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自由之路
目 錄
奧修談到克里須那姆提的兩本書最初與最後的自由還有論生活,找了好久就是沒見到最初與最後的自由這書,找到這本,不確定是不是翻譯的問題,最初與最後的自由被翻譯成。不過這書確實很值得一看。
第一章 自由第七章 恐懼
第二章 支離破碎第八章 超越
第三章 沉思第九章 論暴力
第四章 人可能改變嗎?第十章 論根本的改變
第五章 我們生活為什麼不平靜第十一章 看的藝術
第六章 生命的完整第十二章 看穿未知
第一章 自由
思想、快樂、痛苦。
對我們大部分人而言,自由只是概念,而非真實的東西。講到自由,我們要的是外在的自由。我們要的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怎麼想就怎麼想,自由地走動,以種種方式表現自己。自由的外在表現好像非常重要——暴君在位,獨裁當道的國家尤其如此。有些國家人民有外在的自由,他們有的一直在追求快樂與財富。自由的外在表現對他們似乎也很重要。
但是,我們如果深入的探索自由的意義——內在的、完全的、全體的自由,並從而表現在外在的社會和種種關係之上,那麼對我而言,我不禁要問,人的心既然受到這樣重重的制約,還可能自由嗎?人的心是否只能在它所受的種種制約之內存在、運作,因此絕不可能自由?其實我們已經看到,人的心,說起來是認為這個人世不論內在或外在都無自由可言,所以已經開始發明另一個世界的自由,發明未來的解脫、天堂等等。
但是,且讓我們把一切理論的、意識形態的,概念上的自由擺在一邊。因為這樣我們才能探索自己的心——你的心、我的心——是否能夠真正地自由?是否在意識和潛意識深層之上都能夠不依賴、不恐懼、不焦慮,也沒有那些數不清的問題?人的心是否可能有一種完全的心理的自由,由此而獲致一種非關時間的東西,不是思想拼湊出來的,而又不逃避日常生活的現實?人的心如果不在內在上、心理上完全地自由,就看不到真實;看不到有一種現實—它並非由恐懼發明,並非由我們生存的社會或文化塑造;並不是逃避單調的日常生活以及其中的沉悶、孤獨、絕望、焦慮。我們如果想要知道是否真有這種自由,就必須先明白我們所受的種種制約、種種問題,日常生活千篇一律的膚淺、空洞、貧乏。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先明白自己的恐懼。我們不是要從內省上、分析上明白自己,而是要明白自己是怎樣就怎樣;要明白是否能夠完全沒有這些問題來妨礙我們的心。
我們即將開始我們的探索。但是,開始探索之前,我們必須先要自由。要一開始就自由,而非最後才自由。因為,我們必須先自由,才能夠探索、研究、檢視。要看得深,不但先要自由,而且還要有規律。自由和規律是在一起的(不是先要有規律才能夠自由)。我們這裏所說的“規律”不是一般的、傳統的規律。一般的、傳統的規律是求證、模仿、克制、符合模式。我們這裏所說的規律是指“規律”最根本的意義。“規律”最根本的意義是“學習”。學習和自由是在一起的。自由有它自己的規律。這種規律不是由心加之於我們,好讓我們完成某種結果。自由和學習的行動——這兩者是根本的東西。人除非自由了,自由到不落入任何形態、公式、概念地觀察自己,否則無從學習自己。這種觀察,這種認知,這種看有它自己的規律和學習活動,其中沒有雷同、模仿、壓制或任何控制。其中還有非凡的美。
我們的心是受制約的,這是明顯的事實。我們的心總是受某種文化或社會的制約,受各種感受、種種關係的緊張與壓力、經濟、氣候、教育等因素、宗教的強制性等等的影響。我們的心所受的訓練一直是要它接受恐懼,然後,如果可能,再試行逃避。我們從來無法完整而全盤瞭解恐懼的本質與結構。所以,這裏我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的心既然有這麼沉重的負擔,那麼它是否能夠解除它的制約;不但如此,是否還能解除它的恐懼?我們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使我們接受種種制約的,就是恐懼。
不要只是聽很多話、很多概念,這些東西事實上毫無價值。我們要借由聽的行動,不但口頭上,而且在言談之外,觀察自己心的狀態;探索我們的心是否能夠自由——不接受恐懼,不逃避,不說“我必須鼓起勇氣來抵抗”,而是真正明白我們深陷其中的恐懼。我們如果不能免去這種恐懼,就看不清楚,看不深。顯然,有恐懼,就無法有愛。
所以,到底心是否能夠免於恐懼?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對於每一個認真的人都是最根本的問題。這個問題必須問,必須解決。恐懼有生理的恐懼和心理的恐懼。生理上有可怕的疼痛;心理上則有以往痛苦的記憶,並且害怕這痛苦以後還會發生。除此之外,還有老、死的恐懼;身體不健康的恐懼;害怕明天不知道會怎樣;擔心無法成大功、立大業;害怕沒有成就——無法在這個醜惡的世界出頭;害怕毀滅,害怕孤獨,不能愛或沒有人愛,等等。這一切恐懼有意識層面的,也有潛意識層面的。那麼,我們的心是否能夠免除這一切恐懼?對於這個問題,如果我們的心說它“不能”,它從此就扭曲自己,使自己無能;無能於認知、瞭解;無能于完全沈默、安靜。這種情形就好比心在黑暗中找光,因為找不到,所以就自己發明“光”這一個字、概念、理論。
一顆深深背負著恐懼,連帶其所受的種種制約的心,到底如何才能免除恐懼?我們是否不得不接受恐懼,當它是生命無可避免的事物?我們大部分人真的都在接受恐懼、忍受恐。我們要怎麼辦?我這個人、你這個人要如何驅逐恐懼?不但驅逐一種恐懼,而且驅逐所有的恐懼,驅逐恐懼全部的本質與結構?
恐懼是什麼東西?(如果我有說恐懼是什麼東西,請不必接受。我沒有任何一種權威。我不是老師,不是上師。如果我是老師,你就是學生。如果你是學生,你就毀了自己,不再是老師。)這個恐懼的問題,我們努力尋找其中的真相。由於我們的努力這麼徹底,所以我們的心就絕不害怕,從而心理和內在都不再依賴別人。自由的美,在於不留痕跡。老鷹飛行的時候ㄞd痕跡,可是科學家會。想探索自由的問題,不但需要科學的觀察,而且還要像老鷹飛行,完全不留痕跡。兩者都需要。口頭的說明和言談之外的認知都需要——因為事物的描述絕不是事物本身。事物的說明,顯然不是事物本身。文字,絕非事物。
以上這些如果已經清楚,那麼我們就可以開始了。我們可以——不經過我,不經過我的話,不經過我的概念或思想——自己解答心是否能夠完全免除恐懼的問題。
以上這些如果你沒有聽清楚,不瞭解,那麼你就無法走下一步。
探索問題,必須自由地看。必須沒有成見、沒有預設結論,沒有概念、理想、偏見。要這樣,你才能夠真正自己觀察恐懼是什麼東西。如果你觀察得很仔細,是否還會有恐懼?這意思是說,只有觀察者非常的“觀察”,他才能夠看得很仔細。我們將深入其中。那麼,恐懼是什麼東西?恐懼如何產生?生理的恐懼很明顯,容易瞭解。我們對生理的危害能夠馬上有反應。因為輕易可以瞭解,所以不必深入。但是,說到心理的恐懼,心理的恐懼是如何起來的?起頭何在?——這才是問題所在。有時候我們恐懼的是昨天發生的事,有時候是恐懼今天或明天要發生的事。有時候我們害怕已知的事,有時候害怕未知的事——明天。我們自己看得很清楚,恐懼是由思想結構產生——是因為想到昨天發生的事害怕,想到明天而害怕產生的,對不對?思想滋長恐懼,不是嗎?讓我們非常肯定。不要光是接受我的話,思想是不是恐懼的源頭,這個問題你要自己絕對肯定。想到痛苦,想到不久前有過的精神痛苦,我們不要它再發生,不願再想起。這一切,想起來就滋生恐懼。
若還想走下去,我們就必須看清楚。想到意外事故、經驗,想到一種困擾、危險、悲傷、痛苦的情況,都會帶來恐懼。思想,由於已經從心理上建立了某種安全感,所以就不想再受打擾。任何一種打擾都是危險,這一想就有了恐懼。
思想背負了恐懼。同理,思想也背負了快樂。我們如果有過快樂的經驗,一想到它,我們就要它永遠存在。一旦不可能,我們就開始抗拒、生氣、絕望、恐懼。所以,思想不但背負恐懼,也背負快樂,不是嗎?這個結論可不是說說而已。這也不是逃避恐懼的公式。事情是,有快樂,思想就衍生出痛苦與恐懼。快樂與痛苦同在,兩者不可分。思想背負了兩者,如果沒有明天、沒有下一刻讓我們想到恐懼或快樂,那麼兩者都不會存在。講到這裏,我們是否還要繼續?你是否已經發現一件事?這件事不是概念,而是真實的事物。因為是真的,所以你從此可以說,“我發現思想滋長了快樂與恐懼”?你有性的歡愉和快樂。你後來在想像中想到這種快樂。一想到它,你就給這種想像中的快樂增加了力道。所以,這種快樂一旦受阻,你就痛苦、焦慮、恐懼、嫉妒、苦惱、生氣、殘暴。但是,我們並不是說你絕對不能有快樂。
福佑不是快樂,喜悅也不是思想帶來的。這完全不一樣。只有瞭解思想——既滋長快樂,也滋長痛苦——的本質,才能夠有福佑和喜悅。
所以,問題來了:我們能夠不思想嗎?如果思想既滋長恐懼,也滋長快樂——因為有快樂就有痛苦,很明顯——我們就會問,思想能夠停止嗎?這停止不是指不再感受美、享受美。看見一朵雲、一棵樹的美而充分地、完整地享受這種美;但是,由於思想想要明天再體驗相同的美,體驗看見那雲、那樹、那花、那美麗的容顏的快樂,於是便招來失望、痛苦、恐懼、快樂。
所以,思想到底能不能夠停止?也許這個問題是一個全然錯誤的問題?喜悅與福佑不是快樂;而由於我們想體驗喜悅和福佑,所以這問題其實是錯誤的問題。我們如果停止思想,為的就是希望遇見一種廣大的事物,一種非恐懼與快樂之產物的東西。不是思想如何停止,而是思想在生活中有什麼地位?思想與行動和不行動的關係如何?如果行動是必要的,那麼思想與行動的關係如何?我們既然能夠享受完整的美,為什麼還會有思想存在的餘地?因為,畢竟,如果思想不存在,也就帶不到明天去。我很想知道,既然山的美、容顏的美、水的美,我們都能完整地享受,那麼為什麼思想還要來扭曲這種美,說什麼“我明天一定還要這麼快樂”?我很想知道思想與行動的關係如何。我很想知道,如果我們完全不需要思想,思想是否還須要來干涉?我看見一棵樹,一片樹葉都沒有,在天空中襯托得很美麗。這就夠了。但是,為什麼思想還要來說,“我明天一定還要這麼快樂”?
除此之外,我知道思想還必須在行動中才能運作。行動方法即思想方法。所以,思想和行動真正的關係到底如何?事情是這樣的——行動依據概念,依據觀察。我有一個概念或觀念,認為應該做什麼事;認為事情怎麼做才接近這個概念、觀念、理想。所以,行動和概念、理想、“應該”之間是有區別的。有了區別,就有衝突。我問我自己說,“思想對行動的關係如何?”如果行動和觀念有別,那麼行動就不完整。那麼,是不是有一種行動是思想看見了事物而行動瞬間隨之,所以就沒有另外有觀念、意識形態成為行動的依據?是不是有一種行動是“看見”即是行動——想就是行動?我看見思想滋長恐懼和快樂;我看見快樂在痛苦就在,所以就會抗拒痛苦。這些我看得很清楚。看見這一點是當下的行動。看見這一點顯然涉及思想、邏輯、思考。然而,看見這一點卻是瞬息,行動就是瞬息——所以也就得以免除恐懼。
我們講這些,我們彼此之間是否有溝通?這很難,慢慢來。請不要輕易地說“有”。因為,如果你說“有”,那麼,等一下你走出講堂,你必定免除了恐懼。但是,你說的“有”,其實只是表示你的瞭解是口頭上、理智上的——根本不算什麼。你我今天上午在這裏討論恐懼的問題,那麼,你一離開這裏,就應該完全免除恐懼才對。所謂“完全免除恐懼”,意思是說,你已經成為自由的人,換了一個人,完全轉變——不是明天轉變,而是現在轉變。你清楚地看見思想滋長恐懼與快樂。你看見我們所有一切的價值觀——道德、倫理、社會、宗教、精神——全部都是依恐懼與快樂而定。你如果認知了這個真相——看見這個真相,你一定非常清楚,很邏輯、很健康地觀察了思想的每一個動作——那麼這個認知便是完整的行動,所以,等一下你走的時候,你必然完全沒有恐懼——如若不然,你就會說:“明天,我要如何才能夠免於恐懼?”
思想必須在行動中才能運作。你要回家,你就會想,是坐公車呢?還是火車?上班,你就會想,工作要有效率、客觀、對事不對人、不論情面。這種思想很重要。但是,如果思想是要推戴你的經驗,是要借著記憶將經驗帶向未來,那麼,這個行動就是不完整的,所以就有抗拒。
講到這裏,我們可以談下一個問題了。這麼說吧,“思想的起源是什麼?想的人是什麼人?”我們知道思想是由知識、經驗作為一種記憶的累積而產生的反應。思想對於任何刺激即是以此為背景而生反應。如果有人問你住在哪里,你立刻就會有反應。記憶、經驗、知識即是一種背景,思想由這個背景而生。所以,思想從來就不是新的,思想永遠都是舊的。由於思想系於過去,並因此而看不見任何新事物,所以思想永遠不得自由。我只要明白這一點,很清楚地明白這一點,我的心就安靜了。生活是一種運動,在關係中不斷地運動;而思想總是將這運動掌握為“過去”——譬如記憶——所以永遠喜歡生活。
明白這一切:明白若要檢視,須有自由(而且若要仔細地檢視,需要的不是克制和模仿,而是學習);明白我們的心是如何地受社會、過去的制約;明白一切由腦源生的思想都是舊的,無法瞭解新事物——明白了這一切,我的心將完全安靜下來,這安靜不是控制下來、塑造出來的安靜。要讓心安靜下來,沒有什麼方法或系統——不管是日本的禪學、印度的某一系統都是這樣。用戒律使心安靜下來——讓心做這種事最笨不過了。明白這一切——真正的看見,不光是理論上知道——就會產生一種行動。這種明白是解除恐懼的行動。所以,只要有恐懼產生,就立刻會有這種認知,也就立刻結束恐懼。
愛是什麼東西?對大部分人而言,愛是快樂,所以就是恐懼。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愛。我們一旦明白恐懼和快樂,那麼,愛是什麼?誰來回答這個問題——我、某個僧侶、這本書?是不是要有一個外在的機關來告訴我們說我們做得很好,繼續下去?或者,那是完整的檢視、觀察,看見快樂、恐懼、痛苦整個的結構與本質以後,我們才發現這個“觀察的人”、“想的人”即是思想的一部分。不然,就沒有“想的人”,兩者不可分;想的人就是思想本身。明白這一點,此中有美和巧妙。這樣說來,探索恐懼的這個心又在哪里?你們知道嗎?心既然已經通過這一切,那麼現在心的狀態如何?現在的心跟以前的心狀態一樣嗎?心已經密切地看見這所謂思想、恐懼、快樂的東西,已經看見這東西的本質,已經看見了這一切,那麼它目前是什麼狀態?顯然的,這個問題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夠回答。但是,你只要深入其中,你就知道它已經完全轉變。
問:(沈默)
克:問問題最簡單不過了。我講話的時候,可能有的人一直在想我們的問題是什麼。我們關心的是問題而不是“聽”。我們必須問自己的問題,不只是現在,什麼時候都一樣。問“對”問題比得到答案重要多了。解答問題,在於瞭解問題。答案不在問題之外,在於問題之內。如果我們關心的是答案,是解答,我們就無法仔細地檢視問題。我們大部分人都急切解決問題,所以看不到問題裏面。要看到問題裏面,必須要有力、勇猛、熱情,而非怠惰、懶散——但我們大部分人是如此。我們若想解決問題,必須變成另外一個人。不論是政治、宗教、心理,我們的問題不是由誰來解答。我們必須先擁有極大的熱情和生命力,精進地看待問題,觀察問題,然後你會發現答案其實清楚地顯現在那裏。
但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們絕對不要問問題。你們要問問題。你們必須懷疑每一個人說的每一件事——其中包括我在內。
問:檢討個人的問題會不會有太過內省的危險?
克:為什麼不要有危險?十字路口就有危險。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因為“看”有危險,所以就不要“看”?記得有一次——容我敘述一件事——有一個有錢人跑來找我們。他說:“我對你們談的事情很認真,很關心。我要解決我所有的‘這個和那個’。”——你們知道,就是一般人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說:“好,先生,讓我們來解決吧!”於是我們開始談。他總共來了幾次。第二個星期,他對我說:“我一直在做噩夢,很嚇人的夢。我看身邊的事物好像都在消失;所有的東西都走了。”然後他說,“這可能是我探索自己的結果。我看這很危險。”從此再也沒有來過。
我們每個人都希望安全,都希望自己的小世界是“秩序井然”的世界,其中平安無事。但這個世界就是沒有秩序。我們的世界是某種關係的世界,我們都不希望這種關係受干擾——先生和妻子的關係使他們緊密結合;但這一層關係裏有悲傷、疑慮、恐懼、危險、嫉妒、憤怒、支配。
但是,的確有一種方法可以看待我們自己而無恐懼,無危險。這種方法就是不要有任何怨恨,任何道理。你就是看,不要解釋,不要判斷,不要評價。要做到這一點,我們的心必須渴望看到“實然”。那麼,觀察這些實然,根除這種恐懼會有什麼危險——是因為我們帶來另一種社會、另一種價值觀嗎?觀察實然,心理上、內在地看見事物的實然,有一種高度的美。這並不是說事情是怎樣我們就怎樣接受,這也不是說我們對實然應該怎樣或不該怎樣。因為,光是認知實然,就會產生突變。但是我們必須先懂得“看”的藝術,而“看”的藝術絕非內省的藝術、分析的藝術,而是不作選擇地觀察。
問:難道沒有一種自發性的恐懼嗎?
克:你說這是恐懼?你看見火燒起來,你看見懸崖,你就跳開,那是恐懼嗎?你看見野獸,看見蛇,你就逃走,那是恐懼嗎?——那是不是知識?這種知識是制約的結果,因為你一直受制約要避開危險的懸崖;因為如果你不避開,你就會掉下去,那麼一切都完了。你的知識告訴你要小心,這種知識是恐懼嗎?但是,我們大家分別彼此的國籍、宗教的時候,那是知識在運作嗎?我們在分別我和你、我們和他們的時候,那是知識嗎?這種分別,這種造成危險、區分人的分別,這種造成戰爭的分別,其中運作的是知識還是恐懼?那是恐懼,不是知識。換句話說,我們分裂了自己。我們自己的一部分,必要的時候會依照知識行動——譬如避開懸崖、汽車等。但是,我們卻沒有明智到懂得民族主義的危險,人與人之間有所分別的危險。所以,我們身上有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很明智,其餘的則不然。分裂的所在,即有衝突,即有悲慘之事。分裂、我們心中的矛盾,即是衝突的本質。這種矛盾無法整合。我們要整合的是自己心中的某種“毛病”。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怎麼說。將兩種分裂的,對立的質素整合起來的,會是誰?這個整合者難道不是分裂的一部分?我們只要看見全體、認知全體,不做任何選擇——就沒有分裂了。
問:正確的思想和正確的行為之間有什麼差別?
克:你只要在思想和行為之間用到“正確”這個字眼,“正確”的行為就成了“不正確”的行為——不是嗎?你用“正確”這個字眼時,你心中已經有了何謂正確的概念。你有了所謂“正確”的概念,這個概念就“不正確”了。因為,這個“正確”是依據你的成見、制約、恐懼、文化、社會、癖好、宗教等成立的。你有標準,有模式。這個模式本身就是不正確、不道德的。社會的道德觀並不道德。你同意嗎?如果你同意,那麼你就排除了社會道德——這社會道德指的是貪婪、嫉妒、野心、國籍分別、階級崇拜等一切。但是,你說你同意時,你真的已經排除了社會道德嗎?社會道德是不道德的——你真的同意嗎?或者你只是說說而已?先生,真正的道德、真正的德性是生命最不凡的一件事。這樣的德性與社會的、環境的行為完全無關。真正的德性必須完全的自由。但是,只要你遵循的還是社會的道德——貪婪、嫉妒、競爭、崇拜成功——你就不自由。你所知道的這一切道德都是教會和社會推崇的、認為是道德的。
問:但是,我們只能等待這種“明白”自然發生嗎?或者我們可以利用什麼規律使它發生?
克:我們須要利用什麼規律才會知道“明白”是一種行動嗎?我們須要嗎?
問:請你談一談安靜的心——心靜是規律的結果,或者不是?
克:先生,你看:士兵在訓練場上,他很安靜,腰背挺直,槍抓得筆直。他每天操練,每天操練。他身上的自由毀了。他很安靜,可是他是安靜的本身嗎?你看小孩子,全神貫注玩玩具,這就是靜嗎?——一拿走他的玩具,他就原形畢露了。所以,規律(先生,請你務必瞭解規律,永遠的瞭解,這不難),規律會帶來安靜嗎?規律會造成呆滯,造成停頓,但是會帶來安靜——非常積極,而又安靜的安靜嗎?
問:先生,你希望我們這些人在世界上做什麼事情?
克:很簡單,先生。我什麼都不希望,這是第一點。第二,生活,活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美得神奇。這個世界是我們的,這是我們依恃而活的世界。可是,我們不會生活,我們很狹隘,我們相互隔離。我們焦慮。我們是驚嚇的人。所以我們不生活,我們與他人沒有關係,我們是孤立、絕望的人,我們不知道所謂活在喜悅、福佑中是什麼意思。我說,我們只有免除生活中的種種愚昧,才能夠這樣活。要明白我們的種種關係——不只是人與人的關係,還有人與觀念、與自然界、與一件事物的關係——唯一的可能就是免除生活中的一切愚昧。我們在這種關係中發現自己的實然,自己的恐懼、焦慮、絕望、孤獨,發現自己極度缺乏愛。我們腦子裏都是理論、語言、知識。那都是別人說的。我們對自己一無所知,所以我們不知道如何生活。
問:你如何用人腦解釋意識的各個層次?人腦似乎是自然之物,心似乎不是自然之物。除此之外,心好像還有意識的部分,有潛意識的部分。我們如何才能夠多少看清楚這些?
克:心和腦之間有什麼差別,先生,你是問這個嗎?實際的、自然的腦是過去的結果,是幾千億個昨天,連帶記憶、知識、經驗的產物。這個自然的腦,不是整個心——有意識層,又有潛意識層的心——的腦的部分嗎?自然與非自然——心理——不是一個整體的全部嗎?將心分為意識和潛意識,分為腦和非腦的,不正是我們自己嗎?我們難道就不能看整體是整體,不分裂嗎?
潛意識和意識差別很大嗎?或者潛意識並非整體的一部分,而是我們的分別?這裏產生了一個問題:意識的心如何知道潛意識的心?偶然的運作——那些日常生活的事物——能夠觀察潛意識嗎?
我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時間討論這些。
你們累不累?各位,請不要將這看成消遣——坐在溫暖的室內,聽人講話。我們討論的是嚴肅的事情,如果你們今天有工作——應該的——那麼你們一定累了。人腦超過一個量就無法再接受事物。然而討論意識和潛意識卻需要一顆敏銳、清楚的心。我很懷疑經過了一個半小時後,你們還能夠這樣。所以,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們是不是可以以後再討論這個問題?
一九六九年三月十六日 倫敦
第二章 支離破碎
分裂。意識與潛意識。不知“所知”。
今天晚上我們要談的是意識和潛意識,表面的心和深層的意識。我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把生活分解得支離破碎——上班生活、社交生活、家庭生活、宗教生活等等?為什麼不但我們自己,連社會生活上都有這種分別——我們和他們、你和我、愛和恨、死和活?我認為我們應該深入探討這個問題,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種生活方式完全沒有生與死、意識與潛意識、上班生活與社會生活、家庭生活與個人生活的分別。
國家、宗教的分別,個人之內一切矛盾的分別,我們為什麼要這樣生活?這種生活帶來了動亂、衝突、戰爭,帶來了真正的不安,外在內在皆然。種種的分別——上帝與魔鬼、惡與善、“實然”與“應然”——太多了。
我想,將今天晚上用在尋找一種生活方式是值得的。這一種生活方式,不是理論,不是知識,而是實際上沒有任何分別。這一種生活方式,行為不支離破碎,所以是一個持續不斷的流。這一個流中每一個行為都和其他每一個行為有關。
要尋找這種不支離破碎的生活方式,我們必須深入愛與死的問題;明白我們可能找到一種生活方式是持續不墜的動,不破碎。這是一種高度聰明的生活方式。支離破碎的心缺乏的就是聰明。過著“半吊子”生活的人,大家認為高度道德的人,顯然缺乏的就是這種聰明。
對我而言,“完整”——拼合所有片段而成一個整體——這個觀念並不聰明,因為這個觀念另外蘊含一個“整合者”的意思。這個整合者整合、拼湊所有的片段。然而,要做這種事,這個實體的本身就是一個片段。
我們需要的是這樣的一種聰明與熱情,從而創造一種個人生活的一種根本革命,從而使行為不再矛盾,而是完整的,持續的動。要創造這種生活的變化,必須要有熱情。我們只要想做什麼有價值的事情,都必須先有高度的熱情——這種熱情不是快樂。要瞭解一種不支離破碎,沒有矛盾的行為,也要有這種熱情。知識的概念和方式改變不了我們的生活方式。要改變生活方式,只有先瞭解“實然”;要瞭解實然,就先要勇猛,要熱情。
我們必須先瞭解快樂的本質,才能夠找到一種生活方式——不是修道生活,而是日常的生活方式——擁有這種熱情與聰明。前幾天我們討論過快樂的問題。我們討論過思想如何延續為經驗,經驗使我們擁有一刻的快樂。我們討論過因為想到快樂而使快樂延續。快樂之所在,亦必受限於痛苦與恐懼。愛是一種快樂嗎?我們大部分人都是依據快樂建立道德觀。犧牲自己、克制自己以與別人相同,皆為追求快樂——想要偉大、高貴。愛是快樂嗎?我們現在看到的,又是一個負擔過重的字眼。我們每一個人,從政治家到夫妻,都在用“愛”這個字。在我而言,就愛最深刻的意義來說,只有愛才能帶來一種毫不支離破碎的生活方式。恐懼是快樂的一部分。顯然,關係中只要存有恐懼,不論這種恐懼為何,這關係所在必然支離破碎,必然分裂。
這真是一個深刻的問題。人的心為什麼總是分裂而與他人對立,並且由此而造成暴力,企圖由暴力達到某種東西?人類的生活方式導致戰爭,可是卻又向望和平,向望自由。可是這和平卻只是一個概念,一種意識形態。我們所做的一切統統都在制約我們自己。
人心有種種“分裂”。譬如在心理上分裂時間。時間在我們心裏分裂成過去(昨天)、今天、明天。但是,如果我們想要找到一種沒有分裂的生活方式,我們就必須努力探索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思考,時間——分為過去、現在、未來的心理時間——是否即是這種分裂的原因。分裂是不是已知事物——成為過去的記憶,成為腦的內容——造成的?或者,之所以分裂,是因為“觀察者”、“經驗者”、“想的人”總是與他觀察、經驗的事物互相隔離所致?或者,之所以分裂,是因為種種自我中心的行為——所謂的“你”或“我”,製造了自己的孤立行為、抗拒——造成的?“觀察者”與被觀察的事物有所隔離、經驗者與經驗有別、快樂,這一切是否與愛有關——凡此種種,若欲探討分裂,必須先弄清楚。
是不是真有心理上的明天——真正的心理的明天,不是由思想發明的?年鑒時間確實有明天,但是心理上,內心裏,是否真的有明天?觀念上有明天,那麼行為就是不完整的,這個不完整的行為就造成分裂、矛盾。“明天”、“未來”這個觀念,能不能使我們看清楚事物當下的狀況——能不能?“我希望明天再看清楚一點。”我們很懶。我們沒有熱情,缺乏高度的關切去弄清楚問題。思想發明了“終將到來”、“終將瞭解”的概念。這一來,時間就成為必要,太多的日子就成為必要。時間會使我們瞭解事物,看事物很清楚嗎?
