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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小说版麦家 著

序曲

  1

  一个已经几十年不见的人,有一天,突然在大街上与你劈面相逢,或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有一天突然成了你的故交挚友,然后你的人生像火遇到了水,或者像水遇到了火,开始出现莫名的变化。我相信,这样的事情说起来大家都有。我也有。坦率地说,本书就源自我的一次奇特的邂逅。

  说说我的这次邂逅很有意思。

  那是12年前的事。12年前,我是个30岁还不到的嫩小子,在单位里干着很平常的工作,出门还没有坐飞机的待遇。不过,有一次,我们领导去北京给更大的领导汇报工作。本来,汇报内容是白纸黑字写好的,小领导一路上反复看,用心记,基本上已默记在心,无需我亦步亦趋。可临了,大领导更改了想听汇报的内容,小领导一下慌张起来,于是紧急要求我“飞”去,现场组织资料。我就这样第一次荣幸地登上了飞机。正如诗人说的:凭借着天空的力量,我没用两个小时就到达北京。小领导毕竟是小领导,他还亲自到机场来接我,当然不仅是出于礼仪,主要是想让我“尽快进入情况”。但是,我一出机场,刚要跟小领导见上面,二位公安同志蛮横地拦在我们中间,不问青红皂白,要求我跟他们“走一趟”。我问什么事,他们说去了就知道了,说着就推我走,把小领导急得比我还急!路上,小领导一个劲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又何尝知道呢?这几乎可以肯定是一次神秘的“带走”,要不就是错误的。我反复跟“二位”申明我的名字,是麦子的麦,家庭的家。我父母给我起名麦家,是出于谦卑,也许是要求我谦卑吧。因为,麦家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田地的意思,耕作的意思,农民的意思,很朴素的。

  话说回来,“二位”对我名字毫无兴致。他们说,我们带的就是你,错不了的。听来像有点不讲理,其实全是理,因为有人有鼻子有眼地指着我喊他们来带我的,哪会有错?那喊他们来带我的,也是两个人,在飞机上,我们坐在同一排,听他们私下交谈,乡音不绝于耳,给我感觉像是回到了自己远方老家。我也正是听到“两位”熟悉的乡音后,才主动与他们攀谈起来的。殊不知,这一谈,是引火烧身,引来了二位公安,把我当个坏人似的押走。

  公安是机场的公安,他们是否有权扣押我,另当别论。这个问题很深奥,而且似乎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将如何脱身。公安把我和我领导一起引入他们办公室,办公室分里外两间,外间不大,我们一行四人进去后,显得更小。都坐定后,二位公安开始审问我,姓名、单位、家庭、政治面貌、社会关系,等等,好似我的身份一下子变得可疑可究的。好在本人领导在场,再三“坚定又权威”地证明我不是社会闲杂人员,而是“遵纪守法”的国家干部。所以,相关的审问通过得还算利索。接着,二位话锋一转,把问题都集中到“我在飞机上的所见所闻”之上,我一下子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光荣坐飞机,“见闻”格外丰富、琐碎、芜杂,乱七八糟的,谁知道说什么呢?在我请求之下,二位开始有所指向地问我,其实,说来说去只是一个问题,就是:我在飞机上从两位“老乡”的私谈中听到了些什么。这时候,我才有所觉悟,我邂逅的两位乡党可能不是寻常人物,而我的这次不寻常的经历是跟我听到——关键是听懂——他们之私谈直接相干的。他们认为满口家乡“鸟语”会令人充耳不闻,就如入无人之境,斗胆谈私说秘,不想“隔壁有耳”,听之闻之,一清二楚。于是,心存不安。于是,想“亡羊补牢”。但是,说实话,我真的没从他们嘴里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他们不是一开始就说家乡话的,而我也不是那种“见人熟”,加上又是第一次坐飞机,好奇之余,又发现没什么好奇的,等飞机一飞上天,马上觉得无所事事,光傻瓜似的坐着,自然戴起耳机看起电视来。我是在摘下耳机时才听到他们说家乡话的,一听到,就跟见了爹妈似的,马上跟他们套亲近,哪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我这样说似乎有狡辩之嫌,但是天知地知我知,我绝无假话。

  事实上,想想看,如果我有什么不良企图,怎么可能主动跟他们认老乡?再说,既然我要认,又怎么可能听他们说了很久之后再认?还有,既然我一听到就认,又怎么可能听到什么前因后果的?虽说口说无凭,但平心而论,我的说法——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不是不值得推敲的。我的谆谆诱导没有枉费心机,又承蒙我领导极力美言,二位公安似有收场的打算,交头接耳一会儿,其中之一踅入里间,出来时已经同意放我。不过,必须我保证一点:不管我听到什么,事关国家机密,何时何地都不得外传,否则后果一律自负。我自然是连连承诺,然后总算“一走了之”。

  2

  其实,又怎么能一走了之?

  在以后的日子里,此事常如一团异物,盘桓在我心头,令我感到既神秘莫测又毛骨悚然的。我不能想像,那两位乡党究竟是何等人物,有这般神秘的权威和秘密,连一句话都听不得?我要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样的“世面”没见过不说,而且打心里说,害怕见。离开公安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从口袋里摸出两位乡党留给我的名片,撕掉,丢入垃圾桶里。不用说,这名片肯定是假的,所以也可以说,它们本来就是垃圾。我那么希望丢掉它们,意义不完全是为了丢垃圾,而是我希望通过丢掉这玩艺,把两位乡党可能给我带来的麻烦统统变成垃圾,见鬼去。这对我很重要,因为我是个平民百姓,是最怕出是非的。

  但我又有种预感,他们还会找我。

  果不其然,从北京回来不久,我就接到两位乡党的电话(我给他们的地址和电话都是真的),两人轮流在电话上向我解释、问候、致歉、安慰,还客气地邀请我去他们那边玩。说来,他们单位其实就在我们地区下属的一个县城附近,也许是在山里。我以前便听说过,那县上有个大单位,住在山沟里,很神秘的,他们进山之后,县里就没有一个人再进过山,包括原来在山里生活的山民,都举家迁居了。也正因如此,没有人能说得清,这到底是个什么单位。说法倒是很多的,有说是搞核武器的,有说是中央首长的行宫,有说是国家安全机构,等等,莫衷一是。这样神秘的单位,有人邀请你去看看,一般人都是容易冲动的,我虽然心有余悸,依然不乏冲动。但却迟迟没有成行,大概还是因为“心有余悸”吧。

  然后是国庆节期间的一天,有人开车找到我家,说是有人要请我吃饭,让我上车。我问是什么人,来人说是他们首长。我又问你们首长是谁,他说你去就知道了。这话跟机场公安说的一样,我马上敏感到可能是我的那两位神秘乡党。去了,果然如此,同时还有另外几个说着满口乡音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总共七八个。原来,这是老乡间的一次聚会,年年如此的,已经坚持五六年,不同的是今年新增了我。

  至此,可以说,我与本书已建立起一种源头关系,以后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

  3

  本书讲述的是特别单位701的故事。

  “7”是个奇怪的数字,它的气质也许是黑的。黑色肯定不是个美丽的颜色,但肯定也不是世俗之色。它是一种沉重,一种隐秘,一种冲击,一种气愤,一种独立,一种神秘,一种玄想。据我所知,世界上很多国家的一些担负着某些特殊使命的组织似乎都跟“7”字有关,如英国的皇家七处,前东德的七局,法国总统的第七顾问,前苏联的克格勃系统的第七研究所,日本的731部队,美国的第七舰队等。说到中国,就是特别单位701,这是我国仿效前苏联克格勃第七研究所而组建的一个情报机构,其性质和任务都是“特别的”,下面有三个“特别的”的业务局:

  监听局

  破译局

  行动局

  监听局主要是负责技术侦听,破译局主要是搞密码破译,行动局当然就是行动,就是走出去搞谍报。侦听,就是要听天外之音,无声之音,秘密之音;破译,就是解密,就是要释读天书,看懂无字之书;谍报,就是乔装打扮,深入虎穴,迎风而战。在系统内部,一般把搞监听的人称为“听风者”,搞密码破译的人叫做“看风者”,搞谍报的叫做“捕风者”。说到底,搞情报的人都是一群与风打交道的人,只是不同的部门,打交道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的两位神秘乡党,其中一位是当时701的一号首长,姓安,人们当面都喊他安院长,背后则称安老板;另一位是行动局的一名资深谍报人员,姓吕,早年曾在南京从事过我党地下工作,人称“老地瓜”,就是老地下的意思。两位都是“解放牌”的革命人物,年届花甲,在701算得上是硕果仅存者。在以后的时间里,我与两位乡党关系渐深,使我有机会慢慢地演变成701的特殊客人,可以上山去“走一趟”。

  山叫五指山,顾名思义,可以想见山的大致构造,就像五个手指一样伸长在大地上,自然有四条山沟。第一条山沟离县城最近,大约只有二三公里山路,出得山来,就是该县城关镇,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山城。这一条山沟也是最宽敞的,701的家属院就建在此,院子里有医院、学校、商店、餐馆、招待所、运动场地等,几乎是一个小社会,里面的人员也是相对比较繁杂的,进出也不难。我后来因为要写这本书,经常来采访,一来往往要在招待所住上几天,几次下来,这里很多人都认识我,因为我老戴墨镜(我自23岁起,右眼被一种叫强光敏感症的病纠缠不休,在正常的白炽灯光下都要戴墨镜保护),人们都喊我叫墨镜记者。

  后面三条山沟是越来越狭小,就进出的难度言,也是越来越大。我曾有幸三次去过第二条山沟,第三条山沟去过两次,而第四条,也就是最里面的山沟,一次都没去过。据说,那里是破译局的地盘,也是整个山上最秘密的地方。行动局是在第二条山沟里的右边,此外还有一个701培训中心,是个副局级单位,建在山沟的左边,两个单位如一对翅膀一样依山而扎,呈扇形张开,但左边的扇形明显要比右边大。据说,行动局其实没几个人,他们的人大概都是“出门在外”的。

  第三条山沟里也有两个单位,一个是监听局,再一个是701机关,两个单位的分布不同于行动局和培训中心,是面对面,相对而立,而是分一前一后。前者为701机关,后者为监听局,中间地带属双方共享,都是公用设施,如球场、食堂、卫生所等。

  因为无乡民进得了山,山上的一切无人糟蹋,年复一年地,现在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鸟兽成群结队,驱车前往,路上经常可以看到飞禽走兽出没。路都是盘山公路,发黑的沥青路面,看上去挺不错的,只是过于狭窄,弯又多,很考验司机的手艺。据说,山体里还有直通的隧道,可以在几个单位之间快速来回。我第二次去监听局时,曾提议安院长是不是可以让我走一回隧道,老头子看我一眼,未予理睬,好像我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似的。

  也许吧。

  不过,说真的,在我与包括安院长在内的701人的接触过程中,明显感觉到,他们对我的心态是比较复杂的,表面上是害怕我接近他们,骨子里又似乎希望我接近。很难想像,如果只有害怕,我这本书将如何完成。肯定完成不了的。

  好在还有“希望”。

  当然,更好在每年还有“解密日”这个特殊的日子。

  4

  我要说,作为一个特别单位,701的特别性几乎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有些特别你简直想都想不到。比如它一年中有个很特殊的日子,系统内部的人都管它叫“解密日”。

  我们知道701人的工作是以国家安全为终极目标的,但职业本身具有的严格保密性却使他们自己失去了甚至是最基本的人身自由,以致连收发一封信的自由都没有,都要经过组织审查,审查合格方可投递或交付本人阅读。这就是说,若你给他们去信,主人能否看到,要取决于你在信中究竟写些什么,如果你的言谈稍有某种嫌疑,主人便有可能无缘一睹。退一步说,即便有缘一睹,也仅仅是一睹而已,因为信看过后将由组织统一存档保管,个人是无权留存的。再说,如果你有幸收到他们发出的信(应该说这种可能性比较小,除非你是他们直系亲人),也许会奇怪他们为什么会用复写纸写信。其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们投出的信件组织上必须留下副本。在尚无复印设备的年代里,要让一份东西生出副本,最好的办法无疑是依靠复写纸。更不可思议的是,在他们离开单位时,所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他们平时记的日记,都必须上交,由单位档案部门统一代管,直到有一天这些文字具备的密度消失殆尽,方可归还本人。

  这一天,就是他们的“解密日”。

  这是一个让昔日的机密大白于天下的日子。

  这个日子不是从来就有,而是始于1994年,即我邂逅两位乡党后的第三年。这一年是安院长离任的年头,也是我初步有写作此书打算的年头。由此不难想见,我写作此书不是因为结识了两位乡党,而是因为有幸迎来了701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解密日”。因为有解密日,我才有权进山,去“里面的山沟”看看。因为有解密日,701人,严格说是获得解密的人,才有资格接受我的采访。

  不用说,若没有解密日,我写作此书的愿望将无从谈起。

  5

  我的身份无关紧要,我说过,这里人都叫我墨镜记者。我的名字叫麦家,如此而已。生活中,邂逅一个人,或者邂逅一件事,这是常有的事。我认为,有的邂逅只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一种形态,一种经历,一点趣味而已,并不会给你的生活和创造带来什么特殊的不同,但有的邂逅却可能从根本上把你改变了。现在,我忧郁地觉得,我与两位乡党的邂逅,属于后一种,即把我从根本上改变了。现在的我,以写作为乐,为荣,为苦,为父母,为孩子,为一切。我不觉得这是好的,但我没办法。因为,这是我的命运,我无法选择。

  至于本书,我预感它可能是一本不错的书,秘密,神奇,性感,既有古典的情怀,又有现代的风雅,还有一点命运的辛酸和无奈。遗憾的是,最支持我写此书的安院长,已经去世,无缘一睹此书的出版。他的死,让我感到生命是那么不真实,就像爱情一样,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就完蛋了,鸡飞蛋打,什么都没有了,生变成了死,爱变成了恨,有变成了无。如果说,此书的出版能够给他的亡灵带去一点安慰,那即是我此刻最大的愿望。

  此书谨献给安院长并全体701人!

 ·1·

 

  

作者:麦家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6-7

ISBN:7020057756

字数:200000

定价:20.00元

 

【作品简介】

  《暗算》依然讲述了那个神秘之地——“701”的故事,依然是一些迷而不宣的天才人才无墨登场、绝地厮杀。依然充满了与秘密、神秘相纠缠的悬疑情节,以及与偶然、未知相关联的无常命运。跟博尔赫斯一样,麦家偏爱书写“传奇”,但目的不是讲一个传奇故事就了事,而是挖地三尺,挖得人揪心的痛,像剥除了皮肉,又洒了盐。有评论家称麦家的小说是“新智力小说”。但我们认为,不如叫“特情小说”更切中要害。

  《暗算》讲述特殊历史时期国家特情工作者事业和生活的故事,是反映反间谍部门核心机关无线电侦听与密码破译的小说。该书横跨三十至六十年代,在间谍战、密码战中穿插亲情、爱情、革命事业情,超能力者、数学天才、革命志士轮番登场,风格朴实、细腻、神秘,分三个部分,既独立成篇,又丝缕相连,情节悬疑,人物命运跌宕起伏。

  小说跟魔术一样,都是假的。但小说家和魔术师又一样。利用种种机关,竭力营造出一个真实的世界,让明知是假的受众深陷其中如痴如醉。

  麦家无疑是小说级中最具魔术师气质的。这位以诡秘著称的江南才子,以偏执的方式修炼小说使我们的小说有了不死的活力和诱惑。这似乎正应了英特尔前者老板格罗夫的一句名言。这个世界、只有偏执红才能生存。

  小说《暗算》带给你全新的阅读感受——它现在不过是一句广告语.但我们相信。最终它会成为你一种真实的体验。一种约定。

 

作者:麦家 杨健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6-7

ISBN:7506337045

字数:630000

定价:26.00元

 

【作品简介】

  本书是电视剧《暗算》电视小说版,超出原著30万字,源于原著高于原著。

  这是一部直接反映反间谍部门的核心机关——无线电侦听与密码破译的作品,本书纵横三十年代,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将间谍战,密码战,无线电战听熔为一炉,穿插亲情,爱情,革命事业情,超能力者,数学天才,革命志士轮番登场,绝地厮杀。

  本书叙述了钱之江、安在天父子可歌可泣的一生。父亲钱之江是中共地下党员,他深入国民党内部,在敌人的刀尖上跳舞,最后用生命把情报送了出去。多年后儿子是共和国一个负责无线电侦听和破译的情报机构——特别单位701的干部,为破译台湾特务的密码,先后找来两位异人,一位盲人阿炳,一位数学天才黄依依,同样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暗算》有种悲剧的张力,复杂的时空关系后是淡然的人物命运描摹,传递出强烈的宿命感。你像是被闪电击中,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它充满了与秘密、神秘相纠缠的悬疑情节,以及与偶然、未知相关联的无常命运;又带着浓郁的朴实、细腻以及神秘的中国特征。

 

【作者简介】

  麦家,男,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曾从军17年,辗转7个省市;历任军校学员、技术员、宣传干事、处长等职。1983年毕业于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97年转业定居成都,供职于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小说集《紫密黑密》、《地下的天空》、《让蒙面人说话》、《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等。

  杨健,女,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为电视剧《暗算》总制片人、第二编剧。担任制片人的作品有电影《说好不分手》、《玉观音》;电视电影《战情》、《星期天的玫瑰》;电视剧《城市的B面》、《寇老西儿》、《隐姓埋名》、《公安局长》、《血色残阳》等。

 ·ABSTRACT·

 

原著小说版麦家 著

上部:听风者——瞎子阿炳

  瞎子阿炳的故事就是我的两位乡党之一安院长讲给我听的,这也是我听到的第一个关于701的故事。讲这个故事时,安院长还是安院长。就是说,他是在离任前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当然还是“密中之人”。再说,那时候,也还没有“解密日”之说,即使现在,他依然没有被列入解密的名单中。根据以往惯例,701头号人物的解密时间一般是在离职后的10年左右,如果以10年计,那么也要到明年才是他的解密时间。所以,有关他的故事,我所知甚少,有所知也不敢妄言。这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而是常识问题。人在常识面前犯错误,不叫胆大,而是愚蠢。

  那么,他何以敢在解密日颁布之前私自将阿炳故事告诉我?我思忖,大概他在当时已经知道即将有解密日之事,而且阿炳的事情必在头批解密的名单中。事实也是。所谓艺高胆大,他是艺高胆大——站得高,看得远。他时处701众人之上,比众人先知早觉一些内情秘事,实属正常。但以我之见,这不会是他急冲冲给我讲阿炳故事的决定性理由,决定性理由也许是没有的,倒是有两个可以想见的理由:一个,他是阿炳故事最直接的知情人,自然是最权威的讲述者;另一个,我怀疑他对自己的命数充满不祥之虑,担心某一天会说走就走,所以便有“早说为妙”的心计。他后来果然是“说走就走”的,夜里还好好的,还在跟人打电话,说往事,一觉睡下去,却永远瞑目不醒。现在,我重述着他留下的故事,有种通灵的感觉。

  下面是老人的口述实录——

  疯狂的52个小时

  我去世已久的父母不知道,我以前和现在的妻子,还有我三个女儿包括女婿,他们也都不知道,我是特别单位701的人。这是我的秘密。但首先是国家的秘密。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机构,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我是说,有说不完的秘密。很难想像,一个国家要没有秘密,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也许就不会存在了,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没有了隐匿在水下的那部分,它们还能独立存在吗?有时候我想,一个秘密对自己亲人隐瞒长达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这样,我的国家有可能不存在,起码有不存在的危险,不公平似乎也只有让它不公平了。

  秘密不等于见不得人。在我秘密的一生中,我从没干过见不得人的事,我的单位,你知道,它不是什么恐怖组织,而是一个重要的情报机构,主要担负无线电侦听和破译任务。要说这类机构任何国家和军队都有,所以它的秘密存在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真正秘密的是其所处的地理位置、人员编制、工作手段及困难和成果,等等,这些东西打死我也不会说的,因为它们远远比我的生命重要。

  在我们701,大家把像阿炳这样的人,搞侦听的人,叫“听风者”。他们是靠耳朵吃饭的,耳朵是他们的武器,是他们的饭碗,也是他们的故事。不用说,作为一个从事侦听工作的专业机构,701聚集了众多在听觉方面有特别能力的人,他们可以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天外之音,并且能够识别声音中常人无法识别的细微差别。所以,他们的耳朵常常被人誉为“顺风耳”。顺风耳是跟着风走的,风到哪里,他们的听觉就跟到哪里,无音不闻,无所不知。然而,在1969年的那阵子,我们一双双顺风耳都被对方捂住了,一个个都成了有耳无闻的聋子。

  事情是这样的,这年春季,由我们负责侦听的苏联军方师旅级以上单位的无线电系统突然静默了52个小时。这么大范围,这么长时间,这么多电台,无一例外的处于静默,这在世界无线电通讯史上是创下记录的。如果说这是出于战略需要,那么这种军事谋略也是破天荒的,与其说是军事谋略,倒不如说是疯狂行为。想想看,这52个小时会发生多少天下大事?什么天下大事都可能发生!所以说,对方的这一招绝对是疯狂透顶的。

  然而,他们这次耍疯狂的结果是当了个大赢家,52个小时静静地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第一赢,可以说赢的是运气。还有第二赢,赢的却都是我们的血本。就在这52个小时期间,他们把师旅级以上单位的通讯设备,上下联络的频率、时间、呼号等等,统统变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偷偷摸摸十多年来苦苦积攒起来的全部侦听资料、经验和手段、技术等等,一夜间全给洗白了,全等于了零。他们就这样把我们甩得远远的,一时间,我们所有的人员、技术、设备等都形同虚设,用我们行话说那叫:701瞎眼了。

  想想看,在那个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的年代里,这有多么可怕!

  我们不喜欢打仗,但更不喜欢被动挨打

  事情层层上报,最后上面传达下来一句话:我们不喜欢打仗,但更不喜欢被动挨打。

  这意思很明确,就是必须改变这种局面。

  然而,要指望701在短时间内改变局面显然是不可能的,迫不得已,总部只好紧急启用地面特工,即行动局的人。但这样获取情报的风险太大,而且截取的情报相当有限,只能是权宜之计。要彻底改变局面,除了让侦听员把失踪的敌台找回来,没有第二个办法。为尽快找到失踪的敌台,701机关临时成立了一个办公室,专门负责四方奔走,招贤纳才。办公室由701头号人物钱院长亲自挂帅,四号人物吴副院长(兼监听局局长)直接领导,下面有7个成员。我就是成员之一,当时在监听局二处当处长。

  在总部的协助下,我们很快从兄弟单位抽调到28名在侦听界享有声誉的专家能人,组成了一支“特别行动小组”,每天在茫茫的无线电海洋里苦苦搜索,寻觅失踪的敌台。我们的努力是双倍的,但收获并不喜人,甚至十分令人担忧。特别行动小组,加上701原有的侦听队伍,浩浩荡荡数十人,每天24小时忙碌,一个星期下来,却仅仅在45个频率上听到了敌台的声音,而且都是转瞬即逝。

  要知道,军用电台不像民用广播,后者使用的频率是不变的,而前者使用的频率少说是一天三变:上午一套频率,下午一套,夜间一套;三天为一个周期。这就是说,一个最低密度的军用电台,它至少有九套频率(3套×3天)。一般的军用电台通常有15或21套频率,至于个别特殊电台,它变频的周期有可能长达一个月,甚至一年,甚至没有周期,永远都不会重复使用频率。

  据我们了解的情况看,对方师旅级以上单位至少有100部电台在工作。换句话说,我们至少要侦听到他们100部电台的声音,才能比较全面地掌握敌情,好让高层做出正确的战略部署。如果一部电台以平均18套频率计算,那么100×18=1800套频率。而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仅仅找到了45套频率,只有最起码要求的2.5%。以此类推,我们少说需要25个星期,即将近半年时间,才能重新建立正常的侦听秩序。而总部给我们的极限时间只有3个月。

  很显然,我们面临的现实十分严峻!

  招贤纳才

  说来奇怪,虽然同在一个院子,他是大领导,我是小领导,要说应该是有交往的。但就是没有,怪得很。我是说,以前我还没有正面地接触过我们院长,钱院长,只是不经意地碰到过几次,点头之交,认识而已。给我印象是个子很高,块头很大,长相很英俊,但对人很冷漠,老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像个已淡出绿林的武士。单位里的人都害怕他,怕他沉默中的爆发,有人甚至因此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地雷头头”,意思是碰不得的。这一天,我正在打电话,他突然气冲冲地来到我们办公室,进门二话不说横到我面前,抢过了我手上的话筒,狠狠骂道:

  “我从半小时前就开始给你们打电话,一直占线,说,你在打什么电话,如果不是工作电话,我就撤掉你的职务。”

  好在有我们吴局长作证,我打的是工作电话,而且就是联系侦听员的事,是最无可指责的,否则我这个处长就天上飘去了。由此可见,“地雷头头”真正是名不虚传啊。

  平静下来后,首长(钱院长)对我们招贤纳才的工作提出质疑,认为我们老是在“圈子内”挑来选去,收罗到的或正在收罗的只是优秀的侦听员而已,而701现在更需要在听觉方面有过人之处的怪才偏才,甚至天才。他建议我们打开思路,走出圈子,到社会上或者民间去寻找我们需要的奇人怪才。

  问题是去哪里找这样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找到这样的人要比找到失踪的电台还困难。

  首长对我们提这种无理要求,让人感到他似乎已经有些失去理智。其实不然。其实他已打探到这样一个人,此人姓罗,曾经是国民党中央乐团的专职调音师,据说还给宋美龄调过钢琴,后者十分赏识他,曾亲笔赠他三个字:罗三耳。解放前,在南京,罗三耳的名字总是和蒋夫人连在一起。解放后,他改名叫罗山,移居上海,现在是上海音乐学院的老师。走前,首长把这个人的联络方式,并同一本由总部首长(一位著名的领导人)亲笔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丢给我们局长,要求我们即刻派人去把“他”请到701。

  我曾经在上海工作过几年,对那里情况比较熟。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我们局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罗三耳

  怀揣着首长恩赐的特别通行证,我的秘密之行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善待和礼遇,几乎在任何环节上我都可以做到心想事成,并被人刮目相看。只有一样东西无视了我,那就是不通人性的运气。是的,我有神秘的通行证,但没有神秘的运气。就在我来上海前不到半个月,我要带的人,罗山,或者罗三耳,这个混蛋因为乱搞男女关系事发,被当时上海市文艺界一位响当当的大人物送进了班房——罗把他闺女的肚子搞大了!

  我想过的,如果仅仅如此倒也罢了,或许特别通行证还能帮我峰回路转。可问题是这混蛋的屁股上还夹着根又长又大的“罗三耳”的尾巴,这时候自然要被重新揪出来。新账老债一起结,他似乎料定自己难能有翻身之日,于是骗了个机会,从班房的一幢三层楼上咚地跳了下来。算他命大,没摔死,但跟死也差不多了。我去医院看他,见到的是一个除了嘴巴还能说话,其他可能都已经报销的废人,腿脚摔断不说了,从大小便失禁的情形看,估计脊椎神经也断了。

  我在他床前呆了有半个小时,跟他说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我告诉他,我本来是可以改变他命运的,但现在不行了,因为他伤得太重,无法为我们效力——起码是在我们有限的极限时间内;第二层意思,我询问他,在他认识或知道的人中间,有没有像他一样耳朵特别好使的人。

  他一直默默听着我说,一动不动的,像个死人,直到我跟他道过别,准备离去时,他突然喊了一声“首长”,然后这样对我说:

  “过黄浦江,到炼油厂,那里有条黄浦江的支流,顺着支流一直往下走五里路,有一个叫陆家堰的村庄,那里有你要找的人。”

  我问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

  他说是个男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接着又向我解释说:“这无所谓的,等你去了,问村子里任何一人都行,他们都认识他。”

  瞎子阿炳

  沿河而扎的陆家堰村庄,似乎比上海城还要古老,房子都是砖石砌的二层楼,地上铺着清一色发亮的石板和鹅卵石。下午两点多钟,我顺着陆家堰码头伸出去的石板路往里走,不久,便看见一个像舞台一样搭起的井台,一对妇女正在井台上打水洗衣。当我并不十分明了地向她们说起我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时,两人却似乎很明白我要找谁。其中年纪稍长一点的妇女这样告诉我:

  “你要找的人叫阿炳,他的耳朵是风长的,尖得很,说不定我们这会儿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现在肯定在祠堂里,你去那儿找他就是了。”

  她伸手给我指了一下。我以为她指的是眼前的那幢灰房子,结果她说不是的。她又伸手指了一下,对我说:

  “呶,是那一幢,有两个大圆柱的,门口停了一辆三轮车的。”

  她说的是胡同尽头的那幢八角楼,从这儿过去少说有百米之远。这么远,他能听得到我们说话,那怎么可能是人?老美最新型的CR-60步听器还差不多。

  我忽然觉得很神秘。

  祠堂是陆家堰村古老和富足的象征,飞檐走角的,檐柱上还雕刻着逢双成对的龙凤和狮虎。古人为美刻下它们,如今它们为岁月刻下了沧桑。从随处可见的斑驳中,不难想像它已年久失修,但气度依然,绝无破落之感,只是闲人太多,显得有些杂乱。闲人主要是老人和一些带娃娃的妇女,还有个别残疾人。看得出,现在这里成了村里闲散人聚集的公共场所。

  我先在祠堂的外厅转了一会儿,然后才步入里面的正堂,见里面有两桌人在打“车马炮”——一种在南方盛行的民间纸牌,还有一桌人在下象棋。虽然我穿着朴素,并且还能说一口基本能乱真的上海话,但我的出现还是受到四周人的注目。我转悠着,窥视着,指望能从中猜认出阿炳。但感觉都似是而非的。有一个手上吊着绷带的孩子,大概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吧,他发现我手上戴着手表,好奇地一直尾随着我,想看个究竟。我取下手表给他看,末了我问他阿炳在不在这里。他说在的,就在外面,说着领我往外面门厅走来,一边好奇地问我:

  “你找阿炳干什么?”

  “听说他耳朵很灵光是不是?”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看来你不是我们村里人。”看我点头后,他马上变得神秘地告诫我,“你别跟他说你不是我们村里人,看他能不能听出来。”笑了笑,又说:“不过,我想他一定能的。”

  来到外厅,孩子左右顾看一下,便领我到一个瞎子前,大声喊起来:

  “阿炳,来,考考你,他是谁家的人?”

  这个瞎子刚才我一来这里就注意到的,坐在小板凳上,抱着根拐杖,露出一脸憨笑,看样子不但是瞎子,还像是个傻子。我怎么也想不到,罗山举荐给我的居然是这么个人,又傻又瞎的。这会儿,他听孩子说要考他,似乎正是他等待已久的,立即收住憨笑,一脸认真地等着我“开口说话”,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说话啊,你,快说话。”孩子催促着我。

  “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我稍一犹豫,孩子又惊惊乍乍地催促我,“快说!你快说话啊!”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好像我们合伙在欺负一个瞎子似的,所以我想都没想,就以一种支吾的口吻对他说:

  “你好……阿炳……听说你的耳朵……很灵光,我是来……”

  我话还没说什么,只见阿炳双手突然朝空中奋力一挥,叫道:

  “不是。他不是我们村里人。”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从木箱里滚出来的。

  说真的,我没有因此觉得他听力有多么了不起,毕竟我的上海话不地道,说的话和这里人说的虽是大同,却有小异。我甚至想,换成我,哪怕让我闭上眼睛,他阿炳,包括这里任何人,只要开口说话,我照样听得出他们不是上海城里人,而是乡下的。这是一回事。难道这就是他的本事?正在我疑惑之际,孩子已经节外生枝,给我闹出事情来了。这孩子我发现是很调皮的,他存心想捉弄阿炳,硬是骗他猜错了——

  “哈哈,阿炳,你错了,他就是我们村里人!”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是我在北京工作的叔叔。”

  “不可能!”

  这一回阿炳否定得很坚决,而且还很生气地——越来越生气,咬牙切齿地,最后几乎变得像疯癫了一样地发作起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你是骗子!你骗人!你骗我!你……你……你们万家的人……都是骗子!都不是好东西!骗人的东西!骗子!骗子!……”

  骂着骂着,脸变得铁青铁青,浑身跟抽风似的痉挛不已。

  旁边的人见此都围上来,一个城里人模样的老者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安慰他,还有位妇女一边假作抡起巴掌威胁要掴孩子耳光,一边又暗暗示意他快跟阿炳道歉,孩子也不情愿地上前来跟他认错道歉。就这样,好不容易才让阿炳安静下来。

  这一切在我看来简直怪得出奇。如果说刚才是我把他看作傻子,那么现在该说是他让我变作傻子了,前后就几分钟的时间,我看到的他,既像个孩子,又像个疯子,既可笑,又可怜,既蛮横,又脆弱。

  我感到神秘又怪诞。

  傻子中的天才

  世界有时候很小,那个城里人模样的老者原来是罗山一个单位的,几年前才退休回来村里养老。不用说,罗山是通过他知道阿炳的。

  老人告诉我,阿炳是个怪物,生下来就是个傻子,3岁还不会走路,5岁还不会喊妈。5岁那年,阿炳发高烧,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居然会张口说话了,可眼睛却又给烧瞎了,怎么治也治不好。奇怪的是,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晓的东西似乎比村里任何一个明眼人还要多,庄稼地里蝗虫成灾了他知道,半夜三更村子里进了小偷他知道,谁家的媳妇养了野男人他知道,甚至谁家住宅的地基在隐秘地下沉他也知道。这一切都得益于他有一双又尖又灵的神奇的耳朵,村子里有什么事,别人还没看见,他已经用耳朵听见了。有人说他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的声音都会随风钻进他耳朵。也有人说,他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是耳朵,因为人们发现,即使把他耳朵堵住,堵得死死的,他的听力照样胜人一筹。可以这样断言,阿炳的耳朵是了不起的,靠着这双耳朵,他虽然双目失明,但照样能够凭声音识别一切。

  老人认为,凭阿炳出奇的听力,最合适去当个乐器调音师,所以一度想让罗山认阿炳做个徒弟,好让他谋碗饭吃。但罗山来村里看见他这样子(又瞎又傻),断然不肯,阿炳母亲,还有村里很多人求他都不肯。老人认为罗山是个自私的人,对他现在的结局(我告诉他的),老人没有幸灾乐祸,但也没有一点悲伤或者惋惜什么的。

  就在我跟老人聊谈期间,有人抱着个小男孩又来“考”阿炳了。孩子才一岁多点,还不会说什么话,只会跟人喊个叔叔阿姨什么的。从穿戴上看,孩子不像村里人,说的也是普通话。来人把孩子丢在阿炳面前,一边引导孩子喊“阿炳叔叔”,一边要阿炳“耳测”他是谁家的孩子。孩子鹦鹉学舌地喊过一声“阿炳叔叔”后,就抓住阿炳手上的拐杖,叽叽呀呀地要抢过来玩。就这时,阿炳用一种没有丝毫犹豫的语调一口气这样说道:

  “这是陆水根家老三关林的孩子,是个男孩。我不会记错的,关林出去已经九年零两个月又十二天了,在福州××××部队上当兵,出去后回来过四次,最近一次是前年的端午节,是带着他老婆回来的。他老婆跟我说过话,我记住的,是个北方人。这孩子的声音像他妈,很干净,有点硬。”

  虽然说话的声音还是有点发嗡,但已全然不见刚才那种紧张、结巴,感觉像在背诵,又像是一台机器在说,这些早在他心中滚瓜烂熟,只要他张开嘴,它们就自动淌出来了。

  老人向我解释道,他们陆家堰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大村庄,有300多户人家,大大小小近2000人,村里人没有谁能够把全村人都有名有姓、有家有户地指认出来。惟独阿炳,不管大人小孩,不管你在村里还是在外地生活,只要你是这村子的人,父辈在这里生活或者生活过,然后你只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他听声音就可以知道你是哪家的,父母是谁,兄弟姐妹几个,排行老几,你家里出过什么事情等等,反正你一家子的大小情况,好事坏事,他都能如数家珍的报说出来,无一例外,少有差错。刚才这孩子其实是生在部队长在部队的,这还是第一次回村里来,但依然被阿炳的耳朵挖得知根知底。

  我惊诧不已。

  我想,这个又傻又瞎的阿炳无疑是个怪人,是个有惊人听力和记忆力的奇才,当然就是我要找的人。村里没电话。当天晚上,我赶回城里,要通我们局长的电话,把阿炳包括姓罗的情况作了如实汇报。该要的人不行了,想要的人又是个瞎子傻子,我们局长犹豫再三,把电话转给了院长大人。院长听了汇报后,对我说:

  “俗话说,十个天才九个傻子,十个傻子一个天才。听你这么说,这人可能就是个傻子中的天才,把他带回来吧。”

  带阿炳走

  第二天清早,我又去陆家堰。想到昨天来回一路的折腾,再说今天还要带个瞎子走,这次我专门租了一艘游艇来。

  游艇在码头等我。

  我第二次走进了屋密弄深的陆家堰村。

  离祠堂不远,门前有7级台阶,走进去是一个带天井和回廊的院落,里面少说有七八家住户。村里人告诉我,30年前的一个夜晚,这个院子曾接待过一支部队,他们深夜来凌晨走,这里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哪方部队。但是谁都知道,他们中肯定有一人让这儿裁缝家的女儿受了委屈或者欺骗。10个月后,裁缝家没有婚嫁的女儿无法改变地做了痛苦的母亲。30年后的今天,这里一家敞开的门里依然传出缝纫机的声音,就在这间屋子里,阿炳母亲接待了我。她是村上公认的最好的裁缝,同时也是全村公认的最可怜的女人,一辈子跟自己又瞎又傻的儿子相依为命,从没有真正笑过。在她重叠着悲伤和无奈的脸上,我看到了命运对一个人夜以继日的打击和磨难。还没有50岁,但我看她更像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妪。靠着一门祖传的手艺,母子俩基本做到了衣食无忧,不过也仅此而已。

  开始,阿炳母亲以为我是来找她做衣服的,当我说明是来找阿炳时,母亲似乎也就一下明白我不是本村人。因为,村里人都知道,每天上午阿炳总是不会在家的。因为耳朵太灵敏的缘故,每当夜深人静,别的人都安然入睡了,而阿炳却常常被村子里“寂静的声音”折磨得夜不能寐。为了睡好觉,他一般晚上都去村子外的桑园里过夜,直到中午才回村里。看管桑园的老头,是阿炳母亲的一个堂兄弟,每天他总是给阿炳准备一小捆桑树杆,让他带回家。这是他们母子俩每天烧饭必需的柴火,也是儿子能为母亲惟一效的劳。那天,阿炳被我临时喊回来,匆忙中忘记给母亲带桑树杆回来。一个小时后,阿炳已随我上了游艇,就在游艇刚离开码头时,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焦急万分地朝码头上高呼大喊:

  “妈,我今天忘……忘记给你带柴火了,怎、怎么办……”

  游艇才离开码头,我还来得及掏出20块钱,塞在烟盒子里,奋力抛上岸。

  阿炳听到我做了什么后,感动得滴出泪,对我说:

  “你是个好人。”

  这件事让我相信阿炳并不傻,只是有些与众不同而已。

  说真的,那天村子里起码出动了几十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他们一直把我和阿炳送到码头上。当他们看见游艇一点点远去,确信我不是骗他们,而是真的把阿炳带走了(去培养他当调音师),我想他们一定以为我也跟阿炳一样是个傻子,要不就是个大坏人。在乡下,老人们都说拿什么样人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出来的药可以治什么样人的病。换句话说,拿阿炳的骨头做成药,可以叫成群的像阿炳一样的傻子都变成聪明人。而我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人,想用阿炳骨头做药的大坏蛋。

  不管怎样,有一点我想陆家堰的村民们是万万意料不到的,就是:他们认定的傻子阿炳即将成为一个撼天动地的大英雄。

  雄狗雌狗

  尽管钱院长,还有我们吴局长,对我带回来的人存在着生理缺陷这一点早已有一定心理准备,但当阿炳亲身立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感到难以接受的失落。

  由于旅途的疲劳——一路上阿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他在嘈杂的人声里怎么睡得着——和旅途中造成的脏乱,以及由于心情过度紧张导致的面部肌肉瘫痪,再加上他病眼本身就有的丑陋,阿炳当时的样子确实有些惨不忍睹,可以说要有多邋遢就有多邋遢,要有多落魄就有多落魄,要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对我来说,最担心的是他在老家神奇有余的耳朵到701后会变得不灵敏。所以,事先我再三交代他,到时间——等首长们来看他时——一定要给他们“露一手”。事后看,我这交代是弄巧成拙了,因为他认定我是个好人,对我的话绝对言听计从,我这么一交代以后,他时时处处都不忘“露一手”。结果来的人,不管谁开腔说话,也不管你是不是在跟他说,他都当作在“考”他。于是正常的谈话根本无法继续下去,只听他左右开弓地在“应试”——

  “你是个老头子,少说有60岁了,可能还经常喝酒……”

  “你是个烟鬼,声音都给熏黑了……”

  “你还是那个老头子……”

  “嗯,你比较年轻,顶多30岁,但你的舌头有点短……”

  “嗯,你的嗓子好像练过,声音跟风筝一样的会飞……”

  “嘿嘿,你还是那个老烟鬼……”

  说话间,院子里突然传来两只狗的叫声,阿炳一下子屏声静气的,显得十分用心又使力地倾听着,以至两只耳朵都因为用力而在隐隐地动。不一会儿,他憨憨一笑,说:

  “我敢说,外面的两只狗都是母狗,其中一只是老母狗,少说有七八岁;另一只是这老母狗下的崽,大概还不到两岁。”

  狗是招待所养来看门的,这会儿招待所长就在首长旁边,首长掉头问他:

  “是不是这样的?”

