果真做得到么?”宝玉向真人面前立下誓愿,真人道:“此后才是治心导气的功夫,一个字都有一个字的功候,你再细细看去。”宝玉看那“禄”字又隐灭,再看下页乃一“开”字。真人道:“此是静坐方式,两眼为门,道心斯存,中心为井,道心斯定,静坐时照此持,自然有得,你先就此做起,每日做一个字,满了百字,内功自成。”

  宝玉心中未足,又翻下去,却是一个“竹”字,看了不解。忙又叩问,真人道:“此是导气方法,竹为两个合为一身,析身为二,中有天地。”又道:“底下暂不可看,等这两个字的功夫做到纯熟,我再传授给你。要晓得一字之功,已非容易。做好了就有功候,做得不好都有流弊,设或贪多躐等,流弊更大,慎之慎之。”宝玉拜谢出来,湘莲向他称贺。这些真诀渺渺真人先已传给湘莲,也算得宝玉的先进。又替他指引了许多奥窍,“开”字“竹”字做熟了。

  真人又逐日传授,每日只限定一字,就此循序做去,由静生慧,由慧后悟,由悟入化,由化通神。静坐中得到的奇境不少,只消四十九天,渐渐的天关开辟,真魂出舍。但见渺渺真人引他去三山五岳到处游览,所至奇岩怪石,崩碴奔川。岚霞变幻之奇,云水飞腾之壮。切目怵心,不可殚述。

  一日又到了一处仙山,那山石全似碧玉堆成,山上所生杂树,或灿如彩霞;或焕如翠葆;或耀如黄蜡。又有青干素花的,皎结晶莹,宛如琼林玉树。山坡一带,崇楼杰阁,金碧庄严。往来的都是宫妆女子,有控鹤的,有骑凤的,也有吹笙萧弹箜篌的。山泉下注,汇成丹池,池有中遍开五色莲花,大如车轮,十瓣钩连,不露须蒂。山下就临着碧海,海边几座亭子,栏柱都是黄金颜色,雕刻的十分精致。遥望海水中间,似有岛屿楼台,只看不清楚。那海波浅处,还有许多翠羽明眸的仙女,在那里踏波游戏。碧绿的海水,五彩的明霞,照着这一班仙娥,锦簇花团,奇艳无比。

  宝玉虽生长温柔富贵之乡,却生平未曾见此丽景,唯有欢喜赞叹而已。又一次引他到了天宫司文院,只见当中一座三层朱阁,高插星斗,四面围绕着白玉栏杆,院中奇花异树,多不知名,只觉得葱茏芬郁。宝玉跟着渺渺真人从白玉台阶走上去,原来阁前是一座广台,台上也是金铺玉几。从台上走进高阁,雕楹藻开,非常壮丽。四壁都庋着图书,有许多掌书仙女,月貌花容,成行鹄立。台前阁内都有一个绣袍金带的人,或端坐现书;或寻伴谈笑。老少状貌不一。见了真人和宝玉并不招呼,其中宝玉只认得一位王翰林,就是写贾氏宗祠匾联王太傅的儿子,彼此也没得说话。

  一时走近西壁,宝玉见青瑶长案上唯着无数书卷,随手取阅,那书的字都似虫书鸟篆,细看全不认得。只听得阁下猿鸣鹤唳之声,随着天风吹来,使人心耳俱爽。背地偷问渺渺真人:“此是何处?”真人指着匾额给他看,原来是紫地金书”司文院“三个大字。二人仍从广台下去,见那四周群房处处是雕栏玉砌,其中也有仙官往来。渺渺真人对宝玉道:“你努力潜修,将来此中有分。”宝玉更自心喜,从此空闲时候便凝神静坐,有时湘莲唤他出去,他倒懒懒的了。

  湘莲要试验他的道力。那天从师父处下来,宝玉静坐才罢,便向宝玉道:“宝兄弟,师父刚才说的,因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叫你到太虚幻境去一趟呢。”宝玉道:“胡说!哪那有这种事。”湘莲正色道:“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倒不信了,等师父亲自跟你说,看你去不去。”宝玉似有喜色道:“真个么?从这里怎么走得去呢?”湘莲道:“你仙山天宫都走到了,那太虚幻境算得什么?师父自会送你去的。”宝玉才信了,心中暗喜,却又踌躇。想着:“此去到底见林妹妹不见呢?若不见她我心里如何过得去,见了她又怕此时道功未成,多一层障碍。”

  正在自己盘算,却被湘莲看出,大笑道:“哄你的,你当是真的么?我们修道的道力越高,魔障越重,你这样不尴不尬的,将来怎么好哟!”宝玉不由得也笑了。湘莲道:“师父叫你去太虚幻境是诳话,可是叫咱们今天半夜里一交子时就上去,有要紧话吩咐,你可记着,不要误了。”

  欲知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陷情魔荒山坏丹鼎 感幽怨幻境泣冰弦

 

  话说宝玉、湘莲夜子时候,同至师父石室。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只渺渺真人独自在室中木榻静坐。湘、宝二人不敢惊动,便在榻前肃立静候。好一会子渺渺真人才慢睁开两目,见他们二人在此,便说道:“你等坐功已满,目下便要进追炉鼎之功,要晓得进道非易,守道更难。《道德经》所云:“知其白,守其黑。知其雄,守其雌。‘是就道功上说的,不是世路上的泛话。你们进道尚猛,只怕守道未坚。若守不住,一向进功都成虚掷。切要注意。”

  湘、宝二人连忙答应,谨记在心。渺渺真人又取出秘笈道书,那上头备载炼丹要诀,如何安置炉鼎,如何调和坎离,如何降龙伏虎,又如何抽铅添汞,逐层的指说一番。湘宝二人都领会了,真人又道:“你二人从今日起,将此中功夫从头调炼,俟百日届满,内丹完成,方可续炼外丹。你等聪明是有的,有一分聪明即多一分魔障。不但不可自恃,更要处处自危,炼到心凝形释,骨肉都融,潜行不空,蹈火不热,那才算得是成熟呢。”又指示外丹应用之药,无非雄黄、水矾石、水戎盐、卤碱精,矾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类,并没有什么贵重稀奇的。原来,此是炼华第一丹的古法,此丹功用最大,服之七日便可登仙。

  湘、宝二人俱记下了。自此按日做起功夫,有时出外采药。仗着二人俱通剑法,渺渺真人又给了宝玉一把芙蓉剑,以为防身之用。所以蛇、虎、毒虫都不相犯。好容易熬到百日,还精胎息,功夫圆满,居然内丹成了。便告知真人,真人也替他们欢喜。随即架起炉鼎,投入各药,外面拿六一泥封了,然后炼以真火。宝玉、湘莲各守一炉,昼夜坚坐不离,要守到三十六日,方可成丹。

  渐次过了半月,铅汞合法坎离调顺,那火苗先是通红的,此时现了黄紫青绿诸色。渺渺真人来看过两次,茫茫大士回来了,又同来看过一次,都替他们欢喜。真人究竟是过来的人,知道丹功关键吃紧的在将成未成的时候,还觉放心不下。转眼又过了十天,丹炉的火杂色少了,青绿的多了,宝玉心中忖量,功夫已经过半,正自欢喜;那天晚上在炉旁打坐,守定无关,心如止水;坐到夜半,忽似天倾地震,那间石室便要坍倒,直向身上压下来。

  宝玉凝神静气倏已复旧,一会子又听见狼嗥虎啸,向石室窗洞里探进头来,狞目磨牙,形状可怖。又一巨狼从窗洞串进来,直到自己面前,张口欲噬。宝玉知是幻象,也不为所动,忽见焙茗慌忙走来请安道:“二爷敢则在这儿呢,我哪里不曾找到。刚才北静王爷打发长史大人来说,皇上见了二爷场里的文章非常赏识,王爷又奏保了一番,皇上立时降旨赏给二爷翰林学士之职,老爷叫二爷即刻回府,等着一同上朝谢恩去呢。”宝玉久将名心看破,依旧坐定不理,焙茗便出去了。

  又见张道士立在面前,手里捧着漆盘,用黄绿袱垫着,内中全是金银珍品。宝玉向来不喜这些东西,只觉着可厌。张道士道:“这不是寻常玩意,有一个金麒麟,门下知道是哥儿心爱的,好容易才找了回来。这有个玉锁,上头刻着八个字,林姑娘正短这么一个,哥儿收下,送给她穿戴上吧。”宝玉始终不顾,坚坐如常,张道士也去了。又见秦钟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诉说金荣如何欺负他。他告诉了贾瑞,贾瑞倒帮着金荣,关起门来,把他饱打了一顿,要宝玉替他出气。

  又见芳官前面跑着,她干妈拿拐棍追着,口中骂骂咧咧的。芳官哭喊着,一直奔至宝玉面前,说道:“二爷,快救我!我干妈要打死我呢!”又见警幻的妹子兼美婷婷袅袅的走来,道:“那回你掉在迷津里头,我姐姐还埋怨我呢,快不要着迷了,跟我见姐姐去吧。”宝玉拿定主意,坚持不动,随即隐去。

  刚走了一会儿,又见金钏含泪诉说为他跳井,又是晴雯诉说抱屈被撵。还说着,你瞧瞧,那年换上的松花小袄,我至今还穿着呢。”宝玉心中一动,连忙按住,晴雯才去。紧跟着袭人来了,说道:“二爷,你真狠心,扔下来就走了,我服侍你这么多年,又没过明路,可叫我怎么好呢。要拼着一死,又怕人笑话,你许我将来坐八人轿子,如今你出了家,可叫我往哪里坐去。”宝玉听出气来,越发不理。袭人道:“你不理我,我另处打我的主意,你可别怪我。”说着就去了。

  耳边又听得莺儿的声音道:“二爷不是要问我们姑娘那特别的好处么?我告诉你,真是任什么人都不会有的,我先说第一件吧。她若服了冷香丸,那一种香气从皮肤上发出来,比什么兰麝都好。二爷是知道的,我不是撒谎吧。”宝玉心中又一动,重复按下敛容静守。莺儿又道:“那两件二爷跟我到僻静地方,我再说给你,不要叫和尚道士听了去。”

  一时又见宝钗缓步进来,道:“宝兄弟,你炼什么丹,修什么道呢?那老子是道教的祖宗,只说得无为自化,清净自正,汉朝谷永说得更好,黄冶变化等等,皆是奸人左道惑众,系风扑影,终不可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要想成仙么?”宛然宝钗未嫁时候的口吻,见宝玉不理,便又说道:“二爷,你我既为夫妇,我终身倚靠你的,你是聪明人,可知道修仙修佛总要从根本上做起,古来可有丢下伦常能仙佛的么?我因然不算一回事,你也替老爷太太想想,老爷那么期望你成人。太太一辈子只疼的是你,你还没有报答一点儿,难道忍心丢下,就这么走了,天理上说得过去么?”

  宝玉听了越发守定天关,只当不闻不见。霎时沉寂,忽又听得耳边隐隐的硬咽这声,愈听愈听。见黛玉已走至眼前,哭得眼睛红肿,指着宝玉道:“我今儿可知道你了,你这……”说到这字,便又咽住,只把绢巾掩面而泣。宝玉心中惨然又想此是幻相,急忙按住。黛玉走近,指着他说道:“你不理我也罢,我只还问你一句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说着便走,宝玉不觉失声喊了一句:“林妹妹!”当时似天崩地塌一般,丹炉坍倒,真火全灭。宝玉也昏倒在地下。

  那柳湘莲守着丹炉,起初也有种种幻象,只是坚守不动,最后见尤三姐提鸳鸯剑走来,说道:“我为郎君辛苦赶来,不为别的,须知野道士中没有好人,你上了他们的圈套,从此便坠落深渊,永无相见之日。郎君还要三思。”

  湘莲心中惶惑,又听见这边丹炉坍坏,猛一回顾,那丹炉也跟着坍了。见宝玉昏倒,忙极声叫喊,方才醒转。彼此神定,相顾惭惶,即同至渺渺真人处请罪。一进石室忙即跪下,真人只在木榻上静坐,似未曾看见,他们直跪了一时许,真人才睁目冷笑道:“二君既尘心未净,何若屈处荒山,徒然受苦?及今下山还俗,未为晚了。”

  宝玉、湘莲再三引罪,任凭师父从重处责,只求留在门下,容弟子立心改悔,再图补报。真人又对湘莲道:“他还可恕,只你未能信师,焉能信道?更出我意料之外。”湘莲又叩头服罪,茫茫大士尚在蒲团趺坐,见湘宝二人悔罪可怜,便起来向真人再三说情。渺渺真人道:“当时我苦口训戒,就怕的是持戒不坚,果有此失。今且看大士面上,容你们一次。要知道魔由心生,那些幻象并非外来,就是自己心上的影子,从今再用一番治心功夫,心魔既消,外魔自伏。能否成就,且看你们的福分吧!”湘宝二人叩谢下来,便将功夫从头做起,经过此番警诫,二人斩钉截铁,立定防闲,连彼此玩笑都不敢说了。按下不表。

  却说黛玉那日见了迎春,谈到贾府近事,把她旧恨新愁重又勾起,添上许多眼泪。她自从焚稿之后,久断诗情,一日在绛珠宫临窗独坐,正值沉阴天气,恹恹愁闷,想起自己与迎春遭遇不同,一样是飘零薄命,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便随意作成了一首古风,取一张云锦笺写将出来,题目是:“落花行”。那诗是:

  东园花暗惊痴蝶,西园花冷鹃啼血。

  蝶怨鹃愁各自悲,昨日夭红今日雪。

  东西飘恨随流水,当时同在春风里。

  春风流水一相逢,梦断当时斗红紫。

  花底春泥葬暗香,花前粉镜对残汝。

  琼枝拗折肠俱断,哪似无枝更断肠。

  愁红零乱人空惜,愁人妆泪红俱滴。

  絮老莺疏又一春,春风至竟无情极。

  写完了,自己低吟几遍。心中想道:“好久没做,到底生疏了。”又想从前做的葬花诗,还有鹦哥念着,如今连鹦哥也没有了,哪里找得解人呢。想了一会儿,只悄自弹泪。晴雯进来瞧见了,说道:“姑娘又做诗么?还是少做的好,这些时脸上刚显着丰满点,操那些心做什么?”黛玉问道:“金钏呢?”晴雯道:“她到二姑娘那里去了。”

  正说着,就瞧见金钏和迎春一路说笑进来,却又同着一个人,隔着竹子看不清楚,那身量仿佛是秦氏,及至打帘进屋想不到却是鸳鸯。大家见了礼,黛玉道:“鸳鸯姐姐,你怎么也来了?老太太好啊?”鸳鸯皱眉道:“老太太归西去了,若不为寻她老人家,我还不来呢。”

  黛玉听了心中一阵悲惨,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了下来。晴雯道:“到底老年人怕糟心,我们前儿听说她老人家病着,就有点担心,想不到这么快。”鸳鸯咳了一声道:“凡事真是不由人的,我一辈子服侍老太太,好老人家走了,我跟别人也合不来,昨儿给老太太辞灵,我就打定主意跟了去。谁想到遇着小蓉大奶奶,倒把我接到这儿来了,仍旧见不着她老人家,这是哪里说起来呢?”晴雯道:“我们这些人都上这儿来,老太太可往哪里去了呢?”迎春道:“上有九天,下有九地,谁也说不准。我想她老人家那样信佛行善的人,总也有个好去处的。”黛玉道:“老太太的大事,一切是现成的,想必没抄了去。”

  鸳鸯又叹道:“咳!抄是没抄去,大太太一直把着不放,要留着家里过日子。二老爷又尽让着她,弄得外面七零八落的,连我也看不下去。那位凤奶奶素来那么精明,这回也要不转啦,招呼了这边,那边又出岔子,我倒怪可怜她的。”晴雯道:“宝二爷呢?外面看着好点,内里还是疯疯傻傻的,亏得宝二奶奶有涵养,好一阵子,反一阵子,她总是那个样儿。”金钏儿道:“紫鹃姐姐呢?我怪惦记她的,还在府里么?”鸳鸯道:“紫鹃给了宝二爷房里,她总不跟宝玉说话,这个人也算有心眼的,那雪雁倒配了人了。”

  黛玉听着触起前情,不免伤感。因在人前勉强忍着。忽听侍女们回道:“有客来了。”原来是秦氏升入情天,来向黛玉辞别。黛玉和众人都向她道喜,秦氏道:“喜什么呢,把我一个送到那里,什么人也见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呢。”黛玉道:“到那里又有那里的伴,也不愁寂寞。只是咱们刚聚在一块儿,眼前就要分手怪舍不得的。”

  秦氏道:“这也是我的命,才出门子的时候,人家都说贾家房头多,得侍候公婆,上头还有太婆婶婆一大堆的人,怎么对付?等我过来了,从老太太起没有一个不疼我的。公公婆婆更不用说了,偏生得了那个病,想好也不能够。等到了这里又都生的,相处了这些时,从警幻仙姑以至那些仙女都跟我很好,又熬到你们都来了,大家正好多聚聚,偏又叫我到情天上去。为什么要这么赶碌呢?”

  黛玉道:“咱们在这里遇着,就是想不到的,或许将来还有机会仍旧聚在一起也未可知。”鸳鸯道:“小蓉大奶奶,照你这么说跟警幻仙姑也是在这里才认识的,为什么你跟我又说是仙姑的妹子呢?”秦氏笑道:“你不知道,我回家去,一说出本人,就被琏二婶子啐了一啐。我怕你又啐我,所以那么说的。”

  黛玉道:“她那回挨啐,跟我说起来,还是气哄哄的。凤丫头跟她们好,翻过脸就不认识,也太难了!”鸳鸯道:“我看琏二奶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不久也要来这里呢?”秦氏道:“她哪里能来,眼下就有怨鬼跟着,先得到地府里归案去,保不定还要受点小罪呢?”正说着,尤二姐、尤三姐也来了,大家见过就座,尤二姐向秦氏道:“我们到你那里送行去,你倒躲在这儿来了。”秦氏道:“何必拘那套呢?我临走横竖要去瞧二姨儿三姨儿的。”

  尤三姐道:“你这一走,就苦了我们姐儿俩啦,好像没处投奔似的。”秦氏道:“三姨儿,你往后还愁没处去么?林姑娘二姑娘都在这里,就是鸳鸯姐姐也是咱们一伙子的人,倒是我到那里孤零零的,要想着你们呢!”又对鸳鸯道:“咱们只顾说闲话,把正经事倒忘了,司里的册子,都点齐在那里,等你回去接收。若有漏下的,趁我没走。也好查补。”鸳鸯道:“这个忙什么,我见了警幻仙姑还要面辞呢。一则我早晚要寻老太太去的,二则我是个绝情的人,怎么管那痴情司的风情月债?这不是错用了人么?”

  黛玉道:“你的见解先错了,这个情字不专在风月上说的,就像你舍命跟着老太太,能说不是痴情么?”迎春道:“司棋说起鸳鸯姐姐来,真是万分感激,几时见着你她还要多磕几个响头,只论这件事也就够做痴情司领袖了。”尤三姐道:“人家做官的满心要做,先要把架子端足了,你何必学那个坏样呢?”鸳鸯笑道:“你们不是合起挤兑我么?我管了这件事于你们有什么好处?”

  迎春、尤三姐并不理会,黛玉听着不由得脸先红了,瞅着鸳鸯道:“你这是什么话?”一时秦氏要回去,黛玉再三留住,即在绛珠宫开个话别小宴,侍女们忙着分头预备,待至掌灯,方才入席。大家让秦氏上座,秦氏让了半天,不得已只可坐下。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鸳鸯以次到坐,黛玉命晴、钏二人也坐了,因人少并未猜枚行令,黛玉素不善饮,只举杯相陪。鸳鸯道:“往回上头家宴,老太太高兴提倡着有多么热闹,今儿倒觉得怪冷清的。”晴雯笑道:“我想起一个玩意,咱们也热闹热闹。”

  说着便去取了六颗骰子,又叫侍女取过一个玉碗。说道:“这回小蓉大奶奶高升去了,请她先掷见红,然后大家再掷,谁跟她点子对的,就算喜相逢,一定先得聚会。”大家都说有趣。

  金钏将骰碗送给秦氏,秦氏举手一掷,刚好得个六红。鸳鸯道:“出手就是全红,岂是容易得的。应该恭贺一杯。”金钏执壶,将各人门杯斟满,先劝秦氏喝了。尤二姐等也先后饮尽,只黛玉勉强喝了半杯。以次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鸳鸯等又都掷过,有三四红的,有一、二红的。尤三姐道:“这六红本来难赶,就掷一天也不准能得一回。”

  轮到黛玉,掷下去,坐定了五红,那一颗尚在旋转未定。晴雯、金钏都在旁喊道:“红红红红!”那骰一转,果然又是六红,众人依旧恭贺。鸳鸯将黛玉门杯斟满劝饮,黛玉只喝了小半杯,余者晴钏二人分着代了。随后大家同饮一杯收令。秦氏道:“照此看来我跟林姑娘要先见面的,这起结两次全红,一定是个佳兆,等我们见面时再喝林姑娘的喜酒吧。”黛玉也自心喜,却不好意思说得。她本来不胜酒力,此时羞潮晕颊,更显得压倒桃花。少时席罢,秦氏先起告辞,尤氏姐妹也跟着走了。

  黛玉送了她们,仍留迎春、鸳鸯散坐闲谈。黛玉对迎春道:“那年你出了阁,我们走到紫菱洲,对着那荻花菱叶,都觉得分外萧瑟。这两年恐怕更要荒废了。”迎春道:“那年宝玉还做了一首诗寄给我,可怜我哪里有看诗的分儿,一接过来连忙掖了起来,若叫她们看见,不知又造什么闲话呢!”鸳鸯道:“提起那园子来,这两年荒得不成样子。那些老婆子们见神见鬼的,白天都不敢走,大老爷倒信她们那些鬼话,还演了一出王道士捉妖,你说可笑不可笑。”

  迎春坐近窗前檀几,见几上一部杜浣花集,随手翻看,中间夹着一纸锦笺,便猜是诗稿。黛玉连忙来抢,已被迎春据在手里。黛玉道:“其实你看了也不要紧,这首诗原为你做的,我只怕传出去叫人笑话。”迎春道:“我往哪里传去,你也虑得太过了。”就在银灯下展开细看,看到:“琼枝拗折肠俱断,那似无枝更断肠。”

  迎春吟了两遍,眼圈儿早已红了。说道:“林妹妹你还是这般口吻,我虽不会作诗,也知道是好,只是到了这里,又换了一番世界,从前的事总要看空了才好。”黛玉道:“我何常不这么想,说到‘空’字稍为聪明的就能见到。有几个真能做到呢?就是二姐姐你自己又何曾真放得下,只怕就像她们说的化成了灰,变成了烟,也要留个影子呢!”迎春道:“这话也是,人的心里大概都是留恋既往,希望将来。到了希望断绝,那留恋既往的心不免要切。只看陶源明、元遗山何曾是真正遗逸,一个只称晋徵士,一个称故金为本朝,在他决非是傻,也不过忘不了放不下罢了。”

  又指那杜集说道:“就是老杜,身不在朝,只是依人作客,还那么爱君爱国,自居稷契,那不是多余的么?”鸳鸯见她们谈诗插不上嘴,自同晴雯、金钏儿谈些贾府的事。一会子又向黛玉道:“我刚才听小蓉大奶奶说,香菱也要来呢!又多一个作诗的人。”黛玉道:“她不来也罢,这个诗魔我被她磨得够了。这是云儿禁磨,任怎么盘问,总也不烦。什么王右丞咧,岑嘉州咧,说了一大套,我就没有那种精神。”迎春道:“我看云丫头,倒像是一个有寿的。”鸳鸯道:“我来的时候,听说史姑娘的姑爷也得了不治之症,不知后来怎么样了?”

  黛玉道:“反正那册子上有的,你一接了事自然就明白了。再不然就在薄命司的册子上,我只怪我们这些人怎么都是薄命的呢?”说罢长叹。晴雯道:“我恨不能把那些册子都撕毁了,重新改编起来,那才痛快。”金钏儿道:“就是把册子改了,你那身体早已在化人场里烧成了灰,还能再刺得起来么?也不过白说说罢了。”

  那晚上迎春、鸳鸯谈至更深方去。黛玉送至庭外,见月色如银,对着那几颗古松盘桓了一会儿,心想,古来高人逸士,都爱松树。原来一棵都有一棵的姿态,越是峭瘦,越有画意。又听得桦梢上一阵风过,发出涛声,真像在船沿上听那风涛澎湃,不知古人怎么捉摸出来的。等到大家睡下,她歪在锦枕上又谱了琴曲四章,取名曰:“松风操。”

  次日便是秦氏上升之期,晴雯、金钏儿都去送行,见迎春、鸳鸯、尤二姐、尤三姐都站在石坊之下,还有警幻领着从仙女轻裾长袖,粉黛成行,各向秦氏依依话别。牌坊外列着许多幡仗旌葆,一辆文茵翠盖的鸾车,已在那里等候。晴钏二人见着秦氏面致了黛玉之意。眼看秦氏带了瑞珠,上了鸾车,拥仗前行。展车令徐发,冉冉的掣电排云而去。警幻又约着迎春、鸳鸯同至绛珠宫来访黛玉。一路和晴雯、金钏儿同走,鸳鸯走着叹道:“瑞珠死活跟着小蓉大奶奶,总算跟得值,我就不如她。”警幻道:“凡事有因就有果,你也不要灰心。”

  晴雯想安慰鸳鸯,便道:“咱们来到这里也算修了来的,你看这真山真水,比府里那园子又强多了。”金钏道:“鸳鸯姐姐那天刚到,蓬着头发,搭拉着舌头,那才可怕呢!我直不敢近她,亏得仙姑一颗丹药吞下去,没多大工夫就好了。我们住在这全靠着仙姑呢!”警幻道:“仙家功用头一件就在度人,你们又都是册子上的人,更是我应尽之职,哪里说得着呢?”

  一面谈笑,已走到绛珠宫内院,隐隐听得叮噔之声,知黛玉正在抚琴。晴雯要去通报,警幻摇手止住道:“不要搅她清兴,咱们也好细细领略。”就拉着迎春等在抱厦中坐下,细听房中尚在和弦调缦,慢慢的弹到琴曲,迎春、鸳鸯都不大懂,警幻一字一字的念给她们听着,那琴曲是:

  临清宇之窈窕兮,素月如流。感年芳之历渐兮,触我离忧。堂下有松兮,凤舞苍虬。怀彼君子兮,匪春非秋。

  弹到此处,琴声稍歇。警幻道:“这头一段是表明大意的,弹得何其安雅。”少时琴声又作,听她弹的是:

  云淡淡兮清夜寒,步瑶阶兮霜蕙残。虽有瑶阶兮,岂若故纨。瞻徘回兮,心自叹。

  警幻道:“这是第二段了,她近来尘虑渐清,何以又有此幽怨?”迎春道:“这都是我们来了,谈起旧事,引出来的。前儿还作了一首落花行呢。”又听弹的第三段是:

  搴桂为旗兮,纫蕙为兰。孤性不改兮,悯兹众芳。涛倏下兮苍茫。长风飒飒兮,状余怀之永伤。

  警幻叹道:“潇湘妃子所感深矣,好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可见了她近日养心之效。咱们且听结段如何。”又听是:

  遥空浩浩兮凉籁沉,寒碧蒙蒙兮珠馆深。衰肠耿耿兮寄我清琴,山复山兮念我知音。

  那琴声渐入幽咽,霎时止住,似听黛玉唤侍女添香,语音中犹含凄哽。晴雯先进去和黛玉说了,然后请警幻和迎春、鸳鸯一同进内。见黛玉已在外间迎候,脸上脂粉微褪,似有泪痕。

  不知她们相见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薛姨妈同居护爱女 王夫人垂涕勖孤孙

 

  话说黛玉邀警幻和迎春、鸳鸯同至内室坐定,侍女们送上芳茗。警幻道:“刚才到此,适闻雅奏,真是阳春绝调。那琴曲未曾听过,可是近来新制么?”黛玉道:“昨儿晚上,二姐姐他们走后,我独自在松下玩月,意有所感,偶成此曲。今儿试着弹弹,不意见笑。”迎春道:“作的好弹的更好。那是无可说的,只是你的身体近来刚刚好些,不要再惹那些闲愁闲恨。”黛玉道:“我心里想着的写了出来,倒可以解闷。不然闷在心里,总像有件事情似的。”警幻道:“我今儿带来一种名茶,请贤妹闲时试品。”

  说着,便叫跟来侍女取出一个小瓶,递与黛玉。黛玉接过,看那瓶子是用紫琼做的,玉工雕刻,非常精致,上面粘着鹅黄凤锦的窄签。正中是“千红一窟”四个篆字,旁边写着放春山遣香洞名产精制。笑对警幻道:“即此装满,可知名贵。屡次叨赐,何以为酬?我向来胃弱,不大喝茶的,今儿二姐姐、鸳鸯姐姐都在这儿,大家领略领略吧。”

  说着,便叫金钏儿去煎茶,侍女们架起小茶铫来,金钏打开紫琼瓶,只取了一撮放在铫里,已觉清香扑鼻。又去取了李易安归来堂上用过的茶具,等煎好了一同送上去。黛玉斟了一小杯先送给警幻,以次及迎春、鸳鸯,自己也斟着喝了两口。细细品来,果然香清味静,迥殊凡茗。迎春、鸳鸯也赞美不绝,警幻道:“我往常用竹叶上取下来的雪水煎此名茶,再加上梅花瓣、佛手片,那香味还要好呢。”黛玉道:“我只喝过妙玉的梅花雪水茶,以为风味独绝,未免太陋了。可惜那妙玉一生讲究品茶,也没领略过这般绝品。”

  警幻叹道:“贤妹说起妙玉,令人可叹,她也是这里的人,虽说抗节不活,却因她持佛叛佛,又未免暴殄天物,还要受些磨折,不然也就要来。”黛玉道:“姐姐,你说那妙玉抗节不污,难道她还要遭什么劫么?”警幻道:“此时不便说得,贤妹只等着罢咧。”鸳鸯道:“凡是外面做得太撇清的,内里更靠不住。我就嫌妙玉那个人太假做那么孤高的样儿,要骗谁呢?”黛玉道:“她那脾气本来就古怪,也未必全是装出来的。”大家正说得热闹,警幻的侍女来接她回去。说是有事,警幻便失去了。迎春、鸳鸯也要走,黛玉道:“你们忙什么的。”又留住她们,说了一回闲话,迎春要黛玉教她弹琴,叮叮噔噔的弄了半天,才学会了一小段,直到晚上方散。

  作书的说到这里,又想起王凤姐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要接着说那荣国府的事了。那日贾琏听了余仁、赵又华转述赖大回复的话,赵又华又劝他向彩云、玉钏儿商量将王夫人首饰偷出暂押,以了年债。贾琏总觉不妥,回至房内,便详细告诉了平儿。

  平儿道:“那赖大钱也够了,儿子又做过官,还有养老的大花园子,不在家里享福,倒出来再当奴才!不定他安着什么心呢?依我看,你倒得仔细斟酌斟酌的。不要就回老爷,老爷是没主意的,一答应就说不回来了。赵又华那个主意据我看也不妥,从前和鸳鸯商量借押老太太的铜锡器,那是轻易用不着的东西,就是闹穿了也还担得起。大太太还借此要了二百银子去呢!若是偷押了首饰,说不定太太哪天出门就要用的,万一出了个岔子,丫头们如何担得了这个沉重,连咱们这些年的脸面都丢了。与其偷着摸着的,不如把实话回太太,肯了顶好,不肯也没什么。”

  贾琏道:“你估量着太太能答应么?”平儿道:“那回和尚送玉来,立迫着要一万银子。太太还说把头面拆变了给他们呢,若是年下真过不去,太太也不能干瞅着,想来有几分可望,只是谁去呢?”贾琏道:“要么你就和宝二奶奶说说,请她得空儿回太太。太太许听她的话。”平儿笑道:“这么大的事,我也不能白说去,你拿什么谢我?”贾琏道:“晚上我就先谢你好不好?”平儿啐了一口道:“什么时候你还高兴呢!”

  夫妇二人正笑着,小丫头进来说道:“林之孝有话回二爷,在外头等着呢。”贾琏忙即走出,林子孝带笑回道:“二爷大喜,咱们年下有了办法啦。”贾琏忙问:“有什么办法?”

  林之孝道:“刚才五营衙门打发差弁,给这里大人请安,说这府里的贼赃在天津扣下了一起,那边有公事来了。原来那年何三纠合伙盗,偷去贾母房内细软贵重物件不少,那何三被包勇当场击毙,其余伙盗将偷去赃物朋分各散。内中有周瑞的侄儿周四占取较多,一时便阔绰起来,吃喝嫖赌,将金银似淌水般花用。共完了又将珠宝首饰陆续变价,幸喜不曾被人勘破。其中另有大珠子三串,每串一百零八粒,原是预备做数珠用的,大的如龙眼核,小的也比绿豆大些,俱是一律精圆。周四也知此物贵重,唯恐在外露眼,被人侦缉,特地设法将它运到津沽,另托人拿到各珠宝行议价。不料各行先已奉过地方官的密谕,设词将来人稳住,一面专人报信。少时捕快来到,人赃现获,一齐解县。县官审过一堂,取了口供,忙即回明节度使。此时范阳节度使便是曾任西安的云公,他和贾府本有交情,又见圣眷正隆,岂有不尽力的。当天即用公文行知京营,吩咐签稿并送。一面由文案缮函告知贾政,毕竟公文迅速,所以京营先接到的。”

  贾琏闻林之孝回明详情,不胜狂喜,即至内书房面回贾政。贾政也是喜出意外。次日云节度的私函也到了,那贾政如何函谢云节度及遣抱领取失赃,不必细叙。不日将珠串领回,只拣最大的一串暂押了三万银子,已经够清付帐目,绰手有余的了。后来天津府县从获犯口中究出周四踪迹,又将他拿获,依律严处,并搜得赃物颇多。那赖尚荣枉自设下毒计,要欺占贾府家私,究竟何曾如愿?他本是浮浪子弟,后来又因越墙调戏妇女,从墙上摔下来跌折左腿,就成残废。可见恶奴欺主,天道不容,才有此昭昭的报应。

  如今却说贾府新年过后,渐渐春融,史湘云家去了,探春因周统制奉旨来京陛见,姑爷随侍同来,在什锦街赁下住宅,也搬回另住。一时荣府中不免寂寞,那日薛姨妈来看宝钗,先至王夫人处。王夫人迎着笑道:“姨太太这回可隔得太久了,什么事这么忙哟?”薛姨妈道:“我惦记着宝丫头,早就要来的,新年上不舒服好几天,我刚好,小孩子又出花,那孩子自从香菱过去了,就跟着我,一出花更离不开啦。幸亏托姨太太的福,出得倒很顺当。蝌儿媳妇见我有年纪,实在累不动,她才领了过去。这些时孩子跟她也混熟了,我才腾得出身子来。”王夫人道:“那宝蟾近来还好吧?”薛姨妈道:“她近来还知道安分,不挑三窝四的,只不会理家。这也怪不得她,那夏家何曾教导过这个呢!”

  此时,宝钗听人说姨太太来了,也忙至上房见礼。薛姨妈瞅着宝钗道:“你月份也这么大了,瞧着倒不大显。”王夫人道:“可不是么,她这衣服还是平常穿的,我给她放大腰身,新做了两套,还没有穿上呢。”薛姨妈道:“这可是大喜,我见过多了,是养小子的身子总小,你没见我带宝丫头的时候,才五个月比人家七八个月的还要足实。”

  王夫人道:“虽然如此,到了这个月份,也要保重着点。我叫她没事只管在房里歇着,她哪里肯听呢?”薛姨妈道:“走动走动也好,走得多,养得快,只留神不要闪着碰着的。”王夫人道:“我要跟姨太太商量,她月份一天大一天了,总得有人常在身边照应她才好。别人我也不放心,你若家放得下,就搬来和她一起住着,设或三更半夜有个发动,也省得慌张。”薛姨妈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家里看孩子管家务,全交给蝌儿媳妇,哪里放心呢?她倒安得贫,耐得富,一步不乱走的。就管小孩子也细心,究竟还是新媳妇,有许多事摸不着门,还得我替她领略呢。”

  王夫人道:“姨太太若肯住在这里,我还有个主意。那梨香院外边两所房子,你不是住过的么?此刻还空着,索性把他们也搬了来,那里通园子的便门开了,也如同一家子似的,你若不放心,白天回去瞧瞧,有什么要紧事,他们也好来问你的。”宝钗道:“现在不比以前,一则园子里荒着,那便门开了,保不住你来我往,多走几趟。万一有事,倒分不清责任了。二则宝瞻那蹄子又膘又嘴硬,虽说学好,我总信不过她。不要吵闹起来,叫这边爷们笑话。太太和妈妈细想想,我这话对不对?”

  王夫人道:“你这虑得太宽了,那便门平常关着,有事再开,可有什么妨碍?再说谁家没有个争鸡鹅斗的。那回凤丫头生日,什么抱二家的,背二家的,在老太太面前闹得那么大,谁又笑过她们呢?”薛姨妈道:“咱们自己人,谁瞒得了谁,就是死鬼媳妇的事若不仗着这边爷们,还压不下去呢,要笑早就笑掉了下颏啦。”又对宝钗道:“既然你太太这样说,就依着她老人家吧,我今儿就住下了,你打发人去告诉蟠儿、蝌儿,择个日子搬来就是啦。”

  宝钗答应了,连忙打发小厮通知薛蟠弟兄,一面带同莺儿、秋纹等料理薛妈的床帐被褥,看着她们铺设,薛姨妈见她走来走去的忙碌,便着急道:“姑奶奶,你不要张罗我了,万一闪着了我可担不起,由她们弄去吧。”

  从此,薛姨妈就在荣府住下,那薛蟠素来任性,狂嫖滥赌,从无检束,在监里圈了两年,虽然仗着钱上下打点不曾受苦,却也关得他火星乱迸。及至遇赦赎罪回来。薛姨妈唯恐他在外惹祸,终日看紧了,不放他出去。偶然借故出门,寻访冯子英等一帮朋友,或是到锦香院中闲逛,总也不得畅意。听说搬回贾府,又可与贾琏、贾蓉等浪荡子弟寻花纵酒,朝夕追欢,心中先自欢喜,赶忙催着家人收拾,不到五日便已搬来,那上房是个大四合院子,也还宽敞,又另有书房客厅。薛蝌只占了书房三间,自去帷用功。薛蟠却忙着去寻贾府爷们。

  此时贾珍正约合一般勋贵子弟在宁府校场练习骑射。原来贾珍素性好武,前此也曾校射赌酒,也因染了公子哥儿的义气。又不善择交,渐渐的赌胜于射,这声气传出去,惹得台谏们纷纷弹劾。后来身到海疆,目睹海氛不靖,兵备绩驰,更激动他戮力从戎之意。此番回来,整理庄产,甄汰家丁,渐已就绪。见了那些世旧,提起结会校射,大家都甚踊跃。

  那会芳园围墙以内本有一大段空地,是宁国公当日点兵的校场。贾珍命小厮们铲去荒榛,坚起射鹄,又添了雕弓骏马,便按日演习起来。同时镇国公之孙牛继宗,理国公之孙柳芳,治国公之孙马尚清,齐国公之孙陈瑞文,平原侯之孙蒋子宁,襄阳之孙戚建光,锦乡伯之子韩奇,以及陈也俊、冯紫英、卫若兰等华宗贵裔,咸来与会。本家子弟如贾琏、贾璜、贾珩、贾菖、贾菱等,有的真来习武,有的借此亲近贸珍,却也来了不少。

  荣府中也遣贾环、贾琮来此,随同肆习。日间轮枝骑射,晚间聚饮而散。贾珍定下规约,轮流互作东道,只较优劣,不赌胜负,也是惩前毖后的意思。薛蟠知有此会,心想念书既然耽误了,借此习武立功也还不晚。寻着贾珍,愿来凑趣。他本是前次校射有分的,贾珍自无不允。从此薛蟠便也按日赴会。

  一日,尤氏无事,因素未见过骑射,命小厮们在校场边三间小厅安设竹帘妙屏,带着偕鸾和丫头们到那里隔屏偷看。只见那校场约有二十来亩,周围遍种垂杨,一般子弟们各骑骏马,正在绕场试聘。少时会旗高挥,一队骑马的有十数骑直向箭牌跑去,箭牌上画的是黄质斑纹的虎头,第一箭专射虎额,二、三箭分射左右虎目。

  尤氏只见那箭从马上似飞雨般发出,射毕各拢马退下。不知那个射中?少时有一个骑雕鞍菊花青马的,似是冯紫英,督着人在简牌下验看。原来简上都刻着各人姓名及一、二、三等字。验完了在牌下标出名榜,三箭皆中的只有五人,贾珍有内,这五个重又比较。射那柳树上的叶字,连中的却只有三人,贾珍外是戚建光、柳芳。

  歇了一会儿,忽听一阵鼓声似怒雷突起,一队十多马风驰电掣的跑去,各自争先斗捷,箭牌前竖着标旗,眼看那个朱鞍铁青马的先要赶到,却被两匹马,一匹是金鞍赤骝,一匹是银鞍黄骢,从马后飞赶过去。都比铁青马先到,只是赤骝稍后,差了半个马头。

  尤氏瞧那骑赤骝的正是贾珍,余者都不认识。忙叫丫头悄问跟随的小厮,方知骑铁青马是的蒋子宁,骑黄骢马的是马尚清。又见贾珍等缓缓回来,校场上摆起青绿木山,分为数层,高矮不等。一会子,这十多匹马重又飞跑越山而过,有的蹿不过去;有的过山失势,前蹄双跪;有的穿山太猛,几乎坠鞍。尤氏瞧着替他们提心,哪知道都是练熟的了,到要紧时各能控纵如意。及至抢到标旗,却是贾珍第一,马尚清第二,蒋子宁也算到了,却差着一大段。贾珍等下了马,都在那边柳树下坐着歇息。紧跟着第二队十多匹马又要上来。

  尤氏正看得有趣,佩凤忽从上房走来悄回道:“西厢里珠大奶奶来了。”只得进去,和李纨叙谈了一会儿,要拉她出来同看,李纨不肯,方罢。这里一般弟直演习到日色沉山,方赴大厅会饮。席间无非谈论些用兵的韬略,备兵的险要。薛蟠只跟着喝酒,总插不上嘴。他向来善骑,却因体肥身笨,屡次落后。但秉性好胜,岂肯甘心输人,随后便另买一匹大马,通身漆黑,银顶雪蹄,寄养在宁府马号。天一亮就拉到校场,独自来回驰骋。有时遇见贾蓉,笑他道:“薛大叔,大清早起的骑马往哪里去,还要到苇塘里调情去么?”薛蟠哼了一声,仍旧骑他的马。贾蓉便笑着去了。

  薛蝌见他哥哥朝出夜归,几天见不着一面,疑惑他在外头胡闯。问知每日皆在东府里练习骑射,方才放心。薛姨妈却不知底细,每回家里人来,问起大爷,总说一早就出去了,心中更多疑虑。那日专为些事住在家里,候至深夜,薛蟠才醉醺醺的回来。忙至薛姨妈处请安,说道:“妈今儿回来了。”薛姨妈道:“我不回来还得了么?你失魂落魄的,一天到晚不着家,这里被人抬了去还没人知道呢?我也没见过你种人,三番两次的招事惹祸,刀架在脖子上,好容易救下来的,还不收心学好,教我指望谁呢!”

  薛蟠道:“妈别这么说,我若不学好,还不出去呢。妈不信,只问东府里,我哪天不在那里练弓马。文的我干不来,这不是一条正路么?”薛姨妈道:“那东府里的事我还不知道么,明着习箭,暗地聚赌,不为了这个还不会抄家呢!”薛蟠道:“这回可大不相同了,一把子都是正经人家的子弟,从前邢大舅、王仁那一帮全刷了,我这一阵子何曾摸过色子牌呢!”薛姨妈道:“这在你自己,再要赌出漏子来,我也管不了。”薛蟠道:“妈只管放心,我将来还要仗着弓马混一官半职给妈请诰封呢?”薛姨妈道:“只要你不闹乱子,那些荣华富贵我也不想。”薛蟠又陪着说了一回话,等薛姨妈睡下,方回房去。

  次日早起,不敢出门,陪薛姨妈用了早点,又闲话一回,亲自送至荣府。走过大观园,迎面遇着贾兰,向薛蟠请安道:“薛大叔今天倒有空儿。”薛蟠道:“我练了这些日子,也该歇歇了,刚才送我们老太太来的。”又问贾兰:“往哪里去?”贾兰道:“爷爷叫我呢。”刚说罢各散。

  贾兰走进上房,贾政正在炕上坐着看书,王夫人在常坐的躺椅上歪着,忙即上前请安。贾政道:“我这些时没问你,卷折都写了没有?”贾兰道:“上回爷爷吩咐了,我自己就定下功课,每天各样都写两三开,只是不见好。”贾政道:“你估量着半天的工夫,七开半的大卷了,写得下来么?”贾兰道:“每两开也只写半个时辰,可没试过整本的。”贾政道:“过几天写熟了,也要练习写整本的,我看你平常写的破体字太多,自己要格外检点,好歹还在其次,有了破体字,一瞧就瞧出来。加上一个黄签字,就不能往前头摆了。”贾兰连应几声是。

  贾政又道:“文章也要多作两篇,熟熟手才好。”贾兰道:“师父定的每三天作一篇,都请师父看了。”贾政问:“是何题?”贾兰道:“上课是管叔以殷叛,再上一课是岁寒一章。”贾政道:“上课的题目重在以字,前人那篇成文,出股首句是武庚非能叛之人也,对股首句是武庚又处于不得不叛之势也。两面对应,把那以字的神髓都刻画出来了。作文要如此扣题,方为警策。岁寒一章,是重然后知三字,若不从此着眼,便是松柏后凋四个字的文章了。你可体会到了么?”贾兰道:“师父也是如此讲法。”贾政又问:“稿子可在手边?”贾兰道:“上课的稿子孙儿还带着呢。”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两张红格纸,呈与贾政。

  贾政看那文稿上有许多浓圈密点,知是代儒看过的,便带起花镜从头细看,觉得从起股起,文气就非常气沛,起股、中股也都能扣着题旨,切实发挥。看到最后两小股,代儒密密夹圈,在格子上批着“目光如炬”四字。那文章是:

  太白之仇,岂能并立于高天之下,殷而以殷叛,着周人之曲辞也。设非有助其兴戎,亦惟是菇痛君亲,效来宾之白马征诛之局,不能求谅于骨肉之间,管叔而以叛书,姬宗之惭德也。设竟得底子成绩,安知不正名?篡弑比干,盅于黄熊。

  贾政看了两遍,也觉得很有意思,却嫌他笔锋大利,便对贾兰道:“这两股你师父以为好,我觉得太露锋芒,场里头倒不合适。况且会试又与乡试风气不同,乡试还有取才气的,到了会试,总是取那四平八稳的文章。你只看近几科的闱墨,就知道了。”贾兰答应道:“是。”见贾政无话,正要退下。

  又听王夫人唤道:“兰儿。”便走至跟前站住。王夫人道:“用功是好事,身子也是要紧的。我听说你前儿考首善书院,领卷子回来,一直做到三四更天,多么累身体哟!以后切记不要煞夜。”贾兰道:“平常总是早睡的,就是那天晚点。”王夫人道:“我生的儿女,你大姑妈做了娘娘享尽了福去了,你老子小的时候就多病,未免娇养点,也是千灾百难的,刚刚娶了亲,中了举人,你二婶子又有了喜,他又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指望谁呢?眼下只有指望你了,你爷爷是望六的人了,家里这个重担子全在你身上,你可要……“说至要字,不由得声酸泪咽,说不下去。

  贾政听了也无限伤感,便独自踱了出去。贾兰心中凄惶,只得勉强忍住,劝慰王夫人道:“太太放心,孙儿是不走的。若说学问,我的经历很浅,但就读书所得,觉得古人大文章大经济都是从忠孝两字出来的,咱们世禄之家,白白的衣租食税,若虚受厚恩,一无报答,这忠字何在?老爷太太这么爱惜我,期望我成人,若不替我父亲图个显扬,这孝字何在?亏了忠孝,丢了根本,不但那膏梁文章白糟踏了,就侥幸得了台阁广誉也等于欺世盗名一流,不足齿数的了。”

  王夫人听他话,非常欢喜,拉着贾兰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志气,总算你老子没白生了你,以后千万记着,越要好强,越要自己保重。你看你爷爷听不下去,忍着眼泪出去了,不知多么伤心呢。”贾兰连声答应,回至书房,从此按日用功,写出卷折,呈给贾政阅看。贾政又替他送给世交老辈,指点了许多楷法。

  忙中易过,不觉已到三月初旬,李纨看场期迫近,忙吩咐小厮们取出场具,亲自检点一番,那号衣号闱油幔卷袋等类有应该修补,有的还要添置,俱料理齐备。因去年有宝玉闪失之事,到了临场那几日,王夫人要李纨格外担心。那管事小厮们老成得力的,派他们送去。出场入场、各门各路都分派了,又怕别处小寓不甚严紧。刚好李祭酒家就住在考场附近,向他商量借了园子里五间大厅,给贾兰暂住。并托李家帮同接场送场,也算布置周密、无微不至的了。

  及至初八日搬移小寓,贾兰先至贾赦、贾政处回明进场,贾赦只说些吉利话,贾政又仔细嘱咐了一番。回至上房,辞别王夫人、李纨,王夫人也是再三叮嘱,又想起去年入闱是叔侄二人同去的,如今只剩贾兰一人,不免牵怀落泪。李纨更拉着贾兰不放,说了这件,又好像忘了那件,絮絮叨叨似要远别的一般。还是贾政见天色不早,恐有迟误,进来催着走了。

  欲知贾兰中与不中?且俟下回分解。

  

 

 

第九回 开吟社探春赏花 忤亲庭贾环逃杖

 

  话说贾兰赴试春闱,王夫人、李纨未免悬念。探春因为替王夫人解闷,便向周琼说明了,回来暂住。此时李纹、李绮虽已许字,但未出阁,李婶娘怕李纨烦闷,也叫她们姐妹来此作伴。

  一时顿觉热闹。探春本爱园居,此来正值春暖花七,韶光绮丽,便回了王夫人,带同侍书、翠墨和跟来的婆子们,搬至秋爽斋住下。又撺掇李纨和纹、绮姐妹,都移住稻香村。李纨久有此意,自然乐从。王夫人因园中久荒,先吩咐贾琏传知管事们,多派人役打扫房屋,修整花树。有些坍坏破损的都重修了。

  只消旬月工夫,便觉气象一新,荒埃尽扫。宝钗又对探春说起替湘云一番打算,探春与湘云素来相得,也觉得这么安顿最为妥当。趁便和探春商量定了,便去回王夫人。王夫人道:“云丫头寡妇失业的,没有投奔,怪可怜的。咱们平常白养着许多闲人,她又是在这里住惯了的,难道还多着她么?若来了,只管同在家里一样,不要生分才好。”探春道:“史妹妹那人是没有心眼的,和四妹妹也说得来,太太不用张罗,她只交给四妹妹就得啦。”

  当下说定了,就告知宝钗,打发人去接。刚好有南边新来的京官要寻找住宅,湘云把那房子赁给他,那边粗家具也作了价,只带着衣箱和几只书籍,搬至拢翠庵,和惜春同住。仍是翠缕贴身服侍。白天寻姐妹们谈笑,有时逛逛园景,夜里自去参阅道书,比在家里倒舒服了。

  那天早上,探春从王夫人处请安回来,走过沁芳桥畔,见两棵杏花开得似云蒸霞蔚,许多密蜂围绕着花枝上飞来飞去,嗡嗡不绝。想到唐人“红杏枝头春意闹”的诗句,这个“闹”字真形容得妙,那稻香村一带杏林不知更开得如何繁盛?便想寻惜春、湘云同去玩赏。又觉得身上微凉,走到岔路,吩咐侍书回去取衣服,独自向拢翠庵而来。此时庵畔梅林已是绿明青子的时候,净炉清磬,分外幽静。

  探春见门内无人,径自进去。则进前廊,廊上挂着一架白鹦鹉,陡然念了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冷不防吓了一跳。笑道:“四姑娘这里连鹦哥都通禅了。”湘云在惜春屋里坐着,听见了忙迎了出来。说道:“三姐姐真起得早。”探春道:“你们不是都有早课么?怎么今儿这么清闲?”湘云道:“四妹妹天没亮就起来,忙了一早起,刚念完了,我可有什么早课呢?说是修道,也不过是一句话,只算当拢翠庵的香婆罢了。”

  惜春问道:“大嫂子搬到园子里没有?”探春道:“你真是世外之人,一切不闻不问。大嫂子搬来好几天,连纹妹妹绮妹妹也一起住下了呢。”湘云道:“这都是三姐姐要重兴诗社鬼使神差的把她们都送了来啦。”探春笑道:“我正为这个来找你们。刚才我瞧见杏花盛开,想和大嫂子商量,开个杏花社,她那里杏花最多,想必更盛,咱们同去看看如何?”惜春道:“去一趟也好,她们来了,我还没有见着呢。”

  正说着,侍书取了一件春罗薄棉袄来,探春一面换衣服,说道:“杏花都开透了,天气还这么凉,也是少有的。”侍书道:“听他们说,前两天西山还下雪呢!”惜春看她换了衣服,说道:“三姐姐要到稻香村去,这就去吧。”正要走,湘云忙道:“等我拿件东西带了去。”大家等她,回来却仍旧空手。探春笑道:“你拿的东西呢?”湘云笑而不答。

  一路走着,正值春阴天气,只见远近各处重楼叠榭,夹着许多花树,绿便是一堆烟柳,淡红淡白发烟似雾的便是一片开乏了的山桃,又有翠槛藏花,红亭枕水,处处赏心怡目。将近稻香村,便见前面一带绿畴围绕,高高下下千万枝杏花通红如火,紧接着土垣茅舍,一带竹篱。门外站着一班人,正是李纨和纹、绮姐妹,带着丫环们在那里看花。

  李纨见了她们三人,笑道:“我算定你们要来,预先在这里迎接。”探春笑道:“我也是听耳报神报道,大嫂子高兴赏花,来凑趣的。”纹、绮姐妹都和她们久别初逢,不免寒喧问候。李纹道:“那回在这园子里钓鱼玩,还在眼前似的,我在家里做的梦一半都在这里。想不到真又来了。”湘云道:“这几年里头不但三姐姐去过南边,咱们在城里的也没得见面,叫我好想。”李绮道:“真是的,姐夫的事,我们姐妹总也没得去瞧你。头一件,先不知道住址。第二件,除掉来这里,我妈也不放我们出去应酬,只在家里闷着。”李纹道:“可惜琴姐姐不在这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李纨道:“我听宝妹妹说,那梅家不久也要起身来京了。”探春道:“提起钓鱼来,我还想起二哥哥装姜太公的样儿,未免可笑。那回我们都得了彩头,只他没得着,到底不大好。”

  大家想起宝玉,各自叹息了一回。李纹道:“我听说这园子荒废久了,又常闹鬼。到了这儿看看还没改样,住着也很安顿,可见那些话都靠不住。”惜春道:“那些话本来是造出来的,倒是荒废是真的。新近小修理了,才有这个样儿。”李纨又引众人步至花下玩赏。

  此时杏花只开了三四成,恰到好处。湘云道:“这杏花的枝干很像梅花,只没有那种清香。”探春道:“南方的梅花,还不如杏花呢!那年我从海门路过永嘉,见着观察使陆公的夫人,她约我茶山去探梅,那花全是单瓣儿,又开透了,白稀稀的没什么看头。他们说邓尉的香雪海也是如此,不过花多罢了。”李纹道:“我逛过虎邱的寒香院,有百十棵梅花,倒都是双瓣儿,也有砂绿萼,走近了就闻见一股清香,那品格当然在杏花之上。”湘云道:“杏花也有绿萼的,我叔叔听太常寺老爷们说起,社稷坛后面有一棵白杏花,开了花就同绿萼梅一样。花了钱找着老公,去偷看过一趟,果然不错。可惜那地方咱们走不到的。”

  众人在花林里徘徊了许久,李纨道:“今儿阴天,春寒很重,你们屋里坐吧。”湘云等也觉微寒,就一同进屋坐定。素云沏了新茶送上,大家喝着,仍旧说笑。探春笑道:“这可该说到正文了,今儿专诚拜谒,请稻香村老农做个社主,这样好杏花,还不该开个杏花社么?”湘云道:“今年杏花开得比往年都盛,好像知道我们来了似的,不可辜负了他。”李纨道:“从前做了许多诗,总没咏过杏花。唐宋人的诗单咏杏花的也不多,倒是个好题目。就是今儿太仓猝,这里地方又窄,笔砚也不齐,怎么起诗社呢?”探春:“改日子又得重约,就是今儿吧。只要说定了,到我那里去,也是一样的。”李纨道:“咱们先点点人数,除我不算,蕉下客、枕霞、藕榭,和我两个妹子,也有五个人,不算很少了。”

  惜春忙道:“我是只会看花不会做诗的,不要算上我。”李纨道:“还是照旧推藕榭誉录监场吧,我另想起一个人来,咱们把邢大妹妹也约了来,好不好呢?”探春道:“她住得远,今儿来不及了。”李纨道:“你不知道么,姨妈家又搬到梨香院前边,打这里便过去,很近便的。”湘云道:“蘅芜君是种们社里的台柱子,岂可短了她。”李纨:“她眼看就要恭喜,就是满心要来,太太也不许的。我们把题目送了去,做不做由她吧。”探春忙着打发人去请邢岫烟,一面同众人回秋爽斋来。

  湘云见斋中陈设已备,每人一个檀几,几上各色旧磁花瓶,都插着杏花,笔砚诗笺,位置妥贴。便笑对探春道:“三妹妹真是善用兵法,你什么交代的呢?”原来探春商定在秋爽斋集社,暗地里递个眼色与侍书,令她回来布置。众人正在说得热闹,哪里理会,当下见湘云笑她,便也笑道:“我们还会做贼呢?你不信,只问王善保家的就知道了。”

  李纨瞅了探春一眼,又拿话岔她道:“三妹妹你把题目先议定了,还是稻香村赏杏花,还是专咏红杏?”探春道:“若提出稻香村来,便要替你们颂圣。兰哥儿不是要曲江簪杏么?那么着倒俗了,还是专咏红杏的好。”李纨取过一幅砑红窄花笺,写了”赋得红杏“四个字,便要限韵。探春道:“那回咏红梅,二哥哥再三央及,不要限韵。我看限韵也太拘束,随各人做去吧。”

  湘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签洞,有二寸多高,象牙制成,雕刻精巧。说道:“我有个玩意儿,这是韵筒,按着诗韵配的签,各人抽着什么签,就用什么韵,各凭天断。”探春笑道:“怪不得你刚才去了半天,巴巴的把这捞什子带了来,我还当什么要紧的关防匣子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正笑着,人回薛二奶妈来了。众人忙起立招呼,岫烟一一见过,又和纹、绮姐妹说了一会儿话。李纨先替宝钗拈韵,抄了题目,打发老婆子送去,然后众人各自抽签定韵。最后是湘云拿着牙筒,似拜佛求签的样子,高举频摇,口中念道:“南无大陈芳国主菩萨,给我一个好签。”少时掉下了一根,湘云拈起看了,向桌上一摔道:“偏又碰着他,真是该死十三元了!”众人又复大笑。

  翠墨点起一要龙涎香来,这才各自凝神构思。探春靠着栏干,看庭外的梧桐,口中不住吟哦,一时得了六句,先要去写,见湘云坐在树荫下一块太湖石上,手拈着一枝杏花,在那里出神。叫了两声史妹妹,也没有听见,便回身进屋。就擅几花笺写了出来。李纨看是:“赋得红杏”拈得东韵。

  九万春花占早红,裁成艳锦仗天工。

  凝脂影蘸村帘雨,散绮香兜牧笛风。

  簪向上林吟鬃湿,宴回曲苑醉颜融。

  寻芳试过长安陌,十里轻尘一色中。

  诗后写着“蕉下客”三字,不免吟哦赞赏。探春笑道:“我说不颂圣,还是颂圣。簪向上林,宴回曲苑,都是预贺兰哥儿的。社主应该特别奖励才是。”李纨笑道:“你没听见新近一个翰林因为全篇颂圣,倒把馆元丢了么?”此时邢岫烟正在座上凭几支颐,纹绮二人出去,在花林中散步,一直至沁桥畔,看那两棵杏花,好一会子才回来。陆续吟就,交与惜春,誉在一幅冰纹长笺。第一首就是探春的,底下依次交卷先后为序,挨次看去,是:“赋得红杏”拈得侵韵。

  李绮

  如烧花义破嫩阴,奉诚园近惬凭临。

  汝浓恐被啼鹃染,香暗重教语燕寻。

  歌罢楼台春雨湿,酒旗城郭夕阳沉。

  倚云此日芳韶好,何况听莺近上林。

  “赋得红杏”拈得麻韵。

  李纹

  如向花前见丽华,水边林下亦横斜。

  光分彩管吟香榭,影界青帘贳酒家。

  洗淡风光防有雨,堆来春色看成霞。

  不须更按燕山曲,自拣繁枝伴绛纱。

  “赋得红杏”拈得庚韵。

  邢岫烟

  桃花东园一笑轻,风前斗艳见盈盈。

  影扶睛旭分琼苑,颜逐飞霞过赤城。

  宝炬烘春花心冁,锦钿沾雨酒微醒。

  繁华付与闲莺燕,浓淡看渠总有情。

  李纨念一句,称赞一句,众人也都赶来同看。邢岫烟道:“纹妹妹‘洗淡风光,堆来春色’两句不着烘托,全用正面写法,真见功力。”探春道:“我倒爱绮妹妹‘妆浓、香暗’两句,有底有面,不同泛作。”李绮道:“你看邢大姐姐那首,句句扣题,句句都有新意,那才是有底有面呢!”

  邢岫烟正要谦逊几句,李纨道:“香都点完了,史妹妹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交卷?”探春便拉着邢岫烟去寻,寻到院外,见湘云尚坐在太湖石上寂然不动,只是入定的样子,手中还拿着杏花。探春道:“我看她坐在这里已经大半天了,别是坐化了吧。”刚好地下掉了一朵大玉半花,便拾起来向湘云扔去,正打在脸上,不禁嗳哟一声,瞅着探春、岫烟还在发愣。

  探春笑道:“云丫头,你怎么啦?有什么不舒服么?”湘云方才觉悟,说道:“你们不好好作诗,瞎闹些什么?”探春道:“我们卷都交齐了,单等你呢!你向来催人的,今儿怎么落在大后头了。”湘云也不禁自笑,忙至屋内,一面想着,一面写着,众人围绕争着。写的是:

  裁绮为帷锦作幡,东风昨夜到闲门。

  李纨道:“这两句就好,不用杏花的典故,又确是杏花。”探春笑道:“她拿着杏花,捉摸了那么半天,把杏花的神都勾了来,焉得不好呢?”湘云掩着诗笺道:“你们再打趣我,我就不写了。”李纨忙道:“让她写吧,不要搅乱她的诗思。”于是众人走开,自去闲谈。等了一会儿,湘云才写完了,又围着来看。接续写的是:

  流霞引入花天梦,飘雨催醒杜宇魂。

  绛阙影回扶彩袂,朱楼春满劝金尊。

  轻烟淡粉休摹拟,梦到江南牧笛村。

  探春看了笑道:“云妹妹人有仙心,诗也有仙气,真要让她独步了。”邢岫烟道:“此诗妙在一片神行,毫无斧雕痕迹,谁知道她是苦思得来的呢?”纹绮二人也痛赞了一番。惜春道:“诗都齐了,还不清社主评定么?”探春便请了李纨过来,将各人所做从头细阅。笑道:“都是好的,叫我怎么去取呢?必要分给甲乙,当然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再其次是绮妹妹纹妹妹,只是三妹妹要抱屈了。”探春道:“公允得很,我那首本来不好,预备抛砖引玉的。”李绮道:“我们做的一样是刻画红杏,只不如史邢一首,把红杏的神髓都透写出来。邢姐姐那结句‘浓淡看渠总有情’更见得身分呢!”

  评论未了,翠墨领着莺儿进来,手里捧着一只花篮,用新鲜柳枝编成,篮内播着玉兰、木笔、绣球、鸾枝、金雀各色新花,配着色更见新鲜。见到探春诸人,都请了安,说道:“这花篮是我编的玩意儿,三姑奶奶留下解解闷吧。”探春细看了一回,说道:“这真难为你,我倒不知你有这个手艺。”莺儿笑道:“这还是我小时弄着玩的,今儿进园子来,瞧见那堤上的新柳娇黄嫩绿,怪可爱的,一时高兴,插了些花儿,弄了这么一个。若拿回去,我们姑娘又要说我,只可送到这儿来了。”

  湘云道:“我听说你的手儿巧得很,还会打络子呢,你明儿空的时候给我打一两件吧。”莺儿道:“我横竖也没多少事,姑奶奶要打什么呢?”湘云道:“明儿再说吧。”李纨道:“你们姑娘做什么呢?”莺儿道:“姑娘正做诗呢。姨太太叨叨着不叫用心,也拦不住,刚才太太和平奶奶都去了,说了半天话,等太太走了姨太太说给平奶奶,玉奶奶也说不要用心的好。那知道平奶奶刚走,姨太太在里屋歇着,姑娘又动起笔来了。”李纨道:“太太、奶奶一大堆,你们听她说得多么利落,若是宝二奶奶当了家,她不是第二个平儿么?只可惜宝二爷没那福气。”探春听了,不觉长叹。

  只见秋纹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信笺折叠的方胜儿,一见莺儿,忙道:“二奶奶叫你快回去!还说你这么大了,还这么贪玩,一到园子里就不想回来了。”莺儿答应了,先自赶回,这里秋纹见李纨将方胜儿呈上。说道:“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的,还叫我回大奶奶,若是诗社的诗看完了,交给我带回去,宝二奶奶要借看呢。”李纨先展开信笺与众人同看,那上面写的是:

  名园清话,独阻芳尘。吟社重开,欣传盛笺,振璇闺之雅绪,知玉尺之总持。韵藻载扬,赓酬有续。溪桃堤柳,顿洗荒寒。莺榭燕帘,复逢韶丽。幸叨分韵,俾遥附于骥旄。爰感求音,聊自鸣其蚓曲,敢惜画脂之陋。请追结轨之欢,譬犹霜钟有例,应以铜山,庶免春宴无诗,罚从金谷。

  众人都道:“很好的一篇尺牍。”再看那诗,是:

  骀宕东风正及辰,九光散入绮罗尘。

  乍融绛蜡余妆泪,错认红裙是幻身。

  春色酒痕仙苑梦,雨声灯影小楼人。

  牵思愁问雕梁燕,明日来看绿叶新。

  湘云道:“不但小启雅隽,这首诗也要数她压卷,只是言外有无限感慨,她向来不肯说衰飒话,如今也未能免俗了。”探春道:“这诗只觉凄婉,却很含蓄,究竟是蘅芜君的吐属。”李纨道:“话到伤感,也不能怪她,一时有一时的心境,我们设身处地,又当如何呢?”侍书来回道:“饭摆齐了。”

  探春忙将众人诗稿交秋纹带去,一面邀岫烟、湘云、纹、绮等入坐席间,肴馔不丰,却甚精美,连替惜春预备的疏菜也非常可口。李纨正在称赞,说道:“三妹妹真会调度,今儿仓促,主人也预备得如此齐整。”忽见彩云走来,向探春悄悄的说了几句话,探春登时变色,连忙催着上莱,众人不便问得,一时饭罢,知探春有事,也就散了。

  原来王夫人寻探春为的是商量贾环之事。那贾环在东府里随同练习骑射,起先以为珍蓉父子必是借此为名,暗中有些玩耍。数日之后,见那帮都是正经人,弓马以外不过饮酒高谈,他就不愿常去,却要借此出门。寻着贾芸、贾芹那些下流子弟,狂嫖滥赌、无所不为。在外用钱无非拖借撞骗,有时从家里偷了出去,贾政只道他在东府习武,哪知道这些事呢。

  有一天,在锦香院挑了一个唱曲的,名叫红娇,那红娇另交了一位阔公子,乃是京营谢游击之子谢麟,见谢公子有钱有势,自然倾心于他,哪里把贾环看在眼里。贾环心中不忿,暗地里买了一帮地棍,在花街柳巷截住谢麟,饱打了一顿,谢麟本来地面熟习,侦知是贾环所为,恨之切齿,却因老辈与贾府世交,又事由歌院而起,回家不敢明说,想来想去只可暗图报复,尚未下手。

  贾环只当他甘心吃了哑吧亏,那胆子越发壮了,勾结了许多狐群狗党,在京城内外讹诈铺户,抢劫娼寮,已非一次。那天在西海子茶棚里闲坐,跟着十来个地棍,都是他的打手。刚刚好遇见一个老头子带着女儿走过,那女儿才十五、六岁,油头粉面,也有七、八分姿色。见贾环打扮得邪气,无意中瞧他一眼,勾起贾环邪火,立时起个暗号,七、八个地棍蜂拥直前,把那女儿抢去,任她啼哭叫喊,也没人理会。

  那老头子如何肯舍,拼命大喊道:“救命哪!抢人啦!”却被地棍们赶回来,找补了一顿好打,许多看热闹的心中只管不平,却怕吃眼前亏。等到他们走远才敢去看那老头子,有替他上伤药的,也有替他雇跑海车,还有说几句公道话安慰他的。这已经是仗义的了,你道那老翁是谁?等他说出姓名,方知也是贾氏同宗,单名一个沅字,论起辈分比贾政还大两辈。只因家寒系远,又不肯攀附华宗,所以荣、宁两府没人认识。

  回到家里,又是自己悲恨,又是心疼女儿,气得要拼老命。幸亏受伤并不甚重,过几天体伤平复,各处打听,才知道抢他女儿的便是贾环。心想这真应了大水冲龙王庙的那句俗话,当下便自己做了一张状子,预备向五营衙门及顺天府各处投诉。

  他本是刀笔秀才,做的状辞十分痛切,又想起告状必得一笔需用,不是空手能进衙门的,此时身无余钱,亲友中只有贾代儒叙过同宗,又同案进学,向来关切,闻说他近来光景还好,就特地来访代儒,向他商借。代德刚从家塾回来,见他名帖,忙即请进,贾沅气愤未平,一见代儒,不及寒暄款叙,便将那天被抢被殴的情形都说了,又拿出状词和代儒商酌。

  代儒听见贾环如此纵恶,也非常生气,对贾沅说了许多气话。及至看到那张状词叙述得淋漓尽致,并涉及贾政纵子,心中忖量,这张状子出去,事情可闹得大了,咱们姓贾的还有什么脸见人。况且环小子又是己门教出这样学生来,自己更没有颜面。

  因对贾沅道:“就事论事,这种办法原不为过,只是状子写得不能透彻,不能动听。写得太透切了,咱们阖族的脸面还在其次,姑娘将来怎么出门子呢?依我之见,把环小子找来,重重罚他一顿,勒令他磕头赔罪,将姑娘即日送还,另外再想个法子给老叔平平气,不比张扬出去好得多么?”贾沅道:“他们府里要面子,我一个穷儒要什么脸面?倒是你说起女孩子的话,不能全豁出去。若迫到我没路可走,也就顾不得了。你瞧着办吧,总是底子面子都过得去。光磕几个狗头当个什么?”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说道:“这件事交给我,你那状子先不要递,听我的信呢。”

  贾沅走后,代儒本意寻贾环,替他了事,好几天总没寻着。没法子方来见贾政,此时贾政在外书房和詹光在下棋,吃了詹光一块有二、三十子,他又要悔着。正在争持,人回:”学里儒大太爷来了。”忙即请进,放下棋子相见。说道:“太爷轻易不大出来的,有什么事写个字条儿,打发人来就得了,何必亲自劳步呢?”代儒道:“无事我也懒得出门,只因此事曲折甚多,非面谈不可,你听了可不要生气。”贾政急问:“何事?”代儒便将贾环抢及祖姑,贾沅受伤痛女,要具状控告,经自己力劝暂搁,详细备述了一遍。

  贾政没等说完,已气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把棋子丢了一地。喘吁吁的道:“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着了,若不结实打死,我有何面目上见祖宗!”又叫小厮们:“立刻把那畜生捆了来!”代儒道:“训子是应该的,也要严在平时,既出了事,还是了事要紧。事了之后,任你怎么责罚还不迟呢!”贾政道:“了什么呢?我跟这畜生拼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爷那里登门请罪去!”又催问小厮们:“怎么还不给我捆了来?”

  问了两、三遍,小厮们方回到:“三爷好几天没回来了,奴才传老爷的话,叫外头打发人飞马找去。”贾政拍着桌子道:“这畜生好多天不着家,你们也不来回我,这就该死!一找着给我捆了来!一面先预备大板子伺候。等我带到宗祠里活活的打死他,以谢我养育禽兽之罪。”又吩咐小厮们道:“你们谁也不许到上房说去,谁说了也一齐打死!”小厮们连连答应:“是!是!”

  歇了一会儿,代儒又道:“政老你暂且平平气,在气头上什么话也不能说,我还有个万全的办法呢!”贾政瞅着代儒道:“我豁出去打死他,还要什么万全,难道还顾全这禽兽不成?天下弑父弑君的大事都是委屈求全酿出来的!儒太爷若有什么高见,且等我打死这畜生再说。”代儒见贾政气到如此,无从进言,悄地出去,唤一个常跟贾政的小厮,叫他快到东院,请大老爷来,大家劝解。

  那小厮慌慌张张的跑去,正遇彩云从邢夫人处回来。问他:“何事?”小厮把贾环抢人,贾政生气,代儒命请贾赦劝解,都说个大概。彩云早就跟贾环好,岂有不关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发彩云寻探春。

  探春听了,又是气,又是恨,气的是贾环不上进,做出此等灭伦之事;恨的是贾芹、贾芸等引他为恶,又怕气环了贾政。因此心绪纷乱勉强陪李纨、湘云等吃了饭,便至王夫人处。

  不知她们母女说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应谶盆兰孙登凤沼 联辉仙桂妇诞麟儿

 

  话说探春来至上房,王夫人将所闻贾环之事告诉她,又道:“眼下老爷因为这事,气摊在外书房里,儒太爷大老爷和清客们都在那里,我又不好去得,你想个说词,把老爷请进来,我们大家劝他平平气,想办法要紧。不然气坏了身子,又怎么样呢?”探春答应:“是”。又道:“环兄弟本来下流,我料他要惹祸的,如今犯了得罪祖宗的极恶,就依老爷主意,活活的打死是该的。只是他虽不肖,也是一条性命,打不死撵了出去,保不定又闯出什么乱子,依我说不如把他圈起来,不许出外见人,只当他死了一样。万一他自己悔罪知改,那不是老爷太太的修积么?”

  王夫人道:“我也想到这里,所以找你商量,既你这么说,比我见的更透澈了。等一会子见了老爷,你先说说看,老爷若是听了呢,总算他的造化。其实管教儿子也不是容易的,你老爷平时不会管,一生了气不活活打死,也要打个半死,那是正经办法呢?”

  正说着,贾政咳声叹气的背着手踱了进来,他不许小厮们向上房说去,怎么自己倒走到上房呢?原来代儒将贾赦请来,见着贾政,也劝了许多话。无奈都是着三不着四的,贾政听了更气。说道:“这孽畜背叛名教,得罪祖宗,还不该死么?我若不打死他,连我也对不起祖宗了。”贾赦又遭:“本来名教二字宋人认得太严,其实古人并不如此,你看齐侯通于鲁夫人,就是他的胞妹,做书的何曾替他遮瞒?晋文公一代霸主,娶的怀嬴,还是他侄儿藏媳妇。那脏唐臭汉什么事情没有,后人还说他文治胜过前古呢?自从宋儒学说盛行,把世上痴男怨女坑死了不少,物极必反,将来一定另有一班人出来把名教迂论打破,改造成一种世界,你瞧着吧。”贾政道:“那么着人道就灭绝了,还能成世界么?”

  贾赦尚在信口胡说,还说着:“就拿环子说,二老爷你就错了,这么大的孩子,不给他娶亲,又不给他放丫头,再不然放他自己出去挑一个合适的,弄回家来了就算了。偏都不肯,单叫他一个人耍光棍,怎么怪得他狗急跳墙呢?”

  贾政心中大为不悦,却不肯和哥哥吵嘴,只冷笑道:“依大老爷说这畜生倒抢的对了?”清客们见贾赦愈说愈远,也帮着从旁劝慰。东一句,西一句,更说得驴头不对马嘴。贾政听了更烦,便借事走了进去。王夫人、探春连忙起迎。贾政本来不告诉他们的,此时想起还是自己人痛痒相关,就将贾环之事气哄哄的又从头说了一遍。还说道:“这畜生除非死在外头,若叫我找着了,非结实打死不可!”王夫人道:“环儿这般混帐,真该打死!老爷身子要紧,不要因此气坏了,倒不值得。你我都有了年纪,珠儿死了,宝玉又出了家,眼前就剩这个畜生,虽然有个好孙子,究竟隔了一层。”

  说至此眼泪绕着眼圈,总也忍不住。贾政生气道:“我就是绝了后也不要这禽兽做儿子,像他做的这些事,带累我怎么见人呢?”王夫人含泪说道:“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刚才三丫头她先听见了,想出一个主意,等环儿找回来把他圈起,叫人看着,永不许他见人,也同他死了一样。不然,打不死他,他又闯出去,不定还闹什么大乱子呢!”探春道:“环兄弟这种无行,死不足惜。我是为老爷的声名,若不把他罪恶揭穿了,人家要说老爷无故杀子,他犯的罪恶又是不可告人的,一说出去咱们府里的脸面可丢尽了。万一被南城外头那班疯狗知道,还不定怎么乱汪汪呢!倒是从严圈起,可免后患。”

  贾政踌躇了一会儿,说道:“你说得也不错,只是人家那姑娘尚无下落,就肯白饶了我么?”探春道:“这个容易,女婿同五营的人都熟识,找营里熟人掏他们的私窝子,把那姑娘救回来,送还了人家,那家子很穷,顶多再破费几个钱,有什么事不了,老爷尽管放心。”贾政道:“随你们办去吧,我是要脸面的,不要弄砸了。”探春领命,当天便回周家去了。过几天回来,禀覆贾政、王夫人,果然已将此事办妥。

  那贾沅见他女儿救了回来,背地里又得了好处,便也无话可说。只贾环闻信先逃,不知去向。贾政顿足叹恨道:“便宜了这畜生,这一跑还要闹乱子呢!”究竟不知是那帮孤群狗党,得着信通知他的;还是探春夫妇,背地里放他走的?此是疑窦。

  转眼已到三月十六,正是接场之日。王夫人李纨一早起来,又加派了几个得力家丁到举场去接,都像担着心事,唯恐或有闪失。可巧那天贾兰出场甚早,到了家里不过未牌时候,王夫人、李纨见了他自是欢喜,问长道短,搬东接西,忙乱了好一阵。贾兰又去见了贾赦、贾政、拿出场作呈阅。贾政见那文章做得气象发皇,理法细密。说道:“很有几分可望。”又叫他誊了清稿,送给学里太爷去看。原来场中首艺,钦命题目是为政一章,于贾兰笔路本近,又受贾政之教,才敢扬才使气,倒深合了当时的风气。代儒阅过,又浓圈密点,加了批语,着实夸奖了一番,说是必中的。在候榜期内,仍旧用他的折卷工夫。

  此时,王夫人却因贾琏急欲回南,家事乏人照料,正在筹虑。原来凤姐灵柩那年由贾蓉运回南边安葬,贾蓉于墓工本不在行,未免简率。又赶上春令多雨,坍坏了一大片。贾琏得信,想起凤姐生前好处,便要亲自去修墓。先叫平儿回了王夫人,这天又亲自至王夫人处商量。

  王夫人道:“你们夫妇的情谊去一趟是应该的,只是你那年送林妹妹回南,家里全亏凤丫头撑着,后来凤丫头没了,你上一趟台站就闹得七零八落,如今可交给谁呢?我想平儿人还明白,一切情形也熟悉,只可叫她暂管几天,横竖你就要回来的。”

  贾琏道:“平儿的聪明跟着侄儿媳妇脚跟儿走,也还不大离,只是一件,她虽扶了正,地根儿原是丫头,这些小厮们还辖得住,那管事们大爷大奶奶的谁还把她看在眼里呢?侄儿记得那年侄儿媳妇病着,请了大嫂子、三妹妹,又添了如今的宝二奶奶,她们三个人协同照管,倒整顿了好些事。侄儿的意思,留三妹妹在家里,同着大嫂子辛苦几天,也叫平儿帮着,有什么不接头的问平儿就得了。等宝二奶奶免了身,满了月,请她一起管着,再放三妹妹家去,太太看这生意可用得么?”王夫人道:“你想得很不错,不过只有一两个月的事,何必这么大捣腾呢?”贾琏道:“这也不仅是暂时的事,就是侄儿回来,外头由侄儿对付着,里头有他们几个人商量着办,太太也省好些心呢。”

  王夫人听他说得有理,便打发丫头找李纨、探春来商量,一面仍和贾琏说些南边应办之事。一会子,李纨、探春同至上房,王夫人便说起贾琏不日回南,家里事要她们帮同照管。李纨道:“我是不大会理家的,从前也只应个名儿,一切事全仗三妹妹、宝妹妹,若是三妹妹回去,我一个人可办不了。”探春道:“大嫂子说不会理家,我又何曾会呢?既是没有人,说不得也会可盯着。可是这几天亲家老爷陛见完了就要回任去,我倒得回去瞧瞧,等他老人家走了,我就多住住也没有什么。”王夫人道:“就是这么着吧,琏儿你迟几天再走。”贾琏道:“侄儿走的前头也还得料理料理,太太先和老爷说定了,侄儿再请求吧。”说罢先自退下。

  次日,便至东府去寻贾蓉,详问墓道方向,及墓佃姓名住址,并接洽南中家事。回到家里,刚好小厮送上京报,见本日有一道旨意,周琼加给尚书职衔,统率所部移镇长江。心想:“这一来,探春也许还要回南,家里事可怎么办?又不便写信去问探春。”

  过了十来天,探春居然从周家搬来。原来周琼奉旨调任,因要调动军队,带同探春姑爷回去料理,俟到新任布置妥了,再打发他来京考荫。知贾府要探春暂时管家,留其在京等候,从此便暂在大观园住下。贾琏将家事接洽一番,就拣定日期,起程回南去了。

  那日,王夫人叫探春和李纨、平儿都到上房,吩咐了一番,探春等又至宝钗房里仔细商量,决定仍由园门外议事厅内办事,即时传下话去,将那几间厅房先打扫收拾出来,每日上午三人会齐了,都到那里料理家务,过晌午放散。

  探春起得最早,一日,在秋爽斋梳洗完了,看了一回海棠,方至王夫人处请早安。正碰着平儿同陪王夫人说些闲话,听那自鸣钟报了辰正,便约平儿同往议事厅。此时睛晕送暧,花影满帘,二人谈了很久,只不见发李纨来到。探春道:“大嫂子往天也是来得很早的,别有什么不舒服吧?”平儿道:“昨晚上,我还瞧见她好好的,也许是今儿发榜,她心里有事,顾不得来了。”

  正说着话,吴新登家的、林之孝家的,带着一群家人媳妇们都来回事。一件、一件的回着,先是锦乡候、临安伯家里的生日礼,又是治国公诰命亡故,应致祭幛尊仪。又是周姨娘的兄弟周德顺成亲,查例赏给银两。又是郑好时媳妇请领巾外各院凉棚工价。又得各座落添补竹帘银两。又是各房来支月钱。平儿把旧帐底子都查出来,给探春看过,核对了,方才发给对牌。

  林之考家的又回道:“从前园子里原有小厨房,自从奶奶姑娘们都搬出来,就把小厨房裁了。如今又都搬到园子里住着,又在这里办事,大厨房里来回送饭,保不定时候大了,饭菜都是冷的。奴才想还是把小厨房再整起来,那里一切家俱都现成的,并不费事。”探春问道:“从前有小厨房的时候,各位奶奶姑娘大厨房的伙食还照旧开支么?”平儿道:“原是照旧开支的,那回我们奶奶看账,挑了出来,从那月起就栽了。”

  探春道:“既如此,我们把大厨房伙食拨了过来,归小厨房办,也无须另添动用。只有一件难处,如今园子里住的人少了,没什么出息,谁肯白贴呢?”平儿道:“从前管小厨房的柳嫂子正穷着,五儿打发出去也没配人,娘儿俩靠着针线活计度日,若找她,没有不来的。再找三两个婆子做帮手也尽够了。”探春道:“平嫂子,你先问问她愿意不愿意再说吧。”

  林子孝家的退去,忽听得一片喧嚷,探春忙问:“何事?”婆子出去看了一回,道:“是报喜的,兰哥儿中了第四十五名。”探春、平儿皆喜,连忙吩咐预备赏封。又同至上房,向王夫人道喜。恰好李纨也在那里,又都向李纨称贺。探春道:“大嫂子如今是老封群了,这真是替大哥哥顶门壮户,也不枉你一番苦节。”平儿道:“兰哥儿自小就喜欢念书,在老太太眼里,也要偷着去摸摸书本。我们都说他要大发达的,果然不错。”李纨喜极,却暗自含泪。王夫人也想起贾珠,不禁伤感。又想:“若宝玉在这里,今年又一同中了,我们不知多么乐呢!”想着频频弹泪。

  一时惜春、湘云、李纹、李绮、邢岫烟听见喜信,齐来道喜。大家一片欢声,才把王夫人想宝玉的心事岔断。坐了一会儿,邢夫人、尤氏婆媳也来了,正和王夫人说得热闹。探春、惜春、湘云、岫烟等便抽空来看宝钗,其实宝钗月份已足,旦夕临盆。王夫人不许她出房,只由薛姨妈看着,莺儿、秋纹等照料起居,并预备应用物件。闻得兰哥儿中了,也是暗中悲伤,刚好众姐妹走进,宝钗欲起立招呼,秋纹连忙上前扶住。

  湘云笑道:“宝姐姐,你这么大肚子弥勒佛,动也动不得,还要鼓兴做诗,真算亏你。”宝钗道:“我关在房里,实在闷得慌,借此解闷,哪里是高兴呢。”探春道:“你看那天的社作,到底哪一首好点?”宝钗道:“当然是后来居上,不知跟你们的眼光对不对?”惜春道:“若说后来居上,你那首倒是最后到的。”宝钗道:“若算上我,又不是这么说了。我看云儿那首真是神来之笔,不知她怎么想出来的?”探春笑道:“你没瞧见那天的云儿呢,拿着一枝花,坐在太湖石上,眼也直啦,手脚也不会动啦,连叫她多少声也没吭气,我怕她就此坐化了呢!幸亏打了她一下,她还会嗳哟,不然我就要哭出来了。”说得众人都笑了,大家怕宝钗感触,都不提贾兰得中之事。

  邢岫烟自在里屋见薛姨妈,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等岫烟出来,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各散。那天夜里宝钗似睡非睡,朦胧中见观世音菩萨头戴青兜,身穿绣竹白衣,抱着一个孩子递与她,说道:“此子好生看着,将来兰桂齐芳,荣福无量。”宝钗接过,见那孩子似粉装玉琢,甚为可爱。一时醒了,便觉腹痛。秋纹忙将薛姨妈请起,那收生的王姥姥这两天都留在下房住着,也赶忙响来。

  王夫人听见也来了,且喜达生顺遂,腹痛一阵紧似一阵,不多时便生下一个哥儿,老远的就听见啼声。王姥姥向太太、姨太太道喜,说许多好话,算来正是丑日寅时。宝钗喝了人参汤,神魂稍定,方将梦境仔细说了,只兰桂二字记忆不真,似乎又是兰惠。王夫人听了更喜,忙打发玉钏儿告知贾政。

  贾政正在周姨娘房中说话,闻知非常欢喜,便按着草字辈取名贾蕙,字曰桂仙。那贾兰泥金报捷之日,即是贵蕙玉麟诞降之辰,也算巧了。一班和贾府向有世交的王公侯伯。以及近亲密威,如史、邢、王、薛诸家,闻说贾政的孙子中了进士,同日又添个孙子,都忙着道贺送礼,络绎不绝。贾政因孝服未满,并不开筵受贺,只王夫人借着蕙哥儿洗三那日,在贾母常时高宴的内客厅里开个小小的家宴,探春、惜春、平儿、湘云、岫烟、李纹、李绮是日都打扮了。先至王夫人处道喜,又到产房里向宝钗及薛姨妈道喜,姨妈正抱着哥儿,大家看了一回,都道:“他那神气活脱就是宝二爷的影子。”

  那哥儿也睁着小眼,四处瞧看。薛姨妈提起宝钗的梦来,众人都觉稀奇。湘云笑道:“宝姐姐,你那杏花诗‘明日来看绿叶新’这就是绿荫青子了,我常说你的行事待人必有后福,你总不信,转眼哥儿大啦,同他哥哥似的中了举,中了进士,不就是后福么?”宝钗道:“这点点小血泡儿,知道他大了怎么样呢?”惜春道:“菩萨预言的,岂可不信。”探春道:“说起来也快,兰小子头两年还是孩子气,我看见他跳进跳出手里拉着小弓射家雀儿呢!如今可不是功名成就了么?”邢岫烟道:“世间早达的多着呢,就是琴妹妹的公公梅翰林也是十四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升到了侍读,因为告终养耽误了,不然早就上去啦。”

  平儿叫小丫头拿过来一罐桂元膏,说道:“产后吃这个最相宜,又好吃,又保养身体。宝二奶奶,你尝尝试试。”探春笑道:“这倒像二哥哥说的,那王道士传的治伤的方子,就是冰糖蒸鸭梨一味,又甜又好吃。吃一辈子也不赚多。”

  大家正笑着,尤氏婆媳也来和宝钗道喜,掏出一颗小金印,一座白玉小寿星,说道:“这是一点小意思,哥儿早早的做了官,抓了印靶子,活的比老寿星还长。”宝钗接过,叫奶子:“抱过哥儿来,谢谢大妈,但愿将来都如大妈的金口。”秋纹进来说道:“大太太来了,太太请奶奶姑娘们上房坐呢。”

  众人便一同出去,见邢夫人带着嫣红已款步进房,先向王夫人道喜,和众人也都见过,王夫人让邢夫人坐炕,尤氏见李纨在这里,笑着拉她的手,说道:“珠大嫂子,我真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当上了老太太,记得娶你的时候我也在这儿,大家说老太太福气大了,老太太还说笑话,要等着珠儿媳妇做了老太太,我才走呢,如今你做了老太太,可惜只差了两年,老太太赶不上了。”李纨笑道:“我哪里有你那样现成的福气,早就当上老太太啦!”尤氏笑道:“那银子科的进士,花钱捐来的算得什么呢?”王夫人道:“老太太虽然归西去了,我们大家还靠着她老人家的福气呢!”

  邢夫人见了尤氏,便问道:“你琮兄弟可常在东府里,他的弓马学得上么?”尤氏道:“我听他大哥哥说,琮兄弟天天来的,鞍马很稳,马射也跟上了。”邢夫人道:“工夫好歹还在其次,我只怕他借名去习弓马,不定跟环小子往哪里瞎跑去呢。”王夫人道:“哪里都像环儿呢,若不是那黑心的娘也不会养出这孽处来的。”尤氏见着平儿,又想起凤姐来,笑向平儿道:“你如今也是二奶奶了,我回来还要打搅你去。”平儿道:“如今没有我们奶奶了,奶奶还肯到我们那屋去么?那真是太阳接西边出来了!”尤氏又道:“我听你二爷回南去,眼下到了没有?”平儿道:“前五天才由运河走的,若没阻滞,许过了德州啦,也还没有来信呢。”

  王夫人、李纨请她们到厅上去坐,虽然不举乐不唱戏,却传了一班女先儿在那里说书。转过那院便听得弦索角鼓之声,厅上本族各房堂客,已到了不少。见了王夫人和李纨一一见礼道贺,花团锦簇,挤满了一屋子,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贾璇之妹喜鸾、贾环之妹四姐儿,那年贾母八旬大庆会在园子里住了两天,和探春等熟识,便一起坐下。王夫人又请薛姨妈出来,坐了首席。然后吴新登、林之孝等,带领众家人,至厅叩头行礼。又是各家下房媳妇,各房丫头,都来叩头。闹了许多时方毕。王夫人归座,这才开宴。

  女先儿上来叩喜,请太太姨太太各位姑奶姑娘们点唱。薛姨妈道:“这都是听熟了的,怪烦的,你拣那新鲜有趣的说吧。”女先儿陪笑道:“新近出了一部书,叫做《双诰圆》,是唐朝张兰的故事。”王夫人道:“你把书中情节先说个大概,给姨太太听听。”女先儿笑道:“这张兰早年失怙,亏得他母亲抚养成人,做到状元宰相。他叔伯兄弟张桂也是孤子,张兰供给他念书,也中了第,这还不奇,直到后来他两个做了左右丞相,对秉朝纲,那时两位太夫人尚在,皇上敬他孝友之家,都给封诰旌表,还给他一方匾额,是‘兰桂齐芳’四个大字,这就是《双诰圆》的一段佳话。”

  薛姨妈听到“兰桂芬芳”四字,笑对王夫人道:“原来这四个字也出在书上,你说可巧不可巧呢?”王夫人听了,也自合意。便道:“你就说这个吧。”女先儿下来,即时按弦应节,从头说起。

  探春听到书中情节,笑对李纨道:“这段简直如同替你们编的一样,可也奇怪,那‘兰桂齐芳’四个字咱们又没说出去,她如何会知道呢?”湘云道:“古来说书,咱们没见过的也多得很,这也断不定是编的。可是在今儿说,总算凑巧了。”喜鸾道:“我听说从先老太太过元宵节他们说的书,还有王熙凤呢。难道也是编出来,踉当家奶奶打趣不成?”湘云道:“后来凤姐姐到庙里去求签,签上还说着王熙凤衣锦还乡。那是刻板的,谁编得了呢?咱们别瞎批评了。”

  此书说完,又说了一本《诸葛亮大破曹营》,直说到曹操割了胡须,落荒而走,大家听得都笑了。湘云道:“曹孟德做了一世的奸雄,也有倒霉的时候!”喜鸾道:“若是昭烈始终依着孔明之计,联吴伐魏,就许把曹贼打平了呢?”探春道:“历来论史的都骂操莽,依我说,曹操还是好的,他始终只做到汉丞相,倒是儿子篡位,把他贴在里头。后来那些奸臣被儿子迫他篡位,又做不成皇帝,那才是笑话呢!”接着又听了几段,直到开了晚席,方才歇息。

  过几天贾兰又要赴中和殿覆试,殿廷严密,不比考场拥挤,王夫人,李纨等自可放心。此时吴巡抚内转了吏部侍郎,奉旨点派阅卷,见贾兰这本卷子经伦纬史,典裁渊雅,足为全场之冠,便取列第一。及到揭榜,方知是贾政的长孙。他和贾政的交情素厚,又动了爱才之念,有意成全贾兰一个鼎甲。那天从内廷下来,不回住宅,即赴荣府拜见贾政。说起贾兰文章,大为夸奖,又说道:“场中一见此作,倜傥不群,便料定是名下英彦。今知出自文孙,见家学渊源。兄弟看卷中写作不但有扛鼎之望,将来必要大成的。”贾政只有谦逊,吴侍郎倒要看贾兰的卷头。

  原来那时风气,新贵殿试以前,都要领做对策前几行的空话,拿大卷写了,凡是朝贵中有交情可望阅卷的,都预先送去,名为卷头,如同关节,贾府勋旧人家,交遍公卿,只因贾政素来走四方步的,一处都不曾送得。此刻吴侍郎说起卷头,贾政不便峻拒,只说小孙出门投竭,改日再令登堂。吴侍郎便走了。到得贾兰回来,贾政告诉他吴侍郎一番说话,又正色说道:“殿试只争前三名是很不容易的,咱们世禄之家应该让与寒俊才是。你只到吴老师那里拜谢,那卷头不必送了。”贾兰遵命。

  紧接着便是殿试,吴侍郎又派了读卷大臣,那头一个读卷孙太博是吴侍郎的老师,定到前十名,都和他商量。吴侍郎要寻贾兰的卷子,总信不准,好容易看到了卷,笔迹有些相似,便荐与孙太傅,列在第一本进呈。等到小傅胪那一天,唱出一甲一名却另是一个姓王的。直到二甲前头才见贾兰的名字,吴侍郎非常叹惜。

  又接着朝考,贾兰也填在一等十几名上,引见下来,点了翰林院庶吉士。贾政领他到宗祠拜祖先,自有贾珍、贾蓉等接待道贺。贾政道:“兰儿的笔下承平,实做个词臣还可勉强。此时却嫌他空疏无用,倒不如你们学习弓马的可以替国家出力。”又对贾兰道:“你这回没得着鼎甲,看着似乎可惜,要知道咱们家自从荣宁两公以下都是讲究要守分吃亏的,到后来又何尝不如人呢?就是你少年侥幸,不靠着祖功宗德,哪能如此便宜,要自己知道愧励才是。”贾兰忙答应:“是!是!”贾政又带他去谢代儒。代儒一生蹭蹬,居然有个学生点了词林,比贾政还要欢喜,说了许多好话。

  贾兰回至荣府,又重新拜见尊长,自各有一番喜勉。李纨想起从前千辛万苦才有今日,又想起贾珠未见儿子成名,不觉泪如雨下。对贾兰道:“你如今总算科名到手,可知道你母亲赔了多少心血在里头,也不是容易来的。你进家学的时候只同环三叔在一起,如今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便有天渊之别。人生一世步步都有歧途,别以为得了科名,那进士翰林也尽有潦倒一辈子的。就看东府里大老爷,也是进士出身,怎弄得道不道俗不俗,一无结果呢?你要想做何等人物,从今日起就要立定脚跟,竖起脊梁往前奔去。若以为侥幸寸进,便志得意满,那可没有指望了。”贾兰句句答应着。

  娘儿俩正在说话,碧月回道:“三姑奶奶、史姑奶奶来了,“李纨连忙请进,贾兰向探春、湘云磕了头,先自退出。这里探春坐定,对李纨道:“我今儿不是白来的,要跟大嫂子说一件事,说成了还要吃你的喜酒呢。”湘云道:“她说她的,我还要说我的呢?”

  欲知她们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完丹诀飞举夸神龙 披画册沉沦悯雌风

 

  话说探春、湘云同至稻香村来寻李纨,二人各有要说的话,探春为的是贾兰的亲事,此时一班朝贵见贾兰少年新贵,又是如此门第,那些爱女待字的都抢着要想结亲。其中有两家最阔的,一家是王相国的孙女,王相国久居枢府,从前做司道的时候却是由荣国公一手提拔出来的,又做过工部堂官,与贾政也甚相得。知贾兰未娶,忙托人来贾府提亲,贾政不便推却,只说兰儿是个孤孙,这件事要听凭他母亲决定的,那一家是虞尚书,有三个女儿,大姑娘早已嫁了。还有两个庶出的姑娘都很才貌,听贾府选择一个。贾政与他并无深交,也只含糊答覆。

  那天王夫人和探春说起,叫她和李纨仔细商量。当下见着李纨,便将两亲事都说了,又道:“太太因为二哥哥的亲事自己没敢出主意,全听老太太的,想不到弄成如此结果。这回叫你仔细斟酌,背地里还要问问兰儿,看他是什么意思。”李纨道:“兰儿的意思不知怎么样,我心里可不想做什么阔亲。若娶了一个阔姑娘,什么事都不会做,我倒要服侍她去,那不是娶媳妇,倒是娶婆婆啦。”探春道:“这两家据我看还是王家,他家里虽阔,家风还好,那虞家就难说了。两个小的没听说起,他那个大姑娘也嫁了一个进士,外间都说她是胭脂虎。我知道的不能不说给你,你再打听吧。”

  李纨道:“这也不是几句话的事,我问了兰儿再回太太会。”湘云道:“这该我说啦,我是找社主来的。大嫂子只顾做老太太,把诗社的事都搁下了。咱们社里旧规矩,每月举行两次,拟定日期,风雨无阻。后来就渐渐松懈了,那回颦儿主持的桃花社就没有开成。如今重新兴起,也只赏了一回杏花,接着就是太太和琏二爷的生日,又是兰哥儿中了,蕙哥儿洗三。大家都忙着,没人提倡。刚才我们走过荇叶渚,那荷叶都大了,眼看就开荷花,想讹你一个小小东道,大家赏荷做诗,你向来不请人的,如今做了老太太,还不该请请客么?”李纨道:“这点小事我还供给得起,请你们二位做提调,该多少钱,我拿出来就是了。”

  探春道:“我还替你想了,咱们不必劳动大厨房,一则那边开销大,二则家里许多人,请这个不请那。也不好,等荷花开了,只叫柳嫂子预备一桌可吃的,再开一坛酒,单约作诗的几个人。就是琴妹妹来京,搭上宝姐姐,也不过七八个人,又省钱,又有趣,你说好不好?”李纨道:“省钱是小事,人太多了,倒减了清兴。这个主意很好,咱们订哪一天呢?”湘云道:“若等荷花开了总还得半个月,说不定要二十多天,不太晚么?”探春道:“借着赏荷是个题目,日子到那时候再定吧。”又闲谈了一会儿,探春、湘云还要去看宝钗,便同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宝玉、湘莲在大荒山修道,自上次丹炉坍坏,深自悔艾,重下一番治心的工夫。俟心功坚定,然后将渺渺真人所授内丹真诀从头炼起,真是刻苦潜修,言笑不苟。转瞬又满了百日,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渺渺真人因要指导他们不曾同去。

  一日,宝玉和湘莲出山采药,见日影偏西,连忙往山洞走回。一路都是奇松怪石,也无心玩赏。走到半路,那前山上挂的夕阳渐渐收没,螟烟四起,已近黄昏。刚越过一层山峰,忽见一蛇从高松蜿蜒而下,垂首至地,望不见尾。遍身赤色,似有麟甲闪动。那两只眼睛炯炯有光,直向自己身上射来。回身欲避,又没有岔路可走。湘莲急了,便要拔出他的鸳鸯剑,宝玉连忙拦住。说道:“我们修道的人,不可动一点机心。我看此蛇未必是害人的。就是毒蛇也未必害到你我。我们各凭道力。坦然行去,看他如何?”

  二人行至树前,那蛇却掉头去远,并不相犯。又走了半里,经过一片松林,望着林里黑沉沉的,似有无数怪物。湘莲笑道:“这里不要再出什么故事。”一言未了,腥风突起,一只纹身白额的巨虎从松林下直窜出来,相距只有一丈多远。二人又吓了一跳,湘莲缩身欲退,宝玉笑道:“怕什么的,我倒要看看这老虎是怎么长相。”拉着湘莲,直向松林走去。

  那虎见了人,倒低头垂尾,向身旁一擦过去。走得甚快,转瞬间已看不见了。宝玉笑对湘莲道:“我的定力如何?”湘莲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俗语说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就是这个道理。”宝玉道:“说起来也容易,头一件要看得真,第二件要豁的出去,只把这身子看得不是我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二人慢慢行走,已回至青埂峰石洞,进了石室,参见师父。

  渺渺真人正端坐木榻上翻阅道书,对宝玉、湘莲微笑道:“你二人受惊了。”宝玉天分聪明,便悟到是师父借此幻相,点醒自己。忙即跪拜,谢师父指引。湘莲也随同拜谢。渺渺真人大笑道:“呵呵!眇兮,冥兮,何蛇之灵兮。恍兮,惚兮,何虎之突兮。蛇虎菲纷,临之以天,君湛然以定,何慑何竟。”

  宝玉、湘莲听了字字领悟,渺渺真人又对湘莲道:“以云入道,汝在彼先,以云定慧,彼以汝前,惟慧不惑,惟定乃坚。何有于万有?惟曰太玄,”又瞅着宝玉道:“尔慧定,能外尔躯,入火不热,入水不德。”宝玉即时大悟,同湘莲回至自己住室。湘莲道:“宝兄弟,今儿亏你提着,不然又要受师父责罚了。”宝玉笑道:“我有什么定慧,不过比你悟性强点。咱们内丹已成,元神不散,这躯壳早晚是不要的,何妨就送给毒蛇猛兽?他们果然把我吃了,就算替我帮了忙啦!你这点没有看透,刚才吓得那个样儿,岂不可笑。”湘莲想了一想,也不禁自笑。

  过了几天,采药齐了,便重新安设炉鼎,将采来各药或作元黄,或作铅汞,仔细匀配一番。封泥炼火,位置如法。又去告明师父,即日坚坐守丹。渺渺真人取了一丸丹药,授与湘宝二人,说道:“此丹涂在眼上,百鬼走避,可为尔等守炉之助。”二人领了下来,自那日起,即在炉前坐定,昼夜坚守。

  这回却欲前次不同,内魔既除,外魔自远。三日后便现出五色火苗,十四日后已炼成一半,青色渐渐的坎离调合,炉火真纯。渺渺真人看过几次,深为欣慰。到了三十日外,那丹鼎上便有一片红云护着,又见青禽丹凤来往飞翔,渺涉真人知真丹已成,到了圆满之日,便来帮着他们启炉取丹。练成的共有九种,第一种就是丹华,余者还有神符丹、神丹、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任服一种,即可成仙。若九丹全服,升天入地,游戏人间,一切皆可任意,其中更有无穷妙用。后来那些寻梦香换颜丹也是由此而化,从此宝玉、湘莲便脱离凡骨,证为真仙了。

  渺渺真人知他们大道已成,游行无碍,也时常带宝玉、湘莲至十洲三岛游览。那天正在瀛洲岛上散步,见海山一碧,睛日流金,顿觉神怡心旷。忽然半空里掉下一条白龙,横卧道上,不知有多少寻丈。真人骑在龙背,招手相唤。宝玉、湘莲也赶忙骑上,一霎间,那白龙鳞爪飞动腾空而起,耳边但听得一片风声,已直升在烟霄之上,宛然就像腾云驾雾似的。低头一看,惟见大地荒荒,那青埂峰只似青烟一点。初时龙身甚稳,上到半空,飞腾更快,有时昂头摇尾,骑在背上不免转侧颠簸。

  眼看就要摔下,宝玉持定心神,不畏不怖,却也并无危险。湘莲道力稍次,暗自惊心,幸亏经过宝玉指点,也还支持得住。中间过了几重高城,见一座仙山,青翠夺目,山上许多奇树,五光十色。有的似明珠,有的似璇玉,有的似青瑶水碧,也不知是花是叶。渺渺真人逐一指给他们看,说道:“此是增城,此是昆仑。”又过一处有三重圆水,那水都是黄金颜色,中间有宫殿阊阖。真人指道:“此是疏圃,再上去便是凉风山。山上玉树皓如冰雪,觉得天风冷冷,其寒透骨。又上去许多丈便是悬圃,也有许多宫殿式的房子。”

  渺渺真人悄诫宝玉、湘莲道:“此地去天已近,你们切要警惕,一涉尘念,龙背上便坐不稳,即时堕落了。”宝玉、湘莲目眩神惊,连忙答应。一时上至天衢,白龙歇住。

  真人引他们下了龙背,步入天府。只见紫宫绛阙,气象清严。进了好几重门,才至正殿。殿中所列金床玉几,陆离耀目,都非人间所有,却不见有人看守。宝玉问道:“既到此间,我们须否上去谒见玉帝?”真人道:“上谒有时,且待来日。”又引他二人从殿右阙门穿过去,便是天宛。遥见银波晃漾,琪树参差,天池畔尚有许多翠阁丹栋。真人道:“此处须有玉旨,方可赐游,我们且回去吧。”

  一路走回,那白龙还候在那里。重又骑上,悠忽下降。龙背上震荡更甚,湘莲几乎呼喊出来。幸亏功夫不大,已到青埂峰松林之外。三人下了地,那龙便不见了。真人笑对宝玉道:“此游何如?”宝玉笑道:“弟子昔在尘世,也会发过幻想,要将此身散成了灰,化成了烟,一阵大风吹得无形无迹。刚才在龙背上看得眼前世界都如灰飞烟化的一般,真不知此身为何物了。”真人微笑点头,各回石室静坐。

  看官你道宝玉、湘莲修到如此地步,便能将从前的柔情痴意一剑斩断了么?自从盘古开辟以来,便是有情的宇宙,所以诸天上别有一个情天,那释氏宗旨归于虚无寂灭。到了拈花微笑的时候,尚不能脱去情禅,何况道家功夫本是从性情上做起的,从来哪有无情的能成仙呢?

  那天夜里,宝玉见月色清皎,便约湘莲同至洞外松林间玩月。散步了一回,在那块卧石上坐禅。宝玉道:“这里夜景真好,比那回来看斜阳,还要幽静。”湘莲道:“日子真快,一晃儿又是两个年头,我自从得道之后,回想从前的事都如隔世。就连那回遇着白猿,也仿佛隔了多少年似的。”宝宝道:“从前圈在洞里,恨不能出来走走瞧瞧都是好的。如今跟师父遍游三山五岳,一直上到天宫,看眼前的一丘一壑又觉着平常得很,可见得境随心变,并没有一定的。世间的人营营扰扰争那些鸡虫得失,只由所见不广罢了。”

  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看得这么透彻,那情字一关想想必早打破了?”宝玉道:“做到太上忘情已经不易,怎能够绝情呢。其实这个情字本非儿女之私,即如得道以来,那些风月私情早被龙上的天风吹得干干净净。有一天见着潇湘妃子,把我那番冤屈当面说个明白,只要她不恨我就算心愿完了,从此就是化了灰,化了烟,也一无牵挂。难道这还有别的想头么?”湘莲道:“我的见解本来不如你,也只想把对不住人的心事能够表白一番。这一点还相差不远。”

  宝玉道:“你我果然抱定此情,见与不见,容不容我们表白,也都是一样的。世间同床异梦的多着呢,哪里说得上个情字,还不如始终不见,留着这点未了之情,倒是个天长地久的。”

  说话间,一阵风起,吹得松枝动摇不定。宝玉笑道:“柳二哥快抽剑,那个白猿又来了。”湘莲笑道:“你还当我是从前的柳老二么?”宝玉道:“白猿是说着玩的,你看这月光如此可爱,何防就此舞回剑呢?”

  于是二人各抽佩剑,在月下分舞了一回,又合舞了一回。那剑光迎着月光,初时似两条白虹来回迎距,彼此还看得见人,舞到酣时似飘风闪电一般,化做千百条白蛇,全不见一些人影。刷的一声两剑同时收住,湘宝二人同回石室去了。这里宝玉、湘莲说着太虚幻境,哪知幻境人也正说着他们呢。

  那日黛玉在绛珠宫闷坐无聊,偏偏迎春、鸳鸯诸人都没有来,金钏儿又到秋悲司寻人说话去了,只晴雯在身边。见她恹恹愁绪,便说道:“二姑娘到这里来过多少趟,姑娘还没瞧她去呢,今儿没事,我跟姑娘去一趟吧。在家里老闷着,也不是事。”黛玉道:“我怪懒的,你要去只管去吧。”睛雯道:“我去了,姑娘更闷得慌,不要闷出病来,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又道:“二姑娘管着许多册子呢,姑娘去也好仔细瞧瞧,那上头都说的是什么?只当看闲书解闷儿。”

  这句话才把黛玉说动了,抿抿头,换件衣服,就扶着睛雯缓步出来。沿路看那朱楼飞阁,绿树清溪,都有潇洒出尘之致。黛玉觉得心目一爽,笑对睛雯道:“这地方真不错,我来的时候没有心事看他,就跟众仙女出来逛逛也只顾说话儿,总没得细看,今儿才领略到了。”睛雯笑道:“我劝姑娘出来玩玩,姑娘还懒得动呢?这么好的地方,老圈在家里,不是自找憋闷么?”

  说着,又走到二层门内。那两边配殿都有匾额,黛玉正在逐一看去,见前面一个人也向那边走着,似乎是鸳鸯。睛雯叫一声:“鸳鸯姐姐!”鸳鸯回过头,见是她们二人,笑道:“林姑娘也出来了,这真是难得的事。你们上哪里去啊?”黛玉道:“我们想去找二姐姐。鸳鸯姐姐若没事,咱们一块去吧。”鸳鸯也正要去寻迎春,就和黛玉等同走,一时走到薄命司,黛玉看那匾额,就是这三个字。两边柱上尚有对联,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心中想到:“这对子宛然两句好诗,不知是否警幻手笔。”进入门内,见正殿五间,朱扃深掩,画栋钩连,左右各有配殿。从殿旁有门过去,另有一个偏院。院内花木幽静,正是屋三间,便是迎春住处。司棋先瞧见,忙回迎春道:“林姑娘、鸳鸯姐姐她们都来了。”

  迎春正欲迎出,黛玉等已进房内。那房子虽不甚大,却收拾得非常洁净。壁上挂着李易安写的诗屏,吴彩鸾的五言小对,案上瓶花砚石,布置楚楚。迎春道:“林妹妹,你近来身子倒很好?可以出来玩玩。”黛玉道:“在家里也是闷着,出来又懒。”指着睛雯道:“还是她撺掇我来的呢。”鸳鸯道:“是要出来散散的好,我也因为心里不大痛快,才想着出来的。”迎春道:“鸳鸯姐姐,你有什么不痛快?”

  鸳鸯道:“其实也不关我的事,前儿警幻仙姑叫我去接琏二奶奶,我正想回去瞧瞧,刚要走,仙姑又打发人来,说不用去啦,琏二奶奶因为另有索命的案子,已经提归地府去了。你想这么个要强的人,弄到那么糟,我们要救也救不了她,怎么不难过呢?”黛玉道:“这个话小蓉大奶奶早已说过,要想劝她自己忏解,也没有说到,就说到她也不会听的,可有什么法子呢?”

  睛雯道:“鸳鸯姐姐真是好心眼儿,见老虎死也要哭两声。她若怕受罪,就不该帮那伤天害理的事呀!”黛玉道:“人家已经受着罪,也怪可怜的,还叨腾那些做什么,好歹是咱们一把子的人,救得了救不了另是一件事,还有个瞪眼干瞧着的么。”少时司棋沏了新茶送上来,黛玉喝着,问迎春道:“她也住在这儿么?”迎春道:“说起司棋来也很可怜的,她为那姓潘的拼着一死,始终也没得见着。见了好象遇着亲人,再也不肯回去。我只好和警幻说了,留她在这里。到底是用惯了的,比别人贴心。”

  黛玉想起册子来,又说道:“二姐姐,你不是管着册子么,我想看看那上头说凤姐姐的事怎么说的。”迎春道:“咱们到正殿上去瞧吧,那里册子多着呢。”便叫司棋去吩咐侍女将正殿的门开了,自己引着黛玉同去。鸳鸯、睛雯也跟着过去,只见殿上摆着许多橱,橱上各有封条。

  迎春检出金陵十二钗正册,翻给黛玉看,头一页画的是两棵枯树,挂着一围玉带,树下是一堆雪,雪中露出一股金钗。幅旁题着四句诗,黛玉念来,是:“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心想这上头分明隐着我和宝姐姐的名字,怎么我们俩倒在一幅上呢?直翻到末页,细玩其意,都是各指一人,心中更觉狐疑。想到:“她分明嫁了宝玉。我和宝玉尘缘已断,岂有同归一个之理?难道后来尚有因果?因又想起警幻所赠风月真镜,从正面照去我们三个分明同在一起,跟这册子正合得上,可是那题句为什么又有可叹谁怜的话?仿佛是替我们惋惜,更不可解。”

  正在展转凝思,迎春见她发愣,笑道:“这些册子若仔细捉摸,一天也看不完,先瞧个大概吧。”黛玉要想放下,又舍不得,把正册重翻了一遍。见那第二幅画的香橼,似指元妃。第六幅画恶狠扑一美女,似指迎春。这都是已验的了。第四幅画的云水,词的末句是:“湘江水逝楚云飞。”仿佛指湘云说的。第五幅画着泥中美玉,题句是:“俗洁可曾洁,云空未必空。”自然是指妙玉,其余都猜不出。

  后面还有一幅,画着冰山上一只雌凤,心想必是凤姐,看那题句:“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似说她结果不好,却不知二令三人木是如何解法。便指给鸳鸯看,道:“你看这不是说的凤丫头么?那末句说得那么可惨,大概是指她眼前受的罪过,什么事不是前定的?”鸳鸯道:“她若不做损德的事,哪里就会受罪!那也是鬼使神差,迫着她做的么?我就不信前定的话。若什么事都是印板的,人也不用做好人了。”黛玉道:“定数呢原是有的,可是天能胜人,人也能胜天。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咱们且看册子吧。”鸳鸯道:“林姑娘这册子里不知那一幅是说我的?姑娘检出来,说给我听听。”迎春道:“只怕在副册上呢。”

  当下将正册收起,另翻副册。黛玉见内中有一幅画的是一湾止水,水中一只孤鸳。又看那题句是:“恋主自孤飞,无心傍绣帏。瑶池追侍日,谁信是青衣。”就递给鸳鸯看,又把那题句细细讲解。又道:“照这上头看来,你还要寻着老太太呢。”鸳鸯听了暗自欢喜,底下一幅画着桂花下一个池沼中有枯莲败藕。看那题句的意思似指香菱,也猜不甚透。

  睛雯再三央及黛玉要看说她的那一幅。翻遍副册,都不是的。迎春道:“还有又副册呢,许在那上头。”翻开又副册一看,首幅画着水墨乌云,就像是睛雯。再看那题句,果然不错,便逐句讲给他听。睛雯听到“风流灵巧招人怨”,又是什么“多情公子长牵念”,眼圈儿早已红了。又问道:“后来怎么样呢?”黛玉道:“咱们到了这儿也算小小的结果,还有什么后来呢?你这不是傻心眼么?”说得迎春、鸳鸯都笑了。

  黛玉又翻开去,有一幅画着鲜花破席,分明是花袭人。那题字却是:“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心中陡添无限惊疑,想到:“这不是明说着袭人改配了戏子么?若是宝玉好好的活着,舅母她们看重袭人,断不会撵出去改配人的,必是宝玉有了变故了。”又想起宝玉从前说的:“我死了,他去做和尚。或许他真应了这句话。可是他对袭人也这么说的哪里做得准呢?就是他要出家,舅舅、舅母也断乎不容他去的,仗着贾府的势力,不管京里京外,什么名寺、古刹,都能够把他捉回去还俗,那和尚也是做不成的。再说宝玉就做了和尚,那人还活着,袭人就有脸改嫁去么?一定是宝玉死了。”

  越想越像,顿觉满怀凄楚。又想迎春、鸳鸯都说宝玉近来死死活活,翻翻覆覆的好多次,他死了也是意中的事。他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何至于英年夭折?不是为我死的么?想到此粉泪盈盈,强忍也忍不住。迎春不知她又因何事伤心,忙劝道:“林妹妹你看了半天,别累着,咱们到那边歇息去吧。”鸳鸯也帮着劝慰,此时睛雯也在那里偷看册子,只因素不识字,一大半都不懂得,不免纳闷。听见迎春的话,猛一回头,才看见黛玉泪痕满面。就接着说道:“这里太敞,怪凉的,姑娘别尽着看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黛玉自觉人前垂泪未免无谓,便辞了迎春,扶着睛雯一路回去。走过一带朱户琼楼,遇着好几个仙女,都是霞袂蹁跹,花容窈窕。一个个拉着黛玉问寒道暧,叨絮不休。还有一个鹅蛋脸穿荷帔裳的,和黛玉分外亲热,一口一声妹子,说了大半天的话,还要邀黛玉到她那里坐坐。

  黛玉心绪纷乱,只好勉强周旋,每人都敷衍了几句话,然后分手。好容易到了绛珠宫内室。黛玉道:“这可回来了!”睛雯道:“姑娘今儿可累着了。”黛玉道:“去的时候还好,回来可走不动了,这两只腿就有千斤重,一脚挪不了半步,路上还遇着她们,一走说了许多费活,她们哪知道我的苦处呢。”说着便歪在湘妃榻上。

  睛雯问道:“姑娘看那些册子,都懂得么?”黛玉道:“反正是猜谜儿似的,哪里能都懂得呢。”睛雯笑道:“我看那一枝鲜花,一领破席,一定是袭人那破货!那上头写些什么?”黛玉道:“我不大懂得,猜那个意思,好像袭人要配给唱戏的。哪会有这种事呢?”睛雯道:“那也说不定,太太那脾气,高兴了多给她二两银子,不高兴了骂一顿撵了出去,什么人不好配呢?”黛玉听了半晌无言。

  晴雯又道:“姑娘为什么看了册子引起伤心来?我倒替姑娘喜欢呢。”黛玉冷冷的说道:“有什么可喜欢的?”睛雯道:“那正册上头一页,画的玉带金钗,不是隐着姑娘和宝姑娘的名字么?别人都是一人一幅,单是姑娘和她分不开,必有一种道理在里头,我是个嘴直的,姑娘不要怪我,也许将来还要大团圆呢。”

  黛玉道:“不管你说的对不对,你不认识字,就能随意瞎猜,这点小聪明也真亏你。你若认得那上头的字,比我还许懂得多呢?”睛雯道:“据我看,姑娘的分儿比宝姑娘还要高呢,那玉带挂在树上,金钗丢在地下,不明摆着在那里么?”黛玉道:“你这个可是胡说了,一样的人,有什么高下呢?”睛雯道:“若没有高下,为什么姑娘在正册上,我们在又副册上?也许宝姑娘将来的结果和姑娘一样,分位上可稍差点。”黛玉道:“她是她,我是我,有什么比较的,别混说了。”

  当下就取了一本琴谱,走至青锁窗下细看。一面用指头画着,睛雯从架子上取了一个青瑶联珠瓶,拿出去注了水,插了一枝琼花,捧着进来,安放在白玉几上。

  忽听外面脚步之声,金钏儿匆忙进来,说道:“我刚才在二层门里瞧见一个道士,送一个女的到薄命司去。二姑娘正忙着招呼他们呢。姑娘猜猜看,那人是谁?”黛玉笑道:“这丫头真疯了,我哪里会认得什么道士呢?”

  欲知那道士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呆香菱密语感孤鸾 贤探春协力除群蠹

 

  话说金钏儿那日从秋悲司回来,遇见道士送一女子至薄命归册。你道那道士是谁?原来便是《石头记》发端的甄士隐,他在觉迷渡口草庵内别了贾雨村,一路向薛府而来。此时他的女儿香菱正在难产,胎儿三日不下,十分危急。贾府荐了一个王姥姥,是收生老手,费尽方法,将胎儿接了下来,居然是一个哥儿,还好好的。那香菱阳数已尽,一阵昏迷,灵魂便已出窍,见一星冠霞帔的道士立在面前,唤道:“英莲儿随我去吧!”

  香菱抬头一看,并不认识。又唤的什么“英莲”,从来没有听过。便道:“我非英莲,仙师错认了。”士隐道:“吾儿有所不知,吾乃你生身之父甄士隐,自从你元宵看灯闪失,又连遭拂意之事,所以勘破尘缘,修成大道。今因你大限已满,特来接你前赴太虚,当去便去,不必留恋。”香菱才知是他亲父,连忙整衣下拜。士隐将拂子一举,便引他向太虚幻境而来。一时到了薄命司,将香菱交与迎春,便要别去。香菱牵着袖子不放,说道:“父女乖离,好容易才得见着,正要随侍,怎么便自舍去。”士隐道:“俗缘已了,不得强留。”摔袖径行,倏已去远。

  香菱不禁大恸,迎春和司棋连忙劝住。又邀她到屋里住,鸳鸯尚在那里等着,见了香菱说道:“菱姑娘,我前儿听警幻仙姑说你就要来,正盼望着呢。”香菱道:“这里还有熟人么?”鸳鸯道:“林姑娘不住在这里绛珠宫,此外还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你们许不大熟吧。”迎春道:“这里一切事都是警幻仙姑管的,等一会子我同你先去见见仙姑,再到各外去走走,你乍来,还许有点想家,若住长了,比家里还好呢。”香菱道:“我到这里什么都不想了,只宝姑娘待我的情分始终忘不了,不知还有见着她的时候没有?”正说着,金钏儿进来,大家相见。

  香菱问知她在黛玉处,便托她先带信给黛玉请安。又道:“我从前在园子里总跟林姑娘、史姑娘在一块儿。那年我听见林姑娘的凶信,背地里哭了好几回,想不到在这里又碰着了。”金钏儿又问起她的妹子,香菱道:“我临产的时候姨太太来看我,还是你妹子跟了来的,我瞧她近来也胖了,姨太太一刻也离不了她,就如同老太太和鸳鸯姐姐似的。”

  又坐了一会儿,香菱要同迎春、鸳鸯去见警幻。金钏儿便回来了,当下向黛玉说起此事,又道:“姑娘不认识的,我能叫您猜么?这人便是有名的诗呆子姑娘,叫做诗魔的,她还叫我带信请安呢!那道士就是她的父亲。”黛玉道:“她父亲是谁呢,我只听说她是好人家的姑娘,被拐子拐了来的。几时又找着她的父亲?可又变了道士呢?”金钏儿道:“她们说这道士姓甄,知道她女儿大限已满,特地去接来的,到底是父亲爱惜女儿,就是自己出了家也丢不下。”

  黛玉听到此言,想起香菱那般伶仃孤苦,还遇着她的父亲,我不幸双亲早亡,直到此间,尚不得与父母相见,眼下我的父母又在何处?难道就不想着我么?顿觉万种凄惶,凝泪无语。晴雯、金钏儿猜不出她因何感触,正在多方慰解。只听侍女们回道:“有客来了!”便猜定是香菱诸人,等了一会儿未见进来,晴雯是性急的,赶忙跑至前院去看。

  原来迎春、鸳鸯领着香菱见过警幻,便来寻黛玉。因迎春说这仙草是黛玉的前身,香菱从未见过,因此在白玉栏前站住,流连玩赏,耽搁了许久,见晴雯出迎,方同进内室。香菱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掉下两行眼泪。说道:“林姑娘,我真想不到在这里还见得着你。”

  黛玉见她比先憔悴,知道她近来苦处,也深觉可怜,只因人前不便深谈。说道:“一向难为你了。”香菱道:“这也是命中该着的,还说什么呢?死鬼奶奶没来的时候,我还盼望着她,哪知道娶了个天魔星,她看我就跟仇人似的。白天夜里折磨我还不算,差点没被她害死。眼前刚过这几天安静日子,偏又到这儿来了。”黛玉道:“你既到了这里,那些事就算翻过篇了,不必再去想他。咱们还是谈诗吧。”香菱道:“在园子里做诗的时候算是我最舒服的日子,一搬回去,一个字也没有做过,连我的名字因为是宝姑娘起的,还立逼着要改了呢?再要做诗,更不知是什么罪过了。”

  黛玉道:“那回宝姐姐寄我的琴曲,我疑惑她悲伤太过,听你这回一说,这就无怪其然。像这种女人,也是少有的,偏叫你们碰着了。”迎春道:“我是笃信因果的,这里头也许别有因果。”香菱道:“我到万分难堪的时候,也是这么想,自己认为前世造的恶因,今生才有这个恶果,心时倒宽解了许多,到底前世怎么会造这恶因,连我也不明白。”鸳鸯道:“因果是有的,我往常替老太太念佛也带着看看善书,那些事都是活现的。怎么能不信呢?”晴雯道:“什么叫因果?那因果以算了结呢?”

  鸳鸯道:“善的有善报,恶的有恶报,这便是因果,可是因果又是循环的,譬如有恩的应该报恩,报答完了,这一层因果已经勾掉。若是报答的过了会,就又生了一种因,将来还有一种果,所以佛家戒人不要造因,就是为此。”黛玉笑道:“你们大谈起感应篇,这都是二姐姐一句话引出来的,我不信,二姐姐来到这里,那感应篇还没有看完么?”众人听得都笑了。

  香菱瞧见黛玉几上的诗笺,问道:“林姑娘这是新做的么?”黛玉道:“我也久不做了,那天二姐姐来了。我心中有所感,随便写写的。”香菱拿起诗笺吟了一遍,说道:“这是古风么?”黛玉道:“古诗比律诗不同的,平仄有时不拘,长短句也所以随便,好像容易成篇,其实也有他的声调,弄不好便哑了,最忌的是用律诗的句法,我明儿选几首好的给你,先念熟了,再学着去做,自然就有了声调了。”晴雯道:“咱们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正经事,到底你来的时候那府里都好么?宝二爷的病好了没有?”原来黛玉也记挂着宝玉,只是不便问得,所以总说些闲话。

  晴雯向来直性的,就忍不住了,香菱听她这话,咳了一声道:“宝二爷病是好了,还中了举人,可是出家去了。”黛玉听了,暗自惊愕,心里有许多话要问,却说不出。晴雯忙又问道:“这话真的么?老爷太太就容他出家去么?”金钏儿道:“到底为什么出了家呢?”香菱便将宝玉那回病危,如何遇和尚送玉,重又活转。如何进场走失,又如何在毗陵驿遇见贾政,详细说了一遍。鸳鸯道:“那宝姑娘怎么样呢?”香菱道:“宝姑娘那人难道还有别的说的,哭是哭了几场,还不曾改了样儿,倒是袭人嫁出去了。”

  晴雯道:“林姑娘看那册子,就说袭人要配给唱戏的,可见也是定数。只是二爷如何待她,太太又那么看重她,二爷刚一走,一天都守不了么!她要嫁了人,那麝月、秋纹更该走了。”香菱道:“那倒不然,那回宝二爷背过去,麝月当时就要自尽跟了去的。后来又回转来,她没有殉成,才对人说的,据我看她决不会走袭人那条路的,别人我就不知道。”晴雯道:“从前看那麝月只跟袭人脚跟儿走,说话也没有痛快气,想不到她倒有这样的志气。二爷这些年只在我们身上争气要强,也应该有一两个替她争个面子,都像袭人似的,那可栽到底了。”鸳鸯道:“太太那么疼宝玉,这一来可不坑坏了。”

  香菱道:“可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亏得兰哥儿中了,三姑娘也回来住下,大家劝着,这才了了。”迎春道:“三姑娘嫁到周家,那边处得可好?香菱道:“听说公婆都很疼她,姑爷人品不错,又有才干。嫁得这么远,大家替她担心,可倒好了。”迎春道:“这也是各人的命。”鸳鸯道:“琏二奶奶什么病死的?有人说是冤鬼闹的,真有这种事么?”香菱道:“那时候我月分大了,总没到那边去,只听说病重的时候见神见鬼的吓唬人,只怕总有点冤孽吧?”大家只顾说话,不曾理会黛玉。还是金钏儿因身拿茶碗,瞧见她伏在几上拿袖子遮着脸,似乎掩泪,却又无声。连唤了几声林姑娘都没有答应。晴雯又唤道:“林姑娘睡着了么?不要着了凉。”黛玉也便佯睡不理。

  原来黛玉听说宝玉出家,一时万感交集,眼泪再也止不住,哭得眼睛都肿了,怕她们瞧见笑话,没法子借此遮盖。众人也揣知一二,不便招呼她便悄悄的散了,晴雯、金钏儿替送至宫门外方回,见黛玉已挪在炕上,侧身回壁而卧。金钏儿拿了一条金绒毯,替她盖上,自与晴雯谈话,金钏儿道:“刚才香菱说琏二奶奶也不在世上了,她是册子上的人,怎么没到这来呢?晴雯道:“她早被地府提去了,刚才我们在二姑娘那儿,说了半天,还对了册子,你没有知道罢了。”

  金钏儿道:“琏二奶奶那人吃亏的就是私心太重,她干的那些坏事。也无非损人利己,弄了许多体己钱,也带不了去,还得受罪,多不值得。若说那借刀杀人的手段,真是又狠又辣。尤家二姨倒自己认命,三姨至今提起她来,还是咬牙切齿的呢!”晴雯道:“这一向二姨、三姨好久没来了,她们若常来,替姑娘解解闷儿也好。”金钏儿道:“二姨那人倒很随和,就是怕人家瞧不起她,三姨又不是那样。她受了柳老道的委屈,至今还是想着他,什么事都不在心上,哪里肯常出来呢。”晴雯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金钏儿道:“也是在司里听她们闲说话,说出来的,还听说这姓柳的跟香菱的老子甄老道,都拜的是一个师父,如今连宝二爷也在那里,那山名叫大荒山,又说是青埂峰留青洞,只不知那山是在什么地方。”

  晴雯道:“那地方横竖咱们去不了,考究他做什么,你任什么事都知道得比我多,怎么二爷为什么出家你倒不知道,巴巴的去问香菱,可叫她怎么说呢?金钏儿道:“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了,说给我也好明白。”晴雯故意为难不语,金钏儿撅着小嘴道:“人家怎么告诉你的呢?”晴雯道:“我是听宝珠说的,不知对不对,她说宝二爷到地府去寻这一位,没有寻着,又独睡了好几天,等她去托梦,也没梦见,这才动了出家的念头。刚好遇见送玉的和尚,还变出一个潇湘妃子给宝二爷看看,从此便拿定主意要跟和尚去。宝姑娘和袭人劝了多少回,也劝不下来。你说他出家为的是什么呢?”

  正说着,侍女将晚饭摆上,晴、钏二人又来请黛玉。黛玉道:“我不饿,你们吃吧。”二人去了,黛玉已将他们的话都听在心里,方信宝玉确是为自己去出家,反复思量,柔肠寸断,一个在青埂峰月夜牵情,一个在绛珠宫春宵掩泪,这不是精诚相照,生死不渝么?

  如今又要说荣国府的事了,那回李纨许了探春、湘云到荷花开时重举诗社,一转眼间过了荷花生日,李纨不曾提起社事,探春诸人也不曾催促。原来忠靖候史鼎差竣回京,将湘云接回史府,住了多日,便少个提倡之人。又因荣府重重喜事,正值忙碌之际,一时顾不了;先是贾政在工部升了郎中,又因承办万年吉地工程,赏给三四品学堂,不久便补办了喜事,却喜从此可免外放,安心在京供职;那些世族旧交自有一番庆贺,王夫人又病着,堂客来了只有李纨、探夫忙着接待。又约了尤氏婆媳同来照料,忙了好几天才罢。接着又值蕙哥儿满月,各家送礼的更多,收礼发赏,以及接待来客都要亲自料理。那天连南安王太妃、东平王妃、北静王妃俱来道贺。王夫人扶病出来款待,直摆了喜筵,坐到半席才走,那些世爵诰命来道喜的,只可由尤氏、李纨、探春等迎送安席,送了一起,又来一起,走进走出,忙得不了。

  当天提着精神,不觉辛苦,歇了一两天,才显出乏来,到了六月中旬,又是贾兰文定之期,那订婚的便是梅翰林的幼女,此时贾兰玉堂新贵,王相国、虞尚书两家之外,也还有些富家贵阀托媒来说,大家都看着是乘龙快婿,如何倒定了一个穷翰林人家呢?要知道贾政虽出身门荫,向来看重书香,并无门第俗见,此次贾兰姻事,他和王夫人都不做主,只问李纨。李纨本怕那贵族闺媛,不免骄奢习气,又依王夫人的意思,问过贾兰。贾兰心中也只想挑一个诗礼之家、德容兼备的闺秀,可巧薛宝琴夫妇随侍梅单看林起复来京,宝琴回到薛家,闻薛蝌说知恭姨妈尚住在贾府,便来此相见。

  在王夫人处坐了一会儿,即至宝钗房中,宝钗抱着蕙哥儿见礼,宝琴见他非常可爱,笑道:“我要早晚生个姑娘,一定给姐姐做小媳妇。”又和薛姨妈宝钗闲话,无意中说起梅翰林尚有一幼女待字,相貌如何端丽,性情如何柔婉,诗词做得都好,兼通琴棋书画,在南边有才女之称,论年纪比贾兰只小两岁,宝钗便要替兰哥儿做媒。宝琴道:“我们那边门第家道都比不上这里,老爷太太和大嫂子未必肯要吧?”宝钗道:“老爷太太决不计较这些的,你只看那巧姐儿,还嫁到乡下去哟。只辈分上似乎差点。”宝琴道:“这碍什么?横竖是绕弯子的亲戚,各认各的主不是了,只是这一件亲事要成了,我和姐姐的亲家可结不上啦。”大家笑了一会儿。

  宝琴去后,宝钗先和李纨商量,李纨自是合意,然后回了贾政、王夫人,贾政也知道那梅翰林的祖上梅学士,是著名经学的老儒,更为欢喜。便说定六月间过喜帖,明年二月成婚。到下定那天,庚贴之外,鹅酒衣饰,一切从俗,因屡次惊动外客,此次只请至亲近族,热闹了一天,那些礼节无庸细叙,此时周姑爷已来京考试荫生,奉旨内用侍卫,因图近便在城内看定住宅,不日移居,屡次催探春回家去料理。

  探春见贾府忙事已过,过两天便回明王夫人,要搬回周家去住。,王夫人自不便强留,却要留她暂住三两天,和李纨、宝钗、平儿将家事计议一番,想个整顿持久之策。即时又打发玉钏儿,请宝二奶奶就来。一时宝钗来了,王夫人道:“前儿一向我病着,你又在月子里,难为他们三个人,忙了好些日子,都办得有条有理的。如今你三妹妹要家去,你大嫂子太长厚,平儿又面软,以后这个担子全在你的身上,趁三妹妹还没走,你们仔细商量,怎么整顿整顿,别像从前拖一天算一天的才好。”宝钗道:“既要整顿,保不住就要得罪人,就是老爷太太也许紧着一点,这件事太太得拿点主意,我们才好办去。”王夫人道:“这是当然的,你们不好说的,只管回我就是了。”宝钗应了下来,即同探春至议事厅,又打发人请了李纨、平儿,大家商议。

  从那天起便分头调取档册,仔细核对,将应兴应革的分条开了出来。原来贾府向来的习惯有几种流弊,一则管事权重,出入侵扣成为惯常。二则行档太多,漫无稽察,冒支复领在所不免。三则家人豪纵,不服约束。四则庄产收入私自分肥,佃户下情壅于上达。五则一年出入毫无准备,滥挪滥用,亏空日深。这五件也是哪公府候门历来的积习。

  那一天,在议事厅商议此事,那厅上的两张长案,全堆着各项清册。探春拿着档册,正在核对。说道:“我对起来,有应裁的,我们还在那里开支。也有这边支了一份,那边又支了一份的,只不过名目上大同小异。从前凤姐姐那么精明,也没有看出来么?”平儿道:“是那几项呢?”

  探春指着给她看道:“你看这哥儿学房里八两银子,我们上回看账就吩咐他们裁掉的,如今这账上还有。只宝二爷、兰哥儿两份没开上,环三爷如今走得无影无踪,又从不上学,那账上还替他领着呢。”平儿道:“上回三姑娘说了之后,奶奶就吩咐他们裁了,这是后来赵姨奶奶过去,太太说环三爷的零用没人管,仍旧支给他八两银子,每次都是太太房里彩云领去,大概还是她领着呢。”探春道:“眼下就该停了,就是彩云去领,管事的也该回明请示,怎么随他胡乱支去呢?”平儿道:“她们因为环三爷早晚要家来的,所以暂时照支,也是有的。”

  探春看下去,又指出一条,说道:“你看这大账上,每月开支马号喂养二百四十两,那仓库上又支着草料刍粮,不专是喂骡马的,连园子里喂的大鹿锦鸡和一切鸟兽,也都在其内,只没有把拨给马号的提出裁掉了,是当时的疏忽。也因为各行档的零碎账向来都在管事的手里,我们只看的是大账,就被他混过去了。”探春道:“这就不是当家的正理,一家子要节省总得先从零碎账上考校;别看着鸡零狗碎十文八文的,积起来就是大数了,所以大账不大会错的,那零碎账倒不可不看,今天若不对那零碎账,不被他们蒙着呢。”

  李纨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各房既都有月钱,为什么零碎东西都叫买办去买,在大账上开支,那不也是重复么?以后各房买东西各归各房去算,大账上不能管的。”探春道:“大嫂子说的很对,宁可各房月钱不够,再替他酌量添点,这界限不可不画清了,若不然那月钱岂不是白贴的么?”平儿道:“这层我们奶奶在的时候何曾不想到,就是怕奶奶姑娘们受了委屈,若是这么办先得从太太上房里办起,别人就没得说了。”宝钗道:“凡事要执简御繁,以后账目不要分出这么许多名色,只分经常临时两项,就清楚了。”平儿道:“减去名目,先得把各行档酌量裁减,多一个香炉就多一个鬼。况且又没有人稽核,凭他们开销,哪里真有办清公事的呢?”

  大家都说有理,当下就把各行档管事名册一同看了,哪个可裁,哪个应留,都拿笔做个暗记。宝钗道:“我还有一个条陈,你们看可行则行,我想靠咱们几个人的耳目精神那里都招呼得到,又不便到外头去,所看的无非是纸片上的事,我们这样人家,过于苛细,也失了大体,只有在管事里头挑一两个老成可靠的。叫他总司稽核。有什么错儿,我们只问他。”探春道:“这个人可不容易,又要心细,又要操守好,又要大家都服他,若用错了人流弊更大。他一个人总揽一切,把这府里搬空了咱们还不理会呢!”

  宝钗道:“我看吴新登、林之孝这两个就好,又都是多年陈人,有什么靠不住的?再说还有琏二哥在上头看着呢。”探春道:“陈人也不一定可靠,那赖大不几辈子用的么?只有叫他们帮着稽核,万不可全交给他,这一层再商量吧,我想根本上还在开源,单靠零碎节省,饶挨尽了骂,也济不了什么事。咱们先把出进的账大概到底还有多少进项?对抵下来,还短多少?那里头都是照着老规矩,当然有许多用不着的,趁今天就裁了各房下用项,从老爷太太起,少不得都要受点委屈,省下来自然还是不够,可就差不多了,咱们再把东边庄产整理起来,把那些荒地都开了,慢慢的出的少,进的多,将来还许有敷余的日子呢!”

  宝钗正捧着一本档册在那里看着,听到此笑道:“食之者寡,生之者众,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就是这个道理。这才是治本之策呢。”李纨道:“开源是正办,只要是开那荒地也得先垫下本钱去,不是眼前能救急的。”宝钗道:“只要是有指望的用项,挪借也还容易。眼前已经是临渴掘井,可不要再因循下去,那就晚了。”

  说着,柳五儿同着婆子们将他们四个人的饭送来,碧月、侍书、莺儿、丰儿等七手八脚连忙摆上,李纨等便就板床上吃饭,探春、李纨面南,宝钗面西,平儿面东,碗箸无声,厅宇肃静。一时吃罢,又散坐说些闲话。

  李纨瞧见一个大棉纸包,上有签条,写的是契纸文书,忙说道:“咱们只顾对帐,那包文契还没点呢。”宝钗打开纸包,一张一张的细点,府第花园及近畿房产文契俱在,也有由贾琏典押出去的,都有字据可查,只是东边庄荒地各项文书一件也没有了,忙传管文契的家人陈瑞进来盘问。陈瑞回道:“所有的都呈上来了。”

  探春又亲自查点一回,仍没有东边地契在内,大家无不惊讶。探春叹道:“我还指着他有多少的生发,怎么凭空的会丢了呢?”宝钗道:“若丢了一两件或许是拿出去过税,忘记归进,这大批的文书,哪里有全丢的道理?趁早赶紧根究,还来得及。”

  当下探春立时震怒,严谕那陈瑞:“勒令即日寻出,若寻不着,那可别怪我们。不管你明脸的没脸的,定要送官究办。”陈瑞闻言也十分惶恐,只得跪下磕头道:“这包裹委实是二爷看着加封的,既在奴才手里管着,奴才也说不得,只求奶奶、姑奶奶格外宽限,容奴才上紧查访。”

  看官,你道那文契如何能整套失掉呢?说起来又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欲知此中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盗田契环儿通贼 馈野产巧姐宁亲

 

  话说探春、李纨、宝钗等因失了庄田文契,责成管事的认真寻访。这原是当然的办法,可是管事们如何寻得着呢?忙乱了好多日,总没有着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原来这一批庄田文契乃是贾环偷了出去的,那回贾环掳去贾沅的女儿,被贾政知晓,一时盛怒,声言要把这孽畜活活打死。

  彩云听了这话心中慌急,背地打发人通知贾环,叫他赶紧逃命。贾环也知京城里万躲不住,急欲逃出京去,只是缺乏资斧,惶恐无计,那天夜里偷着溜回荣府,刻意想到收管金银器皿处,偷些金器出去变价充用。及至走到那里,看守严密,无从下手。刚好走过文契房,那管文契的陈瑞不在房里,此人本是管缎疋库的,因善于钻营,得贾琏提拔重用,向来胆小鬼,听人说从前大观园里花神木怪,又说晴雯的姑表嫂子被妖怪扒过墙去吸了精,当时致死,吓得不敢在府里住着,一到夜晚听得风吹草动就连忙留了,只交给手下小厮们看守,那些小厮年纪尚轻,岂有不贪玩的,见头儿走了,也趁空各去闲逛。

  贾环走过,见无人看守,正好下手。忙将橱锁扭开,取出各项文契。心想本京房产一经典押,必要到府里来对证,倒惹出麻烦,所以单取那东边的几套文书,余者仍置橱内,蹑手蹑脚的溜出去。

  刚至仪门,远远的见一个人对面走来,似是焙茗。想道:“这真是冤家路窄。”连忙爬在树下装狗卧着,幸亏他穿的是黑色衣服,焙茗走过并未看出,心中暗自侥幸。一路溜出府门,寻到一处小烟馆里,贾芸和一帮结交的泥腿都在那里等候,大家相见,贾环躺下投抽了两筒阿芙蓉,然后拿出文契,和他们商量办法。

  贾芸曾在西府里办事知道庄产的来历,便说道:“三叔你拿这个出来有什么用处,这在发产都是上赏的,只许收回,不许典卖,那不是白费么?”贾环一听登时愣了,这一帮中有个泥腿叫做姚小乙,人家因他口头甜蜜,又送他一个小糖人的混号,也颇认得几个字。当下把那文书看了一遍,又仔细捉摸了一会儿,说道:“三爷这事只要交给我办,包管文书产出白花花的银子到手,只是我得到了东边见机行事,这文书也得带了去,三爷您放心么?”

  贾环道:“咱们哥儿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是我正要出京走走,你我一块儿去吧。”姚小乙道:“有您三爷照个面那更好办了,咱们多咱走呢?”贾环道:“要走就是明天,可有一件,我现钱没带多少,路上若不够了只可先花你的,咱们到那儿再算。”姚小乙道:“那还有什么说的。”二人说定了,贾环又约贾芸同去,贾芸道:“我家里还得安顿安顿,三叔先走两天,我暂且听您的信吧。”贾环将私赁花枝巷小房托芹、芸二人照管,第二天便同姚小乙长行去了。

  欲说荣府的庄户乌进忠,那人貌似老实,心怀奸诈,自从他儿子由京里回来传述了贾琏许多恨话,又说要跟他算个总账,心中又恨又怕,正要打贾府的主意。那一天,他的街坊陈二突然走来道:“贾府的环三爷来了,找你说话呢。”不免吓了一跳,本要叫儿子去抵挡,又怕他年轻不会说话。只有硬着头皮,随同街坊寻至贾环的下处。

  先由姚小乙假充总管,出来见他,把大话胡混了一阵,然后说到要出兑庄地。乌进忠道:“这庄地人人都知道是皇上赏的。谁敢卖呀?”姚小乙道:“谁说卖地呢?咱们府里是那卖地的主儿么?不过是每年零碎收租子,又说雨多啦,又说是旱啦,又说是下雹子啦,没工夫跟你们呕那个闲气。只要谁总一笔现款出来,连地带文书就都交给他,咱们庄里也省事,那边也得实惠,这个意思你也不懂么?”乌进忠道:“这里一时要找那个主儿可不容易,就那有钱的主儿,他知道是府里的地,也都怕麻烦,这事我应不下来。”

  姚小乙道:“依我说,不用另找主儿啦,就由你总拿一笔出来,把地领了去,以后地上收的全归你,一个钱也不用再拿啦。天下哪里有这种便宜事,肥猪拱进门来还要轰出去么?‘乌进忠道:“姚大爷你说的容易,我们庄稼人两支肩膀扛着一张嘴,全靠卖力气吃饭,哪里抓得了出这一笔钱呢?”

  姚小乙冷笑道:“乌老二,我这话是为你,你别不知情,你若不领了去,我自己去找人办,不出一个月,若找不出来一个主儿把地领去,我就不姓姚啦。到那个时候,你眼看着自己种的地叫别人去种,再后悔可就迟了。你再细想想去,我姓姚的够不够朋友。”

  这一番话连吓带编,乌进忠被他说动,悄声问:“是怎么个办法?”姚小乙道:“这个办法你的便宜多着呢,等我都告诉你。第一件,这地仍旧是贾府里的,可是把地交给你乌家,听凭你如何经营,贾府一概不问。第二件,以后每年应交的各项租粮出产一概全免,只要你一次交出两万银子。第三件,银子交清之后,就把一切地契文书都交给你,完全管业,以后贾府爷们儿来到只当客礼看待。”

  乌时忠听了自是愿意,只那银数未免嫌多,从两万银子说起,逐渐又减了几次,乌进忠总说没有那个力量。姚小乙装作要翻脸的样子,由那街坊陈二说好说歹,两面迁说,方才议定,一次先交四千两,每年再交四百两,立了字据,彼此交割。只庄地里一所小房留着做贾环的住所,那些半荒半熟的地各段俱有佃户,姚小乙把他们都传了来,也是仿照这个办法,连地主的户名都过给他们了,贾环白得了许多银子,从此便同姚小乙住在那里,嫖赌逍遥滥吃滥用。姚小乙又替他拉拢了一般马贼胡匪,干出许多无法无天的事,暗中却坑了那管文契的陈瑞。

  陈瑞次日进府看见橱锁扭坏,猛吃一惊,幸喜那包文契尚在,连忙取出仔细检点,却少了几套,心知被窃,当下暗嘱小厮们不要声张,一面私自设法侦寻,已非一日,还以为贾琏回南去了,此时断没有人查点,不料探春、宝钗内眷们忽然有这番整理。那天虽然用话搪塞过去,无奈家贼变为外赋,欲从何处去寻根究底。

  贾环在那里刀头喝蜜,陈瑞倒在这里海底捞针,也一种不平之事,亏得他也有一条内线,他的媳妇便是邢夫人的陪房丫头,死活求了邢夫人,那邢夫人本来不知大体,再三向贾政、王夫人说情。还说道:“他那天因为怕鬼,出去躲躲,就出了这个岔子,咱们娘们儿听说有鬼也要躲闪躲闪,能怪他么?”贾政王夫人听了虽觉好笑,也不便当面驳回,到底因此从轻发落撵了出去,不再根究,总算便宜他了。

  宝钗和李纨、平儿商量,一面回了贾政,赶着写信给东边地方官,报知文契遗失,一面斟酌打发人去接洽补契,并告诉乌进忠等各庄户,勿受蒙骗,只是管事中象吴新登、林之孝老成可靠的都走不开。次一等的又怕靠不住,正在为难,可巧贾琏修墓事竣,从南边回来,听平儿说知此事,也甚为着急,见了王夫人,提起派人赴东的事,细想也实无妥人可派,便回王夫人道:“这件事又要跟地面接头,又要压得住那些庄头,他们恐怕办不了,还是侄儿亲自去一趟吧:“王夫人道:“你刚回来,一路上也很累了,就是要去,且歇息几天再说。”贾琏道:“这文契丢了好多天啦,再耽搁下去万一被人蒙了去就更麻烦了,侄儿一半天料理好了,就走吧。”王夫人自有一番吩咐,所以贾琏在家中只住了两天,便又走了。

  却说巧姐嫁到周家,虽然家财巨万,姑爷又入了黉门,家中只勤俭度日。她婆婆还是亲自纺织,巧姐跟着学习,天天在纺车上,只当解闷,也就惯了,她婆婆因她是公府千金,年纪尚小,凡事只宽待她。姑爷也生得俊秀文雅,小夫妇甚为和睦。那回平儿打发家人媳妇去看巧姐,带了四个捧盒,一半果品,一半点心,先向亲家太太请安,又传贾琏的话,叫巧姐没事的时候家去看看。

  巧姐当时答应了,那些时天天都想进城,偏碰着庄家季正忙,那边没有便人送她,过几天又有人从城里去,说贾府的琏二爷回去了,因此把想家的心事暂且搁起。可是每逢村子里有人进城,巧姐总托他们打听贾琏的消息。那地方离城又远,贾府重重喜庆无从知晓。蕙哥儿洗三那一天,平儿本要去接她的,因为客多事忙,就岔掉了。直到贾琏从面边回来,板儿刚好因事进城,走过荣国府门前,见一般小厮们正忙着脱卸行李,问知是贾琏带来的,回去便告知巧姐。巧姐心中暗喜,再三央及刘姥姥同她进城,刘姥姥道:“今儿晚了,咱要去也得捎点东西,哪一回去了不是吃的用的穿的了大半车子来,怎好光着手到那里呢。”

  第二天又赶上连雨,好容易等到晴天,忙备了些瓜果采蔬,装了些家里腌的各种鲜菜,叫人赶着车先至周家接了巧姐,这才同往荣国府来,门上小厮们见是巧姐同来,不敢怠慢,引那车子一直赶到内仪门。刘姥姥和巧姐下了车,将车赶了出去,又有二门外伺候的小厮们都迎上前,向姐儿请安、姥姥问好。姥姥如今福至心灵,也会和他们周旋了几句。小厮引着直至平儿院,此时平儿尚在王夫人处未回。小丫头丰儿连忙打起帘子,请姐儿和姥姥进屋,说道:“姐儿怎么总没回来?奶奶正惦记着呢!”巧姐见了丰儿,因是凤姐旧人,也分外亲热道:“我哪天不想回来瞧瞧,正赶上庄家季忙,连姥姥都没空,一个人怎么来哟。丰儿姐姐都好么,叫我好想。”

  丰儿和姐儿说了一回话,又对刘姥姥道:“姥姥请坐,我去请二奶奶去。”这里巧组让刘姥姥上炕去坐,自己在炕旁绣墩随意坐下,刘姥姥偷着问巧姐道:“二爷几时续了二奶奶啦?那平姑娘在哪儿呢?”巧姐笑道:“二奶奶平姑娘就是一个人,她如今扶正了。”刘姥姥念了一声佛道:“这正该的,平姑娘那样的行事待人,平常人家的奶奶们哪里赶得上她呢。”又笑道:“头一回我来了,见着平姑娘插金戴银的,赶着她叫姑奶奶,惹得周嫂子她们都笑我。往后可真得叫奶奶了。”

  正说着,平儿同丰儿一路说话进来。巧姐忙站起请姨姨娘安,刘姥姥也要站起,脚却坐麻了,又歪了去,好一会子才支撑起来。刚唤道:“姑娘。”又说道:“不对,如今该叫奶奶了。奶奶别怪我。”一面便要拜下,平儿连忙拉住道:“姥姥别和我客气,姐儿在乡里,这一向多亏你照顾,我替二爷谢你吧。”刘姥姥道:“这还不是应该的么?我们家里若不靠着这里老太太姑奶奶那么照应着,不知道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也有半顷多地,大瓦房也有了,马车也挂上了。我们姑爷姑奶奶提起这府里来那一天也念几十声佛,保佑这里老爷太太奶奶们福禄高升,长命百岁的,算我们庄家人一点诚心吧。”

  平儿又问巧姐儿周家上下相待的情形。巧姐儿都说了。刘姥姥道:“那可没说的,那老太太疼姐儿比自己大闺女还疼呢。”巧姐笑道:“姨娘,我现在也会弄纺车了,天天当玩意弄着,也怪有趣的。”平儿道:“你在乡下,这儿许多事你都不知道,”你兰哥哥点了翰林,定了亲啦。宝二婶子添了小兄弟,回头上去见着了,可记着道喜。”巧姐道:“我倒要瞧瞧那小兄弟,一定很好玩的。姨娘为什么不给我也添个小兄弟呢?”平儿笑道:“姐儿这么大,成了人还这么孩子气。”刘姥姥听了道:“咱说这府里福气大着哪,你们还不信,这不是层层见喜么?那新添的小哥儿不就是宝二爷跟前的么,有几个月了?”平儿道:“算起来刚够三个月,倒会笑了。”刘姥姥道:“提起宝二爷来,也真叫人怪想的,他那回给我的茶钟看着不象什么稀罕物,他们说还是古董值好些钱呢!我至今也没舍得卖。”

  说话间小厮们已将车上带来的那些东西搬了进来,平儿揭开软帘一看,差不多堆了半间屋子,忙道:“姥姥,你又带这么些东西来,叫我们心上怎么过得去呢?”刘姥姥笑道:“这不都是我的。那两口袋瓜果菜蔬是地上刚摘下的,这是新腌的白菜青菜,太太奶奶姑娘们尝个新鲜,别笑话。那几个匣子点心,两口袋果子,还有两口袋王田桃花米,是周亲家送的。还叫给这里太太奶奶们都请安呢。”平儿道:“我们这儿一家子,都喜欢地上新采的瓜儿菜儿,这一来够吃好几天了,刚才我在上房,太太知道你同着姐儿来的,叫留你多住几天,别忙着就走。等一会我们同上去,见见太太吧。”

  可巧王夫人打发彩云来叫平儿,大家便同至王夫人处,自有一番问贺寒暄。王夫人见巧姐衣妆朴俭,打量了一回说道:“好孩子,真难为你。”平儿又说到她婆婆爱怜,夫婿和睦,王夫人更替她欢喜。此时李纨正在宝钗处商量家事,闻说巧姐回来,忙同来看她,刘姥姥见李纨、宝钗都道了喜,又道:“哥儿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做了官,大奶奶你真福气。”巧姐见过了她们,忙向宝钗道:“二婶娘,我那小兄弟呢?”王夫人道:“抱来见她姐姐吧。”

  宝钗答应就去了,一会子抱了蕙哥过来,奶奶和莺儿、秋纹等都跟随在后,先抱他见姥姥,又见巧姐姐。巧姐接过来抱着,引逗他笑。姥姥道:“你看哥儿那一笑,简直和宝二爷是一个模子。咳,怎么好好的宝二爷,”说到此觉得不大好,忙又改口向王夫人道:“真是太太的福气,比老太太还大,大孙子做了官啦。又添了二孙子,将来还不是个做大官的么?”王夫人笑道:“但愿都象姥姥说的就好了。”李纨笑道:“姥姥上回说的故事,你们庄子上有个老奶奶,天天吃斋念佛,感动了观音菩萨,托梦给她一个好孙子。我们都以为是你编的。如今这蕙哥儿可真得积德的报应。”刘姥姥道:“我说的也是真事,那家的孙子也二十多岁了,就和巧姐的姑爷同案进的学,他家里人都叫做张百万,我们庄子上的地一多半都是他的,那位老太太比我还硬朗,九十多岁的人还能坐着听一后响的戏呢!”

  王夫人听了十分欢喜说道:“姥姥难得进城来的,咱们明儿还到园子里去逛逛,你上回要画这园子,老太太叫四姑娘画了出来,明儿也找四姑娘去,看她画得像不像。”刘姥姥道:“难得太太高兴,让我也开开眼。”巧姐道:“四姑娘住在哪儿呢?我还没见着她。”李纨道:“她住在拢翠庵,史姑娘也在那里,明儿就都见着了。”王夫人便命平儿吩咐厨房里,预备明天的席。又道:“园子里也先去看看,叫她们打扫干净了,别叫姥姥笑话。”平儿答应着,刘姥姥道:“太太也说笑话了,我们庄家人天天只在土堆里坐着,那些草垛子土埂子就是我们的会客大厅,有时还要堆着大粪,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干净,人家还说没干没净吃了没病哪。”说得众人都笑了。那晚巧姐和刘姥姥都在平儿处安歇。

  次日一早,平儿就带着巧姐先到稻香村去见李纨,此时李纹、李绮因帮着料理兰哥儿纳聘衣饰等事,又贪图园子里凉快,住了多日,尚未回去。

  大家闲话了一会儿,巧姐说到乡下青棵棵多么可爱,一早起苇篱笆上开遍各色的喇叭花草,地里蝈蝈蛐蛐和金铃子叫的非常好听,连纹、绮诸人也恨不得到乡下去逛逛,一时巧姐又问起探春,李纨道:“三姑爷也来京了,新赁的住宅,她前两天才回去,今儿太太高兴又打发人接去,也许一会就要来的。”

  歇一会儿,平儿、巧姐又同至拢翠庵去见惜春、湘云。惜春不大会世故的,只略问巧姐那边情形。湘云闻知巧姐与刘姥姥同来,笑道:“我们这两天正闷着,来了个母蝗虫可有笑话了。”平儿笑道:“你道那姥姥真怯哪,那都是鸳鸯支使出来,骗老太太取乐的。”湘云笑道:“不管她真怯装怯,只她那个样儿也就够发笑的了。”惜春道:“你们何苦轻嘴薄舌的,凤姐姐、林姐姐单好刻薄人,到底不载福,如今我们仍旧携蝗大嚼,那造出母蝗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湘云听了也叹息不止。平儿又说到王夫人看那大观园图,惜春连忙命紫鹃寻出,放在手边。

  谈到晌午,便同至王夫人处,探春已在那里,见着巧姐,也拉着问长问短,说了半天,等丰儿引刘姥姥来到,方同往荣禧堂入席。

  王夫人陪着薛姨妈、刘姥姥、史湘云、李纹、李绮坐了一席,探春、惜春、巧姐、李纨、宝钗、平儿坐了一席。李纨、宝钗和平儿仍不时到那边席上照料。席间上了熊掌,湘云赶忙夹一块递与姥姥道:“姥姥你猜猜这是什么?”

  刘姥姥用筷子接过,看了半天,又嚼了一回只是猜不出。平儿叫小丫头拿一支生熊掌给姥姥看,姥姥接过去,捉摸了半天,说道:“猪爪子也不象?那牛羊腿子更不对了,嚼着倒有点腥气,难道是腥腥爪子么?”众人听得都笑了,薛姨妈道:“姥姥不要受她们的骗,这是熊掌。”刘姥姥瞪着眼听着说道:“这就对了,我见过耍狗熊的,那爪子就是这样。可没听说那东西可以吃得的,你们怎么想的主意,连狗熊都饶它不过呢?”众人笑刚止住又复大笑。

  李纹笑得按住胸口,探春举杯欲饮,把酒都洒在桌子上。少时又上了酸豆腐,刘姥姥道:“这个我可吃惯了的,哪天也离不开它。”王夫人道:“请用勺子吧。”刘姥姥舀了一勺,慢慢吃着说道:“怎么一样的豆腐,到你们城里连味都好了,到底皇帝脚底下,任什么都比别处强。”王夫人道:“这里头有鸡蛋、白猪脑子和着,还加上鸡鸭火腿的好汤煨了,等半熟了再加上笋尖香菌,才有这点味儿。姥姥学了到家做去。”刘姥姥道:“吃是好吃,可是吃不起,这些作料算起来够我们十天半个月的嚼裹了。”

  湘云只和纹、绮姐妹说些闲话,说起那年吃螃蟹做诗,眼前就短了好几个人,都不胜感慨,少时又上了一碗菜,王夫人举起筷子让薛姨妈又让刘姥姥道:“姥姥你尝尝这个神仙鸡。”姥姥笑道:“怎么鸡都成神仙啦?还是神仙变了鸡呢?不管他我先得一块再说。”夹了半天才夹到一块,吃着笑道:“也试不出他是神仙,就是有些酒味,怪不得吕洞宾要喝酒呢!”引得众人又大笑,那边桌李纨、宝钗都忍着不敢笑出来,平儿用手帕掩着嘴。探春笔道:“姥姥别喝醉了,若象那回醉倒在山石后头,她们就把你当神仙鸡了。”一进席罢,丫环们送上漱口的条,大家都漱了。

  刘姥姥欲一口咽下,平儿忙道:“姥姥那是漱口的。”这才改漱散坐,闲话一会儿,探春道:“这时候白天太短,太太要逛园子,早些去吧。”王夫人听了便同众人往园里去。只薛妈要歇中觉,自回宝钗房中歇息。

  此时已近中秋,王夫人等走过那座石山,已闻得一阵阵的桂花香。先到沁芳亭上,那里有竹藤椅榻,各人随意坐。宝钗怕风太凉,亲自取过织金绒毯铺在榻上,然后请王夫人坐下。看那一带池沼,荷花已老,尚有余花,水气烘秋,分外萧爽。

  刘姥姥坐在栏边,谈些乡下新闻故事,内中颇有新奇的,说是他们村里老顾家生下一匹驹子,满身漆黑,粉鼻粉眼,四蹄雪里站,人人见了都爱,哪知道是同村姓凌的欠他五千吊钱,变马去还债的。他儿子得了梦,跑去顾家一看,那驹子老远就颠颠的走来瞧着他儿子下泪,后来到底拿钱赎回去,还养在家里呢。又说有家姓周的,夫妇二人都念佛行好,生了一个儿子,又聪明人品又好,娇养到十八九岁,被拐子拐了去十多年没有消息。就近周老头病重,什么医生都治不了,想不到他儿子忽然回来,拿出一种仙丹给他老子吃了登时就好。据说拐去后被一道士救去,传授他许多道术,这仙丹也是那道士给的。这事若不是我亲眼见的,连我也不敢信,能说世上没有神仙么?

  刘姥姥只管信口开河,众人有听着的。有各自闲谈的,也有凭栏眺望的。湘云看见那边一片翠竹,说道:“那不是潇湘馆的竹子么?上回我看他一大半都黄了,眼下可又好了。”探春道:“你不知道,今年园子里的花木都重新修整过了,这竹子新近派老叶妈管着,比从前老祝妈还勤谨呢。”

  平儿回王夫人道:“池子里的船,我叫他们预备下来了,太太还是坐船?还是小轿子?”探春道:“太太还坐船吧,到底比轿子舒服些。”王夫人笑道:“我一个人坐轿子,你们走着也太累。咱们都坐船吧。那船靠在哪里呢?”平儿道:“这才又浅又窄,大船撑不过来,在柳堤那边湾着呢?”

  说着,便叫丫头们传小轿过来,王夫人道:“不用啦,这里路很平,又没多远,走走也好。”于是扶着玉钏儿慢慢走去,众人一跟随,走过紫菱洲,只见白草红寥,秋色清妍,欲另有一种萧寒之致。宝钗心有所感,说道:“从前二姐姐住在这里,我们走惯了的,怎变得如此荒凉?”探春道:“二姐姐那年回来还舍不得这房子,可怜只住了一天,以后就没有来过。”刘姥姥道:“哪位二姑娘啊?不是那鹅蛋脸脾气好的么?我听姐儿说生生是给姑爷折磨死的,真叫人心疼!还有个林姑娘呢?总也没见着,如今到哪里去了?”平儿道:“林姑娘早就过去了,你还不知道么?”刘姥姥道:“我见她总跟宝二爷在一处说话,身子好象单薄点,哪里想到这点年纪就转去了呢,”

  平儿怕她又说什么,连忙用闲话岔开,不多时已到了荇叶渚长堤,早有两支小画舫在柳荫底下停泊,驾娘们见王夫人来到,忙即拉跳板,打扶手。王夫人和刘姥姥、李纨姐妹、平儿、巧姐都上了迎面这支船,探春、惜春、宝钗、湘云带着书、莺儿等又另坐了一支,当下便吩咐开船。驾娘们刚撑动竹篙,船便离岸。忽听叭哒一声,一个人从船头上直摔下去,众人都吓昏了。

  不知那人是谁?可曾掉下水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大观园续宴待披图 太虚境赐婚惊抚表

 

  话说王夫人和刘姥姥等从荇叶渚柳荫下上船,刘姥姥向来不常坐船的,站在船头只顾和王夫人说话,冷不防船一开动,立足不稳,就摔了一个跟头,幸亏平儿在她身旁,连忙将她拉住,没有掉下水去。王夫人问道:“姥姥摔着没有?”刘姥姥道:“没有什么,我那回踉着老太太走那石子路,还坐了两个屁股呢,这上头一站平怕啥哟。”巧姐拉刘姥姥进舱坐下,王夫人道:“姥姥在乡下不坐船么?”刘姥姥道:“我们那里遇见发大水也坐小船,我活了这么大,只坐过两回呢。”

  一会子有两对鸳鸯从船旁浮水过去,刘姥姥道:“你们城里也养着鸭子,倒是花的比白的好看的,只怕是野鸭子呢?家鸭子哪里有这颜色。”李纨道:“这是鸳鸯,姥姥可记得老太太房里的金姑娘不叫鸳鸯么?”刘姥姥道:“那姑娘待我也真不错,听说她跟着老太太去了,老太太那个行善一定要成菩萨的,她就当上龙女啦。”李纹、李绮只听她的话,暗中发笑。

  那边船上,湘云拿过篙子要替驾娘们撑船,宝钗道:“你们看史妹妹在那里演荡湖船呢。”探春道:“云儿,你没有看见那边刘姥姥的笑话么,你掉了水里是自找的。若把船弄翻了,我们跟着你去喝水,可太冤啦。”湘云笑道:“这水碧清的,掉下去喝几口也没什么,再不然做了捉月骑鲸的顾太白,我倒成了仙了。”驾娘们都道:“姑奶奶坐下吧,这可不是玩的。”

  湘云方将篙放下,坐在船头,这两支船沿流撑去,碰着莲茎荷叶拉拉有声,船过处水波晃漾,有些水都被惊飞。湘云指岸上一处院落道:“那不是蘅芜院么?”宝钗注目好久,方说道:“可不是么?这一油饰改了样儿,几乎认不出来了。”惜春道:“宝二嫂子,你为什么不搬了来?大家热闹点。”宝钗道:“我也有这个意思,这一向忙的顾不得啦。眼下秋凉且说不到,要搬也是明年春间的事了。”探春道:“你有了哥儿,还是住怡红院合适,那边房子宽绰,又有树荫、凉风。”

  说着,眼前露出一带曲折竹桥,便知已到芦雪争了。王夫人要上去坐坐,平儿忙叫驾娘们将船靠住,大家下了船,从竹桥上走过,不断的嘎吱之声。刘姥姥道:“刚才那一摔,我倒不怕,听它嘎吱嘎吱的,可有点发怯,你们各处都修理了,为何不修这桥呢?”巧姐道:“姥姥别害怕,我来搀着你。”刘姥姥走得甚慢,到她过了桥,走进亭子,王夫人等早已在亭内坐下。婆子们预先备下茶炉沏了茶送进。由丫环们依次了递了大家喝着。刘姥姥四下看了一看,笑道:“这是亭子么?我瞧着还象一支大船似的。”王夫人笑道:“这里本来是仿着船式样盖的。”

  李纹、李绮靠窗子站着,看那碧清的流水道:“咱们把窗子推开,在这里钓鱼才好呢。今儿可惜没带竿子。”湘云笑道:“若把姥姥打扮起来,真是天然的一个渔婆,只没有人可扮渔翁。”探春道:“二哥哥从前穿着那套蓑笠,大家都说象个渔翁,若把那一套给史妹妹穿上也还充得过呢。”

  宝钗拉同湘云,各处闲着,忽指那边一块石头道:“你看那里不是咱们吃鹿肉的地方么?就在那石头上架着铁炉,大家烤着吃的。”二人触景生情,都想起宝玉来,各有各的伤感,却只默默无言。平儿一眼瞧见说道:“你们站在那儿看什么呢?”湘云笑道:“我们还想着那年吃鹿肉的滋味,你只贪好吃,把镯子丢了也不知道。”平儿听得也笑了。

  探春走过来听见说道:“高兴的事一过去就找不回来,如今就给你们一块鹿肉,拿到这里烧着吃也不是那个滋味了。”此时惜春看着流水,正想她的禅理。王夫人坐在那里和刘姥姥,巧姐闲谈,忽看见芦苇外隐着一角卷篷,问道:“那边不是一个水阁么?”平儿回道:“那就是凹晶馆。”王夫人爱那篷下亮爽,便要到那边坐去。玉钏地道:“顺着岸边走过去,并没有多远,那年老太太在凸碧山庄过中秋赏月,我和鸳鸯姐姐下了山各处都跑到了,在那卷篷底下看见水里的月亮才有趣呢。”

  当下王夫人便要从岸旁走去,平儿道:“这一带虽是平路但潮湿还有青苔,怕不好走,太太还是坐船去吧。”于是王夫人扶着玉钏儿上船,平儿跟去照料。这里众人都从岸旁穿着芦花,一路往凹晶馆去。刘姥姥走着笑道:“这走到咱芦塘里去了。”

  李绮瞧见李纹素罗衣上落着一个红晴蜒,向前一扑,刚好捉住,拿在手里给李纨看。湘云因地上太滑拾起一段干树枝来,拿它做拐棍。探春笑道:“刚才要叫你扮渔翁,此刻倒扮成老旦了。”一时到了凹晶馆,看那里字画陈设还都照旧,婆子们知道太太要逛园子,打扫得很洁净。

  刚要坐下,王夫人坐船也到了,同在卷篷下坐着闲谈,刘姥姥道:“这里真是靠水临水,我们乡下卖年画也有画着大园子的,哪有这么好呢。”王夫人道:“这个到底是人工布置出来的,你们乡下有的是真山真水,只怕还要好哪。”刘姥姥道:“哪里有真山真水哟。除掉树木就是庄稼地,还有些土堆子,离我们村里七八十里地有几处皇上家的园子,倒是真山真水。那房子一半都在山上盖着,可惜那回被毛贼造反给烧了,是上家几次要修理都没有钱,不知道老皇上盖的时候用多少万银子呢?”李纨道:“姥姥,你去逛逛么?”刘姥姥道:“那园子如今还有官儿看着呢,哪里容乡下人进去。我是听人说的,他们说从前老皇上住着,五月节耍龙船,耍好了皇上见喜,大把的银于赏下来,那才热闹。我们村里娘娘会高跷中幡插,都赶到那里送给了皇上看。看上也照样赏银子,如今晚儿可没有了。”李纹问:“什么是高跷?什么是中幡?”刘姥姥又大说一阵,大家都听住。

  湘云欲同宝钗、探春各自闲谈,湘云指着那栏干说道:“你这栏干的直棍,数到那边有多少根?不许数,只许一口说的。”探春道:“大概是十二根?”湘云道:“错了,偏多着一根。那年中秋,我和平儿在这里联句,借她拈韵的,所以用的是十三元的韵。”宝钗道:“那年我刚好搬回去,你只怪我约好了中秋赏月倒住家里去过节,哪知道园子里生出许多闲事,怎么住得下去呢。”湘云道:“那回你们不在这里,只我同平儿倚栏联句。此刻咱们在这里,平儿又没有了,天下事真没有十全的。”宝钗听了,也相对叹息。

  探春道:“你们只顾追想从前,诗社倒搁下不提了。大嫂子答应的荷花社也没有开成。此时芙蓉花快开啦,咱们补个芙蓉社吧。”宝钗道:“芙蓉花是细腻风光的,做诗题不如填词的好。”湘云正要接着说话,只听王夫人说道:“咱们散了吧,今儿天晚了,我也乏了。若到四姑娘那里看画,还有一段路吧,只可改天再去吧。”平儿问了王夫人,说是坐轿,忙即招呼小厮们把轿子抬来。王夫人便坐上轿子先出园去。这里众人又坐了一会儿也散了。

  转眼中秋渐近,李纹、李绮已由李婶娘接回家去,探春也没得在娘家住下,一时大观园中不免冷落。李纨、宝钗和平儿欲忙着结下帐目及应节琐务,每日都到议事厅上商料理。一日平儿从议事厅回房,丰儿迎着回道:“奶奶,二爷打发兴儿回来了。”一儿道:“二爷老远的打发他回来,有什么要紧事么?”丰儿道:“他没有说起,奶奶要不要传上来问问?”平儿点点头。

  歇了一会儿,丰儿同着兴儿进来,向平儿请安,呈上贾琏家信,平儿拆开细看。那信上写的是:“此次到东边,知那些庄地已被环兄弟蒙混出脱,幸亏地方官十分出力,那一般庄户也自知被骗,情愿将庄地及文契一概交回,只求赔偿损失。一切数目俱已查明,家中无论如何抵押,务必赶紧拨汇七八千银子来,便可了事。只是环兄弟闻信先逃,扣之不及。再则边地早寒,速将大毛皮衣捡出,交与兴儿带回为要。”

  平儿将信看了,又问贾琏的起居近况,兴儿道:“二爷住在熟的银号时里,空的时候只喝酒,叫两个唱曲的唱唱,并没有别的,奶奶放心。”平儿笑道:“我不象从前奶奶要问这些事,只问二爷的身子好么?劝劝二爷不要多喝酒熬夜。”兴儿答应了,平儿又问那环三爷如今怎样逃到那里去了。兴儿道:“提起三爷来,简直不是从前在家里的样子,打扮得一身匪气,一出门就带着好些打手,都是蓝衣服紫裤子,头上还插着野鸡毛,一开口就是公府公府的,拿这个吓唬人,背地里勾结卫帮马贼,无恶不做。他的消息也灵,不等二爷到了那里,头几天就走了。我们冷眼看他还要捅大乱子呢。”见平儿无语,方慢慢退下。

  平儿便上去回了王夫人,又告知李纨,宝钗。那天晚上王夫人又说与贾政知道,贾政道:“也只好这个办法,可是又要七八千现银子,琏儿又不在家,往哪里去张罗呢?”王夫人道:“上次领回老太太的珠串,还有两串在我这里,若实在没法子,只可还拿这个押去,有一串子也就够了。”贾政道:“老太太留下的这点东西,我们保守不住,三番两次的拿去抵押,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呢?”王夫人道:“这不过暂时押借,又没押死,将来等琏儿家来,想法子赎回也还不难。”贾政道:“这也罢了,环儿这孽畜怎么办,我是要性命的,将来带累我还要吹头呢!”

  王夫人道:“老爷干着急也不中用,明儿告明族长,将他撵出族去,再通知各处地方官都立了案,想来也不怕的。”贾政叹道:“这畜生不早早的死了,替回珠儿或是宝玉也是好的。”王夫人冷笑道:“老爷如今倒想起宝玉来了,为什么他小的时候看得仇人似的?”贾政笑道:“我回过老太太的,人莫知其子之恶,我是莫知其子之善,从前只占了一句,如今两句都占全了还说什么呢。”

  不言贾府上下思念宝玉。却说宝玉此时在大荒山修成大道,每日仍旧静坐,有时浏览道书,参透道家许多真诀,渐渐引起引度人的心事。闲时也同柳湘莲联合出游,宇内名山胜迹,随想即至,上自五所金台、十二玉楼以至著名世间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还有云川的两玲珑,施州的九上下,安远的金室石室,散原的鸾罔,无一处不曾游到。也遇到许多有名无名的散仙,有的结伴,也有的携着配偶。那些仙女一个个都是雪膏花貌,雾袂云裳。

  宝玉、湘莲道行已深,从不动一些凡念。只看着仙家也有夫妇,更悟到情之一字是着天地氤氲之气,凝结而成,天地一日不环,这情字也一日不减。那回游到天台,先看了石梁飞瀑,贪看山景,一路信步行去,见那一带画阁玲珑,珠帘迄逦,似有仙居。心中想道:“若能在这个地方常住才不枉做了神仙呢。”

  正痴想间,见一少年玉貌的仙郎迎面行来,忙趋前问讯。原来此人便是阮肇,正住在此间。彼此立谈,甚为投契,便邀宝玉、湘莲同至家中,拿出流霞仙浆共饮。说起当时失路入山,幸遇仙妹,得谐美眷,因此便在山中共住,也不知经了多少岁月,又引他夫人出见,真是仪态万方,目所未见。宝玉等坐在那间精室和阮肇谈些直诀,互相印证,又同着刘晨偕仙子来访,凤车鸾佩,尽态极妍。阮肇替他们介绍了,也是相见恨晚,深谈良久,方握手叮嘱而别。

  宝玉和湘莲由原路回去,暗想那刘、阮二人都是俗骨凡胎,一遇仙缘便得到这般仙福,我枉自苦修了许多日子总算修成丹诀,证就真仙的了,只求见一见林妹妹,诉我一番冤屈,欲见不到,心中未免有些不平,可也不敢尤怨。此时湘莲同行,只见宝玉脉脉凝思,何曾知他的衷曲,不料一举念间,那天上玉皇便已知晓。

  次日湘、宝二人同在洞中静坐,渺渺直人忽然走进来说道:“大士即日回山,带有玉旨,速备香案迎接。”宝玉、湘莲不知何事,只答应遵命。于是抬出青玉宝案,燃起逢莱宫的九光光华烛,摆上那泗水出波的云螭神鼎,点着那宝林炼髓的芳屑名香。刚好布置齐备,茫茫大士已从洞外下了祥云,身穿水田朱衣,手捧瑶天玉简,庄容正色的行来,一近香案便道:“贾真人接受玉旨!”