我們的心可以沒有過去,因而不受時間的拘束嗎?明天在心理上屬於已知,那麼,我們的心有沒有可能免除已知?行為有沒有可能不屬於已知?
最難的事情是溝通。口頭的溝通顯然必要,但是我想還有一種深層的溝通。這種深層的溝通不但是口頭上溝通,而且還相投——溝通雙方屬於相同的層次,同樣的密度,同樣的熱情。這種相投比純然口頭的溝通重要多了。我們如果講的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一種深深觸及日常生活的東西,那麼這其中必然不只是口頭的溝通,而且還相投。我們關切心理上根本的革命,不是多久以後的革命,而是今天,現在的革命。我們關心的是,人類的心飽受制約之後,是否可能立即改變;因而使它的行為恢復為連續的整體,不支離破碎;因而消弭它的悔恨、絕望、痛苦、恐懼、焦慮、罪惡感。心如何拋除這一切,而一變成為全新、年輕、純真?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我認為,這種根本的革命,只要我們的心還分裂成“觀察者”與被觀察者,分裂成經驗與經驗者,就不可能。這種分裂造成了衝突。所有的分裂都必然造成衝突。衝突、鬥爭、戰鬥雖然可能造成一些粗淺的改變,可是在深層的心理上則絕無可能造成任何改變。所以,心(心腸和大腦)這整體的狀態,如何處理分裂問題?
我們說我們要討論意識和深層的潛意識。我們問為什麼有這種分裂:一方面是意識心(其中充滿了日常行為、煩惱、問題、淺薄的快樂、謀生),另一方面是深層的潛意識心(其中隱藏著種種動機、欲望、要求、恐懼)。為什麼會有這種分裂?這種分裂的存在,是不是因為我們一直淺薄地喋喋不休,一直在宗教和其他方面欲求淺薄的驚喜、消遣?我們這淺薄的心,在有這種分裂的時候,根本無法深入發掘自己。
深層的心有什麼內容?——我們不要照佛洛德等心理學家的看法——如果你未曾聽別人怎麼說,你又要如何去發現?你如何尋找你的潛意識是什麼東西?你會注意你的潛意識,會不會?你是否期望你的夢能夠解釋你的潛意識?專家呢?他們照樣受到他們自己“專門化”的制約。也有人說,可不可能完全沒有夢——當然,除了吃錯東西,吃太多肉所以做噩夢之外?
潛意識——我們暫時用這個字眼——是有的。潛意識是什麼做成的?——顯然是過去的種種,一切種族意識、種族殘餘、家族傳統、宗教社會制約——隱藏的,晦暗的,未發現的。如果沒有夢——或者不去找精神分析醫生——這一切是否可能暴露、發現?沒有夢,心確實睡著了,就很安靜,不再一直活動。那麼,如果心安靜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質素,一種與日常的焦慮、恐懼、煩惱、問題、欲求完全無關的質素是否就不再能夠進入心裏?要解答這一點,發現這一點——也就是,因為完全沒有夢,所以心早上醒來時完全新鮮——是否可能,我們必須在白天就很留心,留心種種線索、蹤跡。這一切只能在種種關係中發現。你觀看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沒有怨恨、判斷、評價;你觀看自己的行為,自己的反應,光是看著而沒有任何選擇。這樣,所有隱藏的,潛意識的,在白天亦將暴露。
我們為什麼賦予潛意識這麼深刻的意義?潛意識和意識畢竟一樣無足輕重。如果意識心異常活躍,一直在觀、聽、看,那麼,意識心就比潛意識重要得多。在這種情形下,潛意識的一切內容將完全暴露,各層次間的分裂亦將終止。坐公車的時候,跟自己的太太、先生談話的時候,辦公的時候,寫字的時候,孤獨的時候(如果你曾經孤獨,看看自己的反應)。那麼,這整個觀察的過程,這個看的行動(這其中沒有“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的分別)將使矛盾停止。
如果這一點多多少少是清楚了,那麼我們就要問:愛是什麼?愛是快樂嗎?是嫉妒嗎?佔有嗎?愛是丈夫支配妻子、妻子支配先生嗎?當然,這一切無一是愛。可是我們身上卻背負了這一切,然後告訴我們的先生或太太或什麼人說:“我愛你。”再來,我們大部分人,不論是這樣的嫉妒或那樣的嫉妒,總是嫉妒別人。嫉妒來自於比較、衡量,來自于希望不同於現狀。那麼,我們是否可能實然地看見嫉妒,因而永遠不再嫉妒,因而完全免於嫉妒?如果不能,愛就永遠不存在。愛,非關時間;愛,不能耕耘;愛,非關快樂。
再來,死是什麼?愛與死之間的關係如何?我想,只要我們瞭解死的意義,我們就會發現兩者的關係。要瞭解死,顯然必須瞭解生。我們的生到底是什麼東西?這個生是日常生活的生,不是意識形態的,知識的“生”。我們以為這種生應該就是生,但其實是假的生。我們的生到底是什麼?我們的生就是日常衝突、絕望、寂寞、孤獨的生。我們的生活,不論睡或醒,都是一個戰場。我們利用各種方式,借著音樂、藝術、博物館、宗教或哲學的排遣、構築理論、沉浸於知識等,企圖結束這種衝突,封閉這個一直給我們悲傷,我們謂之為生活的戰場。
生活的悲傷可能結束嗎?我們的心若不根本改變,生活就沒有什麼意義——每天上班,謀生,看幾本書,也能夠聰明地引用別人的話,資訊充分——可是這生活是空虛的,中產階級的生活。然後,如果有人發現這種情形,他就開始發明一種生活意義,找一點意義來給生活,他會去找聰明的人來給他生活的意義和目的。這又是另一種逃避。這種生活必須做根本的轉變。
為什麼我們都怕死?我們大部分人都怕死。我們怕什麼?請你看看你稱之為死亡的那種恐懼——你害怕抵達那個你稱之為生活的戰場的終點。我們害怕未知,害怕可能發生什麼事。我們害怕離開已知的事物:家庭、書、住宅、傢俱、身邊的人。已知的事物我們害怕放手。可是,這已知的事物是悲傷、痛苦、絕望,偶爾有一些快樂的生活。這不斷的掙扎永無休止——這我們稱之為生活,可是我卻害怕放手。害怕這一切會結束的,不就是這一切累積出來的“我”?所以這個“我”需要未來的希望,所以須要來生。來生的意思就是說你下一輩子會爬得比這一輩子高。這一輩子你是洗碗工,下一輩子就是王子等等。至於洗碗,另外有人會替你洗。相信來生的人,這一輩子對他很重要。因為,你的下一輩子都要看這一輩子你的所作所為、你的思想、你的行動而定。你不是得好報,也不是得惡報。但是,事實上他們並不在乎自己的行為如何。對他們而言,這只是一種信仰,一如相信天堂、上帝,隨便你喜歡。事實上,真正要緊的是你現在、今天怎樣,是現在、今天的所作所為;不但外在,而且包括內在。至於西方,西方人也有他們安慰死亡的方法。西方人將死亡合理化。他們有他們宗教的制約。
所以,到底死是什麼,是結束嗎?有機體會結束,因為有機體會老,會生病,或發生意外。我們很少有人老了還很漂亮的,因為我們都是受苦的事體。我們一老,臉就顯示出來。另外,老了還有回憶的悲傷。
我們可能心理上每天都免於一切“已知”嗎?除非我們有免於“已知”事物的自由,否則永遠掌握不到那“可能的”事物。本來,我們的“可能性”一直都局限在已知事物領域之內,可是一旦有了這種自由,我們的可能性就廣大無垠。所以,我們可不可能在心理上免除我們的過去,免除一切執著、恐懼、焦慮、虛榮、驕傲?完全免除這一切,所以隔天醒來成為新鮮的人?你會說:“這怎麼做?有什麼方法?”這沒有什麼方法,因為“方法”意味著明天,意味著你要不斷地修煉,最後,明天,很多個明天之後,終於練成某種東西。但是,你是否現在就能夠看清楚一個真相——實際的看,不是理論的看?這個真相就是,除非心理上終止過往的一切,否則我們的心不可能新鮮、純真、年輕、有活力、熱情。但是我們卻不願意放棄過去的一切,因為我們自己就是過去的一切。我們所有的思想以過去為基礎。我們所有的知識都是過去,所以我們的心放不掉。不論它做過什麼努力想要放棄,這努力仍然是過去(希望成就另一種狀況的過去)的一部分。
心必須非常安靜。而且,只要心裏清楚整個問題,就會非常安靜,沒有抗拒,沒有任何體系。人一直在追求不朽。他畫畫,簽個名字,那就是追求不朽的方法。人總是想留下自己的什麼東西,所以留下他的名字。他必須給的,除了技術性知識之外,他有什麼能給?心理上他是什麼?你和我,我們是什麼?你銀行的存款可能比我多,你可能比我聰明,你可能比我這樣或那樣;可是,心理上,我們是什麼?一大堆話、記憶、經驗,以及我們想傳諸子孫,寫成書,畫成畫的一切,以及“我”。這個“我”極為重要。這個“我”與社群對立;這個“我”,要認同自己;要實現自己;要成為某種偉大的人、事,你們知道,想要成為所有的一切。你觀察這個“我”,你看見的一大捆記憶和空洞的話,我們執著的就是這些;這就是你和我之間,他們和我們之間那種隔離的本質。
如果你瞭解這一切,不經由別人,經由自己,不判斷,不評價,不壓抑,只是觀察,仔細地看,你就會知道,只有有死,才可能有愛。愛不是記憶,不是快樂。據說愛和性有關,這又回到欲愛和聖愛;取其一,則另一就分裂了。當然,這些都不是愛。除非告別過去的一切,告別一切勞苦、衝突、悲傷,我們不可能完全地、整體地觸及愛。告別過去的一切,然後才有愛,然後才能從心所欲。
前幾天我們說過,問問題很容易;但是問得有目標,時時謹記在心,一直到自己完全解答問題則不然。這樣的問有一種重要性,隨意的問就沒有什麼意義。
問:如果你沒有“實然”和“應然”之間的分別,你應該滿足了。你就不用再擔憂那些煩人的事情發生。
克:“應然”的實相如何?“應該”到底有沒有實相?人很暴戾,可是他的“應然”卻很和平。“應然”的實相如何?我們為什麼又會有“應然”?如果要這種分別消失,是不是我們就應該滿足、接受一切?是不是因為我已經有非暴力的理想,所以我就應該接受暴力?非暴力從最古老時期就有人宣揚:慈悲,勿殺生等等。可是事實是,人還是很暴戾。這就是“實然”。如果人認為這種事難免,所以接受,他就會滿足。他現在就是這樣。他接受戰爭,認為那是一種生活,而且,縱使宗教、社會等有一千種制裁一直在說,不論是人或動物,都“不要殺生”,他還是殺動物來吃。他參加戰爭。所以,如果完全沒有了理想,你就只剩下“實然”。那麼,你滿意這“實然”嗎?或者你要有精力、興趣、生命才能解決這“實然”?非暴力的理想是不是在逃避諸般暴力的事實?如果心不逃避,而對暴力的事實,知道它是暴力,但不怨恨,不判斷,那麼,一定的,這樣的心將會有一種完全不一樣的質素,然後不再有暴力。這樣的心並不接受暴力。暴力不只傷人,殺人;暴力還是同意、模仿、順從社會道德或某人的道德觀時的一種扭曲。任何一種控制、壓制都是扭曲,所以都是暴力。當然,想瞭解“實然”,想瞭解到底真相如何,必然就有一種緊張,一種戒慎。我們的真相,就是人用民族主義製造出來的分別,這就是戰爭的主因。我們接受這種分別,我們崇拜國旗。此外還有宗教製造的分別:我們是基督徒、佛教徒,這個徒,那個徒。我們難道不能觀察事實,借此而免於“實然”的限制嗎?要想不受“實然”的限制,心就必須不扭曲它觀察的事物。
問:概念的看和真正的看有何差別?
克:你看一棵樹是概念的看還是真正的看?你看一朵花,是直接看,還是通過某種知識——植物學、非植物學——的螢幕,或者它給你的愉快看?你怎麼看?如果你是概念的看,也就是說,如果你是通過思想看,那麼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你的先生、你的太太嗎?你是否在看他或她在你心中的形象?這個形象就是你概念的看時的概念。可是,如果完全沒有形象,你就是真正的看;那麼你們就真正有關係了。
這樣說來,製造這種形象,使我們無法真正看樹,看妻子、先生、朋友及一切的事物,是怎樣的機制?我希望我說的不對,可是,顯然你對我有個形象,沒有嗎?如果你有我的形象,你就不是真正在聽我講話。譬如你看你的先生、太太或什麼人,如果你是通過形象看他,你就不是真正在看這個人。你是通過形象看這個人,所以你們之間沒有真正的關係。你可以說“我愛你”,可是這一點意義都沒有。
心能夠不製造形象?要心不製造形象,只有它完全專注於當下一刻,專注於挑戰或感受的一刻才有可能。舉一個小例子:人家恭維你,你很喜歡。這“喜歡”就會製造形象。但是,如果你專注地聽他的恭維,沒有喜歡,也沒有不喜歡,完全地,整體地聽,就不會製造形象。這時你就不會說他是朋友。反之,如果有人侮辱你,你也不會說他是敵人。形象的產生來自於不專注。專注之處,不產生任何概念。做吧!你會找到的,很簡單。你專注地看一棵樹、花、雲,就不會投射你的植物學知識,你的喜歡或不喜歡。你只是看。這不是說你將自己與樹混為一體,你畢竟不可能變成樹。你看你的妻子、先生、朋友而不帶任何形象,那麼你們的關係將完全不同。然後思想就完全不來碰觸你們的關係。這時,愛就有可能了。
問:愛和自由是一回事嗎?
克:我們能夠沒有自由而愛嗎?如果我們不自由,能愛嗎?嫉妒,能愛嗎?害怕,能愛嗎?我們在辦公室野心勃勃,回家來卻說“親愛的,我愛你”,這是愛嗎?我們在辦公室無情、狡猾,回家來卻要體貼、慈愛,這可能嗎?一手殺,一手愛嗎?野心勃勃的人幾曾愛過?爭強鬥勝的人幾曾知道愛意味什麼?我們接受這一切,接受社會道德;可是,我們只有用全部的生命否定這些社會道德,我們才能知道真正的道德。可是我們不幹。我們因為在社會上、道德上受尊敬,所以我們不知道愛是什麼。沒有愛,我們永遠不知道何謂真理,也不知道上帝這種東西有沒有。我們只有懂得告別過去的一切,告別一切性或其他快樂的形象,才會知道何謂愛。然後,有了愛(那本身就是德性,就是道德)其中便具有一切倫理。然後,那個實相,那個不可測度的,才存在。
問:個體在騷亂中創造了社會。若想改變社會,你是否贊成個體離棄自己,免得依賴社會?
克:個體不是社會嗎?你和我創造了這個社會,用的是我們的貪婪、野心、民族主義、競爭心、粗俗、暴力。我們外在做了這些,因為我們內在就是這些。你說我們離棄自己嗎?不然,你自己如何離棄自己?你就是這一團糟的一部分。要免除這種醜惡,這種暴戾,這實際存在的一切,不是要離棄,而是要學習、觀察、瞭解你自己裏面的整個事物,由此而免除一切暴戾。你無法從自己身上離棄自己。這就產生一個問題:那麼是“誰”來離棄?“誰”使我離棄社會,或離棄我自己?想離棄自己這個實體的他,是不是馬戲團的一部分呢?要明白這一點,明白“觀察者”無異於他觀察的事物,必須沉思。這需要的並非分析,而是,高度透視自己。觀察自己與事物、財產、人、觀念、自然界的關係,我們就會得到這種內在的完全的自由。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日 倫敦
第三章 沉思
“追尋”的意義。修煉與克制。安靜。
我想到一件我覺得很重要的事。我們必須明白這件事,然後或許我們才能夠對生命有完整的認知而不支離破碎。然後我才能夠完整、自由、快樂地行動。
我們總是在追求神秘經驗,因為我們一直不滿意自己的生活,不滿意行為的淺薄。由於我們的生活和行為沒有什麼意義,所以我們一直想給它意義。可是這卻是一種知識的活動,所以照樣還是淺薄、欺罔,所以到底還是沒有意義。明白了這一點以後,明白我們的快樂總是很快就成為過去,我們每天的行為都是例行公事;明白我們的問題,這麼多的問題,可能永遠解決不了;什麼事都不能相信,傳統價值觀、老師、師父、教會或社會的認可或制裁都不能相信。明白這些以後,我們大部分人都會開始尋找,尋找一種真正值得的東西,一種不是由思想觸動,而是真正有非凡美感與喜悅的東西。我想,我們大部分人都在追尋一種永恆的東西,一種不容易毀壞的東西。我們把明顯可見的事物擺在一邊,然後有一種——非感情或情緒的——渴望,一種深深的探索。這種探索可能為我們打開一道門,使我看到一種非思想能夠測度的東西,一種無法歸入任何信仰範疇的東西。可是,真有一種意義可以追尋嗎?
我們要討論的是沉思。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所以,開始討論之前,我們必須先瞭解這種追尋,這種經驗的追尋,這種實相的追尋。我們必須瞭解追尋、追尋真相的意義。這是在知識上摸索一種新的東西,一種非關時間,不是由需求、衝動、絕望產生的東西。但是,追尋就能夠發現真相嗎?發現了就認得出來嗎?如果有人發現了,他能夠說“這就是真相”、“這是真的”嗎?追尋真的有意義嗎?大部分宗教中人都在說追尋真相,而我們現在問的就是真相是不是可以追尋出來的。“追尋”、“尋找”的觀念裏是不是帶有另一個“認識”的觀念?也就是說,如果我發現了一種東西,我必定認識它?這“認識”是不是又意味著我以前已經知道它?“認識”的意思就是已經經驗過,所以才能夠說“這個就是”。那麼,就這個意思而言,真相是“可以認識”的嗎?這樣的話,追尋還有什麼價值?如果追尋沒有價值,那麼,有價值的是不是在於一直用心觀察,用心聽?觀察和聽不同於追尋。用心觀察,就不會有過去一切的活動。“觀察”意味看得很清楚。看得很清楚就必然自由——自由而免於不悅,免於敵對,免於成見或怨恨,免於一切累積或知識,因而也免去干涉“看”的記憶。有了這種質素、這種用心觀察——不只觀察外在,也觀察內在——事情的自由,那麼還需要“尋找”做什麼?都在那裏了,心觀察的事實、“實然”都在那裏了。否則,就在我們想要改變這“實然”的時候,扭曲的過程就開始了。自由的觀察,沒有任何扭曲、評價,也不想要快樂,只是觀察,那麼我們就會看到“實然”自己就在經歷大變化。
我們大部分人的生活都塞滿了知識、娛樂、精神的抱負、信仰。這些,就我們的觀察,都沒有什麼價值。我們想經驗某種超越的事物,我們想經驗高於一切世俗的事物,我們想經驗廣大無垠的事物。可是,想“經驗”不可測度的事物,必須先瞭解“經驗”的意義。到底,我們為什麼會想要“經驗”事物?
我現在說的話你們不要接受,也不要否定,只要好好檢視就可以。我這個說者沒有什麼價值,讓我們再肯定這一點(說者好比電話,你聽的不是電話說的話。電話沒有權威,你只是用它來聽別人講話)。如果你用心聽,在那份“情”裏面,有的不是同意或不同意,而是一個心在說:“讓我們看看你在說什麼,讓我們看看你說的話有沒有價值,讓我們看看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不要接受或否定,只要觀察和聽就好;而你不但是對別人說的話這樣,對自己的改變、扭曲也要這樣。看看自己的成見、意見、形象、經驗,看看這一切如何妨礙你聽別人說話。
我們要問,經驗的意義何在?經驗有什麼意義嗎?對於飽受信仰把持和制約、自己已經有了結論的心,經驗能夠喚醒這種昏睡的心嗎?經驗能夠喚醒它,粉碎其中的所有結構嗎?飽受制約,背負了自己無數問題、絕望、悲傷的心,這樣的心能夠對什麼挑戰有反應嗎?能不能呢?就算有反應,那麼這反應是不是一定不充分,因此造成更大的衝突?總是在追求廣大、深刻、超越的經驗,這本身就是一種逃避,逃避“實然”的實相——我們自己,我們那飽受制約的心。如果心非常清醒、明智、自由,這樣的心為什麼要有需要?為什麼要有什麼“經驗”?光就是光,光不會要求要有更多的光。想要有比較多的經驗就是逃避真實,逃避“實相”。
如果我們已經免除這種永久的追尋,免除這種經驗某種非凡事物的需求與向望,我們就可以開始尋找沉思是什麼東西了。“沉思”這個字眼和“愛”、“死”、“美”、“幸福”一樣,總是有太多的負擔。教你沉思的學校太多。但是,若想明白沉思為何物,必須先以正確的行為建立基礎。沒有這個基礎,沉思不過只是自我催眠。如果不先去除憤怒的嫉妒、羡慕、貪婪、欲求、憎恨、競爭、成功的欲望等一切大家視之為道德的、可敬的正當行為;若不先奠定正確的基礎,日常生活中不先根除恐懼、焦慮、貪婪等扭曲現象,那麼沉思就沒有什麼意義。奠定這個基礎比什麼都重要。所以我們就問了:德性是什麼?道德是什麼?請不要說這個問題是中產階級的問題,請不要說這個問題在一個樂觀、容許一切的社會毫無意義。我們關心的不是這種社會。我們關心的是完全免除恐懼的生活,能夠愛得深、愛得久的生活。如若不然,沉思就是出軌,好比吃藥一般。很多人都是這樣,有過非凡的經驗,可是卻過著虛張聲勢,卑賤的生活。那些吃藥的人確實有過一些奇特的經驗。他們或者看到其他各種顏色,或者比較敏感;在這種化學狀態中,因為比較敏感,他們的確看到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間其實毫無間隔。可是等到藥力一退,他們便回到原地,照樣充滿恐懼、無聊。他們墜回平常的沉悶、單調,然後又開始吃藥。
除非先建立德性的基礎,否則沉思只不過是詭計,為的是要控制心,要它安靜,要強迫它符合一個說“做這些事你就有好處”的體系。這樣的一個心,即使你使盡一切方法和體系,一樣還是狹隘的、小格局的、受制約的,所以沒有價值。我們必須先探討何謂德性,何謂行為。行為是不是養育我們的社會、文化的環境制約的結果?你的行為與此相符。但這是德性嗎?德性是不是在於根除貪婪、嫉妒等社會道德的自由之上?德性可以培養嗎?如果德性能夠培養,那不就變成一種機械的東西,再也沒有德性可言?德性是活的,流暢的東西,不斷的自我更新。德性是無法聚集的。說德性可以聚集就像說謙卑可以培養一般。謙卑是可以培養的嗎?只有驕傲的人才“培養”謙卑,不論他怎麼培養,他照樣驕傲。可是,如果看清虛榮和驕傲的本質,這種看清之中就有免除虛榮與驕傲的自由,也會有謙卑。現在,如果明白了這一點,那我們可以開始尋找何謂沉思了。如果你只是做一兩天就放棄,不是最真實、最認真,做不深入,那麼請不要談沉思。如果你瞭解沉思,那麼沉思真是最不凡的事情。可是,只要你還一直在追尋、摸索、向望,貪婪地抓住某種你認為是真相的事物,其實是你自己的投射,你就不可能瞭解沉思。除非你完全不再要求什麼“經驗”,並且瞭解你生活中的混亂、失序,否則你不可能擁有它。你觀察那種失序時,次序就來了!來的可不只是藍圖。你做到了這一點,這一點本身就是沉思,你就不但能夠問沉思是什麼,而且還能夠問沉思不是什麼。否定了虛假,真實就確立了。
不論是什麼體系,什麼方法,只要是教你如何沉思的,顯然都是假的。我們可以在知識上、邏輯上知道這一點。因為,如果你依照某種方法修煉,那麼不論這方法是多麼高貴、古老、現代、風行,你都是在使自己變成機器。你是在重複做一件事,好讓自己得到某種東西。沉思的時候,目的就是手段。可是方法是承諾你某種東西,那是追求目的的手段。那麼,手段如果機械化,那麼目的必然也是由機器產生。機械的心會說:“我要得到一種東西。”我們必須完全根除方法、體系,這就是沉思的開始。這時你已經開始否定一種極為虛假,了無意義的東西。
另外,很多人都在修煉“知覺”。知覺是可以修煉的嗎?如果你修煉知覺,你就一直都不專注。所以,若想知覺這種不專注,請不要修煉專注。你只要知覺自己的不專注,這種知覺中就有專注。這是不用修煉的。請務必瞭解這一點。這一點這麼清楚、簡單。你不必到緬甸、中國、印度才能明白這一點。這些地方很浪漫,可是不實際。我記得有一次我在印度旅行。我坐汽車,車上有很多人。我坐在前排司機的旁邊。司機後面有三個人在討論知覺。他們想和我討論何謂知覺。汽車開得很快。路上有一頭山羊,司機沒有注意,壓死了這只可憐的畜生。這時後面那三位先生還在討論知覺,完全不知道車子壓死了一隻羊。你們笑,可是我們自己就是這樣。我們知識上關心“知覺”,口頭上、辯證上研究各種意見,可是實際上並不明白真正的一回事。
修煉這種事情是沒有的,有的只是生命。這就產生了另一個問題:如何控制思想?思想四處遊走。你想思索一件事,它就跑到另一件事上面去。他們說修煉,說控制。他們想一幅圖畫、一個句子,或任何東西,他們專心。可是思想跑到另一邊去,你把它拉回來。於是你來我往,拉鋸戰開始。所以我們就問了:控制思想有何須要?控制思想的事體又是誰?請注意聽。除非我們瞭解了這個真正的問題,否則我們不會知道沉思所指的是什麼。我們說“我必須控制思想”的時候,這個控制者,這個檢察官是誰?這個檢察官和他想控制、塑造、改變的事物有什麼差異?兩者難道不一樣嗎?然後,如果這個“想者”明白自己就是那個思想本身,明白“經驗者”就是經驗本身,結果會怎樣?他要怎麼辦?你們瞭解這個問題嗎?人就是思想,而思想會四處遊走;然後人就覺得自己與思想有所隔離,於是他就說:“我必須控制思想。”這個人與所謂的思想有別嗎?如果沒有思想,還有沒有人?