  “也对也不对,”所长答,“那只小狗是雄的。”

  阿炳一下涨红了脸,失控地叫道: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骗我!你……是个坏人,捉、捉弄我、我一个瞎子,你……算什么东西!你……你、你是个坏人……”

  气急败坏的样子跟我在陆家堰见到的如出一辙。

  我赶紧上前安慰他,一边对所长佯骂一通,总算把他哄安静下来。完了,我示意大伙出去看看。一边出门来,一边听所长嘀咕,说那只小狗从去年生下来就一直在他眼皮底下,雌雄他哪能分不清。但当我们走到院子里,看见那两只狗时,所长愣了,原来他所说的那只雄性小狗并不在现场,在场的两只狗中只有那只老狗是他招待所的,另一只是机关食堂的。而这只狗和他们招待所的那只雄小狗是一胎生下来的,而且的确是雌的。

  听所长这么一说,大伙儿全都愣了。

  完了,局长拍拍我的肩膀说:“看来你确实给我带回来一个活宝。”回头,他又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对所长说,“按干部待遇安排好他吃住,另外,给他找副墨镜戴上,晚上我再来。”

  听力测试

  这天晚上,首长亲自带着我们局长等一行人,这行人又带着20部录放机和20个不同的福尔斯电码来到招待所,在会议室摆开架势,准备对阿炳进行专项听力测试。测试方式是这样的,先给阿炳听一个信号,给他一定的时间分辨这信号的特征,然后任意给他20种不同的信号,看他能否从中指认出开始那个信号。这感觉就好比是在阿炳面前坐上20个人,他们的年龄和口音基本上是相同的,比如都是20岁左右,都是同一地区的人,首先安排张三随便地跟阿炳说上几句话,然后再让这20人包括张三,依次跟他说话,看他能否从一大堆口音中把张三揪出来。

  当然,如果这20人都是中国人,说的都是国语,我对阿炳是有信心的。但现在的情形显然不是这样,因为阿炳对福尔斯电码一窍不通,也许听都没听过,就好比这20人说的都是外语,那么我觉得难度就很大。何况事实比这个还要复杂,还要深奥,因为再怎么说外语总是人在说的,是从人的嘴巴里发出来的,这里面自然还有些共性可循。狗也是这样,在陆家堰的很多夜晚,阿炳正是从变化了的狗叫声中破解流贼入村的机密的。这也就是说,阿炳对狗叫声是熟悉的。而电波这玩艺对他来讲纯属天外之音,世外之物,他可能想都从未想过,更不要说打什么交道了。所以,对晚上的这种测试,我基本持悲观态度。我甚至觉得这样做是有点离谱了。

  但阿炳简直神了!

  也许对一个非常人来说,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由种种非同寻常的、在你眼里不可理喻的奇事怪情组成的,你担心他们某一件怪异事做不下来,就好比穷人担心富人买不下一件昂贵之物,本身就是杞人忧天,同时这也成为证明你现在不是、今后也难以当上奇人或者富豪的最直接证据。

  测试的过程有点复杂,但结果很简单,就是阿炳赢了。不是一局一胜制的赢,也不是五局三胜制的赢,而是全赢。全赢也不是五局五胜的赢,而是十局十胜的赢。期间,阿炳除了不停地抽烟,似乎并没有更出奇的依靠或者更神秘的魔法。

  要说清楚测试情形是困难的,但又不能因为困难而回避不说。你也许知道,福尔斯电码是国际通用的电讯语言,不管明码还是密电,电文均将译成若干组电码,而每一组电码一律由4位阿拉伯数字组成,俗称“千数码”。考虑到阿炳对电码不熟悉,第一次测试,工作人员让他听了10组码,算时间的话大概有近半分钟。这就是“听样时间”,如果在这时间内不能对“样品”留下足够的特征记忆,那么以后你必然无法将它从一堆电波中指认出来。听完样品后,工作人员开始制造混乱,相继打开8部录音机,也就是放出8种不同的电波声,每一种播放10组电码。阿炳听罢,均一一摇头否认。第九次播放的就是他刚才已经听过的样品,依然有10组码,但才播放到第4组时,阿炳便果断地摁灭烟头,说:

  “就是它。”

  没错,就是它!

  阿炳赢了第一回合。

  后来的回合和第一回相比,程序和内容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样品码在依次减少,如第二回合样品码已减至9组,然后逐一减少,到第十回合时,样品码只剩下1组。毫无疑问,样品码越少,听样时间就越短,相应的辨别难度也就越大。但对阿炳而言似乎都没有难度,都简单。从第一回合开始到第十回合结束,没有一回叫他犯难的,更不要说出错了。没有错。非但没有错,而且每一回合他都是提前胜出的。而最快的是第五回合,他只听了一组码便击掌叫起来:

  “行了,就是它!”

  这个晚上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万分震惊和鼓舞!

  练兵

  求胜心切是当时701所有人的心情。

  根据阿炳已有的天才本领,我们吴局长率先向首长提议,力荐阿炳马上投入实际侦听工作,并得到了在场多数人的赞同。在提议的背后,也有足够的理由支持,主要有三条:

  1.虽然阿炳对福尔斯电码并不懂,但晚上的事实充分表明,懂与不懂跟他无关,不懂他照样能去伪存真,百里挑一。如果要等懂了才上机实战,那就不是他奇人阿炳了。

  2.作为一个国家和军队的通讯系统,不管怎么变动,总是或多或少存在着一定的共性和特征。现在我们已经找到对方五十多套频率(几天中又可怜地增加了几套),这就是说,我们已经有了一定数量的“样品”。虽然那些未知敌台的声音不会跟这些“样品”的声音一模一样,甚至在常人听来可能完全不一样,但对能够把两条狗的血缘关系及雌雄辨别出来的阿炳来说,我们应该有信心相信他一定能在差异中寻求到蛛丝马迹的共性和暗合。

  3.至于阿炳不会操作机器就更不是问题了。因为我们可以给他配上一个甚至几个701最出色的侦听员做他的助手,他们会给他解决实战中面临的所有具体操作问题。事实上,阿炳神奇的是他耳朵,我们要使用的也只是他的耳朵,等等。

  我是当事者中惟一的反对者。但吴局长包括众多赞同者说得那么头头是道,以至把我都差点说服了。不过,出于谨慎,我还是道出了我反对的理由。我这样对大家说:

  “也许我比大家更了解阿炳,阿炳是个什么人?奇才,怪人。奇在哪里?怪在哪里?我们不难看出,他一方面显得很天才,一方面又显得很弱智,而且两方面都很突出且不容置疑。我认为,缺乏正常的理性和思辨力,这是体现阿炳弱智的最大特征。在生活中,阿炳认定事物的方式和结果总是很简单,而且只要他认定的东西,是不可改变和怀疑的。这说明他很自信,很强大。但同时他又很脆弱,脆弱到了容不得任何责疑和对抗。当你和他发生对抗时,他除了自虐性的咆哮之外,没有任何抗拒和回旋的余地。关于这一点,局长在下午应该有所体会,而我通过这几天的接触则深有体会。请相信我的感觉,阿炳的脆弱和他的天才一样出众,一样无与伦比,他像一件透明的闪闪发光的玻璃器皿一样,经不起任何碰击,碰击了就要毁坏。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根据阿炳已有的表现,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就这样不做任何准备,派他直接上机实战,未必就一定会影响他天才的发挥,他剑走偏锋,一下来一个出奇制胜,这完全是可能的,而且可能性相当大。但我认为光可能不行,可能性很大也不行,必须是百分之百的。因为如果一旦出现失利,失败将极可能是百分之百的。正如大家说的,我们不能把阿炳视为常人,如果是一个平常人,他有如此高超的本领,我们又是那么求胜心切,不妨就这样盲目地让他去试一下,如果行,最好;不行,再回头来给他练练兵,等练完兵后再重新上阵也不是不可以的。问题是他不是常人,我们不能拿他去试,去冒险,因为万一不行,阿炳可能会由此对侦听工作产生无法消除的恐惧和厌恶,甚至很可能以后他一听到电波声就会咆哮,就会发抖,就会疯狂。这样他的天才,他天才的一面,对我们701来说就意味着被报销掉了。谁敢百分之百肯定他上机一定能剑走偏锋,在短时间内找到敌台?谁又知道他忍耐的极限时间有多久,是一天?两天?还是半天?还是一两个小时?所以,我建议大家还是保守一点好,给他一定的练兵时间,让他在有百分之百把握的情况下再投入实战……”

  我的声音——余音——在会议室里静静地盘旋,大家静静地等待着首长发话。首长在众目睽睽下立起身,一步一停地走到我面前,然后又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我听你的,我把他交给你。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动用我701任何人力和设备,只要是对他练兵有利的。”

  “给我多少时间?

  “你需要多少时间?”

  我想了想:“半个月。”

  首长咬牙切齿地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只给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你必须把人给我带进机房,而且必须是万无一失的,拿你的话说就是——百分之百不是冒险的!”

  眼见为实

  一个星期等于7天。

  7天等于148个小时。

  减去每天的睡眠时间,还有多少小时?

  我成为侦听员是接受了8个月的培训,要算课时大概在两千节之上,而且大多数侦听员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有一个姓林的北方人,是女的,开始在我们总机班当接线员,然而一个月下来她居然把701那么多人的声音都认清并牢记了。有这个本事当然应该去当侦听员。于是在我们毕业前3个月,她成了我们队上的插班生。当时教官们都不相信她能随我们如期毕业,但毕业时她各科的成绩都在大部分人之上,尤其是抄收福尔斯电码的速度(这绝对是我们的主课),遥遥领先于全队所有人,达到每分钟抄收224个电码的高速,几乎是当时我们全队平均成绩的双倍。一年后,在全国邮电系统举行的福尔斯电码抄收比赛中,她以261码/分钟的优异成绩勇夺桂冠,一度被系统内部人誉为“天兵神将”。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一个礼拜是训练不出一个侦听员的,即使阿炳的本事在人家“林神将”的10倍之上,这个时间也是远远不够的。但我是不可能增加时间的,谁也不可能。所以,我想,惟一的可能就是“偷工减料”,不指望把阿炳训练成真正合格的侦听员,而只是用这短短的时间尽量灌给他一些必不可少的东西,比如福尔斯电码,他起码要听得懂;另外,对我们已经找到的敌台,他应该反复地听录音,听出它们的特征和差异。前者是常识,后者是感觉,两者兼而有之,他上机才不至于莫名其妙。只能这样。但就这样,7天时间也只够点到为止。

  一天。

  两天。

  三天。这天下午,我来到我们局长办公室,向他汇报阿炳练兵情况。我说,阿炳现在练兵达到的水平在某些方面已经不在“林神将”之下。局长要我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眼见为实。”我说,“局长,你不妨请院长一同去看看。”

  局长当即抓起电话向院长汇报情况。院长听了,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话,要局长重新说一遍,局长便把我刚刚说过的请他去看看的话照搬了一遍,说:

  “院长,眼见为实,你要有时间不妨亲自来看一看。”

  701的宣誓仪式

  还是几天前的会议室。

  如果今后有人问阿炳是在哪里完成侦听员学业的,那就是这间简陋的会议室。

  为了不叫院长和局长产生任何嫌疑,我关掉所有录放机,请局长亲自拟定至少8组“千数码”。然后,我要求发报员对着局长拟定的报文,以每分钟100码的速度发报。

  “滴滴哒滴滴滴哒哒哒滴滴滴哒……”

  发报完毕,我们都盯着阿炳。他似乎是睡着了一样的面无表情。局长纳闷地看看我,又看看阿炳,翕动着嘴唇,像要说什么。我赶紧示意他别出声。就在这时,阿炳像被我无声的手势惊动了似的,如梦初醒,长长地呼了口气,然后便朗朗有声地报诵起电文来:

  “×××× ×××× ×××× ……”

  8组码。

  32位数字。

  一组不拉。

  只字不错。

  跟原文一模一样!

  一般讲,手写肯定是跟不上耳听的,一边抄录,一边把听到又来不及抄录的码子记在心上,这种技术行业内称之为“压码”。让两个一流的抄收员在比赛场上比高低,说到底就是比一个压码技术,谁压得多谁就可能胜出。我记得“林神将”在那次全系统练兵赛场上压的就是8组码。虽然由于速度不一,双方不能绝对等同,但由此我们不难想见,阿炳对福尔斯电码已经滚瓜烂熟到了何等地步。至于已有的50多套敌台“样品”录音,他根本不需反复听,只要听个一两遍,他便把它们间深藏的共性和差异全挖得有眉有目,可说可道的。总之,虽然规定的练兵时间尚未过半,但阿炳已经出色完成练兵内容,完成得尽善尽美。完美得有点假。

  一个小时后,我陪同阿炳走进机关大院,在政治机关的小洋楼里,举行了阿炳志愿加入特别单位701的宣誓仪式。仪式是庄严的,对阿炳来说又是神秘的,面对一个个生死不计的“要求”和“必须”,阿炳以为自己即将奔赴硝烟弥漫的战场,并为此半是激动半是恐慌,恐慌和激动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最后,负责宣誓的干部处长问阿炳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阿炳“悲壮地”提了两个要求:

  1.如果从此他不能回家(陆家堰),希望组织上妥善解决他母亲的“柴火问题”;

  2.如果他死了(战死沙场),决不允许任何人割下他的耳朵去做什么研究。

  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但作为701志愿者提出的要求是仪式的一项内容,组织上必须庄严地向他承诺,并且记录在案。

  宣誓完毕,有三份文书需要当事者签名画押。考虑到阿炳不识字,组织上只叫他按了个手印,名字委托我代签。这时我才想起该问他真姓实名,得到的回答是:没有。

  “我就叫阿炳。”阿炳说,“我没有其他任何名字。”

  然而,我知道,阿炳决不可能是他的名字,喊他阿炳,是因为有个著名的瞎子叫阿炳,就是那个把二胡拉得“跟哭一样”的瞎子,就是那个留下名曲《二泉映月》的瞎子。因为有了这个瞎子,阿炳几乎成了后来所有瞎子的代名词,但不可能是某一个瞎子的真姓实名。

  不用说,这又是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最后,根据他母亲姓陆和他家乡叫陆家堰的事实,我们临时给他冠了一个“陆家炳”的名姓,并立刻签署在三份即将上报和存档的机密文书上。

  这里只属于神秘和绝密

  这天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带阿炳走进了我们监听局高墙深筑的院中之院。院门的左右两边,挂着两块一大一小的牌子,上面的字分别是:

  陆军第×武器研究所

  军事重地无证莫入

  当然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

  老实说,这是一块从人们的感知和足迹中切割下来的区域,包括我们701机关的某些内勤人员,如卫兵、医生、司机、炊事员等,也休想走进这里。这里的昨天和今天一样。这里不属于时间和空间。这里只属于神秘和绝密。谁要步入了这块院地,谁就永远属于了神秘和绝密,属于了国家和人民,永远无法作为一个个人存在。

  下面的一切是空洞的,但请不要指责我。这里的所有,房子,草木,设施,设备,甚至空中的飞鸟,地下的爬虫,我都无法提供。因为言说这里的任何词语都将无一幸免地被放到聚光灯下精心琢磨、推敲。这就是说,言及这里的任何的词语都可能出卖我,你们可以对我行刑,甚至以死来威胁我,也可以天花乱坠地诱惑我,但这些全都休想敲开我缄默的嘴巴。

  因为我宣过誓。

  因为这是我今生惟一的信念。

  听不见枪声。

  闻不到硝烟。

  阿炳问我这是哪里。

  我说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战场其实是上好的机房,木头地板,落地窗户,进门要换拖鞋,因为机器都是很昂贵又娇气的,比人还要干净,怕灰尘。阿炳进屋后,我安排他在沙发上坐下,在他右边是我们监听局一位最在行的机器操作员,男,姓陈,科长职务;左边是一只茶几,茶几上放有一只茶杯,一包香烟,一盒火柴,一只烟缸。我把陈科长介绍给阿炳认识,并对他说:

  “阿炳,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一只手,希望你们两个人合作愉快。”

  根据事先要求,这时陈科长及时给阿炳递上烟,点上火,并讨好地说他很乐意做阿炳的助手什么的。阿炳由此得出结论:陈科长跟我一样,是个好人。要知道,这对发挥阿炳的天才是很重要的。在不喜欢的人面前,阿炳是抖抖索索的,而且很容易发怒,一发怒他的智力就会迅速下降。我不希望看到出现这种情况,更害怕阿炳的智力有一天下降后再也不会回升,就像烧掉的钨丝。对阿炳这么个神奇之人,我们应该想到,什么样神秘怪诞的事都可能发生在他身上。所以,说真的,阿炳的天才也不是那么好使用的,从发现之初到现在他愉快地坐在机器前,这中间有我们的努力,也有我们的运气。

  两人略作商议后,陈科长的手机警地落在频率旋钮上。手指轻巧捻动,频率旋钮随之转动起来,同时沉睡在无线电海洋里的各种电波声、广播声、嚣叫声、歌声、噪音,纷至沓来。阿炳端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以一种丝毫不改变的神情侧耳聆听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时在沙发的扶手上点击着。

  “能不能转快一点?太慢了。”

  “还是慢,再快一点。”

  “还可以快。”

  “再快一点……”

  几次要求都未能如愿,阿炳似乎急了,起身要求亲自上机示范。他试着转了几下,最后确定了一个转速,并要求陈科长以这个速度转给他听。当时陈科长和我都愣了,因为他定的那个转速少说在正常转速的五倍之上。在这个转速下,我们的耳朵已经听不到一个像样的电波声,所有电波几乎都变成了一个倏忽即逝的“滴”音或者“哒”声。换句话说,转速快到这个程度,所有不同的声音都变成了一样的噪音。打个蹩脚的比喻,也许可以这样说,在无线电里找电台,感觉就如同你想在录像带里找个什么东西,由于要找的东西是夹杂在一大堆貌似相同的群体中的,以至用正常的速度播放带子你都不一定轻易找得到,可现在有人却要求按下“快进”键,快放着看。当然,这下走带的时间是节省了,可所有影像都成了转眼即逝的影儿,你去哪里找你要的东西?

  这简直是胡闹!

  陈科长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想了想,与其让他发怒,不如陪他胡闹。胡闹总有收场的时候,再说我们认为是胡闹,他可能不呢。就这样,陈科长按照阿炳刚才示范的速度转起来,一下子我的耳朵听到的声音全变成了奇音怪声,置身其中,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而阿炳却照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依然吸着烟,依然是一种丝毫不改变的神情在侧耳聆听,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依然不时点击着沙发扶手。

  10分钟。

  20分钟。

  半个小时过去了。

  突然,阿炳猛喊一声“停”,然后对陈科长吩咐说:

  “往回转,就刚才那个滴声,让我听一下……慢一点……对,就这个,守住它,把声音调好一点……”

  陈科长把声音微调到最佳状态。

  阿炳听了一会,会意地点点头,说:“不会错,就是它。”嘿嘿一笑,又说,“这可比在我收音机上找个广播要难多了。”

  电台正在发报,我们一时难以判断它到底是不是我们要找的敌台,只好先抄下电报,拿去破译再说。陈科长抄完一页丢给我,继续抄收着。我拿上这页,直奔破译局,要求他们尽快证实是否是失踪的敌台。我一回来,就接到了破译局打来的电话。我放下电话,兴奋地冲到阿炳跟前,简直无法控制地抱住他,大声说道:

  “阿炳,你太伟大了!”

  完了我发现我流泪了。

  侦听敌台

  咱们家乡老一点的人都知道,日本鬼子由于在南京遭到一定抵抗,死了不少人,然后采取了一系列报复行动,比如南京大屠杀就是这样的。打到我们家乡时,报复还在继续,所以日本鬼子在我们家乡是要遭天杀的,烧杀抢掠奸淫,什么坏事都干尽了。不过,我们家还好,多亏父亲消息灵通,预先安排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妹妹,回无锡乡下生活了一年多。我们住的村子就在太湖边上,村子上的人多半以捕鱼为生,我有个堂伯是当地出了名的捕鱼好手。到了冬天,鱼都沉入湖底,出去捕鱼的人经常空手而回,惟独我这个堂伯,从来没有空着手回来过,他的竹篓里总是装着你想像不到的大鱼或者其他鲜物。究其缘故,是我堂伯冬天捕鱼有个绝活:他能从水面上冒出的纷繁凌乱的水泡中,一眼瞅出哪些是冬眠的鱼吐出的,哪些不是;对着“鱼泡”一网包下去,鱼就成了瓮中之鳖。

  阿炳侦察敌台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他不但能从众多水泡中看出哪些是鱼泡,而且还能从各式各样的鱼泡中分辨出各式各样的鱼类。换句话说,他不但知道哪些水泡下面有鱼,而且还知道是什么鱼,鲤鱼,鲫鱼,还是其他什么鱼。

  无疑,阿炳比我堂伯还技高一筹。

  我说过,求胜心切是当时701所有人的心情。在阿炳进机房之前,没有人知道怎么样去赢得胜利,然而自阿炳进机房的这天起,大家似乎都一下明白了。这一天,阿炳在机房坐了18个小时,抽了4包烟,找到敌台3部共51套频率,相当于每小时找3套,也相当于之前那么多侦听员十多天来收获的总和。

  令人惊叹的兴奋又难以置信!

  以后的一切是可想而知的,阿炳每天出入机房,几乎每天都在不断刷新由他自己创造的纪录,最多的一天,即第十八天,他共找到敌台5部、频率82套。奇怪的是,这天之后,他每天找台(频率)的数量逐日递减,到第二十五天,居然一无所获。第二天一个上午下来又是这样,劳而无功。下午,阿炳已经不肯进机房了,他认为该找的电台都找完了。

  是不是这样呢?

  墙上挂有进度统计表,一目了然,到此为止,我们一共找到并控制对方86部电台共计1516套频率。其中阿炳一个人找到的有73部电台,共1309套频率,占电台总数的86%,频率总数的87%。但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看,至少还有12部电台还没有找到,而且这都是对方军界高层系统的电台。

  一边是不容置疑的资料,表明还有敌台尚未找到;一边是绝对自信又绝对值得信任的阿炳,认为所有敌台都找完了。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局长临时召集各路专家开会,分析研究,结果大家一致认定,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未显形的敌台肯定以一种与已有敌台截然不同的形式存在着,否则阿炳不会一下变得束手无策的。

  但到底是什么形式呢?

  无人知晓。

  会议无果而终。

  神奇到底

  第二天,我没有带阿炳去机房,而是要了部车,决定带他去散散心。我原想去桑园肯定是最好的,但找了又找没见着,最后去了一个果园。我不会告诉你是什么果园的,因为写成书后,有人知道了,就有可能缩小我们701的地区方位,是南方,还是北方?是东南,还是西北?在那里,就是在果园里,我们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闲聊着。阿炳像个孩子一样的高兴,而我则更像一个心事重重的父亲。结束游园之前,我跟阿炳讲起了我堂伯捕鱼的故事,故事的下面这部分是我有意编造的,很神话,而阿炳却听得如醉如痴,信以为真。

  我说:“有一年冬天,我堂伯照常去湖里捕鱼,但接连几天都看不到湖面上冒出‘鱼泡’。我堂伯由此认为湖里的大鱼都被他抓完了,于是就呆在家里,靠吃鱼干过日子。但有一天,他孙子去湖边玩耍,看见成群的大鱼在岸边浅水区‘游来游去’。这就是说,湖里还有很多的大鱼,只不过这些大鱼都变狡猾了,它们知道沉在湖底总有一天要被我堂伯识破,所以都离开湖底,游出深水区,来到岸边的浅水区。岸边虽然寒冷,但空气充足,用不着使劲呼吸就可以存活。不使劲呼吸就不会冒出气泡,不冒气泡,我堂伯自然就找不着它们。”

  我就这样让阿炳明白:我们至少还有12部敌台尚未找到,为什么找不到?是因为它们“像狡猾的大鱼一样”躲起来了,躲到我们想不到的地方去了。躲去哪里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它们,但这个办法很难,我问阿炳想不想试一试。阿炳说,那我们回去吧。

  就是说,他想试。

  在回来的路上,我专门找了家邮局,给阿炳母亲汇了100块钱。我告诉他,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钱,而是701很多人的钱,他们和我一样希望他尽快把那些电台找到。我相信我这么做和这么说都是有意义的,因为阿炳是个孝子,而且十分重情义,知恩图报的。

  回到山上,我从资料室调了整整8大箱录音带——都是我们现在还没找到的12部电台以前的录音资料,我把它们往阿炳面前一放,对他说:

  “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听这些录音带,反复地听,仔细地听。听什么?不是听它声音的特点,而是听报务员发报的特点。我想你一定能听出这里面总共有多少报务员在发报,每个报务员发报又有什么特点。”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我们认定对方高层12部(至少12部)电台肯定以一种与已有电台截然不同的形式存在着,那么这就意味着我们再不能沿用惯常的、根据对方机器设备特定的音质去想像和判断的老一套办法去寻找它们,要找到它们必须另辟蹊径。如果阿炳能够听出这些电台的报务员发报各自的特点,那么这不失为一条捷径。

  但话是这么说,其实谁都知道,这比登天还要难。

  当然,从理论上说,报务员用手发报,就跟我们用嘴说话一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音,每个人有每个人细微的差别。但实际上这种差别微乎其微,是很难分辨出彼此的。可以这么说,世上没有比福尔斯电码更简单的语言,组建这门语言的只有“滴”和“哒”两样东西。因为它过于简单,再说又是一门绝对专业的语言,使用者都经过专业培训,所以一般人都会标准掌握。大家都在一个标准之上,差别自然就难以形成,即使形成也往往细微得会被人粗糙的感知忽略不计。在我近五年的侦听时间里,我只能听出对方一个报务员,这个人发报很油,而且有个明显的冷僻动作:常常把5个“滴”的“5”发作6个“滴”,即“滴滴滴滴滴滴”。在福尔斯电码没有6个“滴”的字,这是个别字,好在这个别字不会产生什么歧义,一般肯定就想到是“5”。我就这样“认识”了这个报务员,每次听到出现6个“滴”,就知道是这家伙在当班。不过,这样出格的报务员很少,尤其在高层电台,你要这样油条早给赶下去了。所以,我话是那么说,但心里也明白,要想叫谁把对方每个报务员发报的特点分门别类,给予一一区分,这简直比登天还难,即使悟透了世上最高级或最低级的谜也不行。

  然而,阿炳似乎决计要跟我们神奇到底。第二天早晨,我还在睡觉,招待所长给我打来电话,说陈科长喊我过去。我过去后,陈科长递给我几页纸,说:

  “阿炳已经把8大箱录音带都听了(当然是走马观花的,但阿炳需要仔细听吗),结果都在这几页纸上,你看看吧。”

  我一边看着,他在一边又感叹道:“简直难以相信,简直太神奇了,这个阿炳!我敢说,要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把对方所有电台全部找完!”

  说真的,我看到的跟陈科长完全是一种感觉,阿炳不但听出了8箱录音带里窝有79个报务员,而且对每个报务员的“手迹”特征都一一作了“注册”,比如——

  1号:“3/7一起时喜欢连发。”

  2号:“5/4相连时经常会发错码,要更正。”

  3号:“发1时‘滴’音尤为短促。”

  4号:“手法最为熟稔、流利。”

  15号:“再见时有个冷僻动作,喜欢把‘GB’发成‘GP’。”

  等等,等等。总之,1~79号无一幸免,都被阿炳抓住了出格的“辫子”或者“尾巴”。我们无法考证阿炳抓住的“辫子”或“尾巴”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就是:12部电台出现79位报务员,这个数字是可信的。因为一般一部电台昼夜开通,起码需要6个报务员,6×12(部)=72。然后加上有人休假临时顶替的,在一定时间内出现79个报务员,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而阿炳是不了解这些常识的,这也就排除了他瞎猜的可能。

  完了,我对阿炳说:“现在我们去吃早饭,等吃过早饭,阿炳,我们就去机房,去把这些报务员找出来!”

  我说的是“去找报务员”,目的就是要让他明白,这次找台和以前有所不同,以前主要是“辨音质”,而现在主要是“识手迹”。然而,辨音质也好,识手迹也罢,殊途同归,找到的都是敌台。

  比魔鬼还高一丈

  大家知道,上次找台阿炳成功采用“快进”手法,使人大为震惊,这次快进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听“手迹”和听“音质”完全是两回事,后者加快速度并不改变音质本身,前者速度一快,以至完整的电码都不见了,还谈何“手迹”?所以,这次必须慢慢转。这一慢阿炳又觉得不过瘾,提出要再添一套设备,两套一起听。

  两套还不行。

  三套也不够!

  就这样,设备和操作手一套套添加,直至增加到六套时,他才觉得“差不多”。此时的阿炳,已被六套机器和操作手团团围住,机器转出的电波声和噪声杂音,此起彼伏,彼起此伏,前后左右地包抄着他,回绕着他。而他依然纹丝不动地稳坐在沙发上,默默吸着烟,聆听八方,泰然自若。9点1刻时,他突然“呼”地站起来,转过身,对他背后的一位操作手说:

  “你找到了!你们听,这人老是把‘0’字的‘哒’音发得特别重,这是33号报务员。不会错的,就是他(她)。”

  对方正在发报。

  把电报抄下来,虽然只抢抄了个尾巴,但对破译人员来说这已足够破译并做出判断:这确实是对方高层的一部电台!

  然而要没有破译人员的证明,谁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电台,因为这部电台发出的电波声太破烂、太老式了,任何人听它的声音都会没什么犹豫地肯定,这绝对是几十年前甚至是上个世纪的设备在忙乎。这种设备早已被淘汰,可以说没有哪个国家,哪怕是最贫穷的国家,也不会使用这种老掉牙的通讯设备。什么人或组织可能用?一些个人无线电爱好者,或者相应的协会,或者一些穷国家的私人社团,比如海上打捞队、远洋公司、渔业公司、森林守护队、野外动物园、旅游公司,等等。正因如此,侦听员听到这些电波声一般根本不予理睬就放过去了,而现在居然成了对方高层联络设备,这显然是诡计,目的就是要麻痹侦察人员,让你永远与它“擦肩而过”。这就跟有人故意把你想偷的东西专门放在你身边一样,你找上寻下,挖地三尺地找,就想不到在自己身边看看。一个道理,大家玩的都是魔鬼的那套,以疯狂、大胆和怪诞著称。

  然而,神人阿炳比魔鬼还道高一丈!

  魔鬼的这套诡计一旦被破,等于机关被打开,剩下的都是指日可待的。

  3天后,对方高层15部电台(比原来增加了三部)全部“浮出水面”。

  10天后,对方军事系统107部秘密电台、共1861套频率,全部被我方侦获并死死监控。

  破格提拔

  阿炳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701乃至国家安危的燃眉之急,他在短短一个月里所做的,比701全体侦听员捆在一起所做的一切还要多得多,还要好得多。所以,他理应得到701所有人的敬仰和爱戴,也理应得到属于701人的所有荣誉和勋章。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因为701工作的秘密性,荣誉等身的阿炳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他神奇又光辉的事迹将被人们兴奋又不知疲倦地颂扬。然而,由于701特定的工作性质使然,知道他的除了我们这些人外,恐怕只有陆家堰的村民们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对阿炳,真正有关系的始终只有两样东西:一是他母亲的“柴火问题”,他一直念念不忘的;二是他耳朵的“权威问题”,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对他质疑。

  不用说,这两个问题现在早已不成其为问题。

  大功告成后的阿炳生活得很轻松闲逸,除偶尔被兄弟单位借去“解决问题”,其他时间他都在山沟里度过。组织上专门给他配有一个勤务员,那人曾经是我们局长的勤务员,管他的吃住行和安全。每天吃过早饭,勤务员就带他来到高墙深筑的院门前,然后由值班侦听员带他去机房。到了机房,他的工作就是坐在那里等同事们出险,他来排险。但这种情况并不多,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学盲文和听广播。不过,总的说,他不太坐得住,到了下午他一般不爱呆在机房,喜欢去院子里一些公共场所打发时间。他去得最多的是卫兵队,坐在操场边,听年轻士兵操练、唱歌、比武、打闹,有时也跟他们玩玩老一套的“听力游戏”。当时我因为发现阿炳并且“调教有方”有功,被破格提拔为监听局副局长,而卫兵队恰好是我分管的一部分。在这里,每一个士兵心里都装着我的忠告:不能对阿炳失敬,也不能随便跟他开玩笑。

  事实上,我的忠告是多余的,在我们局里,乃至在701,没有一个人不把阿炳当作首长一样敬重,也没有一个人敢跟他开什么玩笑。我很容易就注意到,凡是阿炳出现的地方,不管在哪里,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主动停下来,对他行注目礼,需要的话,给他让道,对他微笑——虽然他看不见。如此崇敬一个人,在监听局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

  婚礼

  日子一天天在山谷上空流逝。

  冬天来了,阿炳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阑尾炎送进了医院。医院在一号山谷里的家属区,从我们这里过去有点路程,但有车也快。在他住院期间,我经常搭车去医院看他。有一次,我走进病房,看见护士林小芳正在给阿炳换药。这个人我是认识的,家在农村,她哥哥原来是我们卫队队长,在一次实弹训练中以身殉职。她也正是作为烈士的妹妹被701破格招来的,来了后又被保送到护校学习,回来就提了干,在医院当护士。因为是烈士的妹妹,她对自己要求一向很严格,对701则有一种农村人朴素的感恩心情。看着她那么细心又热情地料理阿炳的情形,我突发奇想,并回头向局长汇报了我的想法。局长说我的想法不错,但医院那边的人事,我们这边管不了,让我向院长汇报,看院长的态度。于是,我又专门去机关,向首长汇报我的想法。

  首长听罢,干脆地回答我:

  “嗯,这个想法不错,是这样的,与其给他配勤务员,不如给他安个家。这是件好事,就看你能不能促成。”

  我问:“如果不呢,我能不能以组织的名义出面?”

  首长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这样沉吟道:“如果我有个女儿,只要阿炳看中,我会以父亲的名义让女儿嫁给他的。”

  我想也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阿炳再造了701,只要他需要,我们是没有什么理由拒绝的。这就是说,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林小芳有什么顾忌,我将以组织的名义干扰她的意志,促成这门婚姻。这在现在说来是无知的,可笑的。但在当时,起码在我们701,这样的事并不出格。坦率说,我的前妻就是组织上安排的,我们后来感情很好,只是她过早病故了,去世前她还把自己的一个表妹介绍给我,做了我现在的妻子。我讲这些想说明什么?我是说,在当时,在701,我们把婚姻更多的看做是革命和事业的一部分,而且正是这种信念让我们拥有了无比真切的爱情和生活的甜蜜。

  作为701的外勤人员,林小芳并不知晓阿炳真正的工作性质,她一直以为阿炳的荣誉都是因为他发明了什么保家卫国的秘密武器。但这并不影响我张罗一场完美的婚姻。说真的,林小芳一听我的想法,几乎没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了。她说,如果她哥哥活着,一定会支持她这么做的——嫁给一位为我们国家研制出先进秘密武器的大英雄。至于阿炳看得到的缺陷,她认为这正是她要嫁他的理由:英雄需要她去关爱。

  我为小芳表现出的坚定意志和高风亮节深受鼓舞,然后我又找到阿炳,把同样的想法告诉他。我敢说,这是阿炳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耳朵发生怀疑,于是我不得不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完了,我听到阿炳这样自言自语道:

  “谁愿意嫁给我一个瞎子?在我们陆家堰,只有瞎子才愿意嫁给瞎子,可两个瞎子在一起不是更瞎了吗?”

  当我确凿无疑地告诉他小芳绝对愿意嫁给他后,他似乎很想抑制内心涌动的兴奋和激动,却又似乎怎么也抑制不住,“啊啊”地问我:

  “这是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我们就这样反复地问答了好几遍。

  这年春节,阿炳和林小芳在701大礼堂举行了隆重的婚礼。701的人,上至一号首长钱院长,下至一个炊事员,都由衷地赶来祝贺,各式各样的小礼物堆满了舞台,以至最后不得不出动一辆卡车才把它们拉走,拉到他们的新家(在一号山谷),又把他们的新居塞得满满当当的。他们的新居是一幢两层小楼,本来住着我和吴局长两家人,为安排阿炳跟“他最信任的人”住在一起,吴局长主动让出房子,给阿炳住。可以这么说,对这场现在看来有点什么的婚姻,当时的701人真正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满足,大家似乎都觉得阿炳为701做了那么多,现在701终于为他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为了使这场婚姻尽可能的完美,大家似乎也都乐意尽可能地奉献自己的一点热情与爱心。

  阿炳之死

  就像我在陆家堰发现了阿炳并改变了他的人生一样,我成功的做媒再次改变了阿炳的生活和命运。老实说,林小芳并不漂亮,待人接物也谈不上贤惠,但她有足够的爱心和耐心。在她无怨无悔、日复一日的关爱下,人们明显注意到阿炳的穿戴越来越整洁,面色越来越干净而有活力。阿炳正在享受他一生中最惬意的岁月。两年后,小芳又让他幸福地做了父亲。

  考虑到阿炳特殊的情况,组织上根据小芳的意见,特批她两年假期,让她回娘家去生养孩子,期间工资分文不少,还另加每个月10块钱育婴费。

  小芳回家后不久,701邮局就迎来这样一封电报:“喜得贵子。母子平安。小芳。”

  我跟阿炳是邻居,几乎每天都去对门看他。我听负责照顾阿炳生活的小伙子说,而且我自己也注意到,从收到小芳电报的这天起,阿炳天天都用他抽完的空烟盒子叠鸽子,一只烟盒叠一只鸽子,一只只鸽子放在桌上,放在床头,放在可以摆放的任何地方。后来实在是多了,多得没地方可放了,小伙子就替他用红线串起,挂在楼梯扶手上,挂在墙壁上,挂在天花板下,挂在可以悬挂的任何地方。等林小芳带着儿子返回单位时,阿炳家楼上楼下几间屋子里,都挂满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鸽子,有人数了数,总共有543只。这就是说,在儿子降生第543日这天,阿炳终于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宝贝儿子。小家伙长得很漂亮,尤其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更是令人万分欣慰。

  我记得很清楚,小芳归队的当天下午,我亲自下厨烧了一桌子菜,给她们母子接风。也许是见到儿子太兴奋了,到了晚上,我去喊他们过来吃饭时,阿炳头痛得不行,已经吃过药上床睡觉了。少了阿炳,这桌接风酒自然有些遗憾,不过小家伙又给大家制造了不少意想不到的笑料和快乐。

  第二天早上,我正常起床,先散了会儿步,回来看对门有动静,就敲开门,问小芳阿炳的头痛怎么样。小芳说好了,还说他都已经去上班了,是半夜里走的,说是有要紧事。这么说,他是临时被机房召去排险了。这样的事以前也有,没什么奇怪的。等我转身要走时,小芳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我等一等,说着回去拿来一个布包给我,说是阿炳要她交给我的。我问是什么,小芳说阿炳交代过的,是工作上的秘密,不能看的,所以她也不知道。

  回到家里,我打开布包,先是一层绒布,后是一层麻布,然后又是一个牛皮纸做的大档案袋,里面有一封信和一部录放机。这种小带子录放机当时还很少,全701可能只有他阿炳有一部,是上头一位大领导送给他的。拆开信,我看里面装的是几百块钱,顿时有些诧异和不祥的预感。看录放机,里面还装着录音带。我摁下播放键,过一会儿,先是听到一阵呜呜的哭声,然后又听到阿炳带着哭腔跟我说:

  “呜呜(哭声)……我看不见,可我听得见……呜呜……儿子不是我的,是医院药房那个山东人的……呜呜……老婆生了百爹种(野种的意思),我只有去死……呜呜……我们陆家堰男人都这样,老婆生了百爹种,男人只有死!去死!……呜呜……小芳是个坏人……呜呜……你是个好人,钱给我妈妈……呜呜……”

  天呐!我哪里还听得下去?!我紧急叫车,紧急上车,紧急驱车,从紧急通道,直奔单位。十几分钟后,我砸开阿炳办公室(机房),看见他蜷曲着倒在地上,手里捏着一个赤裸的电源插头,整个人已被该死的电流烧得一塌糊涂……

  阿炳!

  阿炳!

  阿炳——!

  阿炳的耳朵再也听不到人世间的声音了。

  叫他们滚蛋

  阿炳死了。

  阿炳通过录音机告诉我:他老婆是个坏人,儿子是个野种,所以他自杀了。

  阿炳的死让701人都感到无比的震惊和悲痛。人们没有愤怒,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们。是的,我欺骗的。我做了什么?我没有及时把录音带交给组织。没有这盘录音带,谁又知道阿炳是自杀的?对阿炳的死,悼词中是这样说的:工作中不慎触电身亡。对一个盲人来说,会发生这种“不慎事件”几乎是不容置疑的。这样,生得伟大的瞎子阿炳,死得也光光荣荣的。

  请相信我,我这样做决没有个人目的,完全是为阿炳甚至是为701着想。说真的,自从阿炳来到701后,我们去外面开会什么的,人家常常不说我们是701的,而说是“阿炳单位的”。这就是说,阿炳在系统内的知名度已经无人不晓,这样一个人自杀的消息会比任何消息跑得都快。而这样一个消息传出去,对701和阿炳是多么不幸和丢人现眼。我正是为了保全701和阿炳的荣誉,才斗胆藏起了阿炳的“遗书”。

  但事后我左思右想,觉得这事情应该让组织知道,否则我无法替阿炳“雪恨”。要知道也很容易,只要把录音带交给钱院长听一听就行了。当然,为免于追究我的错误,我又编了个谎言,说是“刚刚才发现这盘录音带的”。就这样,首长成了第二个知道阿炳真实死因的知情人。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依然还听得见——仿佛犹在耳边——首长在听了阿炳留在录音带里的遗言后发出的咆哮声:

  “叫他们给我滚蛋!两个都滚!现在就拨!马上通知他们,明天就给我滚!滚回老家去!如果让我再看到一眼,老子就毙了他们!”

  我敢说,如果这个事情发生在战争年代,大家腰里都别着手枪,说不定两人身上早钻满了失控的子弹。但是现在不会,而且也不行。为什么?因为追悼会已经开过,阿炳的历史已经铸就,与其翻案,显然不如将错就错。这样问题又出来了,就是:既然阿炳是“不慎触电身亡”,我们又怎么能叫他妻子滚蛋?不可能的。我真的没想到,由于我对阿炳和701的私心,以致我们无法对该受罚的人严惩不贷。这似乎是对我不该有的私心的报复。

  不过,这不包括药房的那个山东人,这个混蛋第二天就被我像条狗一样拉上汽车,丢在了火车站。因为要确保阿炳死的秘密,当时我们没有对他言明罪名,也不可能言明的。正因此,他在被我丢在火车站时似乎有些理直气壮地责问我凭什么开除他。我哪有心思跟他狗日的啰嗦?我二话不说,从卫兵腰里一把抽出手枪,推上子弹,指着他鼻子骂道:

  “我告诉你,如果你敢再放一声屁,老子今天就毙了你!”