  宝玉忙至香案前跪下,渺渺真人随即接过玉旨,安放在香案正中,只见烛光香气缭绕如云,上面鸟篆虫书,一字字都现出五色奇彩,茫茫大士朗声念道:

  “昭明显溶昊天上帝敕曰:县宇细渺,无终无始,导化宣麻,维予小子。咨尔审瑛,娲璞之精,惠以某露,洽于神茎亦维绛珠,永怀以报,酬泪陨生。太虚是蹈,前因即结,大化未口,维情不息,以贯幽微。如莩以茹,如卵以伏,九阂不移,精湛顺复。猗予成化,因物寿容,喜尔贞固,用沛鸿蒙。尔瑛尔珠,宜结伉俪,前有刘樊,令徽允继,大顺循德,联为蹇修,于戏敬止,永郭良逑。”

  念完了,宝玉九叩谢恩而起,又跪下向茫、渺二人拜谢。大士笑对宝玉道:“大功圆满,良缘顺成,可喜可贺。”又对渺渺真人道:“这回丹鼎元功成就甚速,全仗真人善诱之力。”渺渺真人笑道:“若非大士如此成全,只怕那个蠢物倒要怨我了。”说毕又瞅着宝玉一笑。宝玉心知天台山中那番妄念,已被师父知觉,暗自含愧。茫茫大士道:“由果生因,又由因生果,这也是一定的道理。亏得他那回一念,玉帝照察,就降了这道旨。天听昭昭,无远弗届,焉得不令人敬畏。”宝玉道:“弟子尚有下情,一向与湘莲兄在此潜修,所志既同,又同经患难,他和尤三姐一番因果,也与弟子相类,此番若往太虚幻境,可否同他前去,了其心愿,也不枉师父玉成之力。”

  茫、渺二人都道:“推己及人,也是性情中应有之事,只管同去便了。”当下又对宝玉、湘莲各有诫勉,就带他二人向太虚幻境而来。宝玉是来过两次的,此番道成心遂,遥见石坊高耸,一带清溪碧树,风景估然,颇似久客初归的情况。茫、渺二人经他们走进了宫门,警幻仙姑已在那里迎接。即时将那道玉旨交与仙姑,彼此接洽一番,又对宝玉、湘莲道:“吾事已了,好自为之。”便又各自云游去了。

  宝玉见警幻仙姑桃靥含春,樱唇衔雨,蹁跹袅娜,还似当年。含笑道:“神仙姐姐往时多承指引,耿耿在怀,念今番到此,当向何处安身?如何与潇湘妃子相见,还乞携带。”警幻听到指引二字,以为指着替兼美作媒之事,不觉羞红了上颇,半晌方说道:“侍者不要如此谦称,且喜别来早证仙班,上膺玉旨,如今便请到赤霞宫居住。妃子那边且待通辞,不可冒昧。”又指湘莲道:“这位便是柳仙么?”宝玉道:“正是。”忙替他们见礼。

  二人随同警幻又走进二层门,警幻指着痴情、薄命两司道:“如今管薄命司的便是迎春妹子,管痴情司的便是鸳鸯妹子,都是侍者家里人。”宝玉道:“那回师父弓俄到这里见着许多家里人,都不理我。又都变了鬼物,只怕他们跟我也无缘了。”警幻道:“她们好好的这里,如何会变鬼物,那是茫师一番幻化,要点醒你的。倒是熙凤妹子与鬼物相近,如今正在地狱里呢。”宝玉听了不胜感叹,又问起兼美。警幻道:“她早升入情天,连续她的秦可卿都升了去了,侍者异日上谒天廷或许尚可遇见。”

  一路走着,见珠帘低垂,画栋雕楹,其中有许多仙女往来,都不认识,忽听警幻道:“前面便是赤霞宫了。”往前看去,果然迎面一座朱红宫门,进门一带是群房子,又进了二门,只见正面五间正殿,垂着珠帘,左右各有偏殿,院中几树石榴开得似一片火霞。从花荫下角门过去,另有小小院落。警幻指与湘莲道:“柳道长且在此间下榻。”宝玉送他进去,然后又同警幻走进正院。原来中间一座长厦通着前后两座厅房,是工字式的结构。院左遍植海裳,右边却遍种芭蕉,恰好红绿交映,又从厅穿过,才是后院。周围抄手游廊,正中是前后钩边的九间精室,纹窗雕槛十分精致。

  宝玉不及看院中茶木,便有诗女打起海红软帘,邀入内室,见那九间前后都是用博古花橱做成隔断,或明或暗或分或合,回环曲折,各各不同。宝玉、警幻二人就在明间坐定,又有三四个侍女从曲室出来,向宝玉见礼。也是娇胜春花,媚如秋月。警幻道:“此间是侍者旧居,可还记和?”

  宝玉此时灵机已澈,便道:“从前不到此间,哪得有这番因果,只是一座尘世,几失本来。此番幸脱迷津,也还是姐姐指引之力。”警幻道:“那迷津遥深莫测,拿定方向,不致堕落的尚有其人,若既堕其中,又能翻身跳出,侍者外恐不多见,非具过人智慧,焉能如此。”

  宝玉正在谦逊,侍女送上茶来,喝了两口,觉得清香馥郁,比那千红一窟更有余味。便问:“此茶何名?”警幻道:“此茶名为三清。本是各色芳卉制成,又用竹间雪水和梅花佛手同煎,所以清味独绝。”宝玉赞叹不止,一时又问到黛玉住处,警幻道:“只在绛珠宫,距此不远。”宝玉道:“此番赐婚,实非始望所及,在我本意也只想一见绛珠,剖明冤屈,究竟她恨我不恨?姐姐必有所知,不要瞒我。”警幻道:“恨与不恨无从深窥,只见她一首落花诗,一套琴曲,似乎不是忘情的。少迟当为申意。”宝玉道:“那回跟师父来此,分明见着她,我只喊一声林妹妹便被力士撵出,那也是幻化的么?”警幻道:“鬼物是幻,自然无一非幻侍者向来聪明,何以尚有疑惑?”

  宝玉顿悟,又问:“绛珠宫中尚有何人?”警幻道:“常在绛珠那边的只有晴雯、金钏儿,新近又来了麝月。”宝玉道:“她倒都聚在一起,只是那麝月怎么也来了呢?”警幻又将她痛哭殉主略说一遍。宝玉尚欲再问,警幻已站起告辞道:“侍者且住,候我好音。”便一直出宫去了。

  这里,宝玉走进里间,转过一回镜屏,方是卧室,见结构精巧,陈设幽雅,也自心喜。那案上也放着道书,随手取了一册,倚窗翻阅。心里似乎七上八下,总看不下去。又懒得去寻湘莲,正在无聊,忽然想道:“我是得过道的,这一向守定此心,似止水不动,怎么又心猿意马起来。若把持有定,岂不把已成功的功行都丢掉了。横竖我是不负她的,她不恨我固好,便是恨我我也自尽我心,只当还在大荒山修道,又何不可。”又想道:“我这番缠绵俳恻之情那高不可攀的玉帝尚胜且被我感动,难道林妹妹的心就真是铁石做的不成?”想至此,又觉得天空海阔,丢下书只是静坐。直到天快黑了,侍女掌上灯来。

  忽听得门外女子的声音说道:“二爷在哪儿呢?我真摸不着门呢。”宝玉国家连忙迎出去一看,原来就是那茹痛殉主的麝月,一见宝玉便跪下拉着袍襟哽涸不绝。宝玉拉她起来道:“麝月姐姐苦了你了,可是你也太傻了。”麝月道:“不傻怎么样?谁都象袭人那浪蹄子没良心的,你如今还向着她不成。”宝玉道:“这也是定数,你到了这里还不明白么?”

  麝月瞅了宝玉一眼说道:“二爷你怎么不做和尚了,你只顾做和尚可害苦了我们呢。跟了去吧没那个道理,守着呢老爷又都要打发出去,你说为难不为难?刚才听说要娶林姑娘,我还纳闷呢,怎么和尚有娶亲的?想不到你早就改了装啦。”宝玉道:“做和尚做道士那由得我,也不是得已,你的苦处我都知道就是了。”一时又说起黛玉,宝玉问道:“林姑娘到底见我不见呢?”麝月道:“我就是给你送信来的。警幻仙姑刚才到那里提起玉旨主婚,我和晴雯都替你喜欢,哪知道林姑娘倒翻了,说了一大套的话,又说是你平常来了原可以见见,如今为这事来的她可不能承受玉旨,还有为难的苦衷要修本上奏呢。”

  宝玉忙问:“她有什么为难的?”麝月道:“那仙姑也是这么问林姑娘。一会儿仙姑走了,她就叫金钏点上香,自己在屋里做本呢。我也不知林姑娘是什么分儿,这些事就要上奏玉帝。”宝玉道:“晴雯、金钏儿她们知道不知道林姑娘的意思呢?”麝月道:“她们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晴雯知道你来了也要来看你,又怕林姑娘着恼,我说我死去活来的就为的是二爷,可顾不得那些了!她偷着送我到前院,叫我告诉你别着急,晚上想法子探出林姑娘的真意就好办了。”

  宝玉听了愣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冷眼瞧那林姑娘到底恨我不恨呢?”麝月道:“我听晴雯说从她们提起你来,林姑娘总不拉碴,后来二姑娘和鸳鸯、香菱都来了,说起你死死活活的都为她,又做了和尚,她似乎很感动,以后就好得多了。”宝玉道:“既如此为什么不见我呢?”麝月道:“那个我可不知道,我也是新来的。”宝玉道:“你们怎么都跟着林姑娘呢?”麝月道:“林姑娘是晴雯接了来的,因为伺候的侍女们都不熟识,才又把金钏儿拨来。我来了晴雯又再三留我住在那里,林姑娘从来不支使我,只算吃闲饭的吧。”宝玉道:“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这里,给我做伴儿,不要回去了。”

  麝月道:“本来我是服侍你的,那也没有什么,我只怕晴雯那张嘴,又有金钏帮腔,明儿不定拿我怎么开心呢。”宝玉道:“一个人不要假正经,做那些腔儿,袭人专会假模假样的,如今怎么样了?再说我已经入了道的人,哪里还是从前的脾气呢。”正说着侍女们摆上饭来。宝玉道:“我是不吃饭的,只给我留点水果,你们一块吃了吧。”说罢自到前院去寻湘莲,见那小院中也略有花石点缀,房内图书收拾的甚为清雅。和湘莲闲话了一会儿,又告诉他麝月之事。湘莲笑道:“宝兄弟,你倒有个殉节的关盼盼了,人家死死活活的跟了来,我看你怎么安慰她?”宝玉笑道:“柳二哥又外行了,说起情来哪在乎那些事呢。”

  少时回至内室,宝玉见麝月正和侍女们说话,笑道:“你们倒说得热闹。”侍女们把水果送上,宝玉吃了又漱过茶,便各自退去。麝月问道:“外面住的那柳二爷,可是为尤三姐出家的么?”

  宝玉将大荒山遇见湘莲以及苦修成道,都告诉她。又细问贾政、王夫人的起居和宝钗的近状,麝月都说了,宝玉打量她一回笑道:“这时候了你还不卸妆么?”麝月笑道:“我还等你给我篦头呢!”宝玉道:“那因咱们说晴雯咬牙,她还不答应,今儿她可不在这里。”一语未了,忽听窗外有人说道:“谁说晴雯不在这里?”宝玉、麝月都吓了一跳,不知此人是谁?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警幻仙执柯慰莽玉 临淮神缄札谕娇颦

 

  话说麝月往赤霞宫去看宝玉,晴雯因黛玉处走不开,只托麝月带话去。晴雯原要暗探黛玉的真意,却深知黛玉细心,不敢启口。后来听黛玉做就表章,从头念了一遍,其中也有她懂得的,刚好鸳鸯来找黛玉,黛玉又叫她去请迎春,便借此溜来报信。走过窗外,正听到宝玉和麝月,就插了一句。麝月听了忙出去迎接晴雯,同进屋内,走到花子边,晴雯站住说道:“这往哪里进去呢?”麝月笑道:“我刚才也迷惑了,这比怡红院还曲折呢,快跟我来吧。”

  二人携手进去,晴雯见着宝玉,拉住手也是泪流满面,说道:“我想不到还有见着你的日子。”宝玉道:“我留着好东西给你看呢。”说着从里衣上解下一个锦囊。晴雯接过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及至打开一看就是她自己咬下来的指甲,便说道:“这东西作还带着呢?”宝玉道:“我一直做和尚做道士也没去下他哟。”

  晴雯泪刚止住,听见这话眼圈又红了。麝月从旁边瞧出,拿话岔她道:“你害臊不肯来,怎么也来了。”晴雯啐了一口道:“扯淡!我害什么臊呢,担了那虚名儿,要害臊早就臊死了。刚才怕林姑娘找我,可巧鸳鸯姐姐来了,叫我去请二姑娘,我可不就溜了么?”

  宝玉忙问道:“林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恨我不成?”晴雯道:“起先是有点恨你,那回我央及她讲那芙蓉沫,她就很不乐意,还说是你们的宝二爷,你想想这是什么口气。后来二姑娘她们来了,说了那些情形,她倒都听得进去,这回我也疑惑是恨你,刚才听她念那表章,我虽不大懂得,好象有父母之命四个字。若是为这个可就难了。知道姑老爷姑太太如今在哪里呢?”麝月道:“我想姑老爷姑太太也脱不过那阴司去,二爷明儿托警幻仙姑打听姑老爷的下落,请她去一趟做个大媒,还有个不成的么?”

  宝玉大喜道:“这真亏你想得到,明儿仙姑必来回话,我就和她说去。”晴雯打量了定玉一回笑道:“二爷出了一回家倒养胖了,只是做了和尚又做道士,如今又要娶亲,若传出去不是笑话么?”宝玉道:“我出家的时候也只想寻着林妹妹,说明了我的冤枉,哪里是这个意思呢。”

  晴雯又问起大荒山的情形,宝玉大致说了,三人又谈些旧话。晴雯忽对麝月道:“咱们只顾说话,那边还等着二姑娘呢,我要走了。这里道不熟,你送送我。”又对宝玉道:“二爷明天见吧,有什么信息,我再来。”麝月笑道:“来不来由你,既来了可不放你走啦。你在暖阁里服侍二爷惯了的,我去替你请二姑娘去。”说着便匆匆跑了出去,晴雯急了,嘴里喊着麝月这蹄子,连忙也追了出去。宝玉忙道:“这里生地方,别绊着摔一交,叫她们笑话。”二人哪里听得见。那晚上不知哪个回来服侍宝玉。

  次日黎明,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去朝见元妃,元妃自有一番慰问。

  回至赤霞宫,见前院榴花灿如云锦,忙唤麝月同到花下徘徊玩赏。此时晨曦初上,晚雾未收,那榴花红得更足,有并蒂的,也有重胎的,也有一蒂三花的,各自争奇斗艳。宝玉采着一枚并蒂的给麝月插在鬓上,麝月瞧着宝玉微笑,正要回转内院,只见警幻仙姑款款行来。见了宝玉道:“侍者清兴不浅。”宝玉忙迎着见礼道:正要奉访。不料姐姐倒先来了。”

  麝月上前向警幻行礼,警幻对她一笑,三人同至厅屋坐下。警幻道:“昨天见了绛珠,传述玉旨,她却有一翻固执,侍者谅有所闻。”宝玉道:“依我揣想,潇湘妃子一生孤苦,此事未承亲命,不免触起庭闱之恋,这也是她的孝思。”警幻道:“侍者果然是她的知己,只是她要抗章玉阙,这便如何呢?”宝玉道:“她的表章必是奉烦转奏,姐姐原可暂缓置之,我倒要姐姐代访家姑丈林公的下落,替我做个蹇修。万一林公不允,我再亲去拜求,想承见许。”警幻道:“这却无待访求,我那回见到神祗,知林公因居官清正,现任临淮府城隍之职,只是素昧平生,未免唐突。”

  宝玉见警幻为难,便拜下去。警幻连忙答拜说道:“侍者见委,非敢推辞,我想此间贵府亲眷必有见过林公夫妇的,同往执柯,庶不辱命。”宝玉喜道:“姐姐高见,深合鄙怀。”

  池下首先想起凤姐,可惜她尚滞幽冥。此外屈批发算去,只有迎春,又恐她拙语言,还是麝月提起鸳鸯来。宝玉、警幻都道:“眼面前是的倒忘了她,若她们二人同去,更好说话。”计议定了。警幻又道:“那两处便请侍者接洽,何日启行,我且听信吧。”说毕就要告辞,宝玉送她至宫门外,正要去寻迎春,一面叫麝月去请鸳鸯也到迎春处商议。

  事有凑巧,迎春带着司棋已向赤霞宫而来,在门外遇着。麝月眼尖,指与宝玉看道:“那来的不是二姑娘么?”宝玉迎上前去叫道:“二姐姐。”迎春正走着路,冷不防倒吃了一惊,笑道:“宝兄弟,你们往哪里去?”宝玉道:“正要去寻二姐姐呢。”迎春道:“我那里屋子窄人又多,还是这里好说话呢。”

  一路说着话已穿过厅房,直至中室坐定,迎春见此间铺垫陈设非常富丽,叹道:“不料同到太虚,尚有仙凡之别。”想起自己生前的苦处,不免诉说一番。宝玉道:“我那回听见二姐姐受的委屈就哭了好几场,要太太把你接回来,再也别放你去。太太不但不依,还说我是孩子话,若依了我好多着呢。”迎春又问宝玉见过元妃没有,又问他这几年的经历,宝玉一一回答,正说着话,麝月已接了鸳鸯同来。

  宝玉因她身殉贾母分外敬重,也照姐妹相待,将自己入山修道,以至玉旨赐婚,都和鸳鸯说了。又说到警幻要她二人同去做媒。迎春道:“从前见姑妈的时候我还小呢,只怕姑妈也不记得了,再则我到了这里从没出过远门,就要去怎么办呢?我也有我的意思。一则把这件事办成了,也算补了老太太缺憾。二则见了姑老爷姑太太打听着老太太的下落,我还要找她老人家去呢。”宝玉忙过来向迎春、鸳鸯各作了一揖道:“这件事全仗姐姐成全。”鸳鸯道:“小爷,你不用管了。回头我去找仙姑和她商定行期,我们说起就走了,你只听喜信吧。”果然她们去后一两日便同往临准去了。

  看官你道黛玉这番抗表辞婚又是什么意思呢?她自小与宝玉耳鬓厮磨,密爱轻怜,就存一种说不出来的心事,死去活来都是为此。一旦天公作美,由离复合也应该转悲成喜才是。却因她那回想起父母早亡,至今不得见面,心中无限感痛。后来也听警幻说过林如海现做城隍,悬念之心因此更切。这番见了玉旨虽然是夙愿所在,究竟怨恨宝玉的心未免还留些影子,又觉得这件事来得唐突,继而又想起她的父母。心想:“借此请命或许容她得见一面。”

  这几层也都是说不出口的,所以警幻问她隐衷,只可吱唔不答。有时也记挂着宝玉,借事打发晴雯出去,暗中便中放她去安慰怡红公子的。那晴雯哪里知道,这两天黛玉见迎春、鸳鸯没来,又听说她们同警幻出了远门,也猜到为着此事,却不便说得,每日闷着,只抚琴观书自遣。有时歪在她常坐的香妃榻上,思前相后伤心落泪。晴雯、金钏见她如此,时常想出话来替她解闷,世间或借话劝慰她,总没对着黛玉的心事。那天正是林如海的冥寿,黛玉追想从前在盐院衙里必然要传两班戏,摆几十席酒,那些盐商纲总以及淮扬绅富,抢先送礼庆寿,何等热闹。

  黛玉那时虽小却还记事,如今如海身后萧条,又没有承祧之子,恐怕连忌辰家祭也没人管了。想到这里更增悲感,便把几上父丁鼎浓浓的热了茗香,叫晴雯、金钏收拾些果品,无非雪藕、冰桃、交梨、火枣之类,也摆了大半桌子,自己肃诚跪拜,默祝了一番。然后起来歪在榻上歇息,还不断的落泪,心想父亲已成了神,我此番意思不知能否达到。又想起那年在湘馆私祭,还有宝玉来安慰我,如今来了这几天总见不着我,不知怎么难过呢。

  正在幽感弹绵,晴雯忽从前院进来道:“姑娘快去瞧瞧吧,那仙草要开花了。”黛玉也觉稀罕,便同她缓步出去走到白玉栏边,金钏儿正拿着琼壶仙露绕栏遍洒,笑道:“姑娘你看这花骨朵儿,碧绿地带点浅红才好看呢。”原来那花蕊也似的建兰抽箭,比兰花朵还大,尖上微带红色,此时含苞未吐,又似小小荷叶,也有一两瓣伸开的,所看的露珠分外滋润,才至栏前已闻见阵阵清香。那一面靠站黛玉的娥娜迎入,翩跹欲舞,更有形容不出的姿态。黛玉细细赏玩一番,也想来了这几年一直没见它开花,此时忽然开了,莫非是应在喜事上?只是我若不遇着父母,如何能办喜事呢?

  回到房里已是掌灯时候,想作几句诗赏那奇花无奈心绪纷乱总写不下去,直至枕上尚自凝思。一宿易过,到第二天,警幻和迎春、鸳鸯便已从临淮带了如海家信回来。

  原来迎春等随着警幻乘云飞举,当天就临淮寻着城隍衙门,那些号房差役询知是贾夫人的内亲,不敢怠慢,即时通报。贾夫人悬念母亲,听说贾家人来,非常欢喜,即命人接进内衙,迎春、鸳鸯先上前拜见,贾夫人虽是多年不见,看那面庞大谱都还认得连忙抚进。迎春又替警幻仙姑介绍了,彼此不免说些客套。贾夫人闻知黛玉现居幻境都是警幻携带,更致感谢。后来说到玉旨赐婚及黛玉上表陈情,贾夫人也有些误会说道:“这也怪不得这傻丫头为难,那宝玉不是娶过薛姑娘的么?叫我们姑娘算什么?”亏得鸳鸯说明幽明两界各是一事,况且宝玉为了林姑娘当了和尚,又当道士,苦心修持,感动玉帝,才有此番敕旨。贾夫人这才恍然,便命人请了林公进来,大家见了礼,慢慢的提到此事。

  林公是尊重玉旨的,说道:“宝玉已证仙班,又是自小在一块儿的,这亲事还有什么说的。况且是玉帝敕旨,岂可抗违。这孩子也太固执了。”迎春道:“我看妹妹的意思总要姑老爷、姑太太有信去她才肯听呢。”鸳鸯道:“今儿我们是专诚求婚来的,仙姑是大媒,我跟二姑娘是替宝玉求亲的。姑老爷、姑太太赏我们小脸吧。”说着、迎春、鸳鸯便同拜下去。贾夫人连忙扶起道:“我们姑娘在外婆家长大的,全亏姐姐们照应,她那小心眼儿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等我和姑老爷写信去就是了。”

  鸳鸯从衣襟内拿出一块汉玉,形似甜瓜,色有红晕,说道:“这是老太太给宝玉的,留在姑太太这边,就算我们的聘礼吧。”说着便递与贾夫人,贾夫人也拿出一块汉玉璜说是从前荣国公给姑老爷的,作为回礼。那晚上款待警幻仙姑,住在内花园,迎春、鸳鸯便住在上房,陪着贾夫人谈些旧事,鸳鸯问起贾母,贾夫人说是在阴间荣国府和老太爷一起住着。又因为眼前就是林公的生日留他们多住了两天,这才写信带了回来。

  迎春、鸳鸯回至太虚幻境,先往赤霞宫告知宝玉,好叫他放心。然后到黛玉处,一见面就向黛玉道喜,黛玉还以为她们是提亲来的,只绷着脸一言不发。鸳鸯又道:“林姑娘,你还不该请请我们么?姑老爷姑太太多少年没有信,如今刚有平安家信来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第?”黛玉道:“你们哄我呢,哪里来的家信哟。”迎春取出袖中锦封,向黛玉一晃说道:“这是什么?你不信就别看。”

  黛玉抢过来一看,见那信封上“黛儿手拆”四字宛然林公手迹,不觉呆了。那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滚了下来。晴雯道:“姑娘看信哟。”这才提醒黛玉拆取信笺,从头细看,写的是迎姑娘远来,知汝近况甚慰。汝父奉职旧治,母亦在署,一切安适。每念吾儿,辄复耿耿,今乃释然。姻事上叨玉旨,良惬我怀。敬戒勿违,是所至嘱。某月某日父自淮署寄。也是林公亲笔,后面贾夫人又附写了两句,意思大致相同。

  黛玉看完更自掩面呜咽,大家劝慰不住。鸳鸯笑道:“林姑娘,我们去了两三天,看不少的热闹呢,昨儿是姑老爷的生日,那临淮城乡百姓老老少少都来拜寿,有些老婆子小媳妇还到后衙来见姑太太,又有一班人用亮轿把姑老爷抬了出去,前头金瓜斧旗伞提炉,还有许多执事都是用香花扎的,又有一班一班的戏,一层一层的台阁,我们从不没见过的,这回可开了眼了。”黛玉听了才破涕为笑,晴雯道:“警幻仙姑回来了没有?怎么她没来呢?”鸳鸯道:“刚才同在宝二爷那里,她有事先回去了。”晴雯道:“宝二爷也可怜,这两天等你们没有消息,不知多么着急呢。”

  黛玉瞧她一眼,鸳鸯趁此说道:“宝二爷来了这几天了,他急着要见见姑娘,本来都是见惯了的,明儿我同着他来,姑娘先见见他好不好?”黛玉仍旧不应,那脸上泛起红云似有羞涩之态。鸳鸯也不敢再说下去。又说了回闲话,方同迎春去了。过一天警幻至绛珠宫,便催着晴雯、金钏儿替黛玉添制衣饰家具,又约了几个仙女来帮着料理,黛玉佯作不知,任她们如何忙碌,总不过问。此时赤霞宫更忙得不了,那后院九间精室便做新房,都重新油饰装设起来,真是堆锦为屏,涂椒作壁,炉添鹊尾,镜展鸳函。窗上糊的茜色烟罗,地上铺的金纹绣砖。麝月和几个侍女都赶得手忙脚乱,宝玉又请迎春、鸳鸯同来照料,把那工字院的北厅另收拾出来给她二人暂住。

  迎春向来不谙琐务,只帮着过目而已。元妃也时常打发太监宫女们出来,问短些什么?只管向那边宫里去取。宝玉只说都已有了,有时宝玉急于要见林妹妹,磨着鸳鸯领他同去,鸳鸯被他磨急了便道:“小爷,你急的什么?横竖过两天就要娶来的,哪里有做新郎的等不及跑到新娘子家里去呢?”大家听得都笑了。

  宝玉没法,只可忍耐,晴雯两面往来,把黛玉一举一动都告诉于他,也就不疑惑黛玉什么怨恨。心中却另有一种痴想,他想到那回娶宝钗的时候,大家都说要的是林姑娘,直到拜堂还瞧见林姑娘扶着雪雁哟,不料一转眼间便换了样子,这回虽然说得很好,究竟没见着林妹妹,不要临时又有什么变局,这是他极喜生疑,所以有此过虑。

  说来可笑却也可怜,那日迎春、鸳鸯因佳期在即,这边布置大致齐备,想往绛珠宫去看黛玉,刚走至宫门,偏遇着四个宫女,奉元妃之命来颁赐物品,只得折回款待。那赏品是白玉和合仙一座、金莲龙凤烛一对,紫金如意双柄,名色宫锦十端,另有嵌宝金冠一顶,绣蟒大红箭袖长袍一件,石青八团锦倭排穗褂一件,青绸绿缝粉底朝靴一双,都合着宝玉的身量尽寸。原来元妃因他曾经出家恐怕吉日衣装不备,特为赶出来给他拜堂用的。那宫女领了茶酒赏封,向宝玉谢赏。说道:“娘娘明儿还要亲自来呢。”宝玉和迎春等都道:“千万不要劳动凤驾。”等她们走后,迎春、鸳鸯方去看黛玉。

  及至张珠宫门前,望见人山人海不敢进去。问了旁边仙女方知正是玉敕下降之辰,远远望去有五色彩凤,衔着书从云中飞下。警幻仙姑引着黛玉在白石栏前跪接,许多太虚幻境的仙女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都在那里瞻仰。密密层层直成了一片粉圈香阵,那彩凤飞进香案前头,警幻赶前两步,忙将天书接过,展开朗读。迎春、鸳鸯隔得稍远,只听个大概。先是奖慰黛玉的孝思,接着说明前后因果,又颂布下十样天珍以为珍品,在俗家就算是添妆的。警幻刚刚念完,那彩凤一声和鸣便飞入云端去了。

  这里众人陆续散尽,迎春、鸳鸯刚要进去,迎面遇见尤家姐姐,也是来向黛玉道贺的。一路说笑,同至内院。晴雯先瞧见了,邀她们至堂屋坐下说道:“二奶奶、三姨儿好久没来了。”尤二姐道:“我本来就懒,这一向又不大舒服,总没得出来。”尤三姐道:“林姑娘呢?”晴雯向里间一努嘴,少时金钏儿搀了黛玉的出来,已换了新妆,含羞相见,更形娇怯,大家都向她道贺。黛玉凝波欲语,却又咽住。尤二姐道:“二姐姐和鸳鸯姐姐这一向可真忙了。”迎春道:“我哪里会料理这些事呢,宝兄弟再三央及我,只好应个名,全仗着鸳鸯姐姐呢。”鸳鸯道:“新二奶奶明儿可早点到那边去,你也是嫂子的旧好,好意思不帮点忙么?”尤二姐道:“我也是跟二姐姐似的,这些事都不大懂得,明儿一定早去,替陪陪客还对付得了。”

  鸳鸯又向尤三姐道:“柳二爷来了就住在宝二爷那里,三姨见过了没有?”尤三姐道:“他不来找我,我还去找他么?只当还了他的命债就完了。”鸳鸯道:“这可别怪他,他这两天也替宝二爷帮忙呢,宝二爷说起你们的事,他万分抱歉,还托我到处致意三姨儿,无论如何他一定把你们的事给团圆上,只当赎他的罪过,三姨也不要介意了。”尤三姐道:“那也是姓柳的耳朵软眼睛不认得人,能怪宝二爷么?”晴雯恐怕她们说僵,忙打岔道:“外头那仙草开了花,你们瞧见了没有?”鸳鸯道:“我们只顾瞧热闹就没有留神。”晴雯道:“你们来得正巧,今儿晚上警幻仙姑约着仙女来赏花,还备了酒宴,也是替林姑娘凑热闹的意思,等一会咱们一决出去看看。”尤二姐道:“这花开得也巧,我来了这些日子总没见他开过花,这两天赶着开了,不也是替姑娘凑热闹么?”黛玉听了更不好意思。

  大家闲谈至晚,只听得帘处有人说话,好象是警幻的声音。金钏儿搀着黛玉出迎,警幻道:“客到了不少啦,她们都要见潇湘妃子呢!”黛玉和众人只好随同出去,见那朱油门内,白石栏前,满铺着孔翠织成的翠金缕,那上面一层层的锦菌玉几,有许多的仙子都在那里看花游戏。明珠翠羽雾鬓风鬟,说不尽的风华绮丽。见黛玉出来都向她道贺。也有曾共往或在警幻处见过的,握手倾谈,更显得亲热。黛玉请问众仙姓名,有的说是圆梦仙姑,有的说是谐情大士,有的说是缄愁金女,有的说是触恨菩提。

  原来都是她们的道号,一时了不能全记。周旋了一会儿,各自就坐。便有侍女们就各人玉几之上,摆设珍肴精馔,杯箸外各有一把自斟壶,满泛琼浆,浓倾玉液。此时玉栏内仙草着花,有半开的,有初开的,一半是含涩的,映着五彩的霞光灯,喜气盈盈,妙香袅袅。席间警幻仙姑举着万艳同杯酒,含笑向众仙子道:“明日便是潇湘妃子未降之期,恰好名卉敷芳,群仙齐集,良辰盛事,不可无歌舞揄扬。因此愚妹教那些舞女歌姬按着宫商谱了几支新曲,聊以助兴,不要见笑。”

  说罢,就传了一队红裳翠的女子上来。警幻吩咐道:“你们就把新制红楼梦的曲子演来,请各位仙姑们赏鉴赏鉴。”那些女子同声应了,各自长袖回拢,纤腰徐舞。一面按起银筝檀板,引着歌声从头唱来的是:

  (引子)地辟天开,灵根早在,便结就意芷情胎。补天心拨云手,耐闲时没处安排。因此上翻出镶金补玉的红楼界。

  (悟前因)什么是金玉缘真?什么是木石盟深?算起来两般误会,坐因生果,却不道一样联成此日因。叹人间,鸾颠凤倒皆天定,要看到珠联壁合携手上蓉城。

  (相见欢)一个是人世共姜,一个是仙界兰香。若说尹和邢当年如何接孟光,若说娥与英,如何两地各参商。休妨他花偶,休怨他月中孀。只心头这一点情苗儿,总有个比翼边枝,人间天上。

  正唱着又有一班侍女,把红楼梦曲子的印本分给大家,一面翻阅,一面细听,更觉字字人耳,清韵悠扬。只听那女子接着唱道:

  (梦荣华)报君恩未了,望深宫又渺,一霎时把富贵空抛。引鸾傲仙山缥渺,听鹃声故园飘摇,说那钗盟钿拆何人晓?但祝鼎祚天长,侬家呵!不恨,蒲柳凋零早。

  (巾帼英)年时远嫁隔千山,甚月满花浓,今番重见。要整顿家园,助儿夫还把珠钤展。自古天机随转烛,人事有循环。生男成底事,毕竟让红颜笑,老蚌枉刁钻。

  (幻中仙)恁寡鹄叹伶俜,枉负了绮罗三春容易醒。料埋那酒社诗盟,消磨的月夜花晨。全换了少时蝶围蜂阵,终久是仙骨道灵,跨凤飞升。这是仙环中绝代云英,何用证双星。

  (解脱禅)好洁志难酬,孤龛冷似秋,偏生成慧性灵机透。任凭你佛火几生修,对俗双眉皱。欲不风波生,顷刻见面是冤分。可叹那投泥污了冷垅玉,倒变了堕落花枝寂寞愁。到头来还亏得多情公子来营救,依旧是仙山宝树长生就,补还你槛外嵯峨白玉楼。

  (贪狼报)中山狼,无情种。哪晓得惜翠怜红。任凭他骄淫作孽千般重,只要那冥冥留眼如张,终有人了了收场似转蓬。问审妖巨憨,何若逞顽凶。

  (回头岸)把那风光看贱,千红万紫总如烟。把那浮荣打透,只剩了黄蘖枯禅。试看到朱邸斜阳后,名园野草前,这其间多少悲欢恩怨。何况是空房独夜人鸣咽。疏台幽语鬼缠绵,早接着逃空入定无沾恋。谁晓和似真似幻无世,疑是疑非别有天。也是一般处无楼阁三神,闻说道芙蓉阙五云边,早留个栖元殿。

  (拔泥梨)心机用尽待如何?大数定谁容逃过。聪明生是累,冤孽死偏多。狭路重量也拼着,泥犁万劫苦消磨,受尽了冷冰冰九地风,吹醒了巧营营一生梦,晃悠悠个性似转叶柯,关怀答答向人难躲。呀!半空飞下救星来,这还是和平果。

  (收馀福)收余福、收余福,托命耕耙。梦朱门,梦朱门,一例空花。幸才郎也挂乌纱,还胜似伍卑田,走草莽的渐阳棣华。才悟天缘前定,休要嗟呀。

  (转阳春)梦里华年看佳儿,宫锦朝天,那晚韶华如今才转。且漫提荻字熊丸,只这勖官箴。申母训,也纲不尽手中慈线。虽说是古来将相总徒然,也全仗积德在人先。气昂昂豹绣蝉嫣,名赫赫身驰轺简。光烂烂雀屏名宣,显巍巍中兴位占。博高堂捧诰一开颜,也只是遇着好时光,留几篇佳传。

  (好事永)香闺漏尽,说话荣宁,计丞尝问弦涌,都是兴家的根本。天都决荡超前劫,世业绸缪衍旧祯成败总由情。

  (景运降中天)浩浩的情宇无限,坦坦的情天无径。有情的永永长生,无情的明明报应。欠债的债要偿,欠命的命要尽。秋悲春怨镇日除,兰因絮果须信。从今袖手让娲皇,更无缺憾烦伊调整。太虚里宝月常国,神霄里更驻了真景。好收尽万汇向春,还了我白茫茫大地无踪影。

  众人领略了半天,那舞的各有惊鸿游龙之态,歌的珠喉宛转,一唱三叹,更有绕梁裂石之奇,各各惊叹,只不甚解曲中之意。迎春细看那曲本,似乎说的是贾府之事,却捉摸不透。心想只有黛玉或能索解,偏她今儿是新娘子,不便向她烦絮,未免闷闷。直至夜漏转午,北斗微斜。警幻道:“明儿还有事呢,咱们散了吧?别叫主人累着。”众仙女这才纷纷散去,黛玉要留迎春、鸳鸯住下。二人都道:“只怕那边还有事呢?”

  不知次日喜礼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催妆得句贵姐迎妆 寻梦留香仙妃通梦

 

  话说警幻仙姑邀同一班仙女,在绛珠宫赏花大宴,夜深才做。到了第二日,便是宝玉、黛玉合卺吉期,在宝玉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桩得意之事。那天早起,麝月便把元妃所赐金冠、蟒服、穗褂、朝靴替他打扮起来,宛然还是未出家的宝玉。先乘宝马金舆赴绛珠宫行了奠雁之礼。此是晴雯、金钏儿正忙要替黛玉理状,黛玉却只歪在榻上,展转寻思,任凭如何催促只是不动。

  晴雯等非常着急,亏得警幻仙姑来了,同着几个仙女硬替她梳洗更衣,宜面新妆,含羞带笑,扶上那双凤翠盖宫车。晴雯、金钏另乘了一辆朱轮七宝车,那些羽葆珠旗之盛,鸾吹凤管之繁,真是天上星云,仙家锦绣,自与世间婚礼不同。一路到了赤霞宫,又有元妃赐的一班仙韶宫乐引了进去。其间洞房曲室,绣户文茵,玉醴交筵,金钱撒帐,一切繁华不必细表。

  太虚幻境一班仙女都在那里观礼,警幻仙姑和尤氏姐妹到得甚早,在正殿上替宝玉款待众宾,安排喜宴。迎春、鸳鸯料理锁务,正忙的不得开交。外边又报元妃娘娘驾到,赶着陈设宝座。宝玉和众人都到门外,按国礼跪接。元妃见了笑道:“此非皇宫,何须守此俗礼。”忙令宫娥们一一扶起,直到内院下了风舆,便往黛玉新房去了。

  迎春等跟了进去,引着黛玉拜见,略说了几句话,迎春又替尤二姐引见。元妃知是贾琏次室,也以嫂呼之。说到:“这回喜事,你们姑嫂几位可太受累了。”又道:“宝兄弟小的时候总跟着我,我教他认了好些字,今儿他的喜事正该我来替做主人,这里又没有尺寸管着,任你们怎么挡驾我也是要来的。”一会儿又问:“宝兄弟因何不见?”迎春笑道:“体制有关,不敢擅入。”元妃笑道:“那几年在宫里轻易不见着一个亲人,如今到了这里还要闹那一套做什么?快叫他进来吧!”宝玉听了,忙即进见见叩谢。

  元妃见那套衣服甚为合身,笑道:“到底穿这一身,瞧着顺眼。我怕你拖着那件破道袍就做新郎,可不叫人笑话。”迎春道:“娘娘真疼宝玉,替他想得这么周到。”元妃笑道:“我也赶了好几天呢。”又笑对宝玉道:“宝兄弟,你可称心了吧?到底新娘子看准了没有?别又叫人家掉了包去。”宝玉不好答言,只有微笑。众人听着要笑,又不敢笑出来。元妃又道:“林妹妹的诗才我那年领教过的,非咱们姐妹所及,宝兄弟只怕也赶不上。今儿好日子怎么没有催妆的诗呢?”宝玉道:“不瞒娘娘说,这两年在大荒山修道,一切文字都荒疏了。”元妃道:“皇上封你文妙,岂可倒把文字抹掉,今儿更说不去,将来闺房唱和,难道也好借口荒疏交白卷子么?”

  宝玉不得已,退至外间屋里,自去构思。这里元妃与迎春、鸳鸯且谈些闲话,听鸳鸯说起还要到地方去寻贾母,也不免感叹。一时宝玉诗成呈进,元妃看是:

  赤霞宫喜礼蒙凤舆宠临恭纪十二

  戚里叨嘉贶,青庐降风镳。

  香尘分浣葛。瑞蔼近涂椒。

  望斗星接境,垂夭月德标。

  赐袍叨芳组,鸣佩仰琼瑶。

  仙仗蓬莱回,恩晕草木骄。

  同根怀荫庇,宜室勖桃夭。

  户外昭容袖,台前弄玉萧。

  春风固露井,丽景应云韶。

  双引黄罗伞,交辉绿绮寮。

  淑徽三界缅,风化二南昭。

  被宠惭非分,蟾仪幸不遥。

  眷宫山获重,阴教辅神尧。

  看完便道:“这诗比先好多了,林妹妹也该和一首,才是倡随之理。只是今天迫吟咏,未免不妥,改日再领教吧。”又叫抱琴取过文房四宝,自己也写了一首绝句。宝玉接过和迎春同看那诗是:“人合奏蕊宫春深,玉镜台前证夙因。修到蓬莱仙眷属,新传紫诰赐天姻。”

  大家都道:“娘娘绵心绣口,不同凡响。”元妃道:“我素来不长于此,二妹妹是知道的,聊以记今日盛事而已。”迎春等请元妃入宴,元妃稍坐一会儿,便起驾回宫。到晚警幻仙姑邀同圆梦仙姑,点起桦烛,送宝玉入房。

  那宝、黛二人经过千磨百折,到今日方才成了仙家夫妇。究竟黛玉还是有些怨恨宝玉,不免佯嗔薄怒,还是可怜宝玉有一番密语深盟,就是当日帮忙的迎春、鸳鸯,近侍的晴雯、麝月、金钏儿也都能知道,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探春和宝钗商定了整顿计划,过两天便回明贾政、王夫人,将各行档酌量裁减,责成林之孝综司出纳,吴新登综司帐目,相互纠察。所有各行档开支也由他二人稽查,如有差错一并谴责。虽然还是几个旧人,一切仍按老祖宗的规矩,可是比从前严密的多了。那总帐分经常、临时两项,凡是经常用款,如各房月钱等等,自这回起都按定期支发,又将各房月钱,酌加十分之二,以后零碎购置统由各房理,不许动用公款。

  又想起东边荒地,白搁着未免可惜,议定逐年添垦办法。又斟酌了两个妥人,一个是从前看园子的包勇,一个是焦大的儿子焦忠,都是忠正耿直的一路,当下由贾琏张罗些现款就交给二人去设法经营。走的时候宝钗约同李纨、探春传他们进见,切实吩咐一番。包勇道:“包勇只知道有主子,不知道别的。上头看得起包勇,叫包勇去办,包勇只有拿出心,拼着性命报效主子。包勇一天在着,这地和地上的钱都在我的身上,奶奶放心吧。”那焦忠说得更粗鲁:“奴才的父亲在时,看那帮狗男女欺瞒主子,就说他们不得好死,又教训奴才不许跟那狗男女学,奴才若有一毫欺瞒主子的心,当下就天雷劈了。”

  宝钗等见他们语出真诚,又各奖励几句。果然他们去后逐年开垦,大见成效。其中有一块荒地被邻近君姓韩的强占了去,包勇等和他拼命打官司,打了两年之久方得争回,此是后话。此时宝钗等打发了包勇、焦忠,又忙着料理贾兰的喜事,刚好这年遇着恩科,新庶常提前散馆。贾兰得了一等一名馆元,授职编修。梅翰林夫妇因吉期将近,一切繁文缛节有必得预先接洽的,都叫宝琴来寻宝钗。因此宝钗添了许多麻烦,正值春令和暖,宝钗带着蕙哥儿和奶子、丫环等已搬至怡红院居住,原住那院有二十多间房子,正好做贾兰的新房。

  贾政本意不愿铺张,无奈一班亲友世交因贾兰是玉堂归娶,都要格外替他热闹。到喜期前半月,送礼的便络绎不绝,还有许多同年,替他绘图致诗,传为佳话。迎娶那天,忠靖候、临安伯又各自送来小戏,荣禧堂、嘉荫堂两处都搭了临时戏台,分款男女宾客。男客自郡王驸马以至世爵显宦,都在园中嘉荫堂接待。那荣禧堂内客厅各处,王妃诰命和世交内眷更来得不少。

  李纨、宝钗、平儿诸人自从布置新房,直至会亲回九,总不得一天安逸。那新人梅氏,容貌性情和宝琴不相上下。梅家虽是儒门,因是爱女,也勉力置备厚妆,珠翠锦簇无不惧备。又陪了碧云、麝云、怜云、梨云四个美婢,王夫人、李纨自是满意。

  宝钗累了几日,好容易才歇过乏来。那天在怡红院早起,刚下过一阵微雨,觉得绿荫清润,庭宁静幽。梳洗过了,引着蕙哥笑了一回,便至王夫人处请安。王夫正在检点衣料箱子,笑道:“从前老太太说起软烟罗来,那么矜贵,我今儿在闲箱子里捡出好两匹,这茜红的颜色更销,你们搬到园子里去,那窗纱只怕都旧了,这一匹给你糊窗户吧。”宝钗道:“拿这个糊窗户可惜了的,我也不讲究这些,太太还留着吧,给丫头们做夏衣也是好的,外头哪里买得的呢。”王夫人道:“我仿佛记得你们姐妹里头有个拿这个糊窗户的,只不记得是谁了。”宝钗道:“那是林妹妹的潇湘馆。”

  王夫人道:“那潇湘馆如今谁住着呢?”宝钗道:“自从林妹妹过去,一直没人住,还是老婆子们看着呢。”王夫人道:“我听说那里常有鬼哭,小孩子眼净,怕吓着,你告诉奶子们别带到那儿去玩。”宝钗道:“那都是老婆子们编出来的,我们那里离得最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想林妹妹决不会闹鬼,果真是林妹妹,我们姐妹们也很好的。有什么可怕的?”王夫人又问兰哥儿喜事的帐目都算清了没有,宝钗道:“这两天正算着还没结呢。”

  一时贾蓉过来回话,宝钗便退下往议事厅去。李纨、平儿已先到那里,家人媳妇们纷纷回话,有请领大厨房酒席银两的,有请领花轿铺帐目的,有请领搭盖喜棚工价的。李纨等核明帐目,又翻出老帐来对比。对了的发给领牌,也有开错了的即将帖子掷还,令他重新算明白了再来领。接着又是程顺媳妇来领夏季车轿围子价钱,那帖子写着旧例俱支八十两,今核实请支四十五两。宝钗问她历年情形,那程顺媳妇说不清楚,便命传程顺来。

  一时程顺来到,宝钗问道,”这车轿围子都有旧的,难道全坏了么?”程顺道:“这是旧例,每逢换季,都要换的。”宝钗道:“那换下来的旧围子做什么呢?”程顺道:“历来都归奴才们做为好处。奴才想要整顿。所民扣三十五两,抵那旧围子的价,只当帖换新的。”宝钗道:“什么叫做好处?这就不成一句话,就是减下来,只怕这里头有你们的好处呢?”程顺道:“奴才向来讲究核实的,上回估修仪门,别人都估的四五百两,奴才在府里这些年就是鸡毛掸子丢了一根毛也不许小厮们乱扔,还留着修补呢。”

  宝钗道:“你这个也未免小廉拘谨以后按委的这笔银子停了,几时坏了几时再换,没坏的只管用着,你听明白了么?”程顺道:“车轿帘子没有什么大小,更没有什么宽紧横竖得可着车轿做的。”宝钗道:“以后这笔银子不支了,等围子坏了再换。这总听懂了吧。”程顺答应两声是,方慢慢退去。这里宝钗笑对李纨平儿道:“这还是有名能干的,我看也够糊涂了。”平儿道:“我听说他的脾气还不小呢?他在手底下的小厮们骂起来祖宗三代的胡卷一阵,是认字的他更妨忌,只会对付上头就是了。”一时柳嫂子送饭来,大家吃罢,

  正在说话,人回三姑奶奶来了,探春进来见了李纨诸人笑道:“你们真忙,这时候还没有散啊?”宝钗道:“可不是?刚才还和程顺呕了半天闲气呢。”李纨道:“三妹妹这两天倒有空儿。”探春道:“在家里也不得消停,这次想回来住两天歇息歇息。”大家陪着探春说了一会儿闲话,宝钗又和她同至秋爽斋,将近来筹划的事都说了。探春也很佩服她心细,又添补了许多主意,直谈到天晚方回。

  宝钗那天也很累了,夜里刚睡下,朦胧间见黛玉穿着银红凤袄子、百褶宫裳,含笑立在床前道:“宝姐姐,我来瞧瞧你。”宝钗忘却黛玉已死,问道:“林妹妹,好些天没见你了,你的病都好了么?”黛玉道:“谢谢你惦记着,可不整个都好了。姐姐你生了哥儿,我还没给你道喜呢。”宝钗也不好意思的说道:“好容易见着了倒说这些玩话。”黛玉笑道:“这也不是玩话,我倒问你一句话,咱们姐妹这么好,你看我大远的来了单奔着你来,你到底也想不想我呢?”宝钗道:“怎么不想,昨儿在太太那里还提起妹妹来呢。”黛玉似颦似笑瞅着她说道:“还有一个你想他不想?”宝钗道:“谁?”黛玉迟疑了半晌总说不出来。

  宝钗又再三问她才说道:“横竖姐姐想得着的,也是你们宝字号。”宝钗道:“他走他的,我为什么想他哟?”黛玉笑道:“你还和我说这门面话,若不想他为什么哭了那么些天呢?你只说实话,若真想他,我可以叫你们见见面。”宝钗道:“他不是在大荒山出家了么?有什么法子教我们见见面?”黛玉笑道:“未必在那里吧?”宝钗道:“不在那里难道在妹妹那儿么?”黛玉道:“此处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道:“到底在哪儿啊?”黛玉道:“横竖有这个地方,此刻不能告诉你。”宝钗笑道:“这么说,你们一定在一块的了?”黛玉似羞似知,默默无言。

  宝钗又道:“你们都在一块,把我丢在这里受罪,我也跟你去吧。”黛玉道:“姐姐,你有你的事,事情完了还不是到一块么?你急的什么?”宝钗还要说话,黛玉道:“姐姐,天不早了,我还要看紫鹃去呢。这里给你留下寻梦。你若是想我们,点起香来我就来接你,可别给了旁人。”宝钗道还拉住她的衣裳叫颦儿别走,一晃便不见了。仿佛醒来,莺儿道:“姑娘叫我么?”

  宝钗不由得笑了道:“我叫林姑娘呢。”莺儿笑道:“半夜三更的叫那林姑娘做什么?不是见了鬼了么?”宝钗道:“刚才林姑娘来了,我们说了半天话,她说二爷在她那里呢。”莺儿道:“二爷出了家,林姑娘做了鬼,哪能到一块呢?梦由心造,这都是姑娘白天想着了夜里才有这个梦呢。”宝钗道:“刚才这梦可是明明白白的,她还给我一种香呢,说是若想他们,一点了香她就来接我。”莺儿道:“姑娘,那香在哪里呢?”宝钗向枕边寻觅,果然有三根香。那香只有一寸多长,闻一闻另有一种清香的味儿,便拿给莺儿看道:“这不是么?你替我好好收着别压折了。”莺儿忙把立柜开了将那香收起,各自睡下。

  次日,早起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想起梦中黛玉说是去看紫鹃,不知紫鹃可曾得梦,便向拢翠庵去寻惜春、湘云,趁便问问。婆子们回了惜春,忙即请进。此时惜春正在摆棋谱中双飞燕一局,这边如何扳,那边如何点,这边又如何长,摆得滋滋有味。见宝钗进屋,方才放下说道:“二嫂子这时候正忙着,倒有工夫来玩。”宝钗笑道:“一天到晚忙错了,到你们这里清静清静也好。”

  湘云正在劝慰紫鹃,紫鹃眼都哭肿了。一见宝钗便道:“二奶奶,您梦见林姑娘没有?”玉钗道:“我正为这个来问你,昨儿晚上我梦见林姑娘,说了半天话,临走她说要来看你,她和你说些什么呢?”紫鹃道:“我夜里梦见她打扮得象新娘子似的,说是从宝姑娘那里来。我心里迷迷惑惑,以为她从南边回来,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此处非南非北,可远可近,那里熟人可多了。宝二爷、二姑娘、鸳鸯、香菱、晴雯都在那里,连麝月也后赶着去了。我说我跟惯了姑娘的,还跟姑娘去吧。她说你年轻轻的,何必上那里去呢?我看她要走,就哭着追她总追不上,绊了一跤就醒了。”

  湘云道:“宝姑娘,你那梦和她一样不一样呢?”宝钗道:“说的话都合得上,只没提那些人。”湘云道:“二姐姐和鸳鸯她们一起还近情理。二哥哥是出家的怎么也找了去呢?”惜春道:“这有什么希奇,只要一心要找了去哪有去不了的。说穿了不过是因果两个字。”

  又说了一回话,宝钗才往议事厅去。办完了事和李纨、平儿谈起此梦也都叹异。平儿道:“老太太和我们奶奶怎么又不在那里呢?”李纨道:“阎王一叫,各人走各人的路,哪能都在一起呢?我看老太太那么吃斋念佛,一定往西天去了。”

  那晚宝钗哄了一会儿蕙哥儿,看奶子拍他睡下,自己挑灯独坐,想起两梦相同,又留香为证,当然不是幻想所致。宝玉一心一意要寻林妹妹去,果然被他寻得去了,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只是既讲到情字,一样姐妹不该那么偏向,这还是颦儿来瞧瞧我,他就不该回来瞧瞧么?又想到自己上事翁姑,下抚孤儿,还要料理那琐琐碎碎的家务,终日操心呕气,也都是为的宝玉,怎么他丢下家里不管不顾,连一句好话也没有捎来,只顾乐他们的,倒叫我一个人顶着受罪,好象是应该似的。想到此不觉一阵伤心,眼圈儿含着眼泪,再也抑止不住,到了枕上思前想后,整整哭了一夜,比那回宝玉挨打听那薛蟠刺耳的话还要痛心。

  第二天就觉得头晕心疼,支持不住,一直病了好几天,没到议事厅去。王夫人来瞧她两回,要请王太医诊治,宝钗不肯,说道:“太太不要着急,我没什么大病,养一两天就好了。”王夫人只得由她,还是宝钗病中想起黛玉的话,说是事情完了还要到一块儿去的。又见奶子抱着蕙哥儿来,心想哥儿才这么点大,离不开人。自己即许了守节抚孤这个责任在身上,总得咬着牙干去。因此勉自排解,安心静养,那病渐渐的好了。

  一日,湘云来看宝钗,知她心烦,正在殷勤劝慰,刚好李纨和探春也来了,问了宝钗的病,大家说些闲话。李纨道:“宝妹妹,我有一件事正要和你商量,昨儿兰儿说起衙门要派人到琉球安南各藩国去采诗,他在派之列,老爷又接到辽东节度的信,说那边缺少人材,要聘兰儿到他幕府里帮着筹划。这两条路不知往哪条好,来和我斟酌,我也想不定。你向来有些果断,看是走哪条路呢?”宝钗道:“老爷怎么说呢?”李纨道:“老爷本没准主意,说是到海外采诗,很难得的机会,等一两年回来,再往外头幕府去磨练也还不晚。”宝钗道:“依我看采诗只是面子上的事,还是就幕府的好。那翰林衙门看不着公事,白混了半辈子就熬到尚书侍郎也无非画黑稿不如早放他出去磨练磨练,将来成就更大。”

  李纨道:“我听说那地边寒很重,常常有冻掉耳朵鼻子的,兰儿又没出过远门,叫我怎么放心呢?”宝钗道:“就是海外采诗也不免风涛之险,还不如出门近便,你若不放心打发小兰大奶奶随跟了去,这有什么发愁的呢?”探春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大嫂子只是游移不定,所以来寻你的。”宝钗道:“若决定了几时走呢?”李纨道:“也不过耽搁十天八天吧。”湘云道:“你们有好儿子到底也担心,不如我这么样心里干净。”探春道:“人家在这里发愁,你倒说这种风凉话儿。”湘云道:“若叫我说,一个人科名成了,年纪又小,还不该往事业上奔么?”宝钗笑道:“到底史妹妹痛快。”探春道:“大嫂子,你许我们做个东道,一向也没得催你,等兰小子走了,你得了空,咱们可该重起诗社了。”那日李纨等谈至天晚方散。宝钗和她们说说话也觉得精神好些。

  第二天便勉强出去,仍至议事厅料理各事。平儿说起后天是李纨的生日,问宝钗送礼不送礼。宝钗道:“往常家里人不讲究这些,就是送礼也只有两件小玩意儿,一首诗、一张画也就算了。如今可不大合适,到底送什么好呢?”平儿道:“我听说四姑娘送的还是一张画佛。”探春道:“我们哪里好比她呢?我想大嫂子苦了多少年,如今儿子点了翰林,正该替她热闹热闹。咱们请太太领头,大家凑个份子,叫大嫂子痛快乐一天,你说好不好?”宝钗道:“从前凤姐姐的小生日,老太太还叫大家凑份子替她热闹呢。大嫂子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替大哥哥顶门壮户,这还不是应份的么?”

  正说着,彩云走来道:“太太请姐姐姑娘们到上房去,姨太太、大太太都在那儿呢。”宝钗等站起答应了,探春悄悄的说道:“大概就是为那件事吧。”三人便同彩云至王夫人处,只见薛姨妈邢夫人在炕上对坐,王夫人在炕旁一小榻上坐着,李纨、湘云、惜春正陪着说话。王夫人见宝钗、探春等进来便说道:“找你们来不为别的,后儿是你大嫂子生日,她好容易教子成名,我去年就要替她做的,因为事情多混过去了。今儿大太太、姨太太都提起这事,你们想法子,怎么热闹一天?”

  探春道:“刚才和二嫂子也正商量着呢。从前老太太领头凑份,替凤姐姐做生日。咱们就照着那个办法,太太看好不好?”王夫人道:“好可是好,只是现在人少了恐怕凑不上,不够的我拿出来就是了。”李纨道:“我们应该孝顺太太的,怎么倒要太太拿出钱来给做生日,真要折了我的福了,这个断乎不可。”宝钗道:“咱们先算算看有多少。”薛姨妈道:“我出二十两。”邢夫人道:“我也是二十两。”宝钗、平儿道:“我们不敢比太太们,每人十六两吧。”探春道:“我和史妹妹本该多出的,更不比着太太们,也每人十六两吧。四妹妹呢?”王夫人道:“四丫头怪可怜的,我也出了吧。”

  宝钗道:“这么算已经有一百二十两,还有太太自己一份,那边珍大嫂子、蓉哥儿媳妇两份也尽够戏酒动用的了,那些丫头和和管事的媳妇们一概免了吧。”探春道:“这话很对,派了她们管事的,她们还肯从家里掏钱出来么?无非借公帐上去捞,万一犯了事倒有了借口,以后永远别再派他们了,横竖咱们是钱凑取乐的,多凑点多用,少凑点少用,有什么关系呢。”王夫人对宝钗道:“大家说定了,都交给你办去,别叫大嫂子操心。”宝钗答应了。

  又说了一回话,大家散去。宝钗拉着探春至李纨处商议。李纨道:“依我也不用传戏,连那些杂耍都免了,只备两桌席,大家聚聚,用不完的仍归还给他们得啦。”宝钗道:“太太那样吩咐,若没一点热闹,我们怎么交代呢?就是传一班小戏,也用不了多少钱,别太铺张就是了。”探春道:“这些银子若够了,把史妹妹那份免了吧,她也很窘的。若实在不够,我替她拿出来,只别叫太太知道。”宝钗道:“这个我还不知道么?你也别管了,我对付着办去。”当下宝钗回去,便陆续预备起来。

  不知那日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励贤母攒金仿骄凤 殉故主绝粒化哀鹃

 

  话说王夫人因李纨教子成名,吩咐大家凑份子,替她做生日,交宝钗办去。第二天,平儿将银子收齐,亲自带到怡红院,接数点明,交与宝钗。只湘云一份,说明由宝钗收取,不在其内。

  综计已有一百五六十两。宝钗心想:“若办得太热闹了恐怕贾政不愿意,要是过于简略,王夫人面上又交代不过去。”斟酌其间,只可传了一班小戏,余外杂耍一概不要,欲将酒席格外从丰。到了那天,李纨穿了封诰品服至王夫人处,刚好邢夫人已从东院过来,便向邢、王二夫人都行了礼。邢夫人连忙扶起,王夫人吩咐道:“你们替我款待大嫂子,让她舒舒服服的受用一天。”探春、宝钗答应了,笑对李纨道:“大嫂子听见了没有,回头可得依我们的。”一时薛姨妈、李婶娘来了,不免周旋了一回,便同至内客厅。一路走着,已听得锣鼓响台之声。

  此时李纹、李绮、邢岫烟、薛宝琴、史湘云、惜春都在厅上等候。原来李家姐妹前一天就跟李婶娘同来,在稻香村住下。宝琴因路远,也住在娘家和邢岫烟同来,从大观园走过,先至拢翠庵去寻惜春、湘云,大家一起来的。平儿一大早就叫小厮们带着车马,将巧姐接来。宝钗又邀了喜鸾、四姐儿,只东府尤氏婆媳来得最晚。当下虽没有外客,却也花团锦簇,绕座生春,很热闹的了。又有各房丫头和有面子的家人媳妇们,听说传戏,也都赶来凑趣。大家见着李纨,都要忙着拜寿。还有些磕头行礼的,笑语喧阗,搅成一片。宝钗、探春依着王夫人的意思,在廊前另摆一席,请李纨上座,李纨只是推让不肯。

  王夫人听见她们在那里三推三让,笑道:“你大嫂子若不肯坐,我可亲自来送酒了。”还是尤氏痛快,走过去说道:“今儿什么日子,大嫂子你不上座,叫谁坐呢?难道等着太太来安席吗?”硬推着李纨坐下了。大家坐定,贾兰夫妇穿着品服进来,从薛姨妈、李婶娘起,直至胡氏、巧姐,一个个都敬了酒。薛姨妈道:“大奶奶,你看这一对佳儿佳妇,我们都替你喜欢,你还不痛痛快快的乐一乐?”婶娘道:“我们姑奶奶这可熬出来了,将来真要像老太太那么大福气,还要看到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呢。”

  正说着,戏班里女伶上来请点戏。薛姨妈点了一出“吃糠”,李婶娘点了一出“别巾”,邢夫人推说不大懂得,王夫人再三叫她点,方点了“赏荷”,随后王夫人也点了一出“坠马”。又命贾兰:“去请你母亲随意点两出。”李纨揣度王夫人喜欢吉祥戏文,便点了儿孙福的“报喜宴会。”紧跟着大家也都点了,最后是宝钗点的“诰圆”。当下就彩扮演唱起来。众人看了“吃糠”,都替那赵五娘可怜,也有伤心落泪的。到“别巾”、“坠马”上场,是丑角笑剧。又都笑了。

  薛姨妈道:“往常听戏,都是家里自己的班子,只那回凤姑娘的生日,听过一回外头,到底他们板眼认真,脚色也配得齐整。”邢夫人道:“他们的行头可没有家里的讲究呢!”李婶娘道:“我到了京城里才知道这里的风气,到是讲究听戏的,连行头都旧得不像样儿,只要唱得好,还算好戏。”平儿问巧姐道:“姐儿,你在乡下听得着戏么?”巧姐道:“我们乡下哪有好戏,无非是驼吼戏,唱到野台戏,就算最好的了。”

  湘云拉探春到一旁,唧唧咕咕的说了半天话,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回到座上,正演着“诰圆”,看到末后,笑道:“那霍都梁有了郦飞云,又要华行云,到底谁是大谁是小呢?若不是皇上家替他调停,各给各的封诰,只怕要闹僵了。”宝钗道:“俗语说的又哭又笑,两个馒头都要,就是这位霍状元了。究竟还是好的。如今的人娶了一个丢下一个的多得很哪!”喜鸾道:“可不是么!我们隔壁江都尉,家里有了一大一小,在外头还另娶正室呢。”

  大家说着话,丫鬟们已将晚席摆上,宝钗、探春又忙着去招呼李纨。贾兰夫妇也上来预备安席。惜春本来厌喧好静,又是向来不吃荤,那天坐得也乏了,便先回拢翠庵去。到了庵里,只有当家老婆子出来开门。走进房,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人。忙问:“紫鹃哪里去了?”老婆子回道:“紫鹃姑娘躺在那里,一天也没有动,恐怕是病了。四姑娘去瞧瞧吧。”

  惜春走到紫鹃屋里,灯还没点,连忙叫人掌灯。进去一看,只见紫鹃一丝两气的闭着眼躺在炕上,面色如白纸一般。惜春叫了她几声,总不答应,不禁吓了一跳。心想早起她还照常出来的,怎么病到这般地步,原来紫鹃服侍黛玉多年,一心只向着黛玉。那年潇湘焚稿的时候她就想跟了去的。因为自己是贾府的人,殉了黛玉不近情理,所以因循下去。自黛玉托梦给她,才知黛玉成仙,又许多人都在那里,当时就要跟去。黛玉未允,醒后哭了好几天,思来想去,别无他路,自己便打定主意,渐渐将饮食减少,以至绝粒。

  惜春、湘云只见她照常出来服侍,哪知她是拼命挣扎的呢。此时惜春见她病重,未免惊慌,赶即打发婆子们将湘云接了回来,湘云摸紫鹃身上并无寒热,叫了两声,紫鹃只将眼微睁,却又闭上,也猜不透是何急病。忙命人通知外头,悄悄地请了王太医来。那王太医向来稳当有余,诊她六脉平和,只是虚弱,便道:“这病是思虑伤脾,平素秉赋又弱,以至积成亏耗。”开了一帖补中益气的方剂,好容易叫人抓了来,煎好了,一瓢一瓢的灌她,无奈紫鹃咬牙合口,灌不进去。灌了少许,却又吐出。湘云也是无法,闹到夜深,吩咐婆子们好生看她,自去睡了。

  这时紫鹃正在昏沉,忽见黛玉进来说道:“傻丫头,你要跟我去不是很容易的吗?何必这样吃苦。”紫鹃道:“姑娘你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怎么去呢?”黛玉将衣袖向她脸上一拂,道:“紫鹃姐姐,跟我来吧。”紫鹃不觉便随了她去,身子仿佛虚飘飘的,看那天色就如同刮黄沙的一般,霎时间近了牌坊,瞧见许多宫殿式的房子。又走了一会儿,方见一座朱油金钉的宫门,随着黛玉进去,一派都是殿宇巍峨。前院开着石榴花,后院却开着海棠。

  紫鹃心中暗想:“往常听人说神仙世界那花儿是四时不断的,果然不错。”又走进一屋子,有人说道:“妃子回来了。”只见一群人接了出来道:“奶奶到回来得快。”近前细看,却是晴雯、麝儿、金钏儿,当下紫鹃暗想:“怪不得我那回梦见姑娘和她们在一起呢?只是那院落又不像这里。”又想道:“那些人称什么妃子,她们又称呼奶奶,难道姑娘已嫁了宝玉了吗?”

  正在胡想,麝月上前拉住紫鹃的手道:“你可来了,我们都惦记你呢。”金钏儿道:“我在绛珠宫瞧见一个人走进来,好像紫鹃姐姐似的,正要叫你,被侍女们拦出去了。至今想着总有点疑疑惑惑的,想不到你真来了。”紫鹃神魂未定,想不出说什么好,半晌方说道:“你们敢情都在一块儿呢。”走进屋里,有许多精致的断木鬲,颇似怡红院。晴雯又拉住她问这个、问那个,说了半天。又见宝玉从外头进来,瞧着黛玉笑道:“妹妹回来了,没累着么?别尽在外间站着,这里有风呢。”

  黛玉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这脾气多咱才改呢?”紫鹃此时如何敢怨宝玉,便即上前见礼。宝玉笑道:“紫鹃姐姐,你瘦得多了。如今还理不理我呢?”说得紫鹃也笑了。麝月道:“你们没瞧见她那时候别提有多狠心了,二爷站在廊底下那么央及她,只要问她林姑娘几句话,她死也不开那扇门。央及了半天,连点活动气儿也没有。若不是我把二爷请了回去,就把二爷闪在那里冻坏了她也不管。二爷回去哭哭啼啼又陪了许多眼泪,她还不知道呢。”

  黛玉听得眼圈儿又红了,勉强说道:“说那些废话做什么?咱们里屋去吧。”大家进了里屋,紫鹃见那床帐陈设布置一新,料定是黛玉的新房,忙道:“我还没给姑娘道喜呢!”说着便拜了下去。黛玉连忙拉她起来,道:“你还和我闹这些?我们好些时不在一块,也该好好的说说话儿。”宝玉让她们说话,自同晴雯、麝月到西屋去,金钏儿还在这里伺候。紫鹃便将黛玉死后,她拨在宝玉房里,那年和尚来了,她如何和袭人抢玉,后来又如何到拢翠庵,一一的都说了。

  黛玉听到中间,也落了几滴泪。金钏儿也将这番玉旨赐婚,都告诉与她。紫鹃听了,深替黛玉欢喜,说道:“姑娘一向想家,这可好了,姑老爷姑太太有了准地方了,就回去看看,想也不难的。”黛玉道:“他本说要和我到临淮去的,就因为你这事耽误了。过一两天,我们还要去的。”紫鹃道:“姑娘要去,千万带了我去。我也见见姑老爷、姑太太。”说着,宝玉已走了过来。金钏儿便拉着紫鹃,退至西屋,自去和晴雯、麝诸人说笑。

  这里黛玉见没人了,便歪在床上闭着眼睛养乏。宝玉道:“好妹妹,别睡了,咱们说说话儿。”黛玉道:“你且闹她们去,让我歇歇。”宝玉道:“我在那边也坐腻了,叫我往哪去呢?”一面说着,便走近炕沿,拉着黛玉的手。黛玉摔开手,道:“好好的那边坐着,咱们说话。”宝玉道:“坐着没意思,我也躺躺。”黛玉道:“你要躺着,我就起来了。叫她们瞧见了,有什么意思呢?”宝玉道:“从前怎么倒可以的?你忘了,我还给你说黛玉林子洞的故事呢?”黛玉道:“那时候可以的,如今还是那时候吗?你又不乏,早上睡到什么时候,还不好好给我坐着!”

  宝玉不管,也取个枕头,对面歪着。黛玉倒真个坐起来了,三步两步就要走出去。宝玉一骨碌起来追上去,拦住。只听晴雯大声道:“二姑娘来了。”这才同往外屋接去。

  只见迎春和鸳鸯款步进来,说道:“我们听说紫鹃来了,同来看看她。”黛玉道:“二姐姐和鸳鸯姐姐进屋吧,我叫紫鹃来见你们。”二人入座,只闻得一股幽香,似兰非麝。迎春问道:“林妹妹薰的是什么香?”黛玉笑道:“好两天没薰了,也许是那回薰那群芳髓留下来的香味。”迎春道:“那香我闻过的,也不大像。”黛玉请她二人坐下,那紫鹃便已进来。

  鸳鸯和她都是服侍过贾母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想不到我们这一把子,走的走,散的散,剩我们和晴雯倒同在一起了。”紫鹃问鸳鸯是否住在这里,鸳鸯道:“我管着痴情司,就住在司里,因为这里办喜事,宝二爷留我陪二姑娘住下,一直还没回去呢。”迎春先请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问了许多家里的事,闻知兰哥连中,家道复兴,颇有喜色。

  紫鹃又说到探春、湘云重起诗社,做了许多杏花诗。宝玉道:“咱们这里渐的人来多了,将来也起个诗社吧。”黛玉道:“统共能有几个做诗的,起什么诗社?要做你自己做吧。”鸳鸯道:“我听说你们要到临淮去,可有这事么?”黛玉道:“他这么说的,知道他多咱才走?要是准走了,还要请你们两位替看家呢。”迎春道:“见了姑爷、姑妈可记着给我们带信请安。那回搅扰了好两天,真叫人怪不安的。”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方去。宝玉催着黛玉卸妆就寝。

  欢娱易过,转眼又是两天。那天,宝玉、黛玉一起来,就忙着料理上路,只带了紫鹃、麝月二人,一路驾云行走,到了临淮衙门里,贾夫人一听得姑爷、姑奶奶来了,真是又惊又喜,迎到院里,见了黛玉便搂住哭个不休。众人劝了好一阵儿方住。宝玉是从先见过的,那时还小,如今见他长得英俊,也十分欢喜。说道:“你们瞧宝二爷真像从前国公爷的样儿。”

  有一个陪房的郑升媳妇,是见过贾代善的,说道:“真是的,刚才哥儿从外头进来,我一瞧见,就楞了一楞,连大老爷、二老爷都没有这么像。那二老爷倒有点像老太太呢。”一时进了堂屋,黛玉又领着紫鹃、麝月拜见了贾夫人。问知紫鹃是一向服侍黛玉,麝月是身殉宝玉的,对她们也很敬重,只叫鹃姑娘、麝姑娘,并不以侍婢相待。

  那时林如海正在坐堂问案,一时堂事结了,换便服踱了进来,见着宝玉夫妇,也是悲喜交集。问了黛玉许多话,又试探宝玉的学问、道行,自是乘龙妙选,不由得喜形于色,便和宝玉细谈经史的异义、诸子的精理。一会儿又谈起八股文章,说到那年殿试对策,只据实敷陈,写的大卷,也不行行到底。不料倒蒙皇上赏试,拔在一甲,点了探花。并因此简在帝心,不久便转了兰台,放了盐院。原来林如海虽然成了神,这些科名结习也还未能忘掉。宝玉素常厌恶这些,因是林公,只得跟着说说。

  林公又笑对宝玉道:“你中了举中人,便把举业去下,倒也有理。如今举人比进士、翰林还要吃香呢。听说有个举人出身的武中堂,他说举人都是通的,那翰林更是狗屈不通。还有一个大名士,也是如此说法。我说不信,我们进士、翰林不也是举人里出来的吗?”说得宝玉大笑。依宝玉的意思,当天就要回来,无奈林公夫妇再三挽留,黛玉也依依不舍。贾夫人因宝黛新婚尚未满月,在园子里收拾几间精室,给姑爷、姑奶奶同住。林公又带着出去逛了两处名胜,一直住了五天,方肯放他们走。

  临走,贾夫人又私自给黛玉许多东西,林公知道了,笑道:“夫人你太傻了,他们都是散仙的地位,还短些什么呢?”那天辞了林公夫妇,一路回至赤霉宫。晴雯、金钏儿接了黛玉进去,宝玉便到前院去看湘莲,谈了许久,回到内室。黛玉正和迎春、鸳鸯说话,宝玉忙叫晴雯将带回来的许多珍玩都检点出来,大件的都摆在几案之上,小件的忖量尺寸,都摆在博古子里。刚摆瞧着不合适,又重新挪过,自己扒高上梯的,忙了半天,连迎春、鸳鸯走了也不曾理会。

  黛玉送迎春等回来,瞧见了笑道:“你这无事忙,又忙这些做什么?”宝玉道:“妹妹,你从前瞧见人家带来的东西,就想起家来,擦眼泪抹鼻涕的。这些东西都是家里来的,还不该好好的摆起来么?”黛玉笑道:“你看我也太小气了!难道在乎那些东西么?”一时晴雯、紫鹃替黛玉卸了妆,还陪着说话。宝玉插不上嘴,歪在榻上只管装困。晴雯回身瞧见了,说道:“二爷别睡着了,盖上点吧。”黛玉道:“今儿我也走乏了,你们安置好了,也歇歇去吧。”一夜无话。

  次日迎春、鸳鸯见喜事已过,宝、黛二人去临淮也回来了,便要搬回司里去。黛玉留她们不住,只得叮嘱她们两边住住。

  又过了两天,黛玉因闷坐无卿,和晴雯、紫鹃至前院走走,看那花儿开得正好,便打发侍女们分头去请迎春和鸳鸯、香菱都来赏花。

  少时,迎春先到。黛玉陪她在前院看石榴花。只见正殿外几棵大树,都开得密密层层,就像花仙子似的。迎春道:“怪不得这里叫做赤霞宫呢!人说天台山的赤城,全是一片仙霞堆成,恐怕还没有这么浓艳呢。”说着鸳鸯、香菱也来了,大家就在石榴树下白玉墩坐着赏花玩。迎春道:“宝兄弟呢?怎么没有在家?”黛玉道:“刚才元妃姐姐叫他去了,想必就要回来的。”鸳鸯散步看花,见那边旁院也有些山石花木,说着:“那儿还有小园子呢。我们瞧瞧去。”晴雯道:“柳二爷住着呢!”鸳鸯刚要走去,连忙折回。黛玉道:“咱们里院坐吧,这里究竟不大方便。”大家便同进工字院来。

  此时斜阳照着海棠花上,满院里都是花光。鸳鸯笑道:“我们住在这院里,一天天忙忙碌碌的,也不觉着怎么好。回去了几天,再来看看这花儿,都像分外有了精神似的。可见顽的事总要心闲才领略好处来。”迎春道:“再好的园子住常了也觉着不稀罕。那紫菱洲是我住惯了的,看着还不如潇湘馆、怡红院呢。那回从孙家回来,住了两天,直舍不得走。还不是那几间房子吗?”大家凭栏看了一回,见廊上摆着玉几墩,还有些竹床榻,便随意坐下。

  一时宝玉回来,晴雯、麝月忙服侍他换了家常便衣。黛玉问道:“怎么去了这么半天?”宝玉道:“宫里寄来了一篇御祭文,那上头说着元妃许多贤德,娘娘叫我抄了下来,有些四六句子不大懂得的,还叫我讲给她听。我瞧她哭哭啼啼的,哪里好就走呢?末后又叫我替她撰谢表,我说这谢表可怎么寄去呢?娘娘听着倒笑了。”

  香菱正和紫鹃、金钏靠着栏平坐着说闲话,她自从那回大观园听宝玉说那薛蟠娶宁的话,误以为有心调笑,总远着宝玉,此时也知宝玉不是那种人,若是见着他脸上还有些羞的。便拦着紫鹃,同往廊外看花,恰和鸳鸯在花下遇着。紫鹃见花片落得鸳鸯一身,忙上前替她拂了下去,鸳鸯道:“林姑娘向来爱花的,这些花片怎么不收拾?”紫鹃道:“二爷每天一清早亲自扫了,都收在锦袋里,这是刚落的呢。”

  香菱只顾看花,说道:“那几枝新开的,红得多么可爱。我念过古人诗‘涂抹新红上海棠’,今儿才知道那涂抹两字,真亏他想的。”紫鹃道:“咱们站在这儿,就闻见一阵阵花香。人说海棠无香真冤枉。”香菱叹道:“世间冤枉事多着呢!菱角分明有香的还受我的连累,被我们冤家奶奶瞎批评了一阵。”鸳鸯道:“看花吧,说那些做什么!”

  那边迎春和宝、黛绕廊闲步,迎春道:“这里海棠芭蕉都是成片,才配称怡红快绿呢。若在京城时,芭蕉叶子一大,海棠早就谢了,哪赶得到一块儿。”宝玉道:“上回元妃姐姐看了,也是这么说的。她还要提另写个匾,至今也没写来。”黛玉道:“古人诗词上芭蕉海棠的字眼多得很,何必单抄那个,倒显着贫气。”一时侍女们回道:“席摆齐了。”

  黛玉忙即让座。香菱、鸳鸯坐了一席,黛玉陪着,宝玉欲陪迎春另坐一席,晴、鹃、麝、钏也在两席上打横分坐。黛玉素不喜欢,只举杯相陪。宝玉隔席对鸳鸯道:“鸳鸯姐姐,你是向来做令官的,今儿咱们也行个令吧。”鸳鸯道:“行什么令儿呢?咱们击鼓传花吧。传到了谁鼓住了,就喝一杯,念一句成诗,要带花字。那花字数到谁,谁再喝,说不再来的罚三大杯。”晴雯忙道:“那可不行,我连字都不认识,哪里找诗去?那不是安心坑我们吗?”鸳鸯笑道:“不会说的,唱个小曲,或是说个笑话。”金钏儿道:“不会唱的怎么办?哪里现找笑话去呢?别算上我吧。”宝玉笑道:“酒令大如军令,哪上不遵的先罚三大杯。”金钏儿瞅了一眼宝玉道:“二爷,你倒是铁面无私,我喝不了可找你。”

  鸳鸯已令侍女折了一枝海棠,送到席上。另一侍女在帘外击鼓,一声起令,便听得咚咚鼓声。那花刚传到黛玉手中,鼓便住了。鸳鸯道:“这是林姑娘喜气招的。”黛玉笑道:“你们做弄我呢。”举杯喝了一口,把酒都倒在手巾里了,念道:“去鬓花颜金步摇”时刚好数到鸳鸯。鸳鸯笑道:“我也不知谁做弄谁。”大家催着,只得喝了。

  听那鼓声又起,那花轮了两轮,却到迎春手中歇住,迎春喝过令杯,念道:“马踏春泥半是花。”大家数是香菱,鸳鸯看着香菱喝了酒,说道:“二姑娘为什么单说这种句子?”正说着,又咚咚声起,少时歇住,花儿正到宝玉手里,宝玉将令杯喝了,念道:“落花犹似坠楼人。”数来恰是麝月,麝月嗔道:“小爷你怎么了?”举杯正要沾唇,宝玉却就他手中喝了。

  晴雯说道:“可别轮着我。”恰巧到手中,鼓刚住。笑道:“真是怕什么有什么。”鸳鸯劝她说笑话,也不肯说。还是宝玉说:“从前在怡红院听她唱过小曲。”晴雯没法子,喝了令杯,喝了一支“卖花球”方算过令。底下鼓声歇住,又轮到金钏儿,大家也要她唱小曲。金钏儿笑道:“你们别小看我,我肚里还有诗呢。”念了一句:“桃花流水渺然去。”众人都诧异道:“你这句哪里来的?”金钏儿笑道:“我听二奶奶念过的,下句还是‘别有天地非人间’呢。”鸳鸯笑道:“真亏她现贩来现用。”数到花字,恰是宝玉。

  宝玉正喝着,鼓声又歇住。轮到鸳鸯,鸳鸯喝了酒,说道:“我说一句收令吧,‘名花倾国两相欢’。”数到花字,正是紫鹃,紫鹃也喝了。大家都道:“这句收得真好。”一时席罢,大家散坐。黛玉道:“我有点小事出去一趟,你们都别走,等一会儿还有人来呢。”宝玉忙道:“刚吃完了就走,看扑了风,你急什么?”黛玉瞅着他道:“我也是为你哟。”说着便带着紫鹃去了。迎春、鸳鸯纳闷,都问宝玉来的是谁,宝玉微笑道:“横竖一会儿就明白了。”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方见黛玉、紫鹃同着一个人从前院进来,原来却是宝钗。香菱先瞧见,忙上前拉手道:“姑娘你怎么也来了?”宝钗未及答言,迎春、鸳鸯又接着见礼、说话。黛玉道:“宝姐姐里院坐吧。”又约众人一同进去。宝玉也随至内室。

  宝钗见了宝玉,佯作不理,只和黛玉及迎春等殷勤款叙。宝玉无从插言,只呆呆地瞧着宝钗,鸳鸯揣度他们夫妻必有一番密语,只坐了一会儿,便拉迎春、香菱一起出来。黛玉留她们不住,忙叫晴雯、金钏儿去替她们安置床榻。紫鹃领着麝月过来见宝钗,宝钗慰问了一番,方才退去。

  这里只有她们夫妻、姐妹三人,黛玉笑对宝玉道:“你想想怎么对得起宝姐姐?还不该演一出负荆请罪吗!”宝玉趁此向宝钗深深地作了一揖,道:“姐姐,你是向来体谅我的!”宝钗道:“你这话就不通,我有什么体谅不体谅的?你想老爷、太太那么期望着你,太太那么疼你,怎么对得起两位老人家呢?”宝玉道:“老人家呢我将来总有补报的地方,姐姐你总瞧得见的。只有对不起你,你虽不怪我,我良心上也不能自恕的。”宝钗道:“我算什么?就苦死了也是活该。”说着,眼圈儿红了。

  黛玉道:“你们俩也难得见着的,别管谁对不住谁,都是妹子的不是,姐姐都看在妹子面上吧。”宝钗道:“咱们俩还说这话,倒生分了,从先咱们是怎么好来着?那回他们鼓弄着,叫我顶妹妹的名儿,我知道了还哭了好几天呢。这只有天知道罢了。”黛玉道:“既是如此,从前的话都不必提了,咱们只论现在的。姐姐若在家里呢,把末的事办完了,仍旧咱们在一块儿。要愿在这里呢,我就借着姐姐的身子替你守节抚孤我也是做得到的。”

  宝钗道:“妹妹,你从前的苦也受得够了,目前正该补偿补偿。咱们俩就如同一个人。又何分彼此呢?只是便宜他了。”黛玉道:“姐姐,你和他说说话儿,我还要招呼二姐姐她们去呢。回来再看你。”宝钗要拉黛玉,一把没拉住,黛玉便走到前院去了。

  不知宝玉如何安慰宝钗,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真威烈策传细柳军 续风流宴启芙蓉社

 

  话说黛玉来至前院厅房,迎春、鸳鸯和香菱都在那里,晴、钏二人陪着说话,鸳鸯见黛玉出来,笑道:“我们还用招呼么,尽管说你们的体已话去吧。”黛玉只是微笑。迎春道:“我看宝姐姐也比先前瘦多了。”黛玉道:“她现时又当家,又管孩子,什么事都要操心,怎么能不瘦呢?还算亏她不管多么累,多么操心,总没改了样儿。”香菱道:“我们姑娘就在这里住长了吗?”鸳鸯道:“她的事还没完,哪能就长在这儿呢。”香菱道:“那么我今儿可算碰巧了,等一会儿姑娘出来,我还要打听我们家里的事呢。”迎春道:“林妹妹,你怎么把她接了来的?”黛玉笑道:“整个的紫鹃我都接来了,这有什么稀罕的?”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黛玉叫金钏儿把警幻送的好茶叶沏一小壶来,给姑娘们尝尝,又悄悄吩咐晴雯道:“你去把紫鹃叫来,带着听他们两位还呕气了没有。”一时金钏儿端了茶,和紫鹃一起来了。

  原来那茶具是碧玉蕉叶的托盘,内放方竹小壶,壶嘴、壶柄都是天然竹枝做成,非常精致,还刻着竹壶铭,款署绛洞花主。迎春等看了,知是宝玉手笔。另放着六个方竹小杯,那柄子也是天然竹枝,还有细枝旁茁,鸳鸯擎起来细看一会儿,说道:“单看这茶具就雅极了。”

  紫鹃上来要倒茶,黛玉道:“这个得自斟自品才有味呢。”迎春倒了一杯,尝着道:“果然香味不同。”鸳鸯也尝了,道:“这茶叶固然好,杯中怕也不是寻常泉水呢?”黛玉笑道:“你倒是知味的,那年妙玉请我们吃茶,说是梅花上收的雪水,我在绛珠宫住着,那里有棵大梅树,刚好遇着下雪,就收了藏着。后来警幻又叫我收那竹子上的雪,总共藏了一窑罐子。今儿还是头一次试新,不想就被你尝出来了。”香菱道:“我说呢,就是雪水也不能这么清冽,还另有一种清香呢。”

  正在品茶,晴雯从后院走来,悄回黛玉道:“刚才还有点别扭,二爷怎么逗着她,她总不肯开口。后来二爷说你若不理我,我只可再当和尚去了。这才把那位的话挤出来,说道你的看家本事除掉当和尚还有什么?此刻在那里说话儿呢。”黛玉笑着点点头。那壶茶喝完了,大家说着话,又吃了些点心。黛玉道:“天不早了,我还要送她回去呢。”说着便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方同宝玉、宝钗出来。香菱拉住宝钗问了薛姨妈、薛蟠,又问她的哥儿,絮叨了许久。迎春也问些旧事,宝钗一一答了。黛玉对宝钗道:“是时候了,咱们走吧。”宝钗笑道:“我真不想走了。”黛玉笑道:“姐姐几时要来,通知我,我就去接你。等哥儿大点,在这住个三五天也没有什么。你真要不走也容易,刚才我不说过了吗。”鸳鸯见时候迫促,便催着她们走了。

  宝钗随着黛玉走去,恍惚似到了家里,听得黛玉说道:“姐姐好好回去,咱们再见吧。”刚要答话,又听一片喧嚷之声,顿时惊醒。

  原来是奶子抱着蕙哥儿,睡得正酣呢,喧嚷就是他的鼾声。定神追想,梦境历历还在眼前。中间走过石牌坊,见那上头有“太虚幻境”四字,心中牢牢记着。猛想起那年宝玉和那癞和尚谈话,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二字,原指的是尘世因缘,他们要算是仙缘了。我和宝玉金玉之说,在尘世上已经斩断,亏得颦儿携带,还有此番晤叙。他们又说我将来事完之后尚可同归一处,只怕那时白发婆霎,对着他们未免自愧。正在胡想,远远听见稻香村的鸡声,连忙息心怠虑,重又睡着。

  次日起来妆罢,见了王夫人回来,正在检理衣服。只见入画的嫂子带着入画过来,一见宝钗,忙即跪下道:“我一向会服侍四姑娘的,眼下四姑娘那里正短人用,求二奶奶和姑娘说说,还叫我进来吧。”宝钗道:“你在四姑娘那里,因为什么事出去的?”入画又将前事细说了一遍。

  原来是那年抄检大观园,因为她哥得到赏赐的东西都寄在入画处收着,被王善保家的搜检出来。惜春定要将入画撵回,尤氏替她说情,反受了惜春一番讥讽,使赌气带了回去,交给了他哥哥领去择配。这几年要想替她寻个人家,阴错阳差,总说不上。此番贾珍看她哥哥尚有才勇,荐到营里当了一名什长。因要随营出外,把妹子丢在叔父家里放心不下,刚好听说紫鹃死了,惜春处正短个丫头,便求了尤氏,情愿仍旧进来服侍。那尤氏与惜春嫌隙本深,说道:“那位小姑太太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我没法子和她说话,你还是求西府里珠大奶奶、宝二奶奶去说,比我强得多呢。”入画听了,即赶来求宝钗。当下将这些话都和宝钗说了。宝钗素性阔达,自无不允。

  过一天,从议事厅下来,便去寻惜春,向她劝说。惜春道:“入画本没什么大错。那年的事,一则我面子下不来,二则也有些负气。二嫂子既这么说,就叫她回来吧。只不许她和那边来往。”宝钗道:“这层到可以无虑,她哥哥已出了外,还和什么人来往呢?”湘云道:“入画回来也好,这两天我和四姑娘只靠着一个翠缕,她胆子又小,自从紫鹃死后,一到晚上就不敢出屋子。要叫她沏条打水,还得我给她作伴儿,那才是废物呢。本来紫鹃也死得太离奇,统共只一天的工夫,始终不知道什么病。”宝钗道:“我前几夜里梦到颦儿那里,还瞧见紫鹃呢。大概是颦儿叫了去了。”湘云道:“若是这么容易,说去就去,我也要去了,横竖是孤零零的,一点没有指望,要活在世上做什么,到了那里也许还逍遥自在呢。”惜春道:“这也要有造化的。我早就看破红尘,一无牵挂,至今还走不成哪。”宝钗又坐了一会儿,因探春刚从周家回来,便约着湘云同至秋爽斋看她。

  此时探春正坐在梧桐树下看书,见宝钗湘云来了,忙即往屋里让坐。宝钗道:“这里又凉快,又豁亮,就在外头坐坐吧。”说着,就在石墩上坐下。探春忙道:“那上头坐着太凉,还有蚂蚁,我叫她们搬椅子吧。”一时侍书、翠墨搬出紫檀心座椅来,大家坐下。湘云道:“这梧桐我们看着栽的,也成了大树了。三姐姐,你应该叫丫鬟们打几桶水,把树身子痛痛快快的洗一洗,那才够个名士派呢。”探春道:“我因为屋里太黑,在这里看书得劲点儿,给云妹妹嘴里一说,就有得编排了。”

  又回过脸问宝钗道:“二嫂子,哥儿都乖吗?姨妈回去了没有?”宝钗道:“蕙儿这一程子倒不大闹,他只玩他的。我妈妈昨儿就家去了。”探春道:“我前儿来了,见姨太太在太太那里嘁嘁喳喳的,又像生气,又像发愁似的,到底为什么呢?”宝钗道:“我哥哥那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些时在东府里练习弓马,没空出来惹事,我妈妈倒省了心。如今朝廷要练龙武军,那里头全是一班世家子弟,他也要投了去,不让他去呢,他在家里混闹。说道:‘自小娇养耽误了,把书没有念成,好容易遇着这个机会,若再误了,这一辈子就算准了。’若许他去呢,我妈妈看着出兵打仗的,又放心不下。因此娘儿们很吵了几场。你们周府上是一向带兵的,依你看可去不可去呢?”

  探春道:“你们家里固然不靠着他建功立业,可也是他的一番壮志。不是我小看他,像大哥哥那样率直,文职的事哪里安得上呢?还是大刀阔斧往武功上奔去,倒许有些成就。若说危险呢,这出兵打仗的事,谁也不敢保。若在平时做个武官,那衙门体制也和文官不差什么。”湘云道:“东府里珍大哥那一班朋友去不去呢?”宝钗道:“就因为他们一把子拉扯着都要去,我哥哥向来热肠的,他的胆子又壮,还有什么顾虑。”探春道:“是人都有个志向,也许他将来另有一番事业也说不难。我正要问二嫂子一句话,刚才秋纹来取果盘,说起你前儿又梦见林姐姐,还到了她们那里,可是真的?”

  宝钗道:“可不是,我和她去了一趟,还见着许多人。”探春道:“见着二哥哥没有?”宝钗道:“他如今也不做和尚道士了,还是从先那样装扮。那里好像就是他的家,叫做赤霞宫。”探春道:“二哥哥那个人若在世上,总有一番事业。可是他把功名富贵看得太轻了。他如今总算如了心愿,倒把家里这个重担子搁在咱们身上。我不过帮点忙,出点主意,难为你一天到晚的穷对付,顶着石头做戏。”宝钗道:“即已如此,有什么法子?只可拼着往前奔。我起先还有些不平,听颦儿几句话,倒没得说的了。她说我若愿意在那里,她就来顶我的名,替我了这些事。你想颦儿那样风吹得倒的,还有这种勇气,难道我们倒输给她不成?”

  湘云道:“这么说颦儿跟你总算好到十二分了。不要说真是这么办,就是这几句话,她从前哪里有呢?”三人又谈了一会儿,湘云道:“这里太凉,我可坐不住,要回去加衣服了。”宝钗道:“我出来大半天,也要回去看看蕙儿,就同走吧。”二人别了探春,行至沁芳闸,方各分路去了。

  你道那龙武军是从何发议的呢?原来那时候海宇宴安,戎备积弛已非一日。有许多大臣们都主张练兵,今天一个封奏,明天一个条陈。朝廷正在励精图治,博采群言,便下了许多旨意,先在近畿地方编练龙武新军,分为中、前、后、左、右五路,统属于神策府。那中军是拱卫京畿的,专挑选世爵子弟。刚好贾珍约合一班勋贵练习弓马,到了挑选的时候,比较骑射,个个战胜。如牛继宗、马尚清、柳芳、陈文瑞一辈,挑中了不少。他们都和薛蟠相好,又知他弓马去得,所以屡次保荐,要他襄助。就是那入画的哥哥,也是贾珍荐与他们的。贾珍于弓马也甚娴熟,究竟是舒服惯了的,不愿亲自带兵,因此未赴挑选。他这两年常看兵书,却懂得些谋略,见上头注重武备,也想借此露脸,便草拟了治戎十策。

  第一是简世胄以翊中枢,

  第二是扩亲军以固根本,

  第三是练边军以保疆圉,

  第四是重宿将以遏乱荫,

  第五是合兵势以重仪,

  第六是信赏罚以伸邦纪,

  第七是复义勇以靖内患,

  第八是禁游惰以厚民力,

  第九是慎兵端以养威重,

  第十是禁躐进以杜私干。

  这十件都是治本之策,深切时弊。先拿支给北静王看了,北静王甚为佩服,便替他代奏上去。皇上即时召见,问了许多话,贾珍详细奏对,无不称旨。又特下了一道旨意,威烈将军贾珍着协理神策府事务。

  次日谢恩下来,在朝房里那些大人们都向贾珍道喜,说些圣眷隆重指日大用的话。贾珍是经过患难的,自己十分谦抑。那神策府本是专管军务的衙门,起先以为到了那里,必可有一番展布。及至受命任事,未免失望。原来领袖的两位爷,一位是寿安郡王,比北静上纪还轻,粗浮好利,处处受人蒙弄。一位是定良郡王,貌似持重,内实浮滑。衙门里都讲究应酬拉拢,那些同事有的是由土匪把安,贼性未改,有的是由老司官调用,一味揉和,只懂得是是好好。中军以外,那四军都有领袖,也是各怀一心。只有右军都统制候虎才具有余,却又心术不正。

  贾珍和他们相处几天,把一片报国热诚早已灰冷了大半。贾赦、贾政见了他,只勉励他努力尽忠,把天恩祖德的话说了一大套,却哪里知道他的苦处。

  那天尤氏从东府里过来,至王夫人处请安。李纨、宝钗、探春诸人见了尤氏,都向她道喜。尤氏道:“你们哪里知道,你大哥正做着瘪子呢。”探春道:“珍大哥一向练习弓马,就为的是替皇上家出力。就说事情为难,比从先在海疆上,总好得多了。”

  尤氏道:“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细底,只听他说起,比海疆上还难得百倍呢。从先在海疆效力,左不过是一个废员,好不好的一个人担了去就算完事。如今可不是一个人的事,这个要往东,那个要往西。面子上说得好听,骨里都安着埋伏,可叫他怎么办呢?”王夫人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咱们能尽一分力量,就尽一分,能进十分力量,就尽十分,那尽不到的地方,也只好听天了。”尤氏道:“说起来还可笑呢,那回我们因为要小钱叫唱曲的被疯狗咬了那么一口,哪知道现在正兴这个。有一个候补的官儿,买一个唱曲的,送给了小王爷,当下就放了个节度使。还有许多人棒着小王爷要钱叫唱的,若跟着他们走,自己就对不住自己。不是这么着,跟他们就不能合群儿。这苦往哪里说去呢?”宝钗道:“这种局面绝长不了。若不是有人把他们纠正过来,就怕要连底坍了呢。”

  尤氏又道:“珍大爷还说等会芳园桂花开了,要请太太和嫂子、姑娘们到那边赏赏花,听个小戏,叫我先回了太太,千万赏我们小脸。”王夫人道:“我如今三天好、两天不好的,哪里说得定呢?我也是喜欢热闹的,只要那两天撑得住,是必去的。珍阿哥公事又忙,别为我们太费事了。”说着,平儿走来,向尤氏道:“奶奶到我们那里坐坐去,我给奶奶预备下吃的了,没什么可吃的,也是我们一点小意思。”尤氏笑道:“我倒不愁了,凤奶奶过去了,还有平奶奶,总短不了我的吃食。”便同着平儿去了。

  此时,已近中秋,天气渐渐凉了。探春因姑爷屡次催她,又过两天,便搬了回去。湘云、宝钗再三约她中秋节前来此赏月,探春也答应了。她本来兴趣好的,到家里将琐碎事务料理就绪,到八月初十外,便又回来。原想约着这些姐妹们都在园子里聚会,偏赶上人事不齐,李纹择定八月底出阁,李绮帮着李婶娘料理妆奁。邢岫烟又因宝蟾病了,在家里照料医药,一时都不能来。宝琴是有公婆的,又须在家里过节。探春未免扫兴。王夫人那回到了凹晶馆,爱那里临水轩敝,和贾政商量,就在那卷篷底下摆个团圆家宴。兰哥儿媳妇已接到辽东去了,这里无非李纨、宝钗、探春、惜春、湘云、平儿诸人,也勉强坐了两席。

  那晚上月色甚朗,流云四卷,一镜当空。又在临水的地方,水光上下荡漾金波,更觉得分外清澈。席上诸人因贾政在坐,不便任意谈笑,倒冷静了许多。还是探春曲意承欢,拣贾政、王夫人爱听的说。贾政是向来不终席的,王夫人怕夜凉,不到席终,也坐着小竹轿子去了。探春和宝钗、湘云约好了,等他们席散,仍在此赏月作诗。偏是湘云说道:“上回联句,将赏月的好处都说尽了。这番再作,必定犯重,不如改个题目。”因此三人只在那里靠着栏干,赏了一会儿月,也就散了。

  那寥汀花溆一带遍种着木芙蓉,这年秋令特暖,开得最盛。有一天,宝钗从那里走过,见那岸边一丛丛的芙蓉都开满了,蓝烟粉雾,疑怨含娇,不觉心有所感,填了小词一阁《调寄菩萨蛮》。

  那词是:

  重重步绮摇秋影,五铢衣上飘烟冷。生世惯空江,当时本是双。拒霜情宛转,芳绪何人见。梦里别东风,羞颜深浅红。

  写完了,自己吟了一遍。想起前人咏白莲的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坠时。”正和我此词意境相似,不免微叹了一声。正要收起,丫鬟们回道:“史姑奶奶来了。”湘云走进来,瞧见词笺,抢过去看,深为赞赏。又道:“宝姐姐,这阕小词虽是自己幽怨,这题目却好,比从前填的柳絮词还有意思。咱们何不起个芙蓉词社呢?”宝钗道:“要起社,人要多些才有趣。三妹妹刚回去,琴妹妹来不来也说不定,只邢妹妹准来的,未免太少了。”湘云道:“咱们分头请去,就有不来的,随后补作也可。那秋海棠的诗,我不是随后补作的吗?”

  宝钗却她不过,只得打发人飞马去请。一面预备果点酒肴。湘云道:“还有社主和监场誊录都没有请呢?”宝钗忙又打发婆子们,分往稻香村、拢翠庵去请。一时李纨、惜春先来了。李纨笑道:“你们真高兴,两个人也要起社吗?”湘云笑道:“人少了,你们也得凑上。”惜春道:“那可是白说。我几时填过词呢?”宝钗笑道:“你别听她的,已经打发人都去请了,想必就来的。”

  正说着,岫烟来到,听说起社填词,也甚高兴。即将各色小调写了,搓成纸丸,大家拈阄。湘云、岫烟先拈得,自去构思。又过了两顿饭的工夫,探春、宝琴方到。续拈了阄,这才点起香来。探春道:“那回就说要填芙蓉词的,亏得史妹妹提倡,我倒忘了。”湘云道:“若不是蘅芜君那首词,我也几乎混过去了。”说着便取张砑黄窄笺,将词写出,递与惜春。宝钗看是西江月调,笑道:“你怎么单挑这个调儿呢?看着好像容易,可不容易出色。”再看湘云的词,是:

  天上碧城何许,人间锦水多情。萧娘镜里斗娉娉,怜取临印妆影。故苑仙姿销减,空江秋怨分明。昨宵风露梦瑶京,烟外愁鸿啼醒。

  探春也抢着来看,道:“词是绝妙,只是太凄艳了。那结拍两句,真叫人回肠荡气呢。”宝钗道:“平调能填到如此,却也亏她。”宝琴拈的是浣溪沙,想了半天,却矜持不肯下笔。宝钗催道:“香快完了。”也就草草写出,做的是:

  一镜盈盈舞彩鸾,江妃含笑倚新妆,佩环消息暗思量。稳称锦云笼翠被,暗催玉露解罗裳,丰容莫道不禁霜。

  众人看了道:“到底是小薛,作得如此细风光。”湘云道:“下半阕更好。翠被、罗裳两名又流利,又不落俗套。”探春道:“末句更好呢,妙在的确是芙蓉,别的秋花便合不上。”因又看岫烟的唐多令,头两句是:

  芳佩为谁留,红颜最耐秋。

  探春先拍手道:“‘红颜最耐秋’这五个字真有意味。”宝钗道:“这个题目原要往好里说的。”再看底下是:

  仗西风洗尽清愁,一镜千妆争媚抚,遮不住木兰舟。

  众人莫不赞美。湘云道:“好是好,太说尽了,以下怎么转呢?”因又看下阕,是:

  冷面也娇柔,韶华任水流,便东君肯嫁还羞。三十六湾春不到,何处去弄珠游。

  宝钗道:“你看她下阕的意思愈转愈深,难得是还见身分。”湘云道:“这词一气贯注,还有新意,只怕要推她第一了。”探春只顾看别人作的,见那香只剩一星,才慌了,连忙凑到几子上,将自己填的写出。原来拈的是琴调相思引,众人围着来看,那词是:

  镜里分明第一春,占来秋色也收入,晚妆才试,骄尽绮罗尘。锦渚再逢休怨别,粉烟微瘦肯含颦,挂桡来处,无意斗罗裙。

  湘云、宝琴都道:“这首也不在唐多令之下,只可惜香早完了。”李纨道:“只要好词,香倒不论的。”众人正要请李纨评定,只见碧月走来道:“小兰大爷家来了,叫我来请奶奶。”李纨道:“他大远的赶回来,有什么要紧事吗?”碧月道:“小兰大爷没有说,看那脸上带着笑,不象有什么急事。”李纨忙即同碧月回去。宝钗道:“大嫂子就回来,我们还等着摆饭呢。”李纨匆匆答应,已走远了。

  这里众人仍在评词,有的推岫烟作的意味超隽,有的推探春作的风格高毕,也有说宝琴作的情致妩媚,还有的说蘅芜君的原作更见缠绵悱侧,彼此互相谦逊。宝琴笑道:“我们赶了来就是填词,那芙蓉花什么样儿还没瞧见呢。”探春道:“这前两天瞧他刚吡一点嘴,想不到开得这么快。咱们同去赏赏吧。”当下众人便同出院门,一路向花溆走去,见那芙蓉花果然开得比往年都盛。

  邢岫烟道:“这真该起芙蓉社了。”湘云道:“北边的芙蓉是难得开好的,一沾了霜,那些骨朵就都瘪了。今年幸亏秋晚,这两天又暖和,所以开得这么好。”宝琴笑道:“我听说这里有芙蓉神,想是他管得好,留着给我们填词的。”大家在水边六角亭子上坐了一会儿,又回到怡红院。

  此时席已摆齐,宝钗忙打发人去催李纨。等她来到,方同入席。探春问:“兰哥儿因何事回来?”李纨道:“是这回皇上有旨意,叫各节度荐举人才,那辽东节度使就举他应召。此番来京是预备召见的。”众人听了,都向李纨道喜。探春道:“这节度使固然爱才,兰哥儿也必有一番建树。若不然,他只去了几个月,为什么单举他呢?”宝钗道:“大嫂子,我们替你决定的不错吧,若是到海外去采诗,只怕这些时还未必回得来呢。”湘云大笑道:“大嫂子可真要做老太太了,这该怎么着谢我们?”

  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李纨很不好意思,只说道:“这回还要召见,这小子没经过这些事,知道称旨不称旨呢?”大家正在说话,已上了两道菜。

  宝钗让了一回,探春举杯喝着,想起那年替宝玉做生日,春宵轰饮,何等热闹,不免暗添伤感。说道:“咱们自从那回二哥哥做生日之后,还没在这里聚会过。想起那回座中的人,有好几个都成仙了。”李纨道:“那回行那占花名的令,林妹妹抽着的正是芙蓉。她那样娇嫩,又生得单薄,原是很象的。”宝钗道:“如今设若见着颦儿,未必还象芙蓉,倒象一枝粉芍药呢。”

  宝琴听了,甚为诧异,忙问:“如何能见着姐姐?”宝钗只得将梦到太虚幻境的话,大概告诉与她。湘云一眼瞧见博古格子上摆的西洋自行船,指着笑道:“你们瞧,那自行船还弯在那里,他们倒成仙去了。这东西只可给哥儿做玩意儿吧。”宝琴道:“你别高兴,也许林姐姐坐了自行船来和你算帐呢?”说得众人都笑了,宝钗更觉黯然。探春道:“眼前若有会扶乩的,把他们都请了来一块儿做做诗,倒也有趣。”湘云道:“邢妹妹就会。”邢岫烟道:“那都是妙师父扶的,我只能当个副手,哪里算会呢。”探春道:“扶乩不过那两种符,抓符不是玩的,若抓着神道,就许出乱子。咱们只用请符,请不来也不要紧。”邢岫烟道:“真要扶,还得预备沙盘木筏,今儿也来不及了。”席罢,大家又坐了一会儿方散。

  那贾兰到京之后,便忙着拜客,又要上园子去谒见军机。此时皇上因侍奉皇太后,已将郊外御园修复了两处,每年自春至秋,都在园子里办事,只冬令回宫,那些大臣们当然都要随扈。贾兰因有辽东节度使带的公事,必须面回军机,只得赶到园里。那天贾兰回来,见了李纨颇有不豫之色。

  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登鹗荐稚兰邀特简 续鸳盟侠柳仗良媒

 

  话说贾兰初到辽东,便膺荐举,说起来未免侥幸,却也不容易得来的。他到了辽东幕府,那节度使见他少年老成,又有文采,非常爱敬。当下便请他专办边务文牍,兼管折奏。贾兰替出了许多计策,又随同节度出去巡边。正在隆冬时候,冰天雪地里走遍了各部落,有时骑马,有时坐骡车,有时坐马套的爬犁。一早出去衣襟上就见好些冰花,都是呼气结成的。跟去的戈什哈一到行馆,贪烤火,就掉下一只耳朵,也就算尝尽苦处的了。

  那些部落各王,见了节度使必要见见贾大人。贾兰激励他们尊君亲上,莫不中心悦服。有个乌斯哩族偷占边地,还要一味蛮凶。贾兰和节度商量,派了文武员弁陈文、胡禄二人带兵前往,威惠兼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降服。从此归还侵地,输诚效顺。一切运筹决策,以及驰檄飞书,都出自贾兰一手。那节度使见贾兰谋断兼优,更为佩服。刚好朝廷下诏求才,便将贾兰保奏上去。奏本上说了许多好话。皇上见了,即时下旨,使贾兰来京预备召见。

  此时朝中大臣们都在醉梦之中,哪里知道外头这些事。只见贾兰留馆授职,未及两年,都说他资格太浅,尚欠练。有的说要养他才望,以待晚成。其中最奇的是一位尚书,姓华名庆,此人是假道学。贾兰会试出在他的门下,见贾兰贵族高才,暗怀妒忌,事事都要做对。此次贾兰来京,也知道这位师门,貌似清高,内实多欲,特地送他一份重礼,又亲自去见他。那华尚书把礼物照单全收,还带着贾兰去逛逛他的园子,面上子上十分亲热,背地里却向政府许多谗言,这更是想不到的。

  军机里有和贾府关切的,将这些话都告诉贾兰。贾兰听了,未免有些负气。那天回来,坐着骡车跑了三四十里的石路,到了家里也很乏了。此时梅氏因要归宁,也随同来京。见贾兰回来,忙拿着新填的“谒金门”小词给他看,说道:“你去了两天,我在家里怪闷的谎,这是填着玩的,你看好不好?”贾兰哪里有心思看词,接过大致看看,只说声“很好”,便拉着梅氏,将外间的话说了一大套。

  一会儿李纨回来,贾兰又重新向李纨说了,那脸上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李纨道:“兰儿,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古来做大事的人都是要忍辱负重,这一时的毁誉都看不开,还能忍辱吗?你且沉住气,据我看来,当今皇上圣明,也未必都听他们的。”果然过两天,在仁德殿被召见。皇上见贾兰少年英发,又出自世爵高门,且是元妃的胞侄,天颜甚喜降旨,问他在翰林院几年,在东边办的何事。贾兰将整顿东边的大计划,原原本本的奏陈了一遍。

  圣上听了,更为动容,又问他几个弟兄,他们曾否出仕。又降旨道:“那些大臣们都说你好,大人物有许多都出在幕府里的,你好好的努力做去吧。”贾兰谢恩下来,心想原来那些话皇上并没有听。倒当下拜了两天客,那辽东节度使又有信来催,便和梅氏起身回去了。

  上头早已将他的姓名记下,又过了两个月,刚好江西九江道出缺,本省节度使和政府大臣各保各的私人,皇上都不称意,问道:“这缺必得用你们保的人吗?”大臣们见圣颜微怒,忙奏道:“这缺本是特简的,恐怕皇上一时想不到,所以预备下一两个人。”皇上当时降旨,即着贾兰初授。大臣们又奏道:“这贾兰年纪太轻,只怕还得练练。”皇上登时大怒道:“做官不是练吗?教他怎么练?”那大臣连忙叩头谢罪,承旨而退,还请了三天病假。

  在贾兰此番邀简得之意外,不是非常的恩遇么。那天报喜的赶到荣国府,在门前吵嚷了一阵。门上的人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敢来作吵?”报喜的道:“谁叫你们大爷放了缺了!人家盼望着还不能够呢!”一班家人们连忙带上帽子,捧着报单,上去给贾政、王夫人道喜。

  贾赦、邢夫人听见了,也连忙过来,彼此称贺。贾赦向来是安富遵荣的,向贾政笑道:“我说过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只要稍微过得去,便脱不了一个官儿。二老爷你看我说着了没有?更难得的是放到江西,正是你的旧治,也算上绳祖武了。”

  贾政听见贾兰放了缺,倒添了一肚子的心事,说道:“我正替兰小子担心呢,你道那外任是做得的吗?我作了两年粮道,从家里搬了许多银钱去用。那班家人们瞒着我无所不为,一个个都发财了。那李十儿尤其可恶。如今兰小子年纪这么轻,当个翰林,或是在外头幕府里混混,尚可勉强。如何能做外任呢?”贾赦笑道:“俗语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的是什么。”

  李纨、宝钗、平儿、惜春、湘云听见喜信,都陆续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正和邢夫人说话,见李纨进来,便对她道:“大奶奶,这不枉你苦守了半辈子。”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想起贾珠、宝玉来,自己养的儿子功名不成,倒是孙子阔了,不免反增伤感。宝钗、湘云等都拉着李纨道喜道:“大嫂子,这可真要做老太太了,又替你欢喜,又舍不得你去。”一时,探春闻信赶来道喜,向贾政宽解一番。无奈贾政拘执不化。此时贾兰已赴辽东,贾政到底赶了信去,命他在幕府多练练,不必忙着到任。刚好那节度使因贾兰筹办边各得力,一时未有管人,请暂留三个月,皇上也准了。贾政才放了心。

  转眼度过年关,已至春融时候。探春本与宝钗、湘云商订,到了上巳那天要举个春禊。偏是前两天正值王夫人生日,来了许多外客,大家累得人困马乏。紧赶着又是贾政由大理卿升了工部侍郎,也是朝廷因他工部出身,取其驾轻就熟的意思。自又有一番庆贺热闹,把禊叙之事便岔过去了。

  那天湘云想同着惜春至菱藕榭一带近水地方去走走,应那湔裙佳节。见惜春正在虔诚写经,不便打断,便带了翠缕到怡红院去见宝钗。走到院门外,翠缕指着那棵出墙的海棠,笑道:“姑娘,你瞧那海棠都开了。”

  湘云抬头一看道:“这不是那年重活的那一颗吗?才几年,长得这么大了。”翠缕笑道:“他们怎么说是花妖呢?又没见这妖精出来?”湘云道:“这妖字不一定说的是妖精,只是不祥之兆。自从他重活了,这里就抄了家,又是老太太的白事,连宝二爷也走了,可不是不好吗。”翠缕道:“那么现在这府里又兴旺起来,老爷和兰哥儿都升了官,还能说不好吗?不好了就怪他,好了又跟他没分,这是怎么说的呢?”湘云笑道:“傻丫头,什么事都要刨根,我倒被你问住了。”

  说着,已走到院子里。奶子抱着蕙哥儿,秋纹、莺儿都在那里哄着,正瞧着天上放的风筝。蕙哥儿已能学着说话,这个是沙雁,那个是蝴蝶儿,那一个是大金鱼。小手指着,说得有来有去。又学那绷弓上嗡嗡的声音。碧痕从屋里拿个大美人风筝出来,说道:“我们替哥儿放了吧。”哥儿又抢着来看,刚好湘云进来,大家说:“史姑奶奶来了。”

  宝钗正在窗前做活计,连忙放下,迎了出来。湘云一面向宝钗说话,一面把哥儿抱了出来,逗着他说笑,又对宝钗道:“你这哥儿跟我真有缘,一点也不认生。可惜我没落下个女儿,不然一定招他做小女婿。”宝钗道:“叫他认你做干妈不好吗?”湘云道:“我那苦命,别带累哥儿,还当表姑太太吧。”宝钗笑道:“奶子接过来吧,别尿得表姑太太一身。”

  二人笑着进了屋坐下。湘云道:“宝姐姐,你还做活吗?这春景天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宝钗道:“一个人也懒得出去,你来了,咱们说一会儿话,回头找大嫂子去吧。”湘云道:“别找她,刚才入画从她那里来,说这两天兰哥儿夫妇就要家来,大嫂子正归整着屋子呢。”宝钗道:“大嫂子这一走,咱们这里更冷清了。眼前诗社就涔主持。”湘云道:“这个只可推你了。”

  宝钗正要答言,莺儿端花送来,瞧着湘云只管笑。宝钗道:“傻丫头有什么可笑的?”莺儿笑道:“我看史姑娘好久没带那金麒麟,别丢掉了吧?”湘云道:“我自从穿素,就没带他,不记得搁在哪儿了。”莺儿道:“我听说大奶奶家里办嫁妆,买了一对金麒麟,不知是姑娘那个不是?姑娘查查看吧。”湘云道:“同样的东西多着呢,怎见得便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也只有一个,怎么会成对呢?别瞎疑惑了。”宝钗道:“从先张道士也送过一个,这东西外头常有的,不算什么稀奇。颦儿那小心眼儿,那回瞧见有两个麒麟,还说了多少尖酸话,想起来怪可笑的。”湘云道:“你梦中见了她,还是那个样吗?”宝钗道:“她如今绝不说那些话了,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想她从前也因积虑太深,觉得处处都是杯弓蛇影。有的说她尖刻,有的说她脾气乖僻,哪里是她的本性呢?”

  二人又说了一回闲话。湘云说起要到紫菱洲一带走走,宝钗道:“那里眼界也不宽,这时候除掉看水,还有什么可看的?不如到荇叶渚那边去看新柳。”湘云也说好,当下便带着翠缕、莺儿一路出去。

  刚走得不远,彩云从后赶来,说道:“太太叫我来请宝二奶奶。”宝钗只得别了湘云,同彩云折回,往王夫人处。王夫人见了宝钗说道:“理国公府里办喜事,来借围屏,你看着人到东楼上,把雕刻象牙人物那一堂寻出来借给他。光瞧那上头的镶嵌,有损坏没有,别叫人家说是破的。”又说道:“刚才听说舅太太犯了肝气,比往年春天都厉害,你明儿替我去看看她,就说我这两天也不大舒服,不然就亲自来了。”宝钗都答应了。王夫人又道:“你见着你大嫂子没有?”宝钗道:“大嫂子正忙着收拾屋子,今儿没见着她。”

  王夫人道:“兰儿不久就要上任去,你大嫂子总说应该在家里侍奉公婆,没有丢下老人家单跟着儿子去享福的道理。这话原也不错,只是兰儿年纪太轻,你老爷就替他担心,若是你大嫂子同去,多少总可以替拿点主意,所以我倒劝着她去。她去后,家里可就仗着你了。平儿虽说熟悉,如今琏儿办了捐复,早晚也是要走的。你一个人撑得下去吗?”宝钗道:“眼下琏二哥在家,外面有他撑着。家里这些零碎事,我还可以对付。若都走了,可叫谁应付外头呢?”王夫人道:“这个人就不容易。从前芹儿、芸儿都试过,究竟不是自己的人,总靠不住。到那时候再说吧。”宝钗下来,又忙着去料理琐事。

  大家算计着贾兰到京还有几天,不料房子尚未收拾好,他们夫妇已先来了。原来贾兰因节度托办的事,提前走的。一到京里,便天天忙着拜客。那些世族旧交都要治筵设饯,每天都有四五局,东城跑到西城,西城又跑到南城,把贾兰忙得不了。只有他的同年曾翰林,请在柳湖村枣花寺赏牡丹,一班陪客全是同年至好,大家赏花作诗,那天算是最舒服的。又有许多亲友,或荐幕友,或荐家丁,十分情不可却的,也只可收下。到了归行前两天,一切宴会概行谢却,只说走了。尤氏和宝钗、平儿商量,在园中嘉荫堂设筵,请李纨及贾兰夫妇聚了一日。

  此时芍药花正开,探春、湘云又订在红香圃请他们母子夫妇饯叙。那天天气甚好,大家看了一回花,方才入座。坐至半席,王夫人着薛姨妈也来了,忙又重新添座安席。王夫人笑道:“刚才姨太太说起你们都在这里,天长了,又没有什么事,来看看热闹。这一天,倒把你大嫂子的位子占了。”探春笑道:“大嫂子已经坐过了,我们也因为这个没敢请太太和姨太太。”王夫人又对贾兰道:“兰儿,你前儿逛枣花寺,那里牡丹开得好吗?”贾兰道:“有两棵孩儿面紫凤楼开得正好,其余的有些残了。”王夫人道:“这里明年也添种些牡丹吧。那边牡丹台从前也很好的,可惜以前一向没人管,都冻坏了。”探春道:“兰侄儿,你前天赏牡丹作的诗呢?”贾兰忙叫碧云去取。一时取到,探春便和湘云、宝钗同看,那诗是:

  深色僧房照举卮,帽檐乞得半开枝。

  春临别花具黯淡,悯乱沉吟酒岂辞。

  日气烘香围锦幄,芳痕寻梦倚苔碑。

  与君努力安危事,莫使元都见兔葵。

  宝钗、湘云看了,当然说好。探春道:“好可是好,只是悯乱一句稍有些语病。兰侄儿,你如今是方面大员,有责任在身上,既见到这里就该尽力去挽救,不是私忧窃叹的事,倒是结韵诗虽平常,意思却好。”湘云道:“这诗命意并不错。我听我叔叔说,有一班达官,上朝不敢说话,背地里痛骂政府,讨那些闲人说好。不知是什么居心呢?”

  一时席罢,王夫人约薛姨妈同到圃外看芍药,众人也随同闲步。探春指着湘云那年醉眠的石床,笑道:“史妹妹,你那回寻那石床没寻着,不就在那里吗?”宝钗拉湘云同看,也笑道:“你能在那上头再睡一觉,我就服你。‘淑云道:“你们还是这么信口胡扯,别叫小兰大奶奶笑话。”

  探春见那边有一丛金带围,忙走过去看。刚好开了两枝并蒂的,就请王夫人等同赏。湘云道:“这花向来是宰相之兆,这回又一节并蒂的真要算是花瑞了。”探春道:“将来兰哥铆入相,我们还在这里接风。那时候大嫂子不知要多么乐呢。”说得王夫人、李纨等都笑了。又赏玩了一会儿方散。

  次日便是行期,贾兰叩别了贾政、王夫人。贾政又将位不期骄、禄不期侈的话着实训诫一番,贾兰一一领爱。随后李纨叩辞,王夫人又再三嘱咐她,替兰儿随事留心,那外官不是好做的。当下贾兰便奉着李纨,带着梅氏,从容赴任去了。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柳湘莲同着宝玉到了太虚幻境,本是为尤三姐之事而来。起初见宝、黛婚事如此波折,自己更不便提起,住在那小院里,每日仍用他静坐的功夫,有时替宝玉排愁解闷,闹中想起此事,却也情牵意惹,放她不下。那天宝、黛吉期,尤氏姐妹在此帮忙款客。湘莲无意间在前院花丛中遇着,那尤三姐见了他,神光离合,婉转含情,却不象恼恨的样子,只碍着人多,未便通语。后来屡次想自己找了她去,揣度那人的脾气,又怕近于唐突。幸亏素来心冷,想过了便自搁下。

  一日,宝玉到前院来谈话。宝玉说起宝钗新近也从家里来过,钗、黛二人彼此十分见好,也是想不到的。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总算事事称心了,可还想起荒山寂坐的意境吗?”宝玉道:“在荒山古洞的时候是个我,在花团锦簇的境界中也还是个我,有什么两样的呢?”湘莲笑道:“既是一样,为什么你心心意意只想到这里来?”

  宝玉只是笑,无词可答。湘莲道:“你自己心愿既了,那推己及人的话只怕丢在脖子后头了?”宝玉忙道:“柳二哥,你这话可冤枉了我。你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哪一天不想着。况且你们这段姻缘由我一言打破,还得由我拨弄上,不然怎对得住三姐儿呢?”湘莲道:“依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宝玉道:“我早已托了鸳鸯,叫她探探三姐儿的意思,不知她说了没有?等一会儿就问她去,万一不行,还有别的办法。你就放心吧。”湘莲道:“那位鸳鸯,就是殉老太太的义婢吗?”宝玉道:“正是她。她现在做痴情司的领袖,这事正归她掌管哪。”

  又谈了一会儿话,方回至内室,见黛玉和晴雯手里都套着金线,好似在那里解九连环。宝玉笑道:“我正惦记着,怕你闷的慌,这么玩倒好。只是怎么想起把小时候的玩意都搬出来了?”黛玉瞅他一眼,道:“你管我们呢!”晴雯道:“这一股子金线,奶奶叫帮着理出来,哪里是玩意呢?”宝玉问道:“金钏儿在哪里?”晴雯道:“她和紫鹃、麝月都在西屋里,半天也没有声音,只怕都睡着了。”

  宝玉到了西屋,见紫鹃正在低头做针线,麝月、金钏儿坐在灯下,手里都描着花样。宝玉看过这个,又瞧那个,问是做什么用的。麝月道:“横竖不是我们用的,你过几天就看见了。”宝玉道:“金钏儿姐姐,我替你描花样儿,你去替我请了鸳鸯姐姐来,说我有事和她商量。”金钏儿将花样儿搁下,瞅着宝玉道:“你可别替我描,描坏了谁赔我哟。”说着便去了。

  宝玉看那花样,一方是梧台彩凤,一方是莲渚文鸳。又细致,又鲜明,十分可爱。便向麝月道:“什么花样,这么矜贵?”麝月道:“你信她呢?这就是枕头心子,奶奶嫌原来那个俗气,叫我们绣了预备换上的。”宝玉拿起笔来,随意描了几笔,也还不差什么。

  正描着,黛玉和晴雯从那屋过来。晴雯笑道:“二爷真能干,连花样都会描了。”黛玉道:“有弄这个的工夫,不如把娘娘叫作的央德宫颂早点做出来交卷。刚才那边宫女们送东西来,还问起呢。”宝玉道:“我这两天哪有心思做文章。好妹妹,你替我作了吧。”黛玉道:“什么事这么烦心?你若想她,我再把她找了来,这有什么为难的?”宝玉道:“你又胡猜了,我想她做什么?只为那柳二哥的事,至今还没有办,是一桩对不起人的。”紫鹃道:“前儿我们出去走走,还遇见三姨儿呢,只不肯往这里来。”

  说话间,金钏儿引着鸳鸯来了。宝玉、黛玉连忙迎出相见。宝玉道:“又要烦姐姐多走一趟。我本要到姐姐那里面求的,只因那里人多,恐怕说话不大方便。”鸳鸯笑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哟?我最怕藏头露尾的,二爷直说了吧。”黛玉道:“鸳鸯姐姐里屋坐吧,这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

  三人同到东屋坐定。宝玉道:“没有别的事,就为那柳二哥和尤三姑一段因果。上回我跟姐姐说过的,这件事总是由我答应的含糊,以致他起了疑心,害得三姐儿枉送了性命。那湘莲又和我同道至交,我想要把他们的姻缘重新接上,将功折罪。不知三姐儿意思如何?姐姐给探问了没有?”鸳鸯道:“那天在绛珠宫,见着他们姐妹,我把你这番好意已经说到了,她可没有答碴。她那人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我生怕把这件事给说僵了,再则就是说成了,咱们这里夫妇同居的很少,哪能都象你们玉旨赐婚呢?”宝玉道:“若说三姐儿她平生性子是烈的,只可软磨,不可硬劝。只要她答应了,我这里有的是房子,借给他们同住,那算得什么?这里头可全仗着姐姐善为说辞了。”

  说到此,便深深的作了一揖。鸳鸯道:“我管的是痴情司,这也是分内的事,二爷你还和我客气吗。等一会儿,我先去和二姐儿商量,成不成再来回话。”说着便要告辞。黛王道:“这件事也不忙在一时半刻,姐姐且再坐坐,咱们说说话。”又叫紫鹃沏了新茶换上。鸳鸯说起:“那回在姑爷衙门里听说同酆都地方也有荣宁两府,国公爷和老太太都在那里,我拼着一死原要跟了老太太去的,就是不许我跟去,那也要一见老太太的面,我才甘心。这里往酆都必然有个去法,明儿想和警幻商量,求她携带了此心愿,你们二位都是老太太最疼的,有什么话,我也可以带了去。你们以为如何?”

  黛玉道:“姐姐去寻老太太,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还有什么商量的。我倒想起凤姐姐,如今还在阴间受罪。她也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我们都好好的在这里,单她弄得如此下场,想起来怪难过的。还有妙玉也和我很好,听说她被强盗杀了,没有到这里归册,想必也在阴间。姐姐若去了,得便求求老太太,把她们都救了回来,也是大功德的事。”鸳鸯道:“老太太那么疼琏二奶奶,决不会不替她想法子的。那妙玉更没有什么大罪过。我到那里瞧着办吧。”

  宝玉道:“鸳鸯姐姐,你尚且要去见见老太太,我是老太太的儿孙,又那么疼我,怎好倒躲在一边。你若去,我便同了你去。一则接老太太来这里奉养几时,也不枉疼我一场。二则面见荣宁两公,以谢我不能立身显扬之罪。三则凤姐姐、妙玉的事也可以合力办去。且等柳二哥的事办妥了,咱们同去如何?”鸳鸯道:“二爷同去那更好,只是二奶奶放心吗?姑且这么说着,到那时候再看吧。”说罢便起身告辞,去寻尤二姐去了。

  这里黛玉瞧宝玉道:“你真个要去吗?”宝玉见没有人,拉了黛玉的手道:“去是要去,只是舍不得你。”黛玉撇嘴道:“这话我不信,你那边家里怎么硬着心肠丢下了就走呢?”宝玉笑道:“不丢下姐姐怎能寻着妹妹,那也是不得已。”

  黛玉用指头羞他道:“亏你有脸说得出,这简直是三岁小孩子的话,哪里象中过举人,又做了老子的,别叫哥儿羞你了。”宝玉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才是至道呢。你们哪里知道。”黛玉道:“胡说,你那个道真是道其所道,骗骗外人罢了,还瞒得了我吗?”刚好晴雯进来,便将话截住。只听晴雯道:“刚才听二爷说,要和鸳鸯姐姐到酆都去寻老太太,我也是老太太的人,求奶奶和二爷说,带了我去,见她老人家一面。我的老子、娘也早故了,借此探听他们在那里到底受罪不受罪,也是做儿女的一点痴心。”黛玉笑对宝玉道:“你去不去还没走,那随驾的龙套都要上台了。”宝玉听得也笑了。

  那天盼到天黑,鸳鸯也没来回话。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来,说是先见了尤二姐,那二姐不敢拿主意,说道:“依我说倒很好的,可是三妹子的事,谁说了也不算,只可由她自己。”倒是三姐儿在屋里,听她们说的不得要领,便穿身便服,自己走了出来。鸳鸯先和她寒暄几句,才提起湘莲之事。

  三姐道:“柳郎来意我已知道。从前我是一心跟他,偏他听了人家闲话,好端端的不要我了。这样婚姻大事,岂是象喝卖东西似的,管保来回不好了管换。再说到底看出来有什么不好了吗?一会儿说翻了,绷着脸不要,一会儿又要检了回去,这可不是一句两句的话,要么请他自己来,我们当面说说,我看他是否真心?还活动不活动?果然是真心要我,我便跟了他去,任怎么吃苦,我也不怨。若有一点儿活动,不如就此掰了,大家干净。”鸳鸯也佩服她爽直,当下将三姐儿的话都告诉了宝玉。宝玉送鸳鸯出去,便到小院里向湘莲仔细说了。

  又过一天,湘莲自己去寻三姐儿,先陪了许多不是,又将前前后后的话,连宝玉在大荒山怎么说的,都背了一遍。又是央及,又是赌咒。三姐儿是痛快的,即时一言说走。等不几天,这里把新房布置好了,二姐儿便送她妹子到赤霞宫,自有一番礼节。宝玉替备喜筵,约了鸳鸯、香菱诸人,也热闹了一日。鸳鸯又陪她进去见黛玉致谢。

  黛玉本喜三姐儿爽直,又因她也是再世姻缘,动了同病相怜之意,所以看待得甚好。晴雯、金钏儿从前就和三姐儿相处得很熟,更亲热。从此尤三姐便随着柳湘莲,住在那赤霞宫的外偏院了。那尤二姐独居寂寞,时常来看妹子,也常进去和黛玉及晴雯、金钏儿等闲谈。

  黛玉要留她也住在那里,不知尤二姐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省重闱义婢共登程 拯幽狱小郎亲谒府

 

  话说柳湘莲和尤三姐婚礼完成,尤二姐因她妹子住在赤霞宫,不时来此看视,因此来往较勤。黛玉也待她以妯娌之礼,见其独居寂寞,便劝二姐儿也搬来同住。那二姐儿从来没离开过妹子,见黛玉相待甚好,又和晴、钏诸人都说得来,何尝不愿意搬来团聚。却因自己从前名声不好,若住在小叔子家里,说起来也不大好听。虽然黛玉再三留她,总为着避嫌不肯答应。白天里来此闲谈,院外院内都走走,一到夜晚,必要回去。有时在西屋里和晴雯、麝月等正谈得热闹,见宝玉进来,只周旋了几句话,便自去了。晴雯嘴快,说起凤姐不久要到此间,未免替二姐儿担心。尤二姐却毫不在意,说道:“她就来了,我还是姐妹相见。这里又不是荣国府,有她许多爪牙,她能把我怎么样呢?”言语并无怨恨,也就算很难得的了。

  鸳鸯见诸事已毕,便求看警幻,指引她前往酆都去寻找贾母。警幻慨然应允,鸳鸯甚喜。当天即来告诉宝、黛。宝玉仍说要同她去,并和她商定起行之期。不料宝玉虽然说定,到了临期,又舍不得就走,央及鸳鸯一再改展,赚得鸳鸯急了,说道:“少爷,你尽着不走,我可等不了,不管你去不去,我明儿一准走了。”宝玉没法子,只可说明儿准走。

  到了第二天,鸳鸯来了。等到好半天,宝玉方才出来,临要走,又拉着黛玉说道:“妹妹,那珠兰粉等我回来再用,我还没有调好呢。”又说道:“妹妹,那件夹罗长衫腰身太紧了,记着叫她们放一放,只可放三四分,再宽又不合适了。”走到院里,又回头道:“好妹妹,可别闷着,我昨儿约二姐姐、尤二嫂子都搬了来给你作伴儿,若没来,叫金钏儿再去催催。”黛玉道:“你别尽着磨蹭了,快走吧。我都知道了。”宝玉这才同着鸳鸯,带了晴雯,一路前往酆都。

  一过了界,便觉阴风惨淡,天色昏黄。走了好半天,方望见酆都城的望楼。进了城,见市肆街衢,熙来攘往,仿佛也同人世。有些人面目愁黯,形容枯槁。有些人断手折足,身披兽衣。也有些峨冠盛服,大马高车,意气扬扬自得的。一时说他不尽。正要问荣宁两府的方向,刚好迎面遇见一个老家人,面目很熟,细看却是焦大。那焦大一见宝玉,忙赶走几步,上前请安道:“宝哥儿怎么来了?”宝玉便也和他问好。

  鸳鸯认得焦大,问道:“焦大爷,你还在这边府里吗?”焦大闻声一看,方知是鸳鸯,忙道:“只顾和哥儿说话,没瞧见鸳鸯姑娘,真是老糊涂了。我听说你是跟老太太来的,怎么老太太到了这里,你没有赶上?倒是我焦大那年也是痰喘老病,可巧比老太太先来了两天,国公爷念我从前出兵喝马溺的功劳,留在府里吃口闲饭。那天就叫我来接老太太的。”鸳鸯道:“我们正要问路往府里去。焦大爷,你就领哥儿和我们去吧。”于是焦大引宝玉诸人走过了几条街,先至宁国府门前。

  那大门石狮宛如东府形式,门上也有许多值班的人。又转过弯来,另一大门才是荣国府。门上那些人有见过宝玉的,都上前请安。焦大道:“你们领哥儿上去吧。我回东府去,还有事呢。”

  宝玉随着小厮们,从西角门进去。见那座府第与京城荣国府同一结构,仿佛回到家里似的。走进垂花门,过了穿堂,也是一座大理石的屏风。由屏风后转过厅房,便是贾母住的正院。两边穿山游廊也挂着各色雀鸟,廊沿上几个丫头见他们来了,忙即打起帘子回道:“太太,哥儿来了。”

  宝玉心中诧异,如何称呼太太呢?原来这里都是贾代善用的旧人。只见贾母从里屋扶着丫头,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宝玉叫了一声:“老太太。”刚拜下去,早被贾母一把楼住,哭个不休。宝玉跪着也哭了,众人劝了好一会儿方住。贾母扶着宝玉道:“玉儿,你祖爷爷、爷爷还指望着你顶门立户呢,你怎么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我半辈子的心可不白用了吗?”

  宝玉刚站起,忙又跪下道:“老太太只当白疼了宝玉了。我这回来也是要见见祖爷爷、爷爷,当面领罪的。若说家里的事,老太太只管放心,都有兰儿呢。他早晚是要大发达的。”贾母道:“宝玉,你起来吧,我总不信你这相貌哪一点象缺寿的?”宝玉道:“老太太闹拧了,宝玉并没有死,往后也永远不会死的。”便将如何出家,如何修道成仙,以至玉旨赐婚,详述了一遍。

  贾母听了叹道:“我本心是把林丫头配你的。凤丫头她们都说她太单薄,不象有福寿的,这一岔倒叫你吃尽了苦。这不是疼你,反倒害你了。你这孩子也傻,往往任什么稀罕东西,只要你喜欢没有不给你的,你一心要林妹妹,为什么不早说?早说了,哪会有这种事呢?”说着又泪流不止。鸳鸯道:“宝二爷修成了,又是玉帝主婚,这都是大喜的事,老太太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倒伤心呢?”

  众人也帮着劝慰,贾母才渐有喜色。又道:“这可单苦了宝丫头了。我来的时候听说她有了喜信,不知后来怎么样?”鸳鸯道:“宝姑娘添了哥儿,也两三岁了。那回林姑娘回去看她,后来又把她接到太虚幻境,和二爷跟我们都见面的。”贾母道:“这么说她们都很好的了,怎么叫做太虚幻境,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呢?”

  鸳鸯将太虚幻境的情况约略说了,贾母笑道:“到底你们那里热闹,我在这里可憋闷够了。当了多年的老祖宗,又要从新当起小媳妇。哪里想得到呢?”鸳鸯、晴雯见贾母收泪开颜,方才一同拜见。鸳鸯道:“我是跟老太太来的,哪想道今天才得见面。”贾母道:“我也听见这句话,总没见你来到,想是许是被他们救了回去,哪知道你半路上又绕到别处去呢?”又把晴雯仔细打量了一番,说着:“你不是被太太撵了吗?”

  晴雯听了,顿时珠泪纷落道:“太太撵我,我也不敢怨。只恨那班人挑三窝四弄出来的。那时候我正病着,也没得给老太太磕头。前儿听说二爷要来见老太太,是我求着带来的。”贾母道:“不是我说你太太,她心地比大太太明白得多,可是耳朵也太软,搁不住人家的挑拨,几句话就把火点着了。”又吩咐身边丫鬟道:“你出去传话小厮们,得空就回老爷,说家里宝玉来了。”

  那丁鬟去了好一会儿,才见贾代善穿着家常便服踱了进来。贾母道:“宝玉见见你爷爷。”宝玉上前拜见。偷眼看代善方脸疏须,两目有威,却有一种蔼然可亲的神气,不似贾政一味方严。当下见宝玉英英露爽,也自欢喜,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当日你祖爷爷期望你往功名上奔去,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一路的人。就说你大爷、你父亲,他们哪里能作官呢?无非靠着祖上的余荫,上头的恩典,勉强对付着作去罢了。如今你能别有成就,也就不枉做了一辈的人。且喜后起有人,家运可望重振,我们也无须顾虑。”

  宝玉又回明此番玉旨赐婚,不及请命,自己引罪。代善道:“这也是古圣人虞舜行过的。况且因果前定,也由不得你。只是一件,你自己虽算称意了,要知道神仙不是自了汉,仍旧要多积外功的。你看吕祖华陀,始终替民间扶危拯困。徐庶成仙了多少年代,至今还现迹人间,替当今出力,那才是神仙中可师可法的呢。”宝玉答应几声”是“。代善又带他上去拜见贾源夫妇。贾源脸庞也与代善仿佛,却生得燕颔猿肩,非常雄伟。他虽然没见过宝玉,早知其聪明灵慧,可望继业,所以重托警幻,引其入正。如今宝玉修持至遭,上证天仙,在冥界也是很光荣的,自不忍再有责备,只细问宝玉修道的经历。

  宝玉从头说起,说到空山暮行,不畏蛇虎。贾源听得大笑道:“你这豁得出去,心里头还是自恃,道力究竟算不得。我从前佐先皇帝南征北讨,拼命立功,那才是豁得出去呢。记得有一回被困在大窝集里,手下只剩几百残兵,粮械援军都接济不上,死守有大半年之久。眼看就要饿死,坚不肯退,恰好兵士们创出多年陈粮,大家又活了。又有一天,箭都完了,眼看要束手被擒,想不到对面射过来许多箭,都射在树上,正好供我们应战。那时候真不想活命,居然支持到援兵来了。打了几个胜仗,这才有了活路。比你那蛇虎如何呢?”宝玉听了甚为惊叹。代善又道:“你们子孙只知道安富尊荣,衣租食税,哪知道我两个弟兄赤手创业,是拼着性命换得来的。”

  宝玉见小厮们在那里磨剑,问道:“祖爷爷磨他做什么用?”贾源道:“这剑都锈了,目下劫运将临,也许上头命我带领神兵到下界去平乱,不能不预备着。”宝主拿起那剑细看了,都是神锋淬利,不由得拂拭一番。贾源问知他会使,便命在庭前试舞。宝玉使出大荒山和湘莲比剑的本领,舞得神出鬼没,贾源大喜道:“到底咱们家后辈,总是将种。这不象文举人,倒比那些武进士还强呢!”国公夫人也深爱这重孙子,起先怕宝玉伤着,再三拦阻。见他舞得甚好,自己倒笑了。

  歇了一会儿,代善又带宝玉坐车至东府,拜见了贾演、贾代化。代化笑道:“二老爷成天只爱养静,如今哥儿来到这里,只怕静不成了。”又问宝玉京营的情形。宝玉就所知的大概说了。代化叹道:“我从前管京营那些兵丁,没有一天不操练的。想不到变得如此颓惰,把拉弓的手都提了鸟笼子。将来整顿可费事了。”

  贾演向来期待宝玉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你来得真巧,再迟见时我还要出远门,就见不着了。”宝玉忙问:“何事远出?”贾演道:“不久南阳有事,我要暗中帮着你珍大哥去平贼立功,他的本领有限,只可我拼着辛苦一趟。若是有你在家里,这番事业都是你的,我就省心了。”贾敬也在那里,见宝玉修成散仙,想起自己枉道伤生,不免内疚。

  代化又带着宝玉至会芳园闲逛一回,方放他跟代善回去。宝玉在车中暗想:“若象祖爷爷、爷爷这样,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怎么我老子一见了我,就象有了气恼似的,登时就变了脸呢?”正胡想着,车马已到西府。代善下了车,命人领宝玉至贾母处。自己却往书房里去了。

  这里贾母正和鸳鸯、晴雯说话,见宝玉回来,便道:“宝玉你饿了吧。喜欢吃什么?叫大厨房做去。”宝玉笑道:“老太太不用为我操心,我自从到大荒山,就断了烟火了。”贾母道:“你一向在家里,丫头婆子们服服待惯了的。到了那荒山野地,亏你怎么过的,也混了好几年呢?”宝玉道:“到了那个地方也说不的了,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干去。我看老太太到这里,离开了凤姐姐、鸳鸯姐姐也不大方便吧?”

  贾母道:“还提你凤姐姐呢!怪可怜的。那年什么张金哥、张银哥的在阎王那里告她,生生的把她从太虚幻境半路上截了来。那些刀山啦、剑树啦都摆在那里,立迫着要她供,她还敢不供吗。眼看就要定罪了,我求着你祖爷爷到阎王那里去说个人情,好容易答应了,偏又紧赶着有许多状子都告她。阎王问过几堂,要想用刑也不敢用。按阴律本应下泥鳅地狱,还算看着咱们府里的面子,从轻下了冰山地狱。无冬无夏,都是三九天那么冷,还只许穿单衣服。她那样娇滴滴的身子,在家里总是七病八痛的,如何受得起这个罪过呢?”

  宝玉道:“我这回来就想请老太爷、老太太的示下,有什么法子把凤姐姐救出来?今儿听老太太这么说,敢则祖爷爷早已说过人情,还肯说第二回吗?”贾母道:“等一会儿你和你爷爷商量吧。我算计着凤丫头的罪限,也快满了,不比那赵姨娘的罪孽太重,没法子救她。”宝玉忙问:“赵姨娘怎么样了?”贾母道:“她和马道婆,听说都在泥鳅地狱里,那不是自作自受吗!”宝玉道:“还有那妙玉,如今在哪里呢?”贾母道:“她住在雨花庵,离这里不远。那回从地狱出来,还来过一次。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宝玉道:“妙玉是个方外人,可有什么罪过?”

  贾母道:“我也不大明白,听说为她暴殄天物,又持佛叛佛,罪名加重的。”鸳鸯道:“老太太这里房子怎么就和家里一模一样呢?当时必是抄来的样子吧。”贾母道:“我初来的时候也很纳闷的,后来听他们说起,才知道老国公爷过去那年,照家里的样子糊着烧化的,连家具陈设也一样不错,只单短了大观园。因为那是后盖的。”宝玉道:“怪不得我那年梦见警幻仙姑,她说从宁府走过,遇见了荣宁二公。我那时心里疑惑,咱们东府里哪有荣宁二公呢?原来指的是这里。”贾母道:“等一会儿,我就要上去陪老太太们斗牌。鸳鸯,你替宝玉把床帐收拾了,安置在碧纱厨里,还叫晴雯在那里替他做伴吧。”原来那上房是五间两屋,代善住在东间,那后房有姨娘们住着。贾母只在西间,刚好后房空着,给宝玉暂住。

  到了晚上,宝玉看到那卧房布置宛似小时情景,只袭人换了晴雯。又想起黛玉从前同住在碧纱橱房,两小无猜,一时恼了,一时好了,有多少情致。如今新婚初别,这滋味却也难受。

  次日起来,见了代善便禀商凤姐之事。代善道:“凤媳妇的罪名本就不轻,这已经是从宽的了。你祖爷爷向来谨小慎微,上次去说人情就很不容易,哪里还肯去说!我看那阎王也是势利的,他对着那班天仙,比外官见了京朝大官还要恭顺。你总算上天有名的,得空去拜他一趟,姑且碰碰,也许比我们说话还灵呢。”宝玉又请示名贴如何写法。代善道:“你不把真人头衔抬出来,怎么能唬动他呢?”

  宝玉领会,代善又吩咐下去,将舆马执事借与宝玉,即日便往地府投谒那文妙真人,名帖投进,里面一声道:“请“。立时鼓乐开门,轿子如飞的抬了进去。

  将近大堂,只见一人抱着案牍,面貌酷似秦钟,连忙吩咐止轿。秦钟也瞧见宝玉,忙走至轿前,叫宝二叔。宝玉问知他在这里充个吏书,此是不便款叙,只约他日内到荣府晤谈。一面下轿进衙门役引宝玉至客厅,那阎王已在帘前拱侯,也是个白面书生,那些狰狩面具原是坐堂问事临时戴的。宾主分庭见礼,入厅坐定。阎王连称:“真人备致仰慕。”宝玉只得周旋几句。阎王又道:“真人是玉旨赐婚,天眷优程,如何得光临下土呢?”宝玉道:“云水闲踪,适因省视祖庭,偶然到此,特来瞻谒。”阎王又赞叹宝玉的孝思,说道:“公府在此,自必尽力照获,勿劳挂念。”

  宝玉致谢一番,又道:“还有下怀,冒昧干渎。只因家嫂王熙凤沉沦地狱,罪限将满,如可设法省释,实出大德。”阎王道:“目下恰有个机会。昨日天庭诏下,因下界人心险恶,罪案重重,地狱中空纳不尽。命我们覆勘轻罪,酌量减释。令嫂事或可比援,容为设法。”宝玉大喜,重致感谢。又说起妙玉罪满出狱,尚泄幽途,求他送回太虚幻境归册。这是一纸公文,顺水推舟之事,焉有不允?当下也答应了。直送宝玉至大堂前,登舆而别。

  宝玉回来,晴雯替换了衣服,便上前回明了贾代善、贾母,大家莫不欢喜。代善笑道:“情面大小,幽明一般,你此后又长些见识了。”

  过两天,阎王摆着执事,打道来荣国府回拜宝玉。正值宝玉在东府里,家人们照例挡驾。一时,宝玉从东府回来,至贾母处,贾母正和妙玉坐谈。妙玉说起奉到公文,就要往太虚归册,深致感谢。刚好宝玉走进来,妙玉见了不免抱愧。那两朵红云,比上回下棋遇见时更为明显,又露出一片感谢之诚,口中却说不出。宝玉只和平时一样,说道:“妙师父此去太虚,随时闻教,足祛尘鄙了。”妙玉要想回答一句,不知说什么是好,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正赶上地府打发人来通知贾府去接凤姐,贾母忙吩咐预备轿马。妙玉便趁此兴辞而去。

  大家听说凤姐放回,都喜出意外。只晴雯嘴快,说道:“琏二奶奶向来要面子的,此番回来见了我们,看她如何夸口?”宝玉忙用眼色拦她,鸳鸯道:“凤奶奶当了多少年的家,赔尽心力,把老太太、太太哄好了,背地里弄得人人痛骂。我替她想也很不值得,如今又受了地狱的苦,那些活不要再提了。”贾母盼望许久,未见凤姐来到,放心不下,又打发第二批人去打听。正在吩咐,只听廊外丫头们回道:“琏二奶奶来了。”随后就听见凤姐语声道:“这不是到了家里吗?我头一次来,可没有一处不眼熟的。”

  一进屋,瞧见贾母,忙拜下去,含泪道:“我想不到还见得着老祖宗。”贾母也含泪搂住她道:“凤丫头,你可吃苦了。”凤姐道:“老祖宗一向疼我,叫我有什么脸再见你老人家呢?家里头当了几年家,闹到那么天翻地覆,我想死了就完了。哪知道人家还不饶我呢?苦也吃够了,脸也丢尽了。一辈子要强也算栽到地上没法了,谁叫老祖宗错疼了我,只可当个癞猫、癞狗的养活着,我给你老人家当个粗使丫头吧。”一面哭着一面说着。

  贾母听她说得可怜,也哭了。鸳鸯劝道:“二奶奶好容易回来了,这不是大喜吗,别招老太大伤心了。”凤姐连忙将泪擦干,这才和大家见礼,又给宝玉道谢。宝玉笑道:“你不要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凤姐诧异道:“谁替我托你哪?”鸳鸯便将黛玉的话说了一遍。凤姐道:“提起林妹妹来,我更对不起她。你们的事若有用着我的地方,就是下刀子,我也拼了去。”鸳鸯道:“人家早已由玉皇大帝主婚了,还用你去张罗吗?”

  凤姐听了,更觉不好意思。见晴雯站在那里,便搭拉着向她说道:“晴雯姐姐,那回你太抱屈了。都是大太太闹的,我也插不上嘴去。后来宝二爷心心意意只忘不了你,我还把柳五儿拨了去,说是要想着晴雯,只看着五儿吧。”晴雯冷笑道:“多谢二奶奶,我算得什么,哪里跟得上袭人一角儿呢?”

  此时凤姐正在左右受窘,只听贾母对鸳鸯道:“你同着二奶奶到后房,招呼她擦擦脸,换换衣服去吧。我还要带她上去见见祖老太太呢。”便同鸳鸯去了。一时妆罢出来,依然粉香脂艳,仿佛另换了一个人似的。贾母笑道:“你们看凤丫头,经过这般困苦,并没改了样儿,可见也是有根基的。”鸳鸯要哄贾母喜欢,也跟着说道:“什么人都有落难的时候,这也算不得什么。也许将来还有后福呢!”

  贾母带凤姐到上屋见了贾源夫妇。贾源明知家事败坏,由她而起,却不便明说,只说道:“你这几年的苦处也受够了,藉此得些经验,做个儆戒,未必不是好处。”凤姐虽然文理不深,却也听懂了,自觉羞愧。倒是国公夫人见她受尽苦处,不免慰问几句。贾母怕凤姐脸上挂不住,见贾源夫妇无话,便即带她下来。又忙着替凤姐布置屋子,安排床帐。鸳鸯道:“琏二奶奶早晚要到我们那里归册子去,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我替她收拾吧,老太太就别管了。”

  凤姐见贾母仍然疼她,心里也放松了一半。她在地狱的时候,一心指望着限满释放,倒也别无牵念。如今到了这里,心是安了,却不免思前想后。想到在家时有平儿、丰儿等贴身服侍,底下又有一班家人,媳妇们随事奉承,事权在手,何等显赫。此时只剩得伶仃一身,生前许多积蓄,重重损失,剩下的也带不来了。又牵挂着巧姐儿,不知何人照管?平儿虽是自己心腹,到了今日也难免她不会变心。家里的混帐哥哥还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心中千头万绪,摆布不开,背地里也流了不少眼泪。一到贾母面前,还得打起精神装欢佯笑,见了祖老太太,更不免心怀鬼服,只象避猫鼠儿似的,也很可怜的。

  那宝玉此次来至酆都,本想住个三五天就回去的,却被这些事羁绊住了,也是心悬两地,去住踟蹰。那天,秦钟来访,门上小厮们引他至小书房坐候,看那装修陈设简直就是梦坡斋。少时,宝玉便服出来,秦钟忙即起立见礼道:“二叔怎么来的?我那回弥留之际,知道你来看我,苦求差役放我回去见你一面,他们始终不肯,不料还在此地相见。”宝玉道:“鲸卿兄弟,好不久,老成得多了。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和柳老二他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如今柳老二倒和我在一起了。”秦钟道:“你们怎么到一处的?”

  宝玉便将湘莲如何出家,如何大荒山相见,如何同到赤霞宫,一一都告诉与他。他道:“柳老二与三姐儿生死姻缘,也团圆上了。你道这不是可喜之事吗?”秦钟道:“你们都好了,只我留滞此间,充一名小吏,未免惭愧。将来如何打算呢?”宝玉道:“那些事有什么做头,不如和我们到太虚幻境,咱们弟兄朝夕相聚好多着呢!”秦钟道:“你又不接引我,我如何去得成呢?还有一件,那个手上有密的。我害他沾污了佛地,至今还在血污池里。我即害了他,又把他撇下,成什么人呢?你若有意接引我,先得超度了他,不然就做神仙我也不去。”

  宝玉道:“我刚为凤姐姐、妙玉的事求了你们王爷,怎么好意思又去开口?这可难了。”秦钟道:“我看王爷很敬重你的,你不用亲自去,只写一封信交给我,我再求求那判官,也许成了。若能够如愿,我便带了他同找你去,只给我几间闲房,替你做个书记也比在那里强些。”宝玉先不肯写信,禁不得秦钟苦苦央及,只可草草写了给他。又托他查访晴雯父母的下落,秦钟也答应了。宝玉又进去细问晴雯,开明名氏藉贯及生卒年月,交与秦钟带去。

  次日,秦钟作柬请宝玉在花雨庵疏酌小叙。宝玉带着小厮骑马去了,见庵中庭宇清洁,小有花木。几个尼姑都是带发修行的,也一样唱曲侑酒,席间并无外客。宝玉笑对秦钟道:“你造了一回孽债,难道还不够吗?”秦钟道:“这不过逢场作戏,哪里有许多真事。我是叫你开开眼,知道此中人也有许多,陈妙常哪能儿还算得洁身自好的呢?”

  说话间,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尼姑上前请宝玉点曲子。宝玉瞧她面貌颇熟,仔细一想,方记起是水月庵的女道士鹤仙。问知来此未久,已改名慧莲。春钟误以为宝玉有意,笑道:“她是先做道姑,后做尼姑,你是由和尚改成了道士,在仙佛两界都算是有缘,何妨把她废了去呢?”

  慧莲听了,向宝玉媚眼流波,似含无限情意。宝玉却只冷笑不语。秦钟怕慧莲脸上抹不开,和她鬼混一阵,点了一段“四季相思”,唱的倒还不错,连宝玉也随声喝采。少时,众雏尼来让入席,斟过了酒,大家坐下。

  秦钟见宝玉毫无兴致,便笑道:“这里左近有个云香院,几个粉头都会唱。要数丽春是个尖儿。新近又来了一个锦秋,听说生前姓夏,她男的做过皇商,打扮得妖妖调调的。别管她是谁,咱们叫了来给二叔解解闷吧。”宝玉忙拦道:“咱们清谈就好,闹那些做什么?”秦钟哪里肯依,宝玉道:“那锦秋照你说的多半是夏金桂,她到此地步必定怕见我,我也不愿见她。万一说出去,咱们怎么对薛老大呢?”秦钟和薛蟠也有交情,问知金桂前事。不免叹息。席间又说起晴雯父母早已托生,无从查访,再三道歉。

  那晚上宝玉回去,便将这话告知晴雯。晴雯没法了,哭了一场方罢。又和贾母谈起夏金桂之事。贾母咳了一声,道:“这也是眼前报应。那位大奶奶本就不象人形,隔门隔户的,咱们也管不了许多,由她去吧。”此时宝玉见诸事俱妥,归心更切。

  过一天,趁着贾代善、贾母同在上房说笑,便将要接爷爷和老太太同至太虚幻境奉养几时稍尽报答,委婉的说了。代善道:“要去你同老太太去吧,我喜静惯了的,目下又因有刀兵大劫,他们当事的要我帮着督造名册,我已经应许了他们,如何走得开呢?”贾母道:“我一向疼宝玉的,宝玉有了家,我是要去看看,只不知两位老人家许我不许?”代善笑道:“你是当老太太受用惯了的,这一向也拘谨的太苦了,还是到那里散散吧。”

  不知贾母果否同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慈太君仙舆欣就养 勇将军使节出从征

 

  话说宝玉要请贾母同至赤霞宫奉养承欢,贾母那时在酆都荣府上奉翁姑,未免拘束。此去就养爱孙,仍旧当起老祖宗来,自是愿意,却怕贾源夫妇不允宝玉曲体重围之意。

  次日至贾源处请早安,陪着谈些旧事,趁祖爷爷欢喜,便将此事委婉陈请,说得十分恳切。贾源本是公忠体国的大臣,于家事不甚在意。听宝玉说的入情入理,即时应允。国公夫人也深知贾母年老,平时家政都是姨娘们分管,在此与否并无关系。既是贾源答应了,便顺着说道:“你奶奶在这里也闷得慌,让她去疏散疏散吧。”

  宝玉听了大喜,又陪着说了一会儿闲话,出了那院,便一溜烟跑至贾母处,说道:“祖爷爷、祖奶奶都答应了。咱们预备走吧。”贾母笑道:“到底宝玉面子大,我正发愁怎么跟老人家说呢?你倒说好了回来啦。”宝玉又催着鸳鸯替贾母归整东西。鸳鸯道:“那都有他们呢?我这里新来的,怎么插得下手去?”

  宝玉归心甚急,只得又姐姐长姐姐短的央及那些丫环。他们听说贾母要走,就忙着收拾起来。这件收起,那件带去,哪一件要请示太太带去不带,乱腾腾的堆得满地。鸳鸯看不过去,说道:“这些东西那里都有现成的,决短不了,只理老太太随身穿的用的吧。”这才省了许多事。只四季常穿的衣服和随身应用的东西,也装了好几个大箱子。

  宁国公夫人知道了,赶紧打发人来,说是明儿中午,请西府里太太饯行,就在会芳园里聚聚。还说请太太务必带了哥儿去。贾母正忙着,也只可答应。届时坐了家里的朱轮后档车,带了宝玉同去。那里也有家里的班子,演些吉祥热闹戏文。陪客都是族里老婶娘、老妯娌们,自有许多周旋说笑。宝玉却跟着贾演另坐一席,席间无非谈些史事、兵法,以及自己当年战绩。宝玉本来不大爱听,台上演的又是“独占花魁”,那扮卖油郎的小生脸庞眉眼有几分像蒋玉函,更看得满腔闷气,便想要回去。偷眼看看贾母座上正说得高兴,又不好催得,直坐至上灯方散。

  次日便是启行之期,贾母领着宝玉叩别了贾源夫妇。宝玉又向代善叩辞。问爷爷何时可去?代善只是微笑,问至再三,方笑道:“我是懒得出门的,等你老太太花甲再周我去凑个热闹吧。”紧赶着便料理登程。贾母坐着八人绿轿,凤姐、鸳鸯、晴雯和贾母带的丫头珊瑚、翡翠分坐了三辆大鞍车,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引路。

  出了酆都城,全是一片黄沙,那舆马便走得快了。一霎时过了冥界,那边又另有舆从伺候。大家服侍贾母,换上轿子,然后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仍旧飞驰前进,直至赤霞宫二层门内下舆。黛玉先已得信,约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那里迎候。

  只见贾母扶着鸳鸯缓缓行来,凤姐、宝玉跟随在后。黛玉、迎春先向前迎了几步,叫声“老太太”,贾母一手拉着一个道:“我的儿,我心疼了那么些日子,你们还好好的在这里呢!”香菱等也都见了。贾母道:“这位是薛家姑娘,我是认得的。那两位是谁?好生面熟。”黛玉道:“这是琏二哥哥的新二嫂子,见过老太太的,想是忘了。那是尤家的三姨儿,现在是柳二奶奶。”随后又是紫鹃、麝月、金钏儿上前请安。贾母笑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凑在一块儿的?真是把我喜欢糊涂了。”

  凤姐儿见了尤二姐,满心惭愧。尤二姐却大大方方的向她叫声“姐姐”,凤姐不免也叫声“妹妹”。那尤三姐见了凤姐,却面有怒容。凤姐招呼她也带理不理的,又狠狠的瞧了凤姐一眼。黛玉道:“我给老太太收拾的屋子,老太太瞧瞧好不好?”便引贾母直至工字院正房。床柜几案都照着内室,布置一新。也有后房,预备丫头们住着。房里靠着墙放着紫檀螺钿长几,正中摆的是古铜绣绿太师鼎。左边是一个均窑大花囊,满插着各色牡丹。右边是龙泉冰纹大果盘,满供着透黄玲珑佛手。靠窗一排紫檀螺钿椅子,当中是青绿山水大理石的圆桌,照样配的凳子。墙上尚有些名人字画,那两幅赵伯驹的仙山楼阁,苏汉臣的工笔美人,更见精致。

  宝玉、黛玉先双双拜了,大家也都拜了,请贾母上炕歪着歇息。鸳鸯取过唾壶眼镜盒,放在炕几上,众人随意坐下,只见凤姐、黛玉、尤二姐站着。凤姐向四下里看了一番道:“这比家里老太太的屋子还讲究呢!”贾母笑道:“你看着好,今晚上就陪我住在这儿吧。”凤姐笑道:“这房子得要有那福气才压得住,我倒想住也得配啊!”又向黛玉道:“林妹妹,你一向不大布置屋子的,真亏你布置得件件合适。这回妹妹大喜,我也没得赶到,听说姑爹姑妈也都见着了,我真替妹妹喜欢。还听见宝兄弟说,妹妹背地里还惦记着我,我这做姐姐的太丢人,拿什么脸见妹妹呢?”

  黛玉听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答道:“凤姐姐还是这么会说话。”凤姐是有心病的,听见这话登时脸上飞红。此时香菱正和尤三姐唧唧喁喁的在一边话说。贾母见迎春闷坐无言,便问道:“迎丫头,你也住在这里么?”迎春道:“我在那边薄命司里住着。”贾母皱眉道:“怎么单取这个名儿,怪难听的。我来了,你也在家里住几天吧。”迎春道:“我也不断地在这里住。这一向宝兄弟不在家,他把我接来给林妹妹做伴,好几天没回去了。”贾母又问道:“宝玉呢?”黛玉笑道:“他是无事忙,一会儿也坐不住的。不知道往后头又抬掇什么去了。”贾母道:“我也到你们新房里瞧瞧去。”说着便坐起来,黛玉忙唤鸳鸯、晴雯,都不在这里。珊瑚、翡翠听见了,走进来,贾母便扶着她们二人来至后院。黛玉和众人都随后跟着。

  一时进了堂屋,宝玉和鸳鸯、晴雯正在西屋里向麝月、紫鹃等说这两天在酆都的事,一听贾母说话,连忙都走出来。宝玉道:“老太太精神真好,一点也不显着累。”贾母道:“我闷了这些日子,到这里一疏散,倒显出精神来了。”凤姐笑道:“人逢喜事精神长,这句话是不错的,那王母娘娘闷了,她孙子刚娶了媳妇,偷丈母娘家里一个挑子给奶奶吃,这一笑,就笑了三千多年哪!”贾母笑道:“你这猴子,总忘不了吃蜜蜂屎。”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进了新房,说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的。”迎春笑道:“这屋子曲曲折折的有点像怡红院吧。”贾母道:“说他像也不太像,乍一看可像得很呢。”又见那屋里绣帘锦幔,彩毯华菌,十分绚丽。说道:“新房原该华丽的,像这样就好。那宝丫头偏喜欢素净。到底不是好事。”

  黛玉让贾母在躺椅上歪着,正对着元妃画的富贵神仙直幅,画的是牡丹水仙,正中钤了一封贤德皇贵妃朱玺。贾母瞧见,说道:“这是元妃娘娘画的么?”宝玉道:“寻常也有代笑,这可是亲自画的。她还会几笔山水呢!”贾母道:“娘娘从前在家里就喜欢画画,可没有学成,大概在宫里那几年画好了的。”大家正说话,宝玉悄拉黛玉衣裳道:“凤姐姐的屋子给她收拾了没有?”

  黛玉瞅他一眼道:“这还用你说么?”贾母问起香菱、尤三姐怎么到这里来的,她二人各述了一遍。贾母道:“姨太太真也可怜,叫那搅家精闹得家翻宅乱的,好容易他闹够了走啦,添了个孙子,正好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可又把菱姑娘给妨了。”又向尤三姐道:“我听那东府里老公爷说起珍阿哥还要出兵打仗去呢,你姐姐那么老实,珍阿哥一走那府里可不散了么?”

  正说着,鸳鸯问道:“老太太饭摆齐了。”贾母和众人又同到中院来。黛玉让迎春、香菱、尤三姐陪贾母同吃。贾母道:“凤丫头她们呢?”黛玉道:“我给二位嫂子另外摆着呢。”贾母道:“你们都在这里吃了吧,大家热闹点。林丫头,你也只管坐下,别装那新媳妇的样儿。”于是又添上碗筷,一同坐下。

  凤姐还是时常走上去,替贾母布莱添饭。黛玉、尤二姐向来没坐惯的,也跟在凤姐后头走。贾母道:“你们别招呼我啦,叫丫头们服侍吧。”又笑道:“我从前看你们还规矩,也看惯了。这一向自己又当了小媳妇才知道你们的苦处,咱们家规矩也太重,这里除了我,就是你们姐妹,不要那么拘着了。就是林丫头,也不是外头娶来的,只管随随便便的和从前一样,我瞧着倒喜欢。要尽孝也不在这上头。”

  一时吃罢,黛玉问道:“老太太没事还斗个小牌吧。”贾母道:“今儿也乏了,咱们说说话倒好。”那天贾母初到,谈得非常高兴,连香菱也留着住下。尤二姐这几天本住在赤霞宫,替黛玉解闷。因凤姐来了,倒要搬了回去。黛玉、迎春都留她不住,还是凤姐心中有愧,花说柳说的留尤二姐在一屋里同住。那晚上说了无数懊悔的话,差不多要挖出心来给二姐儿看。

  尤二姐本是爽直一路,听她说得情情理理,便也十分原谅她,倒成了要好的姐妹。尤三姐背地里几次劝她姐姐不要再上凤姐的当,尤二姐也不在心上,从此便和凤姐同住。鸳鸯也长住在赤霞宫,一心服侍贾母。遇着有事,方到痴情司去。接下不表。

  如今且说荣国府中,自从李纨同着贾兰夫妇往九江赴任,家中便冷静了许多,只宝钗却比先前更忙了。从前李纨、平儿同管家务,平儿因自己不是正主儿,只是问到说到,从不多说。李纨不过持个大体,所有大生意都是宝钗拿的。有时和探春商量,可是家人媳妇们回事,遇着宝钗不在议事厅上,向李纨回过,也就算了。如今李纨走了,平儿更不敢做主,事事都要取决宝钗,因此早半天必得在厅上坐镇。就是回到怡红院,遇有急事,他们也要赶来面回,一刻也不得安逸。此时探春却搬回贾府住下。

  原来周琼移镇长江,政府因江防吃重,命他添募二三十营新兵。周琼想到此事利弊关系甚大,若办得不得法,那官兵便是盗匪,特地赶信叫他儿子火速南来,帮同筹画。周姑爷得了信,不两天便起身趱程去了,一时归期难定。探春将住宅托与周府亲眷照管,自己乐得在秋爽斋住住。见宝钗操劳太过,有时也在议事厅帮着料理。

  那天,王夫人偶然高兴,至秋爽斋来看探春。坐至傍晚,正值雨后新寒,不免受了感冒,夜里便泻了四五遍。第二天早起,宝钗、探春来请早安,王夫人正在炕上歪着。宝钗道:“太太还是请王太医来看看吧。”王夫人道:“我也没什么大病,刚才已吃些菩提丸。只是珍大嫂前儿来这里,说起上月就要请赏桂花,被那几场雨耽误了。眼下菊花开得正好,叫我挑个日子,到东府里散散。我和她说好了,明天准去的,这一来又去不成了。”探春道:“我们通知珍大嫂子,等太太好了再请,也是一样。”王夫人道:“只怕他们都预备了,你们明天去替我说声吧。”二人答应下来。

  那尤氏上次来邀王夫人,本说是请去听听小戏。只因王夫人再三嘱咐,不要费事,仅只传了一班说书的。又因外客来了,要设王夫人的座位,只约了薛宝琴、邢岫烟,此外便是探春、宝钗、平儿,并无别客。本要约史湘云的,因她这几天正住在她叔叔家里,也不曾邀得。却想不到王夫人这两天刚刚病了。

  到了那天,探春、宝钗和平儿约齐了,坐车同往空府,直至内议门下车,尤氏,胡氏接出。先至上房坐定,探春说起王夫人本来要来的,偏偏前天到园子走一趟,便感寒患泻,实在撑不起来,向尤氏致意道歉。尤氏道:“这怪我们请得不诚,耽搁了这些天。若早请也许太太来得了。我知道太太也喜欢热闹,只要身子好。没有不来的。”宝钗道:“邢妹妹也怕来了了,蟠大哥那个小子一直是跟她的,昨儿也有点寒热,又是哭又是吵,不知道今儿好了没有?”平儿道:“这天气一凉一热的,也真难对付,怎么叫人不受病。”

  正说着,人回梅大奶奶来了。只见宝琴打扮得花枝招展,扶着丫环从游廊上款步进来。她和尤氏婆媳都不甚熟,另有一番世故周旋。尤氏见人到齐了,便请众人同至园内看花。进了园门,走过几处坐落,方到晚香堂。堂外太湖石最多,玲珑曲折,面面宜画。也同山子野草布置的假山上的两棵大金桂,开到二岁的花,浓香四溢。那高高低低的山石,都摆着各种盆菊,红白黄紫,无色不备。另有绿牡丹、黑麒麟几种,外间不易见的。大家随意玩赏一回。宝钗走乏了,坐在石礅上歇息,宝琴靠着石栏杆俯身采花。

  平儿见一朵金凤翎低垂盆面,拾着一枝细竹子将花支起。探春绕遍山石,看各花棵上签的花名。一时,宝琴说道:“这园子比大观园小点儿,我倒爱他处处精致。”尤氏道:“这还是老辈手里盖的。那时候清客里头还有几个名手,后来詹子亮、程伯起那一班,哪里比得上呢。”文花擎个水晶盘过来,盘里养着各色花朵。尤氏命挨次送上,随意拣戴。探春、宝琴、平儿见那花鲜玲可爱,各拣了一朵戴上,只宝钗不要。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丫环们来请入席,便同向晚香堂走进。看那墙上挂的都是名家的菊花画幅,几案上摆列许多花瓶,有产瓷的,有古铜的,还有澄泥陶瓦的,也都插着各色菊花。尤氏让宝琴上坐,宝琴再三推让。然后坐下。大家次第坐定。女先儿上来请点书,宝钗向来不喜听书的,只说道:“拣好的随便说吧。”探春点了”梦虎姻缘“,是宋朝梁红玉的故事。宝琴点了一段“镜花缘”。平儿点了一部“还珠记”。就听得噔噔弦响搀着咚咚鼓声,引吭按调的说起来。

  这边席上,众人仍旧说花,一面听着说书。少时,说到梁红玉桴鼓助战,那女先儿口齿伶俐,把那鼓声战声以及黄天荡的水声都形容出来。尤氏道:“那梁红玉是勾栏出身,倒能够佐夫立功。我们枉生在世族高门,白得了朝廷的封诰,未免惭愧。”宝琴笑道:“别人这么说还罢了,在大嫂子可说不上。只看大哥哥身居策府,将来手建功业,安邦定国,大嫂子便是萧侯的夫人了。那梁红玉算得什么呢?”

  尤氏道:“别说安邦定国了,就是眼前这点小事,你大哥就够发愁的。这两天南阳闹土匪,商议发兵,他和那班同事也不知抬了多少的杠,一回来就是咳声叹气。你想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出去外头有一帮朋友,只管吃喝玩乐。回家来,听姨娘们吹吹萧、唱唱曲子,多么自在。凭空的戴了这项愁帽子,倒弄得他荆天棘地,神仙不做做罪人,你说傻不傻呢?”

  平儿道:“天下做事的人总带几分傻气,只看我们奶奶多么有心眼,我看她就傻当那份穷家,吭吭哧哧的省几个钱,挨尽了骂名也没落着好。那些送邢姑娘的猩猩紫裘衣,送袭人的天马皮褂子,哪一件不是自己白贴出来的。她说宁可自己贴几个钱,别叫家里人像烧糊了棚子似的,叫人家笑话,可不是傻心思么?”探春道:“要傻就傻大姐那个份儿。晴雯入画被撵也由她,林妹妹的死也由她,她总叫别人吃亏,自己一点儿亏不吃那才傻得过呢。”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钗笑道:“新近还出了一个小傻子,也是咱们家里的。”大家问是谁,宝钗道:“就是走马上任的小兰大爷啊!这回送大嫂子的人回来,说兰儿到那里了,因为老爷从前上过李十儿的当,把什么门稿家人、刑名老夫人都裁了,单找些幕僚办事。那些佐杂小官和小监们,见知座都没座位的,他偏要他们坐炕说话。有一个官儿拿着中堂的信,当面求差使,他可翻了,立时挂牌出去,训饬了一大套。就得罪中堂也不管,这还不算呢。九江那缺,管着海关,本来不坏。他把自己就得的钱大把的拿也去,办了许多工艺局、农学书院。如今做官的哪个不为的发财,像他这傻了恐怕没有第二份吧。”

  尤氏笑道:“我只佩服宝二爷的话,说得乐一天是一天,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这话最通人。若拿定这个主意,什么正经事都不用做了。”探春道:“他说得如此,为什么出家出寻苦吃呢?可见还是想不开。”宝钗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头,别人哪里会知道呢?”众人只顾说话,那两套书早说完了,却不曾细听,女先儿又上来请点,大家都说不早了,你们也歇歇吧。尤氏却吩咐他们又吹打了一套将军令方罢。

  此时已过定更,探春问道:“大哥哥还没有回来么?”尤氏道:“他见天总要三更半夜才家来哪,不知忙的是什么?我问他也不肯说。”宝钗因挂念哥儿,急欲回去,大家便告辞同散。

  那时候南阳闹得是什么土匪呢?原来儋崖一带沿海渔户,都生得冥顽刁悍,又传来红莲邪法,惯能兴云起雾,唤雨呼风。还有一种密咒,不论何人,一听了他的咒语,立时把祖宗父母都不要了,跟了他去,所以暗中啸聚了无数暴乱之徒。上回在海疆上起事,被安国公甄应嘉等督兵剿散,他们性成好乱,如何便肯甘心,仍在沿江沿海各处时时蠢动。那回在南阳捣乱,只是几个么么头目,可巧节度使王国臣畏葸无能,一闻匪乱,连忙坐着巡船往外河去游戈游戈。

  你道什么叫做游戈?说来可笑,此人识字有限,连“戈、弋”两字都分不清。他只顾远远的去任意游戈,便把南阳一府坚城轻轻地送与邪匪。这消息传到京师,举朝失色。那些大臣们也开了一次会议,有的笨蠢如牛,有的畏事怕虎,有的如营窟之兔,有的如藏穴之蛇,都相顾莫敢发语。只有一位孙尚书,还算是有见识的,说道:“这不过癣疥之患,只是事不宜迟,赶紧就邻近拨一支宿将去,三日赶到,包管平定。”

  座中定良郡王喝道:“神策府领袖不在这里,谁敢混出主意?”大家先听了不懂,细想了一想,方悟到此时寿安郡王正出外差,这定良向来奉承他的,却忘了自己也是神策府的领袖。这话一出,一班朝贵哑口无语,一搁就搁了好几天。那南阳的匪势渐渐猖獗起来,等到寿安郡王回京,一意要用龙武新军,先拟推刘永祥挂帅。

  这刘永祥是有名的皮壳将军,人缘还好。有人告诉他,说神策府中招安一辈,有意坑他,一应刀枪弓箭都挑那锈坏不能使的,给他带去。他听了仔细一想,究竟好好的脑袋还是不搬家的为妥,连忙知难而退。随后那寿安郡王不知听了何人说话,又看中了猴头猴脑的侯虎。侯虎久抱雄心,有此机会如何不去。当下便草草定议。贾珍深知不妥,忙去单见领袖,恳切谏阻。那两位领袖浮躁的浮躁,糊涂的糊涂,哪里听得进去。贾珍急了,又遍谒东平、北静诸王。那天见了北静王,先将此事前后经过情形说了,又道:“侯虎那人决非池中之物,他这一去不是抱薪救火么?”