如果人明白自己就是思想本身,會怎樣?如果人就是思想,一如“觀察者”就是被觀察者,那麼會怎樣?情況會怎樣?如果不再有隔離、分裂,所以不再有衝突,因此思想也不再受控制、塑造;會怎樣?這時候還會不會有思想的遊走?以前是控制思想、集中思想,是想控制思想的“人”和散漫的思想之間的衝突。這些事情無時無刻不跟著我們。可是突然我們明白人就是思想,不是口頭上明白,而是真正的明白。結果怎樣?還有思想散漫這一回事嗎?這種事只有在人和他所檢查的思想有別的時候才有。這個時候他才會說,“這個思想對”或“這個思想錯”,或者“思想散漫,我必須控制”。可是人一旦明白自己就是思想,還有什麼散漫嗎?各位,想一想。不要光是接受。你們自己會懂的。有抗拒的時候才有衝突。這種抗拒是以為自己與思想有別的人製造的。可是人一旦明白自己就是思想,就不再有這種抗拒。這並不是說思想最終可以四處散漫,為所欲為。正好相反。
這時整個“控制”和“集中”的觀念開始大幅度地變化。整個觀念變為專注,這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如果我們瞭解專注的本質,瞭解專注是可以凝聚而出的,我們就知道專注與集中完全不一樣。集中是排斥他物的。這時你就問了:“不集中我還能做事嗎?”“如果要做事,我能不集中嗎?”但是,專注就不能做事嗎?專注不是集中。專注意味著留心,留心看、聽;用你全部的生命,用你的身體、神經、眼睛、耳朵、心靈、心腸完全地看、聽。完全的專注裏,其中無任何分裂,你可以做任何事情。這種專注裏沒有任何抗拒。這樣,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我們的腦是受制約的,是幾千幾萬年進化的結果,是記憶的儲倉;而包含這樣的腦的心能夠安靜下來嗎?心必須整個安靜下來,才能夠不混亂而有認知,而看得清楚。心如何能夠安靜?我不知道你們自己是否發現,要看美麗的樹、充滿光彩的雲,你自己看起來就要完整、安靜,否則你就不是直接地看它們。你看它們是帶有某種快樂的形象、昨日的記憶。你不是真的看它們。你不是看事實,而是看形象。
所以我們就問了,心的全體,包括腦在內,可以完全平靜嗎?大家一直在問這個問題。大家都是頂認真的人。他們沒辦法解答。他們已經厭倦技巧。他們說,重複念一些句子就可以使心平靜。你試過嗎?一直念“聖母瑪麗亞”,或者有些人從印度取回來的梵言、曼陀羅,你曾經反復念這種句子,想使心平靜嗎?其實,不管是什麼句子,譬如“可口可樂”,只要反復地,有節奏地念,都會使心平靜。不過這個心卻是遲鈍的心,不易敏銳的心,不警覺、活躍、活潑、熱情、勇猛。遲鈍的心也有可能說“我有高度超越的經驗”,可是這是欺騙自己。
所以,心的平靜既不在於念誦,也強迫不得。要讓心安靜下來,我們已經玩過太多技巧。可是我們自己心裏深知,只要我們的心平靜,這就是全部了。這就是真正的認知。
心,包括腦,怎樣才能完全平靜?有的人說要練呼吸:呼吸要深,使更多的氧進入血液。但是,一個卑鄙的心也可以每天深呼吸,然後非常安靜。不過它還是卑鄙的心。
你也可以練瑜珈,對啊,瑜珈也有很多東西。瑜珈是“動”的方法,而不只是做某些練習使身體健康、強壯、敏感,其中包括吃東西要吃得對、不能吃太多肉(這一點我們不說太多,你們可能每一個都是肉食者)。這種“動”的方法講求的是身體的敏感、輕盈、注意飲食種類、不吃口舌喜歡或你自己習慣的食物。
這樣的話,我們怎麼辦?誰在問這個問題?我們看得很清楚,我們不論內在或外在都很混亂。可是秩序卻是必要的,一如數學秩序的那種秩序。然而要有秩序,並不是去符合別人或自己認為的秩序藍圖,而是只要觀察混亂就可以。看清混亂,清楚混亂,這其中就會產生秩序。除此之外,我們也知道心必須非常安靜、敏銳、警覺,不陷於任何心理或生理的習慣。那麼,這種事情怎麼來?問這個問題的又是誰?喋喋不休的心,有很多知識的心會問這個問題嗎?這樣的心學得到新的事情嗎?這件新事就是—“我只有在平靜的時候才能看清楚事物。所以,我必須很平靜。”接下來它就會問:“我要如何才能平靜?”顯然,這個問題本身就錯了。它問它“如何”尋找一個體系的那一刻,它就毀掉了它鑽研的那個東西,也就是如何使心完全平靜;如何不強迫地,非機械性地使心完全平靜。一個不是強迫而來的安靜的心非常的積極,敏銳,警覺。可是你一問“如何”,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間就分裂了。
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方法、系統、曼陀羅、老師或其他任何東西能夠幫助你平靜。真相是,平靜的心能看清事物,於是心就非常平靜。這就好比看見危險就躲開一樣。看見心必須完全平靜,於是心就平靜了。
所以現在,重要的是“安靜”這種質素。卑小的心也可以很平靜。它有它的小空間讓它平靜。這個小空間加上它那小小的平靜是死的東西——你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可是一個無限空間、無限安靜的心不會有“我”,有“觀察者”這個中心,所以很不一樣。這種安靜裏面完全沒有“觀察者”。這種安靜空間極為廣大,極為活躍,毫無邊界。這種安靜的活動完全不同於自我中心的活動。到了這種境地(其實它沒有“到”這種境地,只要你懂得如何看,它本來就一直在這種境地),那麼人類追尋了幾百年的上帝、真理、不可測度者、無以名之者、超越時間者自然就在那裏,不請自來。這樣的心是受福佑的。真理和喜悅是他的。
我們應該談這些、問這些問題嗎?你會說,這一切于生活有何價值?我必須生活、上班,我要養家,我上有老闆,我有同事的競爭。這一切與我們談的有何相干?你有沒有在問這個問題。如果沒有,你就完全不懂今天上午我們談的這一切。沉思不是與日常生活偏離的事物。不要每天進房間沉思十分鐘,出來又去殺豬宰羊——不論是實際的,或類似的。沉思是最認真的事。你整天都在沉思。上班時,與家人在一起時,你對人說“我愛你”時,照顧小孩時,教育他們成為成年人,去殺人,變成民族主義者尊敬國旗時,教育他們掉入現代世界的陷阱時,你都在沉思。仔細看著這一切,明白你就是其中的一部分——這些都是沉思的一部分。你非常深入地沉思時,你會在其中發現一種非凡的美。你每一刻的行動都會正確。但是,如果你有某一次行動不正確,也沒有關係。你可以從頭再來,你不會因浪費時間而後悔。沉思不是與生活有別的東西。沉思是生活的一部分。
問:能不能請你談一談“懶惰”?
克:懶惰?首先,懶惰有什麼不對?我們不要把懶惰和休閒混為一談。我們大部分人,不幸的,都很懶惰,而且容易墮落;所以我們便敦促自己積極——所以我們更懶惰了。我越抗拒懶惰,我就越懶惰。可是請你仔細看看懶惰這一回事。早上醒來的時候,我覺得非常懶惰,不想做太多事情。身體為什麼會懶惰?可能我前一天吃得太飽、縱欲過度。前一天、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切事情,使身體遲鈍、沉重,於是身體就說,看在老天的面子上,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吧!可是我們卻要催促它,要它積極。可是我們卻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用吃藥的。可是如果我們用心觀察,我們就會知道我們的身體有它的聰明。我們要很聰明才看得出身體的聰明。我們強迫,我們催促。我們愛吃肉,我們抽煙、喝酒。這一切你都會,所以你的身體失去它本有的有機聰明。要使身體做事聰明,必須先使心聰明,然後不干涉身體。你試試看,就會發現懶惰有了很大的改變。
休閒也有問題。現在的人,尤其是富裕的社會,休閒越來越多。我們怎麼處理休閒呢?現在這已經成了問題。娛樂、電視、電影、書籍、聊天、划船、板球……你們知道的,這些越來越多;裏裏外外,各種活動塞滿了我們休閒的時間。教會說用上帝來填充吧!上教堂來祈禱。他們以前就玩過這種技巧。不過這只是一種娛樂。或者我們一直談這個、談那個。你很悠閒,你要用在外在還是內心?生活不只是內心生活。生活是一種運動,好像潮汐一樣,有進有出。你怎麼利用休閒?讀更多的書,更能引經據典?你會去演講(不幸我就在演講),或者向內心深刻思索?深入內心,必須同時瞭解外在。你要解外在,不只是這裏到月球的距離、技術性的知識,還包括社會、國家、戰爭等其中的根源;你越瞭解外在,就越能夠深入內心。那個內在的深度是無限的。你可不要說:“我已經到了最後,這就是悟。”悟不是別人給你的。悟來自於瞭解不明。要瞭解不明就要檢視不明。
問:你說人和思想是不分的,如果人和思想有分,然後想去控制思想,只有造成心的掙扎和複雜,這樣心就不會平靜。可是我不懂,如果人就是思想,最初的分別是怎麼生起的?思想如何會和自己對抗?
克:人和思想本來是一體,為何生起分別?這是你的問題嗎?“人就是思想”是一個事實,或者只是你認為是這樣,你實際不是如此?你要知道這一點,必須有很大的能量。這就是說,你看一棵樹時,你必須要有很大的能量,才不會分裂成“我”和樹。你做到這一點,必須要有很大的能量,這樣就不會分裂,也就不會有衝突;也就沒有控制。可是,由於我們大部分人都在這個觀念上受到制約,以為人和思想有別,所以衝突就產生了。
問:我們發現的自己為什麼這麼麻煩?
克:因為我們有非常複雜的心。沒有嗎?我們不是單純的人,看事情也不單純。我們的心複雜。社會的發展也和我們的心一樣,越來越複雜。要瞭解很複雜的事,必須很單純。要瞭解複雜的事,複雜的問題,你必須看問題的本身,不要去追究那些結論、答案、假設、理論。你看問題,並且知道答案就在問題當中,你的心就變得很單純。這種單純存在於觀察當中,而不在複雜的問題當中。
問:怎樣才夠整體地看整體、看一切事物?
克:我們總是支離破碎地看事情。我們看樹木與我們有別,妻子與我們有別。辦公室、老闆等,一切都是片段。我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我如何完整地、整體地看這個世界而沒有分裂?先生,你聽我說,聽就好:這個問題要由誰來回答?誰來告訴你怎麼看?我嗎?你問這個問題,你在等答案,等誰的答案?如果這個問題真的很認真,對不起,我不是說你的問題錯誤,如果這個問題真的很認真,那麼這個問題變成什麼問題?這個問題變成:“我無法完整地看事情,因為我的每件事情都是片段!”心什麼時候片段地看事情?又為什麼愛自己的妻子,恨老闆?你懂嗎?如果愛自己的妻子,就要愛每一個人。不是嗎?不要說是,因為你不是。你不愛你的妻子和孩子,你不愛;雖然你會說你愛。如果你愛你的妻子、孩子,你會給他們不一樣的教育,你會用另一種方式照顧他們,不是用金錢照顧他們。有愛的地方才不會有分裂。先生,你懂嗎?你恨的時候就會有分裂,然後你就焦慮、貪婪、嫉妒、粗俗、暴戾。可是如果你愛(不是用心愛,愛不是一句話,不是快樂),如果你真的愛,快樂、性等等都會有一種不一樣的質素。這樣的愛就沒有分裂。分裂在恐懼之時生起。你愛的時候沒有“我”和“你”,沒有“我們”和“他們”。可是你現在會問,“我怎樣去愛?”“我怎樣才能這麼芳香?”答案只有一個:看看自己,觀察自己。不用打自己,觀察就好。然後從這種觀察看到事情的本然。這樣,你或許就會有愛。可是觀察的時候必須非常努力,不能懶惰,不能不專注。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三日 倫敦
第四章 人可能改變嗎?
能量,浪費在衝突中的能量。
我們看看當今全世界的情形,觀察世界上發生的這些事情——學生暴動、戰爭、政治亂象、民族與宗教的分裂。此外,我們也很清楚種種衝突、鬥爭、焦慮、孤獨、絕望、冷漠、恐懼。我們要接受這一切?我們明知道我們的道德、社會環境極度不道德,為什麼還要接受?我們知道這一切,為什麼還要這樣生活?我們的教育制度為什麼沒有教出真正的人類,反而訓練出一些機器人,要他們接受這種或那種工作,然後死去?教育、科學、宗教完全沒有解決我們的問題。
看看這一切亂象,我們每一個人為什麼還接受並且附和,而不在自己身上摧毀這整個過程?我認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問這個問題。不是在知識之間,也不是藉口尋找真神、某些事物的實現、某種幸福(這種幸福最後終不免導致種種逃避)。我們要平靜地看,眼光穩定,不做任何判斷、評價。我們應該像個大人一樣,問自己為什麼這樣活:生活、鬥爭、死。我們認真地問這個問題時,全心全意想瞭解這個問題時,哲學、理論、思維概念是毫無地位的。應該怎樣、可能怎樣、應該遵循什麼原則、應該有什麼理想、應該皈依什麼宗教、師父,這些都不重要。
當我們面對的是這樣的亂象,其中有種種悲慘和衝突,而我們卻在其中生活的時候,這些顯然都沒有意義。我們使生活變成了戰場。每一個家庭、每一個團體、每一個國家都互相對立。看看這一切,不要概念地看;真正地觀察,真正地面對;然後問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們為什麼變成這樣?不活不愛,充滿害怕與恐懼,直到老死?
你問了這個問題以後,你要怎麼辦?安適地住在舒服的家、有一些老生常談的懷想、有一點錢、而且是受人尊敬的中產階級不能問這個問題。他們如果問這個問題,會按照個人的需要改變問題而心滿意足。可是這個問題卻是非常的“人”,非常的普通。不論我們是富裕或貧窮、老或少,這個問題都碰觸到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我們為什麼過這種單調、無意義的生活?四十年來每一天到工廠或實驗室上班,養幾個孩子,用荒謬的方式教育他們,然後死去?我想我們應該用全部的生命問這個問題,好讓我們得到答案。這樣,你就可以再問這個問題:人類可能根本改變,用不同的眼光、不同的心腸、全新地看這個世界嗎?他可能內心不再充滿怨恨、敵意、種族偏見,而有一個清晰的、具有巨大能量的心嗎?
看看這一切——戰爭、宗教造成荒謬的分裂,個體與群體的隔離,家庭與外界的對立,每個人都執著於一種理想,分別“你”和“我”、“我們”和“他們”——看看這一切,既客觀又在心理上看看這一切。問題只剩下一個,這才是根本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人心既已飽受制約,是否還有可能轉變?這個轉變不是生命結束時的轉變,也不是未來的轉世,而是現在就根本的轉變,由此我們的心變成新鮮、年輕、純真,沒有負擔,因此我們瞭解愛人及在和平中愛人是什麼意思。我想我們只有這一個問題。解決了這個問題,其他的問題(經濟的、社會的問題、造成戰爭的問題)都將立刻消失,然後是一個不一樣的社會結構。
所以,我們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心——心腸和大腦——是否能像開天闢地時一樣不受污染、新鮮、純真,知道用深刻的愛、快樂而喜悅地活著是什麼意思?你們知道,聽理論性的問題有一種危險,因為,問題實在沒有理論性的——都是生活。我們不關心文字或觀念。我們大部分人都糾纏在文字裏面,不曾明白文字不是事物。事物的描述不是它所描述的事物。如果我們在這幾次談話中,能夠瞭解這一個深刻的問題,那就是,人心——包括心腸和心智——幾百年來是如何地飽受種種宣傳、恐懼的制約。如果我們能夠瞭解這個問題,接下來我們就能質問:這樣的人心是否可能從根本上轉變,然後和平地,以大愛、大喜悅,並且悟到那不可測度者地活在全世界?
這就是我們的問題:我們那背負了以往的記憶和傳統的心,是否能夠不鬥爭、不衝突,直接從自己內部引發改變的火焰,燒掉過去一切渣滓?既然問了這個問題,每個有思想、認真的人我想都會問這個問題,那麼我們要從哪里開始?我們是否應該從外在的官僚體系、社會結構開始?或者應該從內在的心理上開始?我們應該考慮外在世界——連帶它的一切技術性知識、科學領域創造的一切奇跡——從這裏創造革命?這一點人類已經試過。他說,如果你從根本上改變外在事物,一如歷史上所有的流血革命所作所為,那麼人就會改變,從此就是快樂的人類?有人曾經說:創造外在秩序,內在就會有秩序。他們說,內在沒有秩序沒有關係,重要的是外在世界要有秩序——觀念的秩序,烏托邦。可是烏托邦的名下卻有幾百萬人丟掉了性命。
所以,讓我們從心理上、從內在開始。這並不是說你們要任由現在的社會秩序,包括其中的混亂、失序,保持現狀。但是,內在與外在可有分別?內在與外在不是同時存在於一個運動當中,從不曾分別為兩件東西,但只是運動著嗎?如果我們想建立的不只口頭上的溝通,講共通的語言、用我們都瞭解的文字,而且也想建立另一種溝通,那麼這一點就很重要。因為,我們將認真地深入事物,所以必須有一種內在的,口頭以外的溝通。我們必須互相結合。這表示我們都深深地關心,注視這個問題:內心充滿感情,渴望瞭解這個問題。這需要的不但是口頭的溝通,而且還要有深層的結合,這樣就不會有互相同意或不同意的問題。絕對不要發生同意或不同意的問題,因為,我們處理的不是觀念、意見、理想。我們關心的是人的改變。再說,其實你的意見、我的意見也沒有任何價值。如果你說,人類幾千年來就是這個樣子,所以不可能改變,那你已經封鎖了自己;你不可能前進,你不可能開始探索。可是如果你光說可能,那麼你不是活在現實,而是活在可能的世界。
所以我們要來面對這個問題,而不說它可能或不可能改變。我們要用新鮮的心來面對這個問題:這個心渴望實現,並且又很年輕,能夠檢視和探索。我們不但要建立口頭上清晰的溝通,而且要互相結合。我們都極度關切一件事時,我們就會有這種友誼和感情。夫妻都很關心孩子的時候,他們會把自己的看法、好惡放在一邊。這種關心裏面有一種很深的感情。是這種感情主導行動,而不是意見。所以,同理,你們和我之間也要有這種深層的結合,這樣我們才能同時以同樣勇猛的精神面對同樣的問題。這樣我們才能深刻地瞭解問題。
所以,我們有的是這樣的問題,那就是,飽受制約的心如何能夠根本改變。我希望你是自己在問這個問題。因為,除非有一種非社會道德的道德,除非有不同于僧侶刻苦生活的樸素,除非有內心深層的秩序,否則這樣子追尋真理、追尋實相、追尋上帝就毫無意義。也許你們有些人來這裏原來是為了實現上帝,或者得到某種神秘經驗。可是你們會失望。因為,除非你們有一個新的心、新鮮的心、新鮮的眼光看見真實事物,否則你們不可能瞭解那無可測度的、無以名之的“如如”。
如果你只是想要有更廣大、更深刻的體驗,可是照樣過著卑鄙、無意義的生活,那麼你所有的經驗將一文不值。我們必須一起探討這個問題。你會發現這個問題很複雜,因為其中實在牽涉到太多東西。要瞭解這個問題必須兼具自由與能量。我們必須兼具這兩種東西:大能量和大自由,才得以觀察事物。如果你拘泥於一種信仰,如果你局限於一種觀念的烏托邦,那麼你終生無法自由地看事物。
我們有的是這樣一個複雜的心,追求安全,卻受制于野心和傳統。對於這樣一顆鄙陋的心——除了技術領域之外——登上月球是一個神奇的成就。可是建造太空船的人卻照樣過著卑薄的生活,心胸狹小、嫉妒、焦慮、野心勃勃,而且飽受制約。
我們現在要問的是,這樣的心能不能根除一切制約,因此而開始過另一種全新的生活?要找出這個答案,我們就不能是基督徒、印度人、荷蘭人、德國人、俄國人。我們必須自由地觀察。要清楚地觀察事物,就必須自由。這裏的自由意味著這種觀察就是行動。這種觀察創造了根本的革命。要能夠做這種觀察,你必須要有大能量。
所以,我們現在要看看人類有沒有改變的能量、動力、熱情。人類或多或少有能量吵架、殺人、分裂世界、上月球,他們有能量做這些事情。可是,他們顯然沒有能量根本改變自己。所以我們要問:我們為什麼沒有這種能量?
如果有人問你這個問題,不知道你的反應如何?我說,人有能量恨別人,有仗就打;想逃避真相,他就有能量逃避,利用觀念、娛樂、神、酒。他想要性或者其他方面的快樂,他也有很大的能量去追求。他有克服環境的聰明才智,他有住在海底、住在天上的能量——他有那些不可缺的能量。可是即使是最小的習慣,他顯然也沒有能量改變。為什麼?因為我們在自己內心的衝突中消耗了能量。我們不是想說服你什麼,不是宣傳什麼。我們不是想用新觀念代替舊觀念。我們想去發現、瞭解。
你們看,我們都知道我們必須改變。讓我們舉個例子,說暴力好了,這些都是事實。人類暴戾而殘酷。他們建立的社會,雖然所有的宗教都在說愛你的鄰人、愛上帝,可是人卻很暴戾。所謂愛鄰人、愛上帝都是觀念,一點價值都沒有。因為,人照樣殘酷、暴戾、自私。由於暴戾,他們製造了另一相對物,那就是非暴力。請和我一起探討下去。
人一直在努力使自己非暴力。所以“實然和暴力”與“應然和非暴力”之間就產生了衝突。我們有的是兩者的衝突。能量的浪費,本質就在這裏。只要還有實然和應然的二元性,只要人還一直想變成另一種人,一直想成就應然,這樣的衝突就會消耗能量。只要還有對立的衝突,人就沒有足夠的能量改變。我為什麼要有另一面,譬如非暴力,來作為理想?理想並不真實。理想沒有意義。理想只會造成種種偽善,明明是暴力,卻假裝成非暴力。如果你說你是理想主義者,最後一定會和平,這又是一個巨大的偽裝,一個藉口:因為你要很多年以後才沒有暴力——事實上你從來沒有做到。這時你仍然暴力,而且又偽善。所以,如果可能,我們應該把所有的理想(實際上的,不是抽象的)擺在一邊,只處理事實——暴力的事實。這樣就不會浪費能量。瞭解這一點非常重要。這一點不是我特有的理論。人只要還活在對立的狹路,必然浪費能量,因此永遠不可能改變。
只要一口氣,你就可以掃除所有的意識形態,所有的對立。請你好好想,好好瞭解這一點。這樣就會有不同的事情發生。一個人如果生氣卻偽裝或努力不生氣,就會產生衝突。可是如果你說“我要好好觀察生氣是什麼東西,不逃避,也不給它藉口。”這樣你就有了瞭解的能量,並因而不再生氣。如果我們只是發展一個觀念,說心必須免除一切制約,那麼事實和“應然”之間就會一直有二元性。所以這是浪費能量。可是如果你說,“我要看看心被制約成什麼樣子”,那麼這就像患了癌症而去做手術一樣。這個手術所關係者是除去這個疾病。可是,如果病人想的是手術完成後多麼好,或者他一直害怕這次手術,那麼這也是浪費能量。
我關心的只是我們的心飽受制約這個事實,而不是“心應該自由”。心如果不受制約,就自由。所以,我們要尋找、要仔細檢視的是,使心受制約的是什麼東西,造成這種制約的是什麼樣的力量,我們又為什麼接受這種制約。首先,傳統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我們的腦依循傳統發展,這樣才能獲得人身的安全。我們不能活著而不安全,這是最初的、原始的動物需求。我們必須要有住處、糧食、衣物。可是,我們心理上利用這些安全必需品的方式卻造成內外的不安。心靈是思想的結構,這個心靈在它的種種關係中同樣也需要內在的安全。於是,問題就開始了。需要人身安全的不是幾個人,而是每一個人。可是當我們借著國家、宗教、家庭追求心理安全時,卻會否定人身的安全。我希望你們瞭解這一點,希望我們之間已經建立了一種溝通。
所以人身的安全必須要有制約,可是,我們一旦開始追尋,要求心理的安全,這種制約也就極為強大。這就是說,我們在心理上,在我們與種種觀念、人、事物的關係中,需要安全;可是在這種種關係中,究竟有無安全可言?顯然沒有。心理安全的需求會否定外在的安全。譬如印度人,如果我背負那裏的一切傳統、迷信、觀念而想在心理上覺得安全,我就會認同讓我自在的大單位。所以我會尊崇國旗、國家、部落,而與世界上其他地方隔離。這種分裂顯然就造成人身的不安全。我崇拜國家、風俗習慣、宗教教條、迷信時,我就將自己隔離在這種種範疇之內,於是我顯然將因此而否定其他每一個人的人身安全。我們的心需要我們人身上的安全,可是我們追求心理的安全時,我們就否定人身的安全。這不是看法。這是事實。我在自己的家庭、妻子、兒女、住屋之內追求安全時,我必定反對這個世界。我必然要與別人的家庭隔離,反對世界。
制約如何開始?基督教世界兩千年的宣傳如何使基督教世界尊崇自己的文化?這種東西到了東方又是如何?這一切我們看得很清楚。經過宣傳、經過傳統、經過安全的欲望,我們的心開始制約自己。可是,我們心理上真的安全嗎?我們在自己與觀念、人、事物的種種關係上真的安全嗎?
如果種種關係意味著與事物直接接觸,那麼,如果你不和事物接觸,你就與人無關。如果我對我的妻子只是共有一個概念,一個形象,那麼我就沒有和她建立關係,因為我擁有的形象妨礙了我與她接觸。而她,以她擁有的形象,也無法與我建立直接的關係。我們的心一直在追求的那種心理的安全或肯定到底有沒有?你只要仔細觀察任何一種關係,你就會發現,“肯定”這種東西顯然是沒有的。就夫妻關係,或者想建立固定關係的一對少年男女而言,他們會怎樣?這個妻子或丈夫只要看到別人,都會有恐懼、嫉妒、焦慮、生氣、怨恨等情緒,所以他們的關係不是恒定的。可是我們的心永遠都需要歸屬感。
制約——經由宣傳、報紙、雜誌、傳教——是一個因素。我們現在很清楚不要讓自己受到外界影響多麼重要。所謂受外界影響是什麼意思你懂,請聽我說。你看報紙的時候你就會受影響,不論意識或潛意識皆然。你看小說,你就會受影響。你有一種壓力或緊張,要把自己看到的東西歸入一個範疇。宣傳整個的目的就是在此。宣傳最先是從學校開始,此後的一輩子你就一直在照別人的話做事。所以你是二手人。二手人怎麼可能找到初始的真實的東西?所以,重要的是瞭解何謂制約,深入其中。你只要注視著它,你就有能量打破一切束縛心的制約。
或許你們現在想問問題,深入地探討這個問題。但是請你們記住,問問題很容易,但是問對問題卻是最難的。我的意思並不是要你們不要問問題。問題是必要的。任何人說的任何事情、書、宗教、權威、任何人、任何事情都要懷疑。我們必須質問、懷疑,必須保持懷疑態度!可是我也懂得什麼時候將懷疑放開,問對問題。問題問對了,答案自然就在其中。所以,如果你們想問問題,請問吧!
問:先生,你瘋了嗎?
克:你問我是不是瘋了嗎?好!我不知道你所謂“瘋”是什麼意思。是指不平衡、精神上有病、有不一樣的觀念、神經質?“瘋”這些意思都有。但是,由誰來判斷?你或我或者誰?認真地說,誰是判官?瘋子能判斷誰是瘋子,誰不是瘋子嗎?如果你來判斷我平衡或不平衡,這豈不就是這個世界的瘋狂嗎?要判斷一個人,但卻除了他的名聲、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之外,其他一無所知。如果你根據他的名聲,根據你吞下去的宣傳來判斷他,那你有判斷的能力嗎?判斷含有虛榮的意思。不論你判斷出來的是健康或不健康都一樣,都有虛榮。虛榮能夠認知真實嗎?要看、要瞭解、要愛,難道不需要大謙卑嗎?先生,在這個不正常、不健全的世界,想要健全是最難的事。健全,意思就是對自己、對他人沒有幻覺,沒有假像。你說“我就是這樣,我就是那樣;我大,我小;我好,我高貴”,所有這一切都是你對自己的假像。一個人對自己有假像,他當然不健全。他是活在幻覺的世界。我很擔心我們大部分人現在的方式。你說你是荷蘭人——請原諒我這麼說——你就不是很平衡。別人也說他是印度人,所以你們都在隔離自己,孤立自己。這一切民族主義的、宗教的分別,連帶它們的軍隊、僧侶,無非表示一種精神瘋狂的狀態。
問:如果沒有暴力的反面,你能夠瞭解暴力嗎?