  他狗日的完全给吓坏了,没敢放一个屁,就乖乖地滚蛋了。

  陆家堰最好的儿媳妇

  后面的事情还是有你想不到的。

  是山东人滚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我刚回家,林小芳便找到我,见面就“咚”地跪倒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地说了一些我想不到又不敢确信的事。她告诉我,阿炳是没有性能力的,他认为——“阿炳像个孩子一样地认为”,只要跟老婆睡在一张床上,抱抱她,亲亲她,自己就会做父亲,他妈妈就会抱孙子——

  “你知道的,他是个孝子,他那么想要孩子就是想让他妈妈做个奶奶。一年后,他看我还没有怀孕,就觉得我有问题,经常对我发脾气,不跟我睡在一起,还几次说要休掉我,重新找一个女人。我害怕他抛弃我,被他抛弃了我还怎么在701活呢?怎么对得起701和我死去的哥哥,就这样,我……我……”

  最后,她向我发誓说,从她知道自己怀孕后,就再也没有让那个山东人碰过一下。

  不知为什么,虽然我相信她流的泪,包括她说的话,都可能是真的,但就是无法打动我,哪怕是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墙那边传来孩子恐惧的哭喊声,我厌倦地站起身,冷漠又粗暴地责令她离开我家。

  第二天,有人看见林小芳抱着孩子离开了701,却没有人看见她再回来,也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直到有年秋天,我去上海出差,顺便去陆家堰看望阿炳的母亲,才知道林小芳离开701后就来到陆家堰,一直和阿炳母亲生活在一起。奇怪的是,我没看见那个小孩,问林小芳,她也不告诉我具体情况,只是说他不配呆在这家里。从她说话的口气和做事看,她完全把这里当作了自己家,而阿炳母亲炫耀地说她是全陆家堰最好的儿媳妇,村里人都在夸她老人家福气好。

  1983年,老人因糖尿病引发心脏衰竭去世。村里人说,在安葬老人后的当天,林小芳便离开了陆家堰,并且都说她是回了阿炳原来的部队。但我们知道,她并没有回来。她到底去了哪里?说真的,她的下落我们至今也不知道,开始有人说她是回了自己老家了,也有人说她是去了山东了。但是后来证实这些说法都属谣传,于是又冒出新的说法,有人说她离开陆家堰后就跳进了黄浦江,有人又说曾在上海街头见过她。

  总之,关于她的下落问题,我感觉似乎比阿炳出奇的听力还要神秘和离奇。

 ·2·

 

原著小说版麦家 著

中部:看风者——有问题的天使

  她是个天使,但并不完美。她是个有问题的天使。她就是701破译局欧洲处第五任处长黄依依。在701,有关黄依依的传闻并不比瞎子阿炳平淡,人们因着自己的好恶和见闻,以不同的感受向我讲述着同一个人的故事和传闻。他们的讲述是那么引人入胜,使我对这位破译局历史上惟一的女处长——黄处长——充满了写作冲动。但我一直不敢贸然下笔,因为一个对黄依依故事最知情的人,一个像讲阿炳故事的安院长一样的人物,我迟迟未能谋面,他其实就是瞎子阿炳故事中的钱院长。

  钱院长是701历史上的第四任院长,且资格甚老,系701初创时著名的九位元老之一,曾有“九君子”之称。现在九君子大多已相继辞世,他是惟一在世的,已经八十好几。但身体似乎还好,跟我握手时,我感觉他手上的气力很充足,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有力的,只是浓重的湘西土语让我听来有些吃力。他于1985年离休,离休后一直生活在北方某偏僻小镇,那里既不是他的家乡,也不是他的工作地,只是他刚满周岁的小孙子胡乱确定的一个地方。据说,钱老这人颇为怪异,离休时面对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都不去,只要求组织上给他任意安排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生活。不管哪里,只要陌生!这可把组织上难住了,因为中国这么大,他陌生的地方多着呢,怎么来确定呢?最后,还是他自己做主,让只有周岁的小孙子在一幅中国地图上随便丢了枚硬币,硬币停落之处,便为他归宿之地。这有点宿命的意思。就这样,这些年来,他犹如一只失散的鸟,过着几乎与701人隔绝的生活,时间长了,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后来当然找到了,但可以想见,要想请他开口决非易事。无疑,当初他选择“失散”的目的本身大概就是为了免开尊口,所以我能理解。但我不能接受。最后,我以巨大的耐心和诚恳战胜了他的固执,不过不是全胜,只能算半胜。他同意跟我讲关于黄依依的故事,但同时要求我,是签字画押地要求,在本书中不能写他的故事。是有所指的故事。那故事,我在701已经有所耳闻,我相信如果写出来,也许是本书中的最好看的故事。现在,我跟他签字画押过,这故事成了我的禁忌,讳莫如深,在此不敢有半点涉及。连暗示也不敢。他还要求我,关于黄依依的故事,只能采用他的“说法”,不能加进任何他人提供的说法,包括档案资料。这也是签字画押过的。所以,现在我只能以他的口吻讲述本故事。

  不过,说真的,他的讲述远没有我的乡党讲得好,也许是年纪大的缘故吧,讲得特别拉拉扯扯,我几乎花了多于对付阿炳故事一倍的精力,才勉强整理出下面这个“版本”,应该说,依然有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我没办法,因为我不能添加材料,不能变腔改调,只能删繁就简,和做些词语的调整而已。如此这般,也只能是这个样子——

  所长大人的怠慢

  是1960年夏天的一个雨夜,我以杨小纲的名字,住进了位于北京海淀区南郊的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招待所。大约是3个小时前,研究所王所长就接到科学院主要领导的一个重要电话,说的就是我即将“莅临”的事。领导对他说:“人一到你就通知我。”挂电话之前,领导又交代:他是个有特殊使命的人,你们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于是,所长一放下电话,便直奔招待所,守在招待所刚修缮一新的大厅里,诚惶诚恐地等我出现,不时还不顾雨淋,到楼外边向远处张望。可以说,他在心里是早把我盼望了又盼望,也许还用心推敲着“觐见”我时应有的辞令。但当我真正出现时,他却仅仅是多看了我几眼而已,没有上来招呼我,更没有“热情接待”我。

  所长大人怠慢我的原因也许有两个,一是当时外面下着大雨,天又黑,我在雨中像一个逃兵一样地冲进楼里,脸上的神情和身上的衣衫都显露出一种落魄和慌张;二是我在服务台登记时用了一个假名字:杨小纲。我注意到,开始所长大人对我的出现还是有点敏感的,我一进去,他始终用警疑的目光忽明忽暗地打量我,转悠在我身边,像个探子。我到服务台登记时,他也跟着我磨蹭到旁边,装模作样地跟服务员说事。低级的探子!但当我掏出的那张介绍信函——它不但纸质普普通通,而且只是证明我不过是南方某高校一名叫杨小纲的教职工时,他顿时对我了无兴趣,迅速从我身边滑开,我的背脊骨甚至可以真切地感觉到,他在拖着沉重的步子背离我。当我办完登记手续,往楼上走时,我看到他在门前不安地踱着步,焦虑的目光时不时扎进黑暗的雨丝中,好像我还在来路上,随时都可能从黑暗中向他走来。

  说真的,我没想到我的一个习以为常的老习惯,竟然让年迈的所长大人平白增添了一个多小时的焦虑不安。我是说,用假名字登记住宿或办事,是我素有的习惯,也是需要。老实说,我的身上备有各种各样的空白介绍信,我以什么身份和名姓住进该招待所,完全是随心所欲和偶然的,客观地说,就看我当时伸进挎包的手率先摸到“哪一页”——那里面有许多页差不多大小和软硬的介绍信函。当时,我首先抽出来的是一张由北方某省政府给一个名叫谢兴国的处长开出的介绍信,只是,我觉得这个职称跟我此刻落汤鸡的模样不太符合,于是又临时重新摸了一张,即杨小纲的那张。不用说,谢兴国和某省政府处长当然都不是我的真实身份,我的真实身份是——真名叫钱之江,身份是特别单位701副院长兼破译局局长,内部代号为A705,即701五号人物的意思。但如果要说我使用过的名字之多,绝不亚于一个江湖老骗子,可以说一本百家姓谱里,我至少用过半本的姓氏。别的不说,就说在那次为期8天的路上,我先后用过李先进、陈东明、戴聪明、刘玉堂等6个名字,它们一定程度上说明我此行经事之多,和我固有的谨慎。是谨慎,不是胆怯。谨慎和胆怯,跟冷漠和郁闷一样,看起来有点相似,骨子里却有天壤之别。

  本来,王所长已经替我开好房间。301房间。这是个套间,里间有一张暗红的古典的雕花大木床,床上叠着绸缎的花被,蚊帐是尼龙的,如蝉翼一样透明,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外间宽敞,物什齐备,有舒适的沙发,气派的电话,还有吊扇、衣帽架、台灯、茶几、茶具和烟缸等大小设施和用品。就楼层说,是顶楼;就方位说,处在走廊尽头,不但安静,还有保密性、安全感。我需要这样一个房间,因为我是特别单位701的人。但是,这个房间现在只属于“钱之江”,不属于“杨小纲”,杨小纲只配住一般的房间。一般的房间比较多,任意性比较大,根据我的要求,最后安排给我的是201房间。这个房间在301的脚板底下,一样处在走廊尽头,也是套间,虽然没有那么多配备,但基本符合我的要求。所以,我进屋后,就决定住下来。由于一路雨中奔跑,我似乎有点累,进屋后,简单冲了个澡就上了床,而且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过,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很快又把我惊醒,醒来,我听到有个东西在不停地拍打我的窗棂。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看,发现窗外的右手边,有一棵跟楼房差不多高的枣树,正是盛夏季节,枣树枝繁叶茂的,有条枝桠出格地伸到窗口,借助风力的鼓吹,冒昧地拍打着窗棂。再看下面,有一根分枝完全贴着墙头长过来,要不是有人砍断它的头,没准它早已破墙钻进屋里来。也因为砍了它的头,所以它变得格外粗壮,粗壮得像根独木桥一样吊在窗下,只要稍有点脚力的人,都可以凭它翻进我房间里来——破窗而入。

  这怎么行?

  绝对不行!

  于是,我下楼去要求换房。

  服务台不准我换,我临时编的几个理由,都被视为无理取闹,遭到义正辞严的拒绝。我的态度有恃无恐,于是我的声音因为情急而变大,而服务台里的人一点也没有被我吓倒,他一边偷偷地注视着我背后的所长大人,一边以蔑视和沉默对待我。无奈之下,我只得很不像一个有秘密权威的人一样吓唬他。

  我说:“我是你们王所长的客人,请你配合一下我行吗?”

  你知道,这时候,所长大人其实就在我身后,他已经被再三的等待焦了心,听我这么一说,似乎已经有所敏感,不乏客气地对我说:

  “我就是王所长,请问你是哪位?”

  我说:“我是从701来的。”

  他问:“你姓钱吗?”

  我说:“是的,我叫钱之江。”

  他“啊”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上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他手上的力量和气息让我感觉到他有种急于叙事的冲动,我不知道他将叙述什么,但我知道在这里有些话是不可以说的,说了就可能给我带来不便。所以,我十分职业(机智)地将握手转换成拥抱,把头架在他肩膀上,悄悄说:

  “这里不便多说,请带我去房间。”

  我是来要人的

  当然是301房间。

  进房间后,我马上走到窗前,看窗外那棵枣树,它在风中摇曳着,一股声浪像海浪一样朝我扑来,而摇曳的树枝好像极力想拍打我,却怎么也够不到,总是在一两米之外又反弹回去了。我想,如果是只猫,它也许可以借此跳进我的房间,但说到人,大概只有《水浒传》中的时迁有此本领了。我相信,我是个谨慎的人,但我更相信,对701人——每一个人——来说,谨慎都是必要的。因为,正如总部首长说的:我们701一个人的价值,抵得过一个野战师。

  的确如此,当时苏联JOC电台每天都在对我们701人广播,希望我们跑过去,人都明码标价的,高的已经超过几十万美金,低的也有几万。像我这样的,不值几十万嘛,至少有十几万吧。这就是说,只要谁把我弄到苏联,就可以得到十几万美金。重金之下必有勇夫。说真的,现在我越来越不想出门,每次出来,心里都有种莫名的恐惧。也许是我老了,也许是形势的问题……说到形势,大家都知道,形势的问题是越来越严重了,要在以前,谁想得到,昔日的苏联老大哥,如今也会成为我们701的猎物。反目成仇。剑拔弩张。明争暗斗。这种形势下,我分明感到自己真的是越来越不想出来,越来越胆小,越来越多疑,越来越谨慎。是的,是谨慎。谨慎不是胆小。但我的谨慎里已经藏着胆小。这个房间比刚才的房间好多了,听说隔壁还专门安排有两名保卫干事。我喜欢这种感觉。安全的感觉。看来,该所长不像我们首长说的,是个“世事不谙的科学家”。

  高个子,大块头,堂堂的相貌,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说话声音洪亮,举止气度不凡,这就是王所长。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大厅里看见他而没有想到他就是王所长的原因,他给我印象更像个秘书,或商界人士。他甚至连副眼镜都没戴,和我想像中的一个科研机构的领导人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很快我又发现,他身上有种科研工作者特有的精细和固执,比如我们谈话开始和结束时,他都在下意识地看手表,表明他有强烈的时间观念;对我提出的要求,总是不轻易表态,要深思熟虑后才作答。在谈话之前,他甚至要求看一下我的证件,以证明我就是特别单位701来的钱之江。

  他说:“恕我直言,我接到的通知上说,你应该乘一辆吉普车来的。”

  我说:“通知上应该还说起,这辆车的车牌号为××××××。”

  他说:“是的,可你为什么没乘车来?”

  我说:“车子在路上抛锚了。”

  其实,我是为隐蔽起见故意不乘车的。不过,他对我的说法似乎有疑虑,却又不知怎么来责疑我,只是沉默着。为取得他的信任,我递给他证件,他认真地看着,不一会儿,笑逐颜开地上前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说“失敬失敬”的话。

  彼此客气过后,我直截了当地指出:我是来向他要人的。他问我要什么样的人。我想了想,一边打开挎包,一边对他说:“还是你自己看吧。”

  我从挎包里,先是抽出一只八开大的牛皮信封,然后又掏出一只小瓶子——像一只(钢笔)墨水瓶,然后又摸出一支小毛笔,一一都放在茶几上。接着,我又从信封里抽出一沓文件,从一沓文件里又翻出一页零散的纸——它夹杂在几页文件里,像一页多出来的废纸。我过分在乎地端详了它一会儿,然后将它铺开放在茶几上,给他看。

  我带点幽默口吻地说:“看见了没有,我想要什么人,都写在上面呢。”

  他近看,远看,左看,右看,拿起来看,又放下来看,却是什么也没看到。终于,他责问我:

  “这分明是一张白纸,我什么也没看到。”

  确实,这是一页白纸,只是比一般白纸看起来要异样一点,好像要厚一些,又好像被浆洗过似的,纸面上显得有些粗糙。

  我说:“你别急,你该知道的都写在上面。”

  说着,我拧开瓶子,拿起毛笔,往里面蘸了水,开始在白纸上作业起来。但不是写,而是涂刷。轻轻地涂刷,很小心地,像作画似的。说是涂刷,纸上却并不显现任何色泽,倒似乎有一缕白烟泛起,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轻微的哧哧声,好像那页纸是火烫的,水落上去,就马上被散发掉了。

  他惊奇了,忍不住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说:“你看,仔细看。”

  我说着,纸上就慢慢显出字迹来,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写,笔画先后顺序是乱的,但字是完整的,第一个字是“兹”。接着又一个,接着又一个,就这样,一个个字,像幽灵鬼符一样冒出来……

  乌字一号密码

  这是一份经过隐形处理的文书。

  为什么要作隐形处理?当然是为了保密,为了安全。这样,即使我在路上有个长短,比如被特务劫持,或者不慎丢失文件什么的,别人得了文件,也不至于马上暴露我秘密的身份和此行绝密的重要任务。我的任务是来这里——我国数学科学的第一阵地——寻求一位为我们701去破译乌字一号密码的高级人才。

  乌字一号密码,是当时苏联外交部使用的密码。破译他国非军事密码,虽然天知地知,你知他知——彼此都心知肚明,但绝不能形成证据,让人家抓住把柄后,有证有据地控告你。这感觉类似于一对偷情男女,他们隐秘的关系或许尽人皆知,但在没有确凿的把柄之前,谁都不能正当地奈何他们。所以,当事者对自己的行为,总是格外怕留下人证物证,授人以柄。何况,当时我们跟该国的关系,虽然很紧张,甚至实际上已经敌对,但毕竟还没有撕破脸皮,没有公开交恶。这种情况下,我们组织破译他们密码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个想法,一旦败露出去,对我们必然会造成各方面都极为不利的局面,影响我们在国际事务上的主动权和声誉。说到底,这事情决不能败露,说得难听一点,要败露也不能在我手上败露,否则我这辈子就完蛋了。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和担心,我在出来前,专门慎重地请有关技术人员做了高级隐形处理,在纸面上刷了一层白色的隐形粉。一般只有行动局才这么干,因为他们要出境,有必要。但我觉得我此行的处境比出境还要可怕,还要险恶。我说过,我是个过度谨慎的人,因为长期过度的谨慎,我甚至已变得非常的沉默寡言,给人的感觉有点阴冷,吃不透。因此,下面人背后常叫我“地雷头头”。

  隐形粉在消氧水的化学作用下,会化成白烟消失,如同雪在阳光下会消融一样。伪装褪去,我的秘密任务成了白纸黑字,醒目而庄严地看着所长大人,看得所长神情陡然变得庄重十分。他问我要多少人,我伸出一个指头说:

  “就一个。”

  “就一个?”他又问道,“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我说:“首先必须是一个在数学科学研究中有突出建树的专家。”

  他掏出笔来记录,一边喃喃着:“必须是个数学家,这是一。”

  我说:“那么,二是要懂俄文,最好是在那边留过学的。”

  他说:“要懂俄文……还有吗?”

  我说:“政治上要绝对可靠。”

  他说:“这是三,四呢?”

  我说:“年龄不要太大,最好是中青年,单身汉更好。”

  他说:“这是四,五呢?”

  我说:“没有了。”

  他问:“就这些?”

  我说:“就这些。”

  他说:“总共四条,只要一个人。”

  我说:“是的,但我希望你能多提供一些候选人。”

  他问:“大致要多少?”

  我说:“难道你有很多?”

  他说:“十几个还是有的。”

  我说:“那让我都见见他们吧。”

  他问:“什么时候?”

  我说:“尽快。”

  他说:“最快也要明天了。”

  我说:“你晚上就去落实人员,通知到人头。明天上午8点半,我在这里恭候各位光临。”

  也许是我过于严肃了,也许是他过于紧张了,我们的谈话充满公事公干的味道,没有废话,没有幽默,没有轻松,没有客套,以至他走的时候,我们连个再见都没有道。

  风骚女子

  第二天早上,我吃完早饭,从餐厅回来,看到隔壁保安的房间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王所长,另一个没见过。王所长给我们作介绍,我知道他就是候选人之一,便单独带他去了自己房间。

  然后陆续有人出现在我房间,到第二天下午,已先后有12人(其中两名女性),或自己来,或被人带到我房间,来与我见面。这些人中,只有三位同志在我房间逗留的时间是超过5分钟的。就是说,来人中多数人在我房间停留的时间是短暂的,只有几分钟而已。比如我刚才说到的那位,王所长亲自领来的那位,事后所长告诉我说,他以为这是最可能被我选中的,所以他安排他第一个来,还亲自带来。但事实上,他跟我进房间后,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说,我仅仅是明里暗里地多看了他几眼,就请他走了。

  为什么?

  所有人都这么问我。

  是这样的,当时我进房间后,有意摆出一言不发、傲慢的样子,我这其实是在测试他的心理素质。他也许不知道,看我一言不发、目中无人的样子,他脸上始终挂着殷勤而空洞的笑容,对我小心翼翼的,我想抽烟,他马上冲上来给我点烟,还主动给我泡茶什么的。我想,他这样也许更合适去从事与人周旋的工作,而不是去干在沉默中沉默的破译工作。破译密码是跟死人打交道,不要你察言观色,不要你小心翼翼,而是要你想方设法去听到死人的心跳声。

  是的,破译密码是听死人的心跳声!

  死人怎么会有心跳?这是个悖论,而破译密码的事情本身就是个坚硬而巨大的悖论。为什么说破译工作是世上最残酷又荒唐的职业?就因为在正常情况下,所有密码在它有限的保险期内是不可能被破译的,破译不了是正常的,破译了才是不正常的。天机不可破,但你的职业却是要去破,你的命运由此而变得残酷又荒唐。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破译员必须要具备绝对沉着——在绝对残酷又荒唐面前绝对沉着——的良好的心理素质,如果面对一个人刻意装出来的傲慢,你就乱了方寸,忘记了自己身份,低三下四去取悦他,迎合他,这类人的内心可想有多么懦弱,怎么可能让我看到光明的未来?要知道,我们求索的那束光明原本就像游丝一样纤细,而且还在风驰电闪中,也许我们只有像一个死人一样沉着,处乱不惊,处惊不变,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才可能有幸“不期而遇”。

  当然,密码技术作为一门数学科学,尖锐而深邃的数学能力,跟良好的心理素质是一样必要又重要的,两者犹如一对飞翔的翅膀,缺一不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不敢肯定自己对他们数学能力高低、优劣的判断标准是绝对合情合理的,或许存在着某些偏狭和蛮横,但我敢肯定对他们心理素质上的直觉,自己是不会错的。说真的,这次选人情况比我想像的要差得多,他们的表现太让我失望,我真担心带不回一个我需要的人。不过,矮子里选高个,既然来了,我总是要带一个回去的。就这样,第二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我给王所长送去了12名面试者中的3个人名,要求调他们的档案看。无疑,我要的人就在这三人当中。

  所长看我的工作已近尾声,晚上专门到招待所请我吃饭,有点要给我饯行的意思。席间,我一边跟所长聊着天,一边注意到,在我们斜对面的餐桌上,有个女人老是在看我,目光大胆又热烈,有点风骚女子的味道。她的年纪也许有三十来岁,也许还要大一点,嘴唇涂得红红的,穿着一件黑白细条纹的连衣裙,头发用一块白手绢扎起,很洋派的样子,有点电影上女特务的时髦和妖艳。有一会儿,我觉得她好像冲我暧昧地笑了一下,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宁愿相信这是幻觉。但即使是幻觉,我也感觉到一种像被火烫着的害怕,吓得我不敢再侧目去看她。

  事情从此变得有些荒唐起来。

  吃完饭,我送走所长,回来时,见女子正立在我房间门口,见了我,还是刚才梦幻似的一个甜甜的笑容。我心里有些虚实不定的无措,为掩饰这种无措,我带点儿指责的口气对她说:

  “你在这干什么?”

  她说:“找你啊。”她的声音和笑容一样甜美。

  我问:“找我干什么?”

  她说:“你不是在招人嘛,我也想来试试看。”

  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她把头天真地一歪:“你猜呢?”

  我很粗暴地顶回去:“我不想猜。”

  她略显尴尬,但很快又露出笑颜,说:“看你这么凶巴巴的,好像我是国民党的残余分子似的。”哈哈一笑,又说:“我不是国民党的女特务,我是爱国知识分子,从美国回来报效祖国的教授,周总理还接见过我呢!”

  我听着,云里雾里的,一时愣在那儿。

  她敲敲我房门,落落大方地要求我:“开门吧,请我进屋吧。”

  便开门进了屋。

  冯·诺伊曼的助手

  说说这个女人的经历很有意思。

  她叫黄依依,正如她自己说的,是个爱国知识分子,归国前曾在世界著名数学家冯·诺伊曼手下工作过,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数学家。而她与诺伊曼博士的缘分,得益于她打得一手举世无双的好算盘。

  黄依依打算盘的绝活儿是祖传的。在广东英德县大源镇的黄家祠堂里,至今还挂着慈禧太后的御书:两广第一算盘,说的就是她爷爷。老人家晚年曾追随孙中山先生,当过一阵子临时国民政府的收支总管,后人将此演绎成他是孙先生的账房先生。黄依依从3岁就开始跟爷爷练习珠算,到15岁赴广州读中学时,算速之快已经与年迈的老祖父相差无几。老祖父临终前,将他一生视为宝贝的一个价值千金的象牙金珠算盘赠予她,引得黄家几十个嫡传后裔们无不眼红心绿。

  老祖父遗传下来的这算盘实为稀世之宝,其外形只有一只烟盒子一般大,犹如块玉佩似的,可以合掌护爱,而奇特的用料和工艺更是令人惊叹,整个算盘由一枚野生象牙浑然雕刻而成,手艺和功夫有盖世绝伦之高超,而且上面101个算珠子个个着有纯黄金粉,看上去金光闪闪,拿在手上凉手称心,可谓美不胜收,举世无双。

  算盘小巧又珍贵到这般地步,与其说是个算盘,还不如说是件珍宝,只有观赏性,而无使用性。因为算珠子太小,小得跟一粒绿豆似的,常人根本无法使用,要想使用,只能用指甲尖来点拨。然而,黄依依却可以拿它来跟所有珠算高手比试算速,开头几年用的是真指甲,十指尖尖的,后来改用假指甲,跟弹琵琶似的,却依然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将细小的算珠子点拨得骤风暴雨般快,飞沙走石般响,那感觉如同你看艺人踩着高跷,依然健步如飞。这是她的手艺,也是她的骄傲,不论何时何地,她总是随身带着这宝器,高兴或不高兴时,需要或不需要时,便拿出来热热手,有时候是展示,是炫耀,是露一手,更多时候是习惯,是无意,是下意识。靠着这门绝活儿,她到哪里都能引人瞩目,叫人铭记。

  1946年,黄依依以优异成绩被国民政府教育部保荐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攻读数理学博士。有一次,著名数学家冯·诺伊曼来给他们开讲座,也许是有意想引起这位大数学家的注意吧,中间休息时,她从身上摸出算盘,戴上纤巧、朱红的假指甲,噼噼叭叭地打起来,一下把这位数学巨人吸引过来,看得如醉如痴的。一年后,在博士论文答辩会上,她再次见到这位大数学家,后者对她说:我有一个助手刚离开我,如果你今天的答辩依然像你的算盘术一样打动我,我将热烈欢迎你来做我的助手。后来,她果真做了冯·诺伊曼的助手,于是转眼成了世界数学界人所共知的人物。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家人事部、外交部、教育部、中科院等六部院联合发表公开书,欢迎海外爱国人士归国建设新中国。该公开书由周总理签发,上面具体点到了21位人名,其中就有黄依依的名字。她就这样回到祖国,成了当时中科院最年轻的研究员,也是全国最年轻的女研究员,年仅26岁。后来,她又到莫斯科呆过半年,带回来一个苏式绰号:伏尔加的鱼。至于有何寓意,少有人知晓。

  这一切,我当然是在后来才逐渐了解到的。当时我打开门请她进屋,只想尽快打发她走人,因为我对她过分风情的举止有些反感(也许还有点害怕),而对她堂皇的自我介绍又半信半疑。我说过,我的房间是个套间,外间是会客室,我住进后,对外间的布置作了一些调整,主要是把两张沙发分开了,一张移到了窗前,由我坐;另一张移到了对面,由来面试者坐;而在原来放沙发的位置的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是我跟面试者交流用的。黄依依进房间后,便站在黑板前,停住不动。那黑板上,写着两道“数学迷宫题”。

  看一会儿,她回头问我:“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说:“你不是想来应试嘛,这就是考试题。”

  事实上,这是我下午专门为三名初选入围者出的考试题,说实话,我将根据他们三人解题的情况(对错、快慢、简繁等),最后来裁定录取者。但是,时间已过去大半天,没有谁交来答案——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交来答案。要真是如此,我不知道最后怎么来做裁定。

  她问:“那我要是将题破了呢?”

  我说:“那我就录取你。”

  就这样录取了。

  破题

  不可思议。

  简直不可思议!

  谁也想不到,我仅仅在沙发上抽了两支烟,就这么点功夫,她就把第一道题破了。她这么快地破题,弄得我反倒心里不舒服,怀疑她是不是事先已听说过答案。但仔细一想,这又怎么可能呢?

  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两道题其实是由两部已经破译的密码做出来的,除了701少数几个破译人员知道答案外,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知道。黄依依轻易地破掉那两道题,等于是轻易地破掉了两部密码!当然不是太难的密码,属于准中级密码。

  现在我把密码的基本情况做个简单介绍。密码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简易密码,又称替位密码。这是一种最原始、初级的密码,主要玩的是数字和文字的游戏,比如将偶数当奇数用,把炮弹说成香蕉、进攻说成回家,诸如此类,玩的名堂比较简易,有点暗语性质的。这种密码没有什么学术价值,也不体现智慧,只有一点小聪明,作用也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所以一般都是在小范围内使用,临时性很强,风险也很大。早在二战之前,这种密码就几乎已被淘汰,即使有些局部战役偶尔用一下,也是因为情况紧急,迫不得已。

  第二类是专业密码,又称中级密码,或数学密码,主要奥妙在数学的运用上。这种密码一般都是由专业的数学人才参与设计,玩的是数学的游戏,不是数字的。二次大战中大部分国家和军队用的都是这种密码,因为设置的程序相当复杂,人已无法单纯用头脑记清它的转换方式和程序,所以出现了专业的密码机。这类密码是用数学造出来的陷阱,所以,每部密码几乎都可以演变出一道或者几道超难的数学题。

  第三类是高级密码,又称语言密码。研制这样一部密码,相当于创造发明一门语言,也许该说是疯子的语言,破坏语言的语言,研制难度相当大,破译难度也很大。二战期间,有少许国家开始尝试性地用,保密性很好,但之后并没有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普及开来,原因是研制这样一部密码,耗资巨大,且使用难度极大,难以普及。这是一种密码中的密码,即使在少数发达国家,一般只在高层联络中使用,很难全面铺开。

  以前,我们701主要负责破译苏联军方的中级密码,虽然我们知道他们已经在使用一部高级密码,但由于使用范围很小,加上破译难度很大,我们基本上没去管它。再说,想管也管不了。从战略意义上讲,反正我们不想主动去打他们,劳民伤财地去破译一部高级密码,价值并不大。当然,这样就要求我们尽可能破译他们的中级密码。只要破掉对方大部分中级密码,我方基本上可以得到应有的军事情报,从而掌握对方军队的大致动向,做到防备有序。

  然而,我此行的目的,前面说过,却是为破译苏联乌字一号高级密码来的。这是上面给我们新下达的任务。特殊而重要的任务。之前,由于两国关系一直友好,我们是从不破译他们的密码的。那么上面为什么突然要我们破译这部密码?原因是很显然的,因为当时两国外交关系很不正常,有点命悬一线的意味,随时都可能崩溃,当然也可能化干戈为玉帛,重归于好。我们该做何准备?是准备崩溃?还是准备重归于好?答案就藏在乌密中。

  据我们所知,乌密并非军方密码,而是他们外交部的密码。把一部几乎是当时最高级的密码交给外交部使用,而不是军队,这本身说明他们在外交事务中藏着见不得人的鬼把戏。有时候,外交官手里的刀远比士兵手中的刀更险恶。杀人不见血的险恶。而上面那么想破译这部密码,一方面说明我们很在乎跟他们的外交关系,另一方面也说明即使外交上交恶,就当时形势看,双方的战争一时是不会发生的。

  然而,要破译乌密又谈何容易。首先,作为一部高级密码,破译的难度本身就是昭然若揭的;其次,既然以前我们没有破过他们的密码,就意味我们毫无破译他们密码的经验或教训可谈,一切要从零开始。这感觉犹如要你在寸草不长的沙漠上一下培育出一棵参天大树,除非你有天大本事,否则就是天方夜谭。正是在这种进退无路的严峻情形下,我们向上面要求到中科院来选拔人才。

  我就是这样来这里的。

  说真的,虽然上面赋予我足够的权力——只要我看中的,任何人都可以带走,但问题是有没有这个人,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有是无,只有天知道。天知地知,还有我自己知道。一路上,我都在为这个未知的人苦恼着,梦想着,担心着,害怕着,祝福着。现在,这个人似乎让我找到了,很容易地找到了。她就是黄依依!

  黄——依——依——

  她勾引人家丈夫

  我去找所长。

  所长的办公室在三楼,我上楼的时候,在楼梯上,恰好和一个女同志劈面相逢。我为什么记得她,是因为我们擦肩而过时,我听到她在哭泣,于是我侧目偷看她,于是我看到她掩面而泣的样子——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捂着胸口,头低低垂着,是一种很悲伤、很无奈的样子。后来,从所长那里又知道,我看到的哭泣的女人正是从他办公室里刚出去的。她为什么哭,包括为什么来找所长,其实都跟黄依依有关。说真的,几天来所长对我一直是崇敬有加,好像上面的电话把我一下变成个很大的人物似的。其实,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有点神秘而已。所长大人对我已有的崇敬,使我一下子不大能接受他对黄依依的态度,当他听我说要黄依依时,所长脸上堆满了惊疑和不屑(不是原先的谨慎和不安)。

  “黄依依?你要她?你……”所长沉吟着,最后咬咬牙说,“你还是换个人吧。”

  “为什么?”我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

  “她这人有问题。”所长回答得很干脆。

  我问:“有什么问题?”

  他说:“这是她个人的隐私,不便说的。”

  我说:“在我们701面前,是没有任何隐私的。”我的声音露出一种霸道。

  确实,跟我们这些人谈什么隐私是不聪明的,甚至是不尊重我们的,因为我们本身就是最大的隐私。再说,对我们谁还有什么是隐私的?个人?还是国家?我们为探寻他人隐私而活,我们自己也成了他人的隐私。我们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们要淡化这种感觉,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隐私这个词从我们面前消失掉。抠掉。像抠掉一粒恶心的粉刺一样抠掉。小伙子,你可别跟我们傻乎乎地谈什么隐私,你没有任何隐私——对我们来说。

  所长看我态度有些硬,笑了笑说:“我可以跟你说,但仅限你知道。”又笑了笑,说:“就像你的事,仅限我知道一样。”

  我没有答话,等着他往下说。

  所长说:“其实,你要早来几分钟,就会看到她的问题,黄(依依)同志的问题。就在你进门之前一分钟,一个女同志刚从我这里哭着走了。”

  “我在楼梯上碰见了,”我说,“是不是一个中年妇女,穿一件白衬衣的?”

  “是的,”所长说,“就是她。”

  “我看见她在哭。”我问,“她为什么哭?”

  “那你去问黄同志是最清楚的。”所长说,看了看我,接着说,“她把她男人勾引了。”

  我脑海里一下浮现黄依依撩人的目光和笑容,嘴上却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调查过吗?是谁勾引谁?”

  所长说:“那还用调查,肯定是她勾引人家丈夫。”

  我说:“没有调查,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所长丧气地说:“你不了解,我是太了解了。”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一些信件,乱糟糟的,一大堆。我一看,发现都是告状信,有匿名的,也有署名的,说的都是一个内容:黄依依思想腐化,乱搞男女关系。有的还指名道姓的,跟某某某,什么时候,在哪里。我一边看着,一边问所长这些是什么人。所长说,什么人都有,有的是所里的,有的是外边的。

  我越看越怀疑,又问:“怎么有这么多人?不可能吧。”

  所长说:“应该是不可能,可到了她身上,就成了可能。不瞒你说,这些人我大多都找她问过,我倒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一个否认、甚至是狡辩的声音,可就是听不到啊。”叹口气,又说:“说真的,影响很坏啊,反应很大啊,现在所里开领导会,每一次都有人提出来,要处分她,开除她。幸亏她手上还有把尚方宝剑,是周总理点名要回来的,否则我说早有人把她拱走了。这个黄依依啊,黄依依,人家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可她到了中国,还在唱西方那边的歌,这怎么行嘛,完全不同的伦理嘛,能这样乱来吗?”

  我问:“她有家吗?”

  所长笑道:“哪个男的能接受她?”

  我说:“也许结婚就好了。”

  所长说:“你以为她没结过婚?结过两次呢,都离了。”

  我问:“这是以前还是现在的事?”

  所长说:“有以前的,也有现在的。据说她在美国就有过婚姻,丈夫是个化学家,老家是福建的,回国前两人离了。回来后不久,她跟电影厂一个摄影师好上了,不久结了婚,不久又离了,就因为她在外面有男人。”

  “她现在有多大年纪?”

  “三十七八吧。”

  “有没有小孩?”

  “没有。”

  “社会关系复杂吗?”

  “父母亲在浙江,以前是浙大的老师,现在好像都退休了。还有个哥哥,在上海市政府里工作,说是个什么处长。”

  “平时工作上敬业吗?”

  “工作上没问题。”所长说,“毕竟当过诺伊曼助手的,见多识广,科研精神和实力都是所里有目共睹的,研究成果也是数一数二。话说回来,要不是这样,谁还留得住她?能留下来,还不是因为她业务上拔尖,用得着。”

  我笑了笑,说:“你劝我别要她,不会是个阴谋吧?”

  他没有反应过来,问我:“什么阴谋?”

  我说:“怕我挖走她啊。”

  他苦笑着说:“我倒是希望你挖走她,这不是说我不爱才,而是她在这儿给我制造的麻烦太多,影响太坏!你知道人都在背后说我什么?说我是养了匹马,一匹洋马,整天在院子里溜达,谁想骑都可以;老同志骑了夫妻反目,年轻人骑了后患无穷,真正是一匹害群之马啊,只怕你不敢要。”

  我说:“行,那你把她档案调给我看看。”

  他问:“你真要她?你们不是特别单位吗?最讲纪律的,合适吗?”

  我说:“我要看过档案才能决定。”

  但其实,我心里已做了决定:没有比她更合适的!

  博士也要寻欢作乐

  从所长那里回来,刚进房间,我就听有人敲门。开门看,门口立着黄依依,她换掉了连衣裙,穿的是一套衬衣裙子,裙子是藏青色的,衬衣是白色的,开口很低,露出胸前一大片白生生的肉,甚至还可以隐隐看到一线乳沟。我的目光无意中碰了一下她胸前的白肉,便触电似地闪开了。

  我说:“我正找你呢。”

  她说:“我都来第二次了。”

  我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递上来一页纸,说:“给你交卷啊。”

  说的是另一道数学迷宫题。昨天晚上,她现场解出了两题中的一题,第二题她一时没有思路,带回去做了。刚才,我回来时,看地板上有几页纸,是其他三位候选人中的两人交来的答案。但我看都是错误的,现在我看黄依依解答的程序和结果,完全正确无误,心里一下子生出满满的喜悦,嘴上便客气喊了她一声“黄博士”。

  她打断我:“你别这么喊,现在我是你的学生,在被你考试呢。”

  我说:“那你觉得你考得怎么样?”

  她说:“错不了的。”

  我说:“不愧是博士。”

  她又打断我:“说过的,不准喊我博士,什么博士,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博士的?”

  “怎么看?”

  “白天是博士,晚上不是。”

  “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博士也是人,到了晚上,照样要寻欢作乐。”

  说着,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身子都勾下了。在她勾下身子时,我无意中又看见她的胸脯,满满的,像要从衣服里膨胀出来,诱人得很。我想,看来所长说的没错,我带她走合适吗?这念头刚闪现,又被我掐了。我想,这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而是去哪里找像她这样我们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人。

  笑完了,她一本正经地问我:“你刚才不是说在找我嘛,什么事?”

  我也是一本正经地说:“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别太难了。”她做出发嗲的样子。

  “不难,”我说,“但你必须说真话。”

  “这没问题,”她爽快地答应道,“问吧,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以前有没有接触过破译密码的工作?”

  “没有。”

  “听说过吗?”

  “听说过。”

  “愿意去从事这样的工作吗?”

  “不愿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喜欢呆在这里。”

  “那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知道一点,好像是保密单位的,是吗?”

  “是的,你愿意去吗?”

  “不愿意。保密单位就更不愿意了。”

  “为什么保密单位就更不愿意?”

  “那哪是我这种人呆的地方?”

  “你是什么人?”

  “生性自由,生活浪漫,最害怕受纪律约束,最喜欢无拘无束。”

  我想了想,责问她:“那你干嘛还来应试?”

  她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来应试是真想去你们单位?你们是什么单位我都不了解,怎么可能呢?”笑完了,正了正神色,又说:“说真的,我来应试是想来见识见识你,这几天同事们都在说你这个那个的,我很好奇,就来了。”

  “就这样?”

  “就这样的。”

  “可现在已不是这样了,”我说,“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经被我录取,我们马上将给你办理调动手续。”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她笑吟吟地问我。

  “不是玩笑,”我说,“是真的,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材。”

  “不。”她提高了声音,“你们需要我,可我不需要你们,再说你们也不了解我。”

  “我们了解你。”我说,“我相信,你去我们单位会干出一番大事业的。”

  “可我不想!”她大声叫起来,“你知道吗?我不想,希望你别折腾了,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平静地说:“已经不行了。”

  她呼地站起来:“那不是听你的!”说着要走。

  我问:“你去哪里?”

  她说:“我找所领导去,我要跟他们说,我不走!”

  我说:“他们也要听我的。”

  她盯着我好一会儿,突然咬牙切齿地:“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讨厌你!”

  我劝她坐下后,说:“看来你对我还真不了解,那么你想不想了解我?我想,反正我已决定要带走你,所以我可以跟你说实话,我是特别单位701的负责干部,我现在手上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是我看中的人,谁都不能拒绝的,只能跟我走。”

  “我要不走呢?”