  北静王毕竟英敏,一听贾珍的话,便道:“你这话所见深远,若是依你怎么办呢?”贾珍道:“目下统制周琼,镇守江防。此人忠勇可恃,若命他火速抽调队伍兼程前往,预计三五日可到。尚不为迟。还有甄应贵一军,现驻近畿。此人便是甄应嘉之弟,命他带队南征,合力兜剿,必可制胜。”北静王道:“近畿重要,不怕空虚么?”贾珍道:“以小生所知,近畿尚有黄国庆、张志元,缓急可用。京师只责成龙武中军,那军都是权贵子弟,堪任干城腹心之寄。”北静王凝神细听,深佩他筹虑周思,着实奖励了几句。

  次日入朝,便说细奏明皇上。皇上大为动容,即时召见神策府领袖两王,痛加训斥,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连碰了无数响头。一面特下旨意,命周琼、甄应贵督师分进合剿,务期扑灭。又接贾珍为钦差参赞军务大臣,同赴前敌。贾珍上去谢恩,即时请训,便预备起程。在贾珍深喜得遂报国之志,却苦了尤氏和佩凤、偕鸾诸人,见他身临战地,如何能舍。佩凤等向贾珍擦眼抹眼的,只不敢埋怨他。

  尤氏见贾珍回来,便说道:“在家里好好的,练什么武?咱们家又不短什么,不像那帮行伍哥们,必得一刀一枪去拼取功名富贵。如今人住马不住,可怎么好?”贾珍道:“我一个犯过罪的人,皇上如此恩待,还不该去拼命立功么?至于成败祸福,自有定数,你们不必过虑。”此时贾蓉也站在身边,他虽是个花花公子,天性却不坏。只看清虚观打醮那天,贾珍叫小厮们当众啐他,他都顺受无怨。如今见他老子冒险出征,也是放心不下。

  听贾珍说到这里,便接着道:“爷单身去,家里如何能放心,还是蓉儿跟了去吧。”贾珍道:“你去了也是废物,管得了什么?这又不是什么找乐的事,好歹都说不定,你是个独子,还是在家里看家的好。”言下也觉惨然。贾蓉道:“蓉儿要去,也是为此。爷不叫我往前敌去,就跟着粮台上也好。”贾珍道:“你再走了,这府里可交给谁呢?”贾蓉道:“我看蔷兄弟是咱们府里长大的,他还有事要求爷,若交给他,决没有错。爷若不放心,请琏二叔两边住着多来查看查看,琏二叔也没有不尽心的。”贾珍听了,忙打发人请了贾琏、贾蔷来,重托他们一番,即赶到家祠叩别。

  看家祠的贾仁回道:“从前国公杀贼的刀挂在祠堂里,连收了三夜。奴才们乍听见了,以为有什么响动,连忙开了祠门,进去细细瞧过,原来那声音是从刀鞘里发出,那刀也挺出了三四寸哪。这是国公爷的示兆,爷此去一定马到成功的。”贾珍大喜,便取下那刀随身佩上,又到西府里辞别了贾赦、贾政。贾赦笑道:“你这荣耀倒不少,可是在家享福不好么,冒那个风险做什么?”

  贾政却说起时局艰难,勉励了许多话。贾珍这才带着贾蓉,和两个办笔墨的门客一路长征去了。那贾琏、贾蔷二人送贾珍父子到了八里桥,贾珍便拦住他们,又交待了好些琐事,他们二人先回到东府。俞禄、来升带着家人们迎着请安,贾琏吩咐道:“如今大爷出兵去了,可不比大爷在家的时候,你们更得担点沉重。别管怎么样,总要对付这几天别闹乱子。头一件要小心门户火烛。第二件不要酗酒聚赌,吵闹滋事。大爷既托付了我,我可说不得要得罪你们了。若犯出来,不管有脸的没脸的一样惩办。大爷为国家出力,你们都是多年陈人,也要替他多出点人力。大爷立功回来,少不得重赏你们,还许提拨你们一官半职呢。”俞禄、来升等连声答应。贾琏又道:“有什么事随时来回我。”

  说罢,方同贾蔷走进上房,来看尤氏。尤氏正和文花说着垂泪,见他二人进来,忙即让坐,道:“大爷走了,倒叫二爷和蔷哥儿多受累了。”贾琏道:“自己弟兄,大哥又那么见爱,这不是应分的么?大嫂子也要宽心,大哥他是参赞,决不要亲自去打仗的,事情顺手,一、两个月就许回来了,有什么担忧的呢?”尤氏道:“说是如此,出兵的事哪里有谁呢?”

  贾蔷又说起祖上战刀出鞘夜鸣,此去一定顺利。尤氏也觉稀奇,心中稍为宽解。贾琏道:“大嫂子这里没人照应,把老娘接来吧。”尤氏道:“她老人家自从二姨儿三姨儿过去了,想起来就伤心落泪,耳朵也聋了,人也糊里糊涂的,她来了能照顾谁?倒要我照应她,可不是没事找事么?”贾琏道:“明儿叫平奶奶来给大嫂子解解闷。”尤氏道:“她那府里若放得开,来这里说说话儿也好,可别耽误了那边的事。”

  贾琏坐了一会儿,便同贾蔷一路出来,笑对贾蔷道:“你多分点儿心,珍大爷若成了功,你的事也成了。”贾蔷笑道:“二叔给多多成全吧。”

  不知说的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赏初雪姑嫂话戎机 靖飞尘士民攀宦辙

 

  话说贵珍奉旨参赞军务,带着贾蓉同赴前敌,将宁府的事托与贾琏、贾蔷。他二人受了贾珍重托,都十分心尽心。在贾琏本和贾珍甚好,不比寻常弟兄,到此时自义不容辞。那贾蔷却另有一种想头。说他自小蒙贾珍夫妇抚养成人,贾蓉又待他和亲弟兄一样,情分上应当出力。这还是面子话,内里就为的是自己和龄官一段因缘。他从前管着梨香院的一班女戏子,单是龄官有意于他,生出许多情致。

  那回,贾蔷为龄官拆笼子放鸟,龄官又在雨地里画蔷字,都是宝玉瞧见的。后来那班女戏子拆散了,龄官路了一个老尼姑去,贾蔷还到那庵里看她几次。不料老尼姑一病呜呼,龄官没有照管,被人哄骗,卖到戏班子里。她师父也深喜龄官色艺出群,因知是贾府出来的,不敢叫她在京里唱戏,便带了一班徒弟都到南边去了。上年贾珍收回府第,不免有些添置,命贾蔷回京来办。

  到了苏州,有两个朋友邀去看戏,看了一出“思凡”,见那小尼姑非常面熟。小尼姑一面唱着,也两眼滴溜溜的看着。贾蔷又听到她的唱声,才想起定是龄官,好容易寻到她的下处,去过好几趟。龄官呢心只想嫁给蔷二爷,和她师父哭吵多次。她师父没法子,也答应了,只是勒索身价。贾蔷在客边如何张罗得出,只好先回京来,再三央求贾蓉,向贾珍说了。

  贾珍对于这些事也是肯成全的,无奈龄官师父看她是个摇钱树,要的身价太大。贾珍这两年刚赏还庄产,一时哪里有此余力,所以耽搁下了。这回贾珍命他看家,贾蔷暗想,只要大爷立功回来,必要酬谢他的,此事便大有可望。自从贾珍走后,终日只在东府照料,要叫尤氏。贾琏看出他的辛苦,将来好帮着说话。这也是人之常情。那天贾琏和贾蔷分路,回到荣府。

  平儿因头疼,寻出依弗那洋药,剪了两小圆块,贴在鬓角,怕出去受风,未到议事厅去。见贾琏进来,便问道:“珍大爷走了么?”贾琏道:“我们送到八里桥才回来的,又到东府里去了一趟,看珍大奶奶哭哭啼啼的,倒叫人难受。你空的时候瞧瞧她去吧。”平儿道:“这是好事,有什么可哭的?三姑爷也是跟着他老子上前敌,三姑娘接了信,例说应该去的,一点也不发愁。到底是念书识字的好处。我昨儿去看她,想安慰她几句话,倒没得可说的了。”

  贾琏见平儿贴着小膏药,笑道:“你贴这个倒显着俏皮了,别引出我的火来。”平儿笑道:“你别胡说了,往后只怕要在那府里住住呢。”贾琏道:“白天里去去也够了,横竖有蔷儿在那里顶着。”平儿笑道:“那更好了,在家里只说东府有事,在外头再弄一两个合适的,租个小房子住住,还有蔷小子当个抽头的,够多么乐哟。”贾琏道:“我如今是收心了,若不然这也不是没干过的,还等你教给我么?就是蔷小子也老成多了,只一心一意的要想娶那龄官。”平儿道:“就是从前梨香院的龄官么?她眼下在哪里呢?”贾琏道:“她在南边唱戏哪!上回蔷儿,”

  刚说到蔷儿,只见莺儿走进来道:“二奶奶,我们姑娘在议事厅上等着,有事商量,请就去吧。”平儿答应了,忙将鬓角小膏药揭下,擦把脸,重匀了脂粉,便同莺儿往议事厅。

  走到廊子上,正遇着几个家人媳妇,回了事下来的,笑道:“奶奶今儿来晚了。”进了厅屋,只宝钗一个人在那里检帐。平儿道:“三姑娘没来么?”宝钗道:“她三天来,两天不来的,哪里有准呢。这两天三姑爷到了前敌,她外面做得大方,心里头也一样牵挂,怎好再去搅她?”平儿道:“这里的事不是都办完了么?还有什么商量的?”宝钗道:“找你不为别的,李家纹妹妹眼前就要出阁,照老帐上,这些外亲喜事都只送四色添箱礼,也有折干的。我想纹妹妹从前常住在这里,似乎该比别人加厚,所以寻你商量。”平儿道:“这是很该的。你只管加上,谁能说什么?”

  宝钗道:“破例的事我不敢自拿主意,还是大家商量的好。还有一件,那王家勇老爷做生日,有贴子来了。我仿佛听说,王仁舅爷从前借二舅爷的生日,在外头撒纲,这回怕又是他捣鬼。他们家里的细底你知道的比我多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平儿道:“这回可真是舅老爷的生日。那王仁舅爷早已和他叔叔掰了,还容他在家里住么?”宝钗道:“既是真正的生日,咱们还照常送礼。那天派谁送去,请太太的示吧。”平儿见厅上挂的工笔美人直幅,那美人颇象自己,只是胖些,便走过去细看。

  宝钗向她打量一回,笑道:“平嫂子,你这件衣服怎么腰身做得这么紧,要放出些才合适呢。”平儿道:“这还是穿旧了的,也不值得再改了。”宝钗道:“别处都还好,单是腰身粗了,许有了喜信儿吧。”平儿听了,顿时脸上发红,说道:“没有的事。”宝钗笑道:“大喜!大喜!这可该保重点。从前凤姐姐、尤二姐姐有了,都没落住,太太正替你们盼望着呢。”平儿笑道:“我是丫头的命,哪里像奶奶们那么娇嫩。宝二奶奶,你有了哥儿,倒该拿我们来打趣了。”宝钗道:“这不是玩话,我要早知道,今儿也不请你来了。”二人又说了一回话各散。

  此时已近晚秋,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渐渐的入了冬令。一日,宝钗从议事厅下来,想起秋爽斋地炕坏了,前天吩咐管事们修理,不知修理好了没有,便亲自至秋爽斋看视一番。探春出迎,同至屋内闲话。见几上放着花觚,还插着几枝白菊,笑道:“你这里菊花真开得长久。”探春道:“这是后开的。屋里不很暖,例和花儿合适。”宝钗道:“这屋里地炕多年没生火了,乍一生总不大暖。”探春道:“我许久没在园子里过冬,今年难得在这里,要好好赏两回雪了。只可惜诗社凑不起来。”宝钗问:“得到家信没有?”探春道:“他哪有工夫写信呢?倒是衙门里来的信,说是大兵到了那里,连打了两个胜杖,把荆门镇克复了。他们和珍大哥也都在一起哪。”宝钗道:“亲家老爷带的都是久练的精兵,这些毛贼哪禁得一打呢?”

  莺儿跟宝钗来的,正和翠墨靠着玻璃窗向外闲看,忽向宝钗道:“姑娘,外头下雪珠儿了。”宝钗、探春俯窗一看,果然阴云密布,微霰纷纷。宝钗道:“都是三妹要赏雪,那滕六君赶来凑趣的。”探春道:“这还是头场雪,只怕下不多大。”一会儿雪点渐密,那梧桐树下山石隐隐有些积雪,却斑驳不匀。

  宝钗见探春意兴比往日都好,便道:“这雪可要下大了,咱们两个人也太少,还是寻云儿去罢。带着瞧瞧那梅花开了没有。”探春道:“到那里也好,我好两天没见他们了。”莺儿听了,连忙回怡红院去取雪衣。

  一时雪花更大,一片片似搓绵舞絮,只是下在地上半已融化。莺儿取了一件紫陀罗呢的外套来,服侍宝钗被上。探春也披了一件大红猩猩呢的斗篷,又都带了观音兜。莺儿、翠墨各打一柄青油伞,一路向拢翠庵而来。只见重林叠嶂,缭白萦青。那池中枯寥寒芦难些雪团,更压得欹斜有致。过了蜂腰桥,只见一人披氅拥盖,迎面行来。探春道:“什么人居然和咱们同趣呢?”

  渐行渐近,那人见了宝钗,忙道:“姐姐,你往哪里去?”原来是邢岫烟。宝钗道:“邢妹妹,你怎么有此闲情,赶来赏雪。”岫烟道:“我哪配赏雪呢?妈妈有两句话,叫我来和姐姐说的。刚好在这里遇着了。”说着又和探春见礼。探春邀她同往拢翠庵去,宝钗道:“咱们有话,到庵里也好说的。”三人就此同行。

  走到庵门,湘云正在门外看雪,笑道:“我正想着,这么好雪怎没人踏雪寻梅,可巧你们就来了。”探春道:“这里红梅开了么?”湘云道:“你看那树上刚有骨朵呢,再有十天半个月也要开了。”宝钗道:“梅花没开,咱们围炉清话也好。四妹妹呢?”湘云道:“在屋里哪,我拉她出来瞧瞧,她走到廊子上打一寒噤,就缩回去了。”探春道:“这雪地里也是冷,咱们屋里暖和暖和去吧。”大家进了庵堂。

  惜春闻声出迎,同至湘云房里。探春正和惜春、湘云说话,宝钗悄拉岫烟一把,二人同往佛堂。岫烟悄悄的说道:“这两天畿东有点小事,大哥哥要和柳芳同去,妈妈不肯放他,娘儿俩正在争执。妈妈叫我来告诉你。”宝钗问道:“哪个柳芳?”岫烟道:“就是那理国公的孙子,现充龙武中军统带的。”宝钗道:“哥哥既在营里,这种事怎能不去呢?我听三妹妹说,南阳那里连打了胜仗,这点闹不起来的,让他去混个保举吧。”岫烟便要披斗篷,宝钗道:“你难得有空,赏赏雪再去,天还早呢。”岫烟道:“妈妈等我回信哪!”说着,披上斗篷,便向宝钗告辞。

  宝钗看她出了庵门,方回至湘云处。探春道:“二嫂子,刚才我们商量如何赏雪,史妹妹说芦雪亭那些地方都在低处,看得不远,今天要换个眼界,一直上凸碧山庄看整个的园景,你能走那段山路么?”宝钗道:“那山路也很平的,你能去我就能去。难道像老太太似的,必得用竹轿子抬去么?”湘云道:“要去得多加点衣服,还要预备茶炉茶具,和笔墨纸张,那里都没有现成的。”

  少时预备齐了,惜春道:“这就去吧,天晚了可不好走。”于是宝钗、湘云、探春、惜春披了衣套,带着手炉怀炉,各扶侍婢,从嘉荫堂那路上去。一带萦纡山径都铺着三尺方砖,旁衬五色石子,漫成花样。积雪半融,却不甚滑。一层一折,直到峰脊,便是那座敞厅。大家随意散坐。丫头们支起茶炉,一时茶煨熟了,又温了一壶珠兰酿,各人喝了几口。凭高下望,只见寒树重重,夹着许多亭台楼阁。树梢瓦面,一片白茫茫的,宛似瑶树琪花,琼楼玉宇。

  大家指点。看去那一条黑曲曲的是沁芳闸、一块黑汪汪的是荇叶渚,黄澄澄的是省亲别墅的瓦,绿沉沉的是潇湘馆的竹子,红稀稀的是拢翠庵的梅花,在雪光云影、上下一日中瞧得更真。宝钗道:“这真是个奇景,向来没领略过。”探春道:“亏史妹妹怎么想到的。”惜春道:“这也是空中楼阁,杲日一出,万象俱空,只争一时幻眼罢了。”

  湘云只顾凭栏眺望,他们的话都没有听见。忽然大笑道:“我得了一句了,谁接下去。”便朗吟道:“拍手栏杆俯大荒,”宝钗笑道:“你们看这诗疯子,今儿又发疯了。”探春道:“她这诗句倒很好,不仅涵盖一切,而且颇有仙气。七言联句咱们还没做过,今儿何妨试试呢!”宝钗道:“我也效颦吧。”就吟道:“人间真有白云乡,四周萝翠疑沉影。”探春道:“此刻就写景未免太早,好在是混拈的,还不要紧。”也接着吟道:“一镜梨云看斗妆,树拥蒙茸遮密磴。”湘云道:“好个一镜梨云看斗妆!这梨云不是兰哥儿心爱的丫头么?幸亏他们到江西去了,不然还以为有心打趣他呢。”宝钗道:“上句很好,那下句可不切雪景。”湘云道:“即是长排,哪能句句写雪呢?我也只好泛写雪景了。”随又吟道:“径穿革确到虚堂,重檐迭迭楼台合。”宝钮道:“这句颇似昌黎,倒不好对呢。”

  想了一会儿,方吟道:“积雳蒙蒙竹柏长,山骨初妍如削玉。”湘云道:“第二句更好,确是传神之笔。”宝或正倚着栏杆看雪景,说道:“咱们从拢翠庵来,那梅花还没哪嘴呢。这里看下去,倒是一片红的。”探春笑道:“我正对不上来,你倒帮了我啦。”便吟道:“梅魂微醒已含香,”

  尚未念出下句,湘云已抢着接吟道:“湿云连水寒鸥没。‘,探春只得接对一句道:“冻液衔林暗鹤藏。”湘云又抢着接道:“琼馆风使事雾慢。”宝初笑道:“云妹妹又把吃鹿肉的本领拿出来了,我可没有那捷才。”慢慢的吟道:“瑶宫天女舞霓裳,俯临万象归虚旷。”探春道:“到底蘅芜君口气大,这句倒要用心对她。”

  惜春在那里做誊录,他们每念一句,惜春便写一句。渐渐冥色沉昏,写的字都是模模糊糊的。笑道:“你们只顾抢着做诗,天黑了也不知道。”宝钗道:“真个不早了,你们看那边都上灯了,带回去再续吧。”探春道:“兴致最怕打断,再续了也没意思。云妹妹余才未尽,不如交给她胡乱凑上就算了。”说罢,大家忙着下山。

  到了山下天已曛黑,探春、宝钗各自分路回去,惜春、湘云同回至拢翠庵,用了晚饭。惜春自去讽经晚课,湘云便就灯下将日间联句诗稿重抄了一遍。数来不到八韵,却还衔接一气,自己便接续凑成,共得十二韵。那凑的诗是:“直立孤襟接混茫。叉手余寒随炼水,振衣有兴共凌霜。裁琼狡狯龙公戏,散锦缤纷鹿女装。坐久茶烟沉石鼎,归来花雨想经床。始知羔酒人间贱,曾控飞鸾到上方。”写完时夜已深。开窗一看,雪花还在飞舞,夜气甚寒,忙收拾睡下。

  次日,湘云早起,雪势已止,地上积得更厚,天还是阴沉沉的。问知惜春早课未完,自己梳洗了走至廊下,看了一回梅花。那梅花已开了一二分,破工艺品深红,幽香更细。想到探春“梅魂微醒已含香”的诗句,仿佛替这花写照,便携了诗稿来寻宝钗。二人批评一番,又互相赞美。宝钗道:“联句都是急就成章,就偶有佳句,也不能句句都好。所以韩孟之外,古人集中颇不多见,像这首也就算不离了。”湘云道:“只我们这几人,便不负园林佳景。那稻香老农虽然得意,未必有此清福吧。”

  正说着,秋纹送进一封信来,乃是李纨寄给宝钗的,却从南昌信局寄来。湘云道:“他们如何会在南昌呢?”宝钗道:“或许另有升调吧。”及到拆开细看,不免吃了一惊,又是欢喜。

  原来那回南阳构乱,有些小头目也想在九江起事,只因贾兰深得民心,不敢轻发,贾兰听见风声,便存个拼死报国之念,先将李纨送至南昌,暂赁公馆居住。自己和梅氏誓同生死,梅氏从妆奁中取出一对金药指,各带一只,说是万一乱世起来,未必能同在一处,只听到城池失了便吞下药指,准备地下相见。

  那时九江绅民一体爱戴贾兰,官绅开了几次会议,贾兰激励忠义,誓共祸福,大家莫不感动。说道:“我们只听大公祖的话,赴汤蹈火,决无二心。”那节度使招安了寇新一军,要拨到九江来助防守,也是贾兰和绅士们拼命合力挡回去的。若是寇新来了,把号褂子一反穿,变成被毛龀牙的狼虎,那九江早已吃光了。

  不料人心甫定,刚好廉访司出缺,节度使又下了公事,命贾兰升署。也是因他官声甚好,格外借重,又命将道印交郡守暂护,即日赴省。贾兰只得遵文交卸,九江绅民听说道爷升了,大众都慌了,纷纷聚议。当天便发了无数呈禀,都是请留贾道宪的。又怕贾兰一时就走,都来衙门里攀留宪驾。一天都有几十起,还有些对着贾兰流泪的,因此贾兰将行装收拾好了,却不忍离开。

  那小匪目见有机可乘,赶即布散谣言,多方恫吓。贾兰是不怕的,只郡守李湘,还是贾兰看他居官清慎,从州县中提拔上来的,这回偏生不做脸,他一听风声不好,悄悄的雇了一只小船,带着家眷连夜走了。那些匪徒便煽惑地方闲民,说是府官走了,衙门里丢下许多好东西,你们白看着还不检么?本地闲民还不敢动,后来又说是贾大人都走了,你们还靠什么?这才大家一哄,登时聚了一二千人,拥进府衙,将李湘所遗细软珍宝抢得一空,便要起事。贾兰在衙门里闻知此事,立刻传同知通判,同知也走了,只剩得一个通判,便带同通判文钟秀、弁目李占奎,至府衙前劝谕解散。

  本地闲民听见道辕三声炮响,贾兰出来了,都道:“道爷在这里呢,谁说道爷走了?”一见贾兰,纷纷跪下。贾兰吩咐他们速速散归本业,有本道替你们做主。大家欢声雷动,陆续散去。那天晚上,贾兰和通判遍走四城,巡逻一夜,地方安静如常,即委文通判暂署郡守。这么大的乱子,如何不见知县出马?原来那县缺被节度使裁了,新民的父母官岂可裁撤,这也可笑。当下贾兰连夜发了文书,报知节度使。又过了十多天,省城委的新道台来了,贾兰才得赴省。李纨恐家中闻信惊慌,所以写信单给宝钗,叫她委婉回明贾政、王夫人,不要挂念。

  宝钗看完那封信,又递给湘云看了。湘云道:“外官真是不容易做的,怪不得老爷那么担心。”宝钗道:“兰小子虽然年轻不阅历,这也很亏了他了。若不是平时民情爱戴,那天夜里出去弹压,还不定出什么岔子呢。”湘云道:“你上去只管回吧,别叫太太吓着。”宝钗道:“咱们何妨一同上去呢。”

  刚好王夫人打发绣凤来寻宝钗,宝钗便和湘云同往上房。见王夫人面有怒容,正和探春说话。见宝钗上来,便丢下探春,向宝钗说道:“你们没见过的吧,这上房里都出了贼啦,我那些头面首饰向来不大管的,这一向又不大出门,今天开箱子无意中检点,少了一个拜匣。那里头首饰还有限,你老爷收的外官冰炭敬、门生年节敬,因为用不着,都放在那里,聚起也很不少了。问这几个丫头,你推我,我推你的,也查问不出,你们看该怎么办?”宝钗道:“太太上房里别人不大到的。这些都是丫头们经手,如今也没法子了,只可把他们交下去细细讯问。好的呢,借此洗明心迹,那偷东西的还有什么顾惜?该打该罚再请太太的示下。”

  王夫人道:“也只可如此。若究出来,可别替他们瞒着。我最恨的是这些事,重重的办一两个,也好做个榜样。”探春道:“太太且平平气,容我和二嫂子办去。”王夫人又对湘云道:“大姑娘叫你笑话,什么事都闹出来了。”湘云笑道:“谁家没有偷鸡摸狗的事,这算不了什么。”

  宝钗见王夫人怒气稍平,方将李纨信上的话大概回了一遍。王夫人乍听,不免惊慌,听说都到了平安地方,才写传来的,也便念了几声佛。又道:“前两天姨太太还说,等下了雪,要借我们园子,大家玩一天。家里闹得这么乱,外头的又是那么风险,可叫我有什么心肠赏雪呢?”宝钗道:“我妈妈因为我哥哥要出差去,也在家里呕气,今儿恐怕未必来了。”又陪着说了一回话,方同探春、湘云退下。

  湘云自回拢翠庵。宝钗、探春同至议事厅,立时传了林之孝家的,告诉她上房受了拜匣,即命她将王夫人房下大小丫头和婆子们分传起来,仔细盘问一番。有无着落,即来回话。这里仍旧办事。那些家人媳妇们,领对牌的,递账贴子的,络绎不绝。一时尚未办完,林之孝有的已上来等候,看宝钗、探春处置事毕,方上前回道:“刚才先传了玉钏儿、彩云,她们两个是贴身服侍太太的。彩云不等问便先自承认,说是她偷了去供给环哥儿的,该杀该罚她一个人承当,不要冤枉别的好人。奴才要传别个丫头质问,彩云倒拦住,说不用问她们,他们也不会知道的。宝钗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去的?是她亲手交给环哥儿,还是有人从中传递?你问明白了再来。”林之孝家的答应退下。

  去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又上来回道:“奴才问过彩云,她说是新近偷的。环哥走了许久,分明有人替他们来往带信。只是问她总不肯说。只说什么罪过她一个人挡去就完了。据奴才看,若究那带信传递的人,除了大门上的周贵,没有第二个,奴才常见彩云和那周贵背着人说话,见了我们就闪开了。”探春道:“那周贵胆子也太大,我们不便讯问,请琏二爷查究吧。”又吩咐林之孝家的将彩云好好看管,要防她寻死。一面将讯问周贵之事说与平儿。

  过了两天,平儿来寻宝钗,说道:“二爷问了周贵,他先不肯认。后来骗他是彩云供出来的,他无可推了,才说出环哥儿走时,如何重托他。如今环哥儿在外,把骗来的钱都用光了,又想到家里来搬运,问他环哥儿的踪迹,他说在陶什哈尔专人来的。”宝钗道:“彩云和环儿不知是什么缘法?她平时还明白,在太太身边多少年,从不曾指着太太的名儿,撞这个骗那个的。怎么这回如此糊涂?”平儿道:“宝二奶奶,你哪里知道,上回太太丢了茯苓霜,查出来就是这蹄子偷给环老三的。宝二爷脸面软,替他认了账。那环儿还疑心和他呕气。这是发觉出来的,平常偷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宝钗道:“从来说家贼难防,太太哪里知道?这回索性撵了出去,倒干净。那周贵怎么办呢?”平儿道:“周贵也是周瑞的儿子,是什么好东西?依我早就该撵的。”二人又同至探春处说明此事,探春道:“也没有像环兄弟这么下作的,依我早就要把他圈起来,偏被他跑掉了。”宝钗道:“龙生九种,皇上家的宗室还有不像人样的,何况咱们家里呢。这也是没法子的。”

  那天宝钗便和探春、平儿同上去,回复了王夫人。王夫人更为诧异,道:“想不到彩云会变得这么坏。”玉钏儿从旁说道:“她早就坏了。那年太太因为我姐姐和宝二爷说几句笑话,就把我姐姐撵了。哪知道那天彩云正和环二爷在耳房里,不知干什么呢?太太没瞧见罢了。”王夫人听了,想起金钏儿来,更痛恨彩云。便吩咐将彩云重责四十棍子,发回她家里择配。周贵也杖责革除了事。宝钗、探春陪着王夫人说话。

  平儿因有事先自回房,见贾琏正忙着和几个小丫头在那里寻东西,急得满头是汗。平儿问道:“你找什么哟?翻得一屋子乱腾腾的。什么东西这么要紧?”贾琏道:“我还有什么好东西?就是二姐儿留下那条汗巾,我托你好好收着的。今天要用着他,尽等你不下来,我可不自己找么?”平儿道:“那东西丢不了,我收着呢。”

  贾琏道:“不是怕你弄丢了,为的今儿是她生日,这一向赶碌那府里的事,连十月初一那天也没得到坟上去送寒衣。趁今儿,我叫小厮们预备些祭品,带着汗巾,到那里哭她一场,也算尽了我们的情分。”平儿道:“这么大冷天,你要祭她何必坟上呢?奶奶没了,咱们还有什么忌讳的?在家里上个祭,也是一样。”贾琏道:“上头太太们知道了也不好,还是在外头吧。”

  平儿叹道:“一个人何苦那么斗心眼呢?奶奶从前对待二姐儿脸上是蜜,心里是刀,恨不能谁吃了谁。我看不过,背地里照应点二姐儿,被秋桐那蹄子挑拨的,还挨了两顿好骂。到如今他两个人谁还在呢?苦是阴间遇着了,只怕脸上也有点难过吧。”贾琏正要接着说话,小丫头回道:“东府里小蔷二爷在外书房等着爷呢。”贾琏道:“请他坐一坐,我就出去。”一面仍催着平儿将那汗巾寻出来,自己系在身上。方才去见贾蔷。

  不知贾蔷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长安宫同日拜丹纶 清虚殿双飞五彩笔

 

  话说贾琏来至外书房,贾蔷正在坐候,忙站起请安,道:“二叔大喜。”贾琏不解,问有何喜事?贾蔷道:“刚才朝里苏拉们来送信,说南阳那边有八百里排单赶到,奏报统制周琼连打几次胜仗,一直攻到南阳。那驻守南阳的小匪目江魁,一听官兵到了,吓得魂飞魄散,躲在床底下混身发颤。一般喽罗们寻不着头目,各自四散逃生,一、两个胆子稍大的,到节度使衙门去掠取财物,见那床帐颤摇不定,心想这里白天闹鬼不成,乍着胆子往前一看,方见床底有人,正是他的头目,便保着江魁弃城逃命去了。那天便由周琼的队伍首先进城,收复了南阳。今天有旨意封周琼一等子,赏珍大叔尚书衔,署理襄南节度使,也用八百里的廷寄发去了。我刚才给大婶娘道了喜,叫我来通知二叔,就请您替回明这边老爷、太太,这是一件事。”

  贾琏大喜道:“这一件已经够喜的了,还有第二件么?”贾蔷道:“那苏拉又说起,今天江西节度使也有奏本到了,正本是奏保兰兄弟保守九江的政绩。皇上降旨赏给头品冠服。附本奏报学政出缺,请旨简放,奉旨即着贾兰署理。历来各司道没有署学政的,也是破格的恩典,刚好又和珍大叔的恩旨同日下来。二叔你道可喜不可喜呢?”贾琏道:“虽是意外之喜,也还在意中。只难得凑在一天上,我还要给你道喜呢。你这回替珍大爷看家,很出力,如今大爷做了封疆,那龄官的事还不好办么?”贾蔷道:“蔷儿算得什么出力,可是这件事总要求二叔成全,若不成,我也要做和尚去了。”

  贾琏笑道:“你倒象你宝二叔的儿子,这点小事也值得去做和尚么?”贾蔷道:“新近还有人编了一部书,说二叔您也做了和尚,不知是宝二叔做和尚传错了呢,还是那位编书的瞧您哪一点像个和尚,我就猜不到了。”说罢,二人相顾大笑。贾蔷道:“我还要到那府里,对付那些报喜的呢。二叔去不去?”贾琏道:“我有点小事要出城一趟,明儿一准在那边见。你先替我给大奶奶报喜吧。”贾蔷去了。

  贾琏便上去回明了贾赦、贾政。贾政心中也自欢喜,却因门户太盛,转怀忧惧。贾赦说道:“珍阿哥倒也亏他,那兰小子到底年轻胆小,抢衙门那些人为什么不杀了呢。他们弟兄各有各的偏见,这也是说不明白了。”随后贾琏又向王夫人道喜。王夫人正和宝钗说彩云之事,恐怕贾环在外头惹祸,不免焦心。听贾琏说到贾兰署理学政,便说道:“我整天替他们提心吊胆的,做个学政也好,到底是一条边的事,没有多大责任。”又对宝钗道:“这一来珍阿哥也阔了,你大嫂子不用操那些闲心了。你得空到那府里,替我给她道喜,请她定个日子,来咱们这里乐一天吧。宝钗答应了。贾琏见王夫人无话,退下来便自往城外去奠尤二姐。不必细表。

  却说贾母至赤霞宫就养,每日宝玉、黛玉夫妇陪着说笑,又有鸳鸯贴身服侍,凤姐跟在身边随时凑趣取乐,空的时候把迎春、香菱接来,凑上凤姐、鸳鸯或是尤氏姐妹,也尽够斗纸牌的了。元妃闻知贾母到了,亲自来赤霞宫问安。免了国礼,还要行家礼。贾母连忙拦住,那天坐谈甚久,又送了许多上用的东西。警幻和众仙女也都来拜见,大家口口声声捧着老祖宗,还似荣国府中情境。这几天在酆都府里做儿媳妇的闷气都融化至爪洼国去了。

  一日,凤姐在贾母处陪着说话,黛玉带了一个女子进来,看去颇有几分姿色,却是面黄饥瘦,鬓发也参差不齐,好象刚留未久的。近前细看,有些面熟。见了贾母,便磕下头去。黛玉笑道:“老祖宗认得这个人么?她也常到咱们府里去的。”凤姐打量了好一会儿,笑道:“咱们家里常来的人化了灰我也认得,怎么这个人总想不起,倒有点像馒头庵的智能儿。”黛玉笑道:“偏不是智能儿,是秦大奶奶。”

  原来,智能因污秽佛地,判定在血污池受罪。判官受了秦钟之托,将她归入轻罪减免的册子里。阎王又得了宝玉的信,自然不再挑剔,等到案子定了,秦钟将智能领出,便带到太虚幻境来寻宝玉。刚好赤霞宫旁院,尚有几间空房,即拨与他二人居住。这天来见黛玉,黛玉因要赚老人家笑笑,特地带智能同见贾母。贾母闻说是秦大奶奶,忙问那个秦家,黛玉道:“老太太忘了么?就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兄弟,从前在家学里陪宝二爷念书的秦钟。”贾母道:“如今秦钟那小子在哪里呢?”黛玉道:“他前天来找二爷,就住在这前院了。”

  凤姐笑道:“啊!我明白了,那回我们住在馒头庵,我就瞧出秦钟和能儿有点眉来眼去的,我心里想这点点的小秧子会出什么坏呢?哪知道他们俩真串上了。”智能儿听得不免羞红满面。贾母拉着她的手问道:“你那年跟师父到府里来支月钱,那是多大年纪?”智能儿道:“那年十三。”贾母道:“今年呢?”智能儿道:“今年二十了。”贾母笑道:“日子真快,她们都成了人,又另换了一身打扮,可叫我怎么认呢?”大家都笑了。

  鸳鸯走进来道:“老太太,那屋里牌桌摆好了,二姑娘、菱姑娘都在那里侯着呢。”贾母道:“我这几年眼更花了,连牌都瞧不准。鸳鸯你替我看着点,别让他们给赚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尽说人家赚了,可没瞧见你老人家输出钱来。没上场先搭上联手,不知道谁赚谁呢?”贾母道:“今儿咱们赌个东道?谁输了晚上弄点吃喝,可不许赖的。”

  凤姐拉着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听听,老祖宗吃定了我啦。你就替我预备去吧,不要等回来费事。”贾母笑道:“凤丫头这张嘴真是至死不变的。”一面说着,便扶着鸳鸯到西屋里。凤姐跟了过去,和迎春、香菱见了。这就洗牌告么,大家斗起牌来。

  一会儿尤二姐来了,见人手已够,只坐在凤姐旁边,帮着她看牌。一眼瞧见贾母的牌快圆了,只短一纸八索,她便给凤姐一个暗号,凤姐已把八索打出了,又要收回。贾母已将牌放下,凤姐道:“你瞧我这牌,这八索怎么能斗呢?分明是斗错了。”鸳鸯道:“错了就得认,那许收回去的。”

  正在呕笑,黛玉送了智能,也到这屋里来,说道:“老太太,咱们晚上的饭别管谁做东道,横竖是要吃的,我想弄个新样儿,各人一份。各自把爱吃的点上,不要那些照例的菜,老太太看可好。”贾母正拿一张五万,要斗出去,口中说道:“这个怕人家要吃吧?”凤姐笑道:“林妹妹她不为人家要吃还不预备呢?”贾母方才觉悟,笑道:“什么新样儿,旧样儿,这还是我那年想出来的法子呢。”凤姐笑道:“任谁聪明都斗不过老太太,见的世面又多,又会想法子玩,我们要改个新样儿就改不出来。”

  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泛出红云,便不说了。黛玉瞧出,笑道:“凤姐姐在哪里喝了酒来的?”凤姐道:“我自从那回做生日闹了笑话,总也没有举杯子。这是哪里来的话?”黛玉笑道:“若没喝酒,怎么脸上有红似白的?”凤姐笑道:“你现在什么都懂得啦,可记得那时候拉着手儿对哭,老太太叫我去劝架,那两只眼就象乌眼鸡似的。”说得众人都笑了。

  黛玉也不好意思,说道:“你这贫嘴。‘正笑着,宝玉从警幻处回来。晴雯、麝月替他换了衣裳,便来见贾母。因她们正在说话,只站在黛玉身后。贾母一眼瞧见,道:“那位又是谁家的姑娘?”凤姐笑道:“可不是么,那是宝姑娘。”宝玉走上前叫声”老太太“,贾母才看出来。笑道:“我这眼睛越发不中用了,那年雪里他和琴丫头在一块儿,我就看错过,那到底还是远处。这才多么远哟。”

  黛玉问道:“你去了这半天,有什么事?”宝玉道:“目下玉京清虚殿落成,要一个好手笔的做篇记。那些有名的重仙都不敢下笔,所以玉帝下诏,招揽普天下的散仙,同去考试,这里也有文书来了。警幻问我去不去?好据实上奏。”迎春道:“宝兄弟,你白中了一名举人。这回也应该去露露脸,把天下群仙都压下去,比中进士、点翰林又强得多了。”宝玉笑道:“这些全是虚名,我们世外之人,若还为名心歆动,也与禄蠹何异?只是那回玉旨赐婚,还没得上去叩谢,这回怎好再不去呢?”

  尤二姐道:“人家都说天宫怎么好法,谁也没见过,到那里开开眼也是好的。”宝玉道:“我那年跟师父骑龙上天,也曾在天门外晃晃,天苑边伸伸头,究竟那里头不能随便进去,也如同白去一趟。”贾母笑道:“我在世上,皇宫里也常去的。黄的是瓦,红的是墙,看不出怎么稀罕。这几年在酆都城,听他们提起天宫来,仿佛有多么富丽,多么高贵,我都恨不能去瞧瞧。宝玉,你有这个机会还不去么?”

  凤姐笑道:“女仙许考不许呢?若许考,你和林妹妹同去,岂不更好?这里我给你看家,伺侯老太太,也是我的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宝玉道:“凤姐姐肯替我分心,我就决计去一趟。考不考到那里再说吧。”又悄拉黛玉的衣袖,黛玉会意,二人同至内室。宝玉道:“妹妹,你去不去?”黛玉道:“你去你的,何必强拉上我呢?”宝玉笑道:“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好妹妹同我去逛逛。我多多地谢你。”黛玉道:“你谢我什么,我倒要问问?”

  宝玉眼瞧着她不敢答词,又再三地央求她,黛玉才点了头。又道:“去是去,我不和你在一起,怪没意思的。”宝玉这:“人家在一块儿的多得很呢,单你这么撇清。”正说着,金钏儿进来道:“老太太那里摆饭了。”

  宝玉二人又同至贾母处,见室内安设长案,上铺紫凤绒毯,酒浮琥珀,花缀琼瑶。仍是贾母上坐,香菱、迎春等依次坐定。每次上莱,各人只练爱吃的,随意留下。宝玉却只吃些时果,席间凤姐笑道:“咱们今天到了红毛国了。琴妹妹送我那张红毛国的画,一张长桌子,聚了好些人,不就是这个样儿?可没这么精致。亏林妹妹怎么想出来的!”黛玉道:“那回怡红院夜宴,大家围着一张大炕桌子,也是这样摆法。不过那是圆的,这是长的,形式不同罢了。”鸳鸯道:“老太太行个令吧。”贾母道:“咱们人不多,你想个热闹的。”

  鸳鸯取过两颗骰子道:“咱们掷牌,长牌管短牌,短牌管杂牌,若同是长牌按天地人和,以次递管。这个令又热闹,又不费心。”于是从贾母掷起,一掷是个红九。香菱接着,刚好掷个么四,只得喝了。迎春、凤姐等依次掷过,互有胜负。底下宝玉掷的是双红,正在高兴,却被黛玉掷个地牌。凤姐笑道:“这还不是正管么。别看她点子小,可是非管你不可,趁早乖乖地喝了吧。”众人都笑了。又掷了两轮方罢。一时席散,迎春、香菱各要回去,贾母道:“迎丫头,你回去也怪冷情的,还是住在这儿吧。”迎春只得住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上去,先给贾母请个安,便去寻警幻,将黛玉同去的话说与她。即日申奏天阙,回来又有一番料理。到了考期将近,警幻亲自送宝、黛二人上至兜率宫。那里住的都是一班散仙,琼楼连苑,瑶树当阶,重重金粉栏杆,处处碧云庭户,真是仙乡福地。那些散仙有的控鸾引凤,有的驾鲤骖鸾,游戏其间,往来不绝。当晚,兜率大会,群仙来的更多,老少妍媸,其状不一。更有奇奇怪怪的。或体生绿毛,或肋出赤翅,或两耳生于顶上,或一眼出于脐间。

  宝、黛二人真是见所未见。那晚上众仙各显神通,又变了许多戏法。一个仙官脱了青袍,挂在树技之上,霎时变成了一条苍龙,鳞爪闪动,向空飞去。一个仙女脱下翠裘,向空际一掷,变来两只青鸟,来回飞舞,啁啾有声。又有八个仙翁,摇身一变,成了十三四岁的童子,面如桃花,向人含笑。有人想要玩月,只剪一张圆纸,贴在墙上即刻发出银光,照成一片月地。有人想起赏梅,只拾一根树枝,插在阶下,立时长成大树,开了一座花山。他们只顾斗法,宝玉却和黛玉连袂游行,随意看看风景。遥见有人倚着玉栏,在那里看花,十分面熟。黛玉道:“那不是小蓉大奶奶么?”

  那人闻言,回头一看,说:“敢则是林姑娘!”忙即过来相见。秦氏笑道:“如今称呼林姑娘不大合适,要叫你二婶子了。那回临别,掷了两个全红,我说再见着可要吃你的喜酒,如今真吃着了。”黛玉两颊微红,半晌方说道:“这可碰巧了,你也是应考来的么?”秦氏道:“我能认识几个字,怎么考去?今儿是来赴会,刚好和你们碰着。你们也住在这里么?”黛玉道:“就住在前边楼上。”秦氏道:“我也住在前边,咱们相离不远。刚才看了一会变戏法,没多大意思,正要回去。若回去,咱们就见不着了。”

  宝、黛二人便和秦氏一起闲逛,一路仍旧说笑。黛玉道:“蓉大奶奶,你在情天上也没什么事,为何不回到太虚幻境去玩玩。我们那里又来了好些人,连老太太都接来的了,比先热闹的多呢!”秦氏道:“到了那里哪能由着我呢,倒不如你们散仙,无拘无束,受哪里就到哪里。”一时又向宝玉道:“宝二叔,你还想兼美妹妹不想,我们在情天上时常见面,她还问起你呢。”

  宝玉触起前情,不免怅惘,却怕黛玉瞧出,忙拿话岔她道:“鲸卿兄弟如今也在我们那里,你有什么话,我们给你捎了去。”秦氏诧异道:“他如何到了那里?”宝玉便将在的酆都遇见了秦钟,以及营救智能,同来幻境都告诉了秦氏。秦氏道:“宝二叔疼你侄儿,真是没得说的。这孩子也没出息,正正经经娶一个不好,为什么单要那能儿呢?”宝玉道:“这也是情之所钟,你是情天中人,怎么倒说这话。”

  三人正走着,见一颗琼花开得正好,便在花下留连。遇见一个垂髫少女,眉目如画,宛转依人。黛玉问她名字,才知是杜兰香。她见了黛玉分外有情,相随不舍,秦氏笑道:“二婶子,这位倒像是你的小姑娘。”黛玉道:“谁若有个好儿子,把她娶回去,配成仙耦,那才有趣呢。”秦氏笑道:“给你们蕙哥儿说了吧,那不是如同你的哥儿一样么?”黛玉笑问兰香道:“你愿意么?”兰香只是微笑。

  便有一个白发老人走过来,瞧瞧宝、黛二人,又瞧瞧兰香,对他们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拿起随身玉管笔,不知写些什么。写完含笑而去。宝玉笑道:“你这一句话,又种下宿因了。”黛玉只顾和兰香说话,也没有听见。那晚大会,直到斗转参横方散。宝、黛和秦氏却已先回去歇息。

  次日一早,有仙官至兜率宫,传述玉旨,召神瑛、绛珠进见。宝、黛二人随那仙官进了天阙,这番所见,比宝玉前次骑龙来此却又不同。只见绛宇嵯峨,紫都迢递,一派宫廷阊阖,都列着钩陈天仗。那七城九阶二十七位,到处都有仙官守着。天钟一动,天乐齐鸣,便有一位天君下来,领着宝、黛二人历九层门,走过天庭。方至阶下,遥望斗座上冕旒巍坐,气象清严,知是昭明显融昊天上帝,忙即肃跪九拜。笙簧歇,又有仙官传述真诰。诰曰:“咨尔木石,既合允谐,惟尔之体,其益斡玄化,时补天功,勿替朕之庥命。”

  宝、黛二人敬谨听受。又复九拜,肃谢而退。当下赐他二人遍游天苑、天池、彩栋、连虹、宝舟、迷渚、万劫长生之树、千年不落之花。种种珍奇,不能尽述。又赐坐翠羽华盖车,周游了太微四门、上清九陌,方回到兜率宫来。又有众仙迎着道贺,周旋了好一会儿。随后秦氏来了,一见宝、黛,也是殷勤道贺,陪着说说笑笑,又同出去看看那天都的壮丽、天市的繁华,真觉得目眩神迷,应接不暇。秦氏赴了兜率大会,本就要回情天去的,因宝、黛二人在此,又多住了两日。

  转眼便到含元殿集试之期,宝玉、黛玉到了殿前,即有仙官问过姓名,颁给黄栌宝简,引他们入殿就坐。见殿上已有许多人,随后来的尚络绎不绝。不一时许,方才到齐。共有一千九百多人,同做那篇清虚殿记。其中夫妇同考的却只有宝、黛二人。

  黛玉向来才思敏捷,宝玉到了临场应制,不免矜持艰涩。那含元殿在九天高处,时有天风往来,宝玉怕卷页吹动,忙将通灵宝玉摘下,暂且做个镇纸。顿觉灵机触发,落笔如飞。到了日华晌午,天官又须下流露仙浆,玉杯深柱,色胜桃花。大家饮了,如琼浆甘露一般,更觉精神焕发。他们二人平日都写的钟王小楷,那文章也做得堂皇典丽,真是行行锦绣,字字珠玑。宝玉自己细校一番,又替黛玉校对无讹,方一同交卷退出。那些散仙,都是曾经得道的,那似世间举子,把浮名得失挂在心上。出场之后,便仍旧携偶嬉邀,结俦游骋。因此,宝、黛二人倒认识了许多真仙。

  只有仙女贾佩兰,因是同宗,往还较密。她也是来此应试的,时常谈些汉宫旧事。黛玉听了,只当解闷。宝玉素喜姐妹,也看他同喜鸾、四姐儿一样。那天试卷,经玉帝亲自校阅,男女两班各选了十卷,命刊在清虚殿壁。宝、黛二人和佩兰都在选内,又下了一道玉旨,宝玉授为碧落侍郎司文院待制,黛玉授为绛珠宫真妃,佩兰也授为珠宫近传。那些赐宴紫宫,谢恩玉阙,一切繁文无庸细表。

  那天宝玉到司文院,本是他旧游之地。绕过松荫,便是玉砌,一直走进那座秘阁。一般供奉仙官都来款接,一一通了名姓。才辩纵横的是班、杨、枚、马,丰神潇洒的是庚、鲍、沈、谢,又有王、杨、李、杜、韩、柳、欧、苏许多先辈。最后见一人口操京音,也是姓贾,心中不免一动,及叙起名字籍贯,原来正是贾珠。贾球也晓得有个落草衔玉的兄弟,彼此相抱大哭。欧久先生忙来相劝道:“此间兄弟同班的只有子瞻同叔,前有二苏,后有二贾,正是佳话,何必作此无益之悲。”又有一位姓贾的,年纪也很轻,说道:“我向来好痛哭流涕的,到了此间都收泪不哭了,你们未免比我还痴。”问他名字,原来便是长沙太傅。大家闲谈一阵。又有上回见过的王翰林,他不认得贾珠,却和宝玉颇熟,忙来见礼。

  宝玉又替贾珠介绍道:“这就是大家兄。”王翰林向来倚老卖老的,说道:“你们府上从国公爷以下我都见过,赦老,政老我们如同兄弟一样,更不用说了。就只珠世兄早年玉折,没得亲近。如今又和贤昆仲又成了同衙门,这也是想不到的。”说罢大笑。珠、宝二人敬重父执,不免一番周旋,倒把他们弟兄一段伤心给搅过去了。宝玉听到阁前鹤唳,想起那回随渺渺真人到此,预告他异日此中有望,可见万事前定,便是神仙成就也有个定数的。再取那些书册翻看,谁知都是六籍群经,和历代的高文典册并没有什么奇奥。心想:前次来时何以一字不识,好生奇怪。

  贾珠问知宝玉住在兜率宫,便和他一同回来。宝玉引黛玉见礼,贾珠向未见面,不免客气几句。又向宝玉道:“我上回见到玉旨,知道宝兄弟赐婚之事,很替你喜欢。只自恨无从相见,今儿若非同在院中,几乎又错过了。”宝玉道:“我自从出了大荒山,只住在太虚幻境。新近到酆都去一趟,把老太太也接来了。珠大哥在此也是闲着,何妨同去一聚呢!”贾珠道:“老太太我是要见的,只是见了家里人未免又牵动尘念,不如不见的干净。”宝玉道:“我们修道的,如水无留影,镜无留形,难道珠大哥多年的道力还自信不过么?”

  贾珠道:“我入道已久,岂有看不透的。这只是个理,若说起情来,上对父母,下对妻子,一点责任也没尽,怎能够不疚心呢?”宝玉道:“你还是为天年所限,像我丢下家里出来,更说不过去。那回到酆都见着祖爷爷、爷爷,想起上辈那么期望,实在万分抱槐。比不得大哥哥有个好儿子,重兴门户,比我又强得多了。”贾珠道:“儿子是儿子的事,也与我们无涉。你那哥儿安知不强似兰儿呢?”随后又细问酆都两府及太虚幻境的情形,宝玉都说了。

  贾珠又要看宝玉那篇场作,宝玉只得取出稿子,和贾珠同看。那篇清虚殿记是:“冲乎廓乎大园之运也,漠乎闵乎大昭之神也。宅一元于太虚,总六极以成始。隆施无际,至微不名。溯赤明之斡旋,是握道枢;冒黄灵以苞涵,用宣物化。盖惟清靡翳,洞乎雾霭之微,亦推虚乃神。周乎窈冥之表,九鸿所括,宗于一尊;八极之维,斯为上质。玉衡穆穆,出阳衍生气之源;珠斗辉辉,居显肇文明之祖。是则建紫宫以临下象,勰盖茎规青宇以至崇。绩孚旭卉,诚百神之景域,上昊之元观也。

  若乃三阶既平,九层重拓,揆乾灵之正位,垂泰紫之茂型。承虹接纬之规,抗辉东曲;揆日考星之制,俪景中霄。玉砌金铺,神光表瑞。电窗云栋,赫象昭模。合万寓以监观,廓乎无外;浑四游以布矩,炳矣至元。固宜取则极枢,示规浩荡。仰穹隆而俯旁泊,纳气象而出神明。汇众有于玉台,积精集丽;着五常于丹地,受道敛华。十香芬郁而朝薰,五音繁訇而书绕。电红扬翠,何妨宸路之严。霞彩流金,亦表天阊之壮。

  然而熙熙旷旷者,苍穹之所隆也;渺渺芒芒者,紫皇之所钟也。致简致刚,则凝德于清粹。无容无则,乃导化于虚灵。云波不滓于青衢,阳华胥涵于藻府。大哉,万物之郭。节厥章光,澄乎大国之渊,资其逍遥。霞墉九色,深浅成文。火藻六层,是非疑幻。总众枝于一本,觇百派之真源。揭诸璇榜,与桂府而齐辉。惟此金题,若高官之恒拱。珠巾玉桉,就瞻即霄度之台。员学如井渊,才能胜输寥之馆。玉也虚参丹诀,及拜彤阳。仰正霄穹,抱惭流连。顾眄九天之上,叨许抠衣,趋跄五佐之间。谬承授简,宜懿文于大赤。形以无形,阐冲蕴于正青。极乎太极。奉题字于烟霄之列。刻上梁于月殿之文,张弓取喻知有涤瑕汤垢之期。炼璞输功,徒托说有谈空之目。不辞佝陋,辄效淡揄颂曰:

  恢恢乾德,如矩如轮。无为而胜,立极惟真。旋枢斡纽,道在天人。孰云倚杵,视此嶙峋。浩浩怀襄,匪天斯从。庶萌云浦,闵嘿滋痛。懿纳不颓,实系德栋。庶几重阊,一廓氛壅。清以铲垢,虚以循机。票障庙合,灵光巍巍。陶甄万汇,复睹雍熙。无分无际,元漠与期。紫场亭亭,丹廷肃肃。穹运星回,神威霆伏。含清为锋,报虚为鹄。玉棱璧门,俯临万族。尊纡射彩,寓照霜文。圆青缥缈,太素氤氲。上灵允穆,浑元不纷。亿万斯载,神化所根。”

  贾珠细看一遍,赞美不止。又要看黛玉的场稿,宝玉笑道:“她是不给人瞧的,珠大哥若是到了清虚殿,也许见得着。”贾珠又坐了一会儿方去。临去,宝玉又再三央及他同往太虚幻境,贾珠手足情重,只得应允,却还是勉勉强强的。

  不知他们果否同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千里相逢序联征雁 双星好合兆应祥麟

 

  话说赤霞宫中自从宝、黛二人走后,贾母不免挂念。迎春、凤姐、尤二姐、香菱诸人时常陪着说笑,每天仍旧斗牌。其中迎春是口拙的,尤二姐见了贾母不大敢说话,香菱究竟是客,还有几分客气,全亏凤姐和鸳鸯想法子替贾母解闷。晴雯、紫鹃本是贾母旧婢,也和鸳鸯替换着在身边服侍,因此并不觉得寂寞。警幻得知宝、黛二人试文入选,授了仙官、仙妃,忙来此报与贾母。还说起这回就考的如何之多,入选如何之难,以及玉帝对于他们又如何隆重。

  贾母和众人听了,自是欢喜。却因他们考试竣事,算计着不久便可回来,盼望之心更切。那日凤姐、尤二姐同至贾母处闲谈。鸳鸯在一旁替贾母捶背。贾母想起宝玉来,说道:“宝玉这两天也该回来了,怎么还没信呢?”凤姐道:“他们若没取中,早就来到啦。既取中了,还得领宴谢恩,又得到衙门拜客,哪能说走就走呢?”贾母道:“宝玉只去了几天,咱们惦记着,总放不下。他从家里出来了这些年,你太太不知怎么难过呢?”鸳鸯道:“我听说太太和宝姑娘都哭了好几场,提起来就掉泪,日子多了,才慢慢地好点。”

  贾母道:“你们说宝姑娘到这里来过,她还是那个样么?到底怎么来的?”鸳鸯道:“宝姑娘还是那样,只是瘦点。先是林姑娘去看她,给她留下的什么香,只要一点香,这里知道了,就去接她。她来了,和宝二爷还说了半天话呢。”凤姐道:“我也想家去瞧瞧,我们糊涂爷未必还想着我,我只不放心姐儿。”鸳鸯道:“你没听香菱说么,姐儿差点没被环三爷、王舅爷给卖了,亏得平儿和刘姥姥商量,送姐儿到乡下躲着。不然早到什么王府里了。”凤姐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恨,只感激刘姥姥和平儿。

  一时又想起贾琏,说到:“难道糊涂二爷也不管,由着他们卖么?”鸳鸯道:“那时候正赶上二爷到台站上,看大老爷去了。都是大太太拿的主意。”凤姐道:“后来二爷回来了,怎么说呢?”鸳鸯道:“等到二爷回来,刘姥姥就把姐儿送回府里,还给做媒,嫁了一个乡下财主。姑爷还是秀才哪!”凤姐道:“那三块料本不是东西,我早就瞧出来了。大太太也太糊涂,别管怎么样,总算是你的孙女,就是不待敬我,跟姐儿可有什么仇?就忍心下这种毒手。”鸳鸯道:“不是我批评主子,那大老爷和大太太真是一对儿,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够糊涂的了。”

  晴雯此时正端上燕窝汤来,贾母喝过,听她们说话也听住了。忽听一帮人往外跑,有紫鹃、金钏儿的话声,晴雯忙问:“你们上哪里去?”麝月说道:“二爷、二奶奶家来了。”晴雯便也同迎出去。少时搀了黛玉进来,贾母大喜。

  刚问了两句话,又见宝玉同着一个人进来。贾母不大认识,说道:“这又是哪位?”还是鸳鸯瞧出来道:“这不是珠大爷么?”贾母方才想起,拉着贾珠的手,哭道:“珠儿,想不到你还能回来。”贾珠也不禁落泪,直至鸳鸯上前劝住贾母,然后方得拜见。贾母又道:“珠儿,你这一向在哪儿啊?我到了你祖爷爷那里,你爷爷问起你来,我说你早已过来了。你爷爷不放心,把地府的册子都查了,也没有你的名字。后来有人说你在林姑老爷衙门里当内僚少爷呢,我又打发人去问过,哪里有这回事啊!”贾珠道:“孙子本由中清谪降,幸亏生前无过,不得归位。后来又迁到司文院,刚好遇着宝兄弟。他说起老太太也在这里,拉着我同来的。”

  贾母叹道:“咳!自从你走了,家里出了不少的事。那回动了产,连祖宗的官也丢了。这几年刚转过运来,你老爷是不会做事的。宝玉又出来了,如今全靠着兰儿。听说他也做了官,放了外任了。你那媳妇苦守了多少年,也应该有这么一天。”

  贾珠听到此,也觉伤感,连忙用道心制住,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庇荫。那外官岂是容易做的,并且容易造孽。兰儿年纪太轻,未必做得好吧。”贾母又瞧着宝玉道:“你们这回可开眼了,有什么新鲜的没有?”宝玉便将兜率宫大会,众仙如何变戏法,并如何见着秦氏,以及谒见玉帝,遍游了天苑、天池各处,都说给贾母听。贾母道:“我正疑惑,你们都到了这里,怎么单没见蓉哥儿媳妇,原来她到天上去了。她那个人原像个天上仙女。”宝玉又道:“我们给蕙哥儿定下个仙女做媳妇呢。”

  贾母笑道:“天上定的,可怎么到人世上去。”贾珠道:“人间一念,便可升天,天上一念之差,便可坠地。可有什么准呢?”贾母又吩咐鸳鸯,给贾珠安排住处。宝玉道:“我和珠大哥亲自看去,老太太别操心了。”便引贾珠至前院东耳房。那里也是明窗净几,布置周备。贾珠甚为合意,即就此暂住。宝玉又和他去见元妃,元妃见他弟兄同列清班,自甚欢喜,却因贾珠是长兄,不似对宝玉那样亲切。

  这里贾珠来到太虚幻境之日,便是李纨母子移居南昌学署之时。原来贾兰自从新任九江道后,赶即起程赴省。那天同梅氏从道署坐绿呢大轿出来,用的全份执事衔牌,一切鸣锣执扇,令箭提炉,红黑帽的喝道,红衣服的刽子手,还有武巡捕和道辕亲兵,直摆了半里多长。那些农学书院、敷政书院、工艺局、济贫院俱是贾兰捐廉办的,一般诸生艺徒都步行恭送。又有绅衿民庶,感激贾兰德政,送了许多万民感德政牌。每人都手执高香,一路送至城外,共有两千人之多。江右文风本盛,许多举贡生临,又都做诗文送别,亲自携来面呈。累得贾兰步步停留,人人慰劳,直到了官船上,那送诗的尚络绎不绝。后来妙成一大厚册。这也算空前绝后的盛举了。

  到了省城,贾兰即至节度衙门禀见,节度使当面着实奖励一番。说起省城也几乎肇乱,就是寇新一军起事,要烧节度衙门,亏得巡防营给剿散了,更佩服贾兰先见。贾兰下来便至臬署接印。那些皂役排衙,属员堂参,也忙了好一会儿。梅氏已绕道至公馆,接了李纨,同到衙门。母子相见,不免悲喜交集。李纨对贾兰道:“你这番徼天之幸,转祸为福,并不是你的才力办得到的,此后更要时儆畏,不可自满。”贾兰领命。此番从九江上路,梅氏身怀六甲,已到足月,生怕在船上添养,幸亏江程平稳,直到搬进衙门第三天,方才分娩,生下一个哥儿。落草的时候,刚好南昌郡守吴权上来回事,因此便命名贾权。

  正在贾兰接任之初,忙着督饬府县及发文局,清结省控案件。一月之内,结了二百余起。每天判阅公事,必至三四更方罢。又因桌司专管刑狱,就各监牢都设了工艺所,教临犯学习手艺。那时新建县唐镛,是个巧宦,贾兰命他分担些工艺所的费用,唐镛总推缺分瘠苦,丝毫都不肯出。及至权哥儿满月,他却孝敬了一份重礼,赤金首饰之外,还有些红绿货。贾兰一概不收。

  次日新建县上来禀见,回完了公事,说道:“哥儿满月,卑职一点小意思,大人都不赏脸。”贾兰冷笑道:“老兄不是缺苦么,一二十两的事都那么艰难,怎倒要破费这份重礼。果然为公事亏累了那还可说,若为应酬上司添了赔累,兄弟怎么对得起呢?”唐镛听了,面红过耳,连忙引罪。贾兰道:“兄弟是京官出身,只知道公事,不知道什么叫做应酬,老兄不必介意。”又说些别的公事,方端茶送客。唐镛退下,深知这位上司太古板,不好伺候。

  过了几时,便申文告病去了。有一天,贾兰正在判事厅看公事。这判事厅也是贾兰手创,就着园子里大厅客改的,自己和一般文案及收发临印诸人同在一处办事,公事随到随办。一个文案委员文彦桂上来书稿,忽向贾兰道喜,说道:“大人额有黄气,主有升迁之喜,只在这两三天里头。‘贾兰笑道:“如今升官必得走门路,哪有自己先不知道的。”又一个文案姓邵的说道:“文委员懂得奇门,他向来看气色看得很准,倒不是轻易乱说的。”贾兰只微笑不信。

  隔了一天,果然邵委员拿着节度使的公文上来道喜。原来便是赏给头品冠服,和升署学政的行知。在贾兰真是出于意料之外,连忙至上房回明李纨。李纨更见欢喜道:“你爷爷并非科甲出身,那年点派学政,是皇上的特恩。你虽是翰林,眼下正做着司道,此番也算是破格的了。我喜欢的是学政事简,专管考核士子,或许不至贻误,我也可少操些心。”

  一时,贾兰换了冠服,向李纨磕了头,便传伺假,去见节度使,进去时仍按属员体制,在司适官厅等候。节度使璧还手本,立时开门放入,接了进去。贾兰见节度使,先谢了保举。节度使又向他道喜,说道:“老兄才猷远大,学政清简,倒抱屈了。所喜此番简派,出自特思,圣眷方隆,不久当有后命。”贾兰又谦谢一番。节度使说起此间有傅笑雪、陈近槎,都是令祖大人学政任内旧人,若幕下需才,正可借助。贾兰也深知博,陈二人各有所长,当下便答应了。随后又闲谈一会儿,告辞而退。

  过一天接了学政印务,即搬入学署。署中也有一座花园,名为简园,虽不如大观园之大,也有好几处座落。花畦竹迳,结构幽雅。中间一片荷池,颇似荇叶渚。池中有六角亭子,从竹桥通过去,正在荷花多处。那匾额是“静芳”二字,相传是前任袁文通公遗下的名笔,此时岁试考齐,科试尚早,是清闲时候。贾兰初到,也忙了好些天。先到各生院传见生徒,亲自训讲,又评阅几次观风的试卷。因江西地方向来不甚讲究蚕业,赶着创办一个蚕学馆,研求养蚕及机织之法,每日公事余暇,只在亭子上把卷吟诗。池中遍种着白莲,暑雨初晴,花香最胜。自己题了一副对联是:“梅花涨方池便准备新诗安排画舸,花香闻小榭要满斟芳醑亲举荷觞。”

  原来那亭外柳阴下也系着小艇,贾兰有时和两三个幕僚泛舟赏月。有时请出李纨带着梅氏,坐在那小艇上,叫丫鬟们随意撑去。船上也携着笔床茶灶,仿佛浮家泛宅似的。幕客中有一位王亦梅,善画人物,替贾兰画了一幅全家乐,又另画一幅莲波一舸图。只贾兰坐在舟中,侍婢怜云跟随打桨。那怜云在四云中生得最好,眉眼有几分颇似黛玉,原来是贾兰平时最宠爱的。贾兰担了许多风险,受了许多辛苦,才得至此番乐趣。却因节度使分外器重,有什么重要的事都要请他去商量筹画,明是学台,暗中却做了节度的幕府,所以也难得空闲。

  那天正在亭内观书,小厮们回道:“荣大爷来了。”贾兰甚为诧异,即令快请。少时,即见贾蓉戎装佩剑,面有风尘之色,从竹桥上走了过来。贾兰忙起迎见礼道:“蓉大哥不是跟大爷到南阳去了么?如何得来此地?”贾蓉道:“咱们也两年不见了,这些时一直在兵窟窿里混,总算军务顺手,把南阳乱事平了。我跟爷到那里接了印,办完了善后,因为首要在逃,上头叫周统制跟踪追剿。我跟着办粮台来的。知道你在这儿,咱们弟兄们抽空见见面,明天就往南去了。”

  贾兰问目下军务如何,贾蓉道:“你们只知道大头儿是那姓江的,其实他也是临时凑合,要说那大头儿,得数一声雷武大松。他底下还有好些小头目,有名的是赛白起白胜、送命鬼卢学义,那江魁简直数不着的,他丢了南阳,便寻了那一帮去。都啸聚在江西闽广交界的地方。我们大兵眼下分两路进攻,一路往广信玉山搜捕散匪,一路走大庚岭直捣他们巢穴。只别放头目跑掉,这大功便算成了。”贾兰道:“这么说还得些日子?蓉大哥你在家里舒服惯了的,如何能受这苦呢?”贾蓉道:“卖什么得吆喝什么,还能说苦不苦么。我自己回想从先做的事,真正不象人,趁这机会挣个功名,也是正理。”

  又问贾兰如何升调到此。贾兰将九江至南昌前后情事都说了,贾蓉笑道:“我一向笑你是书呆子,想不到你倒也有两手。”一时贾蓉又要上去给李纨请安,贾兰便领他至上房拜见。李纨问道:“珍大爷都好吧!大嫂子去了没有。”贾蓉道:“我父亲身子倒比先强了,那里刚平定不久,时常还有些谣言,仗着甄应贵的军队,都是老营头,镇压得住,怎么放心就接家眷呢?”李纨笑道:“蓉哥儿,你脸上都晒黑了,又穿了这一身衣服,若在别处遇着,还许不认识呢。”

  贾蓉笑道:“一天到晚在野地里跑,风吹日晒的,就是石头也改了样儿,别说是人啦。”李纨道:“若再往南去,可更苦了,又热又潮湿,就连蚊子也比北方大得多。蓉哥儿,你住得惯么?”贾蓉道:“什么惯不惯的,既在营里也就说不得了,好在我倒练疲了。从家里出来一直没有病过,那些跟来的小厮们水土不服,这个闹湿气,那个腿肿,倒比我们娇嫩。”贾兰笑道:“都是这样的,我们初到九江那年,带来的幕友没一个不患病的,床帐上都贴个黄纸条,写‘姜太公在此’。你若见了,更可笑呢。”又说了一回,蓉、兰二人方同出去。贾兰留蓉在园中缉雅堂小饮。

  席间,贾兰说道:“那回芝二爷、萍三爷到九江衙里,我们在浣绿轩凭栏夜话,说起时局来,就愁到不久有事。不料闹到这么快,就是咱们家里人出来收拾。”贾蓉道:“如今的人都像多浑虫一样,混天黑地跟着风儿就倒,哪里去找这几个傻子呢?”贾兰道:“就是宝二叔那样聪明,也是乐一天是一天的。若见我们拼命图功,未免也要暗笑,不知批评些什么?”正说着,新来的小厮来喜,拿了两盒点心,两篓小菜,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大老爷路上吃的。”贾蓉站起答应了,叫来喜上去替道谢。那晚上贾兰要留贾蓉在衙门里住下,贾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那里还有事等我回去呢!”只坐到二更,便回行馆去了。

  次日早起,贾兰至李纨处请安,说起贾蓉来。李纨道:“蓉哥老练多了,只盼望他们早些把军务办完了吧。那出兵打仗的事,不是玩的。听说祖太爷出兵的时候,几天几天的喝不着水,掘着地下的陈粮,才有得吃。那岂是人过的。”贾兰道:“人到了责任背在身上,也不知什么叫做吃苦。我在九江那晚上,幕府他们胆子小,都劝我别出去,依着他们就糟了。”

  家人们送进北京家信,贾兰先看了,方呈与李纨。李纨看着信,笑道:“老爷夸赞你人缘好呢。若说官绅相处,还说得过去。那些小百姓何曾见过道爷,这句话可不大恰当。”贾兰道:“老爷一生凿四方眼儿,和同事的都处得不大好,所以这么说法。其实我只凭一个诚字,见什么人都不说假话,也不和人存意见。上回参掉的九江府冯子典,背地里还感激我,也是为此。”

  李纨看到平儿添了哥儿,笑道:“这可该给你琏二叔道喜了。从前二婶子那么盼望,好容易有了,又小月了。那平姑娘真厚重,瞒着一家子,做了不少好事,天理上也该给她一个儿子。”贾兰道:“二姨儿喜事办了。咱们寄去的添箱礼,不知收到了没有。紧跟着又是三姨儿的喜事,很该一起寄去的。如今又得提另费事,只可和琏二婶子的满月礼一起托人带去吧。”李纨尚未回答,执贴家人上来回道:“首府禀见。”贾兰忙换了衣帽出去,这且按下。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平儿在月子里,探春也不常至议事厅,一切家事全仗定钗主持。刚到了议事厅,王夫人那里又找,到上房刚说两句话,秋纹、碧痕又赶了来,说蕙哥儿找二奶奶呢。真忙得茶饭无心,坐立不安。还有薛家的事,薛蟠出差去了,薛蝌究竟是隔房的,凡事不敢专断,总要请姨妈的示。薛姨妈又是没主意的,必得问问宝钗。也知道她事忙,常时自己走了来,或是叫邢岫烟来传话。幸亏宝钗素有决断,一两句话便打发了。

  一日宝钗在议事厅,邢岫烟来了,说了一回话。只见绣凤匆忙走来,说道:“甄太太来了,太太叫请宝二奶奶呢。”宝钗只得放下各事,失至王夫人处。原来是甄应嘉的夫人因甄宝玉和李绮完婚,吉期在即,带他哥儿来京就婚。此时甄应嘉还在越东安抚使任上,这几年坐镇海疆,地方静谧,朝廷因匪踪南窜,正与越东接境,也命他协力防剿。正在办防之际,自无暇顾及私事,口交与甄夫人料理。

  甄夫人一到了京,即来拜王夫人,一则请教城里头婚礼的节目,二则因王夫人是大媒,托向李府上接洽,诸从简约,不贾责备。王夫人不耐烦管这些琐务,忙将宝钗找上去,吩咐她和李婶娘去说。宝钗见了甄夫人,那甄夫人也知她苦节持家,十分敬重。说道:“又给你们添忙了。咱们这样人家,外头不知道,还以为怎么敷余。只有府上是彼此深知的,这回又赶上军务,我们老爷什么都不管,只交给我,我哪里想得周全呢?若见着那边亲家奶奶,替我致意,请她多原谅吧。”

  宝钗道:“那李府上本来寒素,论起境况来,比府上又差得多了,哪里还有什么挑剔。我替伯母说到就是。”甄夫人道:“他们还有些南边规矩,到底什么是可省的,什么是必得要的,问准了也好预备。就都请费心吧。”宝钗答应了。又说起李绮如何才貌,如何贤惠,甄夫人听了,自是欢喜。又重托王夫人和宝钗,方告辞而去。

  这一天,宝钗去问了李婶娘,又亲自去回复甄夫人。随后还有许多零碎接洽,真是给宝钗添忙了。甄府的妈妈们也时常到这府里来,问起这边的宝玉,说是出家去了,当时就不胜叹息道:“那回我们都见过的,好好的一个哥儿,比我们宝玉还和气,又都中过举人,怎么走了这条路呢?”

  一路回去,尚在念叨,被甄宝玉听见。那甄宝玉本是利禄薰心的,几次会试不中,不免牢骚。此番来京就婚,也想趁此寻个门路,弄个保举,或是捐个部曹中书,先出去混混。听了妈妈的话,心想:“贾宝玉也许是有激而逃,那回我们谈话,他说的什么明心见性,又是什么超凡入圣,我听着就有些扎耳朵。他生长在锦绣场中,簪缨队里,若非有不得已的苦衷,何至于撂下一切功名富贵飘然独往呢?即如我从前初出书房,看那显亲扬名,易如拾芥。到今日又有什么成就,把我功名事业的心也就灰了一大半了。”

  想到此,转觉得贾宝玉勘透红尘,非无特见。那晚上朦胧睡着,梦到一处,琼楼丹阁,仿佛仙山。前面一带花林,开得似天然锦绣,不觉信步走去。走到花下,方瞧见前面一个金冠华服的少年,和一群仙女,也在那里看花,甄宝玉恐涉唐突,未免踟蹰停步。

  众仙女中一个穿水红衣裳的,回头看见了,笑道:“这里那来的臭男人?”一个穿藕色的捏了她一把,道:“悄默声吧,你还以为在家里呢么?”二人又低声细语,还回过头来看看,彼此微笑,好像议论自己似的。那少年和一个穿葱白的仙女只顾喁喁絮语,都没有听见。一路走着到前面的一所府第,便进去了。从侧面看去,那少年宛然就是贾宝玉。心想:“贾宝玉敢则在这里呢,他有这样的好去处,怪不得丢下家里不想回来了。”

  随即走至那座府第之前,只见珠门金钉,非常壮丽。望进去重檐叠观,花树周遮,有许多宫殿式的房子。门前两个仙妇正在坐着说话,甄宝玉忙上前见礼,问道:“神仙姐姐,这是什么地方?”那仙女冷冷地说道:“这是赤霞宫。你是何人?擅敢窥探仙境,快些去吧。”甄宝玉道:“刚才进去的贾宝玉是我的世交弟兄,相烦通报一声,就说甄宝玉来拜。”那仙女道:“什么叫做世交?你犯了碧落侍郎的官讳,还要冒充他的弟兄,未免放肆。”

  甄宝玉正要分辩,又一仙女道:“理他呢!赶走了是正经。”从怀中取出一面镜子,晃了几晃,便似身入镜中,天昏地昏,好一会儿方定了神,却在大衙门签押房里。一个门稿家丁站在案前回事,看那公事是一字并肩义王山东都招讨使札给莱州府的,不由得诧异道:“这是什么官衔?”那门稿回道:“老爷难道忘了,如今义王平了山东,那抚台早就投降了。”甄宝玉道:“我是勋旧世臣,怎能倒跟他们走?”

  门稿上前走了半步,悄悄回道:“老爷做了这些日子,眼下就是不干,也洗不了干净身子,况且四外都是他们队伍,事权不在手上,只怕就在性命之忧,还要三思才妥。”又道:“高升听说京城里放的经略,就是军机贾大人,他和老爷至亲,想来就是义王站不住,也还不大要紧。”甄宝玉想道:“这贾经略又是谁呢?”当下便命门稿引路,想寻老夫子谈谈,筹个万全之策。刚到院里,衙门养的黑狗撺上来向自己直咬,不觉惊醒。心想:“此梦甚奇,贾宝玉果然有此去处,也是奇福,人世风波可怕,若像我梦中境界还有什么脸见人呢?”因喜事正忙,便混忘了。

  转眼纳彩告成,吉期便到。那天贾政、王夫人都去了,在甄、李两家都坐了席,完了大媒的礼节。王夫人因甄府虽是显宦,却在客边,怕堂客到的太少,特地吩咐轮妯娌姊妹们都去道喜。探春、湘云等本和李绮亲密,尤氏更好应酬,宝钗又是一向帮忙,自没有不去的。大家约齐了,坐车同往。先见了甄夫人,各自周旋一番,又向宝钗再三称谢。随后由甄家姑奶奶们陪着,各处看看。

  等到花轿抬来,拜堂坐帐,大礼完备。王夫人只说身子乏了,先自回家,留她们在新房里凑凑热闹。那甄家二姑奶奶和大家最熟,说说笑笑非常亲热。少时坐过晚席,又陪着去看新房。无非锦屏宝帐,鸳镜鸾奁,装点得十分富丽。李绮正做着新人,凝妆端坐。尤氏、宝钗只和两位姑奶奶随意闲谈。湘云看那边挂着梅翰林画的红梅,上有题跋,便看住了。探春走到镜台旁,见有锦镶绣裹的玻璃匣子,上贴朱红签条,写着“白首双星”四字,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呢?”

  他究竟好事心胜,撩开那绣袱一看,原来是赤金点翠的两个麒麟,大小稍差,都辉煌夺目,好像在哪里瞧见过的。因想起湘云曾挂金麒麟,忙拉她过去同看。湘云猛然一瞧,不免吓了一跳。你道那金麒麟活了么,它虽没活,可是从园子里走了出来的,那小的正是湘云平常所挂。大的便是那年张道士送给宝玉的,不知如何凑在一处。

  探春刚要开口,却被湘云用眼色拦住。等回到大观园,湘云方和宝钗说了。宝钗道:“上回莺儿就说过,他们李府上买的这么一对,也不见得就是我们的。这东西本有一定的模子,你回去姑且查点查点,也许你那个还好好放着呢。”湘云听了,也觉有理。那晚上叫翠缕、入画把那些箱子拜匣通翻到了,什么脖练、戒指、翠钱子、珠扣子、件件都有,只没见金麒麟的影子。

  次日连忙告知宝钗,请她把宝玉的东西也仔细点点。宝钗素来大方,便劝湘云道:“咱们不用找了,既是一个丢了,那一个决不会有的。他那回丢玉整个的园子都翻腾一过,若见了麒麟,岂有不说起的。他那怪脾气耍起来,一草一木都是好的,扔起来,就是值千值万也不在心上。这麒麟那回给你看了,后来总没提起。丫头、婆子们两眼乌黑的,拾抬着黄澄澄的东西还不偷着运出去么?”

  探春在旁笑道:“这东西二哥哥揣在身上,就丢过一回,况且外面还有谣言,说咱们园子里有两个大金麒麟,被人偷去了一个,这话决非无因。你想丢了这些日子,还往那里找去呢?”翠缕听了笑道:“上回我说的这麒麟有个母的,就有个公的。姑娘还说我傻,如今可不是公的母的到一块儿去了。”说得众人大笑。正笑着,王夫人又打发人来寻宝钗。

  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捷北榜薛蝌破天荒 犯西台蒋琪钻狗洞

 

  话说王夫人打发绣鸾去寻宝钗,为的是这年乡试将次发榜。贾政平时看八股最有眼力,看过薛蝌和宝琴姑爷的闱作,都说是必中的。却想到薛姨妈素来心思重,怕她在家里等榜心焦,因此寻宝钗商量,等发榜那天,请薛姨妈和宝琴。邢岫烟来逛园子,借此混混。一时宝钗来至上房。王夫人便和她说了。宝钗道:“我妈妈那别扭脾气,什么事都想不开。这一向因为我哥哥走了,心里总是不痛快,出来散荡一天也好。还请什么人呢?”王夫人道:“你珍大嫂子有空么?”宝钗道:“珍大嫂子那天从甄家回来,受了感冒,至今还没好。纹妹妹、绮妹妹还是新娘子,也不便请,只可就是家里人凑凑吧。”

  王夫人道:“园子里各处都逛腻了,咱们想个新鲜地方才好。”宝钗道:“缀锦阁太敞,藕香榭近水又太凉,我想稻香村因为大嫂子住着,从来没在那里宴会。新近我叫他们收拾了,又种了许多菊花秧子,这两天刚开了,咱们在那里摆席,看看野景吧。”王夫人也说很好。宝钗下来,便打发人去请薛姨妈诸人,一面预备布置起来。

  那天正好天气晴爽,薛姨妈带着邢岫烟老早就来了。邢岫烟先往拢翠庵去寻惜春、湘云,薛姨妈扶着臻儿径至王夫人处。老姐妹好几天不见,谈了些家长里短。将近晌午,王夫人方吩咐预备竹轿,同薛姨妈坐进园去。一路到了稻香村,只见那一带树林,叶子半绿半黄,有些梨树、柿子树,那叶子已全红了,远看看似一架五彩屏风。树林下一片稻田,许多婆子们正在收拾庄稼。

  夫人、薛姨妈直至篱门前落轿处。竹篱前后,遍种着各色菊花,正开得绚烂。探春、惜春、湘云、岫烟已在篱边闲步赏花,见王夫人、薛姨妈到了,都迎上来。王夫人道:“你们只顾看花,那边霜叶五色斑斓的,比花还好看呢。”薛姨妈道:“这里仿佛到了乡下似的,可惜没约上姥姥。她若来了,说些乡下的故事,再看看这里,那点像,那点不像,咱们只当到乡下去了一趟。”探春道:“可不是么!那刘姥姥好久没来了,若有她,咱们热闹得多呢。”湘云道:“没有她也好,她那一回来了,都笑得我肚子疼。亏巧姐儿跟他们怎么过的。”说着便跟跟王夫人去看菊花。

  王夫人道:“这两年没用花匠,这花儿也养得很好。”探春道:“这里从先没种过菊花,是我新近掏换了许多菊花秧子,教老田妈试种的,也亏她培植得好,比花市上卖的朵儿还大呢。”一时,平儿也来了。宝琴先至怡红院,听说姨妈到此,也和宝钗赶来。探春正和平儿说话,见宝钗、宝琴走至篱边,笑道:“你们来晚了,显见得是姐姐、妹妹,一来了就有那么些话说。”

  湘云手里刚采了一朵玉堂金马,便给宝琴插在鬓旁,笑道:“这就算妹夫联步玉堂的佳兆吧。”探春道:“史妹妹,你太偏心眼了,我给邢妹妹预贺吧。”也折了一朵紫凤翎,给邢岫烟戴上。大家又绕着竹篱笆看了一回。王夫人对薛姨妈道:“姨太太不怕凉么?咱们花也看了,屋里歇歇去吧。”

  大家听了,都随着王夫人走进屋里。见几案上摆列的都是陶瓦各器,墙上挂着耕织图,又有蔡君谟写的五言对联,是“开轩面场圃,把酒活桑麻”,王夫人笑道:“这真是对景挂画。”探春道:“都是宝二嫂子布置的,她忙了好两天哪。”薛姨妈道:“一向想来逛园子,总没得心闲,今儿可逛着了。刚巧天气又好,再过去可又冷了。”王夫人道:“姨太太总是爱操心。你如今还有什么不痛快的?蟠儿也学好了,家里头又顺当,连宝蟾都懂了理性,这不是捡了来的么!”

  薛姨妈道:“若说宝蟾可真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也学着做人,也会省俭,她的底子并不坏,所以还变得过来,就拿今天说,我们都来了,只留下她看家,连哥儿也交给她。若是从前,哪里行呢?”薛宝琴道:“这两天江西来信了没有?亲家老爷那边好久没得着信,叫我来趁便问问。”王夫人道:“前儿刚有信来,兰哥儿媳妇添了哥儿,正在月子里。怎么好写家信呢?他到底是大家的姑娘,这回在九江那么危急,处得一丝不乱,真亏得她有见识。”

  正说着,梅家打发人来,说得了报子,宝琴姑爷中了三十六名,就请宝琴回去。大家都管她道喜。宝钗道:“这就摆席了,琴妹妹坐一坐再走吧,不然人太少了。”一面便催着快摆。一时摆齐,让薛姨妈上坐,其次让宝琴、岫烟,她二人都不肯坐,仍是王夫人次坐相陪。众人也都坐了。只惜春另坐吃素。

  席间探春见岫烟不大说话,似乎有心事似的,便说道:“向来写榜从第六名写起,一名一名的报,此刻才报到三四十名,还有一百多名,早得很呢。若报到五魁,至早也在三更以后。”王夫人道:“巧姐儿的姑爷这回也进场的,不知场里文章做得怎么样,他也没送来看,盼望他早早中了,好叫巧姐儿抬抬头。”宝琴道:“听说他们北皿中的,比南皿容易得多。他那姑爷很肯念书,总要中的吧。”

  上过三、四道菜,宝琴便要回去。王夫人等不便强留,送了她,仍旧入席谈笑。直至日晡席散,尚无薛蝌喜报,王夫人道:“天还早呢,姨太太到上房坐坐吧。”宝钗、平儿看着王夫人和薛姨妈上了竹轿,也同探春、湘云、岫烟等一路说笑,往内院去。

  刚出了园门,只见薛家的老婆子喘吁吁的赶来,向薛姨妈道:“太太,二爷病了。”薛姨妈道:“我来的时候他还在外面赴席,怎么会病了呢?”老婆子道:“二爷没回来,有好些人喊了来,说他病重了,我知道他怎么病的?”探春道:“我看一定是中了,有报喜的来,这老婆子听不清,给弄拧了。快叫个明白人去看看吧。”邢岫烟道:“妈妈且在太太那里歇歇,我去看了就来。”说着便同那婆子去了。

  这里众人同至上房,不免议论一番,惊疑不定。等了一会儿,岫烟回来说道:“二爷中了一百四十二名。我回去,报喜的正在吵赏呢。”王夫人和众人听了,都向薛姨妈和邢岫烟道贺。

  薛姨妈笑道:“这老婆子太难了,上回那妖精媳妇寻死,我打发她到姨太太这里送信。她回去说得颠三倒四的,差点没把我气坏了。今儿不知道是谁又打发她来的?”王夫人道:“我就猜到八成是说错了,姨太太不信,只管发愁,这节信了吧。”薛姨妈道:“我本要请姨太太和她们小姐妹到我们那里消闲一天,只当还席,这一来可要热闹热闹。只是地方太小,倒叫姑娘、奶奶们受委屈了。”王夫人笑道:“我们又不是外客,往后天气凉了,大家挤着点,更热乎呢。”

  此时平儿已先回房去,薛姨妈面约了探春、湘云,见惜春、平儿都不在这里,便道:“那四姑娘和平奶奶,千万也要请上,我另外替四姑娘预备点净素的。”王夫人道:“四丫头向来不出去的,未必请得动。平儿前一向也不大舒服,这两天刚好点,我叫她多歇歇的。今天因为人少,勉强撑着出来,也许姨太太赏饭吃,她托你的喜气就好啦。”

  正说着,贾琏拿了红贴进来,他和宝钗是自小见面的,无须回避。见了薛姨妈,便说道:“姨太太大喜,那边伙计们撺掇着要送戏呢。我刚才还和他们惦对了戏码,姨太太不要客气,让我们乐一天吧。”薛姨妈道:“往常有什么事多叫这边爷们受累,好容易有这么一天,正该谢谢诸位,我可不过意叫他们伙计们花钱。回去和蝌儿再斟酌吧。”

  贾琏又向王夫人道:“太太,巧姐儿的姑爷,和咱们家的蓝小子都中了副榜,这都是太太成全他们的。”王夫人道:“那财主周家没发过科名,这一来巧姐儿可该乐了。蓝儿也算是有出息的,只可惜既中了,为什么不中个正榜呢?”探春、宝钗等听了,又都向贾琏道喜。薛姨妈诧异道:“兰哥儿早就中了,怎么又中了副榜。”王夫人笑道:“不是那个兰字,是我们远房的孙子。这回老爷给他捐监的,提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兰儿生的时候老爷梦见一盆兰花,才起的这个名字,偏偏这个远房孙子也取名贾兰。老爷和他父亲说,叫他改了的。”

  大家又把红贴看了,第三十六名是梅承翰,第一百四十二名是薛蝌,籍贯都不错。贾蓝是副榜第二,那副榜末名周文秀,便是巧姐的姑爷。湘云笑道:“小周姑爷怎么中得这么巧,刚刚好扛榜。那蓝哥儿真可惜,再挤上两名,可不就是正榜儿。”王夫人道:“咱们家世代做官,科名可很少,这也就难为他了。”贾琏又回道:“老爷从海甸打发人回来,说今天有旨意,派了验收陵工大臣,由海淀上东陵去了,大概四五天才能回来,叫回明太太。”王夫人点点头,贾琏便出去了。薛姨妈又坐了一会儿,方同邢岫烟回去。

  果然隔了两天,传了一班小戏,请大家都去听戏。那天王夫人和宝钗、探春、湘云都从梨香院便门过去。只惜春向来不喜热闹,平儿尚未大愈,又赶上哥儿换奶子,他二人辞了。薛姨妈非常高兴,将住房重新布置一番。传的是新到的联锦班,脚色行头都好,有一个唱小旦的,名叫畹儿,面貌颇似龄官,还有个外串,便是锦香院的云儿。那云儿本是薛蟠最赏识的,和贾琏、宝玉也都认识。近来贾琏虽然学好,不干那偷偷摸摸的事,却还不免到花街柳巷走走。云儿年事已长,只做掌班。那天贾琏和薛家伙友在锦香院中商定戏码,有人起哄,撺掇着羞云儿,要她消遣一两出。

  云儿本来会唱,一则却不过众人的情面,二则听说贾府内眷都在那里,也想借此见见,便欣然应允。当天老早来了,先在台下和贾琏在一处。哪位是宝钗,那位是探春,悄悄地都问过贾琏。一时她的戏码到了,忙至后台装扮。云锣响处,婷婷袅袅地出来,原来演的是絮阁。大家瞧那杨妃果然如花似玉,只台步稍生。

  那杨妃也时常把眼睛膘着台下,心想:“那宝二奶奶和三姑奶奶、史姑奶果然都是第一等人物。”又想起宝二爷来:“他对我们都那么温存体贴,怎么撂下家里一个人出家去了?有人说宝二奶奶没过门的时候,就和宝二爷好过,我们外人也不知底细,只看那端庄的样儿,哪里像呢?”又想到:“那回和宝二爷同席,蒋琪官说的诗句,刚好有袭人二字,还是我提醒他的。如今那袭人果然嫁了蒋琪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还有人说袭人像奶奶,我看十成里也比不上一成。”

  不言云儿胡想,且说探春、宝钗、湘云诸人听说云儿是锦香院来的,都在那里留神看她。宝钗笑道:“这里台上有一个云儿,台下也有一个云儿,你们瞧哪一个好?”宝琴道:“这云儿也二十好几了,打扮起来真看不出,还像个十六七岁的。”探春道:“你听她唱的,到底不很熟。也许唱起小调来,倒比这个强呢。”湘云道:“你听过她的小调么?”探春道:“从前二哥哥说过,她会的小调不少。二哥哥会弹琵琶,还会唱两句,就是跟她学的。”

  湘云看着戏笑道:“你看那唐明皇怕得那么样,有了梅妃又要杨妃,既怕杨妃又舍不得梅妃,这样没主意的怎么做皇帝呢?”宝钗笑道:“古来尹邢并宠的也多得很。单他被杨妃一个人管得伏伏贴贴的,那杨妃必定有些手段。”探春道:“不是有人说二嫂子像杨妃么!”

  湘云连忙用眼色拦她,探春自悔失言,刚巧宝琴说道:“你们说什么太虚幻境,不知那鸿都道士到的是不是那个地方?”湘云笑道:“那得问宝姐姐,她是去过的,到底见过杨玉环没有?”众人跟着一阵说笑,才把那句话岔过来了。

  紧跟着台上换了畹儿的游园惊梦。湘云说她像一个人,大家暗猜了一会儿,方想出是像龄官,宝钗笑道:“要龄官还肯唱这出戏么?那回娘娘归省,蔷哥儿要她唱惊梦,她始终没唱,说不是她本角的戏。那脾气也够拧的了。”探春说起那龄官如何到南边唱戏,如何哭吵着要嫁给蔷儿,如今珍大爷答应替她赎身,给蔷儿做媳妇,原来都是听平儿说的。湘云道:“这也是一桩好事。若遇着老爷,只怕还要挨一顿好打呢。”那天大家听戏,坐了晚席方回。

  薛姨妈和邢岫烟等整整忙了一天,次日便都乏了。不料薛蟠却从近畿易州回来,他随同柳芳带队出去,那边草寇知道大军到,都潜伏不敢轻动,渐渐有散走的。柳芳查出官军里有两个偏佐,一个是李承宗,一个是白增蔚,都有通匪确据,当时拿住,讯问明白,一起就地办了。柳芳因办善后,仍在那里暂驻。薛蟠闻知兄弟中了,先请假回京,偏偏迟到一日,那般热闹戏局没得赶上。

  薛姨妈见他儿子平安回来,非常欢喜。薛蟠只是憨笑,说道:“妈妈愁这样,怕那样的,我不是好好的家来了么?也没见过一回仗,就把事都办完了。”宝蟾道:“这是检得来的便宜,若真是打起仗来,那刀枪可没有眼的。”薛姨妈听得倒笑了。此时薛家各处店铺陆续重开,又是一番气象。张德辉听说薛蟠回来,便自己领头,纠合一般伙友,替他摆酒接风。约了贾琏、贾蔷、邢大舅、冯紫英几个至亲好友,也叫了云儿和锦香院两个会唱的,大家听歌畅饮,热闹了一日。宝钗家事虽忙,也抽空回来看过薛蟠,却因蕙哥儿断奶,忙着回去,未能久坐。

  残秋易过,天气渐寒。一日,宝钗正在屋里哄蕙哥儿说笑,听得窗外北风吹得唿唿地响,身上颇有寒意,忙叫秋纹、碧痕将薰茏煨上炭,挪到暖阁前头。自己也加上一件小毛衣服。只见莺儿走来道:“姑娘,袭人来了,要上来见见,在我们那屋候着呢。”宝钗道:“叫她进来吧。”

  一时袭人进去,见宝钗正拿着铜火筷子拨薰笼里的炭,忙即上前磕头。宝钗一把拉住,留神瞧她,只穿着月白绸子半旧的棉袄,系着一条青绢裙子,虽是头光面净,却比先前瘦了好些。便说道:“袭姑娘,一向总没得见你,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袭人要说话没说出,眼泪先滚下来了,勉强说道:“二奶奶一向可好?我自从出去,哪一天不惦记着奶奶。可是出这个门容易,叫我有什么脸再走进来。起先也想我这苦命,不如死了倒干净,又怕坑了人家,也是造孽。一天一天地挨下去,那晓得苦命的人到哪里也好不了,忠顺府里老王爷不知听了谁的闲话,说他在外头私置田产,藉势招摇,传进府去了,打了一顿,房子也封了,铺子立迫着也关了,还不许在京城里唱戏。奶奶您想,我们这种人除掉唱戏,可有什么找钱的活路哪?”宝钗道:“这真是意外的事。你在这儿谁也没把你当丫头看待,差不多人家的小姐还赶不上,如何能过这苦日子?”

  袭人又道:“这还不算苦呢,好容易求了许多情,老王爷格外恩典,把那所住房赏还了。空着手怎么住呢,只可把他变了几个钱,赁几间小房住着。千不该,万不该又开了一个小酒铺。那天一个学徒的不听说,捶了他几下子,他一回去就呜呼了,这又被他讹上,告到巡城都老爷那里一定要问成抵命。把我可吓坏了,求爷爷告奶奶地总寻不着一条门路。”说着不觉痛哭。

  宝钗也为恻然,说道:“当时大家劝你走一步,也是为你好,这倒坑了你了。可怎么好呢?那都老爷可不是好惹的,上回这里抄了家,问了罪,都是他们哄出来的,谁敢往老虎洞里探头去呢?”袭人哭着道:“奶奶只当行好吧,我好容易才打听出来,这位张都老爷是这里小兰大爷的同年,又是老爷的门生,人家都说你是贾府出来的,求一求府里,什么事不完了。只我自己惭愧,几次要来都没敢来,万分无奈,这才来求奶奶的。”

  宝钗又拉她起来道:“太太一向看你很好的,我替你求求太太吧。”又叫莺儿称出二十两银子给袭人道:“这点银子你先带回去零花吧。太太若答应了,有什么消急,我打发人送信给你。”袭人道:“奶奶给求求爷爷、太太,救他一条性命,就是天大的恩典了。这银子可不敢领,我还可以穷对付呢。”又磕了一个头,千恩万谢地去了。

  秋纹送了袭人回来,对碧痕道:“这花哈巴也怪可怜的,她多咱这么哀求过,从先只有人求她的。”碧痕道:“谁叫她多溜达了一步,受点苦也是自找的。到底也当了奶奶啦。”秋纹道:“算了吧!人家到这种地步,还说她干什么!留点忠厚吧。”

  次日,宝钗去王夫人处请安,便把袭人的话回了。又道:“她本要亲自上来求太太,只是脸上磨不开,也很可怜的。”王夫人道:“这一来我又害了她,谁想到呢?那姓蒋的又犯的是命案,老爷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只可说着瞧罢了。”宝钗道:“老爷若不答应,或是请琏二哥托托人,想个法子也许成了。”王夫人道:“那再说吧。”

  那晚上王夫人向贾政说了,贾政也知道袭人是宝玉屋里的。上回宝玉因为起这个名字,还受过贾政训斥,当然记得。却因素来怕事,见事关人命,始终不允说情。后来还是王夫人嘱咐贾琏,托了贾兰一个同年,辗转去说。宝钗知道了,即打发焙茗蒋玉函家中,告知袭人。袭人万分感谢。焙茗留神看她的住处,只赁了上房五间,厢房便是别人住的。上房旁边一间灰棚子,便是厨房。院子里放着泔水桶,还养着一群鸡,遍处都是鸡屎。只房内收拾的尚为整齐。

  焙茗看了,很替袭人难受,如何坐得住。袭人强留他坐坐,说道:“难得来的,茶也没有喝。”一时端出茶来,又红又黑,焙茗勉强喝了一口,也不知是什么味儿。这才辞了袭人回来,见宝钗替她道谢。

  过了几天,中城衙门提讯蒋琪官一案。告主一口咬定是蒋琪官殴伤致命,蒋琪官只说训责学徒,学徒不听说,用手打了几下。又传了左右邻铺户,问起蒋琪官平日有无凌虐学徒,都说他管得甚严,凌虐是没有的。随后中城兵马司吏目带同仵作,将尸身验过,有棍伤青紫数处,尚非致命。

  此时张御使已受了情托,却又提讯一堂,当堂问过两遍,即将惊堂木一打,道:“蒋琪官,据你供手打几下,何以验出有好几处棍伤?分明是你刁赖!”喝令重打四十。那将琪官的屁股向来骄嫩,如何禁得起,只打了一半便呻吟不绝。张御使仍喝令重打,打完了,原告主气愤稍平,只含糊断个徒刑了事。袭人又到处求人,打点赎罪,一时不得门路。

  那日,贾琏听说蒋玉函的案子结了,寻找这几天京报,要城衙门的奏本。翻了几本,没有见着,好容易瞧见中城一本,却是奏明冬季开办粥厂发银两的。又翻了几篇,可巧看见钦差督理剿匪大臣统制忠勇军周琼,奏报追剿邪匪迭次获胜情形一本,贾琏留心从头看去,原来周统制自南阳奉命追剿,一路昼夜赶行直至赣南。先分兵肃清吉广处散匪,一面亲率劲旅,直追至在庚岭山南梅坪镇地方,才遇着大股邪匪。当时即将军队分布兜围,那群匪也知众寡不敌,拼命想突围冲出。被官军截住,血战了一昼夜,斩获大小匪目无数。著名的卢学义、江魁也都在格毙之内,只武大松、白胜二犯,因要获活口,逃入山内,现在入山搜捕。务期首要悉获,地方水靖。再看朱批是:

  该统制奋勇剿匪,克奏大捷,深堪嘉尚。先赏给太子少保衔,并颁给白玉班指、貂皮蟒服。仍着追捕余匪,迅殄元凶,以膺懋赏。出力将弁,准其择尤保奖。

  贾琏心想:那土匪可快要办完了,蓉儿现在那里办粮台,这回必可得个异常劳绩,心里也着实欢喜。接着,便是两越节度使请起用废员一本,御批是“贾化着送部引见”。心想这不是雨村么,眼看又要起用了。再翻下去,总不见中城奏本,只可搁下。忽听小厮们回道:“包勇来见二爷。”贾琏即命唤他听。

  只见包勇头戴着身穿紫貉绒不持面子的袍子,脸上晒成黑紫似的。见了贾琏,忙打个大声道:“包勇请二爷道:“那些刻荒地你办得怎么样了?”包勇道:“回二爷,那边荒地从前只开垦了几段,有的开到二、三成,至多的只开到五成。包勇督着他们都开齐了。还有没开过的一万多响,目下也开熟了三成。今年收下来的粮食,和卖去牲畜各项也尽够一底一面的了。包勇因为续开各地,接着还要下本。赶年前先解来六千银子,还有些大鹿、獐子、狍子、野猪、汤羊各色皮张、粮米都在后头大车上,再过三天可以赶到了。”

  贾琏道:“这真亏你,我算计你早该到了。”包勇道:“包勇也是怕爷和奶奶们心焦,一路上都是破站走的,还走了五十来天。偏又赶上两场大雪,大车走不了,在路上耽搁几天,若不然可不早到了。”贾琏又着实奖励一番,说道:“你还是外荐来的,这么尽见出力。那些根生土长的小子们只知道赚钱,还要欺骗主子,要叫他们跟你学学才好。”

  包勇道:“包勇有什么能耐,只凭这一点报效主子。前回那个天杀的韩老二,硬要霸占我们地边的一块地,包勇可和他拼了。可恨那地方官怕他势力,只不肯办结。后来兰哥儿和节度使说的,下去的公事严紧,他们才不敢捣蛋了。”贾琏道:“那乌进忠管的七八处庄子今年收成怎么样?”包勇道:“这回从他那里经过,今年只六月里雨水为,还有八、九分年成。他们带信给爷爷、奶奶请安,随后也就来的。”贾琏命他下去歇息,包勇又回道:“听说旧主子甄府太太和玉哥儿都来了,包勇请半天假,到那里看看去。”贾琏道:“这是应该上的。”包勇下来又去见宝钗,回明一切情形。宝钗也很奖励。

  过了几天,他的粮食车到了,将带来的东西一一开单呈上,另外孝敬哥儿们活狍子两对、黑白兔各两对、活锦鸡四对、珍珠鸡四对。那时怡红院养在大棉鸡,从前吓过麝月的,早已化掉,便把新来的锦鸡、珍珠鸡养在原外。又在稻香村土墙处筑起个鹿棚,养那两对狍子,后来孳生了好几对。只那黑白兔仍在竹笼里养着,蕙哥有时要它玩,奶子、丫头们便放它出来,在院里四处乱跑。有时撵在山子洞里,蕙哥儿哭着一定要它,累得秋纹、碧痕、莺儿她们费尽法子才把兔子捉住。捉着了白的,又跑掉了黑的,都满怨包勇道:“这老头子,什么不好送,单送这个!小崽子叫人家扒出扒进的,一天也不得消停。”宝钗听了,也觉得好笑。

  转眼年事将近,贾政因为工部熟手,各堂官都推他当家,又有呈修工程,忙得不了,将家事只交与贾琏,里头交与宝钗。幸亏包勇解来这批银子,随后乌进忠来了,除那些杂物粮米外,也还有四千银子,过年还帐外尚盈余。宝钗回了贾政、王夫人。将余款交给贾琏,把典出去的各处房产陆续收回不少,以后再有敷余,积撵着预备赎那两串珠子。贾琏一面料理荣府的事,又因贸珍父子都不在家,时常要到东府里,同着贾蔷看那些小厮们。预备宗祠春祭,抬围屏,擦抹几案,检点金银贡器,换贴门神门封,总也不得空闲一日。那东府庄头乌进孝见贾珍做到节度使,上眷隆重,自然不敢欺蒙,那年解到的比先也多了三、四成。贾珍在外,一切年礼春酒都不用应酬,也就从容足用。

  那日,贾琏在正厅外白石台阶,看着各房子弟们来领取年物,见贾芸、贾芹也来了。贾芹上回管那些小尼姑、女道士,闹了许多笑话;那贾芸更坏,勾串贾环,串卖巧姐。他二人又勾诱贾环,做那无法无天的事,都是贾琏切恨在心的。便命小厮们唤他二人过来。说道:“你二人还有脸来领东西?谁叫你来的?”

  芸、芹二人垂手回道:“这两年都没有领,昨儿听说又分给我们东西,芸儿可不赶着来了。”贾琏道:“这东西原是分给你们的?你也想想你一向做的事,可对得起祖宗,可对得起叔叔、大爷们?只看东西就眼红,涎着脸来领,你估量着做的事我都不知道哪。”说得二人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的。正窘着,兴儿走来回道:“西府里请二爷有事呢?”贾琏道:“我就回去。”

  不知又有何事,那芹、芸二人又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降兰香良缘凭月老 宴花朝雅令集风诗

 

  话说贾琏在宁府监放年物,见贾芹、贾芸来领,触起夙恨,不免训斥一番。贾芹见西府来请贾琏,贾琏就要走,忙又打躬央及道:“芹儿家里人口多,实在寒苦,二叔只当施舍穷力吧。”贾琏道:“你呢只是没出息,不受抬举。芸儿更混帐,老爷恨得什么似的。若不是我说着,早踢出祠堂外头去了。今儿姑且给你们,以后若再不学好,你看看我有法子收拾你们没有。”又嘱咐贾蔷一番。便自回荣府。

  刚走进内仪门,林之孝迎着回道:“有两个木厂子,因为老爷承修陵工,都要求见二爷替他们说几句好话。二爷见他们不见?”贾琏道:“老爷那脾气,你们伺候多年的还不知道么?我若替说了,连我还要碰钉子呢。”林子孝道:“奴才也是被他们蘑菇得不了,这个说孝敬个三五千不算事,那个说提另孝敬一所房子。又说就是老爷不肯要,我们孝敬二爷也是一样。若没有二爷一句话,他们如何肯走呢?”贾琏道:“老爷上头是说不进去的,你只吩咐他们估单比别人核实,总派得上。一说别的话,老爷有了成见,倒不好了。”林之孝答应下去。

  贾琏回至房里,寻平儿不见。原来王夫人叫上去,商量送各处年礼,又要掂对请春酒的日子。宝钗也在那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那天刚好贾琏城外有应酬,等不及平儿回来,便出去了。

  到了年下,王夫人和宝钗、平儿等料理分年,安排家实。荣禧堂及园中各处都挂了灯彩,房内摆上鲜花盆景。虽不似贾母在时说书唱戏,却也有一番热闹。新年上,王夫人、宝钗等又忙着各处拜年,及应酬春酒。倒是各房下丫鬟们打扮得红红绿绿,每天想着法子玩。掷围筹,抢点子、赌瓜子,连蕙哥儿也跟着他们玩耍。唧唧抓抓的,显得一团春气。

  那天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回至怡红院,蕙哥儿正拿着围筹玩。这是狮子,那是大老虎,那是三大红的鹿,秋纹笑向宝钗道:“刚才我们掷状元筹,哥儿掷了一个状元,掷了一个探花。后来莺儿掷了个红五子,抢哥儿的状元,哥儿也不着急,真像个大孩子似的。”宝钗道:“莺儿真贪玩,我叫你到那院里看看蝌二奶奶添养了没有,你怎么没去?只顾掷色子,越大越成了孩子啦。”莺儿笑道:“还用去么?刚才臻儿来这里,说二奶奶生了姐儿,请姑娘就回去,还有新闻呢。”宝钗道:“这丫头,我不问你,你就咽在肚里了,到底是什么新闻啊?”莺儿道:“臻儿也说不甚清,仿佛二奶奶发动的时候,也是梦见观音菩萨送了来的。还有别的话,姑娘到那里就明白了。”碧痕道:“给我们哥儿说了吧,又是姑表姐妹,又都是观音菩萨送来的,哪里有第二个呢?”宝钗听了一笑,便带着莺儿从便门过去。

  薛姨妈正和宝琴说话,一见宝钗,便笑道:“婆婆来了。”宝钗一愣,不懂何意。宝琴笑道:“姐姐,你不知道,新生的小闺女是你们蕙哥儿的小媳妇呢!”宝钗笑道:“这是谁定下的?”宝琴道:“就是你定下的。刚才二嫂子梦见白胡子老头,抱个女娃娃给她,说道:“兰蕙联姻,良缘前定。‘问怎么叫做前定,那老头说:’是她婆婆当面定的。‘你想那兰蕙的蕙字,除了你们蕙哥儿还有谁?那婆婆不就是你么?”

  宝钗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一点影子也不知道。怎么又说是观音菩萨送来的呢?”薛妈妈道:“那是瞎猜度的,大家都不知道那佬头是谁,他们说观者也有男身的的,又因蕙哥儿是观音送来,就混说到一起了。”宝钗道:“从来只听说观音送子,没有送女的。也许是月下佬儿吧。”宝琴笑道:“真是我也忘了,那年我到杭州去逛西湖,那月老祠的塑像就是白胡子老头,这一定是他了。”薛姨妈向宝琴道:“你们只顾说话,也让你姐姐去瞧瞧小媳妇哟。”于是钗、琴姐妹跟随薛姨妈,同至邢岫烟产房。

  此时姥姥已将姐儿包裹好了,抱在怀里。宝钗一看,果然粉状玉琢。那小脸上有红有白,不似寻常初生的孩子赤红赤红的。笑道:“这孩子真可人爱,就没有梦兆,我也要她给蕙儿的。”宝琴笑道:“姐儿,见见你的婆婆。”那孩子睁开小眼,直看着宝钗,似含微笑。宝琴笑道:“你看她只这么点儿大,就认得婆婆了。婆婆给取个名字吧。”宝钗道:“那月下佬儿分明说的兰意联姻,就取名兰香吧。”宝琴道:“好像仙女里头有个杜兰香,也许就是兰香下降。”那孩子听见“兰香”二字,那小眼睛跟着说话的转,先瞧宝钗,又瞧瞧宝琴,大家更为惊疑。宝钗那天非常高兴,说说笑笑,直坐到天黑方回。

  秋纹、碧痕从怡红院迎出,都要问那新闻。莺儿细说了一遍。碧痕笑道:“这可真给哥儿定下了。”莺儿搀着宝钗进屋,见蕙哥尚未睡,带笑引逗他道:“哥儿,给你定下小媳妇了,你喜欢不喜欢?”蕙哥问道:“媳妇是什么?”秋纹笑道:“他们教你唱的,做鞋做袜,做裤做褂,点灯说话,吹了灯打喳喳,这都得要媳妇的。你可要不要?”蕙哥儿道:“我要,就拿来吧。别叫他抢去。秋纹笑道:“奶奶给你定下了,他们抢不去的。快谢谢奶奶吧。”大家逗蕙哥儿玩笑一会儿,哄他睡下。

  莺儿方服侍宝钗卸妆,谈起兰香之事。宝钗道:“这事也古来有的,只不懂那月下佬儿说的是婆婆面定,哪有这回事呢?”莺儿笑道:“姑娘不是说二爷和林姑娘都成了仙么,也许是他们给定的。咱们哪会知道?”宝钗道:“这倒很像,等我去问问他们。”便叫莺儿将寻梦香检出来,自己点着睡下。刚一合眼,只见黛玉掀帘进来,笑吟吟的说道:“姐姐大喜,哥儿定了亲了。”宝钗笑道:“我就疑惑是你们捣的鬼,到底是怎么定下来的?”黛玉笑道:“也和你们金玉姻缘一样,是癞和尚给定的吧。”

  宝钗啐了一口道:“人家和你说正经话,你只管耍油嘴。那木石姻缘是谁定下的呢?”黛玉道:“别管是怎么定下的,你只说好不好吧?”宝钗道:“是你这婆婆当面定下的,还会不好么。只是既定下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也省得我纳闷。”黛玉笑道:“姐姐,你不用说那些费话了,瞧那只痴雁吧。”

  宝钗回头一看,正是宝玉站在床前,含笑道:“宝姐姐,你见了你妹妹就忘了我了。”宝钗道:“谁叫你蔫不即的走了来,我哪里想得到呢?”宝玉笑道:“今儿林妹妹要来,我说我和你同去,她还羞我,说是去看金锁呢,还是去看红麝手串子呢?姐姐你猜猜,我是为看什么来的?”宝钗道:“你还是这么涎脸,一点人形也没有。”黛玉笑道:“姐姐,你别理他,他是看他小哥儿来的。”宝玉道:“你们说话的工夫,我就看了半天了。”黛玉道:“我也瞧瞧哥儿。”

  此时蕙哥儿和奶子都睡着了,黛玉走过去,抚摩了一回。笑对宝玉道:“这哥儿真像你。你看他睡着了,还在那里笑呢。若配那杜兰香,真不算委屈她。”宝钗道:“敢情那姐儿就是杜兰香下降,这可巧了。我给她取的名字,就叫兰香。到底你们怎么说起的呢?”宝玉道:“那回我们到兜率天宫,她见了杜兰香,爱的了不得,说了一句玩话,蓉哥儿媳妇又跟着凑趣,就被那月下佬儿记下了。我当时告诉她,她还不信呢。”宝钗道:“我就猜着那婆婆一定是她,我妈和琴妹妹尽着问我,真把我闷在鼓里了。”黛玉道:“姐姐,咱们走吧,老太太还等着呢。”宝钗惊讶道:“怎么老太太也到了你们那里了?”宝玉笑道:“岂但老太太,连凤辣子、槛外人都来了,还有珠大哥哪!姐姐你这回去住一两天,就都见着了。”

  说着便同黛玉引着宝钗生魂出了荣国府,向太虚幻境而来。刚走进赤霞宫,值班宫女们见了,都站起来。晴雯、紫鹃等迎至前院,便同往贾母处。贾母正在炕上歪着,听鸳鸯回道:“宝二奶奶来了。”忙即坐起,拉着宝钗的手道:“我的儿,只苦了你了,又烦心,又受累。听说你添了哥儿,都好么?你太太和姨太太如今身子可好?”宝钗挨炕沿站住,一一回答。

  正说着,只听帘外有人说道:“宝妹妹可想死我了,你怎么来的?”一会儿掀了软帘进来,恰是凤姐。宝钗忙上前请安。凤姐对她端详了一会儿,道:“宝妹妹,我听说你那么累,想着不定怎么瘦呢,倒还是先前的样儿。家里的事这一向全仗着你,平儿那丫头只还听话,靠她拿生意是不成的。那帮管事奶奶们,一个比一个难缠,我挨足了骂走了,要轮着你挨骂了。”宝钗道:“可不是,没有一天不呕气的。平儿也帮我不少,她事事都肯留心,如今也添了哥儿了。我还没跟凤姐姐道喜呢。”

  凤姐正要答话,尤二姐从外面进来,拉着凤姐道:“姐姐,叫我好找,先到你那屋,他们说在林妹妹屋呢。赶到那里,又扑个空,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原来都在这儿呢。”凤姐道:“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宝姐姐,又是宝二奶奶。”宝钗心想:他们二人到了这里居然如此和睦,甚为诧异。尤二姐上前见礼,便也回答,叫声”二妹妹“。黛玉问道:“二姐姐回去了么?”凤姐道:“刚才还在我那里,香菱找她,不知干什么去了。”贾母见了尤二姐,想起尤氏,便问宝钗道:“东府里如今还好吗?”宝钗道:“珍大哥哥放了节度使。珍大嫂子还在京里,难为她还是那个样,一点也没端架子。”

  贾母又问起李纨母子。宝钗道:“大嫂子到江西去做老太太,去了两年了。如今兰儿由臬司署学政呢。”贾母道:“怪不得那回宝玉央求林丫头,要把你大嫂子接了来,给你珠大哥见见面。林丫头总是不肯了,说道:“大远的又不在家里,怎么接去呢?”说着想起宝玉,问道:宝玉没回来么?黛玉道:“我们一块儿回来的,只怕到珠大哥那屋说话去了。”贾母道:“珠儿住在家里有什么话说不了,好容易宝丫头来了,你们三个人还不亲热亲热去么?”便命鸳鸯去寻宝玉。一时宝玉进来道:“老祖宗叫我有事么?”贾母道:“你和林妹妹好好的陪宝姐姐到你们屋里去,你多多的陪点儿不是,好叫你姐姐疼你。”鸳鸯笑道:“人家早已赔过不是,板凳都背过了,还等老祖宗操心么?”

  贾母使个眼色与鸳鸯,鸳鸯会意,忙即一手拉着宝钗,一手拉着黛玉,往后院去。宝玉也跟着去了。凤姐笑道:“老太太真是个有福气的,做出来的事总叫人逗乐。”贾母道:“若不叫他们去,他们怎么好意思走呢?”又对金钏儿道:“你去告诉宝二奶奶,就说我的话,今儿得住在这里,过一两天才许她回去呢。”金钏笑着答应了。

  那里鸳鸯送他们三人到了卧房,便转身出来,将帘子上镶镜子的活门替他们扣上,说道:“你们三个人好好的团圆团圆,我销差去了。”刚走到院里,便遇见金钏儿慌忙走来。鸳鸯道:“你又干什么来了?”金钏儿述了贾母的话,鸳鸯不由得也笑了,便说道:“我把他们房门扣上了,你隔着窗子传话吧。”那宝玉到了房里,也是一手拉着一个,直到炕上。黛玉道:“你这是什么样儿?”宝钗道:“宝玉,你敢涎脸!”

  正在拉拉扯扯,忽听窗外有人说话,三人都吓了一跳。只听金钏儿道:“老太太吩咐,留宝二奶奶住在这里,多住一两天,才许回去。”黛玉隔窗笑道:“交给我了。我不送她回去,她也回去不了。请老太太放心吧。”一面对宝钗道:“如何?我说你今晚回不去的,你一定嘴硬,乖乖的住下吧。”

  宝玉听了大喜道:“今晚上咱们都住在这屋里,来个长枕大被,才是一床三好呢。”黛玉道:“头一个我不来,要不你到西屋里和他们闹去,我和姐姐在这里说说话儿。”宝玉笑道:“你没听见老太太吩咐,咱们三个人亲热亲热。光是你们俩孟光接了梁鸿案,那怎么算呢?反正我是不走的了。”

  外边鸳鸯、金钏听了半天,只听三个人语声渐低,忽又笑声不止。黛玉道:“宝玉,你真要这么着我就恼了。”一会又是宝钗带喘带笑的声音说道:“宝玉还不下去!”又是宝玉笑道:“我可真下去了。”宝钗更笑得不止。鸳鸯拉着金钏儿道:“别听了,仔细脏了我们的耳朵。我们回复老太太去吧。”

  一宿晚景易过,次日宝玉和钗黛二人梳洗完了,同至贾母处请安。贾珠正在那里说话,宝钗见了礼,贾珠退出。贾母笑向宝钗道:“宝玉陪了不是没有?”宝钗不好意思,说道:“老祖宗也拿我们开心。”贾母笑道:“你们小夫妻原该玩玩笑笑的才是。你没看见你琏二哥和你凤姐姐,一声翻了耍刀弄杖的,叫人悬心。只过了一晚上,又是糖果和蜜,蜜果和糖似的,谁也离不开谁。”凤姐笑道:“老祖宗说谁只是说谁,别牵葫芦拉扁豆的把好人拉在里头。”

  贾母笑道:“你还充好人吧!别叫鲍二家的笑你了。咱们说正经的吧,明儿是花朝,又是林丫头的生日,刚好宝丫头也来了,咱们凑个份子,连做生日带接风,就算一个团圆会,可得你办去。”凤姐道:“团圆会这个名目真新鲜有趣。只是我们单零的,怎么搀在里头。”贾母笑道:“又招起你的心事来了。必得夫妻们才算团圆么?他们团圆他们的,我和你也团圆我们的。若不然,你求求你林妹妹,把饰儿也找了来,你们先团圆了,明儿也不放他走,你说好不好?”

  凤姐道:“我们还有那福气么?就罚我抗旨不遵。今儿就叫他们把正殿收拾出来,前后院花树上都挂上彩饰,安上彩灯,明儿晚上请老祖宗和大家痛痛快的乐一乐。一切都开在我的帐上,任谁也不要派,这可合了老祖宗的心事吧。”说得众人都笑了。宝玉道:“老太太要热闹,尤三姐姐是要请的。我想连柳二哥和秦钟夫妇也请上,只把秦柳二人的席摆在廊子上,让珠大哥陪着。难道老祖宗还回避他们么?”贾母道:“你只和你凤姐姐商量着办去吧。”

  宝玉向来是无事忙的,巴不得找出事来玩玩。当下便和凤姐仔细计议一番,又要宝钗、黛玉商量如何布置。又催着晴、麝、鹃、钟诸人检出各色旧锦来,做护花彩饰,又看着侍女们安设各花树上的九光流珠灯,直忙了一日。贾珠见他一会儿跟进,一会儿跑出,未免可笑。

  那日,宝钗忙着到元妃宫里去请安。元妃问了许多事,说到整顿庄产,岁用有余,也着实夸奖一番。刚回来,又是警幻仙姑知道宝钗来了,先来看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要邀宝钗去听曲款叙。宝钗只得实说,这两天家里都有宴会,也就算了。警幻走后,宝钗又赶忙去回拜。幸亏迎春、香菱诸人都赶到赤霞宫相见,被贾母留住斗牌,当晚都住在这里,宝钗倒省了一番来往。

  晚上大家陪着贾母说话,香菱拉住宝钗,唧唧哝哝的说些体已话。凤姐笑道:“什么话必得背人说?显见得是一家子,我们都是外人了。”宝钗笑道:“你不愿意当外人,就算是内人好不好?”凤姐笑道:“我这烧糊子的性子,你真要我么?今晚上就到我那屋住去,你倒愿意,只怕有人不依呢!”正说着,宝玉进来,凤姐道:“真是刚说曹操,曹操就到。”宝玉问说什,凤姐笑道:“横坚你不爱听的,不用问了。”贾母便催着宝玉和钗黛二人去歇息。钗黛二人脸上都抹不开,说到:“天还早呢。”凤姐笑道:“你们再不去,鸳鸯姐姐又来拉了。”鸳鸯趁此上前要拉他们,三人笑着去了。

  第二天便是黛玉生日,元妃颁赏下来,却是黛玉、宝钗两份,俱是白玉磨姑一座、汉玉杂佩四件、灯烛一对、凤棉四端。宫娥传旨道:“少时娘娘凤驾还要亲临。”贾母道:“娘娘来了,怎好不请她入宴。都是宝玉闹的,又请了秦、柳二位,可怎么办呢?”宝玉道:“他们两位也不是外客,和他们说开了,改日再请也没有什么。”凤姐道:“他们请不请的都不算什么,倒是娘娘来了,大家都拘得很。咱们预备的也合不上体制,还是宝兄弟亲自去一趟,挡娘娘的驾吧。”宝玉道:“到底凤姐姐想的周到。”

  连忙换了衣冠,到元妃宫里去,奏明已约外客,诸多不便,方把凤驾止住。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各有薄礼,或是一两件古玩玉器,或是针线活计。凤姐送的是四盆牡丹,也摆在正殿上。妙玉打发人拿着“畸人妙玉”名帖,送了一幅花蕊夫人画佛。大家都道:“她这回怎么不称槛外人了?”宝玉道:“她有时称畸人,有时称槛外人,本没有一定的。”

  晚上贾母领着众人,都至正殿上。刚好华月初升,树上的珠灯都放出各色奇光,殿廊前后珠帘尽卷,灯光月影照着一层层的花树,真是众香国里,群玉山头。殿上正中摆列圆榻,榻前是一张镶金嵌玉的圆桌,那里便是贾母坐位。

  珊瑚、翡翠二人或执佛尘,或捧漱盂,在旁侍立。余人都是一色的圆几圆椅。几上放着撵心圆盒,大家候贾母坐下,也陆续就坐。凤姐道:“这样摆席很有趣,可又是林妹妹捣的鬼?老太太叫你们三个在一块儿吃团圆酒的,这么着还是各吃各的,未必合老太太的心思吧。”贾母道:“这也别怪你林妹妹,他们倒要吃团圆酒的,怕你们单绷的瞧着眼热,还是这么着好。”凤姐笑道:“到底是老太太,面面都想到了。二妹妹、香菱妹妹都是单绷的,怎么不眼热呢?”香菱笑道:“谁眼热的谁知道,不要胡拉混扯的。”宝玉见席上菜换了两道,便命侍女们取个白玉小方斗,斟了酒,先从贾母敬起。

  贾母喝了,次到迎春,又到凤姐。凤姐道:“咱们先说下,回头挨到你宝姐姐、林妹妹,可都得照样喝。若不喝,我是不依的。”说着便举杯喝了。又轮到尤二姐、尤三姐,她们姐妹本能喝,又和宝玉客气,都一一照干。一时敬到宝钗,宝钗拿起杯子,只抿了一抿。凤姐道:“那可不成。”走过来硬迫着喝了。

  底下便到黛玉,黛玉只喝了一口,剩下的递与宝玉,宝玉一仰脖都喝了。幸亏凤姐正和尤二姐说话没有瞧见。一直敬到晴雯、麝月、紫鹃、金钏儿,她们哪里肯喝,晴麝二人喝了一半,糟蹋了一半。紫鹃喝了半杯,金钏儿只喝了一口,剩下都是宝玉喝了。又到廊子上敬了贾珠和秦、柳二人,方才归座。看着月圆花好,翠绕珠围,非常高兴。笑对贾母道:“老太太不是爱热闹么?咱们行个令吧。”

  鸳鸯不待贾母开言,便说道:“酒令倒有一个新鲜的,只怕不能通行。”贾母道:“你说说,看是怎么个玩意儿。”鸳鸯道:“今儿是花朝,又是妃子的好日子,咱们掷色子数红,数到谁谁要说两句诗经,合一个花名儿。嵌顶的算并头花,嵌中心的算同心花。上下连的算连理花,嵌末字的算并蒂花。还要说一句古人的诗,和花名有关的,说不上来的罚三大杯。说好了大家公贺。”尤三姐先说道:“这是孔夫子打纲,文诌诌的,谁受得了。”晴雯道:“咱们几个人只依着令官一半,单掷色子数红,数到谁谁喝,不要那些零碎。”

  金钏儿另取一个骰盆,便咣啷啷的掷了起来,鸳鸯也管他们不住。宝玉道:“咱们干咱们的,鸳鸯姐姐就起令吧。”凤姐道:“我肚子里可没有一点墨水,轮到我,要令官替说的。”尤二姐道:“我也跟姐姐一样,若不依着我,我就到那一帮去了。”鸳鸯只得应允。

  当下起令掷红。一数恰是宝钗,宝钗喝了门杯,念道:“奉时辰牡,丹颜如渥。”牡丹是并蒂花,又念令底是“春风拂槛露华浓”。凤姐笑道:“到底是他像朵牡丹。”黛玉道:“姐姐为什么单用清平调的句子?这不是杨妃的故事么?”宝钗笑道:“你们小名叫妃子的才有这忌讳。”说着取过骰子一掷,正数到香菱。香菱早已想好了,喝了酒便念道:“鸡鸣喈喈,冠冕双止。”鸡冠是并头花,令底是”谢家新染紫罗囊“。黛玉道:“这三句真是一气呵成,又自然又好。可惜令底那句不大像鸡冠花。”香菱道:“这句正是罗隐咏鸡冠花的,若不好另改一句,‘只露红冠隔锦衣’,也是赵企鸡冠花诗句的,这可像了。”宝钗道:“真亏她记的诗句这么多,若到天上考去,你们还许考她不过呢。”鸳鸯道:“这可该公贺了。”

  忙叫侍女将各人门杯都斟满了,大家同饮。尤二姐笑道:“我们量小的光应酬就应酬不起。”黛玉笑道:“他们只管公贺,咱们先大贺了吧。”香菱掷了色子,又数了一数,恰到凤姐。众人迫她喝酒,也就喝了,只说不出酒令。鸳鸯代她说道:“兴言夙夜,妻子好合。”夜合是并蒂花,又念令底是”夜合花开香满庭“。宝玉道:“这三句又是一串的,幸亏是替人做枪手,用不着公贺。”黛玉笑道:“我要改一句,‘兴言夙夜’不如‘俾昼作夜’才切合呢。”

  宝钗瞧了黛玉一眼,凤姐拿指头羞她道:“林妹妹做了几天奶奶,什么话都说出口了。”宝玉笑道:“凤姐姐理她呢,快掷色子交令吧。”凤姐笑道:“我知道,得罪了林妹妹,宝兄弟是不依的。”掷下去可巧数到迎春,迎春饮了半口,念道:“亦孔之将,有女仳离。”将离是并蒂花,令底是“仙杖香桃芍药花”。宝玉道:“一人向隅,举座不乐。二姐姐总是想不开。”贾母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这也怪不得她。那狠心的崽子早晚总有点报应,你们瞧着吧。”迎春掷了,却数到尤二姐。尤二姐把令杯举着,尽自沉吟。

  大家只怕她说不出,谁知尤二姐家里也念过几年书,忽念道:“不日不月,季女斯饥。”月季是连理花,只令底想了半天,总没有合适的,情愿认罚。鸳鸯正要斟酒,黛玉道:“我替她说了吧,‘细柳花稍记月痕’。月字虽是借用,还扣得上。”宝玉道:“这句太生,只怕是杜撰的吧。”黛玉瞅着他道:“人家肚子里有的你都没有,还要瞎批评。”凤姐听了笑道:“你肚子里有的,就是他的吧。”说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

  鸳鸯催尤二姐掷骰子交令,恰好数到黛玉。黛玉央宝钗代饮了怀,自己念道:“佩玉将将,芄兰之支。”玉兰是同心花,令底是“皎如玉树临风前”。大家都道:“这三句又雅又巧,真是锦心绣口,应该公贺一杯。”鸳鸯看着众人都喝了,又看那边数红的还在那里掷呢。尤三姐喝得已有九分了,堆着两朵桃花,比平常更娇艳。金钏儿喝醉了,只叫心跳。麝月伏在几上。晴雯把酒吐在手巾里,掷在地上,却向紫鹃抢手巾。鸳鸯也觉好笑,便向贾母道:“老祖宗喝一杯寿酒,说了收令吧。”大家酒也够了。”

  宝玉洗了玉斗,重新斟酒,奉与贾母。贾母饮罢,含笑指着黛玉道:“可以攻玉,“又指着宝钗道:“其子在梅。”玉梅是个并蒂花,又指着宝玉道:“朝宗于海,蔽于甘棠。”海棠是个并蒂花,又念两句诗,算双令底道:“寒与梅花同不睡,被人唤作海棠颠。”宝玉先拍手道:“真真老太太说得有趣,我们公贺双杯收令吧。”鸳鸯忙着劝饮。宝玉先把双杯喝了,又至廊下和贾珠、秦柳诸人喝了几杯。见月色花光,十分可爱。便同着他们在前院花下散步玩赏。

  柳湘莲谈到青埂峰和白猿斗剑。宝玉也跟着说说。贾珠、秦钟都听住了,也不知贾母和内眷什么时候散的。直至夜深归寝,宝玉回到内室。钗黛二人已将房门扣上,央及了半天,只是不开。紫鹃、麝月诸人在西屋听见了,偷着挤眼发笑。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碧落侍郎侍姬共戏 紫薇学士学使超迁

 

  话说宝玉自赤霞宫前院回来,钗黛二人已将房门扣上。任宝玉如何央及,只是不开,也不答言。宝玉恨道:“你们不理我,我拼着今儿站一夜也不走的。”只听黛玉道:“我和宝姐姐有好些事,趁今儿要商量的,你好好的替我上西屋去睡,我明儿还留宝姐姐住一天补还你。你若不听我的话,我可从此不理你了。”宝玉又再三叮嘱,明天别放宝姐姐回去。

  黛玉答应了,宝玉憋着闷气,懒懒的向西屋走来。晴雯笑道:“奶奶们不要你了,我们再把门关上,看你往哪里去?”金钏儿道:“二爷为什么不跪着求求,也许二位奶奶心就软了。”宝玉正在不高兴,便说道:“你们都没有好人,人家做这么大的蜡子,还拿人取笑。”紫鹃笑道:“你们别惹二爷生气了,我给二爷销床去。”宝玉笑道:“那回我对你只说了两句西厢,多情小姐同鸳帐,怎忍使你铺被叠床。你姑娘就翻了,要告诉老爷去。如今真和她同了鸳帐,还叫你销被叠床么?”麝月道:“二爷真好记性,小时候的事总忘不了。可记得那回袭人家去,晴雯又病了,二爷还亲自销床呢。”

  宝玉见晴雯在小榻上歪着,不由得笑道:“难道说你病你就病了么?”晴雯道:“我今儿喝多了,手都是冷的,你给我握着吧。”麝月又道:“二爷你看金钏儿喝醉了,脸上堆着通红的胭脂,你还不去吃了么?”你一句,我一句,似小鸟乱哨是的,倒把宝玉一肚子闷气化掉了,笑着对他们道:“二位奶奶轰我来了,你们就替了他们。紫鹃、晴雯你替林妹妹,金钏儿、麝月你替宝姐姐,咱们也唱个连台戏。”

  晴雯撇嘴道:“若说谁替了谁,我们也不配,也犯不着替人家。今儿一定是林姑娘的主意。紫鹃向来赤胆忠心,叫她都替了吧。”金钏儿道:“紫鹃专会假正经的,咱们三个人,今儿看她的好看,以后还说嘴不说嘴。”紫鹃道:“我惹不起人们这一群疯狗,我到老太太屋里去,看你们还敢来不。”说着便要跑出去。晴、麝二人赶着追上,拉了回来,把房门咕咚一声关上。那一夜他们如何混闹,无从知晓,只可说是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黛玉先起来,叫了几声,无人答应。只听得西屋里一片喧笑之声,便埋怨宝钗道:“都是你要挡他出去,这时候还在那里胡闹呢。叫凤丫头见了,又是笑话。”宝钗道:“你去吓唬吓唬他们,别让他由着性儿再闹了。仔细老太太听见。”黛玉道:“我不去,若去咱们一块儿去。”

  歇了一会儿,那边嘻嘻哈哈闹的更不象话。黛玉硬拉了宝钗一同过去,只见宝玉歪在红蕤枕上,晴雯、麝月架着紫鹃往宝玉身上送。金钏儿从她二人夹缝里,伸进手去,格支紫鹃。宝玉又伸手格支晴雯,晴雯忍着笑,只不肯撒手。五个人笑做一团。钗黛二人进去,都没有看见。黛玉道:“天到什么时候了,还不好好起来,越变越成了小孩子了,叫外人听见了什么意思。”

  晴、钏等听见黛玉发话,才都放了手。宝玉笑道:“你们赶出我来哟,如今见我这里热闹,又赶着来了。”宝钗道:“美得你,谁还赶了来呢,臊也替你臊死了。”说着便拉黛玉道:“咱们梳头洗脸去吧,不要管他们了。”二人回至东屋,紫鹃、麝月也跟过去伺候。这里晴雯、金钏儿服侍宝玉穿好了衣裳,也走了过去。

  钗黛二人尚在梳洗,宝玉站在镜台前,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也帮着他们调脂弄粉。等钗黛梳洗完了,就着洗残的水,胡乱洗了几把,便算洗过脸了。黛玉不依道:“你这不长劲的毛病还不改么?”一面忙叫晴雯换上热水和干净手巾,重新看她洗过。宝玉又央及黛玉替他梳头,黛玉道:“你叫他们弄去吧,他们都闲着,何必在这里凑热闹呢?”

  宝玉不肯,又千姐姐万姐姐的央及宝钗,宝钗没法子,便让他坐下,慢慢的替他梳篦。篦好了,仍旧将四周短发编成小辫,归到顶心发上,总编一根大辫,用青绦结住。却短了从前押辫子的四颗珍珠,宝钗道:“你那珠子又丢在哪儿了?”黛玉笑道:“姐姐,你忘了,他做过和尚的,辫子都丢了,那珠子还能留住么?”宝玉笑道:“我这和尚可是带头发的,只把辫子拆散了,梳一个抓譬。那珠子一时用不着,镶在剑鞘上了。”

  一时梳罢,宝钗、黛玉忙着要到贾母处请安。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且慢着走,价钱们昨儿晚上到底商量些什么?说给我听听。”黛玉道:“商量的事多着呢,一时哪里说得完,横竖回来总要告诉你的。”便和宝钗携手去了。宝玉也随后上去,给贾母请早安。贾母见他三人都在身旁,甚为欢喜,叫鸳鸯打开箱子取出两枝八宝紫凤钗,给钗黛每人一只,说道:“这还是祖老太太给我的呢,你们留着,将来给你孙子媳妇吧。”

  三人陪着贾母说了一会儿闲话,却不见凤姐。原来凤姐在这里打了一个花胡哨,便和尤二姐同寻三姐儿去了。宝玉见贾母闷坐,便道:“老太太到了这儿,还没去看那绛珠仙草呢。今儿没事,去看看吧。”贾母问:“那草种在哪里,他们说是林丫头的前身,可是真的?”宝玉道:“他们都这么说,哪里找真的去。新近才开的花,就在绛珠宫,离此不远。老太太坐轿去吧。”当下便命侍女们预备轿子。

  贾母坐了,宝玉和钗、黛、鸳鸯、翡翠等都跟随在后,行至前院,凤姐、尤二姐从小院出来,刚好遇着。凤姐道:“你们大队人马上哪里去啊?”鸳鸯笑道:“你只管跟着来,反正有个好地方。”于是大家同走。

  贾母一路看那溪光树色,处处清幽。笑道:“到底出来走走的好,这样真山真水,咱们在城里头绝见不到的。”一眼望见白石碑访,对凤姐道:“你瞧那牌坊,不就像省亲别墅么?”凤姐道:“那回我初到这里,隔着牌坊分明瞧见宝兄弟,一晃就不见了。问那仙姑,她说了一句什么‘田鸡不搁烙铁’可把我给懵住了,至今还怀着闷葫芦呢。”黛玉道:“那田鸡和烙铁从来没到一块儿,一定是天机不可漏泄,到你耳朵里就出了新闻了。”

  一时到了绛珠宫,凤姐上前搀住贾母,下了轿,走近石栏,见那仙草和花尚在盛开,绿姹红妍,迎人欲舞,又添了许多新蕊。

  贾母和凤姐、宝钗都是初见,非常叹赏。宝钗道“这草轻盈袅娜,另有一种丰神。蘅芜院里那些异草,没有比得上的。怪不得人说是林妹妹的前身,真有几分像她呢。”鸳鸯道:“你还不知道呢,他从来没开过花,刚好林姑娘喜事那两天,就都开了。这能说是附会么?”

  宝玉素性喜聚不喜散的,见那花连绵不断,正合他的心事,对着仙草暗自点头。大家看了一回,便同至里院正厦。黛玉让贾母在炕上歇息,正对着窗前竹影。贾母笑道:“林丫头真和竹子有缘,这银红纱罩着碧绿的竹叶,比那茜红的更显着鲜艳呢。”凤姐道:“这里的好处就在这几棵松树、一片竹子,一进来就觉得分外清凉。若是三伏天陪着老太太在这里过夏,那才好呢。”贾母笑道:“你这猴子不开眼,又看上人家的房子了,也得问人家肯借不肯借哟。”

  黛玉笑道:“横竖都是空着,凤姐姐若喜欢这里,今儿就住下,不用回去了。”凤姐笑道:“一个人住着也没意思,这么深的屋子,那竹子又阴沉沉的,我还有害怕哪。”尤二姐道:“我来陪姐姐。”鸳鸯笑道:“你信她呢!她在地狱里什么没见过,还怕那些。”凤姐道:“我从先就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到那里见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把我的胆子吓破了。我若都说出来,只怕你们闭起眼睛就想到那个样,夜里还睡不踏实呢。”

  宝钗初到,留心细看,真是瑶窗绣户,玉几金床。那案上还堆着许多书卷,检开一册看了,恰好夹着黛玉自谱的琴曲,拉着宝玉同看。黛玉连忙来抢,已来不及。宝钗念了一遍,笑向宝玉道:“你看颦儿这番深情,在那时候还惦记着你呢。”黛玉脸上微红,笑道:“这宝丫头真不是人,来了就乱翻腾,也不问一声。”宝钗笑道:“这如今还有什么要紧呢。”

  鸳鸯搀着贾母各处都看了一遍。黛玉见贾母高兴,便说道:“老太太就在这里摆饭吧。”贾母道:“也好吧。”黛玉忙即吩咐侍女们至赤霞宫传话,将老太太和各人的饭都用提盒送来。好一会儿才送到。即在外间摆齐,陪贾母同吃。

  吃罢,漱了茶,大家散坐,闲谈一会儿。鸳鸯服侍贾母至东屋歇中觉,钗黛和众人都进了西屋,也有歪着歇息的,也有悄悄谈话的。黛玉又打发人去请迎春、香菱,预备陪贾母凑牌。宝玉如何坐得住,自去看那侍女们浇花。忽见妙玉从宫门外进来,便上前迎了几步,说道:“妙公轻易不出门的,不意在此相遇。”妙玉道:“今儿听说蘅芜君来了,想寻她谈谈。走到赤霞宫,她们说都在这里呢。我想她是就要走的,这一错过又不定几时才能遇着,所以赶着来了。”宝玉道:“她们都在后头呢,我来引路。”便陪着妙玉一路走进。

  黛玉隔窗瞧见宝玉同着一个人,以为不是迎春,便是香菱,却不料是她,等进了西屋,方才看出。大家都见了礼,黛玉先向妙玉致谢。妙玉笑道:“你还未能免俗。”又向宝钗道:“我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你也未必想到我会来寻你吧。”

  宝钗知她遇劫遭难,不免慰问一番。妙玉道:“我从来厌恶浊俗,至于天忌,才有此番磨折。如今我倒想穿了,只要保得自己身心干净,其余都是不相干的。”宝钗道:“你这见解更高了。本来一切诸相都空的,连我相尚须化除,何况那些人相、众生相呢?”黛玉道:“说到佛法,本不应有垢有净,分明是一片清净。心着了嗔恚,便是心垢。你此番算是悟彻了。”

  凤姐、尤二姐听他们说的全然不懂,忽听一片说笑之声,原来是紫鹃、晴雯同着迎春、香菱来了。鸳鸯连忙从东屋出去,摇摇手,叫她们轻声,却不料贾母已被吵醒,连唤两声鸳鸯,鸳鸯笑应了,先自进去。

  迎春、香菱等到了西屋,见钗黛二人正和妙玉说话,都道:“今儿真是好日子,连妙师父都请到了。”妙玉道:“我来是不用请的,若请我还未必来呢。”凤姐见紫鹃晴雯送了牌来,便忙着安排牌桌。妙玉见人多了,站起来要走。黛玉道:“你难得来的,再坐坐,等老太太凑上牌,咱们到那屋说话去。”

  一时贾母扶着鸳鸯过来,见了妙玉,笑道:“咱们今儿来看花,就遇见菩萨,这真是借花献佛了。”妙玉道:“像老太太这么大福气,一心念佛行善,才是真正女菩萨呢。”贾母又问妙玉住在哪里,近来做些什么?闲谈了一会儿,凤姐道:“菱姑娘、二妹妹都等着呢,老太太就上场吧。”贾母又向妙玉道:“恕我年老放肆。”便和迎春、凤姐、尤二姐、香菱大家入坐,斗起牌来。

  钗黛二人看了一会儿,悄悄的拉着妙玉往东屋来。宝玉正在堂屋里,帮着侍女们煎茶。黛玉瞧见,笑道:“这不是忙的事,你又忙些什么?”宝玉笑道:“我丹炉都炼过的,还不知道火候么?”钗黛二人陪着妙玉入室坐定,侍女们已将茶煎好送进。原来是王彝山的雪梨茶,用梅花上的雪水煎的,取名双雪茶,连茶具也是一色粉定。宝钗道:“这么快未必煎得好吧。”

  妙玉斟了一杯,细细品着,却非常赞美。少时宝玉进来,四人辍茗闲谈。谈到琴学,妙玉见壁上古琴,拿下来抚摩一回。宝玉央她弹了一曲普安咒,倾耳听去,宛然是一片梵声。等到二十一段弹完了,天已向暮,妙玉告辞回去。那边贾母的牌也散了,大家同回赤霞宫用晚饭。

  那晚上,宝钗仍旧住下,宝玉又问他们商量何事。黛玉道:“事情呢原也多得很,我今天乏了懒得说,你只问宝姐姐吧。”宝钗道:“林妹妹的意思,看珠大哥单零零的怪可怜,想求老太太把鸳鸯给了他。我想老太太眼前虽有两个丫头,哪一天离得开鸳鸯,况且鸳鸯那性子,素来高傲,说一是一的,那回大老爷要她,她赌气发了重誓,还有第二句话可说么。不如不说的为是。”

  宝玉道:“你们还不知道珠大哥的脾气呢,我约他到这里来,他再三不肯,说是见了家里人又要牵动尘心,还是不见的干净。这阵子天天想走,若不为林姑老爷不久要转天曹,约着在这里面,他早就走了。就是鸳鸳有的商量,他也未必肯要呢。这件事大可不必。此外还有什么事?”宝钗道:“提起第二件事,那可得问你了林妹妹。因为他们四个人虽是服侍你惯了的,可都有些孩子气,因此想起袭人,要把她接了来,你看好不好?”宝玉道:“她跟了蒋琪官,无情无义的走了,我还要她做什么?”

  宝钗道:“你既不要她,为什么听见她要赎身出去,害得你赌咒发誓,连八人轿子都许下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么?”宝玉道:“那时候我被她迷惑住了,谁知道她是这种人呢?她说的别人就用八人轿子抬她,她死也不出去的,怎么跟着个唱戏的就走了呢?”宝钗道:“她走这一步也很不值得,如今琪官犯了事,押在监里,袭人到处去求爷爷告奶奶的,还没有弄妥。那回来求我,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形容比先憔悴,连谈吐也显着卑鄙。那里跟得上晴雯麝月她们。”

  黛玉道:“姐姐你从前看她那么好,怎么口气也变了。我倒觉得她可怜”宝钗道:“不要说我是没出闺门的姑娘,就连太太、我妈妈哪一个不说她好?就是这位二爷,还不是当她天字第一号的。只怕除掉她的林妹妹,就要数袭人了。”宝玉道:“我早已看透她了,那回送绢子给林妹妹,就避着她。后来撵晴雯的时候,我知道是她使的坏,还点了她两句。究意因她是服侍多年的人,临走还给她托个梦,叫她自己打正经主意。如今可怨谁呢?”黛玉道:“哎哟,要不要由你说上这一车子的话给谁听?我不过白说说罢了。”

  宝玉道:“你们说了一夜,我那盖园子的计划可说了没有?”黛玉道:“你要仿大观园一模一样的盖个园子,给姐姐妹妹们住,固然是你的痴想。其实也何必呢?天下名园多得很,除掉大观园就没有好样子么?”宝钗道:“家里园子是从前胡老名公的手稿,丘壑布置不俗,可也不算尽美。即如藕香榭、凹晶馆一带,水面都不甚宽,那四周山景也少些点缀。依我说只可节取,你爱那两处坐落,或是精巧,或是幽雅,仿取大意未为不可。三人一直谈到更深,方同就寝。

  次日黎明,黛玉、宝钗先起来,梳洗完了,才把宝玉催起,同送宝钗生魂回至荣府。这两天宝、黛二人只顾和定钗眷变不舍,累得很乏。秋纹、碧痕诸人见宝钗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都惊慌不定。幸亏莺儿知道宝钗点了那香,是往太虚幻境去寻黛玉的,将大致情形告知她们,并将门窗衾帐一齐掩好,不许大惊小怪。王夫人见宝钗连日未曾上去请安,打发人来问过几次。

  第二天又亲自来看,只见宝钗睡在那里,气色呼吸如常,摸她身上,也并无寒热。莺儿又将宝钗入梦的话回了王夫人,这才放心。直至第四天早起,莺儿在屋里守着,忽听宝钗说道:“你们好好回去,老太太那里替我说到,免得她老人家惦记。”莺儿问道:“姑娘和谁说话呢?”

  方把宝钗惊醒,便叫莺儿。莺儿忙即上前道:“姑娘身子都好么?怎么去了这多天,把太太可吓着了。我把太虚幻境的话回了太太,还是半信半疑的呢。”宝钗道:“我当天就要回来的,可巧赶上林姑娘的生日,老太太再三留我,二爷和林姑娘也不肯放,一直闹到今天。你们先上去回明了太太,好叫太太放心。”秋纹答应去了。奶子也报了蕙哥儿进来寻奶奶。

  此时蕙哥儿尚不甚懂事,说道:“奶奶她们不叫我进来,都是莺儿不好,快打她。”宝钗怎么哄骗,都不背信,只叫打莺儿。到底假装着打了莺儿两个,方罢。蕙哥儿又要宝钗抱,说道:“好几天没抱我,任想你的。”宝钗见她怪可怜的,抱过来哄了一会儿。刚抽着空洗洗脸,拢拢头,探春便来了,说了几句话,又是湘云和惜春同来。湘云道:“宝姐姐,你怎么去了这些天,害得我们提心吊胆的。若回不来,可怎么好?”宝钗道:“若真个回不来,我就算超生了。哪有这种造化呢?”

  正说着,又是平儿来了,问起太虚幻境之事,宝钗只得细说了一遍。探春道:“这么说他们那里比家里还热闹呢。”湘云道:“老太太向来高兴找乐的,又有凤姐姐从旁凑趣,有这两个人就抵过多少人了。”平儿听说凤姐已经免罪,从地府到了那里,更为欣慰。说道:“二奶奶再去的时候,我也跟了去,见见我们奶奶。”宝钗笑道:“你们凤奶奶的脾气出变好了,和尤家二姐儿住在一个院里,姐姐长妹妹短,过得很亲热,这不是新鲜事么?”

  探春道:“你去了这两天,咱们这里也有好些新闻呢。昨儿有旨意,兰哥儿升了内阁学士,即行来京供职。琏二哥听一个小军机说,北静王密保了三个学政,一个是东粤学政姓庄的,一个是江南学政姓徐的,那一个便是兰小子。同日奉旨内用,大概都可望进军机的。我替他们算,四月里可以到京,正是芍药开的时候,那年金带围的先兆就算验了。”

  平儿道:“我听说兰哥儿中会那年,老爷替他排了八字,说是一定要登台阁的,不怕他不发达。还怕他发达太骤,不知道世路艰难。他如今升得这么快,可见也是命中注定的。”探春道:“还有一件痛快的事。前天孙家打发两个婆子来,说二姐夫因为重利放债,被人告发,拿交刑部。那世袭的官儿革掉了,恐怕还要办罪。求这里老爷太太看在二姑娘面上,替他去说说情,希望从轻发落。太太向来面软的,也含糊答应了。论理正该叫他多受点罪才是,活报应呢。”

  平儿道:“那孙姑爷向来是六亲不认的。我记得那年抄家,他不许二姑娘回来,说是怕沾着晦气。又打发人来,说大老爷犯了事,那笔银子要二老爷身上还的。如今他倒霉了,倒认起亲戚来,真是笑话。”宝钗道:“我在太虚幻境,听老太太对二姑娘说,这种狠心崽子早晚总有报应的,想不到报应得这么快。”一时又见薛姨妈和邢岫烟从院外进来。

  原来也是因为宝钗两、三日未醒,不免担心。听说醒了回来,赶来看视,和大家都见了,薛姨妈瞧见宝钗,先仔细打量一番,又问她有什么不舒服没有。听宝钗说到黛玉生日,贾母领头凑份,如何热闹,又像近在眼前似的。便道:“姑奶奶,你多住两天也没什么,为何不打发人回来送个信儿,也省得家里悬心。”探春笑道:“那是另一个世界,二嫂子就要送信回来,可打发谁呢?”薛姨妈也不由得发笑,道:“我真是老湖涂了,听她说得活龙活现的,那像是做梦。比住在北城的,跑一趟南城还要方便。”

  正在说笑,王夫人打发玉钏、钟儿来请宝钗。薛姨妈道:“咱们一起去吧,兰哥儿升了官,我还没给姨太太道喜呢。”探春、惜春、湘云、平儿也要往王夫人处请安,便一同上去。

  走到院里,见那棵海棠开得满枝满树的花,一片通红,露不出绿叶。大家都道:“这花今年开得真好。”同在花下赏玩一回。平儿道:“这就是那年重活的,还是我送来的红绸子,交给袭人替它披挂,倒长得这么好了。”薛姨妈道:“难怪这府里要分外兴旺,连花儿也死死活活的,变成如此茂盛。这都是跟着运气走的。”说着臻儿赶了来,薛姨妈便扶着她,一路走到上房。

  宝钗见了王夫人,先磕头道喜。王夫人细问太虚幻境的情形,宝钗如同背书似的又述了一遍。王夫人听到贾母和贾珠、宝玉诸人都在那里团聚,又是欣慰,又是伤感。薛姨妈道:“姨太太大喜,兰哥儿升了,眼看要进军机,就是宰相的地位。他才多大年纪,只怕古来都不大有的。”王夫人叹道:“宝玉不是和兰儿同中举人的么?偏又走那条路了。若比起聪明,兰儿还赶不上他呢。”探春道:“二哥哥是天生一个奇人,他如今在天上做碧落侍郎,分位也不小。古今做大官的尽多修成神仙的能有几个,太太应该替他喜欢才是。”

  王夫人道:“这话固然不错,只是家里总看不见他了。他迎养老太太这也是应当的,怎么只听他们接姐姐看妹妹,我这里总不来看看呢?”薛姨妈道:“哥儿也有这种孝心,究竟做了神仙,哪能跟凡人一样。说到那里就到哪里。”

  王夫人和薛姨妈也许久没见,谈起家常,滋滋有味,便坐住了。宝钗要到议事厅清理这两天积压的事,探春、惜春、湘云送她到厅上,便分路入园。

  那天正是二月十五,算是大花朝。大观园里一般丫鬟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在荇叶渚柳堤上踏青,有的在红香圃竹篱外打秋千,有的三三五五的聚在一块儿做斗草蹴等戏耍。惜春走进园中,便寻路自回拢翠庵去。探春、湘云见春光明媚,陡添游兴。先至峰腰桥畔看了一回杏花,虽尚未落,却已开到十分绚烂。那些海棠、林檎、鸾枝、丁香都在盛开。

  一路行来,处处都是红娇紫姹,一直步到红香圃。那些丫鬟打秋千的正打得高兴,你推我送,笑语纷喧。见探春、湘云来了,都迎上来请安。

  湘云捡了一架秋千,翻身跳上,来回打了十多次。探春道:“算了吧,你打的还没有他们的高,现什么眼呢!”湘云笑道:“比你们不会打的总要强点。”又打了几次,慢慢放平下来,已是珠汗沾透。

  歇了一会儿,便同至圃中看花。只见进畦芍药,才露出两三寸红芽。去年添种的几十棵牡丹,却已吐蕊含苞,有些分出颜色。探春道:“这里芍药,有你那回花间沉醉,总算不负春光。只牡丹从未赏过,等到盛开了,咱们起个牡丹社吧。”湘云道:“咱们赏了许多花儿,倒把花王冷落了,究竟是个缺典。有些人菲薄牡丹,也是一偏之见。不要说国色天香,就是那种绮丽风华,别的花哪比得上呢?咱们若起社,也得稍为筹备,只可推蘅芜君做社长了。”

  探春道:“起社也不必甚忙,别看花骨朵那么大,开起来总还得一二十天。那时也许蹈香老农回来了。这回还不该扰他的东道么?”湘云道:“咏牡丹必须丽雅之作,词中宜于吴梦窗的长调,诗中宜于温李的七言古体,一首律诗不够写的,最好是用七古联句。且到那时再商量吧。”又各处看了一回,探春便邀湘云至秋爽斋闲谈。到了斋中,天渐渐的阴起来。湘云怕要下雨,急忙回去。

  少时便下了几阵细雨,那雨点打在梧桐新叶上沙沙淅淅的响。探春用过早膳,闷坐无聊,添了一炉篆香,心想这雨倒是好雨,只不知刚才所见盛开的海棠,被雨打残了没有。又想起那海棠既枯复荣,好像和宝玉、黛玉、宝钗三个人死死生生的因果都有关系,便借此做了一首海棠诗。做完了,细吟了一遍,颇为得意。又另抄了一两纸,等雨住了打发人送与宝钗、湘云,约她们同做。

  不知宝钗、湘云见了此诗,做与不做,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平蚁穴丹墀奖元勋 赏龙舟红闺酬令节

 

  话说薛宝琴因多时未至贾府,又听说宝钗梦中赴太虚幻境,一连睡了三天三夜,未免惊异,急欲来看宝钗。却因那时梅夫人病着,不便出门。等到梅夫人好了,又要料理姑爷入闱会试,直到梅姑爷搬进小寓,家中无事,方得抽闲。那天来至荣府,先见了王夫人,然后往怡红院来寻宝钗。一见面便问太虚幻境之事,宝钗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与她。宝琴听了甚为叹异。

  一时又谈到新做的海棠诗,宝琴笑道:“你们这海棠诗还做在兰哥儿之后了。那年他分们新夫妇回九,家里海棠正开着。亲家老爷就拿这题目考他,他即席做了一首七律,有一句是‘浓福修成命妇妆’,大家都说这是佳兆,果然他不久就放了缺。如今又升了进来。你们若做得不如他,可是笑话了。”宝钗道:“这真巧了,我们也做的是七阳韵,只是我们寓意指的太虚幻境,决不会跟他雷同的。”宝琴便要看那诗稿,宝钗道:“连我都没留底子,全在三丫头那里呢。你要看,同你到秋爽斋看去。”宝琴道:“我正要寻三姐姐谈谈,姐姐若没事,咱们就去吧。”姐妹二人便同至探春处。

  宝琴先问探春好,又问姐夫有家信没有,此时军务办得如何。探春道:“大乱早已平了,只首要尚未拿住。依我看也快了,只在这一半月里头。”宝琴又道:“我是来看诗的,你们那稿子呢?”探春取出一张冰雪笺,写的是一笔楷字,问知是侍书抄写的,大为赞美道:“到底是三姐姐,强将手下无弱兵,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练的。”宝钗笑道:“她还会拉弓打靶呢,若扮个小子,倒是文武全才。”探春笑道。”那是海防衙门里试演着玩的,如何能算会呢?”宝琴打开诗笺看来,第一首是探春原唱。宝琴念道:

  闻道通明拜绿章,肯教鸳鸯损年芳。

  锦屏有分容寻梦,银烛多情替照校。

  姹女练砂映彩袂,玉妃酣酒染云裳。

  柔丝原许东皇系,看遍天花是道场。

  念完了又道:“这首原唱就很好,又有花,又有人,写得如此细腻熨贴。我已经拜服倒地了。”探春道:“还有好的在后头呢,我这首只算抛砖引玉。”宝琴往下接着看。便是湘云和作。又念道:

  绛都新热返魂香,破笑东风斗倩妆。

  西府佳人云作袂,上清仙子锦为裳。

  似缘睡浅流莺恼,若为情多走马狂。

  彩帐钟陵留影在,好春还傍旧金堂。

  探春道:“你看‘云作袂’‘锦为裳’两句多么名贵,那狂韵更写得入神。看了她的,我那首真该扯掉了。”宝钗道:“你那首也不弱,那‘姹女’‘玉妃’一联,何尝不名贵呢?”宝琴道:“各人是各人的笔路,似乎他‘睡浅’‘情多’两句用意深些。那流莺只怕就是服侍姐姐的黄莺儿吧。”又看下去,是宝钗的和作。那诗是:

  锦城风月费平章,仙国陈芳接众芳。

  十丈绮屏春引梦,一双粉镜夜临妆。

  探春从旁同看,看到此句,笑道:“二嫂子这首诗,简直是自己记梦,哪是咏花呢?我看到‘春引梦’‘夜临妆’一联,仿佛见你和林丫头同在一屋里似的。”宝琴道:“咏物的诗原要有寓意,这也并不离题。”再看下半首是:

  烛盘泪泛红蕤枕,脂合香笼绿绮裳。

  长记玉妃环佩影,夜来花雨坠虚廊。

  探春道:“这首通体都好,只有她身历其境,才能写得出来。”宝琴也极口称赞。探春要她同做,宝琴道:“我见了这几首,哪里还敢下笔。”探春道:“你上回做的红梅诗就好,你不敢做谁还敢呢?”又说起要举牡丹社,宝琴听了更高兴,说道:“社期若定了,只要通知我,我是必来的。”探春又同她姐妹在园子里各处逛了一回。

  那天晚上,宝琴也在怡红院住下,和宝钗谈诗,引起诗兴,也和了一首海棠诗,用薛涛笺写了,给宝钗看。那诗是:

  仙国由来擅众芳,天风飘袂到云廊,

  锦幡照影春无价,绛烛留痕夜有香。

  几日脸波金雁驿,一番梦雨碧鸡坊,

  红屏任说繁华极,醒眼相看总断肠。

  宝钗看了说道:“你这首又另有一番意境,结韵更见沉着。我自己说不出来的,你都替我说了。”第二天另抄了,又拿去给探春看。探春更赏识”金雁“”碧鸡“两句,说道:“眼面前的典故经她运用,便格外鲜明,真要算后来居上了。”

  宝琴本就要回去的,探春又留她和宝钗、湘云在秋爽斋聚了一天。此时怡红院海棠尚盛开未谢,宝钗还要约探春、湘云和宝琴赏花小饮,偏偏梅家送信来,说梅翰林转了侍读学士。宝琴要回去给公婆道喜,那赏花之局只可作罢。

  转眼到了王夫人生日。那天王妃、郡主、世爵、诰命来的不少,都在园中嘉荫堂设席款待。有些密亲近族内眷,只在内客厅摆席。因贾政不喜铺张,所以并无戏剧杂耍。宝钗、探春、平儿等人来客去,都要接送。一时又要送酒安席,也整整忙了两天。

  天气渐暖,红香圃的牡丹已陆续开了。探春歇过乏来,便约宝钗、湘云同去看花。只见那一带太湖石的假山就着形势,都砌成花台,花草深丛,灿如云锦。先开的赵粉几丛,每朵都似盘子大,未近前先闻见香气。后开的胡红、魏紫、姚黄,有半开的,有含苞初放的,还有青心白、藕丝裳、金龙黄、冰罩红云、二乔争艳各种,也开了一大半。

  探春、宝钗、湘云绕遍花丝,次第细赏。宝钗道:“这花儿是自己手栽的,看着分外有情。”探春道:“花儿是不等人的,咱们得凑和着他,要等稻香老农回来,只怕都要谢了。要起社就赶着办吧。”那天便约宝钗、湘云至秋爽斋商议起社。

  正在谈论此事,侍书拿了一封家信,递给探春,信上说的是周姑爷解送匪首武大松、白胜来京,计算着大后天就要到了。探春咳了一声道:“这诗社起不成了,眼前只有这两天工夫,我还得回去收拾屋子呢。”就把那封信给宝钗、湘云同看,大家都觉得扫兴。王夫人又打发人找宝钗上去,说道:“你大嫂子和兰儿夫妇已经动身回来了,那稻香村的房子拆成了大厅,还得把窗扇重新安上,替他们收拾一番。不然可叫他们怎么住呢?”又把贾兰的信给宝钗看了。

  原来贾兰奉旨内用,正要起程,又奉到一道旨意,命他署理刑部右侍郎,先赴浙江查办事件。贾兰因钦差公事重要,只带两个随员星驰赴浙。在浙江耽搁了二十多天,把那件案子查明上奏,然后迂到江西,带回家眷一路北上,预计和周姑爷差不多同时来到。宝钗领命下来,忙即至稻香村,督着小厮婆子们布置房屋。

  过两天,李纨和贾兰夫妇都到了,大家相见,谈些别后情事,莫不喜形于色,又忙着料理卸装,应酬贺客,赶碌了好几天。接着又是会试发榜,梅承翰、甄宝玉都中了,也有一番庆贺,不但没有起社,连牡丹花时也忙忙碌碌的混过去,不曾好生重赏。随后周姑爷亲到荣府,见了贾政、王夫人,谈起此番军务收束得很快,其中也有民心天意。

  那周琼队伍追剿邪匪,直至大庚岭以南,一路全是危崖险径,管密林深,易于藏匿。那匪首武大松、白胜带些残余匪徒,东逃西窜,屡被官军追上,合围兜剿,都被他诡计逃脱。幸亏山乡民情纯厚,又是巨憝恶贯满盈之时,那一天逃到草陵山一个村落里,被老百姓们骗进堡栅,将他们设计灌醉,捆绑了送到大营。周琼讯明确是正犯,不觉狂喜,立时传见老百姓们,面加奖劳,都给了银两功碑。一面用八百里驿封,飞驰入奏。一面派儿子和两个亲信部将,解送武、白二犯进京,这是格外慎重的意思。

  那天皇上在桃花寺行宫先接到捷报,天颜大悦,做了一首闻捷志喜的诗。过了几天,神策府兵部又会奏解犯到京,皇上便定了御门之期,在午门五凤楼上提犯御讯。那匪首本是山海草寇,一旦望见天威,都吓得魂飞魄散,即时取了口供,押赴西市,极刑处决,特派刑部侍郎贾兰监视行刑。贾兰带领司员押着囚车,一直到西城菜市,看着刽子手将武白二犯当众刑决,悬首通衢,然后回朝复命。

  次日,又下了许多论功行赏的恩旨。周琼锡封一等忠定候。伊子隆清门侍卫周铭封为三品威毅都尉。甄应贵锡封一等襄城伯。贾珍定策有功,锡封一等定襄伯,并实援襄南节度使。伊子御前侍卫贾蓉,封为三品果勇都尉。部将中还有些封子男及都尉骑尉的,不能备述。这道旨意下来,朝中人人欢喜。那些王公世爵和一般大臣,都纷纷至荣才两府道贺。高车大马,络绎不绝。只因贾珍父子俱不在京,贾政又素来简约,并未开筵款客。却定在第二天诣宗祠告祭。

  贾赦、贾政率同贾兰,五鼓入朝,谢恩下来,便一直到了家祠。家族各支,自代字辈贾代修、贾代儒起,至宝字辈止,一共也有六、七十人,都在祠内静候,看祠堂的贾仁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和小兰大爷到了。”大家迎出相见,各有一番叙谈。候祭筵齐备,方一同行礼。此时祠堂内外丹垩一新,香袅青龙,烛辉火凤。只听得衣裳佩玉铿锵之声。

  一时礼毕,正在望燎,忽见一阵神风从神龛内吹起,似有金戈铁马向空中飞腾而去,大家都吓了一跳。贾代儒道:“神道虽远实近,你们看此番神灵显赫,能说不是来格来歆么。”贾赦道:“祖宗对于子孙无时不关切的,何况我们国公爷生而为英,殁而为神。我看珍大爷此番都是托赖祖宗的默佑呢。”众人尚在纷纷议论。

  贾赦、贾政见祭礼已毕,便带着贾兰同回西府。荣宁两府近支小一两辈的,也随至西府,向贾赦、贾政拜贺。贾赦让他们坐下叙谈,无非说些天恩祖德的话。贾政又触起他的心事,说道:“不是我当着得意的时候,反倒训诫你们。我自从服官以来,时时刻刻深自懔惧。那年两府查抄,罪名严重,若不是皇上的天恩,祖宗的荫庇,那还了得么。也幸亏珍阿哥能知改过,图功奋志上进,才有这番际遇。从今以后,大家别忘了抄家办罪的时候,还要时常儆畏,不可放纵。要知道成败祸福只在一翻手覆手之间,没有什么准的。”众人都连声答应。

  贾政又对贾兰道:“你才做了几年官,如今也算堂官了。可知道你爷爷在部曹里熬了多少年,受过几次折腾,才到这个地位。别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才,自来飞得不高,跌得不重。那刑部更不比别的衙门,案子出入太重,处分又严,一旦闹出岔子,只怕连根都要拔了呢。从今日起,要把律例细看一遍,有不懂的找那老司官们虚心请教,别看他们官小。人家都有实在经验的,你可懂得什么?”贾兰敬谨领命。近支子弟们走了,贾赦还笑道:“二老爷真是多余的,照你这么说,就没有舒服日子了。”贾兰却道:“爷爷教训的不错。”当真听了贾政的话,下起苦工夫来,每日下了衙门便在书房里研究律例,连梅氏找他做诗、填词都不大做了。

  那天从刑部衙门出来,至贾政、王夫人处请安。王夫人见他穿着一件旧短褂,笑道:“兰儿,你也做到堂官了,还不做一件新的么?”贾兰道:“这件还是我去辽东那年,爷爷赏给我的。说是国公爷在军营里常穿的呢。我穿了他,就想起祖上如何赤心报国,总也放不下要像珍大爷那样建一番事业,才对得起这件褂子呢。”王夫人道:“说起建功立业,都是国家不幸的事。别指望那个,我只望你们托朝廷的福,安安稳稳的做一辈子太平官吧。”贾政道:“兰儿,你们衙门里近来办的什么事?”贾兰拣要紧的说了几桩。

  内中有赖大的孙子赖士元乱伦一案。原来赖大只有一子一孙,未免娇惯。那赖尚荣只憋着满肚子的坏主意,哪懂得教导子弟。此时赖民元已长到十八岁,生成好色。和他的叔伯妹子私通,同逃到平安州居住。因虐待婢女,被人告发,牵连出奸情,判成绞罪。王夫人道:“那赖大养了许多女儿,可只有这孙子传代,这一来岂不绝了。”贾政道:“就是这种兽行也够丢人了的。那赖大对不起我们,还在其次,只怕另有险恶,不然何至如此。我倒觉得天道可畏呢。”

  贾兰又说起查抄荣府的锦衣卫堂官赵全,目下升到延绥节度使,因为开垦事件,许多不实不尽,被人参,钦差查实了,拿交刑部治罪。这两天刚下在狱里。贾政听了,忙道:“兰儿你以为那赵堂官和我们有嫌隙么?那回动产他也是公事公办。如今人家落了难,若在法律上有可以顾全他的,不妨从宽一步,就是顾全不了,也要存哀矜之意。若是看人落井,再去下石,那可是小人之尤了。”

  贾兰道:“这一案各堂官也商量过,至重不过监禁。”王夫人道:“孙家二姑夫的事定了案了没有?”贾兰道:“前天现审处司官来请示,孙儿只说我们至亲,理应回避。他们知道这层亲谊,也就从宽定拟,可望徒流了事,暗中也算得着咱们的照应了。”贾政道:“你二姑夫也不是十分坏人,只养成了坏脾气,凡事有已无人。我们世家子弟,应当以他为鉴。”又道:“你二姑夫回来,你们总见过了。蓉儿怎么不回来呢?”贾兰道:“听说又到珍大爷上任去了。”贾政道:“在外衙门里当少爷,不是好事。我做过两次外任,总不带家眷,就是怕子弟们学坏了。你若去信,还是劝他回来为是。”贾兰答应了。又站了一会儿,见贾政、王夫人无话,方才退下。

  回到稻香村见李纨,李纨问他今天怎么回来的特晚。贾兰便将在上房和贾政的问答的话,都说了。李纨道:“老爷一生忠厚,所以有这样福气。你们年轻人要学着点。”贾兰回到房里,梅氏被梅夫人接回娘家,只怜云在那里写字。要贾兰教他用笔,不免仔细指点一番。贾兰近来公事烦劳,尚有此闲情逸致,也是外人不会知道的。却说探春困姑爷回京,不得在贾府常住。这些时才算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妥了,那天回来,便到园子里寻宝钗谈话。刚好湘云也在怡红院,三人谈了一会儿,

  探春是好动的,拉着宝钗、湘云出去逛逛。湘云道:“这时候天气热了,倒是近水的地方觉着凉爽。”三人便同至藕香榭,见出水新荷,已亭亭如盖。那近水一带窗子都开了,垂着湘帘,非常幽静。大家靠着栏干坐下。宝钗道:“今年把那藕根子都翻了一翻,到底比往前匀静。”探春道:“荷叶都这么大了,这一向不知忙些什么,把时令都混忘了。今儿到了这里,好像眼睛里一醒似的。”湘云道:“端阳节快到了,咱们也想点玩意,请请太太、姨太太和两位大嫂子。如今珍大哥哥补实了,说不定几时就要接家眷呢。”

  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只可请他们逛逛园子,有什么玩意呢。要么叫女孩子们驾着船,吹打个细十番,也还有趣。”湘云道:“细十番也要的,最好再添两只龙舟,趁今儿还早,把船坞里两只旧龙舟收拾好了,叫驾娘们演习个十来天,还不成么。”探春道:“这船坞里有龙舟么?我还没见过呢。你真是个地理鬼。”湘云道:“我也是听翠缕说的。那天亲自去看了,果然有的。只可惜多少年没用,都搁坏了。”宝钗道:“收拾起来也容易,咱们等一会儿就叫管事的办去。”

  湘云道:“若是你的哥儿瞧见了,不知怎样高兴呢。”探春道:“我想起来了,那年有个谎言。说娘娘还要归省,老太太和凤嫂子商量,说四五月里可有什么热闹好玩的呢?只可打两只龙舟吧。后来就没听提起,也许是那时候预备下的。”宝钗道:“这么一来,也替藕香榭出出气。四姑娘白顶了这个名儿,从来没请大家来逛逛。她那孤僻的性子原也难怪,可是这样好地方几乎被她湮没了。”当晚探春回去,又叮嘱了湘云、宝钗一番。

  那天刚好李纨去看李婶娘,不在家里。湘云向来搁不住事的,第二天见着李纨,便都告诉与她。李纨笑道:“你们真会想着法子玩,可怜我在江西,终日关在衙门里。那地方本有龙舟竞渡的风俗,前任何道台带着家眷看龙舟,可巧那帮泅水的彼此争头,闹出人命。那道台也被人参掉。倒是兰儿出告示禁的。”湘云笑道:“你们只顾做官么,倒是我们闲人比你舒服。”

  过两天,李纹、李绮和薛宝琴都来和李纨道喜,又至宝钗处坐坐。宝钗当面约了她们,京城里难得有这种热闹,她们听了自甚乐意,都答应必到。

  到了五月初,龙舟已预备好了,宝钗先回了王夫人。那天回到薛家,又面请了薛姨妈。又亲自到东府里,约了尤氏婆媳。又打发人飞马出城,接了巧姐和刘姥姥。只邢夫人处托平儿面回,刚好那两天邢夫人因和姨娘们呕气,犯了肝症,不能来,也就算了。那巧姐多时未回贾府,听说有龙舟可看,更为高兴。

  一大早起来,梳洗完了,给婆婆拜过节,便赶到刘姥姥处,催着她梳头打扮,戴上一朵石榴花,又带了些新上的樱桃、黄瓜、杏子、野菜,坐上小轿车,赶进城来。一到荣国府,先找着平儿,说了一回家常话,方同至王夫人处拜节。王夫人笑道:“姥姥,你还硬朗。你们也赶着瞧热闹来了?”刘姥姥道:“我们乡间,只听说皇上家园子耍过龙船,可总没瞧见过。这回托姑太太的福,我可开开眼了。”

  巧姐笑道:“太太您看姥姥这么大年纪,还爱打扮呢。早起找出来好些衣服,穿这件也不好,穿那件也不合式。我说我姨娘不是送你两套么,她才想起来了,穿了倒很合身,只是袖子长点。”刘姥姥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好打扮的,这如今要做棺材瓤子了,还打扮什么。可是到了城里头,穿得太破烂了也叫管家奶奶们笑话。若不是二奶奶给我这套衣服,可就难了。”平儿笑道:“这也是半旧的,比你们乡下衣服总算强点罢了。”

  正说着,探春和宝琴来了,尚未坐下,李纨、宝钗又同陪了尤氏、胡氏来至上房,大家周旋一阵。见了刘姥姥,也都问好。刘姥姥道:“我听说东府里大爷和三姑爷都封了什么官,大奶奶的哥儿也升了进来,这真是大喜啊。”尤氏笑道:“哪有姥姥的官儿大呢,一品大百姓,什么事也不用管,他们升了官,可是拼着性命换来的呢。”吓得刘姥姥只是念佛。

  探春指着宝琴道:“这位梅姑奶奶是新翰林的太太,姥姥还不给她道喜。”刘姥姥道:“我看这位姑奶奶长得怪俊的,就是个有福气的样儿。”众人听得都笑了。王夫人道:“我们到园子里去吧,只怕有人在那里等着呢。”说着便同着众人在往大观园走去。

  宝钗、平儿都劝王夫人坐轿,王夫人只说天气好,也借此散散心。过了花溆,就遇见薛姨妈扶着小丫头,后面邢岫烟跟着,见了王夫人,笑道:“姨太太今儿真早,我紧赶着还落在后头。”刘姥姥道:“姨太太一向可好?那年添了大孙子,新近听说又添了孙女,真是好福气。”王夫人道:“姨太太为什么不带哥儿、姐儿来玩玩?”薛姨妈道:“他们来了也是吵的慌。家里有奶子和宝蟾看着呢。”探春笑道:“那姐儿和咱们家小蕙二奶奶,怎好没过帖子就上门哪。”

  一时到了藕香榭,见惜春、湘云、李纹、李绮都在那里依栏观鱼,也有扔些饽饽引鱼游戏的。湘云先瞧见这些人,笑道:“怪不得我们等了这半天,原来都到上房去了。”薛姨妈见了李纹绮姐妹,便问:“亲家太太为何不来?”李纹道:“昨儿妈妈还说要来的,偏生受了风寒,今儿还请大夫吃药呢。”大家又和李绮道喜。李绮新婚未久,还有些羞涩,回答不出。王夫人、薛姨妈等刚就座闲谈,秋纹抱着蕙哥儿,奶子抱着英哥儿,碧痕、莺儿、丰儿等一群丫头,都跟着来了。咭咭呱呱分外热闹。

  一会儿又是梅氏带着权哥儿来了,也是奶子、丫头们跟了一大堆。李纨道:“这里地方窄,容不了多少人,为何不摆在凹晶馆呢?”宝钗道:“老爷和大老爷同着一般清客都在那里呢。这里虽窄点,还得看,没什么挡眼的。”丫头、婆子们将席摆齐,大家让薛姨妈、王夫人、刘姥姥上座,其次是尤氏,李纨众姐妹们也随便坐了。

  上了两、三道菜,只见荇叶渚边来了两只彩船,船上全用孔雀锦鸡的毛扎成各色花样。一班女孩子们坐在船上,打着细十番。紧跟着便是两只龙舟,一只青龙,一只黄龙,都架起彩阁,挂着诱旗,四围钉着无数小镜子,耀眼飞光,十分富丽。彩船里一片鼓起,那两保船来回斗舞不停。又有一只小部架着光明灿烂的珠球,或距或迎,若离若合,演了一出吞珠戏海,那些驾娘们都是懂水性的,穿着花花绿绿的油绸衣靠,有时演出凤凰展翅,有时演出鹞子翻身,做种种的玩耍。

  座上众人都看得人神,哥儿们更是拍手嘻笑。湘云叫翠缕拿出许多雕竹玩意,都上过颜色。白的是香瓜,红的是桔林,绿的是葫芦,紫的是茄子,黄的是木瓜、佛手,约有十多种,还带着零枝碎叶,如同真的一般。拧开那螺旋的蒂子,把各人名号的牙筹放将进去,说道:“把这玩意扔下去,叫他们会水的去捞,捞出谁的谁就喝酒。”探春、宝琴都说有趣。

  宝钗又把湘云那个木瓜细看了一看。怕她暗中有弊。刘姥姥道:“姑奶奶可别摆弄我,我不会喝的,喝醉了又闹笑话。”平儿笑道:“姥姥别怕,哪里就捞着你的呢?”翠缕、莺儿把那些玩意扔了下去,一个一个的晃晃悠悠都沉到水底,原来那里面都有锡,分量颇重。

  少时彩船上又一声鼓起,便有驾娘们穿着油绸衣靠翻身下去。约有一袋烟的工夫,捞了一个送上来,大家看是薛姨妈的佛手,便恭敬一杯。接着又捞上一个葫芦,却是尤氏的,也照样敬了。随后又是邢岫烟的莲蓬、李纹的苹果,又捞起了一个桔子,一个小南瓜,是探春、宝琴的。湘云都立迫着他们喝了。探春道:“怎么单捞不着史妹妹的,这里头只怕有鬼吧。”

  湘云笑道:“没捞出来的也不止我一个,况且宝姐姐早已留心了,哪容我捣鬼呢。你又没喝多少,何必这么发怯。”尤氏道:“三妹妹,你怕什么,横竖只一杯酒罢了。”湘云道:“大嫂子是伯爵夫子,人大量大,想必嫌那杯子小吧。”便叫翠缕把黄杨套杯拿了来。

  原来那套杯已拿来放在旁边小几上,是探春、湘云想法子要作弄刘姥姥的。翠缕取到席上,湘云举壶一个个都斟满了,说道:“这回若捞上谁的,得喝这一套。”刘姥姥忙离座摆手道:“我试过那家伙的利害,我可受不了,让我家去吧。”众人听了,都拿手巾捂嘴暗笑。

  探春、湘云连忙走上去,把刘姥姥强按在席上坐了。刚好驾娘们捞上一个茄子,大家一看,恰是刘姥姥的。湘云笑道:“姥姥这可没法子,都喝了吧。”刘姥姥再三央及道:“若喝这些,我可醉死了。饶了我吧。”王夫人、薛姨妈也再三替她说情,尤氏道:“我给姥姥讲个情,只喝这一海子吧。”

  刘姥姥没法,端起那黄杨大海,咕咕的一气喝了。手里还拿着捞出来的紫茄子,细细赞赏道:“亏他怎么做的,赛过真的一样。”

  一语未了,酒涌上来,顿觉头晕心跳,忙歪在席分竹榻上。巧姐瞒怨道:“史大姑妈何苦把姥姥又灌醉了。”湘云笑道:“多喝点什么要紧,我倒要喝,只是捞不着。”探春道:“这剩下的酒也可惜了,再有捞上来的从那小杯喝起,喝遍了再收令吧。”李纨道:“在家都不善饮,一个个都醉倒了可有什么意思。”探春道:“你只做你的老梅,不要管我们的废兴胜败。”

  随后又捞起几个,各人依次喝了。湘云也喝了半大的一杯,只次大的酒海轮到尤氏,尤氏再三不肯喝。湘云、探春、宝钗各匀出一小杯,尤氏叫文花又提出一大杯,剩下的才勉强喝了。

  此时已夕阳在树。大家散坐了一回。宝钗又命秋纹沏了酽茶,给刘姥姥喝了一杯,酒意稍解。巧姐和平儿两个人架着她,至平儿房中暂歇。王夫人撑不住,也同薛姨妈往上房歇息去了。这里湘云、宝钗仍留住众人别散,说道:“外面还有灯船,更有趣呢。”

  不知那灯船又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白莲庵游戏度三星 降珠宫安排迎二老

 

  话说大观园中宴赏龙舟,大家坐席,直至傍晚。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都撑不住先散了。宝钗、湘云还留尤氏、李纨及探春、宝琴、李纹、李绮等看晚上的灯船。探春嫌那里人多嘈杂,宝钗领他们从一带游廊走过去,另有三间座落。原是惜春住时,做丫头们卧房的。此时另外收拾出来,挂了字画,摆些陈设。连腊奁粉也预备下,好让姑奶奶们歇息。

  尤氏看了,先称赞一番,道:“宝二奶奶真想得周到。”李纨道:“凤丫头虽说能干,比起心细来,还不如宝妹妹呢。这上当家理计,若不仗着她,我和平儿哪里办得了。”那里也是临水栏干,栏干内摆些几榻,大家随意散坐。看那水中荷叶被晚风吹得乱,宝琴道:“这点风儿就好,我们住那四合院里,搭着大天棚,把风都挡住了。哪有这里舒服。”

  李纹道:“敢则荷叶也有一种清香,若不在这里静坐,如何领略得到。”探春道:“这也是难得享受的。四丫头怕热闹,老早就走了,这种清福她就没份。”李绮见有妆镜,便先自理妆。随后众人也都重匀脂粉,还有另换衣服的,少时丫头们掌上灯来。湘云忙催着大家看灯船,又都回至藕香榭。只见柳梢上已挂着半轮初月,那龙舟和彩船上的灯火一时齐亮,五光十色,耀眼迷离。一片灯光镜光映着水光,如同百十道金龙似的。

  少时鼓声又起,两只龙舟又演出种种戏耍。那颗珠球换了一颗大灯球,照得水中雪亮。再照着驾娘们五色衣靠,聚成一段彩云。宝琴看着笑道:“南边的龙般都在白天耍的,到正月里另有一帮人耍龙灯。你们把龙灯龙船并成一起,从来还没见过呢。”龙氏道:“新年上,听说南阳衙门里也耍过一回龙灯,都是大营里兵勇们干的。咱们到了年下,也可以试着玩玩。”此时彩船上正奏着细乐,一阵阵萧管悠扬,随风吹了过来,大家都觉得赏心悦耳。

  湘云笑对宝钗道:“你是逛过太虚幻境的,他们做了神仙还未必有这个乐呢。”宝琴道:“这么说咱们今天也赛过神仙了。”探春道:“其实神仙也不难,只要心里不搁那些俗事,随时寻些乐趣,也就是神仙了。世人哪里懂得。”宝钗道:“他们那里也要仿着大观园盖一座园子,可见就做了神仙还忘不了这园子呢。”李纹、李绮正和李纨谈些别后之事,这些小哥儿们早已由奶子、丫头们抱了回去,这里倒清静了。

  大家坐了一会儿,又摆了晚席方散。宝琴因路远,便在宝钗处住处。那晚上,宝钗又和她谈些太虚幻境之事,以及宝黛二人在兜率天宫遇见杜兰香,彼此有线,被月老订成姻眷,都告诉与她。宝琴笑道:“这就难怪她说是婆婆定下的了。那婆婆就是林姐姐,谁想得到呢。”

  因又想起一件新闻,说道:“新近白莲庵也出了一桩新鲜事,姐姐听人说过没有?”宝钗道:“这府里自从马道婆闹妖,你姐夫又跟癞和尚走了,因此太太吩咐一切三姑六婆和僧道们都不许进门,有该给月钱香钱的,只打发小厮们送去。那白莲庵更没有往来,从哪会听见呢?”