克:我們如果想與暴力同在,就會引發非暴力的理想。這很簡單。你看,我想維持暴力,這就是我,就是人類,殘酷的人類。可是我卻有一個一萬年的傳統在告訴我說“培養非暴力”。所以這裏就有了一個我是暴力的事實。然後思想就說,“聽著,你必須非暴力”。這就是我的制約。我要怎樣才能夠免除制約,使我能夠注視,能夠與暴力同在,瞭解它、通過它、結束它——不只是膚淺的,而且是深刻的,在所謂的潛意識上結束它?我們的心要怎樣才能不陷於理想?這是不是問題? 請聽我說。我不談馬丁·路德·金,不談甘地,或者張三、李四。我完全不關心這些人,他們有他們的理想,他們的制約,他們的政治企圖心。這一切我都不關心。我關心的是我們,我和你的實然,人類的實然。當人類是暴力的,傳統就經由宣傳、文化創造暴力的反面。這個反面如果適用我們,我們就用它;不適用我們,我們就不用它。我們在政治上、精神上以種種方式利用它。
可是我們現在說的是,當我們的心想與暴力同在,想完全瞭解暴力,傳統和習慣就會進來干涉。傳統和習慣會說,“你們必須有非暴力的理想”。事實在那兒,傳統也在那兒,我們的心如何破除傳統,將全部的注意力專注於暴力?這才是問題。你們瞭解嗎?我很暴力是事實,說我必須非暴力也是傳統。
所以我現在要看——不是看暴力,而是看傳統。如果我要專心注視暴力,而傳統會干涉,那麼傳統為什麼干涉?傳統為什麼插手?我關心的不是瞭解暴力,而是瞭解傳統的干涉暴力。你們懂嗎?我要專心注視傳統,然後傳統才會不再干涉。由此我才會知道傳統為什麼在我生活中扮演了這麼重大的角色——傳統就是習慣。不管是抽煙、喝酒、性愛、講話的習慣——我們為什麼生活在習慣當中?我們了然這些習慣嗎?我們了然我們的傳統?如果你不完全了然,如果你不瞭解傳統、習慣、例行公事,那麼這一切就要撞擊、干涉你想注視的事物。
生活在習慣當中最容易,可是破除習慣能意味著很多事情——也許是失去工作。我想破除時我就害怕,因為生活在習慣中給我安全感,使我肯定。任何人莫不如此。有人生在荷蘭卻突然說“我不是荷蘭人”會使人震驚。這裏有的是恐懼。如果你說“我反對整個現有的秩序,因為它其實是混亂”,你就給丟出去了。所以你害怕,所以你只好接受原有的秩序。傳統在生命中扮演了異常重要的角色。你有沒有吃過自己不習慣吃的肉?你試試看,就知道你的腸胃會怎樣反抗。如果你有煙癮,光是戒煙就要耗掉你很多年。
所以,我們的心會在習慣中尋找安全感。我們的心會說“我的家庭、我的孩子、我的房子、我的傢俱”這一類的話。你說“我的傢俱”時,你就是傢俱本身。你們笑,可是如果有人拿走你心愛的傢俱,你就生氣了。你就是那個傢俱,那個房子,那些錢,那面國旗。這樣子生活不但是活得愚昧、淺薄,而且是活在例行公事和煩悶當中。活在例行公事和煩悶當中,你當然會有暴力。
一九六九年五月三日 阿姆斯特丹
第五章 我們生活為什麼不平靜
恐懼,如何生起。時間與思想。專注:保持“清醒”。
我們找不到一種不但沒有衝突、悲慘事物、混亂,而且還充滿愛和體貼的生活方式。這似乎很奇怪。我們讀一些學者的書,這些書告訴我們社會在經濟、社會、道德上應該如何組織。我們又讀一些宗教人士和神學家的書,這些書有的是思維觀念。我們大部分人顯然都很難找到一種和平的、活的、充滿能量、明朗、不依賴他人的生活方式。我們都以為自己應該是成熟、縝密的人。我們有很多人曾經歷兩次大戰,經歷革命、動亂以及種種不幸。可是今天,在這個美麗的早晨,我們聚在這裏,談這一切,等待的卻是別人來告訴我們怎麼辦,來給我們看一種實際的生活方式。我們來聽從某人的話,希望他能給我們一把鑰匙,以開啟生活之美,開啟日常生活之外某種偉大的事物。
我不知道——你們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聽別人的。我們為什麼無法在自己心裏毫無扭曲地找到明朗?我們為什麼要背負那些書本的重量?我們為什麼無法活著而沒有困擾,活得完整,心裏有大歡喜、真正的和平?這種狀態似乎自古有之,可是卻是真的。你是否曾經想過你可以過一種完全不需要掙扎、努力的生活?我們一直在努力改變這個,改變那個,壓制這個,接受那個,模仿、遵循某一公式或觀念。
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曾經問自己是否可能過一種毫無衝突的生活?不是知識的孤立,或者感情、情緒上的一種生活方式,而是完全沒有任何努力。努力,不論是愉快或不愉快,令人滿足或有利可圖,都會扭曲、妨礙我們的心。這時的心好比一部機器,從來無法順利運轉,只是一直在軋壓,所以很快就磨損。於是我們就會問——我相信這是一個有價值的問題——我們可能不可能過一種生活,沒有任何努力,但也不懶惰、孤立、冷漠、遲鈍?我們的生命,從生到死,一直在適應、改變,在變成某一種東西。這種掙扎和衝突造成了混亂,使我們的心磨損,於是我們的心變得毫無感覺。
所以,我們有沒有可能找到一種沒有衝突的生活方式,不是在觀念上,在沒有希望的某種東西上,在某種我們手段之外的東西上;不只表面上,而且是深達我們所謂的潛意識、我們的深處?今天早晨也許就讓我們深入這個問題。
首先,我們為什麼會發明衝突——快樂與不快樂?這種衝突可能停止嗎?我們能夠停止這一切,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擁有大能量、明朗、知識能力、理性,又充滿名副其實的愛嗎?我想我們應該用我們的心智和心腸去尋找答案,完整地涉入這個問題。
我們顯然有的是由於內在的矛盾而產生的衝突。這矛盾會表現在外在的社會,表現在“我”和“非我”的活動中。這就是說,這個我有它所有的企圖心、動力、追求、快樂、焦慮、憎恨、競爭、恐懼以及“他”——那個“非我”。除此之外還有“活著不要衝突或相反之欲望、追求、動力”的觀念。我們如果了然這種緊張,我們就會在自己內心看見這一切,看見這一切互相矛盾的要求,互相對立的信仰、觀念、追求。
正是由於這種二元性,這種互相對立的欲望,挾帶著恐懼和矛盾,才造成衝突。這一點,我們只要看看我們的內心,就很清楚。這其中有一個基本形態一直在重複。不但是日常生活在重複,就是所謂的宗教生活也在重複——天堂與地獄、善與惡、高貴與卑賤、愛與恨等等就是。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那麼我請你們不要只是聽這些話,你們還要不加分析地看自己。把我當一面鏡子,實際地看看自己。看到鏡子裏面的景象時,你們就會知道自己的心智和心腸如何運作。這時我們就會知道,種種分裂、隔離、矛盾,不論是內在還是外在,一定會造成暴力與暴力的衝突。明白了這一點,是不是就能夠停止一切衝突?不但在粗淺的意識層面上停止,在日常生活中停止,而且在深如生命根源之處停止;由此而不再有矛盾,不再有互相對立的要求與欲望,不再有分裂成二元的心的活動?如何做到這一點?我們在“我”和“非我”之間建立了一座橋樑。這個“我”有它一切的野心、動力、矛盾;這個“非我”則是一個理想,一個公式,一個概念。我們總是想在“實然”與“應然”之間建立橋樑。於是這其中就產生矛盾和衝突,我們所有的能量就這樣消耗掉了。我們的心能不能不分裂而完全守住“實然”呢?瞭解了實然,是否還有衝突?
問:(沈默)
克:問問題最簡單不過了。我講話的時候,可能有的人一直在想我們的問題是什麼。我們關心的是問題而不是“聽”。我們必須問自己的問題,不只是現在,什麼時候都一樣。問“對”問題比得到答案重要多了。解答問題,在於瞭解問題。答案不在問題之外,在於問題之內。如果我們關心的是答案,是解答,我們就無法仔細地檢視問題。我們大部分人都急切解決問題,所以看不到問題裏面。要看到問題裏面,必須要有力、勇猛、熱情,而非怠惰、懶散——但我們大部分人是如此。我們若想解決問題,必須變成另外一個人。不論是政治、宗教、心理,我們的問題不是由誰來解答。我們必須先擁有極大的熱情和生命力,精進地看待問題,觀察問題,然後你會發現答案其實清楚地顯現在那裏。
但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們絕對不要問問題。你們要問問題。你們必須懷疑每一個人說的每一件事——其中包括我在內。
問:檢討個人的問題會不會有太過內省的危險?
克:為什麼不要有危險?十字路口就有危險。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因為“看”有危險,所以就不要“看”?記得有一次——容我敘述一件事——有一個有錢人跑來找我們。他說:“我對你們談的事情很認真,很關心。我要解決我所有的‘這個和那個’。”——你們知道,就是一般人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說:“好,先生,讓我們來解決吧!”於是我們開始談。他總共來了幾次。第二個星期,他對我說:“我一直在做噩夢,很嚇人的夢。我看身邊的事物好像都在消失;所有的東西都走了。”然後他說,“這可能是我探索自己的結果。我看這很危險。”從此再也沒有來過。
我們每個人都希望安全,都希望自己的小世界是“秩序井然”的世界,其中平安無事。但這個世界就是沒有秩序。我們的世界是某種關係的世界,我們都不希望這種關係受干擾——先生和妻子的關係使他們緊密結合;但這一層關係裏有悲傷、疑慮、恐懼、危險、嫉妒、憤怒、支配。
但是,的確有一種方法可以看待我們自己而無恐懼,無危險。這種方法就是不要有任何怨恨,任何道理。你就是看,不要解釋,不要判斷,不要評價。要做到這一點,我們的心必須渴望看到“實然”。那麼,觀察這些實然,根除這種恐懼會有什麼危險——是因為我們帶來另一種社會、另一種價值觀嗎?觀察實然,心理上、內在地看見事物的實然,有一種高度的美。這並不是說事情是怎樣我們就怎樣接受,這也不是說我們對實然應該怎樣或不該怎樣。因為,光是認知實然,就會產生突變。但是我們必須先懂得“看”的藝術,而“看”的藝術絕非內省的藝術、分析的藝術,而是不作選擇地觀察。
問:難道沒有一種自發性的恐懼嗎?
克:你說這是恐懼?你看見火燒起來,你看見懸崖,你就跳開,那是恐懼嗎?你看見野獸,看見蛇,你就逃走,那是恐懼嗎?——那是不是知識?這種知識是制約的結果,因為你一直受制約要避開危險的懸崖;因為如果你不避開,你就會掉下去,那麼一切都完了。你的知識告訴你要小心,這種知識是恐懼嗎?但是,我們大家分別彼此的國籍、宗教的時候,那是知識在運作嗎?我們在分別我和你、我們和他們的時候,那是知識嗎?這種分別,這種造成危險、區分人的分別,這種造成戰爭的分別,其中運作的是知識還是恐懼?那是恐懼,不是知識。換句話說,我們分裂了自己。我們自己的一部分,必要的時候會依照知識行動——譬如避開懸崖、汽車等。但是,我們卻沒有明智到懂得民族主義的危險,人與人之間有所分別的危險。所以,我們身上有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很明智,其餘的則不然。分裂的所在,即有衝突,即有悲慘之事。分裂、我們心中的矛盾,即是衝突的本質。這種矛盾無法整合。我們要整合的是自己心中的某種“毛病”。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怎麼說。將兩種分裂的,對立的質素整合起來的,會是誰?這個整合者難道不是分裂的一部分?我們只要看見全體、認知全體,不做任何選擇——就沒有分裂了。
如果這一點清楚的話,那麼我們可以繼續下一步了。看者和被看者果真有分別嗎?看者認為自己與被看者不同。被看者是恐懼的本身。他和他看的事物之間真的不同嗎?或者兩者根本一樣?顯然,兩者根本一樣。看者就是被看者。譬如現在如果有一個全新的東西出現,就根本沒有所謂看者可言。但是,由於看者會認出自己恐懼的反應,他以前就知道這種反應,所以就產生了分裂。你們非常非常深入這個問題時,你們就會發現,我希望你們現在就發現,看者和被看者本質上其實是一樣。這樣,如果看者和被看者一樣,兩者的矛盾,“我”和“非我”的矛盾就消失了。這樣,你們也就不必再做任何一種努力。但是,這並不是說你們要接受恐懼,或認同恐懼。
恐懼、被看的事物、恐懼之一部分的看者都是有的。那麼我們要怎麼辦?(你們有沒有和我一樣用心?如果你們光是聽,那麼我擔心你們恐怕無法解決恐懼的問題。)有的只是恐懼;有的不是觀看恐懼的看者,因為看者就是恐懼本身。現在有好幾件事發生了。首先,恐懼是什麼東西?如何產生的?我們說的不是恐懼的原因、恐懼的結果、恐懼如何以它的悲慘和醜惡使生活蒙上黑暗。我們是在問恐懼是什麼東西,恐懼如何產生。我們一定要不斷地分析恐懼,發現無盡的原因嗎?你一開始分析,你這個分析者就必須高度地免於偏見與制約才行。你必須看,必須觀察。否則,你的判斷如果有任何扭曲,這種扭曲就會隨著你的分析一直加深。
所以,想用分析來結束恐懼其實停止下了恐懼。我希望這裏有一些分析家!因為,發現恐懼的原因,並據之採取行動以後,那麼因就變成果,果就變成因。這個果,以及依據這個果以發現因,以及發現因並且依據因而採取行動就成了我們的下一個階段。這時的因和果已經變成了無盡的鎖鏈。現在,如果將這個恐懼之因的理解以及恐懼的分析放在一邊,那麼我們在這裏還能夠做什麼?
你們知道這不是娛樂,但是,發現之中有很大的快樂,瞭解這一切很好玩。所以,什麼東西製造了恐懼?時間和思想製造了恐懼。時間是昨天、今天、明天。我們害怕明天會有事情發生——失業、死亡、先生或太太離家出走、多年前曾經有過的疾病和痛苦明天可能復發。明天是時間的入口。時間涉及鄰居明天可能說我什麼。時間到目前為止也替我掩蓋了我多年前做的一件事。我害怕自己內心深處一個秘密的欲望不能獲得滿足。所以恐懼牽涉到時間,恐懼死亡到來,生命結束;生命的結束一直在某一個角落等待,我很害怕。所以恐懼和思想牽涉到時間。沒有思想,就沒有時間。想到昨天發生的事,又害怕明天會再發生——就這樣,思想不但造成時間,也造成恐懼。
請注意這一點,請為你自己看看這一點。不要接受也不要排斥什麼東西,仔細地聽,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在這裏自己找出真相。要找出真相,你必須有感情、熱情、大能量。然後你就會發現思想滋育了恐懼。想到過去或未來,不論這未來是下一分鐘、明天還是十年以後,想到它使它成了一件事。想到昨天快樂的事,不論這快樂是性的、感官的、知識的還是心理的,都想使這種快樂延續。想到這件事,像大部分人一樣建立這件事的形象,使這件事通過思想延續,因而滋育了更多的快樂。
思想不但滋育快樂,也滋育恐懼。兩者皆是時間之事。所以思想鑄造了銅板的兩面——快樂和痛苦,其中的痛苦就是恐懼。然後我們怎麼辦?思想變得這麼重要,我們很崇拜;我們就想,思想越靈活越好。有知識的人在企業界、宗教、家庭利用思想,他們沉溺地利用這個銅板,利用這個文字花圈。我們多麼尊敬知識上或講起話來思想很聰明的人!可是,恐懼和我們所謂快樂的東西卻必須由思想負責。
我們並不是說我們不應該快樂。我們不是清教徒。我們想瞭解快樂。瞭解快樂的整個過程之後,恐懼才會終止。這樣你才能用全新的眼光看快樂。如果我們有時間的話,我們將來會繼續探討這個問題。思想必須為痛苦負責。這種痛苦,一邊是痛苦,一邊是快樂以及快樂的持續,快樂的要求與追求(包括宗教等各種快樂)。這樣說來,思想在這裏要做的是什麼?思想能夠停止嗎?這問題問得對不對?誰來停止思想?“我”不是思想本身嗎?可是這個“我”卻是思想的結果。所以我們的問題還是老問題。還是一個“我”和一個變成了看者的“非我”。這個看者會說“只要能停止思想,我的生活就會不一樣”。但是其實有的只是思想。會說“我要停止思想”的看者是沒有的,因為看者是思想的產物。那麼,思想是如何存在的?我們倒可以輕易就看清楚,思想就是由記憶、經驗、知識所生的反應。知識就是腦,就是記憶的席位。任何事情對它有要求,它就報以記憶和辨認的行動。腦是幾千年演化和制約的結果。思想從來都是過去的,思想絕不自由,思想是一切制約所生的反應。
這樣要怎麼辦?思想明白是它自己製造了恐懼,所以它對恐懼無能為力之後,它只好安靜。安靜之後,它就完全否定所有滋育恐懼的動作。然後,心——包括腦——觀察這一切習慣、矛盾、“我”和“非我”之間的鬥爭。這時心就明白看者就是被看者。然後,心就知道恐懼不能只是分析之後再擺在一邊,恐懼永遠都在那裏;知道了這一點,也就知道分析不是辦法。於是我們就問了:恐懼的源頭是什麼?恐懼如何生起?
我們說,恐懼生起於時間和思想。思想是由記憶生出的反應,所以思想製造了恐懼。光是控制或壓制思想、制止思想、在自己身上玩各種技巧,都無法結束恐懼。我們自己客觀地,不分別地明白了這整個模式之後,思想自己就會說,“我要很安靜,不控制也不壓制”,“我要靜止”。
這樣,恐懼就會停止。這就意味悲傷停止和瞭解自己——也就是自知之明。沒有自知之明,悲傷和恐懼就不會停止。只有免除了恐懼的心才能面對實相。
也許你們現在很想問問題了。我們必須問問題——這種問,這樣向自己暴露自己在這裏是必要的。不只在這裏,以後不論是在房間裏、花園裏,坐公車還是走路,你們都要問,這樣才能尋求答案。但是問問題要問對。問對問題,也就有了答案。
問: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痛苦、悲傷。做這件事對不對?
克:我們如何能夠接受自己的實然?你是說你接受自己的醜惡、殘酷、暴力、虛假、偽善?你能夠接受這些嗎?你不想改變嗎?我們沒有必要改變這一切嗎?我們如何能夠接受一個明明不道德的社會的現有秩序?生活難道不是不斷地變革運動?我們只要是生活著,就沒有所謂接受。我們有的只是活著。我們和生活的運動共同生活,而生活的運動要求的是變革、心理革命、突變。
問:我不懂。
克:我很抱歉。或許你用“接受”這個字眼時,你並不知道在一般的英文裏,“接受”指的是接受事物原來的樣子。也許你應該說荷蘭文。
問:事情怎麼來就怎麼接受。
克:譬如,如果我的妻子離開我,我要事情怎麼來就怎麼接受嗎?我掉了錢,我失業,我受到輕視、侮辱,我要事情怎麼來怎麼接受嗎?我要接受戰爭嗎?要實際的,而非理論的事情怎麼來就怎麼接受,首先必須先沒有“我”。我們今天上午談的就是這個,將“我”和“你”、“我們”和“他們”這個心出空。然後你就可以每一?那、每一刻生活,毫無掙扎,毫無衝突。這才是真正的沉思,真正的行動,沒有衝突、殘暴、暴力。
問:我們都必須想事情,這是不可免的。
克:是的,先生,我瞭解。你是說我們應該完全不想事情嗎?做事情要想,回家要想,口頭的溝通也是思想的結構。所以,思想在生活到底有什麼地位?做事情的時候必定要有思想運行。請瞭解這一點。做任何技術性的工作,像電腦一般的工作時,都需要思想。要清晰地,客觀地,不帶感情地,沒有偏見地,沒有成見地思考。要清楚地行動,思想是必要的。但是,我們也知道思想會滋育恐懼,而恐懼會妨礙我們,使我們行動沒有效率。所以,我們能不能夠一方面需要思想,但又不帶恐懼的行動?思想不安靜嗎?我們是否可能安靜?你們懂嗎?我們是否有這樣的心智和心腸來瞭解這整個恐懼、快樂、思想的過程以及心的安靜?我們能不能夠在需要思想的時候深思熟慮,在不需要思想時又不用到思想?當然,這很簡單,不是嗎?這就是說,心能不能夠非常的專注,因而在清醒的時候,可以在必要時思考和行動,並且在行動中一直保持清醒,不昏庸,也不機械般運作?
所以,問題不在於該不該想,而是在於怎樣保持清醒。要保持清醒,我們就必須深刻地瞭解思想、恐懼、愛、恨、孤獨。我們必須完全涉入自己當下的生活,完全地瞭解生活。但我們只有在心完全的清醒,沒有任何扭曲的情況下,才能深刻地瞭解生活。
問:你的意思是說,面對危險的時候,我們只要依據經驗反應就可以了?
克:你不是這樣嗎?你看到一頭危險的野獸時,你不是由記憶,由經驗做反應嗎?這經驗或許不是你自己的經驗,而是種族的記憶。這種族的記憶告訴你“小心”。這就是經驗和記憶。
問:那是我心裏有的東西。
克:可是為什麼我們看見民族主義、戰爭、政府帶著主權和軍隊而分裂的危險時,行動卻無法同樣有效率?這才是最危險的一件事。為什麼我們沒有反應?為什麼我們不說“讓我們改變這一切”?“改變這一切”就是改變你自己——已知的生命。你不屬於任何國家、國旗、宗教,所以你是自由的人類。但是我們沒有。我們對身體的危險有反應,對心理的危險沒有反應;可是心理的危險卻更具毀滅性。我們接受事物的實然,或者起來反抗而形成另一個幻想的烏托邦,這都一樣,到最後都回到原先的狀態。內心看見危險或外面看見危險其實是一回事——都是保持清醒。這就是說,聰明而敏銳。
一九六九年五月十日阿姆斯特丹
第六章 生命的完整
沒有動機的,瞭解事物的熱情。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人類普遍缺乏熱情。人類貪求權勢、地位、性、宗教各方面的享受,另外還有其他種種貪欲。可是顯然很少有人以深刻的熱情致力於瞭解生的過程,大部分的人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支離破碎的活動。銀行家對金融很有興趣,藝術家、神學家也有他們自己的興趣。但是,要使人有一種長久而深厚的熱情去瞭解整個生活的過程是最難的。
生、愛、死的瞭解由什麼東西構成?要探討這個問題,我們不但要具備知識能力和強烈的感情,而且更重要的是,還要有大能量。而這個大能量只有熱情才能賦予。
由於這個問題這麼重大、複雜、微妙、深刻,所以我們必須全神貫注(這是由全部的熱情而來的),看看是否有一種生活方式完全不同於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要知道這一點,我們必須探討幾個問題。我們必須探索意識的過程,檢視我們的心的表面和深層,探討“秩序”的本質,不只是外在的社會的秩序,也包括我們內在的秩序。
我們必須探討“活”的意義,不但是給它一種知識,而且也要看看活著有什麼意義。此外我們還要探討愛是什麼東西,死又意味著什麼。我們不但要在意識上,而且要在心裏深刻、隱匿、幽微之處探討這些問題。我們要問秩序是什麼東西,活著真正意味著什麼,而我們是否可能過一種完全慈悲、溫柔、愛的生活。我們還要尋找“死亡”這個不尋常事物的意義。
這些問題都不是片段,而是完整的運動,生命的整體。如果我們將這個整體切割成生、愛、死,我們就無法瞭解這一切。這一切全是一個運動。要瞭解它完整的過程,必須要有能量;不只是知識的能量,而且還包括強烈感情所生的能量。這強烈的感情涉及一種無動機的熱情。因為無動機,所以不斷在我們內心燃燒。當我們的心支離破碎時,我們就必須在意識和潛意識上問這個問題,因為,所有的分裂,諸如“我”和“非我”、“你”和“我”、“我們”和“他們”等,都是從這裏開始的。只要國家、家庭、宗教有這種隔離存在,生命的分裂就無可避免。我們日常生活會有煩悶、單調,也會有愛,日日都受嫉妒、獨佔、依賴、支配的妨礙。我們會有恐懼、不可避免的死亡。我們能不能認真地問這個問題,不只是理論上、口頭上問,而且是認真地探究自己,問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分裂?這種分裂滋育了多少悲慘、混亂、衝突?
我們可以在自己內心很清楚地觀察到我們那粗淺的心的活動,連帶它所關切的生活,技術的、科學的、貪得的知識。我們可以看到自己在辦公室的競爭心,看到自己的心膚淺的運作。可是我們的心還有一部分隱藏著未經探索,因為,我們不知道如何探索。通常如果我們想讓這個隱藏的部分暴露在清晰與瞭解的光照之下,我們或許是找書來看,或許是去找精神分析醫生或哲學家。我們實在不懂如何檢視事物。我們或許能夠觀察我們的心外在的、粗淺的活動,但我們實在無法看透這深陷的、隱匿的洞穴,這裏面收藏著我們過去的所有事物。我們的意識心以它積極的要求和主張能夠看透我們的生命深刻的層面嗎?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試過。如果你們試過,而且一直很堅持,很認真,你們可能已經發現了“過去”的內容,種族的傳承,宗教的按手禮,種種的分裂。所有這一切都隱藏在那裏。意見的偶然生起,都是來自過去的累積。這種累積,基本上是依據過去的知識和經驗,連帶其中的種種結論和看法。我們的心是否能夠看穿這一切,瞭解這一切,超越這一切,以至於完全不再有分裂?
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我們已經飽受制約,因此只能支離破碎地看生活。只要這種支離破碎的狀態一直存在,我們就會一直要求完整——“我”會一直要求完成、成就、完整,會變得很有野心。這種支離破碎使我們又個人又集體,自我中心但又想與某種較大的東西認同,可是還是一直互相隔離。這種意識上,整個存有的結構與本質上深深的分裂,造成我們的行為、思想、感情的分裂。於是我們將生活分割,將我們稱之為愛和死的事物分割。
如果我們使用“潛意識”這個字眼而能夠不給它一個心理分析學的意義的話,那麼,我們能不能夠觀察到作為潛意識的過去的運動?深層的潛意識即是過去的一切。我們的運作就是由那裏來的。所以,過去、現在、未來之間便產生了分裂。
這一切聽起來好像很複雜,其實不然。如果我們能夠看清楚自己,觀察自己的看法、思想、結論如何運作,這一切就很簡單。你批判地看自己,就會看到你的行為依據的是過去的結論——一種公式或模式。這種公式或模式又投射到未來,變成理想,然後你的行為就依據這理想進行。所以,這個過去總是依據它的動機、結論、公式而運作,心智和心腸背負了沉重的記憶。記憶塑造我們的生活,造成支離破碎的情狀。
意識心是否能夠完整地看穿潛意識,因而使我們瞭解作為過去一切的潛意識全部的內容?我們必須問這個問題。這需要一種批判的能力,可是卻不是自以為是的批判。這需要我們去注視。如果我們真正的清醒,那麼意識就不再分裂。但是,我們只有在擁有這種批判性的自我知覺但又不做評斷時,才能夠有這種清醒狀態。
觀察即是批判。不是評價、意見的批判,而是批判性的注視。但是,這種批判如果是個人的,受到恐懼或任何成見的妨礙,就不再有真正的批判性。這時只是四分五裂而已。
講到這裏,我們現在關心的是瞭解這整個過程,生的整體,而非某一片段。我們不問某一個問題怎麼辦。社會活動雖然與生活的整個過程相起相生,但是我們不問社會活動該怎麼辦。我們問的是,瞭解了實相之後,這實相裏面包括什麼?這個實相,這個廣大、永恆是真有的嗎?我們關心的就是這個整體的,完整的認知,而非片段的認知。但是,要瞭解整個生命的運動是一個單一的活動,必須我們的整個意識中不再有自己的概念、原則、觀念、“我”和“非我”等分裂才可以。現在,如果這一點已經清楚的話,那麼我們繼續來探討生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認為生是一種積極的行動——做事情、想事情,不斷地叫囂、衝突、恐懼、悲傷、罪疚、野心、競爭、貪求快樂(連帶其痛苦)、欲求成功。所有這一切即是我們所謂的生。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偶爾快樂,偶爾有完全無動機的慈悲,不附帶任何條件的慷慨。偶爾——很少——有一種喜悅,一種無過去無未來的幸福感。可是一到辦公室,我們就生氣、憎恨、輕蔑、敵視。這就是我們平日的生活,但我們說它非常積極。
唯有否定積極才是真正的積極。這所謂的生——醜惡、孤獨、恐懼、殘酷、暴戾。否定這樣的生而不知有其他的生,才是最積極的行動。這一點我們彼此能溝通嗎?你們知道,完全否定傳統的道德才是高度的道德,因為,我們所謂的社會道德,講究地位的道德,其實非常的不道德。我們貪婪、爭強好勝、嫉妒、自求出路。我們都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這是我們聽說的社會道德。宗教中人說的是另一種道德,可是他們的生活、整個的態度、組織上的階級結構,卻不道德。要否定這些並不是要你反動,因為反動是由反抗而來的另一種分裂。但是如果你是因為瞭解而否定,這才是最高的道德。
同理,要否定社會道德,否定我們現行的生活方式——我們這卑下的生活、淺薄的思想和生存、累積一大堆膚淺的東西卻自鳴得意——要否定這一切;不是反動,而是看清這種生活方式極度的愚昧和毀滅性的本質;要否定這一切,就要去生活。假的就看出它是假的,這種看就是真實。
然後,愛是什麼東西?快樂是愛嗎?欲望是愛嗎?執著、依賴、佔有你愛的人而支配他是愛嗎?說“這是我的,不是你的。這是我的財產,我的性權益”而其中又帶有嫉妒、怨恨、噴怒、暴力,這是愛嗎?然後,愛在這裏照樣也給分成聖、凡之愛而成為宗教制約,這是愛嗎?你能夠野心勃勃又同時愛人嗎?你能夠愛你的先生,他充滿野心的時候能夠說他愛你嗎?人爭強好勝的時候,追求成功的時候,會有愛嗎?