  “没有这种可能。”

  “我恳求你。”

  “我不同意。”

  沉默一会,我开始做她工作。我说:“小黄同志,你自己说过,我也知道,你是爱国知识分子,如果国家的安全需要你,我想你总不会拒绝吧,而你将要去从事的工作就是直接关系到我们国家安全的,很神圣的。我希望你不要有抵触情绪,调整一下心情,我给你一天的准备时间,后天就跟我走。”

  她问:“你们要我去做什么工作?”

  我说:“破译乌字一号高级密码。”

  尤物——魔女——多情——放浪

  先别急着叫我说,先还是来看看这几张照片吧。

  这是我年轻时的照片,你看,这一张,很清楚的。年轻时我就这个样,还是比较英俊的吧。有人说我鼻子长得很好,鼻梁坚挺,鼻翼收紧,是个可信赖的男人;有人说我嘴巴长得很好,嘴唇厚实,棱角分明,是个沉得住气的男人;有人说我额头长得很好,方正,印堂发亮,是个有出息的男人。再看这一张,我高大着呢,有人说我这身子板是个真正男子汉的身板。人们说,女人都喜欢我这样的男人,沉默,稳重,坚韧,英俊,有前途,有魄力。但说真的,年轻时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过我,我谈对象谈得很困难,谈了三个都不成功,最后还是组织出面解决的。当时,就是见到黄依依时,我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而且是有妇之夫,有子之父,对女人早已经没有概念,没有愿望,没有秘密,甚至连一闪而过的念头都没了。所以,当黄依依对我说出喜欢我的话时,我既没有激动,也没有慌乱,只是一笑了之。

  事情出在火车上。

  那时候火车车次不像现在这么多,而且,我们701驻地仅仅是个偏僻的小县城,弹丸之地,在我们单位入驻之前,那里甚至还没设火车站,火车每天从它身边喧嚣而过,却从来不肯停下来。火车不是汽车,火车傲慢着呢,不是见人就停的。当然,也要看是什么人,对我们701人来说,火车向来是跟着我们停的。没有铁路,铺过来;没有月台,造起来。就这样,那个弹丸之地,由于我们去了,就有火车乖乖地停下来。但从首都北京过去的火车,每天只有一趟车次停靠,而且时间很短,只停三分钟。这趟火车的发车时间是中午11点整。由于黄依依不愿意跟我走,走得有情绪,老是刁难我,一会儿要办这个事,一会儿又要见那个人的,把时间全耽误了,本来我预计是办完手续后第二天就回的,结果不得不拖了一天。拖了一天也不行,11点钟的火车,11点钟时我们才冲进站台。我还要说,火车不是汽车,可以叫得停的。火车傻得很,任凭我叫着,依然傻乎乎地开着,不停下来。我几乎眼看着一节一节装满黑压压人头的车箱,从我跟前缓缓驶过,然后驶出站台,把我气得恨不得把铁轨给掀了!

  错失了它,正常情况下,我们只有改天再走。就是说,我已经耽误了一天,现在还要再耽误一天。关键这不仅仅是个时间问题,还有安全问题。我的安全是有一条线在为我负责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负责的,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在负责,有时候在我身边,有时候离我远远的,有时候到处都在。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对我的行踪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还没来,他们就知道我什么时候要来;我还没走,他们也知道我什么时候将走。然后,我有理由相信,到这天的11点钟,看我搭乘的火车哐当着驶离站台,他们可能都大功告成地回家了,心里不再有我这个人了。这样想着,我心里禁不住起鸡皮疙瘩。人心里一慌,不免会做出一些过激行为。我私自找到火车站治安大队,亮出我的证件,要求他们替我接通某个电话。我不完全知道这是个什么电话,只知道万一我有事需要紧急处理,可以打这个电话。我在电话上只说了几句话,还没把事情完全说清楚,电话那边的人就对我下了两条命令:

  一、原地不动呆着;

  二、有人会马上安排我走。

  10分钟后,火车站站长出现在我面前。

  半个小时后,站长又亲自把我们送上一辆特快列车的一个上等的软卧包厢里。站长告诉我:这趟火车将专门为我们两个人在那个弹丸之地停靠半分钟。我受宠若惊,一下想到那个神秘的电话。我确实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电话,甚至现在也不知。但我直觉,并且有理由相信,那一定是一个很有权威的电话,也许在中南海里面,也许在更秘密的地方。

  不用说,这个电话不但免除了我可能有的担惊受怕的等待,而且还让我享尽了旅途的舒适和安静。我以前坐过软卧包间,但都是夹杂在生人中间的,像这样,包间里无一外人的,还是第一次。包间里只有我和黄依依,感觉像是从701切出来的一块空间,我们可以无忌讳地谈701的事情;如果要谈情,也是可以的,无需夹尾巴,无需躲躲闪闪。正是这种独特的条件,促使黄依依开始放肆地对我“吐露衷肠”。

  黄依依说:“你这样强迫地调我去你们单位,总不会是因为看上我,想弄我去跟你培养感情的吧?”

  老实说,几天来,我对她这种我行我素的谈话,包括行为方式已深有领教,不会再感到唐突和惊乱。所以,我平静地回敬道:“你以为我还是光棍汉,我儿子都十几岁了。”

  她说:“有妻有子照样可以培养感情啊。”

  我说:“那叫什么,不成了搞腐化?”

  她说:“不叫腐化,叫浪漫,难道你从来没有浪漫过吗?”

  我说:“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岁月里,我们就是靠革命浪漫主义的乐观精神,战胜各种艰难险阻,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最终解放全中国,”她接过我的话头说,“让我们这些流亡海外的爱国知识分子,有了自己的国,自己的家。”

  “对。”我说。

  “可我至今还没有家。”

  “会有的。”

  “是安慰我吗?”

  “不。”

  “可我感到很绝望。”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的人并不喜欢我。”

  “你喜欢谁?”

  “你!”

  接着她告诉我,她为什么来招待所找我,是因为那天下午,她从操场走过时,不经意抬头看见我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虽然隔得有点远,但她还是被我英俊和凝重的样子深深吸引。

  “我相信你也在看我。”她说。

  “不可能,”我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餐厅里。”

  “我对你笑?”

  “是的。”

  “是什么感觉?”

  “有点与众不同。”

  “没有暗生欲念吗?”

  “没有。”

  “你不喜欢我吗?”

  “是。”

  “你是不敢喜欢我。”

  “也许吧。”

  “你是个胆小鬼,枉有一副男子汉身材。”

  “也许吧。”

  “可我还是喜欢你,握住我的手好吗?”

  我理所当然拒绝了她。

  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一件常人难以启齿的事,她竟可以如此轻松,这般堂皇,没有窘迫,没有顾虑,光明磊落,直截了当,如同一个平常问候,一个正当要求一样,随便吞吐于唇齿间,这是令我惊诧又惊诧的。她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人。很显然,她是个天生丽质的漂亮女人,同时她的知识和身份、地位与其漂亮的容貌一样过人,一样耀眼。这种女人是尤物,亦梦亦幻,可遇不可求。然而,我又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妖精的气质,热艳,妖冶,痴迷,大胆,辛辣,放浪,自私,无忌,无法无天,无羞无耻,像个多情的魔女。

  尤物——魔女——漂亮——多情——智慧——放浪——哐当——哐当——火车越驶近701,我心里越发担心,我带回去不是一个破译乌密的数学家,而是一棵饱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侵害的大毒草!

  集训

  我找来的人,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成了我的一部分。她将来好,有我的一部分;她将来孬,也有我的一部分。出于我一贯的谨慎,加上对黄依依已有的出格言行的忧虑,我回单位后,没有在首长面前过分显摆她的神奇性,包括她对破译乌密所具有的种种有利条件,比如当过冯·诺伊曼的助手,还在莫斯科呆过等,只是笼统地说她是个数学家,生性开放,甚至有点野性子,应该是比较适宜搞破译工作的。这是我的心计,开始不要让人产生过多过高的期望,保守一点,低调一点,这样等出成果时,就更有一份意外,有出奇制胜的效果,成果将被人放大地看,放大地说,放大地庆贺,从而放大地感激我慧眼识珠。

  破译工作是701的核心,要求破译者政治思想要绝对过硬。为此,所有到701来从事破译工作的人,无一例外,都要去二号山谷的集训中心集训一段时间,期间要完成三项训教任务:

  一、思想教育

  二、保密教育

  三、业务训练

  思想教育和保密教育是基础课,通过教育,主要是要让你思想中可能有的杂念私心绝对封存起来,绝对树立起一种为国家利益无私奉献的崇高革命精神,并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做到守口如瓶,即使在无意识中也不能泄露自己作为特别单位701破译员的特殊身份。业务训练是专业课,具体又分两大块:一块是熟悉密码情况,比如密码是怎么回事,破译有什么规则和特点,还有一些破译案例介绍和一些模拟破译;另一块是你将来要去破译的密码的这个国家的基本国情和具体系统内部的详情,像黄依依,主要就是要熟悉苏联外交事务的现状、方针、策略等情况。集训时间一般为3个月,结束时组织上将对你进行考评,考评合格者方可转入破译局正式开展工作。

  我把黄依依送进集训中心时,心里已经做好3个月后,中心可能对她做出的某种不利的评定,比如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我担心她很可能要露出马脚,让中心抓住辫子,在思想品质一栏里写下危言耸听的评语。对一般人来说,作为破译局局长,我有权因为中心的几句模棱两可的评语而取消此人转正的资格。不过,对黄依依,我已经想好,如果仅仅是男女关系上的问题,我将另眼相看。

  但是,3个月结束时,中心对她各方面的评语都出奇地好,无片言微词和中性词,说的都是高度肯定的话,政治上积极要求上进(已向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业务训练刻苦(考核成绩全优),保密观念强,平时作风良好等,一堆可圈可点的褒奖之词,看得我倍感欣慰。就这样,黄依依顺顺利利地进了四号山谷:一个被朱红色围墙围得严严密密的幽秘之院,森严之院,绝密之地。

  破译局下设五个业务处,黄依依被分到欧洲处。欧洲处是我的娘家,我从那里出来,很熟悉那里的业务和人员情况,当时处长是一个叫陈二湖的老同志。说是老同志,其实也才三十四五岁,但他到701的时间很早,差不多是破译局的元老级人物。他性格比较内向,不爱搭理人,平时除了工作几乎没任何其他爱好和特长。我与他共事四年多,使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没有朋友,似乎也不需要。他属于那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人,虽然才情上弱了些,但通过悬梁刺股的苦心钻研,同样抵达了胜利彼岸。可以说,在701破译史上,那么多人,他是付出最多,也是得到最多的人,他破译的密码比谁都多,得到的荣誉和付出的心血也比任何人都多。他是701最宝贵的人,也是我最崇敬的人。不过,在当时,1960年,他的宝贵性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只单独破译过苏联的一部中级密码,另外与人合作破译过K国一部中级密码,算得上是不错的,但不是最优秀的。总的说,他有点大器晚成,到70年代中后期才大放光彩,成了701破译局最耀眼的明星。

  那天,是我亲自带车把黄依依从集训中心接出来,然后又送到欧洲处去的。我们破译局在四号山谷,集训中心在二号,中间隔着一个机关大院和两座山。我先去中心接人,中途又在机关办了点事,回来时已经到吃午饭时间,人都陆续在往食堂走。但凭着我对老陈(陈二湖处长)的了解,我还是喊司机去欧洲处办公地。

  欧洲处的办公地是一个坐落在山坡的独立四合院,四边都是用条石垒砌的平房,都是一个式样的,一排九间,除去一间作门洞用,总共有35间,围成四方形,中间的院落足有两亩地大,种了一些松树、杉树,树林间有路,可以散步,还有石凳石桌,可以休闲、看书、冥想。门口24小时有把门的。我车子的牌照门卫是认识的,所以车子一在门口停下,门卫就迎上来。我问陈处长在不在,答复说在的。

  果不其然吧。

  其实,我知道,老陈是向来不吃午饭的,不是因为有胃病的问题,而是因为要保持脑子清醒。人在饥饿中,大脑的思维能力比较活跃,饱了容易瞌睡,古人说弱食强脑,大概指的就是这意思。这就是老陈,陈二湖,把职业当作性命看的,为了破译一部密码,经常把自己弄得苦海无边的。对黄依依,我就希望她有这种精神。换句话说,我是担心她没有这种精神,破釜沉舟的精神。上帝在造人时似乎总是公平的,聪明的人往往缺勤奋,智慧的人往往爱出世,爆发力好的人往往没耐力。像爱因斯坦这样的人,是上帝开小差的结果,上帝让他什么都有了,却让自身的公平没有了。黄依依给我的感觉是天资极好,悟性极高,数学上又有非凡的能力。这种人天生是密码的克星,但她性情中有玩世不恭的东西,这又是人要做大事成大事的大毛病。

  我们都疯了

  和老陈见面,是在老陈的办公室里。老陈还有专门的破译室,在办公室的南边。我们先是去办公室,看没人才去的破译室的。听到敲门声,老陈出来,看见黄依依,跟见了鬼似地马上关闭了破译室的门,带我们去办公室。听说老陈这人很迷信,从不允许女人进他的破译室,至于为什么会有这迷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搞破译的人都有些莫名的禁忌,因为破译工作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智慧和才情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个神乎其神的东西,要抓住它,似乎需要我们也变得神神秘秘的。

  进办公室后,我把黄依依介绍给老陈,两人握了握手后,老陈说:

  “听说你是个数学家?”

  黄依依说:“算是吧。”

  我说:“不是算,是真格的。”

  “真也好,假也好,反正以后你不是当数学家,而是当破译员,任务是破译乌密。你的破译室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在那边,南楼,左手起第三间,设施都是齐备的,等一会你可以去看看。如果还需要什么,”老陈指着墙上的一帧照片说,“可以找他,他是我们处里的行政参谋。”接着,老陈又指着后面很多人的照片说:“这些是我们处的破译员,总共有X人。既然首长们已经决定,要求把破译乌密作为本处的头号任务来抓,那么按照规定,你可以从这些人中任意挑选一至两名同志,做你的副手。”顿了顿,他又指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同志说:“但这个人除外。”

  黄依依好奇地问:“为什么他要除外?”

  老陈示意我来回答,我就告诉她,这位老同志现在身体不好,无法正常工作。其实,他是患了精神分裂症,疯了。

  不料,黄依依一语道破:“他是不是疯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说:“猜的,你看他的目光,多么神经质,这种人离疯狂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我说:“他曾经是这里最了不起的破译家。”

  她说:“这种人离圣人也只有一步之遥。”

  我说:“他是因为破译密码疯的,用脑过度,脑筋像琴弦一样绷断了。”

  她说:“像纳什。”

  我问:“谁?”

  她说:“世界著名数学家,博弈论大师约翰·纳什,他也是被密码逼疯的。”

  “其实你也疯了。”老陈突然插话,顿了顿,又说,“我们都疯了。”

  一句话把黄依依弄得稀里糊涂的。

  其实,我知道老陈想说什么,在关于破译乌密的问题上,老陈始终保留着自己独立的看法。他认为,我们决定破译乌密是武断的,毫无理智可言,荒唐透顶,是异想天开,是疯子的决定。至于理由,他曾在大会小会上都说过,现在他又准备对黄依依说一遍。

  老陈说:“首先,谁都知道,乌字一号密码是一部目前欧洲少有的高级密码,保险期限至少在10年之上。这就是说,10年之内,正常情况下任何人都难以破译它,而我们决定破译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想在目前紧张的外交关系上取得主动权。那么,这种紧张关系究竟会延缓多久?一年?两年?还是10年?20年?我想顶多就是一两年,然后要么是完蛋了,要么就又好了。不管是完蛋,还是又重新好,到那时,我们破译这部密码的价值就会大大削弱,甚至变得毫无价值。这就是说,我们要使这部密码具有理想的破译价值,就要求我们在短时间内破译它,顶多就是一两年,而一两年时间我们也许连破译它的门儿都还摸不到。你们现在信誓旦旦的样子,老实说,我的感觉就是你们疯了,痴了。是痴人说梦,疯人做傻事,不信走着瞧……”

  老陈这人就是这样,平时不说话,但一说都是实打实的,不会拐弯,不会躲藏,不会变通,经常把人和事逼入绝境,让人尴尬为难。其实,他说的道理我们不是不明白,但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除了服从又能怎样?我这么一说,老陈又跟我顶上了。

  他说:“是上面的决定不错,但既然我们明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们又何必认真,这么兴师动众地执行,还专门找一个数学家来呢。当然,数学家来,我们欢迎,但要我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们应该安排她去破其他密码,至于乌密,随便叫两个人破译,给上面做个样子看看就行了。”

  这哪像处长说的话?上面首长要听了,还不撤他的职!不过,我知道,他也不稀罕这个职务。破译局作为一个业务单位,业务强就是最大的职务。无冕之王。

  老陈的那套说法,我听过不止一遍,所以也懒得跟他去辩解,不料黄依依却跟他较真上了。黄依依说:“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我是肯定破译不了乌密似的。”

  老陈说:“起码在短时间内吧。”

  “那也不一定,”黄依依简直是抢着往枪口扑,坚定又坚决地说,“所有的密码不就是几道深奥的数学题而已,有那么可怕吗?”

  说得我和老陈一时都愣在那儿,许久老陈才回敬道:“行,那就看你的。”

  黄依依毫不示弱:“你等着吧。”

  狗胆包天

  夸海口的事,我见得多,一般说来,我不欣赏这套,不就是嘴上说说而已,谁不会?但黄依依初来乍到就夸下海口,却让我窃喜。这里面有我的主观因素,也有客观原因,客观原因是什么?是集训中心王主任对黄依依的评价,那是他代表组织的名义对我说的,是公对公的,硬碰硬的,没有理由可以置疑的。王主任说,我在中心接触过那么多搞破译的,还没见过第二个像黄依依这样对密码有感觉的人,她对密码有种常人不能想像的敏感和直觉,可以见面就熟,可以无师自通。我们中心准备的几部教研密码,以前还没有哪个人在集训期间就把它们解破的,而她到这里后,没有一个月,把它们都解破掉了不说,而且她还能将每部密码的共异性,包括造密者在设计中留下的优劣性,都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她曾经参与这些密码的设计似的。

  应该说,我也有过类似的体会,当初她不就这样让我一眼看中的吗?这女人身上确实有些叫人匪夷所思的东西,包括头次见面就跟顶头上司叫板,难道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她思想里明显地缺少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开关,不知是因为自恃强大,还是因为天生如此。但不管怎样,她肯定不是个一般人。对一个不是一般的人,我们容易对她生出幻想。

  但容我幻想的时间太短!

  也就是半个多月吧,老陈到我办公室来跟我谈事,谈到黄依依,他露出一脸不屑:“你恐怕不知道吧。”我问什么事,他说跟集训中心王主任的事。我问他俩有什么事,他欲言又止。

  我说:“什么事,你说啊。”

  他说:“你真不知道?”

  我说:“知道还问你。”

  他说:“那你还是去问别人吧,我不便说的。”

  我一下火了,骂他:“你放屁!你处里的事情,我不问你去问谁!”

  “还能有什么事,好着呢。”他顿了顿,又说,“听人说,她现在晚上经常去中心,到天亮才回来。”

  从破译局到集训中心,要翻两座山岭,走公路得有七八公里,抄小路也有四五公里,得走上一个多小时。按规定,破译局的人可以出入集训中心,而集训中心的人是不能出入破译局的。就是说,如果他们俩真要干个什么,也真只有黄依依去找他。但我还是有点不相信,一来中心王主任是有妇之夫,量他也不敢;二来黄依依不是夸了海口要破译乌密,哪有精力这样折腾?

  口说无凭,猜想也作不了数,要获得真相,最好办法是把王主任喊来问一问。

  王主任虽然是副局级的,可也是一方诸侯,我虽然挂着副院长的名,但实际上也只是一个诸侯而已,机关的事情管不了的。所以,要“审问”王主任,还必须请首长们出面。大首长当时不在家,在医院,最后我找的是党委书记,二号首长。书记一听我汇报,比我还吃惊,当即打电话把王主任叫到办公室。没想到,个狗日的王主任一听首长问这事,连狡辩都不狡辩一下,就一五一十地都招了!

  原来,两人从见面起没几天就好上了,现在都好几个月了,我们居然还皮毛不知。

  事情一败露,当初中心给黄依依出的评语为什么都是好话,也就可想而知。个狗日的姓王的真是狗胆包天!敢玩女人(还不是一般的女人,是我们当宝贝挖来的,要给组织上干大事情的),还敢欺骗组织,书记同志简直火冒三丈,根本不同情他这个那个的讨饶,把事情跟院长和总部都汇报了,并建议作严肃处理。很快,总部发下来一个文件,发到处以上单位和部门,说的就是对王家伙的处理情况:撤消主任职务,开除党籍和公职,押送去灵山劳教所(属于系统内部)劳动教养。

  我争取用一年时间把它破了

  处分决定下发的当天晚上,黄依依找到我,见面就责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处理王主任。我正不知怎样来发泄对她的火气,不想她自己找上门来,还神气活现的,一下激起了我的火爆脾气,我大声地呵斥她:

  “你还有脸来见我!”

  她说:“我怎么了?”

  我骂:“你自己心里知道!”

  她说:“我不知道!”声音有点要跟我一比高低似的,“文件上没说清你们为什么要处理他,只是说他‘道德品质恶劣,影响极坏’,这是指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是指我跟他的事,那我告诉你,这跟他无关,是我要跟他好的,你们要处理就处理我,别处理他。”

  我说:“你以为我们就听你的?”

  她说:“不是听我,而是听事实,你处理人总要根据事实吧,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说:“事实是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招来,不是要你来给我们惹是生非的,而是希望你来挑起重担,建功立业!”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放低声音说:“如果你们还希望我来破译乌密,我就希望你们不要处理他。”

  我说:“你的意思是如果处理他,你就不破了?”

  她说:“我破不了。”

  我气得一下站起来,指着她鼻子,声厉色严地警告她:“黄依依,你别跟我玩文字游戏,现在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处理老王就是因为跟你的事。之所以不处理你,是考虑到你在破译乌密。”我拿起处理老王的文件,朝她晃了晃:“如果你因此不想破了,那好,我马上去找首长,再一模一样地签发一份文件,只要把名字改一下,改成黄依依,然后你就跟他一道去灵山劳教所吧。”我越说越气,把文件揉成一团,朝她脸上丢过去:“你是什么人,上班才几天,701的东南西北都还分不清,就想耍大爷脾气,这种人我没见过,也不想见,你走吧!”

  她不走,也不跟我认错,只是沉默地坐着。我去外面转一圈回来,她还是没走,老地方坐着,甚至连姿势都没变一下。我心里气还没消,见了人,嘴里又是骂腔骂调的:“喊你走不走,是想跟我闹静坐?还要绝食吗?”

  她突然流出两行泪,但说话的声音依然没有一点哭腔,还是字正腔圆的。她说:“确实是我的错,是我……主动的,你跟组织上说一说,不要处理他好不好,我求你啦。”

  看着她缓缓滑下的两行泪,我的气开始消退,放低声音问她:“你真想救他?”

  她认真地点点头:“他确实是无辜的。”

  我说:“现在说无辜已经没有用,说救他还有办法。”

  她一下来劲地问:“什么办法?”

  我跟她卖关子:“就看你的。”

  她很聪明,马上破了我的关子,说:“看我能不能破译乌密?”

  我说:“对,只要你能在短时间内破掉乌密,你就是盖世英雄,然后你想把他怎么样都行,这我可以承诺的。”

  她问:“这个短时间是指多少时间?”

  我说:“在两国关系还是像现在这样紧张、这样微妙、这样前途未卜之前。”

  她听了,自言自语道:“这个之前?半年?不大可能。两年?太长了……”接着咬了咬牙,抬起头,决然地对我说:“我争取用一年时间把它破了!”

  说完,扬长而去。

  她破掉了乌密

  我真是个很容易冲动的人,冲动的人往往也是容易轻听轻信的。听着她丢下的话,看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我心里反倒是有种欣然,想如果这样把她逼一逼,她全身心地投入到破译乌密中,遥远的运气也许就会降临到她头上。我说过,搞破译的人也都是知道的,破译密码,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神秘的东西,但对黄依依来说,也许就在她的勤奋中,她的天资肯定是过人的,她的技术、她的数学上的才能肯定也是无人可比的。这种人只要一门心思扎进乌密里,肯定要比谁都扎得深,扎得远。运气其实就在最深远处。对扎不到深远的人来说,运气天马行空地游荡在一片眩目的黑暗中,想抓住它当然需要靠运气,需要老辈子的坟地冒出缕缕青烟。但对可以扎到深远处的人来说,运气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在你身边游荡着,飞舞着,你不去抓它,说不定它还会自己撞上你。我们经常说,运气来了推不开,躲不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乌密是很高级,但黄依依也非等闲之辈,她曾经是冯·诺伊曼的助手,是掌握世界顶尖级数学奥秘的人。她还在莫斯科呆过,其间和那边的数学家有过非常广泛又深入的接触,说不定还与研制乌密的数学家一起跳过舞,一起罗曼蒂克过呢。

  这一些,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这也是我之所以在老陈等人对破译乌密不敢奢望的情况下,依然对黄依依寄予如此厚望的资本。应该说,是秘密的资本,因为我从没有把她这些诱人之处告诉过组织。我说过的,这是我的心计。不用说,我比701任何人都希望她破译乌密,我甚至想,只要她适时破译乌密,下一步我说不定就能当上701的最高首长。没有人知道,但我知道,我在总部机关工作的老乡私下告诉过我,我们现任院长已在医院里查出身体有大问题,据说是肺癌,需要留在北京做长期治疗。是癌啊,难道还可能再当院长?肯定当不了了。那么,为什么要封锁这消息?我分析是因为上面一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在伺机物色人选呢。这种情况下,如果黄依依能顺利破译乌密,真是天助我也。

  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命运。

  我的命运并不完全在我手上,而是在黄依依手上呢。

  但是,从欧洲处传来的有关黄依依的消息实在令我悲观,先是说她跟助手合不来,助手不愿跟她干,自己走掉了。确凿的原因不明确,但私底下有人又在说,是因为她想跟助手好,助手不愿意,两人便龃龉不断,最后只好分道扬镳。这种说法似乎印证了已有的有关她跟王主任的绯闻,从而使得其他同志都“谈她色变”,对她敬而远之,不愿当她助手。没有一个熟悉情况的老同志配合她,这怎么行?为此我亲自做人工作,给她安排了一个女同志当助手。这人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对我一直忠心耿耿的,有她在,我很容易了解到黄依依的情况——她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可说的都不是我想听的。从助手嘴里,我了解到,黄依依每天在破译室里呆的时间还没有人家一半多,即使呆在破译室里,也经常不说正事,老跟她说闲话,谈男人、谈是非、谈梦想,说东道西、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我问助手,她不在破译室里又在哪里?助手说满山谷跑,看闲书、捉小动物、摘野果子,反正跟个孩子似的,见了好玩的就玩、见了好吃的就摘、见了好看的就拣,带回来收藏起来。

  这还是开始,似乎只是说明她工作上不用功的一个例证,后来她还沾染上了下棋的恶习。搞破译的人业余时间下下棋是无可厚非的,从理论上说,棋类游戏也是数学游戏,搞破译的人不免会喜欢这种游戏。但游戏终归游戏,不能当饭吃的,而助手告诉我,黄依依现在经常把大块大块的时间虚掷在棋盘上,见棋就要下,什么时间都下,有时候上班时间也在偷偷地下。她的棋术很好,什么棋都会下,什么棋都下得好,经常输得人心服口服的。随着她棋术的好名声不断传出去,必然地引来更多对手,他们经常悄悄找她对弈,而她总是有求必应。别人是用业余时间来跟她下的,但她却要把什么时间都拿出来,因为找她的人太多。她是个人,别人是大家,就是这样的。

  年底,破译局开年终总结表彰大会,台上台下坐满了人,我当然是坐在台上的,所以看下面看得一清二楚。我注意到,黄依依和前座一个人,看起来都正襟危坐的,但两个人的嘴皮子老是像一唱一和地在动,可能还发出声音,引得旁人经常顾看他们。我不知她们在闹什么名堂,后来有人喊我出去接个电话,回来时我有意绕到她们背后站了一会,发现两个人原来是在下盲棋!

  会后,我找她谈话,狠狠地批评了她,当中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如果你这个样子能破译乌密,我就在手板心里煎鱼给你吃!”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如果你能破译乌密,我就在手板心里煎鱼给你吃!

  确实是气话,很难听。气话总是说得很难听,说过后又难免要后悔。但是我不后悔。为什么?因为我静下心来想想,觉得我这话说得并不过分,无需后悔。我前面说过,要想在短时间内破译乌密,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的,是痴心妄想,是痴人说梦。现在,看黄依依这种表现,给人的感觉,实在太不像干大事的样儿。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像她这样整天玩世不恭、不思进取、冥顽不化的样子,要在短时间内破译乌密,别说行不行,想一想都觉得可笑。所以,我这话气人是气人,但道出的是事实,是真言,是实话,而不是咒语,用不着后悔的。我真的一点也不后悔。

  但是,结果我真的不得不后悔,因为——她破掉了乌密!

  想不到吧。

  谁想得到?

  谁都想不到!

  我要吃你用手板心煎出来的鱼

  事情说来跟假的似的。

  那是春节过后不久的事情,有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跟下面一位处长谈事,黄依依的助手,就是我安排的那位助手,突然冲进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黄依依心脏病突发,正在医院里,要我赶紧去看看。听她这话,再看她着急的样子,我以为病情已到了难以抢救的地步,要我去是告别的。但助手又说,抢救是已经抢救过来,听医生说目前不会有事的,只是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既然这样,我想,有必要这么急切地去看她,跟救火似的?完全可以改个时间嘛。我这样想了,也这么说了,喊助手先回去,我改日再去医院看她。可助手说黄依依有要紧事跟我谈,要求我现在就去。我问什么事,她说不知道。不过,助手强调道,她说事情很重要,你应该放下所有事情,马上去见她。

  我心想,去见鬼!

  到医院一看,黄依依虽然躺在病房里,医生正在给她输液,但总的感觉还是不像重病在身,见了我笑得咯咯响。医生说,刚才以为是突发性心脏病,大家很紧张,其实只是一般性的昏厥,可能是太疲劳引起的,现在没事了,也不会有事的。我接着医生的话,对黄依依说:

  “听见了没有,只是一般性昏迷,用不着这么紧张的,把我跟救火似的喊来。”

  她笑着说:“我当然要喊你来,我有事要跟你说嘛。”

  我不客气地说:“你有事应该到我办公室去说。”

  她说:“我不在输液嘛,怎么去?”

  我说:“那就等输完液再去。”

  她说:“不,我要现在说。”

  我说:“说吧,我听着,什么事。”

  她说:“你把耳朵给我。”

  荒唐!当着医生护士助手的面,要跟我说悄悄话,这叫哪门子事?我很生气,指责她:“你有事就说,否则我走了。”

  她说:“是工作上的事,我能这样跟你说吗?要不你请他们走开。”

  医生护士听了这话,很知趣地出去了。我什么也不说,不开腔,只冷冷地看着她,等着看她要搞什么鬼名堂。确实是鬼名堂,她要我伸出手来。我当然不伸,我怎么可能被下属当猴耍?我沉下脸,厉声厉色地警告她:“有事快说,我没那么多闲心!”

  她也沉下脸,回敬我:“我要吃你用手板心煎出来的鱼!”

  事情真的跟假的一样。

  但真的就是真的,哪怕跟假的一样。

  据当时有关权威人士说,黄依依干的事无异于让我们的国家领导人瞅见了赫鲁晓夫的底牌。

  破译乌密,等于是让黄依依由鸡变了凤凰。荣誉自然是不要说的,反正只要是我们701人沾得到的荣誉,都无不成了她的囊中物,胸前头上的挂戴满了,她不要也是她的。她要什么,只要开口就是她的;不便开口,有一定的暗示也行。人到这份儿上就成了人上人,也可以说不是人,而是神、是灵,呼风唤雨、遮天蔽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以说,人要变起来也是说变就变的,从昨天那个玩世不恭、令人满腹疑虑的人,到今天这个璀璨夺目的模样,她似乎并没有经受什么特别考验和折磨,而只是短暂地昏迷了一会儿而已。现在的她,像明月一样当空挂着,人们无不仰望她、崇敬她——黄依依!

  张国庆

  我等着她来找我“秋后算账”,那是我对她的承诺,就是关于集训中心王主任的“转世问题”。我料定她一定会来找我的,我私下也在有意做些铺垫和准备工作,以便她来向我开口之时,我即可豪爽地应允她。可她却一直不来找我,最后还是我主动找她的。

  我说:“老王的事情,我是有言在先的,你看需要我怎么办理?”

  她像陷入了沉思一样沉默着,很久才抬起头,告诉我说:“现在我有一件比老王的事情更需要组织上解决的事情。”

  我问是什么事情,她说是通讯处张国庆的事情。

  说起张国庆,也是个701人所皆知的人物,他以前是我们监听局机要处的机要员,负责译电工作,701内部所有的机密文件,都要从他手头过。他妻子是我们医院的内科护士,是个胶东人,长得人高马大的,脾气也很大。据说,张国庆很怕她,两人一旦吵嘴,女人经常大打出手,打起来,手里抓到什么,都敢往男人身上甩去。有一次甩过去的是一把医用手术剪子,闪着银光飞过去,一下插在了张国庆的肩膀上。张国庆怕老婆的事情,大概就是从此名声在外的。不过,又听说,女人是很爱丈夫的,张国庆在家里什么事都不用做,女人还给他洗脚,剪指甲。她在外面总是说张国庆怎么怎么的好,她是怎么怎么地爱他,离不开他,以至他不在家时她连觉都睡不着,等等。但是,张国庆总是要离开她的,因为他的工作决定他经常要去总部出差。3年前的一天,张国庆去总部出差回来,以往他总是先回单位,把随身带的文件放好后再回家。但是,那天的火车晚点好几个小时,到701时已经是深夜12点多,如果再去单位——在四号山谷,再返回一号山谷——回家,起码又要折腾个把小时。他不想折腾,于是直接回了家,根本没想到这会给他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退一步说,如果第二天他早点起床去单位,事情也是不会出的。但是,张国庆要起床时,老婆提醒他,今天是星期日,意思是你多睡一会儿吧。这一睡就是一个大懒觉。这个大懒觉可睡出了大问题!等他醒来,已是10点来钟,家里空荡荡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妻子不在家是想得到的,因为是星期天,院子里的家属一般都要跟单位的班车去镇上采购东西,一周仅此一回,是过了这村没这店的,错过了,下周的柴米油盐都可能要成问题。一般妻子是不带孩子走的,反正张国庆在家,有人带。但是,你知道,张国庆妻子平时对丈夫是很好的,她想让丈夫睡得安稳,决定把孩子带在身边。孩子是男孩,只有7岁,刚上小学,以往父亲每次回来,都会有点东西送他。这次,父亲深夜回来,他不知要送什么东西,当然要翻翻父亲的包。母亲去食堂买馒头了,父亲还在睡觉,屋子里等于没有人,于是他立刻拉开父亲的皮包,并且马上找到一份属于他的礼物:一小袋纸包糖,一盒小饼干。他先剥了粒糖吃,一边吃着,一边继续翻找。于是翻到一个文件袋,里面都是机要文件。对文件孩子是不感兴趣的,他感兴趣的是这些纸张,这么白花花的,光亮亮的,他见了手忍不住去摸,一摸,又硬又滑的,哪像是纸,简直是叠飞机的上好材料。到这时候,张国庆命运中的劫数开始作怪了,孩子看袋子里这样的纸有厚厚的一沓,装订成一份又一份的,有十几份呢,他想抽掉一份,谁知道呢?于是他“聪明地”抽出一份,转移到自己的书包里。吃过早饭,母亲喊他一起走,他想出去正好可以叠飞机玩,便把书包挎在了肩膀上。母亲说,这不是去上学,是去镇上买东西,你背书包干什么?他说,我要做作业——到时,你去买东西,我在车上做作业。母亲听了,简直对儿子的刻苦学习有点感动。两个小时后,张国庆起床,马上注意到包的拉链开着。他是个机要员,十多年养成的职业敏感使他格外关心里面的文件,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少了一份!他几乎笃定是年仅7岁的儿子干的坏事,急忙出门去找儿子。院子都找了,左邻右舍都问了,不见孩子的影,估计是跟他妈去镇上了。这个可能的事实让他吓坏了,因为如果文件确实在他孩子手上,出不出院门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是要改变性质的。事后,也正是这一点,把张国庆全家都毁了!

  长话短讲,当张国庆见到孩子时(在半路上,一方赶出去,另一方正返回),看孩子手上正捏着用文件的半页纸叠的飞机。据孩子事后说,因为文件纸较大(16开),他是对开来用的,这样一页纸可以叠两架飞机。在母亲去街上买东西时,他没有跟去,而是以做作业的名义,留在停车站里,与院里同来的另一个孩子一道叠飞机玩。文件共有4页,按每页两架计,他们应该可以叠出8架飞机。事实也是如此。但现在他们每人手头只有一架,两人就是两架,其余几架,有的飞上屋顶,有的坠入人流,不知去向,有的当场被镇上其他孩子抢走。后来返回停车场去找,总算又找回来4架,应该说还算不错的。但是,丢失的两架,其造成的损失,似乎不亚于丢失了两架真飞机,整个701上下都在为之惊心,都在危言耸听地谈论。处分是免不了的,而且一定不会轻。最后,张国庆老婆被开除公职,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张国庆因为两个有利因素一定程度地保护了他,一个他是党员,有种说法,开除党籍可以抵3年罪。就是说,开除了他党籍,等于是判了他3年徒刑。另一个他是机要员,身上有高等级的保密度,不便流入社会,可以说他的公职不是想开除就能开除的。所以,最后他公职还是保住了,只是离开了机要处——他不配!行政级别由21级降到了最低:24级。国家干部制度上其实是没有24级这一说的,最低也是23级,所谓24级,其实是下面单位自己搞的名堂,一般是提干第一年,或者学校毕业第一年,都按24级来看待,有点预备党员的意思,一年内如果不犯错误,即可转正。

  有人说,对张国庆妻子的处理有些过重,其实,正是因为不能正常地处理张国庆,才这么重地处理她的。她是替丈夫和孩子受过,理所当然,合情合理,没什么可冤屈的。没有冤屈,组织上是不会来给她翻案的,谁想到黄依依不知怎么的要来行这个好。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得很含糊,只是说一个人7岁时犯下的错误,要让一家三口都付出一生的代价,挺冤枉,也挺可怜的。

  我说:“老王在灵山劳教所里也挺可怜的。”

  我其实是希望她把老王“赎”出来,一来老王的下场毕竟跟她有关,二来这也是我对她有过的承诺。可是,她巧妙地给了我一“将军”。

  她说:“你的意思是把老王的事情和张国庆的事情一并解决了,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我说:“我的意思是先把老王的事情解决了。”

  她说:“不,如果两个事情只能先解决一个,那么先解决张国庆的。”

  我问:“为什么?”

  她说:“没有为什么。”

  应该说,她为什么要搭救老王,大家是心照不宣的,可为什么要施恩张国庆,这事情很叫我费解。既然费解,我不免要去底下打探打探,结果又探到一个“大地雷”——两人原来相好着呢。就是说,张国庆的情况,其实跟老王的情况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俩相好的事外界所知不多。这得益于两人在一个单位,客观条件比较好,行动上具有一定的隐蔽性,不像老王,在不同单位,做起事来动作大,跑来跑去的,容易被人觉察。再说,两人当时一个是孤男,一个是寡女,可能这种现状人们相对要容易给予一定的谅解,所以流言蜚语的辐射力也不是太强。

  我没有像对待老王一样,把张国庆叫来“审一审”,而是择日又找到黄依依。我想让她明白这样一个道理:现在她与张国庆的关系可能只有少数人知道,但如果组织上根据她的要求,把张国庆老婆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可能她与张国庆的事情全701都会知道,这是要破坏她目前已有的光辉形象的。总之,一句话:我认为,她不该管张国庆的问题,不是管不了,而是管不得;管了,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对她是很不利的。我觉得我说的没错,而且都是为她好,哪知她根本不领情,说的话很难听。

  她说:“张国庆的事情我是管定了的,你不管可以,我去找其他人管就是。”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只有管。老实说,这个时候,她绝对是个神,可以呼风唤雨,可以点石成金,可以做到说一不二。就是说,即便我不当这个好人,自有人会来当。但如果让别人当了这个好人,等于是我得罪了她,进一步说,也等于是我在通往院长的路上自己替自己找了麻烦。那时候,上面首长来,哪一个不要见见她?都要见她!她借机奏你一本,或者美言你几句,对她那是顺手牵羊的事,而对你就是改变命运的事。什么叫一言九鼎?那时候她说的就是一言九鼎。我可没这么傻,好好地去得罪她,让别人来白拣一个便宜。所以,我看她执意要解决张国庆的事,同时又表示,如果能一起解决老王的事,是最好不过的,我就索性给她来了一个“最好不过的”,专程跑了一趟总部,把两个人的问题一并解决了。

  说真的,当时组织上对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会慎重考虑,尽量满足她。而像张国庆和老王这种问题,都是单位内部可以解决的问题,只要她出面了,要求了,也就解决了,不会有什么难度的。

  张国庆的老婆

  我们701总的来说是个很封闭的单位,正因为封闭,与外界无关,内部有什么事,所以都传得飞快。像张国庆和老王,在701本来就是无人不晓的著名人物,黄依依保救他俩,等于是在新闻上面又制造新闻,转眼就在人们嘴里吐进吐出,风靡一时,无人不知。喊黄依依什么“天使”、“有问题的天使”,其实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想想看也真是,什么人能把他俩从地狱里搭救出来?没有人,只有天使!然后,再想想,什么人能这么神奇地破译乌密?也只有天使!天使的称谓对黄依依说,似乎是双重地贴切,所以一喊就喊开了。

  随着天使之名传开的同时,有关她跟张国庆的私情也开始秘密传播开来。这在我意料之中,不奇怪的,好事者都会这样去猜想、去探听、去证实、去传说。这样,如果让张国庆老婆回来,重新安置在701医院里,隔墙有耳,总有一天要事发。所以,出于“保密”需要,我们特意将张国庆老婆安排到镇子上,还是在医院里,县人民医院,还是当护士。老王是他自己要求不回培训中心的,他大概是觉得回来面子上太过不去,所以选择了远走高飞,去了我们701在外地的一个分局,离这边很远。这也意味着今后他与黄依依难能有直接或深刻的交往。

  但张国庆老婆不一样,虽然单位在镇上,家还在701这边,每天都回来。她叫什么?张国庆老婆,我一直在想,好像在嘴边,可就是说不出口。我为什么想要她的名字,是因为下面的故事跟她有关,没有名字不好说的。但确实想不起来,可能也只有这样说了。她,就是张国庆老婆,以前在701也好,现在去地方也好,我跟她本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也不需要她,完全可以无视她的存在。但是,由于黄依依跟她男人的关系,她回来之后,我心里老是有她的影子,担心她知道真相,闹出事情来。我听医院的人说,她有点泼。俗话说,世间有两种人最烦人:泼的女人,谄的男人。这里的烦是指是非多,容易惹是生非。现在,是非已经明摆着呢,我确实担心她一旦得知实情会大肆撒泼,闹得鸡犬不宁,影响黄依依的名誉和破译工作。外人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乌密破译后,上级对我们欧洲处的破译任务已经有新的指示,要求我们今后重点要破译苏联军事密码。因为黄依依对苏联情况比较了解,此时的欧洲处处长一职,谁都没她称职,因而非她莫属。就这样,黄依依走马上任,成了该处历史上第五任处长。

  一个人,如果情感和生活上生出是非,后院起火,肯定要影响工作。有些人的工作影响就影响了,不怕,起码用不着我怕,但黄依依的我怕,她现在是一处之长,整个破译局的核心人物,也是701的典型,出了事,就是全局的事,就是我当局长的事,所以我当然要重点保护。而说到保护,什么安全啊、身体啊、饮食啊,等等,都容易,难就难在张国庆老婆那边,就怕她知情闹事。这我是有心而无力,不知如何去着手防预,万一闹起来又不知如何收场。总之,这事情想起来很头痛,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张国庆老婆来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张国庆老婆那边安静得很,无任何不祥不妙的声响或迹象。就是说,我担心的事没有出现,而我盼望中的事倒是如期而来:黄依依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牵头破掉三部苏联军事方面的中级密码。这真正叫报喜不报忧!而且,仔细想一想,这是最好不过的兆头,简直要叫人高兴死。因为,不管是张国庆老婆那边,还是破译密码这边,开头的一两个月是最重要的,说过去就过去了,说过不去就过不去。万事开头难,这话放在什么事上都合适!看看过去的两个月,我感觉自己仿佛有神灵保佑,事事如意,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只是,万万想不到,第三个月,麻烦就来了。

  听组织的就离婚

  是一天下午,黄依依突然来到我办公室,进门就说:“我要跟张国庆结婚!”