  宝琴道:“我也是听那边姨娘们说的。那天张姨娘到白莲庵去烧香,老尼姑说起前几天有个道士到庵里,把三个小尼姑拐去了,还说那道士的面貌宛然就象贾府的宝二爷,难道宝哥哥做了神仙,还来到世界上么?”宝钗道:“世间相貌相同的多得很,眼前就摆着个甄宝玉,怎见得一定是他。这回我到太虚幻境,颦儿想把袭人弄了去服侍她,她咬定了不要。哪会看上不相干的小尼姑呢?”宝琴听了,也无话可说。

  随后又谈到薛蝌的事。原来薛科会试不中,就想捐个知县,到外省去混混。曾经和宝琴商量,宝琴劝他再考两场,如果两三科不中,再打点出去,还不算晚。那晚上和宝钗说了,宝钗也是这个意思。又想到薛蟠因近畿平乱的劳绩,由捐纳都司职衔,保了游击,将来也许要出去的。心里想劝薛蝌捐个京官,只要没补缺,还可应试,一面带着照管家事。姐妹二人直谈到三更方歇。次日早起,梅家车马来接,宝琴便自回去。

  那宝钗深信宝玉,听到白莲庵之事,还说不见得是他做的。哪知道那个道士正是宝玉。他那回听钗黛二人说起要将袭人弄了去,仍旧贴身服侍,心中甚不以为然。只因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是不敢得罪的,只略为说了几句。宝钗走后,又和黛玉细谈,因袭人想到芳官。那芳官本是宝玉最宠的,因她唱戏出身,一味天真烂漫,和别的丫头不同。既想起来,如何放得下,便要把芳官度到太虚幻境。黛玉并不知芳官恃宠招谗,只以为从前服侍得力的,目无不允。

  宝玉一早起来,至贾母处打个照面,便驾云下至尘世,一直至水月庵。那庵里仍是老尼静虚住持,近来又老又聋,只靠着香钱度日。宝玉见了她,问了半天,说的话驴唇不对马嘴,又至邻近各住家访问,方知芳官和藕官誓死不肯还俗,先只跟着静虚,后来静虚太老了,不能管事,庵中时常有痞棍窥探,不得已另搬在白莲庵,跟着老尼圆智,也只在水月庵左近,相距半里内外。

  那里另有一个小尼姑,便是怡红院的四儿。那年被王夫人撵了出来,由她妈领回去择配。四儿只恋着宝玉,死去活来的闹了几次,又拼命要去出家。她妈没法,因素与圆智相熟,便送四儿至白莲庵,恰好和芳官、藕官同住,闲时念些经卷。

  那天忽听有人打门,芳官出去一看,乃是一个白须道士,指名说是来找芳官,芳官问道:“你是她的什么人?找她做什么?”那道士道:“我是她的亲哥哥,来接她家去的。”芳官道:“她没有亲弟兄,哪里来的家呢?”道士道:“不但是亲弟兄,我和她还是双生的,你不是她何必替她多话。”芳官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她?”道士道:“你怎么知道她不认我?”

  芳官听他言语支离,回身便要进去,道士一把拉住她,转眼间现出本相,却是宝玉。芳官见了大惊,只疑是妖精变的,心里七上八下。宝玉笑道:“你可记得那回在怡红院喝醉的?睡在我的身旁,我要给你画上一脸黑墨,她们还说像两个双胞弟兄呢?”芳官方才信了,拉着宝玉大哭。

  宝玉道:“这里不是哭的地方,快跟我走吧。”芳官道:“跟你到哪里去?太太把我撵了,还肯要我么?”宝玉道:“你只快走罢,这些事都有我呢。”芳官道:“要去还得带上藕官和四儿,她二人跟我约好了,死活在一块儿,怎好撇下她们呢?”宝玉道:“你去叫她们,我在前边柳树底下等你。”

  芳官进去,不多时便和藕官、四儿出来,会着宝玉一路跟着走。过了好些地方,忽见前面一片大河,芳官道:“这里又没有船,可怎么走呢?”宝玉推了她们一把,三个人只觉站立不住,眼看要跌下河去,一时吓昏了。宝玉已在那边岸上招手,道:“你们只管走过来吧。”

  芳官等踏水过去,只如平地。跟随宝玉一直走去,便看见前面一座牌坊,那些楼台宫殿都与人世不同。迎头遇见晴雯、麝月,瞅着他们笑道:“接了一个,来了三个,到底二爷的法力不小。”芳官忙上前拉住晴雯道:“姐姐你如何也在这里?”

  晴雯摸着她的光头,笑道:“二爷没做成和尚,你们倒都成了尼姑,叫人瞧着怪好笑的。”藕官、四儿也都上前见过,不免一番叨絮。宝玉道:“什么话到家里不好说,别磨赠了。快走吧。”一时进了赤霞宫。麝月道:“二爷带了她们去见老太太么?”宝玉道:“你带她们到后院去,先见见奶奶。”

  芳官不知奶奶是谁,偷问麝月,方知是黛玉。又偷问道:“她们都说二爷娶了宝姑娘,怎么倒是林姑娘呢?”麝月道:“别多话了,那是家里的,这是这里的。”正说着,碰着凤姐走出来,瞧见了三个尼姑,笑道:“这里一概不开发香钱,你们来干什么?”

  及至近前,方认出是芳官诸人,又笑道:“宝兄弟,人说狗揽八难屎,真是有的。屋里现放着一群美人儿,连这几个秃光光的也放不下。”宝玉笑道:“凤姐姐,你往哪里去?”凤姐道:“我去瞧瞧三姨儿,这两天不大舒服哪。”宝玉别了凤姐,自往贾母处。

  迎春正在那里,见了宝玉道:“我刚才到你们里头,林妹妹说你一早就出去了,什么事这么要紧哟?”宝玉道:“也没什么事,我闷得慌,出去散散。倒听见一桩新闻二姐夫因为放债被人告发,交了刑部了,也算替二姐姐出出气。”迎春道:“这话是真的么?”宝玉道:“若不是真的,我为什么咒他?”迎春登时呆了,泪如雨下。贾母道:“迎丫头,你太傻了,人家怎么待你的,难道还有夫妇之情么?”

  迎春哽咽道:“情字是说不上,我只怨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呢?”鸳鸯道:“二姑娘,你只管放心,老爷是记恩不记怨的,一定会替他营救。二姑爷这样人,让他稍吃点苦也是好的。若不然,阳间国法逃过了,那阴律也是逃不过的。”

  歇一会儿,黛玉出来,把迎春拉在一边,劝解了许多话,方慢慢的将眼泪止住。到底引起心疼旧病,那天便没得陪贾母斗牌。好在有凤姐、尤二姐、鸳鸯再把香菱请来,也勉强够手啦。那晚宝玉回至内室,晴雯、紫鹃正替黛玉卸妆。

  黛玉含笑瞅了宝玉一眼道:“你倒学了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把她们都弄来了。”宝玉笑道:“那藕官得算在你的帐上,带来了服侍你的。”黛玉道:“四儿呢?又有什么说的?”宝玉道:“她死活跟着芳官,也是没法。”晴雯道:“奶奶不知道,她跟二爷同生日,说同生日的便是。”宝玉不等晴雯说完。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黛玉瞧见那急样子,不禁发笑。紫鹃道:“我记得怡红院里,二爷心爱的还有个春燕呢。”宝玉道:“春燕背地里和她妈说,盼望着把她们都放了出来,未必是真心吧。”黛玉笑道:“我不料你倒像金店里出身,专会掂斤播两的。”

  一时卸妆完了,黛玉瞧着宝玉道:“你还不到那屋和她们说说话去。”宝玉不答,把晴雯紫鹃推出去,便把房门扣了。从此芳官、藕官和四儿也在那西屋里同住。黛玉命她们先改了装,等头发养齐了,方带上去叩见贾母。只说宝玉因为这里没有会唱的,找她们来编些新戏,排好了还要请老祖宗听戏呢。贾母听了,倒很高兴。宝见见四美既备,又是三女成粲,自是心满意足。

  那芳官不但会唱戏,还会想出种种花招引他玩耍。更添了许多热闹。只因住房迫窄。忙着要添盖园子,就着赤霞宫旁面空地相度形势,悉心营构。只那一张图样,几次和黛玉商量,改了又改,方才定稿。一切门窗已断,也是自己想出样子。又参照北宋的营造法,教晴雯、紫鹃等仔细描出,交工匠们去做。各处座落,彼此不同,无不精致。有时还要寻贾珠、湘莲、秦钟大家参酌。可喜那鬼斧神工,固然巧妙,却更神速,只消一两个月工夫,便已略具规模。

  一日宝玉从园内监视工程回来,见书案上有一封书信,是林如海由临淮专人送来的。拆开细看,那信上写的是:“愚奉调天曹,陈情乞假,许至太虚幻境暂聚。希预置行馆,俾安行李。并代告小女禀重闱。”还写着上下款,是宝甥青睐如海手书。宝玉见了大喜,即持信给黛玉看了,商量在何处安置行馆。黛玉道:“现放着绛珠宫,又宽敞又幽雅,离这里又近,还要哪里找去呢?”宝玉笑道:“我真是喜欢糊涂了,眼面前就没想到。”当下便拿信上回了贾母。

  贾母也喜出望外,说道:“我到了丰都,老一辈的姑奶奶没有一个见着的。只同他们通过信,盼望着见见,叫没有机会。这才算盼到了。”问知行馆设在绛珠宫,甚为合意,宝玉下来,便和黛玉带了紫鹃、晴雯,到那里细看一遍,把正厦东间预备做姑老爷卧房,西间给姑太太住。还有丫头婆子们的下房,带来家人们的住处都亲自看了,该添置的便赶紧预备起来。

  刚刚布置就绪,如海夫妇便已来到。那天警幻打发人先来通知,黛玉回了贾母,便和迎春、凤姐赶至绛珠宫等候。贾珠、宝玉却走到牌坊外迎接,遇着警幻,立谈数语,只见远远的许多旗仗,引着两顶大轿,轿后又有许多随从,都向此路而来。到了跟前,警幻同珠、宝二人上前相迎。

  林公忙命住轿,先和贾珠、宝玉见了,又和警幻周旋一番。说道:“小女在此,多承照应。”警幻不免谦谢。大家劝林公上轿,林公不肯。只同贾珠、宝玉携手步行。贾夫人也要下轿,警幻连忙拦住,就轿前说了几句话,慢慢走着,已到了绛珠宫。宝玉邀林公先至正殿稍坐,林公先问了贾母的安,又问荣宁两府近来有无消息,以及赦老、政老的近状,宝玉一一答对。

  林公又向贾珠道:“贤侄为我在此勾留多时,深情可感。”贾珠道:“此番久住,也为老太太和宝兄弟再三不放我去。正好等姑爹在这里见见。”林公又问:“司文院里还有何人?”贾珠大致说了,不免引起林公的牢骚,说道:“我生前叨居词苑兰台,都在清班之列。后来出任巡盐,也还是个客官,不料到冥间,倒做了风尘俗吏,终日劳刑案牍,目下便转到天曹,料不过曹司之职。看着你们,也如人间翰苑了。”贾珠道:“我们司文院也等于闲散,别说宝兄弟才进去,就是侄儿在那里好几年,也何曾做过上篇进奉文字?只不过多读些上清之书,常听些先辈名人的言论,放自己不无益处。”

  林公又向宝玉要那篇清虚殿记的稿子,宝玉忙打发人往赤霞宫去取。少时取到,呈与林公细看了。说道:“这篇文章真是沉博艳丽,怪不得风传一时。依我看八股果真做通了,再做别的文章没有不好的。只看你人间天上,两得高魁,就是明效大验,所以黛儿小的时候我也选几篇好八股给她读,她们女孩子哪用着这个,无非教她懂些文法罢了。”

  宝玉心想,这位老丈人又要谈八股了,这怎可怎么对付?幸喜林公没说下去,又谈了些别的话,那时黛玉和迎春、凤姐已将贾夫人接进内室,又让警幻一同进去,黛玉拜见了贾夫人,拉住衣裳不禁落泪。贾夫人也泪落不止。凤姐道:“林妹妹真爱哭,如今姑老爷、姑太太都来了,姑老爷又升了官,这正该喜欢才是,哭得什么劲呢?也让姑太太和仙姑说说话儿哟。”黛玉忙将泪掩住。

  贾夫人才和警幻相见,先说些托庇感激的话。又说起那回到临淮去,诸多简慢。警幻道:“我们打搅了那么多天,还看了许多热闹,夫人也太客气了。”贾夫人又和凤姐、迎春接谈,问到迎春家事,不免触起她的伤心,眼泪直绕眼圈儿转。凤姐道:“姑太太别问了,二姑爷若好,我们姑娘还会到这里来么?”贾夫人道:“年轻的姑娘心太窄,小夫小妻的吵吵闹闹,好三天坏两天都是有的,那算什么。”

  凤姐笑道:“可不是那么说。我们二姑爷的性情和人个别,不但对待姑娘,就连丈人丈母也不认的。如今又犯了事,押在刑部监里了。”贾夫人道:“盼望着罪名轻点,借此略为警戒警戒。也许就变好了。可惜那回在临淮没有说起,若是在任上和地府里王爷说说,把二姑爷传了去,吓唬吓唬他,早就变了过来,哪会有这回事呢?”

  警幻道:“这都是数定的,事前谁也不会知道。”黛玉道:“管他呢,横竖二姐姐既已来了,哪能再回去。由他自做自受吧。”凤姐道:“老太太只怕还要来哪,刚才吩咐预备轿子了。”贾夫人道:“凤姑娘,劳你的驾,先回去拦住她老人家,说我歇一会儿就过来的。”凤姐答应着先去了。

  一时贾珠、宝玉进来,向贾夫人请安。贾夫人见了贾珠道:“珠阿哥,敢则你早天到上了。老太太不放心,几次打发人到我们那里去问,说是被你姑爹留下,不知哪里来的话。”贾珠将如何到天曹复位,以及与宝玉相见,率先来此都说了。贾夫人道:“你在世虽短,还有个好儿子替你争气。你姑爹白操心了一辈子,也没留下一点根芽,真不值得。”贾珠见贾夫人伤感,又劝慰一番,便先退下,自去陪林公。

  这里贾夫人拉着宝玉,问了许多天宫地府的情形。又细问贾府近来情况,说得甚为亲热。警幻笑道:“俗语说丈母娘疼女婿,真不错的。夫人刚才还要伤感,这么一对好姑娘、好女婿还抵不过一个哥儿么?”说得贾夫人也笑了。又说了一回话,警幻告辞自去。贾夫人便同黛玉、迎春往赤霞宫去见贾母。

  刚走到院子里,贾母扶着鸳鸯已迎了出来。一见贾夫人,便眼泪成串的滴下,说道:“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贾夫人也要哭,勉强忍住。凤姐道:“老太太让姑妈屋里坐吧。”大家进屋,贾夫人先拜见了,然后就坐。贾母问了许多话,又谈到从前抄家动产,一生没见过这些事,想不到老年还免不了,又是一番伤感。随后宝玉陪着林公过来,拜见了贾母。

  贾母对林公打量一回道:“姑老爷这一向做外官,到底辛苦,比先老了好些。”宝玉道:“老太太自从姑爹放了外任,就没见着,这是多少年了,我们瞧着比那回在临淮见面还更显着精神呢。”贾母又道:“宝玉这孩子疯疯傻傻的,亏得姑爹姑妈成全了他们,也替我了一桩心愿。如今我那外孙女的身子也比先强多了。”林公道:“这都是老太太心疼他们。”

  宝玉悄悄的走过去,对迎春道:“二姐姐,司棋来了没有?”迎春道:“他在家里呢,你问他做什么?”宝玉道:“他的兄弟潘又安跟着姑老爷来了,你说巧不巧。”凤姐听见了,笑道:“这可叫他盼着了。”贾母忙问何事,黛玉便将司棋和潘又安因婚姻不遂,同时自尽前后的话都说了。只把大观园约期私会、偷传表记等事瞒过不提。

  贾母笑道:“如今这些丫头们可了不得,自己就会找女婿,到底也怪可怜的。姑老爷也给他们成全了罢。”林公道:“潘又安到了阴间,因阳禄未尽,冥官不收,他原是临淮人,就回了原籍,我也用了好几年了,相貌还好,人也明白,却不知他有这番因果。既是老太太要成全他,我就留他在这里成了亲再去,横竖夫人也还要耽搁些时间,和老太太多聚聚呢。”贾母道:“这事给谁替他们办去呢?”

  凤姐指宝玉道:“这不是无事忙么,只管交给他去办,有什么麻烦事,只和二姑娘商量便了。”当下林公退出,自回绛珠宫去。贾夫人便在贾母处住下,娘儿俩说了一晚上的话。

  第二天,贾母又命备了酒席,替姑老爷、姑太太接风。大家聚了一日,那潘又安、司棋的事,宝玉替他们忙合,内里托了鸳鸯,外头托了柳湘莲和秦钟,又亲自去和警幻说了,就薄命司左近另拨了几间闲房子,作为他们的新房,也收拾得齐齐整整。

  等到吉期,鸳鸯约了紫鹃、金钏儿,同到那里,帮着把司棋妆扮起来。秦钟也替潘又安换了新衣、新帽,迎娶交拜,送入洞房,一切如礼。潘又安和司棋二人也是经过生死离别,千磨百折,才有今日。心中自是感激宝玉,却也忘不了鸳鸯当日一番周全。

  成婚次日,双双上去,拜谢了贾母和林公夫妇。又向宝玉、黛玉、迎春都拜谢了,随后又来谢鸳鸯。鸳鸯哪里肯受,说道:“我算什么,怎好受你们的大礼呢?”司棋道:“姐姐的恩德就是变牛变马,也是要报答的。今儿受个礼还不是应该的么?”紫鹃把鸳鸯拉住,让他们二人双双拜了方罢。

  黛玉因迎春没有贴身服侍的人,便接到赤霞宫居住。另拨给她两个侍女。那司棋白天里仍来此伺候迎春。晴雯见大家都原谅司棋,把从前气恨也渐渐融化。黛玉又开导她一番,所以彼此相安无事。贾夫人日间陪着贾母说些闲话。

  那江淮风俗,奇奇怪怪的多得很。什么轧秀才,摸铁猫,打天斋。到了迎神赛会,更有种种新奇把戏,也有披枷带锁,穿着赫衣当囚犯的,也有光着身体烧肉香的。还有举着鞭炮,往城隍轿子里乱扔哔哩剥落的响。那些抬轿子的赤身露体,任他们怎么烫爆,一些也不觉疼痛。有一回把姑老爷的袍子烧了好几个大窟窿,一会儿又还回来好好的。这些奇闻异事,不但贾母爱听,连晴、鹃、麝、钏诸人也都赶着姑太太去听故事。每天傍晚,总是陪着贾母斗一回纸牌。空的时候,到黛玉房里,娘儿们说些体已。

  起先贾夫人疑心黛玉受凤姐的谗言,以致失爱贾母。所以见了凤姐,只是冷冷的。还亏黛玉背地里向贾夫人说,凤姐平日如何孝顺贾母,那从前的事也只迎合王夫人意旨,不能全怪她的。贾夫人听了,方才释然。

  那天在贾母处说话,见凤姐、尤二姐二人携手进来,贾夫人笑道:“人家都说琏二奶奶是个醋罐子,你们看他和二姨儿这么要好,就像亲姐妹似的,那醋劲哪里去了?”鸳鸯笑道:“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可醋的,只要琏二爷来了,你们瞧吧,有得闹呢!”凤姐笑道:“是人都可以说我吃醋,只你可说不得。我那回还要跟老太太要你,放在我们屋里呢。”鸳鸯道:“这也是大家子奶奶们说的话,别让我撕你那嘴了。”黛玉道:“凤嫂子这嘴也只有鸳鸯姐姐降得住她,我们笨嘴笨舌的,十个也抵不上她一个。”凤姐笑道:“我的宝二奶奶,你不会说话,谁还能说呢?”贾母、贾夫人听得都笑了。

  正笑着,珊瑚进来回道:“牌桌安置好了。”贾母、贾夫人、凤姐、尤二姐、鸳鸯同至西屋合局。少时迎春上来,便替了尤二姐,一直斗到晚上。结算凤姐输了。约定明天晚上预备吃喝。大家方散。

  这里天天热闹。林公一个人在绛珠宫住着未免觉得冷清。宝玉怕林公闷着,时常到那里去陪着谈些学问。又拉着贾珠和湘莲、秦钟,也时常过去闲谈。有时贾珠陪着下两盘大棋。林公又拿出行箧中带的字画。其中有米襄阳的草书,鲜于伯几的楷书,王晋卿的溪山秋霁图,马和之的寒林霁雪,大家展玩一回,只有赞叹。

  湘莲、秦钟有时也陪林公出外散步,看看风景。此时前院仙草着花更盛,林公见了,非常叹赏。他一向在衙门里拘着,到此游行随意,觉着溪光树色处处有情。时光易过,一晃就住了半个多月。

  那天趁着到贾母处请安,便说起假期已满,要起程先赴天曹。贾母道:“姑老爷,你一向太累,多歇息歇息再去吧。”林公道:“若说这个地方,就住一辈子也不会腻的。只是简命在身,久留总不是事。好在此去没地方之责,要来也很容易。”贾母道:“你们姑娘就舍得放你去么?”林公道:“小婿留他母亲在此多住些时,一半也为的这个。其实他们更容易了,宝玉短不了上天都去的,只要黛儿和他同去,还愁见不着面么?”凤姐在旁说道:“老太太只留姑爹多住一时,等园子盖好了,逛逛园子再走。”贾母笑道:“凤丫头这话倒有点意思,姑太太替我留留姑老爷吧。”

  贾夫人正要说话,只见贾珠匆忙进来寻林公,说有要紧的事,大家把话打住。

  不知贾珠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试题榜冰玉约园游 邀乞巧蕙兰订仙偶

 

  话说贾母正在劝留林如海,忽见贾珠匆忙进来,寻姑老爷说话。原来警幻仙姑那边奉到玉皇批敕,打发人送了来的。林公连忙站起来,从贾珠手中接过一看,乃是念他任职贤劳,特恩予假半年,俾资休养。宝玉从旁看见,不禁狂喜。笑道:“姑爹这可得多住住了。”又念给大家听了,莫不喜形於色。

  贾母笑对林公道:“人留不如天留,这才是天恩高厚无微不至呢。”凤姐笑道:“咱们说一千句话,不如这一张纸条儿。姑老爷这还有什么说的?”贾母和众人都笑了。此后林公便暂在太虚幻境住下。贾夫人因住得长了,也搬到绛珠宫同居,有时两边住住。

  众人中头一个喜欢的,当然是黛玉。她自幼失了父母,如今还能在身旁朝夕待奉,这真是生平想不到的。其次便是宝玉,向来是喜欢聚不喜散的脾气,又深体黛玉的心思,巴不得林公夫妇在这里长住才好。其余诸人,面子上也都是喜欢的。只宝珠见林公一时不走,便要独自先行,禁不得宝玉千哥哥万哥哥的央及他,也只可暂时住下。

  自从贾夫人搬到绛珠宫,宝玉无须常在那里,替林公解闷。腾出功夫,便一意督促园工,堆山凿池,起楼竖阁。又要忙着添置铺垫陈设。一面亲督人工移花补树。又有一个多月,方才大致告竣。想趁着林如海在此,求他题些匾额对联。

  那日天气睛暖,亲自去请了林公,又约了贾珠和湘莲、秦钟诸人,陪着到园中逛逛。一时林公到了,先至贾母处稍坐,然后会齐众人,一同入园。从工字院旁一个月亮门过去,经过两三层院宇,遍是山石堆砌,高下纵横,点缀入画。又走过一处大座落,那山石越发多了。石山上尚有几处台榭,从一山洞走过去,只见四面俱是层峦叠嶂,松篁交翠,曲径索纡其间。许多奇石或如卧豹,或如蟠虬,或如立鬼,状态不一。只不知从何走去方是正路。宝玉笑道:“姑爹随我来吧。”

  说着,便引林公诸人走到一段峭壁之下,山回路转,见一洞门。秦钟搀了林公,从洞口进去。洞中都铺着青石,甚为平坦。旁有石罅,漏着天光,纡回窈折,不知几转方才出洞。及至走出,又是一带清溪,迎面拦住。远远看去,飞楼对岸,杰阁连空,映带着许多花树。林公笑道:“此处布置甚巧,只是路径太曲折了。老太太和女眷们怎么好走呢?”宝玉道:“这是抄近路。若是从那处大座落直走过去,另有一条平坦大路,可就绕远了。”

  林公又问道:“这里又没有船,可怎么过去呢?”宝玉道:“船是有的,此时还用不着。”又引林公和众人从一座石山穿过去,见近溪沿岸遍围着白石栏干,路出柳阴,芳洲在望,那洲中也小有亭榭。又走了几十步,石栏曲处出现一段竹桥,从竹桥上迤逦行走,至一六角水亭。

  林公走得有些乏了,便在亭中倚栏坐下,看四面的风景,笑道:“此处颇似西湖的平湖秋月。”宝玉便请命名。林公道:“我素日不长於此,你们都有捷才,想出来大家商酌吧。”湘莲道:“咱们坐在这里,一阵阵荷风吹过来,从心里都是爽快的。”秦钟道:“就取这个意思,名为劳何如?”贾珠道:“前人的诗‘荷叶绕门香胜花’不如名为香胜。”宝玉拍手叫绝。林公道:“我集了一副对子,也不甚切。”便念道:

  碧云梦后山风起;长笛声中海月飞。

  大家无不赞美。坐一会儿,又出亭向洲上走去。见迎面是一座水榭,云窗四敞,湘帘半垂。窗外便是荷池,翠叶亭亭,迎风欲舞。湘莲笑道:“这里才称得‘香胜’二字。”宝玉道:“就取名披香何如?”林公点头微笑。贾珠道:“还是姑老爷想一副对子吧。”林公道:“你们也想一两联,不要为我微才所掩。秦钟道:“我也集了一联,不知可还用得。”随即念道:

  小园新展西南角;明月平分上下池。

  林公道:“这两名好象在哪里见过的,句子也无甚深意。”宝玉道:“我集一联长短句罢。”随唤人取出带来笔砚,写的是:

  家在落霞边横波清翦西湖水;梦回芳草夜天风吹送广寒秋。

  林公看了笑道:“这真是司文院中人语,绝没有人间一点烟火气。”贾珠等也跟着称赞一番。大家走至洲外,看看远景。又走过一段溪岸,忽见高岭在前,松桧遍山,浓翠欲滴。宝玉道:“这里山路虽平,究竟走着吃力。咱们绕别路过去,也是一样。”林公道:“久不登山,借此练练腰脚也好。”便同众人缓步上去。那山路全用白石子砌成的,却还好走。轻过几层山径,见山腰有亭,即至亭内稍歇。宝玉道:“这亭子题个什么呢?”湘莲道:“半山亭就很好。”秦钟道:“还不如取名‘积翠’呢。”林公道:“此间眼界甚宽。我意中是‘天绘’二字,也集了一幅短联,你们看是如何?”随又念道:

  湖山绕尊酒;环佩拥神仙。

  贾珠道:“难得只十个字,又有景,又有人。”宝玉更欣赞不置。林公道:“这里的山也是现布置的么?”宝玉道:“这是原来的,只添些树木。若是平地为山,哪有这么神速呢?”又从那亭外寻路上去。那山路便渐渐窄了,两旁都是松树,意境幽峭。

  宝玉、湘莲二人忙上前搀扶林公,走到山顶平处,乃是凹字短墙围着,两层朱阁门,窗栏雕刻得非常精致。凭栏四望,远山近水俱在眼前。宝玉邀林公和众人登阁小坐。贾珠道:“这里看月赏雪都好。”林公道:“若是春秋佳日,在这里焚香读书,那才是清福呢。”湘莲道:“此处占全园之胜,要好好想个名字。”贾珠道:“若论风景,居高临下,看得最远。就名为‘遐镜阁’如何?”林公道:“‘遐镜’二字固新,未免把青山抛掉。你看那四围山色都凑在几榻之间,总要用‘米青’,或是‘延青’才见佳处。”众人都道:“‘延青’二字最妙。”又请林公题联。林公笑道:“我也效颦集词吧。”想了一会儿,念道:

  澹伫洞庭秋几阵凉风生客袖;笑把浮邱袖四周晴黛人雕栏。

  贾珠道:“这比宝兄弟那副意境更超了。”林公笑道:“若说清超未必能胜,略为切景而已。”一面说着,便下了山阁,从山径曲折下去。又过了两处座落,都是雕楹画栋,不及进去细赏。一路走到平地,绕过曲折游廊,见前面一片粉垣瓦屋,从墙头露出千竿翠竹。

  林公和众人走入,只见院中遍是竹阴。竹间一条甬路,用五色石子堆成,漫了许多花样。正面五间精舍,三明两暗,别有复室。后院两大株玉兰木笔,紫白交映,开得都似花伞。贾珠道:“这一处真幽雅,妙处就在这些竹子。”宝玉道:“这里结构是仿取潇湘馆大意,就是林妹妹生前住的地方,非姑爹赐名不可。”林公道:“只换一个字,名作‘湘春馆’便不显衰飒了。”又集了一副词联是:

  明月当空开宝镜;春风吹绿上眉峰。

  众人称赞一番,又从后院出去。小溪如带,上有朱栏短桥。度桥前进,穿过药圃花,别有一处院落。竹篱为障,连接花棚。一半引着木香,一半开着蔷薇。红红白白,繁英交展。棚下是个凹字厅,由厅过去,又是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门内绿柳低垂,碧桃盛放,点衬几块玲珑峰石。走到游廊尽处,是一个镜子门。宝玉将门拔开,引林公诸人进内,却是勾连搭的五间精舍。其中全用博古隔断,前有拥厦,左右分种芭蕉、海棠。秦钟见了先笑道:“这里分明就是怡红院,还有别的名字么?”

  林公走得乏了,先至抱厦坐歇,口中还赞那集锦隔断的精巧,却不知是有样本的。贾珠道:“我倒想了一个名字,取那‘乞取春明护海棠’的诗意,名做‘护春’吧。”林公道:“‘护春’二字却好,我想不如把进门的大座落名为‘护春堂’,取其笼罩全园,这里只名‘留着院’。”宝玉问留春之义。林公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送春的词。我们把它翻过来,所以取名留春,也暗含有怡红快绿之意。”秦钟集了一副对联,念将出来,是:

  一径绿苔凝晓露;万条红烛动春天。

  宝玉听了,先就痛赞。林公道:“对句却好,可惜出句不称。”随后贾珠又另想了一联,是:

  香色向人如有意,风情莫道不因春。

  原来也是集词的。林公非常称赏道:“这才是名句呢。”大家也都推服。又歇了一会儿。走出院门。从山上盘道过去,两行桃杏夹道成林,林间藏着一所清凉瓦舍。迎门是大玲山石,栽着许多异草。有蟠藤的,有引蔓的,也有开花结子的。山石后两大棵翠栝,覆阴满院。上面五间清厦,四面出廊。林公道:“此处结构颇奇,诸君何以名之?”宝玉笑道:“这也是仿家里蘅芜院的。”林公道:“那蘅芜通梦,是汉武帝李夫人故事,不知当日何取於此?如今只把‘芜’字改为‘香’字便另是一番意境了。”宝玉自己又集了一副词联。是:

  芳径与谁同斗草;花前侧听有流莺。

  林公和众人也都道好。宝玉道:“这里不要多坐了,还有好几处呢。”大家重又走出。却见前面是一带山坡竹径松林,随坡曲折。再过去便是一大片梅花,约略有几百棵。高下依山,围成香海。山坡之上,峭壁之下,有几间精室。大家看了一回,有拟名“寒香馆”的,有拟名“浮月崖”的。还是林公取姜白石“旧时月色”词意,定名为“旧月”。翻过峭壁,山景更幽。岩坳山脊处处都是桂林,桂林中有几间丹房,定名为“金粟庵”。过此岩径渐低,奇石纷出。有一处座落,疏桐瘦石,便名为“瑶林仙馆”,都不及拟联。其间尚有许多风亭水榭,一时也不能备览。

  渐渐到了平路,忽闻水声淙潺,清如泻玉,原来是一道瀑布,自山腰曲折而下,直注至下面荷塘。那段荷塘水面甚广,中有一道柳堤。宝玉引众人从雁齿桥度过,直行至柳堤南面,陡见岛屿中间水阁高峙,一路走上去,那水阁虽不甚高,却甚宽敞,前后七间三卷,左右又各贴五间横厅,面面都是绿窗油幔。贾珠道:“姑老爷今儿走多了,在这里多歇歇吧。”林公道:“好在处处都有风景流连,还不觉着甚累。”

  说着便在廊前坐下。此时夕阳欲下,水鸟翻飞。花影波光令人神怡心旷。林公道:“此间确是消夏佳处,可惜算到夏令,我的假期又满了。”贾珠道:“姑爹想个新题,以尽其胜。”林公道:“我们再慢慢着想,不可辜负了眼前佳景。”

  一时宝玉想起“小琼花”三字,和林公商量,林公道:“这三字只可作为岛名,我另想了‘涵万’两个字,作为阁名似乎还称得起。”又集了一副长联,是:

  清唱和鸣鸥为爱琉璃三万顷;御风跨皓鹤好去蓬山十二重。

  大家都道:“这才是仙笔。今天所题,要以这联为最。”正在谈论,遥见对面柳岸有一只画舫缓缓撑来,直到阁前停泊。原来玉怕林公走路累着,叫待女们撑船来接的。林公诸人上了船,仍旧谈笑,不觉已到香胜亭前。那里另有藤轿候着,宝玉照料林公上了轿,随至内室休息。贾珠和秦柳诸人便各自散了。

  那晚上,林公在赤霞宫和宝黛谈至定更,又商定了许多匾联。那园子便名作“会真园”,也是林公起的。等到贾母那桌牌散了,林公又上去坐坐。贾母笑道:“凤丫头要留姑老爷逛园子的,果然叫她说着了。”凤姐道:“咱们一半天也请姑太太逛逛园子,老太太替说说,赏我们个脸。”贾夫人道:“我也正想逛逛呢,又没外人,还用请么?”贾母道:“姑太太既答应了,咱们就凑个份子,还得你做提调。”凤姐道:“这点小东道让我孝敬了吧。”当下说定了,凤姐做东道,后天在园了里吃饭。

  宝黛二人送林公夫妇走后,回至内室说了一回闲话。黛玉道:“你今晚上到西屋去吧,我还有事呢。”宝玉道:“什么事要瞒着我?黛玉微笑不答,又再三的追问,方说道:“凤姐姐要我送她回去瞧瞧平儿,我早已答应了她。今儿没事,同她去一趟吧。”宝玉道:“我也和你们同去。”黛玉道:“你去做什么哟?”刚好紫鹃进来,黛玉便吩咐她把那边大队人马叫来,伺候二爷上任去。

  一时晴雯、麝月、金钏儿、芳官、藕官、四儿都来了,宝玉道:“你们来做什么?”晴雯道:“奶奶叫我们来请二爷,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宝玉道:“你们为什么单听奶奶的?”金钏儿道:“爷爷奶奶一样重,怎么不听奶奶的呢?”宝玉笑道:“既是这一样重,我的话你们也得听。此刻我叫你们伺候奶奶,替她宽了衣裳,送她到被窝里去。你们只管去你们的。”金钏儿道:“那个话我们可不能听。”宝玉道:“怎么我的话你们就不听了?”

  黛玉瞅着宝玉道:“你到底走不走?我可要干我的去了。”於是晴雯、麝月向前拉着宝玉,芳官、四儿等从后推着,一溜烟的走去。黛玉看着也笑了。那时黛玉如何去寻凤姐同往荣府,不必细表。却说平儿那晚上因贾琏在城外有事未回,独自拥衾闷坐,朦胧中忽见凤姐掀起软帘,走近床前,说道:“平妹妹,你们过着好日子,把我丢在脖子后头了。”

  平儿忙要站起,凤姐一手按住,便在炕沿坐下。平儿道:“奶奶怎么回来的?我们哪一天不想着奶奶!前儿我还和宝二奶奶说,要跟她上太虚幻境去见您呢。”凤姐道:“想不想的也是那么回事,难得你看顾姐儿。若不亏了你,早被那黑心的叔叔、舅舅给卖掉了。眼下姐儿嫁过去,他们待承的怎么样?”平儿道:“姐儿出了门子,公婆待她很好,小夫妻也和睦,姑爷还中了副榜。前个月姐儿还回来看龙船呢!奶奶只管放心吧。”

  凤姐道:“我听说你添了个大小子,二爷也让你给管好了,这真是红萝卜加辣子,看不出来的。我从前饶那么看着还看出故事来呢。”平儿道:“咱们二爷这两年也收心了,我哪里管得住呢?就这么着,那些玩笑地方也断不了去。”

  凤姐又问起家事,平儿将宝钗一番整理,如今不愁家用,都和她说了。凤姐道:“论理也该叫她们办去,咱们贴尽心力,终归要到那房里去的。”正说着,忽然把眉头一皱道:“嗳哟,说了半天,把要紧的话倒忘了。我从先有一笔私房,存在丁字街舅奶奶那里,怕咱们糊涂爷知道了又要乱花,总没有提起。你们若有正经的用项,只管往舅奶奶那边拿去,她那人倒是一文不苟的。”平儿道:“无凭无据的,人家就肯给么?”凤姐道:“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凭据哟。她若不信,只叫东府大奶奶过个话就得啦。”

  话还未了,只听窗外有人叫凤姐姐,仿佛黛玉的声音。凤姐连忙站起道:“你们好生过吧,我是和林姑娘来的,她去看云姑娘都回来了,正找我呢,将来有空儿再来瞧你。还有一句话带给二爷,那二姨儿也在我们一块儿呢。”平儿要起来送她。凤姐使劲一推,忽然惊醒。听那更鼓,正在三更时候。心想这个梦非常真切,决不是心里想的。又想起凤姐生前对她那番恩意,不免伤感。

  第二天闲的时候,便要去寻湘云,问她曾否梦见黛玉。走到园里,却遇见湘云正往宝钗处,就和她一路同去。两人将梦境对说了一回。湘云说到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太虚幻境住着,新近盖好了园子,比大观园还大,将来还要约我们去逛逛。这是凤姐没有说的。

  一时到了怡红院,宝钗正在剪纸块儿,教给惠哥儿认字。见湘云、平儿进去,忙将字块搁下,大家相见。湘云笑道:“宝姐姐,你又唱机房训干了,哥儿出风疹子刚好,还该让他的养养,赶碌得过余了,也不好。”宝钗道:“这孩子真皮实,出疹子那两天也不肯歇着,一好了自己就要认字。每天总要认十几个字呢。”平儿道:“我看蕙哥儿将来也同她哥哥一样的。那兰大爷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背唐诗,我们都眼见的。老爷那年带他出去做诗,也不过才十三四岁罢了。”

  湘云道:“俗语说的好,大萝卜哪用尿浇。就是宝二爷当日,也何曾一天用过苦功。一出去考就高中了。”宝钗道:“你们俩怎么会凑到一块儿的?”湘云道:“昨儿晚上林丫头给我托梦,说是送凤姐姐回来的。我想来寻你,问你见着了她没有。不想一出门,就碰见了平嫂子,背了凤姐姐的一套话,一定是她们真回来了。”宝钗道:“她昨儿并没来瞧我。”湘云道:“林丫头还说起,她们那里新园子盖好了,有一所叫‘蘅香苑’,是给你预备下的,叫我们一起去呢。”平儿道:“宝二奶奶那回到太虚幻境,是怎么去的?”

  宝钗不肯说黛玉留香的话,只说道:“我也是林姑娘来接,跟了她去的,自己怎么能去呢?”平儿也就信了。大家说了一回话。同至王夫人处。刚巧尤氏和佩凤、偕鸾都在那里。宝钗道:“大嫂子今儿倒有空出来走走。”尤氏道:“哪里是有空哟,你大哥哥打发人来,接他们俩到任上去,好替了蓉儿回来,照管家务。我带她们来辞行的。”湘云道:“大嫂子,你是堂堂节度夫人,为什么自己不到任上去风光风光。”尤氏笑道:“像我这烧糊了的子,还风光什么?那蓉儿媳妇又是个木头,任什么事不肯开口。我若一走,那府里可就散了。”

  王夫人道:“那府里真亏你一个人撑着,从前有个凤丫头在世,我一切交给她,就没知道当家的苦处。这两年可尝够了。若不是宝丫头和平儿,还不知过到什么地步呢。”尤氏道”太太到底是福气人,若是蓉儿前头媳妇还在,我也舒服多了。”又问王夫人要南边什么东西,好叫蓉儿带了来。王夫人道:“我可短什么呢?只要他们在外头荣宗耀祖,比带什么东西都强。”一时,尤氏退下,平儿请到她那屋去坐坐。尤氏道:“我和宝二奶奶还有话要说呢。”又到宝钗处坐了一会儿,方才回去。

  此时贾兰在京圣眷甚隆,署邢部不到三个月,便实授吏部侍郎,入直军机赞襄政务。一切亲朋称贺,家庭训勉,无待细述。从此每日丑末寅初,就入朝办事。这两年朝廷将西郊静明清和诸园重新修复,奉皇太后驻跸。自春季至冬初,都在御园听政。贾兰因城内往来不便,只可在海淀赁了一所大四合住宅。携同梅氏、权哥儿在那里分住。到了六月底,正遇着时太庙,接着又有几处祭祀。皇上这些日子还宫听政,贾兰也带了梅氏母子回来。

  那天是七月初六,梅氏五鼓起来,照料贾兰入直。歇了一会儿,天已大亮,梳洗完了,见晨光尚早,想起明日便是七夕,和麝云、怜云取些秫秸面粉、零碎绸绢制成星桥云帱,并牛郎织女之像。牛郎装的是蓑衣草笠,织女穿的是云锦彩衣,以至机丝鞭辔妆镜巾箱,无一不备,而且迫肖如真。李纨见了,深喜她做得工巧。赶着约了探春、惜春、宝钗、平儿、湘云、岫烟在园中缀绵阁陈设巧台,预备下蛛盒针碗。又命婆子们采了许多瓜果莲藕,一面打发人分头去请薛宝琴和李纹、李绮。

  又因那天是巧姐的生日,也接她回来玩耍。刚好微雨新凉,缀锦阁下排列几十盆建兰,湘帘四垂,幽香袭袭。过了晌午,探春、惜春、岫烟、宝琴、李纹、李绮先后来到。宝钗带了蕙哥儿,平儿带了英哥儿,邢岫烟带了兰香,梅氏带权哥儿,还有那些丫鬟们,也打扮得花花绿绿,都来凑趣。大家见梅氏捏的牛郎织女栩翎如生,无不称异。

  蕙哥儿比他们大些,走到案前,指指说说,更为高兴。宝琴笑道:“姐姐和二嫂子叫他们小夫妻越今儿见见面罢。”探春笑道:“李三妹妹,我和你做个现成的大媒。”说着便拉着李绮走过去。探春抱了蕙哥儿,李绮抱了兰香,彼此交拜。蕙哥儿只是笑,探春、李绮又抱了他们向李纨、宝钗双拜。李纨笑道:“这两个孩子真是天生的一对儿,我都替宝二婶子喜欢。”探春道:“大妈和奶奶给什么见面礼呢?”李纨便叫碧月去取贾兰琼林宴的银杯,给了蕙哥儿,说道:“愿你也像你哥哥早早高中,玉堂归娶。”宝钗从髻上取下一支紫珠翠凤钗,递给邢岫烟道:“这就算我们的聘礼罢。”

  正在斗笑,丫鬟们回道:“姐儿回来了。”巧姐进来,先见了平儿,方和众人见礼。”说道:“我急得什么似的,偏是雇的车,那骡子只是走不快,这时候才赶到,可不迟了么?”李纨道:“你来的得正好,大家还没拜织女呢。”巧姐也把带来的几笼子蝈蝈,送给哥儿们玩。又抱着哥儿,逗他玩了一会儿。李纨见人已到齐,便催着丫鬟们把蜘蛛盒子摆上,各人标个暗记,一面供上瓜果莲藕,点起画烛,热着沉檀。

  众人依次拜了,只惜春不拜,笑道:“你们乞巧,我只守拙。”探春道:“玩儿的事,何必这么认真。”湘云笑道:“守拙也好,回头把傻大姐请出来,你多拜几拜就是了。”说得众人大笑。那些丫鬟们跟着也拜了,各人拿个绣针,在水碗里扔下。看他的影子有像棒锤的,有像秤钩的,也有像笔管的,各自猜想。语声一住,那蝈蝈便咯咯的乱叫。探春嫌吵,也有把供过的果子分给孩子们,说道:“你们带回去玩吧。”奶子、丫鬟们便哄着他们先自回去。这里众人三三两两到院中随意走走,看些秋色。有些懒散的,只在缀锦阁中闲话,或是拿出随身镜盒,匀脂扑粉。

  等到傍晚,大家揭起蜘蛛盒细看,少的只网了一两丝,也有网不成形的,只宝琴的像个八角,李纨的像冰纹,探春的像方胜,宝钗的像个如意,那兰香的刚好网成了一朵兰花,花心花瓣都有。众人都道:“到底是仙女的与众不同的。”李纨吩咐丫鬟们,把这些蜘蛛放在青草棵上,别伤了他。

  大家在帘前看了一回兰花,探春道:“刚才人多了,兰花的香一点闻不见,此刻才觉出来。”邢岫烟道:“兰花本是好静的,所以比作君子。”薛宝琴道:“常言说的春兰秋菊,咱们起过菊社,何不再起个兰社呢?”宝钗道:“若起兰花衬,再编出问兰、簪兰、兰影、兰梦各种题目,不但牵强,也决做不好。”李纨邀大家同至藕香榭坐席。

  那时候荷花开过,还有新开的晚荷,三朵两朵的隐在绿云堆里,更显得亭亭有致。大家传筹行酒,流连至初更方散。巧姐不及出城只得在平儿处住下。平儿和她说凤姐此番托梦,如何追恨既往,如何悬念目前。巧姐听得伤心,直哭了一夜。

  贾琏那晚,正在城外请吏部的人打点选缺之事,他早就捐复了同知,大加捐花样,本来可以望选的。只因贾珍托他看家,所以并没去投供。这回说贾蓉要回来了,便想趁此打点出去。贾兰虽是吏部堂官,到了选缺,还在司官经承们手里。这几天拜了两个司官,又和经承们在像姑下处宴会,就为此事。那天因夜晚了,不得赶城进来,第二天方得与巧姐见面。问知巧姐家庭和睦,也替她喜欢。又劝她姑爷捐个京官,出来历练。巧姐笑道:“他也捐了个中书科,可哪会做官哪?别叫他出来打嘴了。”

  又过了两天,贾蓉从南阳来到,贾蔷先得了信,通知贾琏,同在宁府等候。听说蓉哥儿到了,便一同迎了出来。只见贾蓉满面风尘,见着贾琏,连忙请安道:“二叔这回多受累了,我父亲本要替你想法子过班的,您一定不要,侄儿好好的买个丫头,孝敬二叔吧。”贾琏笑道“”我两头跑跑算什么,倒亏得你蔷兄弟一直在这里盯着,他和龄官那件事你早点替他办了罢。”贾蓉道:“这事早就该办的,我和我父亲说了,已经打发人带了款子替他办去了。蔷兄弟怎么谢我呢?”说罢,瞅着贾蔷一笑。贾蔷谢过贵蓉,又拜谢贾琏。贾琏笑道:“我只替你们传传话,也值得一谢么?”

  琏蔷二人又陪着贾蓉进去见尤氏。尤氏自是欢喜,说道:“你去了几年,官是升了。脸上可改了样儿了。”贾蓉道:“脸上比先前瘦些,身子倒还结实。”尤氏道:“若不是我尽着写信催你,你爷还不放你回来呢。家里现放着两三个世职,你媳妇还没添养,这不是一件要紧的事么?”又问姨娘们到那里可好,又细问贾珍的起居和在襄南的情形,说了好一会儿,方同琏蔷二人退下。

  那贾蓉在营里受了几年辛苦,同到家中自见舒服,却只歇了几天,又要赶到滦阳去。

  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直报怨赵伦犯秋宪 德胜才贾政领冬官

 

  话说贾蓉在家里歇了几天,便赶到滦阳行在。原来滦阳距畿辅甚近,本有个避署行宫。在先朝的时候,每逢夏秋之交,便在那里跸。一则便于秋季行猎,二则借此和各部落藩工都见见面。这些年久不举行了。

  此时海内升平,国家兴盛,皇上想要效法祖宗,这年七月中旬,便行幸滦阳。贾政、贾兰都在随扈之列,那里各衙门全是支搭帐棚。贾蓉到了,先往工部帐棚见过贾政,然后去寻贾兰。弟兄相见,谈到那回在南昌衙门里,把酒夜话,只隔了不到两年,又换了一番气象。那晚上即在吏部帐棚借住。

  次日入朝,递进膳牌。皇上念贾珍定乱功高,即时命贾蓉进见。问了许多军务上的情形,当面尉劳一番。又下了旨意,命他仍充御前侍卫三品龙禁尉。正赶上皇上要进围场,那些大小龙禁尉都骑着锦鞍骏马,前引后随,贾蓉也在其内。还有许多扈从御营,和部落藩长。走过乌泰山,那山只不过百十丈高,皇上降旨发下白鹰翎的御箭,给这些护驾人们,每人一枝,说道:“谁能谢过山头,射得最高的有赏。”

  一般健儿武士,各逞技能。有几个射过山头的,只贾蓉射得最高。皇上大喜,分别给赏,另赏给贾蓉二品冠服,当下就命内臣替他换上。还说道:“他是将门之子,出过仗立过功的,你们哪赶得上呢?”原来射过山头的都是几个部落名王,却被贾蓉将他们压倒,故有此番恩旨。谢恩下来,同列无不妒羡。到合围之时,扈卫将尉都随驾打生,贾蓉射倒了两只獐子、四、五只鹿。

  贾兰虽是文臣,因在军机,也扈从行。在御前也射中了两只鹿。皇上阵旨道:“你们衙门的状元前辈,只射了小小的獐子,先皇帝还有御制诗奖他。你这又比他强了。”就把射中的獐鹿赏给他们,又另赏给贾兰白玉烟壶、平金蟒缎。兄弟二人又都谢了恩。等到围散,同至工部帐棚,回明了贾政。贾政向来不轻易夸奖子弟,只说道:“蓉儿是见过仗的,胜过他们也不足为奇。

  兰儿只那年在东府里,练过几天靶子,也只算碰着的罢了。”一时又细问襄南情形,贾蓉略为说了。又问贾兰这两天有无重要政令。祖孙三人正说着话,小厮们摆上饭来。贾政吩咐添上匙箸,留他们同吃。一时饭罢,贾蓉、贾兰见贾政有些倦意,正要退下。

  只见吏部堂役俗名叫堂小马的,来此回道:“有本部司员求见大人。”贾兰忙回至自己帐棚。小厮们呈上大红单片,写的一行小字是“本部员外郎甄宝玉”。甄宝玉如何到了吏部呢?他原是捐纳员外郎,上年中了进士,殿试朝考,名次不高,因此请归原班掣分到部。贾兰仍待以长亲之礼,甄宝玉却自居属员,各尽其道。此时贾兰见了名片,忙叫快请。小厮们引他进来,宾主就座。甄宝玉从靴页中取出七八件奏稿,请贾兰一一画了,然后说些闲话。

  贾兰说起部中积弊太深,全由书办舞文图利,要想把胥吏首先裁去。甄宝玉道:“胥吏用事由於司官不懂例案,堂官又专心画黑稿,一切听其播弄。为今之计,只要将历来例案,彻底清理一番,有用的留下,重复或两歧的一概删掉,此后去繁就简,教司官们容易了解。堂官上头,再加一番考核,书办虽狡无从上下其手,裁不裁又有什么关系呢?”贾兰道:“姨丈所见甚卓。只是各司里留心部务的,眼下却也不多。”

  甄宝玉道:“岂但不肯留心,他们舞起弊来,比书办还要厉害呢。前几天在部里值日,收到江淮节度使一件来文,说是分发知县某某履历上叙的,是由江淮保案得官,本省查明原案,并无其人,因此咨部质问。左堂见了,命功司检案呈阅。原来司里把那批保案硬加上一个附片,列保了许多人,蒙混核准上去,到该行知原省的时候,却把附片掖起,以为万无一失的。不料这位偏偏分到在原省,就闹穿了。”

  贾兰惊讶道:“这样大案子,怎么我会不知道?”甄宝玉道:“这是京衙门接到的,大人随扈在此,所以不曾见着。将来各堂总要和您商量的。”贾兰道:“那功司印君姓赵的是哪里人?”甄宝玉道:“他就是赵全的少君,名叫赵伦。”贾兰道:“这又麻烦了,那赵全抄过我们的家产,此次把他儿子办重了,人家要说我挟仇下石。老办轻了,如此重案,上头能答应么?只怕连我们都要担处分呢。”甄宝玉道:“大人未免过虑。圣人也只说以直报怨,只要秉公办去,何恤那些浮言呢?”

  贾兰又和他说了一回闲话,甄宝玉又谈起选司新出个员外缺,求贾兰栽培。贾兰因他是原班即补,也答应了。一时内监们送来赏赐物件,又另赏奶茶饽饽。贾兰吩咐小厮们照例开赏,甄宝玉便告辞自去。次日贾兰至贾政处请安,提起赵伦之事。贾政道:“这个罪名办起来恐怕不轻,决非杖流可了。你们别幸灾乐祸,应该拿他做个鉴戒。那赵堂官轰轰烈烈的时候,哪想到有今日呢?过一、两日,刚好有便人回京,贾政於家信中将此事写上,也是儆戒大家的意思。

  此时荣国府中正忙着过中秋节。李纨、宝钗、平儿每天都在议事厅上,料理张贴,掂对节礼节赏,还有许多琐务。宝钗抽着空,仍旧教蕙哥儿识字念书。园子里桂花、芙蓉开得正盛,也无心玩赏。那天正在厅上理事,王夫人打发丫头来,吩咐道:“今儿是姨太太的生日,太太说请两位二奶奶去,就说太太身子不大好,本要亲自来的。”宝钗、平儿二人站起答应了。

  那丫头走后,宝钗笑道:“今儿那是我妈妈的生日,连太太也记错了。到底是上了岁数。”平儿道:“太太哪会记错,往年姨太太生日,太太没有不亲自去的。多半是那丫头说错了,我仿佛记得舅太太的生日,就在这两天,咱们回头上去再问问罢。”李纨道:“这些丫头们,口齿伶俐的真少。从先你们屋里有个小红,倒是好记性。我听她回凤奶奶的话,什么舅奶奶、姑奶奶的,说了一大套,一点儿也没有说错。怎么这些时总没见她了?”平儿道:“我们奶奶很喜欢那小红。那年奶奶过去,我见她手不大稳,就打发出去了,听说她爹妈给她择配,也是个好人家。她看不上那男的,整天家吵吵闹闹的,到底踉邻近一个坏小子逃走,被他卖在班子里了。”

  宝钗诧异道:“她不是林之孝的女儿么?难道林之孝夫妇就豁出去听她堕落?”平儿道:“她爹妈哪豁得出去哟。四处找到了,也没找着。还是后廊子的芸儿出去闲逛,碰着了她,定要留芸儿住下。因为芸儿开销不出,和老鸨子争吵,被堆子里抓去,这才闹出来了。如今她爹妈把小红赎出来,她死活要嫁芸儿。林之孝嫌芸儿不上进,还没有说定呢。”李纨道:“那么聪明伶俐,偏又犯了桃花命,怪可惜了的。”平儿道:“她妈那么老实,我们奶奶常说她是锯了嘴的葫芦,会养出这么一个浪蹄子,也不知是什么冤孽。”宝钗道:“你劝林之孝家的,把她给了芸儿就算了,管她上进不上进呢。若不然也安静不了。”

  正说着,秋纹进来道:“二奶奶的饭摆在哪里?”宝钗道:“我们都在这里吃,你去吩咐柳嫂子一起送了来吧。”秋纹去了一会儿,饭菜方才送到。碧月、莺儿等赶着摆上,大家吃了。李纨自回稻香村去。

  宝钗、平儿便同至王夫人处,问明了,果然是王子腾夫人的生日。各自回房打扮一番,带了莺儿、丰儿,小厮们将车拉至内仪们,候她们坐上才驾起驯骡。李贵、焙茗等骑马跟随,莺儿、丰儿另坐了小车,风驰电掣的去了。那里也传了一班小戏,宝钗、平儿听了几出,坐过晚席,至初更方回。

  宝钗见了王夫人,回至怡红院。蕙哥儿正靠着小几子上,和奶子丫头们摆七巧图玩。宝钗瞧见了便道:“什么时候了,还不哄他去睡。”碧痕道:“哥儿说的要等奶奶家来才睡呢。”奶子道:“奶奶看我们哥儿,这么点大就懂得这些道理。将来大了,还不是赛过他哥哥么?”宝钗换了家常衣服,抱着哥儿,哄他说笑一回。然后安歇。

  到了中秋节,贾府仍照着老规矩,自有一番庆贺。却因贾政、贾兰都不在家,老姐妹们人又少,大家鼓不起兴致,只在荣禧堂摆个家宴。王夫人领着众人拜了月,便团圆入席。比往年却添了李纨和梅氏母子,连蕙弟兄都算上,也坐得满满一桌。坐到半席,哥儿们都困了,由奶子们哄着去睡。王夫人本不喜饮,坐乏了,也先自出席歪着。一时席散,李纨、宝钗、湘云同回大观园去。

  出了上房院子,只见月光如水,庭阶明澈。便叫丫鬟们息了提灯,慢慢的闲步赏月。走到园门口,听得值班媳妇在屋里咭咭呱呱,说得起劲。宝钗是个有心眼的,悄悄的叫大家放轻脚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一个人说道:“从先都说那镇山太岁厉害,哪晓得这几个巡海夜叉比他来得更凶。如今连一分一毫都要算尽算绝,真叫咱们吃西北风了。”好像是钱荣媳妇的口音。

  又有一个人说道:“他们开口闭口,总说是老祖宗手里的规矩。那老祖宗是什么时候,数到现在至少也有一、二百年了。家里外头的情形和从前都不一样,还按着老辙儿走,哪里行得去呢?”像是郑好时媳妇的口音。又听钱荣媳妇道:“别的不必说,单就银钱上说。从先一两银子换多少大个钱,如今只换多少钱?那些物价也跟着长高了,还按老价钱买东西,人家肯赔着本卖么?”

  接着又是郑好时媳妇说道:“我最恨的是姓吴的,姓林的,不拘大小事,都要把合着,任什么人也不能出头说话。在这里就挨到白毛,也没有上进的路。别说当了大军机,就是当了皇上,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李纨听到这里,拉了宝钗一把道:“咱们走罢,听那些不相干的话做什么?”

  一路走入园中,月亮更好,满地下花荫树影,就像水晶池子里浮着许多荇藻。三人便在沁芳亭坐下,一同玩赏。湘云道:“如此好月,你们尽去听闲话,岂不傻气。”李纨笑道:“自来当家人是个骂档子。凤丫头挨够了,如今该轮着我们,这也是免不了的。”宝钗道:“既当家,就得拼着挨骂。他们嫌那老规矩,要想改动,也非只一人一事,我耳朵里都装满了。固然老规矩也有不合时的,可是从祖宗手里行到如今,不大出毛病,咱们看了几天的家,希利花拉都改了,一定要落下不是的。”李纨道:“落不是还是小事,祖宗手里定的规矩,其中都有深意。我们聪明才力,哪赶得上老辈。改好了不过如此,万一改糟了,上了他们的也还妥当。”

  王夫人又问如何得着环儿的下落,贾政才把详情说了。原因贾环那回盗卖东边庄地,随后贾琏去了,将庄产设法追回。本要扣留贾环的,无如他消息灵通,前两天便已逃走。一向躲在鞑靶部落,替酋长暗做军师,鼓动他们造反。又结合许多马贼,和官军对抗。见过几仗,未能得手。新近那些部落酋长因朝廷平定邪匪,畏威怀德,情愿服罪归诚。皇上大度涵容,准他们仍充藩卫。贾环在那里藏不住了,便单身逃回东边,被卡伦兵扣住,押到将军衙门。幸亏那驻守将军,知他是贾政之子、贾兰之叔,又和贾府素有交情,只把他暂时软禁,一面专信通知贾兰。

  贾兰得信,回明贾政,赶即打发人去,将贾环领回,交与包勇安置看管。就是贾政回京前两天的事。当下众人听了,莫不欣慰。探春道:“我们初意,就想把环兄弟圈住,偏被他走掉了,闹出许多乱子。实在还是圈起来妥当。”王夫人道:“我们也但愿环儿如此安顿。他也不至在外头闯祸,老爷也省得悬心。只是环儿这么大了,给他取个媳妇才是。”责政道:“他那贼头贼脑的,好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糟蹋。将来只可就东边将就对个亲罢。”

  一时吴新登上来回道:“衙门里司务厅,来请示正堂哪天到任。”又将门簿呈上,那上头写着一般勋旧世交来道喜的,已有几十位。还有治国公、安国公、史靖侯、锦乡伯几家,要共同送戏,凑个热闹。贾政一概摈谢,只吩咐明日到部,后日上陵。又有小厮们回道:“薛家蟠大爷、蝌二爷求见。”

  贾政因那年抄家,薛蝌格外关切,便命请至外书房相见,自己随即踱了出去。蟠、蝌二人见了,忙即下拜道贺。贾政连忙扶起,先问了薛姨妈的好,又问他们弟兄们近况。薛蟠道:“侄儿上回随同龙武中军平定近畿乱事,由都司职衔保了游击,现仍在神策府当差。舍弟侥幸中举,新近捐了主事,尚未分部。将来若分到姨夫属下,就叨庇多了。”

  贾政道:“二世兄气宇清华,将来还要高发的。若说在工部当差,熬到出头可很得一番火候,只我便是前车。”薛蝌道:“侄儿家寒,本要捐外官的,自揣不是吏材,平素学问也不够,因此想就个京曹,或者有读书之暇。”贾政道:“宦海风波,我是经过的。若非万不得已,那外官还是不做的为是。”

  又对薛蟠道:“大世兄近来老成多了,可见‘历练’两字是不可少的。”薛蟠道:“侄儿是个粗人,自小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想起从前所做所为,真不是人干的,还求姨夫多多教训。”贾政听得也笑了。薛蟠又道:“听说宝兄弟到了太虚幻境,究意是什么地方,算神仙不算呢?”贾政吧道:“古来神仙总离不开‘忠孝’二字,这畜生背君弃亲,只寻那儿女私情,就做了神仙,也是下品。”

  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蟠、蝌二人又拜见了贾赦。贾赦和薛蟠还说得来,无非谈些哪家馆子好,哪家戏子好,谁家车马讲究,谁家收藏精美。又说了好一会,方同薛蝌儿回去。

  那天探春从上房下来,和宝钗同至拢翠庵,庵中晚桂尚有余花,在花下坐了一回。湘云将菊花社的计划,以及预拟的十二个诗题,都说与探春。又笑道:“你不来提倡,我们也会想出法子来玩。”探春道:“这诗题推陈出新,倒亏你们从夹缝里想出来的。只有菊花已赏过两次了,这回必得想出个新样子来才有趣。不然就未免复重了。”湘云道:“我也和宝姐姐商量过,想借着潇湘馆,或是蘅芜院那两处宽绰的地方,把一带抄手游廊全摆上盆菊,只要二、三百盆也很够富丽了。”

  探春道:“这意境还是平常的。讲究赏菊的是要看他澹姿逸致,何在乎以多为贵。”湘云道:“三姐姐必有妙论,寡人愿安承教。”探春道:“玩儿的事也要用一番心思,我想可着屋子做一架曲曲折折的玻璃围屏,夹层里安上各色灯彩,挑些细种的菊花配着颜色,摆在里头。白天固然好看,到夜里把灯点上,花光花彩都从玻璃里烘托出来,那才是个大观呢。”宝钗道:“好可是好,只怕太费了。日子太近,也未必赶得及。”探春道:“眼前还有十来天工夫,有什么赶不及的?那围屏只要朴雅,不用雕刻,也费不了多少钱。你们当家的人,事事都要节啬,那不如连菊花社也不要办,岂不更省?”

  湘云道:“咱们决计就这样办去,这点费用大家摊个份子,也不用动公中的。那地方还没说完,究竟是哪一处好呢?”探春道:“依我看,还是潇湘馆好。那里又宽绍又幽雅,横竖林丫头决不会闹鬼,大家可以相信的。”湘云笑道:“我们请她还怕请不到。她若肯来闹鬼,正好捉住她,叫她做诗。”宝钗道:“我就吩咐他们,传工匠赶着做去。可是三妹妹你得在重阳前早几天来这里住下,帮着我们布置。”惜春在隔壁房里打坐完了,走过来,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引起兴致,说道:“那几天我也来帮你们的忙,咱们要把历来赏菊的通压了下去,才不枉了三姐姐这番心思。”

  那晚,探春约湘云同至秋爽斋下塌,就灯下详细计议,将如何布席,如何陈设,以及茶具、食单逐一都商定了。第二天探春先告辞回去,约定了九月初六七是必来的。这里宝钗先吩咐小厮婆子们,将潇湘馆前后廊厦都打扫收拾干净。一面整理院中花竹,把那些枯萎的单枝、横生的恶竹,全都剪掉。又和湘云亲自去看,安排些细巧家具和书画陈设。又相度地势宽窄高矮,先画出困屏图样,交给管事们传工匠赶制。又到花窖里拣出各色珍种细菊,约有三百多种,都换了一色宜兴窑的盆子。按着菊谱标出名色。连茑儿、秋纹、入画、翠缕诸人也跟着忙了十来天,方才大致齐备。

  有一天,莺儿、翠缕正看着婆子们收拾屋子,从墙缝里抬出一张砑碧旧笺,宝钗瞧见了,忙道:“别扔掉,拿给我们看看。”翠缕递过来,原来是黛玉的残稿,便与湘云同看。那张旧笺已被灰尘沾满,变成斑斑驳驳,字迹尚依稀可辨。写的是:

  水晶屏上金蕤影,茜纱窗下秋人醒。

  鹊踏枝梦生夜寒,明目繁霜压千梗。

  灯前一瞥聚秋魂,舞蝶啼蛩漫怨恩。

  伫月纵教留晚秀,频烟知不慕春暄。

  九云缥缈霓裳下,梦影如潮万花泻。

  有情天地驻秋香,莫倚怨萧歌子夜。

  其中有几个字剥蚀模糊,好容易才看出来。湘云道:“这首也像是对菊之作,不知她什么时候作的。”宝钗道:“前半首还是她平日口气,后半首转得更好,於新警之中兼有寓意。咱们裱起来,留着给大家看罢。”当下就交给小厮们按去。

  不几天探春便来了,宝钗又打发人,分头去请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诸人。此时围屏业已制成,看着工匠们安设好了,又忙着匀配菊花,添缀灯彩。宝钗、湘云、探春、惜春都在那里指挥布置。忽见莺儿匆忙进来,回道:“太太来了。”

  不知王夫人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展菊屏芳筵招姊妹 降木筏雅咏接仙凡

 

  话说王夫人听丫鬟们说起宝钗、探春诸人,在潇湘论安排菊花围屏,做得如何精致。那天刚好清闲,便坐上小竹轿子,带着玉钏几、绣凤向大观园而来。只见园中霜叶斓斑,山石上的薜荔更红得可爱。一路看着风景。不觉已到了潇湘馆。莺儿在门外望见,连忙进去通知宝钗,大家都出来迎接。探春道:“太太今儿高兴,也来看看菊花。”王夫人道:“菊花倒常见的,听说你们做得新鲜围屏,我来凑个热闹。”宝钗道:“是三妹妹出的样子,也只糙做的,在屋里摆着呢。”

  王夫人下了竹轿,扶着绣凤走进屋来。留心细看,那紫檀条几后头挂的赵仲穆着色的渊明采菊图,旁边挂着怀素八言对联,句子是“九秋之英是钟正色,群雍既息以表孤芳。”那草书写得非常飞舞。条几上摆着菊花石的山子、水晶花囊、冻石鼎,屋里周围都是曲曲折折的架屏,两面装着整扇大玻璃。内里分为四层,每层都摆列许多盆菊,一色是宜兴磁盐。每盒各级着一个牙牌,上镌花名,如绿剪绒、红豆幢、天仙锦、桃花球、玉蝴蝶、银带围、古铜芙蓉、银红龙种种名色不一。花上安着灯彩,是各色细粉做的。菊花中嵌细烛,乍看与真花无异。

  王夫人带领众人,绕着围屏走了一周,笑道:“真难为你们,不但这法子想得巧,连花儿也不是胡乱摆的。只看那各颜色,深浅浓淡,配得多么合眼。”宝钗道:“这都是莺儿掂对的。她平常打络子、编花篮。都讲究配色。所以我们叫她帮着调度,还算不错。”王夫人道:“我看过多少菊花,那些府第不必说了。前年皇太后万寿,跟着一班诰命去祝,从宫门起一直到殿上,都摆的菊花山子,多是很多了,哪有这么精致呢。”

  湘云道:“三妹妹说的,玩的事也得费一番心思才有趣味。我们听了她的话,从上月底就忙起,直忙到今天。四妹妹向来懒怠动的,这回也打起精神,忙了两三天了。”探春道:“我们只重阳那天,在这里起社做诗,老爷若高兴,不拘哪天,邀那班清客们做个赏菊雅集,也好借此散闷。”王夫人道:“老爷也喜欢菊花。那年出去赏菊,还带了宝玉、兰儿一起去做诗的。昨儿我和他说起,他也要来看看呢。”沉了一会儿,又说道:“宝玉向来好玩儿的,他若在家看见了,不知要怎么高兴!”说着,不胜伤感。

  宝钗听了这话,眼圈也红了。湘云道:“重阳那天,我们还想请二哥哥、林姐姐同到这里来做诗,若是请得到,太太要问他什么话都好问的。”王夫人忙道:“你们怎么请法?真能把他找了来么“?探春道:“太太别听她胡扯,也不过扶鸾请仙罢了。”一时平儿同着嫣红也来了,各房丫鬟们三三两两的,也来看个新鲜,都称奇赞美不止。

  到了重阳头一天,薛宝琴和李纹、李绮都来大观园住下,先至潇湘馆看了一回,那天捡得的黛玉诗稿,已裱得了钉在墙上。宝钗指给他们看,大家都道:这真巧了,偏也是咏菊花的。宝琴道:“依我看,就是上回起菊花社,她余兴未尽,那晚上就在灯下做的。只看那起首句,不是分明说着么?”探春道:“明天请乩,若是她来了,咱们问问她。”晚上宝琴住在宝钗处。

  次日早起同宝钗先到潇湘馆。探春、湘云已在那里,大家看着丫鬟们布置,将水晶花囊注了水,插了各色折枝菊花。又把冻石鼎里添了龙涎香,围屏前面摆列许多檀几绣墩,几上各放一个旧磁瓶,一个宣德炉,也一样供菊焚香。笔墨纸砚件件精美。那大理石屏风上,黏着一张冰雪长笺,上写十二个诗题:晒菊第一、插菊第二、养菊第三、探菊第四、乞菊第五、担菊第六、就菊第七、评菊第八、采菊第九、别菊第十、酿菊第十一、枕菊第十二。屏下花梨圆几放着两个韵盒,分上下平各贮牙牌十五。那边乌木方桌上另放着木筏乱笔,香鼎烛盘。

  将近晌午,惜春、岫烟、李纹、李绮陆续到来,只李纨最后。探春道:“大嫂子今儿来晚了,有什么事么?”李纨道:“兰儿从滦阳回来,进城来见我,我们说说话,就耽搁了一会儿。”

  大家绕着菊屏,流连玩赏一番,又去看了诗题。湘云道:“我拟的十二个诗题,也是有次序的。未有菊苗之先,要晒那花子,故以晒菊为首。也有些从菊技分插,不由晒子的,故次以插菊。既有菊,便须培养爱护,故又次以养菊。到菊花将开,就有来探信的,还有向邻园去讨的,于是有探菊、乞菊。乞到便须担回,放是接以担菊。那乞不到的,只好到别处去赏,则就菊亦不可少。无论或乞、或就,总要一番评赏,乃继以评菊。到那将残未残的时候,来在瓶中,还可多支几日,故又继以采菊。实在到了秋老菊残,也只可伤心一别,故以别菊作一番归宿。至於酿菊、枕菊,乃是赏菊余事,以寄有余不尽之意。你们以为何如?”

  大家都道:“菊花的好处,这才概括得住。合上前次诗题,正是两扇妙文。”又说定仍推稻香老农主社,藕香榭监场誊录。邢岫烟道:“我们新入社的,还没有别号,怎么称呼?”湘云道:“你不是槛外人的旧交么?我送你一别号,叫做槛梅逸友。”邢岫烟道:“这个不过偶尔用用,呼牛呼马,都无不可。他们几位怎么样呢?”李纨道:“我们家里从先有个忆园,也有许多座落,我只记得兰和小谷,纹妹妹、绮妹妹就题作兰、谷罢了。”李纹道:“宝姐姐,你也替琴妹妹题一个吧。”宝钗道:“管她呢,让她自己想去。”湘云见天已近午,笑道:“我们吃了饭再做诗吧。人家说文章是要酒饭压出来的,空肚子哪有诗呢?”一面说着,便叫摆饭。

  原来湘云和宝钗、探春商量,专挑那大家喜吃的菜。内中有牡丹江出的新鲜白鱼,是包勇新近托贡使带来的。其风味更在长江鲥鱼之上,宝钗也交给柳嫂子去烹治。又另替惜春备了素斋。当下公推岫烟坐了首席,李纹、李绮左右列坐,然后才是宝琴、探春诸人。大家因要做诗,都不敢尽量多饮。上到白鱼,挨坐都预备了小碟姜醋。探春尝了一块,笑道:“这也有点螃蟹味。”湘云道:“上回吃蟹还做了几首诗,这比螃蟹又强了,回头也该拿他做个诗题,才不负此美味。”

  少时饭罢漱茶,大家散坐。岫烟道:“咱们先请乩呢,还是先做诗?”湘云道:“咱们各人先认了题,拈了韵,只把首尾两题留给潇湘、怡红就是了。”宝钗道:“潇湘诗才敏捷,只一题不够展布的,总算她来就我们,把就菊也留给他吧。”

  於是众人各蘸了笔,到石屏风下,各自挑拣诗题。拣定的便在诗题下标个记号,或蘅、或蕉、或霞。岫烟、纹、绮也用了新起别号,又都在韵盒中各拈了韵。李纨道:“你们向来不喜限韵,为什么又自讨若吃?”探春道:“前儿有人逛东庙去,见那韵牌很有趣,买了送我的。咱们试着玩玩,还有仄韵的,今儿用不着,没有放上。”宝琴笑道:“多半是三姐夫孝敬的罢。”探春笑而不答。

  大家就坐吃了茶,各自散步。李纨将限香点上,自去廊子上和惜春闲话,听她谈些释典。宝钗看着莺儿采了好些晚桂,编成桂花球,引蕙哥儿玩耍。探春从屋内走出,见宝琴扶着太湖石边一竿翠竹,在那里出神。因笑道:“你们瞧琴妹妹这幅倚竹图,仇十洲未必画得出来。不用说时下的改玉壶了。”

  湘云没听见,只蹲在竹丛下,看苔地里蚂蚁纷纷来去。李纹、李绮却还在屋里闲步。李绮走到西墙边,看墙上挂的崔白、谢远两帧工笔菊花,不觉就站住了,口中还在吟哦。一时探春走进屋来,取乌银自斟壶,把那玫瑰花浸的酒喝了一口,便就座去写。写了又抹,似推敲未定。

  玉琴定了神,对湘云道:“云姐姐尽着蹲在那里做什么?潮地里要受病的。香也怕要完了。”湘云道:“你去写你的,别管我。”宝琴进来,见纹、绮姐妹各己写了一大半,便也赶着写,去交与惜春。惜春道:“琴姐姐,你也该起个别号哟。”宝琴笑道:“起个什么呢?我从前到过外洋,就叫做云槎归客吧。”

  又看了一回菊花,重走廊外。见宝钗尚在摆弄桂花球,忙唤道:“姐姐诗可成了么?”宝钗道:“已有一首,只是不大好。”说着将花球送与宝琴、湘云每人一个,便拉着湘云进去写诗。等了一顿饭的功夫,大家都交齐了。惜春取了一张藏经笺,重新誉出。李纨接过从头细看,那诗是:

  插菊蕉下客

  邻圃携来学插秧,稚枝新试土膏香。

  抽根多谢空篱雨,着手犹沾旧径霜。

  深浅意怜难得地,横斜影爱渐成行。

  殷勤酬取西风醉,伴我吟巾一晌狂。

  养菊枕霞旧友

  酝酿风光到散英,篱边槛外几阴晴。

  节完老圃支心力,格肖幽人蕴性情。

  寒雨融来三径足,晚霜炼就一枝清。

  若逢寿客应相问,商略丹经证摄生。

  探菊云槎归客

  寒芳着意引行裙,蛮初携眷意已醺。

  老圃开迟如有待,幽篱信到定相闻。

  葛巾梦试重阳雨,芒屦香随一径云。

  为报霜风消息早,西园飞蝶已纷纷。

  乞菊兰卓隐

  乞与霜从照素襟,分香应不待秋深。

  芳情偶效沿门钵,寒色容叨布地金。

  同好未妨花结托,无厌还共蝶追寻。

  何缘报答西风赐,且拣狂枝压鬓簪。

  担菊蘅芜君

  移取篱栽趁晓暾,筠笼稳载到柴门。

  压装影重秋无价,过陌香多梦有痕。

  一路西民黄叶径,满肩寒雨白沙村。

  漉巾对汝须沉醉,莫负霜天老瓦盆。

  评菊谷居士

  堰蹇篱东与世违,孤高莫谓赏音稀。

  幽芳何意争高下,逸格犹应较瘦肥。

  细辨香名镌玉篆,试摹淡影印金徵。

  人间真菊由来少,丹素评量恐亦非。

  采菊蘅芜君

  采采霜英莫待残,拣来称意料应难。

  蜂须香重回身惹,麂眼秋多出手寒。

  商略幽妆停玉翦,忖量高格避金盘。

  休言老圃风光尽,还与骚人伴箨冠。

  别菊枕霞旧友

  秋老闲园欲别时,搴芳惆怅似临歧。

  闲篱顾影情俱远,冷枕留香梦与期。

  怨蝶霜屏成独往,啼将月地诉相思。

  卷帘人瘦君知否,后约花前莫更近。

  酿菊槛梅逸友

  碎拾金英助拍浮,寒芳泛酒出新眸。

  南阳饮者多狂客,彭泽归兮署醉侯。

  霜瓮香供千日赏,糟床味占十分秋。

  葛巾漉罢风情在,商略衔杯话旧游。

  众人也都看了,彼此赞扬一番。宝钗道:“还是先请稻香老农评定,还是等扶了乩一起再评呢?邢岫烟道:“我们尘俗之作,岂可与仙诗并衡,还是各自评定吧。”李纨道:“这诗差不多工力相等,必要分个甲乙,只可妄加月旦了。依我评定,采菊第一,担菊第二,别菊第三,然后才是探菊、评菊、插菊、酿菊、乞菊、养菊,不知对与不对?”宝琴、岫烟、湘云都道:“极为公允。”

  宝钗道:“我那两首也不好,我却爱那探菊‘老圃开迟如有待,幽篱信到定相闻。’把探字的神味都活画出来。‘葛巾’‘芒履’一联,也很有风韵。还有插菊那两句:“深浅意怜难得地,横斜影爱渐成行。‘专用白描更耐人寻味,似乎都在我所做之上。”探春道:“据我看那乞菊中四句,意味也甚深远。酿菊那首’狂客‘’醉侯‘一联更是名句。”

  李纹道:“我做的究竟粗浅,哪有蘅芜那两句名贵,’一路西风黄叶径,满肩寒雨白沙村‘置之唐人诗中,也要推倒一时,比采菊那首还好呢。”李纨道:“若以诗论,首首都好,只采菊那首,通体匀称,命意也高。其余尽多佳句,就是养菊那首’寒雨‘’晚露‘一联,也何尝不好。”大家又评论了一回。宝钗道:“这诗且放着慢慢细评,先请邢妹妹扶鸾吧。”

  岫烟道:“要扶乩还得朱笔黄纸,那香炉里也得添些降香。”湘云忙命翠缕将朱笔珠砚黄纸取来,一面添香烛,少时便已齐备。岫烟拈笔画了一道请符,在香炉内化了,口中默叩一番,然后和宝钗扶起乩筏,那木筏连画了十多个圈,便写出字来。

  湘云一字一字的照录,大家看是“守土在此”四字,知是土地神降。岫烟道:“你们要请哪位仙驾,写明了在炉里焚化了吧。湘云忙即写道:“恭请神瑛侍者、绛珠仙子降坛。”写完化了,那木筏又圈了两三圈,写道:“少止候降。”於是岫烟、宝钗将木筏放下暂息。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重新扶起,只见木筏运转如飞,盘中沙都要飞起似的。湘云用全神注视,念给惜春照写,原来是一首七言律诗,大家看是:

  神岳迢遥下彩鸾,瑛盘片月挂云端。

  绛槎路回初回指,珠柱尘封久罢弹。

  同傍海山鸥梦稳,来经城阙鹤衣寒。

  话残龙汉三千劫,旧恨凄迷绕画栏。

  诗句上分明嵌着”神瑛绛珠同来话旧“八字,知是宝、黛玉降坛,不禁悲喜交集。探春、湘云正要问话,那木筏尚飞舞不停,又写了一段骈语,是:

  玉宇初还,云鸾迢递。琼津一别,秋燕低迷。萧歌台空,镜沉阁掩。芙蓉旧渚,草湮步之痕;鹦鹉空帘,尘唾绒之迹。鹊来雁去,冉冉春秋。麝暮莺朝,依依微笑。倚湘屏而自语,感楚佩之虚捐。不谓离云。复乘梦雨。红闺好事,重开菊社之觞,碧落连骖,同话桃都之景。晶屏四映,紫姹红嫣。烛桦双行,珠辉玉灿。地依故垒,梅梁之土犹香;座接旧盟,兰渚之波未远。问讯蘅芜之梦,忆否仙山,低徊芍药之石,依稀芳宴。客来蕉下,隍鹿难寻。句忆稻香,村帘宛在。况有仲姬善画,谢女工吟。戚畹谭邢,六逸七贤之目;巾笄丁陆,二难四美之间。雅谈与玉蕊同清,新咏共金英竟丽。通辞洛浦独阻波。对面蓬山,犹怜隔雾。句如招鹤,惊崔颢之在前;在亦涂鸦,恐秦嘉之匿笑。聊借磷彬之简,略伸缱绻之情。菊泉为酒,定胜流霞。木笔能花,居然垂露。西风无恙,久抛写韵之轩;斜日相逢,且认疏香之阁。

  那乩笔写得飞快,大家看一句赞美一句。探春道:“这篇文字,雅近六朝,难得在顷刻之间,把昔事今情写得如此周匝。”宝钗道:“我们只见过她的诗词,不知她骈文也好到如此。”湘云便默叩那首七古是何时做。乩上写道:“菊社归迟,霜屏夜永。偶成未惬,久弃如遗。不图劫外之身,复睹焚余之草。蘅姐何不为我藏拙?”湘云又问那边园子盖成了没有,乩上答之以诗,那诗是:

  会真园接赤霞宫,雾幔云扉似画中。

  记取后期三五夜,小琼华畔绿荷风。

  底下又圈了十几圈,那木筏渐渐缓了下来,写道:“浊玉敬叩庭闱万福,姐姐安乐。”又写了两首律诗是:

  轻解尘裾上太清,天风高处跨龙行。

  十洲紫水供汤沐,上界珠宫列姓名。

  似梦园林才小别,有情花鸟总长生。

  思量只负春晖重,每指飞云望凤城。

  惘惘循廊忆昔游,重来风物足淹留。

  迸阶稚笋添佳气,绕座狂花占好秋。

  携手行行情踯躅,关心处处意绸缪。

  冷香还识诗人否,欲乞寒英柱杖头。

  李纨道:“这的确是宝二爷的诗,比从前也老练了。”湘云道:“人家在天上都考中了,听说有一篇清虚殿记,各界神仙都敛手推服,哪里还是从前的宝二爷呢?”宝钗又命秋纹把蕙哥儿抱了来,在坛下拜了,乩上写道:

  劳卿画荻,勖尔披蒲。

  郎官词苑,辅弼皇图。

  探春悄悄的说道:“后两句像是蕙哥儿将来的前程,怎么又是郎官,又是词苑呢?”宝琴道:“未来的事谁能知道。你们何必管窥蠡测。”湘云道:“别耽误了正经,就请做菊花诗吧。”惜春连忙写了晒菊、就菊、枕菊三个题目,底下也注了瑛绛各字。湘云又替拈了韵,都供在乩盘前头。只见木筏徐转,不住的画圈,好像沉吟构思似的。好一会儿才写出来,写的是:

  晒菊神瑛侍者

  烘湛晴昼茁新丛,分与陌和仗化工。

  收子荒篱霜老后,分苗野圃日斜中。

  预储秋色三庚课,催绽寒香一暖功。

  出入移盆勤护惜,要看抽艳向西风。

  众人看了都道:“这首诗非常工炼,比他往时率意之作真不像一手做的。”探春道:“只‘预储秋色’‘催绽寒香’两句咱们就做不出来。”湘云道:“我听袭人说,二哥哥在社里做的诗,都是故意草率,怕占在姐姐妹妹的前头,叫人家不高兴。其实他的诗才,也不在潇湘以下。”宝琴笑道:“怪不得他越是落第,越见得高兴,原来他是故意让人的。”正在谈论,那乩笔又写道:“诗思若涩,颇为绛珠所晒,今且看渠挥洒。”又转了几转,乩笔便飞快起来,写出一首诗是:

  就菊绛珠仙子

  无赖重阳及此朝,款秋有惜散筇遥。

  迎门晚秀邀诗屐,点砌寒芳待酒瓢。

  伴影雁来巡冷径,舆香人到做疏寮。

  殷勤问讯东离畔,暗碟相逢若手招。

  李纨看了先笑道:“绛珠口吻却又不同,若是一起评定,又要让她夺魁了。”探春道:“只看她句句新巧,不直落人窠臼,正和从前咏菊、问菊诸作是一样的机杼。”宝琴道:“那‘伴影’‘舆香’一联,固然幽隽。我最爱那末句‘暗蝶相逢若手招’,是背面敷粉的法子,把就字神味都烘托出来,真是绝世聪明,别人不会想到的。”谈论未了,那枕菊一首也飞的写出来了,探春、宝琴等忙又凑过去看,写的是:

  枕菊绛珠仙子

  收拾秋情对夜灯,游仙一觉万花凭。

  幽窗偎梦霜成缬,短榻兜香月有棱。

  倦绪倚随蛩琐碎,芳怀惹到蝶梦腾。

  醒来刚对晶屏影,紫艳伶俜怨不胜。

  湘云道:“这首诗更胜於就菊,真是后来居上。”邢岫烟道:“这两首诗,就烧了灰也认得是他做的。”此时蕙哥儿叫秋纹抱着他,站在乩盘边看着写字,有认得的,也跟着念念,却念不成句。忽向秋纹道:“你们都说我爷家来了,怎么我瞧不见呢?”秋纹道:“二爷如今成了仙了,怎么能跟平常人见面?”蕙哥儿道:“什么叫做成仙?怎么别人不成仙,单是我爷成了仙呢?”秋纹道:“你兰大哥的爷,不也是成仙去了么?”蕙哥儿道:“怎么着才能见着我爷哪?我妈站在那儿他见着了没有?”

  宝钗扶着乩笔,听他说到这里,心中也着实难过。向蕙哥儿道:“小孩子别说那些傻话,看人家听见了笑话你。”蕙哥儿才不敢说了。惜春因天色渐晚,看不见写字,便催掌灯。

  少时,丫鬟们掌灯进来,宝钗命他们将围屏上菊花灯的细蜡也都一一点上,登时屋内通明。那灯上的花与盆内的花本都是一色的,看着只像菊花里放出灯光、五光十色,非常好看。又都从玻璃屏里射将出来,只觉一片锦绣迷离,辨不出是灯光,花影。又有姐妹们和一般丫鬟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围屏前来来去去,把潇湘馆围成了一座大锦屏风。大家都道:“比白天里还要好看。”湘云笑道:“如此丽景,岂可无诗?请绛珠再做一篇长古,方可尽今日之胜。”邢岫烟向乩上默祝一番。

  那木筏又转了几转,写道:“吟兴未阑,清漏已晚。重闱悬待,未可久留。异日当补记兹游,别成篇什,博诸姐妹一笑。蘅霞珍重,勿忘后约。行矣!倦然!”写完了,木筏便寂然不动。

  众人起先只顾看诗、评诗,到了此时,对着泪烛残香都不免有些伤感。宝钗、探春、湘云三人更觉得满怀凄黯,说不出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探春说道:“天也不早了,咱们把乩坛撤下,吩咐他们摆饭吧。”丫鬟们答应了。

  正在料理,只见平儿匆忙走来道:“怎么乩坛都要撤了,我要问我们奶奶的话,可惜来晚了一步。刚才太太听见,说宝二爷、林姑娘都来了,也赶着要来瞧瞧,偏偏舅太太来谢寿,尽坐着不走,把太太急得什么似的,你们再给请一请吧。”

  不知邢岫烟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忏宿冤吁佛拯呆蟠 践成约会真挚嫠史

 

  说话宝玉、黛玉同至潇湘馆降乩,正值大观园中姐妹们新制了玻璃围屏,满摆着菊花,在那里起诗社赏菊。宝玉、黛玉看了一回,都很高兴,照着他们分的题,拈的韵,各自做诗,从乩筏上写了出来。那时天近黄昏,菊花屏里的彩灯已都点上,花光灯影灿若云霞。湘云尚要黛玉做篇长古,以纪今日胜集。黛玉瞧着墙上钉的那首诗稿,想要自己叠韵,已想了一两句,尚在吟哦。宝玉道:“天不早了,老太太还等着呢。好妹妹,咱们家去罢。”见黛玉不走,又再三的央及。黛玉没法子,只可留字别人众人,和他一同回去。

  一时到了赤霞宫,便同至贾母处。贾母正和贾夫人、凤姐、尤二姐、迎春五个人斗纸牌,鸳鸯在旁帮贾母看着。正要斗出一张牌,不知斗哪张好,在那里仔细掂对。迎春一抬眼,瞧见宝、黛二人走进来,便笑道:“宝兄弟,你们回来的真快,家时都好罢?”黛玉笑道:“急着要去也是他,到了那里又急着要回来。我瞧那屋里都掌上灯,天也是不早了,走到半路上,哪知还带着太阳呢。”

  贾夫人道:“你们家去,都见着了么?”宝玉道:“只见着诗社里几个姐妹,也没得说话。他们正在园子里赏菊花做诗,迫着我们也做了。我怕老太太惦记,赶着回来的。”黛玉又夸赞他们做的菊花屏如何精致。迎春道:“他们真会玩,多半是云妹妹想的主意,别人也没这种闲心思。”

  贾母听见搭话道:“云丫头怪可怜的,单零零没法子过,搬在咱们家里,她住在哪儿呢?”黛玉道:“她跟着四妹妹住在拢翠庵。他们姐妹俩倒说得来,也是缘份。”责母道:“四丫头小小年纪,怎么要到庵里去住?正该说个婆家才对。”迎春道:“四妹妹的脾气个别,早就羡慕妙师父,如今真顶了妙师父的缺了。”贾母又问道:“家里有什么事没有?”黛玉道:“听说老爷升了尚书,兰哥儿进了军机,这都是大喜的事。那抄咱们家的赵堂官,父子都下在刑部监了。”

  贾母念了一声佛道:“世界上真有报应。”说着仍旧瞧着手上的牌道:“这二索怎么能斗呢?一斗出去,姑太太就满了。”鸳鸯又替搬动一回,另打了一张闲牌。贾母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宝、黛二人说话。一时又道:“宝玉,你出来也这么久了,既到了家为什么不见见你老爷、太太?”宝玉笑道:“到了那里,土地爷早已拧着拐棍,在仪门外头候着,一直就领着往潇湘馆去做诗,哪容我们往上房去呢?倒是在那里见着蕙哥儿了。”贾母道:“蕙哥儿好玩吧?也该懂事了。”

  黛玉道:“那孩子真聪明,我见他扒在乩坛旁边,眼里瞧我们写字,还不断的和秋纹说话。虽是小孩子话,也有些道理,将来一定是有出息的。”贾母道:“你们饿了罢?”黛玉道:“他们供的重阳花糕,我吃了点儿。”凤姐道:“敢则今儿是重阳,咱们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把节也混忘了。蒸花糕是来不及,回头叫厨房里提另弄点吃食,或是来个菊花锅子,应应景吧。”贾母笑道:“就是凤丫头嘴馋,也不说咱们怎么赏菊花,一想就想到吃食上去了。”凤姐笑道:“是我嘴馋,等一会儿吃食来了,老祖宗和大家都别吃,让我一个人吃个痛快。”宝玉笑道:“我一定不吃你的。”大家笑了一回。

  宝玉、黛玉正要退下,凤姐道:“林妹妹,我这里走不开,劳你驾,叫他们给老太太预备点应节的吃食,我也跟着沾点光。”黛玉笑道:“我可不大在行,叫他们开出单子来,你随便挑罢。”当下走至外屋,便叫侍女们吩咐一番,自同宝玉回至留春院。

  原来会真园落成之后,贾母带了贾夫人和众姐妹也逛了两天,山上的延青阁,水中的小琼华,都逛到了。贾母向来爱逛园子,自甚欢喜,那晚上便和宝、黛二人说道:“园子里有人住,家里的园子,从前你们住着有多好。后来空着,就生出好些鬼话。你们明儿还是搬到园子里住去罢。”宝玉本有此意,次日便同黛玉入园去,看着侍女们布置一番。过两天就回了贾母,搬进园中居住。

  宝、黛夫妇带了晴雯、紫鹃,都住在留春院。金钏儿和芳官、籍官住在湘春馆。麝月、四儿住在蘅香苑。那两处宝玉也随便歇息。贾母因园中太空,吩咐各处座落都拨些侍女常来照管,又接了妙玉住在金粟庵,香菱住在瑶林仙馆。又命迎春搬至旧月庐,凤姐、尤二姐也搬在护春堂的偏院,取其离贾母上房较近。登时园中便热闹起来,只贾夫人来时,仍旧和贾母同住。

  那太虚幻境的花木本来是四时不断,八节长春,园内结构又好,各种花树全是整片成林的。旧月的梅花、金粟庵的桂花,比起大观园来多了好几倍。此外还有牡丹亭、芍药圃、茶靡院、芙蓉洲各擅其胜。宝玉还嫌美中不足,又添种了许多奇花异卉,真是蓬莱天地,锦绣园林。丫鬟中如晴雯、金钏儿都是喜欢玩耍的,芳官、藕官、四几年纪较小,更是天真烂漫。又有一般侍女们,也是好玩的居多,每日聚在一起,不是寻花斗草,便是品竹调丝。有时还要秋千,捉迷藏,做种种游戏,哪肯在屋里闷着。

  那天宝玉、黛玉回来,见留春院内房栊静悄,不闻人声。行至抱厦,只紫鹃出来迎接,宝玉问道:“晴雯上哪里去了?”紫鹃道:“刚才金钏儿和芳官来这里,拉我们出去划船玩。我说二爷和姑娘就要家来的,拦她们别去,哪里肯听,此刻多半在船上呢!”宝玉道:“你们出去玩玩也好,省得在家里闷出病来。”黛玉道:“倒是他们玩的对了,今儿亏得紫鹃没出去,若都去了,这里可交给谁呢?”紫鹃道:“姑娘这回去,和宝姑娘、三姑娘她们都见面了么?”

  黛玉道:“傻丫头,我们去降乩,又不是托梦,见着他们也是装哑吧,还不是和没见一样么!只做了一回诗,便回来了。”紫鹃笑道:“那有多么憋闷哟!我就是忘不了那潇湘馆,还是那个样儿么?”黛玉道:“今儿就在潇湘馆做诗,那房子哪会改样儿?他们可着屋子安了玻璃屏风,把菊花摆在屏风里,还做了好些菊花,倒很有趣。”紫鹃道:“姑娘在家里的时候也起菊花社,还没有这样玩过呢!”黛玉道:“我那年把些诗稿都烧了,哪知还没烧掉的,被他们捡出来,钉在那里。我恨不能抢过来撕了!”宝玉道:“那又何必呢?你那诗我都记得,已经默记出一本来,就撕了也是白烧。”

  黛玉瞅着宝玉道:“你真多事,可不许拿出去给人瞧。若有一个瞧见,我非烧掉了不可。”说着觉得有些乏,便在炕上躺躺。宝玉道:“好妹妹别睡,咱们看他们划船去。”黛玉哧的一声笑道:“天都黑了还划的什么船?你要去自己去吧,也没见过你这没正经的,一时一刻也坐不住。”宝玉道:“这时候正好看晚霞新月呢,好妹妹出去玩玩。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又千妹妹,万特妹的央及,黛玉笑道:“她们不是人么?老磨着我做什么?”

  正说着,晴说、麝月、金钏儿都从前院进来,说道:“二爷、二奶奶回来,我们也没接着。”晴雯道:“我早就要回来,偏是芳官这蹄子划着船唱什么赏荷,大家都听住了。”金钏道:“刚才在船上瞧那晚霞,也有红的,也有黄的,也有紫的蓝的,照在碧绿的水里才好呢!可惜二爷回来晚了。”黛玉道:“他心心意意的要找你们去,我说天晚了,划船的也要歇着,他还不信呢。可巧你们就回来了。”宝玉道:“芳官呢?”晴雯道:“这蹄子真是个饭桶,在船上只嚷饿,此刻到湘春馆找吃的去了。”宝玉道:“快些告诉她不要多吃,饿过了头再吃猛了要受病的。”

  一时珊瑚走进来道:“老太太等二爷、二奶奶摆饭呢。”宝、黛二人便同珊瑚出园至贾母处。

  贾母瞧见了,说道:“宝玉,你饿了罢?”黛玉笑道:“他是不吃饭的,老太太又忘了。”贾夫人笑道:“不吃饭也是个贵相,我听说有个不通的阔人,偏要掉文,掉出来便是狗屁。有一天写信辞人家的饭局,写的是向不吃饭,尤不吃晚饭,倒成了一个大笑话。人家一瞧见他,就说道:‘向不吃饭的来了。’”

  凤姐笑道:“宝兄弟,你‘无事忙’的别号一个不够,又添上‘向不吃饭’了,本来也是各别,五谷养人的不吃,单把那些果子当饭吃,你那脏腑里开好几个鲜果铺啦。”鸳鸯笑道:“吃果子不算新奇,你没听见那山西人还把醋当饭吃呢。”贾母笑道:“那个得问凤丫头,到底到醋是什么味儿?”凤姐笑道:“老祖宗也拿我取笑。那都是人家糟塌我的,还说阴间地狱里有一个大醋缸,只我独自在醋缸里泡着,可哪有这回子事。”众人听得都笑了。

  只听翡翠回道:“老太太,饭摆齐了。”大家忙随着贾母,都去用饭。宝玉只胡乱吃些茶果,自去寻贾珠、湘莲谈话,至夜深方回房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宝玉早起梳洗了,请过贾母早安,便寻贾珠同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如海问起昨日降乩之事,宝玉将大观园中如何制设菊屏,以及前后菊花社的诗题,自己和黛玉所做的诗,都背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古来菊花的诗本就很多,这二十四个题目还算新鲜,可也不能赅括。譬如浇菊、移菊、赠菊、嘲菊、谱菊、餐菊还有早菊、晚菊、菊魂、菊韵等类,再找十二个题目也还凑得起来。若是别的花,就没这些可说的了。”

  贾珠道:“若要牵强附会,就是再凑二十四题,也许有的,只是加上一个字,便失了咏菊真意。我只爱东坡那两句:“黄花与我期,草中实后凋。’还有杨诚斋的诗‘莫怪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便无花’专用白描,淡中有味,诗境到此方可算得上乘。”

  林公又问昨日社作评定是谁第一,宝玉便说是宝钗。林公道:“我也听人说,这薛家姑娘是个才女。那回我代理省城隍,有人控告金陵薛公子名蟠的,是否她的一家?”贾珠道:“这就是薛氏弟妇的胞兄,本来和我们是姨表弟兄。”林公道:“既是至亲,老夫不能不直说了。那告他的人,一个是生员冯渊,说是因争买婢女,被他纵驱毙命。一个是酒保张三,说是因送酒口角,被他用酒碗砸死。这两案都到我的手里,彼时查薛世兄阳寿未尽,暂作是悬案,将来总要一番归结。你们要劝薛世兄,趁生前赶紧把冤解了,不然照那案情,他一定要吃亏的。”

  宝玉道:“姑爹,冤仇可有什么解法?”林公道:“那些俗僧斋醮普度,白花钱是没用的。最好求高行僧人,或是虔修的居士,替他多念些金刚经解冤咒。再不然,自己虔心持诵,也有功效,可必须一个诚字,这位世兄向来信佛不信呢?”宝玉道:“这个表兄,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近来颇知悔过,也保了一个武职。他那人倒还有血性。”林公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是此辈。这件事千万转致,别耽误了他。”宝玉答应了两声是。贾珠见林如海书案上摊着卷郑书,是文始真经,知是他平常看的。便向林公道:“姑爹过化存神,尚如此笃学不倦,令人敬服。”

  林公微笑道:“那是笃学,不过闲居无聊,借此养心罢了。此中精理,细研究起来却也有趣。即如魄藏於精,魂藏於神,都是眼面前容易见的。究竟精何以主水,魄何以主金,神何以主火,魂何以主木,再参以五行相生之理,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了。”宝玉道:“姑爹在这里闷着,不如搬到园子里小琼华水阁去住,那边的房子豁亮得多,眼界也空阔。里头来往又近,横竖空着没人住,一半天就搬去吧。”林公道:“往后冷了,这里房子小些,倒显得紧凑。若是天恩许我在此过夏,那时候搬去避暑,最为合式。”珠宝二人又坐了一会方回。

  那天晚上宝玉和黛玉谈起薛蟠之事,商量如何带信给宝钗。黛玉道:“原也要紧,还不忙在一时。我和宝姐姐、云妹妹约好,月半左右请她们来泛舟赏月,等她来了,当面说给她有什么来不及的的。”宝玉虽然性急,只可等着。好在他和一般侍婢,今朝划船,明天听曲子,一天一天的也很容易混过。

  到了十四那天,警幻仙姑请贾母、贾夫人到他宫中晚宴,并邀迎春、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妙玉、香菱诸人作陪。贾母和众人都答应说去,黛玉本也在陪客之列,因要去接宝钗湘云,便推身子不好辞了。

  将近日落,贾母便催着迎春、凤姐等打扮齐了,款步先去。自己和贾夫人换了品服,坐上轿子,一直抬到警幻宫中。只见琼楼接宇,画栋连云。门敞犀钉屏舒雉扇,丫鬟们搀着贾母下轿,警幻已在阶下迎候,含笑道:“我只怕老太太懒得出来,前儿还和绛珠妹子说,若老太太乐意在家里呢,就借那边园子,大家聚一天。相不到你老人家倒高兴到这里来,真是万分荣幸。”贾母道:“仙姑太客气了。我在家里除掉和他们小姐妹们斗斗牌,说说话儿,也没别的消遣。正想着出来走走,可巧仙姑赏饭吃,那有不来叨扰的。”

  警幻又向贾夫人道:“夫人到这里也两三个月了,此番恩旨宽给假期,得遂家庭之乐,真是难得的事。只是照料不周,未免抱愧。”贾夫人也谦逊了几句。警幻又问起黛玉如何感冒,贾夫人道:“她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一半也有些小事,倒叫仙姑惦记。”贾母瞧那正殿中,图书彝鼎布置非常精雅,只不见先来诸人。便问警幻,警幻道:“他们都在园子里看花呢,老太太和夫人歇一会儿,也请那边坐吧。”

  又坐了一会儿,便引贾母等走过几处院落,方入园中。那园子全是曲折高下的游廊,把许多亭台楼阁连成一片。那些花树山石也点缀的疏密有致,虽不如会真园之大,却更见精巧。贾母和贾夫人走到五间小厅,一切梁柱门窗都用紫檀雅刻,看那横匾是“幻云精舍”四字,庭外两棵大玉兰,开得共攒蕊簇,光照一庭,仿佛像白玉伞似的。花下养着一对孔雀,迎春、凤姐、香菱、妙玉、尤氏姐妹都在花前散坐。见贾母等进来,忙站起相迎。

  此外还有几个仙女,警幻也替介绍了,不免各有一番周旋,都让贾母贾夫人上座。看着花,说些闲话。贾母道:“这园子我喜欢他处处精巧,宝玉费尽心力盖那新园子,哪里比得上呢。”贾夫人道:“也不能这样说,那个壮丽,这里精雅,各有好处。”警幻道:“这本是个小规模,也盖得不久,神瑛头一次来玩儿,这园子还没有呢。”

  少时摆上席,警幻请贾母等都到厅上入座。那厅房不甚大,摆些瑶琴玉砚、锦轴琅函,无不精妙。席间肴馔尤美,又传那班女子出来,清歌妙舞,彩袖蹁跹,真有警鸿游龙之态。直至夜深始散,贾夫人自回绛珠宫去。

  贾母和迎春凤姐等一路回来。至前院下轿,见黛玉同着两个人迎出,一个是宝钗,那一个想不到却是湘云。贾母顾不得和宝钗说话,一手便拉住湘云道:“云丫头,这可见着你了,我在家病着,天天盼望你来,始终没盼到,我还说这丫头有了姑爷,什么事都搁在脖子后头了。哪知道那么好的姑爷,过门才几天就撇下走了,这也是你的命。”说得湘云眼泪绕着眼圈,只不好哭得。

  贾母又道:“前儿我还同林丫头说起你来,年轻轻的,又没有一男半女,你婶娘又容不得你,可怎么过呢?后来听说你在拢翠庵,和四丫头一起住着,倒罢了。只是我不在家,太太纵然疼你,总隔着一层,还是你宝姐姐疼你吧。”凤姐道:“云妹妹这样人还怕没人疼么?我见着她就怪心疼的,什么事都有命管着,像咱们这命苦的,只可认啦,自己想开着点。”湘云道:“凤嫂子,你那平儿还带口信,要来瞧你呢。他们不久也要选缺上任去了。”

  凤姐正要答话,迎春又拉湘云到背地里唧唧哝哝的说了一回。原来问的是孙绍祖之事。这里贾母瞧着宝钗道:“你们做得好围屏,可恨我没得看着。林丫头回来很夸赞你那哥儿,他今年几岁?会认字了吧?”宝钗道:“蕙儿今年四岁了,我教他认了两千来字,新近刚念《大学》,这孩子倒喜欢书本,一个也哼哼唧唧的,不知念些什么。”贾母笑道:“他老子那么怕念书,一听见要上学,就吓得丢了魂似的,倒生下爱念书的儿子。”

  凤姐笑道:“提起宝兄弟,真招人笑。前儿我在园子里瞧见他和一帮丫头嘻嘻哈哈的在柳堤上追着跑,哪里像个大人样子。哥儿若见了,还要羞他呢。”贾母又道:“云丫头,今晚上就在我屋里睡吧。刚好姑太太不在这里,床帐都是现成的。”香菱道:“我好久没见着史姑娘,听说她要来,替她把床帐都预备了,还是到我那里吧。”黛玉笑道:“诗疯子和诗呆子又凑到一块儿,一定要闹出故事来。”大家又陪贾母说了一回闲话,湘云先和香菱往瑶林仙馆去了。

  钗黛二人便也携手缓步入园,将至留春院,故意放轻脚步,嘱咐侍女们不要声张,悄悄的走至前厦,便听得宝玉在西屋里和晴雯、紫鹃笑成一片,紫鹃笑道:“你眼下还能说担个虚名儿么?头一个先瞒不了我,装那腔调干什么?”晴雯笑道:“狗嘴里胡喷,也不嫌臭,不给你个厉害你还臭美呢。”

  说话间,紫鹃更笑得不住,似是晴雯格支他。又听晴雯道:“你愿挨愿罚?”紫鹃笑道:“愿罚便怎么样?”晴雯笑道:“你只装你们姑娘撒轿的样儿给我瞧瞧,我就饶你!”紫鹃笑得岔了气,喘吁吁的道:“我不么,你脸庞倒像姑娘,你装给我看吧!”晴雯笑道:“你还要嘴硬,我再也不饶你了。”紫鹃更笑得不住,说道:“你们俩欺负我一个,咱们回来算帐。”中间又夹着宝玉的笑声。

  黛玉咳嗽了一声,那屋里笑声才住。晴雯、紫鹃鬓发蓬松走了出来,宝玉跟在背后,还拉着她们的衣服。黛玉带笑嗔的说道:“你们一天到晚玩不够,不管人前人后,总是这么没人样儿,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怎么怪得凤丫头说你!”宝玉放了她们,便缠住黛玉,勾着她脖子,闻个不住。黛玉佯做怒容道:“宝玉!你敢涎脸,姐姐在这儿,也不管管他?”

  宝钗笑道:“我若管得了他,也不会当和尚了。”黛玉道:“宝玉你不闹你宝姐姐,我就恼了。”宝玉翻身缠住宝钗,闻了又闻。宝钗笑道:“都是林丫头支使的,这是什么样儿。”黛玉只是笑,闹得宝钗急了,含嗔道:“颦儿,你再不拉他过去,我可要卸你的痛了。”

  黛玉笑道:“你素来那么稳重,今儿也急了。”便拉了宝玉一把,说道:“宝姐姐大远的来了,一句正经话没话,就这么混闹,你可像个人么?”宝玉跳起道:“你叫我闹她的,如今又这么说了,反正都是你有理。”黛玉道:“你忘了,你要和宝姐姐说什么话的?”宝玉道:“你说不是一样么?”

  黛玉便将冯渊、张三在阴间控告薛蟠,林公劝他趁早念经咒解冤,免得将来吃亏,都说与宝钗。宝钗道:“我哥哥想起从前的事,也很追悔。姑老爷如此关切顾全,他岂有不感激的。我回去就和妈妈说,赶着办去。只是京城里那些大庙十个和尚有九个吃荤,外头还许有家眷,往那里去找高僧实在找不着,只可劝他自己发愿,虔诚诗诵,也是一样。”

  黛玉道:“眼前就有一个,他们师父茫茫大士,不是个神僧么?比那寻常高僧法力都大,只叫他求师父去就成了。”宝钗道:“他是谁,谁是哟?我哥哥可没那样好师父。”黛玉笑道:“罢了,人家替你们想主意,你倒要胡挑字眼,不是狗咬吕洞宾么?”宝玉道:“妹妹,你这主意倒不错,我得空就到大荒山去一趟,只怕师父又云游去了,那可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见得着呢。”黛玉道:“又不是什么急事,早晚总见得着的。姐姐要奖励奖励他,他就冒着劲去找了。”

  宝钗笑道:“怎么奖励呢?我先看个样儿。”黛玉也笑了。宝玉又说起明天如何逛园子。黛玉道:“老太太是要白天逛的,咱们先陪着逛个三两处。到晚上,她老人家歇着,就由着咱们了。坐船赏月也可,到小琼华卷棚底下,对月听曲子也可。就要作诗联句,尽管到那里作去,还不够尽兴么?”宝钗道:“这里还有会唱的么?”

  宝玉道:“芳官、藕官都到了这里,那些侍女们也有会吹弹歌唱的,只没有行头,听她们清唱罢了。”宝钗道:“这园子我虽没逛过,只这一路走进来,景致就不错。到了这院里,看着很眼熟,细一捉摸,才知道是仿的怡红院,到底还是依着他的主意了。”黛玉道:“也只仿了三两处,他还替姐姐盖了一座蘅芜院,现在麝月、四儿都住在那里。姐姐明天去瞧瞧,到底像不像。”宝钗道:“既是替我盖了房子,我到那里去住吧。”黛玉道:“那可由不得你,我那湘春馆就没住过一天。”少时,晴雯、紫鹃过来铺炕,替钗黛二人卸了妆,掩门自去,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宝玉赶忙梳洗了,便去园中看着侍女们打扫布置。钗黛二人晓妆既毕,换了衣服,同至贾母处请安。正遇着贾夫人、凤姐诸人都在那里,宝钗拜见了贾夫人。贾夫人对他细细的打量一番,笑道:“姑老爷昨儿谈起,还夸你是个才女呢。依我看岂只才女,模样儿又好,性情又温厚,你们小姐妹里哪个也赶不上。怪不得老太太那么疼你,连我瞧着也怪可疼的。”凤姐笑道:“姑太太看着她好,收她做个干闺女吧!”

  贾夫人正要答话,宝钗忙道:“姑太太还不知道呢,妹妹就是我妈妈的干女儿,我从先踉妹妹就同亲姐妹一样,这如今更如同一个人了。妹妹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姑太太若不弃嫌,收我做个亲女儿,那就是我的造化了。”贾夫人笑道:“那可便宜了我,白得了这么个好女儿,是哪辈子修来的呢?”宝钗知贾夫人应允了,便拜了下去。贾夫人连忙拉她起来,道:“今儿没有带着见面礼,怎么样呢?”

  说罢,从头上摘下一只翠翘金凤钗,又卸下一对翡翠戒指,递给宝钗道:“好孩子,这是我常戴的,你留在身边,只当咱们常在一处。”众人向贾夫人道喜。

  刚好宝玉从园中进来,贾母见了他,忙道:“玉儿,你快朝着你姑妈磕头认丈母吧。”宝玉笑道:“姑妈本是我的丈母,还认的是什么?”凤姐笑道:“告诉你,从前是单料的丈母娘,如今是双料的了,还不该磕几个么?”宝玉恍然才知道宝钗也认在贾夫人膝下,他心中更喜,连忙磕了头,又道:“姑妈今没事,陪老太太逛逛园子吧。”凤姐笑道:“双料的丈母娘,还叫姑妈么?若我做姑妈,今儿不赏脸定了。”

  不知贾夫人允与不允,贾母和众人游园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听清歌初宴会真园 赏佳月大开涵万阁

 

  话说宝玉面请贾夫人,陪着贾母同去逛园子。贾夫人虽已逛过两回,因要哄老人家喜欢,当下便答应了。宝玉又回贾母道:“老太太的饭摆在哪一处好?”贾母道:“看哪里方便,就摆在哪里吧。”凤姐道:“依我说,最好是摆在那含晖水阁里,从这里去,一进门就到了。吃完了饭,爱往哪一路逛去,也都方便。那里临水,坐在窗子里看出去都是豁亮的。”

  贾母听了甚喜,道:“还是凤丫头想得周到,就是这样吧。”黛玉命人抬了两乘绿漆小藤轿来,鸳鸯、珊瑚等服侍贾母、贾夫人坐上,从那条大路一直抬去。宝玉、钗、黛和迎春、凤姐、尤二姐诸人都抄近路从山洞里过去,倒比轿子先到。走过香胜亭,水畔花叶迎人招展,只觉一阵阵的香气随风吹来。

  度过板桥,便是水阁。那回林公和贾珠等初次游赏到此,本拟名为“披香水榭”,后来林公因“披香”两字古人用过,又改名“含晖阁”。大家绕着廊进去,只见画槛枕波,珠帘障日,非常幽静。靠着水窗一带,摆了许多竹几竹榻,窗楣上嵌着绿漆蕉叶文的小横匾,上有“含晖水阁”四字。旁边抱柱挂着黑漆嵌蚌的集词长联。

  香菱、湘云二人正在看那对联,甚为赞赏,见钗黛等进来,忙回身相见。黛玉笑道:“今儿一早起,没见着云丫头,原来和她的诗弟子到这里说体己话来了。”宝钗笑道:“你们说了一晚上的话,还没说够么?必定又有了新诗啦。”湘云道:“我一早就到老太太上头,你们还没起呢,我也替你们原谅,好容易三个人凑到一块儿,还不是连底冻么。”一面说着一面笑。

  猛一回眼,看见了宝玉,自悔失言,脸上红的象有八九分酒意。凤姐冷眼看出来,扑一声笑道:“我们常说捧着老太太象取经的唐三藏,只短个孙大圣,如今可凑全了。”众人乍听不知她说些什么,细想一想,又瞧见湘云那个样儿,都不禁大笑,笑得湘云更不好意思。

  黛玉正倚着栏干,看水中游鱼。回过头来,笑道:“你们都不是好人。”一时贾母、贾夫人来了,方把笑声止住。贾母扶着鸳鸯进来,含笑道:“人老了,什么事也不中用。你们走几步就到了,我们坐轿子的,倒绕了一个大圈。”宝玉道:“我们也刚到一会儿。”

  大家让贾母、贾夫人靠窗坐下,贾母道:“你们说什么呢?笑得这么热闹?我一来就收了。”大家都不好说得,凤姐只可笑道:“我们说笑话呢。”贾母道:“凤丫头的笑话必定好听,你再说一个有趣的,让我和姑太太也笑笑。”

  凤姐只可现编了一个,说道:“玉皇大帝有一天大宴众位神仙,孙行者吃果吃多了,放了一个臭屁,大家挤对了一番,到底是谁放的呢?孙行者只装没事人似的,却被吕洞宾听出来是他放的,又不便明说,便说道:‘诸位要查出那个放屁的也容易,只看脸红的便是。’猴子到底机灵,连忙躲在人背后,大家一看,只有关老爷脸最红,那屁定是关老爷放的,连猴子也跟着人说。关老爷哼了一声,说道:‘谁放屁谁知道。’”众人听了,又是哄堂大笑。

  宝钗怕湘云脸上挂不住,便拉话向贾母道:“老太太小的时候,家里有个枕霞阁,比这里如何?”贾母道:“哪有这么大呢?也没有这样的真山真水。”宝玉笑道:“这也是人工造成的,因为顺着地势,布置得法,到象是真的一样。”凤姐道:“盖园子头一件得有水,京城里只有玉泉山下来的一条水,三山三海都用的是他,不许寻常人家引水。有一处王府花园引了活水,不被人参了呢。象这里凿成一个大湖,真不容易。”

  尤二姐道:“怎么咱们大观园也引的是活水呢?”凤姐道:“那是省亲那年,奏明奉准的,还靠着娘娘的圣眷,平常府第哪办得到。”贾夫人道:“造这么大的园子,也很得一番心力,还得有福气。我在扬州听说一家大盐商,替老太太做六十整寿,要想修盖一座好园子。手下管事们拼命拦阻,始终没有盖成。只把家里小园子略为修理,还招了许多闲话。哪有咱们老太太这样福气呢?”

  宝玉道:“这倒是我们世外闲人舒服了,若在尘世上不要说那帮盐商,就是皇上家要动点土木,也有那些假充忠臣的,你一折子我一折子,抗言力谏。他只顾自己沽名,倒叫皇上家担了不是。其实只要纪纲立得住,盖个园子有什么关系。”

  说着黛玉走过来,回道:“那几个会唱的都在亭子上等着呢,老太太爱听什么,随意点一、两出,叫他们唱去。”贾母点了“扫花三醉”,传了下去。只听得那边亭子上一片笛声、弦声,引着歌声,从水面慢慢度来,分外清脆入耳。贾母笑道:“这比从前听梨香院女孩子们打十番,还有趣呢。”宝钗道:“听曲原要在远处听,我们往常在大观园,远远的听见梨香院的歌声,比他们上场彩扮更有意味。”湘云道:“可不是么,林妹妹那回听他们唱的牡丹亭,把魂灵都唱了进去。我叫她几声,始终也没听见。”丫鬟们回道:“饭菜齐了。”

  凤姐、黛玉忙着安放杯箸。上面一桌,是贾母、贾夫人、湘云、迎春;东边一桌,才是香菱、凤姐、宝钗、黛玉、鸳鸯;另替宝玉设一小圆几,专置水果。贾母吩咐道:“你们只管坐着吃,不要上来拘礼,我才喜欢。”凤黛二人答应了,鸳鸯仍不断上来照料。

  贾母问湘云道:“你们在家里,也还逛逛园子么?”湘云道:“新近也逛过几次,没有老太太领着头,大家都不象从前那么高兴。”贾夫人道:“那大观园我还没逛过,到底布置得如何?”贾母道:“当日是胡老名公布置的,自然不错。若说局势,还不如这园子大呢。”迎春道:“紫菱洲谁住着呢?别荒废了才好。”湘云道:“那里至今还空着,也小修过一次,比二姐姐住着的时候究竟冷落多了。”

  席间正陆续上菜,鸳鸯见那笋脯茄鲞是贾母爱吃的,便挪在面前。贾母道:“别挪了,我也吃不了多少。”贾夫人在席上问起湘云家事,听她说的那样孤苦伶仃,也着实叹惜一番。那边席上,香菱、凤姐各自和宝钗谈些家务,黛玉插不上嘴。往宝玉座上一看,却是空的。

  原来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芳藕诸人另在水阁旁三间小敞厅上摆饭,宝玉吃些菜果,便又到那边和他们去鬼混。凤姐笑道:“宝兄弟呢?又不知鬼鬼崇崇干什么去了?宝妹妹、林妹妹还不把他捉回来。”贾夫人笑道:“凤姑娘从前怎么捉琏二爷的,也叫她们学学。”凤姐笑道:“到底有妈的有人护着,我明儿也要认个干妈。”湘云笑道:“何必另认呢,姑太太多收一个就得了。”贾夫人只是笑,并不答喳。

  一时贾母吃完了,大家散坐。宝玉又进来请贾母的示下,往哪一路逛去。若不喜欢坐小轿子,船也预备下了。贾母道:“上回坐船逛的,这回坐轿子逛逛山景吧。咱们先到迎丫头那里坐坐,再去看看妙师父和菱姑娘的房子。”

  大家等贾母、贾夫人吃过茶,坐了一会儿,然后将藤轿唤来,看贾母、贾夫人坐上,一路缓步跟随。走过溪岸,从山后一条小径横穿过去。那小径也是用五色石子漫成,两边俱是苍松翠栝,树枝擦到轿上竹帘,晰晰的响。又从一座山坡转过,只见一带竹溪,曲折回绕,中有红板长桥。过桥不多远,便望见旧月的梅林。

  众人贪看风景,沿路说笑,走来也不觉疲乏。将近梅花林里,先闻见一阵幽香,那梅花也有浅红的,也有淡白的,也有朱茎和绿萼的,都是枝干,横斜入画。地上落了许多花瓣,如同铺着细毯一般。慢慢走上山坡,又见迎面一座青壁,壁上松桧撑倚那下面几间瓦舍,窗隔栏都画的绿色竹文。大家知是归月到了。

  凤姐、鸳鸯忙上前搀扶贾母、贾夫人下轿,走进月亮门。门内一棵虬枝老梅正在半开,颜色娇红可爱。贾母站住了,和众人赏玩一回。侍女们打起软帘,一同进屋坐下。迎春亲自捧茶,先奉贾母,又奉与贾夫人。宝钗、湘云都道:“二姐姐别招呼我们。”

  黛玉瞧那窗子上全是一片梅影,靠窗长案供着粉定小瓶,插了两枝红绿梅花。砚池笔架布置幽雅,那一面书架上摆列许多道书,笑道:“二姐姐真会享清福,收拾得这般雅静。”迎春道:“我哪耐烦弄这些,都是司棋看不过,她来替我收拾的。”湘云道:“她整天家看道书,到底还是看不破,有许多伤感。”凤姐道:“真看得透的,能有几个?那些浑人嘴里念着佛,心上还想着升官发财,比她又如何呢?”宝钗道:“我最喜欢的是梅花。若在这里守着梅花弹琴,才有清趣。”迎春道:“可惜我不懂琴学,你们会琴又不来弹,白辜负了好梅花。”

  黛玉向宝钗道:“姐姐答应我,和我那套琴曲至今也没和,多半是忘了吧。”宝钗笑道:“忘是忘不了,一回去就有好些俗事缠住,见天价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有这种雅兴呢?”宝玉见那隔子上挂着一副七言对,是黄山谷集的李义山诗句:

  玉孬缄札何由达,珠箔孤灯独自归。

  句子既好,字又瘦劲,都没有一点烟火气。便指与黛玉看,黛玉也说好。又道:“这对联正该挂在这里。”贾母此时歪在花梨小榻上,正和贾夫人谈些闲话,听他们说到字画,便道:“宝玉,你看那西墙上太空了,我屋里有梅道人画的香雪海图,挪到这里正对景,明儿摘了来,给你二姐姐挂吧。那边换一幅别的花卉就是了。”宝玉答应着。贾母又道:“凤丫头、菱姑娘她们呢?”黛玉道:“她们和新二婶子都在外头看花,老太太有事么?”贾母道:“咱们也该走了,还要到别处逛逛呢。”鸳鸯忙出去招呼轿子,贾母、贾夫人坐了,同向金粟庵而来。

  宝玉和钗黛等一路走着,在一棵大梅树底下遇见凤姐,正扳着树枝采花。尤二姐手中拿着两枝梅花,又掏了一簇珠砂梅,替香菱插戴。黛玉唤道:“凤姐姐,别尽着摆弄花儿,老太太都走了。他们三人听见了,才一同赶来。从那座峭壁走过去,都是高高低低的石路。凤姐道:“林妹妹,这道儿不大好走,我搀着你罢。”黛玉笑道:“若是从前,走这一半的路,我就累瘫了。自从服了仙丹,身子觉轻了好些,倒是宝姐姐、史妹妹只怕都有点吃力。”

  宝玉刚要去搀宝钗,去被黛玉一把拉住,悄悄的说道:“你怎么人前也没个分寸。”於是鸳鸯上前搀住宝钗,凤姐、尤二姐二人架着湘云,缓缓行去。那山径两边全是桂树,宝钗道:“梅花开到这样,怎还有晚桂呢?”鸳鸯笑道:“你不知道,这里的花是四时不断的。”湘云道:“这地上落的桂花,软软的倒很好走。只是被我们踩碎了好些,未免可惜。”黛玉道:“他们本要扫掉的,我说留着他做个地毡,也好看,又好走,今儿倒是用着了。”

  大家走出山径,便是一片平地。那桂树越发多了,阵阵浓香扑人衣袂。妙玉已在庵门外等候,接了大家进去。贾母见禅堂前两棵大金桂,遮满一院。佛香缭绕,庭宇幽深。笑道:“到底是他们这里洁净。”说着,便扶着鸳鸯至佛堂拜佛。贾夫人、迎春跟随同去,其余众人都先到客堂里等着。

  一时清磬声歇,贾母等往这边来了,妙玉忙往上让座。亲自在竹炉上取茶铫,倒了两杯茶,分敬与贾母、贾夫人,说道:“这是武彝的观音,老太太、姑太太尝尝,味儿还好,只是涩些。”又将另一条铫内煎的碧螺春,用一色定窑杯子斟了,分递与众人。贾母道:“这里比拢翠庵小些,却还清静。”妙玉道:“这就很宽绰了。我在司里住着,那里人又杂,地方又窄。就要寻一两间干净屋子,供佛念经也就不易。”贾夫人道:“听妙师父口音,像是南方人,如何到舍间来的?”

  妙玉将前事略说一番,又道:“我素性寡合,只府上从老太太以至奶奶姑娘们都说得来,直到此间,尚归依宇下,这也是一种缘法。”宝钗、黛玉悄向妙玉道:“听说你藏的古琴甚多,总没得见过。”妙玉道:“从前是有些收藏,那年遭劫,都丢掉了,新近只收了几张,也没什么甚好的。”

  说着便引宝钗、黛玉、湘云另至别院精室,室内陈列许多樽盘彝鼎,古色斑谰。让黛玉在鹿角圈椅坐下,宝钗、湘云另坐了两张雕漆椅子。妙玉自向风炉上取水沏茶,宝钗、黛玉都道:“我们刚才喝过,不要白费事了。”妙玉坐下,笑道:“才搬来,还没布置好呢。乱烘烘的,你们别笑话。”黛玉道:“依我看,得够精雅的了,还要怎么布置?倒是看你的古琴要紧。”

  妙玉微笑,向紫檀壁橱内取出一张琴来,放在案上。钗黛二人忙卸了锦套,细细抚视。只见那琴金徽朱弦,遍身蛇纹。从凤沼看进去,中镌篆书”落霞“二字,又有小字一行,是”元鼎二年甘泉宫制“。黛玉拭拂了一回,那音声非常清越。随后又看了两张,一张是蜀郡雷氏的冰清琴,一张是临安钱氏的听秋琴,制作俱古,遍体鳞皴,也各有铭刻。二人看了,爱不忍释。

  湘云虽是外行,也觉得古泽可爱,赞叹不置。妙玉笑道:“这琴不是白看的,你们既知赏鉴,何不各抚一曲,以尽其妙。”黛玉道:“我们何尝不想弹弹,只是今天老太太在此,她老人家说走就走,弹得半半落落的,倒觉扫兴。只可改天践约吧。”妙玉道:“改天原无不可,只可惜宝姑娘就要走了。”

  正说着,忽听有人走进来道:“如此古琴,也难得见着的,你们为什么不弹呢?”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却是宝玉。黛玉瞅了宝玉一眼道:“你又溜进来做什么?”宝玉道:“我以为你们又吃体己茶呢。”宝钗道:“今儿我们也没体己茶吃,你也别想沾光。”妙玉道:“你真要吃茶么?这里倒有泡好了的,你替他们吃了吧。”

  便从架上取过自己常用的均窑茶斗,从茶铫里倒了大半斗,亲手递给宝玉道:“你尝尝,这是什么茶。若尝不出来,以后可不给你吃了。”宝玉接过,细品了一回,却辨认不出,急得满头是汗。宝钗、黛玉正在暗笑,忽听宝玉笑道:“我尝出来了,这不是天台的云起雾茶么?”妙玉点头微笑,黛玉道:“什么茶这样稀罕,给我也尝尝。”

  妙玉刚要去斟,黛玉就着宝玉杯里喝了两口,又递给宝钗也喝了。宝钗道:“这茶另有一股清涩的味儿,何以名做‘云雾’呢?”妙玉道:“这也难怪,你们何曾到过深山里呢。这茶生在天台山绝顶,人迹罕到,趁兴云雾的时候采的,得着天地氤氲之气,所以另有一种真味。虽不算什么奇产,可是轻易得不着的。”

  此时湘云尚在抚玩古琴,妙玉另斟了一杯,给她喝着。宝玉还要宝钗、黛玉抚琴,只见侍女们进来回道:“老太太要走了。”妙玉和众人连忙出来,贾母、贾夫人已上了藤轿,大家顺着山径下去。

  这一带全是毛竹,轿子从竹径穿过,仿佛似苇湾里泛舟是的。渐近瑶林仙馆,看那山坳各处花林错落,红白相间,走近了方知都是木芙蓉。进了院门,又见许多奇石,有像云片的,有像芝草的,有像飞禽走兽的。院中两大棵梧桐罩着窗户,都是绿沉沉的。

  贾母走进屋内,见几陈琴砚,架庋图书,像个绝好书房,却不见他们的床榻。笑问湘云道:“你和菱姑娘在哪里住呢?”湘云道:“这屋子是前后两卷,我们卧房在后头呢。”黛玉看那书架上陈列的多是唐宋人诗集,笑道:“走进这屋子,就知道主人必定是个诗家。这些书便是诗幌子。”宝钗道:“菱嫂子,你新近做的诗呢?拿出来大家读读。”香菱忸怩道:“我胡乱写的,怎么见得人。等没人的时候,我再请教姑奶奶罢。”黛玉笑道:“你说你的诗见不得人,你们姑奶奶和史姑娘就不是人么?”

  香菱回答不出,只可笑笑。贾夫人笑道:“你们如今这个也做诗,那个也评诗,我们姐妹小的时候,何尝不喜欢这些事,偏碰着祖老太太,硬迫着做针线活计,不许我们弄笔墨,到大了也就不想做了。”贾母道:“那时候老辈讲究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但做诗,连看书都不大许的。”凤姐笑道:“我就吃这个亏,至今两眼睛不审乌黑的。将来风气一变,女孩子也许要赶考做官,还许女的娶姑爷都说不定呢。”

  又坐了一会儿,凤姐见贾母微有倦意,便道:“老祖宗别累着,今天还没歇中觉呢,咱们家去歇歇吧。”黛玉道:“老太太坐轿子也累的慌,大家坐船回去吧。船也预备下了。”贾母道:“我还要同宝丫头去看看蘅香苑,问她称心不称心呢?”黛玉道:“还是我们陪宝姐姐看去,老太太和妈妈只管先回上房歇着,若高兴明天再逛吧。”便叫侍女们将船靠近,凤姐鸳鸯搀着贾母,钗黛二人搀着贾夫人,缓缓下了山坡。船上侍女们连忙搭扶手,看着贾母贾夫人上了船,凤姐鸳鸯跟随去了。

  湘云笑道:“老太太走了,你们小太太们大概也都走乏了,咱们也找个地方歇歇去吧。”宝钗指着山坡底下一座六角亭子道:“那亭子上就好。”黛玉道:“从这山坡抄小路过去,到蘅香苑也不远。那里一切都便当,又有人伺候,咱们索性歇到晚上,再坐船去不好么?”众人都说:“那更好了。”

  宝玉引众人一路过去,果然转了两个弯子,便到了蘅香苑。麝月、四儿忙出来迎接,晴雯、紫鹃、金钏儿也都在哪里。金钏儿道:“奶奶们今天可真走累了。”晴雯道:“我给奶奶预备下点心了。”宝钗一进门,见那座玲珑石壁,宛然便是蘅芜院,只院中多了两大棵翠栝。再看那屋子。回廊清厦也如同照模子印的一般,未免觉得好笑。

  黛玉指那副七言对联,给宝钗看,说道:“你瞧那下句该打不该打?”宝钗看了道:“做副对子也没正经,莺儿要找你不依呢。”宝玉笑道:“这是现成的词句,又不是我做的,要打也打不着我。”迎春本来不大理会这些,却拉着宝钗道:“老太太要问你称心不称心,到底你看怎么样?”宝钗笑道:“人家照着我住的房子一模一样盖的,我能说不称心么?”黛玉道:“这也是聋子的耳朵,摆样儿的。她就来了,还肯放她在这里住么?”说着,丫鬟们送上茶来。

  大家喝着,又说了一回闲话。宝玉向来坐不住的,便和麝月、金钏儿去寻芳官、藕官顽要。迎春走乏了,歪在榻上歇息。湘云见是现成奁具,自去洗脸理妆。尤二姐却和晴雯、紫鹃斗那抢十开的牌。什么叫做抢十开呢?那玩意用四副骨牌拼成一副,自两个至四人皆可来得。每人十张牌,要斗成三个副子,不拘五子顺分相合巧,只要够牙牌数十开以上,再凑成一对,便算满了。

  原是宝玉想出来的玩意,尤二姐虽不大会,晴雯向她一说,也就了然。她们三人便合手斗上。香菱只和宝钗、黛玉说些闲话。宝钗将冯渊、张三在阴间控告薛蟠,以及林公父女的好意,都告知香菱。黛玉又说起宝玉要亲自去寻茫茫大士,替他们忏解。香菱自甚感激,想了一回,又说道:“依我说,哪用宝二爷亲自去呢,只要找柳二爷去一趟就行了。他们本是同门,柳二爷又是我们大爷的盟弟,托了他没有不尽力的。”钗黛二人都道:“你这话也有理。”宝钗又道:“那年柳二爷出家,我听了并不甚在意,不知他和我哥哥倒是个肝胆朋友。”香菱道:“他还救过我们大爷的性命,姑奶奶怎么忘了?”

  湘云洗了脸过来,笑道:“你们说得这么亲热,怎么不认新亲呢。”香菱问:“是什么新亲?”宝钗道:“蝌二奶奶薪添的姐儿,和蕙儿定了亲,这里头还有神仙撮合呢。”香菱更为惊讶。宝钗又将黛玉在天宫里如何遇见兰香,后来月下老人如何示梦,略说了一遍。迎春、尤二姐听她们说得热闹,也凑了过来,无不叹异。湘云问她们抢十开如何玩法,尤二姐说了,便也过去凑上四个人斗。钗黛玉人仍和迎春、香菱随意闲谈。

  一时天色将晚,黛玉忙吩咐恃女们即在蘅香苑摆饭,一面打发人去寻宝玉。去了一会儿,那人回道道:“二爷已和他们吃了,在船上等着呢。请奶奶们吃了饭就来吧。”这里众人又催着摆饭,大家随意吃些。漱茶已毕,各就镜盒重匀脂粉。宝玉先打发侍女来催,紧跟着又叫金钏儿来说道:“二爷请奶奶们快去看晚霞呢。”宝钗笑道:“你看他这么心急,咱们就去吧。”黛玉便让众人一路出去。

  只见柳梢圆月已上,天上余霞红紫通明,非常艳丽。转过一带白玉栏干,早看见玉带桥边柳荫下,系着两只木兰画舫。一只是空着等他们的,那一只已载着多人。花团锦簇的,也看不清是哪个,仿佛有宝玉说笑之声。

  众人刚走进柳荫,宝玉已从画舫里跳将出来,道:“你们瞧这景致,有多么好。再若磨蹭着不出来,那霞光娘娘可就不等你们了。”麝月、芳宫等也从船上迎出,帮着晴、鹃等搀扶钗、黛诸人陆续上船。

  宝玉先上那只船,叫芳宫、藕官和一帮会吹弹歌唱的侍女,先把要唱的几支曲子掂对好了,排个先后次序,然后过这船来。只吩咐一声开船,那船上繁弦急管之声也随着水风度起。此时碧波如玉,霞彩澄鲜,天影水光接成一片奇锦。

  湘云、尤二姐都喜欢豁爽,和宝玉、晴雯、紫鹃只在船头看看风景。尤二姐抢过篙子,撑了两篙,见那云水荡摇,便觉头眩,站立不住。亏得晴雯在旁边扶住,将篙子交与侍女,连忙坐下。黛玉误认是湘云,笑道:“云儿一向逞能,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掉了下去可成了池中物啦。”湘云笑道:“哪是我呀,我在大观园试过的,也几乎掉下去,再也不玩那个了。”尤二姐笑道:“你们奶奶、姑奶奶们到了这样好地方,还只在舱里闷着,可有什么意思?”宝钗道:“船头上也很挤,让你们宽舒点吧。”

  黛玉和迎春、香菱也不肯出来,只在舱里闲谈。香菱靠着船窗看那荷花,笑对宝钗道:“姑娘,你看这里的荷花比别处都大。”宝钗俯窗一看,果然一朵朵开足的,都有脸盆那么大。花瓣尖上是绿的,尖儿以下是红的,底下靠着蒂又是白的,一花都有三色。那骨朵都像个大椎子,叶子像把小伞,笑道:“不但花儿叶儿都大,颜色也不同呢。”迎春笑道:“你们还是少见多怪,没见那佛经上说的,池中莲花大如车轮么。”宝钗道:“那月亮也特别的大,想必这里离得近,看得分外清楚。”黛玉道:“哪里的事,月亮刚出来,总是大的。等一会儿出得高了,你们再瞧罢。”

  正说着,只听那只船上笛清弦脆,正唱着小宴一出。那唱旦角的珠喉宛转,随风抑扬,真令人回肠荡气。细听去,认出是芳官唱的。一时唱到“携手向花前,漫把幽怀同散。”却是芳官、藕官二人合唱的。宝玉听到这句,笑向宝钗、黛玉道:“如此好花好月,为什么不出来坐坐,也散散幽怀呀。”

  钗黛二人不便拗他,便拉着迎春、香菱同至舱前,倚栏站着。只不肯往船头上去。宝钗看空中彩霞渐散,月光更满,照着水面,似平铺万顷水银。连那荷花荷叶上,都像流铅泻汞似的。笑对香菱道:“你看了这番奇景,若把他写进诗去,必定有惊人之句。”香菱道:“看虽容易,若写他出来,可费事了。古人诗上说的‘眼前有景写不得’,正是这个意境。”湘云道:“你看那两岸的树木楼台,都被烟霭笼住,仿佛添了无数远山,那才是个奇景呢。”

  话犹未了,眼前一亮,小琼华的灯光已射到船上来。侍女们将船拢住了,靠在柳提之下。宝玉催着众人从柳荫徐步上去,直到了涵万阁。阁下珠帘油幔,全都卷起,两个侍女正在廊前煽着风炉,安上茶铫。宝玉道:“这里临水看月,最为得地。咱们就在廊下坐着吧。”说着,便命侍女们将几榻移来,顷刻间已布置妥当。湘云笑道:“今儿真亏得‘无事忙’做咱们的总管,若靠着丫头们,扭来扭去,哪有这么麻利。”黛玉笑道:“你再要夸他,越发得了意了。还不定疯出什么故事来呢。”

  少时,大家就座,对着那一片明湖。湖光月光,上下荡漾,好象有两个月亮争辉斗彩。依着宝玉要把船上那帮会唱的叫了上来,也在那边廊上吹唱。宝钗不以为然,说道:“看月是要静的,才能得月中之趣,那么一闹,只怕嫦娥也要吓跑了。”宝玉听了方罢。

  欲知他们如何赏月取乐,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水廊月影卜夜联吟 露幌花光留春展宴

 

  话说会真园里众姐妹们,在小琼华涵万阁下,凭栏赏月。史湘云初次来游,又是喜欢,又是伤感,对黛玉说道:“那年中秋联句,如在目前,我平常想起,只怕今生今世没有这个乐了。不料还有今日之聚,你们都有了归着了。只我尚在尘世苦海之中,这一回去,说不定几时再来呢?”言罢不胜慨然。黛玉道:“你几时要来,我就去接你。这有什么难处。若想联句更容易了,咱们眼前就有五六个,二姐姐虽不大作,也还可勉强,比那回咱们俩彼此对垒,就强得多了。”

  宝玉听了大喜道:“我就取笔砚去。”宝钗笑道:“你又忙的是什么?从来联句最难得好,咱们也做了好几回,虽有佳句,通首总不一律,还要算中秋那首是好的。可是妙玉凑的居多,今儿又是对月联句,印板的文章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各人分韵呢。”迎春道:“联句分韵都好,只别拉上我,还当我的誊录吧。”湘云道:“宝姐姐毕竟名心太重,咱们随兴凑几句,又不要刻集流传,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况且前后赏月情境都不同的,若一个人只许做一首对月的诗,那老杜为什么做了‘落月满屋梁’,又做‘今夜并州月’呢?”宝钗道:“我只随便说说,倒招了你一大车子的话。你一定要联句,我随着就是了,别扫了你的雅兴。”

  湘云道:“不但你要做,连尤二姐姐也得照从前凤姐姐的例,说一句在上头,二姐姐虽不常做,比尤二姐姐又不同了,难道凑上一连句,还怕用心过度么?”尤二姐道:“我真不会,可叫我说点什么?”湘云道:“只要你五个字,挤也挤出来了。”尤二姐道:“我小时候念唐诗,有一句‘海上生明月’就仿那意思,‘阁上看明月’罢!”湘云道:“这就很好,倒象个会作诗的。二姐姐你对上一句,再凑上一句,就没有你们俩的事了。”迎春笑道:“凑什么呢?我可只有十个字,‘栏前俯碧溪,垂空星影没’,再多一个字也没有了。”宝玉道:“快取笔砚写上吧,不然歇一会儿就全忘了。”

  晴雯在旁说道:“阁子里就有文房四宝,我刚才瞧见的。”说着便走进阁内,取了出来。宝玉拣了一张五云笺,就月光下把那三句写出。头一句注上一个“尤”定,次二句注上一个“紫”字。湘云道:“这该蘅芜君了。”宝钗笑道:“你真是兵法部勒,令下如山。”想了一回,念道:“扑地树荫低,分航歌弦载。”黛玉道:“好个‘扑地树荫低’,确是月下实景,第二句接得也好。”宝玉照着写了,注了“蘅”字。又对黛玉道:“你别尽着闲批评,这底下就该着你了。”

  黛玉望一望阁前风景,随即念道:“安炉茗具赍,帘开围菡萏。”湘云道:“‘帘开围菡萏’五字如一幅画儿似的,非潇湘妃子不能有此妙笔。只是难对。”又沉吟了一回,方念道:“棹过划玻璃,四面烟霏合。”宝玉都写了,自己续道:“千寻斗柄齐,境疑通玉宇。”黛玉道:“哪有这么高呢!这就该打。”宝钗道:“句子虽不见佳,还不算大毛病。且放着,随后再斟酌吧。”香菱接着道:“人喜集璇闺,临水先移榻。”黛玉道:“你这句倒是实话,也还新颖。”又接着吟道:“连花欲隐梯,云阶闻细语。”宝钗道:“两句都好,难为她怎么想到,又做得如此细腻。”

  湘云笑对宝钗道:“我替你说了吧。”便吟道:“雾幌慰分栖。”宝钗道:“你何必学那轻嘴薄舌呢?我替你续一句解解秽罢。”即吟道:“银海摇琼浪。”宝玉笑道:“你们做得太快,我这枝笨笔,怎么追得上。”说着赶忙写完了。又是香菱紧接着吟道:“珠帘拂彩霓,谈深怜去住。”湘云道:“出句意思更深,可见近来大进益了,只怕我还对不过呢。”

  迎春先和尤二姐倚栏看月,此刻走过来,见宝玉赶着誉写,急得满头是汗,便道:“宝兄弟,我替你写吧。这本是我的事,你如何干得来。”宝玉如得救星,连忙站起,一伸懒腰道:“今儿才知道誊录也不容易当的。”一面迎春便坐下接写。只听湘云吟道:“兴至惬招携,梦趁游仙枕。”黛玉忙接吟道:“情如刮目篦,攀幽随野鹬。”湘云道:“你这句也溜了。”黛玉道:“也要说些别的,净扣住了赏月,可有多少生发呢?”香菱道:“我接一句吧,‘照影笑寒医’,你们看用得用不得?”宝钗道:“这句不但好,连上句也救活了。有了‘照影’二字,就扣住赏月,真见出功夫。”

  香菱笑道:“我也是碰上的。刚瞧见水里有两只水鸟的影子,是他帮了我了。”宝玉道:“这倒要好好地接一句,我想五个字是‘籁净诸天近’,你们看可好?”湘云道:“好可是好,只是有点和尚味儿。”黛玉笑道:“云丫头,我倒要问你,那和尚是什么味儿?你怎么捉摸出来?”湘云笑道:“颦儿这嘴真该打。”宝钗接着吟道:“烟横半镜迷,云中青桂岭。”黛玉道:“上句真刻画得好,出句可又溜了。”宝钗道:“长排也得有些色泽才称呢。”

  湘云不等黛玉接吟,便念道:“渚外绿杨堤。”黛玉忙接道:“河汉生微峭。”湘云又接道:“涟漪生艳点,流光移风柱。”宝钗笑道:“你们这样抢法,别人就不用联了。”香菱笑着续吟道:“清露沁鸾袜。”宝玉指着玉带桥边一只船,正往这边撑过来,笑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人赶来呢?”黛玉道:“别是老太太也赶来赏月,咱们的诗就作不成了。”香菱笑道:“出句我也有了,是‘桥迥通灵山’。”湘云笑道:“这只船又帮了她。”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让我接吧。”念道:“村遥隔曙鸡,楼台涵远近。”黛玉笑道:“抢着作也不见好。”宝钗又接吟道:“岚霭界东西。”

  正要吟下去,只见那只船已撑近了。原来凤姐、鸳鸯二人,都在船头坐着。宝玉见了,忙唤道:“凤姐姐、鸳鸯姐姐,你们也高兴赏月来了。”凤姐笑道:“我们哪是赏月呢,老太太叫我们来抓你的。”

  一时船拢了岸,她们二人上来,慢慢从月地走到阁上,说道:“这里看月真爽亮,你们倒会乐。老太太可不饶。你们白天人少了,那桌牌差一点凑不上,好容易把三姨儿请来,才勉强凑上了。刚才摆晚饭,老太太又说他们为什么都不来,一定又到哪里玩儿去了。宝玉是贪玩儿的,史丫头大远的来了,也只顾顽,不到我这里说说话儿。你们去知会她,明儿可不许走,我还要和他们乐一天呢。”鸳鸯道:“二姨儿又不在这儿。可上哪里去了。”迎春道:“她和晴雯、紫鹃几个人都在阁子里说话儿呢。”

  鸳鸯便走进阁去,大声道:“你们这里有新二奶奶么?大奶奶来了还不快出去接去。”尤二姐和晴雯诸人都吓了一跳,晴雯笑道:“鸳鸯姐姐,你这时候不睡大觉,来这里吓唬人玩儿。”鸳鸯道:“真的凤二奶奶来了,谁说瞎话呢。”尤二姐忙至廊下见凤姐姐,凤姐笑道:“你又不作诗,尽在这儿干什么?跟我先家去罢。”湘云笑道:“谁说她不作诗?刚才也作了一句,今儿连你也得作,不作可不许走。”凤姐笑道:“你们推我作监场御史,又瞒我私自起社,我不罚你们也就罢了,还要迫着我作诗?”

  湘云道:“你上回那句‘一夜北风紧’就不错,今儿再来一句。”凤姐笑道:“别看我不会作,倒还会抓,抓来的就算。刚才在船上看那水底下的月亮,如同一颗大珠子似的,就抓一句‘水底珠光亮’吧。”黛玉道:“这也很新鲜,家里没人就是他吧。”宝钗道:“只把那‘亮’字改成‘朗’字,便是好诗。”凤姐又坐了一会儿,笑对黛玉道:“我们要家去了,你们也早点歇着。人家大远来的,一刻千金,哪象你朝朝暮暮呢。”黛玉道:“这是什么话,宝姐姐还不撕她那张嘴?”凤姐大笑,唤出鸳鸯,带着尤二姐一同坐船去了。众人送至岸旁,看那船开去,重回到廓子上。

  那时月轮如水,照着层栏高阁,真似琼楼玉宇一般。各人衣掌都象加上一层银粉,侍女们拿出点心,大家各拣爱吃的随意用些。湘云笑道:“咱们吃过点心且不表,再整对月联句的人吧。迎春把‘水底珠光朗’一句也写上,注上一个‘凤’字。”宝钗道:“那柳树底下黑的,是什么东西?”香菱看了许久道:“那是两只鹤,在树底下睡着了。”湘云道:“我倒提了一句,‘林荫睡鹤羽’。”黛玉笑道:“你又跟菱嫂子学的,随处触机。这句诗倒很好,我赞你一句,‘心闲视物妙’何如?”宝钗道:“我也赞他一句,‘思隽会天倪’。”

  宝玉笑道:“你们净是闹着玩儿,哪是作诗呢?我正经做一句,‘抹粉如临镜’,把你们脸上的月亮粉都写了出来,这才贴切。”宝钗笑道:“这还是正经呢。”一面接着吟道:“添衣欲借绨,凹晶怀旧赏。”黛玉道:“这里露水太重,我也觉着凉,真该加衣服了。”宝玉连忙去寻晴雯、紫鹃,取出夹罗衣裳,服侍钗黛二人加上。又把敷余的夹沙背心借与湘云,湘云穿了,吟道:“群玉换新题,酩酊悭呼饮。”黛玉笑道:“云丫头没酒吃,发牢骚呢、”宝玉道:“酒早预备了,你们何不早说。”

  忙叫侍女们取了几只碧玉莲叶杯,把万艳同杯的酒,一一斟满,选递与湘云喝了,然后分递与众人。宝玉也喝了半杯,续吟道:“绸缪忆佩觞,漏深窥宿燕。”湘云笑道:“次句忍俊不禁,我们快些凑完了吧,别叫主人讨厌。”

  黛玉打了湘云一下,道:“你这人……”说至“人”字,又咽住不说下去。香菱又接着吟道:“春邈感鸣意,疗渴鸬鹚。”宝钗也吟道:“联辉翡翠笄,仙心休斫桂。”黛玉笑道:“你们专用些词藻来填,未免浮泛,倒要纪实几句,才搬得过来。”便吟道:“狂兴若争梨,宝瑟停歌女。”香菱道:“可不是他们唱的世歌了,你看那个侍女歪在那里,多半和梦婆婆见面呢。”笑着吟道:“罗帷倦侍人。”众人听着都笑了。

  香菱又续吟出句道:“笺频裁锦雁。”湘云接吟道:“香闻未金猊,良会欢巾舄。”黛玉道:“大家诗兴也有些阑珊了,这里已凑成二十多韵,就结了吧。”香菱道:“这结句让我效劳。”便接吟道:“清游拓轸畦,莲山原咫尺,长记此攀跻。”众人都道:“只两三句,把全篇的意思都收得住,她苦心学诗,真让她学成了。将来还要青出於蓝呢。”

  少时迎春写完,黛玉细数了,恰有三十韵。笑道:“这也巧极了,刚和那年中秋之作是一样的,可倒是一气呵成。明天给妙师父看看,问她还能再续不能呢?”大家又靠着栏干看了一回月亮,迎春道:“夜深了,明儿还要玩儿呢,咱们自家去吧。”宝玉道:“那两只船还靠在这里,咱们一起坐船去,在船上也好说话。”晴、钏、鹃、麝忙都上来归整东西,侍女们搀着钗黛诸人,下了阁,从月亮地走去,只像一片白琉璃世界。

  宝玉见众人俱已上船,便命先送迎春、湘云、香菱三人至瑶林仙馆近处,看她们上去,然后同回留春院。

  正在走着,宝玉怕钗黛二人又将他赶出,一溜烟的飞跑进院。晴雯在后头跟不上,忙道:“二爷忙什么,看摔着。”宝玉哪里听见,等钗、黛缓缓进屋,宝玉已在炕上盘腿坐定。金钏儿笑道:“二爷还忘不了做和尚。”宝玉笑道:“你来扮个天女散花。”金钏儿把小嘴一撇道:“我也配?”晴雯、紫鹃忙着替钗、黛卸妆。宝玉便下来,在镜台旁坐下,两边看看,笑对黛玉道:“今儿玩儿得很有趣,怎能够天天这样才好。”黛玉道:“凡事难得遇见的,才有意思,不要说天天这样逛,只要连逛上十天,你也要腻了呢。”宝钗道:“新近我们在大观园也逛过几次,总没有今天畅快,也为的这里不大来,有些新鲜劲儿。”

  宝玉笑道:“别提了,你们请的什么乩?我到那里明明见着你们,只不能说话,那才憋闷呢。只可惜那杆乩笔,胡乱写写,我要把姐姐背地的事,都写了出来,又怕姐姐看恼。”宝钗啐了一口,黛玉卸妆完了,笑对晴雯、紫鹃道:“你们还把二爷请过去吧。”宝玉道:“今儿说什么我也是不去的。”黛玉道:“既不去,就得安安静静的,不许混闹,若再象昨儿晚上那么闹法,我和姐姐可找云儿去了,让你一个人横反吧。”宝玉道:“又是姐姐,又是妹妹,我一个人怎么敢闹。你怎么说我都听,这还不可以么?”晴雯、紫鹃铺好了炕,自过那屋去,也安排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宝钗、黛玉起来梳洗了,同至贾母处。正遇着凤姐、尤二姐,贾母见宝玉上来,笑道:“你们倒会寻乐,昨晚上什么时候散的?凤丫头和鸳鸯回来,已近二更多天,说你们还做诗呢,还不要做到大天亮么?”宝玉道:“我们到了家,也只刚过子牌,还不算很晚。”尤二姐道:“昨儿我和姐姐先回来,一到家累得什么似的,亏你们走了一天,还坐了大半夜,真是好精神。”

  贾母道:“昨晚上那么好的月亮,也难怪你们贪玩。往后若作诗,还是白天做罢。那小琼华地势太高,又临水,夜深了最容易着凉。”凤姐笑道:“宝兄弟,昨儿你们玩的那么热闹,也不请请老太太。今儿可要罚你,只在你们留春院好生弄点吃食,请老太太、姑太太到那里斗个小牌,连带替宝妹妹、史妹妹饯行,你愿意么?”宝玉道:“这是求之不得的,有什么不愿意呢?可还得凤姐姐当提调。”凤姐道:“那都好办。”贾母道:“宝丫头还没见她寄爹呢。等一会儿,你们三个人去见见姑老爷,就势请姑太太早些来吧。”

  宝玉答应着,又再三叮嘱凤姐,想些贾母可吃的菜,吩咐厨房去做。一面自去指点晴雯、紫鹃等收拾屋子。好一会儿,方同钗、黛二人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夫妇。林公早已听贾夫人说过宝钗拜认义女之事,见了宝钗,也深喜她温柔稳重。先问她那天作的菊花诗,宝钗默写呈阅,林公甚为赞美。又问宝钗有无全稿,宝钗道:“闺阁中作诗,本不是正经事,所以从未留稿。”

  林公更喜道:“究竟是名门家教不同。”一时又问起薛家近来景况,宝钗将前此屡次亏耗,家道中落,近两年才渐次复业,大概说了一遍。林公道:“我在江淮多年,常听人说起你们府上,从先三次接驾,用的钱就很不少。至今还落下一种口号,说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想不到没多少年,也耗空了,总算还有些底子,趁此收束收束,留个吃饭的退步,这还是好的呢。”

  宝钗又提起忏度薛蟠之事,向林公再三称谢。林公笑道:“我虽没见过蟠世兄,听他们说起,倒是个血性人。从前那些事都是为家财所累,若不是家道中落,他还未必回头,所以马援说的‘贤而多财,则报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祸。’真是至理名言。”正说着,贾夫人打发丫鬟来请姑奶奶,便又至贾夫人处。

  原来贾夫人手下丫鬟媳妇们称呼宝钗、黛玉一样都是姑奶奶,并无分别。贾夫人待宝钗也同黛玉一样。当下见宝钗进来,便命摆上点心,让他们三人吃些。林公又打发人,拿着给宝钗的见面礼,先给贾夫人看,一件是赵文淑铭刻的眉纹歙石砚,一件是管仲姬画的兰竹立轴,还有两件是水晶笔洗、白玉镇尺。贾夫人笑道:“你们没带人,自己拿回去怪累赘的,还是打发人送去吧。”宝钗站起谢了。

  宝玉又传述贾母的话,谆请了贾夫人。方同钗黛回来,一路走着,宝玉笑道:“我在家里一出门不是坐车,便是骑马,还带着管事小厮们,前引后跟,闹那一套无谓的排场。如今也奔惯了,倒觉得这么着舒服。可见什么事都是个习惯。”黛玉道:“我从先那走过这么远的路,只从潇湘馆走到沁芳亭,就有些累了。昨儿跟着老太太的轿子,直走了大半个园子,又都是高高低低的山路,倒也没有什么。”宝钗道:“人的身子本是要运用的,越不运用,就越发懒了。我这两年在家里,也是走马灯似的,一会到上房,一会到议事厅,天天累惯了,倒不大生病。”

  说话间,已走至赤霞宫门外,迎面遇着尤三姐。黛玉道:“三姐姐上哪里去?”尤三姐道:“我到秋悲司找个人说话。”黛玉道:“午后请早点儿到我们那里,老太太说昨儿三姐姐输了,要让你翻本呢。”尤三姐笑道:“我就回来的。”说着便自去了。

  宝玉和钗、黛二人进了赤霞宫,先至贾母处回话。贾母和宝钗说着话,宝玉先回园子去,看晴、鹃等布置好了没有。又另约了贾珠、湘莲、秦钟在含晖水阁听曲小宴,也亲自去布置一番。

  到了午后,贾夫人来了,在贾母上房坐了一会儿,凤姐预备了藤轿,候贾母、贾夫人坐上,自己和尤二姐、鸳鸯、翡翠也随同向留春院而来。走过那一带花障,见两面木香、蔷薇,红红白白,开得正盛,把竹障子全遮满了。凤姐、尤二姐各自采了几朵,簪在鬓上。

  刚走进月亮门,钗、黛二人已接了出来,在碧桃花下站着。黛玉道:“老太太今儿真早,歇中觉了没有?”贾母笑道:“我刚歇着,姑太太就来了。”一面说话,已走到屋里。只见那明间正面,摆着两几两榻,是预备贾母、贾夫人坐的。两旁各人座位,俱是一张小几,一张椅子,几上都陈列着炉瓶之事。转过博古隔子,另有一间精室,桌上骰盆牌盒,俱已摆齐。凤姐笑道:“宝兄弟真会孝顺,连牌都预备下了。”贾母笑道:“你们带了钱没有,回头输了,又要赖帐。”凤姐笑道:“我准知道老祖宗要赢定了,我的人没来钱就来了,那不是么?”众人瞧那方几上,果然放着一串青钱。

  贾母笑道:“我倒不想赢你的,昨儿那一场,三姨儿输多了,你吐出些还她就得了。”凤姐笑道:“回头我要输到老祖宗手里,可要我的钱不要呢?”正在说笑,湘云、香菱先来了。黛玉笑对湘云道:“今儿你也是正客,怎么这时候才来?”湘云道:“刚才和菱姑娘到山上延青阁去坐了一会儿,其实也不算晚,还有比我们到在后头的呢。”黛玉道:“早上我和三姨碰见,还约她早来凑手的,论理也该来了。”尤二姐道:“她也是急性子,不会在家里磨蹭的,别走错了路吧。”

  话犹未了,尤三姐已同迎春进来,先见了贾母、贾夫人,又笑向黛玉道:“这里的路七岔子、八岔子的,我要到这儿来,倒走到二姐姐那里去了。”香菱道:“这园子本来山路太多,我们住在这里也常常走错了的。”迎春道:“宝兄弟呢?今儿做主人还不在家里么?”黛玉道:“他陪珠大哥、柳二爷在含晖阁听曲子呢,知道老太太来了,就要回来的。”

  一时果见宝玉同着晴雯说说笑笑的进来,见过了贾母,笑向黛玉道:“还不张罗给老太太凑牌么?”凤姐笑道:“这倒不用你操心,我们也是才够手,不然早就斗上了。”贾母笑道:“既是宝玉张罗了一回,咱们闲坐着做什么?也就上场罢。”于是贾母、贾夫人、凤姐、尤三姐,鸳鸯在那屋里斗牌。尤二姐在一旁看着,当下便告么合斗起来。黛玉让迎春、湘云、香菱过这边屋里坐,宝玉、宝钗也同着过来,大家说些闲话。

  宝玉取出昨儿晚上联句的诗,和湘云、香菱等同看,彼此互相评论。迎春道:“这里头还是薛、林、史三位擅场。其次就算菱嫂子,若评起甲乙,只怕宝兄弟又要落第了。”宝玉笑道:“我本是落第惯了的,联句非我所长,更不用说了。”湘云道:“尤家二姐姐向来不会做诗的,居然也诌出一两句来,若认真做去,三两年功夫也许赶上菱姑娘了。”

  宝钗道:“我们闺阁中做诗,不过是个玩意,就好了能当得什么?其实都是用不着的,只要认得几个字,能够写写信,记记帐,再高点看看列女传也就够了。”湘云笑道:“宝姐姐总有些头巾气。古来国风,就是妇人女子的诗居多,怎见得闺阁中人便不许做诗呢?”宝玉道:“我最恨的是那些纱帽诗,不是恭维这个升官,就是恭维那个做寿,拿给他的朋友看了,大家又恭维他一阵,他自己便自命为诗人了。今儿上毛厕,做一首诗,也要人和,明儿洗澡做一首诗,更要人和。若看他洗澡那首诗,一点也不切洗澡,倒有点毛厕味,这种诗大可不作。若是你们闺阁的诗,不管好歹,总是性情中出来的,怎么倒不该做?这话我也不服。”

  宝钗笑道:“你这话原也不错,只是骂得世人太苦了,还该存点忠厚才是。”湘云道:“按古义说起来,诗是各言其志的,所以各人有各人的话。如今的人开口就是无所谓,闭口就是不相干,这种人还有志趣可言么?做起诗来,无非拿古人诗本,啃了又啃,嚼了又嚼,就做好了,也不是他的诗,何况还做不好呢。”

  大家只顾谈诗,侍女们掌上灯来,也不曾理会。一时黛玉进来道:“你们还在这里高谈,外面都摆饭了。”这才一同出去。贾母、贾夫人和凤姐诸人先已入坐,前面抱厦游廊,都点上各色纱灯。院中海棠、碧桃、玉兰各树也在花枝上分缀灯彩,照得满院光明如昼。宝玉陪众人入席坐了,又命侍女们另取玉壶、玉盏,从贾母、贾夫人起,挨次都敬了酒,席上正行那击鼓传花的令,鼓声冬冬,与众人谈笑之声相间并作。宝玉抽空,便又去含晖阁,招呼贾珠、湘莲、秦钟诸人。那里猜枚行令,按拍听歌,与此间行乐却又不同。

  贾母坐至半席,传花鼓歇,忽听得隐隐弦管之声,笑问道:“隔壁是什么人家在那里唱戏呢?”凤姐笑道:“哪是人家唱戏,珠大爷、柳二爷他们在那边水榭里听曲子呢。”贾母道:“有他们乐的,咱们也叫了来,大家乐乐吧。”黛玉忙叫晴雯到那边去,吩咐芳官、藕官诸人唱完了过来,老太太也要听呢。等了一会儿,芳官、藕官带着几个侍女进来,都请了安。黛玉便请贾母、贾夫人点唱。贾母点了“游园”,贾夫人点了“乔醋”,即在抱厦中坐唱,丝管徐调,珠喉流利,真有遏云裂石之音。少时月亮上来,贾母命将各处灯彩熄了,更觉清光澄澈,满院的花光月影,都向窗子里飞射进来。

  湘云听唱到“乔醋”,笑对凤姐道:“你看人家真是会醋的,这样吃醋倒不讨厌。”凤姐笑道:“姑太太点这出是有意思的,要叫宝妹妹、林妹妹看着,别弄假成真,耍出醋罐子来。”黛玉笑道:“谁都象你呢?”大家笑了一阵。贾母笑向湘云道:“这里多么热闹,你也舍得走么,横竖你是个闲人,尽管多住几天,让宝丫头先回去吧。”凤姐、黛玉也帮着贾母再三留劝。

  不知湘云肯否暂留,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注五马贾丞得外除 策六韬周郎由内助

 

  话说史湘云陪着贾母,在留春院赏花听曲,贾母要留湘云多住几天,她岂有不愿意的,无奈身在尘世,多日不归,未免招人疑议,只得委婉说与黛玉。由黛玉将她苦衷代回了贾母。贾母不便强留,只说道:“云丫头既是明儿一定要走,今晚上就跟我睡罢,咱们多说说话儿。”一时席散,贾夫人随同贾母上了藤轿,却分路自回绛珠宫,史湘云便住在贾母处。

  宝玉见宝钗要走,心中如何肯舍,可也没法留她。那晚上大家散后,他夫妻姐妹三人自有一番深盟密语,流连眷恋,更不待言。宝玉检出他在大荒山炼的仙丹两种,赠与宝钗。一种便是丹华丹,依法吞服,即有地仙之分,元神出窍,可以任意所为,此后往来更便。那一种丹服了可以驻颜却老。又另带驻颜丹三粒,托宝钗分给莺儿和秋纹、碧痕,说道:“只要他们一心不变,这里都有她们的地位。”

  黛玉又另捡一种丹药,托她带给薛姨妈,以尽拜认义女之情。三人谈到夜深,方同就寝。到了五更初转,正在鸳梦沉酣,却被晴雯、紫鹃唤起,赶忙梳洗完了,便同至贾母上房。贾母歪在炕上,珊瑚、翡翠二人替换着捶背,湘云尚在对镜理妆,鸳鸯在旁照料。宝钗上前见了贾母,贾母拉着她的手道:“我的儿,我岂不愿娘儿们常在一处,只是蕙儿还小,咱们家里也少你不得,你只管回去。我这里若有好玩的,就叫林丫头去接你。见了你老爷太太,就说我和宝玉在这里都好,他们不必惦记。”宝钗答应着。

  一时湘云妆罢来见,说道:“老太太我要回去了。这回来,虽只住了三天,可是这些年都没有这么乐,不知道多咱还能再来。林姐姐若忘记了接我,千万老太太提醒着点。”贾母道:“云丫头,你现在虽没有牵挂,在世上应该住多少年,也是一定的。凡事自己想开点,若是想到这里来,只和你宝姐姐商量,总可以带你来的。你叔叔婶娘向来也肯听我的话,我劝他存心必须宽厚,方能载福,这句话千万替我带到了。”湘云也答应几个是。黛玉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罢。”於是宝、黛二人送宝钗、湘云生魂,一路直至荣府。

  先看着湘云进了拢翠庵,方同往怡红院。宝玉拉着宝钗道:“姐姐那丹药,记着就服了吧。”黛玉道:“姐姐,我们回去了,过几天再来接你。”宝钗只觉宝玉将她一推,仿佛摔了下来,不禁“嗳哟”一声,莺儿在旁守着,连忙过来问道:“姑娘回来了么。宝钗定了神,将梦中情事大概告诉了她,又摸自己袖中,果然有几粒丹药,忙叫莺儿掌灯来,细看一看,只见那丹药如茄楠香珠大小,金光宝色,香味深纯,知是仙家奇宝。莺儿问道:“姑娘,这是什么玩意么?”宝钗又将宝玉赠丹,并分给她们的话都说了。

  莺儿笑道:“二爷未免太多心了,我地根就是死活跟着姑娘,还有什么圆的扁的呢?”宝钗道,”他因为袭人的事寒了心,这么说说,也不是信不过你。”当下记起宝玉的话,忙将第一种仙丹如法吞下,其余的交与莺儿,好生包裹收起。原来那丹华丹功力最大,若在平常人手里,道行福分镇守不住,那些精灵鬼怪都要来抢的。所以宝玉再三嘱咐,放心不下。

  此时宝钗服过丹药,天尚未明,重新又打了一个盹儿,然后起来,正在梳头,翠缕走来,直到外间屋问秋纹道:“二奶奶起来没有?我们姑娘和四姑娘就要过来呢!”宝钗听见,说道:“就请她们过来吧。”秋纹佯问道:“史姑娘睡了好几天,到底是什么病哟?”翠缕道:“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从前儿晚上睡下,就没有醒,把四姑娘都吓昏了,摸她身上,又是温和的,和好人一样,我看守了好两天,都没合眼,你说冤不冤。今儿她倒醒了,说梦到什么井去的,那井里如何去得,别是金钏儿闹鬼吧。”说罢匆忙去了。

  宝钗正要叫秋纹问她说些什么,奶妈又领着蕙哥儿进来,一见宝钗便道:“奶奶你回来了,见着我爷没有?”宝钗不免惊讶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蕙哥儿道:“我见奶奶尽着睡不醒,要上来叫你,莺儿姐姐说,奶奶到太虚幻境,找你爷去了。我本来就纳闷,我爷出了家,也必定有个去处,听她这一说,才明白了,敢情在那儿呢!”宝钗道:“你可别到处胡说去,说了我要打的。”蕙哥儿道:“这个我知道。奶奶几时再去,带着我,我也要见见我爷呢。”

  宝钗听了,又悲又喜,喜的是蕙哥儿如此聪明解意,悲的是他小小年纪在世上也算是孤儿了。只好哄骗他道:“好孩子,你还小呢,等大了再带你去。”蕙哥儿道:“我多咱才大呢?快快长大了才好。”宝钗道:“你只要肯念书,就长得快了。”

  正说着,有人回四姑娘和史姑娘来了。宝钗忙叫快请。惜春、湘云已走进房里,惜春先说道:“二嫂子,你们去玩得好啊,你要和史姐姐同去,何不先告诉我一声,也省得我担惊受吓。你们去乐了两天,我整整的愁了两天,这是何苦呢?”宝钗道:“我们并不是有意瞒着你,那晚上颦儿临时来接,连我和云儿事前也没得信,只乩上有那首诗,你也见过的,怎知会忘了呢?”惜春道:“那首诗我当时就没在意,也疑惑你们是往那里去的。直等到两三天还不醒,越想就越怕了。”湘云道:“他刚才就和我磨漶了半天,这又来磨漶你,横竖都是废话。只怕太太也不放心,我们还是赶快上去吧。”说着便拉宝钗、惜春,同至王夫人处。

  王夫人问宝钗为何去了这些天,宝钗将贾母留她们同逛园子,以及贾夫人认为义女,前后情事述了一遍。又传述贾母临别的话,叫家不必惦记。王夫人叹道:“老太太呢,原是寿数到了走的,我只恨宝玉那孩子,好好的父母妻子都丢下不管,只去乐他的。”湘云道:“二哥哥落草卸玉,生来就和人不同,所以有此仙福。他也是讲究性情的,老太太尚且接去奉养,焉能丢下老爷太太?据我看,将来太太百年到老,他必定要来接引。”王夫人道:“做神仙我也不想,只别把宝丫头再接了去,让她多帮我几年就算好的了。我看她三天两天的不回来,真是着急。”惜春道:“我也愁了整两天,设或就此不回来,可怎么好呢?”

  王夫人又对宝钗道:“你琏二哥哥选到班,不久便要出京。他这一走,家眷也要带去的,你大嫂子素来长厚,你又有哥儿管着,外头事且不必说,家里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可都交给谁呢?”宝钗道:“琏二哥哥既然放了外任,衙门里也得有人看印,怎好不让平嫂子跟去。好在家里的事这两年整顿的也差不多了。我虽然笨点,帮着大嫂子做去,还不致走了大折儿。蕙儿虽小,说句话倒像大孩子,《大学》、《中庸》、《论语》我都教他念了,来年索性进他到家学去,我腾出工夫,更可专心理家。至于外头的事,吴新登、林之孝两个人也还稳当,有老爷和兰哥儿的声光罩着,还怕什么?太太尽管放心。”

  王夫人道:“你既看得明白,我可就交给你了。外头若有为难的事,或是叫蝌儿帮着跑跑。那年抄家的时候,他还肯尽力,可见良心不错。”宝钗道:“我看连蝌兄弟也用不着,到那时候再说吧。”王夫人又和湘云谈些太虚幻境的话。

  宝钗先下来,便顺路去看平儿,先给她道喜,说道:“这一来,你可真做了现任太太。凤嫂子没这个福气,留着让给你的。平儿道:“我算什么福气?宝二奶奶别打趣了,大家都聚得好好的,偏我们又要出京去,这一去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说不定的,叫我怎么舍得?”宝钗道:“太太也舍不得你走,在那里发愁呢。”平儿道:“太太由为家里没人,想把我留下,我也那愿意去呢?可是也有难处,我们二爷一离了家,就不安静。外任不比京城里,若闹个笑话,可怎么好?再说大小是个外任,里外关防也要紧,我并不想去享福,只就这两层说,怎么能不去呢?”