否定這一切,不但在知識上、口頭上否定這一切,而且是從一個人的生命中完全掃除這一切,永遠不再嫉妒、羡慕、競爭、野心勃勃。否定這一切,這當然就是愛。這兩種生活方式永遠無法放在一起。一個嫉妒的男人,一個霸道的女人,他們不知道愛意味什麼。他們可能也談論愛,他們睡在一起,佔有對方,為了舒適、安全或害怕孤獨而互相依賴。這一切當然不是愛。有的人說他愛自己的孩子。果真如此,還會有戰爭嗎?會有國籍之分?會有這一切分裂嗎?我們口中的愛其實是折磨、絕望、罪惡感。這種愛一般是相當於性愛的快樂。我們不是清教徒,也不是拘謹之人。我們不是說快樂一定不可以有。你看雲、看天空、或看一張美麗的臉時,會很愉快。你看花,花很美。我們不否定美。美不是思想的樂趣,而是思想把快樂給了美。
同理,當我們有愛有性的時候,思想就會給它快樂。那是以前經驗過的印象,而且明天還會重複。這種重複是快樂但不是美。美、溫柔和愛的全部意義並不排斥性。可是當今沒有什麼事情不能做的,世人仿佛才突然發現性一樣。性竟然變得這麼重要。或許這是因為性已經成了人唯一的逃避之道,唯一的自由。他在其他方面都有人追趕、欺侮,知識上、感情上都受人忤逆。他在每一方面都是奴隸。他是破碎的。他只有在性經驗當中才得以自由。他在這種自由當中擁有一種快樂,所以他想一直享受這種快樂。你們看看,這裏面哪里有愛?只有充滿愛的心智和心腸才能看到生命的整體運動。一個人擁有這樣的愛,那麼不論他做什麼,都是道德、善良的,他做的事情是美的。
那麼,我們知道我們的生活非常混亂、失調,秩序又從何而來?我們都喜歡秩序。我們不但希望家裏秩序井然,事物各安其位;即使外面的社會有那麼多的不公不義,我們還是希望它有秩序。除了外在,我們也希望內心有秩序——深層的、數學般的秩序。然後這個秩序是不是要由我們努力去符合我們心目中的基本形態而產生?然後我們再拿這個基本形態與事實比較——於是有了衝突。這個衝突不就是失調?所以也就不是德性。我們的心努力要有德性,有道德,有倫理的時候,它就要抗拒些什麼,這種衝突中就產生了失調。所以,德性才是秩序的精要所在。但是我們當今的世界卻不喜歡這個字眼。德性不是由思想的衝突產生。你只有批判地看待失調,用清醒的智力瞭解自己,才可能有德性。這樣才會有最高的完整秩序。這最高的秩序就是德性。德性,只有在有愛的時候才有可能到來。
然後我們有死亡的問題。我們一向把這個問題推得遠遠的,視之為未來才會發生的事。而這個未來可能是五十年後,可能是明天。我們害怕走到終點,生理上走到終點而和我們曾經擁有、追求、體驗的事物——妻子、先生、房子、傢俱、花園、寫過或想寫的書等等——分離。我們之所以害怕讓這一切離去,是因為我們就是那傢俱本身。我們是自己擁有的圖畫本身。我們會拉小提琴時,我們就是那小提琴。因為我們已經認同這一切——我們不是別的,我們就是這些東西。你曾經看過自己的這個樣子嗎?你就是你的房子,有百葉窗,有臥室,有傢俱。幾年來你曾經小心翼翼地油漆這一切。你擁有這一切。這些東西就是你的實然。除開這些,你一無所有。
你害怕的就是一無所有。你花了四十年每天上班,後來不上班了,你卻心臟病發而死。這豈不奇怪?你就是那辦公室、公文、你擔任的職位。你就是這一切,其他你一無所有。另外你還有一大堆觀念:上帝、善、真理、社會應當如何。就是這些。這其中有了遺憾。知道自己就是這一切真是悲傷。但是最大的悲傷是你不知道自己就是這一切。死才能叫我們看見這一點,明白這一點意味著什麼。
死無可免。所有的有機體都要死。但是我們害怕放棄過去的一切。我們就是過去的一切,我們就是時間、悲傷、絕望;偶爾認知到美,偶爾表現善或溫柔,但絕不長久。因為怕死,所以我們會問“我會不會復活”?這復活就是再繼續戰爭、衝突、悲慘、佔有、累積。整個東方都相信轉世。你是什麼你就希望自己再轉世成什麼。可是你是這一切,你是這一團糟,這一場混亂,這一陣脫序。而且,轉世意指重生到另一次生命當中。所以,要緊的是你現在、今天的所作所為。要緊的不在於你降生到來世——如果有的話——如何生活。要緊的是你今天如何生活,因為今天即將播下美的種子或悲傷的種子。可是那些相信轉世的人卻都不知道在行為上如何立身處世。如果他們真的關心自己的行為,他們就不會關心明天。因為,善,在於專注今天。
死是活的一部分。沒有死你就無法愛。死離一切不屬於愛的事物,死離一切由自己的需求投射的理想,死離過去的一切,死離經驗;這樣你才會知道愛的意義,因而才知道生的意義。所以,生、愛、死是一回事,由完整的活在現在構成。這樣才會有和諧的、不造成痛苦與悲傷的行動;才會有生、愛、死——行動寓於其間。這個行動就是秩序。如果我們能夠這樣活——我們必須這樣活,不是偶爾,而是每一分鐘、每一天——我們就會有社會秩序,然後才會有“人”的統一。這時政府就會用電腦來管理,而非帶有個人野心,飽受制約。所以,生就是愛,就是死。
問:自由而毫無衝突能夠即刻達到嗎?還是需要時間?
克:我們能夠立即沒有過去地活著,還是根除過去需要時間?根除過去需要時間?或者這使我們無法活在當下?這是問題。過去像隱匿的洞穴,像藏酒的地窖——如果你有酒的話。根除這些需要時間嗎?“花時間”牽涉到什麼東西?我們是很習慣花時間的。我對自己說:“我要用時間,德性需要培養,需要每天修煉。我要逐漸的,慢慢的根除憎恨、暴力。”我們習慣這樣,這是我們的制約。
於是我們問自己是否可能逐漸丟棄過去,這就涉及時間。這就是說,一方面暴戾著,一方面我們卻說“我要逐漸根除暴戾”。“逐漸”、“一步一步”是什麼意思?這段時間之內我一直都暴戾著。談逐漸根除暴力是一種偽善。顯然,如果我暴戾,我就無法逐漸根除暴戾。我只能立刻不再暴戾。我能不能立即停止心理上的東西?如果我接受“逐漸根除過去”的觀念,我就無法根除過去。可是要緊的是看清楚現下這個事實,沒有任何扭曲。我嫉妒,我就必須完整地觀察到這一點。我觀察我的嫉妒,我為什麼嫉妒?因為我孤獨,我依賴的那個人離我而去,我就面對空虛、孤立。我很害怕,所以我依賴你。所以你走開,我就生氣、嫉妒。事實在於我孤獨,我需要有人做伴。我需要另外一個人,不只是煮飯給我吃,給我舒適、性的快樂,而且是因為基本上我孤獨。是因為這樣,我才嫉妒。
我可以當下瞭解這種孤獨嗎?可以,如果我觀察這孤獨,批判地觀察,用清醒的智力,不找藉口,不找人填補空虛,我就可以。觀察,需要自由。有了觀察的自由,我就能夠根除嫉妒。所以,認知嫉妒,完整地觀察嫉妒,根除嫉妒不是時間的問題,而是專注而清醒地批判,不分別的觀察事物當下生起的情狀。由此而根除——當下而非未來根除——我們所說的嫉妒。
這些道理也可以應用在暴力、憤怒或抽煙、啤酒、性愛的習慣上面。非常專注地、用心智和心腸完整地觀察,然後我們就會非常瞭解這些東西的內涵。在瞭解這些東西上得到自由,我們就得以自由。這種自由一旦開始產生作用,那麼,不論有什麼東西生起,任它是憤怒、嫉妒、暴力、殘酷、曖昧、敵意,所有這一切都會當下受到我們完整的觀察。這其中就有自由,然後其中的事物就不再存在。
所以,過去的事物並不就是時間剔除的。時間不是自由之道。“逐漸”這個觀念不是一種懶惰、一種無法立即處理過去事物的無能嗎?事物生起之時,你立刻能夠清晰地觀察,全心全意地完整觀察,過去就會停止。所以,時間和思想無法停止過去,因為時間和思想就是過去。
問:思想是心的運動嗎?知覺是不動的心的作用嗎?
克:我前幾天說過,思想是記憶所生的反應。思想好比電腦,你在其中輸入各種資訊,你要求答案,電腦儲存的資訊就會有反應。同理,我們的心、我們的腦就是過去事物的儲倉。這就是記憶。心一受到刺激,它就依據知識、經驗、制約等在思想中起反應。所以思想就是運動,或者說正確點,是心和腦運動的一部分。
你想知道知覺是不是心的靜止。如果心不動,你是不是還能夠觀察東西——樹木、妻子、鄰居、政治家、僧侶、美麗的臉?你對你妻子、你先生、你的鄰居的印象,你對雲、對快樂的知識,這些全部都會牽涉在內,對不對?只要有任何印象的干涉——不論是微妙或明顯的印象——就不是觀察,不是真正完整的知識。有的只是部分的知覺。要清晰地觀察,必須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間沒有任何印象介於其間才可以。你看一棵樹,你能夠看它而不帶任何植物學知識,或者你關於它的快樂或欲望嗎?你能完整地看它,因而使你(觀察者)和你觀察的事物之間的空間消失嗎?這並不是說你要變成這棵樹!可是那空間消失以後,觀察者就跟著消失,剩下來的就是被觀察的事物。這樣的觀察,裏面就有認知——用異常的生命力看它,看它的色彩、形狀、樹幹或樹葉的美。沒有了那個觀察的“我”形成的中心,你就與你觀察的事物緊密接觸了。
我們有的是思想的運動。思想是心和腦的一部分。有了刺激,思想就必須提出答案。但是,要發現新事物,發現未曾看見的事物,你就必須全神貫注,毫無運動。這種東西不是什麼神秘的事物,必須經年累月的修煉。神秘事物都是胡說。這種胡說八道就是思想分為兩邊觀察才產生的。
你們知道噴射引擎怎麼發明的嗎?人有燃燒式引擎一切的知識,而他又在尋找另一種推進方法。這時候,你的觀察就必須很安靜。如果你帶著你所有燃燒式引擎的知識不放,你只會看到你已經知道的事物。你已經知道的事物必須安靜無聲,你才會發現新的事物。同理,如果想看清楚你的妻子、先生、樹木、鄰居、整個失序的社會結構,你就必須安靜地找到一種看的新方式,由此而找到新的生活方式、新的行動。
問:如何才能找到生活而不需理論和理想的力量?
克:生活而有理論有理想如何會有力量?生活而有公式、理想、理論如何會有大能量?你生活而有些公式,你如何會有能量?你的能量都消耗在衝突中了。理想在那邊,你在這邊,你努力要符合那邊的生活。這就造成了分裂,造成了衝突,也就浪費能量。當你看這種能量的浪費,看見理想、公式、概念不斷造成荒謬的衝突;你看到這一切,你就能夠沒有這一切而生活得有力量。然後你就有豐富的能量,因為你的能量完全不再浪費在衝突中。
可是你們看,因為我們的制約,我們卻害怕這樣生活。我們接受這個公式和理想的結構。人人都一樣。我們拿這個結構生活。我們接受衝突,以衝突為生活方式。但是,如果我們看清楚這一點;不是口頭上、理論上、知識上看清楚,而是用整個的生命感覺到這種生活的荒謬,這時我們才會有充裕的能量。這充裕的能量是要沒有任何衝突才會有的。這樣,唯一的,就是事實,此外無他。唯一的,就是你貪婪的事實;沒有“你不應貪婪”的理想——這是浪費能量。你貪婪、佔有、支配,這是唯一的事實。
你全神貫注於這唯一的事實,你就有能量來解消這個事實,然後你才能夠自由地生活,沒有什麼理想、原則、信仰。這就是愛,就是死——死離過去的一切。
一九六九年五月十一日 阿姆斯特丹
第七章 恐懼
抗拒。能量與轉注。
我們大部分人都陷在習慣當中,包括生理的、心理的習慣。有的人警覺到這一點,有的人不然。一個人如果警覺到自己的習慣,那麼他能不能立刻停止這個習慣,而不經年累月陷於其中?知道自己有某一種習慣以後,是不是就能夠毫無掙扎地停止這個習慣?不論是抽煙、頭不經意的搖擺、習慣性的笑,是不是都可能立刻停止?意識到自己喋喋不休卻言不及義,意識到自己內心的騷動不安——我們能不能毫無抗拒、毫無控制地意識到這些,從而毫不費力地、輕易地、立即地終止這些?這裏面蘊含了很多事情。首先是要瞭解,為一件事掙扎,譬如某一種習慣,就會有對此一事物的抗拒。然後我們知道,任何抗拒都會滋長衝突。我們抗拒一個習慣,想壓制它,與之鬥爭,那麼原本用心瞭解這習慣所需的能量就會在這種鬥爭、控制中消耗掉,接下來牽涉到的第二件事是,我們都把“需要時間”視為當然。不管什麼習慣,都要慢慢地改變、克制、消除。
我們一方面已經習慣於“只有抗拒,發展相反的習慣,才能戒除習慣”的觀念,另外一方面我們又習慣“我們需要一段時間逐漸做到這一點”的觀念。但是,如果我們認真地檢視,我們就知道,任何抗拒都會造成進一步的衝突;而時間,儘管可以是很多天、很多禮拜、很多年,還是制止不了習慣。所以,我們就要問,我們有沒有可能不用抗拒,不用時間,立刻停止一個習慣?
要免除恐懼,需要的並不是一個長時期的抗拒,而是能夠應付這個習慣,立即將之消解的能量。這個能量就是專注。專注是一切能量的精髓所在。專注,意味著將一個人的心智、心腸、心理的能量專注於一個習慣;用這種能量面對那個習慣,知覺那個習慣。然後你就會看到那個習慣不再存在,那個習慣馬上消失了。
我們可能認為人有一些習慣沒什麼要緊。或者我們會為習慣找藉口。但是,如果我們能夠在內心建立一種專注的質素,我們的心就會掌握到事實、真相。這種專注就是能量。要有這種專注才能消除習慣,然後知覺這習慣或傳統。這時我們就會看到它完全消失。
我們講話有一種習慣,或者喋喋不休。言不及義。此時如果我們有一種極為專注的知覺,我們就會有異常的能量。這能量不是由抗拒產生。其他的能量大部分都是,這個不是。這種專注的能量在於自由。如果我們真正瞭解了這一點——不是當理論瞭解,而是當已經實驗過的事實,已經看到而且充分知覺的事實來瞭解,那麼我們就可以繼續探索恐懼的全部本質和結構。可是,我們必須記住,討論這個極為複雜的問題的時候,我們之間口頭的溝通會變得極為困難。如果我們聽話的時候不夠在意,不夠專心,那麼我們就不可能溝通。如果我說的是一回事,你們想的又是另一回事,那麼我們之間的溝通顯然就停了。如果你們關心的是自己的恐懼,你們完全專注在那個恐懼之上,那麼你我之間口頭的溝通也會停止。口頭上要能彼此溝通,就必須有一種專注——這專注中有一種在意、勇猛,迫切要瞭解恐懼。
但是,比溝通更重要的是結合。溝通是言詞的溝通,結合則是非言詞的溝通。兩個人互相很瞭解,他們可以不說一個字,立刻完全瞭解對方,因為他們已經建立了一種溝通方式。可是如果他們要處理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譬如恐懼,那麼他們不但需要口頭的溝通,而且需要互相結合。他們兩人必須隨時同行,否則就無法共事。現在就讓我們來看看恐懼這個問題。
你們不要想免除恐懼。你越想免除恐懼,你就越製造抗拒。抗拒,不論是怎樣的抗拒,都無法終止恐懼。恐懼將一直存在,你雖然努力逃避、抗拒、壓制,恐懼永遠都在那裏。逃避、控制、壓制,都是抗拒。你再使出多大的力量抗拒,恐懼就是不停止。所以,我們不談免除恐懼。免除恐懼不是自由。請你們務必瞭解這一點。因為,要探討這個問題,如果你們對我今天說的話很專注,你們等一下離開這個大廳時就不會再有恐懼。要緊的就是這件事,而不是我說什麼,或沒說什麼,你們同意或不同意。重要的是,我們必須通過自己的生命,在心理上完全終止恐懼。
所以,我們不要想免除或抗拒恐懼,而是要瞭解恐懼的整個本質和結構。瞭解恐懼,意指學懂恐懼,注視恐懼,直接與恐懼接觸。我們學習瞭解恐懼,不是學如何逃避,如何鼓起勇氣抗拒。我們要學習。“學習”是什麼意思?當然,“學習”不是要我們累積恐懼方面的知識。這一點你必須完全瞭解,否則探討這個問題就毫無用處。我們平常都認為學習是知識的累積。我們如果想學義大利文,我們就必須累積單字、文法,以及組織文句的規則。有了這一切知識,我們才能說義大利話。這就是說,有了這種知識的累積之後,才有行動。這就涉及時間了。現在,我們說,這種累積不是學習。學習永遠都是主動態。我們大部分人都習慣於累積知識、資訊、經驗,然後據此採取行動。我們說的學習跟這個完全不一樣。知識屬於過去。所以,當你依據知識而行動時,那是過去在決定那個行動。但是,我們說的學習卻是在於行動本身,所以不會有知識的累積。
學習恐懼之為恐懼,是現在之事,新鮮之事。如果我用過去的知識、記憶、聯想來面對恐懼,我們就無法直接接觸恐懼,所以也就無法學習恐懼。如果我要學習,只有我的心是新鮮的、新穎的,才有可能。這就是我們的困難所在,因為,我們總是用聯想、記憶、意外、經驗來面對恐懼。所有這一切都在妨礙我們用新鮮的眼光看恐懼,全新地學習恐懼。
恐懼太多了,恐懼死亡,恐懼黑暗,恐懼失業,恐懼先生或太太,恐懼危險,恐懼匱乏,恐懼沒人愛,恐懼孤獨,恐懼不成功。這一切恐懼不都是一種恐懼的表現?所以我們要問:我們是要處理單單一種恐懼呢?還是處理恐懼的事實本身?
我們想瞭解的,是恐懼的本質,而非恐懼在某一方面上有怎樣的表現。如果我們能夠處理恐懼的本體事實,我們就能夠解決某一種恐懼,或者處理某一種恐懼。所以,請不要拿著一種恐懼來說“我一定要解決這個恐懼”。你們要瞭解恐懼的本質和結構,然後才能處理個別的恐懼。
心處於沒有任何恐懼的狀態是何等重要。因為,有恐懼就有黑暗,有黑暗心就遲鈍,然後心就會通過種種消遣尋求逃避,不論這種消遣是宗教、足球賽、收音機皆然。這樣的心是害怕的,清楚不起來的,所以不知道愛的意味何在。這樣的心可能知道快樂,可是當然不知道愛的意味何在。恐懼摧毀我們的心,使我們的心醜惡。
恐懼有心理的恐懼,也有生理的恐懼。生理的恐懼譬如碰到蛇、走到懸崖邊。這種恐懼,這種遇見危險的生理恐懼不就是智力嗎?懸崖在那裏,我看見了,立即反應,我不接近這個懸崖。對我說“小心,有危險”的恐懼不就是智力嗎?這個智力是經過學問而累積的。曾經有人掉下去,所以我的母親或朋友告訴我說“小心那個懸崖”。所以,這種恐懼由生理表現出來是記憶和智力同時在運作。然後,也有從生理恐懼而生的心理恐懼。害怕再罹患曾經很痛苦的病。曾經有過純粹生理的疾病,我們不希望這病痛再發生,於是,雖然實際上並沒有這種生理疾病,我們卻產生了心理的恐懼。那麼,這種心理的恐懼能不能因為完全的瞭解而不再存在?我有痛苦,我們大部分人都有。那是一個禮拜或一年以前。這個痛苦極難忍受。我不要它再發生,我害怕它再發生。這裏面發生了什麼事?請注意聽。這裏面有的是這個痛苦的記憶,而思想在說“小心,別讓它再發生”。想到過去的痛苦就產生這痛苦可能再來的恐懼。思想為自己帶來了恐懼。這是恐懼的一種。恐懼疾病復發,又帶來痛苦。
思想可以衍生各種心理的恐懼:害怕鄰居不知道會說我們什麼,害怕自己不是可敬的中產階級,害怕自己不符合社會道德(這社會道德其實一點都不道德),害怕孤獨,害怕焦慮(焦慮本身就是恐懼)。凡此種種,都是以思想為依據的生活的產物。 我們有的,不但是這種意識上的恐懼,而且也有隱藏于心靈深處的恐懼。我們或許能夠處理意識上的恐懼,但是處理心靈深處的恐懼就難多了。我們如何揭露這種隱藏于心理深處的恐懼?意識心能嗎?意識心以它活躍的思想能夠揭露潛意識,揭露那隱匿之物嗎(我們這裏所說的“潛意識”不是指專門技術上的潛意識。這裏所說的潛意識指的是沒有意識到或知道的那些隱匿的層次。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意思)?意識心,飽受訓練以求生存,飽受訓練以與事物之實然同行不背的心——你們都知道這個心有多狡猾——這個意識心有辦法揭露潛意識的全部內容嗎?我認為沒有辦法。它或許能夠揭露其中某一層面,而依照自己所受的制約將它改變。但是,這種改變不過進一步使意識心蒙上偏見,於是無法完整地檢視潛意識的下一個層次。
我們知道,光是在意識上努力,很難檢視內心深層的內涵。我們這膚淺的心除非完全免除制約、成見,免除所有的恐懼,否則就無法看。我們知道這個無法是極端無法,乃至於完全無法。於是我們就問了: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完全不一樣的辦法?
我們的心能不能經由分析、自我分析或專家的分析而掏空恐懼?這裏面牽涉到一樣東西。我一層一層地分析自己,看我自己;我檢視、判斷、評價;我說,“這一點對”,“這一點錯”,“我依據這一點”,“我去除這一點”。我這樣分析的時候,我和我分析的事物是不一樣的事物?我必須為自己回答這個問題,看看真相如何。分析者與他分析的事物,譬如嫉妒,有所別嗎?沒有。他就是那嫉妒本身。可是他想將自己與那嫉妒分開,以自己為一事體而說,“我將注視這個嫉妒,根除它,或碰觸它”。可是這個嫉妒和分析者其實彼此是對方的一部分。
分析的過程牽涉到時間。這就是說,我用了很多天,很多年來分析自己。可是許多年以後,我依然害怕。所以,分析不是辦法,分析需要大量的時間。可是,如果你家失火了,你不會坐下來分析,或者跑去找專家,要他“請告訴我我是怎麼一回事”。這個時候你必須行動。分析是一種逃避、懶惰、無效。(精神官能症患者去找心理分析醫師或許沒錯。可是他這樣仍然無法完全治好精神官能症,這是另一個問題。)
“意識到潛意識而分析自己”不是辦法。心明白了這一點,就對自己說,“我不再分析,我知道分析毫無價值”,“我不再抗拒恐懼”。你們知道這樣以後心會怎樣嗎?心棄絕傳統的方式,棄絕分析、抗拒、時間以後會怎樣?心會變得異常敏銳。心,經由必要的觀察,變得異常集中、敏銳、活生生的。它會問,還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發掘它全部的內容:它的過去、種族傳承、家庭、文化與宗教傳統——兩千年乃至於一萬年的產物,心能不能夠根除這一切?能不能將這一切擺在一邊,因而擺脫一切恐懼?
所以,我現在有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我這個敏銳的心——已經將必然耗費時間的分析擺在一邊,因此已經沒有明天的心——必須完全解決,現在就解決。所以,現在沒有了理想,沒有“未來”在說“我必須根除問題”。所以,現在,心的狀態是“全神貫注”的狀態。它不再逃避,不再發明時間來解決問題,不再分析、抗拒。所以,這個心有了一種全新的素質。
心理學家說,我們必須做夢,否則就會發瘋。我且自問:“為什麼我非得做夢不可?”有沒有一種可以讓我們完全不做夢的方式?因為如果完全不做夢,心才是真正的休息。心活動了一整天,看、聽、問;看雲的美、美人的臉容、水、生命的運動,心一直在看;所以,等到它去睡的時候,它就必須完全休息,否則明天早上醒來,它還是一樣累,一樣老。
所以我們會問,有沒有一種生活方式是可以完全不做夢,因此使心睡覺時得到完全的休息,從而得到一種醒著的時候得不到的質素?要得到這種生活方式,只有——這是事實,不是假設、理論、發明、希望——你在白天完全清醒才有可能。只有你完全清醒地看到自己思想的每一次運動、每一次感受;清醒地看到你講話、走路、聽人講話時深層的動機和線索,看到自己的野心、嫉妒,看到自己對“法國的光榮”的反應,看到自己讀到一本書說“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是胡說八道”時的反應,看到信仰所蘊含的意義——只有清醒地看到這一切,才有可能。坐公車時,和妻子、兒女、朋友談話時,抽煙時,你為什麼抽煙,讀偵探小說時,你為什麼讀偵控小說,看電影時,為什麼看電影?為了刺激,為了性?醒著的時候完全地清醒。看見一棵美麗的樹,看到一朵雲飛過天空,這時就要完全知覺內在和外在發生的一切,然後你就會看到自己睡覺時完全沒有夢。然後隔天早上,你的心就是新鮮、勇猛、活生生的。
一九六九年四月十三日 巴黎
第八章 超越
參見實相。沉思的傳統。實相與安靜的心。
我們一直在談這個世界的混沌、暴力、混亂。我們談這些不只指外在,也指人心。暴力是恐懼造成的。所以,我們也討論過恐懼這個問題。可是,我認為我們現在應該來討論超越這個問題。對於我們大部分人而言,這個問題有點“外來”。可是我們不能排斥這個問題,說它是假像,是幻覺。我們必須認真考慮。
自有歷史以來,人由於知道生命短暫,充滿了意外、悲傷,而且一定會死,所以就一直在構築一個觀念,謂之“上帝”。他知道生命轉眼即逝,所以他想體驗一種異常偉大、崇高的事物,體驗一種不是由感情或心聚合的事物。他想體驗,或者摸索著走入一個完全不一樣,超越這個人世,超越一切悲慘與折磨的世界。他想尋找,他想向外尋求這個超越的世界。所以,我們應該探討一下這樣一個實相——怎麼稱呼都沒有關係——這樣一個全然不同的向度到底有沒有。當然,要參透其中的深度,我們必須知道,光是在言談層次上瞭解是不夠的;因為,事物的描述永遠不是事物本身,文字永遠不是事物。這個奧秘,人一直想進入、掌握、邀來、崇拜,成為它的祭拜者。那麼,我們能夠參透這些奧秘嗎?