  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很久才接她的话,而说的只是一句废话。

  我说:“什么意思?”

  她说:“就这意思,我要跟张国庆结婚。”

  我说:“你这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她说:“不是。”

  我说:“那就怪了,你怎么突然有这想法?”

  她说:“我受不了他天天回去陪老婆。”

  我说:“就为这个?那我跟张国庆说说,让他少回家不就行了,何必结婚呢?”

  她说:“不,我要结婚。”说得很平静,又坚决,显然是经过深思的。

  我责怪她:“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她说:“现在是现在,当初是当初,反正我要跟他结婚,你叫他离婚吧。”

  说罢掉头就走,我喊都喊不住。

  她走后,我就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好像是被这突然的事吓傻了似的。事情说来是有点荒唐,她要结婚,不跟张国庆去说,却跑来跟我说,好像这是我下给她的任务似的。但荒唐归荒唐,我还不能不管,虽然这说起来不是什么工作,但归根到底,就是工作。因为,我知道她这人的脾气,你不顺着她来,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来个不吃不喝,压上三天床板,我急得要跳起来。她是天使,我是凡人,没办法的,只有顺着她来。就这样,我找到张国庆,把事情先问了,然后又说了,最后要他表个态。

  张国庆倒说得干脆:听组织的。

  听组织的就离。

  就这样离了。

  其实,不听组织的也得离,事情就这样的,没有回旋余地。余地都在天使那边。天使正在用不停地破译一部部密码这不争的事实告诉我们:她越发像个天使,我们只有越发地跟着她跑,而且坚信跟着她跑,不会吃亏的。

  那边才离,这边就结了,心情之急,做事之不讲究,不避讳,像是两个世事不谙的小年轻。婚礼很简单,他们处里的人,加上我,聚在一起,在单位食堂摆了两桌,完了又去新房坐了坐,吃了点儿糖果,道了点儿祝愿,算闹了洞房,天地作证了。就在闹洞房之际,黄依依几次啊啊的干呕不止,让所有过来人都看在眼里,明在心头:她已有身孕!

  至此,黄依依为什么这么急地要同张国庆结婚,不言而喻。但无人想得到,在这个表面的原因之下,其实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神秘莫测的秘密。原来,黄依依虽然结过两次婚,而与她有过云雨之事的男人肯定更多,就我所知——那一沓告状信!我想,至少在两位数之上吧。但是,这么多男人,这么长时间,黄依依却从未有过喜——或者有过忧。这是她第一次怀孕!连黄依依自己都感到神秘,这么多男人,惟独张国庆才为她“开天辟地”,而且似乎还不是开始就灵验,而是经过了一定时间的磨合、等待,好像她的生育机制里上着一把神秘的锁,只有张国庆才能慢慢打开。

  这确实让人感到神秘,神秘得似乎只有用神秘的缘分来理解,来接受。既然这是缘分,是天地之约,是独一无二,是别无选择,还有什么好犹疑的?所以,她才这么坚决、霸道地要同张国庆结婚——张国庆仿佛天定是她的!

  找到了天定之郎,现在又有了身孕,好上加好,按理应该大庆大贺。可是,我却无心庆贺。我忧心忡忡着呢,因为这哪是她黄依依生儿育女的时间?什么事都是有时间地点之区别的,同样的事,在不同的时间或地点,性质和效果是不一样的,甚至有天壤之别。可是,我又怎么开得了这个口?这是天地之约的果实,而且黄依依的年龄——年近40,哪是可以随便折腾的?就这样,一边是国家利益,一边是天地之约,都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把我夹在中间,如何是好?我犯难着呢。

  但是,最后我还是站在“国家利益”这边,对黄依依提出了苛刻的要求。遭拒绝是想得到的,结果却是想不到的。有一天,张国庆来跟我要车,说黄依依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看看。医院在一号山谷,以前黄依依跟老王好时,经常一个人徒步来回,只是如今不但没了这份心情,似乎也没了这个身子,加上又遇身体不适。车子来回当然快,没有两个小时,黄依依从医院回来,径自来到我办公室,见面就莫名其妙地甩给我一句:

  “这下你高兴了。”

  原来,去医院看病,确诊是一般的感冒,医生明知什么药可以快速治她的病,却颗粒不给,理由是这药对孩子不好。黄依依掐指一算,自有身孕之后,她至少两次并多日服用过此药。医生把药拿来,把说明书上的“孕妇忌服”几个字指给她看,并加以口头说明,说得她心惊肉跳的。

  医生总是危言耸听的。

  母亲对孩子总是小心谨慎的,不论是对身体外的,还是身体内的。

  权衡再三,黄依依作出了“让我高兴”的决定。

  我确实感到高兴,却浑然不知,这份意外的高兴中,已可怕又不可避免地夹杂着黄依依死亡的阴影。几天后,我在医院看见黄依依硬冷的身体时,突然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她遗体前。当时,我心里直想骂那个危言耸听的医生。因为,是她首先敲响了黄依依死亡的丧钟!

  不是死在病房里,而是死在厕所里

  不是死在手术中,是死在手术后。

  也不是死在病房里,而是死在厕所里。

  我后来去看过那个厕所,有两个用木板隔开的厕位,门是弹簧门,里外都可以推拉。但是有个厕位已经停用,门上贴着“下水道堵塞,禁止使用”的字条。据说,这个厕位安有坐便器,是专为病人准备的,另一个我看到是一般的蹲便池。又据说,两个厕位的门上的弹簧其实早已不顶事,门能开不能关,却一直没人管,直到一个多月前,因为上级单位要下来检查,才终于有人来管,换了新的弹簧。现在的门开关没问题,就是因为弹簧是新的,劲道很足,拉开门,人进去后,不用用手带门,门自己会朝着你屁股直扑上来,啪地打你一下,有点吓人兮兮的。

  这说的不是701医院,是县人民医院。701医院是没有妇产科的,有关妇科病或大小生产的事,都是到县医院来看治的。也不只是701人,全县的妇女都这样,妇科上的事只有来这里,别无二处。为此,我们机关还跟这边妇产科建立了一定的联谊关系,目的就是让我们的妇女同志来这里看个什么有个优待。黄依依来,机关还专门安排了一位跟这边有良好关系的同志陪同,所以,优待是不要说的,来了就有人接待,手术室是最雅静的,医生是最有经验的,手术也是很成功的。做完手术,还安排她到单人病房休息,还给她泡糖水喝。等等这些,都是无可挑剔,只有夸奖的。也许是上帝为了在她走之前,有意给她留下一点人间的美好吧。

  休息了约有一刻多钟,钻心的疼痛消散了,身上的力气随之回来了,这时在11点钟左右。黄依依看时候不早,要张国庆收拾东西,准备走,自己则去了厕所。这一去竟再也没回来,等人觉得蹊跷,进厕所去看她时,看到她半躺半坐在厕所里,昏迷不醒。开始以为只是一般性的昏迷,但脉搏却越来越弱,可见不是一般的昏迷。事实上,这时的她已经没救了。

  是颅内出血!

  她在摔倒时,后脑勺刚好磕在墙角下水管的接口上,致使颅内出血。

  医生说,这种伤势,除非是在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里,有医生及时给她做开颅手术,才可能有救。但这里没有这样的人力和设备,人们眼睁睁看着她脸色越来越苍白,脉搏越来越微弱,身体越来越安静又变冷……所有的人都企图阻止这种状态,临时采取一些可以想到的措施,手忙脚乱的,结果都以无济于事告终。这是大医院的病,这里的人连确诊的一点常识都没有,更不要说抢救了。事实上,包括颅内出血的伤势,也是事后才确诊的。说来也怪,说是把人都磕死了,但黄依依的后脑勺既没有磕破,也没有磕出什么包块,只是表皮有一点擦伤,还有一点泛红的血丝而已,加上又是埋在头发丛里的,不特别在意根本发现不了。它使人容易引起奇想,好像黄依依的头皮是铁打的,但颅内是豆腐做的。

  一个为701破译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破译天使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黄依依的死让我们感到无比的震惊,无比的悲痛,无比的惋惜。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她的死是由于某个人的错误造成的,那么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把这个人撕成碎片,还要用脚在碎尸上发狠地踩踏,踩得它粉碎,血肉模糊。但似乎没有这样一个人,事实上,那天上午,所有与她见过面、打过交道的人,几乎无一不是有恩情于她的,她(他)们把她当大首长一样,客气地对待她,殷勤地关照她,小心翼翼地做手术,出事后又及时抢救她,至于抢救技术上的遗憾,那是怪不得人的。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怪罪的人,只能是院方领导,可以怪罪他们没有及时把坐便器修理好。想一想,黄依依为什么会昏迷在厕所里?因为她以前就有容易昏迷的毛病,加上刚做了手术,身体很虚弱,蹲着上厕所对她是种考验,站起来时一下天昏地暗,人就摔倒了。就是这样的,错不了。

  黄依依的死,无疑给我们的破译事业带来了难以想见的困难和压力。人们都叫她是个有问题的天使,但是说真的,在破译密码的事情上,她是没有一点问题的,是真正的天使,是洞悉密码秘密的天使。在我看来,把701历史上的所有破译员都捆绑在一起,都抵不过她一个黄依依。我是说能力,破译密码的能力和才情,至于贡献,后来还是有超过她的,像陈二湖,她毕竟从事破译的时间太短,还不到一年。不过,换个角度讲,她的贡献也是最大的,因为由于她的出现,她神奇的表现,她留下的闪光的足印,让701后来的破译者都不敢称雄,不敢怠慢,只有咬紧牙关地去搏杀。她有如一束神秘的剧烈的强光,闪了一下消失了,却永久留在了后人的脑海里、言谈中、记忆里,生生不息,广为流传,成了一枝参天的标杆,激励着后人往更高更远的黑暗深处发奋奔去。

  破译密码啊,就是在黑暗中挣扎啊,就是在死人身上听心跳声啊。

  那个狗日的女人

  人死了不能复活。

  但黄依依的死让张国庆和他前妻的婚姻复活了。

  说到这里,我心里的仇恨也复活了。我不想多谈这两个人,尤其是张国庆老婆——这个泼妇!这个天杀的!这个我要把她撕成碎片的混账东西!

  告诉你吧,就是她,把黄依依害死的!

  关于她,我真的不想多说一个字,只想把事实告诉你。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当时没人想到黄依依的死会有凶手,人们都以为这是起事故,所以没开展任何调查工作。于是,这个混账轻松地逃脱了罪名,并幸福地过上了破镜重圆的好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一年,到第三年的春天时候,不知怎么的,家属区里突然冒出一种骇人听闻的说法,讲黄依依是被张国庆老婆弄死的,有说是她利用职务之便,偷偷地给黄依依打了一支毒针,有说是她躲在厕所用纱布把黄依依活活闷死的,也有说是用木棍打死的。总之,说法很多,行凶的方式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听起来有点混乱和可笑。我听到这些后,基本上断定这纯属乱说而已,因为黄依依和张国庆老婆的特殊关系是谁都知道的,她恨黄依依也是谁都想得到的,这些说法只不过是有人基于这种事实,想当然地编造出来的。

  但是,有一天下午,张国庆在楼道里碰到我,神色慌张的样子,像见了鬼,一下似乎提醒我什么似的。回头,我喊办公室主任把张国庆叫来,叫来干什么,我心里其实没个准儿。哪想到,张国庆一进我办公室,就吓得哭哭啼啼起来,一边可怜兮兮地哭诉道:

  “局长,把她抓起来吧,是她把黄依依害死的……”

  后来,我们审问那狗日的女人,才知道,那天黄依依进厕所时,她正蹲在里面,听有人进来她还主动招呼了一声,外面也客气地回应了一声。两人虽然见过面,认识,但声音是不熟悉的,尤其就这么随便招呼一下,更不可能辨识对方。可以想,如果黄依依当时听出是她,一定会拔腿就走。走掉了,就躲过了劫难。但这只是假设,事实是黄依依没走,于是,两人狭路相逢。听她狗日的自己说,当时她一见到黄依依,心里头就冒出鬼火,嘴上就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黄依依没有骂她,只是叫她嘴巴放干净点,说着就往厕所里钻,显然是不想跟她过招。但她没有就此罢休,还是站在门口,用身体把门挡住,继续说一些难听话。两个人,客观地说,黄依依是肇事者,对方是受害者,心里窝着火,见面骂几句可以理解的。所以,黄依依还是比较克制,不回嘴,只是做出侧目不屑的神情,后来甚至闭了眼,任凭她胡说,只当没听见。骂她不听,骂着也没趣,所以她准备走。听狗日的自己说,她在决定走时,看黄依依紧闭双眼的样子,心里很想甩她两个巴掌,但还是不敢,怕激化事态。她本想就这样走掉的,但抽身时,弹簧门推她的力度让她想到,可以借门自动弹回去的力量打她一下,来解解心头之恨。于是,她特意把门拉开到底,让弹簧的回力处于最大,然后她突然把手一松,门跟着就劲头十足地弹回去。当时黄依依是闭着眼的,哪知道躲闪,一下被撞个正着。狗日的听黄依依被撞翻身,感觉是占了便宜,得意地走了,哪知道黄依依已经被她推落生死崖,生命正在飞速地往尽头冲去。同时,她自己也跌落了悬崖,只是在坠落的过程中,侥幸地被一棵树勾住,得以苟活了三个年头。为此,她又付出了死不瞑目的代价:孩子他爹张国庆坐了牢,幼小孩子从此变得无爹无娘,无依无靠。

  无疑,如果她不苟活这三年,张国庆肯定是不会被牵连进去的,那样她孩子起码还有个爹。但这仅是假设而已,事实是她苟活了三年,待事发后,张国庆的形象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虽可以排除他元凶的嫌疑,却不能排除他包庇凶手的嫌疑。

  这足以叫他去尝尝铁窗的滋味。

  张国庆是个可怜的人。

  客观地说,他老婆也是个可怜虫。只是我无法可怜她,她毁掉了黄依依,差点也毁掉了我的前程。好在后来陈二湖一下顶上来,把黄依依未竟的事更好地完成了,从而替我化险为夷,我也只是有惊无险。说来也奇怪,以前老陈在破译上并不拔尖,但自黄依依死后,他像得了死者的仙气,一下变得出类拔萃,频频干出惊人之举。

  老陈还健在吗?他的身子骨可没我硬……

 ·3·

 

原著小说版麦家 著

中部:看风者——陈二湖的影子

  老陈已不健在,他是1997年春天去世的,至今已告别我们7个年头。一般的人,在去世这么多年后,肯定已经有缘登上701近年来一年一度的解密名单。但老陈不是一般人,他是破译局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里到外的见证人,曾先后在几个处当过处长,有的处还几上几下,破译局的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真真假假的内情和机密,都在他漫长而丰富的经历中、史料里。可以不夸张地说,他的解密,意味着大半破译局的秘密将被掏空。也许,正因如此,解密名单公布了一次又一次,他都“名落孙山”。因为没有解密,我有关他的“明访暗察”工作,只能陷入僵局。

  僵局却在701去年的解密日——2002年10月25日,不期而破。这一天,我有幸见证了解密日这个奇特的日子的“样子”:从上午8点半钟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到701档案室窗台前,向值班同志出示一份通知单,然后领了东西就走,整个感觉似乎跟到邮局提取包裹没什么不同,稍有不同的无非就是在这里的交接过程中,双方的态度要亲善、友好一些,但也仅此而已。在零星的来人中,我注意到一个拄拐杖的人。他显得很年轻,四十来岁,按说正当是干事业的大好年纪。但是两年前,他不幸患上了严重的眼疾,一夜间世界在他眼前变成漆黑一片,如今虽经多方治疗,依然是白茫茫一片,走路还需要拐杖帮助,更别说什么工作。他就这样离开了——白茫茫地离开——701。说是离开,其实离开的还没留下的多,比如他的青春、才干、友情、恩爱等,还有他在此12年间所有的收发信件、日记、资料什么的,都留在了这里面。有的是永远留下了,有的也许是暂时的,比如那些信件日记资料什么的,今天他就可以如数带走。因为,他上了解密名单。

  后来我知道,他曾经是陈二湖的徒弟,名叫施国光。更令我振奋的是,我在他那天领取的解密件中,发现了不少与陈二湖直接相关的书信和日记。由此,我们不难设想,老陈的解密日,也许已指日可待。不过,在指日可待的“这一天”尚未真实降临之前,我们只能凭借这些恰巧涉及陈二湖事情的解密文档,来间接地认识陈二湖。

  不用说,由此我们看到的肯定不是全部和真实的陈二湖,也许只是他的一个飘忽的影子而已。本章标题——陈二湖的影子,指的也是这意思。这几乎是我“拣来”的一章,在此,我特别感谢陈二湖徒弟施国光的慷慨支持,并衷心祝愿他早日康复。

  下面就是施国光提供的解密文档,请看——

  几则日记

  3月25日①(注:①系 1997 年 3月 25 日。下同。)

  宿舍。夜。雨。

  今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师傅的儿子打来的。开始我听电话里声音幽幽的,以为是个女的,问是谁,他说是陈思兵。我想了一圈也没想起陈思兵是谁,他才说是陈二湖儿子。

  陈二湖就是我师傅。

  师傅儿子的来电,多少有些令我吃惊。一是这电话本身,来得唐突,去得也唐突,只说他给我寄了一封信,问我收到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想挂电话了。我以为是他那边打长话不方便,就问他电话号码,说我给他打过去。他说不用了,明天再跟我联系,就挂了电话。二是听他电话里的声音,我感觉他好像情绪很不对头似的,加上他又说给我来了一封信,就更叫我觉得蹊跷,有种不知深浅的隐隐虚弱的感觉。说真的,虽然我同他父亲包括跟他家里的关系一度是很亲密的,但跟他本人却一向不太熟悉。他是在城里外婆家长大的,很少到山谷里(一号山谷)来,直到上大学后,在寒暑假里,我有时会在排球场上看到他。他个子有点高,弹跳又好,球场上特别引人注目。因为他父亲的关系,我们见面时总是客客气气的,有时间也站下来聊聊天。他非常健谈,而且说话喜欢一边比划动作,一会儿耸肩,一会儿摊手的,跟个老外似的,而站立的姿态总是那么稍稍倾斜的,重心落在一只脚跟上,让人感到他是那么自在,满不在乎。我很容易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他跟他父亲的不同,这是一个热情、乐观、身上集合了诸多现代人气息的年轻人,而他父亲则是一个沉默寡言,性格又冷又硬的孤独老头。父子俩表面上的不同曾经令我感到惊讶,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父子相异就跟父子相似一样其实都是正常的。不过,总的来说我对他是不熟悉的,我以前连他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那时我们都喊他阿兵。这自然是小名儿,今天我才知道他大名叫陈思兵。他来信要跟我说什么事?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它,等明天看信吧。

  3月26日

  办公室。夜。还在下雨。

  难道是因为连续的下雨影响信的正常传递了?今天还是没收到信,阿兵的电话倒是又来了。他一定是有很急的事要问我,但我没收到信又似乎无法问。听声音,今天他情绪要比昨天好,说的也比昨天多,包括工作单位、联系电话都跟我说了。现在我知道,他已读完研究生,分在南方市的出版社工作,想必是当编辑。我不清楚,他在电话里没说起。不过,从出版社的工作性质和他学的专业看,我想很可能是在当编辑。他是研究欧洲当代文学的,让他去出版社工作,不当编辑又能当什么呢?我想不出来。

  那个城市我去过一次,是一个很美的城市,街上种满了花,很抒情的。花以优雅素白的樱花居多,城市的几条主干道两侧几乎都排列着或大或小、或土或洋的樱花树。眼下,春意飘飘,正是樱花盛开之际,我可以想像现在那个城市的基本姿态:满街的樱花灿烂如霞,像雪花凌空,像白云悠悠,空气里弥漫着樱花绽放出来的袭人的香气。此刻,我甚至都闻见了樱花缥缈的香气。

  关于那个城市,我还有一点认识,是从历史书上捞来的。据说,一个世纪前,那城市曾闹过一次大地震,死者不计其数,也许有好几十万。而50年前,又有一场著名的战役在那里打得不可开交,阵亡者书上又说是“不计其数”。因此,我常常想,那儿地底下埋葬的尸骨一定有好几吨。这和樱花本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可我不知怎么就将它们想到了一块。想就想吧,反正意识太多不算错误。意识太多是一种病,但决不是错误。既然不是错误,扯远一点也没关系吧,我想。事实上,我知道,我想这些都是想为了摆脱一点什么,因为我觉得心里乱乱的,乱七八糟的。

  3月27日

  宿舍。夜。晴。

  今天终于收到阿兵的信了。尽管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阿兵信上可能要跟我说的事,但就没想到居然会是我师傅去世的噩耗!师傅是3月2日去世的,都快一个月了。信上说,师傅临死前很想见我,老王局长给我单位挂电话,我却正回老家在休假,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没办法,最后师傅给我留了遗言,并再三嘱咐他一定要转交给我。他这回便是把父亲的遗书给我寄过来了。

  遗言是师傅亲笔写在一张16开的信纸上的,字比个孩童写得还要差,歪歪扭扭的,大的大,小的小,横不平,竖不直的。我是熟悉师傅的字体的,从这些变得不成样的字中,我可以想像他当时有多么虚弱,手握不住笔,气喘不上来——看着这些歪歪斜斜的字,我仿佛见了师傅奄奄一息的样子,心情陡然变得沉重,手忍不住地发抖……我还是第一次接受死者的遗书,没想到它会如此震撼我的心灵。看着这遗书,我简直感到害怕,一个个醒目的字,杀气腾腾的,犹如一把把直逼我心脏的刀子。我就这样哭了,泪水滴落在遗书上。

  遗书是这样写的:

  小施,看来我是要走了,走前我要再一次告诫你:那件事——你要相信它对我的重要,不管怎样都要替我保守这秘密,永不外传。

  陈二湖

  1997年3月1日立言

  遗言中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这一定非常叫人寻思,一定也引起了阿兵的深思深想。今天,他又打电话来了,知道我已收到信,就问我这是什么事。他不停给我打电话,就是想问我这个。他说既然父亲这么重视这事,作为他的儿子,他本能地想知道,希望我能告诉他。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只是他也该理解我,因为白纸黑字的遗书清清楚楚叮嘱我,要我“保守秘密,永不外传”。这里没有指明儿子或什么人可以除外。没有人除外,所有的人都是我保密、缄口不语的对象。这是死者对我的最后愿望,也是我对死者的最后承诺。

  其实,即使没有死者遗嘱,我也是不可能跟他说的,因为这牵涉到国家机密。作为一个特别单位,我们701可以说整个都是秘密的,秘密是它的形象,它的任务,它的生命,它的过去、现在、未来,是它所有的一切。而我师傅——陈思兵父亲——陈二湖,他的工作是我们701的心脏,是秘密中的秘密,我怎么能跟一个外边人说呢?不行的。儿子也不行,天皇老子都不行的。事实上,我理解遗书上说的“不外传”,指的不是像阿兵这样的外人,而是指我们破译局的内部人。是的,是内部人,是指我老单位的同仁们。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那件事”不是破译局的什么秘密,而是我师傅个人的秘密,是他对组织、对破译局、对701的秘密。就是这样的。师傅在701不是个平常人,而是响当当的,一生获得的荣誉也许比701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这些荣誉把他披挂得光彩夺目的,即使死了701照样不会忘记他,照样会怀念他,崇敬他。我相信,师傅的追悼会一定是隆重又隆重的,701人追悼他的泪也一定是流了又流的,而所有这一切,起码有一半是建立在人们不知道“那件事”的基础上的。现在,我是“那件事”惟一的知情人,师傅为什么临死了还这么郑重地嘱咐我,也就可以理解了。其实,他曾以各种形式多次这样嘱咐过我。这就是说,即使没这遗书,我照样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他儿子。老实说,陈思兵还没这资格——让我说的资格。

  当然我想得到,我这样拒绝后阿兵心里一定会难受的,是硌一块异物似的难受。也许从今以后,他,还有师傅的其他亲属,都将被我手头这神秘的遗书乱了心思,心存顾虑,耿耿于怀的。遗言叫他们笼罩了一团雾气,一片阴影,他们不理解也不允许死者和他们相依为命一辈子,到头来却给一个外人留下这莫名其妙又似乎至关重要的遗言。这中间藏着什么秘密,死者生前有什么不是之处,会不会给他们留下隐患,带来麻烦?等等,等等,有疑问,有担忧,有期待,有恐惧,我几乎肯定他们一定会这样那样地想不开的。我想,虽然遗言只有寥寥几行字,但他们一定是反复咀嚼了又咀嚼的,他们一边咀嚼一边琢磨着里头的名堂,猜想着可能有的事情。他们一定思想了很多,也很远;他们恨不得一口将这散布着神秘气息的遗书咬个血淋淋,咬出它深藏的秘密。当一切都变得徒劳时,他们不免会对我产生顾虑,防范我,揣度我,怀疑我,甚至敌视我。我忽然觉得自己没能和师傅作别真是天大的憾事。千不该万不该啊。我想,如果我跟师傅临终能见上个面,这遗书必将属于我个人,可是现在它左传右转的,到最后才落到我手上。虽然给了我,但他们心里是不情愿的,阿兵的请求是最说明这点的,父亲明明有言在先,不能外传,他居然还明知故犯,心存侥幸,这不是荒唐就是厚脸皮了。而且,我有种预感,这几天,我还会收到一封信或者电话,那里面还会有类似的要求,荒唐的,或者是厚脸皮的。对阿兵,我可以没什么犹豫地拒绝,但对那封信或电话,也许就不会这么简单了。那封信或电话,那封未知的信或者电话,我敢说一定将出自他姐姐。

  说真的,我情愿面对的是信,而不是电话。

  3月28日

  宿舍。夜。有风。

  担心中的电话或信都没来。这不说明是没这事了,我知道,事情肯定是跑不脱的。从阿兵接连不断的电话,还有昨天电话里的口气看,他不会就这么死心的。他不死心,就一定会把姐姐搬出来的。他姐姐叫陈思思。

  陈思思人长得高高的,下巴上有颗黑痣,将她白白的肤色衬托得更加白。在我家乡,对人长痣是有说法的,说“男要朗,女要藏”,意思是说男人的痣要长得醒目,越醒目越有福气,而女人则相反。这么说来,陈思思的痣是长错了地方,或者说这颗痣意味着她不是个有福之人。福气是个神秘的东西,很难说谁有谁没有的。对陈思思,我不能说不了解,总的来说,她像她父亲,是个生活在内心世界的人,不爱说话,沉默寡言的,脸上经常挂着谦逊得几近羞涩的笑容。说真的,那时候她默默无语又腼腆的样子非常打动我,以至她父亲都看出我对他女儿的喜欢。作为师傅,老陈对我的好是超乎寻常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他的儿子,他军龄比我年龄还要长,他待我就像对自己儿女一样的亲。有一天,师傅问我谈女朋友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吧。他介绍的就是陈思思。我们谈恋爱从时间上说有半年,但就内容而言只是看了两场电影,逛了一次公园而已。就是逛公园那次,她表示希望我们的关系还是回到过去那样。我们确实也这样做了。我是说我们没有因为爱不成而就怎么的,没有,我们还是跟过去一样,围绕着她父亲运转着,直到我离开那里。

  我是1993年夏天离开总部,然后来到这里的。这里是破译局的一个分局,因为它重要——越来越重要,也有人说是破译局的第二局。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一方面是工作需要,另一方面也是自己需要。所谓自己需要,是指当时我已经结婚,而这里离我爱人所在的城市要比总部近一半路程。所以,在很多人都不太情愿来这里的情况下,我是少有主动要求来的人之一,理由就是离家近。我记得,在我离开山谷的前天夜里,师傅送了我一本作纪念的笔记本,扉页有他的赠言,是这样写的:

  你我都生活在秘密中,有些秘密需要我们极力去解破,有些秘密又需要我们极力去保守。我们的事业需要运气。衷心希望你事业有成!

  从那以后,师傅一直以笔记本的形式和我在一起。我相信师傅之所以送我笔记本并留下这些话,目的之一就是在提醒我要保守“那件事”的秘密。换句话说,这是师傅对我远走他方后而苦心作出的一种特殊告诫,和直白的遗言相比,这当然要婉转一些。不过直白也好,婉转也好,我都感到“那件事”对师傅的压力。那件事给师傅带来了巨大荣誉,也给他留下了沉重的顾虑,他总怕我有意无意地将它大白于天下。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再以各种机会和形式告诫我,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就留遗书这事,我认为师傅是失策的。首先他对我的告诫已足够多,无需再作强调;其次这种强调方式——遗书——实在是极不恰当的,有“此地无银”之嫌。说真的,本来完全是我们俩的事,无人知道,也无人问津的,这下好了,以后会涌出多少个陈思兵?遗书其实是把原来包在秘密之外的那层保护壳剥开了,这对我保守秘密显然不利。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看过遗书,但我知道凡是看过的人,有多少人看过,就会有成倍的人像陈思兵一样来挖我深藏的秘密,来考验我对师傅的忠心。眼下,我最担心的是陈思思,我相信她一定会做陈思兵第二,对我提出无理的要求。我在等她的电话或信,就像等一个难逃的劫一样。

  4月2日

  宿舍。夜。晴。

  陈思思的信没像我想的一样很快来,但还是来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摸着就知道不是封通常的信,里面也许堆满了用来深挖我秘密的铁镐、铁铲什么的。我捏着它,久久地捏着它,甚至有些不敢拆封。当然,信是不可能不看的,只是我需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为了给自己增添经受考验的信心和防卫的力度,我居然把师傅的照片和遗书一齐放在案头,让我在看信的同时随时可以看到师傅临死的嘱咐。

  我就是这样开始阅读我曾经的恋人陈思思的信的。等读完信,我才发现自己种种的担心是多余的,整封信,从头到尾,有关遗书上的事提都没提,好像是知道我怕她提,所以有意不提的。这使我怀疑师傅给我留遗书的事她可能并不知道,给阿兵打电话问,果然是这样。阿兵说,给我留遗书的事他父亲要求他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包括他姐姐思思。这也成了我彻底拒绝阿兵——他希望我告诉他“那件事”呢——的最好理由,我对他说,师傅这样做,就是因为考虑到我和你姐姐过去有的关系,担心我经不起她盘问,所以才特意对她隐瞒这事。阿兵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才有所领悟,感叹着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然后挂了电话。我相信,阿兵以后再不会来找我问这事了。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我没想到的是,思思会把信写得那么长,16开的信纸,总共写了18页,每一页的字都满当当的,长得简直不像一封信。从变化的字体和断断续续的格式看,这信起码是分几天时间才写完的,最后署的时间是3月25日——这也是我第一次接到阿兵电话的时间。从信的内容看,与其说这是封信,倒不如说是份小说手稿,里面有感情,有故事,读起来扣人心弦,令人欲罢不能。

  一封来信

  第一天

  ……红色的围墙,高高的,上面还拉着铁丝网,两扇黑色的大铁门从来都是关着的,开的只是一扇窗户一样的小铁门,荷枪实弹的哨兵在门口走来走去的,见了人就要看证件。小时候,我曾多次跟院里的孩子一道偷偷翻过山去,站在铁门外,看各自家的大人一个个跨进小铁门,便消失了。我们偷着想溜进院子去看看,但没有谁是进去了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长大了,我才知道,父亲从事的是秘密工作,所以红墙里头也是秘密的,没有证件,任何人都是进不去的。

  因为保密,我们到现在也不清楚父亲具体工作的性质和内容,但从组织上对父亲的重视程度看,我相信父亲的事业一定是很神圣崇高的,同时可能也是很艰巨的,需要他竭尽全力地投入进去。母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唠叨,要父亲早点退休,因为她看父亲老呆在红墙里,身体眼看着一年比一年差下来,人一年比一年衰老了。所以,以前我常常想,什么时候父亲才可以不工作,从红墙里解脱出来,做个平常的人,过平常人的生活。你调走后第二年①,父亲终于有了这样一天。他已经65岁,早该退休了。

  想到父亲这下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过一个正常老人的生活,享享清福,我们简直别提有多高兴了。你也许不知道,父亲虽然一直忙于工作,很少顾念家庭,对我们的关心也少,但我们对父亲的感情依然是很深很真的,我们从不埋怨父亲给我们太少,相反我们理解他,支持他,敬重他。我们相信父亲的晚年一定会过得十分幸福的,因为我们都觉得父亲的生活太需要弥补了,他应该也必须有一个称心如意的晚年。为了让父亲退下来后有事情做,我们专门在家里种了花草,养了鱼鸟,一到节假日,就带他去走亲戚,逛公园。那阵子,阿兵还没去读研究生,也没谈女朋友,我要他没事多陪陪父亲。他也这么做了,一有空闲就围转在父亲身边,和他说话,陪他散步。阿兵小时候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后来又一直在外地上学,跟父亲的感情有些疏淡。起初,我还担心他们不能太好地交流,后来发现我担心是多余的,他们相处得很好,比我想像的还要好。我想,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以前一直没有太好地交流,现在交流起来,常常有说不完的话,两人就像两个久违的好朋友,坐下来总有感兴趣的话题冒出来。就这样,父亲休息后的开头一段时间还是过得比较充实而快乐的,这让我们都感到由衷的高兴。

  但你简直想不到,没过多久,也许有一个月吧,父亲便对这些开始腻味不耐烦了,看花不顺心,看鸟不入眼,和阿兵的话似乎也说光了,脾气似乎也变了,变得粗暴了,常常没个缘故地发牢骚,怨这怪那的,好像家里的一切都使他困顿、烦躁、不安。这时候,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可能会叫他不高兴,甚至一见我们挨近他,他就会不高兴,挥着手喊我们走开。有那么一段时间,父亲简直活得太难受,每天都闷在房间里,像个影子似的,东转转,西转转,使我们感到心慌意乱。应该说,父亲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变化莫测的人,他对我们向来不挑剔,对生活也没什么过分要求,可这下子他似乎完全变了,变得挑剔、苛刻、专横、粗暴,不近人情。有一天,我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父亲竟然气愤地冲上阳台,把笼里的鸟放飞了,把几盆花一盆一盆地都打个粉碎。这些东西一个月前他还很喜欢的,现在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父亲对玩物是那么容易厌倦,像个孩子一样的,可他又哪像个孩子?每天老早起床,却是哪里也不去,什么事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从早到晚都在灰心、叹气、生气、发呆,好像受尽虐待似的。

  有一天,我看见他在阳台上呆呆地立了小半天,我几次过去请他出去散散步,都被他蛮横地拒绝。我问他在想什么,有什么不高兴,需要我们做什么,他也不吱声,光闷闷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冬天的阳光静静地照在他身上,照得他满头银发又白又亮地发着光。我透过窗玻璃看出去,几乎很容易就可以想像出他此刻的神情,那是一种我最熟悉不过的神情:绷紧的脸上有深刻的额纹,两只眼睛痴痴的,是不会转动的,嵌在松弛的眼眶里,仿佛随时都会滚出来,无声地落地。但是注视这张面具一样的面孔,透过表面的那层死气,你又可以发现底下藏着的是迷乱,是不安,是期望,是绝望。父亲的这种神情,陌生又似曾相识,常常使我陷入困顿。起初,我们看父亲不愿去老人俱乐部,以为是那里的气氛不好,于是我们就专门去请了一些父亲的老战友上家来会他。可他仍旧爱理不理的,和他们亲热不起来,常常几句话,几个眼色,就把人家冷淡走了。真的,父亲是没什么朋友的,在他临终前,我注意到来看望他的人,除了红墙里头的几位首长和我们家个别亲戚外,就没有别的人,你是他临终前惟一想见的人,可能也是他惟一的朋友。父亲在单位里的人缘会这么差,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什么——荣誉?性格?还是工作?让他变得这么孤独,薄情寡义,缺朋少友,你能告诉我吗?算了,还是别告诉我的好,还是让我来告诉你,父亲为什么不能像其他老人一样安心又愉快地欢度晚年。

  有一天,天都黑了,父亲还没有回家来吃晚饭,我们几个人到处找,最后终于在红墙那边找到他,他寂寞地坐在大铁门前,身边落满了烟灰和烟蒂。听哨兵说,他已在这里呆了一个下午了,他已交出了证件,知道哨兵不会放他进去,所以就在门口坐着,似乎就这样坐坐、看看也叫他心安似的。他是丢不下红墙!丢不下那里面的工作!我想,这就是他无法安心休息的答案。你知道,父亲从21岁跨进红墙大门,前后四十余年,一直专心致志于他神秘又秘密的工作,心无二用,毫无保留,其认真程度几近痴迷。他沉醉在红墙里面,心早已和外界隔离,加上特殊的职业需要他离群索居,封闭禁锢,年复一年的,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其实早已在他心目中模糊了,消失了。当他告别那世界,突然从红墙里走出来,看到听到和感到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与己无关,恍若隔世,所以就感到无聊,虚空,枯燥,不可容忍,无法亲近。这是一个职业狂人对生活的态度,在他们眼里,日常生活总是琐碎的,多余的,死气沉沉的。我记得巴顿将军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真正的军人应该被世上的最后一场战争的最后一颗子弹打死。父亲的悲哀大概在于他没倒在红墙里,没有给那颗子弹击毙。

  哦,父亲,你哪有什么幸福的晚年,今天当我决定要把你晚年的生活情形告诉你惟一的朋友时,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现在我才说了个开头,可我已经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心痛欲泣。我真想把一切都忘了,我的感情经不起对你的回忆,可作为你的女儿,我又希望你的朋友了解你,认识你,真正的了解和认识你。只有真正了解了你的晚年,才能真正认识你的一生。你的晚年真苦……

  第二天

  自腻味了养花弄草后,有将近两个月时间,父亲一直无所事事、郁郁寡欢的,时常一个人坐在沙发里,佝偻着腰,一边吸着烟,一边咳嗽着。不知怎么回事,那段时间里,父亲的健康状况特别不佳,老毛病高血压常常犯,而且越升越高,最高时竟达到280,平时都在200左右,真急死人。同时又新犯了气管炎,咳嗽咳得地动山摇的。这一定与他当时抽烟太多有关。父亲的烟瘾原本就凶,天天两包烟还不够的,那阵子因为无聊,抽烟就更多了,一条烟一眨眼便没了。我们劝他少抽点,他说他抽的是自己的钱,不是我们的,简直叫我们无话可说。听说他曾几次找到部队首长,要求重新回红墙里去工作,但都没有得到同意。我想父亲经常去要求一定是叫领导烦了,有一天老王局长还找到我,要我们多想想办法,尽量安顿好父亲的生活。我们又何尝不想呢?我们是想了又想,努力又努力,只是都无济于事而已。

  到了冬天,有一天晚上,父亲吃罢夜饭,照例坐在沙发上吸烟。烟雾从父亲的嘴巴和鼻孔里吐出来,像是父亲心中叹出的气流,弥漫在屋子里,成为一种沉重气氛,笼罩着我们,令我们心情紧张,惟恐稍有不是,惹了父亲一触即发的脾气。阿兵打开电视,希望有父亲爱看的节目,打开来一看,是围棋讲座,黑黑白白的棋子像甲壳虫一般错乱地散布在一方白墙上,一男一女一边讲解一边演示着,不懂的人看着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阿兵是有围棋瘾的,见了这东西就下意识地看起来,我虽然也爱看(是被阿兵熏陶出来的),可一想父亲怎么会喜欢这玩艺儿呢,就叫阿兵换频道。阿兵看看父亲,父亲眯着眼,百无聊赖地看着,问他看不看,他也不搭理。等阿兵换了频道,他却说要看刚才的,好像刚才他没听见阿兵问话似的。阿兵换过频道,父亲看一会儿问这是什么棋。阿兵告诉他,并简单介绍了围棋的一般知识。父亲听了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看着讲座,一直看到完为止。

  第二天同一时间,父亲又看起了讲座,而且好像看出了什么滋味一样,神情专注,若有所思的。我问父亲看懂了没有,父亲却说我们下一盘吧,听得我很久才反应过来。我的水平很一般,但对付似懂非懂的父亲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们下棋时,阿兵一直站在父亲一边,准备随时指点他。开始,父亲还乐意让阿兵指点,不过听他指点了十几招棋后,父亲已经不听他的,说要自己下。下得虽然很慢,每一步棋都深思熟虑的,但下来的棋似乎总是有点离谱,缺乏连贯性,感觉是溃不成军的。但到中盘时,我和阿兵都愣了,刚刚还是没气没势的棋面,转眼间变得灵活起来,变出很怪异的阵势,开始压制我,捣乱我,弄得我不得不也放慢节奏,子子计较起来。很快我又发现,我要想挽回主动已经很难,父亲步步为营,几乎毫无破绽,逼得我经常不知如何出棋。父亲一方面极力压制我的棋路,咬紧我,切割我,围堵我,我虽然吃力、被动,却坚定不移,顽强不屈;另一方面父亲似乎自身有一套预定的计划在展开、落实,意图隐蔽,设置巧妙,弄得我们危机四伏的。局势不断演化,黑白棋子互相交错着,棋面上越来越形成一个特殊的图案,我们争抢优势的用心也越来越良苦,出手越来越顾虑重重。收关时,父亲的优势是明摆的,但也许求胜心切,父亲想吃我一目棋,结果白白让我吃掉几目子。后来,父亲虽然机关算尽,东敲西击,极力想扳回局面,力挽狂澜,到底没有回天之力。第一盘就这样告终,父亲输了三目子给我。

  但第二盘父亲就赢了我。

  接着,我们又下三盘,父亲连连赢我,而且愈赢愈轻松,到最后一盘,我甚至下不到中盘就败下阵来。然后阿兵上阵,两人连下七盘,结果跟我一样,阿兵只赢了第一盘,后面六盘又是连输。想想看,父亲几天前甚至连围棋是方是圆都还懵懂不清的,转眼间却杀得我们两人都稀里糊涂的,父亲在围棋桌上的表现使我和阿兵都感到十分惊讶。

  第二天,阿兵去他们单位请来了一位围棋手,棋下得比阿兵要高出一个水平,平时阿兵和他切磋一般他都让两个子,这样下起来才有个较量。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来得仓促去得也匆忙,而世界却突然被简化得只剩下温柔和洁白。应该说,这真是个居室对弈的好日子。首盘,父亲开局不佳,没投出二十手,就收子认输了。我不清楚你懂不懂围棋,要懂的话应该明白开局认输决不是平凡棋手的作风。古代有“九子定输赢”的典故,说的是一位名叫赵乔的棋圣跋山涉水,周游全国,为的是寻找对手,杀个高低分明,终于在渭河岸边,凤山脚下,遇到一个长发女子,丈夫从军在外,家里无米下锅,便日日以摆棋摊谋生。两人依山傍水,坐地对弈。赵才投出九子,女子便收子认输,称自己必输一子。赵不相信,女子徐徐道来,整盘棋讲得头头是道,高山流水,滔滔不绝的,但怎么说都是一子的输赢。赵听罢,甘拜下风,认女子为师。就是说,父亲能从十几目子中,看出输赢的结局,正说明他有深远的洞穿力,善于通盘考虑。由此我怀疑来人今天必定要输给父亲,因为棋术的高低,说到底也就是个看棋远近的能力。果然后来五盘棋,父亲盘盘皆赢,来人简直不相信我们说的——父亲昨天晚上才学会下棋!