  宝钗道:“刚才太太说到这里,我也替你都想到,还是去的为是。家里的事,我和大奶奶对付着,也没什么不了的。”平儿道:“这时候若是我们奶奶在着,再不然留下二姨儿,我也有了主意了。”宝钗道:“昨儿我到了太虚幻境,和凤奶奶、二姨儿都见着面了,她们都叫给你捎好。我看她们在那里倒很舒服。”平儿道:“我不知道你去,若知道,我还要带话去呢。”

  宝钗刚要走,平儿又拉住她道:“有件事,我几乎忘了。彩云的娘再三求我,说彩云自从打发出去,她父亲想给她找个人家,她死去活来的闹了几次,一心只想跟环老三。如今老三有了着落,她家里情愿自备盘缠,送彩云到东边去服侍,只求老爷太太开恩允许。我想环老三那个人,也没有好人家姑娘肯给他的,不如就把彩云给他做姨娘,也了一桩事。宝二奶奶,你看对不对?”宝钗笑道:“也有彩云这种人,单看上了环儿,这只可说是孽缘了。”

  平儿道:“她说的也还有理,说是从前既走错了,只可就错上走,还是一条路。三爷固然不上进,若摔了他再嫁别人,更成什么人了。”宝钗道:“老爷那天还说,就东边替他将就定个亲,他在那里声名更大,谁肯把好好的姑娘往火炕里送。那话也是白说,倒是将错就错,成全了他们,也许环儿见了彩云还有三分忌惮呢。”平儿道:“既如此,你明儿先回了太太,只要太太肯答应,就好办了。”宝钗只可应允。

  这一天,宝钗便把彩云的事和王夫人说了。王夫人本不甚在意,只说:“那也好吧。”刚好贾政踱进上房,宝钗趁便也将此事委婉回明贾政。贾政哼了一声,道:“这畜生也只有丫头配他。”宝钗下来,告知平儿。那彩云的父母得着这个消息,便将彩云送往东边。贾环正在无聊之际,遇见故知,自甚欢喜。包勇、焦忠也替他备个小小喜筵,请一帮佃户们凑个热闹,便算完成好事。自后遇着贾环悖理举动,彩云苦口说他,却还收敛几分。因此倒把贾环拘管住了。此是后话。

  却说贾琏此番月选到班,同月出了两个缺,一个是云南曲靖,一个是北直广平,按次序本来应贾琏轮选曲靖的,多亏经承们分外帮忙,把云南的公文压了几天,反而广平文到在前,才选着了。这是和经承们联络的好处,堂司官都做不到的。到底还仗贾兰枢堂的面子,他们只说白送人情,不收部费。贾琏不便白沾他们的光,却送了两份重礼,已是十三分便宜的了。到了选缺之后,当然也有引见谢恩种种礼节。贾蓉、贾普、薛蟠、薛蝌和一般至亲好友都忙着替他饯行。

  贾琏又传了城外有名的司厨子,借经承家里,请他们同事吃了一顿。那里按着京城里的俗语,无非是“树小房新画不古,先生肥狗胖丫头”,倒也无庸细叙。贾琏一向是个浮荡子弟,中间经过一番挫折,才渐知世路艰难。这回居然选到实缺同知,虽说丞卒闲官,并非正印,只要时运凑泊,升转府道也在意中,自是十分满意。又想起自己母亲早故,邢夫人平日恩意有限,自小依靠叔婶,以至今日。

  贾政、王夫人相待也同亲生儿子一样,如今得了一官,自立门户,思前想后,又是伤感,又是依恋。那日引见下来,见了贾政,磕头叩谢,起来站在一边。贾政道:“我是怕做外官的,你们年纪正轻,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只是凡事千万小心谨慎,捅出漏子来我可管不了的。”贾琏道:“老爷待侄儿的恩典,侄儿就是终身在这时伺候也报答不了。只因自己学业无成,才想奔个前程,出去混混,或许有点成就,也不枉老爷疼我一场,还要求老爷多多教训。”

  贾政道:“我哪里懂得做外官呢?若会做外官,也不致参回来了。倒是兰儿到了那里,人缘都很好,你们要跟着他学。”又道:“现在做官的,只是巴结上司,联络同寅,事事揣摩迎合,此中误事不浅。若讲做事,就得事事从国计民生着想,把自己的利害祸福,倒要置之度外。再讲到做人,更要励品立行,力争上流。这在你自己立志,要做哪一等人物,别人哪能替拿主意。”贾琏连声答应是是。又说起门下清客王尔调,从前在南韶道张观察幕中,很有名的,要请他去帮忙。贾政也答应了。随后贾琏见了王夫人,又到东院里给贾赦夫妇磕头。贾赦只问他缺分好歹,何时到任,别无他语。

  眼看行期渐近,大观园中妯娌姐妹们,如李纨、宝钗、探春、湘云平时都和平儿处得甚好,一旦分别,自是依依不舍。就是丫鬟媳妇们,因凤姐在时御下严刻,平儿背地里常行些方便,也都念她的好处,也有送东西的,也有送针线活计的,也有孝敬吃食的。到了临走前两天,李纨、宝钗、探春、湘云约定在暖香坞替平儿设饯,又约了邢岫烟、薛宝琴,刚好巧姐也回来了。此时小雪初霁,坞前红梅一树新开,大家赏玩一回。薛宝琴道:“姐姐为什么单拣这个地方,若为着看梅花,还不如到拢翠庵呢。”

  宝钗道:“这里房间小点,冷天倒合适。”探春道:“那年大家跟着老太太从芦雪亭到这里来,一掀开帘子,就显得热烘烘的。那时候四姑娘住在这里,我们都常来,如今久已没人住了,空落落冷清清的,简直改了个样。”宝钗道:“本来房子是要有人住的。你想自从咱们搬出园子去,这里空了多少时候,这还是修理油饰了一回。若不然还要荒凉呢。”邢岫烟道:“房子也要走运的,那藕香榭从来没有宴会过,这回玩龙舟,忽然热闹起来。潇湘馆冷落了许久,新近也有赏菊之会。原该各处匀着玩玩,才见得新鲜有趣。”

  湘云道:“什么事不是靠着运气,就拿平嫂子说,她从前在凤姐姐手里,也无非听喝,还要时常受气。连秋桐都要站在她的头里,可巧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她才扶了正,又生了哥儿。这又到任上去当太太,固然是她做人好,还不是运气赶的么。”李纨道:“我从前就说平姑娘相貌性情都比凤奶奶好,将来必定有造化的。可不是应了我的话么?”平儿道:“奶奶、姑奶奶们别这们说,我可当不起。我们二爷这个官也不过是摆样儿的,哪能像小兰大爷一升两升就升到京里来呢?这一去不知多咱再见,热喇喇的分手一走,怎教人不伤心。”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探春道:“你素来爽快,何必这么婆婆妈妈的。这个缺就在北直,又不时什么天涯海角,要回来瞧瞧不是很容易的么?”平儿道:“我心里算计着老爷七十大庆,二爷必定来祝寿的,我也许跟着来了。”巧姐道:“姨娘这一说,也得好两年呢。怎能够常来才好。”宝钗道:“做官的总有个调动,借那个机会,回来玩玩也是做得到的。”平儿见巧姐盈盈欲涕,安慰她道:“姐儿不用伤心,我们就是走了,这里太太和婶娘姑妈们也都疼你的,我有机会一定来瞧你。”又对李纨、宝钗道:“大奶奶,宝二奶奶,往后多疼她点,若是太太想不起来,你们提着点,多接她回来住住,也叫她婆婆家看着象那么回子事。我们做娘家的不是不管她,她就沾光多了。”

  李纨、宝钗都道:“这是当然的,还用你嘱咐么?”湘云道:“姐儿还有亲爷爷奶奶呢,你愁什么?”平儿道:“别提那院啦,若不是大太太,姐儿哪会到乡下去呢?”就是我们这回出外,大太太什么也不说,只说大老爷现在闲着,你们到了外任怎么坏缺,也比京官强,千万想着多寄钱来。又说琮儿也这么大了,你们替留心定个亲事,只要家里有钱的就好,这哪象句话呢?”探春道:“大太太向来是这种脾气,她那人也没什么,就是看钱太重。”湘云笑道:“她从先积攒下来的,抄家的时候都抄空了,怎叫她不着急呢?”邢岫烟、薛宝琴和平儿也各有一番殷勤谈叙,大家坐了席,谈到天晚方散。

  次日,平儿又往东府及亲眷各处辞行,一面赶着收拾行装。一切衣箱木箱及零碎行李也有二三百件,都贴上广平府左堂的封条,另有笨重家俱物件,另外编列号单,仍旧存在荣府。又挑几个家人媳妇们带去。这些人听说跟外任,又素知平儿脾气好,哪个不愿意跟去。也有求着贾琏的,贾琏平日面软,禁不得人家给炭篓子戴,十有八九答应。平儿劝他,只挑那诚实可靠的,宁可少带为是。到了起行吉期,一大早先发了行李,贾琏平儿都上去拜辞贾政、王夫人,不免依依垂泪。

  王夫人想起凤姐来,也不胜伤感。又嘱咐平儿好些话。李纨、宝钗、探春、惜春、巧姐都在上房候送,直送至内仪门外,看贾琏、平儿带着蕙哥儿上车去了,方各回房。李纨又留巧姐在稻香村住了两天,才打发人送她回去。

  此后家事王夫人只交与宝钗管理。宝钗如何肯抢李纨的面子,仍拉着李纨同管。平儿临走,把以往帐目及凤姐手里种种成法,都交代与她二人。李纨向来不善勾稽,是宝钗精细,每日到议事厅上,办完日行事件,便将各项旧案逐细核对,择要记录,也忙了好些天。探春这一向不常回来,就是回来,也只住一两日。

  这因因平儿要走,住了几日,等到她们走后,宝钗又留探春多住一时,大家有个商量,探春只可应允。李纨、宝钗每日不断到秋爽斋来,惜春、湘云也时常来此闲谈。

  那天湘云因拢翠庵梅花盛开,邀众人同赏。李纨、宝钗从议事厅先去,正值惜春、湘云在花下散步。笑道:“想不到忙人倒先来了。”李纨道:“从前妙玉住在这里,大家嫌她孤僻,不大肯来。如今有你们俩替梅花做主人,正好常来赏玩,可惜人又太少了。”湘云道:“妙玉只分给你们几枝梅花,倒做了许多红梅诗。我们白住在这里,一回也没咏过。梅花有知,未免含怨呢。”宝钗道:“红梅诗做过了,再做也没意思,还是请四妹妹把今天的景致画上一幅,大家题题,倒是一件玩意。”

  探春正从庵外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我给你们想个名目,叫做‘梅林集艳图’罢,比二哥哥说的‘冬闺集艳’更雅致了。”湘云道:“三姐姐,你向来兴致好的,怎么脾气会变了。梅花开到如此,我们不请你还不来呢!”探春只是微笑。大家看那梅花已开了六七成,还有些含苞细蕊,妍红可爱。绕林玩赏,党觉移时。惜春道:“这里太冷,你们尽管风雅,我可不能陪了。”李纨道:“咱们也到屋里坐去吧。”

  於是同进屋去,刚掀起帘子,忽闻得一股幽香,原来是炕几上一个白石条盆,养着许多单瓣水仙,开得正盛。入画、翠缕送上茶来,大家喝着。湘云谈起会真园、旧月梅林之盛,将那两天泛舟听曲、对月联句,以及联句的诗都说了一遍。探春道:“你们倒好,蔫不即的就去了,也不招呼我们,你说该怎么罚?”湘云笑道:“你连大观园都没工夫逛,还要逛太虚幻境么?新年也快到了,咱们想想有什么好玩的,倒是正经。”

  探春道:“玩法尽有,只要有人办去。我想趁来年灯节,也仿照太虚幻境闹一回花灯。只拣园子里景致好的几处,把绸绢剪成各色花瓣,缠着银丝,盘在树上,花枝里也安上灯彩,远看着不就同真花一样么?”李纨道:“这主意也不算新鲜。那年省亲大典已经做过的。”宝钗道:“还有一层可虑,那绢花上安着灯烛,一不小心就要烧着了。地方又大,哪有这许多激简呢?”探春道:“只要好玩,管他做过没做过!那年娘娘省亲,我还小,典礼又严重,哪有咱们玩的份儿。这回自己做着自己玩,也试试各人的心思。至於火烛,更是过虑。上回我细看过,有花的枝上不安灯,那灯全安在空枝上,哪会碰着呢。”

  湘云道:“点起灯来,只怕百十人还不大够。”探春道:“那也不费事,有灯的树枝上都接上火线,只要总线一点,就都着了。”宝钗笑道:“若是决定这么办,可得你常回来帮着我们,有不懂的,也好临时请教。都象那菊花屏,你只出个嘴,我们手忙脚乱,拾掇了好多天,未免苦乐不均了。”探春道:“我既出了主意,到那几天无论怎么忙,也要抽空赶回来。你们可别都等着我。”

  又叹道:“云妹妹说我改了脾气,一个人的脾气哪能改得这么快。只因他奉派协理练兵事务,他只知道跟着老爷子去出兵打仗,说到练兵大计,可就抓瞎了。我不该多事,替他出个小主意,就被他纠缠住。上衙门,下衙门,都要来商量,一天也走不开,这不是坑死人么。”李纨道:“你出的什么好主意?说出来,我们也听听。”探春笑道:“我那一知半解,有什么可听的,徒然叫你们笑话。”湘云再三迫着她说,探春只是微笑不语。

  湘云急了道:“单你是女中诸葛,我们就不足与谈么?”探春笑道:“说出来却也平常,我只教他多募内地农兵,往东西边荒各处屯垦。一面将边地及各部落朴勇善斗之众,多多挑选出来,拨到内地练成十万精兵,自统制以至偏裨,都从勋旧子弟中挑用,无事可以建威销萌。一旦有事,派他们出去,决不至倒戈助乱。这也是眼面前看得见的,偏那班纱帽听见了,倒吓得舌挢不下,未免可笑。”湘云笑道:“我就佩服极了。若叫三姐姐做了大军机,必定比兰哥儿还强。怪不得你出的主意,都是人家想不到的。原来肚子里有此绝大经纶。”

  那时探春的侍婢翠墨,在旁站着,听到此忙道:“我们姑娘那么点的肚子,若摆上这个大金轮,可不撑坏了么。”说得众人大笑。宝钗又问惜春道:“那‘梅林集艳图’四妹妹到底肯画不肯?若是眼前就画,我们索性趁今天联成一首七古,不然三妹妹一回去,说不定多咱才来呢。”惜春道:“天一冷,那些颜料怕冻;我都收起来了,要画也得等到开春。”

  湘云笑道:“偏四妹妹有这些讲究,我就不信,那些名画家一到了冬天就都收摊了么?”惜春道:“他们怎么样我不管,只我冬令是不画的。那年画这园子,老太太催得那么紧,我始终也没破例啊。”湘云尚要再说,只见绣凤匆忙走进来,说道:“东府里大奶奶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太太叫请大奶奶二奶奶就上去呢。”李纨宝钗忙站答应了。又拉探春道:“咱们一起上去罢。”

  不知尤氏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定襄伯移节领黄图 荣国府剪花赏元夕

 

  话说李纨、宝钗拉着探春同至王夫人上房。王夫人和尤氏正在外间坐着说话。尤氏瞧见他们,连忙站起来招呼。探春笑道:“今儿什么好风把伯夫人给吹了来的?”王夫人笑道:“你大嫂子听说你珍大哥哥有调范阳的消息,想着兰儿正在里头,准有确实信,特为走来问我,我可真不知道。老爷又上陵没回来,只可寻你们来问问。”李纨道:“只怕是谣言吧?若是里头有确信,兰儿断没有不知会的。大嫂子从哪里听来的呢?”尤氏道:“这话是冯世兄在神策府里听见的,特为来告诉蓉儿。蓉儿也猜不准,刚才骑马上海淀,找他兰兄弟去了。”

  宝钗道:“这信要真了,可得多吃大嫂子几顿喜酒。范阳不但离家近,地方也好治,比襄南强得多了,大嫂子正好两边住着。”探春对尤氏道:“大嫂子那天赏饭吃,偏赶上我家里有事来不了,我急得什么是的,后来听说那天还有新来戏班,唱得很好的戏,真怪我没造化。”尤氏笑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刚好蓉儿的朋友因为你大哥哥生日没有做,补送一班小戏,据说这联珠班脚色还好,我想请自己娘们乐一天,偏生三妹妹没空,太太那天也没坐住,都是我请的不诚,改天再罚我的东道吧。”王夫人道:“那天我满抵撑听下去的,早起受了凉,到你们那里就肚子疼。回来泻了好两遍,生生把好戏给耽误了。”

  尤氏又和宝钗说了些闲话,正要往园子里去,忽素云进来,手里擎着一个小信封。说道:“这是小兰大爷打发来贵带来,叫递给大奶奶的。”李纨忙接过来,拆开一看,信上写的是驾月半可回,范阳有事,珍叔互调,乞禀重闱。并告东府,阅后付丙,男叩。又把“阅后付丙”四字圈了好几个黑圈。尤氏在旁同看了。笑道:“这可是的确的了。只范阳有事四个字内里恐怕还有情形,等蓉儿回来就明白了。”王夫人听了道:“你们还不跟大嫂子道喜么?”于是众人都向尤氏称贺。

  王夫人又道:“我平时想着咱们大家都在一块儿,只珍阿哥一个人在外头,虽说轰轰烈烈,心里总免不得惦记。这一调可好了,纵然不能在家里,离家也只二三百里的路,要见面就容易了。”正说着,邢夫人听见喜信,也从东院里过来,向尤氏道喜。说道:“大老爷一时出不去,只盼望子弟们都得了意,也和自己升官一样。”说得也还大方,暗含着却有些牢骚意味。尤氏坐不住,托词要看看惜春,便同探春、宝钗往拢翠庵来。王夫人留下李纨陪邢夫人说话。

  却说喜春自李纨等去后,自赴佛堂礼佛诵经。湘云独坐无聊,至梅花下徘徊赏玩一番,折了两枝半开的,取古铜瓶注水供养,放在乌皮几上。随手取了一本南华真经,刚翻看几页,只听背后有人说道:“有客来了。”回头一看,却是探春。湘云笑道:“你刚走了,为什么又回来?鬼鬼祟祟的吓唬人。”探春笑道:“你自己大惊小怪的,还怨人呢?”随后尤氏和宝钗也进来了。湘云道:“今儿可真难得,连大嫂子,都到这里看花来了。”尤氏道:“这里梅花开得真好,到底你们有闲工夫培养。”又问道:“我们四姑娘呢?”湘云道:“在那屋里做功课,也做了好一会儿,就快完了。”入画连忙去回惜春。

  少时惜春课罢过来,尤氏问了好,惜春也回问了。彼此寒暄两句,并无深谈。宝钗笑道:“我们没给四姑娘道喜,珍大爷调了范阳,就要北来了。”惜春冷冷地道:“他做他的官,我念我的佛,跟我什么相干?”探春道:“四妹妹总是这样孤僻,幸亏湘云是个好说好笑的。”和尤氏嘲笑了一阵,方混了过去。入画见了尤氏,先请了安,又问:“奶奶这一向身体康健?哥儿回来都好吧?”尤氏只说都好。又问他哥哥有信没有?入画回道:“我哥哥在营里。官长都看得他好。去年也保了千总,这都是爷奶奶的恩典。”

  尤氏点点头,又笑对宝钗道:“人是要自己往上扒的,你看平儿从前在凤辣子手底下,也就象避猫鼠儿似的。饶这么样,还挨过大耳瓜子。前儿到我那里辞行,换了那套衣服,脸上也发福了,谁能说她不是官太太呢?”宝钗道:“平儿那人性情器量,都是个载福的,一向熬得也够了,很该让她风光风光。”湘云道:“大嫂子,你知今什么都有了,只盼望早得几个孙子。小蓉大奶奶可有喜信儿没有?”尤氏道:“我们急的就是这件事,比升官还要紧呢“看蓉儿媳妇那样儿,似乎是身上有病,明儿倒要寻个好郎中看看。若实在不能添养,只可给他们房下放人了。”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才出园坐车回去。

  刚进了宁国府仪门遇着贾蓉从海淀赶回,正在下马。见尤氏车到,忙上前迎见。将面晤贾兰所闻范阳之事,详细述了一遍。原来此事全由侯虎而起,从前安国公统率毅军截旷银两积存下来,将及千万。此项多由统兵大员侵吞入已,只安国公秉正,坚持不收,交与中军侯虎,命他悉数移交后任。那侯虎看出便宜,居然一口吞下。他后来贿结朝贵,营求官位,俱取资于此。上年有一位姓方名政的接任范阳,访出此中实情,便要奏明根究。却因发言不慎,被那侯虎先知道了,连忙买通一个御使,严重的参了方政一本。说他私自图画山陵,形同不轨。

  这事却也有因,只是幕府中几个名士去瞻仰东陵,拣那山景佳处画了几幅。若较起真来,罪名便就不少。皇上因方政素负才望,从宽革了职,另简施镛接任。因此侯虎侵饷之事便含糊过去了。不久施镛到任,那控告侯虎的状子越发多了,又查出他做中军的时候曾向芦台盐商诈索了一批巨款,施镛本是庸材,生怕侯虎部下生变,一味替他遮盖。

  哪知圣明在上,早已暗派大员,查得明明白白,当时就要把侯虎立正典刑。偏遇着一位匡国公再三替他保奏,只从宽革职了事。那匡国公还对人说道:“那姓侯的也是专阃大员,若轻易便将他办掉,未免有伤国体。此端一开,将来连咱们的吃饭家伙都有点靠不住了。”大家都佩服他老成之见。

  却没想到侯虎是降匪出身,一旦要卸他兵权,如何便肯放手。当下就鼓动部下谋反。此人平日善于笼络,一手擎着大元宝,一手捧着大纱帽,以为没有人不跟他走的。不料部下偏佐们尚有天良,哗噪不服。当时聚了多人,把侯虎的坐营围得像铁桶似的,声言要将他解往京师请罪。任他说好说歹,只当不闻。

  侯虎急了,想不出一点主意,只可乘夜服毒自尽。这消息报到朝中,一班大臣都说施镛是个好部曹的材料,不是能了大事的。同时各节度中只有贾珍谋略素着,皇上听他们说得有理,即时下了一道旨意,将贾珍调任范阳,施镛调任襄南。并饬贾珍即赴新任,办理善后。这是范了阳肇事经过的情形。

  尤氏听贾蓉原原本本的说了,见贾珍调近,上头如此倚重,自是欣慰。却因善后措手不易,也有几分担心。一天天只盼望贾珍到新任的来信,连过年家事也无心料理。直至年根底下,贾珍到了范阳,即日将侯军接收改编,交将那几个持正将佐格外奖励一番,居然军心爱戴,地方平靖。贾珍一面申奏朝廷,一面于家信中详细叙述,即交折差带到。尤氏、贾蓉等接到此信方才放心。

  此时荣国府中李纨、宝钗诸人正忙着料理年事,每天多在议事厅上。那宝钗更见忙碌,大小事都要过眼。有时刚到议事厅没坐下,王夫人便打发人来找。有时刚走到半路上,那些家人媳妇们又钉着脚跟追了来。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所喜年下用款都不用发愁,那东边荒地又开垦了十之三、四,包勇、乌进忠等解来现款,足够用度,还有敷余。这两年积攒下来,把前次抵押的两中珠子先后赎回,交与王夫人收管。

  正值兵氛平息海宇安康,京城里一切年景格外繁盛。到了腊月二十外,大市街大栅栏一带。熙来攘往,仅是买办年货的。各铺户拥挤不开,除夕那晚,从鼓楼街直至正阳街,市面喧阗,灯火如昼。那炮仗直响了一夜,至天晓未绝。荣宁两府照例要拜祭宗祠,分散族中年物,以及辞岁家宴等事,俱照老祖宗手里的规矩。无庸细表。贾赦、贾政、贾兰、贾蓉五更起来,换了衣冠,入内朝贺。

  贾蓉、贾兰回来,又给邢、王二夫人和李纨、宝钗等都磕了头。王夫人见他们弟兄衣襟上各挂了一对黄缎绣龙荷包,笑道:“小哥儿们刚给了压岁金银锞子,你们倒先得了。”第二天皇上宣了一班近臣,在重华宫曲宴赋诗。自尚、侍中至中赞编检,也有二十余人。贾兰的诗典雅非常,最蒙宸赏。当下面加奖励,又赏了松花石砚,上用湖笑徽墨,白玉雕螭笔洗,黄料花瓶,内插紫藤天然如意。

  贾兰从朝内谢恩回来,命小厮们捧着赐品,自己跟随在后,给贾政、王夫人和李纨都看了。王夫人笑道:“别的都还常见,只这花瓶插着天然如意,真瞧着有趣。”贾政笑道:“我熬到尚书,还够不上这恩典,你们太便宜了。”随后内廷漱芳斋又传了三天戏,赏大臣们入座听戏,贾政贾兰都在其内,家里迎春迎神等事只由宝钗教红蕙哥儿行礼。紧接着又是请年酒,举团拜,还带着往来贺岁,着实忙了好几天。

  宝钗想起探春要赏花灯,也须趁早预备。过了破五,连忙打发人去接探春,却等到初八那天,方才来到。宝钗和李纨、湘云都赶到秋爽斋,和探春见面。先说了一回闲话,然后大家商量布置灯节。探春道:“我以为你们早已动手了,敢则还是单等着我呢?”宝钗道:“也不是单留着等你,一则新年大家都没空。二则怕做出来不合适,还得重罚一道工。”

  探春道:“这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头一件先预备剪彩,只多剪些零碎绸绢,掂对颜色,那个做花瓣,那个配叶子。缺的颜色还得零买点凑凑,或是买些素绸绢,用各种颜料现染。这东西用得最多,你们莺儿专会配色,叫她做个总办,再挑几个伶俐的帮她。那银丝只怕没现成的,该用多少,也早些叫买办去。”宝钗道:“这两种我已经预备下了,还有什么呢?”探春道:“那树上安的玻璃小灯只怕也得现买,你预备了没有?”宝钗道:“这倒忘了,回来就吩咐他们赶着办去。就怕没有现成的,还得定做,那就麻烦了。”探春道:“这玩意厂甸就有,若不够,可以往作坊去取。”

  李纨道:“那些亭阁楼台,以及桥上船上,也得有各色的灯彩配配景。咱们旧库里那年省亲用过的还存着不少,明天去找了出来,许有蛀坏了的,还得收拾呢。”宝钗道:“咱们库存的还没有功夫去捡,前儿倒和珍大嫂子说起,她听了也很高兴,说那府里旧有的就不少,她一半天就找了送来。”湘云笑道:“你们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题眼,这园子这么大,若都布置起来,那可太费事了。况且也来不及,我想只可捡合适的地段,又要适中,又要近水,又要有坐起的地方,你们看哪里好?”

  宝钗道:“缀锦阁就好,居高临下,一眼都瞧见了。”湘云道:“既不能布置整个的园子,倒是不要都看见的好。依我的意思只从沁芳亭布置到荇叶渚柳堤一带,我们那天预备坐船,一中走着,看那花树上的灯光照到水里才好看呢!”探春听了先拍手道:“亏你想得周道,就是这么着吧。二嫂子你那里剪化的人若不够,我多叫几个丫头来帮着,其余挂灯安花,都得要上树,非找工匠们不可,咱们只办这一段就得了。”当下说走了,便分头办起。

  碧云、素月、麝云、怜云、翠墨、翠缕以及一帮小丫头们都聚在怡红院,有的剪彩绸,有的画花瓣,有的剪搓花心,有的拧合银丝。只莺儿最忙,说说这个,又教教那个,自己也要剪剪画画。那两间屋里满地下都是零细碎绢,如同三月底落的花片一般。蕙哥儿瞧着好玩,也要帮她们剪弄。宝钗见了,忙将剪刀抢过来,说道:“你哪会剪呢。奶子到哪里去了?也不看着他,一会剪儿了手,又要哭了。”秋纹、碧痕连忙走过去,哄着蕙哥儿到外头去玩。蕙哥不肯去,秋纹道:“昨儿新下的小白兔,你还没见呢。”这才跟她们去了。

  忙中易过,离灯节只三四天,剪的花才陆续齐了。新买的许多琉璃小灯,以及两府旧存的纱绢料丝各灯,也都一律收齐,便赶着传齐工匠们,从速安设。探春、宝钗、湘云不时亲去看看。

  到元宵佳节,王夫人吩咐在内客厅摆家宴,也请了贾赦和邢夫人。贾赦自在东院里邀一班门客看灯闹酒,别有他的乐趣。邢夫人心里不大高兴,只推病不来。倒是东府里尤氏和贾蓉夫妇都来了。那晚上内客厅摆了两席,贾政、王夫人领着探春、惜春、贾蓉、贾兰坐了一席,王夫人要叫周姨娘也坐上。贾政道:“别破这个例吧,咱们还是照老太太在时一样才好。”

  那边一席是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胡氏、梅氏坐了,每席俱用圆桌,以取团圆之意。席旁各有长几,摆着寿山福海冻石围屏,玉堂富贵,四季长春,各色鲜花盆景。又有云龙宝鼎,焚着百和宫香。席间上的菜肴有鹿尾、熊掌、肉、汤羊等品,都是年底下东边带来的。大家各尝些异味,只惜春仍旧吃素。贾政向来诚讷寡言,众人也因他在坐,都有些拘束,不敢任情谈笑。还亏蓉、兰弟兄拣些可说的说说。

  此时厅上所挂玻璃彩穗宫灯,四面游廊罩棚挂着羊角琉璃戳纱料丝各灯,俱已点上。光影幢幢,照耀庭宇。宝钗因贾政不喜戏曲杂耍各事,仅传了女先儿二人,说些吉祥书文,又弹了一套“灯月圆”。酒至半席,便命小厮们将那些花爆烟火陆续燃放,也有金盘落月、八角带灯、线穿牡丹、炮打襄阳种种各色。最后放的是烟火,中分数层,头一层是重楼叠阁,遍缀华灯。第二层是一朵大莲花,慢慢将花瓣展开,有无数蝴蝶从中飞出。第三层是一架紫藤,那藤花全是紫色的火光,底下有两个老头儿下棋,面目栩栩如生,也会落子,也会发笑,只不会说话。

  大家都说:“这两屉有趣,那老头儿是安的机关,还想得到。那些蝴蝶都是活的,可怎么放在里头的。”梅氏道:“前儿晚上,皇上在西苑放烟火,赏一班近臣同看。那烟火里还有许多活喜鹊呢!还有一屉是四个小胖小子,打着太平鼓唱秧歌,那也都是真的,比这个更稀罕了!”

  说着已放到第四层,是一副联语:“大富贵亦寿考,励道德能文章。”十二大字,字字中有五色烟火。贾政看烟火放完,正要去休息,见屏风上挂着两个扁方纱灯,粘了许多纸条,象是灯谜,便走过去细看。原来那些灯谜多半是探春从家里做了带来,宝钗、惜春、湘云也各自凑了几个。

  贾政看那一条是:“授书老人,磨镜年少。贱日淮阳,贵时潘姥。”写着打草名虫名各二。贾想了一回道:“后两句大约是王孙、喜母。前两句倒不好猜,我想,一个是留师,一个是隐夫,可对不对?”探春忙应道:“正是。我们做了半天,被老爷一猜就猜着了。”又看底下一条是一首七绝:“黄金台上梦春痕,无分红颜近至尊。二十四番花事老,琵琶幽怨向谁论。每句打古人名一,末句卷帘格。”

  贾政也想了一回道:“这句黄金台一定是郭耀,第二句是华宠,末句只怕是楚昭王,只第三句想不起。”惜春道:“头句是郭荣,第三句是都芳,那两句都对了。”贾政道:“我倒忘了郭荣,实在是荣字才切。这信都芳真做得巧,是谁做的呢?”惜春道:“是我和云姐姐凑成的。”又看那张纱灯上,也有一首七言绝句是:“愿为鞍马替爷征,惆怅元宵月自明。歌得新词三变柳,吹寒清角在空城。打《易经》、《诗经》、《书经》、《礼记》各一句。”

  贾政看了,笑道:“这简直是一首好诗!”又忙问:“是谁做的?”宝钗道:“多半是三妹夫做的吧。”贾政笑道:“我只知他会出兵打仗,还不料他有这种学问。恐怕三丫头帮了忙呢?”宝钗笑道:“三妹妹岂只帮了这点小忙,还替他做了练兵大条陈。”

  探春不等宝钗说完便道:“老爷别信他的话。”贾政笑了一笑,又细看了一回灯谜,笑道:“经书上我还有些把握,这易经是‘后脱之弧’,诗经是‘以望楚矣’,《尚书》、《礼记》两句是‘声依永,声必扬’。”探春笑道:“老爷都猜对了。”贾政又看底下一条是:“觉迷途其来远,悟今是而昨非。打《四书》一句。”笑道:“这不是请复之么?”探春也道:“是”。贾政站了半天,觉得微乏,便去歇息。

  少时席散,众人忙着往大观园看灯。李纨、宝钗让着尤氏婆媳先行。尤氏不肯,于是大家随便走去。出了上房,直至园门。一路上各色壁灯、挂灯、风灯照耀得通明如昼。走进园子,只见灯光灿烂,花影周遭,将近沁芳闸一带白石栏杆,遍缀大玻璃灯,望之如晶球错落。树上杂花都是裁续剪绢堆成,那颜色浅绿深红,配得十分娇艳。每棵上又挂着无数玻璃小灯,如同一片繁星似的。那池中荷花莲叶也是灯彩制成的,还有几只白鹭。

  众人至沁芳亭上小坐,亭上楣柱都挂着灯匾灯联,六面横据,遍悬戳纱料丝各灯。当中一盏大水晶灯,照着雕栏,尽成银色。探春道:“这亏得有些现成的,若都现买起来,只得一笔钱呢。”李纨道:“我记得有许多水鸟灯,为什么只用这几盏?”宝钗道:“有些坏了的,有些本就做的不像,我只挑了这几个,稍微点缀也够了。”湘云道:“今儿也得我两个会唱的,凑凑热闹才有意思。梨香院的班子可惜散了,咱们把女先儿叫来充充数儿吧。”李纨道:“咱们回来坐船去,那女先儿如何安顿呢?依我说,没有他们倒清静。”

  宝钗道:“今儿预备两只船。就再多几个人,也容得下。”探春道:“到底有点丝弦歌唱才引得起兴会,咱们费了这么大事,索性痛快地乐一乐。”说着便命翠墨去叫女先儿。尤氏道:“你们叨登得太大发了,老爷知道了又要说呢。”探春笑道:“怕什么,今儿是金吾不禁。”湘云笑道:“我知道,咱们三姑爷早晚要做五营提督的,怕什么呢?”探春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五营提督有多么大,也是人做的。”一时李纹、李绮同来了,和众人相见。

  宝钗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早不了,总得在家里吃了团圆酒才能来,果然算着了。”李纹道:“我等了绮妹妹一会儿,若不然也早来了。”李绮道:“我们太太听说这里看花灯,也高兴要来,我想了一套话才挡住了。你们该怎么谢我?”探春笑道:“那可来不得,若甄家伯母一来,太太必要亲自来陪,我们都玩不成了。”李纨道:“今儿没约邢妹妹和琴妹妹么?”宝钗道:“早已请过了,只怕也在家里过节呢。”翠墨领着女先儿来到,宝钗便叫她们先至船上等候。

  又等了一会儿,邢岫烟方同着宝琴来了。湘云笑道:“你们倒会拿时候,扣得这么准。”宝琴道:“我那里道儿远点,路上又赶上碴车,我比你们还心急呢。”李纨等正让坐,探春道:“不用让了,咱们就上船吧。”于是就下了亭子,一路走去。那清溪泻玉映着月影灯光,只似银河星渚。驾娘们撑着两只棠木舫,已在岸旁候接。尤氏、李纨、探春、李纹、李绮、胡氏、梅氏坐了一只,各人都带着丫头。宝钗、宝琴、岫烟、惜春、湘云也要上这只船。探春道:“这船人太多了,恐怕不稳。”只得另上那船。那与女先儿同坐,正好调度他们弹唱。等丫头们都上齐了,那船便慢慢开去。

  看那岸上,繁花密叶,灿若三春。水月交辉,金波四射。两岸的楼台亭榭处处都有灯光花影,繁灯衔接,似千百道金虬,直到远处。疏疏密密却只似星辰索络。由花溆过去,度过蜂腰桥,桥上也是一片灯光。那荇叶渚长堤上,一带柳树也有剪成嫩绿轻黄的细叶,宛如春前新柳,也有妆成浅红淡白,似临水桃花。树梢上下梢落灯光,把红红绿绿的颜色都烘托出来。再看水中,倒映着绿柳红桃之影,与岸上花树连成直线,只觉若离若合,疑是疑非。湘云叫那两个女先儿只吹弹了几套新曲,弦声徐引,度水更清,说不尽的风光旖旎。

  尤氏听到好处,笑道:“我是最喜欢玩的,就是没有这样巧心思,今儿全杖着三妹妹的调度,连从前老太太三番五次带着我们玩,都没这回有趣呢。”李纹道:“三姐姐肚子里才学,这只不过小试其端,若叫她做个男子只怕在朝的大臣们没一个比得上的。”探春道:“这是闹着玩的,正经的我那成呢。”李绮道:“玩的事也不容易,我们刚才走过工部街,看那衙门里点了无数的灯,无非是纱绢做的,画些楼台人物,哪有这么雅致。”胡氏道:“听说今年宫里头也添了好些灯彩,有一种叫黄河九曲灯棚,人进去了都会迷了路,走不出来,可惜咱们见不着。”梅氏道:“那也无非是灯多罢了,我们学士公在世也曾剪彩做花,在树上点灯,请一般名士们宴会,大家都希罕得了不得。还做了许多诗,我那时还小,不大记事,也那有这么大的一片花林啊!”

  李纨看着风景,听那边船上也说得很热闹。宝钗对湘云道:“他们在那里会想出法子来玩,咱们这一来也不输给他们。”湘云道:“究竟他们占便宜,那里花树是四时不断的,咱们用人工剪裁,只可点缀眼前,这里头便有仙凡之别。”宝琴道:“你们说些什么?我都不懂。”惜春道:“你何必问他,无非是说梦话罢了。”邢岫烟道:“这有什么难解的,那天降乩,不是说蘅霞珍重,毋忘后约么。大概他们赴约去过了。”惜春道:“是色皆空,是空安知非色。不管什么大观园、会真园,我都是做平等观的。”邢岫烟道:“就中只有妙玉经过一悉惨劫,我想起来还替她伤心。如今还是那个样儿。”

  湘云笑道:“她丰貌还是照旧,只那孤傲的性子却差得多了,可见也是经不起挫折的。”又说了一回闲话,湘云笑道:“放着灯月不赏,尽着说那些废话做什么?”拉着宝钗、宝琴等到船头去看。此时灯光渐淡,月色更明,照着花影柳荫,一片溶溶漠漠,大家都有些寒意。

  湘云瞅着宝钗道:“今儿可没人替你添衣了。”宝钗欲言不言,意似凄暗。忽听那船上尤氏高声唤道:“宝二奶奶!夜深了,咱们也玩够了,就此回去吧。”宝钗定了神,忙命驾娘们转过舵,撑回沁芳闸畔。众人都上了岸,先送尤氏出园,命人招呼车马,一面打发了女先儿,又送岫烟、宝琴由小门过梨香院那边去。纹、绮姐妹便在李纨处住下。

  宝钗独自回到怡红院,一路灯火渐熄,更显得片月高寒。想起湘云之言怅触离情,如痴如醉。莺儿上前替她卸妆,宝钗猛记宝玉带来的驻颜丹尚未分给她们,忙叫莺儿取去。先给了她一颗,又把秋纹、碧痕叫来,也分给了。并传述宝玉的话。秋纹、碧痕都道:“我们跟麝月约好了,如果老爷硬逼迫着我们出去,只可都拼着一死。麝月拼死跟二爷去,为的是二爷。如今麝月得了好处,把我们都忘了,奶奶下次若见着二爷,千万把我们的心事代说了吧。”

  宝钗道:“你们一心为主,令人可敬。我想二爷早已知道的,不然为什么单带仙丹给你们呢?他如今成了仙了,什么事不明白,我上回在那里,林姑娘只说把袭人度了去,把他气得脸都黄了,我从来没见他这么气过。”秋纹、碧痕都道:“二爷本来就知道袭人的坏处,可是被她挟制住了。如今才算回过味来。”说罢又谢了宝钗,各自就寝。

  次日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忙至议事厅,和李纨结算年节用帐。林之孝家的匆忙进来,回道:“周姑爷打发人来,请三姑奶奶就回去,说是有要紧事呢。”李纨、宝钗听了,都不禁惊讶。便同往秋爽斋来看探春,问是何事?

  不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羡早贵快婚典京营 惊夙慧雏孙入家塾

 

  话说探春在大观园,同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诸人泛舟观灯,欢游甚畅。回至秋爽斋,时已深夜。次日起得稍迟,晓妆完毕,正要往王夫人处。忽见周家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探春问她何事,都说不出,好一会儿喘定了,方回道:“大爷升了京营统制九门提督,报喜的都来了,叫请奶奶就回去呢。”探春在这家中本已预闻消息,此时虽得自意中,却也非常欢喜。又因这番升擢由于画策练兵,上邀殊遇,正是自己内助之力,暗中更见得意。

  一时李纨、宝钗来了,探春便向他们略说一遍。笑道:“不但你们受了虚惊,我见那婆子慌张神气也吓了一楞呢。”李纨道:“昨晚上沁芳亭里云妹妹偶然戏言,不料竟成佳兆。”宝钗道:“三妹妹命中应招贵婿,早已就数定的。你忘了那年在怡红院行那占花名儿的令,她掣了那枝杏花,不就是这么说的么。”李纨道:“她那时候还害臊呢,说这筹上有许多混话,那情景如在目前,如今还害臊不?”探春道:“你们不要胡取笑。这事是难得讨好的。自古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京城里还有许多大鬼,得罪了哪个也不好。他只当了几天辖,和他们都没大联络,怎么当这碎催。”

  宝钗道:“有如此的圣眷,又有你拿主意,还怕什么呢?”探春笑道:“别攻我了,我是走一步怯一步。”宝钗道:“你这一去必有好些事,又不知多咱才能回来。我想到了花朝,你们的事总有个大谱,那时花也开了,你回来歇几天,再举一回诗社吧。”探春道:“我回去瞧吧,能来我必来,还必得等你们请么?四妹妹、云妹妹,我也来不及见他们,两位嫂子替我说到就是了。”李纨、宝钗又陪她同到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听了也甚欢喜。说道:“回去给姑爷道喜。三丫头你也别太赶碌,抽空家来歇歇。”探春答应是。李纨、宝钗直送探春至内角门,看她上了车方回。

  此时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宝钗因天气渐暖,蕙哥儿的春衣是上年做的,都有些嫌小,眼前就怕要赶穿,连忙叫秋纹、莺儿打开箱子,拣了些现成绸料,看着丫头们裁做。一面又要忙着教蕙哥儿理熟书,上生书。宝钗也知哥儿天资聪敏,念书是要紧的。无奈家务顿重,不免顾此失彼。因想起家学里贾代儒,年纪虽衰,精神还好,又是老教书匠。年老的人教小孩子,半教半哄,也与娇养的哥儿合宜。

  那日见了王夫人,便委婉说明此意,要请贾政送蕙哥儿上家学念书。王夫人笑道:“你急什么?哥儿还小呢,他老子是多么大才上家学的,就说提早,也得等到七八岁再送他去,我们才放心呢。”宝钗道:“太太说的是正理,可是蕙儿和别的孩子不大同,头一件他喜爱书本,任什么玩耍都看得平常,到学里去不会跟同窗们淘气。二则眼下他《大学》、《中庸》、《论语》都念了,正在念《孟子》,全是我讲给他的。我讲解本有限,家务又忙,别耽误了他。三则学里离家也近,李贵、焙茗是跟惯他父亲的人,都老成可靠。寒暖饥饱只叫他二人留心照管,此外没什么不放心的。”王夫人听了也觉得有理,晚上便和贾政商量。

  贾政道:“学问是要循序渐进的,不可揠苗助长。明儿姑且试他一番,如果够进家学,再送他去。”次日偏赶上工部值日,贾政要上朝去奏事,没有工夫。又过了一日,贾政早起在上房坐着和王夫人闲谈,想起此事,就打发玉钏儿来找宝钗和蕙哥儿。那时宝钗正在怡红院看着贾蕙温书,玉钏儿走来道:“老爷找二奶奶和哥儿,叫就去呢。”宝钗站起来答应了,忙叫贾蕙包上书,领着他,带了蓝绢书包,和玉钏儿同至上房。贾政正在炕上,靠炕几坐着看书。炕几上摆列白石盆,种着一颗绿萼梅桩,姿态奇古,盛开未谢。

  炕左右坐垫上都铺着豹皮褥子,王夫人却另在锦茵豹荐的紫檀小榻上坐着。宝钗上前都请了安,贾蕙也请了双安,叫声爷爷又叫太太。贾政道:“蕙儿,你爱念书么?你知道念书是为什么?”贾蕙道:“书是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懂得那道理才算成人,怎能不念呢?”贾政笑道:“你看这小小孩子,会说出大人话来。”王夫人道:“你念什么书?”贾蕙道:“念过的是《孝经》、《大学》、《中庸》、《论语》,现在念到《孟子》,我妈妈还教我念唐诗,讲黄眉故事。有时还对个对子。”贾政道:“我出个给你对,昨儿不是下雪么?就出个‘踏雪寻梅’。”贾蕙道:“我想个‘倚云攀杏’可能对得?”

  贾政笑道:“口气倒不小,你知道‘倚云’的出处么?”贾蕙道:“唐诗上有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我就见过这个。”贾政大为赞叹,又命将《大学。圣经》一章逐句细讲,讲得也大谱不错。贾政更喜道:“明儿送你到家学去,好不好?”贾蕙道:“我早就想去了,听说那里是我爹念书的地方,我要瞧瞧去。”王夫人听了不免伤感,因贾政高高兴兴的,怕引起他的伤心,勉强忍住。对贾蕙道:“你上学可得好好念书,明儿早点儿起,爷爷一叫你就得来。”贾蕙答应了,又将课本呈与贾政看过,方随宝钗回园子去。

  一路走着,提到上学,非常高兴。宝钗道:“学里人多,也有正经念书的,也有应个名只玩儿他的,你可别跟那些坏孩子学样。我若知道你在那里淘气,从此可不许你去了。”贾蕙道:“我是为念书去的,若为淘气,何必到学校里呢?”宝钗回至怡红院,又把李贵、焙茗叫来,仔细吩咐一番,又道:“哥儿还小,你们跟着他,可得留神看着,一刻也别离开。他若淘气,你们只管说。暴凉乍暖,该穿该脱,都该想着点。往后天长了,若见饿,给他找补些点心。这一半就是当干领,可别象跟二爷那样喇糊。”

  李贵、焙茗都道:“我们都是二爷的人,好容易盼到哥儿上学了,哪有不尽心的,奶奶只管放心。”那晚上,宝钗看着秋纹将蕙哥儿念的书都检齐包好了,又料理衣包食篮,放在手边,预备明早交李贵等带去。又吩咐莺儿明天叫早,别误了。只过定更,便催蕙哥儿去睡。次日黎明,莺儿便请宝钗母子起来,梳洗刚罢,贾政已打发人来问,忙即上去。贾政正在荣禧堂侯着,见了贾蕙,又吩咐了几句话,即带他坐车,直赴家塾。

  此时贾代儒年老家寒,又乏后嗣,只靠着家塾教书混日。贾政念他科名蹭蹬,替捐了翰林院孔目职衔,以慰其意。又命李纨、宝钗就近畿另置庄田,专为家塾永远基业。合族闻之,莫不感激。那天代儒正在学里教几个学生背书,贾政下车进去,就听见一片书声,仿佛似雨后鸣蛙,聒聒相应。走到廊下,便有小厮们回代儒道:“老爷来了。”代儒连忙出迎,同进屋让坐。

  见贾政带着五、六岁的小哥儿,笑道:“这哥儿想必就是宝玉的孩子,这点年纪,就来上学么?”贾政道:“正为此事,要来麻烦太爷。这小孙子蕙儿,年纪虽小,倒很肯念书。在家里他妈教他,已念了大半部四书,如今家务都靠他妈管着,也顾不过来,只可求儒太爷多受累了。”说着便向代儒打了一恭,代儒连忙还礼道:“论他的年纪,念书还早呢?我先替领领路吧。”贾政又叫蕙儿拜见师父,贾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代儒又带着他拜了孔子。

  贾政又道:“我那几个儿孙差不多都是儒太爷教成的,这个孤孙看起来还许有点出息。如今先求太爷把四书教他背诵透熟了,然后再念五经。至于子史工夫还不忙呢。”代儒笑道:“我教的兰哥儿总算不错,但愿他也象他兰哥哥,功名顺遂吧!”贾政笑道:“这全仗太爷的玉成。”

  又稍坐一会儿,便向代儒告辞先回,代儒送了贾政,回至学房,见贾蕙坐在一张香楠小椅,前面花梨小案,放着文具书籍。便唤道:“蕙儿,你在家里念过什么书?”贾蕙站起一一答了。代儒道:“如今我给你定下功课,早晨念《孟子》、《左传》,午后写字温旧书。不论生书熟书,第二天都要连背带讲,有看不明白的,只管问我。”当下便替他上了生书,贵蕙捧书下来,自去念诵。

  此时家塾中老一辈的学生都出去了,目下在学的荣宁两府远近各支子弟,玉字辈只有贾琮、贾珩、贾班璇,草字辈只有贾蘅、贾荔、贾尉、贾芳、贾慈,木字辈只有贾权、贾杞。还有附学的亲戚家子弟,如贾珩的妹夫王凤宾,贾蓉的妻侄胡敬,贾蓝的妻弟周循,都是守分读书的。比从前那班薛蟠、金荣和香怜、玉爱诸人,便有天渊之别了。那贾琮便是贾赦的庶子,年纪已长,只因资质玩笨,尚在家学里混混。贾兰替他弄了个三管誉录,保了通判,将来只可由异途入官了。他们看蕙意尚在孩提,未免有些轻视。贾蕙也觉得气味不投,只和权哥儿叔侄二人常在一起。

  那天念到下午,代儒便放了学,李贵等将车马预备齐了,贾蕙拉着贾权同车回来。先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叹道:“从前看着他们老子一起上学去,不就是这个样儿么?如今可是又一代人了。”玉钏儿见王夫人有些伤感,接着说道:“宝二爷和小兰大爷一个成了神仙,一个占了富贵,算富贵神仙都全了。太太是多大的造化!”王夫人问过贾蕙功课,便道:“你玩玩去吧,以后可得早睡早起。学些规矩礼数,才象是念书的孩子。”贾蕙答应了。

  回到园子里,宝钗见他又细问家学里的情形,知他和贾权一起也觉放心。秋纹、碧痕等看见蕙哥儿,都笑道:“如今好了,哥儿可真要抢状元了。”从此贾蕙天天上学,回来时也只在园中走走,到掌灯后,自去理他的夜课,分毫不用宝钗操心。因此宝钗更得专心家政。

  有一天,代儒有事,吃过午饭先走了,吩咐贾琮在学照料,那贾琮如何压得住众人,有些安分的还在那里写字念书,那些淘气的,便爬上代儒书案,拿墨笔涂了花脸,在案上跳着唱戏。还有跟着拍手叫好的,贾蕙悄对贾权道:“师父走了,这里念不成了,咱们家去念吧。”即叫焙茗把书包好,叔侄二人一同回来。李纨、宝钗见了他们,不免诧异道:“今儿怎么放得特早?”贾蕙、贾权将学里情形说了,宝钗夸奖了两句,李纨对贾权道:“你往后只跟着你蕙叔叔走,我就放心了。”宝钗又吩咐莺儿,就在蘅芜院收拾两间书房,领他们叔侄去补功课。

  一时李纨想起探春许久没回来,要打发人去看看。玉钗道:“我约她花朝前后回来住住的,这也快到了,借此去催催她吧。”那天便采些窖里新供的黄瓜扁豆,又把自制的玫瑰糕、茯苓饼装了两盘,命两个老婆子送去。吩咐道:“你见了三姑奶奶,说我和大奶奶都惦记她,问她身子可好?若是有空回来住两天歇歇。这黄瓜、扁豆是自己花窖里薰的,点心也是自己做的,请她尝个新鲜吧。”婆子们答应下来便去了,直至傍晚才回来。宝钗问:“她三姑奶奶都好吗?”婆子回道:“三姑奶奶给奶奶道谢,这一向总不舒服,一时还不能来。我听翠墨背地里说起,大概是害喜的样儿。”宝钗听了甚喜,得便就回了王夫人。

  王夫人笑道:“三丫头出门子这多年,总没有喜信,我怕她是身上有病,不能受妊。这倒不用发愁了,只是她那里也没什么靠近的人,你们做嫂子的常去看看她,教给她怎样保养,倒是要紧的。”过了两天,李纨、宝钗便同去看探春。

  此时周姑爷也赁了鼓楼街一所府第,门前便有许多番役。见是贾府内眷,连忙入内通报。少时即见侍书出迎,请至垂药门外下车。探春正在寂寞,见她们妯娌来了,自是非常欢喜。李纨道:“我们先以为你是真不舒服呢,敢则是大喜的事,这有什么瞒人的。”宝钗笑道:“咱们做女子的倒底吃亏,三妹妹这样见识学问,什么男子都赶不上,如今也得闷在家里,学母鸡孵蛋。”探春道:“还说那些呢?简直在这里活受罪,说病又不是病,可比病还要难受。若不为的传宗接代,我恨不能把他打了下来。”

  李纨笑道:“千万别那么胡想,只要挨到十月满足,生下来就是一位小侯爷。”说得探春也笑了。宝钗道:“她们回去,说起你的喜信,太太听见了又是喜欢,又是不放心,叫我们带话给你,平常拿东西走路都得小心,太不活动也不好,只叫丫头们搀着,在屋里走走。”李纨道:“三妹妹,你若闷得慌,我还有个主意,叫他们预备大轿来接你,到了角门上另换小轿子,一直抬到园子里去,住个十天半月,再照样送回来,管保万无一失。难道九门提督太太还不配坐大轿么?”

  探春道:“你想得倒不错,我又不是老太太,坐起大轿来,可不叫人笑话。再说我这倒霉的样儿,哪见得人呢?还是在家里忍着吧。”李纨等怕探春受累,坐了一会儿,就要走。探春哪里肯放,又留她们说些闲话,将近掌灯方才回来。

  那年春暖得早,皇上定在二月下旬奉皇太后幸清和园驻跸。贾兰和梅氏也搬至海淀住宅,权哥儿因要上学,仍旧留在家里,由李纨照料。宝钗放风筝,打秋千。略为玩耍一回,借此舒散舒散。一日贾兰从海淀赶回来见贾政,大家不知是何要事,先叫丫头们去听是说些什么。原来本年是会试之年份,皇上因贾兰在翰林任内,未曾放过试差,有意点他做大总裁。贾兰预先得了消息,因自己初次衡文,毫无把握,特地赶回要请爷爷训示。贾府虽累世簪缨,却从未掌过文衔。

  贾政听了,分外欢喜。便对贾兰道:“我够不上正途出身,自小在八股文章上却用过苦功,历来老辈都讲究的是清真雅正,就是钦定四书文,也以理法为主。想不到近来风气偏要逞奇立异,什么古注公羊、骚体七体,又有讲究包孕史事关合时务的,牛鬼蛇神无所不有,真是世道人心之患。目下国运中与科举是人材所出,总要从理法着眼才是。”贾兰道:“爷爷教训的极是,从先天崇时候,大家就痛骂八股,后来又行了这么多年,许多出将入相、开疆辟土的何尝不是从科举进身。当时一班钜公功名才略震动一世,若看到他们的文章,也都是躁释矜乎、循着规矩的,那才是盛世元音呢。”

  贾政道:“我在学政任上看文章,那些繁杂,不驯的一概不取。有许多人说我迂腐,到底门墙这下不生稂莠。古人有两句诗‘当路莫栽荆棘草,他年免畦子孙衣’,这话虽浅,却是名论。”贾兰忙答应是是,心中也着实佩服。又谈了些别的话,然后至王夫人、李纨处各坐了一会儿,当天又赶回海淀去了。

  到了三月初六那天,许多大臣翰林们都至清和园宫门前听宣。旨意下来,派吴尚书做正总裁,贾兰和赵侍郎、周阁学做副总裁。又点了十八名房官,内中翰林居多。即日遵旨入闱,荣国府门前贴了某科会试大总裁的红纸三岔封条,又贴了”回避“两个大字,贾府亲友中只有薛蝌尚应会试,照章不在回避之列。那举场中如何点名领卷,如何散题巡绰,不在话下。

  却说宝琴的姑爷梅公子,本是前科庶常,本年留馆授职,大观园中的姐妹们都要吃他的喜酒。那天宝琴来了,正值连日天气晴暖,红香圃中各色牡丹盛开。便和宝钗商量,想借这园子,邀众姐妹起个牡丹社。宝钗道:“单请我们,不请上太太也不合适。我看索性连大太太、珍大嫂子都请上,做个午局,等他们散了,有多少诗不好做呢?”宝琴道:“还是姐姐想得到。”又托宝钗替她点菜备席。宝钗道:“大厨房的菜都是照例的,也不见得好吃。咱们只叫柳嫂子拣新鲜的预备两桌,每桌五簋八碟,也就够了。”

  宝琴回去,刚好江南贡鲥鱼的船到了。那解贡官和梅家有亲,送了他们几条,正好带了来交柳嫂子烹制。宝钗先至红香圃收拾布置一番,又忙着分头请客。刑夫人本推病不来的,宝钗亲自去面请,只可应允。到那天,宝琴一大早先来和李纨、宝钗、惜春、湘云会齐了。在沁芳阁柳荫下看了一回游鱼,便往红香圃缓步行去。

  只见圃外一带太湖石高高下下,围绕着许多牡丹。大的有一人多高,小的也在三、四尺以上,每棵都开着几十朵的花。朵大如盘,各色俱备。那几业御衣黄、藕丝裳、红剪绒、紫珠盘开得更盛。将近花前,便觉得花光耀眼,众人不由得都站住了。湘云道:“看花是要趁这时候,过了晌午,那花就晒萎了。”李纨道:“今年新做的棚子,为什么不支起呢?”宝钗道:“这些老东西懒得成了贼,咱们不开口,别想他自己动手。”说着便叫莺儿,催他们支那遮棚。一时便支齐了。原来都是一色雪丝绸的软棚,带着石青油绸的走水遮沿,把花儿罩护起来,就象帐底美人似的。

  湘云见太湖石畔摆到白玉石绣墩,便即坐下。李纨、宝钗也都随意坐了,惜春、宝琴却还绕着花业闲玩。少时李纹、李绮来到,大家都上前招呼。宝钗问起李婶娘,李纹道:“我们和妈妈同来的,妈妈在上房坐着呢。”李绮道:“这里从前没有牡丹,都是你们新种的,也长得这么高了。宝钗道:“那些大的都是曹州挪来的老棵,也有几十年的,带了原土来,居然都种活了。若是现买的那些嫩棵,哪有这么足实。”

  正说着,远远的望见有几乘竹轿子,往这边抬来。后头跟着一大群人,便知是王夫人来了。大家迎了出去。原来薛姨妈、李婶娘和邢夫人、尤氏都从上房一起同来。邢岫烟、胡氏却和丫头们跟随在后。众人相见,自有一番说笑。宝钗、宝琴引着王夫人等看了一回牡丹,然后至厅内就座。薛姨妈道:“今儿难得天气真好,大家到的也这么齐全。”邢夫人道:“你们姐妹都在这里,怎么单没见三姑娘?”

  王夫人道:“上月去接她,她没得回来,大概是害喜吧。”薛姨妈道:“前儿蝌儿媳妇去瞧瞧她,人倒很好的,就只懒得动,又不敢坐车。听说这里赏牡丹,恨不能也赶了来呢。”李纨道:“我替她出个主意,教她坐大轿回来,她怕人笑话。其实偶尔坐一两回,有什么要紧。”李婶娘道:“我那天在路上遇见三姑爷,跟的马就有百十匹,都是些有品级的。往常提督出门也常见过,怎么五军提督就这么威武?”尤氏道:“这还是沾的我们三姑娘的光呢,她替姑爷出的主意上头赏识了,才有此番恩典。可是姑娘究意是姑娘,还得在家养孩子,姑爷可替不了她呢。”宝钗笑道:“我见三妹妹也是这么说的。”

  此时湘云、惜春和岫烟、纹、绮诸人还在牡丹花下,一面看花,一面闲话。宝琴见席摆齐了,忙去邀她们入坐。邢、王二夫人让李婶娘坐了首席,又让薛姨妈,薛姨妈坚不肯坐。说道:“琴丫头做主人,我哪能坐在上头呢?”于是邢夫人之下方是薛姨妈,其次是王夫人、尤氏,宝琴末座相陪。

  那边众姐妹和胡氏另坐了一席,只惜春单端另吃。王夫人因李纨、宝钗不时过来照料。便说道:“你人只管吃你们的,我又不象老太太,自己夹不动,要那些虚过节做什么。”李婶娘道:“到底太太福大,儿子媳妇孙子媳妇一大堆,一转眼就要娶重孙子媳妇了。”薛姨妈道:“如若老太太还在,看着更要喜欢呢。她老人家真好兴致,这一向也聚了好几次,总没有老太太在时热闹。”

  宝琴从首席起都敬了酒,又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太太们多喝两杯,或是行个令,大家热闹热闹。”王夫人道:“咱们有了年纪的,还是说说闲话倒省心,要行令,让她们闹去吧。”宝钗又让那边席上行令,李纨要行个简便的,便想起射覆,掷点子该湘云起令。湘云掷了一个五,只李纹掷的对点,便催湘云先覆。湘云想了一想,说个宝字。李纨见席上正上着烤鸭,知她用的是宝鸭,便射了一个炉字,彼此会意,各饮了半杯。

  随后李纹和刑岫烟掷的对点,李纹覆个文字,岫烟道:“这个太宽泛了,从何猜起呢?”李纹道:“横竖是桌子上有的。”岫烟细看一番,见干果碟内有杏脯,笑道:“亏她怎么搜寻到的。”湘云道:“你倒是射哟?”岫烟便射了一个梁字。原来李绮覆的是文杏,岫烟射的是杏梁,也射着了。接着又轮到湘云、宝钗对点,湘云覆个玉字,宝钗以为覆的是玉杯,却没有射着,大家要湘云说出来。湘云道:“你们连玉李的典也不知道么?”李纨道:“席上哪有李子?”湘云笑道:“你们姐妹俩不是一对李子么?”李纹、李绮不依道:“从来射覆没有这种玩法、非罚一大杯不可。”湘云只笑着不肯喝,宝钗强灌了半杯方罢。

  此时席上正上鲥鱼,宝钗举着让大家尝尝。李纨道:“这时候贡船还没到,别是隔年的,在冰窖里收看,充新鲜的卖吧?”宝钗道:“你还没尝,怎如此武断。这倒是真正贡船带来的,梅府上得着两条,琴妹妹特地分来请客。”众人尝了,都非常赞美。湘云道:“这比那牡丹江白鱼又是一种风味,也如同花中的南强北胜。你们只会品题螃蟹,遇见这种好题目倒没有诗了。”宝钗道:“这题目可不容易做好,我记得兰哥儿那回跟老爷出去做诗,大家指鲥鱼为题,他做的两句‘东风吹地杨花雪,卖到江南第几船。’把那些老辈都压倒了呢。”李纹道:“我们就做也未必胜过他,不如藏拙吧。”

  一时席散,邢夫人先回东院去,王夫人和薛姨妈、李婶娘、尤氏都往稻香村去歇息,李纨、胡氏跟着照料去了。这里宝钗、宝琴命丫头婆子们撤去残筵,另设几案,安排下笔砚花笺。湘云道:“泛咏牡丹,古人成作太多,不易出其范围。咱们把牡丹的颜色标出来,每人分咏一色如何?”众人都道:“这倒新鲜有趣。”宝钗道:“分咏虽见新巧,只怕过于刻画,失了真意。若只顾描写颜色,就是做好了也如同泛泛应试之做,与红香圃何涉?”湘云道:“且等我拟出题目来,大家再斟酌。”

  说着随手取一张砑黄小笺,写了题目,是“红香圃宴集,分咏某色牡片”。先给宝钗看了,众人又传观一遍,别无异议。于是分色各写一纸,搓成纸团,请各人拈阄,仍推惜春监场誊录。宝钗命莺儿取来两只水晶壶,一壶贮的是珠兰酿,一壶贮的是杨梅酿,各粘了鹅黄小签,分写绿意红情各字。那酒果然是绿娇红艳,潋滟生春,乃梅氏新自酿成,送与宝钗的。壶旁另放着几只白玉杯,预备众人随兴斟饮,湘云先斟了一杯,走至花间,慢吟细饮。

  宝琴拈了阄,也至庭外看花。此时骄阳正盛,那牡丹有绸棚遮护,却不曾减了丰韵。又见那一丛赵粉开得十分娇艳,心想这真是活色生香,就是古来徐黄名手也未必能画得到。不免在花下细细领略一番,走进屋去,斟了一杯珠兰酿,刚要试饮,忽见一只蝴蝶黄质黑章飞于杯上,似闻那酒气。李纹道:“这蝴蝶见人不避,别人太常老道吧?咱们另斟一杯供供它。”

  当下便另取一只干净杯子,斟了酒,放在紫檀小几上,口中默祷一回,那蝴蝶果然飞到几上杯中,垂须注酒,连着点了三点。湘云笑道:“你若果是仙蝶,不要就去,我们请四姑娘替你留个小照。”李绮笑道:“象你这么鲁莽,还不把老道吓跑了么?”

  不知那蝴蝶果否留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红香圃舞蝶邀诗 赤霞宫离鸾引梦

 

  话说大观园中众姐妹在红香圃起牡丹社,刚好有异蝶飞来,李纹斟了酒供他,便飞于怀中注饮。湘云祝那飞蝶不要飞去,好替它留个小照。大家看那蝴蝶,果然落在玉杯之上,纹丝不动。都道:“老道真解得人意。”惜春也甚惊奇,连忙命入画往拢翠庵去取画笺画具。入画去了半晌方回,那蝴蝶依然不动。惜春便就案上研黄调墨,对着它仔细描写。那一会儿方有了稿子,尚在润色。

  宝钗走过来,细看那画中蝴蝶,与真蝶宛然逼肖,连那翅上斑纹,以及左翅损痕。也都皴染出来。笑道:“四妹妹画法真可谓通灵了。”邢岫烟道:“这仙蝶不轻易到人家去的,他所到的地方必是风雅人家,居然还瞧得起咱们,也是缘法。”湘云笑道:“咱们哪配说风雅呢,它是专为求藕榭写照来的,连咱们也沾了光了。”又笑向蝴蝶道:“老道有灵,还不谢谢四姑娘吗?”

  那蝴蝶好象听见似的,飞向惜春身上,绕了两绕,又向她点了点头,翩然飞起,一霎眼间已飞到廊外。众人随踪追去,直到牡丹丛中飞舞一回,忽然不见。都道:“这真是蝶仙了,他来替咱们凑趣的。”湘云迫着惜春将那幅画笺补了红黄紫三色牡丹,成个小琴条,暂且钉在粉壁,这才大家做起诗来。

  约有一顿饭功夫,宝钗、岫烟、李纹、李绮四人的诗俱已脱稿,又各修饰一番,方交与惜春。却不见湘云、宝琴二人。宝钗忙出去寻她们。走至太湖石畔,瞧见那一丛红剪绒旁边飞了无数的蝴蝶,有深绿的、有粉白、金黄的,也有斑斓五彩的,绕着花丛翻飞不定。宝琴、湘云正举起罗袖来回追扑,直入花荫深处。那衣袖翩翩,也似一双彩蝶。

  宝钗不觉看得呆了,靠在一块山石上凝视痴立。李纹等得不耐烦,又走出来寻宝钗,瞧见她们三人痴憨之态,笑道:“人说做戏是疯子,看戏是傻子,这一对疯子,一个傻子,倒凑在一块儿来了。”她们三人听了方才觉悟,也不禁自笑。湘云强笑道:“谁是疯子?谁是傻子?你们装假道学,一步不乱走的,才是真傻子呢!”李纹道:“傻不傻,疯不疯,且不必说,你们做的诗在哪里”“湘云想起,忙拉宝钗同去写诗。宝钗道:“我早交了。”

  于是湘云、宝琴同进轩中,把自己做的几句写出,又接续凑成,也交与惜春誉写。宝钗见诗已齐了,忙叫莺儿去请李纨。莺儿到了稻香村,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正在那里谈些旧事,说得非常高兴。李纨不敢就走,这里众人久候无聊,都在圃外花间散步游玩。

  此时夕阳欲下,照到各色牡丹都添出一种渗金的光彩,更见绚丽。又有漫空的柳絮,一团一团的飞起飞落。湘云把柳絮捉住,聚成一个大圆球,随风撒去,映着斜阳成了淡红颜色。宝钗和纹、绮姐妹走过桥上,看了一回藤花。邢岫烟折了几枝碧桃海棠鸾枝,叫莺儿编成花球,留给蕙哥儿做玩意。湘云忽然想起那幅画儿,说道:“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空儿把题画诗做了呢。”宝钗道:“天也快黑了,若各人都做一首,哪里来得及,只可联两首绝句吧。”湘云道:“绝句不如短篇七古有趣。”

  众人一面玩,一面想着,想得了两句就说与湘云,好在她都能记得,只一会儿工夫就凑成了八句,渐渐的燕子争飞,重帘生瞑。李纨才走过来,惜春等不及,早已回去做晚课。那诗却誉完了,宝琴从案上取来,送给李纨评阅。李纨看是:红香圃春宴集分咏各色牡丹。

  白牡丹  蘅芜居士

  露华拂槛雪偎廊,任是无情也断肠。

  富贵胜人饶本色,风流绝代谢浓妆。

  影回琼圃春俱净,梦到瑶台月亦香。

  绝忆玉妃携手处,水昌帘畔舞霓裳。

  黄牡丹  云槎归客

  流莺唤起梦惺松,罗障沉香隔几重。

  酣酒影分鹅锦腻,薰衣痕沁蜡灯浓。

  注檀好称金为屋,堆蜜还疑玉做蜂。

  始信姚家春色贵,寻常未许近游蜂。

  紫牡丹  兰旧隐

  当筵乞得紫云偏,娅姹疑蓬蕊府仙。

  学舞渐愁琼作雨,临妆谁道王成烟。

  嘶骝城陌香初满,宿燕帘栊梦正圆。

  商量宁王邀笛赏,沉香亭北待传笺。

  绿牡丹  枕霞旧友

  春波染出锦成堆,依约鬟云晓镜开。

  一色姣艳抹嫩叶,半汝丰韵压新苔。

  量珠声价论金谷,结绮风光写玉台。

  吟赏好供鹦鹉唱,玉妃含笑入帘来。

  黑牡丹  槛梅逸友

  谁蘸龙宾写旧丛,怜渠守黑傲千红。

  好春若有文章思,艳艳偏高暗淡风。

  泼雨重帘香旖旎,堆烟曲槛影朦胧。

  折枝付与西园客,一片乌云落眼中。

  红牡丹  谷居士

  粉镜妆成大小乔,东风消息引红萧。

  一生鹃梦浓难醒,半面猩屏淡更娇。

  仙鼎炼砂延丽景,宫衣翻酒惹春潮。

  胭脂纵买应羞画,忍遣芳情委地销。

  李纨看罢笑道:“这诗各有擅长,题目也不相同,如何能强分甲乙?”湘云道:“今儿可难倒社主了。”宝钗道:“既然推你评定,若只模菱了事,大家可不依的。”李纨道:“依我说,这几首诗都是好的,就中取其作意,还是蘅芜第一,槛梅次之,谷又次之,其余都是伯仲之间,也无须再评了。”湘云道:“薛、邢两首妙有寓意,且见身分当然得推他居上,这评定的也很公允。”

  李纹道:“我做的原不好,倒是小薛那首颇见工力,未免抱屈。”宝琴道:“我只顾刻画黄字,究竟不免堆砌。”宝钗道:“咱们联句那首,虽不见好,也是一时兴会。索性就请枕霞题在画上吧。”湘云道:“这时候我可看不见,怎么写呢?”宝钗忙命丫头们掌上灯来,又将那张画从壁上取下,催湘云补题。少时题就,大家看是:

  绮窗敝昼飘红雨,(蘅)

  蝶仙注洒酣春舞。(槎)

  兰杯浮馥沾彩毫,

  密语留仙仙不去。(霞)

  此中翎栩留春魂,(兰)

  衣香三绕仙无言。(谷)

  背花翩翩向何许,

  肯傍寻常桃李园。(槛)

  底下尚有年月题款。李纨道:“这道短古虽是急就的,倒还别致。”玉钗道:“题画时都不过如此,这就算好的了。”众人又坐了一坐儿,纹、绮姐妹便同李纨往稻香村,邢岫烟问知薛姨妈已先回去,也同湘云、宝琴至宝钗处闲谈。

  此时贾蕙正在灯下温习功课,忙将书放下,上前见礼。宝琴道:“姐姐管孩子,也管得太紧了,白天念了一整天,这时候还不放他玩玩去。”宝钗道:“哪是我管他呢?他下了学也不肯放下书本,将来要成个书呆子呢!”湘云道:“你也要带着他玩玩,就拿今天说,大家都在那里看花,为什么不带他去,也叫他活泼活泼。”宝钗笑道:“你的话也不错,若带了他去,只怕闹得慌,大家都做不成诗了。”邢岫烟又问:“薛蝌的场作给老爷看了,如何说法?”宝钗道:“老爷看了,只说可中,其实场中得失文章只占四成,那六成全看福命呢。”又说些闲话,丫头们方摆上晚饭。

  湘云、岫烟、宝琴同吃了,散坐一回,正在评论那牡丹诗,王夫人打发绣鸾来问蕙哥儿明天学里请假了没有,贾蕙道:“刚才临下学已向师傅回明了,若是回来得早,我还到学里去呢。”绣鸾听了,自去回王夫人的话。岫烟问:“明天有什么事?”宝钗道:“明儿是北静王太妃的生日,王妃带信来,说是要见蕙儿,只可我带他去一趟。”湘云道:“太太和大太太去不去呢?”宝钗道:“大太太因为大老爷没官做,什么事都不高兴。太太和两位大嫂子本来都要去的。”宝琴知宝钗明天有事,便要先回去。岫烟、湘云也就散了。

  次日尤氏打扮好了,换上品服,一早就过这边来,先至李纨处坐了一会儿便同往上房。王夫人见她们来了,又打发人来催宝钗。宝钗虽未受诰命,却是贾兰请的诰封,平时不肯穿,此次因王夫人再三吩咐,也只得穿了。又替意蕙儿换了衣服,方赶到王夫人上房。婆媳四人分乘了四辆朱轮绿帷后挡车。小厮们掏着辕子,钱荣、李贵等骑上马,前引后随。车尘络绎,一路向北静王府而来。

  到了府内仪门,王夫人等便要下车,王妃预先吩咐太监们,命将贾府车辆一直引至后宅门。由小太监领着王夫人等至垂花门前,另有宫女领至内殿。少时便见北静王妃金装绣服出来,邀他们至耳房里坐。王夫人等先请安道喜,又命贾蕙拜见。王妃拉着他的手,含笑道:“简直就象衔玉的哥儿,我们王爷很惦记,趁今儿见见吧。”又向王夫人道:“王爷和他父亲也是有特别缘分,至今提起来心里还着实难过呢。”王夫人道:“宝玉那孩子,没福气受王爷的栽培。”说着不同得眼圈儿红了。

  一时又要上去给太妃拜寿,王妈先上去回了,然后带王夫人等至太妃寝殿。太妃已在殿上等候,王夫人请坐下受礼,太妃再三不肯,说道:“我们是旧交,一拘礼倒见外了,都免了罢。”王夫人仍旧领着众人拜了太妃。太妃瞧见贾蕙,也笑道:“这孩子真聪明,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问了几岁,又问念什么书呢,贾蕙都答应了。太妃笑道:“别看人儿小,念的书倒不少,将来未可限量呢。”

  又叫宫女们拿糖果给他吃,一面让王夫人等就座。王夫人、尤氏在下面一溜椅子上坐了,李纨、宝钗和贾蕙仍旧侍立,太妃夸赞了贾政、贾兰一番,又向尤氏略问范阳任上的情形。尤氏道:“这一向地方上倒很平静,都是托太妃的福庇。”太妃笑道:“咱们这几家故旧祖上都共过患难,如今还要数你们府上,在京在外都能替皇上家出力,别家可就难说了。”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王爷叫请贾蕙。”宝钗忙叫蕙哥儿跟着他去。走过向层院子,才到内书房。那里是小小的三间精室,装修陈设,十分精致,院中也有些花木山石。北静王正在炕上坐着,贾蕙进去请了安,又磕头道喜。北静王忙叫小太监扶起,命他在一旁坐下。问知已入家学读书,甚为欣慰。又问道:“你念《左传》,对那春秋的时局如何看法?”

  贾蕙道:“春秋的时代各诸侯只知争权夺利,究竟也保不长。所以孔子揭出尊王二字,劝他们省悟。我只可惜齐桓晋文,既知要尊王,为什么只借个虚名图暂时的霸业?传到子孙,倒被手下权臣把国篡了。若果真尽心竭力,将东周扶持起来,周天子也好了,他们的势力也保住了,岂不是永久的霸业吗?”北静王大喜道:“想不到这点年纪居然大有见识。”

  此时东面窗子上正照满了太阳,便出了“红日满窗”四字,命他对。贾蕙对的是“青云得路”,北静王更喜道:“你父亲那样天才,我深望他为国家做个柱石之臣,不料仅得一第,就出家去了。你总要努力读书,勉承先业,将来功名不在你哥哥以下。”贾蕙答应两声是,又谢王爷的厚意,竟能周旋中矩,宛如成人。长史拿了一大搭子名帖进来,回道:“各位大人老父们,谢王爷赐宴。”北静王吩咐给他们道乏,又吩咐道:“这贾蕙就在这里跟我吃罢。”

  少时午饭摆上,贾蕙陪北静王同吃,吃罢又问了好些话。又道:“你父亲在家的时候常到我这里来的,你大了也可以常来走走。这里很有讲究文章学问的人呢。”坐了一会儿,又命小太监领他到外客厅听戏,贾蕙道:“我祖母和母亲都在里头等着,她们等久了,要着急呢。”北静王点点头,从身上解下一个汉玉佩件,说道:“给你带回去玩吧。”一面叫小太监好生关送他到里头去,贾蕙谢了北静王,回至内殿,王夫人等坐席已毕,便带他坐车同回。在车上拿出汉玉佩件给宝钗看,原来雕的是一匹天马,正合上贾蕙的属相,也算恰巧的了。

  过了几天会试榜发,贾兰和各总裁入朝复命。皇上见进呈各卷全取的是和平中正之作,圣心甚喜,各奖励了几句。榜中颇多知名之士,薛蝌也中了一百二十二名进士,只因殿试朝考只取在中等,仍用了主事,分在户部。虽然还是六品前程,可是薛家世代业商,从没有中过两榜的,也算破天荒的盛事了。他家下各商号伙友仍凑了份子,公送一班小戏,其中脚色戏码全是薛蟠预先掂对的。

  薛姨妈和宝钗、宝琴商量,遍请了邢夫人、王夫人、李婶娘、王舅太太和尤氏、李纨、探春、惜春、湘云、李纹、李绮诸人,只探春、惜春辞了。那天薛姨妈甚为高兴,说道:“蝌儿只想个正途功名,总算被他巴望到了。”尤氏道:“到底文的功名吃香,若在家乡,还要竖旗杆挂匾呢。”李婶娘笑道:“我听人说财神和文昌不大到一处去的,姨太太这两年把财神爷重新请了回来,文昌帝君也看出这里是好地方,跟着也来拜会,这有多么难得哟!”邢岫烟对王夫人仍旧称呼太太,只称呼李纨不得不改口叫太师母,李纨未免局促不安。

  到晚上让座安席,那邢夫人、王夫人等坐了一席,那席上尤氏、湘云定要推李纨上座,说道:“今儿谁也不敢僭你的坐,别说太师母,就是师母也没有坐在底下的道理。”湘云道:“原是该太师母坐的,我们都沾得太师母的光,若老师不把蝌二爷中了,哪有这么好戏听呢!”大家笑了一阵,李纨没法,只得坐下。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那灯戏,都看住了。王夫人却因身子不快,坐到半席先回。宝钗因惦记蕙哥儿,也跟着回来。到了怡红院,见蕙哥儿正和秋纹、碧痕枪十开玩,便说道:“晚上玩玩也好,尽着念要念出病来呢。”蕙哥儿放下牌,跟宝钗进了里屋。

  宝钗和他说起二舅舅中了进士,在家里传戏请客。蕙哥儿笑道:“中个散进士算得什么!”莺儿笑道:“哥儿口气真不小,将来要中状元的。”宝钗道:“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功名的事谁能拿得稳呢?”又说了一回话,便催蕙哥儿去睡。一面叫莺儿服侍卸枚。

  那时才交初夏,夜间尚觉微凉。宝钗卸妆完了,又叫莺儿放下卷窗,自己又砑了一炉篆香,方收拾就寝。刚到枕上,便见黛玉笑吟吟的站在床前,说道:“宝姐姐,你们真会玩,又是看花灯,又是赏牡丹,你们撇了我,以为我不会知道么?”宝钗道:“我倒想邀你的,也得你能来哟。”黛玉笑道:“我若来了,可真成了林姑娘闹鬼,你们这园子也别想再住了。”宝钗听得也笑了。又问道:“妹妹就是为话来的么?可还有什么正经事?”黛玉道:“姐姐,你猜猜看。”宝钗笑道:“多半又是接我来了。”

  黛玉道:“算你猜对了,我们老爷子假期快满了,过两天就要带家眷往天都去。老太太叫我请你去,大家再聚一聚。你宝兄弟因为珠大哥也要走,托你把大嫂子也带来,好叫她们夫妻见见面,你可别忘了。”宝钗笑道:“单是你宝哥哥的主意呢?还是和老太太商量过的?”黛玉笑道:“你真是一句话也不让人,立时就找回来,这话老太太也知道的。”宝钗道:“今儿来不及了,明天晚上我带了他来,你也不用接了。”黛玉道:“这回去可得多住个三两天,大嫂子又是初次去,你索性回明了太太,省得他们大惊小怪的。”

  宝钗道:“你这话很对,上回带了云儿去,没和四妹妹先说,就叫她埋怨得不了。欲语说得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算是经验过的了。”黛玉道:“我的话也说完了,咱们明天见吧。”只见灯光一闪,宝钗如梦方醒,自己又盘算了一回,重又就睡,按下不表。

  却说黛天到至赤霞宫,贾母早已睡了,鸳鸯尚在念佛。听黛玉从窗外走过,便隔窗低声问道:“二奶奶有事么?”黛玉走进屋内,将面见宝钗,约定明晚将李纨带来,都向鸳鸯说了。又道:“老太太很惦记这件事,明儿早起,你先替回了吧。”说罢就扶着侍女,一路回留春院。晴雯、紫鹃出迎,黛玉问道:“二爷呢?”晴雯道:“刚才还在我们屋里说话哪。”

  黛玉入室更衣,晴雯便将镜台展开,紫鹃倒了一杯茶来,黛玉道:“我这头今儿可该篦篦了。”于是紫鹃替黛玉慢慢的篦,晴雯在旁服侍,说些闲话。紫鹃道:“姑娘见了宝姑娘么?她们多咱来?”黛玉道:“说是明儿晚上。”晴雯道:“二爷今儿就忙开了,要收拾那几间上房,给珠大爷和大奶奶住呢。”黛玉道:“他总是这脾气,听见风声就是雨,人家来不来还没准,可忙得是什么?”说着总不见宝玉,黛玉忍不住便说道:“你们谁到那屋瞧瞧去吧,别又一个人和农睡着了看受了凉。”

  晴雯去了一会儿,便回来道:“那屋找到了,哪有二爷的影子,许是到湘春馆找芳官去了。”紫鹃道:“不能啊,他知道姑娘回来,哪有倒走出去的道理?”晴雯道:“那可上哪里去了呢?”一时紫鹃替黛玉篦完了头,挽个慵妆髻,黛玉站起来道:“别理他,你们替我铺炕吧。”晴雯上去铺炕,那炕上绣罗连珠帐子忽然凸起来,把晴雯的头罩住。晴雯吓了一跳,喊道:“这里有鬼了!”

  宝玉扑的一笑,从帐后跳将出来道:“你们把整个的人丢了也不管!”黛玉扑的一声笑道:“你这人真叫人又可恨又可笑。”宝玉笑道:“你为什么恨我?昨儿吃亏了吧?”黛玉啐了一口,晴雯将炕铺好,大家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黛玉起来,紫鹃替黛玉梳头,宝玉歪在一边看着,说道:“妹妹的眉毛似蹙非蹙的,天然就像远山,今儿赏我画一画。”黛玉道:“我不要么,画糟了又得洗半天,有什么好玩的。”宝玉拿着眉笔,勾着镜子,就要自己画。黛玉忙一手抢过笔来,嗔道:“这算什么?”正闹着,侍女们回道:“二奶奶来了。”刚要叫请,凤姐已走了进来,见了宝玉,咂咂嘴道:“这时候才起来,还在这里看梳头呢,姑太太都来了半天了,叫我来寻你们的。”

  黛玉不好意思,说道:“凤姐姐,你也这么没正经,等你哪天起晚了,我也堵你去。”凤姐笑道:“嗳哟哟!我有什么怕你的,要堵被窝敞开来。咱们别说废话啦,我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老太太叫我找你来,说是要给珠大嫂子好好预备两间住房。还有明儿给姑老爷、姑太太饯行,叫咱们想点热闹玩意,拣他两位老人家爱吃的做几样好菜。那司棋是服侍二姑娘惯了的,老太太连要潘又安留下,叫你和警幻商量,别叫她说闲话。这几件你瞧着办吧。我说完了,也干我的去,不在这里搅你们了。”

  黛玉笑道:“你说了这一大套,有多么干脆,我们真学不来。你替我先回老太太吧,珠大嫂子的住房昨儿收拾好了,就是我们原先住的那几间。潘又安的事,等我见了警幻就和她说。只有明儿怎么想法子热闹,我一点也没有稿子,等一会儿闲了,大家想想吧。”一时凤姐先走了。宝玉等黛玉梳洗更衣,也同至贾母处。

  贾母正看鸳鸯、珊瑚归着衣裳,凤姐陪着贾夫人说话。贾夫人瞧见宝玉,便说道:“我听说你们都要送了去,大远的何必白跑一趟。将来你有事总要去的,那时候再同着黛儿去吧。”宝玉道:“我们借着送姑爹、姑妈到那里逛逛去,我也要到司文院应应卯,不然太不象话了。”贾母笑道:“宝玉,你姑爹姑妈这么疼你,眼看要走了,你怎么尽点孝心呢?”宝玉道:“我一个月头里就想到了,姑爹姑妈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短什么,只有想个新鲜玩意,叫两位老人家乐一乐。明儿老太太就见着了。”

  贾母道:“你姑爹那脾气,不喜欢那些玩意,你还不知道么?到底你预备的是什么?”宝玉道:“我想来想去没有好题目,只可把姑爹生前的宦绩,后来的神功,编成整套曲子,名做璇源集庆,叫芳官、藕官领头,挑了十二个侍女,教演了这些日子,如今也都演熟了。”贾母笑道:“这倒难为你想得到,姑老爷一定喜欢的。可是这里哪有唱戏的地方?”宝玉道:“昨儿在园子里看了,只有涵万阁和结霞山馆两处还宽绰合用。那结霞山馆套过去,有个梨雪轩,就着那暖阁,就是个很好的戏台。”贾母道:“既如此,就在结霞山馆吧。从我这里去也近便,省得坐船了。”

  黛玉指指宝玉道:“你瞒得我好!刚才凤姐姐那么问我,你也不哼一声儿。这会子又说一个月前头就预先备下了,到底什么时候鬼鬼祟祟干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宝玉笑道:“我本想临时才露出来,叫你们稀罕稀罕的。若不是老太太再三追问我,我还不说呢。”凤姐笑道:“宝兄弟真是刁钻古怪机灵鬼,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用在正经大事上呢?”宝玉笑道:“什么叫正经大事,我看都如同看戏一样。”少时迎春、尤二姐也来了,大家陪着贾母吃过饭,宝、黛二人便同至结霞山馆,看着侍女们布置。原来那结霞山馆是半山上一个座落,从玉带桥过去,经山洞曲折上行,渡过一带游廊,都是顺着山势盖的,一步一层,拾级而上,直到尽处便是山馆。正可俯瞰园中全景。

  宝、黛二人商量,即在那正厅摆席,正面是贾母和林公夫妇的席,以下也是每人一席俱用紫檀镶玉的几榻。贾珠诸人的席另摆在一间曲室。那梨雪轩也是曲室之一,暖阁上横楣立柱,全用鲜花扎彩,五色缤纷。阁下另安排了镂金几榻,左边另有小书阁,正好做宝珠、湘莲诸人的坐位。

  等到布置好了,天已向晚。贾母打发人来寻二爷二奶奶,宝、黛二人答应了,随即同往。贾母正等着摆饭,宝玉向来另桌果食,此时也摆在一起,不知何意。只听贾母笑道:“今儿我也有个玩意,给宝玉瞧瞧。”及至上了圆桌,却是一张新制的,也瞧不出什么新奇。一时碗碟摆齐,那桌子中心,忽然转动起来,各人面前放一个攒心盒子,等转到了,捡可吃的自己夹下,放在盒里。盒底另注暖水,放了菜常是热的。宝玉笑道:“这法子很巧,是老太太出的样子么?”贾母只微笑不言。

  黛玉道:“不是凤姐姐,就是鸳鸯姐姐,没有第三个人。”迎春道:“只怕还是凤姐姐呢。”凤姐笑道:“偏不是的,前儿老太太想出样子来,叫鸳鸯姐姐传给她们照着做的。头一回做得不对,老太太还亲自教给他,后来才做对了。”众人只是不信。尤二姐微笑道:“这个人你们猜不着的。”黛玉再三追问,凤姐方说出实话。

  原来尤三姐陪贾母看牌,输的太多了,贾母不肯收她的钱,因此做了这张桌子送与贾母。贾夫人听了笑道:“三姐儿模样也好,我只听说她会耍剑,倒不知她有这样巧心思。”宝玉笑道:“这桌子虽好,我可用不着。”大家看他面前盒子里仍放着各色果食。

  凤姐故意发狠道:“谁都象宝兄弟这样矫情,我今儿若不叫你开了荤,也枉称凤辣子了。”说着便站起来,夹了一片鹿脯,送到宝玉嘴边。宝玉左躲右闪只不肯吃。凤姐笑道:“谁叫你说便宜话呢。”正闹着,鸳鸯回道:“有远客来了。”

  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蘅香院留梦记新巢 梨雪轩聆歌伤往事

 

  话说宝钗生魂引李纨同往太虚幻境,走到牌坊,正遇着鸳鸯,恰是来接他们的。一见李纨,笑道:“大奶奶没来过的,走得累了吧?”宝钗问:“老太太做什么呢?”鸳鸯道:“此刻刚摆了饭。”于是一路说着闲话,直到赤霞宫。此时凤姐正迫着宝玉开荤,大家笑成了一片。鸳鸯说道:“有远客来了。”都楞了一楞。

  贾母见是李纨、宝钗,便叫她们入座同吃。李纨、宝钗都道:“我们用过了,老太太。”贾母道:“既是吃过了,你们那屋里歇歇去,咱们回来再说话儿,鸳鸯领她们二人过去,这里贾母和众人吃完了,也到东屋相见。李纨、宝钗见贾母、贾夫人都请了安。

  贾夫人拉住李纨,先问了家里都好,又问前两年在江西的情形。李纨将前后经过略说一遍。贾母又道:“兰儿身体也生得单弱,这一向在军机,起早晚睡的,可还撑得住?”李纨道:“他倒是当军机,天天起早,把身子练好了,比在江西还强呢。”贾母道:“这些年真亏你,吃尽辛苦,教子成名,替咱们家重兴门户,连我面上都有光彩。这回找你来,一则我要见见你。二来珠儿在这里住得长久了,过两天就要和姑老爷一起回天曹去,也该叫你们见见面才是。”

  李纨听到此,心中一酸,不觉掉下泪来。贾母又道:“这是好事,你别伤心的哟。你也做了多少年的老太太,眼看着孙子长大,就要娶孙子媳妇,这福气谁还比得上呢?”

  正说着,宝玉已同贾珠进来。原来贾珠在前院耳房正和秦钟闲谈。宝玉来说道:“珠大哥,老太太找你呢。”贾珠不知何事,忙随宝玉至贾母处。一眼瞧见李纨,他一向凡心久净,忽然遇见家里的人,不由得也有一种伤感。四目相视盈盈欲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贾母向宝玉使了一个眼色,又使眼色给宝钗、黛玉,于是宝玉拉了宝珠,钗、黛二人架着李纨,一直至后院内室。那里也有侍女们应,宝玉等将他们送到。黛玉指着侍女向李纨道:“大嫂子要什么,只管叫他们。”便仍同宝玉、宝钗去回贾母的话。那贾珠夫妇死别多年,一朝重见,如何追述别后情事,如何相怜相慰,自在意中,无庸细表。

  这里凤姐含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精神真好,什么事都想得到。咱们跟在脚跟后头,也赶不上。”贾母笑道:“好容易把她找来了,怪可怜的,守了多少年的寡,也只有这两天还可以见见面说说话儿,人家都夸你大嫂子福气,哪知她心上的苦处呢。”黛玉笑道:“老太太这么疼凤姐姐,为什么不把琏二哥找了来?也叫他们团圆团圆。”贾母笑道:“我何曾没想到,琏儿又到外任去了,可怎么能来呢。”

  凤姐姐笑道:“林奶奶你也管得太宽了。还是管管自己窝里,别把醋罐子打翻了,叫我们替你着急。”黛玉笑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若学做醋罐子,还要拜你这醋缸做老师,请教那醋是怎么吃法!”贾夫人听了笑道:“你们这里热闹,一天多笑几回,就是吃饭也容易消化。若不是姑老爷新搬家,没人料理,我真舍不得走。”凤姐道:“我记得姑老爷也有几位姨娘,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贾夫人叹道:“这些年到处打听她们,有些先来的早已托生去了,有些等姑老爷一走,各自打她们的主意,哪有一个肯守的。若留下她们一个,我就松动多了。”宝钗道:“妈妈这一去,见时再来呢?”贾夫人道:“这可说不一定,反正这里是要来的。老太太就不想我,你妹妹也哪里肯放。自从我一说走,她就嘀嘀咕咕地把住我了,这么大还象几岁的孩子呢。”

  贾母对宝钗道:“平儿走后,你要更受累了吧?”宝钗道:“我也只能看看家,好在什么大小事都有祖宗的老规矩,还走不了大折儿。”贾母道:“家里从前就仗着凤丫头,如今仗着你。别看那外头轰轰烈烈的,若是没有你们在家里头撑着,说不定要过到什么破里了。”又说了一回话,贾母道:“我和姑太太也要睡了,你们各自安歇去吧。”

  宝玉和钗、黛缓步入园,一路说笑。宝钗道:“你们送站老爷、姑太太上天上去,得见时回来?”宝玉道:“本来只预备去几天的,因为林妹妹想苏州,还打算和她去一趟,那日子就说不定了。”宝钗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们同去,我倒不想去苏州,只想到天上去开开眼。”宝玉道:“姐姐服的丹只能成个地仙,离开近了就有一种罡风,你还是生魂,如何受得了。将来若在这里住长了。总有一天到天上去的。”黛玉道:“想着天上,不定如何好法,看过也就平常了。”宝钗道:“我在家里住的是怡红院,这里又住在留春院,总是那个样儿,今儿晚上让我蘅香院去住吧,也和麝月她们见见。”

  宝玉道:“那也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一块儿去,你问她肯不肯?”黛玉道:“哪一处不是一样住,我们贪的是清静,若宝玉不来,我就陪姐姐去。”宝玉道:“那可是白说,要去还是同去吧。”当下他们三人便同向蘅香院而来。麝月、四儿都是想不到的,连忙接进。

  麝月见了宝钗道:“奶奶近来这么累,倒比先发福了。”宝钗道:“这是服丹的功效,若说起我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忙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一件想不到就出了岔子。外带着哥儿,还要磨我,哪有一会儿工夫是心净的。”麝月道:“秋纹、碧痕都好么?”宝钗道:“她们也还是那样,在那里说你呢。”麝月忙问:“她们说些什么?”宝钗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有了好处,把她们都忘了。”麝月道:“这可冤枉了我,她们那些话我都和二爷说了,不然二爷怎么想起来给她们带仙丹去呢。”

  宝钗又问道:“金钏儿呢?”麝月道:“她和芳官、藕官另住在湘春馆。”黛玉道:“姐姐也看看这房子哟,还是她亲自布置的呢。”宝钗看那墙上挂着李居中画的灵芝冰影图,戴琬画的墨笔牡丹,马和之画的墨笔山水。紫檀长案中间摆着灵壁山石,非常玲珑。一边是定花斗,插了几枝蜡梅,一边是紫檀架子,悬着青玉磐。看了一回,笑道:“这屋子虽象蘅芜院,添上这些书画陈设倒不大象了。”黛玉道:“可不是么,我和他说,姐姐是喜欢素净的,那年老太太到了蘅芜院,嫌那里没有陈设,特为搬去几件,姐姐何曾正眼瞧瞧呢?他不听我的,还是摆的这么热闹。”

  宝玉笑道:“这还是拣那素净的掂对了几件,若是着色花卉,青绿山水,霁红鹦哥,绿的瓷器,你们更要嫌火气了。”黛玉道:“留春院她们还等着呢。四儿,你去告诉晴雯、紫鹃,叫她们只管关门吧。”四儿去后,麝月便随钗、黛等至屋里。这里铺盖奁具一切都有现成的,无须搬动,甚为方便。那晚便同在蘅香院住下。

  次日晴雯、紫鹃一早就过来,替钗、黛二人梳头。那时太阳正照在栝树下,满院翠荫,十分幽静。钗、黛二人梳洗完了,尚在插戴,只听宝玉在外屋说道:“你们快来看,这玉兰花上两只红绶带鸟才好看呢!”钗、黛出来看,看那后窗上满是花光,窗外海棠、玉兰都开得满满的花,玉兰枝上一对绶带,尚未飞去,拖着通红的长尾,衬着白花,更显鲜艳。宝钗笑道:“这不是天然一幅好画。”宝玉笑道:“若挂在这里,你又嫌他不素净了。”麝月道:“院里还有绛珠仙草呢,奶奶可要看看?”

  宝玉被她提醒,忙拉宝钗、黛玉往山石边去看。果然有两丛仙草,是从绛珠宫分来的,走近了也婀娜弄姿,只没有开花结蕊。那山石上还有许多异草,也有青茎红花的,也有黄花绛蒂的,也有结籽象小珊瑚豆的。正在玩赏,金钏儿和芳官、藕官都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问:“金钏儿得着你妹子的信没有?”又道:“如今彩云打发出去,太太贴身服侍的只有你妹妹一个人,也就够累的了。”

  金钏儿道:“我很想回去看看我妈和我妹妹,只是太太把我撵了,还受了那些冤枉,我有什么脸见人。想到这里,也就算了。”宝钗道:“你的事都是彩云扇的小扇子,她一样也撵了出去,还挨了四十棍子,这不是小小报应么。你也不用委屈啦。”又问芳官、藕官道:“我听林奶奶说你们都排了新戏,是坐唱还是彩扮呢?”芳官道:“就因为二爷定要彩唱,台步身段都得排演,连行头也得现做。我们忙了一个多月,这两天才算排熟了。”宝钗笑道:“谁扮林姑娘呢?”芳官道:“就是藕官扮的,扮起来倒有几分象。”宝钗笑道:“这出我倒要瞧瞧,看她会哭不会。”一时宝玉和钗、黛往贾母处。

  麝月悄对晴雯道:“二爷二奶奶轻易不在这院住,昨儿住了一晚上,差点出个乱子。”晴雯忙问:“何事?”麝月道:“二爷昨晚上摘下玉来,我给压在枕头底下,一起来可找不着了。问二爷也不知道,两位奶奶急得什么似的,说这玉是丢不得的,后来到博古架上拿东西,那玉正挂在架子上。你说奇怪不奇怪?”晴雯道:“告诉你吧,这玉是通灵的。只看从先在怡红院,我服侍二爷,从来没出过岔子。我走了,那花哈巴不干不净的,后来就把玉丢了,所以这一向我和紫鹃给他们铺炕,总记着一摘下玉就加上锦套,挂在帐架外头,这只有二爷知道,连两位奶奶也不大理会。昨儿忘记知会你了。”

  麝月道:“你也大喇糊,幸而没丢掉。若丢了,可怎么好!”晴雯道:“既没丢掉,你也别再提了,吵嚷出去叫老太太听见了,又当成大事呢。”正说着,宝玉匆忙回来,要换衣服。睛、麝二人服侍他换上。睛雯问道:“二爷到哪里去?‘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去催请姑老爷呢。”当下便赶忙出园,直往绛珠宫去。

  此时林如海正拿着一册云笈秘签随手翻阅,宝玉上前请了安,林公让他坐下,又对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每天什么时候起来?”宝玉道:“总在辰牌左右。”林公道:“这在平常人不算晚,在咱们道家就不算早。每天只有太阳初出时候气是清的,总要在那时起来呼吸清气,沐浴日光,总为有益。”宝玉答应是。林公又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总没得空。我看你这些时只顾游戏三昧,未免把心放纵了。放纵甚易,收敛更难。那吕岩、韩湘诸先辈也何尝不玩,只不要将身心性命之学丢在脑后方好。咱们在仙界中立足最难。一坠落了又得到尘世间去,不知受多少罪,转多少劫,方能复位呢。”

  宝玉听了悚然道:“我近来空的时候也还温习些静功,只贪玩在所不免。姑爹是疼我的话,我紧紧记住就是了。”如海又和他谈些道门的玄妙,如何鸟伸凫浴,如何猿行鸱视,如何百化,如何龟息。宝玉闻所未闻,非常佩服。将近晌午,宝玉向林公道:“那边午饭预备齐了,请姑爹早些去吧。”林公便同宝玉往赤霞宫。问知大家已到园里,便从山径行去,直至结霞山馆。

  林公是初次来此,先在厅外靠着栏干看了一回园景,见厅前一片平台,都是白石砌成。正面对着一座玲珑山峰,高若耸霄插斗,其旁无数奇形怪状的剑石山峰。望下去花树蔽亏,楼台迤丽。再下便是一片明湖。林公笑道:“这里虽不如延青阁看得远,却是背山临水,也占全园之胜。若遇雪天月夜,在此凭栏远眺,唱苏长公的水调歌头,那才真是神仙境界呢!”又瞅着宝玉笑道:“人要置身高处,才能把那些富贵声华看得似浮烟淡雾。若身入其中,便不免为物欲所蔽,哪怕绝大智慧的人,也不易打破此关。”

  宝玉知是对自己下的砭,心想姑爹素来不大发言的,怎么今天变了碎嘴子,只得应道:“姑爹说得是。”林公厅上走去,见抱柱上也有一副集句对联是:“时闻流水声,一障湖边看未遍。谁会凭栏意,平生鱼鸟与同归。”原来是宝玉集的句子,却是贾珠写的小篆。那厅屋七间三进,旁有洞房曲室,从一段雕花门扇通过去便是两间精舍。贾珠和湘莲、秦钟都在那里,林公先和他们见了,说了一回话,然后走到厅上,只见帘垂玳押,座设珠茵鼎薰百合之香,注长生之酒。贾母、贾夫人已先就座,左边尚虚一席。

  贾母道:“姑老爷这边坐罢。”林公尚在推让,贾母又道:“姑老爷是成了仙道的,他们又都是晚辈小孩子,有什么客气的呢?”宝玉请示了贾母,便吩咐摆饭。众姐妹也依次叙坐,侍女们上起菜来,虽非常精美。席间宝玉敬了酒,又要鸳鸯行令。贾母道:“咱们听戏要紧,那一来就耽搁不少工夫了。”一时席罢,大家漱茶散坐,宝钗、黛玉又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廊下眺望一回。正是微阴,园中高下花树红一堆白一堆的,全被烟霭笼住。只那一带杏林红得似火烘似的,分外明秀。

  忽听那边梨雪轩中锣鼓先鸣,继以萧笛,慢慢响起台来。贾母尚在厅内,和贾夫人、李纨、凤姐说些闲话。宝玉上前回道:“开戏了,老太太和姑妈那屋坐吧。”凤姐搀着贯母,便要往外走。宝玉笑道:“这里过去很近,何必绕远呢?”凤姐笑道:“新来的人摸不着门,到底往哪里过去哟?”宝玉把那座大穿衣镜一推,便是个门,过去即是梨雪轩。轩中遍用鲜花扎彩,一开门顿觉芬芳扑面。东南两面全是整扇的大玻璃窗,窗外一大片梨花,将玻璃上都遮满了。北面便是戏台,大家仍让贾母和林公夫妇坐在台前。贾珠等一同进来,见了贾母,便往那书阁上去坐,宛然是一间小小的戏楼。宝玉看纨、风、钗、黛诸人都坐齐了,忙命侍女们将新印的璇源集庆曲本捧了一大搭子进来,分与众人。

  此时戏台上已扮演出场,先演的是《春宴》一出,只见一队彩旗朱盖,簇拥着红袍纱帽的小生,骑马扬鞭,去赴曲江春宴。那扮林如海的正是藕官,做得风流倜傥,是少年得意的样子。大家听他唱道:“杏园丽景,伴恩袍草色。风流年少,波动龙门绕尾去。紫海瞳日初晓,珂佩风清。笙歌路迥,人在篷莱峤。莺花来处,九重天上春早。那声音绕梁烈石,十分清脆。

  宝钗向黛玉道:“这藕官从前在潇湘馆常见的,想不到她唱得这么好。只是她扮妹妹的,如何又改扮姑老爷呢?”黛玉道:“藕官本是唱小生的,反正由着她胡乱调度吧。”这段唱过,紧接着又扮演如海到贾府迎亲,许多绣旗宝仗,引如海一路骑马而来。唱的曲词是:娥嫁与探花郎,折得瑶宫第一香。宫花斜压镜台旁,手画春山深浅妆。宝钗道:“这唱的调是地锦裆的前半段,倒唱得很圆。”凤姐拍了黛玉一下道:“你看那时候姑老爷有多么漂亮,怪不得生下这么漂亮的小姐。”黛玉道:“你安静听戏吧,柳二爷、秦大爷都在那边坐着,要笑话你呢!”

  凤姐笑道:“我怕他们做什么,秦钟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比你我还晚着一辈。那柳二爷是尤家三妹夫,也同我的妹夫一样。”李纨道:“这藕官那年在园子里烧纸,被婆子们骂得狗血喷头。我看着怪可怜的,后来听说她做了尼姑,如何也到这里了?”凤姐笑道:“大嫂子,你少说话,那也是宝兄弟的爱宠,特为从白莲庵度了来的。”一时戏台上花轿拜堂的节目都演过了,凤姐道:“如今演完了合卺,要接演赏春了。”尤二姐道:“姐姐,你怎么都知道的?”凤姐道:“我也是戏本上看来的。你为什么不看呢?”

  说着又见芳官份贾夫人,袅袅婷婷地出来。那台步走得非常轻俏,真似宝月行空,春云出岫。迎春道:“芳官长得模样也很俏的,可是有几分男相。你们看对不对?”李纨道:“那年在怡红院,我还见她扮了男装,他们都说活象宝二爷呢。”凤姐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那扮姑太太的可有点象么?”贾母笑道:“这个长得也不错,若说象姑太太,可说不上。你别看姑太太如今也半老了,她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要俏点儿呢。”宝玉道:“你们听她唱得如何?”大家将话收住,听芳官唱道:

  蔷薇帘桁,芭蕉庭宇,陌外飞尘隔断,碧栏双倚,一痕花梦如烟,待把霞香泛。锦柱丝绸,细款梅梁燕。风过也绣屏闲,摹被流莺惊午眠。

  黛玉道:“这唱的是梁州新郎,和琵琶记的赏荷是一个调儿。”宝钗道:“她唱得也比先强多了,这里又没有师父,是谁教的呢?”黛玉道:“那编曲子的就是师父,你没听说么,人家演习了一个多月了。”宝钗笑道:“她师父是推传授的?”黛玉笑道:“你问她哟。”宝钗再三问宝玉,只笑着不有说。黛玉笑道:“告诉你,你也未必知道。就是锦香院的云儿。”宝钗道:“我怎么不知道,还听过她的戏呢。”

  宝玉忙问宝钗在哪里听见的,宝钗也不肯说。禁不得他再三追问,方将薛家传戏、云儿玩票的事说了,林公此时只坐在那里细细听曲,拈髭不语。贾母笑问道:“姑老爷,你听她们唱得好呢?还是编得好呢?”林公道:“唱的原也不错,只我还喜欢那曲子。编得风华流丽,不在汤玉茗以下,到底是谁的手笔?”贾母笑道:“还有谁呢,就是宝玉淘气,一古脑子弄出来的。姑老爷听着喜欢,就算他心思没白用了。”

  说话间那台上扮林如海的和扮贾夫人的彼此对唱了好几段,直唱到尾声是:“分明黄西清梦,花外声声兴庆钟。双飞去也,鸾台凤省春风拥。觉得余韵袅袅,把台下众人的心神都引进去了。接着唱过巡,便是镜别。份林公、贾夫人的仍是藕官、芳官,却另有一个十来岁的侍女扮做黛玉。那旧房一幕还添了一个老生扮贾雨村,颇似牡丹亭的春香闹学。凤姐看了笑道:“这扮林妹妹的太大了,她那年到咱们家里还比这个矮的多呢。”宝玉道:“这里找不出年纪小的,可有什么法子。”宝钗道:“稍大些还不要紧,倒是扮得一点也不象,未免唐突戏子。”

  众人正在议论,那台上已演到贾夫人抱病,黛玉牵衣痛哭。扮林公的亲自替黛揩泪,设词抚慰,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唱了一段扑灯蛾,非常缠绵悱恻。那曲子是:悄悄的药烟送寒,飒飒的重帘雨暗,恹恹的鸳枕单,凄凄的鸾帏掩,滴溜溜泪珠儿成串。眼睁睁瑶台顿坍,惨恻恻弱息抛残。禁不得昏昏黑黑的银灯影风。暗暗的香魂一缕别蓬山。

  座中林公、贾夫人听到此处,眼泪扑簌的滴了下来,怎么着也忍不住。黛玉只伏在宝钗身上呜咽暗泣。李纨、迎春、香菱各触起自己的心事,拿着手巾也偷自掩泪。贾母道:“曲子虽好,到底太悲了,快换别的吧。别说他们,连我也听不下去啦。”宝玉亲到后台,吩咐了一番。

  少时另换了一个老生扮林如海,蟒袍玉带,手执牙笏,随同一班神道上朝玉帝。当下便有仙官捧着玉敕,授如海为临淮城隍之职。接着又有许多判官皂役,带着舆马执事,迎接赴任,又有百姓们姥姥少少捧着香花沿路迎接。林如海一路走着,口中唱了一段喜迁莺。那曲子是:兰旗飘扬,早梦醒人间。春到天上,满路香花连空旌。临淮父老相望,收起避风调,换了迎神甲仗。归思邈,照红桥明月,便是家乡。大家都说这出接的好。林公、贾夫人看了,这才将泪止住。

  黛玉哭得眼睛似桃儿似的,神气还有些愣愣的。晴雯忙送过手巾镜盒,黛玉擦了脸,补匀脂粉,仍旧听戏。凤姐道:“这戏还有别女一出呢,亏得宝兄弟觉悟得快,当下就掐了去,省了林妹妹好些眼泪。”宝钗道:“这一掐可把藕官扮林妹妹的一出好戏给耽误了。”李纨道:“我也是想看这出戏的,藕官跟林妹妹多年,扮起来必定有些意思,偏又掐掉了。”

  说着又见台上一个老旦份贾夫人,坐了车也到临淮衙署和老生对唱了两段,那段念奴娇序是:鸾车缥缈,指绿杨处处,重来依旧团城。象服山河人宛在,春引云仗霓旌,还是身拥彤。笑随玉案,神仙驻了洞霄景。闲看取,棠荫绕舍,琴瑟又清。唱的虽不及芳官、籍官,却也应弦赴节,从容合拍。李纨看那曲本,这出叫做“仙圆”,道:“这仙字还不甚切,应该改名叫做神圆才对。”宝钗道:“神仙两个字是拆不开的,你这话未免过于拘泥。”迎春道:“这才好了,刚才我看他们哭哭啼啼的,也几乎忍不住了,这都怪宝玉兄弟不好,咱们给姑老爷姑太太取东的,何苦做得那么伤心。”

  宝玉笑道:“二姐姐,你瞧着吧,往后全是好戏了。”果然仙圆那出唱完,便接演迎神、赛会、绣幢,锦散宝扇一队一队的迎了过去,又是鲜花扎的彩亭花散灯,彩结的各种台阁,还有扮役的,扮囚犯的,扮七十二行的,把整个戏台全都挤满。宝钗笑对宝玉道:“你向来不喜欢热闹戏。看到姜子牙摆阵、孙行者大闹天宫这些俗戏就要躲出去的,怎么近来脾气也变了,会编出这些玩意来?”宝玉道:“你真难缠,动性情的戏又嫌太苦,热闹戏又闲太俗,我哪是好这些呢,为的给老太太看着逗逗笑,也省得姑老爷姑太太伤心,你们又有得批评了。”迎春笑道:“这些也都是实事,我那回到临淮去,正赶上姑老爷的生日,眼见的比这个还要热闹几倍呢。”

  众人尽管评论,却深合贾母的心事,说道:“正该热闹些才好。”此时天色已晚,厅房内外都点上一色白琉璃镂花宫灯,靠着戏台旁边又有四枝倒垂莲式的珠灯,照着台上通明如昼。贾母吩咐摆上晚席,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戏。演到天上星官驾云下来,宣召林如海赴阙,如海唱那神仗曲子道:瑶京拜,感丹霄春握。拥珠轩华毂,占尽神仙浓福。今宵霓裳高会,共驻鸾鹄,齐唱个步虚曲。宝钗问道:“这算完了吧?”宝玉道:“还有几句尾声呢。”只听又接唱道:“多生注就仙眷属,况有乘龙人似玉,天上荣华万事足。”

  凤姐听了拿指头羞宝玉道:“怎么连自己也夸上了,这可有点不害臊!”宝玉道:“这哪是我的原本,不知哪位临时改了,拿我取笑的。等我找他们算帐去!”贾母知道戏快完了,忙吩咐一声赏。

  鸳鸯即时传下去,便见侍女们抬出几篮子的钱,向台上撒去。豁郎豁郎的几声就如数十道钱龙,一直滚向台上。撤的满台都是钱。芳、藕二人领着十二个侍女,换妆出来谢了老太太和姑老爷、姑太太的赏。贾母又命她们吹弹了一套《风光好》。珊瑚上来回道:“老太太、姑太太的轿子都预备齐了。”

  林公忙上前对贾母道:“明天可要走了,今儿先跟老太太叩辞。”说着便要拜下,贾母叫宝玉拦住,又道:“珠儿媳妇和宝丫头昨儿刚来的,姑老爷再住两天吧,也让她们娘儿们多聚聚”。林公正要答言,凤姐又接着说道:“姑老爷是看姑太太的意思,我们的小脸不够。姑太太只看您的寄女,这么大远的赶了来。多住三两天,又有什么妨碍呢。”

  不知林公夫妇肯留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送仙踪蟾府惬新游 慰乡心麋台欣小住

 

  话说林如海假期已满,要赴天曹,贾母再三留他,情不可却,只又能多住两日。这两日贾母仍留贾夫人在赤霞宫住下。凤姐、尤二姐请了一日,迎春、香菱、尤三姐又合请了一日。却因贾母那天游园听戏,微觉疲乏,只在正殿上设席。贾夫人还得抽空至元妃、警幻两处辞行,又要回到绛珠宫检点行李。她这一向住在娘家,才有家庭团聚之乐,热辣辣地就要分手,上恋老母,下抚弱女,顿觉感触百端。林如海却只与贾珠、宝玉等闲谈小饮,又训勉宝玉许多话。

  到了起行那日,会真园中诸姐妹以及丫鬟们,都到贾母上房候送,大家依依不舍。贾母见爱女远别,更是老泪涔涔。贾夫人道:“老太太别伤心了,如今不比从前,老太太见时想我,只要带信来,我一半天便可赶到。若在世上,随任到云贵边省,倒没这样方便了。”贾母听了,心上稍松,贾夫人方才放心上路。众人送贾夫人上了轿,直随至石碑坊外,林公和贾珠、宝玉等已在那里候着。宝玉正和警幻说话,警幻见贾夫人轿到,忙上前殷勤话别。

  贾夫人和她周旋一番,又对凤姐、迎春诸人道:“你们也请回吧,送到天边总是一别。回去多安慰老太太,替她老人家解解闷儿,这倒是正经。”又瞧着宝钗道:“你也早些家去罢,别叫你太太悬心。我见时再到这里,就叫你妹妹带信给你,咱们再见罢。”李纨和贾珠此番得多聚两日,却是得之望外,眼看就要分离,默默无言,两心如割。借着送贾夫人,暗自落泪。一时林公和贾夫人轿子去远,众人方掩泪而回。只宝玉、黛玉带着晴雯、紫鹃、芳官、藕官一直送到天都。

  那宝、黛夫妇只去几日,为何带这些人呢?原来宝玉那些侍婢,听说二爷二奶奶到天上去,人人都要跟去开眼。宝玉素来依从她们惯了,丢下谁都不大好,弄得没了主意。黛玉道:“车动铃档响,带那些去做什么?要么把晴雯、紫鹃带去就得了。”宝玉又再三央及,添带了芳、藕二人,好叫她们偷学天宫的曲谱。当下与贾珠会齐,便从太虚幻境同往金水河源。见有一只仙槎,湾在那里,大家坐上那船,溯流而上。四望茫茫,也不知是云是水。

  晴雯等初次试坐,都有些头晕,霎时间便到了星渚。贾珠分路直赴司文院,宝、黛诸人顺着天街,一路缓步行来。果然是城阙九重,笙歌万户。探问林如海的新居,只路天街不远,便照所指处奔去。只见道旁一所住宅,是青锁朱门,门内有双犬守着,拳毛长身,状如乌龙,见了他们也很驯服。

  进了二层门,是园林的格式,也有些楼台亭榭。那楼屋全是用白玉石造成,雾槛云窗,层层洞启。旁边遍种着白榆树。一时进了屋里,贾夫人正在检收行装,见宝、黛等进来,笑道:“到底你们坐船慢多了。”宝玉问道:“姑爹呢?”贾夫人道:“他吃了饭,就到天曹销假去了。”晴雯等上来见贾夫人,贾夫人道:“我替你们收拾出几间屋子来,你们先去瞧瞧,看合适不合适,回来再摆饭吧。”

  便叫丫头喜鹊儿领宝、黛等到一处小小院落。院中一大棵紫薇花,花下几间精室,陈设非常雅致。宝玉笑道:“这里就常住都住得。”黛玉笑道:“你倒是花子拾宝,件件都好。”紫鹃道:“姑娘今儿走乏了,坐着歇歇吧。”

  大家歇了一会儿,又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催丫头们把姑奶奶的饭摆上,又另替宝玉预备的果食。宝玉吃完了,陪着说些闲话,便往司文院去寻贾珠。见贾珠住的那间屋,松影当窗,琴书静穆,笑道:“珠大哥在这里静惯了的,难怪到我们那里嫌吵得慌。”贾珠道:“静不静在自己的心,外境虽闹,心中自静,也是一样,必得到空山深林,方能习静?这是道力不够。”

  又同宝玉至宝文阁和诸先辈相见,大家都道:“你们去了这些日子,几乎不想回来了,可见兄弟怡情之乐。”座中一位姓文的,是宋朝的状元宰相,听见此言,叹道:“兄弟之乐很不容易,我从前见着二苏,就觉得可妒可羡,如今又遇着你们昆仲。”贾珠道:“文山先生何出此言?”那姓文的道:“阁下不知我的隐痛,我也不是没有兄弟,可是我走我的路,他走他的路,见了人都没脸提他,还不如没有的干净呢。”

  又见一个大胡子,正和一个短小精悍的人在那边高谈阔论。那胡子上回见过,认得是苏子瞻,那中年人却不认识。问知是东方曼倩,他并非司文院中人,是偶尔来此闲谈的。见珠、宝弟兄英年玉貌,也甚钦佩。说起他从前汁温之游,走过麟洲凤洲,看见许多怪怪奇奇的事。那回走到虞渊紫水,掉了下去染得一身都是紫的,大家都听住了。那人忽然又大笑道:“你们都是司文院的人,可知眼下出了两种妖怪,专和你们打搅。”

  宝玉问是何妖怪,东方曼倩道:“说起来也可笑,你以为什么三头六臂的东西么?从前卢生在世,养了一只小黑猴,只有三寸多高,常放在笔筒里。每逢要写字,就叫他现来磨墨。他跟了卢生多少年,也不认识一个字,只看见卢生写字是横着象螃蟹爬似的,便以为横写的才算字,见那直着写的都不顺眼,如今此猴潜修通灵,求着到阎浮世界去做人,还求玉帝注定他来生富贵,要在弼马温之上。玉帝任他央求,只是不肯。不料那天玉帝喝醉了,他又再三磨姑,便许了他。后来醒了,十分追悔,已来不及。此猴若到世界里,只怕有得闹呢。”宝玉道:“一个小猴子怕他做什么。”

  东方曼倩道:“他那幻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没有准的。又拜了齐天大圣名下做干儿子,把大圣闹天宫翻筋斗云各种本事都学了去。最可怕的是吹一根毫毛,就变成一个小猴子,同时可以变成无数的化身。他一缩起来,身子很小,跑得又快,连观音菩萨的紧箍咒也扣他不着呢。”苏子瞻在旁掀髯大笑道:“无私心不发公论。曼倩先生何尝是卫护咱们司文院呢,他常到王母园中去偷桃,自从有了这猴子,桃儿没熟,就被他带青啃了去,大家弄的没得吃,所以恨到如此。”

  东方曼倩笑道:“东坡先生且慢嘲笑,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们知道商纣的宠妃姐已么?大家都说知道,东方曼倩道:“你们未必知道得全,那妲字是殷朝女官的名,因女官不止一人,都是按天干排的,就和胭脂苍那些排二排三、排六排七是一样的。那妲已刚好轮到排六,她本是玉面狐狸转世,周武王灭纣,把她也杀了。阎王因她狐媚惑主,罚做章台歌妓,因此记的唱本倒不少,可惜都是些俚俗的。后来又到冥间,自夸她的阴功,说是专门救人之急,将身布施。

  阎王一时懵住了,说道:‘将身布施,是慈悲佛心,快给她一个好去处吧。’判官便注定她来生做礼部尚书,兼管乐部。那乐部或许是她所长,礼部却管着科学学校,她只懂得唱本上的字、唱本上的句子,要迫着士子当金科玉律,那可误尽苍生了。”贾珠道:“这话未免言之过甚。她从前不认识字,既做了官,还不装做识字的么?”东方曼倩道:“若如此倒好了。她就因为自己不认识字,不许以后再有认识字的,要叫天下人的眼睛都跟她一样的黑,所以要闹糟了呢。”苏子瞻大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人的眼睛本来就是黑的,这都是误在离娄的一句瞎话,说至此便不说了。”

  众人定要追问,宝玉又再三央及道:“苏老先生你说了么。”苏子瞻方笑道:“那离娄是眼光最亮的,一日被吃过鳖宝的赌输了,未免有些牢骚,到了阎王面前大发其议论,说人的眼睛要叫他反背过去才对。阎王听了他的话,吩咐判官,所有托生的人都叫他瞳仁反背,因此这些人看黑成白,看丑成美,认为当然的,岂止那玉面狐呢?”宝玉道:“可有什么法子补救没有?难道玉帝就不管了么?”苏子瞻道:“玉帝先不知道,后为包龙图上了一本,说得十分肯切,玉帝当下就把阎王严重处分。可是已生下来的,没法子收回,总要等他们夭年尽了,另有一帮人托生出来,眼睛才会正呢。”大家听了,莫不叹息。宝玉怕黛玉在家里闷着,又坐了一会儿,便自回来。

  此时林如海已从天曹回至新邸,见了宝玉,便问司文院中诸人有何高论。宝玉将东方曼倩、苏子瞻所谈的话,都述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他们两位本是好诙谐的,若说这些妖魔下世造劫的,固然不少,可也有托生在前,眼睛并未反背,即如府上珍大爷、兰哥儿,他们的眼睛又何尝不亮呢?古今文运只有消长,断无永废。你只瞧着罢了。”又笑道:“我们同曹里有个人,脸上生个大黑痣,比钱还大,皮肤又黑又紫,眼圈上两个大黑圈,象天然的墨晶眼镜,没一个不说他丑的。若到世上遇着瞳人反背的,都当他张子暇、宋子都,岂不是个大笑话。”那晚上宝、黛二人陪林公夫妇谈到夜深,方才就寝。天上易晓,一到寅卯之交,便又起来。

  林公夫妇看侍姑爷、姑奶奶真是十二分体贴周到,宝玉自是感激,更见不安。每天总到司文院走走,听那些新奇议论,比说书还有趣味。闲的时候,同黛玉带着睛、鹃、芳、藕也各处逛逛。连玉帝的灵台灵囿,西王母的蟠桃园,仑宫的琼华室,朱霞馆,都逛到了。

  那天宝、黛二人同去寻贾佩兰。佩兰说:“前几天秦可卿到这里,问起你们,还说你们若来了,叫我知会她,她就赶来聚聚。”宝玉道:“姐姐,你就写信去吧,我们在这儿也没几天耽搁。”佩兰笑道:“宝兄弟,你还以为象尘世上那般辗转么,这里来往很方便,只要一通知她,当天就来了。”又道:“今晚上兜率宫还有群仙会,你们去不去?”黛玉道:“既赶上了,咱们也去玩玩。”佩兰道:“晚上我去找你们,见见姑太太,咱们一块儿去吧。”当下约好了。黛玉因要到蕊珠宫,便辞了佩兰,自和宝玉同去。

  直至傍晚方回林府吃过饭,正陪林公夫妇闲谈,晴雯走来回道:“小蓉大奶奶同着一位姑娘来了,她说也是二爷的本家,我可从没见过。”宝玉知是佩兰,便叫她请到小院里坐,一面同黛玉下来。秦氏一见黛玉,便道:“二婶子,我盼你好久了,怎么总不到这里来?”黛玉道:“前一向我爹爹妈妈都在太虚幻境住着,宝姐姐、云妹妹她们也常来,哪走得开呢?我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秦氏道:“我生来是孤单的命,哪有你们那造化。”贾佩兰道:“咱们先上去见见姑太太,再说闲话儿吧。”于是黛玉领佩兰、秦氏,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从前也见过秦氏,不免说些旧事,又问问别后情况。佩兰虽是初见,贾夫人见她和蔼可亲,也甚为爱重,留她们二人吃了点心,方同宝、黛夫妇带着睛鹃、芳藕,往兜率宫去赶会。

  此时各界群仙到的已不少,驾龙梭逻,萧鼓喧嘈。也有许多游仙,在那里互斗幻术,或掷米成珠,或举扇画水,或捉履脱手,化为鹄飞,或叩树作声,巨如牛吼,比上次所见又各不同。在睛、鹃等眼中看着,都觉得新奇有趣。又见那里各座落,都是瑶宫璇室,琪树琼林,处处惊心炫目,到一处赞美一处。那些众仙有认得宝玉、黛玉的,也有由佩兰、秦氏转为介绍的,不免周旋款叙。

  宝玉见那一带碧桃花下尚为幽静,便领众人走过去,就着几个白玉绣墩坐下,随意闲谈。秦氏道:“那回咱们在这里遇见,一晃又是好几年了,日子真是飞快。”佩兰道:“咱们在天上一天一天的总是这样,不知那尘世上又经了多少劫呢?”黛玉问秦氏道:“天上也有这些热闹么?”秦氏道:“热闹是说不上,只是那些花鸟,都分外好看,还有一种频伽鸟,叫的声音简直就象音乐,别处从没见过的。”宝玉又向她说起兰香降世之事,秦氏道:“怪不得我来过几次,总没见那杜兰香,我正要问二婶子呢,想不到这亲事就成了,这里头还有我一份媒人,二婶子怎没请请我?”黛玉道:“那月下老儿还亲自送了去,那样做媒人才算做得地到呢。”秦氏又问起秦钟,宝玉道:“他自从娶了能儿,倒是真收心了,一步也不乱走。那回陪姑老爷逛园子,居然诌出两副对子,总算亏他。”

  正说着,侍女们斟了元玉露,递给他们分饮。此时天风冷冷,吹送笙萧仙乐之声。贾佩兰道:“那边演云韶舞呢。”众人放下玉杯,寻着乐声行去。只见琼花树下有三十六个仙娥,都穿着长袖彩衣,翩翩随风,且歌且舞。旁边还有一班仙女,弹丝吹竹,也与她们节奏相应。舞到酣时,但见一片彩霞翻空飞动,瞧不见一个人影。此外尚有王子晋吹笙,秦弄玉品萧,湘妃弹瑟,楚无亏鼓琴。

  那声调高下抑扬,若相应和,细听去全非人间官徵。芳官、藕官偷偷地都记下了。宝玉因想起月宫仙乐,要去领略一番,当下便与佩兰、秦氏约定明晚同去。黛玉道:“那里路远,要坐车去的,我来接你们吧。”秦氏道:“二婶子可想着多带衣裳,那里冷得多呢。”又听了一回,便分路各散。

  次日宝玉从司文院回来,见林公夫妇,说到晚上去游月宫,黛玉便请林公、贾夫人同去。林公道:“你们还约了女客,我去了不大方便,还是太太同去吧。”贾夫人亦甚高兴,当下便答应了。

  宝玉是性急的,在院中紫薇树下来往转磨,似热锅蚂蚁似的,只盼不到天黑。好容易晚饭吃罢,贾夫人和黛玉、晴鹃等都打捞好了。紫鹃只替他们预备了夹纱衣服,宝玉道:“这哪够呢?简直带薄棉的吧。”紫鹃尚不背信,因宝玉吩咐,只得带上。大家分乘了三辆青鸾华盖车,宝玉骑了一匹吉光天马,光纡道接了贾佩兰和秦氏,方才向清虚月府而来。走近府外,见有许多人家,红男绿女,听车马声走过,都在那里张望。黛玉在车中问秦氏道:“这里怎有这些人家?”秦氏道:“这些家都靠着养蟾为业,只因嫦娥娘娘配的药都要用蟾香的,一年就用得很不少。别看这些住户,供给她还不够呢!”

  说着已望见那座府门,是白玉石做的,通明雪亮,宛如水晶。大家下了车马,又忙着添衣。果然寒气迫人,重棉不暧。紫鹃笑道:“我才信服二爷了,要不然,这样天气谁想起带棉衣裳呢。”进了门,只见珠宫瑶殿,灿烂生辉,院内都布满了桂树,又进二层宫门,方有素衣宫娥上前问讯,知是神瑛侍者、绛珠仙子来到,连忙过去通报。众人往内望去,见桂树底下有许多工匠在那里做活,所做门窗扇全用七宝镶嵌,非常精巧。此时虽在深夜,那院里光明胜昼,斧凿不停。

  好一会儿,宫娥才出来说道:“娘娘在广寒殿候着呢。”便引众人进去。走过两层院宇,方见那七宝庄严的正殿,殿檐上嵌着巨珠一排,大如西瓜,宝光四射。一群素衣宫娥在殿前廊下站着,打起水晶帘子,让他们入殿。那嫦娥立在殿内相迎,原来是:

  瑶姿替月,琼佩葭云。腰垂洛水之,襟挂秦台之镜。乍将迎而含睇,复袅娜而回身。仙药捣余,曳银裳而如舞;灵樨拂过,动珠初以生辉。春宵杨柳之烟,秀眉凝怨;秋水芙蓉之影,圆靥临妆。正是:

  碧海青天万古心,琼楼玉宇三霄景。

  当下见了黛玉,忙上前拉手道:“绛珠妹子,这一别可长远了。那回兜率大会,满想着可以见面,不料我到的稍迟,你先走了。这是什么风儿,把你吹了来的?”又瞧着宝玉道:“这位想是碧落侍郎,那篇清虚殿高文到处传诵,令人倾佩。”宝玉谦逊道:“尘鄙之作,何足烦娘娘挂齿。”嫦娥又道:“从前还有小小因果,侍者料尚未知。那年登科记中原织的是尊名第一,偏那张恶子说你曾有风流小过,要将名字撤下。我和他力争,才把一字添上一笔,改成七字,这如今名登天府,尘世一第,又不足谈了。”

  宝玉道:“虽是隔世的事,也全亏娘娘成全,才得决心入道。不然一第不成焉能从此而上,倒弄得两难了。”黛玉又指贾夫人道:“这是家母,彼此见礼,自有一番寒喧。睛雯、紫鹃也都上前拜见娘娘。嫦娥笑道:“一家仙福,何异拔宅飞升。上界中也未可多得呢。”

  贾佩兰、秦氏都是见过嫦娥的。秦氏谢了上次赐药之惠,佩兰道:“今儿还没见卯君。”嫦娥叫宫女领了几只仙兔进来,遍身雪白,两眼通红,见了人也拱着小爪行礼,大家看着都笑了。仙娥们献上桂露茶,宝玉喝了两口,赞美不止,又陪笑道:“昔年开元天子到此,因得霓裳法曲,传播人间,不知近来可还有新谱没有?”嫦娥道:“难得嘉客惠临,正要叫女孩子们捎献薄枝,只是并没什么新鲜的,还是去年编的那出云帛舞,尚不甚俗,且令他们试演一回。佩兰妹子在汉宫见得多了,不要见笑。”说着,使命宫娥们去布置舞场。

  少时布置齐了,即请众人同往。从殿旁过去,经过一带桂树山石,那前面便是广场。一棵大婆罗树下,放着许多琉璃几榻,嫦娥让大伙坐了。此时树荫如水,庭宇高寒。忽见一队二十四个仙娥,素衣连袂出来,向上面行了礼,便即翻身合舞。有时拳着单趺,有时展开半袖,做群鹤飞翔之态。其中敛舒高下,都按着曲中节奏,自然合拍。贾夫人问是什么名目,嫦娥道:“这是鹤舞,底下另是雁舞。”

  大家留神看去,见那队仙娥振开双袖,作飞鹤横江之势。清唳一声,舞顿止。随后又做散飞群雁,时而单舞,时而双舞,乍扬乍伏,旋散旋聚,错综变化,层出不穷。歌声一沉,舞得便渐渐慢了,宛似沙洲夜宿,万态俱寂。忽然歌声一振,又翻空舞起,连袂翩翩,竟似随阳飞翥。突然歌繁舞促,似回风卷的一般,卷成了一字直行,那雁舞便算完了。紧接着又是花舞,但见五彩的花球绕场抛掷。有时扔到远处,回身接住。有时互投互接,循环无数。或散舞如星,或聚花成锦。那一缕歌声随着彩云,也飘扬不定。一时各人袖里又飞出无数花片,缤纷上下,五色迷离。

  大家正看得出神,那二十四个仙娥来回舞了几趟,从旁一闪,分作数行,正是摆成“天仙”两个大字。只听嫦娥说道:“这云仙舞不过如此,夜气正寒,请到里边坐吧。”众人听她一说,果觉身上有些寒意,便都向嫦娥道谢告辞。嫦娥又拉住黛玉道:“绛珠妹子,有空尽管来玩。”送上他们至内宫门,便自回去。

  贾夫人同宝、黛等出府门上了车,宝玉仍旧骑马,先送了佩兰、秦氏各回寓所,然后方至林府。贾夫人道:“夜深了,你们早些歇吧。”黛玉答应了,自同宝玉等回房。睛雯、紫鹃一路走着,口中还在评论,都说花舞那一场最有趣。芳官、籍官要细记曲中的句子,却只记了一半,也只可算了。宝玉算计在天都已住了十天,黛玉尚要去逛苏州,其势不能不走。那晚上便与黛玉商定后天起行。

  早起见了林公、贾夫人,陪着闲谈一回,就趁便说明此意。林公道:“早些回去,别叫老太太挂心,也是正理。我听说黛儿还要逛苏州去,那苏州本就没什么可逛的,我们又离了尘世,何苦再往恶浊世界去寻苦恼。我看还是不去的为妙。”宝玉道:“她因为生长在苏州,总想回去看看。就去也不过一两天耽搁,既姑爹这么说,我说给她就是了。”午后宝玉至司文院,和贾珠话别。回来又同黛玉往佩兰、秦氏处,坐了一会儿,便又赶回归着东西,将林公的话,也同黛玉说了。戴玉道:“不趁这回去,一到了家,就有许多牵绊,便去不成了。我是决意要去的,你不去,你先回去吧。”晴雯也是好玩的,说道:“姑老爷也是这么婆婆妈妈的,去个几天怕什么呢?二奶奶想得久了,若不让她去,又要伤心了。”

  宝玉拗不过这一对娇妻、爱妾,只得答应同去。到了临走,秦氏又来送行,直送玉黛等至牛渚下船,还带话与凤姐等人,方才含泪而别。芳官见水边石子,五色班斓可爱,捡了一大篮子。紫鹃笑道:“怪累赘的,要这个做什么?”芳官道:“带回去养在水仙花盆里,也是好的。”等开了船,顺流直下,比来时又快多了。

  一会儿拢了岸,大家上去,使驾云直往苏州。进了葑门,打听拙政园正在空着。宝玉忙去和看园的商量,赁那五间大厅住下。厅前便是那棵宝珠山茶,树荫遮满了半个院子,只可惜不是开花的时候。前后也有些山石亭台,看园的问知,是前任盐院林大人的姑爷、姑奶奶,招呼得非常周到。睛雯忙着去安排床帐。

  紫鹃笑向黛玉道:“姑娘一向总想念家乡,这回来了,可该乐一乐啦。”黛玉道:“我只听苏州人说话,就仿佛到了家似的。”又叹道:“家乡是到了,我的家在哪里呢?”说着眼圈就红了。宝玉道:“妹妹,你真爱伤心。咱们也见着姑爹姑妈了,家不家的管什么呢?我有家也回不去,不也同没家一样么?”黛玉也知宝玉是设词安慰她的,心中总是闷闷不乐。宝玉又没话搭话的混岔,说是明儿咱们逛那里,后儿逛那里,又是那里花木好,那里房子讲究,那里山石堆的好。

  黛玉见他如此,也过意不去,说道:“你为什么不出去玩玩?芳官、藕官都在外头呢,让我静一静就好了。”宝玉哪里肯去,一时芳官、籍官走进来,各人都掏了一大把凤仙花,说道:“爷、奶奶不出去逛逛,那边还有很大的地方呢!”睛雯、紫鹃也带劝带拉的,把黛玉搀了出去。宝玉跟着同走,果然后边还有好几处座落,那假山布置得非常玲珑,下有山洞,上有瀑布水帘。雨后青苔长满了,更显着幽静。水阁前头老柳交荫,荷花开得正盛。

  宝、黛二人便靠着窗子坐下,看那荷花上的斜阳。宝玉道:“这里景致虽不如小琼华,倒很像含晖阁。”黛玉道:“这园子可取的,就是旧气,只看这些老树,棵棵都能入画。咱们园子里还没有呢。”栏子旁刚好有个钓竿,晴雯、紫鹃便拿去钓鱼玩儿。少时有一对红靖蜓飞过,藕官提了一只,用绳子挂了,黛玉瞧见,忙道:“你挂了这个,那一个丢了伴,不知怎么伤心呢,快把他放了吧。”藕官解了缉,果然那一只飞来接了他,在黛玉面前绕了两转,方一同飞去。宝玉道:“这蜻蜒也懂得人性,好像来谢你的。”天色渐晚,看园的喊了厨子,预备下许多饭菜。宝玉向来不吃的,另叫他买些水果。黛玉和睛鹃、芳藕等也只随意吃了一点,将就睡下。

  次日起来,便忙着各处去逛。先到玄妙观买些东西,随即去寻狮子林、沧浪亭、网师园、怡园各处名胜。那些园林大半年久失修,只规模未改。黛玉看了不甚在意,宝玉却深喜沦浪亭的水和狮子林的山石,说道:“这狮子林看着就象个真山,到底是名人手笔。我恨不能把它画下来,带回去做个蓝本。”黛玉笑道:“学得来的是臭气,若自己创个样子比他还好,那才有意思呢。”

  过一天,又雇了灯船,去逛虎邱。那七里山塘,从前店铺是一家挨一家的,游船来往,笙歌不绝。如今游船变了粪船,岸上倒添了许多荒地。黛玉倚着篷窗,一路看着不胜感叹。到虎邱靠了船,大家上去。见寺里寺外,殿宇房舍坍坏不少,只剑池、千人石各名迹尚在。

  在门下还有卖泥阿福的,又有罩纱玻璃匣内一出一出的泥人戏。芳官、藕官拣好玩的买了几出,宝玉和他商量,塑了自己和黛玉的肖像,叫他塑好了送到拙政园寺,那天听和尚说起附近园林,只留园最好,便又坐船去逛。直至园门外下船,进了园,至一处大厅坐下吃茶。那厅外也有些树石,只见来往的妓女很不少,都是板刀式的阔眉,擦得一脸的胭脂,红得象猴儿屁股似的。

  晴雯不免诧异,偷问园役道:“怎么现在的女人都是这样打份?”园役道:“这都是林黛玉兴出来的。”晴雯不由得生气道:“胡说!哪有这种事!”园役道:“黄浦滩上赫赫有名的,没人不知道,怎么倒是胡说。”晴雯尚要争论,宝玉连忙使个眼色与她,方不说了。黛玉不愿意再坐,到西园看了一回游鱼,重又上船。

  晴雯嗔着宝玉道:“那园役如此可恶,你为何不让我说他?”宝玉笑道:“有个西施就有个东施,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呢,何必跟他们呕气?”黛玉道:“有了这种人,我这名字也要不得了。”宝玉道:“那也何必,我见了甄宝玉,要把名字不要了,至今也还没改呢。”

  一时闲谈,又引出一桩有趣的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红妆舫肪碧落徵歌 白骨霜街紫英仗义

 

  话说宝黛二人从留园坐船回去,黛玉说道:“这些园林无非大同小异,没什么看头。咱们要看点真山真水,才不算白来呢。”因说起要去逛逛金焦。宝玉道:“我是向来好逛的,难得妹妹如此高兴,怎能不去?可是那一逛又得好几天,老太太在家里要急坏了。”晴雯道:“我听说金山寺里还有白蛇、小青的故迹,正好去看看。老太太哪会知道,还以为我们被姑太太留下了呢。”

  那晚上回去,宝黛二人在水阁上乘凉,晴雯便吩咐看园的去雇船,第二天便赁定了一只大船,名叫沧江月,先把定钱付了。宝黛诸人又逛了寒山寺、天平山、方由苏州上船,直放过江。先在金山寺下停泊。那金山寺本在江心,如今江面被沙壅了,变成陆地,从泊船处上去,还走了好长的一段路。知客和尚出来接待,引着宝玉等各处去瞧,指点着说道:“这里是法海和白蛇斗法的地方。那里曾经苏学士挂过玉带,那一处是先朝老佛爷做过行宫。”

  又收拾出几间客房,让他们住下,说道:“施主带着女眷,贫僧恕不奉陪了。”玉黛等歇了一会儿,又走到山上,去看那江景。只见烟波浩渺,云帆远近,顿觉眼界一宽。晴雯道:“这里离江面很远的,那水怎么会淹到山门哪?”芳官道:“这就看出白娘娘的神通来了,连法海也几乎降不住她。”黛玉听了未免发笑。

  和尚预备了素斋水果,请他们至客房用饭。大家方才下来。到晚上看那江光月色,听那梵呗松声,别有一种静趣。黛玉道:“你还不愿意来呢,这样景致轻易哪能见到?”宝玉道:“我在大荒山出神的时候,差不多的山水都逛到了,这里也来过好两次,有什么稀罕的。只是和你出来闲逛还是初次,倒觉得有趣。”黛玉道:“我也是一时之兴,往常就是请我出来玩我还懒得动呢。”宝玉笑道:“这都是仙丹的功效,妹妹还不该好好谢谢我么。”

  大家在大金山寺住了一夜,便又去逛焦山。那焦山的风景比金山更胜,住的一座厅房是旧日行殿,甚为宽敞。白天里坐了竹兜子,将山中有名各处一一逛到。宝玉怕黛玉累着,哪知她到一处便随意登览,有些难走的地方,只由晴、鹃和芳、藕等搀扶上去,宝玉倒走在后头了。那晚月明如昼,宝黛诸人在寺廊闲坐。

  廊下正临着大江,只见江月微茫,水天一色。那些渔船和客船的灯火隐在芦苇丛中,一闪一闪的,好似草间萤火。黛玉倚栏看了一回,笑道:“这时候咱们也弄一只船,在江心赏月,那才有趣。”宝玉道:“咱们的船就湾在这里,妹妹要去也很方便的。”黛玉道:“我不过这么说说,在岸上想着船上好玩,到了船上,也未必胜如这里。”宝玉道:“好妹妹,既说了,怎么又不去呢?”黛玉道:“半夜三更里,又坐什么船?大家看着,岂不笑话。”宝玉笑道:“有谁笑话你?我陪你从苏州直到这里,你只算陪我到船上走一趟,还不成么?”

  黛玉被他央及不过,说道:“要去就去吧。”於是宝玉拉着晴雯,黛玉扶着紫鹃,芳官、藕官带了些酒果,及萧管月琴等物,一路出寺门,向船上走去。船家正坐在船头摇扇乘凉,看见了宝玉,忙道:“二少爷,这时候往哪里去?”宝玉道:“我们想坐船到江心去玩玩。”船家道:“江面上兜兜风,满风凉的,二少爷要去,等我喊起伙计来。”一面招呼搭跳板,打扶手,一面便招呼宝玉等上船。

  宝玉见黛玉走到跳板上,有些发怯,忙道:“这跳板生来是这样颤悠悠的,只管放心走,不要紧。”大家都上了船。船家一篙撑去,那水底的月亮就象戳散了似的,晃了几十道的银线。走到江心空处,月亮更看得清楚。水面上欲罩着一层烟霭,两岸远近诸山都象在烟中睡着了。宝玉、黛玉携手站在船上,赏玩一番。下了船,就叫把船上的灯都熄了。那月亮一直照到船上来,半边船都是白的。晴雯道:“咱们到月宫里去过,如今望着它,不知隔几千万丈远呢。”

  藕官道:“你看月亮里那棵大娑罗树,还看得很清楚,不知那嫦娥可瞧得见咱们。”紫鹃道:“怪不得到月宫里那么冷,这会儿照到我们身上,还是冰凉的呢。”芳官笑道:“那是露水珠儿沾湿了,姐姐你看我这衣裳上,也湿了一大片哪!”宝玉道:“咱们把酒拿出来,大家喝点,解解凉气里。”芳官听了,忙拉着藕官,将带来的酒果拿出,摆了半边桌子。宝玉拉黛玉的袖子道:“好妹妹,你也喝点,看着了凉。”黛玉道:“我不喝么,你不用让我。”宝玉强拉她一同坐下,大家随意喝酒。

  宝玉喝了一杯,手拍着船板,唱那“明月几时有”一段乐府。黛玉道:“宝姐姐不在这儿,你装的什么疯?难道又唱山门么!”宝玉笑道:“咱们索性疯个够。芳官,你把月宫的云仙曲唱给我听听,只叫藕官吹笛子就合上了。”芳官道:“我可记得不大全。”宝玉道你:“你漏了那几句我给你补上就是了。”当下理了一遍,只短七八句曲词,宝玉替她补上,便吹唱起来。

  晴雯一眼看见月琴,笑道:“可惜没人会弹,白带了它来。”宝玉道:“藕官倒会弹,你替她吹笛子吧。”晴雯道:“我吹的笛子哪里受听,你几时听我吹过?”宝玉道:“那回咱们到梨香院去,你不是吹给龄官听的么?你还要瞒我?”晴雯无词可赖,只得接过笛子来,一时歌喉徐引,丝竹并奏,趁着江风度去,真个响遏行云。宝玉听了大乐。黛玉笑道:“我说你俗你不服,哪有这么闹着赏月的。”宝玉道:“若讲雅趣,非你一曲瑶琴,不能解秽。”黛玉道:“这也不是弹琴的地方,就要弹哪有好琴呢?”宝玉道:“寺里的方丈静修就会弹,他必有好琴,咱们借来一用。”黛玉扭头道:“什么臭和尚的东西,拿了来我也不弹。”宝玉只可作罢。

  一时云仙曲唱完,宝玉兴尚未尽,说道:“刚听到好处,偏又完了,再唱些别的吧。”芳官道:“唱什么呢?唱段小宴好不好?”宝玉道:“好是好,听得太熟了。”藕官道:“唱段藏舟罢。”宝玉道:“太悲凉了,没意思。”黛玉道:“前儿那出别女,掏了没有唱,拣两段好的,叫藕官露露脸吧。”藕官道:“那么着,芳官替我弹月琴,二爷挑哪两段,指给我吧。”宝玉道:“先唱那段沉醉东风何如?”藕官答应了,于是芳官弹起月琴,仍是晴雯吹笛。只听籍官曼声唱道:

  俺爹爹皓雪满颠,怎教我不临去凄恋。爹只道外婆怜,那如爹身畔。这一行几时再见爹面,望爹隔天,望娘隔泉,祗愁影只形单,谁替照管。

  唱得缠绵婉转。黛玉听了,不由得芳心酸楚,眼泪绕着眼圈儿转。宝玉瞧出,说道:“这段唱完,别再唱了,你看那渔船上都熄了灯,想必是不早了,若唱到大天亮,才是笑话呢。”一面便叫船家撑回去。那些江船上的人只听得远远的一只大船,又是吹又是弹,又是唱,还有许多女人说话的声音,却瞧不见人。第二天大家说起,还以为江妃携偶乘月出游,未免可笑。

  宝玉、黛玉等因要逛松寥阁,在焦山又住了一日,刚好看见江上的神灯,那神灯是在更深人静时候,从江面一对一对地出来。先是两个,又是四个,接着又是八个十六个,渐渐地越聚越多,满江都是灯影。一个灯底下都有一个水鬼,各种怪状不一。芳官、藕官看着都有些害怕,连黛玉也是见所未见。这是他们神仙方能见到,在凡人只瞧见满江灯影罢了。

  那晚黛玉对宝玉道:“明儿可要家去了,怕是我爹妈给老太太去信,说咱们走了,老太太等着老不到,真要着急哪。”宝玉道:“你的家乡去过了,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家乡,那些莫愁湖、桃叶渡,难道不是名迹?”黛玉道:“不是我打断你的高兴,那些有什么看头。湖不成湖,渡不成渡,早都变成土坑了。上回又经过兵劫,做过伪王府的地方,那墙上都画着豺狼虎豹,张牙舞爪的,看了徒然惹气。”宝玉大笑道:“你以为我真要去么,我是故意刁难你们的。咱们早些家去是正经。”

  次日起来开发了船钱,又给和尚写了一笔香资,便同黛玉等排云驭气,一直回到太虚幻境。刚进了赤霞官二层院,就遇见凤姐和鸳鸯。鸳鸯道:“嗳哟哟!你们也有回来的日子,到底是往哪里绕弯去?再有一两天不回来,家里可就反了,!”凤姐道:“姑太太的信都来了,说你们那天动的身,可又老不到家,老太太真急了,要叫我们打发人去找,可住哪里找去呢?”宝玉只可将去逛苏州,又逛金焦,大概说了一遍。凤姐道:“你们倒好,爱到哪里到哪里,也不给家里一个信,若把老太太急坏了,谁担得起?”

  宝玉、黛玉忙即进去见贾母,贾母也是埋怨了一大阵。问到哪里去的,宝玉只得据实回明。贾母起先虽甚着急,见他们平安回来,却大喜欢。略问些苏州、金焦的情形,又吩咐下回要想到那里去,千万先给家里送信,这可不是玩的。宝玉连忙引咎。贾母谈了一回,便催他们去歇息。麝月、金钏儿来接他们,听晴鹃诸人说到上游月府,下涉沧江,见了种种新奇之事,未免暗怀妒羡,按下不表。

  却说李纨、宝钗那日送了林公夫妇登程,贾母留她们吃过晚饭,便命鸳鸯送大奶奶、宝二奶奶回去。宝钗是来往惯了的,李纨一觉醒来,陡添无限伤感。次日至怡红院,寻宝钗闲谈一回,便同往王夫人处。王夫人细问太虚幻境情事,知李纨此去得与贾珠相见,追想前情,不胜感叹。说道:“他们弟兄老早的丢下父母去了,你们倒先见了面,说一句笑话,这不是娶了媳妇不要娘么?”

  李纨素来长厚,登时涨红了脸,回答不出。宝钗到底大方,说道:“宝玉说的,等太太七十大庆,一定回来拜寿。还要带仙丹来,孝敬老爷太太哪。”王夫人道:“仙丹倒罢了,你老爷那个人是肯吃仙丹的么?只要他们能够家来,见见面也是好的。我只纳闷宝玉是活活的一个人走出去的,怎么也跟过去的人在一块儿呢?难道他也是死了的么?”宝钗道:“他既是得了道,成了仙,当然也要尸解的。古来神仙,哪有带着臭皮囊直到天上去的呢?”

  正说着话,忽见东府里的丫鬟银蝶儿匆忙走来道:“我们奶奶给太太请安、奶奶们问好,打听上回宝二奶奶添蕙哥儿,是哪个姥姥接的生,那刘姥姥也干过这个营生,这府里请过她没有。”李纨道:“你们打听姥姥做什么?是哪位有喜信儿了?”银蝶儿笑道:“还有哪位呢?就是小蓉大奶奶。”王夫人道:“我们替蓉哥儿媳妇盼得久了,这可真是大喜的事。眼下有几个月了?”银蝶儿道:“这就算足月了。她自从娶过了门,一直也没信,去年治国公府里荐来一位好郎中,蓉哥儿请他给小大奶奶看了,才知是身上有病,只吃了十几贴的药,病就好了,紧跟着就有了喜。我们奶奶这一向不大出门,就为的招护他,还人寻一位姥姥先看看呢。”

  宝钗道:“若说接生,还是王姥姥稳当,不但接过蕙哥儿,那琏二奶奶的哥儿也是她接的。刘姥姥虽是熟人,从来可没烦过她,也没听说她收过生哟。”王夫人道:“蓉哥儿呢,怎么他也不管产?”银蝶儿道:“他上大爷衙门里去了。”王夫人又问道:“几时去的?”银蝶儿道:“上头有要紧的公事,差他去的,也去了四五天了。”说罢自回东府去回尤氏的话。

  原来朝廷因贾珍谋略素优,遇有国家大计,时常要咨问他,有些不便写在纸片上的,知道御前侍卫贾蓉是他的儿子,便差贾蓉来回跑跑。这回往范阳去,也是为此。那范阳地方本是京师的咽喉,自从贾珍调任以来,镇抚军民,地方静谧。那里本有庆字军、芝字军几支队伍,统带的老成宿将,缓急可恃。贾珍又将侯虎部下劲旅改编了,另从龙武中军挑出人材,拨充统制。那些士卒都是忠勇诚实的居多,又经过此番训练,倒成了贾珍自己的亲军,因此范阳一隅,屹为重镇。新近又有朝中大臣们建议振兴水师,就着范阳的云津镇,做水师要塞,即派贾珍兼督练水师大臣。

  贾珍奉命之后,亲自调阅那些兵船,早已年深窳敝,仅存形式,也没有合用的炮台船坞。当下便和几个幕府,费了几晚上的心力,想定种种计划,大要无非创造巡船战舰,建置船坞炮台,以及制造器械,造就将材,测量地势,编定军制。当时便有和贾珍关切的说道:“从前安国公久镇范阳,功高望重,只因创办水师,致生疑谤,被人参掉。依我看,这件事还是推出去的为妙。”贾珍道:“做大臣的遇着难事,便要推诿,朝廷还靠谁办事呢?那安国公被谤,固然冤枉。可也有他的错处,谁叫他把办水师的款项挪去另造了园子,咱们财力虽不如人家,只有事事核实办去,用一个钱都用在当用的地方,办得好办不好,只看天运罢了。”

  又有一个老者是安国公的旧幕府,说道:“安国公任内用在水师的款项,并没有短少,只把整笔存款的利息分开营建御园,也就算苦心应付的了。”这话虽是替安国公回护,却也是当日实情。贾珍听了笑道:“把整钱放着不用,也就耽误了不少的事。虽然如此我对于安国公总是佩服的。若象他的后任,把什么黄连圣母都请到节度使的大堂上,那才是笑话呢。”此时贾琏做的广平府同知,正在贾珍管辖之下,照例由官小的声明回避。吏部核准了,将贾琏与陈州府同知对调,他带了平儿母子至范阳,见了贾珍,在衙门里住了两日,自去赴陈州新任。正赶上贾蓉因事来衙,倒得见着一面。

  那贾蓉本是个公子哥儿,经过这几年历练,也变成稳重老成一派。皇上正在倚重贾珍,又因贾蓉奔走勤劳,那天武备院卿出缺,便下了一道旨意,命贾蓉兼署。恰好胡氏怀妊十月满足,同日生下一个哥儿。那世袭人家添了人丁,比升官还觉可喜。贾珍又是将近五旬的人,才生了长孙,更是分外欣慰。得了信,就给他取名贾栋,希望将来也做国家的栋梁。一时双喜临门,那些勋旧世交,以及朝中显贵,都纷纷赴宁府道喜。转眼便是栋哥儿满月,尤氏请王妃诰命们在荟芳园做个汤饼宴,也传了一班小戏。

  那天李纨、宝钗都在东府帮同款待,来客中有送金印的,有送金寿星、金八仙的,也有送金麒麟的,还有许多嵌珠镶翠的首饰。只北静王妃所送礼品中,有一旧玉小印,原刻的是襄伯之印四字。尤氏最喜,交与贾蓉夫妇好生收存。过一天,尤氏又另请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和李纨、宝钗、史湘云、邢岫烟、李纹、李绮在园中丛绿堂听戏设宴。惜春辞了不去,宝琴因家中有事,探春困月份大了,不能坐车,也都辞了,却各送了一份厚礼。

  席间薛姨妈道:“这里我还没来过,到底竹子多,分外显着凉快。”尤氏道:“这墙外头紧靠着祠堂,从来不在这里坐席。今儿因为有太太们,取其离上房近便,可以少走几步。”李婶娘道:“人人都说大奶奶福气大,只孙子生得迟点,如今可都全了。”王夫人道:“她这福气就在性情憨厚上头,人还是憨厚的好。”李纨道:“别看眼前孙子少,这一开头,一年添一个,到大嫂子六十岁,只怕一桌还坐不下呢。”尤氏道:“从前秦氏媳妇一直就多病,偏这续的也有病,耽误了这些年,若不是这位好大夫,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哪。”邢夫人道:“这大夫姓什么?哪里寻来的?”

  尤氏道:“也是朋友荐的,南方人,姓陈。三江节度使荐他来给太后请脉,也来得不久。”宝钗道:“这个人倒要记着,咱们一向只请王太医,究竟年纪太大了,用药很稳当,遇着疑难的病,可不大得力,还脱不了太医院的习气。”湘云笑道:“北京人说的,光禄寺的茶汤,仪鸾司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翰林院的文章,都是有名无实的,这话可别叫兰哥儿听见。”岫烟道:“兰哥儿倒没有什么,若琴妹妹听见了,真要不痛快呢。”尤氏道:“三妹妹差不多也要达月了,我家里走不开,一直没去看她。近来都好吧?”

  李纨道:“我那天见她肚子有两个那么大,瞧着怪悬心的。她倒不在意,说说笑笑,还和平常一样。”尤氏对宝钗道:“你记阗荐王姥姥给她罢。这回蓉儿媳妇疼一阵松一阵的,两天也没有下。她不知怎么一按摩,只一会儿工夫就落地了,到底是老手有把握。”宝钗指人家送礼的金麒麟,给湘云看道:“你瞧,是你那个不是?湘云笑道:“别混扯了,世界上单我有金麒麟么?”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听戏,直到掌灯后,摆了晚席方散。

  贾蓉到了武备院衙门又往范阳去了一趟,等到回来,方才择期补请各勋威世交子弟和至亲好友,听了一天小戏,传的是有名的四喜班。大家谈起四喜班的来历,薛蟠道:“这不是蒋琪官的旧班底,王兰官接了去,又添补了好些脚色,如今倒很红。每逢堂会,都要找他们的。”冯紫瑛道:“琪官自从监里放出来,简直的不露面了。他如今干什么呢?”薛蟠笑道:“别提他了,他如今正阔着。你见了未必敢认呢!”

  众人忙问他如何阔法,薛蟠道:“身上披着片,怀里抱着罐,官衔是天下都招讨,还兼着伸手大将军,你说阔不阔?”冯紫英道:“这就是薛大哥的不是了,你从先那么捧他,跑堂的只看了他两眼,你登时就揣起大碗来,往人家头上砸,为他吃了很大的亏。如今琪官还是琪官,为什么丢下手来两手拿了哪?薛蟠道:“他那份儿还了得,连什么王太傅、范尚书都抢着替他做寿诗,还捐了一个太常寺博士的职衔,要冒充官派,我哪敢和他亲近。再说我这点子家产,就全报效给他,也不够填他的狗洞啊。”

  正说着,贾蓉、贾蔷走过来,让大家坐席,便将话岔断。薛蟠见了贾蔷,拉住他笑道:“你娶了那么一个红人儿,还不该请请做叔叔的么?你若不说好的,我今儿当着大家喊出来,看你可逃得过?”贾蔷道:“好叔叔,您别张扬,我明儿请您到我小坦坦里,叫她唱一段给您听听。”冯紫英听见了,说道:“什么好事也得有我一份。”一时大家就席,猜拳轰饮,就顾不得斗嘴了。等到席散,都有了几分酒意。冯紫英等要走,贾蓉留他们不住,送至仪门外,看着上了车马,方才回去。那些人分路回家,不在话下。

  却说冯紫英坐上铁青骡子驾的绿围大鞍车,跟班喜儿打了顶马,小厮马夫等都骑了牲口,在车后跟着走。一路秋风正冷,吹得身上发寒噤,亏得他喝了几盅酒,还禁得住。走过十字街口,从玻璃方窗看出来,见街上一个倒卧,用芦席盖着,旁边有两个戴缨帽的官差看守。路上闲人走过,纷纷议论,有的说:“这还是唱花旦鼎鼎有名的蒋琪官呢?怎么没几年就落到这地步?”有的说:“他阔的时候,也是盖的大瓦房,养着好几头牲口,还开着几个铺户,眼睛里哪看得起人?不料他也有今日!”

  有的认得忠顺王府,说道:“这是忠顺王府老王爷的大红人,头几年我还看见老王爷出来,他骑马跟在轿子后头。那老王爷待人真厚道,又少不得他,若不是他有实在坏处哪会撵了他呢!”又有人说:“他娶的媳妇还是荣国府里贾二爷的姨奶奶哪。这贾二爷也是他的老斗,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了,他不该把这位娶了回来,怎么不叫做阔老斗的寒心。”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

  冯紫英在车上都听见了,心想蒋玉函如此结局,倒也可惨。想起那年请宝玉、薛蟠在家里聚会,玉函和宝玉那般情致,他那时是如何的丰姿,如何的声价,谁晓得后来这样收场?心中十分地悲感。当下就吩咐赶车的站住,一面打发喜儿传话街面官差,叫他们给预备棺木衣裳,葬到义冢里去。该花多少钱,改天到冯大爷宅里去领。官差们连声答应,又向喜儿道:“您替回大爷万安吧,一切都有我们弟兄们,决不能给大爷落包涵。”冯紫英便坐车回去,一路还替蒋玉函伤心。那官差们虽说得如此好听,他们岂有不想落两文的,无非是一具柳木棺,两件破衣服,送他入土罢了。

  次日,冯紫英到了神策府衙门里,见着薛蟠,想起此事,便道:“昨儿谈起那蒋琪官,你知他如今怎么样了?”薛蟠道:“你必是见着他了?”冯紫英笑道:“我若见着他,岂不是活见鬼了!我见他在芦席底下盖着呢。”又埋怨薛蟠道:“你们早该搭救,搭救他,又何致流落在街面上现眼?”

  薛蟠听了,两眼瞪得似铜铃一样,咳了一声道:“这得怪我,可也得怪他。他一直就没来找过我,我哪知道他的底细呢?此刻到底在哪条街上,等我去收敛他。”冯紫英笑道:“这用不着你大爷操心,区区已然代办了。”薛蟠竖起大姆指头来说道:“好兄弟,你是这个份儿,花了多少钱都算哥哥的。”冯紫英笑道:“就是你薛大爷有钱么,这点儿兄弟还报效得起。”薛蟠叹道:“你是个好人,可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晚上回来,见了薛姨妈,还是咳声叹气的。

  薛姨妈只当他在外头又闯了什么乱子,再三地追问。薛蟠不得已,方把此事说出,又道:“琪官哪个人会成了倒卧,还不该叹气么?”薛姨妈问是哪个琪官,薛蟠道:“除掉那个唱戏的蒋琪官,哪有第二个呢?”薛姨妈嗳哟了一声,道:“这不是袭人的男人么?她原不肯出去的,我再三地劝她,才嫁了去。如今倒坑了她了,这是怎么说的。”宝蟾在旁说道:“那也是她自己眼里活动,可怨谁呢?”

  过一天,薛姨妈见着王夫人、宝钗,也说起此事。王夫人心里软的,向宝钗道:“那姓蒋的横竖是个戏子,既有人替他收殓,也就算了,倒是袭人年轻轻的撇下了,又没钱,可怎么过?她总算是服侍过宝玉的人,你明儿打发人,多带几个钱去看她,就说我也很惦记。若没事,到这里来一趟,大家替她想个主意。”

  宝钗答应了,不知打发谁去,那袭人如何情况,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浩浩恩纶稚孙赐秩 恢恢法网恶仆罹刑

 

  话说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回到怡红院,和莺儿、秋纹说起蒋玉函道毙之事。莺儿道:“袭人真是个破家精,到一处妨一处。自从她出去了,这府里一天一天地兴旺起来,从先不都是她妨的么?”宝钗道:“也不能那么说法,不过她的命苦罢了。”秋纹道:“谁叫她要出去呢。她从前那么会管二爷,到了姓蒋的家里怎么就不会管了,让他在外头打嘴现眼!”宝钗明知袭人向来人缘儿不好,就也搁下不谈。

  正要打发人去看袭人,偏是那几天琐碎事太多,刚赶上南安王太妃的白事,又是临平候家里嫁女,又是梅翰林太太的六十正寿,一面预备工夫人和李纨去行吊称贺,一面又要端整礼物。这几件事刚办了,紧接着又是琮哥儿的喜事,此时贾琮年纪已经不小,刚好有人替赵指挥的姑娘说亲,贾赦对于这些事不甚在意,只叫邢夫人斟酌。邢夫人也不问姑娘的品貌性情,只打听那赵家有钱,便答应了。

  过定过礼,一切从简,眼看就到了吉期,贾琏、平儿不在家,李纨、宝钗只得时常到东院去帮助邢夫人料理。那天,诰命官眷也来得不少,只在东院内客厅款待。大家看那新人也还有一些相貌,却因出自武将之家,全不懂得规矩礼教,和贾府妯娌们如何能随得上,只算了过一桩婚嫁大罢了。不几天,又值探春分娩,偏又是双胎,生下一个哥儿,一个姐儿。贾府是外婆家,洗三那天,便须致送首饰衣服,摇篮玩具,每样都得双份。那天王夫人、李纨、宝钗等,都到周府去了一日。

  可喜探春产后平安,一双孩子也都结实。过两天大家刚歇过乏来,宝钗仍按日往议事厅去,清理积压事件。正忙着,又赶上先朝皇太妃的大丧,择期奉安园寝。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俱应赴陵上恭送。因梅氏怀妊,月份大了,李纨要在家照料,便将梅氏报了生产,李纨报了病假。宝钗督率丫鬟及家人媳妇们,替王夫人检点行装,一面还要预备车辆,租赁下处,又忙乱了好几天。直至王夫人等起身之后,家务稍闲,这才想起打发人去看袭人。

  上次是打发焙茗去的,如今因袭人孀居不便,只可差个老婆子去。还是莺儿说起那老叶妈,一向在怡红院管理花树,和袭人是熟识的,只有打发她去最妥。宝钗当下便把老叶妈叫来,吩咐了许多话,又捡出一色银子,共是一百两,说明内中一半是王夫人赏的,一半是宝钗私下凑的,统交老叶妈带去。又传工夫人的话,叫袭人空的时候来府里一趟,太太要见见她。

  老叶妈都记下了,到二门上唤了一辆小车,问明袭人住处在驴市街,便坐车一直前往。到了那里,乃是一个小板门的杂院,一进门便问蒋奶奶,遇着一个老婆子耳朵聋的说道:“这里哪有什么奶奶呢?”又问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指着酸枣树底下一间灰棚说道:“住这屋的就姓蒋。”老叶妈在房门外叫了一声,只见袭人穿着带补丁的蓝布褂,青布裤子,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慢慢地走了出来。老叶妈道:“姑娘还认得我么?”袭人道:“不是叶大娘么?怎么会不认识,请屋里坐吧。”

  老叶妈随着她走时屋内,见土炕上只铺着一领破席,叠着一床破棉被,想是半铺半盖的。袭人让老叶妈在炕头上坐下,道:“叶大娘难得你还来瞧瞧我,我真没脸再见府里的人了。”老叶妈道:“姑娘说哪里的话,什么人没个灾难。你年轻轻的,别尽往窄里想,往后的日子还宽着呢。”

  袭人将要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咽着说道:“我这苦命的,哪里还有日子过呢?我从府里出来的时候,原拼着一死的,偏生鬼蒙了头,该死不死,混了这些日子。不知道前世里造的什么孽,该姓蒋的什么债,把我拖下了苦海。苦也罢了,连他也活不长,丢下我孤孤零零的,可怎么活着哪?要说死呢,为什么那时候不死,如今就死了算个什么?要勉强活着罢,靠什么过日子,还有什么脸跟人家告苦求帮去。”老叶妈道:“俗语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千万别那么想,难道你亲哥哥也不管你么?”

  袭人道:“我哥哥前两年就过去了,嫂子他们早就回了南,也好久没得着信。若有我哥哥在着,好歹总有个投奔,哪会到这个地步呢?”老叶妈道:“宝二奶奶打发我来瞧瞧,劝你自己想开点。太太听见蒋老板的事,也很惦记你,若是没有事,到府里去一趟,大家替你想个主意。这一包是一百两银子,有太太赏的五十两,二奶奶又凑了五十两,给你贴补着花吧。”袭人含泪道:“太太和二奶奶的恩典,我感之不尽。我本来不敢领的,现在也说不得了,家里一个大钱也没有,昨儿把那床破褥子对付换了几个钱,今儿算过去了,明儿还不知怎么过呢?”

  老叶妈道:“姑娘,你总要想个长久的主意才好,就是太太和二奶奶给的这银子,也吃不了一年半载,吃完了又怎么样?”袭人道:“我也想过,除非是到人家去伺候太太奶奶们,混碗饭吃。可哪找贾府上这样宽厚的人家,若是太太、二奶奶可怜我,收留在府里,当一个粗使的丫头老婆子,我情愿尽心服侍她老人家,也算报答了这番恩典。若是用不着我,也是我的命,只好来生变牛变马,再报答太太和二奶奶吧。”老叶妈见她说得凄凉,也不免落泪道:“我回去给你回报了,你听信吧。”

  那天回至怡红院,便照着袭人的话回复了宝钗。宝钗道:“袭人那个人,事理很明白,做事也还麻利,我手底下正短这么一个粗使的人。可是她从这里出去的,如今又叫回来,只怕老爷太太未必肯依呢。”正说着,蕙哥儿、权哥儿从家学里回来,老叶妈便自退下。

  原来梅氏新生了第二个哥儿,贾政因贾兰正在军机,替他命名贾枢。李纨忙着照料产妇,又怕权哥儿吵闹,谆托宝钗代为照管。宝钗对于权哥儿眠食一切照顾甚周,看待的也和蕙哥儿一样。此时叔侄二人同回至园中,见了宝钗。秋纹忙替他们收起书包,一面预备点心。宝钗问起本日功课?蕙哥儿道:“师父因为《左传》念完了,今儿又上了《诗经》,都是四字一句,又都有韵,比《左传》还有趣昧呢。”宝钗道:“师父讲了没有?”

  蕙哥儿道:“师父教了两遍,跟手就讲了。那关关是鸟声,雎鸠是鸟名,就不讲我也懂得。”宝钗又道:“你们对了对子没有?”蕙哥儿道:“我自己对了,权哥儿对不出,还是我替对的呢。”宝钗道:“他比你小,就是对不出,师父也要教给你的,要你替对做什么?”蕙哥儿道:“他许我明儿叫人上东庙去,买一对花鸽子送给我。”宝钗道:“这更不该,今儿他许你花鸽子,你就替他对对子,将来长大了,人家许你点好东西,任什么事你都替人干去,不是贪得败行么?往后切戒不可。”蕙哥儿道:“奶奶说得是,我往后不敢了。”

  歇一会儿,又问宝钗道:“那贾雨村是咱们一家么?什么辈分?”宝钗道:“那是你爷爷认的本家,比爷爷小一辈,你怎么问起他来?”蕙哥儿道:“昨天有个贾小村来见爷爷没见着,就到学里去寻师父。师父说他是雨村的儿子,我见小厮们都称呼他兴隆街小大爷,只道也是咱们家里人哪!”宝钗道:“你见了他,也应该称他大哥。”蕙哥儿道:“师父叫我们都见了,那小村大哥自己说懂得相法,看了我们俩,说都是一二品的相,还说我的官星,眼前就要发动,哪会有这种事呢?”

  宝钗等他们吃了点心,又看着把当天念的生书都理熟了,从头背了一遍,方叫秋纹、碧痕领他们玩去。莺儿笑道:“从前常见二爷和小兰大爷一块儿上学去,不几年就都中了。将来他们俩也要叔侄同榜呢。宝钗见没事,又趁空往稻香村去看梅氏,和李纨说了一回话。至掌灯方回。

  那几天白天料理事务,晚上照管哥儿,连寻湘云、惜春闲谈的工夫都没有了。枢哥儿洗三那天,宝琴、岫烟、李纹、李绮都来了,在稻香村聚了一日。次日,王夫人、尤氏等方从陵上回来。

  王夫人见了李纨、宝钗道:“你们这回可受累了。”李纨道:“我只照管产房,家里事全是宝妹妹唱独脚戏,还替我看着权哥儿,真够她累的。”宝钗只有谦逊而已。那贾小村知贾政、贾兰随驾回来,又忙来拜见。他也是学得雨村那一套本事,把贾政祖孙胡乱恭维一阵,贾兰因他本是荫生知县,指引他到部投供,后来也选了陕西一个中缺。他说贾蕙目下官星发动,大家都不相信,说道:“这么点的孩子,哪能就做官呢?”却不料也居然有验。

  原来此次陵园工程,贾政是承修大臣,办理妥协,皇上叙劳降旨,赏了太子太保职衔。贾政具本一再坚辞,请收回成命。皇上无可加奖,便另下了一道旨意,赏给他嫡孙贾蕙以六部员外郎用,俟及岁时分部行走。报喜的到荣府吵嚷了一阵,李纨、惜春、湘云诸人听见了,都上去向贾政、王夫人道喜。又向宝钗笑道:“你说那贾小村是信口胡编的,这不是应验了么。”

  正在热闹,恰好蕙哥儿下学回来,宝钗道:“这么早就放学了么?”蕙哥儿道:“师父说,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放你半天假罢。我就家来了。”李纨道:“蕙哥儿,大家等着给你道喜哪。”蕙哥儿笑道:“这算什么,要自己考了来的才算。”大家都道:“这孩子志趣不凡。”王夫人笑道:“小孩子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你爷爷当主事熬了十几年才升到员外郎呢。”

  宝钗等众人散了,方将袭人的话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袭人原也可怜,她那人有粉有细,叫了来总比外来的得用。眼下且慢着,你老爷平时说起,家里用的人只嫌多,说有用的没用的都白养活着,不如把年纪老用不着的打发出去,也省些嚼裹。如今平空地要添人,老爷如何会答应?等有机会再说吧。”此时大观园中困探春不来,李纨、宝钗又各有忙事,比先就冷落了许多。只有湘云清闲无事,不时在园中各处逛逛。

  那天从蜂腰桥走过,看见一大棵腊梅,半面斜覆在池上,檀心磬口,芬艳异常。映在初日霞光中,恰成了金黄颜色。心想这一路常走过的,怎么从来没瞧见?她细看那枝干,又象是老木,决不是新移来的。又想从前诗社里只咏过红梅,似这般仙姿佛性,却不曾有人吟赏,可见花儿也象人生的遭遇,有幸有不幸的。因而想起自己飘泊无依,寄居人家园馆,也如同此花一般冷落,不免动了惺惺相惜之意,想要闲吟几句。迟回未就,只望着那棵蜡梅出神。忽听背后有人说道:“大清早起怪冷的,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回头一看,乃是邢岫烟,便说道:“你倒有此雅兴,来这园子里闲逛。”邢岫烟道:“我是来寻我们姑奶奶的,哪有工夫闲逛呢?”湘云道:“我也好几天没见宝姐姐,同你一路去吧。”于是二人同往怡红院,一路走着,还在说话,湘云见岫烟背后一个丫鬟举着溜金架子,上有五色鹦鹉,身子是红的,头颈是蓝白两色,又带绿翅黄尾,华彩具备,不禁连声赞美,问她是哪里得来的。

  岫烟道:“说起来可得一大套呢。前天我们二爷从衙门里下来,走过鸟市,见它五色鲜明十分可爱,花四两银子买了来的。到家里给它洗一个澡,它忽然念起诗来,念的是‘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好象是林姑娘做的。我们太太说,家里没人服侍它,那宝蟾又好摆弄,别给摆弄坏了,怪可惜了的。叫我给姑奶奶送来,我刚好有事要找姑奶奶,就把它捎带来了。”

  湘云道:“这倒有趣,我从前在潇湘馆也见过它,个儿还小,颜色也没这么好,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出去的。”岫烟道:“你们身上挂的都会丢掉,别说它了。”湘云道:“身上挂的倒平常,这玩意就有钱往哪里找去?”说话间已进了怡红院。

  宝钗正在收拾屋子,匀摆盆花。原来吴新登家的送来两盆砂梅,两盆绿萼梅,俱是多年梅桩,姿态甚古。林之孝家的另送水仙、蜡梅各四盆,丫鬟们掂对合适的地方,摆设好了,尚在整理。湘云掀帘进来,笑道:“这屋里好香,到底屋子暖,花儿开得好。”宝钗道:“这还是才搬了来的,你若喜欢,我挑两盆送给你。”湘云道:“这里还有宝贝呢,你且丢下花来瞧瞧吧。”

  宝钗一回身,瞧见了五色鹦鹉,不禁赞道:“好个鹦哥,这颜色多么好看,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邢岫烟道:“它还会念诗呢。”宝钗引逗它一回,那鹦鹉支楞着翅膀,就念起那两句葬花诗,又学那长叹的声音,宛然活象黛玉。宝钗恍然道:“原来就是颦儿那一个,怪不得这么眼熟。你们从哪里弄回来的?”邢岫烟道:“这是蝌二爷在鸟市上买来的,起先不知它会念诗,一洗澡,它高了兴,就念起来了,妈妈叫给你送来,也好解解闷儿。”

  宝钗道:“我不大稀罕这些,倒要替颦儿好生养着它。若是颦儿知道了,一定要回来瞧瞧它呢。”邢岫烟道:“我来寻姐姐,还有点小事。就是张德辉的内侄女,那天晚上到大栅栏去买东西,碰见了一帮打太平鼓的,她不该站在那里瞧热闹,等这帮人过去,连她也没影子了。有人说打太平鼓的穿着大羊皮袍子,专为的裹挟妇女。五城的地面都和他们串通的,就告了也不肯管。张德辉求你托托三姑爷,叫番役们上紧办一办,把女孩子救回来要紧。”宝钗道:“明儿是三妹妹满月,我见了她,和她切实说说,只要她答应了,必定有点办法,比托三姑爷还得力呢。”

  碧痕、莺儿端了几碗腊八粥进来,说道:“这是供佛的腊八粥,奶奶、姑奶奶尝尝,应个景儿。”湘云道:“今儿敢则腊八了,京城里的话,腊七腊八,冻死寒鸦。今年怎么这么暧,连毛大衣还穿不住。”宝钗道:“今年还是十月里下了一场小雪,一直没见过雪呢。”湘云见那粥色如桃花,乃是糯米和红莲香稻米熬成,中有枣、栗、白果、桂圆、花生、松仁等品,同宝钗随意吃些,邢岫烟不喜吃甜的,只略尝两口,便命撤去。宝钗问湘云道:“明天三妹妹那里你去不去?”