生命既然是如此的粗淺、空虛、折磨,沒什麼意義,我們就想發明一個意義,給它一個意義。如果我們有某種聰明,這種發明的意義和目的就變得異常複雜。由於找不到美、愛、廣大感,我們或許就變得犬儒,不再相信什麼事情。我們知道,當生命沒有任何意義——我們的生命真的就是這樣,我們的生命毫無意義——的時候,光是發明一個意識形態、一個公式來證明有上帝或沒有上帝實在荒謬。所以,讓我們不要只是發明意義。
我們是否能夠一起尋找看看有沒有一種實相不是知識或感情的發明,不是逃避。整個歷史上,人一直在說有這樣的一個實相,而我們必須為這個實相做準備;你必須做某些事情,訓練自己,抗拒某些誘惑,克制自己,克制性欲,符合宗教權威、聖人等制定的模式;你必須否定這個世界,進入僧院、洞穴沉思,保持孤獨,不受誘惑。我們知道這種努力很荒謬,我們知道自己不可能逃避這個世界,逃脫“實然”,逃脫苦難,逃脫分歧,逃脫科學所帶來的一切事物。而神學,我們顯然必須棄絕一切神學、一切信仰。我們將種種信仰完全放在一邊,才能夠沒有任何恐懼。
我們知道社會道德其實並不道德。我們知道自己必須非常道德,因為,道德畢竟是人內在與外在秩序唯一的導因。但是這道德必須是行動的道德,不是觀念或概念的道德,而是實際的道德行為。
人可能不可能不用壓抑、克制、逃避而規範自己?“規範”的根本意義是“學習”,不是符合或成為某人的門生,不是模仿、壓制,而是學習。學習行為,最先要求的是規律,不是施加於某一意識形態的規律,不是僧侶的禁欲苦行。可是如果沒有一種深刻的刻苦,我們的日常生活必定失序。我們知道自己內部有完整的秩序是多麼必要。這秩序必須是數學般的秩序,而非相對的、比較的秩序,不是環境的影響造成的秩序。我們必須建立正確的行為,我們的心才會有完整的秩序。一個受環境折磨、挫折、塑造的心,一個符合社會道德的心必定混淆不清。混淆的心就無法發現真實。
我們的心如果想遇見那個奧秘——如果有這個奧秘的話——就必須先奠定一種行為基礎,一種道德。這種道德不是社會道德,這種道德沒有任何恐懼,所以是自由的。這個時候,奠定了這個深入的基礎之後,我們的心才能夠開始尋找“沉思”——這種安靜,這種觀察——之為物,是什麼東西。這個沉思不是“觀察者”。一個人的生活,如果不先在行動上建立這種“行為正確”的基礎,沉思就沒有什麼意義。
包括禪和瑜珈,沉思在東方有種種教派、體系、法門。然後這些法門又給介紹到西方來。我們必須很清楚,這個現象意思是說我們的心只要運用一種方法、體系,符合某一傳統模式,就可以發現那個實相。我們都知道,這種事不管是從東方帶過來還是這裏發明的,都很荒唐。方法意味著一致、重複。方法意味著一個有某種悟的人在說這樣做不要那樣做。而我們這些渴望看見那個實相的人就日復一日,好像機器一樣,順從、符合、練習他們告訴我們的那些東西。一個呆鈍的心,一個不是非常明智的心才能不斷地修煉一種方法,然後越來越呆鈍,越來越愚笨。它在它那些制約的領域會有它的“體驗”。
你們有些人可能去過東方學沉思。那背後有一個很完整的傳統。在印度,乃至於整個亞洲,這個傳統在古時候一直擴展。這個傳統如今仍盤踞人心,無數的著作仍然在討論這個傳統。可是,利用傳統——過去和傳承——來尋求是否有實相,這種努力顯然是一種浪費。我們的心必須免除一切精神傳統和裁示,否則就極度缺乏一種最高智慧。
這樣,何謂沉思?沉思沒有傳統嗎?是的,沉思不可以是傳統。沒有誰能夠教你沉思。你不能遵循某一途徑,然後說,我順著這個途徑學習何謂沉思。沉思內部的意義在於心裏完全安靜,不只意識層安靜,而且深刻的、秘密的、潛匿的潛意識層也要安靜。因為徹底而完全安靜,所以思想也就安靜,不再四處遊蕩。我們剛剛所說的沉思傳統有一派說我們必須控制思想。可是思想並不是要控制,而是要擺到一邊。要把思想擺在一邊,我們就必須密切地、客觀地、不帶感情地注視思想。
傳統說你必須有師父來幫助你沉思。他會告訴你怎麼做,而且有他自己的傳統:祈禱、沉思、告解。可是,這裏面整個原理是有人知道而你不知道,知道的人會來教你,使你悟道。這個原理就蘊含著權威、師父、拯救者、上帝之子等等。他們說他們知道而你不知道,照這個方法、這個傳統做,每天練習,如果你運氣好,到最後你就會到達“那裏”。其實這一切表示你整天都在和自己打架,想讓自己符合某一模式、系統。你壓抑自己的欲望、胃口、嫉妒、野心。這表示你的實然與相應於那個系統的應然之間有衝突。有衝突表示你在用力。一個用力的心當然不可能平靜。因為用力,所以心不可能完全安靜。
傳統還說要集中控制思想。集中其實大多是抗拒,只是在自己四周建立一道牆,只是你聚集在一個觀念、原理、景象或心願之上,而你想保護它。傳統說你必須經過這一切才能找到你想找的東西。傳統說你必須和每一個聖人——這些聖人多多少少都神經質——所說的一樣,沒有性生活,不看這個世界。可是,當你看清——不只言談上、知識上,而且是實際上——這裏面牽涉到什麼東西時(要能看清,你必須不是投入其中,而是能夠客觀地看它),你才能完全棄絕這一切。我們必須完全棄絕這一切,因為,我們的心將在這棄絕中得到自由,因而聰明、了然,因此不陷於假像。
以最深刻的意義而言,沉思必須先有德性,有道德。這道德不是某一模式、某一實際,或某一社會秩序的道德。這道德必須自然的、不可免的、甜蜜的起自於瞭解自己,清楚自己的思想、感情、活動、胃口、野心的時候——毫無分別的、純粹是“觀察”的清楚。這個觀察裏面會出現正確的行為。正確的行為無關乎理想。然後,當這種清楚以它的美和一點都不艱苦的淡泊——只有用力時才會艱苦——深深地存在於我們內心,當你觀察一切系統、方法、承諾,客觀地,不分好惡地看這一切的時候,你才能完全棄絕這一切,這樣你的心才能免除過去的一切。到了這一地步,你才能開始尋找何謂沉思。
如果你沒有真正奠定這個基礎,你還是可以“玩”沉思。可是這卻毫無意義。這好比有些人到東方尋找師父。師父告訴他們如何打坐、如何呼吸,做這個做那個。然後他們回來,寫了一本書——仍然是胡說八道。人必須是自己的師父,自己的徒弟。除此之外別無權威。有的只是“瞭解”。
要瞭解,只有在觀察而沒有觀察者這個中心時才有可能。你借觀察、注視尋求何謂瞭解嗎?瞭解不是知識的過程。瞭解不是直覺或感覺。一個人說“我很瞭解這件事”時,是因為他有一種出於完全安靜的觀察。只有這個時候才會有瞭解。你說“我瞭解一件事”時,你的意思是說你的心很安靜的在聽,既非同意也非不同意。那個狀態很完整的在聽,只有這個時候才有瞭解,而瞭解就是行動。但這不是先有瞭解,然後才有行動,而是兩者同時,兩者是一個運動。
所以沉思——傳統給這個字眼加上了重大的負擔——將要這樣不用力的,毫無衝突的將心和腦帶到最高能力。這就是智力,高度敏感。這時的腦——過去一切的儲倉,經過一百萬年的演化,一直都很活躍——是很安靜的。
腦一直在反應事情,即使是最小的刺激也會依照過去的制約起反應。這樣的腦可能靜止嗎?傳統論者說,修煉知覺、調節呼吸就能夠使腦平靜。但這就造成了一個問題:“那個控制、修煉、塑造腦的事體是什麼人”?會說“我是觀察者,我要控制腦,使思想停止”的,不就是思想本身嗎?思想滋育了思想者。
腦有沒有可能完全安靜?沉思的部分責任就是去尋找——而非由人來告訴我們——如何做。誰都無法告訴我們該怎麼做。你的腦飽受文化、經驗的制約,本身就是長久演化的結果。這樣的腦可能安靜嗎?如果腦不安靜,它見到或體驗到什麼東西都會扭曲,都會依照過去所受的制約而改變。
睡眠在沉思和生活中扮演什麼角色?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如果你曾經探討過這個問題,你將會發現很多東西。我們上次說過,夢不是必要的。我們說,心、腦白天的時候必須完全知覺——專注於內在和外在的事情,知覺內在對外界的反應,因為緊張而激起這反應,專注於潛意識的線索——然後一天結束時腦再將這一切做個總結。如果你一天結束的時候沒有將這一切做個總結,到了晚上,到了你睡覺的時候,腦就還要繼續工作,將秩序帶到腦裏面——這一點很明顯。可是如果你做到了這一點,那麼你睡覺的時候就會學到一種全新的東西,學到一個全然不同的向度。這就是沉思的一部分。
我們要做的是奠定行為基礎。這裏面的行動就是愛。我們要做的是棄絕一切傳統,然後心才能夠完全自由,然後腦才能夠完全安靜。如果你曾經深入這個問題,你就知道腦可以不用任何技巧,不吃藥,光是通過白天主動而又被動的專注而安靜下來。如果一天終了的時候你曾經清點一天的事情,因而厘清其中的秩序,那麼你睡覺時,腦就會很安靜,以另一種運動學習事物。
所以這個整體,這個腦、一切都會很安靜,沒有任何扭曲。只有這個時候,如果真有什麼實相的話,心才能夠領受。實相,那種廣大——如果有這種廣大、無名、超越,如果有這種東西的話——不是邀請就會來的。只有安靜的心才能看清這個實相的真或假。
你可能會說:“這一切和生活有什麼關係?我每天都要過活、上班、洗碗、坐公車、忍受一切噪音,沉思與這一切有什麼關係?”可是,畢竟沉思就是了解生活。日常生活有它的一切複雜、悲慘、哀傷、孤獨、絕望、名聲與成功的追求、恐懼、嫉妒,瞭解這一切就是沉思。不瞭解生活而只想尋求那奧秘實在很空洞,毫無價值。這好比一個失序的生命,失序的心卻想發現數學的秩序一樣。沉思與生活的一切有關。沉思不會變成一種感情的、喜悅的狀態。有一種喜悅不是快樂。這種喜悅只有在自己內心有一種數學般的秩序時才會產生,這種喜悅是絕對的。沉思是生活之道,每一天的生活之道;只有這個時候,那不可毀壞的,超越時間的才會存在。
問:那個知道自己的反應的觀察者是什麼人?這裏面用掉了什麼能量?
克:你曾經毫無反應地看過什麼東西嗎?你曾經看樹,看女人的臉、山、雲、水面倒影而不帶好惡,只是觀察,不用快樂或痛苦去演繹嗎?在這種觀察裏面,如果你是完全專注的,還會有觀察者嗎?試試看,先生,不要問我。你自己做就知道。不帶判斷、評價、扭曲地觀察反應,全神貫注於每一個反應,在這種專注中你就會知道什麼觀察者、思考者、體驗者都是沒有的。
第二個問題是:要改變自己的什麼東西,造成轉變,造成心靈的革命,這裏面用到了什麼能量?如何擁有這種能量?我們現在就有能量,可是這能量卻在緊張、矛盾、衝突當中消耗了。兩種欲望之間,我必須做和應該做的事情之間的鬥爭也需要能量。這些事情都消耗了大量的能量。所以,如果沒有任何矛盾,你就會擁有很大的能量。看看你的生活,實際地看一看。你的生命是一種矛盾。你希望平靜,可是你恨某一個人。你希望愛人,可是你充滿野心。這種矛盾助長了衝突、掙扎。這掙扎就會浪費能量。如果沒有任何矛盾,你就會有無上的能量來轉變自己。我們會問,“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間,“經驗者”和“經驗”之間,愛和恨之間如何可能沒有矛盾?這種種二元性,人如何沒有這些而生活?人之所以能夠如此,是因為除了這些事實之外,別無他物——除了你恨、你暴力的事實之外,觀念上別無與之相對之物。你害怕的時候就會發展相對之物,發展勇氣;而這相對的勇氣就是抗拒、矛盾、用力、緊張。但是,如果你完全瞭解恐懼之為物是什麼東西,你不逃到對面;如果你全神貫注於恐懼,那麼不但心理上恐懼會止息,而且你會擁有能量來面對恐懼。傳統論者說,“你必須有這種能量,所以你必須禁欲、出世、凝神、心念上帝、不受誘惑”,只是為了要擁有這種能量。但是,我們畢竟是人,有我們的胃口,內在燃燒著性的、生物的欲望,一直想做什麼事、控制、強迫,所以一直在消耗能量。但是,如果你與這些事實同在,除此而外不做其他事情——如果你生氣,你瞭解它,但你沒有要自己“如何才能不生氣”,你與它一起生活,全神貫注於它——你就會看到自己有很豐富的能量。使我們心智清明,心靈開放,因而擁有充沛的愛的,就是這種能量——不是觀念,不是情緒。
問:你所說的喜悅是什麼東西?你能形容嗎?你說喜悅不是快樂、愛不是快樂嗎?
克:喜悅是什麼?你看雲,看雲中透出的光時,那裏面有美。美是一種激情。看見雲的美、光的美、樹的美,必然就有激情,必然就有激動。這種激動,這種激情裏面沒有任何情結,沒有喜歡或不喜歡。喜悅非關個人。喜悅既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有沉思的心,就有它的喜悅,那是無法形容,無法納入語言的。
問:你是不是說沒有所謂善惡,所有的反應都是好的。你是這個意思嗎?
克:不,先生,我沒有這麼說。我是說,觀察你對事物的反應時,不要說它善或惡。你說它善或惡時,你就造成矛盾。你是否曾經看著你的妻子—很抱歉我舉這個例子——心裏不存有一個她的形象,一個你拼湊了三十幾年的形象?你心裏有她的形象,她心裏有你的形象。你和她沒有關係,有關係的是這些形象。你不專注於你們的關係時,你就會有這種形象——漫不經心滋育了形象。你能不能看著你的妻子而不憎恨、評價,不說她這裏對,那裏錯?看著她不帶成見?如果你能,你就會看到這種觀察裏面有了一種全新的行動。
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四日 巴黎
第九章 論暴力
何謂暴力?苛責的精神暴力。觀察之必要。漫不經心。
克:我們這些討論的目的在於一種創造性地專注,在我們講話的時候創造性的注視自己。隨便討論什麼問題都可以,可是每一個人都要努力奉獻,而且要有一種坦誠。不是無情或粗魯地暴露別人的愚蠢或聰明,而是每一個人都要參與討論一個問題所有的內容。不論我們說我們感受到什麼,探索什麼,我們都要有認識新東西的感覺。這不是在重複老東西。這是一種創造,是用語言表達自己時表達了我們發現自己時所發現的新東西。我覺得,我們的討論要這樣才有價值。
問(一):能不能深入討論“能量”以及能量為什麼會浪費?
問(二):你一直在說暴力,戰爭的暴力、對待別人的暴力、想別人看別人的暴力,可是保護自己的暴力怎麼說呢?假設我受到野狼的攻擊,我一定會全力反抗。我們能夠一部分是暴力,另一部分不是嗎?
克:你說的是有一種暴力會扭曲我們,使我們符合社會模式或道德,但另一方面則有保護自己這個問題。有時候為了保護自己,我們需要暴力或類似暴力的東西。你想討論的是這一點嗎?
聽眾:對。
克:首先我建議我們先討論各種心理暴力好嗎?然後我們再看看遭受攻擊時,保護自己的意義何在?我不知道你們心目中的暴力是怎樣。對你而言,何謂暴力?
問(一):一種防衛。
問(二):打擾我的平安。
克:暴力,以及暴力這個字眼、這種感覺,暴力的本質對你而言有什麼意義?
問(一):一種侵犯。
問(二):受到挫折就會很兇惡。
問(三):一個人如果無法完成一件事,就會兇惡。
問(四):就失敗而言,是一種恨。
克:暴力于你而言代表什麼?
問(一):“我”之下的一種危險的表達。
問(二):恐懼。
問(三):你當然會在暴力當中,或者生理上或者心理上會傷害別人或什麼事情。
克:你是不是因為非暴力所以才懂得暴力的?如果沒有暴力的相對,你會懂得暴力嗎?是不是因為你懂得非暴力,所以你才懂得暴力?你如何瞭解暴力?我們因為有侵略性,好競爭:我們這一切的影響就是暴力,所以我們才構築出非暴力狀態。但是如果這兩種相對,你知道何謂暴力嗎?
問:我不會說暴力是什麼,可是我可以感覺到一種東西。
克:這種感覺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你知道暴力嗎?
問:我想這是因為暴力使我們痛苦。這種感覺不健康,所以我們想去除。這就是我們想要非暴力的原因。
克:我不懂暴力,也不懂非暴力。我一開始沒有任何概念或公式。我真的不知道暴力的意味,我想找出來。
問:受傷和受攻擊的感覺使我們想保護自己。
克:是,我瞭解。這一點我們以前就說過。我還是想知道何謂暴力。我想研究、探索暴力。我想連根拔除暴力,改變暴力,你明白嗎?
問:暴力就是沒有愛。
克:你懂得何謂愛嗎?
問:我知道這一切都來自我們自己。
克:是的,就是這樣。
問:暴力來自我們自己。
克:對。我想知道暴力是來自外在還是內在。
問:那是一種保護。
克:我們慢慢來。這個問題很嚴肅,全世界都牽涉其中。
問:暴力浪費了我們一部分能量。
克:每個人都談暴力和非暴力。大家都說,“你要很凶”。或者,如果知道暴力的後果,就說,“你要和平地生活”。我們從書本、傳教士、老人那邊聽到太多這種話。但是我想知道我們是否可能找出暴力的本質以及暴力在生活中的地位;什麼東西使人兇惡、有侵略性、好競爭?暴力的發展是否有一定的模式——雖然這個模式可能滿高貴的?暴力是不是人自己或社會施加的一種規律?暴力是否就是內在與外在的衝突?我想知道暴力的起源何在。不如此,我只不過在玩文字遊戲。就心理學意義而言,人兇惡是不是很自然?至於身心狀態,我們以後再討論。就內在而言,暴力是否就是侵略、憤怒、怨恨、衝突、壓制、順從?順從的基礎是否就是這種不斷在尋找、完成、到達、自我完成等的掙扎之上?如果我們無法深入討論這一點,我們就不知道如何創造一種不一樣的日常生活狀態。日常生活原來要求的是一種高度地保護自己。對不對?讓我們從這裏開始。
你們實際上,在內心,不是在言詞上,認為暴力是什麼?
問(一):違犯某種東西。暴力加之於一物上面。
問(二):“排斥”呢?
克:讓我先說第一項。違犯“實然”。我很嫉妒。我在這個實然上面加了一個不要嫉妒的觀念:“我不可以嫉妒”。這種苛責,這種“實然”的違逆,就是暴力。我們必須一點一點地講。長句子會掩蓋整個事情。“實然”不是靜態的,永遠在變動。我在某一事物上加上一件我心目中的“應然”,於是違逆了這一事物。
問:你的意思是說,我生氣的時候我想生氣不應該,然後我克制自己不生氣。這就是暴力?或者我表現出生氣才是暴力?
克:請你看看這種情形,我很生氣,為了發洩,我打你一下。這就形成了一連串的反應,於是你也打我一下。所以,生氣的表達就是暴力。所以,如果我在我生氣這個事實上苛責另外一件事,要自己“別生氣”,這不就是暴力嗎?
問:我同意這個非常一般性的定義。但是這種苛責的發生必然是非常殘暴,所以才變成暴力。如果你用溫和漸進的方式來苛責,就不會是暴力。
克:先生,我瞭解。如果你溫和、漸進的來苛責,就不是暴力。我溫和而漸進地壓制我的恨,由此而違逆“我恨”這個事實。這,這位先生說,就不是暴力。可是,不論你是溫和還是兇惡,事實在於你在“實然”上苛責了另一件事。這一點你我是否多多少少互相同意?
問:不。
克:讓我們來看看。譬如說我野心很大,想成為全世界最偉大的詩人(或其他什麼)。可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所以我受到挫折。這種挫折,這種影響,就是相應於我不是最偉大詩人這一事實的暴力。你比我好,所以我感覺挫折。這個挫折不就會滋長暴力嗎?
問:所有反對一個人、一件事的行為都是暴力。
克:請務必注意這其間的難題所在。我們現在有的是事實以及違逆事實的另一次行動。譬如說,我不喜歡俄國人,或德國人,或美國人,我有我的看法或政治判斷。這就是一種暴力。我苛責你某種東西,這就是暴力。我拿自己和你比較(你比較偉大,比較聰明),我就違逆我自己,是不是?這時我就是暴力。學校裏老師拿甲和乙比較。甲每次考試成績都很優秀。老師對乙說:“你應該和甲一樣。”老師在比較甲和乙的時候,這其間就有暴力產生。老師就此毀了乙。所以,請你看看這個事實意味著什麼。我在“實然”上苛責“應然”(理想、完美、形象),這個事實裏面就有暴力。
問(一):我內心深覺如果你抗拒任何有破壞性的東西,就會有暴力。可是,如果你不抗拒,你又可能違背自己。
問(二):這是不是和我,和一切暴力之源的“我”有關?
問(三):假設我採用你們的理論。假設你恨某人,可是想消除這種恨。這時候有兩種途徑。一個是用全部的力氣消除憎恨,這時你就對自己形成了暴力。另一個是你花時間,苦心地瞭解自己的感受以及你憎恨的物件,這時你會逐漸克服憎恨。於是你就用非暴力解決了這個問題。
克:先生,這一點很清楚。對不對?我們現在努力的不是如何用暴力或非暴力的方式消除暴力,而是暴力在我心裏製造了什麼東西。就心理上而言,我們心裏的暴力究竟是什麼東西?
問:“苛責”裏面不是有一種東西破壞了嗎?於是我們覺得不舒服。這不舒服就會造成暴力。
克:這破壞的東西就是我們的觀念,生活方式等等。這使我們不舒服。這不舒服就會造成暴力。
問(一):暴力可以來自外在,也可以來自內在。一般而言我譴責的是外在的暴力。
問(二):支離破碎的生活是不是暴力的根源?
克:等一下,表示暴力為何物的方式有很多種,表示其原因的方式也有很多種。我們能不能先看簡單的事實,再從這個事實慢慢開始?我們能不能看出任何一種苛責——父母對孩子、孩子對父母,老師對學生的苛責,社會的苛責,僧侶的苛責——都是一種暴力?我們是不是都同意這一點?
問:這都是來自外在。
克:不只外在,也來自內在。我很生氣,我對自己說我不應該生氣。我們說這就是暴力。外在,獨裁者壓制人民時,就是暴力。因為我害怕我的感覺,因為我的感覺不高貴、不純潔,我就壓制我的感覺,這也是暴力。所以,不接受“實然”就會造成這種苛責。如果我接受“我很嫉妒”的事實,不抗拒,就不會有這種苛責。這時我就會知道怎麼辦。這裏面就沒有暴力。
問:你是說教育就是暴力。
克:對。有哪一種教育方法沒有暴力的?
問:就傳統而言,沒有。
克:問題是,本質上,我們在思想上,在生活方式上都是暴力的人類。我們有侵略性,好競爭、殘暴。這一切就是我。但是,因為暴力造成了世界極度的對立和破壞,於是我就對自己說:“我如何才能活得不一樣?”我想瞭解暴力,去除暴力,我想活得不一樣。於是我問自己:“我內在的暴力是什麼東西?因為我想出名,可是無法出名,於是我有挫折,於是我恨那些名人。這種挫折就是暴力嗎?”我很嫉妒別人,但我希望自己別嫉妒別人,我討厭這種嫉妒的狀態,因為這種嫉妒的狀態帶來了焦慮、恐懼、不安。於是我就壓制嫉妒。我做了這樣的努力,但我知道這是一種暴力。現在我想知道這樣的暴力是否不可免,是否有方法瞭解暴力,檢視暴力,掌握暴力,因而使我們活得不一樣。因此我想知道何謂暴力。
問:暴力是一種反應。
克:你太快了。這樣能夠幫助我瞭解我的暴力的本質嗎?我想深入這個問題,我想要知道。我知道,只要還有二元性——暴力與非暴力——存在,就必然有衝突,因此就更為暴力。只要我對“我很愚笨”這個事實還苛責“我要聰明”的觀念,就會有暴力的起源。我拿自己和你比較,你比我多很多,這比較也是暴力。比較、壓抑、控制,所有這一切都表示一種暴力。我給塑造成那個樣子。我比較,我壓抑,我野心勃勃。知道了這些之後,我要如何才能夠活得沒有暴力?我想找一種完全沒有這一切掙扎的生活方式。
問:違逆事實的,不就是那個“我”,那個自我嗎?
克:我們會討論這一點。先看事實,看眼前正在進行的事。我的生命,從我開始受教育到現在,一直就是一種暴力。社會告訴我要服從、接受,要這麼做、那麼做,我都聽。這是一種暴力。後來我反叛社會(不接受社會訂立的價值觀),這反叛也是一種暴力。我反叛社會,建立自己的價值觀——這變成一種模式。我用這模式來苛責自己或別人。這又變成一種暴力。我過的是這樣的生活。我很暴力,現在我要怎麼辦?
問:首先你要問自己為什麼你不想再暴力。
克:因為我知道暴力使世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外在有戰爭,內在有衝突——種種關係上的衝突。我客觀而內在地看到這一場戰爭在進行,於是我說,“當然,一定有另一種生活方式”。
問:你為什麼不喜歡那種狀況?
克:因為破壞性很大。
問:這表示你已經賦予愛最高價值。
克:我沒有賦予任何事物任何價值。我只是在觀察。
問:只要你不喜歡,你就定了價值。
克:我不定價值,我只是觀察。我觀察到戰爭具有毀滅性。
問:有毀滅性有什麼不對?
克:我沒有說它對或不對。
問:那麼你為什麼想改變戰爭?
克:我想改變戰爭,是因為我的兒子在戰爭中陣亡,然後我問自己說,“難道沒有一種生活方式是不殺人的嗎”?
問:所以你想做的其實只是實驗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然後將這種生活方式與現行的生活方式比較。
克:不,先生。我不做什麼比較。我已經表達過這一點。我看到我的兒子在戰爭中陣亡,我說,“難道沒有另一種生活方式嗎”?我想知道有沒有一種生活是不存在暴力的。
問:可是假設……
克:先生,不要假設。我的兒子在戰爭中陣亡,我想知道一種生活方式是別人的兒子不用陣亡。
問:所以你想知道的是一個可能性或兩個可能性裏另外一個可能性。
克:有十幾個可能性。
問:你急切地想找到另一種生活方式,所以不論這生活方式是怎樣的生活方式,你都會接受。你想實驗這種生活方式,比較這種生活方式。
克:不,先生。我想你之所以堅持一樣東西,是因為我沒有講清楚。
一個是我接受生活現狀,這種生活方式裏面有暴力等一切。一個是我說我們必須有另一種人類智力範圍之內發現得到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裏面沒有暴力。就這樣,另外我還說,只要我們還比較、壓抑、服從,要求自己符合一種模式,就會有暴力。這裏面有衝突,所以有暴力。
問:為什麼會有混亂?混亂不是都因為“我”而產生嗎?
克:先生,我們會討論這一點。
問:暴力之下的那個東西,那個根,暴力的本體,是實際在產生影響力的事實。由於“我們存在”這個事實,我們影響到生命的其他部分。我在這裏,我呼吸空氣,我影響到空氣中的生命。所以我說暴力的本體是實際在影響事物的事實。這些事實是生命中固有的。我們在不和諧、在失調中影響別人時,我們稱之為暴力。可是如果我們與之和諧,那就是暴力的另一面——可是仍然還是一種影響。一個是和諧的影響,一個是“反對的影響”——這就是“違背”。
克:先生,我可以問一件事嗎?你關心暴力嗎?你涉入暴力嗎?你關心你內在的、世界的暴力,因此你覺得“我不能這樣生活”嗎?
問:我們反對暴力就會製造問題。因為反對就是暴力。
克:先生,我懂。但是我們怎樣處理這件事?
問:我不同意社會、反對金錢、效率等觀念就是我的暴力。
克:是的,我懂。所以反叛現有的文化、教育等就是暴力。
問:我是這樣看我的暴力的。
克:是的,所以你要怎麼辦?我們要討論的是這個。
問:我想知道的是這個。
克:我也想知道。所以讓我們討論這一點。
問:如果我是和一個人有問題,我會很清楚。如果我恨—個人,我也會知道。但是如果是社會,就不可能。
克:請讓我們討論這一點,我反對現在的社會道德結構。我知道光是反對這種道德,而不知道真正的道德何在,就是暴力。何謂真正的道德。除非我知道,並且生活上也符合,否則光是反對社會道德結構就沒有什麼意義。
問:先生,除非你生活中實際體驗到暴力,否則你不可能瞭解暴力。
克:喔!你是說我必須兇惡,才能瞭解非暴力?