  我可以说,父亲对围棋的敏感是神秘的,他也许从第一眼就被它吸引爱上了它,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围棋的出现救了父亲,也帮了我们大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迷醉在围棋中,看棋书,找人下棋,生活一下子得到了充实,精神也振作起来。人的事说不清,谁能想得到,我们费尽心思也解决不了的难题,却在一夜之间迎刃而解。

  起初父亲主要和院子里的围棋爱好者下,经常出入单位俱乐部,那里基本上集合了单位里的大部分围棋手。他们的水平有高的,也有低的,父亲挨个跟他们下,见一个,下一个,下一个,赢一个,下到最后——也就是个把月吧,跟他下过棋的人中,没有哪一个是不服输的。当然,俱乐部不是什么藏高手的地方,那些真正的棋手一般是不到俱乐部下棋的。他们到俱乐部来干什么呢?他们倦于俱乐部的应酬,因而更喜欢安居家中,深藏不露的。一个月下来,父亲就成了这样一位棋手——不爱去俱乐部下棋的棋手。俱乐部锻炼了他,使他的棋路更为宽泛、精到,但这里的棋手水平都一般化,父亲已经寻不见一个可以与他平等搏杀的对手。没有对手的对弈有什么意思?父亲感到了胜利的无趣,就断了去俱乐部的念头。这时候,父亲开始走出去,和驻地镇上的棋手们接触、比试。但是不到夏天,驻地县城一带的高手也全做了父亲的手下败将。就这样,短短半年时间,父亲竟然由当初的不懂围棋,迅速成了当地众所公认的围棋高手,独占鳌头!

  那以后,我和阿兵,还有我现在的爱人(你就喊他小吕吧),经常上市里去给父亲联系棋手,找到一个,邀请一个,安排他们来和父亲对弈,以解父亲的棋瘾。尽管这样找棋手是件劳力费神的麻烦事,但看父亲沉醉在棋盘上的痴迷模样,我们乐此不疲。起初,我们寻棋手寻得有些麻烦,主要是靠熟人介绍,找来的棋手水平常常良莠不齐的,有的虽然名声不小,却是井底之蛙,并无多少能耐,好不容易请来了,结果却是叫父亲生气。因为他们棋术太一般,根本无法跟父亲叫阵。后来,阿兵通过朋友认识了一个人,他爸是体委主任,通过主任引荐,我们跟本市的围棋协会接上了头。从此,我们根据协会提供的棋手情况,按他们棋术的高低,由低到高,一个个去联络邀请。

  围棋协会掌握了三四十名棋手,他们基本上代表了本市围棋的最高水平,其中有一位五段棋手,是本市的围棋冠军。这些人都身经百战的,下棋有招有式,身怀绝技,于无声处中暗藏着杀机,而父亲充其量是一个聪灵的新手而已。可想而知,开始父亲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一比试,父亲就同鸡蛋碰石头一样的。但是怪得很,简直不可思议!最好的棋手,只要和父亲一对上阵,他那截原本高出的优势,很快就会被父亲追上、吃掉,然后就是超过,远远超过。也就是说,面对一位高手,父亲起先也许会输几盘,但要不了多久父亲肯定会转败为胜,并成为他永远不可战胜的对手。父亲的棋艺似乎可以在一夜之间突飞猛进,同样一位棋手,昨天你还连连赢他,而到第二天很可能就要连吃败仗。说真的,来了那么多位名人高手,几乎没有谁能与父亲对弈、相持一个礼拜以上的,他们来时盘盘皆赢,称王称霸的,但结果无一例外都成了父亲的手下败将。父亲完全是一个神秘的杀手,任何对手最终都将败在他手下。这对父亲来说简直是像定理一样不能例外!后来父亲经常说,他每次跟一位新棋手下棋,担心的总不是输给对方,而是怕对方一下子输给他。父亲也知道我们寻一个棋手的不容易啊,好不容易请来一个如果上来就败,非但叫我们沮丧,父亲自己也会很懊恼的。父亲是渴望刺激的,他总喜欢有一个强敌立在面前,然后让他去冲杀,去征服,使出浑身解数的。他受不了那种没有搏杀、没有悬念的对弈,就像平常无奇的生活叫他厌倦一样。

  我记得那是中秋节前后的一天下午,我坐在阳台上看书,客厅里父亲和市里那位五段冠军棋手在下棋,一盘接一盘的,从中午一直杀到下午的很晚时候。期间,我不时听到他们开始又结束、结束又开始的简单对话,从不多的话中,我听出父亲又是在连赢。偶尔我进去给他们添水,看父亲的神情,总是坦坦然然的,呷着盖碗茶,吸着香烟,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而那位冠军棋手则是烟不吸、茶不喝,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棋盘,显现出一种不屈、一种挣扎、一种咬紧牙关的劲道,偶尔举手落子,举起的手常常悬在空中,好像手里捏的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枚炸弹,投不投或投向何处都是慎之又慎且犹豫不定的。他的沉思是一目了然的,脸上的肌肉绷紧、发硬,似乎思索是一种肉体的使劲。相比之下,父亲似乎更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平静、泰然、悠闲,好像思绪的一半已从棋盘上飞开,飞出了房间。后来,我又听见他们在收子的声音,接着是冠军棋手在说:“我们再下一盘吧?”我听到,父亲回答的声音很断然,说:

  “就这样吧,再下我就得让你子了,我是不下让子棋的。”

  父亲总是这样不客气地拒绝所有手下败将,这多少使人接受不了,何况是一位众星捧月的冠军棋手。冠军棋手走之前对我丢下一句话,说我父亲是个围棋天才,他会杀败所有对手的。

  听见了吧,他说,我父亲会杀败所有对手的。

  然而,你想想看,在这个城市里,谁还能做父亲的对手?

  没有了!

  一个也没有了!

  呵,说起这些,我总觉得父亲是那么陌生、神秘、深奥。也许你要问,这是真的吗?我说是的,这是真的,全是真的。然而,我自己也忍不住要怀疑它的真实,因为它太离奇了。

  第三天

  下午都过去一半了,而我的三位同事还没来上班。他们也许不会来了。天在下雨,这是他们不来的理由。这个理由说得出口,也行得通,起码在我们这儿。然而,我想起父亲——对父亲来说,什么是他不上班的理由?在我的记忆中,我找不到父亲因为什么而一天不进红墙的日子,一天也没有。哪天我们要是说,爸爸,今天你请个假吧,妈妈需要你,或者家里有什么事,需要他一天或者半天留在家里。这时候父亲会收住已经迈出的脚步,站住默默地想一下。你虔诚地望着他,希望用目光争取把他留下来。但父亲总是不看你,他有意避开你的目光,看看手表或者天空,犹豫不决的,为走还是留为难着。每次你总以为这次父亲也许要留下来了,于是你上前去,接过他手中要戴还没戴上的通行证,准备去挂在衣帽钩上。就这时,父亲似乎突然有了决定,重新从你手中夺回通行证,坚决地对你说:

  “不,我还是要去。”

  总是这样的。

  父亲要拒绝我们的理由总是简单,却十分有用,而我们要挽留他的理由虽然很多,却似乎没有一个有用的。就是母亲病得最严重,不久便要和他诀别的那几天,父亲也没有完整地陪过母亲一天。

  我的母亲是病死的,你也许不知道,那是你来这里前一年①的事。母亲的病,现在想来其实很早就有了症状的。我记得是那年春节时候,母亲便开始偶尔地肚子疼。当时我们没有多想,母亲自己也没把它当回事,以为是一般的胃病,疼起来就喝一碗糖开水,吞两片镇静剂什么的。疼过后就忘了,照常去上班。听说母亲开始是在省机关工作的,嫁给父亲后才调到这单位,却不在总部,在另外一个处,有十几里路远,一天骑自行车来回两趟,接送我们上下学,给我们做饭洗衣,十几年如一日的。说真的,在我印象里我们这个家从来是母亲一个人支撑着的,父亲对家里的事情从来是不管不顾的。你知道,家属院区离红墙顶多就是四五里路,走路也就是半个钟头,但父亲总是很少回家来,一个月顶多回来一次,而且总是晚上回来第二天早上就走的。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是父亲很久没回来的一个晚上,当时我们都在饭厅吃饭,母亲的耳朵像长了眼睛似的,父亲还在屋子外头几十米远呢,我们什么都没觉察到,母亲却灵敏地听见了,对我们说:你们爸爸回来了。说着放下碗筷,进了厨房,去准备迎接父亲了。我们以为是母亲想爸爸想多了,出现了什么幻觉,但等母亲端着洗脸水从厨房里出来时,果然听到了父亲走来的沉重的脚步声……

  在家里,父亲总是默默无言,冷脸冷色的,既不像丈夫,也不像父亲。他从来不会坐下来和我们谈什么,他对我们说什么总是命令式的,言简意赅、不容置疑的。所以,家里只要有了父亲,空气就会紧张起来,我们变得蹑手蹑脚,低声下气的,惟恐冒犯了父亲。只要我们惹了父亲,让他动气了,发火了,母亲就会跟着训斥我们。在我们与父亲之间,母亲从来都站在父亲一边,你说怪不怪?我可以说,作为丈夫,父亲比世上所有男人都要幸福,都要得到的多。母亲的整个生命都是父亲的,就像父亲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红墙里一样,母亲则把她的一生都献给了父亲,献给了她的迷醉在红墙里的丈夫!

  我一直没能对生活,对周围的一切做出逻辑的理解,你比方说母亲,她似乎天生是属于父亲的,然而母亲嫁给父亲既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被爱,而仅仅是“革命的需要”。母亲说,以前父亲他们单位的人,找对象都是由组织出面找的,对方必须经过各种政治的、社会的、家庭的、现实的、历史的等等审查①。母亲嫁给父亲就是组织安排的,当时母亲才22岁,父亲却已经30多了。母亲还说,她结婚前仅仅和父亲见过一次面,而且还没说上两句话。我可以想像父亲当时会多么窘迫,他也许连抬头看一眼母亲也不敢。这是一个走出红墙就不知所措的男人,他不是来自生活、来自人间,而是来自蒸馏器、来自世外、来自隐秘的角落,你把他推出红墙,放在正常的生活里,放在阳光下,就如水里的鱼上了岸,会如何尴尬和狼狈,我们是可以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母亲便和父亲结婚了。母亲是相信组织的,比相信自己父母亲还要相信。听说当初我外婆是不同意母亲嫁给父亲的,但我外公同意。我外公是个老红军,自小是个孤儿,14岁参加革命,是党把他培养成人,受了教育,成了家,有了幸福的一生。他不但自己从心底里感谢党,还要求子女跟他一样,把党和组织看得比父母还亲。所以,母亲从小就特别信任组织,组织上说父亲怎么怎么地好,她相信;组织上说父亲怎么怎么了不起,她也相信。总之,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与其说是爱情的需要,倒不如说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可以说,嫁给父亲,母亲是作为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的——我这样说母亲听见了是要生气的,那么好吧,我不说。

  母亲的肚子疼,到了5月份(1982年)已经十分严重,常常疼得昏迷不醒,虚汗直冒的。那时阿兵正在外地上大学,我呢刚好在乡下搞锻炼,虽然不远,就在邻县,来回不足100公里,但是很少回家,一个月回来一趟,第二天就走,对母亲的病情缺乏了解。父亲就更不可能了解了,不要说母亲病倒他不知道,就是自己有病他也不知道,何况母亲还要对他隐瞒呢。你看看,母亲关心我们一辈子,可是她要我们关心的时候,我们全都失职了。而母亲自己,忙于顾念这个家,顾念我们三个,忙里忙外的,哪有时间关心自己?她的心中装我们装得太重太满了,满得已经无法装下她自己。这个从小在老红军身边长大的人,从小把党和组织看得比亲生父母还要亲的人,我的母亲,她让我们饱尝父母之爱,人间之爱,却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呵,母亲,你是怎样地疲倦于我们这个不正常的家!你重病在身却硬是瞒着我们,跟我们撒谎;你生了病,内心就像做了一件对不起我们的错事一样的歉疚。呵,母亲,现在我知道了,你和父亲其实是一种人,你们都是一种不要自己的人,你们沉浸在各自的信念和理想中,让血一滴一滴地流出、流出,流光了,你们也满意了。可是你们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我们内心的无穷的悔恨和愧疚!

  母亲的病最后还是我发现的,那天晚上,我从乡下回来,夜已很深,家里没有亮灯,黑乎乎的。我拉开灯,看见母亲的房门开着,却不见母亲像往常一样出来迎接我。我喊了一声,没有回音,只是听见房间里有动静。我走进房间去,打开灯,看见母亲蹲在地上,头靠在床沿上,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流着两串长长的泪水,蓬乱的头发像一团乱麻。我冲上去,母亲一把抓住我,顿时像孩子似的哭起来。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呜咽着说她不行了,喊我送她去医院,泪水和汗水在灯光下明晃晃地耀眼。我从没见过母亲这样痛哭流涕的样子,她佝偻的身体像遭霜打过的菜叶一样蔫巴巴的,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一团揉皱的衣服。第二天,医生告诉我母亲患的是肝癌,已经晚期,绝不可能救治了。

  说真的,写这些让我感到伤心,太伤心了!我本是不愿意讲的,但是讲了我又感到要轻松一些。我想,无论如何母亲是父亲的一部分,好像红墙这边的家属区是这整个大院的一部分一样。母亲是父亲的妻子,也是战友,以身相许的战友,让我在祭奠父亲的同时,也给母亲的亡灵点上一根香火,痛哭一声吧……

  第四天

  黑暗已经把整个院子笼罩了,可是还要把它的气息和声音从窗户的铁栅中塞进屋来。灯光柔和地照亮着稿纸,也照亮了我的思绪。凝视稿纸,不知不觉中它已变成一张围棋谱,父亲的手时隐时现,恍恍惚惚的——我又看见父亲在下棋。

  然而,谁还能同父亲下棋?

  到了第二年①秋天,父亲的围棋已经彻底走入绝境,我们再也找不出一名棋手来满足父亲下棋的欲望。因为名声在外,偶尔有不速之客慕名而来,但正如我们预料的一样,他们的到来不但不能叫父亲高兴,而且常常叫父亲生气。不堪一击的生气。父亲是不愿意与那些棋艺平平的人下棋的,更讨厌下让子棋。然而,现在周围谁的棋艺又能被父亲视为不平常?没有。父亲在一年多时间里一直潜心钻研围棋技术,已经洞悉了围棋技术的奥秘,加上经常和四面八方找来的行家高手比试、切磋,久经沙场,已使他的棋艺炉火纯青,登峰造极,起码在这个城市里。

  找不到对手,没有棋下,父亲的生活再度落入无聊的怪圈,危机四伏。我们曾再次想在其他方面,诸如旅游、书法、绘画、气功、太极拳等方面培养父亲一些兴趣,但父亲对这些东西表现出来的冷淡和愚钝,简直令我们泄气。有一回,大院里来了一位气功师,组织大家学打太极拳,我硬拉着他去,天天拉、天天催,总算坚持了一个礼拜,结果三十几位老头老太都学会了,我偶尔去了几次,也都看在心上,打起来有模有样的。而父亲天天去,天天学,却连最基础的一套也打不好,打起来就别别扭扭的,记了前面忘了后头的,真正要气死人。他这些方面表现出来的愚笨,与在围棋运动中显露出来的深不可测的智商和聪敏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父亲似乎是个怪诞的人,一方面他是个超人,具有超常的天赋,而另一方面则冥顽不化,迟钝得不及一个常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容易囿于某种单一思想而不能自拔的人,他用来局限自己的范围愈小,他在一定意义上就可能愈接近无限。我疑虑的是,父亲凭什么能够在围棋运动中有如此出色的表现?他真的是个天生好棋手吗?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据我个人经验,我深感围棋是考验、挖掘人类智能的一门运动,它和象棋、军棋以及其他棋类都有着很大的区别。拿中国象棋和围棋比较,象棋游戏的成分更浓,而围棋则要复杂、深奥得多了。围棋的每一个子目杀伤力本身都没有高下大小之别,同样一个子,既可能当将军,也可以做士兵,只看你怎么投入、设置,一切都要看主人的机巧与否。而象棋则不同,车、马、炮,各有各的定式:车走一溜烟,炮打隔一位,马跳日,象走田,兵卒过河顶头牛。这种天生的差别、局限,导致象棋的棋术总的来说是比较简单的。而围棋的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如果说象棋对棋手的智力存在着限制,那么围棋恰恰具有对智力无限的挑战性,围棋每个子目本身都是无能的,它的力量在于棋盘的位置上,在一个特定的位置上,它的力量也是特定的。所以,围棋更需要你有组合、结构的能力,你必须给它们设置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努力连接它们,贯穿它们,连贯的过程也是壮大的过程,只有壮大了,才能生存下来。但围棋的组合方式又是无限的,没有定式的,或者说定式是无限的。这无限就是神秘,就是诱惑,就是想像,就是智能。围棋的胜负决不取决于任何刁钻的偶然性,它是下棋双方心智厮杀与对搏的游戏,是坚硬人格的较量和比试,它的桂冠只属于那些心智聪颖、性情冷硬专一的天才们。在他们身上,想像力、悟性、耐心,以及技巧,就像在数学家、诗人和音乐家身上一样地发挥作用,只不过组合方式的表现形式不同而已。父亲在围棋运动中表现出来的怪异才能,莫名其妙的出奇制胜的本领,以及他明显不甘应酬、不愿与手下败将对弈的孤傲和怪僻,不但令我们迷惑不解,就是那些鱼贯而来的棋手们,也同样感到神奇而不可理喻。

  很显然,光用“偶然之说”来解释父亲的“围棋现象”是难以令人满意的,那么究竟是什么促使父亲对围棋有如此非常的才智?我自然想到了神秘的红墙世界。我要说,这是我见过的世上最神秘深奥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每天每夜她都在我的眼皮底下,然而她却从来不看我一眼,也不准我看她一眼。她外面高墙深筑,森严可怖;里面秘不示人,深不可测。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父亲在里面究竟干着什么样的秘密工作,但我感觉父亲的工作一定跟围棋有某种暗通之处。换句话说,围棋有可能是父亲从事的秘密职业的一部分,是父亲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宿命的东西,他不接触则罢,一旦接触了,必将陶醉进去,就像陶醉于他过去的职业一样的陶醉,想不陶醉也不行。因为是职业病,是身不由己的……

  第五天

  父亲是个神秘的棋手,他的棋艺比愿望还长得快,到了第二年(1995年)秋天,他已找不到一个对手,可他还是常常坐在铺好棋布的桌子前,等待他梦想中的对手来挑战。他认为,在这个几十万人口的地区级城市里,总会有那么一些身怀绝技的黑道棋手,他们蛰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也许有一天会嗅到这个角落里藏着他这位神秘棋手,然后便赶来和他厮杀。可时间一个月接连一个月地过去,慕名而来的棋手来了一拨又一拨,可就是没有一个称得上对手的棋手出现,甚至他们赶来本身就不是准备来搏杀的,而是来讨教的,见了父亲无一不是谦虚谨慎的。

  一般来了人,只要是不认识的,以前没交过手的,父亲总是喜滋滋的。但等下上一两盘后,父亲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并以他擅长的沉默表示不满。有时候对方水平实在太差,父亲还会训斥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很叫人难堪的。看着来的人都一个个不欢而散,我知道以后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少,父亲要找到真正能对阵搏杀的棋手的可能性也将越来越小,在这个城市里,简直就没有这种可能。于是我跟阿兵商量,建议他考研究生,考到省城里去。我是这样想的,等阿兵考上研究生,我们就把家搬到省城,这样小吕也会高兴的,他父母就在省城。但说真的,我这不是为小吕着想,主要是考虑这样父亲就找得到下棋的人了,毕竟省城围棋下得好的人要多得多。事实上,阿兵就是这样才着手去考研究生的,可等到第二年春天,阿兵的研究生已经考过试了,但父亲却似乎无需去省城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天下午,又有一人来找父亲下棋,连着下了五盘,父亲居然没有一盘赢的。这是父亲沾手围棋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开始我们以为这个人的棋下得很好,没太在意,甚至还庆幸,想父亲这下可以过上一阵子棋瘾了。但随后一段时间里,父亲接二连三地输给了好多来找他下棋的人,而且一输就是连输,下几局输几局,节节败退,毫无往日的风光。这些人去外面说他们赢了父亲,过去跟父亲下过棋的人都不相信,纷纷打电话来问有没有这些事。我们说有,他们就觉得奇怪了,因为他们了解这些人的棋其实下得都很一般。于是一时间找父亲来下棋的人又多了,他们无一不是父亲以前的败将,而现在父亲无一例外都输给了他们,甚至连我和阿兵他都会输,简直像是不能下棋了,昔日他神秘的“见棋就长”的棋艺,如今似乎在一夜间都神秘地消逝了,变成了“见人就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慢慢地,我们发现父亲现在下棋有个毛病,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常常是明摆的好棋不下,非要下个莫名其妙的棋,弄得你哭笑不得的,以至我们有时想故意让他赢一局都做不到。还有一怪是,父亲现在对输赢几乎也是无所谓的,不像以前输了要生气怎么的,现在输了他照样乐滋滋的,感觉好像是他赢了一样的。我们觉得这有些不正常,但看他平时又好好的,甚至比以往什么时候都要开心,人也爽朗得多,所以没往坏的方面去想。直到有天晚上,阿兵回来,父亲居然把他当作你又喊又抱的,像傻了似的。我们一个劲地跟他解释阿兵不是你,可他就是不信,真正像傻了似的。我们这才突然警觉起来,决定带他去医院看看。有趣的是,等阿兵进房间去换了一套衣服出来后,父亲好像又醒过来了,不再把阿兵当你了。要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父亲发病。那种怪病,那种你简直不能想像的怪病。

  去医院看,医生认为这只是一般的老年性糊涂,叫我们平时注意让父亲多休息,不要让他过分用脑费神什么的就是了。这样,我们基本上挡掉了来找父亲下棋的人,同时也给他配了一些缓解心力疲劳的药吃。没有棋下,我担心父亲一个人在家呆着难受,想到阿兵读研究生的事基本已定,原单位对他也比较另眼相看,于是就让他请了一段时间假,专门在家里陪父亲。每天,我下班回家,总看见父子俩围着桌子在下棋。我问阿兵父亲赢了没有,每一次阿兵总是摇头说,父亲的棋现在下得越来越离谱了,你想输给他都不可能,就像以前你想赢他不可能一样。

  围棋下不好,我就怀疑父亲的糊涂病还要发。果然,有一天清早,天才蒙蒙亮,我和阿兵还在睡觉呢,突然听到父亲在外头走动的声音。我先起来看,父亲竟把我当作了我妈,问我这是在哪里。我说这是在家里,他硬是不相信,要走。后来阿兵从房间里出来,父亲居然吓得浑身哆嗦起来,跟阿兵连连道歉,那意思好像是我们——他和我妈——进错了家门,要阿兵这个“陌生人”原谅似的。就这样,我们又把他送去医院,要求给父亲作住院治疗。结果当天晚上,父亲就从医院跑出来,你怎么劝也不行,拉也拉不住。父亲认为自己没病,医生给父亲做了各种检查,也认定父亲没什么病,神志很清醒,不会有什么精神错乱。

  但我们知道,父亲的精神肯定是有了问题,只不过他的问题表现得有些怪异而已,好像他犯病不是在犯病,而是周围的事情在跟他捉迷藏似的。有一天晚上,我陪他去散步,走到楼道口,见地上丢着一个小孩子玩的红皮球,回来的时候皮球还在老地方放着,父亲认真地盯着皮球看了一会,掉头走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家。我说我们家不就在这里嘛,他居然指着皮球跟我说了一大堆道理,意思是说:这个皮球并不是我们家门口固有的东西,既然不是固有的,它出现在这里就可能是用来迷惑人的,而迷惑人的东西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等等,等等,说得我简直云里雾里的。我看他这么在乎这个皮球,趁他不注意把皮球踢到黑暗里,然后父亲看皮球没了,就嘀嘀咕咕地回家了。那段时间他经常这么嘀嘀咕咕的,嘀咕的是什么,我和阿兵始终听不懂,感觉好像在背诵一首诗,又像在教训谁似的。但这天我终于听懂了这个嘀咕声,说的是这几句话:你肯定不是你我肯定不是我桌子肯定不是桌子黑板肯定不是黑板白天肯定不是白天晚上肯定不是晚上……

  这算什么?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说民谣都算不上,父亲怎么就老是念念不忘呢?我很奇怪,到了家里,就问父亲这是什么意思。父亲很茫然的样子,问我在说什么,我就把他刚才嘀咕的几句话复述了一遍,不料父亲顿时睁圆了眼睛,问我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好像这个是什么说不得的事一样。我如实说了,父亲更是大惊失色,再三要我把这事忘了,并一再申明他绝没有这样说过,好像这是个天大的秘密被他泄露了似的。看着父亲这么惶惶恐恐的样子,我马上敏感地想到,这一定是红墙里头的东西……

  第六天

  红墙!

  红墙!

  你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神秘?

  你怎么老是弄得人紧紧张张、奇奇怪怪的?

  我一直在想,父亲晚年古怪的才也好,病也罢,肯定跟他在红墙里头秘密的工作是有关的。换句话说,这些可能都是父亲的职业病,职业的后遗症。因为职业的神秘,以至职业病也是神神秘秘的,叫人看不懂,想不透。

  解铃还得系铃人。我想,既然父亲的病可能是由他的职业引起的,那么红墙里的人也许会知道怎么对付它。就这样,有一天我找到老王局长,他来过我家几次,给我印象好像对父亲挺关心的。王局长听我说完父亲的病情后,久久没有吱声,既没有惊异也没有同情,只是有一种似乎很茫然的表情。他问我父亲现在在哪里,我说在家里,他就让秘书拿了两条烟,跟我回家来。来到家里,我看门开着,而父亲却不在家里,问守门的老大爷,老大爷说我父亲绝对不可能离开院子的,因为他半个小时前还看见过我父亲,就在院子里。但我们把整个院子都找遍了,也没见父亲的影子,好像父亲凌空飞走了似的。结果你想父亲在哪里?就在我家前面那栋楼的楼道里!我们找到他时,他正拿着我们家的钥匙,在反复开着人家的门,你说荒唐不荒唐?连自己家都认不得了!我们带他回家,可是一进家门,父亲又退出来,坚决说这不是我们家。我简直拿他没办法。可王局长似乎马上想到了办法,他让我带父亲先出去,过了一会,他又出门来喊我们回去。走进家时,我注意到家里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沙发上的套子不见了,原来放在餐桌的鲜花被移到了茶几上,还有一些小摆设也被挪动了位置,而父亲恰恰看了这些变动后,相信这就是我们家。你说奇怪不奇怪?太奇怪了!

  这天,王局长在告别时,教了我一个对付父亲犯糊涂病的办法,说以后父亲要对什么一下犯了糊涂,我们不妨将父亲眼前的东西临时做一点改变,就像他刚才把房间里几件小东西挪了挪位置一样。说真的,开始我不相信,但试过几次后,发现这一招还真灵验,比如有时候他突然把我和阿兵当作另一个人时,我们只要换件衣服或者变换一下发型什么的,他也就跟梦醒似的又重新认识我们了。其他情形也是这样,反正只要我们“随机应变”,犯病的父亲就会“如梦初醒”。后来,我们还不经意发现了一个“绝招”就是:只要家里开着电视机或者放着广播,他就不会犯“家不是家”的糊涂。这可能是因为电视画面和收音机里的声音随时都在变化的缘故吧。有了这个“发现”后,我们当然减少了一个大麻烦,起码让他回家是不成什么大问题了。但新的麻烦还是层出不穷的,比如今天他把某个人弄错了,明天又把某句话的意思听反了,反正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洋相都出尽了。你想想,他老是这样,红墙里的人也许能理解,不是红墙里的人会怎么想他?到后来,院子里很多家属都说父亲犯了神经病,躲着他。

  你想想看,这样一个人,随时都可能犯病的人,谁还敢让他单独出门?不敢的,出了门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什么事都可能闹出来!所以,后来父亲出门时我们总是跟着他,跟着他出门,跟着他回家,就像一个小孩子,一会儿不跟,我们就可能要到处去找才能把他找回来。当然,阿兵在家的时候,这似乎还不成问题,可到下半年,阿兵去省城上学了,读研究生了。我说过的,本来我们想借此把家搬去省城,为的是让父亲有下棋的对手,现在看一来不必要了,二来也不可能了。父亲这样子还能去哪里?只能呆在这个院子里!这里的人大家都熟悉,父亲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人们能够谅解,也安全,去了省城,人生地不熟,不出事才怪呢。可是阿兵走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顾了工作就顾不了父亲,顾了父亲又顾不了工作,怎么办?我只好又去找王局长。王局长也没办法,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把父亲送到医院。

  我知道,父亲是不愿去医院的,可王局长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不愿意也只有愿意了。对组织上的决定,父亲一向是不讲条件的。通过王局长的努力,父亲没有被可怕地送进精神病院,而是进了灵山疗养院。这个结果我是满意的,把父亲送到疗养院,我看那里的环境、条件、气氛,包括离家的路程,都比我想的要好,心头就更满意了。没想到,我满意还不到三天就又后悔了。深深地后悔了……

  这一天,疗养院打来电话说,父亲出事了。我和王局长赶去“解决事情”,一到疗养院,站在父亲住的楼下,我就听到父亲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冲上楼,看父亲的房间的门被一条临时找来的铁链锁着,父亲像个被冤枉的囚犯一样乱叫乱喊着。我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他也不知道,已经关了他几个小时,快4点钟了,连中午饭都还没给他吃。王局长带我去找院领导,本来还想控诉他们的,可听疗养院领导一说起事情原委,我们就无话可说了。原来院里有个护士姓施,很年轻,大家都喊她小施小施的,你知道家里人都喊我小思,可能就因为这个原因,引发了父亲的糊涂病,把小施当作了我,上午她来收拾房间,父亲突然对她有些过分的亲切,小施生了气就拂袖走了,结果父亲又追出来,又喊又追的,把小施吓得惊惊乍乍的。就这样,这里的人把父亲当作“流氓”关了起来。我们解释说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人照样振振有词地指责我们,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应该把父亲送到他们这来,他们这是疗养院,不是精神病院。这话说得并不算错,因为确实是我们不对,让我气的是,当时有人居然提出要我们给那个小施道歉,还要赔偿精神损失费,那么我想,我父亲的精神都已经“损失”成这样了,我们又去找谁赔偿呢?

  疗养院的事就这么结束了,满打满算父亲只呆了三天,然后想呆也呆不成了,于是又回到了家里。人是回来了,但我心里还是很茫然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父亲平平安安地把余生度过去,说幸福已经是想也不敢想了,只要平安,平平安安,我们就满足了。有人建议我把父亲送去精神病院,这我是坚决不同意的。这不等于是把父亲丢了?我想,我就是不要工作,也不能把父亲送去那里。这不是个道理问题,而是感情问题。我的感情不允许我做出这种选择。

  然后是有一天,是父亲从疗养院回来后不久的一天,我下班回家,见父亲笑嘻嘻的,不等我开口问什么,就兴奋难抑地告诉我,说组织上又给他分配任务了,他又要工作了!

  那一整天,父亲都处在这样的兴奋不已中。

  说真的,我们以前盼啊望的,就希望父亲早一日走出红墙,想不到现在又要回去,我心里真觉得难过。真是不愿意啊。王局长征求我意见时,我就是这么说的,我说不行,我不忍心。我说我情愿把工作辞掉,呆在家里侍候父亲,结果父亲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事后我想,这件事首先我是没有权力反对的,反对也是白反对,其次我就是辞了职,分分秒秒都守着父亲,那又能怎么的?父亲的病照样还是病,难受照样还是难受,我不可能给他带来快乐。父亲的快乐我们是给不了的,谁能给?事实就写在父亲那天的脸上。你无法想像,那天父亲是在怎样的一种兴奋中度过的,他跟阿兵打了两个小时长途电话,绕来绕去说的就是一句话:爸爸又有任务了,又要去工作了。

  第二天,父亲就真的“又去工作了”——跟在阿兵的电话里说的一样。我清楚记得,那是1996年冬天的一个寒风料峭的日子,外面冷飕飕的,路上淌着夜里的雪水,我陪父亲走到院门口,把他送上去红墙那边的班车。班车开走了,望着它远去的背影,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父亲义无反顾地钻进红墙大铁门上的小铁门的影像。

  呵,父亲!

  呵,红墙!

  就这样,父亲在他走出红墙827日后的一天,又重新回到了它怀抱里。

  开始,我还老担心父亲在里面又犯糊涂病,又没人照顾的,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事情。还有,我也担心他的身子骨,毕竟歇了这么长时间,重新工作还能不能受得了?受不了又怎么办?总之,父亲这次重进红墙,把我的魂儿也给带进去了,我白天黑夜都心慌意乱的,睡不好觉,记不住事,整天恍恍惚惚的,老有种要出事的不祥感觉。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也过去了,然后一个月也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非但没事,而且还好得很,每次回来,我看父亲脸上总是透着饱满的精神,看起来是那么健爽,那么称心,那么惬意,那么充实又满足。呵,你简直不能相信,父亲重返红墙后不但精神越来越好,而且连身子骨也越来越硬朗,那个古怪的毛病也不犯了,好了,就像从来没有过地好了。红墙就像一道巨大的有魔力的屏障,把父亲以前罪孽的日子全然隔开,断开了,用王局长的话说:父亲回到红墙里,就像鱼又回到了水里。

  是的,父亲又鲜活了!

  现在,我常常以忧郁的自负这样想,宇宙会变化,可父亲是不会的。父亲的命就是一个走不出红墙的命,他的心思早已深深扎在那里面,想拔也拔不出来,拔出来就会叫他枯,叫他死。神秘的红墙是父亲生命的土壤,也是他的葬身之地,他是终将要死在那里头的……呵,说起父亲的死,我的手就开始抖,我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我不要他死,不要!我要父亲!

  父亲!

  父亲!

  父亲!

  你在哪里?

  第七天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写下去,只有长话短说了。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是父亲回家来的日子。父亲进红墙后,一般都是到星期天才回家来看看,住一夜,第二天再走;如果不回来,他会打电话通知我的。那个星期天,他没有给我打电话,我认为他会回来,到下午3点钟,我照常去菜市场买菜,买了四条大鲫鱼。父亲说鸡是补脚的,鱼是补脑的。他爱吃鱼,一辈子都在吃,吃不厌的。回到家里是4点钟,到4点半时,我正准备动锅烧菜,突然接到电话,说父亲心脏病发作,正在医院急救,要我赶紧去医院。说是单位的医院,就在营院里面的,可等我赶到那里,医生说已经转去市里的医院了。这说明父亲的病情很严重,我听了几乎马上就流下了眼泪。害怕的眼泪。等我跌跌撞撞赶到市里的医院,医生说父亲已经死过去一会儿,但现在又救过来了。我不知悲喜地站在父亲面前,父亲对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五天后,晚上的9点零3分,父亲又对我笑了笑,就永远告别了我……

  两封去信

  致陈思思

  刚刚我去了屋顶上,对着遥远的西南方向,也是对着我想像中的你父亲——我师傅——的墓地,切切地默哀了足够多的时间。我相信,师傅要是在天有灵,他应该能听到我在山上对他说的那么多送别的话。我真的说了很多,很多很多,不想说都不行。我像着魔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师傅,一遍又一遍地送去我的衷心,我的祝福,我的深情。因为送出得太多了,我感到自己因此变得轻飘飘的,要飞起来似的。那是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却没有痛苦,只有流出的通畅,粉碎的熨贴。现在,我坐在写字台前,准备给你回信。我预感,我同样会对你说很多很多,但说真的,我不知道你何时能看到这封信。肯定要等很久。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十几年。也许是几十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你父亲的身世未经解密前,你是不可能收到此信的,就是说,我正在写的是一封不知何日能发出的信。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要写,写完了还要发。这不是我不理智,而是恰恰是因为理智。我是说,我相信你父亲的秘密总会有解开的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在何时。秘密都是相对时间而言的,半个世纪前,美国人决定干掉制造珍珠港事件的主犯山本五十六是个天大的秘密,但今天这秘密却已经被搬上银幕,成了家喻户晓的事情。时间会叫所有秘密揭开秘密的天窗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世上只有永远解不开的秘密,没有永远不能解的秘密。这样想着,我有理由为你高兴。我知道——比谁都知道,你希望我告诉你,你父亲晚年为什么会闹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过得那么苦恼又辛酸。我这封信就会告诉你一切,只是见信时,请你不要怪我让你等得太久。这是一封需要等待才能发出的信,像一个古老的疙瘩,需要耐心才能解开。

  你说过,外界都传说我们701是个研制先进秘密武器的单位,其实不是。是什么?是个情报机构,主要负责国无线电窃听和破译任务的。要说这类情报机构任何国家都有,现在有,过去也有,大国家有,小国家也有。所以说,这类机构的秘密存在其实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不言而喻的。我们经常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其实所谓“知彼”,说的就是收集情报。情报在战争中的地位如同杠杆的支点,就像某个物理学家说的,给他一个合适的支点,他可以把地球撬动一样,只要有足够准确的情报,任何军队都可以打赢任何战争。而要获取情报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偷,就是窃,除此别无它途。派特工插入敌人内部,或是翻墙越货,是一种偷,一种窃;稳坐家中拦截对方通讯联络,也是一种偷窃。相比之下,后者获取情报的方式要更安全,也更有效。为了反窃听,密码技术应运而生了,同时破译技术也随之而起。而你父亲干的就是破译密码的工作。这是我们工作运转的心脏。心脏的心脏!

  破译是相对于造密来说的,形象地说,双方就是在捉迷藏,造密干的是藏的事情,破译干的是找的事情。藏有藏的奥秘,找有找的诀窍,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后,双方都已迅速发展成为一门科学,云集了众多世界顶尖级的数理科学家。有人说,破译事业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的事业,是男子汉的最最高级的厮杀和搏斗。换言之,搞破译的人都是人类在数理方面的拔尖人才,那些著名的数理院校,每年到了夏天都会迎来个别神秘的人,他们似乎有至高无上的特权,一来就要走了成堆的学生档案,然后就在里面翻来覆去地找,最后总是把那一两个最优秀的学生神秘地带走了。40年前,S大学数学系就这样被带走了一个人,他就是你父亲。30年后,你父亲母校又这样被带走了一个人,那就是我。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去干什么了,包括我们自己,也是几个月之后才明白自己是来干什么了:搞破译!