  湘云道:“我最怕应酬的,有两件粗活计,你替我带了去,还带话给三妹妹,盼望她抽空回来,多住几天。我等着她起腊梅社呢。”宝钗道:“蜡梅倒是个好题目,你怎么想起来的?”湘云笑道:“蜂腰桥那边有一棵很大的蜡梅,你没瞧见么?在南边差不多家家有的,不算稀罕。京城里只怕除掉西城宏济寺那棵,就要数到它了。”宝钗笑道:“我们枉做了这园子的主人,就少知道有这棵蜡梅,真是笑话。”湘云便要拉宝钗同去玩赏,偏值王夫人打发绣凤来寻宝钗,只得各自散了。

  次日,邢、王二夫人和尤氏、李纨、宝钗约齐了,同往周府。探春接了进去,即在上房坐谈。王夫人见探春体貌更丰,自是欣慰。尤氏道:“三妹妹这回月子里,真养得好,比先胖了好些。”宝钗道:“吃什么补品,都在其次,头一件这一个月由着她静养。三妹夫舍不得叫她操心。怎能够不胖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一对哥儿、姐儿,穿着红袄绿裤,额上点了红梅花,都象泥娃娃似的,睁着小眼看人,也不大哭。奶妈抱着他,嘴里唤着婆婆舅母,就算都见了。一时探春让大家坐席,也有女先儿说书和各种杂耍。

  有一个说相声的,叫做金定泉,在京城里颇负盛名。那天演的五营大阅,先是营中未起,只听得兵卒鼾声及风吹大旗之声,渐有一兵转侧咳嗽声,两兵说话声,数兵问讯声,又听吹号声,传令声,一片马步行路声,便似到了校场,那时声更多了,各人有各人的声,各队有各队的声,一时传呼提督到了,众声俱止;又是鼓乐声,马蹄声,迎候回话声,号令传呼声;少时下令开操,呜呜地是鸣角,咚咚的是战鼓,嗖嗖的是飞箭,隆隆的是火器,还搀着指挥步伐之声。少时操毕,提督因生了哥儿,赏给各营酒肉,又有多人欢呼轰饮,闲杂谈话,无非称颂提督和提督夫人的恩德。

  正说得热闹,忽然响板一动,寂然无声,揭开幕来,只一个人一张桌子。紧接着又是八角鼓,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出来,手拿敲板,一面打鼓,演说那部雪夜游龙,是宋太祖亲访赵普的故事。

  说到赵普和他夫人见驾,太祖夸赞夫人内助之功,差不多连那半部《论语》也是夫人教他念的。尤氏笑道:“今儿这些杂耍,准有人在里头调度,不然怎能如此得体。”探春只是笑,宝钗抓个空,把张德辉内侄女被掳之事,仔细都告与探春。探春道:“京师重地,痞棍如此横行,这还有王法么?交给我就是了。”

  宝钗又将湘云的活计,代为面交,还说起湘云盼望她回去住住,大家起社。探春也答应了,又向李纨问枢哥儿见时满月,李纨说是本月十九。探春道:“我就在那两天回去道喜吧。”坐到席散,李纨、宝钗随着王夫人回来,也很乏了。

  次日宝钗刚起来,尚在梳洗,湘云便来了,说了一回话,又拿出做的蜡梅诗,给宝钗看,原来她前晚回去,便在灯下做的。宝钗看是:

  破蜡烘春见此花,砑光密缀擅风华。

  试参世味轻金鼎,别点禅香拓画杈。

  绛蒂半融寒又勒,檀心四照月初科。

  窃黄啼入罗浮梦,身在天涯客子家。

  宝钗看一句赞美一句,说道:“有这好诗,真该起蜡梅社了。”湘云道:“等三姐姐回来,又得好几天,知道她做不做呢?你就先和了吧。”宝钗道:“我可说不定,只要抽出工夫来就和你的。”湘云道:“那花儿都开到六七成了,咱们先去看看,也好引你的诗兴。”等宝钗换了衣服,便同到蜂腰桥畔,先在花下赏了一回,果然檀面素心,开到一半,那一大枝覆在水面上,照着池水都是一片黄澄澄的,非常好看。

  二人同在亭子上小坐,宝钗猛然想起,笑道:“我记性真坏,一半也被那那些俗事搅糊涂了。这还是我和颦儿亲手栽的呢。那年我到潇相馆,瞧见盆里开残的蜡梅,劝她试栽在地上,看看可栽得活,颦儿扛着锄,紫鹃捧着花,我们几个人来的。这几年没理会它,想不到长得如此。许是颦儿成了仙,这花儿也沾了她的仙了。”湘云笑道:“我正纳闷这里哪来的蜡梅呢?其实这花在北方也不难种,只要避着北风,这里刚好有亭子挡着,所以就种活了。”又坐了一会儿,宝钗至王夫人处转了一转,便至议事厅上。眼前年关已近,自有许多琐务。

  晚上回至怡红院,想到这棵蜡梅,初栽时不过一尺多高,只因栽的得地,不到十年,居然成树。其间还经过一番废兴衷盛,心中不无感慨,因此也和了湘云一首。剪了灯,取过花笺,就灯下写了。那诗是:

  禅天幻影换仙葩,手种檀枝阅岁华。

  散锦泪销珠琐碎,嗽金巢近玉丫叉。

  影回苑日曾倾世,香到京尘倘恋家。

  补入喜神图更好,琉璃屏底堕钗斜。

  写完了,套入锦封,便叫碧痕给湘云送去。那两天想找湘云谈谈,总没得空。到十八那天,探春才带着哥儿来了,先见了贾政、王夫人。王夫人怕园子里太冷,留哥儿姐儿在上房,探春自带了侍书,来寻宝钗,还带给蕙哥儿许多玩意。宝钗道了谢,笑道:“姑妈真疼他,他可不大玩这些了。”探春笑道:“哥儿也赏了官了,学着做了大人也好。”宝钗道:“我求你那件事办了没有?”

  探春叹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道是什么人领头,敢则还是个大员子弟,现任京官呢。这人姓黎,他祖父也是军机尚书,偏他自小就不务正,结交一帮无赖做他的打手。见谁家有大姑娘、小媳妇,就打主意抢了去,不知谁又替他想出这个巧招儿,借着打太平鼓为名,聚了好几十人,每人一件大羊皮袍子,到街上碰见单身妇女,就裹在皮袍子里带了去,越喊救命,好几十面鼓打得越向,还夹着狂喊怪叫,谁也听不出来。我叫你妹夫查出他的窠子,把许多妇女救出来,都送回家去了。那些坏蛋一个也没跑掉,都交了刑部。昨天菜市里砍的那几个,就是这案里的头目。”

  宝钗道:“你办了这件事,不但那张德辉感激你,还救了不少的人,将来要多生个双生哥儿呢。”探春道:“这案子跟咱们家也有点关系,那小头目里头,还有赵大、周二,都是那年设计抢咱们家的。听说周二是周瑞的儿子,那年抢了东西逃到山东去几年,新近溜回来,投在那一帮,图他们包庇,被番役一起拿住,刑部问官并案讯问,从重处决,昨儿也送在市口了。这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么。”宝钗道:“他们抢去的东西呢?”探春道:“这也好几年了,他们早已分掉,变了钱,送到五脏庙里,还能留到如今么?”

  又叹道:“刚才回了老爷,老爷还替他们可怜,说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走到这条路去。又说道,那姓黎的祖父,还是个理学名臣,不知造了什么暗孽,会有这种报应。老爷是一片忠厚的心,据我看假理学最靠不住。那些理学先生什么笑话没有,还有偷老妈丫头的呢。”宝钗又说起同湘云做的蜡梅诗,探春急于要看,便同宝钗往拢翠庵去寻湘云。

  湘云见了探春,笑道:“好容易才把你请了来,哥儿姐和都带来了么?”探春道:“都在太太上房里呢,你巴望着请了我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出来罢。”湘云笑道:“好吃的是没有,只是这园子里变出来一棵大蜡梅,还开着等你呢。”探春诧异道:“这里哪有大蜡梅,我从来没见过。”湘云笑道:“还是仙人亲手种的。”说得探春更为纳闷。宝钗说出那年同黛玉试种,如今居然成树。

  探春方才恍然,笑道:“怪不得你们要做腊梅诗呢。”便向湘云要那诗看,湘云从抽屉中取出两张花笺,递与探春。探春接过,从头看了一遍,说道:“这题目倒新鲜,诗也做得好。可是你们各说各的话,叫我们怎和呢?”宝钗道:“你也说你的话就得了。若专说蜡梅,那有多少可说的。”湘云道:“我、那天走过蜂腰桥,见那蜡梅开得好,就想要起社的。等你久不来,只可自己先做了。如今还起社不起呢?”探春道:“眼前就到年底下了,不但琴妹妹、李家姐妹未必能来,就是邢妹妹住得这么近,也怕家里有事走不开,就剩我们三两个闲人,自己唱和吧。”

  惜春从那屋过来,接着说道:“三姐姐还要算闲人么?你就要闲,天也不容你闲的。”探春道:“闲不闲哪有准,我此刻把事放下,心里什么事没有,就算是闲人。你们念佛的,心心念念只想成佛,那心里也未必闲得了。”惜春道:“我就不想成佛。”大家闲谈一回,探春又道:“四妹妹,咱们好久没下棋了,摆一盘吧。”入画听了,忙将盘棋奁拿过来。

  惜春下白子,探春下黑子,宝钗、湘云观局,只听得落子之声。下了一会儿,黑棋的一角被白棋吃着,只要打个劫,将中间一片通过去,那一角便可救活,却短着一气,探春拈子未下,正在凝思,宝钗道:“你得防她倒脱靴,若吃上那一片,可丢的更大了。”探春省悟,不禁嗳哟一声,忽听翠缕回道:“薛二奶奶来了。”

  不知邢岫烟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宴梅屏重展大观园 寿椒掖试演千秋舞

 

  话说探春在拢翠庵和惜春下棋,宝钗、湘云观局。忽听丫鬟回道:“薛二奶奶来了。”忙叫请进。原来邢岫烟因探春救了张德辉的内侄女儿,听说她回来,特来道谢的,不免说些感激的话,探春手拈棋子笑道:“这是我们应办的事,有什么可感激的。我若早知道,早就办了。可惜办迟了几天,倒叫那位姑娘担惊受辱。”湘云又拉岫烟看那蜡梅诗,约她同做。岫烟看了,也着实称赞一番。

  又说道:“有你们珠玉在前,我哪敢下笔呢。”湘云道:“都是自己人,你这客气话收起来吧。明儿是枢哥儿满月,大家都有事,后天在我这里做个午局,你做好了带来交卷。若是明儿见了琴妹妹和李家两位,咱们再邀上她们,就热闹了。”岫烟听了也甚高兴,答应必来。又和宝钗说些闲话,因家中有事,便先回去。探春、惜春那一局下完,天已傍晚,算起来黑棋输了四五子。大家又陪探春至上房,坐了一会儿方散。

  次日枢哥儿满月,因是第二个哥儿,并无甚兴动。李纹、李绮都没来,只各送了一份礼。倒是薛宝琴来了,湘云把做的蜡梅诗给她看,又补约她在拢翠庵小聚。晚上湘云打发人将柳嫂子叫来,商定食品,都是素食居多,有些素菜荤做。一早起来,又和翠缕、入画将房子收拾布置一番,便去寻探春。

  正值李纨、宝钗也在那里,逗着哥儿姐儿顽笑。探春检那漱玉集中夹的一张草稿,和湘云商量,改了几个字,重新誉过,便要同去看蜡梅。李纨也没看过,於是四人一同入园。将近蜂腰桥畔,已闻着一种幽香。那花儿似点酥融蜡,开得十分透足。宝钗道:“我只几天没来,差不多要开乏了。”李纨道:“百花里头,我最喜欢的就是蜡梅、水仙。那年在稻香村也种了一棵素心蜡梅,可惜没有种活。”探春道:“我在南边,见人家院子里都有一两棵山茶、蜡梅,到了这里,就这么贵重,真是物离乡贵。”湘云道:“不但北方蜡梅难得,这棵是颦儿亲手种的,更难得呢。咱们要好生培养它才是。”

  宝钗见大家站得久了,便道:“咱们到亭子上歇歇吧。”探春道:“这里究竟冷,还是到云妹妹那里,大家说话去吧。”说着便同往拢翠庵而来。走到院子里,见那几株红梅,多半开残了,只两棵新开的,还红得鲜艳。又在花下看了一回,方一同进屋。惜春早课已完,招呼入座。笑道:“你们今儿真是早班。”

  宝钗见屋内收拾得非常整洁,炕几上摆了一大盆蜡梅,靠窗花架上摆了一盆砂梅,正是那天从怡红院搬来的。笑道:“云妹妹真会拾饬屋子,这花儿到你们这里,也分外耐久。”湘云道:“你们屋子太热,这梅花是喜冷的,所以对付不好。他们讲究养梅花的,都要搁在冷窖里呢。”李纨道:“琴妹妹、邢妹妹都没来,咱们摆饭还早。四妹妹,你把画的园图拿出来,大家赏赏吧。”惜春道:“我不记得放在哪里了,这还得现找去。”湘云道:“四妹妹,你忘了那年太太和姥姥逛园子要看这图,你预先拿出来,搁在书架顶上,后来天晚了,太太也没得来,只怕这图还在那里呢。”惜春即命入画去取。

  等了一会儿,入画抱了一大卷子,外面有油绢裹着。宝钗、湘云二人连忙接过,慢慢揭开油绢,见鹅黄绫子裱就幅头,上有古铜色冷金笺、篆书“大观园图”四字,大家展开细看,乃是一幅工细全图,从园门一带玲珑山石画起,那“省亲别墅”以及“有凤来仪”。”怡红快绿”、“蘅芷清芬”、“杏帝在望”各处座落、楼台、廊榭全依界缘画成。连门窗的式样,门扇的花纹,都描得十分精致。

  湘云将图摊在长案上,众人随意指点看去。那一带荷花菱叶是藕香榭、紫菱洲,这山腰里一片梅花是拢翠庵。那山顶苍松翠柏中有一座敞厅,必是凸碧山庄。有的说:“那边芦苇丛里一带竹子桥,紧接着临水茅屋,不是芦雪亭么?却只短了个被蓑戴笠的宝玉。”有的道:“那一片稻田,映带着杏花杨柳,还有些土墙草舍,多半是稻香村。站在那些门外头领着一个小孩子的,不是大嫂子和兰哥儿么?”

  正在绕案围观,纷纷评论。探春瞧见红香圃外一个美人,靠在石床上睡着,身上全是芍药花瓣。指给湘云看,笑道:“你瞧这是谁?”湘云不禁发笑,也指着池子旁边几个美人,靠着石栏干在那里垂钓,中间有一个鹅蛋脸的,正钓上一只红鲤鱼,笑向探春道:“你瞧,这个人象你不象?”李纨道:“老太太吩咐要把琴妹妹雪里梅花添上,怎么倒忘了。”探春道:“那不是么?”

  大家看那暖香坞旁、太湖石畔,果然有个美人,穿着金翠辉煌的衣服,在那里站着,身后另有一丫鬟,抱着一大瓶红梅花。湘云道:“怎么不把二哥哥也画在上头?”宝钗道:“他们画在一处不大合适吧?”湘云笑道:“那么应该画你们两个举案齐眉的在一块儿才对呢。”

  说着又向那边看去,只见山坡里画着两个人,一个金冠华服,兜着满襟的花片,象是宝玉;一个曲眉秀靥的美人,肩上扛着小小的花锄,却象是黛玉。山坡前头一座八角亭子,有个美人在亭子边扑蝴蝶,那脸庞神气宛然就是宝钗。大家都道画得很像。宝钗笑道:“应该把云妹妹、绮妹妹对扑蝴蝶那一段添上,才有趣呢。”众人细数一回,差不多大观园中姐妹们都画全了。

  那嘉荫堂拜月一段,连贾母、王夫人也都画上了,只短一个刘姥姥。湘云笑道:“四妹妹画得虽好,草虫上究竟有限,怎么把母蝗虫给漏了?你不知道这图的别名叫做携蝗大嚼图么?”大家听得都笑了。正笑着,丫头们回道:“梅姑奶奶来了。”众人都迎前相见。探春问道:“邢大姐姐呢?怎没有来?”宝琴道:“蝌二嫂子本约我同来的,刚才到了那边,偏赶上姐儿不大舒服,有些寒热,她叫我带信道谢。那蜡梅诗也替她带来了。”宝钗道:“小孩子也许扑了风,不要紧的,别乱吃药。”

  湘云请宝琴也看看画,又把探春、宝琴、岫烟的诗都收齐了,先叫侍书去誉,一面催着摆饭。少时入席,上了某,众人都不大吃素的,换了新鲜口味,无不赞美。等吃完了,侍书妙的诗也都抄齐,将湘云、宝钗两首写在前头,底下是:

  蜡梅槛梅逸友

  孤芳未肯御铅华,独抱冬心向水涯。

  檀口半欹融麝炷,蜜脾初满引蜂衙。

  来从蜡国原非蜡,梦伴花仙只此花。

  染就额黄愁不似,好教玉叶付诗家。

  蜡梅蕉下客

  压倒新校萼绿华,轻黄点染几枝斜。

  盈盈鹊印如争艳,采采蜂房莫怨奢。

  檀蕊堆香烘宝月,酥枝照水闪金霞。

  扶持不籍东风力,宫样看渠点帽纱。

  蜡梅云槎归客

  额妆新试胜朝霞,占得春风磬口花。

  伴鹤小谐金粉梦,泛鹅初醉雪香家。

  轻黄蕊动微寒勒,瘦碧枝模澹月遮。

  会许九英天苑见,仙衣重映玉堂麻。

  大家仍推李纨评定。李纨细看了,只分别加圈,不肯评断甲乙。说道:“你们都在家里做的,推敲至再,焉得不好。若依我胡评,还得推二薛居上,余者都不相伯仲。”又坐了一会儿,宝琴先要回去。湘云坚留探春、宝钗,谈至日晡方散。此时年事迫近,探春也只住了两天,又回周府去了。

  京外各衙门向例是腊月二十日封印,贾政在封印期内部务较闲,除了值日上朝,多在家里,和门客们下下棋,有时在上房里叙家庭之乐。那天宝钗带着贾蕙上去请安,贾政正在炕上坐着,和王夫人说话。见贾蕙进去,便说道:“你学里放了假了,在家里也要温温书,写写字,别尽着玩,把心玩野了。”贾蕙道:“我奶奶给我定的功课,早起温书,午后写字,只晚半天出来走走。”

  贾政问道:“你念了这些时的书,在学里还是对对子么?”贾蕙道:“师父叫我学着做破题哪。”贾政道:“我给你出个题目,是‘事君能致其身’,你懂得这句的意思么?”贾蕙道:“这章书师父讲过的了。”贾政道:“我要你有点作意,别净掉那些虚腔。”贾蕙想了一会儿道:“有是有了,爷爷看用得用不得。”说着便要寻笔砚,贾政道:“你口念也是一样。”贾蕙念道:“致身有道,所以事君者尽矣。”贾政拈髭微笑道:“虽不甚警切,也还亏你。你在学里做的是什么题目?”

  贾蕙道:“前儿师父出的题目,是‘致知在格物’。”贾政道:“这题目太深了,你做得上来么?做的什么念给我听听。”贾蕙道:“知有由致,即物而寓焉矣。”贾政笑道:“这是你做的么?师父改了没有?”贾蕙道:“我做的头一句,是明致知之要,师父给改了的。”贾政道:“实在是师父改的妥当。你做这个题,得把题中之意先研究透彻了,这句书各家讲的不同,只有朱注即物而穷其理,最为平正的确。这致知是入学的头一步,先要一切事理,都看得明白了,然后正心诚意的工夫,才有个标准。由正心诚意,再做到修齐治平,这是一串儿的学问。那王阳明另创出良知之说,要说是各人心上本有的,按上那个致字,就有些说不通了。”贾蕙连答应几声是。

  王夫人、宝钗见他们祖孙二人讲得非常高兴,知道蕙哥儿做的不错,也暗暗欢喜。正说着,玉钏儿回道:“蓉哥儿、兰哥儿上来了。”宝钗便领贾蕙退下。原来皇上因时届岁暮,念及各军机值勤辛劳,各疆臣中也有勋劳夙着的,都赏了御书匾额。贾兰得的是“经纶济美”四字,贾珍得的是“屏翰嘉勋”四字。蓉兰二人从朝中领了下来,便同来回明贾政。贾政自是欢喜。吩咐他们将这两方匾额勾摹下来,做成蓝地金字木匾,悬挂在宗祠之内。贾蓉、贾兰都答应是。

  贾蓉又道:“这匾额勾摹雕刻,至少也得半个月工夫。眼下家祠里就要举行春祭,只怕赶不及了。”贾政道:“春祭尽管举行,等匾额制成了,另择一日悬匾告祭,有何不可?”贾蓉答应遵办。贾政又问:“你父亲说是要来陛见,怎么还没有信?”贾蓉道:“我父亲把地方善后办完了,就要请陛见的。先因为筹办水师,一时走不开,刚筹办就绪,又赶上红毛国的贡船,早晚要到,不得不在任上照料。或许带同贡使一起来京,也未可定。”

  贾政道:“红毛国的贡船好多年没来了,这回忽然上表进贡,也是主上洪福、国家鼎兴之像。”贾蓉道:“我父亲还有几句话,信上不便说的,叫蓉儿代回老爷。那年两府查抄,大老爷和我父亲同时获咎,如今我父亲过蒙恩遇,位至开府。大老爷仅止开复,至今还没得起用,想起未免内惭,怎么找个门路,求上头赏个差使,替大老爷转转面子才好。”

  贾政道:“谁不愿意一家子都轰轰烈烈的?你父亲尚且如此关念,难道我为哥哥倒不肯尽力么?但是事情有个轻重,你父亲从前犯的事本来甚小,那张华的事更冤枉,后来又立了大功,所以起来的这么快。大老爷犯的是私罪,那勾结外官欺压良民,是上头最恨的。我几次探他们的口气,都只有摇头的份儿,可有什么法子。或许你父亲来陛见,和各位王爷说说,碰着瞧罢了。”

  一时又对贾兰道:“刚才我试试蕙儿,破题都会做了,儒太爷的教法真不错。”贾兰道:“儒太爷教咱们家子弟,也两三辈了,明年正月是他八旬整寿,该怎么尽点情呢?”贾政道:“若说做生日唱戏,决不合儒太爷的心事。我想你瑞大叔过去了,一直没有立嗣,按支派谁该承继,你和蓉儿商议,早些替他办了。再替他买所住房,置点小产业,咱们也尽了情,他也得了实惠,比什么热闹都强。”贾兰道:“爷爷想得周到。立嗣的事,孙子和蓉大哥就办去,其余的再和宝二婶娘商议吧。”蓉兰二人下去。

  贾蓉自回东府,贾兰回至园中,见了李纨,将贾政要替代儒买房置产的话说了。李纨道:“这事不忙在一时,况且置产也得约定个数目。等过了年,我和你二婶娘仔细估计了,再请老爷的示罢。”转眼便到了岁除,贾氏宗支自代字辈以下,都至宗祠行礼。尤氏、贾蓉又按旧例备了家宴,留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在东府上房坐了席,方回来受贺。贾蕙此时才七、八岁,也穿着五品冠服,随同祖父、哥哥趋跄中礼,族中无不称叹。这且按下。

  却说宝玉同黛玉逛了金焦,回至太虚幻境,仍旧过那逍遥日子。每日无非到贾母处承欢,或与黛玉闺房取乐。外头有柳湘莲、秦钟诸好友,忘形谈笑。房下又有晴、鹃、麝、钏、芳、藕等一群爱姬,或顾曲评花,或拿舟泛月,真是无忧世界,极乐乾坤。却因林如海临别时一番箴诲,宝玉时时警惕,深自检束。在园中暖芳斋,收拾了两间静室,搬了许多道书,放在那里,每日必要静坐一时。有时要吃茶果,只叫紫鹃送去。紫鹃背地里向黛玉道:“我看二爷又象那年要做和尚的神气,别又着了魔了。”

  黛玉道:“他是这个脾气,想到哪里,就要做到哪里,别理他。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紫鹃道:“姑娘说的话他还听,还是劝劝他吧,就不致招了外魔,圈出病来也不好。”黛玉道:“他在哪里呢?”紫鹃道:“此时正在静室打坐,姑娘去看看吧。”

  黛玉便扶着紫鹃,一路起到暖芳斋。见斋内瓶几炉香,也收拾得非常洁净。宝玉正坐在木榻上,闭目垂帘。他们进去只象没瞧见似的,墙上还贴着一张素笺,写的是座右铭。黛玉看那铭是:

  制心如镜,避欲如螫。

  养空而游,宅虚而息。

  无劳无摇,道在守一。

  入素含元,与天无华。

  看完了只是微笑,便向宝玉笑道:“魔来了,还坐什么,快替我起来吧。”宝玉扑哧的一笑,擦擦两只眼睛,站起来道:“你真是我的魔。那年头一回炼丹,就是你来了,我失声一叫,丹炉立时坍倒,害得我又费了好些时工夫。”黛玉道:“你既是专心修道,倒也好,我给你预备下一副铺盖,你白天夜里就在这屋里吧,我们也清静清静。”宝玉道:“我因为姑爹那么说,每天抽点空在这里静静心,哪有这许多说的。”

  黛玉道:“静静心呢原是好的,何必要这么刻苦。你是得了道的人,只要时常守定此心,不为外物所夺,便不至堕落。你平时那么放纵,忽然又这么拘束,都未免失之太过,必至憋闷出病来,才算了哪。”宝玉道:“我也是道家之体,哪会闷出病来。你不来,我再坐一会儿,也要出去了。”黛玉指那座右铭道:“你这铭就不通。修道的人只说养心,没听说制心。心养得一如水平,一无尘滓,何须强制。那强制的工夫又靠得住么?”宝玉笑道:“不用说了,你比我见得高,我只听你的就是了。”黛玉道:“老太太那里你也没上去,刚才还问起你,咱们上去转转吧。”

  宝玉便同黛玉出园,至贾母处。贾母见了宝玉,笑道:“我听说你又在那里用功,难道司文院的人也要大考么?”宝玉笑道:“我哪是用功,只静坐收收心罢了。”贾母道:“我刚才想起一件事,要找你商量。明年大年初一,就是元妃娘娘的五十整寿,咱们在这里虽说不用照例进奉,也该好好的送份礼。你们大家掂对,又要雅致,又要合用才好。”宝玉正要答言,凤姐在旁接着说道:“娘娘跟着万岁爷,什么没享用过,咱们进奉东西,要在她嘴里落一声好,可不容易。若是自己会做活的,绣成一件东西进上去,不管好不好,也总算尽心了。可惜眼前没那好手。”

  迎春道:“晴雯不是会织孔雀毛么?叫她给娘娘织一件氅衣,必定看得过的。”宝玉道:“这倒是一件正经东西。娘娘也用得着,还得配成四色,才象一回事呢。”鸳鸯道:“那绛珠仙草别处没有的,上回匀了两丛,种在蘅香院山石上都活了。若是拣那老根开花的,另匀四盆做寿礼也怪稀罕的。”宝玉道:“好可是好,别伤那老根,还是挑那雏嫩的挪在盆里,也容易活。”

  黛玉道:“我也想了两件,不知合适不合适。上回我们去逛蟠桃园,带回来几个桃核,种在园子里,也长成小树,都开花了。挑两棵好的,挪在盆里,不也是一种盆景么?还有老太太给我的白玉天然观音,我也是白搁着,娘娘又信佛,不如拿他也凑上吧。”凤姐道:“这四件都还拿得出去,别的配个盆,配个匣子,都容易。就是那雀金氅不是一天织得成的,咱们把晴雯找了来,商议妥了,早些预备,别耽误了。”

  黛玉忙即打发侍女去叫晴雯。一时晴雯来了,宝玉便将大家要烦她织雀金氅,进与元妃大致告诉她。又回她日子近了,可来得及。晴雯道:“日子尽赶得及,只是我好久没织,织出来还不定怎么样,就要织也没有那些雀金,这里还怕没处找呢。”凤姐道:“只要你答应了,那雀金归我办去。”贾母素知晴雯性子傲,便叫她到了跟前,说道:“好丫头,你替我辛苦两天罢。娘娘问起来,我们就说是你做的,少不得娘娘还要提另加货呢。”晴雯道:“老太太吩咐的,我怎么敢不做呢。只怕织坏了,见不得人是真的。”当下说定了。

  过一天,凤姐备齐了雀金钱,又开了元妃腰领袖口的尺寸,都交给晴雯。原来凤姐从前在荣国府常时进奉,所以尺寸大小长短心里都有个底子。晴雯推不出去,只可在留春院前厦支了绷机,将那些雀金线先理齐了,便仔细织起。宝玉见她织得有趣,也帮着理理线,拿拿剪刷,一会儿又怕她累着,叫她歇歇。有时磨得晴雯急了,说道:“小祖宗,你干你的去吧!哪里就累坏了我呢?”黛玉也时常来看她,只她织出来的果然金翠鲜明,非常夺目,到底会的不难。

  不到半个月工夫,已将一领雀金氅织成。晴雯又将那参差不匀之处,仔细收拾了一遍。贾母、凤姐等见了,无不赞美。宝玉又拣了四个白玉条盆,分种仙草。两个紫瑛方盆,移种那两棵蟠桃,每日用甘露灌溉。仙草花开得更艳。那蟠桃尚在开花,已结了小小的桃子,似碧玉雕成一般。又将白玉天然观音,另换了一水晶匣罩,更见庄严名贵。

  这些进奉礼物齐了,贾母和凤姐、黛玉等重过了目,便打发四个侍女送去。元妃见了甚喜,又问知雀金氅是晴雯织的,更为夸赞。当下重赏了侍女,又回赏贾母喇嘛佛一尊,碧玉镶万年朱藤杖一支。宝玉、黛玉俱上宝砚一方,碧玉如意一枝。凤姐、迎春等也各有赏赉。又单赏晴雯金花库锦二疋。到了新年将近,宝玉天天都在梨雪轩和芳官、藕官等演习歌舞。大家问他忙的什么,宝玉只是笑不肯说。

  瞬届元妃诞辰,便是新年元旦,赤霞宫中也只金鼎氤氲,珠灯灿烂,花皆含笑,人尽添汝,并不似尘世间热闹。宝玉、黛玉等五更即起,先见贾母,行了贺岁家礼,然后同凤姐、迎春赴元妃宫中祝寿。小太监奏明元妃,另由宫娥引进。宝玉等依国礼拜祝。

  元妃传谕免礼,已都拜了下去,忙又命宫娥扶起赐座。凤姐是初次入宫,见那正殿七间,雕梁藻井,行龙抱柱,规模甚为壮丽。中间设了宝座玉几,两旁摆列雉尾宫扇,高罩宫灯。元妃另坐一张镶金嵌玉的圈椅上,和宝玉、黛玉略谈家事。知黛玉新近曾回荣府,又详问贾政、王夫人的起居,以及贾珍、贾兰近来宦绩,宝黛二人一一奏答。元妃笑道:“咱们家的家运也随着国运转的,这几年才舒展过来。”宝玉道:“这都是仰赖娘娘福庇。”

  元妃又对凤姐道:“老太太在这里,亏你朝夕承欢,近来精神倒比先更好了。”凤姐道:“老太太向来喜欢热闹,天生是个有福的人。刚才说起娘娘庆寿,还要亲自来呢。”元妃道:“老太太那么高寿,咱们作小辈的哪里当得起。”说着忙叫宫娥们至赤霞宫,传旨挡驾。这里仍旧叙谈。一时说起那件雀金氅来,元妃道:“我只看那晴雯长相不错,还不知她手儿这么巧。”又问那蟠桃是从哪里得来的。黛玉奏明是西王母园里带回的桃核,元妃更觉稀罕。一时宫娥们报道:“贾府老太太来了。”

  小太监引轿直至殿前,元妃迎出,令宫娥扶住,不要行礼。又替贾母另安了座,大家也都坐了。元妃道:“刚才听说老太太要来,赶着打发人去拦,也没拦住。这不比在宫里,我们小辈生日,怎好惊动老太太哪。”贾母笑道:“我一半是来祝寿,一半是来瞧热闹。昨儿听宝玉说又排演什么新鲜戏,给娘娘庆寿,我也眼热了,赶着来的。”

  元妃笑道:“昨儿宝兄弟来,说起新排了云仙曲和云仙舞,是从月宫里偷了来的,要替我热闹热闹。我说这里地方窄,不如元宵那晚上到小琼华去演,我也家里去瞧瞧。他不肯听我的,倒把老太太也撺掇来了。”凤姐笑道:“宝兄弟在家里还不肯说呢,我们也不知道他葫芦里是什么宝贝,倒被娘娘给揭了盖了。”宝玉听了只是笑。

  又坐了一会儿,元妃便命摆宴。宫娥们摆齐了,让贾母和众人都至配殿领宴。宴毕,又领至后殿,就是元妃的寝宫。只见金碧辉煌,帘栊静肃,屏辉翠凤,镜展青鸾。元妃让贾母在炕上坐,贾母见那炕上都是黄龙织锦的枕垫,便只坐在炕旁一张紫檀躺椅上,元妃也旁坐相陪。宝玉、黛玉、迎春、凤姐都在下边一溜椅子上坐着,说了一回闲话。

  宫娥们传谕开戏,只听院中戏台一阵锣鼓声起,便有许多女伶彩份出来。先演了一出八庆寿,这出演完,又接演整部的劝善金科。原来是一位内廷供奉,把稗官野史有关劝诫的汇编成剧,剧中情节颇有许多怪怪奇奇的事,还有借着神道设教,点醒世人的。众人听了,各有评论。贾母却甚为叹赏,说道:“戏曲小道原该以劝善为主,才有益於世道人心。好在虽是平正,却不陈腐。”直至整部演完,已在掌灯以后。

  又演了一出万年灯,编的是元宵灯景,多少百姓们出来看灯,一直看到皇帝龙楼之下,那灯彩更为繁盛。有些浮光洞、攒星阁,都是用各色花灯扎成的。还有白鹭转花、黄龙吐水种种奇景,皇帝又赐给他们大灯,大众欢跃高呼而退,这出也很够热闹的。贾母看了,更为欢喜。

  因见戏场将散,便问道:“什么时候了?”元妃道:“这出下去,就接演云仙舞,老太太看完了再回去吧。”贾母要寻宝玉,却不在座上,不知何时走了出去;便忙问凤姐和黛玉。

  欲知二人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会真园片月引鸾兴 留春院百花园蝶阵

 

  话说贾母在元妃宫中听戏,寻宝玉不知何时走出,问黛玉、凤姐,也只顾听戏,不曾在意。元妃笑道:“宝兄弟必是去调度去了。”一时那出万年灯演完,只见芳官扮嫦娥出来,唱了一段开场的曲词,便说道:“今天是元妃娘娘千秋大庆,王母麻姑和各界群仙都来称祝,咱们来晚了一步,为的是编跳云仙舞,给娘娘上寿。”不免扮演一回,又道:“女孩子们还不上来献寿么?”

  说着,便有三十六个侍女,扮作彩衣宫娥,分作三队陆续上来,都向台前下拜,随即舞了一回彩灯。紧接着就演那鹤舞雁舞,十二个侍女演鹤舞的,每人一盏白鹤灯,拳足抖翅,作种种舞态,连人带灯舞成一片云彩。唱的是:

  端正是翦银幡珠杓转阳,又恰遇寿筵张。报添筹,仙一队翱翔。只见那金衣舞玉梅边,春宵漏长,更谁知引祥云紫盖天阊。驻凤驾,翠蓬乡,峙鏊山还与龙楼相望。况丹椒,是旧香,梦飞回尚许傍芝旗桂仗,喜今宵风先到台旁。

  黛玉道:“这曲词哪是月宫的旧谱,多半是他现编的吧?”元妃道:“倒也亏他编得如此清新流丽。”说着,只见那班鹤舞的或将集而旋翔,或乍散而复聚,或四散翱翔飞沉不定。那十二个侍女演雁舞的,又都拿了雁灯上来,参杂飞舞。有时一字横起似作势摩空,有时舞到半空忽又散飞潜伏,似眠沙黠水,一片歌声随着抑扬高下,唱的是:

  (扌双)云志,依仙掌,随阳愿,疑天上烟霄远。断羽成行,凭看偏翠海红桑,忽春来锦堂,眼前重见兴庆宫妆。

  迎春道:“这段普天乐也编得很有意思。”凤姐笑道:“有什么好!我听着全不懂,倒是唱的嗓音不错。”此时台上鹤雁两队穿插往来,忽而参错成群,忽而分立对阵,似离似合,乍距乍迎。白的是鹤,黑的是雁,起先还分得出来,渐渐搅成一团,只觉黑白迷离,似繁星乱晃。霎时歌声转处,又是十二个演花舞的,每人一朵花灯,按着十二个月的花季,从梅花直到山茶。花影幢幢,灯光闪闪,也穿插在鸿雁两队之间,曼歌缓舞。

  大家正看得有趣。忽见宝玉从殿外进来,向元妃道:“娘娘看她们小技还可入赏么?”元妃笑道:“有劳调度。我们只看现成的,未免太便宜了。”凤姐问黛玉道:“那月宫你是到过的,是不是这样舞法?我只觉得太热闹了,嫦娥向来冷静惯了的,未必合她的意吧?”黛玉道:“这舞的大谱还是月宫里抄了来的,可是添了无数的玩意,月宫里哪有这些灯呢?”宝玉道:“今天是祝寿大典,正该热闹一点,况且又排在万年灯之后,若没点灯彩,也未免减色。”贾母笑道:“我的眼睛本就花,叫这些花儿灯儿搅合着,更瞧不清啦。”正说着,那三十六个舞女联翩台舞,舞得轻盈宛转,如一群弱燕,唱的曲词更字字分明,宛如娇莺玉喘。大家听那曲词是:

  蜂狂燕莺忙,千影斗春芳,锦灯转处花风扬。向珠帘回顾,霞袂仙仙,依约惊鸿留祥。扶荔宫中,长春殿里,殷勤亲手按霓裳。待踏歌归去,倚琼枝惜取衣香。璧月楼台,瑶云院宇,元辰好夜,珍重勤红觞。蓬壶近,认欢场不是散花场。

  大家听着曲子,各自欢赏。又见演花舞的,从袖中散出许多花片,满台上似有无数彩蝶翩翩飞舞。忽然三队舞女蜂腰徐转,前后分行,摆成了两个千秋大字。藕官扮着星眸乌爪的麻姑,另一个旦脚扮了月佩云裳的织女,各唱了两套千秋新曲。这也是宝玉添出来的。元妃传旨赏给芳官、藕官锦缎各二疋,余人分赏荷包银锞。芳官等即在台上谢了。

  那晚上贾母等辞了元妃回去,已在子牌时分。众人在贾母处谈了一回,各自归寝。宝玉一路入园去,还同黛玉谈戏。黛玉道:“戏词确是好的,若说那出戏,我总嫌他过于繁密。就是凤姐姐她们也是这样说法。下次若再唱,还该重新编过,疏密相间才好。”宝玉也自折服。他自从听了黛玉劝他养心的话,每日虽还到静室中坐坐,却不象从先那样认真。

  新年里头,凤姐撺掇着宝玉、黛玉也请贾母逛了两回园子,究竟天气还冷,贾母又年高疏懒,每次只逛了两三处。或是到迎春房中歇息,或是至留春院歇个中觉,常时还是弄点吃喝,斗斗小牌,较为省心省力。

  转眼到了元宵,会真园中各处座落,都挂上纱绢琉璃及戳纱料丝各灯,也安排些银花火树应景节物。贾母因元妃有灯节归宁的话,命宝玉亲去传话,请娘娘回来宴赏。元妃当面答应了,又再三吩咐,一切都按着家常礼节,那些国礼概行豁免。那天元妃坐轿子至赤霞宫,宝玉率同黛玉、迎春、凤姐、尤二姐等只在正殿前迎候。元妃下了轿,扶着抱琴直至工字院上房,见了贾母,要行家礼。贾母连忙拦住,让元妃在炕上坐着,大家陪坐闲谈。

  元妃道:“老太太那天坐的工夫还不小,没累着么?”贾母道:“那天有好戏听,倒不显累,第二天我还去逛园子呢。倒是娘娘招呼我们太周到了,一天也没得歇得。”元妃笑道:“我们看戏的人就多坐一会儿,也累不着,只有宝玉兄弟跑出跑进,累得一头是汗。只望大家说个好,你们还偏要批评他,我看着又是可怜,又是可笑。”凤姐笑道:“他的林妹妹先不肯说好,我们再说好也不中用。”宝玉笑道:“那出戏也是太繁密了,因为要凑凑热闹,就没有细想到。”无妃道:“今儿的灯想必又是热闹的了,咱们到哪里看去呢?”黛玉道:“娘娘那天说要到小琼华,今儿就在阁子上摆席,那里还得看。”

  于是贾母陪着元妃,坐了藤轿子,众人一路围随,直到含晖水阁。所过门阑、廊厦、偏缀,灯彩已觉十分富丽。贾母让元妃在水阁坐下,歇息一会儿,然后换坐灯船,向小琼华撑去。元妃倚着船窗,见皓月当空,寒光四射,照着湖水都成了一片银潢。遥望两岸灯影幢幢,楼台花柳隐约可辨,笑道:“这灯也就很可观了。若象那回归省的样儿,不但过于奢靡,而且未能免俗。”

  贾母道:“那也是皇家的制度,娘娘没见从前南巡的时候,咱们金陵几个大家都接过驾,那银子真象淌水一样的花去,谁敢说‘可惜’二字呢?”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祖上,就接过两回驾,至今还落下两句口号,说是‘东海缺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呢。”元妃笑道:“若说皇家的制度,管的人可太苦了。我从前在宫里住着,天天瞧见的只是红墙黄瓦、黑老鸹子。到了这里,黑老鸹瞧不见了,也只瞧的是红墙黄瓦。依我的本心,只要搬到这园子里,天天看着真山真水,和姐妹们说说笑笑,比干什么都乐。无奈还有些制度管着,不容我多走一步哪。”

  说着看看船中,只不见宝玉,便问道:“宝兄弟呢?”黛玉笑道:“他是坐不住的,在船头上帮着他们撑船呢。”凤姐喊道:“宝兄弟,娘娘找你。”宝玉放下篙子,忙进来。元妃道:“宝兄弟,你盖了这个好园子,也该好好的做几首诗,再找人做一篇记,才不枉这番心力。”宝玉道:“在这里的姐妹们没有几个,虽然做过两回诗,也不过一时遣兴之作,若做记可更难了。只有求娘娘赏一篇鸿文,庶几传之千秋,替园林增重。”元妃道:“我向来不大动笔的,哪赶得上林妹妹呢。”黛玉道:“娘娘何必过谦,那年做的省亲颂,大家都推服的,我们哪做得出来。”一路说着话,那船已到了小琼华。临水一带杨柳桃花映着灯光,分外妍丽。鸳鸯搀着贾母,抱琴扶着元妃上了岸。

  走进那函万阁,阁中灯影辉煌。正中摆了一席是元妃的座,侧面一席贾母陪坐,众人的席都在阁子外头。大家坐定,黛玉亲自送了茶。芳官、藕官拿牙笏上来,请点戏。元妃点了仙缘,贾母点的是舟会。当时就在阁外一个小小戏台,扮演起来。元妃、贾母和众人一面饮酒,一面听曲。一时芳官那出仙缘唱过了,便接演舟会,却是藕官主角。元妃道:“这两个听说都是梨香院的旧人,我当日没有在意,只记得有个龄官,唱得很好,如今还在咱们家么?”,凤姐道:“当时因为用不着她们,都打发出去,这两个还是宝兄弟找回来的。听说那龄官在外头唱了两年戏,如今嫁给东府里蔷儿了。”元妃道:“蔷儿是珍大哥抚养大了的,为什么不正正经经娶一个,倒要她做正配呢?”凤姐笑道:“娘娘不知道,如今的风气都要娶个女戏子,或是唱曲的,才算是阔。正配不正配他们倒不讲究。”

  坐至半席,元妃诗兴忽发,命抱琴取过笔砚来,一挥而就。笑对众人道:“我生平不娴气文雅,聊以记今夕之聚。”宝玉连忙接过来,与大家同看,原来是五律一首。写的是:

  元夕会真园宴集即事

  名园钟瑞气,嘉序接芳尘。

  人拟莲池宴,花留阆苑春。

  华灯辉绮席,宝月丽琼津。

  咫尺重闱近,何辞驻辇频。

  黛玉和宝玉首先赞美,迎春、凤姐等也都随声附和。元妃笑道:“我不过抛砖引玉,林妹妹必有佳作,不负胜游。”黛玉不免谦逊。贾母道:“若是做诗,咱们园子里还有两个诗人,但是外客,不便冒昧邀致。”元妃问是何人,贾母便说出香菱、妙玉。元妃道:“早知道这里还有禅庵,应该先去拈香才是。此时何妨邀她们都来一聚呢?”宝玉忙命侍女们分头请去,自己也自构思和作。

  少时,迎春和诗先成,呈与元妃。元妃看是:

  恭和元夕会真国宴集即事

  迎跸春风近,名园绿水前。

  莺花开绮序,灯月会华筵。

  略分情尤重,承欢景正妍。

  赏心欣此夕,咫尺是云天。

  看完了递与黛玉道:“你瞧,二妹妹不大做的,也比先长进多了。”黛玉正看诗,香菱、妙玉已随着侍女进来,同向元妃见礼。

  元妃向妙玉道:“妙师诗名心佩已久,未得领教。”妙玉含笑道:“方外畸人焉知风雅,娘娘未免过奖。”香菱和元妃本是初见,黛玉说起她从前学诗之勤,近来进境之速,元妃非常喜欢。又问知是宝钗的嫂子,也略问薛家情况。黛玉将元妃、迎春的诗给她们二人看了,便自去吟哦。这里元妃笑对凤姐道:“我在宫里听说姐妹们在大观园里结社做诗,羡慕的了不得。还有人说起凤妹妹也做诗哪,今儿倒不可不领教领教。”凤姐笑道:“我通共只诌了五个字,那能算诗么?怎么也传到娘娘耳朵里了?”

  贾母道:“上回宝丫头、云丫头还来这里做诗呢。若知道娘娘这么高兴,应该把她们也叫了来,那就热闹了。”元妃道:“她们两位来了我简直连影子也不知道,若知道,我也赶着来了。她们总以为我那里还是宫里的样子,轻易不敢去。其实有什么规矩呢?”此时芳官、藕官等唱完了那两出,又上来请点。元妃道:“咱们清谈也好,只拣那文静的吹弹一两套,别搅她们的诗兴。”劳官等下去,便吹弹起灯月圆来。一时妙玉、香菱的诗先成了,元妃看妙玉的诗是:

  春张曲宴集,迎节驻金兴。

  禊叙情无极,韶妍序及初。

  四围金翡翠,千影锦芙蕖。

  永志芳游盛,和风接佩琚。

  又看香菱的诗是:

  别馆笙歌盛,芳游及上元。

  堤花低拂佩,帘月近迎樽。

  敲钵忙诗事,飘灯记梦痕。

  鸾舆归路晚,萧鼓隐千门。

  元妃看完了,笑道:“毕竟是诗人之作,与愚姐妹不同。”又指妙玉那一首尤佳,当下便与妙玉、香菱闲谈。忽想起从前之事,笑问道:“那年归省,我还记得到拢翠庵拈香,也见着几位方外,彼时何以未遇妙师?”妙玉道:“我从苏州玄墓辗转至京,得入贾府,那时已在娘娘归省之后。人生一面,皆有定缘,就是此番得侍宫仪,也岂是初料所及。”元妃道:“闻说妙师在京与四妹妹最契,愚姐妹中只她向佛坚笃,妙师看她将来成就如何?”妙玉道:“心即是佛,心外无佛。只要她持念精坚,纵有外魔也不足为害。我是信她必有成就的。”元妃又问香菱常看什么诗,香菱道:“我从前最喜看李义山的集子,近来倒常看杜诗。”元妃道:“玉溪生本来是学社的,这倒是一条正路。”

  凤姐此时正陪着贾母闲谈,黛玉却在廊下看灯。远远看那柳堤上一带灯光仿佛是一条火龙似的,倒射水里,成了好些条的金线,不觉就看住了。猛一回头,见宝玉坐在帘前,尚在那里写诗,写了一回,又要涂改,便问道:“你还没作成么?”宝玉道:“我今儿也不知怎么的,做了两句,总不惬意。”黛玉道:“你听见没有,连妙玉、香菱后来的都交了卷,我可顾不得你了。”说着便走进阁中,取笔写出,呈与元妃,那诗是:

  恭和元夕会真园宴集原韵

  清游淹令序,胜境脱凡尘。

  飞临重楼月,移桡一水春。

  草香瀛苑路,花开武陵津。

  宫漏层霄永,何烦问夜频。

  元妃看了题目,笑道:“仓促之间还要步和原韵,到底是名手不同。”又看那诗,更为称赏,道:“要推这首压卷了。”黛玉道:“我正为诗思难涩,借着步韵,倒容易成篇,哪有妙公做得超脱。”说罢,又走到帘前,见宝玉诗已做成,替他斟酌了两个字,宝玉才誉出呈进。迎春笑道:“宝兄弟如此矜持,必有惊人之句。”元妃道:“若在天宫压倒群仙倒还容易,只怕床头捉刀人,不容他不低着呢。”一面看宝玉的诗,是:

  始春从宾灯,月入珠帘宽。

  歌板喧棠舫,觥筹乱药栏。

  一奁函远近,万象占高寒。

  何幸宫车驻,星辰隔坐着。

  贾母问道:“宝玉做得如何?”元妃道:“这首也不在林妹妹以下,决不象他从前做的。”贾母道:“他近来还时常用功呢。”侍女们送上酥酪,原来黛玉知元妃爱吃,特为预备的。大家也跟着吃些,又看了一回灯,仍旧坐船至含晖水阁,送元妃、贾母换乘藤轿,出园而去。宝黛等直送元妃至正殿外,看小太监们引轿子走远了,方自回园。

  此后年节已过,贾母无事,仍同凤姐、迎春、鸳鸯及尤氏姐妹斗牌消遣。却因贾夫人走了,不免时常思念。过了些时,天气渐暖,太虚幻境那些仙女见风光明媚,都挈伴出来游春。宝玉、黛玉和凤姐劝贾母也坐了藤轿,从赤霞宫出去,一路随意闲逛。遇着清溪芳树,风景好处,便将轿歇下玩赏片时。那些仙女们敬重高年,又见贾母和蔼可亲,也陪着说长道短,如同家里人一样。其中有一半认得黛玉的,更显得亲热,也有跟着轿子和黛玉凤姐说说笑笑,一直跟到赤霞宫来的。也有来赤霞宫问候贾母,看望黛玉的。因此人来客去,很不寂寞。

  到仲春天气,园中群花更盛,贾母约了众仙女在会真园开个赏花会,到的也有几十个人。有会吹弹的,有会杂技的,也有能书会画的,各奏所长,大家尽情取乐。贾母见过她们,只命黛玉、凤姐、尤二姐等分起款待。黛玉忙不过来,又叫晴雯、麝月、紫鹃、金钏诸人也帮着招呼。那些丫环们都是喜欢热闹的,陪着众仙女采花斗草,又在牡丹院打一回秋千。众仙女中也有胆小的,不敢上去。有些会玩的都是身轻如燕,兜上了秋千,只来回打了几转,便已起到半空。罗袂翩翩,彩带飘扬,舞出各种各色,煞是好看。

  金钏儿见了,陡然高兴,一脚也登上秋千。紫鹃忙道:“那可不是玩的,摔了下来比掉井还重呢。”金钏儿撇嘴道:“你说的就那么娇嫩,这玩意我从前也玩过的。”芳官替她送起,耍了十几转,渐起到高处,便觉得有些头晕,只可慢慢的放了下来。晴雯笑道:“你哪里成呢,等我玩玩给你看吧。”说着便轻身直上,自己兜起,渐起渐高,也似飞到半空里似的。

  大家仰看,只见她衣袂飘扬的影子,一会儿放下,脸也不红,头发也不乱。众仙女见了,都十分夸赞。哪知道大观园红香圃里也有两架秋千,晴雯原是耍惯了的。那天众仙女在会真园中玩耍,直到傍晚方散。、晴雯、麝月等送走她们也很乏了,都至留春院歇息,大家说些闲话。晴雯忽然想起一件事,和麝月商量道:“二爷二奶奶的生日就在眼前,咱们怎么凑份子热闹热闹?”麝月道:“也想不出什么玩的,还是照那年怡红院的样儿,那天晚上预备些酒果碟子,就在这里玩玩,又没有那查夜的管着,不由着咱们横反么!”

  紫鹃道:“二爷和姑娘的生日又不是一天,分开两天做就没意思了。也许到了那天,老太太还要请客呢。依我说,不如借着二月十五大花朝,咱们凑齐一百种鲜花,做个百花庆寿。二爷和姑娘问起,只说是庆赏花朝,你们看好不好?”晴雯道:“那么着,还得把宝二奶奶、史姑娘都请了来才有趣呢。”金钏儿笑道:“闹得太大发了不大合适吧?要请你去请!”晴雯笑道:“当然是我去,还能劳动你小太太么?”大家商量定了。

  到了十二那天,果然贾母领头,替黛玉做生日。迎春、凤姐、香菱及尤氏姐妹都在贾母上房凑趣,热闹了一天。晴麝鹃钏诸人,那几天只忙着在园子里各处采花,不拘草本木本,折枝移根,定要凑足了百种。好在太虚幻境气候与人世不同,四季花卉同时齐放,凑起来也还容易。或是盆栽,或是瓶供,或用白玉水晶盘养着。还有用竹根树根做成天然花筒,在墙上挂着的。把留春院几间屋子打扮得红娇紫姹,锦绕香围。那四儿跟着莺儿学的,也会把鲜柳条和各色鲜花编成细巧花蓝。她又想个巧招儿,把四季的花按次序分成十二个月,每月归成一个花篮,都挂在那抱厦上,更是别处没有的。

  头一天晚上,晴雯悄悄地去邀了宝钗、湘云,也不给宝黛二人知道。那天一早起来,她们几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先至贾母处请安,说道:“今儿是大花朝,我们在留春院凑齐了百花,做群芳会,请老太太和奶奶们到那里玩玩。”贾母听了,甚为高兴。吩咐将薛大奶奶、柳二奶奶也都请上。紫鹃等先去请了凤姐、尤姐,又往前院去请尤三姐,金钏儿、麝月另去请迎春、香菱,都答应准来。凤姐看她们走后,便呈贾母处,见宝玉、黛玉都在那里,笑向黛玉道:“到底你们那里热闹,会想出新鲜法子来玩。我想这百花大会多半是捧你这花王的。”

  黛玉笑道:“她们忙了好两天,也没和我商量,听说连吃的也都是花。说着好听,只怕未必中吃呢。”凤姐道:“吃的倒不吃紧,你们可记着给老太太凑牌。”黛玉道:“手儿是尽够了。牌桌还得现预备,她们未必想得到,我得回去瞧瞧去。”说着便先自回园,看着侍女们把牌桌摆好。宝玉紧跟着也回来了,又把那些花重新匀对一番,方见疏密得直,雅俗共赏。布置刚妥,迎春、凤姐、尤二姐、鸳鸯簇拥着贾母的轿子已经来了,宝黛等连忙接进。贾母一进屋子,就闻见一股花香,四下里瞧瞧,笑道:“亏她们那里找这里找的,会凑成这么些花,倒象是花洞子了。”迎春笑道:“宝兄弟小的时候外号就叫绛洞花主,这才名符其实。”黛玉让贾母在上面坐着,亲自递了茶。

  凤姐等陪着说些闲话。只听得帘外一阵说笑之声,尤三姐和香菱前边走着,晴雯、金钏儿跟随在后。走到抱厦上,看见那些花篮,香菱道:“是哪位手儿这么巧,连颜色都配好了的,瞧着真可爱。”尤三姐道:“这些花儿在这里不算事,若在别处,除非武则天能叫百花齐放,别人都做不到的呢。”黛玉迎出去道:“屋里坐吧,老太大都来了半天了。”香菱、尤三姐方进屋里相见。细看那屋内布置,也都觉稀罕。晴雯道:“老太太请那边瞧瞧,还有玩意呢。”

  贾母同众人过去,只见博古架上全摆着瓶花盆花,按那格子大小宽窄,无不匀称。那些瓷瓶瓷盆又都和花儿的颜色相配,更觉娇艳。凤姐道:“这简直成了一架百花屏了。”贾母笑向香菱道:“你们爱做诗的,这倒是个好题目。”香菱笑道:“我统共只做几首诗,倒把招牌挂了出去,连老太太也当我诗呆子呢。”紫鹃捧着一个大水晶盘,盘中养着各色花朵,请贾母和众人随意拣着戴,贾母拣了一朵大红山茶,鸳鸯替戴在髻上。凤姐自己拣了一枝碧桃,又拣了两朵粉紫西番莲,送给尤氏姐妹。晴雯笑向香菱道:“我来给你打扮吧。”香菱道:“这可免劳,别把我打扮成刘姥姥了。”说着自拣一枝海棠戴上。

  正在说笑,芳官将纱囊中收的各色蝴蝶放了出来,绕花飞舞。有落在花枝上的;有飞在他们髻儿上的;也有从花里穿出来又向各人身上绕来绕去的。宝玉笑道:“这才有趣。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收的,我若知道,给她们放在帐子里,早上醒来冷不防就要吓一跳呢。”一时晴雯、紫鹃回道:“饭摆齐了。”

  宝玉引贾母和众人至后厦,各席上都是一色漆几漆椅,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只有贾母的座是一张梅根藤心榻。候大家坐定,斟了自酿的珠兰玫瑰名酒,便催着上菜。众人看那些食品,果然不同。也是用百花烹制的,甜菜中有玉兰花瓣、莲花瓣,是玫瑰桂花糖和糯米粉煎成。荤莱也有桂花、菊花、茉莉花、晚香玉和同汆炒,连到点心都是银横子印出的各色花朵。

  凤姐笑道:“你们做花朝做得太切题了,倒叫花儿受了煎炒烹熬种种刑法,我做花神定要不依的。”香菱指着晴雯道:“这不是芙蓉神么,她把各种花儿都摧残了供人家的口腹,倒单把芙蓉豁免了,未免有些私心。”晴雯笑道:“我这芙蓉花也受过多少煎熬的,谁替我出气呢。”少时饭罢,贾母即在黛玉房中歇中觉,众人在园中随意闲逛。

  等贾母睡醒起来,便陪着斗牌。凤姐、迎春、尤三姐、香菱各自坐了一家。鸳鸯帮着贾母看看,尤二姐只坐在凤姐身后。贾母支起眼镜,拿着牌,看了半天,笑道:“这窗子上的树影子一晃一晃的,我越瞧不清,他越跟我打搅。”黛玉连忙叫晴雯把那枝海棠花用竹竿子支开,鸳鸯又帮着把牌理一理,这才看明白了。斗了一会儿,迎春连满了两副,凤姐笑道:“今儿吃了她们的,也得还席。谁要是赢了。可不许掖起来,改天再弄点吃喝。”迎春道:“若是老太太赢了呢?”

  凤姐笑道:“老太太赢的不少了,柜子里老钱和新钱搁了一大堆,搁不下了也要打架的。匀出点来,吃在肚子里倒免得生事。”贾母笑道:“这猴子信口说些什么,多咱把你赢苦了,恨得这么牙库库?”那天斗到天黑,大家算一算,倒是凤姐赢了。鸳鸯笑道:“这可没得说了,你自己出的主意,咱们说定了哪天还席吧!”

  不知凤姐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庆生辰飞花开绮宴 报春晖入梦遗金丹

 

  话说贾母和凤姐等在留春院斗牌,结算是凤姐赢了。她原说赢的钱不许掖起,要改天再做个东道,此时自不便改口,便说定后天十七备了酒在旧月赏梅花,带着请睛雯、紫娟诸人还席。

  黛玉见天色已晚,便向贾母道:“老太太的晚饭就摆在这里吧!”贾母答应了,又留迎春、香菱、尤三姐等在此同吃。直到摆了晚饭大家才散。

  宝黛二人和凤姐都送贾母至上房,见贾母高兴,仍陪着说笑。忽见紫鹃走来,悄回宝玉、黛玉道:“宝姑娘、史姑娘都来了,在园子里等着呢。”宝黛二人俱不知来因,不觉愣了一愣,忙即同紫鹃入园。紫鹃一路走着,才说起她们几个人借着庆赏花朝,替宝黛合做生日。睛雯又去邀了宝钗、湘云,等晚上人静了重开夜宴。宝玉听了大喜道:“你们瞒着做什么?早说了,我还许添点新鲜玩意。”黛玉笑道:“这就闹得很够了,明儿老太太见了她们,问起为什么来的,可怎么说呢?”宝玉道:“老太太见了她们,只有喜欢的,怕什么?”说着已到了留春院。

  走过抱厦,便听见宝钗、湘云说话的声音。湘云道:“这一向可把我闷坏了,若是一个人来得了,我早就飞了来啦。”宝钗道:“你们白天请老太太赏花朝,就没替我们先回一声么?”睛雯道:“我们还是偷着请的,可别给漏了馅,担个不是不要紧,到底不大合适。”说着黛玉已走进屋来,笑道:“谁请你们的?这时候赶了来?”湘云笑道:“我们特来拜寿的,还在乎请不请么?”

  宝玉笑嘻嘻的指着睛雯道:“都是你弄的鬼,你估量我们不知道么?”睛雯道:“哪里有耳报这么快,一定是紫鹃这蹄子说的。怎么一句话也搁不住?”黛玉笑问宝钗道:“姐姐,我听说你当了老太太。高兴得了不得,所以不想着来了。”宝钗道:“你瞧这颦儿,饶着不请我还要说歪话。我若当了老太太,你还只当小太太么?”湘云道:“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你那年种的腊梅,居然成了树,今年开得很好的花。我们大家起社做诗,你也该补做一首才是。”黛玉道:“就是那年盆里开残的那一棵么?那点小棵棵都成了大树,怪不得宝丫头要成了老太太呢!”

  宝钗道:“那腊梅你还不在意,还有一件事,你听了一定喜欢。你那会念诗的鹦哥,我新近寻了回来,在怡红院养着哪。”黛玉笑道:“这倒是想不到的,它还是那个样儿么?”宝钗道:“倒比先长得好了,你见时回去看看吧。”宝玉道:“天不早了,别尽着说闲话,咱们预备摆起来吧。”睛雯道:“忙什么,咱们索性把二姑娘、香菱都请了来,人多了更有趣。”黛玉道:“那可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到了这里难道还有人管着咱们不成?就快请去。”麝月金钏儿连忙分头去请。

  迎春本来好冷清,香菱还有些避嫌,都推说身子不好,禁不得她们软磨硬扯,一时也都来了。睛雯、紫鹃看着侍女们在暖阁里摆了园桌,一色的精致果碟,又开了两坛百花酿,斟到杯中,色如琥珀。睛雯诸人先要让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上座。宝玉道:“咱们应该让客才是。”大家让了半天,方才坐定。上面是湘云、迎春、香菱坐了,宝钗坐在香菱之下,然后宝玉、黛玉和众人,都围桌就座。睛雯、紫鹃等轮流敬了酒。湘云道:“干喝没意思,还是猜拳吧。咱们来个登坛点将,先推两个大量的做元帅。”

  黛玉道:“这里只有你够做元帅,谁还敢和你对垒?我看不如行令,我们尚可勉强奉陪。”宝钗道:“酒令不过那几种,要找个新鲜有趣的,还要雅俗共赏才好。史妹妹记得多,请你做令官。”紫娟道:“前天来的那位仙女送给我一本百花令谱,史姑娘瞧瞧,用得用不得。”说着便从架子上取了一本锦装小册,给湘云看。宝钗、香菱也凑过来同看,说道:“这个还有点意思,可是得用色子。”黛玉看那令谱凡例,说明用骰子两颗,掷了名色,按着谱中方法照行。

  一时四儿取了骰盆来,大家掷了红,应该黛玉起令。黛玉道:“这令我没行过,不知掷出什么花样来呢?”当啷一掷,看是一颗四、一颗六。大家都道:“这一定是好的。”翻起谱来,这名色叫做“锦屏春色”,画了一枝海棠,底下有句曲子,是“沉醉东风汗漫游”,得此者合席公贺一杯,芳官把各人的杯斟满了,湘云请黛玉先喝。黛玉只喝了一口,宝钗笑道:“令谱上要你沉醉东风,只抿一抿,哪里好算。况且是头一杯寿酒,你喝了大家才好喝。”黛玉只得饮干,然后众人同干了贺杯。重新掷红,数到湘云,湘云掷的是两个么,笑道:“我知道掷不出好的来,这是两眼望青天,还要查么?”

  宝钗道:“又不是掷升官图,掷了脏必要罚的,且看谱吧。”麝月检出谱来,题作:“玉盘清影。”画了一枝白芍药,那句曲子是“早现出珠辉玉丽”,得此者自饮一巨杯。湘云笑道:“任他说得多么好听,到底还要受罚。这里也没有大杯,只喝一杯算了吧。”众人哪里肯依,金钏儿寻出个白玉酒碗来,斟得满满的,硬迫着她喝了。又掷红数到宝钗,宝钗笑道:“好色子别叫我受罚,给我一个好的。”

  掷下去却是一颗五、一颗六,忙即自己查谱。原来这名色叫做“珠帘春信”,画了一枝红梅,再看那句曲子是“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得此者自饮一杯左边坐的同饮一杯,海棠陪饮一杯。大家看来左边恰是宝玉,那海棠恰是黛玉。湘云迫着晴雯把三人的杯斟满,催他们同饮。宝玉一仰脖子喝了,宝钗喝了半杯,那半杯悄递给麝月代饮,黛玉只是不喝。

  湘云走过来硬灌她,她一半都撒在衣襟上,忙叫紫娟拿手绢擦了。又掷红数到芳官,芳官一拿骰子就叫红,一颗已坐定是四,那一颗还在乱转,叫了半天,却转出一个么来。芳官笑道:“这色子太不听说了。”金钏儿替她翻谱,写的是“杏园佳月”,画了一枝半开的杏花。那曲句是“花摇独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得此者与主人对饮一杯。芳官笑道:“这主人算是哪一位呢?”湘云笑道:“若说地主呢,你们二爷和两位奶奶都得喝,若算今天席上的主人,你们七个人也都算得上。这可热闹了,快斟酒。”黛玉道:“既是酒令只能论席上的,什么地主不地主,不是瞎胡扯么?”宝钗道:“这话很对,令官太武断,我们决不服的。”

  宝玉面软,被湘云挤对着,和晴雯、紫娟、麝月、金钏、藕官、四儿都陪芳官喝了。底下又数到睛雯,掷的是一颗么,一颗三,睛雯笑道:“这是和牌,咱们讲和了吧,谁也不用喝了。”金钏道:“那可由不得你!”拣谱一看,叫做“蓉渚睛雯”,画了一枝芙蓉,那句曲子是“鬟湿似月下归来飞琼。”

  正要看怎么喝酒,忽听门外有人大笑道:“你们瞒得好,这可叫我抓着了。”大家猛觉一惊,回过头一看,那人已走了进来,却是凤姐,后面还有尤二姐、鸳鸯。众人忙起来让坐。宝玉笑道:“她们以为老太太没睡呢,怕凤姐姐,鸳鸯姐姐走不开,正要打发人瞧去。”凤姐笑道:“不用你替她们描补,她们就不请我,我也是要来的。”鸳鸯笑道:“我算的卦有多么准,若不来,白放过了她们。”紫鹃、麝月忙招呼添了坐椅、杯箸,大家重又坐下。黛玉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的?”

  鸳鸯笑道:“刚才老太太看着你们蔫不即地走了,就猜到必是又做什么玩,叫我们先来瞧瞧。有好玩的、好吃的,她老人家还要摊上一份,说是不能白饶了你们。”又瞧着宝钗、湘云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又不上去,老太太刚才还问起呢。”宝钗、湘云听了,都有些局促不安。黛玉笑道:“你信她的话?老太太这时候还不歇觉么?她是来吓唬咱们的。”凤姐笑道:“你真是个机灵鬼!有了你,我们的花招儿都使不成了。如今先罚我造谣讹诈好不好?”

  说着举起杯子就喝干了,又说道:“我是领过罚了,我可得问你们三大罪:头一件是夤夜纵酒,第二件是容留匪类,第三才是请客不均。你们说该怎么罚?”鸳鸯笑道:“我替他们讲个情吧,本来每人应罚三杯,姑念初犯,各罚一杯了事。宝玉你是窝主,也得罚一杯才算公允。”睛雯诸人推托不过去,只得都喝了。宝玉也喝了半杯,那半杯,芳官就他手中干了。凤姐问道:“你们行什么令?”湘云将那百花令谱大概说给她听。凤姐笑道:“你们都是文诌诌的,我可抑攀不上,改个俗的吧。”湘云笑道:“咱们先豁个抢三。”当下就三元四喜,彼此对豁起来。偏是湘云连输了两个劈面,凤姐也挂了红。

  那边尤二姐和金钏儿也随着豁起,呼五喝六,非常起劲,手腕上金翠镯子碰的叮当的响。鸳鸯说道:“这种喝法滥醉无味,不如拣戏曲的句子飞花,比那个令省心点。”迎春、香菱都道:“这倒是雅俗通行的。”大家推迎春首从起令,迎春说了一句是“长似他三春花柳”,刚好飞到宝钗,宝钗饮了半杯,说道:“我记的曲子可有限,仿佛‘规奴’那出有一句‘怎如柳絮帘栊,梨花庭院。’就是它吧。”大家数到凤姐,凤姐笑道:“你作弄我呢。我刚好有六个字两句,一句是‘花朝拥’送给你;一句是‘月夜偎’送给林妹妹,你们分均匀了,不要吃醋。”黛玉笑道:“底下那一句‘尝尽风流滋味’,送给谁也不配,只好回敬你了。”

  凤姐脸上不觉红了一红。湘云道:“你们只顾斗嘴,凤姐姐酒还没喝呢,也没人管。”凤姐只得也将半杯喝了。数那花字,正轮到尤二姐。尤二姐笑道:“姐姐的酒倒不外卖。”她素来就不能喝,举杯一饮而尽。念了一句道:“往常见红日影弄花梢。”湘云笑道:“这句何其绮丽。”黛玉瞧了湘云一眼,那花字恰飞到藕官。藕官佯作举杯样子,把酒都倒在手巾里了。念道:“怎那些无情花鸟也情痴。”数那花字飞到黛玉,黛玉把酒杯递给宝玉喝了,只想不出句子。湘云尽催她,好一会儿,方想出一句来,念道:“怕不似楼东花更好,”宝玉替数那花子,却是香菱。香菱举起空杯子要喝,湘云指着道:“那杯里没有酒。”紫鹃道:“就有也凉了,另换一杯吧。”说着便提壶斟满。

  凤姐催着香菱喝了。香菱曲子本不甚熟,想了一会儿说道:“端的是花输两额柳输腰。”凤姐笑道:“薛大奶奶有多么漂亮。”说得香菱很不好意思。那花恰又飞到宝钗,宝钗笑道:“越怕它,越要寻到头上,叫我哪里找好句子去。”湘云道:“我替你说了吧,‘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凤姐笑道:“你怎么把月夜花朝都替她揽了去,林妹妹要不依呢。”鸳鸯笑道:“传替不能算的,还得受罚。”迎春替她讲情方罢,算那花字是麝月。麝月只剩小半杯酒,端起来喝了,说道:“直饮到月转花梢飞。”大家都没理会,只宝玉瞧出,向麝月笑了一笑。迎春道:“酒喝够了,天也不早了,我说一句收令吧。”举杯念道:“看取花下高歌,共祝眉寿。”

  飞到凤姐,二人将酒对饮了,便算收令。大家都道:“这句收得真巧,又对景,又吉祥,应该共贺一杯,”睛雯招呼侍女,统换上热酒,又都喝了。当下迎春、香菱、鸳鸯站起要走,凤姐对尤姐道:“咱们也和鸳鸯姐姐一起儿走吧,路上有个伴儿,好多着呢。”黛玉笑道:“这么大的月亮,各处又都有灯,怕什么?”宝钗笑道:“她上回叫小蓉大奶奶吓破了胆啦。”众人听得都笑了。香菱笑道:“史姑娘还到我那里去吧。”湘云道:“我闹二姐姐去,明儿一大早起来看梅花。”

  睛雯、紫娟等再三挽留不住,宝玉、黛玉、宝钗和她们都送至院门外。看那花荫月影非常幽静,不免徘徊玩赏一番。依宝玉的意思还要重新入坐,喝个尽兴。黛玉道:“乐不可极。姐姐大远的来了,咱们说说话儿吧。”宝玉听了,便命撤去残席,同钗黛二人回至寝室。他们卸了装,扣上了门,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话,别人无从听见,却是睛雯、麝月、芳官等私下议论说道:“那回在怡红院姑娘们走后,咱们喝的喝唱的唱,把一坛子酒都鼓捣光了。到底二爷如今有了两位奶奶,就象有了管头似的,只一句话立时把他的高兴收回去了。”这些闲话,不必细表。

  次日早起,宝钗、黛玉同往旧月去寻迎春、湘云,见她们二人正在花下吟赏。黛玉笑道:“史妹妹,你在拢翠庵住了这些年,看梅花还没看够么?”湘云道:“到底这里大片的梅林,瞧着过瘾。我想那邓尉香雪海,也不过如此。”大家说了一回闲话,便同至贾母处请安。贾母见了,自是欢喜,却也诧异,问道:“你们怎么来的?”湘云、宝钗只说来替黛玉补拜生日。贾母道:“昨儿我们还在园子里做花朝,可惜你们没赶上。后儿你凤姐姐还要还席,索性在这里玩两天,等扰了她的,再家去吧。”宝钗、湘云只得答应了。

  贾母又问宝钗道:“你老爷、太太这两年不显老吧?”宝钗道:“老爷这两年养得倒很好,到底比当司官舒服。太太还是那样七病八痛的。”贾母道:“你太太是个好脾气,只是什么事都看得太真了,世界上的事一叫真儿就生出无限苦恼,她若能看空一点,包管身子就好了。”又问道:“你大太太还是那么湖涂么?”宝钗不便深说,只说道:“大太太因为大老爷没得起用,心里不大高兴,连我们这院里也不大来。听说珍大哥哥要替大老爷找个门路,转转面子呢。”

  贾母道:“我倒不指望他做官,做了官又要造孽。那年石呆子在地府告他,你爷爷好容易求了祖爷爷,向阎王说情,才把那状子批驳了,我背地里还许了一百卷金刚经,替他们和解,你大老爷哪里知道呢?饶说我偏心,我还是放不下。”凤姐见贾母容色微有不悦,忙用闲话岔开。向湘云、宝钗道:“娘娘上月回来,听说你们来过,似乎怪着不去朝见。你们这回来了,也去一趟才对。”宝钗道:“娘娘那里还是一大早朝见么?”贾母道:“她早已把那些规矩都免了,你们吃过饭去吧。”

  那天午后,宝钗、湘云便同往元妃宫中请见。宫娥们引至内殿,元妃免礼赐坐,详问荣宁两府近况。知道皇恩隆重,家道复兴,面有喜色。又深赞宝钗持家勤劳,一时又问湘云,知她夫逝家寒,单身投靠贾府,也深替湘云怜悯。说道:“我们姐妹一辈的,不料都如此薄命,还是三妹妹将来或许有些福泽。”言毕叹息不止。又说起:“在宫里听说姐妹们结社做诗,非常眼热,好容易到了这里,你们若再起社,千万算上我。”宝钗道:“可惜我们没两天耽搁,若住长了,有娘娘领头,大家都做诗,可就热闹了。”宝钗、湘云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告辞。

  回至赤霞宫,见了贾母。又到园子里去寻香菱,也谈得甚久。香菱和宝钗谈些家事,又惦记她的哥儿念书。宝钗道:“今年也附在我们家学里,和蕙儿、权儿都在一起。”香菱方才放心。随后又同香菱去访妙玉。妙玉从前和宝钗、湘云就说得投缘,她自从见过地狱真相,也不似从前那样怪僻。此番相见,分外亲热。大家煮茗清谈,无非谈谈诗,说说琴趣,又和宝钗下了两盘棋。不觉天色已晚,贾母打发人寻宝钗、湘云,等着摆饭,便各自散了。

  那晚上,宝钗和宝玉、黛玉同回留春院,在灯下闲谈。宝钗说起王夫人悬念甚切,劝宝玉得便回去,安慰亲心,稍尽孝道。宝玉道:“我自出家得道之后,什么事都看空了,只有父母深恩时刻在念,何曾不想家去瞧瞧。一则见面之后,仍旧分离,徒然叫太太添一番伤感;二则从前舍亲出家,万分说不过去,有什么脸回去见太太呢?”黛玉道:“不是这种说法,太太不想你也还罢了。既然想着你,你忍心害理不回去瞧瞧,那成什么人了?”宝玉道:“我本来要带仙丹去给老爷太太,你两个既这么说,我就听你们的,明儿送宝姐姐家去,趁便见见老太太,大抵太太训斥一顿罢了。”

  一宿易过,次日便是十七,凤姐请客。原日借着旧月赏梅为名,迎春住在那里。她素来懒散,不大会收拾屋子,只得把司棋叫来帮忙,又央求湘云帮助布置。一带梅林到了春季,已结了小小的青梅,却是梅花仍旧开个不断,这是太虚幻境比别处不同的。将近晌午,贾母便坐上了藤轿入园,凤姐、宝钗待先陪着逛了梅林,方至迎春处。见屋内收拾洁净,摆设整齐,前次吩咐挪来的字画已都挂上,笑道:“房子也象人似的,总要打扮。你们瞧,比先大改样儿了。我如今只会说,不会动,若是我来替她布置,还要好呢“

  又对湘云道:“从前你祖爷爷的书房堆得太乱了,就得我去收拾,就是那座枕霞阁也是我想出样子来,照着盖的。”凤姐笑道:“别往远里说啦,就是眼下老祖宗住的上房,还不是她老人家见天瞧着扫扫收拾,过十天半个月,总得换个样儿。我们说这些事何必老祖宗操心,我们还办不了,老祖宗总不肯歇着。也因为是自小弄惯了的,老辈说的有一分精神,就有一分福泽,这话真没说错。”宝钗道:“还是凤姐姐跟着老太太学个几成,我们笨手笨脚的,又没有长性,哪里学得上。”

  这里大家说笑,宝玉自拿了一本书在梅林底下靠着山石坐着看得出了神似的,落得书上衣裳上全是花瓣。黛玉走过问道:“你看什么呢?看得这么有味。”宝玉笑道:“你猜猜看。”黛玉道:“你有什么好书,无非是《西厢记》、《牡丹亭》、《太真外传》那几种。”宝玉笑道:“这书你没见过的,比那些都好呢。不信,你就瞧瞧。”黛玉取过一看,原来是顾雪苹著的《潜圃小言》,全是一段一段的,每段至多三四行,有许多名言粹语,又象子书,又象语录,却把人情事故说得非常透彻,越看越有意思,不由得就细看下去。宝玉笑道:“如何?你也被它引进去了。”

  黛玉笑了一笑,又见山石上还放着几本书,忙问那是什么。宝玉道:“那也是顾雪苹著的,叫做《搜神锁志》,全记的是神仙鬼怪之事。我们的事若叫他知道了,必然要记上呢。”黛玉笑道:“还是别叫他知道的好,若把你那些涎脸的事都给记上,你可怎么见得人?”说着也取过翻了一翻,又道:“今儿横竖看不完的,拿回去咱们空的时候细看吧,老太太那里只怕要摆饭了。”便同着宝玉进屋。

  此时香菱和尤氏姐妹以及睛、麝、鹃、钏、芳、藕诸人陆续到齐,花团锦簇的,把那间屋子差不多挤满了,大家陪贾母说说笑笑。正在热闹,凤姐将贾母和众姐妹的席摆在正屋里,另在花隔扇外三间小座落罢了一席,是让睛、麝诸人坐的。那些荤素各菜,都是揣度贾母的口味,亲自调派的。又挑那最爱吃的,送与贾母。贾母笑道:“倒是今日菜合味,前儿吃的那些花儿不过名目好听罢了。”凤姐服侍贾母吃完了,自己才坐下,胡乱吃些。

  那天,贾母只在迎春房里歇了中觉,凤姐、迎春等已将牌桌备好,贾母一起来,便凑合成局,至晚方罢。宝钗、湘云晚饭后陪贾母说了一回话,便回明当晚回去。贾母又各人叮嘱一番。黛玉要送她们至荣府,湘云道:“既然二哥哥送我们去,你就免劳尊步吧,横竖我们常来的,过几天又见了。”于是黛玉、凤姐、迎春只送至赤霞宫门外。湘云便再三拦住,睛雯、紫娟、麝月、金钏儿却都送至太虚幻境牌坊外,看着宝玉引宝钗、湘云二人的生魂,飘飘地乘风去了。

  却说贾政那天晚上在周姨娘房里歇下,王夫人因春寒尚重,命玉钏儿将地炉中木炭添了一面薰暖绣衾,收拾就寝,朦胧中似乎睡着,忽见宝玉穿着家常衣服,走近床前道:“太太,宝玉回来了。”王夫人只当他在家里似的,说道:“宝玉,你到哪里去了,家里也不说一声?走到街上车马又多,万一闪失了,或是碰见你老爷,都不是玩的。谁跟你出去的,叫他进来,我还要说说他。”宝玉笑道:“太太万安吧,宝玉不会丢的,我另外安家啦,改天还要请太太到我那里瞧瞧去呢。”

  王夫人道:“那可更不妥,你琏二哥哥在外头安了家,捅出那么大的乱子,再说这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公子哥儿干的事。这风声若吹到你老子耳朵里,又要捶你个半死。”宝玉笑道:“我那家不在世上,在太虚幻境呢。老太太、凤姐姐、二姐姐、林妹妹都在我那里,我送宝姐姐回来,趁便给太太请安来的。”王夫人这才仿佛想起宝玉是出过家的,便又问道:“宝玉,你不是当了和尚么?怎么还是这身衣服?”宝玉笑道:“皇上不许我当和尚,我就不当了。”王夫人道:“你不当和尚,还不赶快回来么?”

  宝玉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太太只管放心,将来还是宝玉领你老人家上西天去。”王夫人道:“宝玉,你瞧兰哥儿都做了侍郎,你还是这么小孩子气,嬉皮笑脸的,将来怎么好呢?”宝玉道:“回太太,我也做了侍郎,只跟他的侍郎不在一块的,只怕他还没我做得长呢。”此时王夫人心里象宝玉做了官似的,便说道:“这可好了,我一辈子的心血没白用了。”宝玉道:“我和太太说的只隔了形质,并不隔了神气,太太不信,将来到了我那里就相信我这句话了。”

  王夫人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觉有好些话要说,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忽听宝玉道:“太太我要家去了,老爷上头替我问一声,说宝玉请安来的。”又从袖中取出两粒红彤彤的丹药,递与王夫人道:“这是宝玉一点孝心,请老爷、太太只管放心眼下,不仅去病延年,并且有神仙之分。老爷素来不大信这些,太太好生劝老爷服了,自见功效。”王夫人接过丹药,宝玉又将服法回明,磕了头,便要离去。王夫人慌了,连忙唤道:“宝玉快回来,我还有话说呢!”那时宝玉已走出门外,王夫人顾不得什么,也追了出去,口中还喊道:“宝玉快回来!”

  不知宝玉回来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回车覆水旧院栖佣 仗节朝天广田敦族

 

  话说王夫人梦见宝玉,说了好些话,忽见宝玉要走,王夫人慌了,亲自追了出天,一面喊道:“宝玉快回来!”正在着急,玉钏儿在套间里听王夫人梦中叫喊,忙出来看视,叫道:“太太魇住了,快醒醒吧。”王夫人被她叫醒,只见银灯半灭,锦幕低垂,哪里有宝玉的影子。只宝玉留下的两粒丹药,尚在手中。色红形圆,闻着似有异香。便将适才宝玉入梦的话都告诉了玉钏儿,还拿丹药给她看。玉钏儿道:“我听莺儿说,宝二奶奶每次睡梦里往太虚幻境去,也常常带东西回来,什么香啦,丹药啦,都带过的。那丹药二奶奶已经吃了,倒显得年轻了好些,可见是仙家的妙用。”王夫人道:“宝玉说是送二奶奶回来的,明儿问问她吧。”当下将丹药收好。玉钏儿又替捶了一回,重又睡去。

  次日王夫人起来见了贾政,先说起此事。贾政道:“你心里胡想罢了,那畜生还想着回来么?”王夫人道:“他还带来仙丹给我们吃的,现摆在这里,难道也是胡想出来的?”贾政只是半信半疑。一时李纨、宝钗同上来请安,王夫人问宝钗道:“昨儿晚上是宝玉送你回来么?”宝钗佯作不知问道:“太太怎么知道的?”王夫人道:“他送了你回来,就来看我。说得有来有去的,还留下两粒仙丹,你说奇怪不奇怪?”宝钗道:“太太就把那丹药服了吧,也是他一点孝心,据说吞了这丹,只十四天就成地仙了。”王夫人道:“他还带给老爷呢。”

  贾政分明听见,只装做不闻,自在书案上查对工部则例。李纨道:“皇上眼下又要下园子了,兰儿当然要搬去海淀,只是新生的枢哥太小,兰儿媳妇不大会照管孩子,我想同他们去住几天,家里事都叫宝二婶子受累,又过意不去,太太看怎么着好?”王夫人道:“这又不是多远的路,当天就能回来,这两天又没什么事,你只管在海淀住,有事再赶回来,也误不了。”宝钗道:“大嫂子只管去。这里都是些照例的事,我还照顾得来。若有要紧的,咱们再商量吧。”

  当下说妥了,李纨先自退下,宝钗又悄悄地回王夫人道:“我去太虚幻境那两天,袭人连来了两趟,都没得见面,她见着莺儿,提起太太赏的银子,十分感激,只是单身寡妇,在外头也没法子过日子,这银子若用完了,又怎么过呢?太太既可怜她,索性赏她一碗闲饭吃,不拘粗细活,差不多的她都会做。”王夫人道:“我也有心用她,可是眼下正在裁人,还能添人么?”宝钗道:“怡红院有个老陈妈,前儿过去了,正缺着人。”王夫人道:“若看袭人还可以,别当寻常老婆子们看待。她自己也要知道分寸,别以为从前是怎么样的,到了现在只能说现在的了。”宝钗忙答应是。

  回至怡红院便叫老叶妈去通知袭人。那袭人来过两次,没见着宝钗,心中未免疑惑。只道宝钗因她烦渎讨厌,见老叶妈来说此事,实出意料之外。过两天将家事收拾了,便赶到荣国府来,先见过宝钗,宝钗又带她去见王夫人。王夫人只大致慰问几句,从此便派她在怡红院伺候,由花姑娘变成小蒋妈了。

  平常只做些宝钗和哥儿的针线活,还算清闲。只因到了自己原住的地方,触目惊心,处处易牵伤感。心想从先在这里住着,自己是头一份的地位,王夫人特别看待,差不多当她心腹,连宝钗、湘云都抢着替做针线活,黛玉也赶着叫二嫂子,那时候是何等气派,如今王夫人、宝钗虽没说什么,倒是秋纹、碧痕从前在手底下的,都变了样儿,人前人后,冷言冷语,话里就像带刺似的。要回她两句,究竟自己走错了一步,说不响了。况且贾府规矩,只有丫头们管着婆子的,没有老婆们说话的地步。王夫人又吩咐过,现在只能说现在的。这分明是怕我不知安分,一有闲话,就受不住,要忍着吧,又实在憋得难受。

  那天宝钗叫袭人吩咐柳嫂子,回头开中饭,添一样鸡丝炒春笋,要做得口轻点,还要炒得嫩。又捡出一瓶茉莉粉,叫她送给湘云去。袭人只得答应了,却因为忙不开,正在为难,可巧碧痕走了进来。袭人便央及她道:“好妹妹,你替我到小厨房里去一趟,交代柳嫂子添菜,我还要送东西给史姑奶奶去呢。”碧良道:“你找别人罢,我有我的事呢。”袭人陪笑道:“好姑娘,你横竖要出去的,带着走一趟算什么呢?我若不是实在分不开身,决不敢求你的。”

  碧痕冷笑道:“我才不出去呢,自己溜达惯了的,倒说人家要出去。我们反正是丫头的命,一辈子当丫头罢了,哪里象人家有造化的,去当奶奶。”说着一摔帘子出去了。袭人听了,不觉眼泪迸流,勉强忍住。要想叫别人去,也是一样碰钉子,只得挣扎自去。先至小厨房吩咐柳嫂子。柳嫂子答应了,又道:“将嫂子坐坐歇歇吧,你哪里跑得惯呢。”又叫五丫头给倒茶。袭人道:“我还要到史姑奶奶那里去,五妹妹别张罗了。”说着便一直往拢翠庵去。湘云正在惜春屋里说话,翠缕引袭人进来,将茉莉粉递给湘云,说道:“这是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给姑娘,说是用过了的,姑娘别嫌腌脏,先用着,二奶奶配好了新的,再送了来。”湘云笑道:“宝二奶奶真会客气,我也正配着呢,这两天对付着用,有这一瓶尽够了,你回去替我道谢吧。”

  又对袭人道:“袭人姐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你也不来瞧瞧我,若不是宝二奶奶打发你来,咱们还见不着呢。”袭人道:“我的姑奶奶,我如今还配来瞧你么?没的给你丢脸。”说着眼圈便红了。湘云道:“哪有这些说的?咱们从前怎么好来着,我也和你差不多的命,没有家投靠了来的。人就是穷了,可别志短,也许将来还有你的好日子呢。”袭人咳了一声道:“我今生今世不想了,若不为怕坑了人,我早已拼着一死,这倒坑了我自己了,弄得八面不够人,连二三等的姑娘们都伺候不了,还说什么。”湘云道:“你这人太好了,自己没个主见,尽听人家的怎么不吃亏。以往的事不用提了,只有自己认命,想开点,别再生那些闲气,气死了也是白饶。”惜春道:“凡事都有个定数,该怎么着,谁也拗不过去。你说命苦,还有比你更苦的。有一天混一天就是了。”

  湘云毕竟对袭人关切,问她在怡红院做什么事,有多少月钱,娘家还有什么人没有。袭人一一回答。触动伤心处,更含着一包眼泪,又怕耽搁久了,要听闲话,就向湘云等告辞。湘云很觉她可怜,说道:“你空的时候,只管来这里坐坐说说话。宝二奶奶若怪你,都有我呢。”袭人自是感激,正往回走着,迎面遇见莺儿,一见袭人忙道:“你在哪里耽搁住了?姑娘等了你好半天,快回去吧。”袭人道:“我没上别处去,就是在史姑娘那里多说了几句话。”说着便赶忙同莺儿回怡红院。

  到了宝钗房中,宝钗又往上房去了,原来宝钗等着袭人要交派一件事,偏是王夫人打发绣凤来找,因为贾琏叫小厮喜儿赶回来取衣箱,带了家信,并河南许多土产。王夫人问知贾琏、平儿和哥儿都好,地方公事也顺手,甚为欣慰,赶着叫宝钗上去,问道:“你琏二哥哥存的衣箱在哪里放着?”宝钗道:“平嫂子临走时留下清单,有些衣箱和家具都放在东楼上。”王夫人道:“这是你琏二哥哥来的家信,你照着信上要的那几号衣箱,就叫人捡出来,交给喜儿。”又道:“东府里请客,要借金银器皿,你问珍大嫂子要用多少副,点齐了,打发人送去。”宝钗答应了下来,忙去料理。

  走过抄手游廊,见贾珍正从垂花门外进来,悄问丫环们,方知贾珍前几天刚带领红毛国贡使来京。他在范阳任内已做了三四个年头,本要来京陛见,刚好红毛国贡船到了,载着许多贵重贡品,皇上特派两位大员,一位是内务总管,一位是四译馆卿,来日到范阳海口,会同贾珍照料起运,并款待贡使。

  这年正赶上皇太后七旬万寿,又颁下旨意,命贡使赶万寿前到京。即令贾珍等伴送一并随班祝嘏。当下她由范阳海口换了官船,直至潞河,一路都有官兵护送。那日到京,将贡使送至四译馆安置,先教他演习礼节,候旨定期觐见。贾珍因尚末入朝,只在玉皇阁暂住。

  次日朝见,皇上念他勋劳卓著,奖励了许多好话,又问到陆军水师计划,贾珍详细奏上。皇上又因红毛入贡,想到聘用名卿,请求制造,和贾珍商量。贾珍又将此中厉害得失,仔细敷陈一番。大旨在广采众长普兴百利而为惩徇末弃本之弊,所奏深合圣意。奏对至二时之久,大臣们有在值房里候贾珍见面的,也有等他回府,先来请教的。召见下来,又传旨叫贾珍次日再递膳牌。

  一连召见了三日,又是赏朝马,赏筵席,赏吃食果品,种种恩典,都要谢恩。随后又带领红毛国使入朝觐见。那贡单开列大小贡品,共有几十件。大的是天球、地图、晷仪、占星仪;小的是织金绒毯、镶珠嵌宝器皿,以及线呢绸缎各品。最精巧的是一架大自鸣钟,那钟分上中下三层,上层是个变戏法的,一个红毛碧眼的人站在桌子后头,一时开了钥匙,只见那人将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先给人瞧瞧,那帽子底下是空的;再将帽子拿起,那底下便有两个半红半绿的挑了,形式和真的一般;一会儿又盖上帽子,再揭起来,那桃子便没有了。中层是个写字的,也是一个红毛人靠着书案后头坐着,手里拿了一枝笔,先将白纸铺在案上,再把钥匙开了。

  那人沾了墨,就在纸上写八个小楷,是“八方向化九有来王”,笔画先后一点不错,居然是一笔馆阁子体。写完了,将笔放下,便寂然不动。又下一层,比那两层都宽,内有孔雀石雕刻的石山,山上是一棵玉兰树,花瓣全用白玉雕成。有两个红鸟儿落在枝上,开了钥匙,那鸟儿便来往飞鸣不住。还有瀑布是玻璃做的,自山腰直泻到山下,就成了溪水。鸟儿飞的越紧,溪水也流得越快。好一会儿方止,再看那红鸟又落到原枝上了。最下方是自鸣钟,也是镶珠嵌宝,非常华丽,虽不过一件玩意,可谓竭其智力媚芘一人。皇上见了使臣,即传旨赐宴。又命奉宸苑司员带领他们瞻仰御园,另又赏了国王及使臣等许多珍品。

  贾珍这几天忙碌过了,才得料理私事。择日告祭家祠,贾氏远近各支,老少各辈,一律与祭。上年恩赐贾珍、贾兰的两方匾额已经制成木匾,蓝地金字,云龙边框,挂在飨堂左右。贾珍将那年出兵带去宁国公的宝刀仍旧悬上,礼成之后,亲自看着焚燎受胙。又和族中伯叔弟兄周旋一番,方才回家。下午无事,便至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各处请安,各自说些闲话。最后至王夫人处。

  王夫人见了,先向他称贺,问了些任上情形。又见贾珍苍然有须,举止凝重,非比从前少年轻率的样子。笑道:“外任到底受累,珍大爷也比先苍老得多了。”又道:“从前大家都说珍大爷管起子弟家人很有老国公的牌子,如今上了年纪相貌器度更像老国公爷了。”贾珍笑道:“侄儿仗着祖上的庇荫,在外头混了这几年,总算没栽跟头,哪里敢比祖上呢。”王夫人道:“祖上的功业也是白手创出来的,若象现在的人一见难办的事就往后缩脖子,任你们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只保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紧,那还能成大事么?”

  贾珍又道:“侄儿在外头这些时,家里的事全仗叔叔、婶娘照应,实在不安得很。侄儿也没什么孝敬的,可巧红毛国贡使送侄儿几件东西,过一天送了来,请太太留着用吧。”王夫人道:“你们在任上,官场应酬正用得着,我可有什么用处?”贾珍道:“这些东西也不见怎么好,无非是新鲜罢了。难得这个贡使会说中国话,听说他的夫人还会作中国诗呢。”王夫人道:“从前琴丫头到过外洋,遇见一个红毛国女子就会作中国诗,那诗也作得很好,不知是她不是。”贾珍问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王夫人笑道:“云丫头也说过,我可记不清了,仿佛末一字是个亚字。”贾珍道:“这贡使夫人就叫威利亚,也许就是她,这回贡使来中国,他夫人还有些特别的诗,我给抄下来了,回头叫侄儿媳妇送来,请太太瞧瞧,好歹也是一点稀罕。”一时王夫人又说道:“珍大爷,你那小孙子很好玩,瞧见了没有?”贾珍笑道:“侄儿自从回京,也没有一天好好地在家里吃顿饭,哪有功夫瞧他呢?”王夫人道:“这孩子一定是有造化的,将来这世爵的前程,还跑得了么?”贾珍笑道:“这真是托婶娘的洪福。”

  又说了一回话,贾珍站起道:“太太歇着吧,我还要到园子里看看四妹妹呢。”说着便叫小厮隆儿引路入园,直至拢翠庵。惜春虽厌恶尤氏,却对贾珍不无兄妹手足之情。那天谈得很久,见贾珍持躬端重,宛然大臣风度,也非常起敬。隆儿上来回道:“丁字街蓝哥儿来了,在那府里候着呢。”贾珍方回东府。原来贾蓝那年中了副榜,累次乡试不中,贾珍替他捐了中书,在内阁供职。见了贾珍,自有一番感谢的话,不必细表。

  过两天便是皇太后万寿圣节。此时海宇升平,阎阎康乐,普天率土,抒乐腾次,大有君民同乐之象。京师九城街市全扎了彩牌楼,自清和园行宫,直至大内,沿路各铺户人家无不张灯结彩。还有金碧辉煌的各种台阁,有仿黄鹤楼的,有仿滕王阁的,有仿金山寺、平山堂的,也有仿会稽兰亭的。争华斗丽,色色不同。一般皇会,借着庆祝万寿为名,作种种戏耍。什么中幡啦,高跷啦,走绳啦,耍缸啦,还带着各种秧歌,真是处处管弦,家家锦绣。

  那天五鼓贾赦、贾政、贾珍、贾蓉、贾兰都换了品服,入朝随班行礼。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也赶早起来,按品盛妆,进宫庆贺。荣宁两府门前车轿、执事、马夫以及火把、灯笼把一条街都挤满了。朝贺下来,文武百官各有赏赉。贾府本是国戚,又新着勋劳,那恩赐自更隆重。又有覃恩恩诏,从五凤楼上系在金凤嘴中,用彩绳徐放而下,文武百官在金水桥跪听宣读,无非是官员加级封荫,民户蠲免钱粮。贾政的一品荫生给予嫡长曾孙贾权;贾兰的二品荫生;给予嫡次子贾枢;连贾栋也得了贾珍的一品门荫。庆典既过,朝廷因范阳地方繁要,便催贾珍早日回任。

  贾珍临行,又谒见东平、北静各郡王,谈了些国家大计,趁便替贾赦乞恩。东平王听了,颇有为难之色,说道:“赦老的事我们都在心上,也探过上头的口气,总不大好。上年两越曾节度请起用雨村,外面还有闲话呢,只可慢慢的想法子吧。”贾珍也不便再说。倒是北静王交情较厚,见贾珍说得恳切,颇为感动,只说道:“事情呢原不大好办,且碰着瞧吧咧。”贾珍估量着没有多少指望,回来见着贾政,也不曾提起。

  不料北静王上去一说,皇上念贾赦虽然颟顸,究竟是功臣之裔,又看在他弟侄面上,刚好出了对品仪鸾使一缺,即令贾赦补授。那仪鸾使专管銮驾仪仗,原来是个摆样的官儿,贾赦借此消闲养老,也算人地相宜。邢夫人却喜得眉开眼笑,好象贾赦从此便转入佳运了。随后贾珍又请阖族诸人在会芳园开个家宴,自代字辈至木字辈,也凑了十来桌。席间贾政说起,要替代儒之孙贾瑞立嗣,大家算起支派,只有贾葵最近,当下便说定了。族中老迈无依,或贫寒失业的,贾珍一体量力接济,又掏出宦囊,置了一百顷祭田,作为宗祠永远基业,这才联合会辞回任而去。从前秦可卿叮嘱凤姐的两件事:一是家塾学田,一是祭田,此时方算办齐了。

  却说探春因添了双生孩子,一切俱要亲自照管,把他们留在家里,总不放心;带出来又嫌累赘,所以这一向不曾回娘家住着。中间正值万寿庆典,她按着命妇身份,又得入宫朝贺。周姑爷忙着地方上维持弹压,无暇顾及家务,因此探春更走不开。听见贾珍回来,荣宁两府正在热闹,恨不能回来看看。此时忙碌过了,天气已近春融,便带了哥儿、姐儿和奶子、丫环们来至贾府,在秋爽斋中住下。一到园里,安排好了,忙带同翠墨来寻宝钗。听秋纹说道:“二奶奶被姨太太请去了。”未免扫兴,正要折回,只见里屋有人靠窗子底下做针线,脸庞颇似袭人,心想:袭人万不会再进来的!这人到底是谁呢?和她会这么象。又见那边一个人坐在榻上,和做针线那人说话,却是湘云。心中更觉诧异,且留神听她们说些什么。

  先是那人唧唧哝哝的说了好些话,声音甚低,听不清楚。又听湘云说道:“你也犯不着生那闲气,他们轻嘴薄舌的,当得了什么,只当没听见就完了。”那人又道:“我何曾不这么想,若果真有点气性,还能在这屋里苦捱么。我只怨自己命苦,谁叫我走错了道儿,让她们有得说的。”果然是袭人的口气。又想道:“宝二嫂子向来慎重的,怎么把她弄回来,难道还好算二哥哥屋里人么?”便想叫出湘云,问个分晓。因隔着窗扇,叫了一声“云妹妹”,湘云只当是宝钗回来,说道:“宝姐姐,你回来的倒快,姨太太什么事找你哟?”

  说着忙迎出来,方知是探春。笑道:“你是从哪里飞了来的?”探春道:“我刚到就来寻二嫂子,偏她不在家,倒碰见你了。”又把嘴向里间一努道:“她怎么来的?”湘云道:“说起来话长着呢,你到我那里慢慢说给你听。”就拉着探春同往拢翠庵,一路走着,将蒋玉函家产荡尽,做了倒卧。袭人穷苦无依,宝钗叫她进来,补了老陈妈的缺,备细述了一遍。探春也觉袭人可怜,说道:“你不说我真想不道,这正合着那两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来不值半文钱了。”

  一时走进庵门,惜春正在院内看花,笑道:“三姐姐真是稀客了。”三人同进屋坐定,湘云笑对探春:“你有了小哥儿、小姐儿,把姐妹们都不要了,难得你还想着回来?为什么不把他们带了来?也好多住两天。”探春道:“就是为他们,倒把我管住了,带出来固然累赘。不带出来就交给奶子们,也不放心,到底还是带了来啦。”惜春道:“做个人真难,象姐姐这样未免太孤寂,你们有孩子的又嫌麻烦,怎么着才算好呢?”湘云道:“倒是太虚幻境那班人一点窒累也没有,成天家只是寻乐,真教人羡慕。”探春道:“是才太太说起梦见二哥哥,还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他们那么乐,倒教人家替他伤心,是怎么说法呢?”湘云道:“你既来了,咱们也得乐一乐。眼看就到三月三,不说春禊吧,也想个法子玩玩。”

  探春道:“玩什么呢?翠墨倒有个傻主意,要把凹晶馆一带全种了兰花,坐在卷逢底下,正好闻香。我听了怪可笑的,谁看种兰花种在水里呢?”湘云笑道:“兰花可不容易服侍,太干了又不好,太潮了又不好,还最怕蚂蚁伤她的根。若种在水边就不淹死,也活不了。”惜春道:“翠墨那丫头哪懂得这些,倒也无怪。我见过一部书也是这样说法,难道做书的人这点子学问也没有么?”湘云问是什么书,惜春尚未回答,回宝二奶奶来了。

  只见宝钗扶着莺儿进来,喘息微微大有不胜之态。说道:“我刚回家,他们说三妹妹和史妹妹一起走的,我料定必是往这里来了,果然这一卦没有算错。”湘云笑道:“宝姐姐累得这样,有什么大事巴巴地把你找了去。”宝钗道:“他们因为万岁覃恩,我哥哥替妈妈请了封诰,要想唱戏请客。我说请封也是倒牌子的事,太张扬了叫人家笑话,显得暴发户似的,他们只不肯信。幸亏蝌儿兄弟还懂得大体,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了。”探春道:“乡间捐个例贡,也要竖旗杆,这种事不足为奇。倒是京城里头,从来没见过。”宝钗道:“他们正是乡曲之见,没什么可说的。我倒听见一段有趣的新闻。”

  湘云忙问:“是何新闻?”宝钗笑道:“你可记得红毛国会做诗的美人,还想见她不想?”湘云惊讶道:“难道她来到中国不成?”宝钗道:“差不多也和她自己来了一样。这回来中国的贡使,就是她的男人,特为带诗来给琴妹妹,不是一件鲜事么?”探春道:“他带来的诗呢?”宝钗道:“还在琴妹妹手里,我虽见过,可背不上来。改天叫她带了来,大家赏鉴吧。”湘云道:“咱们要在上已那天做一局,正愁没有好玩的,可巧有这西方美人来凑趣,就是那天请她入社吧。”

  宝钗道:“我听琴妹妹说,他们红毛国买去的中国书很不少,还把四书翻译了,印成袖珍本,人人出门都带着看。只怕将来孔孟之学,要行到外洋去了。”探春道:“咱们不稀罕的,人家捡了去,都是宝贝。你看那些旧瓷旧玉,年轻的看不上眼,三文不值两文的,就卖给打鼓的了,一转手到了外洋,大家抢着买,一万八千也是它,十万八万也是它。人家不见得都是睁眼瞎子,到底是他们上当,还是我们自己吃亏呢?”湘云道:“上当也罢,吃亏也罢,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咱们难得凑在一起的,想法子玩玩乐乐是正经。”又说了一回闲话,探春惦记着哥儿、姐儿,要回秋爽斋去看看。宝钗道:“我也要家去,和三妹妹同走吧。”刚走出庵门外,却迎面遇着李纨,把宝钗、探春拦了回来。

  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镜漪园泛舟从御赏 拢翠庵草表却恩纶

 

  话说贾兰在军机有年,皇上见他少年练达,又是元妃亲侄,眷遇甚渥。此时万寿庆典过了,圣驾又移驻清和园,每日即在园中办事,贾兰和梅氏母子只得移居海淀住宅。李纨因枢哥儿太小,放心不下,也两边住住。

  一日驾临镜漪园宣召近臣三人,赐令随驾同游,一是个周侍郎,一是个江学士,那一个便是贾兰。皇上从静澜堂登舟,御舟前后三层,仿佛似三卷殿座,雕窗画槛,非常精致。皇上坐在中舱,只带了两个小太监,赐他们三人同坐在船头上,一路泛去。

  此时苑柳摇青,东风尚劲吹着液池的水,碧鳞鳞地更见清澈,水中荇藻游鱼分明可见。御舟行处,经过武陵春馆,杏花春雨楼,那一带桃杏花虽已半残,还有三四成盛开未谢,轻红淡白,望如含烟。到了湛碧轩、鉴水斋、评诗堂各处,皇上俱命靠了船,带着周、贾诸臣上去逛逛,指着汇春院一片梅林道:“这还是去年新种的,上回卿等在渊鉴堂做诗,那时尚未布置。”诸臣奏道:“皇上恺泽如春,万物咸遂,乃至卉木之微,得沾雨露,也分外茂盛。臣等何幸,生兹盛世,及瞻恩化。”皇上又降玉音道:“北方所见梅花,类皆弱植。若像浙东安澜园那些老梅,都是一二百年的树,才见得古姿逸致。闻说兵燹之后,那园子也残毁了,令人叹惜。”

  因江学士是钱塘人,便问起超山的宋梅。江学士奏道:“那宋梅前两年尚在,新近听说寺僧因游客频繁,有妨静穆,把最古的一棵伐了,未免太煞风景。”皇上叹息道:“这是地方有司之过,若果知爱护名迹,俗僧何敢出此。”贾兰奏道:“诚如圣谕,臣以为爱物仁民本於儒术,似宜澄汰仕途,重用儒吏,为制治之原。”皇上听了甚为动容,降旨道:“卿主铨衡,即当妥议具奏。”一面又带同他们重上御舟,从绣漪一带撑去。

  过了桥,只见两岸地势平行,一半都是绿畔,正种着春麦。岸旁有一座引溪亭,亭外密林环绕,又有许多新种小树。皇上命太监上岸,采了些荔树、楷杷,赏给贾兰等尝尝。传旨道:“此树系南方所产,朕因此处密迩温泉,地气较暖,每样试种了几十棵,居然都活了。结的果比南方熟得还早,你们尝尝味儿如何?有老亲的尽管带回去,去给老人家尝尝,也叫他们希罕希罕。”贾兰等接过,即在船头叩谢。随又传旨开船。

  正值春序晴和,湖色融融,水风习习。一路撑过宝珠桥,便望见那座月地云居殿,翠峦交融,碧瓦凌空。殿前两大株西府海棠都开得十分绚烂,远远地已瞧见花梢。太监传旨在牡丹台停舟赏花。御舟至柳阴下拢住,贾兰等俱随驾上去。走过了清晖阁、蕙芬楼,不及细赏,便到了牡丹台。

  贾兰是初次来此,见那院里全是高高低低玲玲皱瘦的太湖石,其间随石为池,种着各色牡丹,大半尚含苞未放,只银粉面、御衣黄开了两丛,却是乍开未开的,那颜色分外娇艳。皇上在花前驻驾,随意赏了一回,传旨道:“今日不令卿等赋诗,且各畅怀游览。”那牡丹台后又是一处大座落,抱厦上挂着黑地金字的御匾,则“祥春启瑞”四个大字,中间钤着几方宸翰御玺。两旁抱柱,也是黑地金字御笔楹联,那句子是:

  云锦重霄函湛露露绡五色捧祥晖

  殿座内正面是镶玉嵌花围屏,前列宝座,左右分列宫扇香炉。圣驾进殿升坐,又传旨赐诸臣坐。又指东西两壁字画,命他们瞻览。东壁是先朝尚书沈文昭写的南巡词赋,贾兰等从头略看一遍,奏道:“前辈书法,工美中别见拙厚,犹见盛世矩之遗。”

  皇上降旨道:“先朝屡次南巡,都为的是治河勤民,亲临勘度,所至蠲租免赋,又严诏不许扰累民间,究竟万乘巡行,岂能一无烦费?圣心颇以为悔。上年淮河决口,朕也想亲自去看看,念及民生凋敝,正该休养生息,因此就打搁下了。”贾兰等奏道:“皇上,视民如子,无微不至,真是社稷苍生之福。”皇上又指西壁的一幅镜漪园全图说道:“这还是先朝供奉李宗白画的,你们看画得如何?”贾兰等步至图下,仔细看了,那图虽是写意,楼阁亭台也画得十分精致。

  周侍郎、江学士都是善画的,奏道:“此图工力深至,上追宋元,非臣等末技所及。”皇上又对贾兰道:“朕曾闻贤德贵妃奏述大观园风景之胜,如今都还照旧么?”贾兰奏道:“前几年略经荒废,近来重经修葺,已复旧观,皆出主上之赐。”皇上天颜含笑道:“如此甚好,朕幼时仰读太宗仁皇帝宝训,说是士大夫之家都应该有个好园子,给他们养闲娱老,仰绎圣意高深,不仅君臣同乐而已。”周侍郎奏道:“洛阳名园记说的‘园林盛衰,关系天下治乱兴废’真是名言。与先朝圣训在先发明呢。”皇上又问大观园可有全图,贾兰奏道:“臣姑惜春曾绘过全图存在家里。”

  皇上降旨,明日入朝带来呈览。贾兰领旨遵命。是日又在佳荫赐他们三人茶点,又赏每人一个白地青花瓷瓶,插着红白海棠。随后命太监另传船只,送贾兰等出园。三人同谢恩而退。

  贾兰回至海淀住宅,向李纨回明此事,便要写禀贴给王夫人,打发人飞马进城去取。李纨道:“四姑娘那别扭脾气摸不准的,万一坚执不肯进呈,倒要弄僵了,还是我亲自回去一趟,和二嫂子、史姑娘商量着办吧。”当下便吩吩小厮们将朱轮后档车拉至垂花门外。李纨稍为收拾,忙即出来,坐上车,驾上菊花青驯骡,小厮来喜骑马前引,素云、碧月另坐小车跟着,一路进城,赶回荣府。打听宝钗、探春都在拢翠庵,心想这可巧了,有她们在一起,究竟好说得多。

  不料刚进庵门,正遇见探春、宝钗出去,李纨忙把她们拦住,重进庵中,将此事细说一遍。惜春道:“我那画儿只好家里人看看,怎够得进呈呢?你们只说一时遗失就算了。”宝钗道:“这是奉旨的事,怎好不拿上去?你也要替兰哥儿想想。”湘云道:“亏得我们那回拿出来看看,若不然还不知往哪里找去呢?”李纨道:“既在手边,就请四妹妹取出来吧,来的人还等着哪。”惜春便命入画向书架将图取来。

  李纨、探春先展开一看,探春笑道:“这图画得如此工致,若不进呈,岂不白湮没了。这是神差鬼使,要替四妹妹表彰表彰,才不枉这番心力。”惜春道:“我是懒和尚只求没布施,倒还是听它湮没的好。”李纨道:“图上还没题款呢,既要进呈,还该补个款才合适。”惜春道:“何必补款呢,只说门下清客们的画的便了。”李纨道:“那可不妥,兰儿在上头已经奏明是四姑娘画的,怎么能够再说回来?”

  宝钗、探春都道:“补款为是。”湘云便取过笔砚,替惜春倒填年月写一行,是”某年某月贾政命女惜春恭绘“,又替她盖上图章,卷好了交与李纨。李纨辞了众人,忙即带回稻香村,交给来喜飞马送去。自己车路颠得乏了,还要和宝钗接洽家务,便在家里住下。那里宝钗、探春和湘云议论了一回也就散了。

  次日贾兰上朝把军机公事办完了,遵旨把大观园图呈上,皇上命留下细览。贾兰奏道:“若蒙圣上鉴赏,可否求御笔赐题数字,永为家宝。”皇上也应允了。

  过了两天,贾兰正在军机直房,阅看京外奏折,有御前太监拿着大观园图下来,声言给贾大人道喜。贾兰展图细看,看见幅端已加上御题,是”璇闺藻缋“四字,上头也钤著一方朱红御玺。那太监又传旨询问,贾惜春曾否出嫁。贾兰不敢虚饰,只回道:“现尚在室。”太监微笑了一笑,贾兰赏给他八两封子,就打稽道谢而去。那日贾兰退直回寓,又详细了写了禀信,将图送回家里。次日面圣谢恩,皇上也别无话说。

  此时贾政奉旨在陪都恭送玉牒,尚未回京。王夫人、李纨等见御笔赐题,只道是寻常恩典,并不十分在意。直至贾政回朝覆命,刚回到家里,便有北静王府长史来此传话道:“王爷即刻来拜贾老大人,有要紧话面谈。”那北静王向来很拿着藩邸身份,贾政每次往谒,从未亲自答拜。只那回秦氏丧事,亲临路祭,已是分外纡尊的了。此时突然降临,贾政不免惶悚,忙道:“王爷有事吩咐,我即刻到北府去面见,千万不要劳步。”长史回道:“王爷吩咐,已经从府里出来了,请大人候着吧。”贾政无法,只得在家静候。

  不大会工夫,便听得门外人马喧阗,北静王轿子已到,忙即出来迎接。北静王见了贾政,即命止舆下来,一同步至客厅,见了礼,贾政让北静王上坐,自己侧坐相陪,随又亲自递茶。北静王道:“政老王事贤劳,此次奉命陪都,往返长途,也很劳顿了。”贾政道:“驰驱效力,分所当尔,何足言劳。所幸仰赉福星,来往途中,并无风雪阻滞。”北静王道:“无事不敢轻造,只因圣上见了令媛画的大观园图,甚为倾慕。知道尚未出阁,意欲以继贤德贵妃,充凤藻官之选,命本王前来宣旨。想政老宜本懿戚,素来公忠体国,不至有所推辞。”

  贾政闻命非常惶恐,只得委婉回道:“圣上天恩不遗微贱,政自顾何人,受恩至此分当遵旨,岂有他说,但是此中隐情,也不敢不据实奏上。此女非政亲女,乃先兄讳敬之女,自小抚养在此。政本意原要替她择个佳婿,不料她未及笄年,忽然立誓不嫁,矢志奉佛。政夫妇暨她胞兄珍,多方劝导,只不肯听,以此蹉跎,至於今日。惟有将圣旨传述与她,她若是有造化的,自必遵旨入宫,销除前说;倘若执迷不悟,使政负抗旨之罪,政虽由此干谴,也是无法,恃在王爷关注有素,一切尚求垂察。”北静王道:“政老为难之处,本王也早有所闻。明日再令闺人前来,面劝令媛,此时且缓覆旨。”

  随后又道:“前次令次孙到了寒舍,果然祥麟威凤,器宇不凡,眼下学问想必更长进了。”贾政道:“蕙孙尚幼,近日也学为时文,只是不甚警切,仰蒙眷注,恐未必克副厚期耳。”北静王又称赞贾兰制文字,如何敏捷,处理枢务,如何机警,将来功名一定还要上去的。贾政只有逊谢,一时话毕告辞。贾政送出,瞧着北静王上了轿,拱手告别,然后自回上房。

  王夫人见他无精打采的眉头皱了一把,踱了进来,不觉笑道:“老爷刚回来,又有什么糟心的事?”贾政咳了一声,说道:“都是兰儿这小子闹的,平白的把什么大观园图呈进御览,皇上看得好了,知是四丫头画的,要把她也选进凤藻宫去。刚才命北静王来宣旨,若遵旨吧,四丫头那脾气上回就要剪头发,闹得天翻地覆,迫了她还不是挤出事来?若依她的主意回了,那抗旨的罪,我如何担得起。”王夫人道:“老爷也不用焦心,四丫头虽然左性,心地还算明白。咱们叫三丫头、宝丫头大家劝劝她,看她是什么意思再说吧。”贾政道:“明儿北静王妃还要亲自来呢,这件事不是一两句话搪得过去的,你且和她们从长商量,看有什么主意。”当下又有本部司官等着画稿,贾政便到外书房去。

  这里王夫人忙即打发绣凤去请探春、宝钗。等一会儿,她们二人方从园里会齐了上来,见王夫人面有慌张之色,忙问何事。王夫人将北静王传旨的话,并王妃要亲自来劝,以及贾政左右为难,都详细说了一遍。探春道:“这件事当然要和四妹妹说的,她那人说一不二,没有游移的。就是抬出圣旨来,也未必压得住。俗语说的拼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能把她怎么样呢?”王夫人道:“她可怕什么?只是老爷向来胆子小,又是个没主意的,此刻已愁得了不得,总要保全住老爷,别叫上头怪下来才好。”

  宝钗道:“依我想,当今皇上是圣明的,只要准知道是她本人的主意,也就怪不着老爷了。我们今儿先和四妹妹说,她若依了呢,顶好;若还是她的老主意,好在北静王妃明儿要来的,叫她自己去说去,太太看好不好呢?”王夫人道:“你们说着瞧吧,我也不希望她做贵妃,再沾她的光,只不要因她受累就得了。”宝钗、探春从上房下来,先寻湘云商量。湘云乍听也吓了一跳,说道:“这可是个难题目“。随后沉吟了一会,又道:“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只把实话告诉她,头一件不要和她打趣,说僵了更不好办。第二件你们别出主意,只听她怎么说,她那人也有她的道理。你们只依她罢了。”三人商定,便同至惜春屋里。

  惜春正在点香,大家等她拜了佛,方得坐谈。惜春见她们脸上都有些讪讪的,不似往常说笑,也料着必有什么事情。宝钗搭讪着说道:“四妹妹终日学佛,几时才能成佛呢?”惜春道:“佛就在人的心上,说远就远,说近就近。我此时一心向佛,心与佛无二,当下便是佛了。”探春道:“若照这么说,世上的人只管做帝王,做将相,只要心向着佛,何曾不可成佛,又何必披那领袈裟呢?”惜春道:“那倒不然。世上的荣华富贵,先看不破,嘴里念着佛,心里还想着声色货利,那不是愈走愈远么?”

  宝钗道:“我听说前朝有个太后,在宫里一心持指,后来修成了九莲菩萨。可见做人自做人,修佛自修佛,两件事原不相妨的。”惜春道:“那也是舍了太后,才去修佛,不是修了佛,又去当太后的。”宝钗、探春都明白她的意思,要把真话说出来,又觉得碍口。惜春看出,笑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吧,我最恨这么吞吞吐吐的。”

  宝钗不得已,方将北静王宣旨的话说了,惜春笑道:“我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呢?就这点子事也值得这么为难?一个人有一大人的志向,我自从那回剪发立誓,心里早已死了,死了的人还能重活么?人家看三宫六院,好像天上神仙,我看着只像地狱,要教我学大姐姐送到那不见人的去处,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可是老爷、太太抚养我一场,决不能叫两位老人家因为我受了委屈,有什么罪过,我一个人当去。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早一天到太虚幻境,不是早一天享福么?”探春道:“四妹妹这话倒也痛快,依你怎么办呢?”

  惜春道:“皇上家没有强迫成亲的,况且当今又如此圣明。我想古来缇莺、班昭一个庶女,尚能慷慨上书,我们叼在戚里勋门,难道还不许下情上达?等我自己做篇陈情表,托北静王代递上去,祸福利害,我自当之,岂不直接了当。”宝钗道:“如此办法,不但保得父兄无事,也许传之千古,要算一篇有价值的文章呢。”探春道:“四妹妹一向偏激,这主意倒很正大。”湘云听了也很佩服,说道:“想不到四丫头有此胆量。”惜春道:“什么叫做胆量?挤到这个节骨眼也是没法子罢了。”宝钗怕王夫人悬心,借个事先走,自往上房回话。

  探春无事,仍在此和惜春、湘云说些闲话。湘云随手捡了一本庄子,看到”能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饱食而遨游“不禁大笑道:“世上事真叫漆园先生说透了,四妹妹若不是会画,何至引出这番罗唆。就是三姐姐,替姐夫出了许多主意,看着似乎得了法,也是白赔辛苦,一天不得消停,总不如我这穷困无能的,倒消遥自在。”探春道:“我也哪是愿意的呢?事情堆到眼面前,难道看着他们闹笑话不成?就是四妹妹那句话,没法子罢了。”惜春道:“就拿这点说,还是做大姐姐舒服呢?还是咱们闲人舒服呢?她那年回来省亲,外面尽管显赫,见了家里人也只是哭哭啼啼的。就是老太太、太太进宫去看她,哪一回不哭一鼻子。要像咱们无拘无束的,说说笑笑,这一辈子就不用想了。我眼见她活受罪,还往火炕里跳么?”

  那天晚上,探春回秋爽斋去。惜春送了她,回来做过晚课,便就着灯下濡墨点笔,做出一篇沉痛悱恻的陈情表来。自己又润色一番,方才定稿。本要留着和湘云斟酌,又想那些有斤两的话,她们胆小的见了未免大惊小怪,不如索性一气写成。当下取过一本白折,挑了灯,从头写起。真是行行玉润,字字珠圆。写完了,已听得稻香村的鸡声,窗纸上渐渐有些发白,连忙上床就寝。却因错过了困头,又心中有事,总睡不着。直看到太阳出了,方朦胧睡去。

  次日宝钗记挂此事,一早起来,草草梳洗了,忙即寻探春同来探问。走到拢翠庵,见入画正在院中掐花并低声道:“四姑娘一夜没睡,此刻刚睡着呢。”宝钗、探春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湘云却早已起来,和翠楼在那里收拾屋子,一见她们,笑道:“你们也是一夜没睡好吧?怎么这老早就出来了。”探春笑道:“我倒是心里没事,一觉睡到大天亮。刚一起来,二嫂子就来了。”宝钗悄问:“四丫头那陈情表做好了没有?”湘云道:“说起来却也可怜,她连做带写,整整忙了一夜。我天亮醒了,还听她咳嗽,不知什么时候睡下的。我们几时见过她这样挣命呢?”探春道:“我平时闲想,做一个人就像一个箭靶子的,这一箭来得更重。别看她脸上做得镇静,心里头也够受的了。”大家又说了一会闲话,探春还和宝钗下一盘围棋,见东墙上的花影渐要落地,方听得惜春叫人的声音。

  少时惜春过来形容微悴,故做从容之态,说道:“今儿可起晚了。”又说些别的,只不提那篇文章。宝钗素来稳重,此时因受王夫人叮嘱,却有些忍不住,便问道:“四妹妹那篇大文章,想已脱稿,我们等着拜读呢。”惜春笑道:“我就知道你们眼睛里搁不下一点沙子,给你们看了好放心。”说着便取了奏折,给宝钗、探春同看。探春见那一笔簪花小楷,写得非常精美,从来没有见过,笑道:“别说文章,就这楷法也比平常不同。四妹妹的本事到这时候才露呢。”惜春道:“我一夜也没睡踏实,你还忍心拿我取笑。”大家看那折子上写的奏章,是:

  臣妾贾惜春冒死百拜上奏:窃维贞娥濡血,阊阖回聪。弱女悲呼,雷霆下花。重晖所,隐微靡有不周;无化攸甄,猥贱必获其所。幸生盛世,同被洪庥,岂於微躬,忍夺孤志。伏念臣妾阀阅旧族,闺禧末材,庭荫早凋。家有羹之耻,季宗见抚。少无织薄之能,属当家难之频,仍顾念幻身之如赘,毁容奉佛,断明镜之千丝;削迹栖庵,依禅灯之一粟。慧因未脱,尘想久空。不谓薄技丹青谬叼宸赏重以温言薄饰,拟备宫寮。在圣明敦求旧之思,报恩簪珥,而父兄懔违天之咎,怀惧水渊。谆命申申,微衷恻恻,夫趋荣损节,志士之所羞。黜志徇时,明延之所鄙。虽在巾髻,讵异襟期,而沉皈空有誓,三界共闻。独行而登,六宫何取?思春之心久死,拒旋转于春韶;蒲柳之质早衰,更离披於霜节。已等瘁风之羽,难为断尾之牺。伏思若邪指井之贞。陈文兴叹,河东表闾之嫌,魏帝垂称。揆事差殊,冷情尤切。是惟尧舜在上,能容蓬累之苟全,抑且妫姒多贤,讵乏椒风之上选。窃望曲垂荃察,俯遂樗衷,纵弱鸟于意杯,息穷鳞于慧海,怀水夙矢,鉴井岂有留波。望斗虽遥,戴山固当知重。若责其负恩为罪,梗化有诛,刀锯虽严,敢冀象刑之宥。父兄无过,幸宽汤网之施,纵毕重泉,不忘厚德。臣妾不胜迫切悚惶之至,谨奏。

  正看着,只觉屋内渐黑,看那细字颇费目力。再看院中花影,早被沉阴掩去。入画、翠缕等正忙着收那竹竿上晾的衣服,宝钗道:“今年一春没得透雨,亏得四妹妹这篇大文,上感天心,就要下一场好雨呢。”探春道:“好文章是要从肺腑中出来,本朝文家尽多,从根本上说起,只有李检讨请终养的表章算得一篇,就为的是至性至情之作,只怕第二篇便要数四妹妹了。”湘云笑道:“她平常连诗都不肯做,不是皇上迫着她,哪有这篇好文字留在世上,若真个进宫里去,不但元妃姐姐赶不上她,就连古来班婕妤、宋若华那些女才子、女学士都要压倒了。”惜春道:“文字也是一种陋习,就是做好了,算得什么?你们未免见得太浅。”

  此时雨点子渐大,只一会工夫,便下起倾盆大雨。湘云笑道:“你们也回不去了,就在这里弄点吃喝大家过阴天吧。”宝钗道:“白吃有什么意思!趁三妹妹在这里,不如赏雨联句,还是个新鲜题目。”惜春道:“你们一天到晚拿做诗当正经,一做了诗,话也不说了,雨也不赏了,一个个都变成傻子,连我不做诗的,也只得跟着你们装傻了。”探春道:“这屋里黑得怪沉闷的,既不做诗,咱们索性出去赏雨,总比闷坐着强。”

  说着便拉宝钗、湘云同至廊下。见雨势更猛,栏杆前两颗芭蕉雨打得摇摆不定,庵旁土山上急流飞下,宛然像一道瀑布,流到山下淙潺有声。宝钗道:“这里赏雨倒是一景,咱们从来没领略过。今儿若不是被雨截下,还见不到呢。”探春道:“从先妙玉住在这里,哪容得咱们常来。这点子山野子的经济,她把山上各处的水道都从此处会齐了下来,所以才有这个样儿了。一半也是你们没出过京城,见了这点水法,就算得希罕。”湘云笑道:“谁都像你,见过天台瀑布,又见过大小龙湫,把眼睛放得太大了。我倒觉得很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忽见庵外一个老婆子,打着青油雨伞,夹着油绸衣包走进来,衣裳都淋得半湿。入画上前一问,原来是怡红院的老婆子,袭人打发她给宝钗送衣服来的。探春道:“到底是袭人想得周到。我带来的那两个丫头、婆子,哪管这些事呢?”湘云道:“你也怪不得她们,她们只顾哄孩子,就忘了你了。”宝钗此时也觉身上微凉,打开衣包,拣出一件藕灰春绸外衣,自己加上,还多着一件宝蓝贡缎顾绣袍,分与探春穿了。刚要打发老婆子回去。湘云道:“等一等,我还有东西带去呢。”

  欲知所带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红毛舰寄信讯琴娘 黄泉路招魂慰湘女

 

  话说史湘云将怡红院婆子叫住,捡了一粒白凤丸,交给她带与袭人。宝钗问道:“你带这个给她做什么?”湘云道:“你哪里知道,袭人还犯着弱症呢。那天无意中听她说起,还是挨二哥哥踢了一脚受的内伤。这些年一直没好,吃了这个,就省得请大夫吃药了。”宝钗道:“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若是这个病,倒别为省事耽误了。我那里还有药,再不然请个大夫瞧瞧也好。”湘云道:“她那人太心细,怕说出这病来,未必有人肯管她。那些人和她面和心不和的,倒要说她轻狂,所以宁肯自己忍着。且看她吃了这药对不对,若不对,再请大夫吧。”一时老婆子去了,大家仍在廊子上看雨。那一阵雨过,乌云渐散,又是满院子的花影。只竹梢蕉叶还带雨未干。湘云留宝钗、探春吃了饭,又闲谈一回方散。

  惜春因夜间缺睡,在自己房中找补了一小觉,刚刚睡醒起来,叫入画再添了香,要去拜佛。忽见绣凤匆忙走来道:“北静王妃来了,在荣禧堂候着呢。太太叫请四姑娘就上去。”惜春答应了,将头拢了一拢,忙带着奏表,同绣凤至王夫人处。见北静王妃在炕上坐着,王夫人一旁陪坐,正在寒喧款叙。王妃见惜春上来,忙即离坐见礼,王夫人因要让她们说话,倒借事走开了。

  北静王妃向来口才好的,先称赞惜春的画法,慢慢说到来意。又说皇上如何爱才,如何仁德。惜春道:“皇上圣明,习闻已久,此番恩意,实出意料之外。人非草木,岂不知感,只是我惜春已在佛前断发立誓,若贪荣改节,便是无耻之人,何堪上备六宫之选?皇上若垂谅我,许我守志奉佛,这是格外天恩,也是王爷的恩典。我此生无可报答,只是在佛前虔诵金经,永祝福寿。若加以抗旨之罪,也是应当的,但此事系我惜春一人之意,与我父兄无干,刀锯斧钺,愿以一身当之。”

  北静王妃笑道:“世妹何出此言?主上圣意,专为渴慕才贤,即有苦衰,尽可上述。就是入宫之后,仍旧奉佛,圣上也没有不答应的。府上的元妃姑娘,在宫里不是一样奉佛吗?”惜春道:“在家持佛,本是欺人之谈,不能解脱浮荣,焉能皈依极乐?自古说道心无二用,又道即心即佛,若真心入宫,假意奉佛,这奉佛做什么?若真心奉佛,假意入宫,更对不起皇上。还是刚才王妃吩示,将此中委曲苦衷,直接上达,是个真理。”说着便从抽中取出奏表,呈与王妃,请由北静王代奏。

  王妃见惜春立志甚坚,只得应允。那天王妃回去,将面谈各节回复了北静王。北静王见表中措词婉切,书法秀美,也甚为佩服。次日入朝面圣,奏明前后接洽情形,随即将表章呈进。皇上披阅一番,不免叹息道:“此女才品俱在贤德贵妃之上,既她皈依净业,朕亦不夺其志。”当下降旨赏给贞慧真人法号,并颁给释藏全部,俾资持诵。这道旨意下来,朝野上下无不仰诵圣德。

  贾政照例入朝谢恩,王夫人听了,倒觉得好笑道:“咱们家单出真人,男的也是真人,女的也是真人,出家的也是真人,在家的也是真人,不知是什么风水?”丫环们听得都笑了。探春此次归宁,本为在园子里疏散疏散,却因惜春之事也忙了好两天,此时才算一块砖头落了地了。想起上已降临,便和宝钗、湘云商量,要约宝琴、岫烟及纹、绮姐妹同来一聚。不料宝琴有事不能来,李绮又因怀妊不便坐车,只得作罢。上已那天,湘云约了宝钗、探春在凹晶馆逛了一回,又同至紫菱洲、藕香榭一带走走,也算应了湔裙佳节。

  过了两天,天气渐渐暖了,湘云至探春处闲谈。探春道:“你总怪我不肯回来,我这回来了,满抵着痛痛快快地玩两天,哪知也凑不起来。”湘云道:“世间事必得怎么样才乐,做不到那样便不乐了?要随时随地找乐才好。横竖玩的事,又何必要多少人呢?”探春道:“前儿到稻香村,看那杏花已开得快残了,沁芳桥边鸾枝丁香倒开得正好,只没见海棠,咱们到怡红院去看看吧。”湘云正要答言,只见秋纹走来说道:“二奶奶请二位姑奶奶就去,有红毛国美人在我们那里候着呢。”探春道:“这可巧了,盼着她只是不来,索性不等她,她又赶着来了。”湘云对秋纹道:“你先回去,请那位红毛国美人多坐坐,说我们就来。”秋纹答应了,忙回怡红院,去回宝钗的话。

  此时邢岫烟、薛宝琴和宝钗都在外间屋坐着,正谈得热闹。岫烟道:“我听说红毛国的风俗,女人尽管在外头交男朋友,她的男人不许干涉。若是逢场宴会,男女搂着跳舞,更不算一件事。这不同于苗子跳月一样么?”宝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道德,男女尽管交朋友,若不是许婚的,断不许接吻。儿子大了,和老子不在一块儿住,也还时常去顾看,还有学他们的,就比他们更不加了。”宝钗道:“他们近来也很看重中国的文化,有些到中国人家,见我们家庭礼法都赞美得了不得,我看将来中外文化总有一天合拢,只不知何年何月罢了。”

  一时探春、湘云从院里看了海棠进来,大家也没瞧见。探春笑问道:“红毛国的美人呢?”宝钗方站起相见,笑道:“既是美人,哪能说见就见。人家瞧瞧西施的袜子,还得花一个大钱,难道整个美人就白看了不成?”湘云笑道:“行了罢,那个美人一定是个哑巴。她若能说句话,我给多少钱都肯。”宝琴笑道:“怎见得不会说话,她还会作诗呢!”

  说着便取出一张画,仿佛是药水画的,那上头画着一个女子,黄晶晶的头发,碧沈沈的眼珠,那桃腮粉面,皓齿朱唇,也有些美人风格。又象从前鼻烟瓶上粘的美人招牌,只短两只肉翅膀儿。湘云道:“这也不算得十分美,你看那眼睛是凹下去的。鼻梁又太高了。”宝琴笑道:“那可没法子,他们国里的人都是这个样儿。”探春道:“那旁边描了一行,像一条小蛐蜒似的,是什么玩意儿?”宝琴道:“那是他们的字,就仿佛是题款,背后还提另有中国字呢。”湘云翻过来一看,果有几行蓝色的字,不象写的,只象是铜丝划的,细看那字,原来是一首五律,写的是:

  寒雾接苍溟,寥天隐客星。

  雁声趋海断,龙气挟涛腥。

  自昔劳吟望,无由共醉醒。

  渡江春又到,为当感伶俜。

  探春在旁同看,笑道:“这女子向来学唐诗的,至今还是这副腔调。”岫烟道:“近来学唐的,无非调弄虚腔。她这诗还有些作意,我看比那半瓶醋的诗人还强呢。”宝琴道:“他们的好处,就在专心,除非不做,既做了没个不成的。我听我们老爷子说,上科有个红毛国的公子,居然会做八股文章,求着许他捐监应试,偏被礼部议驳了。那八股文章比诗更难,不知他们怎么学的。”探春道:“为什么驳了呢?我若做礼部堂官,必要准他的。从先元朝开科,就有伊里亚的人中了进士,还做官呢。这正显得中国大气。如今比这个重要十倍百倍的,都肯给他们,单把这点科举功名看得这般珍贵,真不可解。”湘云笑道:“你们闺阁中人,科名无分,所以肯这么说。他们科举出身的,看着八股文章是门市买卖,怎么肯让外人抢了去呢?”

  一时宝钗说道:“三妹妹一半天就要家去,难得琴妹妹、邢妹妹都来了,咱们也到园子里逛逛去,尽说那些费话做什么?”探春道:“这里海棠我刚才看了就不错,你们只迷西洋美人,倒把西府美人冷落了。”湘云道:“这两天这么暖,红香圃的牡丹也许开了,咱们还是看牡丹去罢。”于是宝钗和众人先到院里,看了一回海棠。果然粉腻脂融,十分酣透。岫烟道:“我们那院里海棠早已开败了,这里还是这么经久。”宝琴道:“南边的海棠是垂丝的,比这个还要娇艳。”宝钗道:“就这个我还嫌它脂粉气太重呢。”说着便同往红香圃。

  只见紫藤垂垂,绿阴渐展。走到花圃里,牡丹已开了几丛,大家倚栏闲赏,说起那回牡丹社来。湘云道:“究竟分色限题,未免落了纤巧,没有什么深意。我只爱邢妹妹那句‘绝艳偏存澹泊风’,真是诗如其人。”宝琴道:“你那首绿牡丹也很有作意。并不嫌纤巧。”探春道:“你们起牡丹社,单把我撇下,我还要罚你们呢!”湘云道:“那时候你还在家里孵蛋,就请你也来不了哟。”宝钗见山石畔一丛潜溪绯,开得正好,笑道:“这正红的倒是贵种,怎么上回没见它?”

  大家留神看去,那红的颜色胜过天竹子,还带点微紫,一朵朵开得都象佛钵大小,迎面便闻见一种浓香。湘云道:“我记起来了,那年它刚长骨朵,翻了心,没有开好。”邢岫烟道:“那回虽做了红牡丹,这正红的叫做一品绯,应该另作一首绯牡丹才对。”宝钗笑道:“它等到今年才开,是给三妹妹留着的,也只有一品夫人才配赋一品绯呢。”探春道:“我本该补作一首的,倒不拘什么题目。今天可不能交卷。”宝琴道:“那棵藕丝棠近于藕灰色,和别种紫的不同,也该另做一首。”

  众人又走过去,围着同看。忽见侍书拿着一封信走来,回探春道:“这是亲家老爷给这里老爷的信,姑爷打发长兴送了来的,还问姑娘哪天回去,好叫车马来接。”探春接过那封信,并未封口,取出信来,看是:

  违教兹求。逖闻荣晋冬卿,文孙继美,蜚英枢近,德门积庆,望实俱隆,曷腾敬仰。弟谬执师干,幸平安至,叼恩过厚,循分增辉。还镇金陵,珂乡静谧,藉可告慰。小儿深蒙教诲,资历尚浅,统领京营,惟以陨越为鉴,幸扶植之。兹因便带呈金陵志一部,土物数事,菲薄可怜,尚希哂存。风便盼赐教益,不尽延仰。

  存周尚书亲翁阁下 姻弟周琼顿首

  探春看完了,便问侍书道:“那带来的东西呢?”侍书道:“都搁在秋爽斋了,等姑娘看了信,一起再拿上去。”探春道:“信跟东西,你就送到太太上房去,还吩咐长兴,叫车马明天午后来接。”

  侍书刚往回走,探春又叫道:“你回来。”又道:“吩咐他们,不用带那么许多人来。”侍书答应是,自去料理。这里宝钗笑道:“三妹夫要催你回去,又不敢催,只打发人请示,总算会办内差的了。”湘云笑道:“她家里来接,也不中用。这首绯牡丹诗若不作了,我决不放她走。”探春道:“这也难不住人,至迟明天早上一准交卷。”正在说笑,绣鸾来寻探春,说道:“太太请三姑奶奶有话说。”探春答应了,随即上去。众人又看了一回花,仍回至宝钗处闲话,见瞑色渐深,天又阴得很沉的,便各自散了。

  到晚上又下起霏霏细雨。宝钗在灯下督着蕙哥儿理书讲书,又要看他的窗课。蕙哥儿从书包中取出竹纸钉成的薄本,呈与宝钗。翻开细看,头一篇题目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那文章自起讲起,直至末比,代儒上改了二、三十字,加了无数的浓圈密点。最后两短股是加的夹圈,宝钗看那两股,是:

  资劳之说所以限庸流者,而非以限奇杰,故夫干时之佐,当其事机未属,亦惟是山林伏处,自晦于鱼盐版筑之中,才能之目,所以测俗士者,未可以测圣贤。故夫命世之英,即当学养未充,第观其俎嬉娱,已夫天民大人之量。

  代儒批的是:“实大声宏必发之作”。宝钗中不甚懂得八股,只看那批语,也自欢喜。接着看那二篇题,是“上下交争利而国危矣”,宝钗看那起讲时:

  且夫一国之利有数,不损上以益下,则报下以益上,此必然之势也。然使互为损益,其势或犹足以相容。独至以有数者悬其的,以无等者驰其防,以不相容者激其焰,几何不相争,相斫以倾覆其邦家,而其患且未有已也。

  代儒也是密圈到底,又加的眉批,是“笔锋犀利”四字。正要往下看去,忽听窗外有走路的声音,少时便见秋爽斋的婆子穿着雨衣进来,先给宝钗请了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说道:“这是三姑奶奶的,还跟二奶奶要一点上回吃的枫露茶饼,若在手边就交给我带回去。”宝钗道:“阴天下雨的,叫你跑了这一趟,快到那屋里歇歇,喝碗热茶再走。”一面叫莺儿寻那枫露菜饼,各处寻到了,都没有,最后寻到博古几子上一个建瓷缸里,才找着了。自己在灯下拆开信来,封内只有一张五云笺,写道:

  红香圃赏牡丹,同人以绯牡丹社题未及,属为补作,“雨窗苦寂赋”诗。蘅芜主人吟正:

  恩宠花天许此绯,寻常姚魏只漫骖。

  严妆巧夺之一霞丽,正色疑空镜秀围。

  楚凰怒放艳舞,蜀鹃分怨染仙衣,

  风光浓到无情处,蜂趋梢头莫浪飞。

  宝钗看了,不禁吟哦赞赏,随手写了回信,连茶饼交与婆子带去。此时已过二鼓,蕙哥儿尚在看书,宝钗催他去睡,说道:“夜里尽熬着,仔细明儿起不来,用功也不在这一会儿。”蕙哥儿听了自去,宝钗也便收拾就寝。睡中做了许多乱梦,仿佛是蕙哥儿中了状元,王夫人唱戏庆贺,大家向她道喜。又仿佛蕙哥儿奉使远行,心中又惊又急,又象是贾政病甚沉重,宝玉回来探病,相持对哭,不觉哭醒了。

  只见残灯火半明不灭,黛玉正坐在炕前,对她说道:“姐姐魇住了,我等你好半天了。”宝钗道:“妹妹,我只怕还在梦里吧?心里只象小鹿儿乱撞似的。”黛玉道:“姐姐且定定神,我还有话和你商量。”宝钗歇了一会儿,才想到黛玉是从太虚幻境给自己托梦来的,因问道:“妹妹,你家来,有什么事么?”黛玉道“自然是有事,难道我是闹得慌,大雨天倒往外跑。头一件你宝兄弟央及我来的,他那回带给老爷、太太的仙丹,只怕两位老人家不肯吃,太太就信了,老爷那脾气,专凿四方眼儿,说不定异端邪说,还要骂上一大套,请你和三妹妹大家劝劝,这时候不吃,等到老病到了,可就晚了。”

  宝钗道:“可不是么,太太得了丹倒很喜欢,说宝玉还惦记着我,第二天晚上就吃了,如今哪些病都不曾犯。老爷虽没有骂,只是不肯信。太太劝了多少回,也没劝动,可有什么法子。”黛玉道:“三妹妹能说会道的,你叫她想一套话,打动老爷。也许比太太说还有力量。”宝钗道:“三妹妹就要回家去了,老爷又上了西陵,这几天只怕见不着。”

  黛玉道:“这也不忙在一时,你记在心上就是了。还有一件事呢,你宝兄弟因为柳湘莲、秦鲸卿、潘又安他们生生死死的姻缘,都成全了。连大嫂子也和珠大哥聚了两天,只云妹妹很好的姻缘,凭空拆散了,弄得如此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要想把史妹夫寻着,接到太虚幻境,也叫他们重新完聚。只是史妹夫的姓名没人知道,无从找起。你明天问问云儿,早点告诉我,好替她去办。”宝钗道:“推己及人,原该如此,等我问了云儿,就会回你的话。咱们可得先说下,你别叫那魔王留住我,只不肯放我回,家里还有好些事呢。”黛玉道:“你只魔了那两天就受不了,我们又怎么样呢?”

  宝钗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四丫头画的大观园图,皇上见了,非常赏识,要把她选进宫中,叫北静王来宣旨,老爷没主意的,就为了难啦,亏了四丫头自己上了一篇陈情表,皇上不但不怒,还赏了她一个道号。她那人如此胆量,把圣旨都抗了下来,也是想不到的。”黛玉道:“四妹妹本是血性人,就是跟珍大嫂子怄气,也是激出来的。说到修仙修佛,原要打穿后壁,用一番彻底工夫,没见你宝兄弟一天到晚只是玩不够人,人家想不到的,都玩了出来。这一向又忙着弄什么飞船,弄好了还要请你去坐呢。”宝钗道:“是什么样的飞船?”

  黛玉道:“他和柳二爷想出来的法子,做了一只轻巧船,要在空中驾着走,看着怪悬的,他们倒一点不怕。”宝钗道:“那要摔下来了,可怎么好?不是拿性命当玩意么!”黛玉道:“他们是得了道的,摔了还不要紧。若是平常人摔下来,可成了肉饼子了。”说着一眼瞧见蕙哥儿的窗课本,拿起翻了翻,说道:“哥儿也完篇了,还不叫他乡试去吗?”宝钗道:“他师父也是这样说,老爷总说他年纪太小,太太因为上回出过岔子,也不大放心。到那时候再说吧。”

  黛玉还拿着课本翻看,宝钗道:“你还懂得八股么?”黛玉笑道:“比你总强点。我小的时候,雨村先生选了几篇给我念,其中龙虾混杂,也有流丽的,念起来也很好听。你宝兄弟最厌恶这个,我还跟他抬过杜呢。”宝钗道:“别看文章了,看看你的鹦哥吧。”黛玉问知在抱厦上,便自出去,少时就听那鹦哥叫道:“紫鹃倒茶,姑娘回来了。”又念那两句葬花诗,学黛玉长叹的声音。好一会,黛玉方进来,向宝钗道:“亏你从哪里寻了回来,真是比先倒长俊了。”

  又坐谈了一会儿,便站起来,说道:“姐姐歇着吧,天不早了,趁着这会儿没雨,我要回去了,一半天再见。你见了云儿,替我带句话,这件事要给她办妥了,该怎么谢我?”当下辞别宝钗,一路排云驭气回至太虚幻境。宝玉和晴雯、紫娟在留春院西院说话,听见黛玉回来,忙即迎出。宝玉拉着她的手道:“妹妹可累着了?着了凉没有?你看手这么冷,快到屋里暖暖吧。”又叫紫鹃倒半杯百花酒来,给姑娘喝两口,去去寒气。又咳了一声道:“这怎么好,若凉着了,有点病痛都是我的罪过。”

  黛玉嗔道:“你总是这么罗哩罗唆的,我哪里还象从前呢。自从服了仙丹,什么寒暑风雨都不怕了。”说着就走进里间,又笑对宝玉道:“你的话我都给你带到了,宝姐姐问了云儿,一半天就来回话。还告诉你,四丫头要选进宫去,她自己上表辞掉了。”宝玉笑道:“到底是贾宝玉的妹子,能够把世上荣华富贵看得这么破,也叫那帮禄蠢看看巾帼中还有这样人物,做个男子,蝇营狗苟的,羞也不羞?”黛玉道:“你的妹子也有轰轰烈烈,在那里做提督夫人的,那又是怎么说?”

  宝玉笑道:“我所说的禄蠢,只知道升官发财,其次就是对全身家保妻子,天下事一大半都误在他们手里。若真个抖起精神,并着性命替国家扶危济难,这也是少不得的,哪能归在禄蠢里说呢?”黛玉笑道:“别看四妹妹持佛这么坚决,她如今也封了真人,和你一样,将来也许佛界不收,改做了道姑,那才真是难兄难妹呢!”宝玉道:“你可记得册子上说四妹妹的‘可怜闺阁候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似乎她一生收场,也是早已注定的,连圣旨都板不过来。”

  黛玉道:“定数呢,还是有的,可也在乎人为。就拿册子上说,三妹妹如何飘零远嫁,如今姑爷倒这么阔,还守在家门口,连凤姐姐、妙师父,说得结局那么惨,眼下也转过来了。天下哪都是印板文章呢?若说什么事都依着定数,咱们也不必替云妹妹忙活了。”宝玉道:“正为这个,我要和你商量,几乎忘了,刚才秦鲸卿说起史妹夫虽没有姓名,只要准知他的生卒年月,往地府去查,也查得出来。鲸卿本来在阎王那里做过书办,和衙门里人都很熟,情愿为此事跑一趟。除非史妹夫投生去了,若不然准有办法的。咱们还等宝姐姐不等呢?”黛玉道:“既已叫宝姐姐问去,乐得等个回信,何在乎这一两天。”

  宝玉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话,你倒没说起,到底那丹药老爷、太太吃了没有?”黛玉笑道:“我今儿真是忙昏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幸而到那里倒没有忘记。据宝姐姐说,太太吃那丹药很见功效,只老爷始终不肯信。我也和宝姐姐说了,叫她和三妹妹商量,想个法子劝劝。”宝玉皱着眉说道:“老爷他那脾气,就是三妹妹的话也未必说得动,只可到紧要的时候,我拼着自己去一趟就是了。”

  此时黛玉颇觉疲倦,便叫紫鹃服侍卸妆。宝玉只在镜台旁瞧着,一时卸了妆饰,紫鹃问道:“姑娘好几天没篦头了,今天篦篦吧。”黛玉道:“我今天乏了,明天再说。”一面瞧着宝玉道:“我为你跑了这一趟,你让我好生歇歇,闹她们去吧。”宝玉笑道:“我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碍什么呢?”

  黛玉又瞧了宝玉一眼道:“你替我好好地到那屋去,便宜得多呢。刚才宝姐姐预先说下,她来了不许你再闹她,你若不听我的,我也不管了。”宝玉笑道:“我算怕定了你了,还有什么说的呢?”黛玉又使个眼色给紫鹃、晴雯。娟、晴二人便架着宝玉,往西屋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凌缥缈神瑛驾鹏舟 报绸缪宝钗调凤轸

 

  话说黛玉在留春院一觉睡醒,见花影满窗,约略辰牌已过。紫鹃闻黛玉醒了,忙过来服侍。黛玉问道:“二爷起来了没有?”紫娟道:“二爷一早起来,就和晴雯去寻麝月,说是赶早坐飞船去。”黛玉道:“他们就没拉你么?”紫鹃道:“二爷也叫我去,都去了,姑娘起来谁服侍呢?”黛玉笑道:“也没有见过这样疯疯颠颠的,成天家只是玩不够。”紫鹃笑问道:“那飞船到底是怎么做的?”黛玉笑道:“知道他和柳二爷怎么拾掇的,远看着只像一只大风筝,无非那翅膀是活的,可以操纵升降罢了。”

  原来这飞船的制法,黛玉也不深知,乃是宝玉想的法子,和柳湘莲、秦钟商量多次,又画出图样,仔细斟酌定了,方才按式试造。那形式宛然是一只飞鸟,有头有尾,两边支着翅膀,从翅膀里安了松紧带,一松一紧,那船便逐渐飞起。船身及一切装设,全用的轻藤细竹,取其不占分量做成了,先和柳、秦二人试演过几回,起初飞起至两三丈高,略为盘旋,便即落下。后来又减轻了分量,添了零件,慢慢地升得高了,驾得也比先稳了。这一向宝玉每天早起,必往园中芳草坪和秦柳诸人试演一回,只不曾带过女眷。

  那晚黛玉去寻宝钗,宝玉在家和晴雯、紫鹃谈话,说起飞船,十分得意。晴、鹃二人也都觉希罕,晴雯向来贪玩好动,笑道:“你只顾自己玩,也不带着我们去坐坐。”宝玉笑道:“我怕你们胆小,要去不是现成的么,咱们明天就去。”紫鹃道:“你们只管去,别算上我,若都扔下走了,姑娘起来,找不着人,一定要说的。只要做成了,哪一天不好坐呢。”宝玉道:“她不去,咱们把麝月找上,也是一样。”当下便打发侍女出去,和柳湘莲、尤三姐说定了,在芳草坪会齐。正要另叫人去通知麝月,却赶上黛玉回来了,说了好一会的话,就混忘了。直至夜深,回到西屋,因明天要赶早去玩,忙即收拾就寝。

  次日宝玉醒来,见屋里黑沉沉的,心想别碰上阴天下雨就玩不成了,连忙起来,一看,原来晨曦未上,为时尚早。看那晴雯尚在酣睡,脸贴绣枕,两腮红得似雨后海棠,一绺漆黑的头发垂到枕畔,身上穿着茜红软罗的小夹袄,玉臂半露,微闻股香,瞧着可怜、可爱,不忍将她唤醒,就拿起一根细灯草,向她鼻孔里微搅,晴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两眼半睁半闭地说道:“又是哪个小蹄子来搅我,把我搅醒了,你也没有便宜。看我打折你那爪子。”宝玉笑道:“也该起来啦,你不是要坐飞船去么?”

  晴雯这才知道是宝玉戏弄她,瞅了宝玉一眼,笑道:“敢则是你,亏得我没骂出来。”说着连忙披了衣服,挽起头发,走下地来。先服侍宝玉梳洗了,吃了果点,自己也赶着洗脸理妆。一时紫鹃醒来,笑道:“你们真是赶早,拿玩的事当正经。”晴雯笑道:“你只管睡你的,太阳还没有晒屁股呢?”宝玉等晴雯妆罢,便和她同往蘅香院。走到院里,晴雯道:“麝月这蹄子一定没起,咱们堵她的被窝去。”不料麝月早已起来,正和四儿在窗前对镜梳头,见宝玉等进来,笑道:“今儿真是早班,那栝树上的太阳还没下来呢。”晴雯道:“你就快梳吧,今儿有好玩的,带你玩去。”麝月问道:“什么好玩的?这么要紧?”

  宝玉方说起去坐飞船。四儿道:“那飞船做好了么?让我也开开眼去。”晴雯笑道:“见人家上毛厕就屁股痒痒,知道坐得下坐不下呢?”宝玉道:“多一个人还不要紧,只快些收拾,别磨蹭时候了。”麝月佯嗔道:“小爷你急的是什么?早也是坐,晚也是坐,那飞船还会飞跑了不成?”

  等一会儿,麝月、四儿梳完头,都换了衣服。侍女们端上燕窝粥来,各人吃了一点,又让晴雯也吃了,然后同出院门。绕过柳堤,缓步向芳草坪而来。此时,初日蝉鸣,花枝上晓露犹湿,比平常分外幽静。走过几折山坡,才是绿茸茸的一片草地。大家都说,这可到了。四儿问道:“那飞船呢?”宝玉指着那边草地上一个大风筝似的说道:“你看那不是么!”

  众人走近前来,见那船是细竹做的,有舱有门,制做精巧,只不见柳湘莲夫妇。晴雯道:“别是昨晚上送信的没送到吧?”宝玉道:“不能啊!也许三姨儿喜欢打扮的,还没梳好头呢。这里又没人找去,只可等等,横竖他们必来的。”众人在石墩上坐着,歇了一会儿,尚无消息。晴雯道:“咱们先上船去吧,也许他们在船上呢。”麝月笑道:“你真是个急性子,一会儿也等不得。”宝玉道:“先上去也好,比这里坐着舒服点。”便领着她们三人同上船去。

  刚拉开舱门,舱里正有人往外走,迎面碰着,正是尤三姐。一见他们,笑道:“我们等得不耐烦,估量着必是侍女们传话传借了,正要找人去问,你们倒来啦。”晴雯道:“我们在船外也等了好半天,还不断地说话,你们瞧不见也罢,怎么也没听见?”柳湘莲在舱内,听见尤三姐和人说话,知是宝玉等人来了,忙即迎出相见,笑向宝玉道:“我就知道你带上几位娇宠,牵牵扯扯地决早不了。”宝玉笑道:“这可冤枉了我们,我们在外头也等得心焦,还以为二嫂子头没梳好呢。”说着话便一同进舱。

  舱中一色的细藤椅,各人随意坐下。湘莲笑道:“幸亏多下几张椅子,才勉强坐下,将来还得另造一只大船,预备两位奶奶和你的十二金钗都坐得下才好,不然就未免有人向隅了。”宝玉笑道:“柳二哥又说话了,哪里都要同时坐下。今儿你坐坐,明此她坐坐,不要都坐,也不要都不坐。这只小船不是也够了么?”湘莲笑道:“宝兄弟,你戏词真熟,信口一编,就成了道白了。任你怎么会说,到了别扭的时候,还得我和秦兄弟去充那两个劝架的。”宝玉道:“别瞎胡扯了,咱们正经开船吧。”

  湘莲把那两翅的上下销息鼓动了,这船摇了两摇,便向空中升起。尤三姐和晴、麝等初次试坐,都觉着头晕心震,慢慢地越升越高,倒平稳了。睛雯指船上三字篆书匾额,问宝玉道:“那上头写的什么?”宝玉道:“那是船名,叫做垂天鹏,比方它像个鹏鸟。”晴雯笑道:“这只船真像个大鸟,咱们在鸟肚子里,又像个什么?”麝月从玻璃小圆窗看下去,只见一片迷茫,不知东西南北。脚底下一堆花花绿绿的,便是太虚幻境。看那溪水,只像一条曲线。近处山阜,只是小小的几个绿团,忙唤尤三姐和晴雯、四儿同看,大家都看得呆了。宝玉、湘莲二人是见惯了的,还在那里说笑。

  一会儿这船更放得高了,连太虚幻境也辨认不出,都混在迷茫烟霭之中,只觉一片一片的白云,如拖棉撒絮一般从窗外飞过。再往下看,惟见小小的几星黑点,几根黑线,余外都是白蒙蒙、青沉沉的,一眼看它不尽。先时还有云影来去,此时形影俱绝,远近空中真是渺渺茫茫的世界。尤三姐道:“我想那红绿大盗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必定也是这般光景。”晴雯道:“他一个肉身人,哪能飞到这般高呢?若不是亲自上来,任谁说也没人肯信。咱们总算开过眼了。”四儿道:“你看四海里没边没岸,若万一摔了下去,还找得着么?真要像二爷说的,化了灰,化了烟,被大风吹去呢。”

  麝月道:“你还以为咱们是血肉之体么?横竖只剩个灵魂,摔到哪里也不要紧。”晴雯道:“到底还是不摔的好,你是豁出去性命来的,天不怕,地不怕,我还豁不出去呢。”宝玉听她们胡谈,不觉扑哧地笑了。湘莲道:“怕是不怕,咱们宁可拿稳点,别再上去了。若上去碰着罡风,那就保不了险啦。”尤三姐道:“我听说离天近了才有罡风,咱们快到天上了么?”宝玉道:“虽没有到,也不多远了。咱们虽不怕罡风,这船可抵挡不住,万一真把她们折腾下去,事情就大了,还是慢慢往回走吧。”湘莲扳住销息,徐徐下降。到转向的时候,大家又觉着眩晕,渐渐看见云影鸟影,往下看已见太虚幻境花花绿绿的影子。

  晴雯道:“这可快到家了。”麝月笑道:“没上来,只盼着上来,上来了,又怕下不去,这可何苦来呢?”宝玉笑道:“你别笑她,世上那些禄蠢都是这种心理,只怕比她还要胆小,骑着马也得拄拐棍呢。”尤三姐道:“我平常只想做个剑仙,飞行天下。今天这一来,倒把我的高兴吓回去了。”一时飞船下降,正落在会真园芳草坪里,大家都忙着下来。晴雯向尤三姐道:“三姨儿,不到老太太上房坐坐么?”尤三姐道:“下半天我要来陪老太太看小牌,此刻先家去歇歇。”说着便同柳湘莲出园,自回前院去了。

  这里宝玉带着晴雯、麝月、四儿,同回留春院。一进院门正遇着金钏儿,瞧见宝玉,便笑道:“你们倒好,一早起瞒着人就去坐飞船,那是什么希罕玩意,得什么样脸子才配坐哟?”宝玉笑道:“只要你喜欢,明儿我和你两个人坐去,任什么人都不带,你说好不好?”金钏儿笑道:“我的小脸也得配,别把我折坏了。连二奶奶都没坐过呢。”宝玉拧了她一把,笑道:“你这嘴是怎么长的,叫人又可恨又可爱。”晴雯问道:“二奶奶在屋里么?”金钏道:“上老太太那屋去了。”

  宝玉想起还没给贾母请早安,连忙也出园前去。从茶靡架下走过,芳官正在那里掐花儿,宝玉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芳官眼睛也不抬一抬,只说道:“你们坐飞船也不带着我,叫我和谁玩去?‘宝玉笑道:“就是那只小船,若都去哪里坐得下,横竖早晚都要坐的,决不能把你撂下。”芳官撇着嘴道:“人家坐剩下的才给我坐呢,就坐了也不希罕。”宝玉笑道:“算了罢,我怕吃酸的,这点子就够受的了。”说着便往贾母处。

  贾母坐在靠窗紫檀小榻上,黛玉和迎春、凤姐、尤三姐围绕说笑。正提着宝玉,鸳鸯见宝玉进来,笑道:“凤凰可飞回来了,老太太一直不放心,叫我们打发人追去,那时候你正在半空里,可怎么追哟!”凤姐笑道:“我早起看到树梢前头一个大沙雁,只道是人家放的风筝,还叫二姨来瞧。到底她比我知道得多,说这是宝二爷和柳二爷做的飞船,可把我蒙住了,多咎见过船会飞的。这一飞不飞到天河里么?”贾母道:“宝玉,你的飞船也试验过了,收起来吧,那不是闹着玩的。”宝玉笑道:“老太太没坐过,看着怪悬的,实在不相干,比咱们池子里的小船还要稳呢。老太太若不放心,只坐一回便知道了。”

  一时,侍女们回道:“秦大爷要见。”宝玉忙即出去见秦钟,众人仍陪着贾母说笑。贾母又对黛玉道:“宝玉那牛性子,我说他不听,还是林丫头劝劝他,他倒听你的话。什么不好玩,何必单要玩那个呢?”黛玉答应了。贾母留大家同在上房午饭,吃完了,然后各散,贾母自歇中觉。

  此时夏日渐长,紫鹃拿着针线,至含晖水阁廊子上做活。一则因那里地方敞亮,省些眼力,二则借此乘凉。刚好金钏儿从上房取果碟下来,顺路至此闲逛,看见紫鹃,笑道:“你倒会寻舒服,这里过堂风儿,又临着水,有多么凉快。我也舍不得走啦。”歇了一会儿,便往湖春馆取来花样粉笔,也在竹几上仔细描画,一面和紫鹃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问道:“这活计是你自己的么?”紫鹃道:“我哪里用得着这些细活计,还不是二爷和姑娘用的么。天长了,不做活也是白闲着,借它解解闷儿。”

  金钏道:“我们二爷什么事都随和,单是这些活计不肯用外头做的。从先袭人一个人忙不开时,常找姑娘们帮忙。如今又添上二奶奶的一份,只靠你一个人如何忙得了?”紫鹃道:“他们不是不会做,就是懒得动手,白央求也不中用,只可我笨手策脚地赶碌罢。”金钏儿道:“若说手工,得数晴雯是个尖儿,偏不肯正经干。从先在怡红院轻易也不动一针一线,如今还是那个样,天天只找好玩的,也没个腻,你们搀和搀和就好了。”紫鹃道:“这也是各人的脾气。我素来就不喜欢那些,他们今儿早起。找我去坐飞船,我还不去呢。”

  金钏儿道:“那飞船坐一会儿开开眼,也就算了。我看着二爷二奶奶时常家去,倒觉着眼热。我家里还有娘、有妹子,那年我跳了井,把她们可坑苦了。你替我求求二奶奶,多咱再回去,把我带了去,看看她们娘儿俩,我也没别的牵挂了。”紫鹃道:“这是你的孝心,姑娘没有不答应的。我听说宝姑娘一半天又要来了,也许打发你送她回去,借着家里瞧瞧,倒是个机会。”金钏儿笑道:“他们真方便,今儿我来,明儿你去,跟在家里住着,也差不了多少。是怎么修了来的?”

  紫鹃道:“饶这么着,太太见二爷回去还哭得了不的,若在世上,到远省做官,一辈子还许见不着一面,那又怎么样呢?”说着又见芳官、藕官走来,向金钏儿道:“哪里都找到了,谁知你在这里纳福。”紫鹃道:“你们俩这两天倒空闲。”芳官道:“旧的都会了,新的还没编,可干什么呢?”藕官道:“大热的天,你们在这里纳着头做活,吃了饭也不消化,跟我们划船去罢。”金钏儿道:“太阳还没下去,船上也晒得怪热的,还不及这里坐着凉快。”芳官道:“我们把船划到阴凉的地方,看看荷花,吃吃莲蓬,高兴再哼上几句,不比闷坐着强么?”金钏儿被她们说动,当下将花样收起,便同去泛舟。紫鹃仍旧做活,直到天快黑了,方回留春院去。

  晴雯问她这半天到哪里去了,二奶奶找了你一回,也没有找着。紫鹃道:“我在水阁那边做针线呢。”晴雯笑道:“你太勤谨了,大长的天也不疏散疏散。”二人谈了好一会儿,吃过晚饭,宝玉、黛玉方从贾母处下来。紫鹃、晴雯同迎出去,黛玉说起宝姑娘今晚来,你们不拘哪个,到界坊外去接一趟。晴、鹃二人答应了。晴雯又回道:“三姨儿送了四盆花来,这屋里摆的就是。”

  黛玉走过去,见每盆都开着许多双花,幽香袭袭,陡然想起那年工夫人给自己和宝玉每人一盆兰花,也是双花满放,当时以为是个吉兆,哪知道转眼就成了生离死别。经过生离死别,以为是绝望的了,不意又有此番团圆,好似兰花有知,预为始离终合之兆。思前想后,不觉得呆了。宝玉见她如此,不知又触起什么心事,连忙拿话打岔道:“妹妹那回要弹的猗兰操,也没有弹,今天有这么好的兰花,不可不酬它一曲。黛玉只楞楞地,说道:“我哪有闲心思弹琴呢?”

  宝玉又央及道:“好妹妹弹着玩玩,你从前怪我不知音,我跟师父研究,也懂得了好些,如今可不是老牛了。”黛玉知他曲意慰藉,便道:“那猗兰操是成调,没多大意思,我另弹个海山操罢。”宝玉连忙取下壁间瑶琴,亲自拂试,放在琴案,看黛玉抚弦按曲,只在旁端坐静听。

  原来他前此在大荒山,常见渺渺真人弹琴,也略得其传授,所以听得进去。起先只听得叮噔之声,弹过一两段,那琴声渐渐高了。听到中间,顿觉苍凉满耳,好似一片天风海涛之音,奔泄指上,不由得击节赞叹。

  正在凝神领略,忽见紫鹃掀起湘帘,晴雯搀着宝钗进来,笑道:“这屋好香,正该在花下弹琴,不用点香了。”黛玉忙歇下琴来,迎前相见。宝钗道:“妹妹索性把这曲弹完了,咱们再说话儿。”黛玉道:“也就剩末段了,等我弹完,姐姐也弹上一曲,让我学学。”宝钗笑道:“大远地来了,什么话都没得说,就弄起丝桐,你唱我和,未免可笑。”黛玉道:“你横竖要见了老太太才回去,这一半天决走不成,说话的时候尽有呢。”宝钗道:“也好,我前儿刚谱了一阕新曲,要寄给你的。因为要来,就搁下了,等一会弹给你听罢。”宝玉道:“妹妹,你先弹你的。”

  黛玉重新就坐和弦,把海山操末段弹完了,余音渺然,更觉苍凉无尽,一时推琴起立,笑对宝钗道:“这可要听姐姐的阳春雅奏了。”宝钗笑道:“你这一说,我更弹不下去了。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岂只三年没弹,只怕连工尺都记不准呢。”宝玉笑道:“姐姐,你在家里还这么客气,说给谁听哟!”宝钗推托不掉,只可就案试抚,她是弹惯了的,虽然搁下多时,到底与生手不同,渐渐琴和指协。黛玉细听,她弹的是:

  山遥遥兮海水深,美人天末兮思同心。感所思兮何许,佩幽兰兮盟素襟。

  歇了一会儿又弹道:

  望太虚兮为乡,驾飞鸾兮从子翔。之子所居兮云阿桂堂,银河渺渺兮风露凉。

  黛玉一面听着,悄悄地说与宝玉。宝玉字字领略,微笑道:“这第二叠意味更深,太虚为乡,不就指的咱们这里么?我虽不大懂琴理,也觉得她做得好。”黛玉道:“别尽着说话,且听她怎么接的。”一会儿又弹道:

  昔之遇兮何郁骚,今之遇兮心陶陶。惠而好我兮招我游遨,情耿耿兮天月高。

  宝玉听黛玉不说了,笑道:“这词意分明指的是你,就看出你们俩的情分了。”黛玉道:“这里头也有你呢!”宝玉道:“我听着真有趣,就是骂,我也爱听。”黛玉微笑道:“你这话就是外行,琴曲里哪有骂人的。”又听她弹道:

  生生死死兮双缠绵,天上人间兮永相怜。永相怜兮共怀抱,情衷如环今千万绕。

  黛玉听完了,忙向宝钗道:“此情相与,惟我两人。等我闲了,也谱一曲奉酬,以志永好。”宝钗站起来说道:“这是前儿晚上独坐无聊,随意自写的。今儿还是头一次试弹呢。”黛玉命紫鹃将雪梨茶沏来,和宝钗一面喝茶,一面闲话。

  宝玉问道:“云妹妹的事姐姐问了没有?”宝钗笑道:“若没问,怎么来回话呢?她说起妹夫姓林名成璧,也是一个秀才。老太太大事前一天过去的。”宝玉笑道:“这倒好,他也姓林,别和林妹妹是一家罢。”宝钗笑道:“你说的是笑话,外头真有人说他是林姑老爷同族,还承继给姑老爷做儿子呢。”黛玉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们家几代单传,连过继的都没有,我还配有兄弟么?”说着眼圈便红了。

  宝钗道:“妹妹,不是我说你,到底还是心眼太窄。这有什么伤心的?姑老爷成了神道,江淮人家,谁不称道此事呢。”又问宝玉道:“史妹夫的事你托谁办?”宝玉道:“只有秦老大最妥,他和地府书差都熟识,只要准知生卒年月,就查得着。如今有了姓名,更好办了。明天就请他去一趟。若找着了,就接史妹夫同来。你告诉云妹妹,在家里听喜信吧。”宝钗道:“我把这话告诉云儿,她感激得了不得,还不住地掉眼泪,我见她怪可怜的,林妹妹托我带的话,倒不好意思和她取笑了。”

  宝玉笑道:“咱们要说正经的了。我有个好玩意等着你呢。”宝钗道:“不是那新造的飞船么,居然造得这么快。”宝玉道:“这是谁多这个嘴,我要叫你希罕希罕,说穿了,就没意思了。”黛玉道:“老太太再三嘱咐我,不许你再坐,你还不收了么。”宝玉笑道:“我好容易造成了,还不让我玩玩,等玩够了才收呢。别看老太太这么说,过天请她老人家坐上一回,就放心了。”正说着,麝月、金钏、芳官、藕官等都来见宝钗。另有一番说笑,方把话截住。

  麝、钏等走后,晴雯、紫鹃又进来服侍钗、黛二人洗脸卸妆。宝玉只歪在一旁,笑嘻嘻的瞧着她们。黛玉笑道:“姐姐不许你闹她,还不到那屋里早些歇着去。”宝玉扑的一声笑道:“咱们昨儿晚上怎么说的,你又来扯后腿,谁能听你的哟?”说得黛玉也笑了。紫鹃侯宝钗卸妆已毕,趁空回道:“金钏儿求求姑娘,明儿宝二奶奶回去,派她送了去,借此看看她娘和她妹子。我想也是她的孝心,姑娘应许了她吧。”黛玉道:“她去一趟也没什么,只是宝二奶奶还得住一两天才走,你叫她听信就是了。”

  晴雯问宝钗道:“我听说袭人又回来了,可是真的?”宝钗道:“说起袭人也可怜。那姓蒋的过去了,没留下一个大钱,她一个人在外头,也没法子过,情愿进来当个老婆子。如今补了老陈妈的缺,在怡红院做点零碎活,还要受秋纹、碧痕的闲气。哪里不养闲人,她究竟是服侍过二爷的人,养她一辈子算了。”说着,拿眼瞟着宝玉看他什么神气。宝玉却只当没有听见,倒是晴雯说得大方道:“一个人太兴头过了不是好事。好原先在怡红院是什么分儿,若不是多走了一步,除了奶奶们就要数着她了。如今折了志气,情愿当老婆子,这也就够她受的,还挤对她做什么?。”紫鹃铺了炕,见宝钗、黛玉无话,便同晴雯退去,各自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先起,至贾母处打个照面,忙即往寻秦钟,告诉他林成璧姓名,及生卒年月,又亲自写信给阎王,说明此事,托其招呼。一面叮嘱秦钟道:“这封信且带去,若底下查着了,就不用再递。你到那边瞧着办吧。”提另又写了禀帖,给祖爷爷、爷爷请安,并托秦钟带去。秦钟受了宝玉重托,当天便动身往阎都去了。宝玉回园,先至芳草坪,将飞船备妥,然后回留春院。

  等了一会儿,宝钗、黛玉方从贾母上房回来,在院里看花。宝玉趁她们高兴,便要同去试坐飞船。黛玉笑道:“我们刚回来,还没歇住脚,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么着急!寅刻等不得卯刻的。”宝钗道:“他既说了,早晚得坐一回。早坐也算了却一事。”宝玉道:“说好了,也不是马上就去。你们尽管歇歇,我还要点喽罗兵呢。”说着自去约了紫鹃,又往湘春馆去叫金钏儿和芳百、藕官。等她们都来齐了,这才同钗、黛向芳草坪行去。

  那飞船正停在草地上,黛玉走近瞧见了,说道:“这船这么大,只怕飞不起罢?别把我们摔在大海里去。”宝玉笑道:“你们不放心,我还更不放心呢。若把你们都摔在海里喂了王八,我就该死了。”芳官、藕官跑得快,先走上船去,众人也陆续上船。她们从未见这种玩意,到处走走看看,都没猜透其中机括。还是黛玉绝顶聪明,看到那两只大翅膀,笑道:“这船上下摆动的销息,必是在翅膀上。你们不信,只瞧着罢了。”宝玉笑道:“我们费了两个月的心思,被你一句话就点破了。”宝钗笑道:“我也猜着了几分,只没说出来。”金钏儿道:“二爷,你开上去,我们看看。”宝玉鼓动船翼,向空中慢慢飞起。

  鹃、钏、芳、藕诸人都有些头晕,宝钗、黛玉道根较深,却不甚觉得,只靠着玻璃窗看看风景,说些闲话。黛玉道:“你看那一条黑线,不就是咱们门外头的溪水么?”金钏儿道:“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就是咱们那园子。”芳官眼睛最尖,还隐隐看见涵万阁的绿琉璃瓦,渐渐升高,便都瞧不见了。只觉天地苍茫,风烟浩荡,下面有些黑点,只似芝麻粒大,认不清楚。宝玉笑道:“你们看这眼界如何?到这上头才算逍遥游呢!”

  宝钗笑道:“你这也是有蓝本的,古来列子的御风,墨子的飞莺,料想不过如此。你节取其意,采飞莺之形,参用御风之术,做成这个特别玩意。”黛玉道:“我们中国向不取奇技淫巧,所以那些法子都不传。咱们不过做着远的,若有人仿这个制法,拿来载货行军,那些木船都用不着了。”鹃、钏诸人也唧唧哝哝,各自评论。

  忽然一阵飓风卷过来,这船歪了半边,飘飘不定,吓得大家都慌了。紫鹃连叫几声嗳哟,藕官将袖子遮了眼,不敢再看,芳官伏在宝玉身上,金钏儿只叫心跳,拿手按住心口,连钗、黛二人也不免花容失色。

  不知那飞船掉下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送乡闱薛蝌最怜婿 避窗稿贾蕙不欺君

 

  话说宝玉和钗、黛诸人坐飞船直上半空,陡遇飓风,大家都惊慌失色。幸亏宝玉将机关把定,徐徐下降,并无危险。那飞船落在芳草坪,钗、黛等陆续下来,都说侥幸。劳官伸伸舌头,笑道:“我的妈,可把我吓坏了。”金钏儿道:“谁不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单你的性命这么金贵。”藕官道:“乍一看可怕,定下来也没什么?”宝玉笑道:“若没点把握,就敢使那船么?你们也太胆小了。”

  宝钗、黛玉瞧着她们,只是笑,慢慢走过玉带桥,向留春院回来。迎面遇着晴雯,说道:“家里有客等着呢。”钗、黛二人忙进屋一看,却是香菱。原来她到贾母处,才知宝钗来了,赶忙来此相访,恰值他们去坐飞船,晴雯说是就要回来的,留香菱坐坐。香菱也因走得乏了,只可暂坐等候。当下见着宝钗,便笑道:“你们刚才还在老太太那里,一会儿又坐飞船去了,也不歇歇么?”