問:你說要瞭解真正的道德,必須實踐。你必須兇惡才知道何謂愛。
克:你說我必須實踐時,你已經拿你“愛”的觀念在苛責我。
問:你自己也是這麼說。
克:先生,有一種社會道德我之所以反對,是因為我知道這社會道德多麼荒謬。何謂沒有暴力的真正道德?
問:真正的道德不就是控制暴力嗎?每一個人身上當然都有暴力。人,所謂高等生命,會控制暴力。自然界永遠有暴力。也許是暴風,也許是野獸殘殺另一隻野獸,也許是樹木死亡。暴力到處都是。
克:可能還有一種更高形式的暴力。這種暴力更微妙,更膩細。另外還有一種殘暴的暴力。生命整個或大或小都是暴力。我們如果想知道有沒有可能跨出這整個暴力結構,我們就必須深入探討。這就是我們現在在做的。
問:先生,你的“深入探討”是指什麼?
克:我說“深入探討”,首先指的是檢查、探索“實然”。要探索,首先就必須免於任何成見、結論。有了這樣的自由,我才拿這個自由來看暴力。這就是我所謂的“深入探討”。
問:然後會怎樣?
克:不會怎樣。
問:我發現自己對戰爭的反應是“我不想打仗”,但是,我實際做的卻是避開,住在國外,我避開我不喜歡的人。我避開美國社會。
克:她說“我不是示威者、抗議者,但我不喜歡住在有這一切的國家。我避開我不喜歡的人”,這些都是暴力。讓我們稍微注意一下這一點。讓我們的心瞭解這一點。一個人明白了整個行為的模式——政治、宗教、經濟,暴力在這個模式以或大或小的程度發展。他看見了這些,感覺到自己掉進自設的陷阱時,他要怎麼辦?
問:我能不能說事實上沒有什麼暴力?有的只是思想使然?
克:喔!我殺了一個人,但因為我想到這件事,所以才是暴力?不,先生,我們在玩文字遊戲嗎?我們再深入一些好嗎?我們已經知道,只要我在心理上強加給自己一個觀念或結論,就會滋生暴力。我很殘忍,言談上和感受上我都是,我要求自己說“我不應該殘忍”;我知道這就是一種暴力。我怎樣才能夠處理我的殘忍而不另加給自己另外一件東西?我能不能不壓抑它而瞭解它,不逃避,不找替代品而瞭解它?我很殘忍,這是一個事實。這對我是一個問題,再多的解釋,說什麼應該或不應該都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在影響我,我要解決;因為我知道可能有不一樣的生活方式。我想根除殘忍的時候造成了衝突,因此而造成暴力,於是我就對自己說,“我怎樣才能夠沒有衝突地免除殘忍”?所以,首先我必須很清楚衝突的含意。如果一種殘忍,因為我想去除而造成衝突;這衝突滋生了暴力,我怎樣才能夠沒有衝突地去除殘忍?
問:接受殘忍。
克:我不知道接受殘忍是什麼意思。本來就是!我不是接受殘忍,也不是否定殘忍,說“我接受殘忍”有什麼好處?我的膚色是棕色的,這是事實。確實是事實,我為什麼要支持或拒絕。我很殘忍,這是我的事實。
問:如果我知道自己很殘忍,我接受這個事實,瞭解這個事實。但是同時我也害怕自己殘忍,擔心自己一直殘忍下去。
克:是的。我說“我很殘忍”。我既不接受這個事實,也不拒絕這個事實。但是另外一個事實是,去除殘忍而引起衝突時,就會產生暴力。所以,我必須處理兩件事,一個是暴力、殘忍;一個是不用力的去除殘忍,我要怎麼辦?我的整個生命都在掙扎、鬥爭。
問:問題不在暴力,在於形象的製造。
克:那個形象在要求我們,或者我們將形象加之於“實然”——對不對?
問:形象來自對自己真正的生命無知。
克:我不怎麼瞭解你說的“真正的生命”是什麼意思。
問: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和世界沒有隔離。他就是世界,所以他為外界進行的暴力負責。
克:是的。他說真正的生命就是認識自己就是世界,世界就是自己。所以殘忍和暴力不是另一件東西,而是自己的一部分。先生,你是這個意思嗎?
問:不是。不是自己的一部分,是無知的一部分。
克:你是說有一個真正的自己,又另外有無知?有兩種狀態,一個是真正的生命,一個是真正的生命為無知蒙蔽。為什麼呢?這是印度的舊理論。你怎麼知道有一個真正的生命為假像和無知蒙蔽?
問:如果我們知道我們的問題和“兩種互相對立之物”有關,所有的問題都會消失。
克:我們要做的,不是用“兩種互相對立之物”來思考。我們是在做這種事嗎?還是這只是一個觀念?
問:先生,二元性不是思想固有的嗎?
克:我原先討論到一點,卻又偏離了。我知道,由於種種心理上的原因,我很殘忍。這是事實。那麼,我要如何不用力而免除殘忍?
問:你說“不用力”是什麼意思?
克:這一點我以前解釋過。我壓制,就會用力,這用力會造成矛盾。這矛盾是殘忍而又不想殘忍造成的矛盾。“實然”和“應然”之間有了衝突。
問:如果我認真注視,我就不會殘忍。
克:我想真正發現,而不是接受種種講法。我想知道究竟有沒有可能免除殘忍。有沒有可能不壓抑、不逃避、不強行用力而免除殘忍?我們要怎麼做?
問:只要將殘忍暴露出來就可以。
克:暴露殘忍先要使它出來,使它顯現——不是說要更殘忍。我為什麼不敢讓它顯現出來?首先我很害怕它。我不知道如果我讓它出來,我會不會變得更殘忍。而且,如果我暴露它,我有沒有辦法瞭解它?我能不能仔細地——意思是說專注地——注視它?我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把我的能量、關心和迫切性都在暴露的這一刻聚集才可以。這一刻,我必須要有想瞭解它的迫切性,我的心必須沒有任何扭曲。我必須要有巨大的能量去看。三者必須在暴露的一刻立即發生。這就表示說,我必須敏感、自由,才能有這巨大的能量、強烈、專注。我要怎樣才能有這種緊密的專注?我要怎麼做?
問:如果我們真的急切地想瞭解它,我們就會有這種專注。
克:我瞭解。我剛剛說,“我們有沒有可能專注”?請等一下。請先看看這句話什麼意思。看看其中牽涉到什麼東西。我在這裏,我不知道專注是什麼意思。我也許一輩子沒有專注過什麼事物,因為我大部分的生活都漫不經心。然後,你就出來說,“要專注地看殘忍”;而我說,“我會”——可是這是什麼意思?我如何創造這種專注狀態?有沒有方法?如果有方法,我可以修煉這個方法而達到專注,這又需要時間。但如果是這樣,在修到專注之前,我依然不專注,因此我就會有挫折。因此,一切都必須同時到達才行!
我很殘忍。我不壓抑,我不逃避。這不是說我決心不逃避。這也不是說我決心不壓抑。這意思是說,我瞭解壓抑、克制、逃避都不能解決問題,所以我把這一切擺在一邊。我現在有這種聰明。我之所以有這種聰明,是因為我瞭解壓抑、逃避、克服的徒然。我用這樣的聰明來檢查、注視殘忍。我知道要注視殘忍,我必須專注;要專注,我必須很小心自己的不專注。所以,我關心的是提防不專注。這怎麼說?如果我想修煉專注,我就變成機械化的、愚蠢的。這就沒有意義。但是,如果我專注了,或者知道自己不專注,我就開始知道專注如何到來。我為什麼對別人的感受,對自己的談吐,對自己的吃相,對別人的言行不經心?瞭解反面,我會知道正面——這就是專注。所以我才會檢查,努力想瞭解為什麼會不專注。
這個問題很嚴肅。完全了然“不專注”為何能變成專注?我為何能夠以巨大的能量,完全地、立即地了然我內在的殘忍,因此了無矛盾、摩擦,因此完全而整體?我為何能夠創造這些?我們說,這必須在完全專注時才能可能。但是由於我們的生活都在漫不經心中在浪費能量,所以這種完全的專注才不存在。
一九六九年八月三日 瑞士撒寧
第十章 論根本的改變
看的工具是什麼?
人不曾有很大的改變。我們今天要談的是人身上根本的革命,而不是對舊生活模式苛責另一種生活模式。我們關心的是我們內在進行的那些事情根本的改變。我們說過,我們和世界並不是兩回事。這個世界就是我們,我們就是這個世界。我們所有的討論所涉及的,就是在我們生命的根源之處創造一種大改變、一種革命、一種突變、一種轉變。
昨天我們在問,我們能不能沒有任何扭曲——因為想評價、判斷、想有所成、想去除“實然”所形成的扭曲——而看清楚自己?評價、判斷、想有所成、想去除“實然”,所有這一切都使我們無法清楚地認知,無法準確而緊密地看“實然”。所以我想今天上午我們應該花一點時間來討論,或一起談談“觀察”、聽、聞之道的本質。我們應該努力尋找究竟有沒有可能“看”?完整地看,而不是只用視覺、知識、感情看。究竟有沒有可能毫無扭曲地、密切地“觀察”?探討這個問題或許是值得的。究竟何謂“看”?我們能不能毫無扭曲地,純粹只是“看”的看自己,看自己的基本事實:貪婪、嫉妒、焦慮、恐懼、偽善、欺騙、野心?
我們今天上午能不能用一點時間來學習“看”這一回事?學習是一種持續不斷的運動,不斷的更新。學習不是用那些已經學會的來看。我們聽別人怎麼說,又稍微看看自己,我們就學到一點東西,體驗到一點東西。我們就是從這樣的學和體驗看事物。我們用我們學習到的東西的記憶,用我們的體驗來看事物。我們用心中的記憶看事物。所以這不是看,不是學習。學習意味著有一個心隨時都在嶄新地學習。所以學習永遠都是新鮮的。請記住,我們心裏關心的不是記憶的培養,而是觀察真正發生的事情。我們要很警惕,很專注,這樣我們所見所學就不會在看的那一刻就變成記憶,就已經扭曲。每次看的時候都要像第一次看一樣!用記憶來看,來觀察“實然”,表示這記憶在主宰、塑造、引導你的觀察,所以這觀察已經扭曲。那麼,我們還能從那裏起步嗎?
我們想知道觀察是什麼意思。科學家用顯微鏡觀察事物,看得很仔細。他有一個外在物件。他雖然必須用一些知識來看,但他卻沒有成見。至於我們,我們這裏看的卻是整個結構,生的整個運動,那個“我自己”的全部存在。我們必須不用知識,不用感情,不用任何對或錯的結論,不用任何“必須”或“應該”來看。我們必須先警惕這個評價、判斷、下結論的過程,才能觀察得緊密。這個過程會妨礙我們觀察。
我們關心的不是看的本身,而是什麼在看。那個看的工具是不是污染、扭曲、受折磨、負擔沉重?重要的不是看的本身,而是身為看的工具的你。譬如說民族主義好了。如果我已經有了結論,用這種已經很深的制約來看事情,所謂民族主義的“部落排外性”,顯然我就有很深的成見,所以我就看不清楚事情。又如果我原本就怕看,那麼這看顯然就已經扭曲。又如果我很有企圖心,想要悟,想追求更高的地位,這也使我無法清晰地認知。我們必須知覺這一切,知覺看的工具,知覺這工具清晰不清晰。
問:如果我們看這工具,發現這工具不清晰,我們要怎麼辦?
克:請注意聽。我們說觀察“實然”——基本的自我中心,那些抗拒與受挫折的,那些生氣的——觀察這一切。然後我們又說注視那觀察的工具,看那工具是否清晰。這樣,我們已經從諸般事實轉移到看的工具。我們檢查的是這個工具乾淨不乾淨。結果我們發現這個工具不乾淨。我們怎麼辦?我們有的是智力的磨煉。以前我只關心觀察事實,觀察“實然”。我注視事實。但是我現在轉移。我說,“我必須注視看的工具,看它乾淨不乾淨”。這種質疑裏面就有智力。你們聽懂了嗎?所以這裏有一種智力的磨煉,心的磨煉,腦的磨煉。
問:這不就表示一個沒有分裂,沒有制約的意識層次是沒有的嗎?
克:我不知道這有表示什麼,我只是逐漸地移轉。這個運動不是支離破碎的運動。這個運動不分裂。以前我沒有智慧,所以我會說“我必須改變這件事”,“我一定不可以改變這件事”,“一定不可以這樣”,“這好,這不好”,“應該這樣”——就是這些。我用這一切“結論”來看事物,結果毫無結果。現在我知道看的工具必須非常乾淨才行。所以這是智力的一貫運動,而非片段的狀態。我要進行的是這一點。
問:這個智力本身就是能量嗎?這個智力如果要依靠另一件東西才成立,它就會熄滅。
克:你不必稍有片刻的煩惱。丟開能量的問題。
問:你已經得到能量,可是我們卻還在一步一步改良。永遠都是那個東西在驅使。
克:是的。我們進行的不就是改良嗎?還是我們的心、腦、整個的存在由於以壓力和活動為種種手段而變遲鈍了?我們說的是整個生命必須完全清醒。
問:這可有點麻煩。
克:等一下,我會討論這一點,你會明白這一點。智力沒有所謂進化。智力不是時間的產物。智力是一種敏銳知覺“實然”的質素。我們的心很遲鈍,而我說“我必須注視自己”,這時就是這遲鈍的心在努力注視自己。當然,它顯然看不到什麼東西。它不是抗拒或排斥,就是順從。這時這個看的心是受人尊敬的心,中產階級小格局的心。
問:一開始你說的是道德的意識形態體制,現在你則建議我們觀察自己,其他的體系都沒有用。這不也是一種意識形態?
克:不,先生。剛好相反。如果你用意識形態——包括我的——來看事情,你就迷失了。這樣你就完全沒有在看。你有很多意識形態,受尊敬的,不受尊敬的。你用你腦裏你心裏的這些意識形態來看事物。這些意識形態使你的心、你的腦、你的整個生命遲鈍。現在你用這個遲鈍的心在看事物。顯然,這個遲鈍的心,不論它看什麼,不論是否沉思,不論是否到了月球,還是遲鈍的心。所以,這個遲鈍的心在觀察事物,然後有一個人走過來說,“我的朋友,你很遲鈍,你看的事物一樣遲鈍。因為你的心遲鈍,你所看的終不免也遲鈍”。這是一個大發現。一個遲鈍的心看非常有活力的事物照樣會使這個事物變得遲鈍。
問:但是這種事物卻會一直來找我們。
克:等一下,慢慢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你跟著我一步一步來。
問:遲鈍的心如果認識到自己的遲鈍,它就不是那麼遲鈍。
克:我不承認!遲鈍的心如果認識到自己的遲鈍,這將是了不起的事。可是它並不認識。心要不就是因為有學問、有科學素養,因此而逐漸磨亮;要不就是因為知道自己遲鈍,因而說,“遲鈍的心看不清楚事物”。如果是這樣,接下來的問題就是:“這個遲鈍、污染的心如何才能夠變聰明,然後這個我們藉以看事物的工具才變清晰?”
問:你的意思是說,心能夠這樣問問題,就不再遲鈍?我們能用錯誤的理由做對的事情嗎?
克:不。我希望你能放掉你原本的結論,看看我在說什麼。
問:不,先生。你來跟我。
克:你的意思就是說,你在努力掌握一件事,這件事可以讓遲鈍的心變敏銳、清晰。可是我不說這個。我的意思是說,請注視心的遲鈍。
問:沒有一貫的運動?
克:注視遲鈍的心而沒有“扭曲”一貫的運動——如何產生這種事?因為是我遲鈍的心在注視,所以沒有什麼東西好看。如果我問自己:“心如何才能夠聰明一點?”所以會有這個問題是不是因為我將這遲鈍的心與另一個聰明的心做了比較,所以才會說:“我必須像那樣?”你懂嗎?這個比較就是在延續那遲鈍的心。
問:遲鈍的心會拿自己和聰明的心比較嗎?
克:心不是一直在和聰明的心比較嗎?這我們叫做進化。不是嗎?
問:遲鈍的心不會比較。遲鈍的心會說:“我為什麼要比較?”換上稍微不同的說法,你也可以說:“我們認為,如果我們聰明一點,我們會得到更多東西。”
克:是的,這一樣。我發現一件事。遲鈍的心會說:“我是因為比較而遲鈍。因為那個人聰明,所以我遲鈍。”這遲鈍的心不知道自己遲鈍是因為自己遲鈍。這兩種狀態不一樣。我因為你聰明而知道自己笨,這是一回事。我沒有比較就知道自己遲鈍,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你是怎樣?你是因為比較,所以說“我很遲鈍”,還是不經比較就知道自己遲鈍,這可能嗎?請你稍微想一下。
問:先生,這有可能嗎?
克:請你給這個問題兩分鐘時間。我之所以知道自己肚子餓,是因為你告訴我,還是我自己覺得?如果你告訴我我肚子餓,我可能會有一點餓,可是我不是真的餓。但是,如果我自己覺得餓,我就真的是餓了。所以我必須很清楚我的遲鈍是不是比較的結果。這樣我才能從這裏開始努力。
問:你為什麼能夠不比較,只關心自己是不是遲鈍?
克:因為我看到比較使心遲鈍這個真理。在學校裏,你拿一個孩子和另一個孩子比較時,你就毀了這個孩子。如果你告訴弟弟他應該像他哥哥一樣聰明,你就毀了這個弟弟。不是嗎?你關心的不是弟弟。你關心的是哥哥的聰明。
問:遲鈍的心會知道自己是不是遲鈍嗎?
克:我們會弄清楚的。我們下次再討論吧!今天上午我們能不能再討論別的事?
問:但是我還有這種衝動。我是自己遲鈍還是比較而來這裏面有什麼道理?
克:我們會弄清楚。請求你聽我講幾分鐘,不要接受也不要排斥,只要注意你自己就好了。今天上午一開始時我們就說革命必須在生命根源之處,而且,我們只有能夠觀察自己的實然時,才有可能產生革命。這種觀察依靠的是那個看的心的聰明、清晰、開放。可是我們大部分人都很遲鈍。我們會說我們看的時候看不到什麼東西。我們看見憤怒、嫉妒,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結果。所以我們關心的是這個遲鈍的心,而不是它看的東西。這個遲鈍的心說:“我應該聰明一點,才能看見一點東西。”所以它已經存有一個“聰明”的模式,然後再努力讓自己符合那個模式。可是有一個人過來說:“比較會造成遲鈍。”於是心就說:“這一點我會很小心。我不比較。我只是用比較瞭解遲鈍。如果我不比較,我如何能夠知道我遲鈍?”於是我就對自己說:“我不叫它遲鈍”。我完全不用“遲鈍”這個字眼。我只是觀察“實然”,而不叫它遲鈍,因為,我一叫它遲鈍,我就給了它名字,也就使它遲鈍了。可是如果我不叫它遲鈍,我只是觀察,我就除去了比較。我就除去了“遲鈍”這個字眼,因此剩下“實然”。這不難,不是嗎?請你自己看看。現在請你看看怎麼樣了!看看現在我的心在什麼樣的地方。
問:我想我的心太慢了。
克:你聽我講就好。我會一步一步,慢慢講。
我怎麼知道我的心遲鈍?是因為你告訴我的嗎?因為我看了一些異常智慧、複雜、微妙的書嗎?因為我見過一些優秀的人,和他們比較過,所以我說自己遲鈍嗎?我必須弄清楚。所以,我不比較,我拒絕拿自己和別人互相比較。這樣的話,我會知道自己遲鈍嗎?這個字眼會妨礙我觀察嗎?這個字眼會取代“實然”的地位嗎?你瞭解這一點嗎?所以我不用字眼。我不叫它遲鈍,我不說它太慢,我不叫它什麼。我只找出“實然”。所以我去除了比較。比較最微妙。我的心因為不比較,所以變得很聰明。它不用字眼去看“實然”,因為它知道事物的描述不是事物本身。所以,到底“實然”的事實是什麼?
我們可以從這裏開始嗎?我注視著我的心,我的心注視它自己的運動。現在我要譴責它、判斷它、給它評價,然後說“應該這樣”、“不應該這樣”嗎?這裏面有沒有什麼公式、理想、答案、結論——最後一定扭曲“實然”的?我必須探討這一點。如果我有什麼結論,我就沒辦法看事物。如果我是道德家,如果我是德高望重的人,如果我是基督徒、吠檀多教徒、“悟者”,我是這個徒或那個徒——這一切都會妨礙我看事物。所以我必須去除這一切。我在注視自己有沒有什麼結論。所以我的心變得很清晰,然後會問:“有沒有恐懼?”我注視它,然後說,“有恐懼,有追求安全的欲望、有追求快樂的欲望”等等。我知道只要我事先有什麼結論,有什麼追求快樂的運動,我就無法看事物。所以我注視自己,發現自己很傳統。而我知道傳統的心無法看事物。我深深關切的是看事物,這深深的關切告訴我任何事先的結論都是危險的。所以,知覺這危險就是除去這危險,這時我的心才不混淆,才沒有事先的結論;不用字眼,不用描述思考,也不比較。這樣的心就能夠觀察事物,而它觀察的其實就是它自己。這時必然就要發生革命。這時你就消失了,完全消失!
問:我覺得這個革命並沒有發生,今天我努力用你說的方法看我的心,我的心敏銳了。可是明天我照樣忘記怎樣看我的心。
克:你忘不了,先生。你會忘記蛇嗎?你會忘記懸崖嗎?你會忘記標明“毒藥”的瓶子嗎?你忘不了。這位先生問說:“我怎樣清潔這個工具?”我們說清潔這工具就是了解這工具為何遲鈍、陰暗、不乾淨。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工具為什麼不乾淨。我們也討論過事物的描述不是事物本身,所以不要陷在文字裏面。要與事物同行,事物就是給弄遲鈍的工具。
問:你用你所說的方法看自己,你當然有所期待。
克:我不期待轉變,不期待悟,不期待突變,我無所期待,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只是很清楚一件事:這個看的工具不清晰,這個看的工具塗汙了,有裂縫。我知道的就是這些,其他一無所知。我只關心這個工具如何才能夠完整、健康。
問:你為什麼要看事物?
克:這個世界水深火熱。但這個世界其實就是我。我非常苦惱,非常混亂。這一切總得有一個秩序。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要看事物。當然,你可能會說:“這個世界又沒怎樣,幹嗎為它苦惱?你身體健康,有一點錢,有老婆有孩子,有房子,別管它。”這樣,當然,世界是不水深火熱。可是這個世界不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都一樣水深火熱。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要看。不是看某些知識的概念,不是某些令感情衝動之事,而是世界水深火熱這個事實——是戰爭、憎恨、欺騙、假像、偽神這一切。認知外在發生的這一切,使我內心清楚。而我說,內在狀態就是外在狀態,兩者為一,不可分。
問:我們又回到起點了。事實是,遲鈍的心不知道自己因為比較而認為自己應該不一樣。
克:不,完全錯誤。我不想什麼不一樣的東西。我只知道工具鈍了。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辦,所以我才尋找,這並不表示我想改變工具。我不想。
問:用什麼文字都妨礙看嗎?
克:文字不是事物。所以,你在看事物時,如果不把文字擺到一邊,它就變成非常重要。
問:我覺得我不同意。我們看事物時,這看的工具有兩個部分。一個是知覺,一個是表達。這兩部分無法切斷。這是語言問題,不是遲鈍不遲鈍的問題。問題在於語言,在於表達的隨機性。
克:你的意思是說,“觀察”之中有知覺和表達。而這兩者不可分?所以有知覺必然有清晰的表達,有語言的瞭解,所以知覺和表達絕不可分,永遠在一起。所以你的意思就是引用正確的文字非常重要。
問:我說的是“表達”,不是“意圖”。
克:我懂——表達。由表達又出現另一個因素——知覺、表達、行動。如果行動不是知覺和表達——用文字表達知覺——就會支離破碎。所以,知覺不就是行動嗎?知覺就是行動。我知覺懸崖時,我立刻產生行動。這行動就是這知覺的表達。所以知覺和行動絕不可分。所以理想和行動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如果我明白理想的愚蠢,這知覺就是聰明的行動。所以,注視遲鈍,知覺遲鈍,就是清潔遲鈍的心,這就是行動。
一九六九年八月六日 瑞士撒寧
第十一章 看的藝術
永不間斷的知覺。虎追虎。
我想,瞭解“觀察”,瞭解“看”的本質和美很重要。心只要還受到扭曲——愛到神經作用、感情、恐懼、悲傷、健康狀況、野心、做作、追求權力等的扭曲——就無法聽、看、注視。聽、看的藝術不是培養得來的,不是進化或逐漸成長的問題。我們感受到危險時會立即產生行動。這是身體的記憶本能的、當下的反應。我們從小就一直受這種制約來應付危險。我們的心若不立即做這種反應,人身就會毀滅。所以,我們今天要討論的是,我們有沒有可能只是“看”就採取行動而不是由於什麼制約。我們的心能不能夠對任何扭曲都自由而立即反應,從而採取行動?知覺、行動、表達是一體的,三者不可分。看就是行動,行動就是看的表達。知覺到恐懼時,因為很緊密地觀察這個恐懼,所以就免除了恐懼——這就是行動。今天上午我們能不能討論這些?我想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我們可能因此而看清一些未知之事。但是,不論如何都深受恐懼、野心、貪婪、絕望等心情扭曲的心,是不可能看清任何事情的。要能夠看清事情,生命必須健康、平衡、和諧才可以。
所以,我們的問題就是,心(意指整個生命)能不能夠認知某種“倒錯”、某種掙扎、某種暴力?看見這些,才能結束這些——立即地而非逐漸地結束。這表示不讓時間在知覺和行動之間發生。如果你不中斷地注視危險,行動就立即產生。
我們已經習慣一個觀念,那就是,我們借著一天天的注意,一天天的修煉,我們將逐漸智慧起來,逐漸地悟。我們習慣這個觀念,這是我們的文化的模式,也是我們的制約。但是我們現在要說,這個心免除恐懼與暴力的逐步過程適足以加深恐懼,增強暴力。 終止暴力(不只終止外在的暴力,也終止生命深處的暴力),終止侵略心,終止權力的追求可能嗎?完全看見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們能不能不讓行動發生而終止這一切?今天上午我們是否討論這一點?通常的情形我們會讓時間進入看和行動之間的空隙,這就是實然與應然之間的耽擱。這裏面有一種欲望,想去除實然,而達成或變成另外一種東西。我們必須瞭解這種時間的間隔。我們一向用這種方式來思考事物,因為從小別人就灌輸我們,教育我們,說我們漸漸的,到最後,終將成為某種東西。就外在而言,我知道在技術上時間是必要的。若非經年累月的練習,我不可能成為一流的木匠、物理學家、數學家。我們有可能很小的時候,就有一種“清楚”——我不喜歡“直覺”這個字眼——能夠看清一個數學問題。但是我們知道,學習技術或語言所需的記憶,絕對需要時間的培養。我不可能明天就會說德語,我需要好幾個月。電子我一點都不懂,要學電子我需要好幾年。所以,請不要把學習技術所需的時間和干涉知覺行動的時間混為一談。
問:我們要不要談一談小孩子,談一談成長?
克:小孩子必須成長。他必須學很多東西。我們說“你必須成長”時,這是一句貶損的話。
問:先生,我們內在心理確實有一種部分的改變。
克:當然!我一直很生氣,或者我們現在就很生氣。可是我們說“我不應該生氣”。我們逐步地努力,造成一種部分的狀態是我們有一點不生氣,有一點不惱怒,有一點克制。
問:我不是這個意思。
克:那你是什麼意思,夫人?