  如果一个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坦率说,我不会选择干破译的,因为这是一门孤独的科学,阴暗的科学,充满了对人性的扭曲和扼杀。我清楚记得,那天晚上,当我被“上面的人”从S大学带走后,先是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在一天夜里,火车在一个莫名的站台上停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几乎就在荒郊野地里。接着,我们上了一辆无牌照的吉普车,上车后带我的人十分关心地请我喝了一杯水。鬼知道这水里放了什么蒙人的东西,反正喝过水后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等醒来时我已在一个冷冷清清的营院里:这就是培训破译员的秘密基地。和我一道受训的共有五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女的。我们先是接受了一个月的强化“忘记”训练——目的就是要你忘记过去,然后是一个月的保密教育,再是三个月的业务培训。就这样神神秘秘、紧紧张张地过了半年后,我们又被蒙上眼睛离开了那里。我现在也不知那是在哪里,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只知是在某个森林里。原始森林。

  在最后三个月的业务培训期间,经常有一些破译专家来给我们授课,主要讲解一些破译方面的常识和经验教训。有一天,基地负责的同志告诉我们说,今天要来给我们授课的是一位顶尖级的破译高手,系统内都称他是天才破译家,但性情有些怪异,要我们好好听课,不要让他见了怪发脾气。这人来了以后,果然让我们觉得怪怪的,说是来授课传经的,但进教室后看也没看我们,长时间坐在讲台上,旁若无人地抽着烟,一言不发。我们屏声静气地望着他,时间一秒秒过去,烟雾缭绕了又缭绕,足足10分钟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开始有些坐不住,同学中有人忍不住地干咳了两声,似乎是把他惊醒了,他抬头看看我们,站起来,绕我们走了一圈,然后又回到讲台上,顺手抓起一支粉笔,问我们这是什么。一个人一个人地问,得到的回答都一样:这是粉笔。然后,他把粉笔握在手心里,像开始背诵似的,对我们这样说:“如果这确实是一支粉笔,就说明你们不是搞破译的,反之它就不该是粉笔。很多年前,我就坐在你们现在的位置上,聆听一位前辈破译大师的教诲,他是这样对我说的:‘在密码世界里,没有肉眼看得到的东西,眼睛看到是什么,结果往往肯定不是什么,(用手指点着)你肯定不是你,我肯定不是我,桌子肯定不是桌子,黑板肯定不是黑板,今天肯定不是今天,阳光肯定不是阳光。’世上的东西就是这样,最复杂的往往就是最简单的。我觉得我要说的也就是这些,今天的课到此结束。”

  说完,他径自出了教室,弄得我们很是不知所措。然而,正是这种“怪”让我们无法忘记这堂课,忘不了他的每一个举动,他留下的每一句话。在后来的日子里,在我真正接触了密码后,我发现——越来越发现,他这堂课其实把密码和破译者的真实都一语道完、说尽了。有人说,破译密码是一门孤独而又阴暗的行当,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这东西是争不得求不来的,只能听天由命,所以你必须学会忍气吞声,学会耐心等待,等得心急火燎还要等,等得海枯石烂还要等。这些道理怎么说都比不得他一个不说、一个莫名的沉默更叫人刻骨铭心,而他说的又是那么简单又透彻,把最深奥的东西以一语道破,把举目不见的东西变成了眼前之物,叫你看得见、摸得着。

  这是一个深悉密码奥秘的人。

  这个人就是你父亲!

  半个月后,我被分到701破译局,跟随你父亲开始了我漫长的破译生涯。我说过,如果叫我选择,我不会选择这个职业的,但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能认你父亲为师,与他朝夕相处,又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说真的,在破译界,我还从没见过像你父亲这样对密码有着超常敏感的人,他和密码似乎有种灵性的联系,就像儿子跟母亲一样,很多东西是自然相通、血气相连的。这是他接近密码的一个了不起。他还有个了不起,就是他具有一般人罕见的坚韧品质,越是绝望的事,总是越叫他不屈不挠。他的智慧和野性是同等的,匹配的,都在常人两倍以上。审视他壮阔又静谧的心灵,你既会受到鼓舞,又会感到虚弱无力。记得我刚入红墙第一天,我被临时安排在你父亲房间休息,看见四面墙上都打满了黑色的×,排列得跟诗句一样有讲究,是这样:

  ××××××××××

  ××××××××××

  ××××××××××

  ××××××××××

  从墨迹的鲜亮看似乎是才描摹过的。

  我问这是什么,你父亲说是密码,是有关破译密码的密码,并让我试着破解。他看我一时无语,又给我提醒,说上面的话我是听他说过的。这样,我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因为他在课堂上说的就是那么几句话,我只要简单地对应一下,就知道是属于哪几句。

  就是这几句:你肯定不是你我肯定不是我桌子肯定不是桌子黑板肯定不是黑板今天肯定不是今天阳光肯定不是阳光这几句话自他在课堂上说过后,我们几个学员平时就经常当口头禅来念,想不到你父亲居然就跟它们默默地生活在一起。后来我知道,你父亲每天晚上睡觉前和早上起来,都要做祷告似的把这些话念上几遍。有时候闲来无事,他就重新描涂一遍,所以它的色泽总是新鲜的。受你父亲的启示,我也照样做了,在房间四处这样写了,每天睡觉、起床都反复念叨几遍,久而久之,我知道,这对一个搞破译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有人问,谁最适合去干制造密码的事?回答是疯子。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谁能照着疯子的思路——就是无思路——设计一部密码,那么这密码无疑是无人可破的。现在的密码为什么说可以破译,原因就在于造密者不是真正的疯子,是装的疯子,所以做不到彻底的无理性。只要有理性的东西存在,它就有规律可循,有门道可找,有机关可以打开。那么谁又最适合干破译?自然又是疯子,因为破译总是相对于造密来说的。其实,说到底,研制或者破译密码的事业就是一项接近疯子的事业,你愈接近疯子,就愈远离常人心理,造出的东西常人就越是难以捉摸、破解。破译同样如此,越是接近疯子,就越是接近造密者的心理,越是可能破解破译。所以,越是常态的人,往往越难以破译密码,因为他们容易受密码表面的东西迷惑。密码的真实都藏在表面之下,在表面的十万八千里之深,十万八千里之远。你摆脱不了表面,思路就不容易打得开,而这对解密是至关紧要的。打个比方说,像下面这两句话:“你肯定不是你我肯定不是我”,现在我们不妨将它假设为两种密面。

  第一种是——××××××××××

第二种是——天上有一颗星地上有一个人或者任意其他字面。

  试想一下,哪一种更好猜?

  自然是前一种,它好就好在表面空白一片,想像空间不受约束。而后一种,虽然你明知表面的意思是蒙人的,但你在扯揭幌子的过程中想像力或多或少、或这或那,总要受它已有的字面意向干扰和限制。而你父亲所做的努力,目的就是想达到前一种境界,做到面对五花八门的字面表意,能有意无意地摆脱它、甩掉它。这种无意识的程度越深,想像空间就越是能够自由拓宽,反之就要受限制。事实上,破译家优秀与否,首先是从这个无意和有意之间拉开距离的。诚然,要一个“有意”的正常人彻底做到“无意”是不可能的,可能的只是尽量接近它。而尽量接近又不是可以无穷尽的,因为接近到一定程度,你的“有意之弦”如游丝一般纤弱,随时都可能断裂,断裂了人也就完了,成了疯傻之人。所以说,破译家的职业是荒唐的,残酷的,它一边在要求你装疯卖傻,极力抵达疯傻人的境界;一边又要求你有科学家的精明,精确地把握好正常人与疯傻人之间的那条临界线,不能越过界线,过了界线一切都完蛋了,如同烧掉的钨丝。钨丝在烧掉之前总是最亮的。最好的破译家就是最亮的钨丝,随时都可能报销掉。

  你父亲是众所公认的最好的破译大师,他以常人少见的执着,数十年如一日,一刻不停地让自己处在最佳的破译状态——钨丝的最亮状态,这本身就是一种疯子式的冒险。只有疯子才敢如此大胆无忌!这一方面使他赢得了最优秀破译家的荣誉,另一方面也使他落入了随时都可能“烧掉”的陷阱中,随时都可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傻之人。说到这里,我想你应该明白为什么你父亲晚年会犯那种病——你认为古怪的病,那是他命运中必然要出现的东西,不奇怪的。在我看来,值得奇怪的是,他居然没被这命运彻底击倒,就像钨丝烧了几下,在微暗中又慢慢闪亮了。

  这简直是个奇迹!

  不过,对你父亲来说,他一生都是在奇迹中过来的,多一个奇迹也不足为怪。

  至于你父亲的“围棋现象”,那就更没什么好奇怪的。从职业的角度说,从事破译工作的人,冥冥中和棋类游戏都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因为说到底密码技术和棋术都是一种算术的游戏,两者是近亲,是一条藤上的两只瓜。当一个破译家脱离工作,需要他在享乐中打发余生时,他几乎自然而然地会迷恋上棋术。这是他职业的另一种形式,也是他从择业之初就设计好的归宿。当然,跟深奥的密码相比,棋谱上的那丁点儿奥秘,那丁点儿机关是显得太简单太简单了。所以,你父亲的棋艺可以神奇地见棋就长,见人就高,就好比我们工作上使用的大型的专业计算机,拿去当家庭电脑用,那叫杀鸡用牛刀,没有杀不死的一说。

  总之,正如你对我说的,你父亲晚年古怪的才也好,病也罢,都跟他在红墙里头秘密的破译工作是分不开的。换句话说,这些都是他从事这一特殊职业后而不可改变的命运的一部分。世上有很多很多的职业,但破译这行当无疑是最神秘又荒唐的,也最叫人辛酸,它一方面使用的都是人类的精英,另一方面又要这些人类精英干疯傻人之事,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都沉浸在“你肯定不是你/我肯定不是我”的荒诞中,而他们挖空心思寻求的东西仿佛总在黑暗里,在一块玻璃的另一边,在遥远的别处,在生命的尽头……

  致陈思兵

  给思思的信同时也是给你的,因为我想,即使我不给你,思思收到信后也一定会给你看的。所以,给思思写信时,我特意用了两层复写纸,于是那封信出现了三份,其中一份是你的(另有一份是单位要存档的)。你可以先看我给你姐姐的信,那样你就明白——一开始就会明白,为什么你到今天(谁知道“今天”是何年何月)才收到我的信。因为,我在信中说的是你父亲的事,尚未解密的事。等待解密的过程,就同等待我们的命运一样,我们深信“这一天”一定会在未来中,但“这一天”何时出现,只有天知道。

  也许,你看我给思思的信,已经发现,那封信我是在半年前就写好的,为什么给你的信要到今天才来写?其实,虽然我很知道,你是那么希望我告诉你“那件事”——你父亲在遗书中提到的“那件事”,但同时我也很知道,我是绝不可能满足你的。所以,我一直以为我是不会给你写这封信的,想不到,事情现在出现了我始料不及的变化。正是这个变化,让你一下拥有了“那件事”的知情权。

  事情是这样的。前两天,总部王局长来我们这里视察工作,他会见了我,并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父亲的我不知道的事,其中就谈到“那件事”。当时我一下愣了,因为你知道,“那件事”完全是我和你父亲的秘密,老王局长他怎么会知道呢?原来你父亲头一天给我留了遗书,到第二天,就在他死之前,他又用生命的最后一点气力把“那件事”如实向组织上“坦白”了。因为事情关系到破译局的秘密,说之前无一外人在场,所以这事你们是不知道的。当时在场的只有王局长一人,听他说你父亲说完“那件事”后,像是终于了了人世间的一切,说走就走了,以至你们都差点没时间跟他告别。

  啊,师傅啊师傅,千不该万不该啊,你何苦说它呢?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哦,师傅,听我说,你想的和说的都不是事实,说了只会叫我难过的。我现在真的很难过……现在我反倒很想跟你说说“那件事”,因为我想既然你父亲自己已经把事情说了,给我的遗书也成了废纸一张,何况他说的不是事实,我有必要对它进行更正。

  阿兵,看了我给你姐姐的信,想必你已经知道,你父亲是专门破译密码的,这桩神秘又阴暗的勾当,把人类众多的精英都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相比之下,你父亲是幸运了又幸运的,在他与密码之间,被折磨死掉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密码。他一生共破掉7部中级密码、3部高级或准高级密码,这在破译界是罕见的。我想,如果诺贝尔设有破译奖,你父亲将是当然的得主,甚至可以连得两届。

  我是1983年夏天到701的,当时你父亲已经破译了一部准高级密码,6部中级密码,因而身上披挂着等级荣誉,但破译“沙漠1号”密码的新任务又似乎把他压迫得像个囚徒,每天足不出户的。“沙漠1号”密码简称火密,是苏联70年代末在三军高层间启用的一部世界顶尖的高级密码,启用之初国际上众多军事观察家预言,20年之内世界上将无人能破译此密:破译不了是正常的,破译了反倒是不正常的。从你父亲破解3年蛛迹未获的迹象看,这决非危言耸听。我至今记得,你父亲第一次跟我谈话,说他在破译一部魔鬼密码,我要是害怕跟魔鬼打交道就别跟他干。10年后,我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听信你父亲的话,因为在这10年里我们付出的努力是双倍的,我们甚至把做梦的时间都用来猜想火密深藏的秘密,但秘密总在秘密中,在山岭的那一边。有时候我想,毕竟我和你父亲是不一样的,他囊中已揣着足够他一辈子分享的光荣,即使这一搏输了他毕生还是赢的,而我一个无名小卒,刚上场就花十来年时间来搏一场豪赌,确实显得有点草率和狂妄。很显然,如若这一赌输了,我输的将是一辈子。但在10年之后再来思索这些问题无疑是迟了,以你父亲的话说,这不是聪明之举,而是愚蠢的把柄了。在你父亲鼓励下,我对自己命运的担忧变成了某种发狠和野心,有一天,我默默地把铺盖卷带到了破译室。你父亲看见了,丢给我他寝室的钥匙,要我把他的铺盖也卷过来。就是说,我们准备做垂死挣扎。以后我们就这样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你父亲一直迷信人在半夜里是半人半鬼的,既有人的神气又有鬼的精灵,是最容易出灵感的,所以长期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一般晚上8点钟就开始睡,到半夜一两点钟起床,先是散一会儿步,然后就开始工作。这样我们的作息时间基本上是岔开的,因此我很快发现了你父亲一个秘密:睡觉时经常说梦话。

  梦话毕竟是梦话,叽叽咕咕的,像个婴儿在呀呀学语,很难听得懂意思。但偶尔也有听得懂的时候,只要能听懂的,我发现说的多半是跟火密有关的。这说明他在梦中依然在思索破译火密的事。有时候他梦话说得非常清楚,甚至比白天说的还要清楚,而道出的一些奇思异想则是极为珍贵的。比如有一天,我听他在梦中喊我,然后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了一个关于火密的很怪诞的念头,说得有模有样,有理有据,像给我做了一番演讲。讲完了,我感觉他说的这念头简直离奇透顶,却又有一种奇特的诱人之处。打个比方说,现在我们把火密的谜底假设是藏在某个遥远地方的某一件宝贝,我们去找这个地方首先要做出选择:是走陆路还是水路,或者其他途径。当时我们面临的情况是这样的,眼前只有乱石一片,一望无际的,看不到任何水面,所以走水路完全给排除了。走陆路,我们试了几个方向走,结果都陷入绝境,不知出处在哪里。正是在这种水路看不见、陆路走不通的情况下,你父亲在梦中告诉我说:乱石的地表下隐藏着一条地下河流,我们应该走水路试试看。我觉得这说法非常奇特又有价值,尝试一下,哪怕是错误的,也会长我几分在你父亲心中的形象。所以,第二天,当我证实你父亲对夜里的梦话毫无印象时,我便把他的梦话占为己有,当作自己的观点提出来,一下子得到了你父亲的高度认可。

  请记住,这是以后一系列神奇和复杂的事情的开始,前提是我“剽窃”了你父亲的思想。

  然后,你想不到——谁也想不到,当我们这样去尝试时,简直不敢相信,我们立足的乱石荒滩底下果然暗藏着一条河流,可以带我们上路去寻觅想像中的那个地方。于是,我们整装出发了。啊,真是不可思议啊,一个我们用十多年辛劳都无法企及的东西,最后居然如此阴差阳错地降临!

  这是破译火密最关键的一步,有了这一步,事情等于成功了一半。接下来,还有二道重要的关卡是不能避免的:一是选择哪里上岸的问题,二是上岸后是选择在室外找还是室内找的问题。当然,我现在说的这些都是打比方说的。所有的比方都是不真切的、蹩脚的,但除了这样说,我又能怎么说呢?老实说,如果不打比方,如实道来,不但你看来不知所云,而且你将永远无缘一睹。我是说,如果我把我们破译火密的具体过程如实说了,这封信恐怕难以在你的有生之年内解密。

  话说回来,如果上面说的“两个问题”一旦解决掉了,那么我们无疑可以极大地加快破译进程,也许转眼间就会破译。可如何来解决那两个问题呢?我又寄望于你父亲的梦话,很荒唐是不?荒唐也只有任其荒唐了,因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渠道。于是,从那以后我一直很注意收集你父亲的梦呓,凡是听得懂的,不管跟火密有关无关,都做了笔记,反复推敲,仔细琢磨其中可能有的灵感。但说真的,我从内心里已不相信还会发生这种事,因为事情太神奇,出现一次已经奢侈得令人匪夷所思,哪还敢再三求之?连幻想都不敢了,就是这样的。但事情似乎下定决心要对我神奇到底,每次到需要我们作关键抉择的时刻,你父亲总是适时以梦呓的形式恰到好处地指点我,给我思路,给我灵感,给我以出奇制胜的力量和法宝,让我神奇又神奇地逼近火密的终极。冥冥中,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变成你父亲,话语少了,感情怪了,有时候一只从食堂里跟回来的苍蝇,在我面前飞舞着,忽然会让我觉得无比亲切,嗡嗡的声音似乎也在跟我诉说着天外的秘密。就这样,两年后的一天,我们终于如梦如幻地破开了火密,在人类破译史上创下了惊世骇俗的一页。我现在想,如果一开始就让我与你父亲同居一室,随时倾听他的梦话,那我们也许会更早地破译火密;如果能让我听懂你父亲的所有梦呓,那么破译的时间无疑还要提前。我甚至想,虽然破译火密是世上最难的事,但如果谁能破译你父亲的梦呓,这也许又会变得很容易。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世上的密码都不是在正常情况下破译的,而是在人们有心无意间,在冥冥的阴差阳错间,莫名其妙地破译的。破译家的悲哀在于此,破译家的神奇也在于此。但是,像我们这样鬼使神差破译火密的,恐怕在神秘的破译界又是创了神秘的纪录的。

  凯旋也是落难。刚刚摆脱火密的纠缠,一种新的纠缠又缠上了我和你父亲,这就是:美丽的皇冠该戴在谁的头上?这个事情说起来并不比火密简单,首先制造复杂的是我和你父亲的诚实和良心,我们彼此都向组织上强调是对方立了头功,真诚地替对方邀功请赏。这就是说在我和你父亲之间,我们谁也没有抢功劳,没有损人利己,没有做违心缺德的事。这我绝对相信你父亲,我也相信自己。我说过,当你父亲第一次托梦给我灵感时,我没有如实向他道明事实,是出于一种虚荣心,但后来几次不仅仅是这样,后来我还有这样的忧虑:我怕如实一说,会影响你父亲一如既往地托梦给我。这完全是可能的,他本来是“无心插柳”,可一旦被我道破,“无心”就会变成“有心”,“无意”就会“刻意”。有些事情是不能苛求的,苛求了反而会变卦。正是这种担心,我一直不敢跟你父亲道破他梦呓的秘密。不过我早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破译了火密,我是一定要告诉他真相的。所以,火密被破译后,当你父亲热烈地向我祝贺时,我一五一十全都跟他如实说了。我这么说,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父亲幸福地来接受这一胜利果实,这也足以证明我刚才说的话——当初不说,不是我想抢功。

  然而,你父亲根本不相信我说的,包括我拿记录托梦的笔记给他看,他也不相信,说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总之,不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总以为我这是在安慰他,是我对他尊敬的谦让。当然,这事情说来确实难以相信,它真得比假的还要假,若以常理看没人会相信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后悔当初没有把他的梦话录下音,有了录音,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录个音本是举手之劳的事,而你父亲恰恰就是这样想的,认为如果真有那种情况,我一定会做录音的。可我就是没有。事情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当时谁知道有一天我们还要为荣誉你推我让的?不过你推我让,总比你抢我夺要好,你说是不?

  不,事情远不这么简单。

  事情到了机关,到了领导那里,到了上报的材料上面,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第一次审阅上报材料,你父亲看关键之处没我的名字,当即作了修改,把自己名字圈掉了,同时加上我的名字。然后轮到我看,我又划了你父亲画的圈圈,同时把自己的名字涂掉了。第二次审稿,你父亲把材料上我俩名字的顺序做了个调整,把自己的大名挂在了我之后,我看了毫不犹豫地划掉了自己的名字。也许上面的同志正是从我这个坚决的举动中,更加坚信你父亲所以这么抬举我,纯属是出于友情和对徒弟的关爱。换句话说,虽然我和你父亲同样在为对方请功,但上面的同志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请”是真的,而你父亲是假的,是在设法施恩于我。可崇高而光辉的荣誉岂能徇私?徇了私,“上面的同志”岂不要怀疑有人在玩忽职守?所以,材料虽经几番改动,但最后又回到原样:关键之处没有我的名字。这是组织纪律的需要,也是合情合理的。确实,我一个无名小辈哪有能耐上天揽月?顶多是替师傅打了个不错的下手而已,即便有些功劳一并记在师傅荣誉薄上也属理所当然,岂能与师傅平分秋色?这大抵就是当时上面同志的心理,基本上也是我的态度。说真的,事情最后这么落场,我绝无不平不满之念,更无冤屈之言。我觉得事情本该如此,心里由衷地替你父亲高兴。

  然而,你父亲却由此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总觉得是窃取了我的功劳,对我不起。开始,他还努力想改变局面,连找几位领导说,要求重新颁发嘉奖令,与我分享荣誉。但这又谈何容易?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上面同志认定嘉奖令有错,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何况他们从不认为有错。我不出怨言,就是嘉奖令无错的最好证明。这种思路无疑是正确的。正确的事情就该执行,就该宣传,就该发扬光大。就这样,各种荣誉就像潮水一样,一浪盖过一浪地朝你父亲扑来,英雄的名声像狂风一样在上下席卷,并且远播到每一个可以播到的角落。殊不知,越是这样,你父亲心里越是惶惶不安。可以这样说,开始他的不安更多是出于对我的同情,所以他极力想为我鸣不平,但后来的不安似乎已有质的变化,变得沉重,变得有难言之隐,好像他有什么不光彩的把柄捏在我手上,惟恐我心里不平衡,把事情的原委捅出去。不用说,我真要向他发难,他和众多上面同志岂不要贻笑天下?事情到后来确实弄巧成拙,弄得你父亲两头做不成人,对我他总觉得亏欠了我,对上面他总担心有天事发,弄得大家狼狈不堪。尽管我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把记录着他托梦给我的笔记本都当他面烧了(这无疑是我要向他发难的最有力武器),但我的努力似乎很难彻底治愈他的不安。当然,从理论上讲,烧掉原件并不排除还有复印件秘密存在的可能,而我一口口声声的保证又能保证什么呢?这不是说你父亲有多么不信任我,而是你父亲认定这事情欺人太甚!既是欺人太甚,我的感情就可能发生裂变,甚至跟他反目成仇,来个鱼死网破什么的。所以,后来他一边用各种方式对我进行各种可能的补偿的同时,一边又念念不忘地宽慰我,提醒我,甚至恳求我咽下“那件事”,让它永远烂在我肚子里,包括在临死前还在这样忠告我。

  啊,还有什么好说的?是我们朴实的良心在起坏作用。在我们各自良心的作用下,一切都开始变得复杂,变得乱套了。我真后悔起初没把他的梦话录下音,再退一步说,如果早知这样,当初在荣誉面前我又何必推来让去的?但我说过,事情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当时我那样做完全是出于对事实的尊重,也是出于对你父亲的敬和爱。我又何尝不想要荣誉?只因为我太敬爱他,觉得去抢他的荣誉,我于心不忍,谁想得到事情最后会弄成那样,那同样令我于心不忍!然而,这一切,所有的一切,我要说,不是我和你父亲自己制造的,而是上面的那些被世俗弄坏了心机的人造成的。有时候,我觉得对你父亲来说密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密码之外的东西,就如走出红墙他无法正常又健康地生活一样,让他走出破译室去破译外面的世界,破译外面人思的、想的、做的,那对他才是折磨,是困难,是不安,而至于真正的密码,我看没有哪部会叫他犯难而不安的。你知道,你父亲后来又返回红墙了,其实是又去破译密码了。这次他破的是一部叫“沙漠2号”的密码,又称炎密,是火密的备用密码。

  炎密作为火密的备用密码,在火密已经被使用快20年后,它基本上可以说是被彻底废弃了,哪怕对方知道我们已经破译火密也不会启用。这是因为,当时对方已经即将研制出“阳光111”密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即使知道我们已破译火密,决定更换新密码,也不会换用炎密,因为炎密和火密是同代密码,既然老大都已被破译,又怎能指望老二幸免于难?这就是说,当时对方启用炎密的可能性几乎已经不存在,所以破译它的价值几乎也等于零。可又为什么还叫你父亲去破呢?用王局长的话说,就是想给他找个事做。当时你父亲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如果长此下去,病情势必愈演愈烈,结果必将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时。老王局长告诉我,他正是担心你父亲出现这种病发不愈的情况,所以才出此下策,安排他去破译炎密,目的就是想让他沉浸在密码中而不被病魔击垮。换句话说,组织上是想用密码把他养着,把他病发的可能性掐掉,让他无恙地安度晚年。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想得到破译炎密的巨大喜悦居然引发了他的心脏病,可恶地夺走了他的生命。从重新走进红墙,到破译炎密,你父亲仅用了一百多天时间,这一方面当然是得益于破译火密已有的经验,另一方面也足以说明你父亲确实是个破译高手!

  啊,为密码而生,为密码而死,这对你父亲来说也许是最贴切不过的,贴切得近乎完美,美中不足的是,他至死也未能破译自己的密码:“那件事”的密码。这密码的密底其实就是我说的,可他总不相信。所以,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希望你父亲在天有灵,看到我给你写的这封信,那样他也许就会相信我说的,那样,他在天之灵也许就不会再被无中生有的愧疚纠缠。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让思思看到这封信,因为那样的话,她就会看见你父亲的“又一个悲哀”,从而给她造成更多的悲伤……

 ·4·

 

原著小说版麦家 著

下部:捕风者——韦夫的灵魂说

  二号山谷分东院和西院,走进西院,一看就像个单位,有办公楼、宿舍房、运动场所和人影声响等等。这里曾是老王的天下,即培训中心。走进西院,却怎么看都不像个单位,几栋零散的小屋,隐没于葱郁的树林间,人影了无,寂静无声。但寂静中透出的决不是闲适,而是森严。我初次涉足这里,看它寂静落寞的样,怎么也想不到它竟是行动局的办公地,以为是701接待上面首长的地方。

  没有人怎么行动?我问。

  答:如果人都坐在家里又怎么叫行动局?

  可谓一语道破。

  答话的人就是我那位搞谍报工作的乡党,人称“老地瓜”的老吕。

  老吕不善言辞,也许是长期搞地下工作的缘故。老吕不抽烟,据说七十年代“抗美援越”期间,他在越南“行动”,搞谍报,有一次,他在某酒店大厅里接了一支某女士递给他的烟抽,不久便昏迷过去,差点丢了性命,从此再不沾烟酒。出门在外,老吕总是穿戴整齐,脖子上挂着相机,腕上箍着手表和手链,头上戴着四季分明的帽子,胸前插着两支钢笔,像一个偶尔出门的游客。这些玩艺是不是武器或谍报工具,我不得而知。问过老吕,说是没有,可我又怎能相信他说的?他是个老牌间谍,老地瓜,所有的真实都眼睛里,不在嘴巴上。

  老吕有本相册,很有意思,首先是很老派,封皮是手纺的粗布,相页是黄不拉几的土纸,装订是麻线,整个土得丢渣;其次是很古怪,说是相册,却有大半不是相片,而是各式各样的纸条和报纸剪贴。其中扉页就是半张香烟纸,上面有手迹,是这样写的:

  清晨醒来看自己还活着是多么幸福。我们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可能是最后一个。我们所从事的职业是世上最神秘也最残酷的,哪怕一道不合时宜的喷嚏都可能让我们人头落地。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我们早把生命置之度外。你好。我好。

  老吕告诉我,这是他刚做地下工作时,他的“上线”(是一位诗人)首次与他接头时,在人力车上顺便写下的,算是一个老地瓜对小地瓜的“经验之谈”,也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纪念品”。那是1947年秋天,当时他是南京中央大学西语系三年级学生,从那以后,类似的纪念品时常“不约而至”。老吕说,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从国内到国外,从大的到小的,从有名的到无名的,几乎他参与的每起地下工作都留有一定的“证据”,相册里收藏的就是这类东西,具体有28张照片,11片纸条,7张报纸剪贴和5幅图片,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实物,诸如一枚穿孔的钢币、一只异国信封、几张票据和名片等。多数东西下方都有简单的文字注解。

  在众多东西中,有一张照片引发了我浓烈的好奇心,照片照的是一个死人,一只看不见人形的手正伸在胸前的口袋里,好像在收刮小伙子的遗物。老吕解释说,其实不是在“收刮”,而是在“给予”,是在给他“放一张银行的催款单”,而那只“恐怖之手”就是他的——他在向一个死人催款,听起来真叫人匪夷所思。在照片下方,有老吕的亲笔,写的是:我的名字叫韦夫,请你们别再喊我叫胡海洋。

  老吕告诉我,这个现在老是被人喊作胡海洋的越南小伙子韦夫,生前与他素不相识,死后两人却一起“合作”,干了一件至今都令他居傲不已的“杰作”。八十年代末,一个叫R·克拉特的英国导演拍了一部电影:《活着的死尸》,讲的就是他和韦夫“合作”的故事。至于相关的纪实性文字,更是多如牛毛,我现在收集到手的起码也在十几万字之上。1998年,我随巴金文学院一行作家到越南旅游,还专门到韦夫生活过的洛山小镇去走了一趟,听到看到的东西记了也有近万字。总之,要讲述这个故事,资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像时间、地点、背景、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大故事、小故事等等,可以说“无不在我心中”。我疑虑的是,已经有那么多人,用那么多的方式讲过这个故事,如果我不能另辟蹊径,步人后尘地讲一个老套的故事,意义实在不大。就是说,我想寻求一种新和奇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现在我决定借韦夫的灵魂来讲故事正是这种寻求的结果。老实说,这还是老吕先生落在韦夫遗体下方的那句话,给我提供的灵感。

  灵魂之说,就是天外之音。请听,“天外之音”已经飘飘而来——

  我的名字叫韦夫

  我的名字叫韦夫。

  让我再说一遍,我的名字叫韦夫。

  我所以这么看重我的名字——叫韦夫,是因为你们总是喊我叫胡海洋。你们不知道,胡海洋既不是我的别名,也不是我的绰号或昵称,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以前我听都没听说过(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交道),我从没想到,我和他之间会有什么瓜葛。但是30年前,一个偶然的变故,我被人错误地当作了他。更要命的是,30年来,这个错误一直未能得到改正,因此我也就一直蒙受不白之冤,被人们当作“胡海洋”爱着,或者恨着。说真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不停地向人诉说这个错误,但听见我诉说的人恐怕没有一个。让一个声音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看来真是一件困难又困难的事情,比模造一个梦想或用水去点燃火还要困难!上帝给我设置这么大困难不知是在考验我的耐心,还是为了向我说明什么,我不知道。其实,要想弄懂上帝的意图同样是困难又困难的。上帝有时候似乎让我们明白了什么,但更多时候只是让我们变得更加迷茫。这是没有办法的。在我们这里,上帝同然常常让我们拿她“没办法”。

  没必要太多的谈论上帝,还是来说说我吧。

  我于1946年生于越南东北部的一个叫洛山的小镇,父亲是个裁缝。一间临街的小木屋,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不尽的蒸汽弥漫着,雾蒙蒙的,感觉像个浴室的外堂,这便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家。我最初的记忆似乎总是伴随着哧哧声,那是熨斗熨贴衣服时发出的声音。在我10岁那年,我们家从北街两间小木屋迁到了闹热的南大街的一幢闪烁着霓红灯的两层楼房里,长条形的石块使房子显得格外结实又庄重。我想这足以说明做裁缝让父亲得到了相当的实惠。但父亲还是不希望我们--我和姐姐韦娜--象他一样,在剪刀和尺子间度过一生。他不止一次地跟韦娜和我这样说:

  “我把你们甚至你们子孙的衣服都做完了,你们应该去做点其它的事。”

  后来韦娜去了九龙湾工作,我上了河内大学。在我去河内之前,父亲送给我一本产自中国的精美笔记本——64开本,金丝绒的皮面上有一条四爪龙的针绣,扉页这样写道:

  “当音乐和传说都已沉默时,城市的各种建筑物还在歌唱。”

  这句话似乎注定我要做一个建筑大师。不幸的是,1967年,也就是我在大学最后一个学年的冬天,我回家度寒假,一场空如其来的可怕的肺炎,把我永远搁在了镇上。这个病在当时我们那边是要害死人的,我虽然没死,但也跟重新生了一回样,整整三年没过一天正常生活,每天进出在医院和家里,不停地吃药,不停地担心,让我为自己的命运生出了许多悲哀。毫无疑问,在我还没可能忘掉疾病时,我已把河内大学和建筑大师忘得干干净净了。事实上,当时我只要再去读一学期书,就可以获得河内大学建筑专业的学位。在后来我病似乎痊愈时,父亲曾劝我回去把几个月的学业修完,但我已毫无兴趣。肺部的疾病改变了我,使我对父亲“充满水蒸汽的工作”产生了不小的兴趣。再说,父亲渐老的年岁和满腹的经论,似乎也越来越适合站在一旁,给我指点迷津,而不是亲自劳作。我就这样渐渐变成了父亲,在不断淡忘疾病和水蒸汽不绝的劳作中,感到了人生的充实和快乐。直到天空中不时掠过美国飞机、镇上的青壮年纷纷被政府的鼓声和亲人的眼泪送去前线时,我才突然感到了另外一种东西的召唤。

  应征

  罗杰走了。

  林国宾走了。

  有一天,妈妈说32号家的老三也走了。

  又一天,我们收到了韦娜从南部前线寄来的她一身戎装的照片。

  就这样,从1971年夏天开始,我的朋友和许多熟悉的人都纷纷应征去了前线。

  作为一个被恶病缠绕多年的人,我有理由不去应征,去应征了,军方也有理由不录用我。1972年春天,一支海军部队到我们镇上征兵,我去应征的结果就是这样,一位军官看我病史一栏中的记载后,友好地拍拍我肩膀说:

  “下次吧,小伙子,战争才开始呢。”

  说真的,当时我身体已恢复得非常好,我甚至都忘掉了曾经的痛苦经历。如果因为一场几年前、好几年前的病来决定我现在的命运,我觉得这多少有点不对头,何况这病已经好了。从我内心说,我极不乐意出现这种情况,因为这病已夺走我很多,我不想让它再夺走我什么。好在“战争才开始”,我似乎有的是机会。同年秋天,有三支部队一起到我们镇上来召兵,其中依然有春天我应征的那支海军部队,我毫不犹豫又去“老部队”应征。吸取上次的教训,这次我在“病史”一栏中没有如实登记。我以为这样他们就会录用我,但接待我的军官(不是上次那位)看我只做了七个府卧撑就累得气喘嘘嘘的样子,还是客气地拒绝了我。他告诉我说:

  “我觉得你去陆军部队更合适,他们一定会要你的。”

  没办法,我只好去找陆军。确实,他们没那么多要求,只跟我谈了几分钟话,就爽快地发给我一套没有领章的陆军军服。当然,未能穿上蓝色海军军装,对我是个不小的遗憾。但这是没办法的,肺病和轻巧的裁剪工作使我的身体很难强壮,而且由于长时间受水蒸汽熏润,我的脸色看起又白又嫩,显得软弱无力。我知道,要不是战争,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永远走不进军营。我能走进军营,正如胡志明主席当时在广播上说的:战争让很多人有了意想不到的经历。

  1972年9月26日,我和镇上其他八名青年一起搭乘军方卡车,离开了洛山镇。

  车子缓缓地行驶在夹道欢送我们的人群中,我一点也没觉得,我这是去有可能让我永远回不来的前线。

  这是你的幸运

  在部队的情况我想尽量少说,这是因为一方面它本身就没什么好说的,另方面有些可以说的对我来说又都很没趣。我是说,我在部队的经历很不尽人意,遇到了许多令我不高兴、甚至痛苦的事。首先,我没有当上军官,而只是被当了个特等士兵。据我了解,当时一个河内大学的毕业生可以当上副连长,甚至正连长,最不行的起码也是个排长。我虽说没获得文凭,但也仅仅没文凭而已,没这个形式上的证据,其它或者说学业上并无什么差异,所以我想起码应该任命个排长给我。但军方过分地强调了那张纸文凭的作用,没能如我的愿。一位河内郊区菜农——有人说他是某某军长的外孙——对我拿腔拿调地说:

  “是的,是的,但问题是你没有毕业证书,入伍前又没有在政府部门任过职,按理只能当个一等兵,让你当特等兵已经是优待的啦。”

  这样的优待自然不可能令我感到荣幸。

  不过,我想,士兵就士兵吧,反正我又不是为当官才来部队的。我也不是因为听胡志明主席的广播演讲才来部队的。总的说,我来部队的想法要比其他许多人显得更为模糊或者复杂一些,我甚至自己都说不出是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因为受不了美国飞机整天在镇子上空窜来窜去,弄得人惊惊吓吓的,才决定到部队的。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不是,起码不全是,至于其它还有些什么,我又说不太清楚,也许……或者……我是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非常明白,就是:从我决定入伍的一刻起,我从没想过,我会,或者可能会,上不了前线。说实话,有这种愿望在当时来说是荒唐的,这可能是我不想的一个原因。此外,我还固执地认为,穿军装就是为了去前线,只有上了前线,参加了某次具体的战斗,身上的军装才能心满意足,才能显出完美。所以,当跛脚的阿恩营长把我从新兵集训地接到距河内只有几公里远的陆军二○三被服仓库,并庄严告诉我今后我的任务就是配合他看守好这仓库的大门和小门时,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简直沮丧透啦!

  除了阿恩,我还有二位战友,一位是被炮弹片削掉了半只下巴的唐老兵;另一位是一条叫声尖利的杂毛土狗。难道我来当兵就是为了证明我不是个强壮的人,不配上前线,只能跟这些人呆在一起?我突然有种被谁出卖或欺骗的羞辱,穿在身上的军装仿佛不是配发的,而是我偷来的,骗人的。

  坦率说,我这人虽然不强壮,但并不缺乏勇气,如果说不怕什么就算勇气的话。我这么说,决不是为了炫耀我的勇气和不怕死,但我在部队上的时间里确实从没有为什么胆怯过。在新兵集训营,教练我们射击的是一位从战场上下来的连长,人们都喊他叫“独眼龙”。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在一次战争中被大炮震落在眉公河里,被眉公河里的刺头鱼——也许是大公公鱼——吃了。他从不向我们提起自己可怕的经历,有一次在我要求下,他终于开口说,但说着说着突然闭上了他唯一的眼睛,浑身哆嗦起来。看得出,他是被自己的过去吓坏了。可我却一点也没觉得可怕。在我看来,他所经历的似乎没有比肺炎折磨我的可怕多少,这场病可以说使我心灵受到了创伤,也可以说使我心灵经受了锻炼。如果当时我们这些新兵中确有害怕去前线的,那肯定不是我,我几乎时刻想念去前线,去参加一场有名有姓的战争,以验证我的勇气和信念。我曾担心到了战场上一些意想不到的可怕会使我胆怯,让人瞧不起,因而使我痛苦,却从没有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上不了前线——让我痛苦。

  战争在一天天扩大,美国飞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河内上空,不时撂下成堆的炸弹,我们很容易就闻到了从城里飘来的越来越浓的霄烟味。阿恩担心这样下去,河内也会沦为前线,而我却暗暗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由于极度的失落和渴望,我知道我已变得十分苦闷,甚至邪恶。然而上帝知道,我不是诅咒河内,而是诅咒自己可怜的命运。从军需官接连不断到我手上来提取被服的忙碌中,我知道,正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奔赴前线。可以说,我侍侯的每一样东西:一件衣服,一顶帽子,一条腰条,一双手套,甚至一根鞋带,都先后上了前线,暂时没有的,也随时可能上前线。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手气和汗水已参加了无数次战斗,但这又能为我证明什么?只证明我没有亲自上过前线。阿恩常常炫耀地对我说:

  “啊,韦夫,你不知道,这是你的幸运啊。”

  也许吧。

  不过,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不要这个幸运。这叫什么幸运,整天跟两个“废物”在一起,还有一条并不出色的狗。当然,阿恩说的有道理,前线不是什么好玩或有利可图的地方,我如果是为了名利想去前线那是愚蠢的。阿恩曾这样警告我说:

  “战场上飞来飞去的子弹随时可能把你什么都夺走,包括你只有一次的性命”。

  这我当然知道。

  但他们不知道,我不是因为追求名利才想上前线的。我也不是出于厌世想死才想上前线。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跟我一起来的人都上前线了,独独把我撂在这个鬼地方,旁人还以为我是怕死才躲到这里来的呢。天哪,谁知道我在这里有多么孤独,多么难受,多么想离开跛足的阿恩营长和可怜的唐老兵。

  死亡的丧钟

  我知道,你们人类是了不起的,起码你们为自己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那些还没做的事,你们相信迟早都会去做,那些尚未知晓的事,你们也相信迟早都会知道。我在人间生活了27个春秋,我深知人类的伟大和自信,但也看到了人类由于伟大和过分自信派生的一些毛病,或者说坏习惯,比如在现实生活中,你们总是将一切可以往后推的事往后推。我在人间时也是这样,甚至我这方面的毛病比一般人都要大。有两件事足以证明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是我的婚姻大事

  二是我上前线的事

  你们知道,这都是我想做的事,但就是因为……怎么说呢,我要知道我的生命并不是那么有限,也许我就会在有限的生命里把这两件事都做了。但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自己生命会那么短暂,准确的说是那么脆弱。在我要死之前,阿恩流着泪对我这样又哭又骂的:

  “狗日的,你还整天闹着要上前线,一身臭汗就把你命弄丢了,你……韦夫,你真他妈的没用,韦夫!”