  宝钗道:“我是想歇着的,人住马不住,可有什么法子。”香菱道:“到底姑娘精神好,我就不成。今儿只走了两处,便觉得累了。”又问薛姨妈可好。宝钗道:“妈妈也是吃林妹妹送的丹药,近来身子好多了。”又说起香菱的哥儿,念书听话,家里一切顺当,香菱自甚欣慰。忽然脸上微红,向宝钗似要说话,又没肯说。宝钗道:“你又想起什么来了?”香菱脸上又一红,瞧瞧宝玉不在房里,方说道:“我有一首诗要寄给姑娘,没寄去,姑娘替我看看可用得么?”一面从怀中掏出一纸花笺,给宝钗看。黛玉也向前同看,那诗是:

  寄怀蘅芜主人

  携手园林惘惘行,年时影事欠分明。

  梧桐残月他乡梦,倦厌西风独夜情。

  灯下相怜成一笑,眼前已似隔三生。

  寻常听惯红楼曲,吹到篱筵是恨声。

  黛玉先说道:“这首诗全首都好,倒不是当面恭维你。”宝钗道:“灯下眼前两句真亏她做的,不象是学唐诗,倒是绝好的宋诗。”香菱道:“我这一向也看些宋诗,可没去学它。”宝钗道:“也不必成心学它,只要多看,就有益处。”香菱笑道:“姑娘别敷衍我,到底用得用不得?”宝钗笑道:“谁还骗你不成!”香菱将诗又自看了一遍,便要收起。宝钗道:“留下给我,我还许和你呢。”

  又说了一回话,香菱道:“正经事我倒忘了。刚才老太太说要请客,我说我们姑娘来了,让我请一回,就是今晚上在我小屋里,弄点吃喝,老太太答应了。我又请了琏二奶奶和二姑娘,姑娘可想着早些去。宝二爷、林姑娘也都得赏光,我托付姑娘了。”黛玉笑道:“你请你们姑娘,要我们配相做什么?”香菱笑道:“林姑娘也算是我们家的,人家干姑娘走得比亲的还近呢。”说完就要走,黛玉道:“你忙什么,再坐坐。”香菱道:“我回去还得归掇屋子呢。”

  钗、黛二人送她去后,宝玉方从西屋过来说道:“香菱还有些小家子气,见了我脸上总是红红的。我走开了,好让你们说话。”黛玉笑道:“刚才那首诗,若是你在这里,她还不肯拿出来呢。”宝玉道:“什么诗,给我看看。”

  黛玉指那桌上花笺,宝玉取来,念了一遍,也甚为称赞。黛玉道:“她近来长进多了,别说她小家子气,比宝蟾可稳当得多,倒活不过宝蟾,我很替她抱屈。”宝钗道:“如今宝蟾也变好了,那些妖妖调调全都收起,我妈妈手头的事十有八九,都靠着她。”黛玉笑道:“一个人的好歹都有准。袭人从前专会使坏,他偏要抬举给人看。如今又这么恨袭人,也许将来还有抬举的日子,咱们冷眼瞧着吧。”宝玉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想说什么,又怕得罪黛玉,勉强忍住了。一时贾母打发人来请他们,至上房摆饭,方一同上去。

  原来贾母预备晚上吃的添菜,因晚上香菱请客,便挪至中顿。座中无非迎春、凤姐和尤氏姐妹诸人。宝玉胡乱吃些果食,自去送秦钟起身。众人吃罢,仍陪着贾母说话。刚巧有太虑幻境几个仙女来问候贾母,贾母和她们周旋一回。凤姐知贾母要歇中觉,便拉着钗、黛二人,同陪仙女去逛园子。也逛了好几处,直至日晡才去。

  宝钗、黛玉此时真有些乏了,同回留春院歇息一回,方赴香菱处。贾母那桌牌早已凑上,香菱邀她们至卧室,取出薄薄一本诗稿,给钗、黛二人同看,都是近来新作,虽不能全似寄怀那首,却也好的居多。钗、黛二人细看一遍,替她斟酌了几句,又和香菱谈些诗派源流。将近掌灯,宝玉到了,随即摆饭。那些食品经香菱亲自调度,比大厨房做的自又不同。

  贾母在席间闻说宝钗要走,便道:“宝丫头你刚来了,今儿又跑了一整天,歇息一两天再去吧。”宝钗道:“别说一两天,就跟老祖宗住一两年,我也愿意。无奈家里放不下,平儿走了,大嫂子又常到兰儿那里住着,我再不家去,就都搁车了。”黛玉道:“她在这里,心里不踏实,老太太还是让她早些家去罢。”贾母听了,自不便强留。宝玉屡次向黛玉使眼色,黛玉只是笑着不理。一时席散,贾母坐藤轿子先走,宝玉和钗、黛一路走着,笑向黛玉道:“我还是不明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你说说是几时接的?”黛玉笑道:“你不记得扫花那两句吗?‘则为俺无挂碍的热心肠,引下些有商量的清肺腑。’”说得宝玉也笑了。

  到了屋里,宝、黛二人因宝钗要走,各自有一番体己谈话。宝玉忽然笑道:“有一句话,前儿林妹妹家去就要叫她带给姐姐的,偏生忘了,此刻方才想起。就是蟠大哥的事,柳二哥非常关切,替他跑了一趟大荒山,求着我们师父,已经把冯渊和张三都超度了。还吩咐蟠大哥虔心持佛,自有福极。”宝钗道:“柳二爷如此仗义,真也难得。至于我哥哥,倒不用交代。他自从知道这椿事,发誓每天持诵金刚经解冤咒,早晚不断,已有一两年了。”又说起蕙哥儿现已完篇,只年纪太小,叫不叫他去应试。宝玉微笑道:“他怎能不去,若不去,场里就短了一个举人了。”黛玉道:“他还没进学,又没捐监,就能考乡试吗?”宝钗道:“他是特赏的官儿,照例就算官荫生,也不用捐例监了。”又谈了一回,时已二鼓,方收拾就寝,一宿无话。

  次日五鼓起来,宝玉看钗、黛二人梳妆,又和宝钗约定,等史妹夫来了就打发人送信去,千万陪云妹妹同来,黛玉想起金钏儿来,忙命侍女去叫她。好一会儿才来,还是云髻未梳,星眸带涩。原来她不惯起早的。紫鹃笑道:“你不是要送宝二奶奶家去么?这里单等着你了,还不快些收拾。”金钏儿笑道:“还收拾什么,就这么走吧。”晴雯道:“你到了家里,别尽着耽延,说几句话就来吧。若走丢了,可没人接你去。”大家送宝钗出了宫门,瞧着走远了,然后回园。这且按下。

  却说湘云那天听了宝钗的话,知宝玉要替她到地府去寻找姑爷,心中自是感激,却又添出无限伤感。心想婆家没人了,娘家叔叔、婶娘相待不过如此,如今单身靠在这里,就是把他找着了,也无非靠着宝玉,还有什么好日子。又想自从他过去了,从来也没见过梦,只怕托生到别处去了。就是把地府翻腾一过,料未必寻找得着。宝玉这番好意,也是白费。平常心里倒空空洞洞。此时仿佛有一件事梗在心里。听说宝钗又到太虚幻境,一连打发人问过几遍,都说没有回来。

  这天起得特早,在园中逛了一回,晓气正清,荷香更盛,不觉由沁芳亭走到怡红院。进了抱厦,正要往屋里去,忽听鹦哥唤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去。”湘云冷不防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明白了,骂道:“原来是这缺德的东西。”莺儿瞧见,忙打起帘子道:“史姑娘里边坐吧,我们姑娘起来了。”湘云进屋,宝钗正在吃点心,忙站起让坐,道:“我就要找你去,你倒来不及了。”湘云道:“我也是出来闲逛,顺路来的。你去了这两天,玩得好么?”

  宝钗道:“也只坐了一回飞船,吃了菱嫂子一顿。你的事已经打发秦钟找去,若办得顺当,也许三五天就有信了。”湘云道:“我昨儿捉摸着,恐怕未必找得到。反正你们这番意思,我是感激的。”宝钗道:“你也不用那么多虑,只要妹夫没托生去,总有八九成把握。”

  正说着,只见蕙拿着书包进来,宝钗问道:“怎么师父又放假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念什么书!”贾蕙道:“回奶奶,不是放假。师父因为场期近了,特为出了三篇文题,一篇诗题,教我练练手法,限一天一夜要交卷的。”宝钗道:“练习练习也好,可也别太赶碌了,累出病来倒麻烦。知道你爷爷许你考不许你考呢?”

  贾蕙又见过湘云,宝钗饮便命秋纹替哥儿收拾一间静室,好到那里做文章去。秋纹道:“从前晴雯住的那间,二爷常在那里静养,倒还洁净,就在那里吧。”宝钗道:“那里也好,只别叫小丫头们到屋里搅他。”秋纹领着贾蕙自去。湘云问宝钗道:“宝姐姐,你今儿上去了没有?”宝钗道:“我今儿也起得晚,刚起来你就来了,咱们一块儿上去吧。”又坐了一会儿,便同湘云往王夫人处。

  走过上房廊下,丫环们都站起来了。玉钏儿悄问道:“二奶奶,是我姐姐送你回来的么?”宝钗道:“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玉钏儿道:“我早上梦见金钏儿姐姐回来,说了好些话,她还赶着瞧我妈去。敢则她们那里也有很大的园子,比家里还热闹呢。”宝钗、湘云进去,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先问贾母,又问宝玉。宝钗道:“老太太和宝玉都好,宝玉带话给老爷、太太请安。他上次带回来的丹药,请太太劝着老爷务必吃了才好。”王夫人道:“我劝过多次了,老爷总不大相信,可怎么再说呢?”

  又向湘云道:“大姑娘,你也研究过道书,到底那仙丹是用什么配制的?”湘云道:“我也没细考究过,若照书上说的,也无非金石草木各样炼成。从先东府里大爷服的丹砂,那是道士们胡乱配的,自然不妥。这是真正仙丹,有福的才遇得着,哪会有什么流弊。”王夫人道:“我吃了倒很好,从前那些零碎病都没有发过。老爷偏说一时见功,久后靠不住的,还许有别的毛病,我也没法子和他分辩。”

  歇一会儿,宝钗等正要退下,王夫人道:“那年老太太八旬大庆,临安伯送的珊瑚如意你记得放在哪里么?”宝钗道:“我仿佛记得放在东楼上,那回上去拿东西,还瞧见它一眼。等回头问那管古董的就知道了。”王夫人道:“明儿康国公老太太生日还短一色礼物,想把它凑上。问丫头们都不接头,一问摇头三不知,叫人瞧着怪可气的。”宝钗笑道:“平儿这一走如同去了一把总钥匙,什么人都摸不着门。好在这些东西都有册子的,就不在古董册子上,也在各色如意一起,决丢不了。”

  说着便同湘云回园。一面传管事们寻找如意,一面吩咐莺儿替蕙哥儿预备饭食水果,送入静室。那天贾蕙直做到三更以后,三文一诗,方才脱稿。宝钗怕他过于劳神,亲自到静室里,催着去睡。贾蕙只得遵命,到枕上还惦记着文章,一夜也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起来,赶着收齐了,送与代儒。代儒带上花镜,从头看起,看一遍赞美一番,浓圈加批,写了许多好话。过两天又另出了五个经文题,也是照此办法。贾蕙注疏颇熟,又用些新鲜词藻,那文章更做得典丽堂皇。代儒试了他两回,见其实在可中,便在贾政面前力劝去报名应考。贾政只说道:“小孩子发达太早也不是好事,让他多读两年书吧。”

  直到六月底,北静王在朝里遇着贾兰,问起蕙哥儿念书如何,贾兰道:“舍弟早已完篇,家祖因他年幼,未许应考,还在家塾读书。”北静王道:“政老也太拘执了。儿孙功名迟早,自有定数,岂可故意阻他上进。”贾兰退朝,从海淀赶回来,回明此事。随后北静王又打发长史来,再三力劝,贾政不得已方才允许。荣国府中上下人等登时便忙碌起来。又要取结报名,又要送考录科。李纨捡出贾兰的旧考具,送给贾蕙。在贾府局面岂在乎购置考具之费,原为取吉利的意思。宝钗收下,仔细检点一番,只雨衣油布多年搁置,沾渍损坏,必须另置,余者略经修整,均尚可用。

  忙中易过,转眼便是试期。又忙着租凭小离,预备场食。王子胜送的是枣糕棕子,薛姨妈送的是湖笔两匣,小银锭两个,糕粽各两盘,无非是取早中必中的吉兆。探春却送得脱俗,全是场中可吃的点心小菜。那两天,贾蕙仍在静室中用功,这些事一概不管。王夫人见着宝钗,问起蕙哥儿每日饭食茶果,是什么人送去,总要派个妥当人才好。宝钗道:“这一向都是莺儿管的。莺儿自小跟我,性情比谁都稳重,交给她尽可放心。”王夫人道:“这么着也好,我先想起袭人,年纪大点,人也老成,想叫她服侍呢。”

  宝钗道:“袭人手里有好些针线活,近来她有些弱症,吃着药呢。还中莺儿妥当。”王夫人道:“既是你深知,当然不会错,就是这么着罢。”到初七那天,宝钗赶忙挑选家人们老成可靠的,跟贾蕙去,专管专场接送。又加派李贵、焙茗,吩咐他们二人格外留神,谨防失闪。一面料理带去的东西,拿起这个,又怕漏下那个,正忙得六神无主,丫环们回道:“蝌二爷来了。”

  原来薛蝌也因贾蕙年幼,初次应考,不甚放心,亲自来此看看。听宝钗说到临场拥挤,分外担忧,便说道:“姐姐不用着急,我衙门里横竖是挂名官职,到不到不吃紧,等我送外甥去。每次进场出场,我亲自去照料,姐姐总可以放心了。”宝钗自甚感激说道:“舅舅肯这么照管他,那还有什么说的。只是叫舅舅太受累了,我也过意不去。”薛蝌笑道:“又是外甥又是娇客,这不是应分的吗。只盼他高高地中了,咱们家出个状元女婿,也壮壮门户。”宝钗道:“但愿依舅舅的金言就好了。”

  薛蝌看着宝钗将物件检齐,交与家人们带去。又说道:“天已不早了,早些到小寓里,一切都从容,我们就走吧。”宝钗命贾蕙谢了舅舅,又往贾政、王夫人处告辞。贾政只吩咐一出场,先把文章稿子带回来。王夫人却叨叨絮絮,叮嘱了好些话,贾蕙都笑应了。然后回至怡红院,辞别宝钗。宝钗就象要远别的一般,拉住他恋恋不舍。还是薛蝌催了两遍,方放贾蕙跟着薛蝌同车而去。宝钗送到内仪门外,看他们上车走了方回。

  自从贾蕙决定进场,宝钗终日忙碌,直到此时方才停妥。却又添了种种牵挂,心中不得空闲,又因中秋节近,还要打起精神料理应节琐务。一日在仪事厅上吃过中饭,和李纨说些闲话。莺儿慌忙走来道:“姑娘,刚才那院里婆子来说,姨太太摔了一跤,姑娘还不瞧瞧去么?”宝钗不免吃了一惊,忙问道:“摔得怎么样了?”莺儿道:“那婆子向来耳背,我问她也说不明白。”

  宝钗连忙别了李纨,即同莺儿从园中便门过去。走进院子,宝蟾迎出来道:“姑奶奶这程子可累着了,今儿倒有空回来。”宝钗忙问道:“我听说太太摔了,是真的吗?”宝蟾道:“太太早起到佛堂去烧香,被青苔滑了一跤,倒没摔着,在屋里玩骨牌呢。”宝钗听了,心才放下。臻儿打起帘子,让宝钗进去,果见薛姨妈在靠窗书桌上,弄骨牌通五关,已通了两关。

  见了宝钗,笑道:“我正要找你呢,你倒来了。”宝钗问道:“妈妈找我有什么事么?”薛姨妈道:“我早就想趁那边园子里挂花开了,请姨太太、大太太和你们妯娌、姐妹们乐一天,因为你正忙着,没得倒给你添累。如蕙儿进场去了,你也闷得慌,咱们商量定哪一天好。”宝钗道:“这两天桂花开得正好,妈妈要请客,就是明后天吧,再过去天要冷了。”薛姨妈道:“明儿太匆促,后天家里有忌辰,还是大后天好。算着正是十三,月亮也快圆了。”

  宝钗答应了,又道:“妈妈刚摔了,怕存了筋,还是搀着走走的好,别尽自坐着。”薛姨妈道:“她们蝎蝎螫螫的,你信她们呢,我吃了林丫头给的药,身子轻了好些,一点也没摔着。若是往常还了得么。”宝钗道:“前几天又到太虚幻境,见着她,她说起哥哥的事,柳二爷替求了茫茫大士,把那两个冤鬼都超度了,如今算没有事啦。”薛姨妈问茫茫大士是谁,宝钗道:“妈妈忘了么,就是送金锁给我的那个癞和尚。如今是他们的师父。”薛姨妈叹道:“你哥哥一生好交朋友,交的那一帮,都是酒肉弟兄,只有这位柳二爷真够交情,怎么谢谢他呢。”宝钗道:“他们如今都是神仙了,还要什么谢的,只别忘了人家的好处就是了。”

  薛捷妈道:“他从前就救过蟠儿,那年和尤家三姨儿定亲,蟠儿抵庄拿出一笔钱替他喜事上风光风光,也算报答他的好处。不知如何说翻了,一个抹了脖子,一个出了家,弄得一场没结果。宝钗道:“他们俩如今又团圆上了。”宝蟾笑道:“我们大爷和姓柳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法,一听他出了家,哭了好几场,如今说起还是咳声叹气的。苇塘里那一场打,倒打出交情来了。”说得薛姨妈、宝钗都笑了。

  邢岫烟听说宝钗回来了,也带着兰香到薛姨妈上房。宝钗说起薛蝌亲自接场送场,分外受累,心中甚不过意。岫烟道:“他比姐姐更不放心呢。若不让他去,他哪里肯。”此时兰香也有十三、四岁,越发长得好了。薛蝌自己教她做诗填词,一学就会。又学些琴棋书画,脸庞有些象黛玉,稳重处又似宝钗。

  见着宝钗,赶着叫姑妈,分外亲热。那天宝钗坐到傍晚,方回园去。薛蝌因有应酬,夜深才回。听薛姨妈说到柳湘莲替他出力解冤,更为感激,仿着湘莲小照,捏成肖像,每日清早念完经咒,必得向湘莲像点香拜了三拜,然后出去。虽近傻气,却是知恩报恩,也见得他的血性。此是后话。

  却说宝钗回至怡红院,秋纹、碧痕等问知薛姨妈没有摔着,都觉希奇。说道:“上年纪的人最怕摔跤,姨太太是有仙佛保佑,将来还有大福气呢。”正说着,莺儿回道:“蕙哥打发焙茗回来取衣服,这是带回来的禀帖。”宝钗一面命秋纹检点衣服,交焙茗飞马带去,一面拆封细看。内中有给宝钗的,有给贾政的、王夫人的,还附带头场的三篇文章,一篇试帖。首题出的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正是贾蕙窗下做过的,场中默想一番,也还记得。转念初次入场便直按旧作未免近于欺君,决计另作一篇,专从“而可大受”那“而”字着眼,另两股便是从夹缝中切实发挥,通篇也做得十分饱满。宝钗打发秋纹送上去。

  刚好贾政从工部衙门回来,看了禀帖,与他意思正合,不禁点头。又取出文稿、诗稿细看一遍,只拈髭沉吟,不发一语。王夫人只道是文章做得不好,忙问道:“老爷看蕙儿的文章尚可望中么?”贾政微笑道:“中不中是命里注定的,他初次出考,能做出这样文章还算不离。”王夫人听如此说,知道贾政不轻称赞的,也甚欢喜。一时丫头们回道:“二门上传话,外头有个甄大爷求见。”

  贾政便出去看甄宝玉,随将贾蕙场稿带给他看。甄宝玉从头看了一遍,道:“这头篇已经探骊得珠,二三篇也迥不犹人,近科闱墨中,还没有这样高手。据小侄看,是要中元的。”贾政笑道:“世兄未免谬奖,他年纪还小,出去观观场罢了。”甄宝玉道:“小侄今天来,正要替文孙执柯,就是敝衙门的徐尚书,有一位最小的小姐,今年也十五岁了,模样性情都好,仰慕府上的德望,要想仰攀。还说起他先代指挥公,就是国公爷的门下,彼此本有渊源。小侯想两边门户相当,子女又好,倒是难得的亲事,不知老伯大人意下如何?”贾政道:“徐府上的家风我们素来都知道的,却是很好。只是蕙孙和薛家二世兄的姑娘,自小就定下了,世兄替委婉回了罢。”

  甄宝玉笑应是是,又道:“小侯还有下情,冒昧上渎。目下陵工上正在派人,求老伯大人栽培,派小侄去历练历练,也好混个保案。”贾政道:“目下监督已都派了,此外也许有用人的地方,且瞧罢咧。”甄宝玉连忙称谢。贾政又问:“尊翁任上有家信来没有?近来都好吧?”甄宝玉道:“前天才有信来,家父近来还好,倒是家母在那里水土不大服,时常有些小病痛。明年还打算来京城住住呢。”又坐了一会儿,因要赶城,便匆匆告辞而去。

  那两天贾政、贾兰的门生和部里司官们来此拜节的络绎不绝,贾政吩咐一概挡驾,闲时无非看书下棋消遣。王夫人虽说不大管事,到了节下,一切节礼、节帐也不免要查查问问。到了十三早起,接到贾蕙二次出场的禀帖,心中颇为惦记,问了一回牙牌数,占的是:

  大开围场,射鹿得中。

  顾盼自喜,中必叠双。

  心想这卦当然是个好卦,只中必叠双不知作何解释,难道一个人会中出双科举人不成?继而又想或许是来年联捷之兆。正在捉摸,只听得廊外一阵说笑之声。丫头们接了薛姨妈进来,邢岫烟和宝钗都跟随在后。原来薛姨妈约定今天请客,一早同岫烟入园,先至宝钗处说了一回话,然后同至王夫人上房。她们老姐妹也多时不见,王夫人迎出,笑道:“姨太太轻易不来,来了就要破费。”

  薛姨妈道:“我哪是请客呢,一则自己人借此聚聚,二则我也出来散散。这一发子时令不好,家里常有病人,若不然,早就看姨太太来了。”王夫人道:“我也是心里不静,就是蕙儿进场又要去考,又不许他去考,来回地拉锯,这几天才塌实了。”薛姨妈问贾蕙场中文章如何,王夫人笑道:“那甄世兄还说他要中元呢?这些闲话哪里做得准呢?”

  一时李纨、惜春、湘云来了,薛姨妈瞧见惜春,便笑道:“嗳哟!我的姑娘,你真是有主意的,万岁爷请你也请不去。”湘云笑道:“万岁爷请不去,姨太太一请可就来了,到底是姨太太面子大。”正笑着,邢夫人、尤氏、探春、宝琴也都陆续来到,大家又连忙让坐。探春道:“这一向也没得瞧姨妈去,只为有了两个小孩子拖住了,一天也走不开。姨妈倒比先更硬朗了。”

  薛姨妈笑道:“姑奶奶那可不敢劳动你,你一出来跟着那么些人,把我那小屋子还挤破了呢。”尤氏笑道:“姨太太如今是老封君了,还是这么好说笑话。那回我们小孙子抓周,请你老人家,怎么没赏光哟?”薛姨妈道:“那两天正赶上蝌儿媳妇不舒服,家里没人照管,我干着急也没办法,吃伯夫人一顿饭,也得有造化呢。”邢夫人道:“姨太太还是爱操心。如今你也是老太太分儿,正该享享福,玩玩乐乐才对。”薛姨妈道:“我哪有你们那福气,若是香菱在着,我也多个帮手。”说罢微叹。宝钗道:“园子里缀锦阁上预备齐了,妈妈请太太们到那里赏桂花去罢。”

  薛姨妈便请邢夫人、王夫人等一同入园,不知那里有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感侠肠隔生续鸳偶 播佳话踵武掇蟾香

 

  话说薛姨妈邀同邢、王二夫人坐了竹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到了山坡一带,那些挂花都开得一团一团的,老远就闻见浓香。尤氏、李纨、宝钗、探春等从花下走过,只见金英糁圣,钿粟堆林,更觉醒心眩目。直至缀锦阁下,王夫人等下了轿,扶着小丫头,同众人上去。此时天宇秋晴,四望高爽。宝钗、宝琴、岫烟等倚栏眺望,见蜂腰桥处一带梨树已有些红叶,远处西山一抹,正似澹扫眉峰,不觉就看住了。尤氏、李纨却陪着薛姨妈和邢、王二夫人,坐着说些闲话。

  探春、湘云站在那西边廊子上,探春见左右无人,悄问道:“刚才宝二嫂子说二哥哥替你到地府找人去了,多咱才有信呢?”湘云道:“这哪里说得定,知道找得着找不着?就找着了,也不过象珠大嫂子到那里见一两面,不是多此一举吗?”探春道:“只要找着了,二哥哥总会替你们想个长久的法子,不然也不费这么大的事了。”湘云道:“就算二哥哥好意,留他常住在赤霞宫,又算什么呢?我想倒不如找他不着,也就死了心了。”探春道:“你是想得太深了,究竟还是找着的好。”正说着,只听宝钗说道:“饭都摆齐了,专候着你们俩呢,别尽着说梯己啦。”

  二人笑着回身进阁,大家就坐。席间肴馔全是那年老人喜吃的,大件如玉兰片炖野鸡、荷叶粉蒸鸭、东坡肉、西湖鱼都甚可口。邢夫人道:“到底姨太太会调度。”薛姨妈道:“我哪会弄这些,都是宝丫头调度的,也未必好,不过换换口味罢了。”王夫人道:“姨太太前两年就要请我们赏桂花的,今儿才算吃着了。”尤氏笑道:“姨太太也不是省钱,就为事情多混忘了,我替你老人家出个主意,一年打算请几回客,把钱先交给我,到花开的时候,我替你预备好了,请你来做个现成主人。你若不来,我们大家吃了,也一样谢你。”

  探春笑道:“姨妈就放心交给你,我们还不放心呢。若你把钱掖起来,到时候总不提起,姨妈本就好忘,我们也不便尽着催你,仍旧还是吃不着。不如交给我们,大家管着倒妥当。”尤氏笑道:“若交给你们更不妥了,你轻易不肯回来,到时候哪里找你去,就是到提督衙门告上太太一状,提督大人又是怕太太的,还不要办我们的诬告么!”说得大家都笑了。那天并无外客,众人放怀谈笑,十分欢洽。只惜春另就几样素菜,胡乱吃罢,先自回庵。一时席散,薛姨妈高兴,又邀着邢、王二夫人在园中逛了几处,直至天晚方去。

  宝钗另备晚饭,留下岫烟、宝琴、探春和湘云,在凸碧山庄看了一回月亮。那里居高临下,看下去银海通明,楼台如水,大家在敞厅倚栏坐下。探春道:“咱们几次想要聚聚,总没得凑上。此番赏月,倒是无意得之,世间事哪由得人呢?”湘云道:“在世上难得的就是一个闲字。咱们小的时候地根儿就没事,只想法子玩,怎么玩都是有趣的。如今就是抽空儿玩玩,也不是那个味了。”宝钗道:“也不要那么想,有得玩且玩,有得乐且乐,即如今天晚上月亮这么好,咱们几个人又凑到一块儿,这就是白捡了来的。若再嫌美中不足,那不是自寻烦恼么?”

  岫烟道:“姐姐近来见解更高了,倒像是得过道的。”宝琴道:“世界事不过如此,能够见得透,自己舒服些。你姐夫今年没得差,非常懊恼,在我看着,这点鸡虫得失,又算得什么呢?”大家在月下谈至二鼓,宝钗要留探春、宝琴住下。探春不放心孩子。宝琴因节底下有事,便匆忙去了。

  这里李纨、宝钗也忙着料理过节。中秋那晚上,王夫人吩咐在园中嘉荫堂摆家宴。贾兰、梅氏率同权哥儿、枢哥儿从海淀赶回。勉强凑了两席,一则人少,二则又有贾政在坐,拘束住了。偏又阴云遮月,大家减兴,倒不及十三那天热闹。

  次日便是三场接场之期,王夫人、宝钗一早就巴望蕙哥儿回来,直至下午尚无消息。王夫人又几次打发人去探问,宝钗更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刻也坐不住。眼看天快黑了,王夫人叹道:“到底太小呢,不该叫他去考。”宝钗道:“想必还没有出场,若果真有什么失闪,蝌兄弟总要回来送信的。”正在心焦,忽听玉钏儿大声道:“蕙哥儿回来了。”

  原来贾蕙从垂花门进院,廊子上丫环们先已瞧见,都像见了凤凰一样。宝钗听见,忙道:“还不快进来呢!”贾蕙紧走几步,赶即进房,见王夫人正在榻上,秀鸾在捶腿,宝钗站着说话,连忙上前都见了。宝钗又是喜,又是气,说道:“怎么弄到这时候,人家早已都出来了。”贾蕙道:“他们对策都是抄抄凑凑,还有一大半对空策的。我五道都做的骈体,每道有七百多字,写起来可就费工夫了。”王夫人道:“你没出场,那些小厮们也该带个信回来,省得家里着急,怎么也没有一个贴心的?连打发去的人,也没有回信,要他们做什么呢?非重重地捶他一顿不可。”宝钗道:“哥儿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太太也不用生气,等我传给管事的,申饬他们就是了。”

  玉钏儿打上脸水,服侍蕙哥儿洗了脸,又在荣禧堂摆上接场酒饭,把李纨、湘云都请来同吃。少时贾政从外书房进来,问知蕙哥儿五道策都做的骈体,颇有失望之态,说道:“你这要好的心太过了。横竖中不中在命的,也不用懊悔。”贾蕙听了,一团高兴顿时冰冷,倒是宝钗见贾蕙平安出场,只有欢喜,还顾不到科名得失。

  晚上贾蕙随同宝钗回至怡红院。宝钗略问场内情形,便催他去歇息。自己同莺儿说了一回闲话,也就收拾睡下。因白天过于劳神,翻来复去只睡不着。刚在朦胧之际,忽见晴雯进来请安道:“奶奶好啊!林奶奶打发我来送信,那史姑爷找着了,秦大爷同着他来,也住在咱们前院,请奶奶告诉史姑娘,约好了哪天同去,我再来接。”宝钗道:“林奶奶怎么没来?”晴雯道:“她原说要来的,因为老太太请那些仙女在园子里聚会,林奶奶和凤奶奶正在陪客,此刻还没有散呢。”

  宝钗道:“你回去和林奶奶说,我跟史姑娘商量定了,一起到你们那里去。这条路我走惯的,你也不用接拉。”又道:“晴姑娘,你难得回来一趟,不到家里去瞧瞧么。”晴雯笑道:“奶奶您不知道么,我那姑表嫂子早已故了,哪里还有家呢?我倒想见见袭人!看她有什么睑见我!”宝钗道:“晴姑娘,我倒要劝劝你,袭人也算栽到家了,现眼在咱们手里,何必还跟她过不去呢?”晴雯道:“奶奶这话也对,我决不损她,只要她见了我,也就够悔的了。”

  宝钗又道:“这院子里的海棠,二爷说是应在你身上,果然这两年你好了,它也好了。如今长过了房顶,你走过瞧见了没有?”晴雯笑道:“我哪里配呢?还得算应在二爷身上。二爷出了家,又成了仙回来,不是和死去重活的一样么?”歇一会儿又道:“奶奶歇着吧,我去看看海棠和我住的那间屋子。”说着便自去了。

  宝钗一觉醒来,听得四壁秋虫啾唧不绝,窗子上正照着满满的月光,那半明半灭的银灯,已黯然无光。想起梦中晴雯的话,深替湘云喜慰。又想湘云若到了那里,不肯回来,倒是一件为难的事。正在胡想,只听见后房里袭人从梦中哭醒,还在哽咽。因念袭人只走错了一步,便弄得荆天棘地,生死两难,她也是太虚幻境册子上的人,将来若到那里归册,作何安置呢?又算到宝玉房下,在那边已有七人,这里莺儿、秋纹、碧痕,也有金屋之约,目下只苦了一个袭人,一个柳五儿。从前也都在宝玉心上的,何妨把她们添上,足成十二金钗之数。此事只可慢慢地和颦儿商量,想来想去不觉重又睡着。

  次日醒来,已近已牌时分。莺儿过来服侍,宝钗问起蕙哥,莺儿道:“哥儿一早起来,把二三场的稿子找出来,亲自拿到学里给师父看去了。”宝钗看看太阳,知道天已不早,赶忙起来梳洗。

  秋纹回道:“刚才吴新登家的来回事,我叫她到议事厅上去等。”宝钗点点头,一时妆罢,吃了早点,便先至议事厅。那些家人、媳妇们一起一起地回事,有的核对相符,即时发给对牌;有的命他们捡出老帐,再行核对;也有查出弊端,当面申饬的。直到午初,方渐次办完,便抽空去寻湘云,将晴雯回来送信,详细告诉与她。湘云听说当真把林成璧寻着了,又是喜欢,又是惭愧,心中似有多少言语说不出来,只有掩泪饮泣。宝钗道:“我得着这信,很替你喜欢,你哭的是什么?有那些眼泪留着到赤霞宫见着妹夫再哭给他看吧。”湘云本有些咬舌,此次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期期艾艾地说道:“姐姐,姐你不知,我我我心心里过不去呢。”宝钗听得倒笑了。

  坐了一会儿,等湘云定了神,才问她决定几时去。湘云道:“姐姐几时去,我总随着。”宝钗笑道:“我这十天半个月还不打算去呢,你可别着急。”湘云脸又一红,宝钗不忍再和她取笑,便与约定明晚准去。问知惜春尚在念佛,说道:“我还有事呢,不等四妹妹了。”忙即回怡红院去。此时贾蕙已从学里回来,宝钗问道:“你师父看你那稿子怎么说法?”贾蕙道:“师父倒说很好,还说庚寅那科有个姓俞的中第六,三场骈体策都刻了闱墨,那也不算毛病。”宝钗道:“那也看遇着什么主考,挑剔不挑剔罢了。”

  贾蕙又问道:“今儿吴尚书请爷爷和兰大哥,到宝禅寺赏桂,还叫带我去呢。”宝钗道:“你兰大哥有空么?”贾蕙道:“这两天圣驾回宫办事,兰大哥也家来了。”宝钗忙命袭人捡出贾蕙出门的衣服,服侍他换上,去见贾政。祖孙三人分乘车马,出城向锦秋墩宝禅而去。那天吴尚书也只约了几个至好,大家即席赋诗,连寺中方文诗僧妙明也做了。

  贾蕙年纪最小,吴尚书推他所作为众人之冠,笑对贾兰道:“兰世兄向来早达,这位令弟将来发达比你还要早呢。”贾兰道:“早达原是好事,我倒恨侥幸太早,一入仕途,就没工夫再做学问。”吴尚书又引众人去看了唐碑、明碑,还有两棵白皮松,大可合抱,据说是金朝留下的。大家在树下徘徊许久,方回至客堂。随后又摆上素斋,吃罢各散。贾政等回至荣府,天已擦黑。

  次日又是定国公诰命请客,王夫人带着尤氏、李纨、宝钗都去了一日。那里也有一班小戏。宝钗晚上回来,已甚疲倦,忙打发莺儿将寻梦香送与湘云,自己歇了一会儿,静中入定,便带着湘云生魂,直赴太虚幻境。刚至牌场前,晴雯、麝月已在那里迎候。一路说笑,早到了赤霞宫。宝玉、黛玉、凤姐诸人都在贾母处,贾母含笑向湘云道喜,说道:“我只听说云丫头的姑爷怎么漂亮,总没见过,这可见着了。人都说宝玉长得俊,哪里比得上他呢?怪不得云丫头刚过门那几天那么高兴。”凤姐笑道:“一句话,到老祖宗嘴里说出来又大方又有味,这话若是我们说,又像和云妹妹取笑了。”

  黛玉笑道:“云丫头,你该怎么谢谢我呢?我也不要你别的,只把你对待妹夫的样儿十分里拿出一分来对待我,就得了。”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湘云窘住了,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只是羞涩地笑。贾母笑道:“云丫头的嘴向来不让人的,怎么一喜欢变成哑巴子了。”凤姐笑道:“咱们若和她讨便宜,只有今儿合适,越说她她越喜欢,你看她那小嘴喜欢地都合不拢了。”说得湘云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宝玉道:“我去把史妹夫请进来吧。”贾母笑道:“你好容易替他们安了家,还不叫你史妹妹家去瞧瞧么?你只知会妹夫一声,叫他在家里候着。”宝玉听了自去。

  这里凤姐向贾母道:“老祖宗,这个差使交给我吧,包管办得漂亮。”说着便赶忙料理起来,点了两只龙凤宫烛,烧上一炉安息香,都叫侍女们捧着,又叫珊瑚、翡翠二人拿着红纱灯,晴雯、麝月、紫鹃、金钏儿四人拿着红明角喜字灯,分队前引,芳官、藕官吹着细乐,自己和鸳鸯分左右,将湘云搀起,向前院缓缓行去。

  宝钗、黛玉、迎春、尤二姐也跟在后头去瞧热闹。行至前院,宝玉已在东边月亮门外等候,引大家转过一层院落,另有个小小的庭宇,院中也栽些花竹,北面五间正房,三明两暗,套过去还有三间书房。湘云此时也似新娘子一般,听人架弄。一路宫灯、细乐将她送至闺房,林成壁照例回避了,躲在书房里。凤姐和众人笑着回来,只留宝玉在那里送房。贾母见了凤姐笑道:“你这差使真办得不错,也要热热闹闹,像那么回事才对。”凤姐笑道:“老祖宗没瞧见姑爷那个样儿,躲在小屋里龇着嘴只是笑,还偷眼看我们。我瞧着他怪逗乐的。”

  黛玉笑道:“我们这送亲的可苦了,一路跟得去,也没有轿子坐。”凤姐笑道:“提起轿子来,我倒忘了,该拿老太太的藤轿子抬着她去,那才有趣。”正笑着,宝玉带笑进来,凤姐问道:“他们一对说话了没有?”宝玉笑道:“我在那里逗着云妹妹说话,只是不肯说。我说要等着云妹妹说一句话,我才走呢,后来逗急了,她说了两句:“宝姐姐来了,你还不瞧瞧去。‘我才笑着回来了。”

  贾母笑道:“你们简直是闹新房,哪是闹旧房呢?”又和宝钗说些家常,问知蕙哥儿乡试文章做得甚好,心中颇喜,说道:“你放心,这孩子将来必定有出息的,只看兰儿便是榜样。”黛玉道:“夜长了,老太太不用些点心么?燕窝粥、栗粉粥都预备下了。”贾母道:“我倒不觉得饿,也要睡了。宝丫头大远地来了,你们三个人也早点歇着罢。”凤姐笑道:“我来和鸳鸯姐姐,照样儿再演一出好不好?”黛玉笑道:“免劳吧,总有一天琏二哥哥来了,咱们才演好戏呢。”说着大家退下。

  晴雯、麝月尚在西屋里等候,听见他们要走,忙即出来,分搀钗、黛二人入园。宝玉一路跟随说笑,到了留春院坐下,黛玉问起蕙哥儿考试之事。宝玉道:“问什么,反正他是必中的,也不过同我一般高下。”宝钗道:“你真有前知的份儿么?我瞧你这个样儿,总不像个真人。”宝玉道:“真人不露相,若教你们凡眼看出来,还能算真人么。我再说一句,他将来比我强多了,是个状元宰相的命,可惜只中了半个状元。”黛玉笑道:“可见是胡说了,状元就是状元,哪里有半个的。”宝玉道:“你不信,明年就见分晓。”

  宝钗知他语有先机,也不深问。又谈了一会儿,黛玉笑道:“既是仙人,请到那边丹房里去吧,我们肉眼凡人不敢亲近。”宝玉笑道:“仙人要去,你们也留不住,仙人要来,你们也挡不住。若不乖乖听仙人的,只要念几句咒语,叫你们自己把上下衣服都脱光了,叫做红娘自脱衣,那才要你们的好看呢。”宝钗笑道:“这哪象仙人说的话,连我也不信了。”宝玉笑道:“信不信在你,仙不仙在我。”大家笑了一阵,随即收拾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起来,草草梳洗了,便要出去。黛玉道:“什么事这么慌张?”宝玉道:“柳二哥等我去修理飞船呢。”宝钗一把拉住道:“你见了柳二爷,告诉他我哥哥非常感激。如今塑了他的像,每天朝着烧香磕头,这一点傻心,也要叫柳二爷知道。”宝玉笑道:“他早就知道了,还用说么。”说着径自出去了。这里钗、黛二人谈些琐事。宝钗说起湘云夫妻如何安顿,黛玉道:“依他的意思,就请史妹夫常住在这里,眼下云儿只管来来去去,等他百年满了再说。若不嫌委屈,就和柳湘莲、秦钟一样,长久住下,有何不可?”

  宝钗道:“云儿是个有心眼的,她说一个人靠着人家,两个人还是靠着人家,怎么说得过去呢?”黛玉道:“那是世俗之见,仙家倒不论的。你看那柳湘莲何尝不是散仙,如何也在此间打混。况且史妹夫既脱鬼域,度入仙班,将来或阙清都也未可限量。云妹妹向来豁达的,怎么忽又如此沾滞。”宝钗又提起袭人、柳五儿之事,黛玉道:“五儿呢,还有商量。他和袭人恩义已绝,我提过多次,总不答碴。这种事也不能勉强的,若凑足金钗之数,我倒另想了一个人,就是从先在怡红院的春燕,但不知她嫁了没有?”宝钗道:“我听说春燕跟着她妈过苦日子呢?若找她也还容易。”

  黛玉道:“姐姐先把春燕和五儿拨到怡红院,将来就好办了。你连一个鹦哥还找了回来,何况她们旧人呢?”宝钗道:“那鹦哥真可爱,这一向都是莺儿亲自喂她,只可惜带不过来。”黛玉道:“姐姐又傻了,多少人都带得来,那有带不来的鸟儿。”宝钗这才恍然觉悟道:“下次我带来给你。”一时妆扮完了,同上去见贾母。

  贾母正和湘云说话。黛偷眼瞧湘云,果然春回眉黛,意态不同,便向宝钗挤挤眼睛,彼此微笑。湘云见了她们,微带羞涩,只站起含笑无语。贾母笑道:“今儿是云丫头大喜的日子,我算是她娘家人,替她办几桌喜席,把里里外外这些人都请上,连香菱、妙玉、秦、柳两家也别漏了。林丫头就替我办去,你看在哪里摆席合适呢?”黛玉道:“若人多了,只有涵万阁、结霞山馆两处宽绰,老祖宗看在哪里好?”贾母道:“就在函万阁吧。咱们等一会儿坐船过去。”又道:“凤丫头呢?怎么没来?你若忙不了,叫她帮着你。”

  黛玉答应了,刚好凤姐、尤二姐走进来,黛玉笑道:“姐姐,刚才老太太派了咱们俩替云妹妹办喜酒,这些事我不大在行,可全仗你了。咱们也得办得像样,别叫云妹妹撇嘴。”凤姐笑道:“昨晚上送房,今儿办喜酒,咱们索性连喜果子、红蛋都办全了,省得多费一道手。”宝钗笑道:“好好的事,到你们俩嘴里就说到歪里去了。云妹妹今儿怎这么老实,也不撕她们的嘴。”尤二姐笑道:“人家替她忙活了这些日子,说几句俏皮话,大家笑笑还不是该当的么?”凤姐、黛玉下来,便忙着分头料理。又要布置屋子,又要点菜备席,又要各处请客。忙到下午,一切齐备,赶即坐船来接贾母。

  贾母从上房坐小轿子,至香胜亭换船。鸳鸯、翡翠搀扶进舱,凤、黛二人陪着说笑。一路水光花气,迎人生爽。船到小琼华,宝玉、宝钗和迎春、香菱、智能、尤氏姐妹都在柳阴下迎候,只不见湘云。贾母问道:“云丫头呢?”尤二姐把湘云推向前,原来在众人背后躲着。宝钗、黛玉等不由得都笑了。妙玉只在阁下等候,见了贾母,也有一番谈叙。宝玉引贾母先至廊间坐下,看了一回景致,方才进屋入席。贾母席上,是迎春、香菱、尤三姐陪坐,湘云坐了主位;凤姐、尤二姐、宝钗、黛玉、宝玉另坐了一席。

  鸳鸯却和晴、鹃、麝月、钏、芳、藕、四儿等另在花格子外三间西厅,摆了两席。妙玉、智能都吃素,另备素斋。林成璧、柳湘莲、秦钟的席只摆在廊外。宝玉在席上吃些果食,便往廊外招呼成璧、湘莲诸人,一时又到西厅,和晴、鹃等打趣取笑。贾母嫌席上不大热闹,把鸳鸯叫来行令。先用喜字飞笺,香菱起令。香菱想了一回,瞅着湘云念道:“喜则喜你来到此。”自己和湘云各饮一杯。大家都道:“这句说得真巧。”底下轮到湘云,却想不起曲句。

  那桌上尤二姐笑道:“我替你说了罢,喜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宝钗笑道:“云妹妹这两天真有这个意境。”湘云道:“句子是有了,这喜字还在我身上飞不出去哟。”贾母笑道:“原是你的喜,别人怎么安得上?”鸳鸯瞅着尤二姐只管笑,尤二姐一诧异,才想起牡丹亭原句是,“等”字不是“喜”字,不觉脸上飞红。幸亏湘云接着道:“我也想出一句,‘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数那喜字飞到尤三姐,尤三姐故意不肯喝,大家一阵起哄,才岔过去了。随后尤三姐喝了门杯酒,念道:“非是俺辞家喜浪游。”飞到贾母,贾母举杯饮了,也是想不出句子。

  鸳鸯替说道:“可喜那路接仙源近。”数去恰是迎春,迎春拿起杯子,正在凝思,只听贾母道:“曲子里带喜字的太少,咱们另换个省心的吧。”凤姐另取一个牙筒,送到贾母席上道:“老祖宗改这个吧。”原来每根筹刻着一句唐诗,并各种饮法。大家推贾母起令。抽出一根,是“‘鹦鹉前头不敢言’私语者饮。”迎春正和香菱说话,鸳鸯捉着,强迫二人都喝了。

  紧接着迎春抽的是“‘媚眼偷看宿鹭窠’旁视者饮”,遍看座中,只尤三姐正向廊上偷看,也捉住她喝了一杯。香菱接过牙筒,摇了几摇,掉下一根,看那诗句是“‘落花时节又逢君’久别重逢者饮。”笑道:“这正该云姑娘喝了。”鸳鸯将湘云门杯斟满,湘云本不怯饮,举杯饮尽。

  随后尤三姐抽了一根,是“‘春色满园关不住’离座者饮。”香菱刚站起要往那席上和宝钗说话,被鸳鸯拉回来,迫着她喝了。底下轮到湘云,湘云笑道:“等我抽个好的。”抽出一看,脸先红了。大家看是“‘洞房昨夜停红烛’新婚者饮。”都笑道:“这正是好的,除你还有谁呢,快喝吧。”湘云道:“新婚两字总合不上。”

  凤姐走过来,笑道:“就连你从前算上,也不过两个月,还得算新娘子呢!”一面将酒斟满,送到湘云唇边,说道:“喝这杯早生贵子,白头到老。”湘云仍不肯喝,被她灌了大半杯。鸳鸯将牙筒递与贾母,贾母道:“算由我收令吧。”信手抽出一根,是“‘善能月魄羞难掩’脸红者饮。”湘云本有几分酒意,又连灌两杯,此时两颊飞红。鸳鸯又强她干了一杯,方罢。贾母微倦,便扶着鸳鸯走到暖阁,向小炕上歪着。众人散坐说笑,也有在廊下散步的。

  一时夕阳渐下,彩霞满室,半轮皓月已从东山渐渐飞起。黛玉又请贾母和众人入席用饭。贾母只吃了半碗八宝莲子粥,叫鸳鸯去看了船,先回去歇息,凤姐、尤二姐都跟随去了。这里众人仍坐廊看月,妙玉向来和湘云最好,同倚栏角深谈。妙玉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如今也有了家了。”湘云道:“我哪里敢做此想,全亏得宝哥哥、林姐姐,费尽回天之力,居然给办到了。可是从前心里头已成了槁木寒灰,此时一线春回又添了许多的酸苦辣,别人哪里知道呢?”妙玉道:“就我得返此间,也深叨宝公之惠。据警幻说他本是补天灵石转世,所以有此神力。此话倒可以共信的。”

  正说着,黛玉凑了过来,湘云等便将话截住。黛玉向妙玉周旋一番,又向湘云道:“宝姐姐家里有事,今儿晚上就要家去,你两边都是闲住,又难得来的,索性多住两天再去,我这里有人送你。”湘云正合心意,却故做从容道:“也好吧。”黛玉又道:“你有什么话带去没有?”湘云道:“也没什么话,只叫翠缕留神看守,别大意了。”黛玉道:“这层尽可放心,宝姐姐先回去,一定照应得到。”

  宝钗正和迎春、香菱等闲谈,黛玉转身过去使将湘云的话告诉与她。见廊下成璧、湘莲诸人已先散了,宝玉也不在这里,同侍女们,方知宝玉、湘莲酒后高兴,往芳草坪去比剑。尤三姐要拉香菱去看,香菱不肯,自和迎春一路回去,钗、黛二人也便分路回留春院。歇了好一会儿,将要卸妆就寝,宝玉方才回来。

  黛玉故意说要将袭人、五儿凑成金钗之数,宝玉不敢与黛玉争执,只闭眼装睡,不答一言。还是宝钗说出实话,找的是五儿、春燕。宝玉方有笑容,说道:“很好的一件事,为什么你们单要呕我呢?”次日仍是五更即起,宝玉因宝钗单身独返,不甚放心,又打发晴雯送至荣府。

  其时天已微亮,宝钗又找补了一觉,然后起来,先至拢翠庵寻惜春。惜春闻知湘云之事,微笑道:“二哥哥只知骂那些禄蠢,我看你们都是情蠢,生被这情字结网住了。”宝钗道:“你这话未免近于偏激,佛家拈花微笑也未必是无情的,只看这情用得正不正罢了。”坐了一会儿,又到湘云卧室,嘱咐翠缕一番,方往王夫人处。此后每日总要亲自去看看,或是自己没空,也打发莺儿去探问。

  一连三日,湘云尚无回来消息。宝钗想到湘云究竟是生魂,不比自己吞过仙丹的,若在那里久居不返,难保无游魂夺舍等事,心中甚为担虑。直至第四日,翠缕方来送信,说道:“姑娘醒过来了,请二奶奶别惦记。”又向莺儿道:“昨晚上紫鹃送姑娘回来,四姑娘在梦中还见着她,说了好些话呢。”宝钗又亲自去看了湘云一趟,听惜春说起,果然见着紫鹃,并非入梦,大家叹异。

  时光匆匆,转眼已到放榜之期。那日宝钗起得较晚,刚在梳洗,听得外面一片吵嚷之声,正要打发人去问,焙茗已拿着报条进来。秋纹接过来看了,回道:“奶奶大喜,蕙哥儿中了,还是第七名举人。”原来闱中写榜,先从第六名写起,所以报得最早。

  宝钗连忙至王夫人处道喜。李纨、梅氏也在那里,都向宝钗称贺。只谈到名次巧合,不免怀疑。王夫人道:“我那天问牙牌数,占的是中必叠双,这不是验了么。”宝钗道:“那回见着二爷,他说蕙哥是必中的,和他名次相等,可见什么事都是前定的。”李贵去看榜,直到三更后回来,果然第七名贾蕙,是江南应天府官阴生,这才放心受贺。

  次日贾蕙分具贽敬、门敬,去见各位师门。先见了房师张编修,问起家世,甚替贾蕙惋惜。说到闱中元已十多天了,偏那正主考余中堂是个假道学,因这本是官卷,怕人说他阿谀附朝,故意挑剔五策骈体违式,要归入副榜。还亏得本房力争了好几次,才把第七名卷与元卷互调。

  贾蕙听了,甚为感激,说道:“门生初次观光,蒙老师如此成全,已属万分侥幸。况且先君也中的是第七名,或者此中高下也有定数。”张编修道:“若如此说,中第一倒不如中第七,巧合了家传衣钵,倒成了佳话。”后来又去见各位座师,那三位也是同声叹惜。

  不知那余中堂见了贾蕙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倪金刚膜拜真菩萨 贾探花屈居半状元

 

  话说余中堂在关中,因一时矫情,几乎将贾蕙改成副榜。揭晓之后,方知是尚书之孙,军机弟,又是贾妃胞侄。深恐因此结怨,心中万分懊悔。一见贾蕙名帖,立时请见,非常礼遇。先称赞贾蕙文章如何沈实,经策如何博学,一见便知是饱学之士,不料如此英年,将来更未可限量。又道:“北榜解元,向来不利,从没有到过八座的。近几科中的都很少,此番名次稍屈,正望你步青云,贤契要领会这层意思。”贾蕙也知他是极力描补,只有说些感激的套话。

  余中堂又领他去见师母,那师母甚悦,因有爱女待聘,一见贾蕙年轻貌俊,忙问:“定亲了没有?”贾蕙回道:“门生自幼就定下了。”师母叹惜不止,说道:“你有个世妹,虽是小老妈养的,相貌性情都还不错,我把小老妈撵走了,一直就带在身旁,倒像是我的孩子。还有他生的一个小子,那就不像人样了。你只看我的面上,不拘同年或是世交里头找一个合适的女婿,若依你老师选去,不定选出什么癞蛤蟆呢。他那眼睛哪里认识人,只会假模假样地装着玩罢了。”余中堂坐在一旁,急得脸上通红,又不敢拦她。

  贾蕙也十分为难,答应她不是,不答应她又不是。只是说道:“门生一定留意。”一时告辞出来,余中堂一路送出。说道:“妇道人家,胡说八道的,贤契不可深信。”将要送至大门,贾蕙坚请留步,方才踱了进去。贾蕙坐车回来。心中想道:“这种人怎么也做了中堂呢?人家说八股无用科举腐败,都是此辈连累的。”过一天又去参谒四家郡王,以及世交爵爷。东安、北静两王最为关切,说了许多好话。

  因贾蕙曾赏六部员外郎,催他分部行走。贾政见是当然的事,自无不允。便由贾政吩咐吏部司官们替他具呈,司裹因是枢堂交派,怎敢延搁,不几天就注册分礼部。那礼部是最冷的衙门,贾蕙本来意不在此,却喜部务清闲,不至妨他用功。堂司各官又全是正途出身,可以得些教益,倒深合他自己的心事。此时正堂便是吴尚书,见面更觉亲热,指示了许多规矩,不久就派贾蕙在义制司帮主稿上行走。使贾蕙也得间日到署,随同印君稿君们练习公事,一面仍在家里做举业工夫,带著练习评卷。代儒对于书法不甚在行,只可由贾蕙退直之暇,分出工夫,替他评校指点。贾蕙天分本高,写到两个月后居然珠圆玉润,更在贾兰之上。

  宝钗此是转得腾出身子,专理家务。这几年荣国府中,因东边荒地全数开熟,原有庄地房产也经过一番整顿,每年进项应付家用绰绰有余。贾蕙此次中举,贾珍于任上寄来二千两贺金,为榜下各项开销之用。核计尚有富余,并未动用公中款项。目下年关将到,宝钗和李纨正在通盘核算,先命管事们分头开出帖子,送到议事厅上以凭钩稽。常时于早晨忙至下午。有时白天不及清理,还带到怡红院,叫莺儿帮助核对。探春偶尔回来,见她们那般忙碌,也只可坐坐便去。因此大观园中梅花盛开,交到腊月又下过几番好雪,只惜春、湘云间或出来玩赏,比起从前联诗结社倒觉冷清了许多。

  这天李纨、宝钗正在议事厅上办事,一帮家人、媳妇们刚领了封牌下去。忽见林之孝上来回道:“包勇从东边回来,要上来叩见二位奶奶。”李纨叫道:“叫他上来吧。”林之孝答应:“是。”随即退下,等一会儿便带了包勇进来。宝钗看那包勇戴着紫羔皮帽,穿着貉皮灰布外套,显得格外魁梧,脸上也晒得漆黑,一进门就向李纨、宝钗跪安道:“包勇请二位姑奶金安。”

  李纨道:“你这两年太受累了,看着倒比先前硬朗。”包勇道:“回奶奶,奴才是劳碌命,一天到晚在地里跑着,什么病痛都没有。一歇下来没病也有了病。”宝钗道:“你这回路上走了多少天?”包勇道:“奴才怕太太、奶奶们惦记,这回还是破站走的,也走了六十多天,今年关外连下几次大雪,载重的大车都走不动了,只可换坐扒犁。赶着到了绥河,从那里往西,倒好走了。”李纨道:“那乌进忠老东西怎么还不赶着来呢?”包勇道:“奴才在女儿河碰着他,因为大车坏了两辆,在那里候着换车。大概三五天也要到了。”宝钗道:“环三爷在东边还安静么?”

  包勇道:“三爷那人也还是长厚底子,交的朋友太坏了。自从娶了这位姨娘,倒很能辖制他,这一向安静得多。有时奴才极力劝戒,也还能听得个几句。有奴才在那里,奶奶们只管万安。仗着包勇这一点血诚,能把三爷感化了。”宝钗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若三爷在那里闹出点小乱子,不但府里的名气要紧,也关着你的老面子呢。”包勇连声答应:“是,是。”

  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套,当面递上道:“这是包勇管的荒熟地细帐,请奶奶细看。有不明白的只管叫奴才上来问,奴才决没有藏掖的。”说完又请了两个安,回道:“奴才主人家宝大爷生了哥儿,奴才还没叩喜呢,这里下去,还要请假去一趟。”李纨道:“你只管去,请什么假呢?”包勇正色道:“这是正理,奴才吃的这府里的饭,怎敢自便。”说罢便随林之孝退出。

  这里李纨打开封套,取出清册来,和宝钗同看。那册子上写的是:

  奴才包勇、焦忠恭叩:老爷、太太、奶奶、小大爷、小大奶奶、哥儿万福金安,新春大喜。谨将承领开垦东边半开及全荒各地,近年垦熟情形及支存钱粮册呈清览。黑岗子至松岗子荒地,从前二熟二成,今全数开熟,计地八千五百垧,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五百两整。

  佟家屯至黑子荒地,从前开熟三成,今全数开熟,计地一万一千垧,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五千二百五十一两整。黄屯子至门头河荒地,从前未开,今全数开熟。计地九千垧,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七百二十两整。

  烧锅屯至马家口荒地,从前开熟四成,今全数开熟。计地一万二千五百垧,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六千五百两整。松树屯子至白琉璃河荒地,从前开熟五成,今全数开熟。计地六千垧,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二千六百五十二两整。

  白家至柳树井荒地,从前未开,今全数开熟。计地七千一百垧,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一百五十二两五钱整。高家屯子至胡家村荒地,从前开熟一成,今全数开熟。计地四千二百垧,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一千七百二十一两整。

  棋子营至狐狸淀荒地,从前未开,今全数开熟。计地一万三千五百垧,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六千四百零二两五钱整。

  以上共得地七万一千八百垧,本年实收银三万一千六百九十九两整,除留牲口喂养,长工工食,及来年春耕用项外,实解上银贰万两整。

  宝钗看完了,笑道:“别看他粗糙,这册子倒开得很细。”李纨道:“那年咱们家闹贼,跳上房去追贼的不就是他吗?想不到他倒有粗有细,又有血性,他还是外家来的,这些根生土长的奴才哪个跟得上,白养活着他们了。”又道:“这册子上倒有焦忠的名字,总没有回来过,那人到底怎么样?”宝钗道:“我上次问过包勇,说那人是忠直一路的,只太小心,又有他老子的倔脾气,和各佃户都处得不大好,只可做做笨活,看看家罢了。”

  李纨道:“就这个数,咱们年下哪用得了。还有乌进忠那一批呢,依我说富余的款项,也是白放着,还该添置些田产,才是长远之计。”宝钗道:“头两年富余的都赎了产业,后来又置了学田,这往后倒可以添买田产了。但是田产也得有妥当人经管,哪里都能象包勇呢?”又谈了一会儿话方散。

  过几天,果然乌进忠也来了,递的帖子还是那些吉利话。除掉各色米粮物品之外,净折钱的是七千四百两。李纨、宝钗因乌进忠原是年老壮头,也传他至议事厅,各人奖励了几句。当下东西两府忙着出去拜年,又添上各衙门的团拜、各科分的团拜、金陵同乡的团拜、贾兰的门生恭请老师,每次俱是戏酒。那戏场楼上还预备女座,专请内眷,都挡着屏风,垂着珠帘。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宝钗、梅氏也去看了两回,那时候新到了一批戏班,叫做春部,编出许多新戏,如《珍珠衫》、《花筵赚》、《西舫缘》等等。又有《上元夫人》的灯戏,《牡丹亭摆花》的灯戏,每次团拜做提调的都要抢着定戏码,交定银,真有风行一时之概。总要看到灯戏完了,方才肯散。

  当时京城地面,还是五营提督和五城御史分管,周提督与各御史和衷商榷,风外城各设侦缉公所,添募了二百名马巡,昼夜侦查,不分区域。抄了几处土匪窠子,捉获匪首,即时正法,连剪径的也无地容身;又添了几十处工场粥厂,安插那些游民,把京师地方整顿得十分安静。新年上周提督又提倡恢复了东华灯市,东华门外一带街市都扎了各式新巧灯楼,临街铺户把楼房收拾出来,垂灯结彩,遍挂纱绢料丝琉璃水晶各灯,预备贵家宅眷借此游赏。还有许多放筒花放烟火的,连绵不绝,真是升平世界,锦秀乾坤。贾府却因家教清严,只在大观园中稍微点缀灯彩,湘芸、宝钗谈起这番灯市,都疑是探春暗中调度。

  过了燕九,探春携带了哥儿、姐儿回来,先至上房和王夫人说了一回话,王夫人留孩子们在上房玩耍,探春带着侍书自往大观园去。宝钗一见了她,便笑道:“你只顾替别人家忙活,九城里弄得这么热闹,家里倒更冷清了。”探春道:“那都是外头闹的,和我什么相干。我不是不想回来,一回来,看着你们一门正经的管家的管家,教子的教子,哪里说到玩的事儿呢?从前云丫头心里还是海阔天空的,如今也添了说不出来的心事,叫我一个人怎么乐得起来?”

  宝钗道:“你说的也不错,云儿这次回来真变了一个人,早知如此,不如不替她找人了。你也别忙着批评人家,人说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就象你唱那十八扯,一会儿穿起八卦衣,扮着诸葛亮,一会儿又要背娃子赶府,那又为什么的呢?”探春正要答言,只听得小丫头从外头笑着进来和莺儿、秋纹不知说了些什么,莺儿等也是一阵大笑。宝钗骂道:“有什么可笑的,这么没人样!”莺儿进来,说道:“刚才跟三姑奶奶来的一个马巡,朝着大门上不住地磕头,还扒在地上叫林之孝打他。林之孝不打,他还在那里苦苦地央求。从来没有叫人打自己的,那人多半是个疯子,我们笑的是他。”

  宝钗笑问探春:“你怎么用个疯子?”探春笑道:“他才不疯呢,你知道这人是谁?就是那醉金钢倪二。”宝钗道:“哪个倪二?我耳朵里从没听见过。”探春道:“这个人也是半混混,从前帮过芸小子的忙,后来他被雨村押起,他家里求芸小子说情,没给说到,他恨那芸小子,就迁怒到咱们家,在外头布散了许多闲话,被都老爷听了去,以至闹出抄家之事。”宝钗忙道:“这个坏蛋,还用得么,正该重办才是。”

  探春道:“你听我说完了,这是他从前的事,这几年自己知道错了。又听得咱们家专门行善,京城里有名的都叫贾菩萨,更后悔的了不得。这回挑马巡,把他挑上,他背地里求长兴,几时太太回娘家,把他带了去,在大门上多磕几个头,求门上爷们重重地戒责一顿,好把这笔帐勾掉。若不然得罪了菩萨就是死了也不得好处托生呢。”宝钗道:“咱们都不知道他这人,谁还和他算帐。”

  探春笑道:“长兴也和他说,你是个金刚,还怕菩萨玛?他说那贾府上人称是贾菩萨,据我看简直是真菩萨。菩萨是慈悲的,哪里还和我们众生计较。只我得罪了菩萨,是自己的罪过,你千万替我求求太太吧。长兴和我说了,我觉得这种人底子还不算坏,只不懂得正道理,也甚可怜,所以把他带了来了。”

  宝钗向莺儿道:“这人能够彻底悔悟,却也难得,你们不要笑他,我看比那赖大、周瑞纵恶欺主的奴才还算有良心的。”又坐了一会儿,探春拉着宝钗同去寻惜春、湘云,谈得甚久。惜春本是冷人,无非谈些闲话。湘云见探春回来,虽也喜欢,却不提起结社做诗之事。倒是宝钗和探春再三订约,等到春暖花开,回来多住几天,大家聚聚。探春也欣然应允。

  此时春寒尚重,秋爽斋太觉清冷,探春只在上房住了一天,便自回去。及至三月初旬,园中桃杏花渐渐开了,宝钗又忙着蕙哥儿去应会试,虽然也是检理考具,预备场食,租赁小寓,还派老成管事的小心接送,究竟下过一场,比上回就放心多了。薛蝌也只送至小寓,并没有那里住下。却有贾兰两个门生同在一处考寓,彼此较有照应。贾蕙素来文思敏捷,每场都早早地出来,第三场不敢再做骈体,只是逐条实对,稍参论断。

  十六那天回到家里,天刚过午,贾政早已看过他头场文章,又送给代儒看了。说道:“还在他乡试闱作之上,那几位师门要了文稿去看,各有批评。都说必定高列,若遇真具慧眼的考官,还有抢元之望。”贾蕙只当是世故捧场,并不在意。在这候榜时期,无非还是间日到衙,带着写写文卷。原可不必细叙,做书的恰好腾出这枝笔来,另叙两个间人。

  却说春燕从怡红院撵了出去,背地里哭过几场,她妈本是个浑人,一心只想往高枝上扒,遭此挫折,不免失望,心里还想寻个好女婿,靠他后半世养活。当时便有贾府小厮荣儿都未成亲,央人来说,春燕的妈还看不在眼里。又有武安伯的公子正要纳妾,有人替春燕做媒。先把她妈说动了,又向春燕絮叨了一大阵,无非劝她趁早打正经主意,不要误了青春。春燕只咬定了,决计不嫁。说得急了,春燕拿起剪子就剪头发,她妈赶忙抢下,已经剪下了半络,从此不敢再提。

  母女二人只靠着针线度日,后来又听说宝玉出家,她妈劝道:“你无非念着宝玉,他如今做了和尚,还有什么想头?”春燕只是垂泪不答。往时一帮小姐妹中只和柳五儿最好,闲时找她谈谈说说,那天又到园中小厨房里来寻五儿,见柳嫂子正在灶上炒菜,忙上前叫声柳婶子,问道:“五姐姐呢?”柳嫂子便唤道:“五丫头,你春燕姐姐找你。”少时五儿出来道:“春燕姐姐里屋坐吧。”二人同进里间,说些闲话。

  忽听翠缕走来说:“柳嫂子,史姑奶奶要一碗枣儿莲子粥,要做得匀和,少加糖。”柳嫂子道:“姑奶奶醒了吗?这一觉睡了好几天,难道也不饿吗?”翠缕笑道:“咱们瞧着她是睡着了,她到了太虚幻境,照样吃酒席呢。”柳嫂子道:“常听说太虚幻境,到底是什么地方?连宝二奶奶也常去。”翠缕笑道:“那里人多着呢,宝二爷、林姑娘、二姑娘、琏二奶奶,还有晴雯、麝月、芳官她们,连老太太也在那里。我倒纳闷,林姑娘也是二奶奶,宝姑娘也是二奶奶,她们谁算大呢?”柳嫂子笑道:“人家也有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无非是姐妹称呼,还分什么大小。”

  正说着,入画来了,对翠缕道:“史姑娘叫我来找你,怎么这样贪玩,一出来就不想回去。”翠缕道:“我和柳嫂子多说了两句话,也没多大工夫哟。”便同入画匆忙去了,这里春燕对五儿道:“怎么晴雯、芳官都在一块儿呢?咱们都是一把子的,如今倒落了单了。”五儿道:“二爷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花子拣死螃蟹个个都是好的。”春燕道:“若说二爷待咱们真不错,那回我妈要打我,他急得拿拐棍直打门槛。我若不是想着他的好处,还能在这里忍着么。”

  五儿道:“他那么想我进去,好容易拨到那屋里,偏赶上他心疼林姑娘要去做和尚,什么事都不在心上。饶这么着,那晚上说了半夜的话,他手冻得冰凉,还拿衣服给我披呢。”春燕道:“若准能到了那里,我就死了也情愿,到底有个归着。”五儿道:“人要死也不容易,若死了又不能到一块儿那才冤呢。”彼此正谈到深处,只听柳嫂子唤道:“五丫头,宝二奶奶的饭菜预备好了,你给送去吧。”春燕道:“我也要瞧瞧莺儿姐姐,咱们一块儿走罢。”于是五儿提了食盒,春燕帮她拿些零碎,同往怡红院。

  宝钗正在抱厦上,看着莺儿喂鹦哥,见春燕、五儿同来,猛想起黛玉所说的话。便问春燕道:“你这一向怎么过呢?”春燕道:“我跟我妈在家里,做点针线活,混碗苦饭吃。今儿来寻五儿,想起莺儿姐姐,我们怪好的,顺便来瞧瞧她。”宝钗道:“你和五儿本来是这屋里的人,没事只管常来,咱们多说说话儿,我还想把你们俩仍旧要回来,你们愿意不愿意?”五儿道:“那么着敢则好。春燕早就想着回来,我也想来服侍二奶奶,若是二奶奶容我们服侍一辈子,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宝钗道:“等我得便回太太,知道太太肯不肯呢?”春燕道:“太太本底子是宽厚的,如今也没有坏人翻老婆舌头了。”

  说着刚好袭人从旁走过,春燕忙将话截住,见宝钗无话,便拉着莺儿往那屋里去了。那天她们二人回去,记着宝钗的话,天天盼着,总没有消息。过几天,春燕又来寻五儿,听五儿说道:“昨儿晚上三更多天,报喜的来了,把大家吓了一跳,出去打听,才知是蕙哥儿中个会元。”春燕也甚喜欢,便约同五儿来向宝钗道喜,一直进了怡红院,遇见莺儿,说宝钗到上房去了,不免失望而回。

  原来前一天是会试放榜之期,贾蕙被几个同年约至城外龙树寺吃饭。王夫人、宝钗等一早就盼望起,直至天黑。贾蕙从城外回来,尚无消息。大家都以为无望的了,晚上贾政在王夫人房里,王夫人悬望过切,未免咳声叹气。贾政拈髭笑道:“太太何必如此,小孩子功名太顺,也不是好事。蕙哥儿还小呢,又本有官儿,多历练几年再中,尚不算晚。”

  将要就寝,外头喧天般报了进来,却中的是第一名会元。事出望外,所以把大家吓了一跳。次日贾蕙起来,先至家祠行礼,又到家学里叩谢代儒。代儒比自己中了还要欢喜,笑道:“我虽是落地的秀才,这看文章的老眼还不错吧?”

  贾蕙只有微笑。吃了早饭,便出门去拜见老师。这回房师可巧又是张编修,见了贾蕙便笑道:“贤契此番抡元,可见文章有价,于愚兄也有光荣。只可惜磋跎解首,若不然,岂不是三元操卷吗?”贾蕙道:“此是老师期望之深,门生考得微名,已为过分,稍留缺憾,未尝不是好处。”

  张编修听了更喜道:“英年早达,能有此见道之言,真大器也!”又见了四位座师,首座是周中堂,本是他手里中的,自有一番称奖,其中赵总宪、江阁学都有世交,张侍郎也与贾兰同部,各自嘉勉,并极殷勤。此后又着意练习大卷,复试一场,取在一等第九。紧接着便是殿试。中间一道问的是西北水利,大家都对不出,只贾蕙平日曾经研究,对得原原本本。那书法更是精美冠场,读卷大臣列在第四进呈。

  皇上见此卷条对翔实,写作俱工,文字中溢出忠爱之悃,便将他拨在一甲第一。拆开弥封,知为贵妃之侄儿,贾兰之弟,龙颜更喜。恰巧那天贾政因工部奏事召见,皇上便谕知于他,还说道:“究竟世臣旧族,家教不同。”贾政向来迂谨,闻之非常惶恐,忙即免冠叩首。奏道:“臣受恩过厚,若臣孙再得大魁,恐非家门之福,求皇上天恩,将此卷放在二甲后头,只当臣迂拙之见,情愿让与寒酸。”皇上不悦道:“朕此番拨擢,一秉至公,若依卿所奏,未免转涉私心,岂是朕临轩求贤之意。”

  贾政又再三碰头固请,皇上不得已将贾蕙改为一甲三名探花,仍属状元品级授职翰林院修撰,正合上宝玉所说中了半个状元。次日御门传胪,赐宴归第,光禄进酒,京兆执鞭,自有种种荣耀,荣国府门前也贴了黄纸字“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对联,此是向来陈例无庸细述。却是游街那天,大家见探花年纪甚轻,也穿着六品冠服,与状元一样,不免诧异。后来打听明白了,无不赞美贾尚书的让德,皇上处置的公明。却因修撰是状元专官,京城居民铺户人等说起贾蕙来,仍称为贾状元,倒像一榜中有两个状首。接着会馆演戏,太学谒师,会同年,刻齿印,忙碌了好些日子。

  薛姨妈见外孙高中,又是孙婿,十分快慰。那天来给王夫人道喜,王夫人道:“这也是姨太太的大喜,宝丫头苦了一场,这往后都是顺境了。”薛姨妈道:“昨儿蝌儿媳妇提起他们的喜事,打算趁这个时候凑个热闹,平常讲究的玉堂归娶,这还不该风光风光么?”王夫人笑道:“这正该办的,咱们亲上做亲,还有什么讲究,姨太太怎么说就怎么办吧。”薛姨妈道:“我还得和我们姑奶奶商量商量,头一件把日子先择定了,好有个准备。”

  又坐了一会儿,从上房下来,便至宝钗处商议。因此时天气太热,决定在七月内择期。晚上王夫人告知贾政,贾政并无他说,只吩咐不可过于铺张,又指定上房东一所十二多间房子,做贾蕙的新房。

  次日,王夫人和宝钗亲自去看了,即时传谕管事们赶着油漆装裱,添置家具;又忙着料理过礼的珠翠首饰,四季衣服。外面一切喜轿喜棚及请媒发贴等事,另约贾蓝、贾菌二人帮同筹备。宝钗借着喜事上锁务繁多,丫环们不敷分配,回了王夫人将春燕、柳五儿仍旧拨到怡红院。王夫人年高事冗,从前之事久已忘了,便都应允。春燕、五儿遂了心愿,越发感激宝钗。

  眼看喜事将近,却不料又另出了天大的喜事,正是:

  锦上添花,天公做美。

  欲知是何大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颁恩诏追封凤藻宫 馈婚仪初试鲛绡帐

 

  话说朝廷因加封皇太后家族,查考历朝制度,凡后妃之家例有封诰。便降旨一体推恩,厘定恩泽公、恩泽候各项等级。皇后及周贵妃、吴贵妃家族俱已分别加封,元妃前已封到贤德皇贵妃,位号只次皇后一等。却因生前未育皇嗣,只推恩妃父贾政,锡封二等恩候世袭。

  当时旨意下来,早有报喜的报与贾政,阁府下上欢声雷动。贾政自己身任尚书,又兼了两个世职,深觉惶恐不安。一面具表谢恩,一面另具奏疏,请将祖上所遗荣国公世职仍归长房贾赦承袭。皇上阅疏,留中不发。次日,另下一道旨谕,荣国公世职着贾兰兼袭。贾兰在军机处先看见了,忙即单身请见,碰头恳辞,历陈再三,圣意不允,只得谢恩下来。荣国府中又是一番庆贺,那些故旧世交见贾府圣眷隆重,抢着送筵送戏。

  贾政向来谨慎,贾兰现居枢府,更怕招惹声气,只答应俟到贾蕙吉期再惊动亲友,因此喜事上分外热闹。吉期择定七月十六,从六月起,那些世爵大臣和各省节度专差送礼,络绎不绝。贾政只捡轻的收下,凡是珍贵希罕之品,一概壁还。只有东平郡王送的雄黄金精如意、翡翠鸳鸯双镯,南安郡王送的碧玉整枝如意、精刻谢安月赋的水晶盘;西宁郡王送的雕刻仙山楼阁围屏、吉金太师鼎;北静郡王送的嵌金楼自鸣钟、均窑彩釉花瓶,王沂公绿端画日砚,黄笙鸳图条幅,因是先代世交,又属藩邪颁赐,未便峻却。还是六公旧家,候伯世族,各色殊礼,一时不能备述。

  那神策府堂司各官都和贾珍至好,又与贾兰也有联络,商量著公送一份重礼。冯紫英闻此消息,忙托人接洽,将上回要卖给贾府的四种洋货趁此出脱。原来这四件就是冯府旧藏,紫英所说广西同知带京出卖,本是鬼话,只因急于出手,减价至一万二千两,辗转磋商,按七千两成交。由神策府全体出名,送至贾府。贾政如何肯受,无奈来人不肯带回,又由薛蟠、冯紫英几次来说,只得收下。当下将母珠交与宝钗收起,那紫檀镶石汉宫春晓围屏,打十番的自鸣钟,都摆设在新房之内。又把绞绡帐展开,比了一比,和新房暖炕大小刚刚合适。此时秋暑天气,正好用它避蚊。张设起来,又轻又亮。

  到吉期将近,探春回来,在秋爽斋住下,同湘云来寻宝钗,听宝钗说起母珠来,都赶着要看个新鲜。宝钗道:“这东西到过咱们这里,你们难道没见过么?”探春道:“那回老爷打发人拿上去,只在老太太那里转了一转,连我都没瞧见。他那时还在家里,更见不着了。”宝钗道:“说着稀罕,瞧见了也没多大意思。”便命莺儿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玻璃匣子,匣内用大红绉绸托底,放着一颗精园珠子,只有桂园大,光采甚足。探春道:“怎见得它是母珠呢?”宝钗道:“我试给你看。”

  莺儿取过一个黑漆盘,又递与宝钗一个红绸小袱,宝钗先从袱内倒出几十颗小珠在漆盘里,然后将大珠放入,只见那些小珠绕盘乱滚,一会儿都滚到大珠身上,粘成了一个珠球。探春笑道:“这倒有趣,从前老太太没把它买下,到底还到了咱们家里,也是家运兴旺之兆。”湘云笑道:“这大珠子就象宝钗姐姐,将来蕙哥成了亲,滴里嘟噜地生了无数小珠子,就是这个样儿。”宝钗道:“你如今和妹夫又团圆了,将来也许要生下无数的小珠子呢。万一从太虚幻境带回小珠子来可怎么办?”湘云笑道:“那得问比我先去的,到底带回来没有?”探春道:“二嫂子眼看就要当婆婆了,怎也不学个人样,别叫那兰香仙女羞你了。”

  大家笑了一回,探春瞧见桌子上有个玻璃匣子,过去一看,原来便是李绮新房里那两个金麒麟,还贴着白首双星的签条。笑问道:“这东西怎么到了这里?”宝钗道:“那是绮妹妹的贺礼,刚送来,还没上帐呢。我想她必是听见人说是咱们的旧东西,趁喜事上送了回来。”探春道:“在她那里不过闲摆着,还是送给蕙哥、兰姐儿,算做白首双星的佳兆,将来传下去也是一个故事。”宝钗向湘云道:“我把那小的还你吧,仍旧好穿起带上。”湘云道:“我什么年纪了,还带那个,也叫人笑话。等蕙哥儿生下小哥儿,穿着带吧。”一时探春站起要走,湘云瞅着她说道:“你今儿好意思就回家去,不在这儿帮帮忙?”探春道:“我来了就抵庄住下的,你没瞧见我把小孩子、奶子们都带了来么?”

  那几天果然在园中住下,帮着料理喜事,闲时也同湘云、惜春等至藕香榭、凹晶馆各处乘凉,看看晚荷。到了过礼那天,薛家陪了些珍贵衣饰及家具陈设,也凑成四百抬,还有四个美婢,叫做掌珠、晓珠、莲珠、蕊珠,新房内外也布置了大半天,方才就绪。皇上又赏了金莲花烛、如意、瓷瓶、宫锦袍套。当晚诰命官眷及近亲堂客在缀锦阁、嘉阴堂各处款待,摆了八九十席。那些官客另在宁国府会芳园中设席,冠盖喧阗,夜深方散。

  次日吉期,荣国府中自上房内外客厅,以至大观园各处,无不悬灯结彩,炉薰鹊尾屏展翠翎。门前摆齐了仪仗执事,其中有荣国公的,有思泽候的,还有工部尚书、史部侍郎的执事,还有贾蕙自己翰林修撰,探花及第的执事,金瓜玉斧,宝扇宫灯,排列得整齐显赫。贾府请探春做迎亲太太,也坐在八人轿里,随着彩舆绕了多少街道,方至薛府,新郎贾蕙着状元品服,骑了金鞍骏马,亲去奠雁,大家拥道争看,真是探花年少,美满风流。刚刚奠雁回来,门外响鞭不断,鼓乐齐鸣,便知是彩舆到了。

  直抬到荣禧堂前下轿,一路红毡倒换,送至新房。那些跨鞍抱瓶,以及坐筵合卺,一切均照俗礼。那边送亲的是薛宝琴,由惜春、湘云、喜鸾、四姐儿等周旋款叙,一片笙萧迢递,细乐悠扬。坐客中四家郡王居首,还有乐善郡王、庆安郡王、忠顺世子,寿昌驸马,并许多公侯荫袭,阁部贵官。会芳园中,迎亲送往,络绎不绝。自有贾赦、贾政、贾兰、贾蓉等陪待照料。这里北静王太妃、南安、东平王妃,并世爵诰命等由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胡氏、梅氏等按品盛校迎接见礼。先至园中嘉阴堂茗坐叙谈,然后至荣桂堂道喜入席。会芳园、荣桂堂两处各传一班小戏,林之孝家的捧着戏单,递与碧月,碧月递与梅氏,梅氏大致看了一遍,随即捧至上席,先请北静王太妃点戏。

  北静王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满床笏。随后又让南安王妃、东平王妃也各有谦辞,再三让着,方随意点了。到了各诰命,都谦让不肯,也有让之至再,点一出吉祥戏文的,也有只说随便拣好的唱吧。席间南安王妃笑道:“点戏看着容易,若戏文不熟,点错了就是笑话。只看那名目好听,是靠不住的。”北静王太妃笑道:“可不是么,我到哪里因有了年纪,都要让我先坐。到了点戏的时候,不点又不合适,只可拣那熟了又熟的倒没有毛病。”

  定国公夫人道:“今儿见这新郎新娘真是一对儿,叫人羡慕。”理国公夫人道:“你没听说么?那新娘是仙女下凡呢。”北静王太妃道:“这位新郎,那年到舍间去,才五六岁呢。如今居然功名成就,大登科后小登科了,日子有多么快。”东平王妃道:“我记得那回这里老太太请客,玉哥儿出来见我,还没有新郎那么大呢,见了人还有点脸红,如今倒又是一代人了。”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上菜。等到大菜上了,放了赏,又散坐听戏。

  南安王妃问王夫人道:“我听说史侯家云姑娘在府上住着,怎么没见她?”王夫人道:“她在园子里陪新亲呢。”南安王妃道:“我们从先常见的,她叔叔这一出京,倒疏远了。”一时北静王太妃推说身子不快,告辞先走。南安东平王妃又听了两出,也便告辞。其余诰命们坐到灯戏唱过,才渐渐散去。探春夫妇点起龙凤宫烛送新郎入房,已是三更时分。周姑爷因夜晚,也在梦坡斋书房里住下,累得那班马巡绕行荣宁街前后,逡巡了一夜。李纨、宝钗吩咐小厮们熄了灯火,然后一同回园。

  宝钗扶着莺儿回至怡红院,也着实乏,刚上床合眼,便见宝玉、黛玉坐在屋里说话。黛玉含笑道:“姐姐大喜啊!道喜的等了半天了。”宝钗笑道:“这不是大家同喜么!这门亲事还是妹妹给定的,你该先喜才是。”黛玉道:“哥儿的状元,总是姐姐教出来的。”宝玉笑道:“我说蕙儿命中只有半个状元,你们还不信呢,这不是验了吗。”

  宝钗忙了一天,神魂未定,说道:“你们家来了,应该叫蕙儿小夫妇上来见见。”一面便叫莺儿快去请新郎新娘,来见见二爷和林奶奶。黛玉笑道:“姐姐又呆了,咱们在梦里,你以为是醒着吗?横坚明儿见,也得给我们安个坐,我们受了礼,看了热闹,才回去呢。”宝钗道:“那么你们今晚上在这里歇着?”黛玉道:“潇湘馆就好,那里没有人,又是熟地方,我还要看看那几竿竹子。”宝钗道:“好可是好,只床帐铺设都还没有呢!等我叫他们去布置。”黛玉道:“铺盖吃食我都带来了,姐姐不用再张罗,只吩咐婆子们,万一见了我们别大惊小怪的。”

  宝钗答应了,又道:“你说的春燕和五儿我已经收在怡红院了,什么时候叫她们去呢?”黛玉笑道:“咱们先问问这位爷,到底要不要,别尽着背地里打恭人家不知情。”宝玉笑道:“你们一番好意,我岂有不笑纳的。你不知道,我学的是韩信将兵么,只除掉那一个,余者无不遵命。”

  黛玉明知指的是袭人,便又笑道:“为什么单那一个要不得呢?”宝玉只是笑,不肯说。宝钗道:“这两个你们不带了去,别搁老了,白耽搁了青春年少。”黛玉道:“你问他们自己,愿来的只管来,若在这里守着,等将来跟你同来,也是一样。你只知有驻颜丹,不知道还有换颜丹呢?”宝玉道:“姐姐今儿也累了,咱们别尽着闹她,早些到潇湘馆去吧。”黛玉笑道:“我还瞧瞧那鹦哥呢。”说着便同宝玉出去,只听鹦鹉在窗外叫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呀。”

  宝钗不觉惊醒,定定神,便唤莺儿,命她往潇湘馆,叮嘱婆子们不要冲犯,莺儿胆小,拉了秋纹同去。秋纹走到那里,从竹阴中看去,见房中灯火通明。紫鹃、麝月正眼侍黛玉卸妆,宝玉歪在一旁看着,秋纹正想和宝玉有一番话说,赶忙进去。不料迈进门槛,房中登时漆黑,寂无一人。回身出来,连莺儿也不见了,走至婆子住处,方见莺儿在那里,正传述宝钗的话。等她说完,一路回去,絮谈不断。

  次日,莺儿、秋纹见了宝钗,述及夜间所见,宝钗不许她们张扬。又道:“林奶奶虽说带了吃食,咱们也不能一概不管,你们等一会儿把饭菜水果预备齐了,齐自送去,别经那婆子们的手。”莺儿等答应了,宝钗忙即上去料理庙见等事。到新郎新娘叩见父母、翁姑,宝钗吩咐摆了三张圈椅,自己末座受礼。心想此时宝、黛二人肯定也在这里,咫尺间隔,音容莫接,未免怅然。这天一班近亲内眷、和宁荣两府近支亲族,如贾珠之母赵氏、贾琼之母孙氏、贾璜之妻金氏、贾蓝之母娄氏、贾菌之母周氏等也都在荣禧堂上,大家热闹了一日,接着又是会亲,又是回九。

  贾薛两家虽是亲上做亲,人熟礼不熟,也有许多节目。那兰香本是天女临凡,丰姿绝世。此时换了盛妆艳服,更显得挑腮露润,杏脸春融。凡是看过新娘的,无不同声赞美。贾蕙称心满意,更不待言。只宝钗自从涓吉定期,以至大礼告成,忙忙碌碌不得一天安逸。这几天忙碌过了又须督视家人、媳妇们检收礼物、点理家具、结算帐目。宝钗因此次贺客众多,众家人、媳妇昼夜伺候,分外劳顿,一律从优给赏。其中特别出力的,又于例赏之外,加赏银两。李贵、焙茗等因两次送考,照料周至,俱在加赏之列。

  李贵等都领赏叩谢,只焙茗自往议事厅上见宝钗。跑下回道:“奴才不敢领奶奶的赏。”宝钗道:“你是二爷旧人,这一向出力比他们都多,岂有不领赏的道理?若是嫌少,公众的事,只可委屈点。将来再补你吧。”焙茗道:“上头赏下来的不拘多少,都是恩典,奴才怎敢计较。这回有了例赏,又加赏了奴才几个人,更是分外的恩典,岂有不知感激的。但是奴才有个下情,要求奶奶,奶奶恕了奴才的罪,奴才才敢回呢。”宝钗诧异道:“你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说吧。”

  焙茗回道:“不瞒奶奶说,东府里丫头七儿和奴才很好,二爷都知道的,求奶奶跟珍大奶奶说说,把七儿赏给奴才。情愿粉身碎骨,报答爷奶奶的恩典。”宝钗沉吟了一回,说道:“论起这事可太荒唐,姑念你服侍二爷多年,又侍候哥儿上学进场,多受辛苦,我替你和珍大奶奶说去,成不成看你们的缘分吧。”焙茗连忙磕头谢了,又请了一个安,慢慢退出。宝钗记在心里,却因忙着结算喜事账目,又要带着兰香到世交亲眷各处谢步,紧跟着秋节将临,又有各项琐事,总没得工夫寻尤氏夫说。

  秋节过了,探春回来,住了几天,邀着湘云、宝钗看看芦雪亭的芦花,稻香村的红叶,还请了薛姨妈、李婶娘及岫烟、宝琴、纹绮姐妹,在园中聚了一天。那天正是重阳,宝钗预备下许多螃蟹,就那凸碧山庄持蟹饮菊,做个登高胜会。待王夫人、薛姨妈等走后,众姐妹重被余兴,也联了一首七言古风。随后又是巧姐归宁,权哥儿文定,忙中日月,把焙茗的事几乎混忘了。

  那焙茗得了宝钗的面允,一天一天地悬望,总没有消息。起先还沉得住气,等得日子太久了,就不免种种疑虑。想来想去,只有找秋纹、碧痕从旁探问。秋纹道:“本来你就不对,这种事怎好求奶奶呢?奶奶不当面驳回你,还是留你的面子。”碧痕道:“哪里不是行好,咱们替他问一声也不费什么,可是奶奶很忙,得空的时候才好问呢。”后来碧痕遇便问过一次,知宝钗尚未说到,也不便再催。直到冬月里,正赶上尤氏在清虚现打醮还愿,原是为小孙子出花许的,一向忙忙碌碌,此时方得举办,也传了一班新戏。

  头两天尤氏亲自过来,面请邢、王二夫人,说明并无外客。邢夫人见贾赦仍旧做官,意兴比先好了,王夫人本好热闹,自从服丹后百病不发,也高兴出去玩玩,所以都答应去的。尤氏又至稻香村邀了李纨婆媳,然后来寻宝钗,宝钗正在怡红院,看丫头们检理大毛衣服,秋纹回道:“东府里大奶奶来了。”宝钗连忙见礼让坐,尤氏道:“宝妹妹,这一向知道你很忙,怕搅你的事,没得来看你。”宝钗道:“我有什么忙的,倒是这回喜事叫大嫂子累了好几天,也没见得你谢谢。”

  尤氏笑道:“咱们姐妹,这话还说得着吗?我亲找你,为的是大后儿在清虚观还愿,传的是新来的戏班,那地方也还清静,想请太太们和自己姐妹,大家去乐一天。大太太、二太太都赏脸,说是准去。姨太太那边也请了,这才来请你。你也累乏了,去散散罢。”宝钗道:“我向来怕热闹的,大家都去,也没人看家,算我谢谢吧。”尤氏道:“那天并没请外客,都是家里人,怕什么呢?”又费尽功夫,好说歹说,宝钗方才答应。

  忽想起焙茗之事,说道:“我还有点小事,要求大嫂子呢。”尤氏道:“你有什么事求我?”宝钗道:“有什么大事呢?就是服侍宝二爷的焙茗,这么大还没成家,他单看上你们七儿,大嫂子肯给么?”尤氏道:“七儿也不小了,几次要打发出去择配,因她家没有靠近的人,耽搁到如今。这两年姨娘们在任上文花、银蝶儿两个人也忙不开,倒靠她做些零碎事。既是焙茗那小子要,就给了他罢。”宝钗道:“咱们可就一言为定。”尤氏笑道:“笑话了,难道我还要你的定礼不成?”当下说定了,尤氏又再三叮嘱,大后儿早去。

  等尤氏去后,宝钗便打发碧痕告知焙茗,焙茗又上来磕头,千恩万谢的,说了许多话。后来尤氏因七儿服侍自己多年,又赏了一份小小妆奁,焙茗接了去,在府后赁房居住,这也是他们想不到的,如今不在话下。

  却说打醮那天,李纨、宝钗、湘云都先至王夫人处,看着王夫人坐上大桥,然后分坐朱轮翠盖车,丫头们另坐小车跟随,一路往清虚观。此时张道士成仙去了,他的门徒也姓张,带领道众出迎。一进山门,王夫人便命住轿,贾蓉、贾蔷上前请安。引至戏楼,薛姨妈、薛宝琴、邢岫烟已先在那里,尤氏忙招呼让坐,随后邢夫人也来了,只探春后到,不免各有周旋。尤氏邀姐妹们东楼入坐,笑道:“这儿不用拘着,大家舒服点。”当下开戏已久,胡氏呈上戏单,道:“这前三出大保国、迥龙阁、得意缘是神前拈的,他们唱的弋阳腔,京里才来不久,姑妈、婶子们还没听见呢么?”探春道:“我在北府听过,究竟有些欠雅。”湘云道:“旧戏也听腻了,换换新鲜也好。”宝钗道:“大嫂子今儿累了吧?别招呼我们啦。”

  大家就坐听戏,各有议论。唱到打樱桃,尤氏笑道:“宝妹妹你看这书童像你们焙茗不像?”宝钗看着戏笑道:“真有几分象呢,可是那贴旦比七儿漂亮多了。”尤氏道:“那是有名的甄碧云,谁比得上。”又道:“别看七儿长相,她妈梦见一匹万字锦才生得她,也许将来还有造化呢。”湘云道:“像这出戏就近于伤风败俗,年轻的人瞧惯了移动性情,为害不浅。”探春道:“戏曲中也有讲风情的,绝没有这般妖冶。依我说,戏曲虽是玩意,可容易叫人听进去,应该挑那忠孝节义的故事,可以感动人的编成曲本,给他们演唱,像这些诲盗诲淫的,都该严禁才是。”

  宝钗道:“别人不过白说说,你要这么办还办不到吗?”探春道:“这里头也有难处,眼前那位张中堂也是状元出身,就单爱听这些粉戏。若严禁了未免要得罪人呢!”湘云道:“就是外号叫锦带飘的那位中堂吗?”探春道:“那位只爱在紫檀大案上点票子,哪懂得听戏呢?”接着演翠屏山,扮潘巧云的叫做钱小凤,模样不及甄碧云,更演得淋漓尽致。探春也看不下去说道:“这可真该禁了。”

  正说着文花端进一个漆盘,回道:“这是哥儿的寄名符,那上头压的金玉玩意是道士们孝敬的,奶奶收不收呢?”尤氏道:“怎好叫他们破费。”探春道:“从前二哥哥也收过,若不收,显得看不起他们,倒不合适。”尤氏便吩咐收下。探春道:“珍大哥哥近来常有信么?姑娘们在任上都好罢?”尤氏笑道:“说起来怪可笑的,范阳那里从来就忌讳姨娘们,见你大哥哥正的没去,倒是两个姨娘去了,都当做希罕。原来从前安国公就怕夫人,有一个挂名的姨娘,可不许往那屋里去。安国公憋急了,从窗子里扒进去,被打更的当贼捉住,闹得人人皆知,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湘云道:“阔人都是这样,咱们三姑爷将来就是第二个安国公,你们瞧着吧。”尤氏笑道:“还有笑话呢,你珍大哥前任施节度,怕得厉害,地根儿就不许纳妾。有一回衙门里唱戏,施节度和女戏子多说了两句话,登时被夫人叫了进去,戏也停了,灯也媳了,一班客弄得张惶失措。那里官场中忌讳姨子号的就是为此。”宝钗笑道:“她们是管得太紧,你也太松劲了。大哥哥调到范阳,也有好几年,那地方就在家门口,为什么不到任上住住去呢?”尤氏道:“人家看外衙门享福。我看简直是受罪。那回蓉儿再三劝我去住了半个月,把我憋闷坏了,哪里有咱们吃吃玩玩说说笑笑的舒服呢!”

  一时又唱到状元谱,湘云笑道:“古来也有女扮男妆中状元的,可惜三妹妹满肚子的才学,不去考去。”探春笑道:“我哪里成呢,二嫂子调教出来的都会中状元,若自己去考,不是十拿九稳吗?”宝钗道:“别攻我了。”

  尤氏正要往正面楼走去,听见这话,回过头说道:“你们别说啦,我那回和我们四姑娘抬杠,我只说一句,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惹她说了一大套的话。说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又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今儿咱们说说不要紧,若四姑娘在这里,又要冷笑呢!”探春瞅了她一眼,尤氏也不大理会,走到正楼,又陪邢夫人、王夫人等说些闲话。薛姨妈先要走,尤氏再三留她坐了席,方和大家同散。

  宝钗在车中想起那年打醮,宝玉因张道士提亲回家呕气,闹到砸玉,还如同眼前之事,不免牵起伤感。刚回到怡红院,秋纹迎上来回道:“刚才伺候新房的小丫头瑞儿来说,小蕙二奶奶有点不舒服,奶奶歇一会儿瞧瞧去罢。”宝钗换了家常衣服,五儿送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带着莺儿往新房去看兰香。

  只见兰香歪在一张紫色绣垫扬妃榻上,星眸半闭,眉黛微皱,大有怯弱不胜之态。瞧见宝钗进来。忙支撑站起,叫声奶奶。宝钗道:“我听说你不大舒服,快躺下将养着吧。到底觉得身子怎么样?”兰香含颦说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吃东西下去就要吐,一站起头就晕忽忽的,也有好两天了。”宝钗又悄地叫陪房的媳妇来问,才知道月信有两个月没来,从先在家的时候每月都是准的,便向兰香道:“这可不要乱吃药,明儿把王太医请了来,叫他看看脉,就有准了。”兰香脸上微红,低声答应。

  次日宝钗上去回王夫人,王夫人也是疑喜参半。传话叫兰香不要出来拘礼,又和宝钗说了许多胎教古法,一面命人飞马去请王太医。直至下午,人回太医来了。贾蕙正在书房里替贾权改文章,连忙将笔放下,出去陪著,送茶让坐。

  此王太医头发花白,年纪红在七十上下,见了贾蕙再三道歉,说道:“今儿太医院值班,所以来得迟了。”问起贾蕙台甫,知最新科鼎甲,不免足恭道:“原来就是少二爷殿撰公,晚生在门下伺候多年,还没有瞻仰过。”又问:“老大人近来康健?一向短过来请安。”贾蕙道:“今儿请老世翁屈驾。只因房下月事愆期,这两天时常呕吐头晕,不知是喜是病?要请高明判断。”王太医道:“门下理当效劳。”又说些寒暄闲话,小厮们回道:“上房预备齐了,请哥儿陪太医上去。”贾蕙便引着王太医一路谈笑,同往新房院中走进。

  不知如何诊断,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使重洋父授定风珠 伤末路妾泣投泥玉

 

  话说王太医随同贾蕙走进新房,王夫人、宝钗、邢岫烟都在兰香炕前说话,王太医忙即上前见礼。他一向久在门下,并且年齿已高,内眷们自无须回避。只兰香躲在红罗帐内,帐前设了紫檀螺钿儿杌,掌珠将小扣枕放在几上,引兰香玉腕,从帐中伸出。

  王太医斜侧着身子坐在杌子上,屏息静心,仔细诊脉。诊了好一会工夫,先诊右脉,又换左脉,诊毕,含笑站起,向王夫人道:“老太太大喜,晚生看少太太的脉六脉皆洪,一定是喜兆,不用多吃药,晚生下去开个安胎补中的方子,吃一两贴也就好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喜啊!别看错了,叫我这小孙子揪你的胡须。”王太医陪笑道:“不敢!不敢!决定不会错的。”说着便随贾蕙出来,仍至外书房就坐,蘸笔沉思,开出一个方剂,贾蕙接过,看是:

  少太太方:症现胃纳减少,动即呕吐,行动头晕。据述月事两月未至,按脉左右六脉洪大,确系喜徵。理直安胎补中为主,此方乃候酌裁。

  北沙参一钱、五西洋参一钱、酒当归一钱、五川芎一钱、五免丝子洒泡一钱,白术八分、杭白芍一钱、川贝去心为末一钱、生黄芪八分、妙积壳五分、厚黄花一钱、甘草五分。

  末后还写着各包各号,清水煎服。贾蕙看了道:“她这两天还有些口渴恶饮,用什么代茶相宜?”王太医道:“只用西洋参尾,略煎代茶好了。”一面起立道:“晚生告假。”贾蕙送出去,然后拿药方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看过,交给宝钗,打发小厮们去抓药。

  那晚上兰香服下,果然见轻,服了两贴,渐渐平复,王夫人、宝钗皆甚欢喜。过几天,贾蕙得到翰林院的知会,因他馆课屡次考列第一,由掌院保送武英殿,派充纂修。武英殿也算内廷差使,专管纂辑官书,总裁中也有吴尚书,江阁学。此时正在编辑历朝会要,贾蕙从那天起,也须间日进内,赶编功课,有时将功课带回修订。一日,刚从英武殿回来,林之孝拿着贾兰家信呈上,回道:“这是小兰大爷从海淀专人飞马送回来的。”贾蕙不知是何要事,忙即展开一看,那信上写道:

  本日请简册封越裳,吾弟蒙简正使,促楫为副,启节甚促,亟望筹备。并禀祖庭,密之。

  兄手草

  贾蕙兰接了此信,顿觉彷徨无措,连忙持至内书房,呈与贾政阅看。贾政阅毕,瞅着贾蕙道:“这也是难得碰到的机会,上头有意造就人才,所以叫你们出去历练,你别当做苦差。要知道少年新进,先得从吃苦作起。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岂是容易的事吗?”贾惠要说什么也不敢说,只答应几声是,随后又进去回王夫人。王夫人、宝钗正在新房里坐着,一听这话都吓呆了。王夫人道:“这么大的孩子,家门口还没有离过,如何走这么远路?旨意一下来,又不能推辞,这可怎么好呢?”宝钗道:“从前听琴妹妹说过,海船上碰着飓风,就没了命了。凡是册封天使,都要带寿材出去,万一船坏了,只可躺在棺材里,听它飘去。我们孩子怎么往那里送呢?这不是坑人么?”

  大家正在焦思无策,到底兰香是天女转世,聪慧过人。说道:“这是大喜的事,太太、奶奶何必那么发愁?历来派过多少回天使,轻易也没出过事。如今国运正在中兴,依我看此行必定平安顺利,太太、奶奶只管放心吧!”王夫人、宝钗听她所说,确有至理,倒也宽解了几分。次日,贾蕙赶到海淀,见着贾兰,方知此中原委。

  原来越裳国王薨逝,新君嗣位,照例由礼部提请册封,那正副使向来俱由翰林科道及部曹中选派,皇上要选新科人才出去历练,当时下了旨意,派贾蕙充册封正使,那副使汪船便是新科榜眼,俱赏给一品麒麟章服。这旨意下来,贾蕙、汪船忙即入朝谢恩,皇上召见训勉一番,随向礼部领取封册一品。好在贾蕙本是礼部人员,部中都是熟识的,自有照应。一面又要向各师门亲友辞行,又有许多亲友替他设饯。

  忙中易过,渐近行期,宝钗因贾蕙从未离过膝下,海程风险,始终放心不下。那天晚上,倚枕筹思,翻来复去睡不安贴,陡然转了一念,元神出窍直到太虚幻境来寻宝玉。进了赤霞宫,不暇去见贾母,便径向留春院而来。晴雯迎面遇见,不免诧异道:“宝二奶奶有什么要紧事?慌慌张张地赶了来,也不先给我们一个信儿?”宝钗道:“二爷和林奶奶在屋里么?”晴雯道:“林奶奶在家,就请里屋坐吧。”

  宝钗进屋,见黛玉一个人在那里填琴谱,忙叫道:“妹妹,你想到我这会儿赶了来么?”黛玉道:“这真是想不到的,姐姐有什么事么?”宝钗就在琴桌旁坐下,咳了一声道:“在世上一天,就有一天的烦恼,蕙儿好好的当个翰林,偏又派他出去册封越裳,这么远的路,又隔着海,怎么能放心呢?听人说有个天妃也姓林,只要得她的保佑,海船上就不怕了。你可认得她?有什么路子才托得到?”黛玉道:“我不但没见过天妃,也没听说过,咱们问问他吧,他的道道儿多着呢。”宝钗道:“他在哪里?”黛玉道:“此刻多半在老太太上头,我打发人就找他去。”

  说罢,便叫紫鹃去请二爷,紫鹃答应了出去,等一会儿便听见宝玉和紫鹃一路说话进来,向宝钗道:“我就知道姐姐要来了。”黛玉笑道:“你既知道,我们就不用说了,到底姐姐是为什么来的?”宝玉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匣,放在桌上,道:“就为的这件东西。”

  黛玉抢过去,要打开先看,宝玉连忙拦道:“你忙什么?且让宝姐姐把她的来意说了,看我猜的对不对?”宝钗道:“就是为蕙儿去册封越裳,海路上不大放心,他们都说有个天妃,专保佑海船行旅,你可以托托她吗?”宝玉笑道:“放着家堂佛倒去远烧香,你只求求我就得了。”黛玉笑道:“你有什么本领?吹这么大气,别吹破了。”宝玉道:“你先看看我的宝宝。”

  说着,便把锦匣打开,内有金托子,托着一颗杏子大的明珠,光耀夺目。钗、黛二人知是珍品,却不知何用。宝玉随手送与宝钗道:“这叫宝风珠,姐姐带回去,交与蕙儿,叫他紧紧随身带着,管保风平浪静,一无惊恐,比天妃还靠得住。等他事竣回朝,可记着把珠子送回来,别忘了。”

  宝钗答应了,忙即接过锦匣,揣在身上。黛玉道:“姐姐你此刻可以放心了,刚才我见你神魂不定,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如今有了定心丸,且消停一会,咱们说说话儿。”宝钗道:“妹妹你不知道,我担心了多少天了,眼看着行期一天一天地近了,上头还只管催,简直是要我的命,索性这条命不要了。到了这里倒舒服,又没有那个福气。”黛玉道:“这点大的孩子,穿了一品服色,你瞧着还不乐么?”宝钗道:“那也是一时的虚荣,当得什么?”

  正说着话,麝月、金钏儿、芳官、藕官、四儿都来给宝钗请安,一个个花枝招展,围成个肉屏风似的。宝钗看着她们笑道:“若是那五个也来了,这屋里还站不下呢。”麝月道:“那天晚上秋纹到了湘馆,我没空和她说话,她别又背地里骂我罢?”宝钗道:“她倒没骂你,只纳闷,分明瞧见你们,怎么一进屋子便都不见了。”芳官道:“我听说春燕、五儿都拨到怡红院,她们几时才能来?我怪想她们的。”宝钗道:“你要想她们,回了二爷,把她们接来就得了,那有什么难处。”

  麝月等退下,宝玉向黛玉道:“妹妹填什么谱儿?”黛玉道:“我想另谱个猗兰操还没有填完,改天再给你看。你们近来有什么好玩的?”宝钗道:“上月三妹妹回来,玩了两天,还在凸碧山庄登高联句,也没有什么好句子。”宝玉便要那诗看,宝钗道:“原稿在云儿那里呢,一首长古风,谁能记得,只记了几句,什么‘遥无一雁澹无影,近水万芦寒有声’。还有‘园林如梦洒人在,天地一笑斜阳明’。这几句还算好的。”黛玉道:“这句天地一笑斜阳明,倒觉得新奇可喜,只怕又是蘅芜君的。”

  宝钗笑道:“你猜错了!是琴妹妹做的。”黛玉道:“不是大薛,也是小薛,你们都在得意的时候,怎么有这种伤感?”宝钗道:“咱们从前起社做诗,多么热闹,如今只剩那几个人,又轻易不到一块儿,怎能没有伤感呢?”又谈了一会儿,宝钗便要回去。宝玉道:“人家出这么大力,你一拿到手就要赶回去,也不怕人寒心。”宝钗道:“那是我一个人的事么?你做老子的还不该出点力?”黛玉道:“姐姐还没见老太太呢,怎好就回去。”宝钗道:“只顾说话,倒忘了给老太太请安,咱们就上去罢。”黛玉道:“咱们说了这半天的话,老太太早已歇着了,还等着你么?”

  宝钗没法,只得住下。次日起来梳洗完了,同宝、黛上去见贾母。贾母问些家事,闻知贾蕙奉使册封,尚不甚在意,倒是听说蕙哥媳妇有了身子,不觉笑逐颜开。道:“你也要做奶奶了,我的元孙都还没见着,那兰哥儿的小子如今有多大了?又添了没有?”宝钗道:“大的今年十五岁,也定了亲,在学里学着做文章呢。大前年又添了一个小子,算是四岁了。”贾母道:“定的是那一家?”宝钗道:“就是杨学士的姑娘,因为和兰儿同年,又是至好,当面说定的。”贾母笑道:“我说你和珠儿媳妇都是有造化的,到底不错。”宝钗道:“这都是靠着老太太的福庇,谁有老太太福气大呢!”

  一时凤姐从廊外进来,一见宝钗,笑道:“昨儿晚上,紫鹃那丫头鬼鬼祟祟地,把宝兄弟捉了回去,就猜定是你来了,这卦又叫我算着了。”宝钗道:“夜里就要上来的,打听老太太歇着,没敢惊动。要知道凤姐姐还没睡,我就闹你去了。”凤姐道:“那可担不起,你就去了,我也把你关在门外头,省得人家怨我。”说着又瞅宝玉道:“你说对不对?”黛玉因宝钗再三关切,向贾母说早些放她回去。便说道:“宝姐姐因为蕙哥儿这两天动身,她就要家去呢。”贾母道:“刚来了怎么就走?陪我玩一天,晚上再回去吧。”宝钗只得答应,贾母高兴,叫凤姐吩咐大厨房预备些吃食,又把迎春、香菱、尤氏姐妹都请来,在园中延青阁聚了一天。

  那里眼界最宽,连园子外的山色溪光都看到了。宝钗初次到此,和香菱靠着一字短墙,看看远景,笑道:“这是天然的一幅仙山楼阁,我若在这里住长了,搬到这阁里来住比蘅香院强多了。”香菱道:“姑娘若来。我就搬来陪你。”凤姐道:“人家有人陪,要你硬贴上算那棵葱呢?”黛玉道:“姐姐若住在这里,一天上下几次,就够你累的了。”鸳鸯道:“饭摆齐了,老太太等着呢。”这才一同入席,贾母也喜欢那里豁亮。

  吃了饭,即在阁内歇了一觉,又看了一回纸牌。说道:“这里看牌真好,没那些树枝儿晃眼。”凤姐笑道:“老太太喜欢这里,我陪你老人家搬来住,他们都是白说说。”贾母笑道:“搬到这里来我倒愿意,只是累她们娇滴滴的身子一天跑几趟山路,现带上你这猴儿,北风一起来,把猴毛都吹掉了呢。”说得众人都笑了。晚上大家陪贾母回至上房,又闲谈了一会,宝钗便向贾母告辞。黛玉打发麝月送她回去,宝钗道:“我走熟了的,还用送么?”宝玉道:“她要去看秋纹、碧痕,说说她们的体已话,让她走一趟吧。”

  次日,宝钗在怡红院醒来,摸着怀里果有一个锦匣,将那定风珠取出,与莺儿同看,迎着日光,更显得宝光璀灿。等一会儿,至王夫人处请安,趁便将此事回明,并将那珠子也给王夫人看了,王夫人不由得念了一声佛道:“我这颗心悬了好些日子,此刻才落在腔子里了。”李纨也在王夫人处,说道:“这么大的珠子,我还没有见过呢?若在世上,真是无价之宝。”又道:“前几天兰儿说起,乌斯藏番僧进贡的有一种右旅白螺,专能镇压风浪,他正托人去寻问,如果尚在内府,可以奏请给天使带去。如今有了这珠子,比那白螺又强了。”等贾蕙请训下来,宝钗便将此珠交给他,并说明来历。切嘱其紧紧随身,不可失落。

  贾蕙想起父亲如此爱护,却不曾一日尽孝,不禁泪流满面。第二天便是启行吉期,贾蕙拜别宗祠,并家中尊长,王夫人、宝钗看他远涉重洋,自是难分难舍,含泪叮嘱了好些话。贾政只勉励他努力报国,勿以家事为念。贾蓉、贾蓝诸人都送至皇华驿,看着贾蕙和江副使带同文武随员等由此登程,水陆长行而去。那随带武共中另有两个人,一个是焦大的次子焦义,在贾珍标下,也保了守备,宝钗因他忠勇可靠,特命贾蕙带在身边,以防不虞,那一个更是想不到的,便是那醉金刚倪二,此时也得了五品军功,他自己求长兴向探春回道:“沐恩一向没得报效贾府,万分抱疚,如今听说贾状元要出远差,情愿保他前去,尽力报效,好将功折罪。”探春见他出于至诚,便向宝钗说了,也将倪二带去。这本来都是闲文,却不料贾蕙此行倒真个得到他们之力,后文再表。

  却说贾蕙起身之后,宝钗不免时常悬念,又因兰香初次怀妊,也要留心调护。那天往新房去看兰香儿,见她胎气充足,身子平安,当此新婚远别,尚无世俗儿女之态,心中暗自欣慰。回至园中,见天上阴云密布,渐有雪花飘舞,霎时间怡红院山上石上已落了一层浅白。拥炉独坐,意绪无聊,便打发婆子们分头去请李纨、湘云,来此做暖寒之饮。一面叫五儿传话给柳嫂子,预备十二个碟子,一个火锅,另开一坛竹叶青陈酒。又看着碧痕、春燕将那两盆砂梅,一盆大腊梅,都浇了水,挪在向阳之处。此时深冬天气,日短夜长,将近上灯,李纨、湘云先后来了。

  李纨披的是玫瑰紫哆呢斗篷,湘云穿的是墨金海虎绒氅衣,都戴着观音兜。宝钗迎出去,和她们在抱厦上看了一回雪景,那雪片堆在海棠树上,正似朵朵瑶花。回廊边两棵老芭蕉尚有两三叶残绿,也一半被雪掩了。湘云看着那芭蕉,说道:“人家说雪里芭蕉是不会有的,这不是真正雪蕉么?咱们北方的芭蕉尚且惧冬,在南方更不稀罕了。”李纨道:“我前两年在九江,衙门里就有好些老芭蕉,冬天还是碧绿的,只可惜南方不大见雪。”宝钗道:“古人的话不尽可信,即如蒲柳早衰,是寻常成语。可是杨柳的叶子倒落得最后,你看西边那棵柳树,这时候还带着绿叶呢!”

  湘云道:“这园子得了雪,显着幽静得多,若在那小琼华涵万阁上凭栏赏雪,那才真是琼楼玉宇哪。”宝钗道:“我前几天为蕙儿的事,别提有多么心烦了,到那里见着颦儿,正在一勾一抹地填琴谱呢,心里想彼此一样的人,只为世上的事拨不开,就有许多烦恼,倒是他们一脚走开的舒服了。”李纨道:“在世上就没个清静,越是得意越多烦恼。那几年遇着下雪,大家起社做诗,多么有趣。如今看着小子们功名成了,在别人总估量着咱们怎么乐呢,哪知道咱们的苦处。要想寻头几年那点乐趣,也没有了。”湘云道:“我每次到了太虚幻境就不想回来,偏又把他寻着了。若赖在那里,未免惹人讪笑。又想人生在世该吃多少粥饭都有定数的,索性吃完了再走。我若真不回来,你们更要冷清了。”

  一时秋纹回道:“酒菜摆齐。”宝钗便让李纨、湘云进屋,随意就坐。虽没有几个人在席上,把盏谈笑,也觉一室春融。湘云想起探春来,笑道:“三丫头常说要大家聚聚,这一向又没空回来。我就不信,她在家里看家抱孩子,难道会比这里舒服么?”宝钗道:“她也有她的苦处,我比方她就像一个外衙门的老夫子,件件事都得拿主意,又没个帮忙代管的,怎么走得开呢?”李纨道:“你们也别笑她,近来京城里盗风除净,差不多夜不闭户,不是她哪办得到。”

  宝钗道:“大家有空多聚聚,没空少聚聚,这也没什么关系,倒是明年三月里,太太的七旬整寿,总要想法子热闹热闹。依老爷的意思,一点也不要举动。太违俗了,人家也要议论呢。”湘云道:“前年你老爷七旬大庆,也不设席,也不收礼,外头议论不说是谦德,例说是矫情。人生七十古来稀,怎么不该举动?不是我批评你们老爷,也太迂执了。”李纨道:“蕙哥儿那时候赶得回来吗?”宝钗道:“只怕赶不及,这里去还有一半旱路,至快来回也得半年,能够赶上四月里散馆考差就算顺当的了。”

  那晚上三个人谈谈说说,饮至二鼓方罢。李纨冒雪回去,湘云便在宝钗处住下,直谈了一夜。次日起来,雪已晴了,房瓦树梢积白未化,映着朝阳,分外晶洁。湘云道:“咱们收拾完了,往凸碧山庄去看看雪吧,那里不但看全园的景,远看还望见西山,到下午只怕就化尽了。”宝钗道:“那里又高又敞,看是得看,只是太冷。”湘云道:“多穿点怕什么呢?”少时妆罢添衣,便带了莺儿、翠缕走过沁芳阁,取路向土山上去。那路旁墁的石子全被积雪遮了,只剩中间方砖窄路,却还好走。

  正走着,翠缕见山石窟窿里拖出一根红绳,指给莺儿看道:“莺儿姐姐你瞧那是什么?”莺儿上前捡起,原来是用红子线打的锁链,挂着一块美玉,宛然就和宝玉落草时带来的一块,分毫无异。不禁嗳哟一声道:“这不是二爷那块玉么?怎么会丢在这里?”

  湘云接过一看,不但形式大小相同,那上头镌的八个字也是一样的。笑向宝钗道:“那年先丢了玉,二哥哥随后就走了,如今找着玉,他还要回来呢!”宝钗道:“哪有这种事,我在太虚幻境亲眼见他还好好带着,如何会丢在家里?”说着忙从湘云手中取过,乍一看果然就是那块,不觉呆了。又反复细看了一番,才看出是假的。笑道:“别的都对,就是宝光没有那么透明,颜色也比那个浅,是谁仿造的呢?”莺儿道:“那回老太太出赏格找玉,有个人造假的来骗钱,还是二爷自己看出来的,许就是那块假玉罢。”宝钗道:“那块玉当时就还给他,并没留下,谁把它又送进来呢?”

  湘云记起北静王曾经仿造一块,给宝玉带回来玩的。便告与宝钗,宝钗道:“这倒像的,就看这玉质和刻工,平常人家也做不出来,多半是北静王府才肯这么细做。”湘云道:“就算是那块,怎么隔这些年忽然出现。那回重修这园子各处都翻腾过,何以留至如今?这里头也有可疑。”宝钗道:“管他那些呢,咱们带回去,做个玩意也好。”湘云笑道:“你眼看就要抱孙,留着给小哥儿带吧,也算是祖传之宝。”莺儿笑道:“姑娘见过真的,拿那个仔细比较,自然分出真假。如今真的不在世上,就这个假的传了下去,传得久了,假的也当成真的了。”翠缕道:“我们姑娘说的,是个东西都有阴阳。阴阳就是公母,那一块算公的,这一块算母的吧。”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钗见那玉上沾了许多泥垢,叫莺儿用绸手绢蘸着雪水都擦干净了,然后自己揣在身上,又吩咐莺儿、翠缕,不要张扬出去,省得外人误会,又生出种种谣言。究竟这块玉是从那里来的?宝钗也断不透。说起来却有一段故事在园内。

  原来那年宝玉从北静王府领宴回来,将北静王仿造的玉呈贾母看过。因贾母说道:“别把真的混了。”带回园中,便交袭人提另收起。宝玉向来疏阔,无论什么贵重东西都不在心上。只凭袭人放在闲箱子里,也从未查问。直至袭人遣嫁,此玉也随她出去。到了蒋玉函家中,一次袭人检箱子无意中看见,拿出来把玩一番,想起宝玉平时相待的好处,不免对玉落泪,却瞒住了蒋玉函。那几年家境贫困,几至断炊,始终没把此玉卖掉。这回重进怡红院,又将玉带回。

  有一天受了秋纹、碧痕的闲气,又见春燕、五儿进来,地位都在自己之上,心中万分难过。思前想后,总为自己错走一步,对不住宝玉,才受这个罪,更觉又愧又悔,因此拿着块假玉,到山背后僻静地方,数说一回,又啼哭一回,哭到伤心,一时晕倒,到醒来丢了此玉,遍寻不见,随后又几次来寻,总没有寻着,心头胡想,别是宝玉怪着我,把玉收了去了。却不料只丢在山坳石罅,倒被宝钗捡了回去。后来影影绰绰地听丫头们说起此事,袭人正在倒霉的时候,怕人指她偷玉,那里还敢答碴,所以这块假玉出了荣国府,又进了荣国府。此中原委始终没人知道。这也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钗、湘云带同莺儿、翠缕从那条砖路曲折上去,残雪未化,尚不觉沾滑,一时到了凸碧山庄,同在敞厅下坐住,大家也走得乏了,喘息微微,良久方定。此时北风吹面,肌肤生寒。看下去却是奇景,只见园中万树以及楼台殿阁都似雕琼砌玉的一般,朝阳闪光,微带金色,山下翠柏苍松,更难着一团一团的白玉,连峰腰桥的朱栏也被雪遮了一半,那一半还是红的。湘云道:“这就是神仙世界,可惜世人不会领略,偏要从烦恼场中讨生活,真是个神仙不做做罪人。”宝钗道:“苦乐二字没有定观。全是从各人心上分的,他们见着那么着才乐,看着我们到这冷地方来挨冻,瞧那不相干的雪,倒是苦境了。”湘云道:“你看那西山都变成了玉山了,想来群玉山头也不过如此。”

  宝钗回过头,看那一带远山,含着烟霭,果然是看到处一片白,上浮天际,都似粉玉装成。笑道:“玉山晴雪,是京师八景之一,这晴字真下得恰当,咱们那回来,正在雪中,都被云彩侯素荣遮了,哪看得到它的好处。”湘云道:“那回在这里联句,姐妹们也还热闹,如今只剩咱们两个人了,哪有第三个闲人肯冒冷来这里寻乐?”宝钗道:“两个人也一样玩,必定有多少人才乐么?就把他们都邀了来,也像那回大家联句,又要想起从前芦雪亭,如何赏梅花,如何吃鹿肉,添了许多伤感。人心哪有个知足呢?”

  正说着,只见左边山径里一个披猩猩毡斗篷的缓步上来,后面跟着一个丫头,正在背阴处,又被斗篷遮住脸,瞧不出是谁。宝钗笑道:“你说没有第三个人肯来,那不是一个人吗?”湘云道:“是谁呢?我倒要看看。”便拉宝钗一路迎过去,及至走近,方看出是惜春和入画。惜春一见湘云,便笑道:“你们真高兴,赏了一晚上的雪还不够,一大早又赶到这里来了。”宝钗道:“四妹妹正是做功课的时候,怎么倒有空出来?”惜春道:“她一晚上没回来,我不大放心,打发人到怡红院去打听,说你们一早出来赏雪,我想这里还有些清气,借着寻你们,也来散散。”湘云道:“那上头才看得远,咱们还到敞厅里坐罢。”

  说着便又从原路上去,走到敞厅,大家倚栏眺望。湘云指那远山给惜春看。道:“四妹妹,你会画的,若把这雪山上烟光日色都烘染出来,一定在李营邱、郭河阳之上。”惜春道:“看着容易,哪能画得这样玲珑。”宝钗道:“你们别只看山景,那边又有人来了。”湘云、惜春回身一看,果有一人披着氅农,从松树下小径往上走着。

  不知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舞彩衣瑛珠乍归省 集金钗柳燕共超凡

 

  话说宝钗、湘云、惜春同在凸碧山庄玩赏晴雪,宝钗见山下松径又有人上来,便指与湘云、惜春同看。惜春道:“多半是那邢大姐姐,你看那走道的样儿,不是她是谁呢?”

  少时渐渐走近,果是岫烟。湘云笑道:“邢姐姐,我们知道你要来,在这里等你。”岫烟道:“这里看雪景真好,我也来做个不速之客。”宝道:“邢妹妹,难得也有此闲情逸致。”岫烟笑道:“我哪是来看雪景呢,早上莲珠回去,说姐儿又有些头晕,我赶着来瞧瞧她,顺便找姐姐谈话,就找到这里来了。”宝钗道:“云妹妹昨儿晚上就在我这里,弄点吃喝赏赏雪,本来要约你的,那时候天也不早了,又得开门闭户的,因此就算了,想不到今儿倒遇见你。”湘云:“早上只我和宝姐姐来的,想着不会有第三个人,如今连你倒有四个人了,什么事算得定呢。”

  大家说了一回话,又看看雪景,此时松柏树上积雪渐已融化,地下残雪已化得斑斑点点。邢岫烟道:“亏得后赶了来,还看了些残雪。妈妈叫我带信给姐姐呢,我到姐姐那里暖和暖和,慢慢地说吧。”惜春向湘云道:“她们说体已话去,你跟去做什么,还是和我回去,取梅花上的雪,咱们煎茶吃吧。”宝钗道:“雪都化了,还能取得多少呢?”湘云道:“反正是闹着玩的。”说着便同惜春去了。

  宝钗却和邢岫烟一路下山,回至怡红院,命春燕把熏笼移近,添上兽炭。碧痕另沏了一壶碧螺春,放在茶几上。宝钗和岫烟自斟自饮,岫烟转述薛姨妈带的话,原来为宝蟾扶正之事。宝蟾这几年分外学好,就为的香菱扶正,本有成例在先,要想感动薛姨妈和家中众人,好早日正名定分。无奈薛姨妈总不提起,只得背地里向薛蟠絮聒。薛蟠是个直性子的人,又向来宠爱宝蟾,便向薛妻妈去说。薛姨妈总是猜疑,说道:“宝蟾年纪还轻,知道她性情靠得住靠不住呢?等她到四十岁,或是生了哥儿,咱们再商量着办吧。”薛蟠道:“妈妈看能办就办了得了,还等什么呢?”薛姨妈又说:“还得看看。”

  问起宝蟾有什么不好,又说不出来,薛蟠急了,两眼睁得像狮子似的,气呼呼地说道:“那香菱扶正还不到二十岁呢,一样的人,为什么宝蟾就得老等,等到四十岁人都要老了;那养儿子的事,谁拿得准,这不是故意难为她么。”见薛姨妈总说不动,更是又急又气。说道:“妈妈这件事若不依着我,我可找柳老二出家去了。”一面说着,喘吁吁的走了出去。薛姨妈也气得两手冰冷,邢岫烟委婉劝了一回,气方稍平。这是头天晚上的事,第二天知道岫烟往贾府去春兰香,便叫她带话告诉宝钗。

  宝钗听了也踌躇了一会儿,方说道:“我常劝妈妈,家里的事只要大谱儿过得去就算了,扶正,有什么要紧呢?”邢岫烟道:“妈妈这些时也看得宝蟾好,只怕她一扶正心又高了,又怕她性情靠不住。”宝钗道:“依我看倒是扶了正,有名分管着走不了大格儿,若是不依她,她一失望那可真要变坏了。”邢岫烟道:“到底姐姐见得透彻。”又问起蕙哥儿的行程,说说兰香的身子,坐了好一会儿方才回去。将宝钗的话回复了薛姨妈。薛姨妈仔细一想,实在是宝钗说的有理。晚上薛蟠回来,又是喝得醉醺醺的,薛姨妈不等他开口,便说道:“早上你说的那件事,我细想也是就办的好。”

  喜得薛蟠张着嘴只是笑,说道:“妈妈这可明白了。”当下就向薛姨妈磕头谢过,只因时迫残年,先拣一个好日子,接宝钗、宝琴回来,看着薛蟠和宝蟾双双地拜过祖先,又拜了薛姨妈,然后和兄弟妯娌姐妹们见礼,是日只摆个小小家宴,且等过了年,再择期出帖,宴请亲友。此时宝钗忙着料理年事,又因天寒岁暮,未克思念游子。接着贾蕙几封安信,都是从旱路驿站送来的,也只略述途上情形而已。到了除夕,荣宁两府自有种种典礼,新年上家家灯彩,处处笙歌,贾政虽深厌浮华,因贾赦和贾蓉、贾兰皆现居显职,应酬上未便过于简便,也须随众徵歌,排日张宴,忙忙碌碌。

  转眼便到薛家请客之期,那天亲友们替薛蟠凑趣,公送一班小戏。宝钗、宝琴前一天就回去住下,看着张灯结彩,只兰香因身子已重,王夫人再三叮嘱,不令出门。薛家亲友不多,贾、王两家之外无非是薛蟠、薛蝌的同官同年,以及那些商号。贾府内眷自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胡氏、梅氏都去了一日,探春、湘云诸姐妹也在那里听戏,宝蟾穿上命服,学做庄重的样儿,居然周旋中礼。见了宝钗、宝琴也分外谦谨,开口只称姑奶奶不敢照姐妹称呼。那香菱生的哥儿这两年本就归她照管,此后更做出十二分慈爱,虽然半真半假也就算很难得的了。

  薛姨妈背地里向宝钗道:“幸亏依了你的主意,若不然又要闹得家翻宅乱,叫人笑话。”宝钗道:“她既要装做好人,妈妈别说破她,还要时常夸奖,引她从这条路走去。如今的人谁没有几分假,只要假的做到十足,也就是真的了。”那晚宝钗回去,邢岫烟又买了各样纱灯带去,挂在兰香房里,以取添丁佳兆。

  紧接着便是上元灯节,王夫人吩咐在园中嘉阴堂张灯家宴,贾兰正随驾回城,梅氏带着贾权、贾枢都在家里过节,贾赦因贾政屡次让爵虽未得上头应允,心中也着实感愧。这回同邢夫人及贾琮夫妇也都来兴宴,宴到半席,即放起新式烟火,那烟火放至空际,便撒出五彩灯光,巨如满月,细若繁星,彩光四射,分外好看;又有五层合子,内中一屉是海屋添寿,楼室人物,做得十分精致;还有一只白鹤,凌空飞舞。烟火台子放罢,又听两个女先儿说了几套新书,在家宴中总算热闹。只因规矩拘束,姐妹们未免减了兴致,王夫人、宝钗见全家团聚,只贾蕙奉差在外,引起牵挂心肠,稍觉美中不足。

  等到花朝过后,方接到贾蕙从越裳来信,提起舟程安稳,海不扬波,深得定风珠之力,王夫人、宝钗这才放心。其时王夫人生日已近,贾兰再三向贾政进言,说道:“孙子备位政枢,若是过于简率,也招外人浮议,使孙辈置身无地。”又道:“太太操劳了一辈子,如今世七十岁了,就是稍微点缀点缀,似乎尚非过举。”贾政因他说得恳切,只可应允,却郭嘱不可铺张。

  刚好二月下旬,贾兰因在侍郎中资格最深,又推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正是锦上添花之事。此时已有亲友们陆续送礼,李纨、宝钗忙不开,约探春回来,帮同料理;贾兰又约了贾蓉、贾蔷、贾蓝、贾菌四人,在外面支应。恐亲友全来,起坐不便,请定自二月二十九日起,至三月初五日止,分日宴请。在荣国府正厅上布置寿堂,那内外客厅以及荣桂堂、嘉阴堂、缀锦阁各处分请官客堂客,各有接待。

  二十九日,请皇亲国戚;三十日,请各郡王世袭;初一,请各官长诰命;初二日,请远近亲友;到初三本日,凡有来的官客、堂客一律接待;初四、初五两日,乃是近支亲族和全府大小人等凑的家宴。每日俱有戏场及百戏杂耍,东府尤氏婆媳和宝琴、岫烟、李纹、李绮自二十九日起,便在大观园帮着李纨、宝钗、梅氏等款待外客,照料琐务。探春自从预备布置,以及陪客收礼,都要照管,一直没有歇着,又拉着湘云帮忙,也累得人困马乏。

  只惜春因辞聘在前,不愿出来露面。兰香因月份渐大,王夫人、宝钗都不许她出房,仍在房中养息。收来各礼,凡是精巧工致的俱在荣禧堂、荣桂堂两处陈列,余者由贾蓉等斟酌安排,真正结彩连云,张灯成市,笙歌欢悦,罗绮缤纷。到初三那天,宾客来的更多,荣宁街上车马喧闹,前车未行,后车已至,还有各郡王世袭的执事仪仗,把一条街挤得没一点缝子。

  亏得周姑爷从提督衙门派来番役多名,随时指挥弹压,不致壅滞。贾政只推说身子不快,一应官客均由贾兰、贾蓉等陪同行礼,款待入席。就是那些堂客官眷,王夫人、李纨、宝钗等,如何应酬得开,只有将各王太妃、王妃、公主、公候诰命,一二品大员命妇让至荣喜堂安排戏筵,由王夫人率领李纨等亲自陪坐,邢夫人也帮着过来陪陪;其余诰命官眷先至荣喜堂行礼,由尤氏、探春等分让至园中各处坐席,也各有戏场点缀。

  此来彼去,东迎西送,连尤氏等想要抽空歇歇都不能。那些跟来的人另由家人媳妇们在别处款待,一时正客要走,又得有人传唤,以免耽误。所有家人媳妇们先经李纨、宝钗、探春按名分派职掌,有的在帐房专管收礼登帐,发给零钱,有的出入传宣,招呼来客,有的在客坐围屏后伺候呼唤,有的传戏开席,安排茶点,有的接待随从人等,有的专管买办杂务。事有专责,却还整齐严肃,一直忙了五、六天。

  及至初四那天,是至亲近族的小宴,那贾氏近支宗族虽多,大半尚属寒微,有怕见场面不敢来的,也有妒忌心重不肯来的,还有衣饰寒俭想来不能来的。又有贾芹、贾云诸人对不住荣宁两府,没脸再来,也是不来为妥。因此来者甚少,只有常来的那几家。如贾蓉、贾墙之母,贾蓝、贾菌之妻,大家都是见熟的,那几房的姑娘们也有十几个。喜鸾、四姐儿此时已出了阁,也都来拜寿。

  见了探春、湘云等更觉亲热,当下亲戚各家,如薛姨妈、李婶娘、王舅太太、梅亲家太太俱已到齐,王夫人和她们各自有一番周旋,薛姨妈道:“姨太太这两天可真闹乏了,咱们消消停停地乐一天罢。”王夫人道:“她们小姐妹们真受累,我倒还好。听说新大奶奶有了喜,姨太太又该请客了。”薛姨妈正要笑话,只听王舅太太说道:“姑太太大喜,咱们好久没见,你气色比先前更好了,只看得五十来岁似的,哪里象七十岁的人呢?”王夫人道:“我原先也是七病八痛的,自从吃了宝玉的丹药,什么病也没发,可也禁不得烦心。蕙儿走的那几天,我着了点急,也不舒服好两天哪。”

  李婶娘道:“人人都听说有神仙,谁也没瞧见过,太太眼看着儿子成了神仙,两个孙子又占了人间的富贵,这是几辈子修来的。”梅夫人道:“姻伯母只管享福才是,象您这样还能烦心,我们又该怎样呢?”此时堂上正演的是《郭汾阳上寿》,薛姨妈笑道:“这也说不定,你看郭汾阳那么大福气,家里公主、驸马一拌嘴也就抓了瞎了,什么人能不操心。”李婶娘道:“我听说宝哥儿要回来上寿,到底有这句话没有?”王夫人道:“话是有的,哪会有这宗事?”

  正说着,吴新登慌慌张张走进来回道:“外头有个道士,说是会变戏法儿,来给太太上寿,奴才拦他拦不住,已经闯进来了。”话音未了,那个道士已站在戏台前,约略有二十多岁,穿着秋香色的道袍,貌既不扬,衣履也甚垢敝。一见王夫便磕下头去,口中说道:“太太大庆,方外无可孝敬,想出个小戏法,请天上麻姑和众仙女同来歌舞献寿,愿太太福寿无量。”

  王夫人见他突如其来,莫知来历,只得谦让道:“多承厚意,如何敢当?”一面忙叫贾蓉进来陪他,贾蓉让那道士另席坐下,先问法号。那道士只回答:“碧落“二字,又问在哪个道观,道士答道:“在赤霞宫。”

  贾蓉并不理会,却是宝钗、湘云仿佛听见“赤霞宫”三个字,连忙回头看那道士。见他拉里拉塌,比清虚观剪蜡花的小道士还要寒碜,一点也不象宝玉,倒疑惑自己是听错了,贾蓉又问道土需备何物,道士说:“只要炉香杯水,余者一概不需。”王夫人忙吩咐止戏,大家肃静,看他演何戏法。

  一时小厮们移过檀几,几上放着香炉一座,清水一杯。那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炉内沉香即时自热,又取杯水吞了一口,向台上喷去,好像一条白龙飞过,化成一片银光。只见一个玉颜俊美的麻姑,穿着紫霞被,碧晕仙衣,娉娉婷婷立在戏台之上,后面跟着十二个仙女,分为两排,一个个都有沈鱼落雁之容,抱月飘烟之态,同时向王夫人裣衽下拜。麻姑拜罢,起来扔起碧绡巾,变成一个青鸟,又从袖中取出一盘蟠桃,鲜红可爱,放在青鸟背上,看着青鸟振翅飞去。一会儿又回到了麻姑手里,仍化作碧绡巾,笼在袖中。少时又向空中招手,飞下一只白鹤,鹤背上驮着玉杯,麻姑取出袖中金壶,斟满了百花仙酿,指引那鹤飞向王夫人面前劝饮。

  王夫人先不敢喝,那鹤只是不走,不得已举杯干了,顿觉满口芬芳,精神倍长。随后又飞下几个白鹤,照样驮着玉杯,麻姑逐一斟满,指引它飞向薛姨妈、李婶娘几位年高的面前,她们见王夫人先喝了,也都举杯喝光。那一群鹤飞回台上,麻姑举手一挥,顿时不见。又歇了一会儿,麻姑引着那十二个仙女舞将起来,口中还唱着歌曲,抑扬应节,声声清脆,如莺吟凤舞,不同凡响。先是雁舞,后是鹤舞,最后撒花之舞。那花儿五光十色,烂如彩霞,撒到台上随即隐失。少时舞酣歌紧,一片光彩迷离,瞧不见霞帔云裳的影子。大家正看得出神,只听那道士唱道:

  刚则是庆金萱,高堂万春。又恰遇艳阳辰,望朱门祥光一道氤氲。只见那连枝蕙、秀根兰,回翔风津。又谁知有星官省亲来频,借玉礼献慈亲,舞青禽还兴彤帷厮近。况歌舞列锦茵,梦回时更准备珠幢暗引,算如今黄冠光是彩衣人。

  唱时声调低昂,字字明晰。座中王夫人和薛姨妈等并未听懂,宝钗、湘云从曲词仔细寻绎,早已猜出了八、九分,却不便说破。又听那麻姑唱道:

  斑筠影,帷屏认。啼鹃泪,空涟莹。前因还说假还真。几飞返绣陌生人。愿慈庥,永甄眼前怜取,年时难燕依人。

  宝钗、湘云只听得前四句,心中便已了然,彼此瞅着对笑。探春见那道士来的离奇,她们笑得更奇,再仔细看那麻姑面庞,七、八分颇象黛玉,她本是绝顶聪明的人,岂有不猜透的,也只佯做不懂。又听得那道士和麻姑合唱道:

  玉河滨,碧霄清露点绡巾。风参过处千花润。喜归来,仙鹤未换铜驼,坊巷春风重认。缀锦诗痕,沁芳画境,流波还到旧琼津。赚北堂欢,笑舞霓裳曲谱翻新。仙羽飞回蟠桃劝醉,华筵燕喜,庆典盛如云。红尘近问尊前谁?识弄珠人。

  唱到末一句,宝钗、探春、湘云瞧瞧那道士,又瞧瞧麻姑,向他们点头微笑。那道士、麻姑只作不曾看见,仍旧唱他的曲子。紧跟着又合唱尾声,唱的是:

  华胥旧梦应难讯,喜花底长留锦祥春。愁则愁,红烛当筵欲别人。胥旧梦应难讯,喜花底长留锦祥春。愁则愁,红烛当筵欲别人。

  唱完了这段,麻姑带着十二个仙女又朝着王夫人盈盈下拜,王夫人忙要还礼,那道士笑道:“太太还和她们客气么?”踌躇间麻姑和众仙女已拜罢起来,王夫人凝神一看,那麻姑宛然黛玉,前一排六个仙女个个脸熟,原来便是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芳宫、藕官,不觉吃了一惊,忙唤道:“大姑娘你。”刚说到你字,那台上麻姑、仙女登时俱隐,踪影全无。再看那道士,也不知何时去了,坐处炉香袅袅,探春瞧那檀几上似有纸张,连忙抢过一看,却是留下一张冰绡笺,似丝似楮,不知什么制成的,那上头写了一首绝句是:

  宝琴生肖又几秋,玉台愁说旧风流。

  来时鹤背天风紧,也似当年茂苑游。

  探春只当是游仙诗,拿给宝钗、湘云同看。湘云念了一遍,笑道:“这上面分明嵌着宝玉来也四个字,他还怕咱们看不透。我听他唱那段锦缠道,早就明白了。”宝琴道:“他们何必这样藏头露尾的,就现出本相来?又怕什么?谁能把他们留下呢?”邢岫烟道:“这就是真人不露相那句话了。”

  王夫人见大家抢着那纸条,忙要过来看,也念了一遍,笑道:“这不是宝玉写的吗?他说要回来,倒真回来了。好容易来了一趟,为什么弄这些把戏。娘儿们也没得好生说说话儿,还是跟没来一样。”说到此眼泪汪汪的,不能再说下去。李婶娘劝慰道:“这就看出哥儿的孝心,做了神仙还忘不了父母。我们隔壁华家那孩子到了外洋,沾了坏习气,写信回来,管父亲叫仁兄,母亲叫仁嫂,把他母亲气得要死。那种儿子活在世上,倒不如没有的干净。”

  梅夫人道:“我们老爷可是老翰林,未免迂点,最恨的是这些事。说是拿了许多钱,送他们出去玩,简直就是送掉一个孩子。至少也要各人干各人的去,丢下父母不管。你若饿死了是活该,他还乐他的呢。”王夫人道:“我们老爷气起来,恨不能把宝玉活活打死,骂起来也口不择言,把杀父杀君都加在他的头上。杀父杀君的是有,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何至于学那些枭獍呢?”大家议论一回,天色已晚,摆上晚席,重整戏文。李纨、宝钗揣知王夫人心中难过,特为拣了些热闹有趣的戏演了几折。薛姨妈、李婶娘也将贾兰、贾蕙少年得意,家道复兴,以及作善降祥,子孙逢吉等语哄着王夫人喜欢,才把想宝玉的心事岔了过去。

  次日是全府大小人等凑的公宴,并无外客,王夫人倒舒服享受了一日。这几天宝琴在宝钗处住下,纹、绮姐妹随李纨住在稻香村,探春和喜莺、四姐儿都说得来,便留她们在秋爽斋同住。

  大观园中顿觉热闹。过了初五,宝琴和李纹、李绮因家中有事,都要回去。探春留她们不住,便向喜莺、四姐儿道:“园子里花儿都开了,这几天大家都忙着,没工夫逛逛,你们也难得来的,索性多住几天,逛了园子再去吧。”喜莺等正要联络探春,自是愿意。

  探春同她们到园中各处都逛了一逛,那天想起稻香村一带杏花,此时开得正好,要同去看看。又打发人去请湘云、宝钗,湘云回说有事不能来,宝钗答应准来。等了许久,也未见到。探春道:“二嫂子向来周到,就是临时去不了也该回复咱们一声,别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吧?”喜莺道:“也许事情挤住了走不开,你想闹了这些天,那一堆乱摊子都得她收拾,保不定哪里冒出一股子要开发的,把她正经事办了,才能来呢。”四姐儿道:“我还没到过宝二嫂子那里,咱们先去寻她,坐一会儿再去看花,也还不晚。”探春道:“这么好的天气,多走走也好,我也要看看那院里的海棠呢。”

  当下便同喜莺、四姐儿往怡红院去,先至海棠树下,见那花儿正在半开,可惜这年赶上歇枝,开得稀稀拉拉的,未免减兴,转身进了抱厦,却见一个老婆子倚廊柱站着,连哭带数,不知说些什么。

  宝钗在屋内正和秋纹、莺儿嘁嘁喳喳地说话,见探春等走进,便将话截住。探春料知有事,问道:“二嫂子你怎么不去看花?忙什么呢?”宝钗道:“又是你二哥哥做的事,顾前顾不了后的,叫我怎么对付。”探春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说出来也好想个正经主意。”宝钗是自己愿意,谁能拐了她去?你有的是寻梦香,把那两个婆子道:“那回到太虚幻境,颦儿叫我把春燕、五儿要了回来,将来还服侍你二哥哥去,我照她的话办了。这两天太忙,也没得考查她们,谁知道两个人都丢了,大门上并没见她们出去。那颦儿的鹦哥也不知去向,这不是他们干的么?如今春燕的妈哭吵着不依,柳嫂子还不知出什么故事,你说可怎么办呢?”

  探春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她女儿又不是三岁二岁的小孩子,若不带到太虚幻境,让她女儿自己和她说去。她见了女儿自然不能再说歪话,若在这府里她敢出来借端讹诈,都交给我了。”宝钗笑道:“真是我被她闹糊涂了,一时没想到,也只有你辖得住她们,别人谁办得了。”探春道:“我本来一两天要家去的,既有这桩事,等你办妥了再走。此刻且去看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宝钗便把莺儿叫来,告知此意,叫她先和那两个去说。探春又加了几句严重的话,不许她们借端胡闹,说完了就拉着宝钗,招呼了喜莺、四姐儿,同向稻香村而来。

  行至稻田一带,见杏花已盛开将残,地下落了许多花瓣。喜莺道:“咱们来晚了,若在头几天,还要好呢。”四姐儿道:“花儿最好是才开的时候,一开足了,颜色就淡了,也如同人老了一样。”探春对宝钗道:“那年咱们起杏花社,你正要达月,蕙哥儿还没生呢,一晃儿就是十好几年,哥儿都做了天使了。咱们焉能不老?”宝钗道:“你若怕老,找你二哥哥去,管保准有办法。”探春道:“老有什么可怕的,人家等不到老的还多得很,只要不白过了一辈子就得了。”大家说笑着,一面走进了篱门。

  李纨正看着小丫头们扎花,忙转身来迎。笑道:“今儿来了许多佳客,真想不到的,怎么单没有云妹妹?”探春道:“我邀过她,只说是有事,她可有什么事呢?”宝钗道:“刚才我碰见两个老婆子,说是忠靖候史府打发来的,也许她叔叔回京来了。”探春道:“她叔叔正在京里,前几天还来给太太拜寿,只她婶娘没有来。这么近的亲戚,似乎说不过去。”宝钗道:“她婶娘那脾气又冷又啬刻,和谁也亲热不了,老太太在时她只来过一两趟,什么生日喜事都是礼到人不到的,如今更不用说了。”

  喜莺、四姐儿问起梅氏,李纨道:“她又有了身子,也三个月了,这回太太生日,我叫她不用出去,省得累着又是事,她说又不是头生,月分又浅,怕什么呢。这几天到底累着了,有些胎动不安,我刚才瞧瞧她,叫她只在房里养息,过天再见姑奶奶吧。”探春道:“若不大好,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别大意了。”李纨道:“大夫请了,还没来。”大家又谈了一会儿闲话,素云回道:“王太医来了,在外书房候着。”李纨忙道:“快请。”探春、宝钗等见李纨有事,便说:“大嫂子见了小兰大奶奶,替我们说声,劝她好生养息。你有事也不用送我们。”说着便一同走了。探春又邀宝钗同至秋爽斋坐坐,刚走过柳堤,却遇见秋纹来寻宝钗。

  不知又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司文郎学谱琴上字 乘槎客旧赋画中游

 

  话说宝玉违侍庭闱,时时悬念,那回给王夫人托梦回来,心中倍增眷恋,想趁著王夫人七旬大庆,亲自回去称祝。这话早已和宝钗提过,此时算著王夫人寿辰将届,又想到黛玉成婚之后,尚未谒见舅姑,再三央及黛玉,到了那天一同回去。黛玉素明大礼,自无不允,又帮助宝玉想出法子,编成戏法歌舞。戏法中所进蟠桃,就是王母园中带回的桃核,种在会真园土山上,已成大树,结了许多挑子。那仙酒也是自己酿成的百花液。宝玉本来会唱,从前在冯紫英的宴席上自己弹唱过的,黛玉深谙工尺,又天姿聪敏,也一学就会。倒是晴雯、麝月只会小曲,不懂昆词。

  紫鹃、金钏儿,连小曲也没唱过,很费一番排演。此番回家上寿,居然见著王夫人,只苦于不能实说。演到那几段曲子,宛然应统赴节,唱随和协,却被探春、湘云、宝钗诸人观破机关,时时瞧著她们发笑。宝玉还镇得住,黛玉从未露过面,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唱完了,将场面交过,一同隐形走出。刚出了院子,宝玉忽向黛玉道:“我还有点小事呢,好妹妹,你先家去吧。”黛玉忙问:“何事?”宝玉微笑道:“回来就知道了,反正瞒不了你。”

  说着便同晴雯、芳官往大观园去。走进怡红院,遇见柳五儿正在院内浇花,一见宝玉不觉楞了一楞,问道:“二爷怎么回来的?”宝玉并不回答,只问道:“春燕呢?”柳五儿指着廊子上晾手巾的,说道“那不是么。”春燕听见五儿和人说话,回头看是宝玉,也赶向前来,叫声二爷,正要说什么,宝玉忙道“说话的日子多着呢,你们俩要跟我去,这就走罢,碰见人就麻烦了。”春燕道:“我听宝二奶奶说,这鹦哥是林奶奶的,咱们给她捎了去算个见面礼罢。”芳官跑到拖厦,将鹦哥架子摘下,提在手里,一面催她们快走。五儿道:“我们去拿点衣服就来。”晴雯道:“不用拿了,那里都有。”

  于是芳官提着鹦哥,晴雯一手拉着春燕,一手拉着五儿,随同宝玉出了荣国府,幸喜门上那些小厮们都没瞧见,出了城便走得快了,渐渐人烟稀少,只见一片荒山野地,中间走过一道小溪流,春燕、五儿跟着晴雯、芳官踏水而过,陡觉身陷水中,扎挣不出,正在着急,宝玉拉了她们一把,惝恍间已在平地。又走了一会儿,便至太虚幻境。春燕见又是牌坊又是宫门,笑道:“这是什么地方?”有这么大庙。”芳官笑道:“亏你还开还开过眼呢,见了牌坊就是庙。告诉你罢,这就算到了。”晴雯指前面另一座宫门道:“那就是赤霞宫。”五儿道:“二爷在这里是什么分儿?住的都是宫殿。”

  芳官笑道:“你问那些做什么?”一路走著,已至工字院。宝玉问侍女们,知道黛玉已回留春院去,便领著她们入园,来见黛玉,黛玉笑道:“你又弄这玄虚,也不知会宝姐姐一声,只怕要带累她做瘪子呢。”宝玉笑道:“管她呢,若急了会来找咱们的。”芳官提着鹦哥给黛玉看,说道:“这是春燕想著,给奶奶带来的。”那鹦哥见了黛玉,便叫道:“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一会子又念起葬花诗来,黛玉调弄一番,吩咐挂在抱厦上。又道:“怪可怜的,紫鹃好生喂它,记著给它洗洗澡。”晴雯道:“春燕、五儿来了,请奶奶的示,派她们在那一处呢。”黛玉道:“蘅香院那里人少,把她们交给麝月罢。”晴雯答应下来,见春燕,五儿衣裳都湿了,先带至西屋,将自己旧衣取出,给她们换。五儿穿了,刚好合身。春燕却嫌尺寸较大,另将紫鹃旧衣借给她,方才合适。从此春燕、五儿便在蘅香院和麝月、四儿同住。春燕跟她妈本来不大对劲,到此并不想家,柳五儿倒时常想念母亲,悄自弹泪。麝月安慰她道:“你若想家,这里时常有人去,只管跟他们回去瞧瞧。就是你妈想你,也能够到这里来的。”五儿道:“这是真的么?”麝月道:“谁还骗你。”

  五儿听了,方才将心放下,这一天晚上,黛玉在贾母处久坐未回,宝玉无聊,便同晴雯来蘅香院,刚好芳官、藕官也在这里,大家说笑玩罢。麝月笑向柳五儿道:“我听紫鹃说,那年二爷要做和尚,不大理你,把你急得了不得,和紫鹃说了许多心腹话,这么大的丫头,也不害臊。”五儿道:“这有什么害臊的,反正我是一条心,决没有三心两意,不象那春燕背地里和她妈说盼望着二爷把她们都放了出去,到真个撵了,又苦苦地想着回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春燕道:“那是顺着我妈的心眼说的,好哄她老人家喜欢,哪里做得准。”芳官笑道:“你到底打错主意啦,那庆儿跟着珍大爷也保了官儿,你若嫁了他,不就是一位官太太么?比这么着强多了。”

  春燕又羞又急,说道:“你才嫁给什么钟儿、磬儿呢。”一面抢上去,将芳官扭住,按在炕上,尽着胳肢,芳官素来最怕痒,笑得急了,骂道:“浪蹄子,你再这么闹,我把你妈叫来,狠狠地打你。”宝玉偏护芳官,又赶上来胳肢春燕。

  正闹着,紫鹃慌忙跑来道:“宝二奶奶来了!还带着两个婆子,此刻都在留春院,姑娘请二爷快去呢。”宝玉瞅着春燕、五儿道:“一定是你们俩的妈来了,你们也跟着我来罢。”芳官道:“我也瞧瞧我干妈去。人说打是疼骂是爱,我还忘不了她疼我的好处。”三个人便同紫鹃往留春院,紫鹃领春燕、五儿往西屋去见她妈,芳官也同着过去。宝玉自往黛玉房中,一见宝钗,忙道:“姐姐受累了,这时候赶了来。”

  宝钗不禁粉面含嗔,道:“我愿意么?这是谁抬举我的?我且问你,这两个都是我替你要回来的,有什么偷着掖着瞒人的事?你要带她们来,也告诉我一声,好有个应付。谁还不叫你带来么?如今被这婆子讹住了,哭吵着不依,把我搅得一点主意也没有。若不是三丫头仗着五营压服她们,还许闹人命官司呢,可不成了笑话?!”宝玉笑道:“芳官直央及我,要把她们带了来,还说姐姐当面应许她的,我一时想不到,没有和姐姐接头,以至叫姐姐着急受累,都是我的罪过,我给你赔个不是罢。”

  说着对宝钗深深一揖,宝钗道:“那算得什么?”宝玉笑道:“这个不算,等一会儿我来一个肉袒牵羊,好不好?”宝钗还是绷着脸,说道:“你这些话只好哄妹妹,我不听那一套!”宝玉笑道:“难道必得叫我下跪不成?太大了。”说着便走到宝钗身旁,悄悄地说道:“姐姐真要我下跪么?也叫人看着笑话。”宝钗一笑,方算把怒气平了。黛玉瞅着宝玉笑道:“我今儿知道你了,敢则专门欺软怕硬,往后瞧着罢!”宝玉向她做了一个鬼脸。宝钗道:“妹妹,你看那春燕、五儿跟她妈如何说法。”

  黛玉道:“她们俩到了这里,天天和芳官、四儿一把子,嘻嘻哈哈,玩笑疯闹,有多么乐,难道还想家去?柳嫂子也是明白人,春燕他妈虽湖涂,搁不住春燕三两句话,也就打发回去了。”宝钗道:“依你这么说,就没有事啦。”黛玉道:“可有一层,春燕的妈又老又穷,你答应给她一口闲饭吃,养她到老,就没有别的想头了。三丫头善于用威,咱们恩威并用才是。”宝钗道:“那老婆子也可怜,这么许她也是应该的,究竟人家一个女儿在这里呢。”宝玉道:“姐姐你见了老太太没有?”

  宝钗道:“还没顾得上去呢。妹妹,咱们同去罢。”黛玉道:“你为这样琐碎事来的,别吓了老太太,今儿晚上把事办妥了,明儿再上去不晚。”一时紫鹃过来,说是两个老婆子听了她女儿的话,都没有什么话说,大概不至再生枝节。宝钗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柳嫂子有小厨房的事,不能耽搁,你们掂对着打发一两个人,送她们俩先回去,谁合适呢?”黛玉道:“叫晴雯、芳官送去罢,她们走的时候上来一趟,还有话吩咐。”紫鹃答应了,自去传话。

  这里宝玉仍和钗、黛二人闲谈,宝钗要看黛玉填的琴谱,黛玉拿出来,就灯下与宝钗同看。又拿指头仿弹琴的方式,慢慢抹挑勾剔。宝玉看那上头有许多不认识的字,一一指着问黛玉,黛玉笑道:“你跟渺渺真人学过琴,又是天府司文院的人,怎么有不认识的字?说起来岂不叫人家笑话。”宝玉笑道:“我本是个笨牛,虽不勤学,倒还好问,好妹妹教给我罢。”宝钗道:“你拜我做老师,我教给你。这匀字是勾,易字是剔,末字是抹,仑字是抡,之字是泛起,全是指法的暗记,照此类推,就都懂了。”宝玉道:“姐姐那年替我改诗,我早就拜你做老师了,不过那是一字师,如今改做五字师罢了。”

  黛玉笑道:“人家说的,若要会,得跟师父一头睡。我替你续上两句,睡了还不会,再加双腿跪。若不是刚才那一跪,师父哪肯教你!”宝钗笑道:“弹琴雅事,何来此鄙俗之言。”宝玉看那谱中正文是黛玉新填的同心琴操,那琴操是:

  搴芳丛之旖旎兮,佩以同心。倚光风而独立兮,若溯襟凤盟靡渝兮,山远湘深。怀彼美人兮,匪今斯芬。

  香披披兮水轸横,梦迢迢兮窗月明。微子华予兮孰贶幽。磬寸肠如回兮恻旧情。

  宝玉看到此笑道:“她那天晚上睡到床上,还哼哼唧唧的,又像填词,又像唱曲。敢则就念得是这个。”黛玉笑道:“上回见了姐姐的新曲,就想和的,一直没有工夫,前儿在家里见着姐姐,才又想起来,勉强凑成了,到底不大慰贴。”宝钗道:“这两段就好,一往深情,都写出来了。”

  正说着,晴雯、紫鹃、芳官带了春燕、柳五儿母女上来,给二爷、二奶奶叩谢。宝玉每人安慰了几句,宝钗又答应替她们养老,柳嫂子到底大方,说道:“二爷不嫌五丫头粗糙,二位奶奶又都疼她,这就是她的造化,我一向伺候太太、奶奶的,就不说五丫头这件事,奶奶还能看我临老饿么?我只感激奶奶们的恩典就是了。”春燕的妈却千恩万谢地絮叨不断,晴雯、芳官拉着她们一同去了,这里宝玉和宝钗接续着看那琴操是:

  维江有篱兮维泽,有荪芳郁为性兮静言,相敦风露下兮氤氲,葳蕤在抱兮若予。霓裳冉冉兮秋镜寒,迟暮相怜兮永素欢,都房缱绻兮一唱再弹,弹复咏唱兮惹袖波澜。

  宝玉道:“怎么这段又发此伤感?”宝钗道:“言为心声,这也是不期而然的。妹妹你近来的琴学比我又深了。”黛玉道:“哪里说得到琴学,不过我闲着没事,时常弄着玩。姐姐事情忙,就生疏了。”宝钗道:“琴是你常弹的,还不算希罕,昆曲可从来没听你唱过、那天替太太上寿,唱得那么和拍,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黛玉道:“谁会呢?都是他闹的,挤到了那里,不由得不唱。你们也太刁,明知我不会,偏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的笑我。三丫头更坏,那两只眼睛直瞧着我,被她窘住了,几乎唱不出来,到底还是走了一板。”宝钗道:“何曾是笑你唱得不好呢?你想自己人到了一块儿,偏要装做不认识的腔调,你把脸还绷得顶紧,越看越忍不住要笑了。”

  一时宝玉又道:“姐姐,你来得很巧。我明儿请老太太在璎珞岩赏藤花,那地方是新布置的,姐姐还没有到过。等老太太歇着,咱们也做诗玩。我新学来的江风体很好玩的,不可不试做一回。”宝钗问:“怎么叫江风体?”宝玉道:“从前有两个名士,在江船上兜风,闷极无聊,想出来的玩意,明儿你就知道了。”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收拾就寝。

  次日和钗、黛二人同至贾母处,贾母问宝钗道:“宝丫头,你这回来玩,还是有事?”宝钗只说道:“春燕、柳五儿的妈都想她的女儿,带她们来瞧瞧的。”贾母也信了,又道:“五儿不是柳嫂子的丫头么?往常逛园子,柳嫂子做几样新鲜菜,都还可口,咱们这里还短这么一个小厨房呢。”黛玉道:“若老太太喜欢吃她做的菜,将来把柳嫂子叫了来,也不费事。”贾母又问宝钗道:“你太太见宝玉家去,喜欢不喜欢?”宝钗道:“后来因为没得好生说话,又想着掉眼泪。”贾母道:“分明是欢喜的事,要往别扭里去想,不是自己找苦吃么?宝玉若不回去,又怎么样呢?”宝玉向贾母道:“老太太等一会往璎珞岩去,想着多加衣服,那里太凉。”贾母道:“宝丫头刚好来了,一块儿去玩玩,这璎珞岩你不但没到过,只怕还没听见过呢。”鸳鸯在旁笑道:“她昨儿晚上来的,那位小爷还不赶着告诉她么。”宝钗见凤姐不在这里,便拉着黛玉去看她。

  正值凤姐、尤二姐同往上房,在回廊上迎头遇见,说了几句话,无非问问巧姐近况,平儿有信没有?随后钗、黛同回园去,宝钗又去看了迎春,和迎春同去寻香菱,谈了好一会儿。香菱闻知宝蟾扶正之事说道:“早该这么办的,只要她肯好好服侍太太,看待哥儿,也就算了。若再娶一个,也未见得比她强呢?”谈至晌午,方同赴璎珞岩,从瑶林仙馆绕着小坡过去,并没有多远,岩下是五间大敞厅,摆列斑竹几榻。宝玉、黛玉正看着一帮侍婢玩耍,芳官折了一嘟噜带着水珠的藤花,要给柳五儿戴上,五儿忙拦住道:“这花儿还没干呢,别滴答我一身水。”

  藕官在山石下拿两只手捧着接那瀑布,把袖子都溅湿了;四儿、春燕就着那瀑布洗手绢。麝月道:“你们也太贪玩了,把衣裳湿透了,这里可没得换。”黛玉笑对宝玉道:“这都是你纵得她们。”一语未了,见宝钗同迎春、香菱来了,忙站起相呼。宝钗是初次来此,细看那璎珞岩做得真巧,原来那地方正在四面玲珑石壁之中,石壁上全盘着老藤,开满了紫藤花,一串一串地垂下来,都象七宝璎珞似的。宝玉又从山上引来水流,由四围石壁曲折奔泻而下,大的像瀑布,小的像溪流,又细又密的,象垂下的珠帘,淙潺有声,终日不歇。那泉子流到藤花上滴里嘟噜的,像珍珠镶成的假花,又象花上缀的水晶珠,聚起来也是一种璎珞。

  宝钗面面看到,只觉玉肌起粟,石气生寒。说道:“这里怎么这么凉?”黛玉道:“我给姐姐带着衣服呢。”忙命紫鹃取来锦袱,捡出一件银红绣锦夹衣,给宝钗加上。又问迎春,香菱要不要添衣裳。迎春道:“我们上回上过当的,今儿早就穿足了。”香菱道:“这里最好是盛暑的时候,可是到那时候藤花又没有这么盛了。”宝钗道:“古来咏藤花的尽有,这样珠藤不但没人咏过,也没人说过,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香菱道:“我上回来这里,要想做首诗形容它,竟做不出,姑娘回来做一首,给我学学。”宝钗道:“他要用新体联句呢,等一会儿大家做罢。”

  正说着,凤姐、尤二姐、鸳鸯、珊瑚都跟着贾母的藤轿子来了,大家忙迎出去。黛玉道:“老太太添了衣裳没有?”凤姐笑道:“我替老太太把纱绵袄都穿上了,宁可多穿点。我那回来一大意就受了冻,至今不大得劲呢。”贾母下了轿,鸳鸯、珊瑚搀着进来,紫鹃忙把金泥蓝锦坐褥铺在正面斑竹榻上。贾母坐下,四下里都看了一看,说道:“咱们还短人呢?怎么把三姨儿漏下了。”宝玉道:“早已请过了,连妙玉也请上,另给她备的素斋。”贾母道:“你们吃素的,吃果子的,都摆在一起罢。散坐了没有意思。”大家陪着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妙玉、尤三姐先后来了。

  妙玉见过贾母,便拉着宝钗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云姑娘怎么没来?”宝钗道:“我是有事来的,没工夫约她。刚来了,也没得去寻你呢。”妙玉笑道:“咱们还讲究这些虚套么?我前儿在林姑娘那里,见你新谱的琴曲真好,只见情文悱恻,并没有忧思沉懑之音,这才是琴的正格。”宝钗道:“林妹妹和了我一曲,比我那个还强,你没瞧见罢?”黛玉道:“我还没定稿呢?哪里见得人呢,你别替我胡吹。”

  一时饭摆齐了,宝玉便请贾母和众人入席。仍是贾母上坐,众人依次坐了。只鸳鸯和晴、鹃、麝、钏等另坐了一席,席间上了大案,凤姐拣那贾母可吃的,布在面前,又撕那烧鸡的腿,贾母吃着笑道:“咱们见天想法子玩,玩的法子还有,倒是吃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昨儿宝玉请我点菜,若不是凤丫头帮忙,可真窘住了。”迎春道:“今儿的菜倒换个口味,我正纳闷,林妹妹哪有这本事,这就对了。”

  宝玉另斟了一杯热酒,擎至贾母座旁,说道:“这里凉,老太太喝一蛊,也好挡挡寒气。”贾母接过饮了,坐至大半席,又吃了点心,微有倦意,便要先回去歇息。又向宝、黛诸人道:“你们再玩一会儿,也好散了,受了凉又是麻烦。”宝、黛等答应着,凤姐、鸳鸯搀扶贾母上了藤轿,簇拥着去了。

  这里大家说话的说话,看花的看花,还有找补些吃食的,宝玉笑道:“我要行那江风令了,那个令是两个人对豁拳,赢的限一句中押末的字,输的做一句诗。你们不会做的,或是不愿做的,都不用勉强。”众人都道:“有趣。”只迎春和尤氏姐妹不做,自去和晴雯、紫鹃一帮人闲谈。妙玉道:“做诗也得限个题,不然从哪里着笔?”宝玉道:“咱们就依七律体,咏璎珞岩珠藤罢。”

  春燕将带来的文房四宝安排了,宝玉做起令官,大家推妙玉和令官先豁。豁了两拳,妙玉输了,应由宝玉限字。宝玉道:“妙公天才,得限一个稍难的字,方见工力。我限个娟字如何?”妙玉想了一回,念道:“华藤天上拥蝉娟。”黛玉道:“果然是天才,这句不但句子好,还涵盖无数的意思,底下该谁豁了。”宝玉道:“我是胜家,你们谁不怕输,只管来打。”香菱向宝钗道:“姑娘替我打拳,输了我做诗。”宝钗笑道:“你又不是没有手,何必找人代拳呢?”香菱只说不会,宝钗代豁了几拳,又输了。

  宝玉限个筵字,香菱想了许久,宝钗催她两遍,方说道:“有是有了一句,只不大好。”众人迫她念出来,是:“四面流苏护绮筵。”宝钗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没透出藤花来。”香菱尚要再改,黛玉道:“放着罢,别耽误人家。”一面催宝钗自己和宝玉对豁,又是宝钗输了,笑道:“这胜家太便宜了,一句诗也不用做,单限制别人。”宝玉笑道:“谁叫你们都输了呢?我限你雨字,还有些生发。”宝钗接着就念道:“珠箔流香凝春雨。”黛玉道:“这句真刻画得好,到底限个宽字就容易多了。”宝钗笑道:“颦儿少说闲话,快去把他拿下马来是正经。”

  黛玉走过去,和宝玉豁,就赢个劈面。笑道:“你毕竟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笑道:“我碰着你,忍不住就输了。”黛玉啐了一口道:“别胡说,限你烟字快做罢。”宝玉也想了一回,念道:“晶炉泛彩暗飘烟。”又道:“这该你们打胜了。”于是妙玉又和黛玉对豁,妙玉已胜了,却是两喜相逢。又豁了一拳,倒输了,黛玉限个“佩”。

  妙玉歇了半袋烟的工夫,念道:“玲珑梦挟飞仙佩。”大家正在夸赞,忽见翡翠走来道:“老太太歇中觉起来了,请二姑娘、尤二奶奶和三姨儿都到上屋斗牌去。”迎春和尤氏姐妹站起答应了,便向宝玉夫妇道谢,同翡翠一路说笑而去。宝钗送了她们回来,笑道:“颦儿太猖獗了,等我来打。”即时对豁三拳,果然赢了黛玉。

  黛玉笑道:“这是我让你的。”宝钗笑道:“也该着你了,等我考考你,限个钱字,看你怎么做。”黛玉道:“这个考不倒人。”随即念道:“宛转春连姹女钱。”香菱道:“真亏她怎么想的。”宝钗道:“出句对句都好,妙在不用藤花的故事,又确是藤花。”宝玉道:“你们别高兴,我来打胜了。”刚和宝钗豁了一拳,宝玉又输了个劈面,黛玉撇嘴道:“你还要逞能呢,我都替你怪臊的。”宝钗限个手字,宝玉道:“这‘手’字倒不好押。”想了一回念道:“欲倩紫云唱垂手。”黛玉笑道:“这也是杂凑的。”宝钗道:“诌得上就算不错。”随后香菱打胜,又输给宝钗,宝钗道:“这个字倒得想想,要收得住才好。”

  沉吟一回,方限个“翩”字,香菱在石壁下徘徊许久,有时又站住看那藤花,呆呆地出神。妙玉因有晚课,等不及了,先道谢告辞自去。宝钗笑对香菱道:“人家都散了,你那一句还没成么?”香菱只得念道:“湿分裙钗也翩翩。”宝玉笑道:“我听你这句,仿佛那年见你斗草的样儿,若把翩翩二字改做涓涓,就更象了。”香菱听了不禁羞红上颇,黛玉又催宝玉将诗誉清,每句下注明某限某句,大家同看了一回,都道:“虽不大好,倒还新颖,只可惜后两句松懈了。”当下晴雯等将笔砚收起,宝钗拉了香菱,同宝、黛二人往贾母处。此时灯已点上,贾母斗牌未散,大家在那里凑趣,直至晚饭后,宝钗陪贾母谈话,方得空回明,当晚家去。

  贾母道:“宝丫头每次来了,总是赶碌得慌,这回多玩两天再去。”宝玉道:“老太太放她去罢,蕙儿这一两天就要回京了。”那晚宝钗在留春院歇下,宝玉又叮嘱道:“今科秋闱,司文院同人推我主持文场,我们父子叔侄在闱中尚可见面,姐姐回去告诉蕙儿,别忘了。”黛玉笑道:“你凡事都能未卜先知,可知道我将来怎么样?”宝玉道:“那还用我说么?再想做一品夫人可没那个命了。”黛玉道:“我也不想做一品夫人,就是我那坟上驮石碑的大王八跑了,你给我找回来罢。”宝玉道:“小孩子信口没遮拦的话,还被你拾去做话靶呢。”说罢三个人都笑了,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仍是五更起来,由麝月送宝钗回去,恰巧宝钗生魂回至荣府之日,贾蕙正从越裳册封事竣,到京覆命。只因海程顺利,比平常少走了一个来月。头一天前站家人先到,宝钗尚在太虚幻镜,所以未曾知晓。那天贾蕙使节回京,先同江副使在法华寺住下,候着入朝面圣复了朝命,方得回家,此是历来定例。此时圣驾正驻跸湖国,贾兰凌晨入直,刚进宫门,苏拉们迎着请安。回道:“册封越裳天使贾大人回来了,在朝房候起呢。”

  贾兰大喜,忙先至朝房,来寻贾蕙。弟兄相见,略谈别后情事,不觉又喜又惊。原来此番册封越裳向以例文,其中大有波折。当时越裳有个权臣叫做阮光纂,官兼将相,手握兵权。天使一到,他便遣人示意,要和国王一同受诏。贾蕙因向无此例,正言申斥不许,那权臣暗弄手段,一面将受诏日期暂缓,一面派重兵保护天使住的隆恩馆,耀兵露甲,逞武示威。

  副使江船本是书生,吓得面无人色,随从人等也力劝贾蕙,不可固执。贾蕙将他们呵斥一顿,任那权臣如何恫吓,始终不为所动。焦义、倪二见情形危迫,只在贾蕙身边昼夜防护。那阮光纂奸计不行,方定了受诏吉期,由国王拜受如制。到了王宫筵宴那一天,阮光纂将甲士布满,堂阶上下时有戈兵震动之声。江副使在坐上踌躇不安,贾蕙却只正襟危坐,面容更肃。少时阮光纂系至贾蕙席前,执杯劝饮,贾蕙只推量浅,他还要强劝,焦义、倪二同时哼了一声,手提腰剑怒目如豹,向那权臣注视,阮光纂心惊手颤,几乎金杯坠地,随即使甲士撤退,酬辞尽欢而散。

  后来呈进表文,又是国王和权相的双衔,另具两份重礼,分送正副天使。那送正使的尤其丰厚,金翠珠宝,无色不备,还有五万两黄金。副使来探意旨,贾蕙道:“礼重言甘,其心叵测,不受他愚弄。”立时将重礼并表文一齐驳回,传谕令照例另具表章,方许代奏。阮光纂又托文武随员替他疏通,却被焦义、倪二痛骂了一顿,终究还是国王具名上表,送至贾蕙处,方才收下,所有旧例也一概豁免,当下越邦士民家家传说,人人钦仰。到天使启行之期,沿路瞻仰之人填街塞巷,都疑是老成卿辅,不料倒是个新进儒臣,大家更为叹异。此时贾蕙向贾兰只说个大概,太监已下来叫起。忙同江副使趋跄上殿,跪安候旨。

  皇上慰劳了几句,又问到越邦情事。贾蕙便将前后经历备细上奏,皇上听了大为动容,就降旨道:“此番派你们出去,是朕从新科人才特加擢用,果然没有看错。若用那些衰庸之辈,计较既深,趋避又熟,不定糟到什么地步了。”又奖励贾蕙世德英年,勉为国家栋梁,便吩咐下去歇息。随后军机上去,皇上又对贾兰着实夸奖贾蕙一番。王夫人、宝钗听说贾蕙到京,自是欢喜。

  盼到过午,贾蕙方从海淀回来。见了贾政、王夫人和宝钗也将越邦的择要说了。贾政只说道:“你这回还办得不错。”王夫人、宝钗都吃了一惊,往时只虑到海程危险,那知到越裳后危险更重。既已平安回家,也只有谢天念佛而已。

  眼下考差期近,贾蕙拜了几天客,便专心写字,逐日用功。不料考差未到,皇上因考核词臣,先下了一道大考的旨意。贾政、贾兰因贾蕙远道初归,精神未复,这半年又不免荒废,都很替他担心。那天钦命赋题,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诗题是五音司日,得音字七言八韵。贾蕙素来敏捷,只交申末酉初便已交卷出场。回到家中贾政要那槁子来看,一赋一诗,都不背题旨,也还做得清新藻丽。只赋中岩字写作颜字,是个贴体,要算小小毛病。贾蕙功名心重,究竟放心不下。

  未知揭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宴水榭莲灯烦侍婢 监狄闱腾贴授佳儿

 

  话说,贾蕙应过大考。因赋中误写一个贴体字。未免担心。那天得到贾兰密函,说是吾弟特擢首列,一等只此一卷,喜出望外,转又怀疑,连忙吩咐套车,往海淀来寻贾兰。到了那里,小斯们迎着道喜,引至小书房内。此时兰睡中觉刚起,见了贾蕙,便笑道:“蕙兄弟,这回真便宜了你。”贾蕙忙问:“怎么便宜?”贾兰方将此中缘由详细告诉与他。

  原来此次出的题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平时贾兰说过御园中有一处坐落,在半山腰里,楼阁玲珑,风景如画。题名叫做画中游,因此独得题旨。那诗题五音司曰,是出在唐书历志,场中知道出处的也寥寥无几。有些记得模糊的又不敢在诗中点出,贾蕙于史书最熟,点题那两句便是记从汉史稽三德重考唐书辨五音,阅卷大臣见那卷题旨不差,写作又十分精美,本拟列在第一,只因有破体小疵,改列一等第四进呈。皇上亲加披览,通场合题的只此一本,又看那诗赋韵和藻密,足冠全场便拔置一等第一,其余统列二、三等。还有老翰林精力不及,列在四等,因此降官的。当下即降旨将贾蕙升授翰林院侍读学士。

  贾蕙的房师张编修,取到二等第二,也升了中允。梅翰林父子都在二等前头,赏给文绮,并以应升之阶升用。贾兰将京报上登载那道旨意取给贾蕙看了,又道:“你那谢恩折子,我已托南屋里替办了,就住在我这里,明天早上一块儿上去罢。”次日贾蕙上去,皇上又特恩召见,奖励了许多话。

  却说贾蓉这天因不是班期,正在城里听见此信,忙至西府见贾政道喜。小厮们引至到书房,正值贾政和詹光下棋,贾政一角被吃,手拿一个白子沉吟未下,贾蓉等他那一子下定了,方上前磕头道贺。贾政皱着一把眉头道:“这点年纪,太得意了将来怎么走运呢。”贾蓉含笑道:“老爷未免过滤,半兄弟不也是早达的,中年的运又何尝不好?”

  贾赦也在那里和一帮门客看旧玉,听见这话,笑道:“二老爷的脾气向来个别,有福不会享,专往牛角里钻。那还有完吗?”贾蓉又过来见贾赦,贾赦拿一块玉给他看道:“你看这个玉怎么样?我还没买妥呢。”贾蓉接过,看了一回道:“这花纹刀工都够得上三代,只可惜是个生坑。”旁边的一个新来的门客做卞子和,说道:“生坑倒好,盘出来还许有出息。”

  说着由腰间解下一块汉玉佩,递给贾蓉道道:“蓉大爷,您瞧这一块,来的时候也是生坑,我带了不到一年,颜色也出来了。这光彩有多么好?”贾蓉接过细看道:“这上头还有朱砂沁呢?”忽见小厮瑞儿进来,回道:“锦乡候拜会二位老爷。”

  贾政吩咐请至客厅,一面同贾赦换了衣冠,慢慢踱了出去。彼此见礼,送茶让坐。先叙些寒喧套话,锦乡候又因贾蕙大考超升,向贾赦、贾政道喜。贾赦等只有廉逊,然后锦乡候提起来访之意,乃因他的兄弟新放九江关道,兼管景德窑临督,素来于江西情形不熟,想起贾政曾任江西粮道,贾兰又在九江任内有年,绅民至今感戴,所以特地前来访问。将绅士如何联络,窑务如何整顿,都向贾政详细请教。贾政道:“兄弟从前在粮道任上,只管各属漕粮,于关务、窑务都不相涉,向来又不大考究,倒是小孙在九江几年,这些事知道得多点,或者可为壤流之助,改天叫他造府领教。”锦乡候道:“兰大爷枢务太忙,千万不可劳步,兄弟得便上园子去找他罢。”又说了一回闲话,便与辞而去。

  第二天,李纨打发小厮们给贾兰送东西去,贾政随便写了几行手谕,将锦乡候的话也附带说上,交给了小厮一并带去。此时正是盛暑天气,贾兰住的海淀宅子,只是个大四合带后罩房,并无园林之胜,幸喜宅旁有两三亩空地,梅氏令小厮们打扫出来,盖个茅亭,编个竹篱,也布置成花畦竹径,栽了许多草花,贾兰退直余闲常同梅氏在亭子上坐坐。大门外是大有庄,有一片荷花塘子,晚凉时也出去闲步,看看荷花,借此散闷。

  那天锦乡候进从清和园下来,顺路到海淀来拜贾兰,见那门口是一行槐树,栅栏门外左右各有上马石。便派家人下了马,投进贴去。好一会儿,方听里头一声请,家人服侍锦乡候下车,从栅栏门走进。看那住宅,虽不如荣宁两府宏壮,却也整齐洁净。进了二门,是一带门房,回事小厮已举着名贴等候,便引锦乡候垂花门,至正面五间大厅上。说道:“请您坐一坐。”

  那厅上全挂的御笔,楣子上是“诵芬政绩”四字匾额,还有皇太后御笔花卉,及御笔福寿龙虎各直幅。正中紫檀条案上摆着御赐白玉如意,霁红花瓶,白地翠龙果盘。那边方桌上摆着御书诗经插屏,一件件都贴着黄纸签条,写的是“赐贾兰”三字。花架上四盆箭兰,每盆都有几十箭的花,开得正盛。满屋里都是香的。

  正在细细领略,只听咳嗽一声,贾兰从屏后走出,让锦乡候在靠窗炕上就坐,小厮们送上茶来。贾兰亲自递了,然后对坐叙谈。贾兰道:“家祖手谕,说起太世交有所赐教,本要亲自造府的,这两天上头有交议事件,一直没有空进城,倒叫太世交劳步,实在不安之至。”锦乡候道:“世台何必客气,本该兄弟来就教的,只因舍弟奉简九江,正是世台旧治,那里绅民至今感念德政,若有可以替舍弟介绍的,赏几封信给他带,真是一言九鼎。再则窑务、关务情形,世台之在那里,必知其详,还求见教。”

  贾兰道:“九江巨绅,如徐侍讲,便侍御,李兵备都是至好,人也公正明白,可备刍荛之采,一半天就写信送过去。至于关务、窑务为公是一说,为私又是一说,怎好妄参末议。”锦乡候道:“自然是替公家整顿,才敢来请教。”贾兰道:“既是如此,我还可以说说。向来关税分别五十里内外,五十里内的是务处管的,监督只虚有其名。若讲整顿,只可先从五十里外着手,从前各长有包办的,有派办的,比较起来互有利弊。主要总在得人,若有靠得住的人,一律改成派办,责成他们认真整顿,倒是一法。”

  锦乡候道:“那窑务虽不在世台管辖之下,想必也有所闻。”贾兰道:“近年窑务减色,由于经费不充,材料缺乏,那工手尚未失传,趁此整顿经营,还来得及。令弟既奉特简,总要将经费筹定,部里不要掣肘才好。”锦乡候道:“世台高见,真是扼要之论。如今政府里也全靠世台主持,从前诸公伴食模棱,误事不浅。”贾兰道:“我们此屋里向来是打头的当家,还不如南屋里他们,遇事有个商量。我的脾气太直,上头就没问到,只要见到了利害得失也是要说的。打头的吃味不吃味,我全不管,亏得上头明白,若不然早已挤出去了,还能在此屋里混么?”锦乡候道:“我们世禄之家,谊同休戚,原该这样才是。好在世台在政府多年,圣眷又好,早晚就要当家。那时候更可展布了。”

  贾兰道:“我打定主意,干一天尽一天心力,只要国家稳住了,自己的利害祸福算得了什么呢?”锦乡候道:“近来外边颇有废八股之说,到底上头意思如何?”贾兰道:“上头并无成见,只几位大臣暗中主张。那新成候蓄奸已久,想借些伸张势力,也还有他的主意。可笑那些老成人,知识有限,偏要揣摩迎合,做人家的应声虫,其实不过是种做官的手段罢了。那天上头问到我,我说科举中何尝没人才,要求治国平天下的人才,还得从这里去找。就是历朝用表判诗赋贴经墨之取士,无非教天下人才由此进身,比较起还是八股较好。会做八股的究竟读书明理的居多,若说八股不中用,把那些镶牙的修脚的都拉在翰林院里,又中什么用呢?”