問:我的意思是,原先你有一種東西,但是後來把它丟了。這其中可能有一點東西互相混淆,你已經不一樣了。
克:是的。可是這混淆難道不是一直都一樣,頂多只有一點修正而已嗎?這裏面有一種不斷的修正。你可能歷經依賴的痛苦,孤獨的辛酸,而後不再依賴某人,你說“我不再依賴”。這時你可能真的能揚棄這個依賴。所以你說確實已經有了某種改變,下一次的依賴是不一樣的。但是你又開始努力改變,然後又揚棄一次。我們現在要問,我們有沒有可能看清依賴的本質,因而立即——而非逐漸——像遭遇危險而採取行動一樣地去除依賴。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們非但要在口頭上討論,而且要深入地、內在地討論。請注意其中的含意。整個亞洲都相信轉生。轉生的意思就是說我們會依據這一生過得怎麼樣重生到來生。如果你這一生殘暴、有侵略性、破壞性,你就要在來生為此付出代價。你也不一定會變為禽獸,你仍然可能生而為人,可是卻活得很痛苦、很敗壞。因為你前世沒有過美好的生命。但是,那些相信轉生的人,都只相信字義,而不曾瞭解字面下深刻的意義。你“現在”所作所為無限地關乎明天,因為,明天——就是來世——你將為今天付出代價。所以,“逐漸獲致不同狀態”的觀念東西方皆然。同樣都有時間這個因素,都有“實然”與“應然”。獲致應然需要時間,時間就是用力、集中、注意。我們由於不注意或不集中,才會一直用力練習注意——這就需要時間。
必然有一種方法可以處理這個問題。我們必須瞭解認知——看與行動。兩者不是互相隔離,兩者不可分。我們必須平等地探討行動、探討“做”這個問題。何謂行動?何謂做?
問:沒有知覺的瞎子如何行動?
克:你有沒有嘗試過戴著眼罩活一個星期?我們試過,為了好玩。你知道,你會發展出別的感覺。你的感覺會變得很敏銳。你還沒有走到牆壁、椅子、桌子之前,你就知道它在那裏。但是,我們談的卻是我們對自己的盲目,內在的盲目。我們很清楚外在的事物,可是內在的事物我們卻很盲目。
何謂行動?行動是否永遠根據觀念、原理、信仰、結論、希望、絕望而行?我們如果有觀念,有理想,我們就會努力符合那個理想。這時理想和行動之間就有了間隔。這間隔就是時間。“我應該成為這個理想”——將自己等同於這個理想,這個理想最後終會採取行動,讓理想和行動之間沒有間隔。有這個理想,又有這個趨近理想的行動時,這其中發生了什麼東西?這個時間間隔當中發生了什麼事?
問:不斷的比較。
克:是的,比較著一切這一類的事情。如果你用心觀察。這裏面會有什麼行為?
問:忽略現在。
克:還有呢?
問:矛盾。
克:是矛盾。矛盾造成偽善。我很生氣,可是我的理想說“不要生氣”。於是我壓抑、克制自己去符合、接近這個理想。於是我便一直在衝突、偽裝。理想主義者就是偽裝的人。這種分裂裏有衝突。除此之外還會產生其他因素。
問:為什麼我們無法記住前生。如果能夠,我們的進化就容易多了。
克:會嗎?
問:我們能夠避免錯誤。
克:你所謂前生是指什麼?指昨天的生命?二十四小時前的生命?
問:最新的一次轉生。
克:那是一百年前嗎?為什麼會讓生命比較容易?
問:我們會比較瞭解事情。
克:請你一步一步聽著。你所為或所不為,你一百年前的苦惱,你都會有記憶。那就和昨天一樣。昨天你做了很多事情你喜歡或後悔。這使你痛苦、絕望、悲傷。這一切你都有記憶。你有一千年前的記憶。基本上那也和昨天一樣。那將在今天降生的,我們為什麼叫做輪回,而不叫做昨天的轉生?想想,我們之所以不喜歡,是因為我們自認是超凡的生命,我們有的是時間成長、愛、轉生。那你從未注意的輪回到底是什麼東西——那是你的記憶。這輪回無所謂神聖。你昨天的記憶在今天的所作所為中出生。昨天控制著你今天的所作所為。一千年的記憶通過昨天和今天也在發生作用。所以我們有的是過去——不斷在重生。但請不要以為這是脫出重生的方法,不要認為這是一個解釋。我們如果明白記憶的重要和它的極端徒然,我們就不會再談什麼輪回。
我們問的是何謂行動。行動能夠自由、自發、立即嗎?或者行動永遠都受時間的拘束呢?
問:我曾經看貓捉老鼠。貓不會想說“那是老鼠”。它會本能的立即去捉老鼠。對我而言我們似乎也應該如此。
克:不要“我們應該”。先生,拜託。我想只要我們從根本上瞭解時間,我們就絕不會再說“我們應該”、“我們必須”。我們自問——不是口頭上、知識上,而是深深的從內心問——何謂行動?行動永遠都受時間拘束嗎?行動由於出之於記憶,出之於恐懼,出之於絕望,所以永遠受時間拘束。那麼,到底有沒有一種行動是完全自由,所以免於時間的拘束?
問:你說我們看見蛇就會馬上行動。可是蛇卻隨著行動而成長。生命不是那麼簡單的。我們有的不只是一條蛇,而是兩條蛇。這就變成數學問題。這時時間就進來了。
克:你是說我們活在老虎的世界,我們碰到的老虎不只一頭,而是披著人皮的很多老虎。這些老虎只顧追求自己的快樂,很殘暴、貪婪。活在這樣的世界你需要時間去殺掉一頭又一頭的老虎。這老虎就是你自己——在“我”之內。我裏面有十幾頭老虎。於是你說,要驅逐這些老虎,一頭一頭地驅逐,你需要時間。這就是我們一直在探詢的問題。我們認為,要殺掉我內在一條又一條的蛇需要時間。這個“我”就是你——你和你的老虎,你的蛇。這一切也是“我”。然後我們說,為什麼要殺掉我們內在一隻又一隻的禽獸?我裏面有幾千個我,有幾千條蛇。我殺掉這些蛇時,我也就死了。
所以,到底——請注意聽,不要回答,只要尋思——有沒有方法可以立即驅逐這些蛇?不是逐漸的驅逐?我有沒有辦法看清楚這一些禽獸的危險,看清楚我內在這一切矛盾的危險而一舉免除之?如果我沒有辦法,我就沒有希望。我什麼事情都可以假裝,可是如果我沒有辦法立即掃除我內在的一切,那麼,不論我來生是否轉生,是否轉生一萬次,我永遠都是奴隸。所以我必須找到一種行動,一種看的方式,使我在知覺的那一?那,立即了結那條龍,立即了結我內在那一隻猴子。
問:做啊!
克:不,夫人,拜託。這個問題真的不尋常,光是說“做”或“不做”是不夠的。這個問題需要深入地探索,不要告訴我你已經找到答案或你應該這樣做、那樣做。這我沒有興趣,我只想尋思。
問:但願我看得到!
克:不要“但願”。
問:如果我感覺到某種東西,我應該形諸文字或者放在心裏就好?
克:我們剛剛說的話很簡單,你為什麼要把它改變成你自己的話?你為什麼不明白我們剛剛說的話?我們內心有很多禽獸,很多危險。我能不能用一次的知覺——看——當下一舉免除那一切?夫人,你可能已經做到了。我不問你是否做到了,這在我有一點唐突。可是我要問:這有沒有可能?
問:行動有兩個部分。內在的、判斷的部分是立即發生的。行動對外則需要時間。判斷意味內在的行動。銜接這兩個部分需要時間。這是語言問題、傳導問題。
克:先生,我瞭解。有一個外在的行動需要時間,另外有一個內在的行動是知覺兼行動。這內在的行動,連帶它的知覺,決定行動並立即行動;和另外一個需要時間的行動如何銜接?我這麼說清楚不清楚?
如果我可以指明的話,我認為這銜接不需要時間。兩者之間沒有所謂的銜接。我會讓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很清楚從這裏走到那裏需要時間,學習語言需要時間,做任何身體的事情都需要時間。可是,內在需要時間嗎?如果我瞭解時間的本質,我可以正確地處理外在世界的時間,但又不讓它干擾我內在的狀態。所以我不從外在開始,因為我知道外在需要時間。可是我在問我自己:內在的知覺、決定、行動到底需要不需要時間?所以我就問我自己:“‘決定’到底有沒有必要?”決定是時間的一瞬間,一個點,一秒鐘。“我決定”意味著有一個時間因素。決定依據意志和欲望而行;這一切都含有時間。所以我要問:為什麼“決定”總是要進來?這決定是不是我的制約的一部分,而這個制約在說,“你要有時間才行”。
所以,有沒有一種沒有決定的知覺與行動?這就是說,我認知了我的恐懼,這個恐懼是由思想、過去的記憶、經驗,由昨天的恐懼轉移到今天造成的。我瞭解恐懼的整個本質、結構、內在性。看清恐懼而不帶任何決定就是免除恐懼。這有沒有可能?不要說有,說我做到了,有人做到了——這不是要點。這個恐懼能不能在生起的?那立即消除?我們有種種膚淺的恐懼,這就是恐懼的世界。這個世界到處都是老虎。這些老虎——我的一部分——會破壞事情。所以,我——老虎的一部分——和其他老虎之間有戰爭。
思想也會造成內在的恐懼:心理上沒有安全感、不確定。思想滋長快樂,思想滋長恐懼,這些我都看見了。我看見恐懼的危險一如我看見蛇的危險、懸崖的危險、深水的危險。我完全看清這些危險。這個看,就是結束恐懼,沒有稍稍一秒鐘決定什麼的耽擱。
問:有時候我們瞭解恐懼,可是恐懼還是在。
克:這一點我們要很小心。首先,我並不想去除恐懼。我想的是表達恐懼,瞭解恐懼;讓恐懼流動,讓它來,讓它在我心裏爆發。我對恐懼一無所知。我只知道我恐懼。我現在想知道的是,我的恐懼到達什麼層次,有多深。是在意識上,或者我生命深深的根源之處?還是在洞穴裏,在我的心未經探索的領域?我想知道。我想要它出來,要它暴露。所以,我要怎麼做?我不要逐漸地做,你瞭解嗎?它必須全部從我生命中出來。
問:假設有一千頭老虎,如果我坐在地上我就看不見;但是如果我坐在高一點的地方,我就能夠處理。
克:不要“如果”。“如果我會飛,我就能夠看到地球的美麗。”可是我不會飛,我在這裏。我想這些理論性的問題恐怕沒有什麼價值,而我們顯然也不瞭解這一點。我肚子餓,可是你們卻用理論來喂我。這是一個問題,請務必注意;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恐懼,每個人都恐懼這個或恐懼那個。我們有很多深刻的、隱藏的恐懼。我也很清楚一些粗淺的恐懼,恐懼的世界;害怕失去工作,害怕失去這個失去那個——失去妻子,失去兒子。我怎樣才能夠,這個心怎樣才能夠立時暴露這一切?你覺得呢?
問:你是說我們一勞永逸永遠趕走這頭野獸,還是說我們必須每一次都出獵?
克:你說,你認為我們能夠一勞永逸永遠趕走野獸,不讓它隔天又跑回來,而我們要每天追趕。這是我們要說的。我不想一直追趕野獸。所有的學校、聖人、宗教、心理學家都在說:慢慢把它趕走。這對我毫無意義。我想知道怎樣趕它才會讓它永遠不要回來。它回來時我知道怎麼辦,我不讓它進屋子。你瞭解嗎?
問:現在我要給這野獸真正的名字:思想。思想如果回來,我們知道怎麼辦。
克:我不知道,我們看著辦。你們都這麼的渴望!
問:生命就是這樣,我們必須渴望!
克:渴望解答。我們當然必須渴望。這個題目很難。你不能隨便幾句話就講完。這個題目要很小心。
問:我們為什麼不現在就來做知覺?
克:我正要提議。
問:如果我看著你,會怎樣?首先會有一個你的呈現。請你看著我。最先發生的就是視覺上呈現了我,對不對?然後會怎樣?會有一些關於這些呈現的思想存在。
克:這就是剛剛這位女士說的。這是同樣一件事。思想就是這只野獸。請你們緊追這只野獸,現在,不要說這只野獸是思想、自己、我、恐懼、貪婪、嫉妒,然後再回到這野獸的另一種形容詞;我們說這野獸就是這一切。我們知道這野獸不能夠逐漸趕出去,因為它永遠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回來。不論如何請瞭解,這樣一直追趕野獸,它一直回來,然後我們一直再追趕,這一切多麼愚蠢。我想知道我們有沒有可能永遠趕掉它,使它不再回來。
問:我有自己不一樣的作用,不一樣的加速度。如果情況是一個作用追逐另一個作用,就完全不會有什麼事情。譬如說,如果感情追逐觀念。所以,我們必須同時觀照這一切作用。
克:你講的是同一件事,只是講法不同而已。
問:你自己剛剛要解釋。你自己說你完全不想驅除恐懼。
克:首先,我剛剛說我不想驅趕這只野獸,我不想趕它走。我拿起皮鞭,戴上手套之前,我想先知道趕它的是誰。因為,趕它的也許是一頭更大的老虎也不一定。所以我才對自己說,我不想趕它。請瞭解這一點的重要!
問:趕它可能就是你最終的死刑。
克:不,我不知道。先生,慢慢來,讓我說明。我以前說我趕這只野獸;我想知道趕它的事體是什麼人。現在我說,那可能是一隻更大的老虎。如果我想趕走所有的老虎,那麼,讓一隻大老虎來趕小老虎就沒有好處。所以我才說,等一下,我不想趕走什麼東西。請你看看我心裏有什麼事情發生。我不想趕走什麼東西,可是我卻想注意、我想觀察,我想知道是否有一隻大老虎在追一隻小老虎。
所以我現在很清楚,我不要趕任何東西。我必須排除這個驅趕、克服、支配某種東西的原理。因為,“我必須趕走那只小老虎”的決定可能會變成大老虎。所以我們必須全然停止所有的決定,停止所有驅趕什麼東西的欲望。這樣我才能夠注視。這樣我才能對自己說,“我什麼東西都不趕”。這樣我就免除了時間的負擔,而時間正是一隻老虎追另一隻老虎,其中會有時間的間隔。所以我才說“我什麼事都不做,我不追趕,我不行動,我不決定。我應該先看”。
我在看——不是我的自我,而是我的心在看,我的腦在注意。我看到許多隻老虎,看到母老虎和公老虎和小老虎,我看到了這一切。可是我的內在一定還有更深刻的東西,我要這個東西全部暴露出來,我要借行動將這個東西暴露嗎?我越來越生氣,然後平靜下來。一個星期之後,我又開始生氣,然後又平靜下來?或者說,有沒有一種方法能夠完整地看所有的老虎——小老虎、大老虎、剛出生的老虎?我有沒有辦法一次完整地看所有的老虎,因而瞭解整件事情?如果我辦不到,我的生活將回到老路,回到以往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就是這樣,所以,如果你們已經知道怎麼“聽”,今天上午的討論就結束了。你們還記得那個師父每天上午對徒弟講話的故事嗎?有一天他登上講臺時,飛來了一隻小鳥。這只小鳥趴在窗臺上唱歌,師父就讓它唱歌。鳥唱完之後就飛走了,於是師父就對徒弟說:“今天的講話結束了。”
一九六九年八月七日 瑞士撒寧
第十二章 看穿未知
壓抑。由安靜而出的行動。航進自己。虛假的旅程與受保護的“未知”。
我們討論過如何將我們內在的獸欄擺到一邊。我們之所以要討論這些,是因為我們知道——至少我知道——我們必須看穿未知事物。因為,任何一個好的數學家、物理學家,乃至於藝術家,如果不想任由自己隨感情和想像隨波逐流,就必須深究未知。至於我們這些尋常人,我們有我們日常的問題。我們同樣也需要用深刻的理解力。我們同樣也需要看穿未知事物。一個永遠在追趕自己發明的野獸、恐龍、蛇、猴子的人會有種種的問題和矛盾。我們就是這種人,所以我們無法看穿未知事物。我們是尋常人,沒有非凡的智力或偉大的“眼力”。我們過著單調、醜惡的生活。所以我們關心的是如何立即改變這一切。這是我們要考察的。
人會隨著新發明、壓力、新理論、新的政治狀況而改變。所有這一切都會造成某種改變。可是我們要談的是生命根本的、基本的革命,以及這種革命是逐漸發生還是頓時發生。昨天我們討論的是這種革命逐漸地發生,這種革命的距離感、時間感,以及跨越這個距離所需的力氣。我們說,人努力了幾千年,可是無論如何,除了少數人之外,總無法有根本的改變。所以,我們有必要來看看我們,我們每一個人,所以也就是整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就是我們,我們就是世界,兩者不可分——到底能不能夠一舉掃除所有的勞苦、憤怒、憎恨、敵意。我們製造這一切,心裏懷著痛苦。痛苦顯然是我們最常有的東西。那麼,知道了痛苦的原因,明白了整個痛苦的結構之後,我們能不能一舉掃除痛苦?
我們說過,這必須要有觀察才有可能。心如果能夠很緊密地觀察,那麼這觀察本身就是一種結束痛苦的行動。此外我們也討論過何謂行動。行動有沒有一種自由的、自發的、非意志的行動?行動根據的是不是我們的記憶、理想、矛盾、疼痛、痛苦等等?行動是不是一直努力使自己符合理想、原理、模式?我們說過,這種行動完全不是行動;因為,這種行動製造了“實然”和“應然”間的矛盾。你只要有理想,你的“實然”和“應然”之間就有距離要跨越。這個“實然”可能經年累月存在,甚至如很多人認為的,一次一次轉生,直到你達到那完美的烏托邦為止。我們也說過,昨天會轉生到今天,不論這個“昨天”是好幾千年,或者只是二十四小時皆然。這個轉生,只要我們的行動還依據過去、現在、未來——我們的“實然”——的分裂,就一直在進行。我們說,所有這一切都會造成矛盾、衝突、悲傷。這不是行動。知覺才是行動。你面臨危險,知覺危險就是行動,然後你會立時行動。我想我們昨天討論到這裏。
有時候我們會遭遇很大的危機、挑戰、痛苦。這時我們的心由於受到震驚,反而異常平靜。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觀察過,傍晚或清晨看見遠山,山頂有異常的光照在上面,那陰影、龐大、神奇,有著深深的孤獨感。你看見這一切,可是你的心卻無法照單全收。因為這個時候你的心很平靜。可是要不了多久心就會恢復,然後又開始依照它的制約,依照它自己的問題來反應。所以,我們心確實會有完全安靜的一刻,可是這絕對安靜的一刻總無法持久。震驚會產生平靜。我們大部分人都可以由巨大的震驚當中知道這種絕對的安靜。可能是由於意外而在外在產生,也可以由人為力量在內在產生。這人為力量包括禪宗的喝問,某種冥想,某些靜心的方法——顯然幼稚的方法。我們說過,就我們討論過的那種“知覺”而言,一個能夠知覺的心,這知覺本身就是行動。心要知覺,就必須完全安靜,否則就看不到什麼東西。我如果想聽你說什麼,我必須安靜才可以。任何飄浮不定的思想,對你的話的任何解釋,任何抗拒,都會妨礙真正的聽。
所以,心如果想真正地聽、觀察、看,就必須非常安靜。任何一種震驚,或者吸收什麼觀念,都無法產生這種安靜。小孩子沉浸在玩具中很安靜。他在玩。可是這是玩具吸引了他的心,是玩具使他安靜的。吃藥,做任何人為的事情,都會有這種沉浸在某種事物——圖畫、意象、烏托邦——之中的感覺。但是真正的安靜只有在瞭解所有的矛盾、錯亂、制約、恐懼、扭曲之後,才會到來。我們要問的是,我們有沒有辦法一舉掃除這些恐懼、悲傷、混亂,因此讓我們的心安靜地觀察、參透?
我們到底有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完全安靜地注視自己?心活動時,會扭曲自己所見。這時心會翻譯、解釋,它會說“我喜歡這個”,“我不喜歡這個”。心會非常激動,很有感情。這樣的心看不到事情。
所以我們要問,我們這樣的平常人有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不論我是怎樣的人,我能不能看著自己,知道“恐懼”、“痛苦”這種字眼的危險,而且會妨礙我們真正看見“實然”?知道語言的陷阱之後,我還能不能觀察事情?能不能不讓時間感——“達成”什麼事的感覺、“去除”什麼的感覺——干涉它,而只是安靜地、專注地觀察?我們將在那種專注狀態中發現原先隱藏的道路,原先未發現的通路。這其中有的只是知覺,而沒有任何分析。分析意味著時間,而分析者就是被分析者。分析者和被分析者有別嗎?如果沒有,分析就沒有意義。我們必須清楚這一切。揚棄這一切——時間、分析、抗拒、企圖跨越、克服等——因為通過這一道門是永無休止的煩惱。
我們聽過這一席話之後是否就做得到呢?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沒有所謂“如何做”的問題。沒有誰會告訴你該怎麼辦,沒有誰會來把必要的能量給你。要觀察需要大能量。安靜的心就是毫無浪費的全部能量,否則就不安靜。我們能不能用全部的能量完整地看著自己,因而使這個看就是行動,因此也就是結束(矛盾、痛苦等)?
問:先生,你的問題是不是也一樣沒有道理呢?
克:我的問題沒有道理嗎?如果我的問題沒有道理,為什麼你們都坐在這裏?只是為了聽一個人講話的聲音,聽溪水流過,在群山和草地之間中度假?你們為什麼不去?這麼難嗎?這是腦筋聰明不聰明的問題嗎?還是你們一輩子未曾真正觀察過自己,所以你們認為這個問題沒有道理?房子失火我們都必須想辦法滅火。你不能說,“這沒有道理,我不相信,我沒有辦法”,然後坐在那邊看著它燒!你要做的事和你以為的“應然”無關,而是和事實有關。事實是房子在燒。你在消防車到達之前也許無法把火撲滅,可是同時——其實完全沒有所謂“同時”這一回事——你必須針對火災而行動。
所以,你說這個問題沒有道理,好像要把鴨子裝進瓶子裏一樣困難,沒有道理,這表示你不知道房子起火了。我們為什麼不知道房子起火了?房子指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是你,有你的一切不滿,一切你心裏發生的事,一切外在世界發生的事。如果你不知道這一點,你是為什麼不知道?是因為不聰明,沒有讀很多書?是因為不敏銳,所以不知自己內在的事情?不知道真正發生的什麼事?如果你說“抱歉!我不知道”,那麼你為什麼不知道?你肚子餓你知道,有人侮辱你你知道。別人恭維你,或者你想滿足性欲時,你很清楚。可是你卻在這裏說“我不知道”。所以我們怎麼辦?依賴別人的刺激和鼓勵嗎?
問:你說我們必須突變,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注意自己的思想和欲望,而且必須一舉完成一切。我曾經做到過一次,可是我卻沒有任何改變。如果我們照你的話做,那是一種永久狀態,還是必須有規律地做,每天做?
克:這個知覺即知即行,是做了就一勞永逸?還是必須每天做?你覺得怎麼樣?
問:我想聽音樂可以做到這一點。
克:所以音樂變得和藥一樣必要,不過音樂比較令人尊敬就是了。問題是,我們是要每一天每一分鐘都注意呢?還是有一天完完整整地注意了,於是整個事情結束?是不是只要我完全看見整件事,我就可以安心地睡覺了?你不瞭解這個問題嗎?我想,我們恐怕是必須每天注意,不眠不休。你要很清楚,不但清楚別人的恭維、侮辱、自己的憤怒、絕望,而且要清楚你身邊、你心裏任何時候的一切事情。你不能說,“我已經完全悟了,任何事情都碰不得我”。
問:你在這個知覺,或瞭解事情的這一刻,這一分鐘裏,難道你沒有在克制因侮辱而來的憤怒嗎?這個知覺其實是不是就是在克制憤怒?你不是反應而是知覺,只是這知覺就是在壓抑這反應。
克:我徹底討論過這個問題,不是嗎?我有一個“不喜歡”的反應。我不喜歡你,於是我注意這個反應。你只要很專注,這個反應就會揭露我所受的制約以及教養我的文化。只要我一直注意,不眠不休,只要我的心一直注意那些暴露出來的事物,就會揭開很多很多事情,這樣就完全不再有壓抑這個問題。我很想看看到底有什麼事情。我不想知道如何超越我的反應。我想知道我的心是否能看,是否能知覺“我”、“自我”、“自己”的結構。在這種關注之中,可有任何壓抑存在的餘地?
問:有時候我會感覺到一種安靜的狀態。這種安靜能夠產生行動嗎?
克:你是說這種安靜能不能一直保持、延續下去是不是?
問:我能夠照常過生活嗎?
克:安靜狀態中能不能有日常活動?你們都在等我回答這個問題。我有一種成為口諭的惶恐,因為我所在的位置正好使我沒有這種權威。問題是,安靜的心能不能每天照常活動?如果將日常生活與平靜、烏托邦、理想——亦即安靜——分開,兩者就永不相接。那麼我能不能一直把這兩者分開?我能不能說這是我的日常生活,這是世界,而另外這個是我所體驗的安靜,我摸索到的安靜?我能不能將這個安靜轉化到日常生活?你不能。但是,如果這兩者並不相互分離——右手就是左手——兩者之間,安靜與日常生活之間很和諧,有一種統一,那麼我們就永遠不會問,“我能夠在安靜中活動嗎”?
問:你說的是密切地警覺、密切地注意、密切地看。我們能不能說,主要就是這密切,這個警覺才有可能?
克:我們基本上都是很密切的,這種密切是深刻的、基本的,不是嗎?
問:走上這種密切並非由於這密切本身的緣故,而是由於一種熱情。不過這密切好像是一種很大的必要。
克:我們都已經有了。對不對?
問:也對,也不對。
克:先生,我們為什麼假定這麼多事情?我們難道不能去檢查一趟,而不必“知道”什麼事嗎?走這一趟,走進自己裏面,而不知善惡,不知對錯,不知應然;只是走一趟,不帶有任何負擔。難道不行嗎?走一趟內心而沒有任何有負擔的感覺,這是最難的事。一開始走,你就開始發現事情,你不必一開始就說“應該這樣”,“必須這樣”。這種事顯然最難,我不知道為什麼。各位先生,請注意,這種事誰都幫不了忙。包括我在內。這種事我們不能對誰有信仰,我也希望你們誰都不要相信。沒有誰是權威,可以告訴你們事情是怎樣,應該怎麼樣,走這邊不走那邊,小心陷阱等等——這些全部都不會標示出來給你——你完全是自己一個人在走。你做得到嗎?你說,“我做不到,因為我害怕”。如果是這樣,那就帶著恐懼,深入恐懼、完全瞭解恐懼。忘掉你的路程,忘掉權威,檢查這個叫做恐懼的東西。你之所以恐懼,是因為你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人告訴你該怎麼辦,是因為你可能犯錯。不過,犯了錯誤,你就觀察這個錯誤,你就立刻跳出來。 在你獨自一個人走的時候發現事物。這裏面的創造比畫畫、寫書、表演、沐猴而冠更偉大。這裏面有更強——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的興奮、更大的……
問:提升?
克:喔,不要提出這個字眼。
問:只要過著日常生活而不引進觀察者,其中的安靜就不會有誰來打擾。
克:這是唯一的問題。可是這觀察者總是在玩詭計,總是投下黑影,造成另一個問題。所以我們才要問能不能做一次內在之旅,不事先“知道”什麼事,隨走隨發現事物。發現自己的性欲、渴望、意圖。這是偉大的歷險,比登上月球還偉大。
問:可是這就是問題。他們上月球時知道自己要幹什麼,知道方向。可是我們內在沒有方向。
克:這位先生說,登陸月球是客觀的,我們知道向哪里走。可是,內在之旅,我們卻不知道往哪里走。所以我們內心不安、恐懼。可是,如果你事先已經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永遠都無法看穿未知,你將永遠不可能發現真正永恆的事物。
問:有沒有可能不借師父之助,而完整地、當下地知覺?
克:我們一直在談這一點。
問:剛剛那個問題還沒有講完。這確實是一個問題,因為我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們想要快樂,不要未知事物。
克:是的,我們都想掌握快樂的裙帶。我都想掌握已知事物。我們想帶著這一切展開行程。可是,你爬過山沒有?你背得越重,就越難爬。即使是爬小山也很難。如果要爬山,你必須自由一點才行。我並不知道困難在哪里。我們想帶著自己所知的一切——恥辱、抗拒、愚昧、快樂、提升——上路。你說“我要這一切上路”時,本來你是要到某一個地方,而不是要去你所攜帶的這一切裏面。你的行程是在想像中,是在非實在界中。但是你現在卻是要走進這一切已知事物裏面。你要進入你已知的快樂、絕望、悲傷。走進這個行程,這個行程即是你所有的一切。你說“我想帶著這一切走進未知,將未知加於其上,加入更多的快樂”。或許是因為太危險了,所以你其實是在說“我不想去”。
一九六九年八月八日 瑞士撒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