  锦乡候道:“世台此言真是快论,也是名论。我从前听见宝玉令叔颇菲薄八股,说那八股不能替圣贤立言,不过胡乱拼凑,骗个功名就完了。他是超凡入道之人,自然另有一番见解。平心说,八股取士,人人总得念四书五经,至少也要懂得伦常的大道理,若改变了,必至毁裂经籍,蔑彝伦,其患甚于洪水猛兽,只可望老世台做个中流砥柱了。”贾兰道:“我既在政局,岂能坐视。我们同事汪尚书,比我还要坚决。若废了八股,他便决计挂冠去了。看此情形,或许不至改动。”又坐了一会儿,锦乡候见日影趋西,急欲赶回城去,便匆忙走了,这且不提。

  却说宝钗自从贾蕙奉使远行,时时牵肠挂肚,此时见儿子平安回来,又升了官,心中自甚欣慰。只因兰香月分已大,身子素弱,时常有些小不舒服,不免因此操心。每天总要到新房里看看,那天又是从兰香处出来,行至荣禧堂回廊上,正遇见探春。彼此站住,探春道:“二嫂子,你往哪里去?我叫你好两声,你才听见。”宝钗道:“蕙儿媳妇又不大舒服,我去看过她,正要家去呢。三妹妹,你刚来么?外甥怎没带了来?”探春道:“我来了一会儿,刚从太太那里下来,正要找你去呢,这回来,想清清净净地住两天,孩子们也大些了,留在家里,叫侍书看着呢。”

  于是二人一路入园,探春也同宝钗至怡红院,走至院中,看那海棠,经过伏雨,开了两三枝的花,只比春时较瘦。探春笑道:“你这里海棠又开了,幸而咱们家正在兴旺,若不然又要说是花妖呢。”宝钗道:“这是春气未尽,偶色发花,哪有那许多说的。”二人在花下看了一回,方进屋去。探春见屋内收拾得比先整洁,说道:“蕙哥儿另外住开,这里清净多了。”宝钗道:“也不尽然,蕙哥考差的那几天,把白折子都拿到这里写的。”探春道:“现下山陕两湖都放过了,怎么还没信呢?到底取上了没有?”

  宝钗道:向来考差是不发榜的。据兰儿说,还取在前头。每次进单子,总没有放。他这回大考抢了人家一个大面子,再要得了大省的差,那些老前辈眼更红了,索性不放倒好。咱们家还指着那点差囊么?”探春道:“我这两天不回去,后儿中元,咱们约姐妹们来赏月,好不好?”宝钗道:“往年都是中秋赏月,你们家里有事来不了了,连我和大嫂子也忙不开,今年改个样,借中元做中秋倒很好,大家都有空。还可以弄些河灯玩玩。”探春道:“那更有趣了,处头卖的莲花灯粗糙,都是纸做的,咱们若想着玩,各人拿些绫子缎子,或是通草,别做些细巧的,看谁做手好。就是西瓜灯、蒿子灯,也各人想个巧样儿,做出来大家评评。”宝钗道:“做起来也不难,就是日子太迫促,要你去知会大嫂子、四妹妹、云妹妹,从今天就得动手,各人还要做个暗号,好有个比较。”

  探春笑道:“一来了就忙这些不相干的事,丫头们都要笑话呢。”宝钗道:“那怕什么?她们也是喜欢玩了,巴不能够天天这么着,谁还笑话你。”探春道:“今儿也不早了,我就到稻香村、拢翠庵去知会她们,还要吩咐我带来的几个人赶着去做,你也就赶快办罢。”说着便带同翠墨去了。

  这里宝钗连忙写了几封小启,打发小厮、婆子们分头送给宝琴、岫烟和纹绮诸人。一面吩咐莺儿、秋纹、碧痕和小丫头们登时赶起,有的裁绫缎,剪通草,有的做花瓣花蕊,有的分染颜色。又叫小厮们做了许多木板托子,还买了三白、碧绿、虎纹各种西瓜,掏了瓤,修了白皮,雕成各色花样。又制了各色琉璃小灯,缀于蒿棵之上。

  这些丫头们赶得手忙脚乱,口中还不断地说笑。这个说你把我的花瓣弄脏了,那个说你这瓣太圆了,倒象个大喇叭花,还得提另收拾。又一个说剩的绫子呢?我这里还短着一瓣,得赶紧配上。那些挖西瓜灯的更便宜,先把瓜瓤吃了,方将壳制灯。有的说你吃了这些西瓜也不怕拉稀,有的说你挖的坑坑洼洼像狗啃的一样,怎么做灯哪?又有的说你该死,把蕙哥儿的挖补刀都偷来使了,哥儿若知道,又是搂子。

  直到十五午后,怡红院、稻香村、拢翠庵、秋爽斋四处,所做的各灯俱已齐备,都搬至凹晶馆花棚底下。第一种是莲花灯,第二种是碧玉灯,第三种是星星灯。李纨、探春、宝钗先到凹晶馆,香着丫头们将碧玉灯挂在横楣上,星星灯竖在栏外,那些莲花灯都插了五色细蜡,预备晚间施放。又按屋摆席,放置各处散坐。湘云、惜春随后来了,也帮同布置。及至料理就绪。婶娘已先后来到,大家连忙让坐。

  刚说了一回闲话,王夫人又同邢夫人、尤氏一路入园。原来有些没请的,闻知有新鲜河灯,也都赶来看看热闹。此时圆月已上,照着园中各处,似遍地水银,只有些深黑的花荫树影。王夫人等到了花棚底下,只见那一带倒挂楣子都悬着一个个的西瓜灯,浅黄深碧,淡白浓青,颜色不一。灯光闪映,分外透明,也有雕刻山水的,也有雕刻花卉草虫的,也有雕刻楼台人物的,都象是名人画幅。那星星灯全是琉璃制成,只方圆大小不等,就装了许多灯树,重重环绕,真个密若繁星。大家绕栏玩赏,赞美不止。

  尤氏笑问宝钗道:“宝妹妹,今儿可得罚你,做了这些好玩的灯,我们俗人就不配看看?若不是我老皮老脸地赶了来,你还瞒着我呢?”李婶娘道:“管她请不请呢,有得玩有得吃,咱们就硬摊上一份儿,我这主意比你们都老到。”宝钗道:“前儿三妹妹才说起,我们弄着玩的,小丫头们又粗笨,日子又赶碌,哪里弄得好。若指着这个请客,还不叫人笑掉门牙么?”尤氏笑道:“宝妹妹真会说,饶着不请客,你还占着理呢?反正我们今天是吃定了,你说出大天来也是白饶。”探春道:“珍大嫂子,她不请你,倒是个便宜。你吃了只管擦擦嘴就走,也不用谢,也不用还席,这还不合算么?”

  说得众人都笑了。那边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尚在看灯,李纨、惜春、宝琴、岫烟等陪着说话,邢夫人道:“从来没听说中元看灯的,这倒新鲜。”邢岫烟道:“古时候上元、中元、下元都一样的放灯,不知什么时候改的,只单剩下上元,这也算是复古了。”王夫人道:“我听说你们做的灯各人都有记号,怎么瞧不出来?”李纨道:“那些西瓜灯上都刻着小图章,星星灯刻不上去,只每个有个小绢条,写着各人暗记。此刻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了。”薛姨妈道:“姑娘们手儿真巧,那西瓜灯上刻的画片有多么工细,我最爱那幅踏雪寻梅,连人带驴子都有神气。那是谁做的?”

  惜春道:“那是入画从赵千里画上描下来的,还有个六七成罢了。”宝琴道:“四妹妹的丫头,当然会画,正合那句话,强将手下无弱兵了。”正在说笑,莺儿回道:“席摆齐了。”宝钗和李纨、探春便请大家入席,李婶娘谦让半天,方坐了上席。其次是薛姨妈,然后邢、王二夫人和众姐妹们也都坐下。那菜单是宝钗和探春商量点定,只取温凉适口,芳脆醒脾的,不要那些肥浓脂腻,老一辈的人更吃着合适。

  酒至半酣,宝钗、探春便叫丫头们将莲花灯一朵一朵地点上,也有深红的,也有浅红的,也有娃娃色的,还有浅绿的,玫瑰紫的,白地红边的,红中带碧的。那花瓣或绫或缎,映烛有光,有些通草做的照起来更和真花一样。慢慢都放在水里,随着水风飘去,晃晃悠悠的,摇闪不定,一会工夫,水面上都飘满了。宝琴道:“这真有趣,你看水里头的影子,还有好些莲花呢?”李纨道:“应当再做些大莲叶灯搀着放下去,鲜明的花配着碧绿的叶,那才好看。”探春道:“这倒没得想到,若是你昨儿晚上说起,还赶得及,今儿可惜晚了。”李绮道:“这就很好了,玩的事,何必那么求全。”湘云道:“我们前儿晚上才动手,到底太匆促,没得想到,若添了荷叶,再做些水鸟、蜻蜒,岂不更有趣呢?”王夫人道:“通共两天工夫,这就很亏你们了。”

  此时众人都离了席,靠着栏杆上看灯说笑。探春道:“太太用点饭罢,还有冬瓜墩鸭子,就着饭还爽口。”王夫人道:“我倒够了,大太太不吃点么?”邢夫人道:“我向来吃得少的,今儿已经吃多了。”宝钗道:“妈妈和亲家太太、珍大嫂子随便用点,若不用饭,用点莲子粥罢。”又让宝琴、岫烟、湘云、李纹、李绮等各人找补点,这才撤席散坐。少时灯影渐收,水光更澜,又赏了一回月亮。忽然一阵风起,月光荡漾闪成多少道银线,还有一小半的莲花灯随风吹动,东飘西荡,闪晃生光。有几盏直飘到蜂腰桥畔,还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李婶娘、薛姨妈都觉着身上骤凉,有些撑不住。

  李纨请李婶娘至稻香村歇息,纹、绮姐妹跟随同去。薛姨妈又勉强坐了一会儿,就带着邢岫烟、宝琴告辞回去。邢、王二夫人和众人送了薛姨妈,也就散了。只宝钗、探春、湘云倚栏看月,尚在闲谈。一时秋纹走来,回宝钗道:“刚才掌珠来说,小蕙二奶奶肚子疼得紧,想必是发动了,请奶奶就去罢。”宝钗连忙别了探春、湘云赶到新房去看。见兰香歪在炕上,颦蹩两眉,痛呻不已。忙即打发人去接姥姥,一面赶着预备应用之物。王夫人听见了,也赶来看视,只劝兰香耐心忍痛,瓜熟蒂落,自然顺当。

  等到姥姥来了,兰香腹痛渐平,原来还是试痛。从这日起宝钗于料理家务之外,又忙着裁制衣襁,预备催生药饵。薛姨妈、邢岫烟也逐日来看,直至七月二十九夜里,方才真个发动,幸喜接生顺利,产下一个哥儿,那年七月小算,合着八月初一丑时,忙遣人至薛家报喜。贾政替哥儿取名贾桢,又替他算了八字,也是飞天禄马的贵格。洗三那天,薛姨妈、邢岫烟、宝琴、探春都来了。尤氏、胡氏从东府过来,梅氏也由海淀赶回,小小热闹了一日。贾蕙初次得男,自是欣喜。

  此次考差,自五月初,简放云贵,以至八月朔简换各省学政都不曾收到,他一向功名顺遂,小有挫折,并不在意,在旁人便有种种猜疑。不料初六那天,简放顺天乡试主考同考,正主考放了礼部吴尚书,副主考放了贾兰,还有两位是张侍郎、李阁学。那十八个同考官中,第一名便是贾蕙。原来贾蕙考差仍在前列,皇上因他册使勤劳,只给了一个京闱同考,还是体恤的意思。贾兰同秉文衡,此事与服官堂属不同,照列铢庸回避。当时听宣下来,弟兄二人即日入闱,那吴尚书本有世交,且是贾兰的座师,又做个贾蕙的堂官。张李二公也都是贾蕙朝考殿试的师门,文字渊源,到场中更见亲热。头一场四书文试贴试题,都是钦命的。

  首题: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次题鬼神之为德,其至矣手。三题能言距扬墨者,圣人之徒也。诗题重与细论文,得文字五言八韵。上场五经文题是分生考分各的,三场策题,吴尚书叫贾蕙代拟了史学边防两道。初入闱那几天,卷子来到,各同考甚为清闲,各人都带些斗方扇面,求各同事用蓝笔书画,留着做个掌故。

  贾蕙白天里应酬这些笔墨,晚上常至贾兰房内闲谈。那一班房考,叙起来都有年谊世交,有时此来彼往,谈文论古,倒也并不寂寞。到了十二三,头场卷子弥封誊清了。由监试分送各房,便须校阅去取,没有工夫闲谈了,贾蕙向来事事认真,每卷都从头至尾仔细看过。加了蓝笔圈点,遇着佳卷,立时加批写了上去。就是不取的,也要斟酌至再。将他疵缪处批了出来,从没有尚欠出色,再求警策那种空泛评语。

  有一天看卷子,直至深夜,案上烛光灿灿,照来照去,都是青格朱字的卷子,把眼睛都看花了。忽然得了一本佳卷,觉着精神一醒,当即细加圈点,又加上长批,从头嘿念了一遍,揣定是个饱学宿儒,使命小厮们提了灯,亲自上堂,送至贾兰处。

  贾兰也正在灯下阅卷,看了这本,也深赏他义理宏深,语有根底。又看到那后两股,出股用的两句成语,是出在左傅,对股两句稍生,似乎用的史记成语,却记不甚真。正在沉吟之际,只见一个人戴着紫金冠,穿着石青起花长袍,鼻如悬胆,盾如画墨,项金螭缨络系着一块宝色晶莹的美玉。

  贾兰认得是宝二叔,不觉发了一愣。贾蕙一回头也瞧见了,想起宝钗转述之言,又瞧着那块玉恍然有悟。兄弟二人同时哎哟了一声,一个叫二叔,一个叫爷,一同拜了下去。及至起来,全不见那人踪影,只案上留下一张砑黄藤笺,上有字迹写的是:

  紫宫奉旨,来监文衡,

  父子叔侄,共事异程。

  勉旃忠孝,国栋家桢,

  重逢有日,涵万峥嵘。

  贾蕙念了,不觉泪流满面,贾兰也觉惨然。道:“蕙兄弟,你不要伤心。历来文场都有神道监察,这回刚好轮到二叔,我们俩又都在闱里,才得见此一面,也是很难得的机遇了。”贾蕙道:“上回我母亲从太虚幻境回来,就说今年闱中可望父子相遇,偏偏试差都没放着,我因此不免失望。想不到倒验在此处了。”贾兰道:“二叔这帖子还说重建有日,想来见面的机会还有呢?”

  贾蕙道:“那末一句涵万峥嵘,不知说的什么?”贾兰道:“涵万二字或是地名,俱未可定。这就无从揣测了。”又道:“我和二叔那年分手,是在场里。如今又在闱中相见,一晃就是多少年。二叔还是那个样,我可苍老得多了。人生劳碌一世,功名富贵,到头也是空的,谁能有二叔那样造化呢?”言罢嗟叹不止。

  又歇了一会儿,然后重看那本卷子,做得辞义俱高,实在可取。贾兰便写了条子,去调史记来对,弟兄二人将卷子搁下,随意说些闲话。贾蕙道:“人家都说这里内场有鬼,是真的么?”贾兰道:“这些怪话多着呢,有人说闱里有个大头鬼,一出现就要出大乱子。那年出来过一回,果然闹出场弊,把主考官都送在菜市口了。还有人说第三房不利,也有上吊的,也有抹脖子的。所以分房的都抢着来占屋子,你幸而来得早,今年不知轮着谁了。”贾蕙道:“这些话倒是知道的好,知道了总不免有点抵拈。”

  一时听差的将史记调到,贾兰仿佛记得那两句是出在本纪上,检出来核对了,果然不错。因他用的是后代的书,还在踌躇。贾蕙揣知其意,说道:“这一卷姑且存着,看二、三场做的如何?再定去取罢。”贾兰也以为然,此时夜色已深,贾蕙要回本房去,又有些胆怯。向贾兰道:“兰大哥,夜深了,这一路黑漆漆的,你打发人送我回去罢。”贾兰笑道:“你敢则怕鬼。”正要叫小厮们掌灯送去,忽听得外头一片喊叫之声。兰蕙二人都吓了一跳,贾兰忙叫小厮出去,看是何事?

  不知如何回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赐甲第延庆逮曾孙 卜山居乞身辞亚相

 

  话说贾兰、贾蕙在闱中夜谈,贾蕙刚要回本房去,忽听得前院一片喧嚷,忙打发小厮去看。等了一会儿,小厮进来回话,方知是第三房李竹延疯了,跑在院子里耍刀狂喊,又要破自己的肚子,几个听差的捉他不住,没法子只可回了提调,叫了许多人把他捆住,暂送在供给所看管,到那里还是胡言乱语。贾兰道:“这些事虽是荒唐,也不可不信,到底第三房又出了事了。”

  贾蕙听得呆了,立在那里,就像木雕泥塑的一般。小厮们回道:“灯笼点上了,二爷回去罢。”贾蕙只是笑不肯走,贾兰笑道:“你支了越裳千军万马都不怕,怎么倒怕起鬼来。”贾蕙也笑而不答,贾兰看他究竟是二十来岁的哥儿,自小又娇生惯养的,又是可笑又是可怜,便留他在主考屋里住下,临时叫人匀对铺盖,安设床榻,在闱中兄弟联床,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次日早起,贾蕙方回至本房,仍旧看那些卷子,从此夜间不大出去,有时自己一个人睡下,有些害怕,只把被蒙着头。偶然伸出头来,隔着纱账,看见宝玉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端坐着书,知道父亲来给镇邪的,心中一定也便睡着。

  如此非只一次,可是要想起来见见宝玉,却四肢都不由自己,如同魇住了似的。贾兰也知他胆怯,若是找他去夜谈,谈至夜深,便在那里留榻。到头场看完,二、三场的卷子又陆续送入内闱,别的房官对二三场看得很轻,头场不写,任他经策做得天好,也不再过目。贾蕙料是三场合看,提别补写的,那天晚上写给贾兰的那一本,后来二三场卷到,贾蕙仔细看了,果然博丽清雅,也极力撺掇贾兰,中在六十二名。折出弥封乃是傅试的儿子傅珏,就是那溥秋芳的侄儿。

  到九月初十那天,写了榜,次日主考房都宫要出闱,贾蕙听人说神道监场,都是在明远楼上坐着,于是趁写榜头一天,一大早预备了祭席,同贾兰去拜祭一番,哭泣而返,出闱后照例入朝复命,吴尚书和贾兰上殿又另具折谢恩,原来皇上特下了一道旨意,凡是回避诸生另行定期乡试,由钦派大臣阅卷,与考的有六十余名,只中了五名。贾权中在第二,那末名便是吴尚书的长孙吴荣。这是主上的特恩,也是先朝的旧例。贾蕙回到家里,见着宝钗,将闱中遇着宝玉的话详细说了。

  宝钗笑道:“亏你这么大了,儿子都有了,还象小孩子似的,传出去不是个笑话么?”又听到宝玉替他镇邪,心中也着实感念。说道:“你老子做了神仙,还这么卫护你,这么看起来,做儿子的不孝顺父母,是多大的罪过。”此时圣驾因天气渐寒,只在宫中办事。

  贾兰夫妇都从海淀搬回家来,正好梅氏月分渐大,便于调养,连日一班新贵都纷纷到荣府投贽,求见贾兰。那些出在贾蕙本房的,却要先见贾蕙,其中多是绩学之士,还有好几个五六十岁蹭蹬场屋的老诸生。贾蕙虽然年轻,只可抗颜受礼。这几天忙过了,贾蕙家居无事,便重理起字课,有时替权哥儿改改文章,倒也逍遥自在。却因南上两书房需人,掌院保了几个编检,都不称上意,旨令该掌院另行保荐。

  掌院想起贾蕙是大考第一,皇上特别赏识的,保上去一定合适。于是另保了几个翰林,贾蕙也在其内,随即定期考试。那天正值严寒,笔干墨冻,勉强敷衍完卷。出了场,甚为失意。及至揭晓,只取了三名,贾蕙居末,那两个俱派在上书房,只贾蕙派在南书房行走。原来上意兼采平日才望,并不专重文艺,从此也须长年入直,每逢年节庆典,赐宴听戏,以及赏赉物品,均照各军机大臣及各部尚书之例。可是那些太监索要许多行当,逢年遇节,也须从丰给赏,倒添了无数花销。好在贾府此时家用有余,尽可供应。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兰香生下桢哥儿已有三个多月,那哥儿生得粉装玉琢,有几分颇似宝玉。有一天早起,兰香带着奶子,抱了哥儿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道:“这两天怪冷的,怎么倒把哥儿抱出来了?”兰香道:“今儿没风,也叫他认认奶奶的屋子。”宝钗看那桢哥围着绣花大红棉抱裙,穿着杏红绸子小棉袄,小脸上擦着脂粉,点上一朵红梅花,越显得眉目如画,十分可爱。逗着他玩了一回,因想起那回拾得北静王仿制的玉,叫莺儿寻出来给哥儿带上。

  兰香诧异道:“这不是爷爷常常带的玉吗?见时带回家来的?”宝钗道:“这是人家仿的,给桢哥当玩意罢,他大了见了这块玉,也就知道那真玉的大谱了。”兰香道:“奶奶今儿还没到上房去么?”宝钗道:“可不是么,一起来林之孝家的就拿了一大堆的帖子来,好容易才理完了,咱们一块儿上去罢。”便同兰香带着桢哥儿和奶子、丫头们,同往王夫人处。

  王夫人见了桢哥儿,着实欢喜。连忙抱过去引逗他,忽见他带着玉,也不免诧异。宝钗将拾得假玉的话回明了,王夫人笑道:“桢哥本就象他爷爷,再带上这玉,真和他爷爷小的时候一模一样。”因又问道:“他们说蕙儿在闱里遇着宝玉,真有这事么?”宝钗道:“他先在兰儿房里,一起见着的,后来闱里闹鬼,蕙儿有点害怕,他老子还时常替他做伴呢。”王夫人道:“蕙儿怎么不告诉我?我就不懂,宝玉轻易不肯家来,倒肯天天在举场里混,这是什么道理?”

  宝钗道:“听说是天上派他监督文场,可巧爷三个碰着了。蕙儿怕太太知道,又要伤心,所以没敢回。”王夫人叹道:“我也想开了,他不想着我,我还想他做什么?”说着眼圈又红了,宝钗连忙打个岔道:“大嫂子这时候还没上来,别是兰哥儿媳妇添养了吧?”王夫人道:“我昨儿晚上打发人去瞧她,还没有发动的信,也许还得两天哪。”一时瞧着桢哥儿,又说道:“家里有了小孩子们,到底热闹得多。头几年蕙儿、权儿都大了,见三丫头带了小哥儿、小姐儿来,都觉得稀罕。如今有了枢儿,又有了桢儿,这回再添上一个,年底下可就热闹了。”宝钗道:“他们都是年轻轻的,往后一年一个起来,几年就够了一桌,太太还要嫌闹得慌呢?”

  正说着,李纨上来,就给王夫人道喜。回道:“兰儿媳妇添了一个姐几。”王夫人笑道:“我和宝丫头正说着呢,昨儿玉钏儿去瞧,还没有信,怎么添得这样快?”李纨道:“这回真顺当,只正经疼了两阵,姥姥还没有来就落了草了。”宝钗道:“咱们家好久没得姑娘,虽是姑娘,比起小子还要希罕。总算有造化的,才投到这里来。”王夫人道:“姑娘怎么不及呢?元贵妃娘娘享尽全福,不必说了。就是探丫头还抵过大半个儿子么?”又向宝钗道:“咱们同去瞧瞧吧,也给你大嫂子帮帮忙。”李纨忙道:“今儿外头可很冷,太太若去,得添件年眼。还是坐小轿子去罢。”

  宝钗忙叫玉钏儿吩咐预备轿子,少时预备齐了,又替王夫人披上紫貂斗篷,绣凤搀着坐上轿,众人围随着到稻香村去。此时姥姥已剪了脐带将姐几包裹好了。王夫人看了一回,又问问梅氏,见梅氏大小平安,李纨又是照料惯了的,自可无庸多嘱。只吩咐将生化汤,桂园汤预备下,给梅氏吃。小孩子胎火重,多吃些三黄汤。一面和李纨、宝钗说些闲话,坐了好一会儿,方回房去。

  那天贾兰从军机下来,至政务公所吃午饭,又赶到都察院衙门,直到擦黑回来,知道梅氏得女,转为合意,还做一首得女的诗。过两天,便近洗三之日,薛姨妈、李婶娘和邢岫烟、薛宝琴、李绮都来给王夫人、李纨道喜,只李纹因自己小月没有来,探春先至怡红院寻宝钗,正遇着湘云,三人谈了一回,方同往李纨处。

  先和薛姨妈、李婶娘见了礼,然后向李纨道贺。李纨道:“这也值得道喜么?”探春道:“我昨儿得信知道添了姐儿,也喜欢的了不得。咱们家虽兴旺起来,我只愁闺阁凤雅没有人接得上。这就好了,等姐儿长大点,我来教她做诗……湘云笑道:“你是忙人,哪有工夫教诗,若当先生,还是我合适。”宝钗笑道:“你头一个徒弟是香菱,就教得不惜。如今只怕青出于蓝了。”宝琴道:“云姐姐,你知道么?外头新出了一部小书,是编造你的,说你在这里教许多女门生,连蕙哥儿也是你教的呢?”

  湘云笑道:“他们见我赖在这里不回家去,必定有一种正经事,因此瞎捉摸出来的。哪知道我想着教书,还有人要抢我的差事呢?”李纨道:“三姑奶奶,你给我们小孙女起个名字,借借你的福气。”探春道:“咱们家老规矩,男女一样排行的,只我们姐妹跟着元妃大姐姐排下来,没按着那玉字旁,如今还该照着老规矩才是。”李纨道:“这话不错,老一辈的姑太太都是按着文字旁起的。”探春道:“这是木字辈头,一个姑娘,又生在梅花开的时候,我替她起了单名梅字,别号芳初。也是百花头上的意思,将来也许再出一位娘娘。”

  李纨道:“娘娘也不算什么,四姑娘还不肯受封呢?只要象你做个一品夫人,就不错。”宝钗等探春说完了话,便拉她看稻香村的房子。探春道:“这房子我都看腻了,还看什么?”宝钗道:“并不是闲看,只因老爷打算退隐,要在西山盖一所小园子,大致仿着这里的结构,你看得多少间屋子才够住?”探春道:“照这几间可不够,虽说乡居一切从简,房子也不可太少。你想老爷既去,太太和周姨娘也都得去,还得带丫头、婆子和小厮们,上下总得有四五十间房子,咱们有时去了,也得住下,少了哪够住呢?只要多留些空地种花树,再点缀些稻田菜圃,就有乡居风趣了。”

  宝钗道:“我也想到这里,昨天叫蕙儿和清客们商量,先量出个稿子来,等画成了,咱们再斟酌罢。”探春道:“不得先买地呢,那地段总要有些天然风景,能够就着山坡更好。”宝钗道:“地是有现成的,就在那玉笏底下,老爷那年从学政任上回来就买下的。”探春道:“这图还得接着那块玉的形式,想法子布置,设计详尽了也好回老爷的话。”探春又道:“今儿可得回去,我家里还有事呢。几时那图画好了,你通知我,我就来。”

  那天接恰之后,贾蕙抽空约了一帮门客,到西山去看了一回,然后斟酌形式,画出图稿,探春得了宝钗的信,便回来住下,将图稿仔细看过。又邀惜春、湘云大家商议,改动了好几回,适才定稿。呈与贾政,贾政只令留下细看。原来贾政宦情甚淡,那年盖大观园,见那稻香村风景便动了归田之念,却因年纪末到,又感激圣恩高厚,不敢遽言引退。如今官至尚书,年逾七十,两孙俱已显达,正是自己名成身退之时,因此预卜山居,决计告老。

  当下看定了园宅图样,一面推病请假,先请了十天假,十天满了,又续了二十天。心想这回假满,便可奏请开缺。那天正在内书房做那请开缺的奏稿,刚写了一半,林之孝戴着帽子进来贺喜。回道:“报喜的来了,老爷调了户部,还得了协办。”政沉默许久,方说道:“给他赏钱,打发他去,别罗嗦了。”林之孝见贾政升官,转滋不悦,甚为诧异。只得答应是是,即时退下。

  随后李纨、宝钗听见此信,都上来给贾政、王夫人道喜。先至贾政处,贾政道:“人家估量我升了官必定高兴,你们是知道的,我正要告退,这一来倒僵了。若上折子请开缺,皇上一定不准,若再出去,那户部全是管钱的事,我向来怕沾边的,如何能办得好?办糟了,只怕要想告退都不能了。”李纨道:“老爷虽然年高,身子还硬朗,就到了户部,也无非纸片上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做个三两年,想法子告退,也还不迟。”贾政道:“我要退也不是一天了,既不能替上头做事,白占着位子,良心上更说不过去。”宝钗道:“上头既有这番恩典,老爷若坚执告退,似乎不大合适。好在盖那园子也得三、两月的功夫,到那时候再斟酌罢。”正说着,人回吴尚书来拜。

  李纨、宝钗忙回避了,同往王夫人处。贾政因在假中,便请吴尚书至内书房相见。一时家人们引他进来,送茶坐定,先问了贾政的病,又贺升调之喜。说道:“政老是国家懿戚,与平常大臣不同,主上既如此倚重,纵有贵恙也适时销假,方是吾辈致身之义。”贾政道:“兄弟也是这么想,只是理财之事实在非我所长,若因循恋栈,贻误国计,负罪更重了。”吴皮书道:“此时若如此上陈,也近于畏难引避。愚见还是到了衙门,先交过这个场面,将来相机进退,尽有余地。”贾政知他是关切之言,心中十分感激。

  又谈了好些话,方告辞而去。随后贾兰回来,说起早上召见军机,办完了事,皇上又单把他留下,问贾政病体好了没有?贾兰奏道:“尚末大愈。”皇上降旨:目下图治方殷,正资老成宿望,既命传谕贾政,早日力疾销假,不可推辞。贾政没法子,只可答应此次假满决不再续。

  过了几天。便入朝销假谢恩。那天又蒙召见,备加慰勉。贾政自陈迂拙,难胜户部之任。皇上降旨道:“历来管度支的人人都要见长,他们一见长,百姓就吃苦了。联此番用你,就取你这个拙字了,好替国家多留点元气。”贾政听了,只有称颂圣明,不敢再有他说,当时下来即到户部上任。又另定日期,至内阁翰林院上任。到了翰林院、由典簿引贾政先往土地祠拜过韩文公,然后至大堂上正中坐了,学士、讲读、编检、庶常一班一班地见过,贾蕙也在学士班中。贾政对各翰林不免一番周旋,又因自己并非科举出身,瞧着大家说道:“这从何来遽集于此,未免增我惭愧。”一时传为佳话。

  此时年关已近,贾政因户部饭银公费较厚,于分给族中年物之外又酌量各人家计情形,提另资助银两,族中莫不感激。三十晚上,照便举行宗祠春祭,代字辈是贾代儒、贾代佐、贾代修领头,自文字辈贾赦起,至木字辈贾权止,与祭的有六十余人。

  贾权本是贡生,又中过举人,也穿着公服,随同行礼。那些规矩礼节悉如往年,无须细述。贾政候祭祀礼部,面约合族远近长幼,于新年正月初十日,在荣国府荣桂堂春宴。大家都道:“咱们自己人,何必多此一举?”贾政只说有事商量,所以老一两辈的都答应准到。

  新年上,贾兰、贾蕙退直下来,忙着拜年、团拜和来往宴会,赶碌了好几日。过了人日,便抽空看看家人、小厮们将荣桂堂收拾布置一番。好安排宴席,那天申牌时分,合族老老少少的陆续来到,贾政率同贾兰、贾蕙亲自让坐,先说些新年吉祥的话。随后贾政说道:“一向为公事忙碌,和各位太爷、弟兄们都没得时常来往,今天奉请,一来敦叙宗谊,二来因我年衰力绌,早晚就要告退归田,想替咱们族中筹个持久之策。咱们自先代以来在朝在野都是守定忠孝二字,便愿父兄子弟们永守先训,不坠家风,这就是我的余望。”

  贾代儒道:“二老爷名成身退,固然是好事。但是我们世臣这家,受恩深重,还该尽力朝事。若朝局坏了,纵有绿野平泉,哪容得你去安享呢?”贾赦道:“儒太爷说的不错,古人把国家比做大厦,原要大家去支撑的,短了一根梁,一根柱,就站不住了。二哥还要三思。”贾政道:“我向来性情迂拙,办那工部一条边的事还可勉强。如今调了户部,自揣才力,实在干不下去。若果与朝事有益,就粉身碎骨也不敢辞。哪是那么回事呢?眼下外头有个珍儿,朝里也有个兰小子,蕙小子可以接得上去,只可让他们报答罢。”

  代修道:“二老爷毕竟是老成宿望,只要坐在朝上,大家都有个宗仰,比他们小辈又不同了。况且圣眷正隆,也未必肯放你去。”贾政道:“我一时也还不走,只心里如此决定,不能不和大家说说。此刻且谈正经的事。”

  说着,便从护书中取出一张单子,开的是维持合族几条办法,递给代儒、代修等同看。代儒看那第一条,是家学田租收项,每年提出三成,积攒下来,做族中子弟进学中奖的奖励。第二条,是族中年老家贫,或是孤寡无依的,都定出每年养赡费,由祭田收租盈余项下支给。第三条,是族中贫寒子弟,到家学读书的,由学田项下酌给膏火,但以真心向学,实系赤贫者为限。第四条,是族中在京病故,其坟墓或者乏之人祭扫或是贫寒无力,每年清明中元由宗祠派人去上祭培土。第五条,是由宗祠拔款,另设感化所,凡族中不肖子弟,由族长训戒不悛,便收在感化所认真教导,并是具资质,授以学艺。第六条,是修订贾氏宗谱,每十五增修一次,公推族中老辈主办,其费用由宗祠田租拔用。

  代儒细看了一遍,道:“这上头件件都是该办的,难得政老想得如此周到,我先替合族感谢。”贾政道:“我是怕一个人的精神或许还有想不到的,所以要和大家商量。”代修道:“这就很周密了,我们一时也想不起,回去细想想,如果有见到的,再商议补上罢。”贾赦道:“这感化所用意就很深,眼前正用得着,廊子下的芸儿,后街的芹儿,都是不务正的,芸儿幸亏遇着好丈人,把他收了去。那芹儿更流落得不成样,正该收在感化所管教管教。”贾兰问道:“那芸儿丈人是谁?”贾赦道:“就是这里管事姓林的。”

  随后大家又商量修谱之事,公推代儒主办,又另推贾赦、贾政二人帮他。贾政见诸事商议已定,便吩咐摆席。代儒、代佐等坐了一席,文字辈以下各依辈行年齿序坐,大家开怀畅饮,谈谈笑笑,直到定更方散。

  此时李纨、宝钗将年事忙过,便检出西山别墅图样,发交管事的,传给各木厂,开出做地法,估定工价。贾政做工部堂司官多年,屡次承修陵工,待那些木厂向来宽厚,没有一个不感激的。所以信得格外核实,当下说定,由两家木厂承办。一交雨水,天气渐暖,便即开工。交了清明,又命管事们传知花匠,赶着布置花树,按园中指定栽树之处分别栽种。京师花匠另有绝技,就是几丈高的树,也能移种包活。除掉栽种雏嫩花树外,也补种了一百多棵的大树,一面由山子匠布置假山,全用的旧太湖石。

  贾兰、贾蕙每日都要入直,实在没空,只可托了贾蔷、贾蓝二人,时常到那里监工。贾政公余之暇也偶然坐个小车,出去看视。他自从调任户部,也有两个多月,虽不长于综核,却还虚心。那左侍郎刘师宴由本部司员出身,倒是个理财老手,贾政一切事推他当家,又和他商议,整顿了好些事。如革除库丁积弊,严定核销期限,以及豁除火耗,禁绝外销,都是贾政任内类准的。

  那一天从户部衙门回来,李纨正在王夫人处,说起杨学士因要告终养回南,催着把权哥儿的喜事趁他在京办了,以免将来送亲费事。王夫人也想看着重孙子媳妇娶进了门,然后再搬到西山别墅。听见此言,甚为合意。却因权哥会试在即,又想榜后再定喜期,倘或中了,再办一回玉堂归娶,岂不有趣。贾政道:“你想先替权儿完婚,也是正理。至于玉堂归娶,别人家看着希罕,咱们家兰儿、蕙儿都是这样的,再照样来一回,也没多大意思。我不久就要告退,还是趁早办了为是。”

  王夫人告诉李纨,命贾兰与杨学士接洽,只在二月内定期,随后择定了二月十六,回明贾政。贾政吩咐一切从简,概不惊动亲友。贾兰只可遵命,究竟他们祖孙现居显要,此等婚嫁大礼,如何瞒得住人。喜望前几天,送礼的便络绎不绝。当天世爵贵官和王妃诰命等送礼道喜的越发多了,不免也要传戏备席,分头款待,比往回更见赶累。所喜杨氏出自诗礼名门,端丽贤淑,自王夫人以下,皆十分满意。贾政见家事了,一到闰二月,连请了两次十天的假,跟着便奏请开缺,并密保刘侍郎自代。

  皇上下诏不许,只赏假一个月,派刘师宴暂署户部尚书之缺。在上头也是格外体恤,无奈贾政退志坚决,赶着又做了一道剀切奏疏,缕述下情,再申前请,皇上传谕军机,仍旧拟旨慰留,还亏贾兰再三碰头恳求,这才另下旨意:“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贾政,再疏沥辞,情词恳切,加恩赏给太子太傅衔,准其致仕。普赏食全俸,伊曾孙举人贾权,著赏给贡士,准其一体考试,以示忧眷。”

  这道旨意下来,举朝臣工见贾政名成身退,莫不羡慕。贾赦却觉得圣眷如此,坚决乞休,末免近于迂执。次日贾政专折谢恩,又另折恳辞恩泽候世爵,举旨着贾蕙兼袭。荣宁街上那些人家见贾府门前连日都有报喜的吵嚷,说道:“到底他们府里是娘娘的家,娘娘虽过去了,皇上还有些偏心。”又有人说道:“他们家四姑娘皇上要封她娘娘,还不愿意。若是别人家巴望还巴望不到呢。”

  贾蕙入朝谢恩,皇上又单另召见。先问贾政的病状,又问到从前册神越裳之事,面加奖勉。原来贾蕙那回在越裳拒绝权臣,力遵国体,海外藩邦如缅甸、南掌、波斯、真腊诸国闻知其事,无不仰望丰采。凡有藩邦使臣来朝的,都要问贾天使多大年纪?如今做的什么官?所以皇上十分在意。那天召封的时刻很久,朝中各大臣揣度上意,都估量贾蕙早晚就要大用的。果然不多见时,便超升了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管理四泽馆事务。其中也有为事择人之意。

  过了王夫人的散生日,贾政便拟搬往西山别墅居住,亲自同王夫人去看了两回,正值春光明媚,园花半开,那房子布置不疏不密,刚好合住。王夫人自甚欢喜,只贾政尚觉得未免奢费。

  那天回来,即拣定了迁移之期,眼看子日渐近,李纨、宝初钗往王夫人处,请示带哪些人去。王夫人道:“到乡下去住,还用那些排场么?我想只带玉钏、绣莺、绣凤几个贴身丫头,此外再带几个老婆子,做做粗事,也尽够了。”李纨道:“周姨娘呢?”王夫人道:“她横竖就是那两个丫头,让她带去就完了。”宝钗道:“到那里厨房是要用的,大厨房人太多,家里也放不下,太太看柳嫂子那人怎么样?若是把她带了去,预备上下二、三十人的饭食,一定办得了,比外来的厨子究竟好一点。”

  王夫人道:“我也想带她去,也还得两三个帮手,蒸蒸饭,送送菜,都要人的。”李纨道:“她这里手下原有两个婆子,叫她们跟了去,也不用提另找人了。”宝钗道:“老爷用的几个小厮,哪个得用,我们不大知道,请老爷挑定了,吩咐下去,好叫他们预备。”贾政道:“我昨儿说给林之孝了。”正说着,郎外丫头们回道:“三姑奶奶来了。”

  不知探春来此,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扶杖看花弟兄互侍 倾囊施药宛若双旌

 

  话说探春因贾政、王夫人不日要搬往西山居住,这天赶到贾府,想帮着料理。走到堂屋里便听见李纨、宝钗和王夫人说话的声音,忙即进屋,向贾政、王夫人请了安。便问道:“我听说老爷、太太后儿就要搬到西山去,都布置好了么?”王夫人道:“我昨儿同老爷去看过,家具铺垫差不多都齐了,只短门帘和窗户帘,叫他们赶着做呢?”探春道:“太太带哪几个去呢?”

  王夫人道:“到那里越简单越好,刚才和你嫂子们都商量妥了。”探春道:“山里太空旷,我叫五营拔了一哨,驻在那隔壁庙里,早晚常出来巡罗,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们。”贾政道:“那倒用不着,我向来最恨那种官派,到了乡下就做乡下人,咱们既没带重赀,外头也没有怨家,怕的什么?”探春道:“眼下青纱帐要起了,到底有他们保重点,又不驻在咱们那里,横竖为保卫地方,平常也是要派的。”贾政道:“只要不摆在我的面前,我就不管了。”探春又问道:“老爷那些书籍都带去吗?”

  贾政道:“前一向兰儿、蕙兰都在城里头,他们抽着空帮我都理了,只带去二十几箱,剩下的留在家里,都有单子,你们空的时候再点点罢。”又说了一回闲话,贾政因有客来拜,踱了出去。探春便同宝钗入园,一路往秋爽斋,走过蜂腰桥,那棵大杏树已含蕊将放,满树通红。探春道:“今年春晚,这时候才开到杏花,往年早已开过了。”宝钗道:“就是前几天那场雨,骤然一冷,把花又憋回去,等着咱们到西山去看花呢。”探春道:“老爷、太太要搬了去,你和大嫂子担子更重了。”

  宝钗道:“家里这些事,往常我们办惯了,太太也不过拿个大谱,倒是亲友家应酬,往后都得我们去,添了许多麻烦。这还不要紧,我担心的是老爷不在家,哥儿们又住在海淀,家里没个正经人,有起事来只靠着管事们,未必都子得了。”探春道:“我看蓝小子、蔷小子都还不错,有事可以叫他们帮着跑跑。蓝小子也是个京官,就对付官面也还去得。我再从营里拔几个人来看看门户,包管没事。只老爷面前别提起,一知道又说闹官派了。”

  说着已到秋爽斋,探春令翠墨沏茶,一面让宝钩在廊间坐下,说些闲话。宝钗道:“我听说你在城里头办了许多好事,倒度办些什么?”探春道:“哪里够一说呢?无非是习艺所,栖流所、养老院、孤贫院、敬节堂、育婴堂,都是极平常的事,他们没人肯办,见我们办了,倒觉得是希罕。”宝钗道:“施医局办了没有?探春道:“我也想到了,只是不容易办。那官医必得用好的,若用那二五眼的,倒要耽误病人。既办了,决不止办一处,哪里找这些好官医去呢?这一件就是个难题。”

  宝钗道:“我平时替那些穷人着想,最怕的是害病,没钱请大夫,又没钱抓药。一患了要紧的病,十有八九是死,因此想办一种施医局,带着施药,只拣那些经验成方,配成各种丸药、膏药,他们拿回去,自己就能治了。万一遇到疑难的病,成方治不了的,再令官医施诊。那汤药也由局子里施给他。你看办得动吗?”探春道:“依我说还是先从施药办起,果然找到妥当官医,那时候再带着施诊。若一挂了施诊的牌子,找不着好医生,必至滥竽充数,不是行善,倒是造孽了。”

  一时翠墨换上新茶,二人喝着,探春又替宝钗将施药之事仔细计划了一回,忽然嗳了一声道:“这件事还是办不成的,既讲究施药,总要多数人。那远处病人有不知道的,也有不能走远路的,哪能都到咱们家来讨,其势必得内外各城,遍设分所,管分所的又得精细,又得妥实,又要没的别的事,哪里找这许多人去?”宝钗道:“咱们家去做倒不难,族里人就不少,大概都没有事,挑十个八个妥当的还挑得出,他们家寒的按月另给津贴,还有个不尽心的么?”探春道:“这么着还可以养些族中穷人,倒是一举两得。我想那分所规模不要甚大,或是借庙里几间房子,或是附设在铺户里头,开销越省越好,省下来都用在施药上,岂不多得实惠。”当下商定了,又说几件别的事,那晚探春便在秋爽斋住下。

  次日同李纨、宝钗帮着王夫人归着什物,有的带去,有的留下。留下的也有分别,不要紧的收在库房,要紧的搬到李纨或宝钗处,以免有盗窃等事。那些带去的粗重东西先用大敞车运去,到移居那天,只有五六辆大鞍后挡车,预备贾政、王夫人,周姨娘和李纨、宝钗等分坐,余外还有十几辆小车,预备丫鬟婆子们同坐,并随带铺盖衣包什物。

  探春同李纨、宝钗、惜春、湘云送贾政、王夫人、周姨娘至内仪门上了车。跟班小厮们骑马,前引后随,一阵风地去了。又看那些丫鬟、婆子们上车,挨挨挤挤,说说笑笑,这个说我漏下梳头匣子了,还得拿去,那个说你压了太太的包袱了。又有的说。你瞧把我的石榴花都挤掉了,好半天方才坐齐。贾政、王夫人的车早已走了一大段的路,随后李纨、惜春坐了一辆,宝钗、湘云坐一辆,探春把眼来巡弁、巡卒多人先打发回去,只带了几匹从骑,和李纨、宝钗的车一同出了西门。

  一路全是青石铺的大道,夹道遍栽杨柳,此时新荫初满,袅娜迎人,车马在柳荫中走着,觉得气候分外清润。迎面西山,远近层叠,青翠绕城。渐往西去,那山色更看得清楚。紫的一片是山石,绿的一片是新生的草树。红的一片是山上太阳的影子,黑的一片是浮云盖住的阴岩。还有半给半翠、乍黄乍黑的,五色缤纷,十分绚丽。走过几处溪水,有许多村妇,就着水边捣衣。见一阵阵马走过,都回过头来瞧瞧,眼看西山越来越近,白云出没,隐约可见。

  又转过山坡,却是一道曲涧,从桥上过去,走有三里多路,便进了山径。两旁都是桃杏林,开花正盛,忽见一带垂柳,中有柴门,门外正停着好些车马,小厮们先下马,回道:“到了。”翠墨搀扶探春下了车,同李纨、宝钗、湘云、惜香从那柴门走进,见门上钉着绿色蕉纹,横匾刻着”梦蝶山庄“四个粉字,进了门是一条石子堆成,中嵌方砖,五心宽的甬路,路旁遍是青松翠栝,经过丁香林,海棠径,便是一片桃蹊。都正在开花时候,生香活色,十分绚烂。

  桃蹊前是一泓苇荡,上面架着六曲竹桥,过桥走了一段路,又见花圃周遭竹篱交合,篱内莺枝金雀,绯杏碧桃,红梨素茶,众花环植,灿如锦绣。再前是一道蔷薇花障,中间一个月亮门,玉钏已从门内迎了出来。道:“太太到了半天了,你们的车怎么走得这样慢?探春笑道:“我那车向来不许他走快的,一则怕碰了人,二则那两个车辕子也可以省点力,今儿走长路,他们还按着老套,把奶奶们的车都压在后头,倒成了挡人牌了。”宝钗道:“咱们走得慢,多看看野景也好。”李纨道:“太太上房在哪儿呢?”玉钏儿道:“这五间钩连搭是大客厅,那边套过去三间是老爷的书房,从书房院子再过去,才是上房院呢。”

  大家跟着她,从大厅廊子走过去,是一个小小院落,有一片竹子,几堆太湖石。从山石洞门过去,又是五间内书房,对面垂花门内,四面游廊,中间五间正房,见王夫人正在明间里,指点丫鬟们安排那些陈设古玩。李纨道:“太太坐了这半天的车,不觉着累么?那些东西也不忙的,等我来摆设吧。”王夫人道:“也布置得差不多了,我倒不显着累。就是走那石头道咕咚得难受,若是头几年没服过仙丹,可真撑不住了。”

  宝钗道:“这里真清静,太太刚来,还得收拾屋,归着东西,不太显得,往后住长了,定下来,只怕闷得慌哪。”惜春道:“太太若嫌闷,我来给太太作伴儿,这里念经念佛,比庵里还清静。”李纨道:“权儿在家里,无非写写大卷子,我想叫他们新夫妇搬来,就近侍奉。蕙哥不断地到这里来,替他时常指导,也有益处。”王夫人道:“四丫头是说着玩的,倒是权儿夫妇暂时搬来住住也好。”又向湘云道:“大姑娘,你看这里布置比家里的园子如何?”湘云道:“这得两说,各有各的好处。我爱这里疏密合宜,家里园子虽大,没有这么紧凑。”探春问道:“老爷那里有客没有?”玉钏儿道:“刚才兰哥儿、蕙哥儿从海淀同着两位客来,老爷正会着呢,这会儿也许走了。”探春道:“玉钏儿姐姐,我去瞧瞧,客若走了,我们到老爷那里请安去。”

  玉钏去了一会儿,尚未回话,贾兰、贾蕙已从外书房进来,先向王夫人请安,方和众人见礼。王夫人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贾蕙道:“我从书房下来,找着了兰大哥,就一同来了。”王夫人道:“那两客是谁?”贾兰道:“南屋里的两个朋友,都是老爷的门生,要来见见。有一位还是二班达拉密哪。”王夫人笑道:“我们刚才还走过清和园宫门口,想着你们都在里头。”贾兰道:“早知道老爷、太太要搬到这里来,我就把海淀的房子退了,从这里上园子也不远。”

  李纨道:“刚才大家说起,怕老爷、太太闷得慌,要叫权儿和他媳妇暂时搬来做伴,你看好不好?”贾兰道:“这倒很好,在这里练习卷折,比家里到底心静。”贾蕙道:“我也要来这里住住,在兰大哥宅里,一棵花树也瞧不见,把春天景白过了。”探春笑道:“你们大家都抢这个好差使,只我没这福气。”一时贾兰向李纨道:“奶奶今天回城里去么?若晚了,到我那里住下罢,我都预备下了。”李纨道:“我和四姑娘一车来的,还得听她的呢?”惜春道:“我回去还有功课,大嫂子,你只管住下,还怕没车回去么?”

  探春见兰、蕙二人尚穿着衣服,笑道:“你们的官衣还不宽了,见我们还用那一套做什么?”贾兰道:“我们还等着替爷爷送客呢。”湘云笑道:“太太福气真大,两位哥儿多大年纪,都做了国家大臣,将来比爷爷还要阔。”王夫人道:“他们还是小孩子脾气,蕙儿更小呢。那回场里头闹鬼,他赖在兰儿房里不敢出来。这亏得哥哥做主考,若是别人岂不成了笑话。”

  说得贾蕙不好意思,拉着贾兰道:“兰大哥咱们出去罢,爷爷还等着呢。”便同走出去,王夫人看着笑道:“你们看几句话就把他说臊了,这不象个小哥儿么?”等一会客走了,贾赦又从仪鸾司公所来看贾政,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又同贾政进来。探春等请了安,也陪着谈谈说说,将近晌午才走。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添了菜,留众人同吃午饭,刚放下筷子,又见巧姐从家里赶来。随后梅氏带着枢哥儿也来了,各有一番谈话。李纨问起刘姥姥,巧姐道:“姥姥听说老爷、太太都搬到乡下来住,恨不能一步就赶来瞧瞧,到底年纪太大,他们姑奶奶不放心,好容易花说柳说地才把她拦住了。”

  大家又说到刘姥姥从前的事,笑了一阵,随后又同往园中各处逛逛。探春、湘云都爱那海棠径,红白海棠,分行夹植,开得似一座锦屏。宝钗却喜欢那当翠亭,坐在亭子里看出去,远近诸山都在眼前,宛然是一幅天然图画。见夕阳西下,方坐车回城。回来的路是熟的,车马走着就快得多了。探春自回家去,李纨、宝钗、湘云、惜春回至大观园,一路走着,还谈那别墅风景。

  李纨到稻香村见贾权正在写字,便将王夫人要叫他们夫妇搬至别墅暂住,和贾权、杨氏都说了。贾权自甚乐意,过两天便收拾搬去。每日陪着贾政,在园内园外看花闲逛,抽空至海淀寓中定省。写出字课,即就近送与贾蕙阅看。直至殿试期近,方又搬回荣府。他书法本不如贾兰、贾蕙,却肯努力用功,写的也还匀净,殿试揭晓,取在二甲。朝考却取在一等前头,点了庶常。

  那天引见下来,到西山别墅,来给贾政、王夫人磕头。贾政见曾孙成名,又是一代书香,更为欢喜。瞅着贾权说道:“你这举人、进士都不是大场中考来的,未免太便宜了。此后更得努力读书,成了进土若没有学问,比不中还要可耻呢。”贾权连声答应,贾政又说些汉学宗学的门径,以及诗文宗派。贾权都仔细记下,却因还要到衙门拜前辈,会同年,正在忙碌,只在别墅歇了一晚,便又回城。

  此时李纨、宝钗每日仍在议事厅上办事,各管事媳妇们事有禀呈,仍与王夫人在家时无异,宝钗将家事整顿一番便拨了一笔闲款,在东西南北各城都设了施药所。南城设了两所,一所在增寿寺,由贾琼管理。一所在明月楼,由贾兰管理。东城在大门街愉园,由贾菖管理。北城在拈花寺,由贾琼管理。西城在万松寺,由贾菱管理。每日自辰时起,至西时止,各街巷贫户去领药的,络绎不绝。

  贾琼等按名传问,审查他们的病情,应用何药,即当面将药发给,并指授如何用法。凡是领药回去的,依法服治,其效如神。内科的荷叶丸、黎明丸、活络丹。外科的七厘散、三黄宝蜡,梅花点舍丹。妇科的益母丸、白凤丸。小儿科的七珍丹、回春丹、保赤散,销得最多。到夏令酷暑,那些患霍乱吐泄的都来领菩提丸,一天更有数十起。这施药的善名传开了,连四郊的平民,都赶到城里来寻药。

  贾琼、贾菌等见他们扶老携幼十分可怜,又劝宝钗推广,计划在四郊都设了分所。西效设在青龙潭,由贾荇管理。南效设在塔光寺,由贾琼管理。北效设在冲虚观,由贾玫管理。东郊设在金天庙,由贾萍管理。一切也照城内各所的办法,各村各乡是有病的,纷纷赶来求治,他们知识有限,自己病源、病情都说不清楚。

  贾琼、贾荇等尚有耐性,一个个仔细盘问,断定何病,方肯给药。他们领了去,按着方法,或是内服,或是外用,不久也就好了。乡下人到底实诚,不但口头千谢万恩,还有点上高香,朝着分所磕头的。一时京城内外提起贾状元老太太施药,几乎有口皆碑。因贾蕙本是状元,虽然改了探花,仍是授职修撰。那些粗人一直如此称呼,这也是当时注重科名的一种风气。

  那贾蕙因在南书房供差,随扈园直,每天退直下来,只在贾兰海淀宅中同住,兄弟二人替换着到西山别墅,去省视贾政、王夫人。因此贾政夫妇虽在山居,颇不寂寞。贾政久有林泉之志,到此时方得如愿相偿,心怀既宽,精神转健。闲时看着园丁们修整花树,灌溉园圃,有时采几枝新开的花,拣个古瓷花瓶,亲自注水供养。有时叫丫头、小厮们摘些新鲜瓜菜,交给柳嫂子弄着吃,比市上卖的分外可口。每逢天气晴爽,带一个小厮骑两匹小驴子,到山上各处逛去。若是远处,便坐上二人抬的山兜子,遇着佳景,随处留连。如五台山的杏花,金仙庵的玉兰,樱桃沟的梨花,玉峰顶的桃花,没一处不曾逛到。

  贾兰、贾蕙也有时陪着出去逛山赏花,贾政只是草冠布衣,贾兰等也只穿家常衣服,看着颇象乡下人,谁知道他们爷儿三个都是公候卿相,究竟兰蕙弟兄都是现居卿列,遇着殿延考试,点派阅卷,或是勘核朝审,拣选官缺,各项例差,也得到城里去去。贾惠又兼管四译馆,更须处理管务,一月里难得有几日清闲。那天皇上想起南上两齐翰林,天天皆须入直,住得远的未免劳顿,加恩将一所澄心园赏给他们分住。

  贾蕙分的是竹香斋,那里竹子最多,门外就是荷池。水花风叶,迎爽招凉,是个消夏的好去处。自己看着小厮们收拾裱糊了,便搬了进去。那些翰林都是酸溜溜的,聚在一起,都要做做诗,评评画,有时还凑了宴会,比住在海淀却有趣多了。转眼到了端节,前一天,贾蕙要到城里去拜几家师门,忙往海淀告知贾兰。贾兰也有几家要拜,带着回家看看,就便一路进城。此时骄阳已盛,虽有柳荫遮蔽,车上还有遮沿旁帐,也是挥扇不止。进了城先至家中见过李纨、宝钗,说了一回闲话,无非问问西山、海淀两处情形,谈些近来家务。

  午饭后便出去拜客,先拜了两家,都没见着,随后便到吴中堂住宅,原来贾兰的座师吴尚书已由礼部尚书升任协办大学士,所以改了称呼。到吴宅门前,贾兰、贾蕙都下了车,跟班小厮拿了名片,到节敬门向门房喊一声回事,就有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家人接过去,一见贾兰、贾蕙都是熟识的,笑道:“二位贾大人这么忙,还亲自来拜师。”忙即进去禀报,吴中堂即命快请。兰蕙二人随着他进了二门,院内搭着大天棚,厅房内窗糊碧娟,收拾得也很清雅。

  贾蕙见墙上挂着陆探微的夏山晴翠图,杨廉夫写的:“人与佳节会,我爱夏日长。”五言行草对联,俱是精品。正在细看,吴中堂已从后院出来,忙即同贾兰下拜。吴中堂还了半礼,起来让坐。贾兰等因是门生,不敢坐实,只往靠墙一排椅子上坐下,老家人送上茶来,吴中堂先问贾政好。贾兰等站起答道:“托老师的福,家祖倒比先康健。又道;”门生这一向总没空进城,许久没到教师这里请安,实在抱疚得很。”吴中堂道:“贤契政务繁劳,咱们多年世交,何必拘这行迹,今天本要挡驾的,也因多时未见,借此谈谈。二世兄也住在海淀么?”

  贾蕙道:“门生先也住在家兄一起,新近蒙上头恩典,赏了澄心园,和书房同人分住,才搬去不久。老师近来福体都好吧?”吴中堂道:“这些时虽少病,可也颇增衰态,谁能都象令祖中堂,山居颐养,继起有之,那才是全福呢。”接着又问西山别墅的布置,以及山居何人侍奉。

  贾兰—一回答,吴中堂又对贾惠道:“近来令堂遍处施药,救了不少的人,本京居民说起来都感激得了不得,这真是大经济,大慈悲,在闺阁中更难得了。”贾蕙道:“家母本意是要医药并施,无奈良医难得,只可先从施药办起。”吴中堂道:“还是施药把稳,从前京城里设过官医局,也是一位殿元公办的,倒没有多少成效。”又对贾兰道:“令堂得过族表没有?”贾兰道:“门生早已在心,还没得办,照例是要同乡官具呈,又要行查本籍,舍间虽是金陵籍贯,好几代都住在京里,家乡倒没人接洽,因此就耽搁下了。”

  吴中堂道:“何必要同乡官呢?愚兄也算是同乡就任礼臣,理宜表扬懿德,挟植风教,拙见想把二位太夫人的事一并具折上闻,候主上的恩旨。”贾兰道:“教师如此成全,门生弟兄永世感德。”贾蕙道:“深蒙教师高义,门生刻意铭心,何以为报?只是还有了下情,门生弟兄并未分产,这番施药虽是家母一手办的,也时常和婶母商议,得了许多指导,教师若具折时,须得并述,方合事实,还求垂察。”吴中堂道:“既事实如此,当然并叙。就请贤昆玉代具奏稿如何?”贾兰、贾蕙都道:“这个门生怎敢。”老家人又拿着别人名帖上来,兰蕙二人忙站起磕头道谢,便与辞而退。那天又拜了几家,顶着太阳便匆忙出城去了。

  次日正是端阳,圣驾幸涵虚榭观龙舟,赐贵近诸臣传宴。贾兰、贾蕙都在与宴之列,荣宁两府却因在家人少,一无举动。李纨、宝钗都要到西山别墅拜节,湘云也要去,便和纨、钗同车,趁着晚凉,分外气爽,到别墅天尚未午。遇见绣凤说道:“太太和三姑奶奶、珍大奶奶都在院里看花呢。”

  原来山地较寒,直至五月,牡丹还没有开尽。尤氏因贾政移居那几天,她正在病中,没得亲自来送,这两天病刚好了,趁着节下,来打个花胡哨儿,描补描补。在路上因探春车慢,刚正赶上,此时正在王夫人上房院里,李纨等上前,一一请安见礼。尤氏道:“我算着到这里大家都见得着,就没和你们约会,这一向常患病,小孙子也病了几天,哪里也没去,今儿还是头一回出门呢。”探春道:“你那小孙子也太宝贝了,吃东西都有一定的时候,天气凉了、热了都不叫出去,哪有这么操心。我看小孩子还是随便点倒好。”李纨道:“大哥哥在任上都好么?有信来没有?”

  尤氏道:“他是懒得写信的,蓉儿带回来的口信,说是身子很好,地也平静。今年三月里,迎神赛会,做得很热闹。这是多少年没有举行的,可惜咱们没得去看。”宝钗道:“珍大嫂子,你前天打发人来寻药,是给谁吃的?”尤氏道:“那是小厮们要的,外头说起贾状元老太太的药比神方还灵,你这名气算传出去了。”探春道:“这个名气比从前外头编的什么吃不穷用不穷,算来总是一场空,可强得多了。”

  正说着话,小厮拿了手本进来,回探春道:“隔壁庙里住的哨官给提督太太请安。问有什么吩示?”探春道:“也没什么事,只吩咐他们勤着点,夜里不要大意就是了。”

  湘云向来好动,到了郊外见什么都是新鲜的,拉着宝钗、探春各处去逛,园中种的草花遍处成洼,各人掐了几枝,预备带回去插瓶。宝钗又拣了两朵细致的。替探春、湘云戴上,走到一片火菜圃,旁边一道水沟,有个戽水的桔槔。湘云走过去咕噔咕噔地搬了几下,那杜木的轮子便旋转不已。湘云道:“你们看那喷出来的水,就象雪浪一样,多么有趣。”宝钗笑道:“你越老越成了孩子啦,提防把裙子弄湿了,还得找妈妈去换。”探春笑道:“你也别笑她,二哥哥那回到乡下,见了纺车,水车子都希罕的了不得,回来说了好几天。云妹妹这个样儿倒像是二哥哥说的乡下二姑娘了。”

  宝钗道:“咱们别尽着玩了,还没给老爷拜节呢。”探春道:“咱们家不兴拜节的,你别拿老爷唬我。”宝钗道:“虽不正经拜节,也该上去见见。”于是三人又同至上房,李纨道:“你们到哪里玩去?玩了这么半天。”探春道:“这里地方大着呢,史妹妹到了哪里都是好的,就不想回来了。”王夫人道:“到了城外头,气都是清的,咱们在城里住久了,如今才领会到。”尤氏道:“所以人家都要到山里养老,在城里活一百年的,来到这里至少也得加上一倍。”

  探春又拉着李纨、宝钗等同往书房,贾政正歪在藤榻上看书,大家都请了安。李纨道:“老爷发福了,到底在山里养得好。”探春道:“这里离城远,一切琐碎事瞧不见也听不见,就心静得多了。”贾政理一理胡子,对探春道:“我把一切都看空了,那里同兰儿在山上云起亭看那片片白云,一会儿工夫就有许多变化。我指给兰儿看,说世上的功名富贵也不过如此。他们年轻的正在做事,也要把功名看淡些才好。”李纨道:“老爷说的正对兰儿的毛病,他功名也还看轻,可是太操心了,早起上去办的事有对的有不对的,回来还要盘算一过呢。”宝钗道:“兰儿、蕙兰都没来么?”贾政道:“今天里头赐宴看龙舟,就来也早不了。”王夫人打发绣鸾请大家吃饭,贾政只在书房另摆。

  那天尤氏、李纨、宝钗、探春等一直在别墅里坐到下午,随后悔氏来了,又和李纨、宝钗说起吴中堂要替她们专折请旌,李纨道:“旌表呢原是照例的事,那施药全是宝妹妹办的,我一点也没尽力,怎好掠美。”宝钗道:“当时我们也是商量着办的,这也没有什么,倒是一经表彰好象立意济人,出于沽名钓誉,哪是我们本意呢?”一时尤氏说起,附近有个法云寺,风景最好,邀大家同去逛逛。众人也有高兴逛去的,也有又想去又怕累的,一时商量不定。

  不知去了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贤节度抗章陈帝阙 新太守展观入神京

 

  说话尤氏在西山别墅,谈起法云寺风景之胜,邀大家同去逛逛。李纨、宝钗尚在游移,探春道:“你们只配逛园子里的假山,见了真山,倒没有兴趣了。”湘云道:“咱们难得出城的,既到了这里,还不多出去散散?”宝钗道:“逛逛也好,可是那么一绕,又得半天工夫,进城就太晚了。”最后还是王夫人说道:“这里去很近,既是你大嫂子高兴,你们就赔着玩玩去罢。”

  于是众人分坐了几辆大鞍车,从山路走去。不多远,便望见法云寺的山门,进门下车换坐藤轿子,俗名叫做扒山虎,一路抬上去,经过几层佛殿,越上越高,一直到塔院。那塔院四面俱是汉白玉栏杆,翠栝苍松,周围环绕。再看那后面及左右两面,众山合抱,耸青叠翠,就像一座大屏风似的。宝钗道:“我不懂得风水,只看这形势就很好。可惜被那些老公弄得腥臭薰天,生生把好地方给毁了。”尤氏道:“从前还有许多碑呢,写着什么孝官孝孙,又是什么滴里搭拉的孙子,亏得一位都老爷给划了去。若见了那个,更要恶心呢?”

  湘云道:“若在这里起个山阁住住,倒不错。再不然,就是身死之后,在这里做个坟墓,也是好的。”宝钗道:“什么样子不好学,单学那老公的臭样子,你若葬在这里,来世一定变个老公。开口奴婢,闭口奴婢,还带点结巴颏子,那才有趣呢。”探春笑道:“云儿,你敢葬在这里,我叫番役们把你创出来,扔到大海里喂王八去,连老公也做不上。”李纨道:“说的也太寒碜了,管他老公不老公的,咱们看山景是正经。”

  大家看了一回,又坐爬山虎下来。至悦性山房听泉,那山房是一座敞厅,厅后假山缝里有泉水渗出,泻在小池子里,声如琴响,探春,湘云都听住了。宝钗见天色渐晚,不暇流连,即催众人下山,坐上车,赶进城去。到了大街上,各铺记都点上灯了,那天到底多走些路,次日起来尚觉疲乏。

  理国公孙子完婚,临平候老太太逝世,又是锦乡伯七十大庆,都在这几天内办事,王夫人不在家中,一概由李纨、宝钗掂封送礼。交情近的还得亲去应酬,一直没得歇息,那天又是王子腾第二个孙子满月,李纨推身子不爽没去,只可由宝钗去一趟。舅太太因王夫人搬到西山,甚为惦念,问了许多话。留宝钗看看杂耍,罢了晚席,方肯放她回来。一路回至怡红院,换了家常衣服,兰香从新房带着桢哥儿过来,宝钗逗他玩笑,只见素霞拿着一封信进来,说道:“这是小兰大爷刚才打发来喜送来的,大奶奶叫送给宝二奶奶看看。”宝钗看那信上只寥寥数语,附夹着一道旨意,是:

  内阁奉上谕,礼部奏:命妇苦节教子,并着义行,请特予旌表一折。据称军机大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兼袭荣国公世职贾兰之母贾李氏,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兹袭恩泽侯世职贾蕙之母贾薛氏,俱青年守志,教子成名,奉事舅姑,著称贤孝。近又慨损家资,于京城内外及四郊各处遍设施乐所,加惠贫户,全活甚众。洵属勇于为善,义行可嘉。一品命妇贾李氏、贾薛氏,均着加恩准其旌表节孝,照例建坊,并给予乐善好施字样,以章嘉节而昭激助。钦此。

  宝钗细看一遍,自甚感激,便将原信仍交素霞带回。次日至议事厅,谈起此事,李纨道:“咱们该怎么办?要去谢恩不要呢?”宝钗道:“具折谢恩,是小子们的事,他们总会去办的,咱们若尽尽心,只换上衣服,在省亲别墅磕个头罢了。”那天贾兰至西山别墅见贾政,也将此事回明。贾政笑道:“她们守了一场,好容易有这个日子,这也是应该的,只是承吴仲翁的盛情,咱们怎么谢他呢?”贾兰道:“吴老师向来讲究清操,此时要送他重礼,一定不收,倒显得不合适,只可随后再补报罢。”贾政在西山住着,闲里也看禀报,却因距城较远,当天不能送到,只能看前一、两天的。

  又过了几天,贾政从万泉湖看荷花回来,坐在廊子上乘凉,忽然想起此事,命小厮们把这几天禀报都捡来,要看那上头发钞的礼部原折。翻了两、三本,总没有寻着,倒看见贾珍的一篇绝大文章,那文章是:

  铁差大臣范阳节度使一等定襄伯兼威烈将军臣贾珍跪奏:为经国大计,亟宜确定方策,永资循守,沥陈管见,仰祈圣鉴事。维古之贤哲,欲措国家于磐石之安者,必先洞明其得失,熟权其利害。遐察历代理乱兴衰之故,近究时下轻重缓急之宜,然后决策以应机,布治以行远,而非可敬苟徇浮论,轻率而言制置也。夫立国之柄,寄于大君,得其道则治,失其道则乱。所谓得其道者无他,亦惟居重以御轻,舍缓以图急而已。今天下皆言赎武矣,巨以为非其重也,必有控御于赎武之上者。

  今天下竟言改制矣,臣以为非所急也,必有审度于改制之先者。譬之于器轻重,倒持则覆。譬之于乐缓急,失序则乘,故夫舍重而就轻者,取败之卷也。务缓而忘急者,召乱之门也。秋毫之紊贲官,莫挽蚁空之决。怀襄立成,是不可不慎之慎者也。陛下睿智天聪,削平凶逆此复恢张百度,以饬纪植纲为主。斯诚莫辟中兴之会,而臣工效命之秋也。顾臣愚虑决策之未尽应机,布治之不足行远,疚心如狂,不觉妄发,谨胪举数端以闻。所谓千年虑愚,必有一得者,惟陛下幸留听焉。

  一日安内重于靖外。说者谓外虞环生,失今不图,将启豆分之渐,此恫言也。古之兵者必有其辞,而空穴来风,腐水致朽。抑未闻有无因而致者,陷于弱昧而张皇簧鼓,粉饰戈矛,发其端者奋子捶憷,投其隙者利于社鼠,其为患也。且滋逼焉,比者草紫缰朴勇之众,规丰沛子弟之军,以张师徒,宜若可恃,然不戢之焚,古人所戒,非常之虑,圣哲必兢。臣以为大匠不凿木大庐,不登者兵家之至言也。持盈与天,定颂与人者,史家之通论也。肌革者风邪不入,沙石去者湟流自安,整备以养威,蓄芳力以祛氛邪,厚生正德以培国脉,信赏必罚以振懿纲。锋可不用而用之必伸,令无不行而行之必谨,斯所以为社稷自重之计也。

  一日揆文重于奋武。说者谓军旅之事,非儒素所知,必加甲裳于缨绅之上,此昧言也。古之命师者必以大夫,乃至羊祜缓带,祭遵雅歌,并见重于前史。诚以戒者必兼谙夫天时地利,与所以范围人心者呜咽叱咤,鲜堪语此矧崇武之敝,则至假韩白以符分,寄卫霍以封圻。戎绩未彰,民痈滋甚。揆其初望,讵非背驰。昔之专阃,不限治域,而文武互相制,用意尤深。臣以为兵以卫民,靡用陵民,立国之恒经也。师以良将,必能制将,行师之定轨也。靳诸晚近,殆未易言,无己则惟,有编制于军,别居要塞,候令调遣。设在戎事,则临以文通武达之大臣崇其威柄,寄以刑赏,如经略制置故事。其防勇巡卒,以崔苻地方有司得节制之规制军驭将,各有恒规。庶戢万阶,以规远绩,斯所以为疆圄永奠之图地。

  一日崇本重于利末。说者谓工商之利,先于农桑,务崇饰而褒励之,此肤言也。古者重农,因抑末业,贸脂共贱,衣丝有禁,世或病其太过,抑知衣食之源,庶萌攸仰。畎亩所出,万宝以成。即云贸迁之利,巧任之能,苟物材之弗供,将市需之俱竭,故农桑为国之本,亦即工商之本。今通惠之令日繁,匠侩之名俱贵,而求其居贾成名,考工尽利者,千百中无一二焉。求其重装比于瀛舶,上手方于鱼是人者,亿万中无一二焉。徒见农丁辍来,连陇生荆,蚕妇欷嘘,斫桑供爨,而异邦之求物料者,且踵集于国门,是我之所轻而彼犹重之。臣谓补牢之计,首在恤农,以粒养民,期于无匮。若田间物产可资庶工者,官为董计,因地设厂,夫物力不给,则实利亦虚,天材既礼,则惰民亦奋励以兼功之益,授以资生之术,斯所以为康济黎庶之谋也。

  一日立教重于求术,说者谓物巧日兴,贵于搏收并进,斯固然矣。乃至并立国文化而摧弃之,此简言也。古者淫巧有禁,而开物成条,巳导其先。飞车云梯,惜无传者,然形上形下,事固殊途。大成小成,未妨兼取。向使绌于技艺,其弊止于朴塞巳耳,以求进于技艺,而弃其根柢之文教,是犹病栎榱而废厦,患痈瘤而戕躬,必谓风时相悦,系驷铁之兴邦,薄俗珍今,致官山之阜国。臣期期未之敢信也。窃谓彝伦星日,百世不移,所当守之学宫,定为国是,若其西削新知,冶陶绝艺,足以利民用资众模者,奖掖衍推,惟力是视,深维邹蜂养指之戒,勿蹈寿陵学步之讥,斯所以为巩固邦基之道。

  一日秉礼重于明刑。说者谓汉唐以来,定律偏于化纪,戾于时趋,而不可以为训,此梏言也。古者明刑弼教,义本相通,教之所穷,刑于是作,遐邦殊俗,其为教也固异。其措之于刑也,或亦宜然。若以施于文明强肇之中邦,则千百年来圣明制法之精意,凌夸以尽煌煌象魏,蚩蚩聚观,将谓陈平盗嫂,等赠芍闲。曾皙杖儿,坐靶芸瓜而成狱,蹈禽兽而不耻,薄天亲于路人,浇俗迁流伊于胡底。臣以为积衰不振,则吹毛所及。尧舜亦疵踔万自疆。将望风而来,译提恐后,义当从夫居正,事无取于苟同,斯所以为一道同风之治也。

  臣一介武夫,叨窃疆寄,所以不揣陋谬,有尘黩者,盖以陛下秉纳言之诚,怀求治之志,含宏覆载,靡有不容。诚恐有华士莠流,挟其聩说以为尝试,设嚼火荧于日月,潢污混于江海,中兴前路,为累匪鲜,惟陛下详省所见,亟行所宜。臣不腾管窥屏之至,谨缮折奏陈。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奏字下又有奏旨已录四字。贾政细看了一遍,心中想道:“不料珍地竟有如此经济,就是文笔也很高古,颇似陆宣公奏议,不知幕府中是谁替他润色的,倒是一个好手。”又看底下还有个附片,奏保将才,奏朱批金嗣坤仍以提督交军机处存记,心中又是一番惊异。

  原来金嗣坤的祖父金满堂,本是一个著名匪首,多少官兵拿他不着,荣国公给他一道檄文,语语至诚,劝他归顺。金满堂大为感动,亲自到大营投诚请罪。荣国公当面奖慰一番,收在标下,后来做到实缺总兵。

  那金嗣坤,贾政也见过的,彼时才保守备,不料也位至专阃。又往下审了两册,见有礼部奏本,留神一看,却是核准江淮节度使请将原任监政林如海崇祀名宦祠的。此等奏疏全是按着老套,只中间叙林如海生平政绩,有一段四六。贾政正要细看,却因夕照沉西,那廊下又被大巴蕉叶子遮住,看不清那些小字,便放下歇歇。随后玉钏儿来回道:“老爷的饭摆上了。”

  贾政就踱了进去,那林如海在江淮本有德政,一班绅士追怀遗爱,请祀名宦,自有意中。却怪贾珍本是个纨袴,从前书上就没听他谈过政治,何以忽有此煌煌大文?说起来不外两句俗语,一句是福至心灵,一句是学问从阅历出来的。他自从平定匪乱,移镇范阳,这几年一心一意,从安邦定国着想,头一件就是整顿戎备。就是龙武中军底子,陆续扩充,练成劲旅。又用了周姑爷攸阵之策,挑选边地及各部落健儿编练了二十来万精兵。这几年认真训练,扼要驻扎,个个都是干城腹心之选。难得圣明在上,慎重用人。

  同时荆襄、江淮、两粤、闽越、黔云、秦陇各重镇,都是文武兼全,公忠体国的大臣。历年翦除奸宄,扶植纪纲,把封疆整顿得铁桶似的。就是那水师,经贾珍一番改编,添造战船,造就将才,也不似从前专门摆样的。论起此时兵力,很可以建成奋武。在贾珍之意只主张安内靖外,养锋不用。比如一个人气体充实,即使稍受外感,也不足为患,若胡乱吃药,或是恃强讨贼,那就糟了。

  二则国家的根本在于养士养民,还得养中有教。养士的重在养他的气,养民的重在养他的廉,比如一个人家,先要子弟知道学好,合力顾家,那家必定兴旺;不要学别人家的虚排场,没有本事单学排场,再学些坏习气,看他走到人前,也像个阔人家的公子哥儿,背地里只会偷丫头,卖东西,外带着吃喝嫖赌,将来还不是败家子么。三则要帮着朝廷修明制度。

  一国有一国的制度,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就是有些行不动的,也不能不管好歹轻重,嘁哩卡叉地都毁掉它。譬如一所房子,那老年的黄松架子,三、二百年不会坏的。漏了挑挑顶,破了抹抹灰,还可支持几时;实在歪了闪了,就那木架子重新翻盖翻盖,便和新的一样;你说老房子不好,要提另盖了新的,新的还没有影子,倒把旧的梁柱窗扇先拆了当劈柴烧,可叫一家子在哪里住呢?

  贾珍调到这里,一向本着这主意做去,又怕万一他走开了,后来的人未必能知道他的用心,另一个主意,必至枝节横生,前功尽弃。趁着那几天公事清简便自写出大意,令总文案姓洪的做成奏稿,又和幕府中一班名士,仔细斟酌了,方才缮折拜发。

  皇上见那封奏,说的全是经国良规,当下降了一道旨意,发交各该管衙门查照理,一面由内阁发抄登报。刚好那天贾政于无意中见着,到上房和王夫人说起,还十分夸赞,只猜疑不知是谁替他做的。王夫人道:“我听说琏儿带去的王作梅,珍儿看他好,留在幕里,也许是他的手笔罢?”贾政道:“作梅笔下平常得很,只公事还熟,这文章哪里做得出呢?”言罢尚嗟叹不止。那姓洪的本是老幕府,却不常到京,与贾政并不认识,始终不知是他做的,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贾琏自从调任陈州,做书的忙着说那贾府和宝、黛之事,一直没提到他,如今又要从头叙起。他那年在范阳见了贾珍,不久即携眷起程。前任预省,到汴梁,先赴各大宪衙门禀到。节度使知道他来历不少,即时接见,待遇甚优。次日便悬牌饬赴新任贾琏禀谢下来,又见过司道,即带同平儿母子,一路起早往陈州去。好在没几天的旱路,到了府城,先安下公馆,接印拜客。

  忙了几天,俟前任腾出衙署,便同眷属进衙居住。那同知本是闲着,却也碍着礼制关防,不能出去闲逛,只同当地绅士们偶然宴会来往。贾琏一向散荡惯了的,觉得非常闷气。过几时,和府衙们几个幕友混熟了,也时常请他们至后园桐桂堂饮酒闲谈。幕友中一个钱谷,一个书启都是会唱的,大家吹吹唱唱,借此消遣。

  小哥儿此时也十来岁了,另请一位西席教他念书。平儿在衙门里又添了一个姐儿,起名顺姐几。在平儿月子里,贾琏更憋闷得受不得,只可和丫头们混闹。好在本府仰慕贾府声光,反而恭维贾琏,相处得十分浃洽。那地方民情敦厚,几个有名绅士也都和贾琏要好,到省里见着大宪,都说贾丞是个方面之才,可惜置于散地,无从展布。大宪也听在耳朵里。

  那天贾琏在签押房看公事,小厮们拿着一封京信上来,看那封面,乃是贾蓉寄来的。拆开细看,方知贾政告退,移居西山养病,以及贾薏升任阁学,贾权特赏进士等事。贾琏想起好久没写信给贾政请安,又没有去信道喜,似乎说不过去。当下便写起禀帖,他写信是很不容易的,又是写给贾政,更不敢大意。先另纸起个草稿,改了又改,然后誉写。刚刚写了一半,执帖家人上来回道:“府大老爷拜会。”贾琏吩咐请进,一面忙换衣冠山迎。

  那知府名叫贺云升,是个绍兴人。刑名老夫子出身,连捐带保,不几年做到现在地位。当下宾主见礼让在炕上就坐。贺云升满面含笑,向贾琏道喜道:“寅见大喜,刚才兄弟接到省信,方伯挂牌,把老兄题补卫辉府,公事已经出去了,不知老兄得信了没有?”贾琏道:“教弟还没得着信,我们同班里有几位在任候补府,教弟名次还在第三四上,未必补得到吧?”贺云升道:“弟兄是得着坐探家人的来信,他们向来不会错的,这回大概是酌补,老兄宪眷既隆,官声又好,这也是意中之事。”

  贾琏道:“一向深蒙关照,这一来又要分手了。不瞒太尊说,真觉得依恋不舍。但愿太尊早日荣迁,若得到河北道那缺却也不坏。”贺云升道:“寅兄厚意可感,只是那位道台就是个挡人碑,要调道就不易呢?”贾琏道:“太尊刚才说公事出去了,不知是方伯的详文?还是节度的题本?”贺云升道:“他们说的是方伯详文,大概院上的公事,也不会耽搁的。若是部里核准下来,保怕还要送引。寅兄先要托人向部里招呼才好。至少大人不是做过吏部左堂么?”贾琏道:“这种小事托堂官是不中用的,好在还认识几个经承,一半天就给他们写信去。”贺云升又说了许多好话,紧赶着又要和贾琏换帖,这也是官场中向来的习气。

  贾琏自不便推辞,彼此叙起年庚,贾琏大了两岁,便即改称二哥。又要进内见二嫂,执帖家人进去回了,平儿推病挡驾。贺云升又坐了一会儿方去。贾琏等他去后,回至签押房,又是一班家人上来叩喜。随后方才宽了官衣,重又写家信。并将此事添上,又提另写了几封金店和经承们的信,无非是切托招呼,并许给他们小费,写完了才交给兴儿寄去。那经承们颇讲究交情,又有了小费,岂有不赶紧办的,不多几时就核准了。等到奉旨依议,经承们一面办了回咨,一面写私信通知贾琏。贾琏得信大喜,又过了十来天,省里行知下来,便即束装上省,到节度使两司首道各处叩谢。

  节度使正要抑攀贾府,见贾琏也称呼二哥。又道:“此番卫辉出缺,方伯另拟有人,兄弟主持公道,非借重二哥不可。”贾琏极致感谢。节度使谈锋颇健,说了半天的话,大半是自夸政绩。又悄悄地说些私话,托贾琏在贾兰处关照。贾琏只可答应,这才端茶送客。第二天,便将送部引见的咨文提前办了送来。贾游又上衙门谢了,随后在省又拜了两天客,方回陈州。贺升云和新任同知及同判知县等轮流设饯。绅士们与贸琏向来要好,也纷纷具帖来请。河南的官场都讲究厨子酒席,贾琏又雅量好饮,有的猜拳行令,有的顾曲征歌,一直热闹了半个多月。

  那天,从绅士史主事家里赴宴回来,和平儿商量行计。平儿道:“我久已想家去瞧瞧。咱们一起走罢。”贾琏道:“你去了,又得多带人,多带行李,这笔盘缠就可观了。横竖引了见就回来的,你去干什么呢?”平儿道:“咱们就要往河北去的,绕一绕京城,也没有多少路,我去也不是闲文,奶奶存舅奶奶那笔钱,趁此清理清理。你若怕我去看着你,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呢!”贾琏笑道:“哪是为这个呢?你既要去,先打发一批人和粗重行李,到卫辉去等着咱们,只剩贴身服侍的带去罢了。”当下商量定了,便结束行装,雇赁车辆,赶着料理起程。

  李纨、宝钗先得了信,仍旧将凤姐从先住的那一院吩咐管事们打扫铺设起来,给他们居住。刚收拾齐了,贾链等便已到京。

  那天一群车辆进彰仪门,门上看税的巡丁先见了河南卫辉府正堂的旗号,以为外官来了,一定可以榨出些油水。及至拿出贾琏名片,知道是贾府的,就顺顺当当地放他过去。平儿回至荣府,把行李安排好了,嘱咐奶子好生看着姐儿,即入园来寻宝钗。宝钗正往平儿处,在半路上相遇,笑道:“平嫂子,我正往你那里去哪,你倒先来啦。”平儿道:“宝二奶还和我客气吗?”于是同向怡红院行去。

  平儿走着说道:“我去了这两年,没一天不想着家里,睡梦里还在这园子,大家一块玩,这可到了家啦。”宝钗道:“我们每次聚会,也是想着你。你倒比先胖多了,到底外衙门里舒服。”平儿笑道:“你估量我们出去是享福吗?一天到头圈在衙门里,要找个说说话的也没有。二爷还能喝喝酒,和师爷们闲凑凑,把我可闷坏了。”宝钗问道:“大太太见过了吗?”平地道:“我刚下车,那院里还没去呢。咳,就别提了,咱们到你那里细谈罢。”

  一时走进院内,宝钗让她进屋坐下,平儿方说道:“宝二奶奶,你是知道的,同知的外号叫做点头大老爷,普天下都没好缺。我们二爷一节挤对五百银子,给大老爷寄来,也就很竭蹶的了。大老爷还好,那大太太断不了三天五天就写信来要钱,先前还说是大老爷没做事,后来大老爷出来了,也是这样。来了一封信不管,接连来了三四封,还能够不寄钱吗?寄了不到十天八天,可又有信来要了。”宝钗道:“大太太这么一把的年纪,那脾气怎么还没改呢?这真亏你对付。”平儿道:“这还算好多了,二爷小的时候骂起来就是大半夜,牵技带叶,叨叨不断的,她也不嫌累。老太太实在看不过,才把二爷叫到这边来的。”

  一时又说道:“宝二奶奶,你真福气,蕙哥这么大就做到这个份儿,我在远处听见都替你喜欢。”宝钗笑道:“这孩子发达太早,到底不太懂得世故,还亏得这两年在书房里跟着老前辈们练习练习,才算好点。你们哥儿也不小了,定亲了没有?”平儿道:“也说过两家,还没说定。我的意思不打算给他早娶,还是念书要紧。”又问道:“你这一向到过太虚幻境没有?可见着我们奶奶?”宝钗道:“你走后,我去过几回,连大奶奶、史姑娘都去过。你们奶奶很好,常问起你们,我和她说笑话,总有一天把琏二哥找了来,叫你们团圆团圆。想不到你们真回来了。”平儿道:“我从那回听你说,就想去见见我们奶奶,下回你若去,千万别忘了带我。”宝钗道:“你放心,我一准带你去。可不一定在哪一天。”平儿道:“总得在二爷引见头里才好,引见下来,只怕说走就要走了。”

  随后又问问贾政、王夫人山居的情况,谈些河南近事,方去寻李纨,李纨讷于语言,只略谈家务。又告诉她巧姐添了两个外孙。刘姥姥年纪太大了,近来久不进城。倒是老爷、太太搬在西山别墅,离他们村里很近。平儿道:“我明天给老爷、太太请安去,趁便去看看姐儿,也许带她进城来住住。”因要往邢夫人处,只坐了一会儿便去了。

  那天贾琏到家卸了装,吩咐小厮们开发了车辆,忙至东院见贾赦。贾赦正在书房里和一班清客闲谈,人回二爷上来,贾琏即上前磕头,贾赦见他升了知府,引见进来。面色倒比往常和霁。略问些任上情形,又道:“你二叔住在西山别墅,你一半天就去请安,别忘了。”

  贾琏答应了,见贾赦又同门客说话,方进去见邢夫人。邢夫人平日不关痛痒,却也要装假面子。又因卫辉是个繁缺,将来可多望接济,倒问长问短,很敷衍了一阵。直至平儿过那院去,贾琏方才退下。当天便去寻贾蓉、贾蔷、薛蟠、冯紫英一帮人,从此连日应酬。这个请馆子,那个请听戏,还有请吃像姑酒的。冯紫英请贾琏到他家,仍是那一帮人做陪,叫了几个会唱的女孩子,大家轰酒听曲,整闹了一天。

  随后又和金店经承们见面,彼此拉扯,那应酬越发多了。中间除掉往西山别墅去了一趟,顺路去看看贾兰、贾蕙,其余日子都是花天酒地,追欢取乐。他在外任闷了好几年,任上回来,多少总有些富裕,好容易和至亲好友又聚在一起,就象笼子里的鸟儿刚放了出来,先要抖擞抖擞他的翅膀,把赴部投咨候期引见的正经事倒丢在脖子后头了。

  此时大观园中因平儿回来,众妯娌姐妹你来我往的,也觉得热闹了许多。探春、宝琴、邢岫烟知道此事,都来看望平儿。那天李纨、宝钗商量,就藕香榭做一局,公请平儿接风。只那日期须得大家得空,方才合适。一时斟酌未定。

  不知是日有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晷逼西山蹉跎伤墓 浆倾北斗宛转回春

 

  话说探春和薛宝琴、邢岫烟等商量,就藕香榭设席,替来儿洗尘。大家都愿凑份子,岫烟说:“那天我家里有事,随便另改一天罢。”宝钗笑道:“这样商议,只怕平嫂子走了,这局还凑不上呢?大后儿是荷花生日,索性就定在那一天,就是家里有事的,抽空儿来一趟,也耽误不了。”

  可巧那天大家倒都有空,平儿头一天到西山别墅去,顺路把巧姐接了回来。探春又添请了尤氏婆媳和湘云、惜春、兰香分成两桌。此时荷花正盛,藕香榭一带开得密密层层,那藕香榭三面临水,檐下俱有碧油绸的撑篷,垂着白绫飞沿,角上还悬着小金铃。宝钗叫莺儿、秋纹等将荷柄上挂起彩幡,系着绛缕,以表替花祝寿之意。廊子上又摆了二、三十盆箭兰,荷香兰气,一片氤氲。靠着栏杆摆的都是斑竹桌椅,大家到齐了,散坐乘凉,说些闲话。

  探春道:“那回替平嫂子饯行,仿佛眼前的事。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日子真过得飞快。”湘云道:“岂但快呢,宝姐姐都抱孙了,珠大嫂子眼看就要见重孙子,这不是后浪催前浪吗?”平儿道:“你们都不显老,宝二奶奶更少形,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儿,到家里比外头好。别的不用说,就是眼前这点乐,外衙门哪有呢?”尤氏笑道:“你是爱受那个罪,我就不要那排场,任他们怎么说也说我不动。”平儿道:“我哪有大奶奶的福气呢?若不是鸾姑娘、凤姑娘在任上服侍大爷,您也放不下心罢?”

  宝钗道:“我们也好多日子没有凑啦,倒是你回来了,大家才见见面,哪有从前热闹。”探春道:“从前家里有多少人,如今太虚幻境先分去了一半,在家的又分了西山、海淀好几下里。幸亏两位嫂子没搬去,若都去当老太太,咱们回来可找谁呢?”宝琴道:“我倒来过好几趟,怎么李家二妹妹总没有来?”李纨道:“纹妹妹自从那回小月,一直多病,新近才好。绮妹妹跟妹夫到兖州任上去了。”尤氏道:“他是几时放的?”李纨道:“甄妹夫去年京察记名,四月里放的。三妹妹临走,还来过一趟呢。”

  一时间席上无话说,平儿道:“我见柳嫂子在西山呢,这是谁做的?”宝钗道:“这里小厨房补了秦嫂子,我叫她试做的,你们尝尝如何?”平儿笑道:“就是那秦显家的吗?那年她替了柳嫂子,白赔了许多应酬,只做得半天,到底被她巴望到了。”宝钗道:“现在的小厨房,可不如从前了。说不定还许赔点嚼贷呢?”

  那边席上,岫烟和巧姐、兰香、胡氏诸人也不断地说笑,巧姐向胡氏道:“蓉大嫂子,为什么不把侄儿带来?我很想瞧瞧他。”胡氏道:“奶奶哪里放心呢?白天怕热着,晚上又怕凉着,带来也是闹得慌。”巧姐又道:“我回头去看桢侄儿,又有两个月没见他,只怕见我倒要认生了。他们说珠大妈要得重孙子,多半是小小大奶奶有喜信罢?”邢岫烟道:“一听小小大奶奶怪可笑的,细想也只好这么称呼,他们家三辈大奶奶,可叫人怎么分呢?”

  少时席散了,又看了一回荷花,大家都贪这里凉快,坐至掌灯后方散。兰香陪宝钗至怡红院,说起上头要派侍郎、京堂各大员去祭告五岳,只怕贾蕙又要派上。昨儿有信回来,叫赶着检理衣箱。宝钗道:“夏天出去,只当逛逛山,倒也有趣。只是路上太热了,得多带些暑药,自己用不着也好施人。”

  又说了一会儿话,兰香因惦记桢哥儿,便回房去。宝钗也有些乏了,先在小榻上歪着。莺儿过来道:“姑娘起得太早了,还是早点歇着罢。”宝钗起来即令她服侍卸妆,收拾就寝,刚要睡着,忽听黛玉叫声姐姐。说道:“老太太叫我请你,有要紧的事呢。”宝钗忙问:“何事?”黛玉道:“还是为的老爷,老太太急得不得了,咱们就走罢,有什么话到那里再说。”

  宝钗不觉随着她们出了府门,一路走得甚快,如同腾云驾雾似的。宝钗道:“妹妹,你走慢点,就是急事也不在这一会儿。”黛玉笑道:“你也是服过丹的,怎还不及我呢?”一时宝钗想起平儿的话,又道:“我答应带平嫂子来的,你这一赶碌,就把她忘了,怎么对得住她?”黛玉道:“走了这么一截路,难道还折回去不成?只可下回再说罢。”又走不多时,便到了赤霞宫,黛玉带了宝钗直往贾母处。

  见贾母歪在炕上,珊瑚在一旁捶腿,宝玉、迎春都坐在炕前面的一排椅子上,凤姐只站在地下,陪贾母说话。先看见了她们,便笑道:“你们去得快,来得也不慢,比咱们西府里到东府一趟还要方便。”黛玉道:“老太太那么着急,还不赶紧着回来么?我到家里就没有歇脚。”宝钗道:“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咱们先说正经的罢。”

  贾母皱着眉头道:“宝玉带回去的丹药,你老爷到底吃了没有?”宝钗道:“我和三妹妹劝了两回,太太更说过多次,老爷就是不肯吃,那丹药还搁着呢?”贾母叹道:“这么老了,还叫我操心,真是没法子。昨儿地府来信,说你老爷阳禄快满了。宝玉他早就知道,着急得了不得,这孩子也有点心思,说老爷最孝顺,老太太带话去,一定肯听的。我本想亲自去一趟,他们又不放心,只可找你来,传我的话给你太太,叫她劝老爷赶紧吃了罢,再迟就来不及了!”凤姐道:“老太太要用话打动老爷,还得说重点才好。”贾母道:“你简直告诉你老爷,他往常都听我的话,若是他还想孝顺我,再听我这一句,我决不会给他当上的。”

  宝钗连声答应,贾母又道:“我这回不多留你了,你们三个人家去说说话,明天一大早就回去罢。”宝钗道:“此刻还早呢。”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凤姐问:“河南有无来信?”宝钗道:“你们平儿跟着琏二哥回来了,她和我约下,再来的时候带她来见见奶奶。我刚才慌慌忙忙地赶了来,到半路上才想起。已经来不及了。”凤姐忙道:“他们怎么回来了?别被上司参了罢?”宝钗道:“你是从前看着老爷和大老爷被人参怕了,如今不是那样家运,琏二哥是升了知府,来京引见的,还忘了给你道喜呢。”黛玉道:“凤姐姐,我倒替你不服气,你辛辛苦苦撑了那些年,琏二哥有了好日子,倒让平儿享现成的福。”

  凤姐眼圈一红道:“那也是各人的命。”宝钗道:“她和平儿还有什么计较?那平儿也只当替她护印,至今见了我们还是奶奶长奶奶短的,始终没改了称呼。”迎春道:“你们都有指望的,不象我这样苦命。”

  说着眼泪汪汪,强自忍住。黛玉道:“二姐姐你也别伤心,你宝兄弟说的,总有一天叫你出这口闷气。”贾母听他们提起宝玉,便问道:“宝玉呢?”黛玉道:“他早已家去了。”贾母道:“你和宝丫头也家去歇歇罢,别叫他等着心急。”凤姐一笑,便推钗、黛二人道:“你们快去罢,也是时候了。”钗、黛二人趁此退下,同回留春院。

  走到抱厦,忽听一声道:“姑娘回来了!”宝钗笑道:“我在怡红院时常不留神,就被它吓一跳。又到这里来吓人了。”宝玉和睛、鹃、麝、钏诸人都在西屋里,听见话声连忙迎出,和钗黛同进东屋,这个道:“奶奶这么赶碌没累着呀?”那个道:“奶奶这回来得真快。”

  原来她们见了宝钗、黛玉,当面不便分别林奶奶、宝奶奶,只都称奶奶,听不出是和谁说的。宝钗初到,未免各人叙谈几句,等她们退去,宝玉和宝钗、黛玉方得消消停停地谈话。黛玉向宝玉道:“你是未卜先知的,老太太这回带了话去,老爷肯听不肯呢?”宝玉道:“据我看也是白说。”宝钗道:“老爷一生正直,寿终了也许成神,就是到了地府里,跟祖爷爷、爷爷一块儿住着,也没什么,只不过成仙没份罢了。”

  黛玉道:“你别看成仙容易,东府的机会,错过了,究竟可惜。就算成了神,老爷那脾气,连外官都怕做,还能当城隍么?”宝玉道:“你们也不用发愁,到那个时候总有办法的,不过多费点事。我想将来把老爷、太太也接到这里住住,前天先打发潘又安去看那梦蝶山庄,画个详细图样,好照着样儿盖房子。”宝钗道:“你这法子也太笨了,老爷只是喜爱野景,那别墅也是大家酌量布置的,何必照样直抄呢?”

  宝玉道:“我的意思要叫老爷住在这里,还如同在西山一样,心里自然是舒展的。”黛玉道:“老爷、太太若来了,姐姐也在这里多住住,省得两头赶碌。若舍不得家里,时常家去瞧瞧,也很方便的。”宝钗道:“我累了这些年,尘世的事久已就厌烦了,即如那回蕙儿出去册封,我急得什么似的,看你们逍遥自在,真教人羡慕。那时候便动了出世之想,如今蕙儿做到这个份儿,他夫妇也很和睦,又有了孙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可是又想来又不想来。”黛玉道:“姐姐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姐妹就同一个人一样,难道姐妹还存什么心么?”

  宝钗要说又不肯说,好象很为难的样子。黛玉又再三追问她。宝钗不得已方说道:“你们是玉皇敕赐的夫妇,我到这里算什么呢?”黛玉道:“这也难怪姐姐存心,此事全在我黛玉身上,决不能叫姐姐受一点委屈。姐姐放心罢!”宝玉道:“我想四妹妹和云妹妹在家里孤零零的,也没意思。况且史妹夫又在这里,不如都跟了老爷、太太来,我也替三妹妹、四妹妹另盖着房子呢。”黛玉道:“三妹妹还有事呢,一时来有了,你忙什么?”宝玉道:“等房子盖好了,也接她来住两天,叫她知道有这个退步。”

  宝钗道:“若提另盖房子,替珠大嫂子也盖上一所,她愿意在这里住,或是愿意在家里,听她自己酌量,宁可她不来把房子空着,若单漏下她怎么说呢?”宝玉道:“亏姐姐提醒,我几乎忘了,一起叫他们估计去罢。”黛玉道:“姐姐来的时候可想着把秋纹、碧痕都带来,别只带莺儿一个。还有那定风珠,是他和警幻姐姐借的,也想着带回来,别忘了。”

  当下商量了大半夜,只胡乱睡了一会儿,天已黎明。睛雯、紫娟将他们请起,宝钗只把头括拢了几把,吃了半碗莲粉粥,便同着睛雯回去。睛雯送她至怡红院,陡然向她一推,忽似梦醒,此时曙光透到窗户上,现出鱼肚白的颜色,轩帷静悄,不闻人声,又找补了一小觉,醒来见海棠树上已挂晨。连忙起来梳洗,随即往稻香村寻李纨。将贾母嘱咐的话,仔细述了一遍。李纨听了,不免惊讶。道:“既老太太这么着急,咱们早些出城,把这话去回太太罢!”一面匆匆更换衣服,吩咐预备车马,便同向西山别墅而来。

  其时晓气正清,一路树色山光,分外明爽。少时到了别墅,不及赏玩风景,即忙至王夫人处。王夫人一见她们,诧异道:“你们这么早出来,有什么事么?”宝钗道:“也没要紧事,只老太太昨儿晚上叫我去,有几句话带给太太。”便将地府如何来信,贾母、宝玉如何着急,以及贾母再三谆谕,都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一听,更为惊慌,说道:“我前儿还苦劝老爷,无奈总说不进去,也不知是什么脾气,你们等一会儿,替我做个证见,不然又要说我是瞎编的了。”李纨道:“这些事我从前也不大信,自从到过太虚幻境,才知道古人所说神仙之事,确是有的。还有许多古人没说到的呢。”

  正说着,贾权、杨氏都来见李纨。原来贾政困贾权学问尚浅,命他跟随身边,亲自补课,藉可稍慰岑寂。李纨命他们见过宝钗,又同至园中各处逛逛,那桃林中大桃已熟,贾权采几个熟透的,奉与李纨、宝钗,各人都吃了两个,带露含汁,十分鲜美。又至当翠亭坐玩山景。直至将近晌午,方回王夫人上房。

  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替李纨、宝钗另备了饭菜,大家吃罢,贾政坐了一会儿,正要往书房去歇中觉,王夫人道:“老爷且坐一坐,宝丫头,你把老太太的话面回了罢。”宝钗道:“昨晚上老太太把我叫到太虚幻境,问老爷那丹药吃了没有?若是没吃,千万趁早吃了。老爷也到了这个年纪,人家说老健春寒秋后热,是靠不住的。万一有什么不舒服,再想吃这丹药可就晚了。还说老爷向来孝顺,肯听老太太的话,千万再听这一句罢!老太太决不会给当上的。”

  贾政道:“这倒奇了,老太太有话吩示,为什么不把我叫去?再不然亲自给我托个梦,倒要绕那么大个弯子,这就可信而不可信了。”空钗道:“实在是老太太亲口吩咐我的,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老爷、太太面前造鬼话。老爷不要多疑。”贾政道:“前天你太太说了,我没有理会,今天你们就来了,硬抬出老太太来,这不是串的扇面么?”王夫人道:“这都是为你好,谁还耍那些手段?又牵扯上老太太,我们也没有那种道理。”贾政只是摇头,一会儿便出去了。

  王夫人对李纨、宝钗道:“你们看,这叫我怎么说呢?”李纨道:“老爷向来的脾气,是越说越拧,也许自己会觉悟过来。”宝钗道:“宝二爷就料定老爷不肯听的,他说不吃也不要紧,到那时候他还有办法,我们只可看他的了。”婆媳三人正在那里发愁,只见贾蕙进来,笑盈盈地向王夫人和李纨、宝钗道喜。说道:“今天有旨意,兰大哥转了兵部尚书了!”李纨道:“兰儿从来没管过兵,就是做了两年的兵备道,也是个虚名儿,如何会调兵部呢?”

  贾蕙道:“凡事都是机会凑成的,前个月珍大爷上个封奏,条陈了四、五件事,有一条是以文辖武,皇上就记在心里,前几天又有江西藩司来京陛见,上头问起江西有无土匪?他奏道:“从前九江一带有个匪首叫黄飞龙,非常猖獗。那时都御史贾兰正做兵备道,督率防勇,把那股土匪打平了,从此地方上非常安静。‘因此上头很夸奖兰大哥,说他知兵,所以有这番升调。”王夫人道:“兰小子这几年在军机很见长,因他笔下本快,临事也有决断。若在兵部,全是武边的事,未必办得好罢?”贾蕙道:“那兵部也全是纸片上的事,无非核议章程,审核保案,并没什么难办的。就是兼眷神策府大臣,也只挂个虚衔。有时帮着出出主意,还不抵军机吃重。”

  宝钗道:“祭岳的事派定了没有?”贾蕙道:“单子是定了,还没有发下来,听说七月初才走呢。还听说江浙绅民吁请圣驾明春南巡,若果真准了,借着随扈回南逛逛,倒是难得的机会。”宝钗道:“从前南巡,我们薛家接过两回驾,用的钱像淌水一样,如今不是从前的光景,谁家还当得起这皇差呢?”贾蕙道:“上头的意思,这回若南巡,一切用度都从内库开支,不用民间一丝一毫,这真是古今少有的。”贾蕙又坐了一会儿,先走了。李纨要等贾兰来此,问问情形,偏是那天有议政处会议,候至申末尚未见来,只可同宝钗先回城去。

  眼前正是三伏天气,探春喜园中凉爽,时常回来住住。巧姐也住在平儿处,和平儿常到园中,因此比往时较见热闹。那凹晶馆、藕香榭、紫菱洲等处虚旷临水,最宜纳凉,宝钗每天歇过午觉,便和李纨、平儿、探春、惜春、湘云、巧姐诸人,携带茶具及冰镇瓜果,到那里闭会清谈。或倚槛观荷,或绕栏垂钓,或探惜姐妹下棋,余人观局。或惜春作画,宝钗抚琴。大家听听看看,过三两天也轮流往西山别墅问安。不久颁下旨意,派贾蕙致祭中岳。贾蕙先请假五日,在家料理行装。宝钗、兰香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假期届满,已是七月初旬,随即请训起程,贾蕙行后,紧接着贾兰又钦差前往畿辅及鲁豫等处阅兵,那阅兵大臣礼制崇,更须铸发关防,奏调员弁。候各事办妥,便也起节出都,与贾蕙行期相柜距不及旬日。

  自兰、蕙弟兄先后出差,贾政山居,更觉寂寞。却喜精神尚健,每日只观书消遣。有时替贾权讲讲书,改改诗赋。有时带着贾权,或一二小厮,往山中近处散闷。交了白露,贾政便有些咳嗽痰喘,初时以为伤风小恙,不曾服药。王夫人却因贾母之言暗自担心,忙命人去请王太医。那天王太医从太医院下来,正在北淀公所,闻知贾府传请,便即打听西山别墅的路径,赶着坐车前来。王夫人命贾权陪他在外书房暂坐,一面告知贾政。贾政不悦道:“你们太小题大做,我这伤风咳嗽,养两天就会好的,请的什么大夫呢?”王夫人道:“既已请来了,给他看看,吃一两剂药,早点好了,不省心么?”

  贾政无语,一时贾权陪王太医进来,先向贾政请安。问知大概病情,然后初诊脉。指下捉摸了许久,又看了舌苔,说道:“中堂贵恙是肺经不舒,又感受外邪,邪郁于中,气不宜达,所以发端。吃两贴疏散之剂就好了。”王夫人叫小厮问:“大夫看着究竟要紧不要紧呢?”王太医道:“依晚生看决不要紧,请老太太尽管放心。”当下支起眼镜濡笔沉思,就开了一个方子是:

  蜜杷叶二钱,空沙参一钱,粉甘草五分,外加盆元散一钱为引。

  写完了,呈与贾政道:“晚生愚见如此,还请老中堂酌正。”贾政细看一遍,觉得甚妥,即交给小厮们飞马抓去。王太医又夸赞这园子结构很好,又问兰大爷、蕙大爷几时可以回京。贾政和他闲谈了一阵。还亲自送他出去。王太医再三拦住道:“不敢,不敢。”乃命贾权代送,自己只送至月亮门而回。是日贾政饮食起居同平常一样,不料连服两剂,咳嗽未减,痰喘更甚。又夹杂有些心痛,便觉得支持不住,只在藤榻上歪着。王夫人又请王太医复诊,另换一方,仍不见效。饮食不进,日渐委顿。

  李纨、宝钗、探香、惜春都出城来看贾政,见病体渐重,只可住下,帮着服侍。那上房东跨院尚的南北十间大房,王夫人命人收拾出来,给她们居住。贾赦友于情笃,每次从仪鸾司下班,必来看视。随后贾琏知道贾政病重,也带同平儿来视,在外书房住下。大家都道:“这病王太医决治不了,赶紧另请名医方妥。”

  过一天,尤氏来了,说起替胡氏治病的杜御医,能治疑难之病。探春忙命令巡弁进城去请,偏又于一月以前回南去了。还是薛蝌荐一个儒医,姓沈号修海,是江苏常州人,曾经治过理同公诰命的病,着有奇效。大家听了甚喜,又打发巡弁去请,从晌午盼望起,直到西正,那医生才到。贾琏陪他进来,李纨、宝钗等隔着纱帐,看那医生,约有五十多岁,两撇胡子,夹瘦面庞,穿着二蓝团花绸袍子,外加石青软缎方褂,缓步入室。

  此时贾政歪在炕上神昏气促,痰声作吼,沈修梅问道:“这位就是老中堂么?”贾琏道:“正是家叔。”沈修梅听了,忙即打恭,在炕前小杌上坐了。倒替诊了左右两脉,作低首闭目沉思之状,良久方说道:“据晚生看,老中堂是老年本病,肝肺两亏,气分失运,所以发现咳嗽。兼之脘痛,这要从补气调中才是正办。若照外感治去就愈引愈深了。”贾琏道:“足见先生高明,从前确是误于疏表,此时改从调补,可能搬得回来。”沈修梅道:“若是此病初起,就由晚生效劳,准可有十分把握。眼下病到如此,只可尽力为之,大概五六分可望,吃一两贴若能把心痛止住,那就大有可为了。”贾琏便请他至外面客厅开方,好一会儿才拿了方子进来。大家看是:

  中堂方:衰年积耗,肝肺两竭,咳频痰滞,牵作脘痛。六脉治细,左关尤甚。亟宜固本,以扶阳调中为主,方俟钧裁。

  高丽参四钱、于潜术三钱、生黄芪三钱、云茯革二线、杭白芍三钱、当归心一钱五分、广陈皮二钱、北沙参二钱、粉甘草五分、灶心上一线为引。

  王夫人看了道:“他说的也很对,这方子,你们看怎么样?”李纨道:“老年人气血总是亏的,这里头除了稍重一点,别的还没什么。”王夫人道:“那就叫他们赶紧抓去罢。”等到晚上,煎好服了,似乎痰喘轻些。次日便又重煎一剂,那知二剂服了,心痛更甚,神志渐至昏迷,大家焦忧无策。宝钗忽然想起说道:“咱们索性把仙丹研碎,灌了下去,也许救得回来。”李纨道:“人家都是吞服的,若研碎了,只怕差些。还是你到太虚幻境去问一问罢。”

  正在说着,忽见焙茗带笑过回来道:“二爷家来了!”李纨道:“哪个二爷?是小蕙二爷吗?怎么没到就折回来了?”焙茗道:“是我们宝二爷,大奶奶您看那走进来的不是二爷吗?”李纨、宝钗从玻璃窗向外看去,果见宝玉穿着家常衣服,仍旧冠金持玉,从垂花门走进。直至上屋,先见了王夫人,叫声太太,便至贾政炕前。见贾政病态昏沉,不觉泪下。忙伸手至贾政口鼻间,试一试呼吸的气,又按按心房及左右脉,回身向王夫人道:“老爷这病还不要紧,,太太不用着急。”

  一面又向宝钗道:“姐姐你亲自去取一杯净水来罢。”宝钗出去取水,这里宝玉从怀中掏出锦匣,内有一粒金色的仙丹,如桐子大小,拿给王夫人看道:“这是元妃娘娘赏的夺命丹,是用北斗天浆炼成的,只这一丸,老爷的病就好了。”

  少时宝钗将净水取到,宝玉另要了一个干净杯子,一个小银瓢,先就杯中注了四五瓢的水,随即将夺命丹放入水中,念念有词,看着那丹药化在水中,那水变成了黄金颜色,宝玉亲自擎至贾政面前,一瓢一瓢地慢慢灌下。到底仙丹有回天之力,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贾政便已苏醒。睁开眼瞧见宝玉,就说道:“玉儿,我深悔没有吃你的药。”

  歇一会儿,又说道:“玉儿,你怎么能来的,我别是做梦罢?”宝玉道:“老爷不是做梦,是宝玉因为老爷欠安,赶着家来的。”贾政道:“我不信你能够回来,要末我也到了太虚幻境罢?”说着四下里看看房子,又看看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春诸人,微笑道:“也不像太虚幻境,倒把我迷惑住了。”王夫人说:“老爷不用疑惑,是宝玉赶回来,用仙丹救你的。你看那灌药用的杯子、勺子不还在那呢么?”贾政心中这才明白,拉着宝玉的手,叫声:“玉儿。”不由得痛哭,宝玉也跟着哭了,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春等痛定思痛,也不禁酸泪迸落。大家哭成了片。

  贾琏在书房里听见上房一片哭声,以为贾政出了事了,连忙同平儿三步二步地跑进去。只见贾政拉着宝玉的手,在那里对哭。还以为看错了人,仔细一瞧,果是宝玉,更为诧异。平儿忙上前将王夫人等劝住,贾琏也进前向贾政劝道:“老爷病好了,宝兄弟又回来,正该欢喜,怎么倒伤心呢?”

  贾政止住哭,宝玉方向贾琏见礼道:“琏二哥这回来京,真巧得很,正赶上老爷欠安,兰儿、蕙儿都出差去,全仗着你在这里。”贾琏着:“老爷待我恩厚,这还不是应该的,我万想不到在家里会和你见面。”

  宝玉尚要答言,李纨、探春、惜春等都上前与宝玉相见,这一句那一句,忙得答不过来。大家见他谈谈笑笑形态如常,不露一毫仙迹,几乎忘了他是出世的人。一会儿,贾政说饿,要东西吃。王夫人忙打发玉钏到厨房去吩咐,玉钏没回来,贾政又要下地来坐。王夫人道:“老爷刚好了,别累着,还是多养息养息罢。”

  李纨,探春等也纷纷劝阻,倒是宝玉说道:“老爷此时身子已同好人一样,只管下地来,不必要紧的。”于是宝玉、探春扶贾政在靠椅上坐下。贾政笑道:“我一向误听讲学家的话,以为圣人不语怪,凡非常的事即是妖异。从宝玉生下来带着那块玉,我就心里患。仙丹我不肯吃,也是为此。今天这一来才知道从前所见大错了,怪不得老太太说我呢。”

  宝玉跪下道:“宝玉种种不肖,小之不能先意承志,大之不能立身显扬,想起来不可为子。不料此番还能够回来服侍老爷,从前种种不肖之罪,老爷就饶了宝玉罢!”贾政将他拉起,又拉着他的手流泪不止。王夫人道:“宝玉别招你老爷伤心啦。”

  此时天色已晚,大家摆上晚饭,宝钗替宝玉另预备了水果,王夫人又吩咐内书房给宝玉住。

  不知宝玉住下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奉亲舍手规梦蝶庄 题真境敕赐蟠龙榜

 

  话说王夫人吩咐丫鬟们将内书房收拾出来,给宝玉住。忙着安置床帐,又要宝钗搬过去,替他做伴。宝钗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有了小孙子了,那是什么样儿,只叫莺儿在那里服侍罢。”此时贾政在躺椅上歪着,探春上前问道:“老爷此刻可还有什么不舒服么?”贾政道:“我全好了,比没病的时候还好呢。”

  宝玉又陪着谈一会儿,见贾政已愈,便又从怀中取出一颗丹药,亲自化成了水,服侍贾政吃了。王夫人问:“是何名?”宝玉笑道:“这丹名叫丹华,服下七日便成仙体,从此不会有病了。”王夫人道:“宝玉好容易回来了。可别就走。”宝玉道:“老爷大好了,宝玉才走呢。”又陪着夫人谈些大荒山、太虚幻境,以及天宫地府各处情形。

  王夫人都是闻所未闻,随后说到大虚幻境照样的盖了一所别墅,要接老爷、太太住住,贾政、王夫人皆甚乐意。大家服侍贾政睡下,王夫人道:“宝玉也累了大半天,早些歇着罢。”宝玉答应了,又道:“这往哪里去呢?”探春拉着宝钗道:“我们给二哥哥带路。”便引宝玉同至内书房。

  那晚上,他们三人谈了许多肺腑的话,探春自小在弟兄姐妹中本和宝玉最好,宝玉把前前后后的筹画都告诉于她,又重托她照顾家里。探春道:“二哥哥这话可多话了,这还用你嘱咐么?”谈至三鼓,宝钗、探春才各自回房就寝。玉钏儿夜里起来走动,见宝玉屋里灯光尚亮,宝玉和莺儿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大概宝钗那几件特别的好处一定都说给宝玉了。天亮时莺儿醒来,宝玉还替她盖上纱被。说道:“这天气早晚报凉,为什么把被都打了,凉着了可怎么好。”

  及至又睡一觉起来,却不见宝玉,还以为他一早出去看花,忙至丁香林、海棠径、苇荡、荷亭各处寻找,哪里有宝玉的影子。回至书房,见书架上有几个锦匣,其中一匣较大,封得甚为严,上有鹅黄签子,写的是进上仙丹四字。又有两个小锦匣,没有封固,打开看,各放着仙丹两粒,上有红签,写明给兰侄伉俪,蕙儿夫妇。还有照样两匣,是送给贾珍和探春的。另有一大匣,写明交给宝钗,内放寻梦香约有百支,莺儿是认得的,忙捧去给宝钗看。说道:“二爷走了,这些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下的?”

  此时李纨、探春、惜春也刚起来,听见了忙都来这屋,问:“宝玉怎么走的?”莺儿道:“早上我醒了,二爷还在屋里呢,等我起来,就没见二爷,差不多整个园子都找到了。”探春又打发人去问门上小厮们,他们也不知道,连大门还没有开。大家梳洗完了。同至上房,向贾政、王夫人请早安,就便回明此事。贾政正在屋内看书,听见了不胜惆怅。王夫人道:“我昨儿晚上再三叮嘱他不要就走,他许我等老爷大好了才走呢,怎么一清早就走了?”

  宝钗道:“老爷不是大好了么?他这话多半是双关的罢。”探春道:“他还留下进上的仙丹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皇上吃下去不大合适,闹出前朝红丸的案子来,谁担得起这沉重。”王夫人道:“他那丹药倒是万无一失的,等兰小子回来,遇便替他代奏。如今上头还没生皇太子,若吃一仙丹早生皇嗣,不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么?”一时贾赦从仪鸾司公所下来,来看贾政,见贾政完全好了,大为惊异。

  贾政和他说起宝玉此番回来,专为救自己的,还泪流不止。贾赦想出许多话安慰贾政,又道:“可惜昨天上头有差使,没得来和他见面。”贾政留贾赦吃下午饭,饭后一班门客詹光、程日兴等都从城内赶来,贾政和贾赦同至外客厅,陪他们闲谈。大家见贾政步履轻健,精神充足,不似病后形态,都道:“这若不是神仙的力量,任什么郎中也做不到。”詹光道:“宝二爷超凡入道,还如此尽孝,真是难得。就算神仙传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呢!”

  贾赦道:“神仙分明是有的,那宋儒拘墟之见,凡眼前不大看见的,都硬说是虚妄。一帮年轻人的人并没有宋儒的学问,也跟着胡言乱道。要推倒鬼神,更没有道理了。”贾政道:“从前家里他们说什么太虚幻境我总不信,昨儿眼见宝玉回来把我从死中救转,这还能够不信么?”正说着,小厮进来回道:“孙家二姑爷来了,求见二位老爷。”贸政忙摇头道:“快挡驾罢,就说我在病中,不能见客,大老爷也没有来。”

  原来孙绍祖那回犯罪,托赖贾兰的面子,从轻发落,仍旧与贾府绝少来往。此时旧债虽清,贾政还怕他借端讹诈,所以连忙推却不见。等一会儿,那小厮又进来回道:“孙姑爷在大门上跪着,说他前月背过去,阎王判他受种种刑法,又叫判官把他的心挖出来,提另换了一个,才放他还阳。如今想起从前的事,真不是人干的,只求见见二位老爷,磕个头,当面领罚,并没有别的事。在门上磕了头,又给奴才磕头,央求替他再回一声,老爷见他不见呢?”贾政、贾赦听了,又是一件稀罕事,便吩咐请他进来。

  只见孙绍祖穿一件石青半旧长袍,戴着一顶没品级的官帽,走路也变得文静了。一进客厅,抢几步上前向贾赦、贾政磕响头,把头碰在地砖上咚咚的响。额盖上都碰肿了。口中说道:“孙绍祖该死!求二位爷爷重重地处罚!”贾赦、贾政忙即扶起道:“请姑爷坐下说话。”

  孙绍祖再三不敢,说道:“绍祖是个罪人,那配再仰叙亲谊,这回见了二位老爷,便入山诵经拜佛,仟悔自己的罪孽,追荐姑奶奶的冥福。”贾政道:“少年人谁能保得无过,你既知改悔,立志向善,以后还未可限量,不必过于自弃。”孙绍祖道:“姑奶奶那么一个好人,生生地被绍祖蹂躏死了,孙绍祖恨此时将身寸斩,抵还她的苦处,还想什么前程。”见贾赦等无话,便请安告退。贾赦送了他,便又坐了一会儿,始坐车回城。

  贾政回至上房,向王夫人、李纨、宝钗等说起孙绍祖换心之事,王夫人道:“我小的时候看闲书,看到陆判官替人破肚子换心,以为是文人造出来的谣言,敢则真有这种事。”宝钗道:“二姐姐窝囊了一辈子,我在太虚幻境见着她,还憋着委屈,背地里擦眼抹泪的。姑爷就是变好了,也到不了一块儿,那抵得她的苦处。”说着刚好探春上来听见了,笑道:“孙绍祖也有这么一天,我听了先痛快痛快。二姐姐那窝囊人,耳杂里哪听过这种事,还许吓坏了呢?”

  那天太阳下去了,探春等还陪着贾政,在园子里各处走走。贾政走了半天,也不觉累,比平常更见他精神。又过了两天,李纨、空钗、平儿和探春、惜春诸人见贾政痊愈,有的悬心家事,有的惦记孩子,有的因住在这里念佛不便,纷纷都要回去。

  王夫人见她们累了这些天,也不便再留,看着一对车马赶路回城而去。自从李纨、宝钗住在西山,一切家事都交给梅氏和兰香管理,她们妯娌二人也照着上辈的规矩,每日会齐了,到议事厅上办事。梅氏出自书香旧家,遇事但持大礼,兰香却事事精核,凡是日行之事,必得将祖宗上的老规矩,和李纨、宝钗近年办过的样子,仔细查对了方才酌定办法。那些家人媳妇们,起来打量二位少奶奶年轻,容易蒙混,经过几件事,才觉得梅氏稳慎处不亚李纨。兰香精细处却更胜于宝钗。

  大家私下里议论了一番,说道:“都没有一个好惹的,咱们宁可慎重点,别把几辈子老脸丢了。”所以李纨、宝钗去了多日子,家中各事还是井井有条,什么事也没有积搁,到她们回来,可就省心多了。宝钗算计日,贾蕙祭岳事峻,数日内便可回京,未免日日悬盼。不料另有廷寄,赏给贾蕙左都御史衔,钦差前往湖北查办事件,倒是贾兰先回京复命。

  皇上即日召见,先问阅兵情形。贾兰奏道:“论操练的情形,山东胜于河南,畿辅又胜于山东,可是自将佐以至士卒,咸知爱戴朝廷,拱卫国家,三省都是一样的。这是最大的成效。”皇上又问道将材,贾兰就所知的保举了几个。公事奏毕。又问道:“贾政近日身体如何?”贾兰道:“臣祖上月中旬患咳喘老病甚犯,幸亏臣叔宝玉回来,用仙丹即时救愈,如今倒比先强健。”

  皇上降旨道:“这贾宝玉朕从前就要召见登用,据说他出家去了,既是回来,你就传旨给他,明天递牌子候见罢。”贾兰奏道:“臣叔宝玉只在家住了一晚,次日早起,便又离家去了。”皇上叹道:“这样人才不肯出来辅佐朝廷,真是可惜,难道朕测席求贤之意还没能尽其至诚么?”贾兰奏道:“臣叔宝玉已在大荒山得道成仙,他深感皇上赐封之恩,留下金丹仙十粒,命臣弟惠代进,说明了此丹可保圣寿万龄,皇嗣繁衍。臣弟奉差未返,因此迟款上呈。”皇上闻知大喜,命将仙丹即日呈进。

  后来圣躬服了那丹,果然格外康强,贾蕙到京复命之日,皇上问及宝玉居止踪迹,贾蕙将玉帝赐居太虚幻境,元妃也在那里,都备细奏陈。皇上听了更为感念,不到一年又诞生皇子。因此特下了一道旨意,赠给宝玉太子太师,嘉封文妙嘉应公。此是后语。

  却说宝玉那天在西山别墅,用仙丹治好贾政。次日趁莺儿未醒,在园中逛了一遍,便驾云直回太虚幻境。走至赤霞宫内院,侍女们回道:“老太太还没起呢。”此时贾母刚醒,尚歪在炕上,知是宝玉回来,忙唤他进屋。问道:“你老爷好了没有?”宝玉道:“我到家里,见老爷昏迷不醒,就吓慌了,幸而心气还好,先把娘娘给的夺命丹灌下去,当时就醒过来,要起来坐着。晚上又把丹华丹吃了,更显得精神。据他们说比没病的时候还强呢,老太太放心罢。”贾母道:“你老爷那么看不得你,到末了倒是你救了他,这往后该知道疼你了。”宝玉道:“老爷、太太都要给老太太拜寿呢?”

  贾母听了更喜,又问道:“三丫头、四丫头都见着了没有?”宝玉道:“这回倒巧,家里人都在那里,琏二哥也见着了,就是兰儿、蕙儿都出差去,一时还回不来呢。”说着刚好凤姐进来,听见琏二哥三字,忙问道:“你又说琏二哥什么?”宝玉道:“我这回家去,琏二哥和平嫂子都见着了。”凤姐道:“他们问起我来没有?”宝玉道:“大家都忙着老爷的病,哪顾得说别的。”贾母道:“宝玉大远地回来,让他到房里歇歇会罢。”

  宝玉答应着,便即回身入园。正值晓日初升,荷风送爽,一路看着园景,不觉已到了留春院。只见花阴绕槛,悄无不声。心想黛玉还没起呢,及至进房一看,却已在窗下梳头。宝玉蹑手蹑脚地走到黛玉身后,从镜子里露出脸来,向黛玉一笑,黛玉也在镜子里瞅他一眼。道:“老爷好么?”宝玉点点头,黛玉又道:“昨晚上宝丫头陪你没有”宝玉笑道:“有个陪我,你猜不着?”黛玉笑道:“怎么猜不着,一定是她叫莺儿陪你。”宝玉笑道:“偏不是。”黛玉笑道:“你敢说不是,那宝丫头的小心眼还瞒得了我么?”宝玉道:“怎见得不是秋纹、碧痕?”黛玉道:“她们不会都跟到西山去的。”

  当下晴雯、紫娟服侍黛玉梳洗,宝玉斜坐在镜台边瞧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黛玉忽然想起前天的事,问道:“你前儿往警幻那里去了那么大半天,到底为的是什么事?我见你神不守舍的样子,也不高兴问你。”宝玉道:“我和警幻商量,要奏请玉帝,把太虚幻境改名太虚真境,就在她那里做了一篇奏疏。”黛玉道:“怎么,你要改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宝玉道:“这幻字是佛家的名词,我们道家只讲的一个真字。有的说保真,有的说养真,有的说归真,自始至终都不外此,所以修道男的叫做真人,女的叫做真妃,这里都是仙界中人,与佛界无涉,自以改名为妥。”

  黛玉道:“非真非幻,即幻即真,这一字何必深辩?倒是各司的名儿说着怪难听的,实际上又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不改了呢?”宝玉道:“那天我们也商量到这里,把各司的名都另拟了,一起奏上去。若是准了,那此对联也得另做,只可请你们帮忙了。”黛玉道:“你尽忙这些不相干的事。老太太的生日眼看就要到了,你不忙活着办,还等谁呢?”

  宝玉道:“前儿和凤姐姐商议,她说了老太太最喜欢热闹的,若把儿子、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重孙子媳妇,还有女儿、女婿、外孙女、孙女婿,加上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子、外孙女,一对一对都凑齐了,一嘟噜一串儿地都来上寿,他老人家必定高兴的!我想她这话很有理,打算把家里和外头的都请了来,做个团圆大会。昨儿把寻梦香带了去,都交给宝姐姐了。”黛玉道:“谁来谁不来,也得有个大谱,好给他们预备的地方。”宝玉道:“老爷、太太、大嫂子、三妹妹、四妹妹都提另加盖了房子,剩下的只可临时匀对,到那几天再说罢。”一时黛玉妆罢,便自往贾母处。

  宝玉叫晴雯拿出门的衣服换了,忙即赴元妃宫中请见。先谢了赐丹,随将贾政病危服丹获愈各情形,详细奏明。元妃自甚欣慰。宝玉又说起留丹进上,深虑上头也似贾政迟疑不服。元妃道:“皇上平时诸事很有决断的,这层倒无需过虑。”宝玉回来,又往园子里看视工程,那梦蝶山庄已建筑过半,其余各处也有砌墙的,也有缮顶的,也有刚在扎定地基的。

  从这天起,又催着工匠们昼夜赶做,自己和湘莲、成璧、秦钟诸人不时到工监视。到底神工鬼斧,迅速殊常,不多时便一律竣工。那一带杏林中临着溪水,有三四十间房屋,取名春雨山村,是预备李纨住的。山坡底上一处坐落,那亭台廊谢,都是顺着山势,高高下下盖的,前后遍种红梨花,乃是预备探春住的镜春阁。由镜春阁往东,经过旧月门,那里梅花最多,在梅花林中添盖了一所小巧庵院,是预备惜春住的妙香居。工程齐了,又赶着布置家具铺垫,及一切陈设。

  黛玉、凤姐及众姐妹同去看了一回,莫不赞美。宝玉方才放心,那警幻请改太虚真镜的奏疏已由玉帝批准发下,另颁给太虚真镜四字御书横额。警幻送来给宝玉看了,便忙着修饰牌坊,钩勒御书,并将各司匾联同时更换。真是情天福海,气象一新。在贾母寿辰前十天,林如海寺妇便从天都来了。仍在降珠宫住下。

  原来贾夫人惦念黛玉,借着祝寿为名,撺掇林如海在天曹请一个月的假,黛玉先得了信,连忙收拾房屋,随即预备迎接,也赶碌了好几日。刚刚安置妥了,又要同宝玉往西山,去迎接贾政、王夫人。

  那天贾政、王夫人坐了轿,从西山别墅出来,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见原野迷漫,风烟迢递,渐近太虚真境。看那溪光摇碧,山色碧青,比京师西郊风景更胜。正在轿中赏玩,忽见一行垂柳,两扇柴门,上有梦蝶山庄横匾。轿子抬了进去,顺着那石子甬路,绕过了丁香林,海棠径,宛然就是西山别墅的景致。心中疑惑道:“怎么抬了半天,倒抬回家了?”

  又走过桃蹊竹桥,直至蔷薇花障的月亮门,越瞧越象,一时抬至大客厅前,便止了轿。贾政、王夫人下轿进去,从外书房经至上房,连家具陈设都和家里一样。玉钏儿、绣鸾绣凤先已来了,从耳旁里迎了出来,紧跟着又是周姨娘和宝玉、黛玉迎出。王夫人道:“我们不是往太虚真境去吗?怎么还在家里?”宝玉道:“这里就是太虚真境。”王夫人道:“我不信,太虚真境怎会和家里一样?”黛玉笑道:“这是宝二爷怕老爷、太太想家,仿着西山别墅,一楼一样布置的。”

  贾政笑道:“这倒难为他,只是太费了。其实那西山别墅也不是我出的图样。”宝玉道:“我看那图样就很好,又要疏密得宜,又要有些野趣,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样子。”贾政问:“老太太在哪里住着?”宝玉道:“老太太住在正院里,从这里小门通过去是会真园,出了园子才是正院,有好一段路哪。老爷歇一会儿,上老太太那里还是坐轿子去罢。”贾政道:“我想到这里可以朝夕侍奉老太太,住得这么远,来去就不方便了。”黛玉道:“上房院还有房子,老爷愿意住在那边,也是现成的。”

  王夫人笑道:“比西山到咱们府里就近得多了,出了城那一段青石大路咕噔咕噔的,且不到呢。”宝玉又道:“老爷在这里,若嫌闷得慌,明天把詹子亮找了来,好陪着下下棋。”贾政道:“我听说他有两口瘾,可是瞒着人。若来这里,恐的不太方便。”宝玉道:“那倒没关系,到了这里,自然就不想抽了。”又回道:“宝玉这两天本要到丰都接爷爷去,为等着老爷来,还没有走,这打算明天就去。老爷可有话带去么?”贾政道:“你爷爷若到这里来,眼前就要见面,别的话不用说了,万一不肯来,我还要到那里去一趟哪。”

  一时摆上饭,宝、黛二人服侍贾政、王夫人吃了,又预备轿子,送贾政、王夫人去贾母处。贾母见了大喜道:“我算着你们该来了,前个月老爷那场病把我差点急坏,这一来可真要乐一乐了。”贾政夫妇陪着贾母说话,侍女们回道:“姑老爷、姑太太来了。”原来林如海听说贾政到了,和贾夫人一起来相见。他们郎舅本来就说得来,久别重逢,更有许多款叙。

  贾夫人也拉着王夫人絮谈不断,先谢了照应黛玉。王夫人微有愧色,含笑道:“如今是我们家的人了,亲家太太还客气什么?”那天在贾母处谈得甚久,贾母留大家都在上房摆饭,吃完了,王夫人陪贾母稍谈家务,贾夫人往黛玉房中歇息,如海却同贾政坐轿子至梦蝶山庄,谈些别后情事,又下了两盘大棋,一直流连至晚,方回绛珠宫去。宝黛二人却忙着同凤姐、尤二姐等料理庆寿的事。晚上消停了,同到贾母处请晚安。

  正赶上宝钗带着莺儿、秋纹、碧痕来了,在上屋遇着,说了一会儿话。方回留春院。黛玉问道:“她们来了,那几天哪天才来呢?”宝钗道:“四丫头和云儿明儿晚上准来,大嫂子正等着兰儿夫妇呢。就是蕙儿和他媳妇也得等请下假来。说不定哪天。”宝玉道:“三妹妹来得了么?”宝钗道:“我昨儿见三妹妹,她还说一准来。她们有地面上的事,就来也要扣定日子,这两天不会来的。”黛玉道:“老太太的意思都要配成一对一对的,琏二哥和平儿,你给了香没有?”

  宝钗道:“这意思我和平儿提过,连巧姐和她姑爷都给了,还给了蟠大哥和二姐夫。”黛玉道:“二姐夫那种人,你还招惹他,不是没事找事么?”宝钗道:“你哪里知道,二姐夫被阎王捉了去,提另换个心,如今变了一个人了。那天去见老爷,把头都磕肿了,我倒觉得他可怜,叫我哥哥去给他的。若是从前的孙绍祖,我怎么敢呢?”宝玉扑嗤一笑道:“你们可知道他是怎么变的?”黛玉笑道:“你这么说,一定又是你弄的鬼了,为什么不告诉二姐姐,叫她痛快痛快。”

  宝玉道:“我那天不说过了么,总有一天替她出这口闷气,只没得明说,你别看二姐姐那么怨命苦,和她明说要挖心破肚,只怕她还舍不得呢!”黛玉道:“闲话少说,到底老太太生日那天在哪里坐席?”宝玉道:“今天就力这个,和柳二哥、秦鲸卿商议了半天,如今决定在正殿上设寿席,护春堂、结霞山馆两处款待那些仙女,咱们家宴人也不少,只可把涵万阁四面窗都卸下来,在那里唱戏摆席。”宝钗道:“大老爷、大太太还要来呢,你可想着安顿住户,别等临时腾挪不出,惹出闲话来,大太太在可不是好对付的。”宝玉道:“这正院东边,还有一大所五六十间房子,那还不够住么?”黛玉道:“那也先得去看看,短什么不短?”宝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和凤姐姐去看看罢。”

  宝钗诧异道:“你又要到哪里去?”宝玉道:“我往丰都接爷爷去。老太太说老爷要来了,一定要去见爷爷,不如把爷爷请了来,大家在这里见罢。”宝钗笑道:“这一来连老太太也配成双寿,可真是十全了。”那晚宝玉因来日启行,早些收拾睡下,一宿无话的。

  次日天刚亮,宝玉急忙起来,见了贾母和贾政、王夫人,各有一番嘱咐,即带着秦钟、潘又安同往丰都。谁知宝玉刚走,贾珠已到,他也因贾母花甲再举大庆,赶来祝寿的。听说贾政、王夫人都在这里,忙至梦蝶山庄来请安。王夫人见了他,又是惊讶,又是伤感,搂着贵珠哭了一阵。

  贾政虽也悲伤,却还撑得住,细问别后事情,知贾珠和宝玉同在司文院转为欣慰。贾珠问知贾政此番病危获愈,不禁潸然泪下道:“珠儿就不如宝兄弟,还能够回去服侍一场。”黛玉、凤姐忙打发人,在春雨山村安置床帐,请贾珠住下。这几天赤霞宫中连日都有人来到,先是惜春、湘云同来。惜春住在妙香居,却每日多在妙玉处深谈,即在那里下榻。

  紧接着又是贾琏、平儿,带着小哥儿兄妹,巧姐夫妇都来了。亏得凤姐住的那院还有十几间闲房,对付着也还够住。贾琏见了凤姐、尤二姐都是经过死生离别,各有一番悲伤抚慰。因还怯着凤姐,不敢多和尤二姐说话,倒是凤姐姐格处体贴,有时催他到二姐儿房里去。有时躲个空儿,让他们亲热私谈,这也是贾琏想不到的。平儿几次想来瞧凤姐,这回才得如愿。她本是凤姐心腹,自有许多体已话要说。

  凤姐见了巧姐儿。更是心肝肉的哭成一片,哭完了又问长问短,还替姐儿委屈:“那乡下人的日子亏你怎么过的?”及见姑爷美秀文雅,却甚为称意,说他和秦钟当日有些相仿。正合上丈母娘疼女婿那句俗语了。宝玉赶到丰都荣国府,见了祖爷爷、祖奶奶,问答了许多话,得空方向贾代善到来迎接之意,又干爷爷、亲爷爷的央及,才把代善说动,答应和他同来。究竟国公爷的排场,动个身是不容易的。

  及至他祖孙二人来至赤霞官,其时贾赦、邢夫人、李纨、贾蕙夫妇、贾蕙夫妇都到了,贾赦还带了贾琮夫妇,贾兰带了贾权夫妇和枢哥儿、梅姐儿。贾蕙也带了桢哥儿又有奶子、丫鬟们跟着照料。会真园中只见来来去去,挨挨挤挤的都是人。那天贾代善到了,即同宝玉至贾母上房。贾母笑道:“到底玉儿能干,把你爷爷也鼓捣来了。”代善道:“我本不想来的,搁不住他爷爷长爷爷短地软磨,还和我撒娇,说爷爷上回答应我的,怎么又不算了。这么大了,还象一个孩子。”贾母道:“他也做了爷爷了,那珠儿眼看就要做祖爷爷了,咱们不成妖精了么。”

  一时贾政、王夫人听贾代善来了,忙来叩见。贾赦、邢夫人带着贾琮夫妇,紧跟着也来了。随后又是贾琏、凤姐,尤二姐、平儿,带着小哥儿、姐儿。又是贾珠、李纨,带着贾兰、梅氏,及贾权、杨氏、枢哥儿、梅姐儿。又是宝钗、黛玉带着贾蕙、兰香及桢哥儿,都是一串一串的。一起拜完了,又是一起。

  这些人都拜了,方是迎春、惜春、湘云、香菱、尤三姐诸姐妹,和巧姐夫妇,差不多挤满了这几间屋子,眼花缭乱,分不清谁是谁。贾母看着甚觉有趣,笑向贾代善道:“我头几年在家里,近几年在这里,从没有这么热闹过。到底你国爷的福气比我大,一来就赶上了。”代善笑道:“我在那边府里服侍老人家,自己还象个小孩子似的,想不到一到这里,登时就变老了,连曾孙土元孙也都见了。”当时又命贾赦、贾政坐下,问些朝局家务。

  正在说话,侍女们进来回宝玉道:“外头有两位客,一位姓薛,一位姓孙。”贾代善问:“是谁?”宝玉问道:“这薛文起是孙子的表兄,又是内兄。那姓孙的便是二姐夫。”贾政道:“他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宝玉道:“想必也是来拜寿的。”贾政吩咐道:“宝玉,你出去招呼他们,若要见我和大老爷,只说陪着爷爷说话,过天再见罢了。”

  宝玉答应是,即至前院让薛、孙二人在西配殿坐下。薛蟠和宝玉本是至好,弟兄欢然握叙,道:“宝兄弟,我得罚你,你既家去,为什么不和我见见面?”宝玉道:“那时候我们老爷正病着,哪顾得呢?”又问:“大嫂子怎么没来?”薛蟠道:“她倒是要来的,带着那么大的肚子,不是累赘么?我说算了罢,别到这里来现眼了。”那孙绍祖却非常拘谨,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只是各人说各人的,总说不到一块儿。随后柳湘莲知薛蟠来到,连忙赶来相见。

  薛蟠一见湘莲,即抢步上前,磕下头去。说道:“我的二太爷,可见着你了。”湘莲忙将他拉起,彼此谈笑正欢,宝玉便抽空进去,赶着告诉黛玉,叫她通知香菱,好替薛蟠安顿。一面吩侍女们,收拾前耳房,留孙绍祖住下。又寻贾珠闲谈一会儿。同至园中款客设宴各处都看了一遍,有些布置不合适的,又督着侍女们重新挪过。刚走到护春堂,迎面遇着秦钟。宝玉道:“秦兄弟,薛大傻子来了,在前院呢,你们见着了没有?”

  秦钟诧异道:“他怎么来的?我不但不知道,真是想不到的。”宝玉笑道:“你去问他罢。”秦钟刚要走,宝玉又叫住他,说道:“雨花庵的话你千万别跟他说,那人沉不住气的。”秦钟笑道:“这个我还不知道么。”说着便匆匆去了。

  这里宝玉一直忙到天黑,方同贾珠往贾母上房处。那晚上因贾代善初到,在正殿上开了几席家宴,虽不免大家拘束,究竟五世同堂、合家欢聚,也是很难得的盛事。席间行那击鼓催花的令,哄着贾代善、贾母喝了几杯。贾政不大喝酒,只可勉强说个笑话,招得那帮丫头们呼姐姐唤妹妹,都到屏风后头来听老爷说笑话。听到中间大家要笑又不敢笑,只拿手巾捂住嘴。席散后,贾赦、贾政、林如海和小弟兄们见贾代善、贾母高兴,都在上房陪着说笑。女眷们却陪邢夫人、王夫人、贾夫人在西屋坐着,直至夜深。

  林如海、贾夫人先走了,贾珠、宝玉又送贾政、王夫人至梦蝶山庄,方一路回园。宝玉回至留春春院,也很乏了,看着晴雯、紫鹃替钗、黛卸妆,一面闲谈,算计内外人数,俱已到齐,只探春夫妇未到,不免着急道:“别是三妹妹有事来不了罢?怎么也不给个信呢?”宝钗道:“三丫头那人决不肯落包涵的,就是三妹夫来不了,她也要一个人赶了来,只怕地面上出了什么要紧事,那就说不定了。”黛玉道:“她这时候还没有信,十有八九是要来的,你急的什么?”

  不知探春来与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庆慈寿碧落会团栾 聚仙眷红楼结因果

 

  话说探春与李纨、宝钗约定同赴太虚真境祝寿,却因周姑爷管理京师地面,事务繁重,难于抽空。直至八月初二晚上,将诸事预先布置了,替姑爷具折请了五天病假。又将寻梦香分与诸人。然后收拾就寝。只觉那香气扑了顶门,元神便已出窍,会齐了姑爷、儿女及奶子、丫鬟等,随着那股香气行去。乍若御风,又如乘雾,一会儿便瞧见前面一座白石碑坊,上书“太虚真境”四个大字。心想:他们都说的“太虚幻境”,这牌坊上分明写着“真境”,可见凡是非亲眼见的,不能作准。又看那两旁还有七言对联,是:

  有尽归无无是有,

  真须成假假为真。

  转过去是一座宫门,也有福海情天四字横匾。又有一幅长联,是:

  厚地高天有情人长如满月,

  方壶员峤无边景总占芳春。

  探春初次来此,以为这就是赤霞宫了。走进二层门内,只见两旁配殿,还有许多匾额。约略看了几处,是钟情司,钟福司,朝次司,墓乐司,春酣司,秋畅司。心想赤霞宫里没听说有这许多司,这里又一无设备,只怕是走错了。

  正要寻人问问,刚好迎面遇见一人,却是司棋。一见探春,忙首:“三姑娘想必是到赤霞宫内拜寿的,跟我来罢。”探春道:“司棋姐姐,你也住在赤霞宫么?”司棋道:“林奶奶派我看守绛珠宫。此刻奉二爷之命,来请她们众位仙女。”

  探春夫妇和儿女等随她走过两道白石长街,又见一个朱户金钉的宫府,大门上用五色鲜花结成了彩牌楼,从大门走进,一路全是宫锦搭成的彩棚,上头还扎着各色翎毛花朵,珠灯的砾彩五色缤纷。棚下几棵两三丈高的大石榴树,有红黄玛璃诸色,正开得花山子似的。远远听去,似有笙萧鼓乐之声。大殿上绛烛如炬,篆烟缭绕。屏开孔翠,茵设芙蓉。又进了一层院宇,中间亭厦及四面抄手游廊,都挂着雕竹料堆纱画绢各灯,流光泛彩四照通明。

  司棋指上房道:“老太爷、老太太就住在这里。”探春道:“老太爷几时来的?‘同棋说道:“前儿宝二爷接了来的。”说着便引探春走进上屋。回道:“三姑爷、三姑娘来了!”

  此时宝玉和宝钗、黛玉陪着代善老夫妇闲谈,因代善于诸孙中偏爱宝玉,留他们夫妇在此陪侍。贾母见探春夫妇来了,含笑道:“我说三丫头不会不来的,倒是姑爷把公事搁下,大远地来了,真过意不去。”探春道:“别管忙不忙,都是应该的。”贾母道:“先见见你爷爷。”探春夫妇即上前,先向代善拜了,然后拜见贾母。又叫奶子领着哥儿、姐儿都拜了。

  又问宝玉道:“听说老爷、太太先来了,住在哪儿哪?”宝玉道:“住在新盖的别墅,从园子里过去,还有一段路呢。妹夫和三妹妹明天再上去罢。”代善打量了周姑爷一回,说道:“姑爷气格腾上,将来功名定在老夫之上。”周姑爷只有谦逊。代善又问及家世,盛赞周琼平寇功绩。贾母与探春多时不见,瞅着探春道:“三丫头到底操心,也改了样儿。”探春道:“我新近吃了二哥哥的丹药,比先前好得多哪。头发有几根白了的,都变黑了。”

  又谈了好一会儿,贾母笑向宝玉道:“你替三妹妹盖的房,领他们去瞧瞧,合适不合适。”于是宝玉同钗、黛引探春夫妇,一路至镜春阁。那里梨花最多,远看着似有月光。进至室内,见书画陈没,件件精致。黛玉道:“这全是你二哥哥布置的,忙了两个多月呢!你看比秋爽斋如何?”探春道:“我们能住几天呢,何必这么费事。”宝玉道:“将来总要到这里来的,也是一个退步。”探春道:“有这所房子,往后我倒要常来玩玩。若是晚上来了,住一半天回去,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周姑爷道:“二哥厚意可感!我来到这里,一切功名富贵都看轻了,若能长此托居,真是清福。”宝玉道:“三妹夫,你正要替朝廷出力,并且上有老亲,不可就存此念,该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都是数定的。”探春道:“听说二姐夫也来了,他和二姐姐见面了没有?”宝玉道:“哪有这么便宜,等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咱们再相法子替二姐姐出气。看他真悔过了。才许他们见面呢。”探春笑道:“这种人,叫他多受点磨折也是该的。”宝钗道:“外甥们真乖,到这里一点也不闹。”探春道:“这是生地方,在家里哪有这么老实。”

  又谈了一会儿,见夜漏已深,便说道:“你们明儿还有事呢,别把我们当客待,早点歇歇去罢。”黛玉道:“你们走这么远路,也累了,明天再谈罢。”便和宝玉、宝钗同回留春院去。

  次日,正是八初三,贾母共甲再周之日。此处没有那些亲王、驸马、公候、世爵,就省了许多排场。一大早警幻仙姑先来拜寿,送的礼无非是霞去锦,火枣水桃。宝、黛等周旋一番,领她见过贾母,然后送至护春堂坐席。正忙着,又报元妃驾到。原来元妃头一天颁来寿礼,是喇嘛寿佛一尊,碧玉如意一柄,九仙万年藤杖一枝,珍珠数珠一盘。给贾代善的,照样一份。只如意是白玉的,数珠是珊瑚的。因听说贾政、王夫人都来了,急于一见,又赶着亲临上寿,宝玉等挡不住,只得请进。

  元妃先传谕概免国礼,贾代善等迎至上房。元妃欲行家礼,也连忙拦住。贾母让元妃上坐,便在炕旁圈椅上坐下。先问代善丰都两府的情形,又问贾母身体及近日家事。贾母正说到贾政前番病状,刚好贾政、王夫人从梦蝶山庄过来。闻知元妃驾临,即进上屋相见。先谢元妃赐丹,无妃略问近日起居,知贾政清健胜前,甚为欣慰。又闻宝玉称贾政所居别墅是仿着西山梦蝶山庄结构布置,钜细毕肖。因笑道:“这倒有趣得很,改天我要到那边瞧瞧,只当往西山去一趟。今儿客多,你们也没功夫哪。”

  少时贾赦、邢夫人,和贾珠、贾琏、贾兰、贾蕙、贾权夫妇,都上来给元妃请安。元妃笑对凤姐道:“这两天凤姐姐可受累了。”又向李纨道:“大嫂子,你看到孙子都点了翰林,这福气比老太太远大呢。”其余诸人也各自问了几句话,又因兰、蕙二人是天子近臣,问些近时朝政,及圣躬修养。贾兰奏道:“皇上服了宝二叔进的仙丹,圣躬比先增健。传闻后宫懿贵人已有征兰之信。”

  元妃听了不觉喜形于色。又问贾蕙从前册封越南之事,贾蕙奏陈大概。元妃称叹。贾母道:“蕙儿还承袭娘娘的候爵呢。”元妃道:“圣恩太厚了,若论历朝制度,原该如此。从前我备位宫廷,看着老爷在部里老当司官,想起来很难过的。”又道:“今儿难得这么齐全,把一家子都请来了,只短宁府里几个人。”宝玉道:“本来都要请的,珍大哥、蓉哥儿都在范阳,大嫂看着两边的家呢。”正说着,迎春等各姐妹上来。

  元妃各略谈数语。对探春深致奖励,又向惜春道:“四妹妹,你那陈情表我最佩服,多半是看我受罪看怕了罢?”惜春也不便承认,只说道:“我哪有娘娘的造化呢?”元妃又和贾母、王夫人略谈,见天已近午,便起驾回宫。随后又是太虚真境众仙女陆续来了好几起,都要见贾代善夫妇。宝、黛等推卸不得,一起一起地陪进来见了。

  贾夫人从降珠宫过来,见此情形,劝贾母道:“老太太亲自待客,也太累了,还是早些到小琼华去罢。有些必得见的,他们带过去见见,也不至得罪人。”贾母道:“老太爷一个人坐着怪闷的,也一起去罢。”凤姐先去招呼了轿子,请代善、贾母上轿,坐至含晖阁换船,自己和鸳鸯、翡翠诸人在船头坐着,一路缓缓撑去。代善看那两岸红桃绿柳,景似初春,却夹着几棵桂花、芙蓉。池中荷花,又盛开未谢。

  笑向贾母道:“这里的花敢则是不按时候乱开的,你看那岸红红绿绿,哪象是秋景呢?”贾母笑道:“你枉做了老祖宗,还是头一回开眼。这里的气候和别处不同,是花儿都是四时不断的,可是应节当令的花儿,到底比别的花丰盛。”

  代善留神细看,果然不错,又笑道:“岂止这个,家里的大观园你们都玩够了,我还没见过呢。”凤姐在船头,见一只大船从旁开过去,从的是贾赦、贾政、林如海,和珠、琏、兰、蕙诸人,紧跟着又是一只船,全载的女眷,都开往小琼华。转瞬间越开越远,便瞧不见了。笑向鸳鸯道:“他们后走的倒先到了。”鸳鸯道:“林奶奶吩咐,是老太爷、老太太坐,要撑得稳点,他们就尽量地慢了。”

  又撑了许久,方到小琼华,遥见阁上各色宫灯,及鲜花形成的色彩,非常绚丽。倒影照水,如多少道彩虹。一时靠了船,贾赦、贾政、林如海、邢夫人、王夫人、贾夫人和小夫妇们都在岸迎接。珠、琏二人上前搀着贾代善,凤姐、鸳鸯搀着贾母,众人围随登阁。只见台阶上一对一对的高檠大烛,直点到阁子里。进了阁子,更是珠帘绣幕,金毯花菌,处处辉煌夺目。那戏场上正在响台,台下正中设了两把锦披绣垫的圈椅,大家请代善和贾母坐下。

  李纨、凤姐又请贾赦、贾政、林如海夫妇各就坐,余下尚都站着。贾母吩咐你们只管坐下,说了两遍也有坐下的,也有仍旧站着的。一会儿姑爷、姑奶和哥儿、姐儿们也都来了,还有群丫鬟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后跟随。那些小孩子们唧唧呱呱吵吵跳跳的,闹成一片。贾母并不嫌闹,例说有趣。芳官、藕官上来请点戏,贾代善点了一出骂曹,贾母点了一出瑶台,贾赦、贾政、林如海等都不肯点,以下就随便唱了。

  宝玉和宝钗、黛玉此时在寿堂上待客,柳湘莲、薛蟠、林成譬、秦钟夫妇也都在那里帮着照料,尤二姐、香菱等轮流陪众仙女送往护春堂、结霞山馆两处。由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款待人席,迎来送往,十分忙碌。那两处也各有一班女乐,演唱新吉庆的戏文。直到日影沉西,众仙女的席都开过了,渐渐散尽,她们一帮人才坐了船,都到涵万阁来。

  凤姐见人齐了,请贾代善、贾母等至廊子上散坐,看看风景。正值霞锦烘红,山屏凝紫,水光花影,分外清妍,大家都觉得赏心悦目。贾政、林如海陪着代善闲谈。贾母却和探春、惜春谈些别后情事。等一会儿席摆齐了,重新进来。见阁内又换了一个样子,全摆的是小月亮桌,桌上各有炉瓶陈设,及乌银自斟基壶,七宝玉盒。

  这回安席也与往常不同,贾代善、贾母坐了首席。其次是林如海、贾夫人的席;左右两席,贾赦、邢夫人在左,贾政、王夫人在右。底下便是姑爷、姑奶奶,孙绍祖、迎春坐了一席;周姑爷、探春坐了一席,接着又是亲友的席,林成璧、史湘云、柳湘莲、尤三姐、薛蟠、甄香菱、秦钟、智能,也是每对夫妇各坐一席,巧姐夫妇因辈分较低,只坐在亲友之下。这以下才是家里晚辈,贾珠、李纨二人坐了一席,贾琏、凤姐、尤二姐,平儿四人坐了一席,宝玉、宝钗、黛玉三人坐了一席,宝钗要让黛玉上坐,黛玉又尽让宝钗,还是凤姐调停,仍旧叙齿,宝钗居左。

  贾琮、赵氏,贾兰、梅氏、贾蕙、兰香,贾权、杨氏也各坐了一席,再往下方是哥儿姐儿的席,大大小小也凑了三席,惜春吃素,却和妙玉另坐。此时笙歌合奏,珠翠满殿,衬着各席上长寿富贵的时花盆景,又焚着龙凤合制的寿字宫香,真是一片宝香瑞气。大家一面说笑着,一面听戏。席间上了两道大菜,宝玉执壶,宝钗捧盘,黛玉把盏,从贾代善、贾母起,每人敬了一杯酒。一直敬到贾琏席上,凤姐喝了酒,向迎春坐处一努嘴,道:“你们瞧,还有好戏哪。”

  黛玉看去,见孙绍祖坐在那里,惴惴不安,口中期期艾艾,要向迎春说话,又不敢说,迎春只绷着脸不理他。宝玉也瞧见了,笑道:“叫他坐坐蜡也好。”探春怕迎春面上过不去,笑道:“凤姐姐只管喝酒,管人家闲事做什么?只不要耍刀杖的,叫老太太操心就得啦。”贾兰席上另由贾蕙夫妇敬酒。大家归坐,看戏台上正演到仙圆。一个老生唱道:

  做神仙半是齐天福人,在海山深,躲脱我这闲身。恁掀开肉吊窗蘸破了花营运,卖花声唤起迷魂。眼见挑花又一春,人世上行眠立盹。

  贾政听了,笑对王夫人道:“我早就把世间看淡了,只不懂得往神山路上走,如今才算明白。”王夫人道:“你不到了鬼门关哪会醒悟。世间修仙成了的本就不易,你只靠着儿子的封诰,做个现成神仙,这是多么便宜的事。可是我三番五次说出天书来你也不信,白碰你多少钉子,好不冤枉。”贾政听得也笑了。

  贾赦全听不懂,只和林如海照杯斗酒。一时台上又换了一出定都,原来是汉光武平定朱鲔,定鼎洛旭的故事。那四个黄袍的太监,引着光武帝冕旒龙袍上来,坐在龙楼上。先唱了一段,随后文武各官齐朝拜。扮光武帝的又唱道:翦赤眉,定铜马,策中兴。望风光紫气长陵,那灵台早报了薇垣炳。虎将扫弧影狼星,可喜的都京奠重安九庙灵。河洛间绥靖氛平。颁封赏誓带砺,朕与诸卿念藐躬敢贪天幸,是祖宗默佑精城。

  贾代善抹抹胡子,对林如海道:“汉家的大业全误在贼王莽,欺瞒太后是老寡妇,任他播弄。先要做假皇帝,又要做真皇帝,终归惹火烧身,连自己也葬送在里头。他若是一心扶汉,不想篡位,岂不是伊周之业。可怜到了光武手里,凭空再造,可就费了大事了。”如海道:“天下事都是如此。那年珍大爷、周统制把襄南的乱事平了下来,也显不出多大的功绩,若不仗着他们,只凭那些小爷们胡搞,只怕就完了。再想出个汉光武,哪有那么容易。”这出演完了,接着演汾阳庆寿。郭汾阳王和王夫人高坐在上,那七子八婿也是一对一对地向前上寿,各人唱了一段。头一段是国公爷郭曜夫妇,男的蝉冕蟒衣,女的是凤冠鸾帔。合唱道:

  华筵金烬,春照芳醑。高堂眉寿,天注就动华铁券。人羡煞笙哥红袖,最喜今朝弧矢举,绿野花开如绣,愿岁岁增龄,花下莱舞,常斟春酒。

  一对唱完了,又是一对上来。接连好几对都唱了,那驸马爷郭暧和公主合唱的是:

  珠馆春柔,瑶阶昼永。堂前蜡花红透,携手兰闺。宫样画眉尚羞,唯愿取带砺盟坚,还似侬天长地久。酌春酒看到花下金衣,共祝眉寿。

  贾兰一面看着,笑道:“人是要立志的,那汾阳王在酒楼上悲歌慷慨,只凭一念忠愤,要想收拾乾坤。当时也未必有什么把握,到底被他做到了功高爵显,享有这般全福。”贾蕙道:“我们祖上荣宁两公,创功立业,也和汾阳王一样。如今又有珍大爷出来平定匪人,重恢祖烈。怎么唐室末年,那汾阳子孙东逃西散,就没一个人出来匡救呢?”贾兰叹道:“凡是功臣子孙哪个不想做珍大爷,也有做得成的,也有做不成的。这里头就有命有数了,焉知当日汾阳子孙没有出来勤王卫主的,也许他的事业没做成,史书上也说不到,就没人知道了。”接下去又演了两出灯戏。

  那天贾代善、贾母都甚高兴,一直听到夜深,贾赦、贾政虽然睡早觉,也只可陪着。林如海夫妇到底做了多年神仙,到晚上精神更好。只贾珠冷静惯了,贾琏更怕拘束,不免到廊子外走走散散,到了歌阑人散,宝玉和钗、黛回至留春院,看看表,已在丑末寅初。那些侍女们、着屋子的支持不住,都在打吨。大家乏了,忙即收拾安歇。

  次日起来,贾母、王夫人各处都要请安,又要到邢夫人处打个花胡哨,又得去见元妃及警幻等各处道谢。回来又须归着房间,检收器皿,直忙了三四天方罢。周姑爷及探春因地面职繁要,不能久留,首先便要回去。贾赦当的仪鸾使,随时扈驾,必须列班,也要早回。贾母知道他们有事,自不便留,第二天就走了。

  贾兰、贾蕙夫妇本要候贾政、王夫人同走,那天至贾政处请安,趁便问几时家去。贾政道:“这里住着也和家里一样,难得见着了老太爷、老太太,我还想多侍奉几天,你们先回去罢。”兰、蕙二人虽依恋在闱,却算到假期将满,朝廷制度是不能错一点的,只可赶着料理,带眷同去。到临走时都依依难舍,兰香本和黛玉有特别缘分,好容易才见着了,如何忍得分离,不免牵衣掩泪。贾蕙更泪流不止。

  宝主、黛玉安慰他道:“你几时想来就好来的,我们也可以家去瞧瞧,这比到远省做官,还要方便得多。有什么舍不得的?”黛玉又抚慰兰香,说了许多好话,方才将泪止住。薛蟠因有神策府要差,贾琏不日要办引见,也与兰、蕙结伴同走。

  只湘云、惜春是闲人,李纨因贾珠在此,贾母留她们多住几天,只可住下。这回全家聚会,热闹了一大阵,生辣辣地又要走开。走了固不免徘徊增恋,就是住在这里的也顿觉冷清。宝钗乍离开蕙哥儿,心中更为惦念。又想到他们才学当家,不知如何过法,着实放心不下。每日到贾母、王夫人上头,仍旧有说有笑。回至留春院,有时停轸凝思,有时支颐呆坐,总象有什么心事似的。

  黛玉暗地窥透,笑道:“姐姐舍不得蕙儿,这也值得牵肠挂肚,尽管家去瞧瞧好了。”宝钗道:“太太没回去,我怎么好走呢?”黛玉笑道:“你回去就要来的,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得过了后儿再走。”宝钗问是为何?黛玉道:“后儿他要请客呢。”宝钗估量着必是请贾代善、贾母处诸人家宴,也不甚在意。

  到了那天,见宝玉并没有什么举动,凤姐诸人也未提起,才有些怀疑。背地里悄问黛玉,黛玉只是笑说道:“姐姐回来就知道了。”及至傍晚,钗、黛二人同从贾母处回来。一进屋,见屋内布置顿然改观,瓶里插上花儿,炉里了添上香,几案上还添了许多摆设。最动目的是正间屋多了一架宝坛镶玉的围屏。

  宝钗忙向前细看,那围屏雕刻精巧,嵌着画幅。中间一幅较宽,画着一棵玉树,树下有粉白两叶牡丹,一个人坐在牡丹花旁,太湖石上,面庞神气宛然是宝玉。那后面斜靠着斑竹栏杆,站着两个美人,一个银红衣裳的神似黛玉,那一个穿葱白衣裳的,不是自己是谁。心想这是找谁画的?就是四丫头,也不能画到如此工细,再看正幅之处,左右各嵌六幅,也画的是工笔花卉人物。

  第一幅是芙蓉花,一个美人在花底下站着,手拈一枝芙蓉,当然是晴雯了。第二幅画的是素心蜡梅,一个美人靠在树上,只露个半身,却是紫鹃。第三幅画的正红山茶花,一个人折花簪鬓,正是麝月。第四幅画的莲花,那画船上采莲的人颇似金钏儿。底下八幅莺儿的是海棠花,画秋纹的是秋葵花,画碧痕的是绿萼梅,画春燕的是杏花,画四儿的是鸾枝花。画五儿的是白碧桃,画芳官的是玫瑰花。画藕官的是水仙。每幅俱有圆梦仙姑的小印,却并无题字。

  正在赏玩,宝玉走进来,和晴雯、麝月等忙着布筵席。一面笑对宝钗道:“姐姐,你看这玩意儿好不好?”宝钗道:“我刚才看了半天了,这圆梦仙姑是谁?不但比詹子亮人物画得好,就是费晓楼、改玉壶也未必赶得上她。”宝玉道:“也是这里的仙女,我托警幻姐姐转求她,费了大半年的工夫,才画了来的。”黛玉道:“为什么不题上几句呢?”宝玉道:“这不能叫外人题的,我笔下不如你们,留着等你们题罢。”

  一时席已摆上,宝玉亲自挨座送酒,从宝钗、黛玉起,直送至芳官、藕官,大家都道:“这还闹什么官派?”宝玉一笑,便在钗、黛中间坐下,笑向众人道:“咱们这屋里的人今儿算是全了,各人都经过一番悲欢离合,也应该庆贺。”说着便举杯劝众人同饮。宝玉先干了,大家也各自喝尽。黛玉不得已喝了半杯。

  刚上两道莱,宝玉又要行令,猜杖射复,闹了一阵,黛玉笑道:“这样闹法,我可坐不住了,来个文静的罢。”晴雯道:“二爷新做的占美人名的令筹,今儿正好玩玩。”宝玉笑道:“依卿所奏。”即向花格子上取过一个象牙小筒,内放许多牙筹。黛玉、宝钗取出几根来看,一面刻的是古美人,一面是词句并各种饮例。大家都说有趣,当下说定由宝钗起令。宝钗抽了一根,刻的美人是薛灵芸,那面词句是:问何因玉筋春红。注善啼者饮。笑道:“这善啼的除了林妹妹还有谁?”黛玉嗤的一声笑道:“还有拿眼泪医棒疮的财!”

  宝玉将黛玉门杯斟上,又分了半杯自饮。黛玉只得勉强喝了。晴雯道:“这筹上还有浓妆的呢。”看了看只金钏儿胭脂最红,就灌了她一杯。黛玉笑道:“我也来试试,看有什么好玩的。”抽出来一看是绿珠,那词句是:怕花枝侧坠没人扶。注明坐席不稳者饮。刚好麝月抢看那根筹,没有坐稳,连人带椅子翻了。宝玉忙问:“摔着没有?”麝月瞅了他一眼,金钏儿笑道:“这可是你自找的。”迫着主麝月把门杯干了。紫鹃对晴雯道:“这得看你的啦。”晴雯把牙筒摇一摇,抽出一根是花木兰,那词句是:

  看渠妆束似男儿。注男装者饮。

  大家都说这没有第二个了,齐来强叫宝玉喝。宝玉道:“我喝可得叫芳官陪着我。”芳官道:“我又没穿男装!”宝玉道:“你忘了,那回在怡红院扮一个小子,他们还说和我象双生弟兄。”芳官道:“若这么说,藕官常扮小生,也得喝才公道。”于是宝玉和芳、藕二人同喝了。芳官道:“这该谁了?”宝玉手指着紫鹃,紫鹃抽出一根是吴降仙。词句是:

  端的是扫眉才子,注知书者饮,眉长者饮。

  大家算了算,宝玉和钗、黛都算知书,各劝了一杯。黛玉却只半喝半漉,麝月道:“莺儿也会写字。”晴雯道:“金钏儿还会念词呢。”金钏道:“你这狗咬吕洞宾,人家是替谁念的,也不想想。”晴雯不管,捉住她们二人也喝了。又看各人的眉,只春燕画得最长,又走过去,揪住她的耳朵,叫四儿拿一杯酒灌她,倒漉了一半在桌子上。金钏儿对麝月道:“该你了,还装傻呢。”麝月忙抽筹来。大家看是甘后。词句是:“可羡你冰肌生就玉无暇,注肌白者饮。”众人互相推说,无从评断。宝玉道:“让我令官来断。”

  向各人都细看一番,还得数宝钗最白。笑道:“我来敬姐姐一杯。”宝钗道:“你这断的不公平,我就不服。”黛玉笑道:“令官说的还有错么?姐姐喝了罢。”说着便拿酒杯送到宝钗唇边,宝钗只得饮尽。

  底下该着金钏儿抽,抽的是赵合德,那词句是:恁非兰非麝也馨香,注肌香者饮。”黛玉笑道:“这酒令倒跟姐姐有缘,服冷香丸的还有第二个么?”宝钗笑道:“冷香丸人人能服,哪里算得。若说真香除非是黛山林子洞的香芋。”晴雯道:“这个我们不敢插嘴,还是请令官评定罢。”

  宝玉将酒匀成两个半杯,劝钗、黛二人各饮了一点。金钏将令筒递与莺儿。莺儿抽出一根,看是袁宝儿。北面也有词句是:“似这船宜嗔宜喜的春风面。注含笑者饮。”当下将筹搁在手中,不给人看。却暗地偷看何人先笑,芳官对她瞅了又瞅,不由得扑嗤一笑。莺儿将筹放下道:“这可拿着了。”斟上酒便要灌芳官,芳官笑道:“统共一杯酒,算得什么,还用灌么。”端起来,一口就喝干了。

  秋纹接着抽了一根西施,词句是:“一寸春山禁得几多愁,注善者饮。”大家都道:“这可没有别人。”都来劝黛玉饮,黛玉喝了一口,大家不依,又喝了一大口方罢。碧痕道:“我来抽个有趣的。”抽出一看是花蕊夫人,词句是:“算三生原是并头枝,注同貌同名者饮。”宝玉细算座中没有同名,只自己同钗、黛二人各同一个字,四儿、五儿和莺儿、芳官和藕官也算同一个字,那同貌的只有晴雯与五儿。因笑道:“这一来可真热了。”

  正要挨名劝饮,侍女们进来回道:“警幻仙姑宣旨来了。请二位奶奶接旨。”宝钗、黛玉忙命人在正殿上摆了香案,一面更换衣服,同出迎接。在香案前跪下,只听警幻念道:

  昊天上帝宣曰:咨尔林,贤而有容日甘让阙嫡。亦性薛尔贤,郭尔节,宏乃义行。朕用嘉哉,今俾尔同居。如古英皇,毋有疑忌。并赍尔薛,亦锡尔真妃,惟永谐,以承朕之休命。

  钗、黛听罢,随即九拜谢恩。黛玉邀警幻进耳房坐下,警幻向钗、黛道贺。钗、黛又向她深致感谢。警幻道:“贤妹们须客气,改日闲了,在你们园子里领教几出新戏,就当吃你们的喜酒罢。”又对薛宝钗周旋一番,说道:“往后若能在这里多住,我们亲近的日子正长呢。”少坐一会儿,便与辞而去。

  钗、黛二人回至上房。将此事回明贾母,贾母素来爱重宝钗,也深喜黛玉能知大礼。说道:“难得你们两个彼此都有尽让,更难得玉帝这般成全。这真是宝玉的福气。”宝钗、黛玉陪着贾母说了一回话,又同至梦蝶山庄,面回王夫人。王夫人更替宝钗欢喜。说道:“你们一个教子成名,一个佐夫尽孝,原该这样才是。”随后钗、黛二人同回留春院,宝钗道:“妹妹,你未免小题大做,这点事,何必上渎天庭呢?”黛玉道:“若不是这么着,姐姐心里总有点委屈罢。”宝玉料知警幻宣旨,必为此事而来,却不料宝钗也锡封真妃,更是意外之喜。

  那晚上又重整残筵,一面饮酒,一面听曲。芳官、藕官各唱了好几支曲,宝玉又要晴、鹃、麝、钏诸人唱些小曲,她们先都不肯,禁不得宝玉再三央及,又多喝了几杯,酒盖住脸,弹的弹,唱的唱,都忘了差臊。连宝钗、黛玉酒落欢畅,也不免烂漫忘形,各自唱了几段昆曲,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方睡。

  次日,宝玉一觉醒来,找自己的衣裳都放在被褥窝堆里,几乎寻不着。及至起来,宿醒未消,尚有些头晕。洗了脸,便歪在靠窗躺椅上,看宝钗、黛玉梳头,侍女回道:“甄士隐来拜,在外头坐候多时了。”宝玉点点头,只懒懒地歪着。钗、黛等催了两遍,方才出去相见。

  原来士隐来看香菱,因香菱寄居在此,未免打搅,谈话殷勤致谢。宝玉道:“叨属至来,分所当然,何劳齿及。只惜家表兄刚刚回去,若早两天,正可在此晤面。”士隐又详问宝玉近状,及贾府情况。宝玉都详细告诉于他,士隐道:“宝公琴瑟双谐,姬姜列屋,可谓占尽仙福。却被那曹雪芹做了一部《石头记》,专说你从前之事,倒惹得许多人替你伤心落泪。还有一班文人,要想替你们补偿缺撼,任意编造,满纸谣言,更弄得驴头不对马嘴,有什么人能将这番真事补记出来,完成一部传信的书呢?”宝玉道:“此事倒无须他们费心,我自己将出家得道以来经过情事都记下了,等我拿出来请教。”说着便回至留春院,从博古架子上取下两套锦函,命侍女捧出,交与士隐。

  士隐大略看了一遍,说道:“这书上所记的,和宝公刚所说的,都没有一句不对,只书上还没有归结,究竟收场是怎么样?”宝玉笑道:“我还没到那个时候,如何能预先记下。但是我也略有前知,如今国运兴,我们荣宁两府的家运,也方兴未艾,将来文的是弟兄辅弼,武的是爷子节旄,翊赞明廷,奠安海宇,这也是定然的天数。”士隐沉思良久,笑道:“目下兰、蕙二公回翔禁近,珍公正在开府建旄,宝公所说的,莫非就指的他们么?”宝玉道:“天机深秘,未便说明。即烦老姻翁将此事传与世间,以补前书之阙罢了。”士隐尚欲再问,又有待女回宝玉道:“姑老爷过来了。”知他翁婿必有深淡,自己外坐不便,因将书笼在袖中,与辞而出。后来交与贾雨村,辗转到顾雪苹手里,便是此书。

  只可怜那顾雪苹,看得此书非常有趣,从春天园花盛开的时候,就伏案抄起,直到深冬,冰雪封地,尚没有抄完。每日昼光接替夜光,两眼渐渐昏花,又累成了一种胃病。却因此书有补天关系,无论胃病到什么地步,总舍不得不抄。偏那书中所记的事情与顾雪苹本身所经历的没有一件不是相反,因此每抄到极热的段落,倒掉下了许多眼泪。那眼泪沾在笔墨里,也就分清了。

  此时顾雪苹已是望六之年,精神不济,生怕抄的尚有错处,要想寻那贾雨村对证对证。无奈贾雨村做的吴尚书府尹,那些官久已裁了,衙门也都改了,问那贾雨村的踪迹,简直真没人知晓。又想到湖州原籍去寻他,偏偏道路梗阻。听人说有个老部曹做御史的名叫贾璜,仿佛是前书上所说的金荣的姐夫,和东府贾珍颇为靠近,或许知道些荣宁两府之事。

  及至各处打听,那贾璜久已不在,究竟他是否金陵贾氏一家,也说不准。又有人说:“你不知道鼎鼎大名的贾中堂么?那就是宝玉之孙,贾蕙之长子,小名叫桢哥儿的。”刚好手边有一部旧士绅谱,翻开一看,果然头两篇内阁大学士里就有个贾桢。忙又各处询问,那知桢哥儿的中堂也干腻了,跟着他爷爷到太虚真境纳福去了。没法子,只可就将手抄的这部书供给二三同志,茶余酒后,作一种消遣。书上说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咱们就信他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罢咧。

  这天顾雪苹正在他先人文靖公祠堂旁边三间小书房里静坐,瞧着墙上挂的上赏御笔松云直幅,心中暗想,这画里景致,和大荒山青埂峰的松石倒有些相似,不禁遐思。忽然有一个空空道人来访,要借此书看看。顾雪苹给他看了,空空道人道:“我那回走过青埂峰,见那块补天灵石上有好些字迹,当时都抄下了,昨儿又从那里走过。见那石头背面又添得字迹甚多,和这书上所说的十有八、九都对得上。那上头还有石头补记四个大字,可惜渺渺真人催我同去云游,匆促间没得将字迹抄下。如今借你此书,拿去一对如何?”

  顾雪苹抱着此书,正没有办法。忽然找出这部红楼真梦的娘家,又知他别名叫做石头补记,不觉狂喜。当下哈哈一笑,便将此书交与空空道人去了。正是:

  悟到回头处,欢娱即涕泣。

  强持真作梦,莫谓梦的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