  说真的,以前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会这么流泪。阿恩啊,你这个傻乎乎的跛脚佬,你为什么要对我流那么多泪,你不知道,人死前是不愿看到别人流泪的,那样他会死得很痛苦。阿恩,你现在在哪里,我很想你。

  阿恩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就喜欢的人,他有点自以为是,说话的腔调高大又严历,跟他的跛脚一点不相配。但他是时间的朋友。时间从不出卖他。时间总是耐心地把附在他表面上的一些不讨人喜欢的东西一点点驳落下来,到那时候你就无法不喜欢他了。我后来真的很喜欢他,现在也没有不喜欢,虽然他在我临死前不应该地流了那么多泪。但这没办法,谁叫我死在他身边的,我想如果让他死在我身边,我同样会流很多泪的。因为我喜欢他。也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人死前不愿意看到别人流泪的道理。这道理当然是我死了以后才知道的。

  阿恩说的一点没错,我确实是被一身臭汗害死的。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依然记得那天是个什么样的日子,那是冬天——又是冬天!你们应该知道,十年前我就是在冬天里染上肺病,差点死掉的,想不到过去了十年,这个季节还是杀气腾腾地向我敲响了死亡的丧钟。

  那天晚上,我一如往常一样,抱着收音机钻进了被窝。孤独叫我养成了听收音机的习惯,没有收音机,我还睡不着觉呢。因为我总是找女播音员的电台听,所以阿恩常嘲笑我,说我抱的不是收音机,而是梦想中的女人。也许吧,不过……我不知道,我对女人不了解,也不了解我对女人的想法。有时候好像想得很,有时候又不太想,就是这样的。好了,还是别说女人吧,女人后面还要说的,现在赶紧说说我钻进被窝后怎么了?我觉得我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头,头昏昏的,心里觉得很冷。我跟阿恩这么说后,阿恩说:

  “嘿,这么大冬天的洗冷水澡谁觉得暖乎,我也觉得冷啊。”

  “可我觉得我好像在发烧。”我说。

  阿恩过来摸了摸我额头,说:“嗯,好象是有点,不过没事的,你可能是累了。快把收音机关了,睡觉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关掉收音机睡觉了。当时已是凌晨四点多钟,这之前我和阿恩,还有唐老兵,一直都在忙碌着替陆军第179师发放冬季被服,他们几乎把半个仓库都拉空了,也把我们三个人都累惨了。我后来想,如果就这样回去睡觉也许不会有事的,但当时身上实在是汗流夹背的难受,大伙都觉得应该洗个澡。按规矩,这回该轮到唐老兵烧热水,但唐说他太累了,干脆将就洗个冷水澡算了。当时我们刚干完活,身上热乎乎的,也不觉得冷水有多么可怕,就说洗就洗了。洗完澡,我躺在床上听广播,我觉得被窝不像以前一样越睡越热乎,而是越睡越冷。我跟阿恩这么说后,阿恩说:“嘿,这么大冬天的洗冷水澡谁觉得暖乎,我也觉得冷啊。”

  我说:“我觉得我好象在发烧。”

  阿恩说:“把收音机关了,快睡觉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关掉收音机睡觉了。

  第二天中午,阿恩起床后问我怎么样,我觉得我身上在着火,我很想这样告诉他,但似乎已经开不了口了。不一会,我听到阿恩大声惊叫起来:

  “操,你狗日怎么烫得跟火炭似的,韦夫!你醒醒,韦夫!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阿恩!”

  现实总是喜欢重复,变化的只是一点点时空而已。我睁开眼,看到至少有三个模糊的阿恩在我眼前晃动,这感觉和十年前肺病袭击我时的感觉如出一辙。

  玉

  人在昏迷中是没有时间的。我终于醒来,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来到哪里。明亮的玻璃窗户和窗户外的几杆树枝让我想起,我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一位戴口罩的小姐对我的醒来表现出得很高兴,她的口音让我以为是回到了家乡。但她告诉我,这里是河内陆军总医院,我已经来这里快两天了。她一边摘下口罩,一边对我说:

  “我看了你的证件,知道你是洛山人,我是维浦人。”

  她说的地方离我家还不到十公里,那里有一家出名的动物园,洛山的孩子没有一个没去过那家动物园的。战争爆发前,我有位表哥就在那家动物园工作,我告诉她我表哥的名字,她居然哭泣起来。不用说,她认识我表哥,而且我表哥一定在战争中牺牲了。事实也是如此,就在两个月前,我表哥在及埃山地阵亡了,她们曾经是坐同一辆卡车到部队的,相识也在那趟卡车上。战争让很多本来不相识的人都成了朋友,我也成了她的朋友,她叫玉。

  玉使我有幸得到了医院郑重的治疗,英国人后裔布切斯大夫几乎每隔两天都来探望我,并不断给我作出新的治疗方案。布切斯大夫是这里的院长,每天都有成堆的生命等着他去救治,他们大多从前线下来,胸前挂着各种各样的奖章和战功,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肺病患者,能得到如此优待,无疑是玉努力的结果。

  除了关心我的治疗外,玉还关心我的寂寞。因为我患的是肺病,没人敢跟我住在一起,我独自一个人被关在窝炉房隔壁的一间临时病房里。在寒冷的冬天,这里显得特别热乎,但热乎并不能驱散寂寞。唯一能驱散我寂寞的是玉,她经常来陪我聊天,一天接着一天,我们把有关洛山和维浦的话题说了又说。

  有一天下午,玉带着阿恩来看我,阿恩还给我带来了韦娜从塔福寄来的信。信上,韦娜说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个机枪手,正在塔福服役,所以她调到那里去了。她没有说起那里的炮火,只是这么提了一句:

  “和我以前呆的地方相比,这里才是真正的前线。”

  我是每天都在听广播的,我知道当时塔福吃紧的战事,但我不可能因此指责韦娜的选择。战争期间人的思想和平常是不一样的,何况韦娜去那里还有个个人的理由:和丈夫在一起。

  韦娜在信中还夹了一张她和机枪手的照片,两人站在雄壮的机枪架子上,很像回事地瞄准着照片外的美国飞机——肯定是美国飞机!当我把照片拿给玉看时,她哈哈笑起来,对我说:“我还以为是你妻子的来信。这人是谁?”

  我说是谁。

  “那你妻子呢?”玉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阿恩在一旁替我回答了,他装腔作势地说:

  “他妻子?他有妻子吗?他应该有妻子,可事实上他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韦夫,是这样的吧?”

  这是个令我难堪的话题。

  但阿恩不会因此闭上嘴巴的,他转过身去,对玉发出了令我讨厌的声音:

  “玉,你信不信,我们韦夫至今还是个处男呢。”

  我确实跟他这么说过,我说的也是实话。可我不知道,他是不相信我说的,还是觉得这很好玩,经常拿它开我心。这个该死的阿恩,你绝对不能指望他守住什么秘密,他有一张比鹦鹉还烦人的嘴!

  玉对这话题显出了一定羞涩,但只是一会儿,很快她对阿恩这样沉吟道:“嗯……我知道你说的意思,阿恩,你是说……韦夫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做,所以更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后来有一天,玉很在意地问我阿恩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这样反问她:

  “难道你觉得这不是真的?”

  最好的顾客

  说真的,我的性格和身体决定我生活中不会有什么女人,曾经有一个姑娘对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但我现在连她名字都忘记了。这不是说我无情寡义,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如果说有什么的话,也只是一种可能。我是说,我们之间可能会发生点什么。但由于我的怯弱,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洛山的,反正她不是我们洛山人,用我父亲的话说,洛山的姑娘他没有不认得的。当然,他起码认得她们身上穿的衣服,那都是从他手上出去的。

  有一天,她戴着太阳镜出现在我家门市上,选中了一块布料,要我父亲替她做一件衬衫。父亲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事后我才知道,父亲从她一进门看她穿的衣服,就知道她不是洛山人。大概就因为她不是洛摩人,父亲才放手让我做她的衬衫。这几乎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件衣服,它没有让我父亲和主人不满意,她高高兴兴地付了钱,走了,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有点得意。第二天,她抱着衣服来找我,笑吟吟地说这衣服有问题。我问她有什么问题。她把衣服穿在身上,让我看。我没有一下看出问题,她双手来回地指着衬衫的两只袖口,浅浅笑道:

  “这么说这是你别出心裁的设计哦,你看看,难道你的袖口是开在这边的吗?”

  这时我才发现,我把她两只袖子的左右上反了,这样的笑话实在令人羞愧。父亲似乎比我还羞愧,他把羞愧全变成了对我的指责。好在真正该指责我的人并没有责难我,她甚至对我父亲声色俱严的表现很不了然。她对我父亲说:

  “嗨,你干吗怒气冲冲的,难道这是不可以改过来的?我要的只是把它改过来就可以了,并不想给谁制造不愉快。”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好的脾气,也许该说是性情,她是我见到的最好的顾客之一。我一边修改着她的衣服,一边在想怎么样来感谢她对我的谅解,后来我写了一张便条,放在她衣服口袋里交给她。过了几天,她给我还了一张纸条来,约我在南门的咖啡馆见面。

  我们在咖啡见面后,却找不到一处座位,于是到郊外去走了一圈。那天她穿的就是我做的那件衬衣,她说她很喜欢这件衬衣,并常常想起这是我做的。我感到了她对我的好意,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我们又见了两次面,第二次还一同去看了一场电影,黑暗中她把我手拉过去一直握到电影散场。这是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但我没想到的是,我一回家父亲就盘问我,并警告我说:

  “不管她是谁,一切到此结束,因为我们要对你的健康负责!”

  父亲说的没错,当时我身体还没痊愈,谈情说爱确实是早了一点。但问题是等身体好了我又去找谁呢?父亲能帮我把她找回来吗?说真的,在认识玉之前,这个未名的姑娘是唯一给我留下美好记忆和思念的女人,后来我确实不知她去哪里了,她在我身边消失了,就像空气消失在空气中一样,虽然我可以想象她的存在,但再不可能找到她了。

  我在说这些时也许是流露了某种感伤,玉为了安慰我,第一次主动握住我手,认真地对我说:

  “迈克尔,我相信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你,我希望你能找到她,找到你的爱……”

  玉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她美丽的同情心是我对人类最珍贵的记忆。

  死亡的宣告

  在战争中失去亲人是常有的事,但这并意味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可以比平时少一点。17日,是1973年1月17日,韦娜的战友(其中包括她丈夫)击落了一架美国轰炸机,飞机冒着浓烟向大地扑来,结果一头扑在韦娜的发报台上。我想,这时候韦娜即使变成一只蚂蚁也无法幸免于难。

  韦娜阵亡的消息对我治疗无疑产生了极坏影响,就在当天夜里,可怕的烧热向我卷土重来,而且从此再也没有离开我。几天后的一天下午,布切夫大夫来看我,却什么也没说,只在我床前默默站了一会就走了。我知道,他这是对我死亡的宣告。

  当天夜里,玉也给我发出类似的宣告。不过,玉的宣告方式是任何人想不到的,我自己也没想到。这天夜里,昏迷依然包抄着我,昏迷中,我突然感动一丝冰凉在我脸上游动,我睁开眼,看到玉正蹲在床前深情地望着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我预感到玉可能要对我说布切斯大夫下午没有说出的话。我握住她手,对她说:

  “玉,你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布切斯大夫什么都跟我说了。”

  “嗯,布切斯大夫说,你正在……调动一切细胞和病魔抗争,这是好事。”她使劲地握紧我说,“发烧是好事,说明你的细胞很敏感,很有力量,你会好的。”

  我闭上眼睛,因为我无言以对。黑暗中,我感动我的手被玉拉着放在了一团柔软的东西上,同时听到玉这样对我说:

  “迈克尔,这是你的,你喜欢吗?”

  我睁开眼,看到玉的白大褂已经散开两边,露出一大片银亮的肉体,而我的手正放在她高耸的胸脯上——银亮的柔软中。我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但玉告诉我这不是梦,她这样说道:

  “迈克尔,我相信等你病好了一定会娶我的,是吧?所以我想……提前……和你睡在一起,你不介意吧。”

  我睁大眼望着她。她坦然地立起身,抖掉白大褂,静静地钻进了我被窝里。

  我敢说,除了白大褂,她什么也没穿。

  天呐!我简直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惊人的方式来宣告我的死亡。

  这天夜里,也许只有很短的时间,可我却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什么是死亡。三天后,我没有一点遗憾,只有无穷的幸福和感激地辞别了人世。

  谢谢你,玉,再见!

  我死以后的事

  现在要说的都是我死以后的事。

  据说不同的病人具有相对固定的死亡时辰,心脏病人一般都死在早晨,肺病患者多数死在午夜。我准确的死亡时间是1973年1月28日午夜2点38分(没有脱离一般规律),陪伴我死去的有玉、阿恩、布切斯大夫等人。和玉相比,阿恩对我的死缺乏应有的心理准备,所以他受到的刺激和痛苦也相对强烈,我凝望人世的最后一眼几乎就是在他汹涌的泪水滴打下永远紧闭的。

  我曾经以为人死后就没什么可说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我的故事,我的精彩都在我死之后。死亡就像一只开关,它在关掉我生命之灯的同时,也将我一向“多病怯弱”的形象彻底抛弃在黑暗中。可以这么说,作为一具尸体,我没有什么好惭愧的。换句话说,自进太平间后,我对自己的整个感觉发生了良好变化,说真的,这里象我这样毛发未损的尸体并不多见。与其他尸体相比,我甚至发现我的尸体几乎是完美无缺的,没有任何的伤疤,也没有惨不忍睹的苍老。我想,当吕处长站在我尸体面前时,一定也显明感觉到了这点。

  吕处长是下午的晚些时候光临太平间的,与他一起来的有布切斯大夫。我并不认识吕处长,我只是从布切斯大夫的谈话中听到他叫吕处长,并知道他是个中国人,来抗美援越的。他们进来后依次在每一具尸体面前停留、察看,时而含糊其辞地冒出一两句话,没头没脑的,我根本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我感觉他们象在找什么人。当两位站在我面前时,我感觉吕处长似乎有种掩饰不住的高兴:

  “嗯,他是谁?”

  布切斯大夫简单地介绍了我的情况,完了,吕处长说:

  “就是他了,我找的就是他。”

  不一会,进来个老头,把我从架子上抽出来,折腾上了一台手推平板车,拉到隔壁房间里,这里有点像是理发室。老头将我简单地梳洗一番之后,给我穿上一套干净的病房服。这一切令我明白,我即将去火葬场化成灰烬。我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不给我穿军装,难道我仅仅是一个病人?当时我心里难过极了。

  从太平间出来,我被塞进了吕处长的吉普车上,座位上已经堆了几箱药品,所以我只能“席地而坐”。他们不想想,我怎么能坐得住呢?车子几个颠簸后,我便胡乱倒在车板上,后来“嘭”的一声,一只药箱从座位上滚下来,压在我身上。吕处长闻声回头看看,像没看见似的,根本不管我怎么了。这就是人和尸体的不同,只要你还活着,哪怕只有一分钟的命数,也没人敢对你这样。但当你变成尸体后,哪怕是刚死一分钟,对你这样那样都是他们的随便了。这中间其实有这样一个道理就是:世间所谓的人性都是专门为人本身保留的,当面对一具尸体时人就会自觉放弃所谓的人性,丢掉做人的种种,这时候的人其实也变成了尸体。

  车子开开停停,颠来簸去,车窗外,倾斜而晃动的天空正在一点点变得朦胧。我不知道吕处长打算带我去哪里,但我感觉要去的地方好象很远,甚至不在河内城里。因为车子穿过一条条吵杂的街道后,又似乎在一条空旷的大道上自由奔驰起来。这说明我们已经离开河内。

  偌大的河内难道没有一个火葬场?

  这个吕处长是个什么人?

  医院为什么将我交给他?

  他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一路上,我脑子里塞满了各种问题。

  车子终于停落下来,空气里有海水的味道和收音机的声音。还不等车子停稳,一位穿着中国海军制服的年轻人已迎上来,替吕处长打开车门,毕恭毕敬的样子,说明他可能不是个军官,要不就是个小军官。听说,他是个江苏人,我因为不知他名字,一直叫他“江苏人”,简称苏。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火葬场,是哪里?后来我知道,这是中国海军向我国临时租用的201港口。为什么把我弄到这里来?我变得越发糊涂了。

  吕处长下车后,打开后车门,指着我的脚说:

  “就是他,我给你最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在‘长江’号潜艇等你。”

  苏把我从车上弄下来,搬到一间明亮的屋子里。在这里,苏对我进行了从头到脚的服务,甚至连鼻孔毛和牙垢都作了不马虎的修理。这件工作足足花了他半个小时,作为一具尸体,我想大概起码得将军一级或者名门人士才可能有这等待遇。

  事情真的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苏替我修理完毕后,开始给我着装:裤叉、护膝、内衣、内裤、袜子、外套,一样又一样,一层又一层,从里到外,穿的全是海军的制服,而且还是军官制服。当个海军倒一直是我的梦想,但谁想得到会以这种方式来实现梦想。更叫人奇怪的是,最后苏还莫名其妙地给我戴上了一条白金十字项链(大概是护身符吧),和一只名贵的手表(法国牌子的)。把我包装得这么贵重,哪像要送我去火葬场?如果我没死,这样子倒是很合适去参加某个高档宴会的。

  当然,宴会是不会参加的,整装完后的我被送上“长江”号潜艇。吕处长对苏的工作深表满意,他一边转前转后地看我,一边肯定地说道:

  “哼,不错,我要的就是这个样,很好,像个大教授的儿子。”

  我想我父亲充其量不过是个成功的小商人,什么时候变成老教授了?事情发展到这时候,我基本上明白,他们一定是想拿我来顶替那个大教授的儿子。看来这个大教授的儿子生前可能就在这艘潜艇上服役(一定是做翻译工作),而且可能比我还不幸,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回来。现在大教授想和儿子告个别,所以他们不得不找我来顶替一下。这么说,我可能和大教授的儿子还有点挂相。嘿嘿,世上什么奇事都有。

  我正在这么想时,吕处长和苏已悄然离去。我估计大教授可能马上就会到,也许他们这会儿正是去码头上迎接大教授了。这边离河内不近啊,大教授为看看儿子和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跑这么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他选择晚上来是对的,因为这时候美国飞机一般不会出动的。尊敬的大教授,虽然我不是你儿子,但此刻我和你儿子一样爱着你,一样希望你平安。

  和我想的不一样,吕处长走后不久,潜艇居然晃晃悠悠地沉入了水底,像条大鱼一样的游动起来。这使我想到,大教授并不在伦敦,在哪里呢?可能在很远的地方。谁都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潜艇一般不会贸然起航的。为了让大教授一睹儿子遗体(而且还是假的),竟然叫一艘潜艇来冒险,由此看大教授决不会是个寻常人,说不定还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呢。

  潜艇晃晃悠悠的,不知要带我去哪里。

  从来没坐过潜艇的我,想不到潜艇晃晃悠悠的感觉是那么美妙,我简直可以说,这感觉跟摇篮的感觉没有两样,我仿佛又回到襁褓中,迷迷糊糊地迎来了死后的第一次睡眠。对一个活人来说,没有谁会记得他的第一次,第一次看见的颜色,第一次听到的声音,第一次来临的睡眠。但对一个死人来说,所有的第一次似乎都在他的等待中发生,所以也都留在了记忆中。我不但记住了我第一次是怎么睡着的,还记住了第一次是怎么醒来的。告诉你吧,我是这样醒来的:有人闯进门来,不小心碰倒了立在门边的衣帽架,发出的声音把我惊醒了。这个人我并不认识,但样子像个水手,他进来后,二话不说将我拽下床,拖出去,拖到一扇半圆形的仓门前。不一会,我听到吕处长的声音:

  “把海图拿来。”

  这时我已看见吕处长,他刚从过道那头过来。

  苏(就是给我梳妆打扮的那个苏)将海图递给吕处长,也许是因为潜艇晃悠的缘故吧,两人索性蹲下来,将海图铺在我身上查看起来。

  “我们现在在哪里?”吕处长问苏。

  “在这,”苏指着海图说,“这里就是白家湾海滩,我们现在距离它大概有十海里。”

  “现在风浪情况?”吕处长又问。

  “很理想,按照现在的浪力和风向,天亮前肯定会冲上海滩。”

  吕处长看了看时间,对水手命令道:“行动吧!”

  水手打开仓门,奋力将我推出潜艇。

  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

  我不叫胡海洋

  我的故事和难忘经历正在一点点推进。

  我说过,30年前,一个偶然的变故,我被人错误地当作了胡海洋。更要命的是,30年来这个错误一直未能得到改正,因此我也就一直被人们当作“胡海洋”爱着,或者恨着。我想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不愿意的,也不公平,所以我急切地想把那个变故说出来,以澄清我跟胡海洋的关系。

  当风浪像吕处长期望的一样,将我冲上白家湾海滩后,当地两个渔民很快发现了我后。我一直怀疑这两个渔民的身份,怀疑他们是中国情报部门的人。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发现我后,对我身上的财物似乎没有什么兴趣,有的只是一种高度的“美军利益”,将他们的发现立刻报告给了驻地美军当局。

  我的身份(越南海军官员)足以引起美军当局重视,一个调查小组迅速赶到现场,将我带到附近一个机关里,对我从头到脚进行了搜身检查。我知道,他们一定想从我身上搜刮什么军事情报,可我不过是后方一个军需仓库的勤杂人员,身上会有什么情报?但从他们搜到的东西看,我显然想错了。

  他们从我身上搜出的东西有:

  1.一本海军军官证,证明死者生前是越南海军参谋部特情处胡海洋参谋;

  2.一张上面签有“雪儿”芳名的倩影照,和她两封情意绵绵的情书;

  3.一封家信,信中流露出死者父亲是个有政治影响力的大教授;

  4.一张银行催款的欠债单,表明主人是个挥霍无度的纨绔之弟;

  5.一封绝密信件,写信人是当时中国援越陆军部队的二号人物,收信人是援越海军部队的头号人物,信中透露了他们陆军即将从第四防线向美军发起进攻的计划,要求海军予以配合。同时,信中还提到,为掩护起见,他们陆军将在第七防线进行一次演习行动。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么多东西,尤其是还有一份价值连城的“绝密军事情报”。没有人知道,但我知道——我想得出,这一定是吕处长的阴谋。事情走到这里,我曾有的种种疑惑都烟消云散,吕处长交给的“任务”我也完成了,剩下的事应该说,全看美国佬信不信了。我当然是希望他们相信,但我的希望对他们来说是狗屎,是咒语。我的咒语最后会不会灵验,只有天知道了。

  与我身上的情报相比,我的尸体是无足轻重举的。不过,也许是我提供“情报”有功吧,美方没有像我想的一样把我丢在大海里,而是就地寻了一处墓地将我埋葬了。墓地就在大海边,不绝的潮水每天噪得我不得安宁,好在这样我每天都可以遥望我的家乡。一个人呆在自己家乡也许不一定会觉得家乡对他有多么重要,只有离开了才会知道家乡对他有多么重要。我的墓前冷冷清清,我的心里一直掂念着美军对我提供的“情报”的处理情况。

  大约是半个月后,我冷清的墓前突然飘出玫瑰花香,我睁眼一看,是一个穿着长风衣的女人立在我墓前,手上捧着一束玫瑰花。我并不认识她,而且在这个鬼地方也不可能有谁认识我,所以我想她一定是站错地方了。这墓地自开战以来每天都在增加坟墓,而且出现了许多无名墓,她站错地方不是不可能的。

  但她一开口我便激动不已,因为她说的正是我一直在掂念的事情。她说,美军从我身上搜到情报后,并没有什么怀疑,立刻将纠集在第七防区的大批军队调往第四防区。然而,当美军的调防刚刚结束,我们的部队就向他们第七防区地发动了闪电般进攻,并一举夺得胜利。最后,她这样说道:

  “尊敬的胡海洋参谋,吕处长要我代表中国军方向您致以崇高敬意!您为您的祖国立下了卓越功勋,您的祖国和祖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您……”

  我说我不叫胡海洋,我叫韦夫!韦夫!

  但她怎么听得到我说的?

  又有谁能听得到我说的?

  让一个声音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真的是太难太难!我不知道,上帝给我设置这么大的困难,不知是在考验我的耐心,还是为了向我说明什么?其实,我说过的,要想弄懂上帝的意图同样是困难又困难的,上帝有时候似乎让我们明白了一点什么,但更多时候只是让我们变得更加迷茫。这是没有办法的。在我们这里,上帝同样常常让我们拿她没办法。

  上帝啊,什么时候人类才能听到我说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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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同名电视连续剧简介

【故事梗概】

  电视剧《暗算》分三个部分,分别是——

  第一部《听风》

  第二部《看风》

  第三部《捕风》

  每一部十集,共三十集。三者相对独立,又千丝万缕。

  听风,即无线电侦听者;这是一群“靠耳朵打江山”的人,他们的耳朵可以听到天外之音,无声之音,秘密之音。

  看风,即密码破译的人;这是一群“善于神机妙算”的人,他们的慧眼可以识破天机,释读天书,看阅无字之书。

  捕风,即我党地下工作者;在国民党大肆实施白色恐怖时期,他们是牺牲者,更是战斗者,他们乔装打扮,深入虎穴,迎风而战,为缔造共和国立下了不朽的丰功伟业。

  第一部《听风》

  讲述是安在天和瞎子阿炳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1950年秋~1952年春。这是我们国家军事上最吃力、国家面临最大变数之季。军事上,北边要打美国人,南方大山深处又聚集着众多国民党残部,需要尽快一举歼灭。美朝战争的爆发,使蒋介石及众多残匪追随者又死灰复燃,反攻大陆的诱惑使隐藏在全国上下的特务都摩拳擦掌,企图改写中国历史。

  有资料指出,当时国内有近十万特务,主要活动在各大城市,他们到处搞爆炸,破坏公众设施,散布谣言,扰乱军心民心。特务的活动当然是地下的,联络主要用的是无线电,这是他们的命脉,也是我们要粉碎特务组织的主要战线。无线电联络就怕侦听,即空中拦截。只要知道对方联络的频率和时间,任何人都可以作为“第三者”抄到对方的电报。所以,为了反拦截,无线电联络经常需要更换联络频率和时间,以便甩掉侦听方。而对侦听方来说,当对方更换联络时间和频率之后,必须尽快找到,否则侦听便成了空谈。

  然后有一天,台湾本岛与大陆联系的电台一夜之间都失踪了。在茫茫然的无线电海洋里,各种电台多如鱼虾,要找到一部特定的电台,犹如在森林里寻找一片特定的树叶,其难度可想而知,不但需要你夜以继日,更需要你有一双灵敏的耳朵。

  于是,有了安在天寻找阿炳和阿炳寻找敌台的故事。

  阿炳是一个异人,他什么都看不见,却什么都听得见……

  第二部《看风》

  讲述的是安在天和天才数学家黄依依的爱情故事。

  故事发生在1960年春~1962年秋。这一时期也是我们国家最为困难之时期,内有三年自然灾害,外有积聚多年的苏联外债要还,可谓是内忧外困。国际上,东西两大阵营对峙,冷战加剧,各国间谍多如牛毛。物质的贫乏,锁国的政策,直接导致的是人们精神世界的简单、苍白,爱情只是一种古老的习惯,一种生存的需要,而不是精神的追求。男女有别,就像社、资之别一样明确而固执,需要人人谨慎直面,不能含糊。在这种世风、这种世俗之下,一个人追求个性自由、向往美好的爱情,自然成了一个异数,成了一道令人刮目相看又谈之色变的风景。

  故事开始前的几年,安在天一直在苏联以向破译大师安德罗学习破译密码技术之名,从事隐秘的间谍活动。然后有一天,他被701总部突然召回,一个新的故事便应运而生。原来是敌人的密码变了!

  于是,又有了安在天寻找黄依依和黄依依破译密码的故事。

  黄依依生自东方,来自西方,她有神的智慧,有天使的一面,而在那个闭关锁国的年代,天使的一面似乎常常被误解为魔鬼的一面……

  第三部《捕风》

  讲述的是安在天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30年代的上海。

  1931年,对于处在白包恐怖中的中共地下组织来说又是雪上加霜的一年,这一年4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共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变节。由此,上海地下组织遭到重创,设在上海的中共中央也被迫紧急撤离上海。一时间,上海的地下组织几乎有点群龙无首,发往苏区的情报一度也中断了。

  然而,前方,国民党正在加紧组织更大规模的第四次围剿。为了取得反围剿的胜利,转移到苏区的中央迫切地需要上海、南京等地下组织提供可靠的军事情报。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党中央派出特使前往上海,准备重振上海地下组织的活力和威力。不幸的是,特使到上海的行动暴露了,而唯一的知情者,安在天的父亲,却被软禁在某处。他如何才能把情报传出去……

  最简单,而又最复杂,他用了……

  三部之间,故事本身没有什么连续性,人物的关系﹑故事的色彩和特质,包括讲述故事的热情和方式、风格等,都已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但是从大的方面说,单位还是701,职业还是无线电侦察,敌人还是国民党特务,主人公还是安在天,故事的寓意还是天才改变世界,偶然决定一切。它们的联系就在这种若即若离中,藕断丝连中;在人物之外,在职业之中;在事件之外,在命运之中……而安在天的一生,写了中国革命历史中的一个灵魂……

【主创人员】

  导  演:柳云龙

  编  剧:麦 家  杨 健

  出 品 人:陈 华  明振江  李 恒  杨 健

  总 监 制:王潞明  李 洋  安 澜  陈新民

       李锦源  黄著诚  陈 健

  制 片 人:段未名  庞 敏

  总制片人:杨 健

  主要演员:柳云龙饰钱之江、安在天

       高 明饰铁院长  宋春丽饰徐院长

       祝希娟饰华主任  王宝强饰阿 炳

       陈 澍饰黄依依  于 娜饰唐一娜

       王奎荣饰代主任  石兆棋饰罗 进

  联合出品:北京东方联盟

       八一电影制片厂

       四川电视台

【精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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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一章

  北方冬天的夜,风中的空气有节奏地震颤着。

  福特轿车从高墙里开了出来,驶出门洞,大门迅速在它身后关上了,只留上面的小门开着。外表看来,一切都并不起眼,无牌无坊,甚至是无岗无哨。

  轿车在幽静的胡同里行驶,在路灯的照射下,可以看到两边高大的围墙,却没有树,只有一路低矮的冬青。没有树,围墙因而显得高深莫测,因为没有了人上树窥探墙内秘密的可能,更加显得深奥、气派、诡秘。

  这就是701的总部,像一个黑色的秘密。

  福特轿车开进了火车站。

  整齐的步伐,捆扎结实的背包,推过来的一门门大炮,青春的脸,干粮袋和水壶,枪刺闪过的一道道寒光……

  两列火车分停在站台两侧的铁轨上。官兵进站,着装上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区别,但从胸牌上辨识,却能分辨出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

  队伍还在不断地涌进来,人头攒动。

  站台上拉了一道警戒线,轿车在线外停下。车上下来三个人,分别是总部分管701的领导华主任、701一号首长铁院长和目光犀利、生相阴沉的701保卫处长金鲁生。

  金鲁生最先下车,他警觉地看向四周,手里提着一只文件袋式的黑皮包。

  哨兵挥着小旗子,跑了过来:“抱歉,今晚情况特殊,首长的车不能开上站台了。”

  三人走向站台。

  “这边是志愿军。”铁院长说。

  “你们的车在那边,跟解放军一道儿。”华主任说,“看起来是一辆普通的列车,实际上隐蔽了一个师的兵力,直开大阴山,由何师长带队。”

  “这多像那一年我们在胶东,两支部队分头出发,一支去打日本鬼子,一支去打国民党。”

  “看上去一样,本质上却相反。那个时候洋鬼子是穷寇,现在国民党是穷寇。”

  “但穷寇的下场是一样的,都是秋后的蚂蚱。”

  “不管是土的还是洋的,只要敢跟中国人民对抗,跟新中国对抗,下场统统一样。目前是我们军事上最吃力、国家面临最大变数的时期,北方过鸭绿江要打美国佬和李承晚,南方大山要剿灭国民党残部,大陆尚有国民党潜伏特务达十万之众,斗争形势严峻,特务活动猖獗,你们路上一定要小心。”

  “战争就是这样,战士们的荣誉和生命至少有一半都掌握在我们手上了。大家可能知道著名的战役或英雄,但一场战役谁胜谁负的背后,战争早在战场的千里之外就开始了。因为一个人或几个人的贡献,已经注定了一场战役的结局!他们在炮火硝烟的战场,和敌人面对面、零距离;而我们,则是看不见的战线。”

  华主任伸出手,对铁院长说:“回去代我跟小丁问好,有两年没见她了。”

  “不说私事。”

  华主任笑了:“老地瓜,不要乱发脾气,不要骂人,有事给我打电话。

  铁院长一本正经地说:“有脾气就朝大姐你发,骂人就算了。”

  华主任:“就是这个意思。”

  志愿军的军列在长长的汽笛声中出发,铁院长庄严地望着军列和他们擦肩而过。

  列车冲出隧道,行驶在山谷中。

  金鲁生反手关上包厢的门,朝车厢两头分别转了一圈回来,拉开过道上的小凳坐下,俨然如一个门卫。他从身上掏出酒壶。

  包厢里,何师长是个大嗓门,这会儿正与铁院长聊得火热。“都说你们神通广大,牛皮得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变成情报,让我们打胜仗。”

  铁院长:“不是星星,是风。牛皮不是吹的,没两下子真功夫,腮帮子吹紫了也没用。”

  “了不起,风都抓得住。这次我可是立了军令状的,三个月之内,要把大阴山沟沟洞洞里的国民党顽寇,灭个片甲不留。完不成任务,上面说了,就把我脑袋揪下来给他当夜壶用。”

  铁院长呵呵地笑了:“我愿意这么着说话,一回到我们单位和我家,就没法儿这么说了。我也没办法,粗粮吃惯了,说不出细话来。我一说细话,就觉得自己成了娘们。”

  何师长也呵呵地笑了:“你知道,大阴山那个大啊,那个深啊,像迷宫。仗好打,人难找。找不到人,怎么灭他们?听说你们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可以在千里之外,把敌人的行踪看得清清楚楚,听得真真切切……”

  铁院长卖着关子:“只要他们的声音上了天。”

  “好,有你这句话,我这次当不了夜壶了。”

  金鲁生像一只不倦的猎犬,坐在过道的凳子上,凝望着窗外——山连着山,层连叠嶂,显然火车已到了南方。

  一滴水珠跌落在树叶上了。

  树木的背后是一堵高大的围墙,拉着粗粝的铁丝网。隐藏在树丛中的是逢波天线……

  一扇关闭的铁门,厚实、沉重,显得庄严,又和树木的颜色接近。

  一块铜制的牌子上写着:禁止通行。

  门口站着一位不到30岁的英俊男人,他就是侦听处副处长安在天。他在此等车,所以无所事事地看向远处。

  细细密密的雨,林荫路上,两边树木高大,以至树冠相连,抬头不见天,有鸟在树丛间叫着。树的两边依然是高高的围墙,里面院中有院。严格地说,这不是一个院子,而是一个庄园,古木参天,建筑物都透着民居的闲散,雕梁画柱,少有人行走。

  中央,有一个石砌的池子,有金鱼在游。

  这是一个秘密又秘密的地方,外表看来,这里是人民政府收缴军阀的庄园。

  有人说,这个世界是由秘密组成的。随着特别单位701的入驻,这个庄园便有了不解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安在天是特别单位701的人,包括他的妻子。这是安在天的秘密,但首先是国家的秘密。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机构,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故事。

  他们的秘密,也许只有天上的鸟和水里的鱼知道……

  吉普车在安在天的身边停下了……

  县城火车站稀稀落落的,没有候车室,没有乘客,甚至没有工作人员,人进出无挡无阻,火车已经进站了。

  车上下来铁院长和金鲁生,何师长在车厢门口简单地招了一下手,就一晃不见了。整个车厢像是空车,没有人影,没有人声。

  有一个独眼老头,睁着一只鬼眼,一边拣垃圾,一直在窥视车上。

  铁院长他们刚一下车,火车就又开了。尾部的几节平板车上,虽然有篷布掩盖,但可以想见掩盖的是木头。篷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的果然也是一棵棵的树。

  金鲁生亦步亦趋地跟着铁院长,安在天、钟处长和罗副院长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两辆吉普车中间,铁院长看四下无人,挂起来的脸才终于发了火:“有这必要吗?来两个人,两辆车,这不是在用大喇叭告诉别人,告诉敌人,我们有要人出去了,现在又回来了。猪脑子!”

  罗副院长不语,一副认错的样子。

  安在天则浅笑着,道:“怪我,是我的主意,跟罗副院长无关。”

  铁院长瞪了他一眼,没再继续发火,气哼哼地上车。

  罗副院长对安在天:“谢谢,免了我一顿骂,他骂起来是要人死的。”

  解放初期的县城,充其量是只有一条主街的小镇。细雨中,小镇越发得冷清、凄凉。街上行人稀少,没有汽车,只有几辆三轮车,因为下雨也都靠在街边。也许是汽车在当时不多的关系,也许是心理作祟,街上不时有狐疑或奇特的目光投向车内,他们或在三轮车里,或在窗户后面,或在墙角……

  街边在表演川地特有的“变脸”绝活儿,聚了不少人。

  金鲁生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司机:“改道儿!”

  吉普车拐入前面一条小巷,后面一辆迅速也跟了上来。

  街上有一家理发店,剃头匠老哈似乎很在意车子行踪,看它们要拐弯,还特意跑出来抖了抖毛巾,眼睛始终盯着那两辆吉普车……

  两辆吉普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山路上,路边树木葱茏,藏着一些人家若隐若现。前面的车突然停在路边,后面的车也不由刹住。

  铁院长下车,往树林里走去,阴着脸看着前方。众人觉得蹊跷,都跟了过来。

  铁院长指山腰处一架铁塔似的天线,不高兴地说:“你们看,那像一架有用的天线吗?”

  安在天:“那本来就是用来迷惑敌人的假天线。”

  因为是假的,所以无人维护,天线上挂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树枝,有鸟窝,有破烂衣服,甚至有小孩子专门挂上去玩的东西。

  “当然是假天线,可别说让人看,你就是让瞎子来摸、来听,也知道这是一堆没用的废铁!如果这玩艺儿也能迷惑敌人,那敌人就是傻瓜了。把敌人当傻瓜看,往往自己就是大傻瓜。” 铁院长问金鲁生,“这应该是你的事吧?”

  金鲁生:“没人交代过……”

  铁院长:“那我现在交代你,派人来收拾一下。”

  “是。”

  “我们做稻草人,目的是要迷惑敌人,可你们看,那还是稻草人吗?那成了稻草堆,谁都骗不了,只能骗自己。”

  路边,几个老乡扛着柴火走过去了。

  几个人跟着铁院长从树林子里出来,正要分头上车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响——就在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刚走过去的几个老乡踩了地雷,人都翻上了天。

  两辆吉普车一前一后驶入701院大门。

  门卫蔡大爷坐在小凳上,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既没有上来拦阻,也没有起身,他身后挂有一块普通的木门牌,上书:国家第701植物研究院。朴素的大门和蔡大爷的样子,跟其名称倒很合适。不过,这一切都是在掩人耳目。

  有个卖泡菜的小贩偷偷地往里看去,院中似乎还有小院,里面的门口倒像模像样地站着配枪的哨兵。

  蔡大爷搬起板凳,换了一个位置,刚好挡住小贩的视线。

  作为机要处的办公室,这里最显眼的就是连排的铁柜和人们静肃的表情,好像长久跟铁柜在一起,血肉之躯都铁化了。

  铁院长的爱人、安在天的义母丁姨,是701机要处长,丰韵犹存。机要员小秦跑了进来,对她说:“大姐,回来了。”

  “谁回来了?”

  “铁院长回来了。”

  丁姨无所谓地说:“回来就回来了。他家在我这儿,能不回来?”

  小秦调皮地:“去迎接一下嘛,都半个月没见面了,我知道你想院长。”

  “都老夫老妻几十年了,半个月不见就想,那以前做地下工作,打仗,几年、十几年不见还不想死了。”

  “谁知道你想没想死?”

  “我这不还好好活着呢!小秦,要注意影响,这国家刚解放,别人的家属还都没来,我也就是沾了这份机要工作的光……”

  小秦把丁姨推出门,刚好和铁院长一行撞个正着。

  丁姨:“……回来了。”

  铁院长:“看见了还问?”

  罗副院长一拉丁姨:“走,看看院长从北京给你带什么了!”

  铁院长手一拦:“你别过来,我跟罗副院长要说事。”

  丁姨僵在那儿,嘴上说:“谁说要过来……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铁院长边走边说:“不知道。华大姐问你好,还有老李。”

  “你见到‘大白兔’了?”

  铁院长头也没回:“没见到他怎么跟你问好?另外我警告你,以后别老说我脾气不好,今天要没我这脾气,我们一干人就被特务的地雷送上西天了,包括你的干儿子。”

  院长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是一间大屋,墙上挂着地图和特务电台组织关系表,还有毛泽东、朱德的画像和毛的亲笔书法:宜将剩勇追穷寇。办公桌上有三部颜色不一的电话,沙发、茶几、茶几上放着一部高级收音机。

  铁院长打开行李,抽出档案袋,说:“最近美蒋特务太猖狂了,上个月全国发生了一百多起爆炸,他们破坏公众设施,散布谣言,扰乱军心民心,人民的生命财富受到了极大威胁。志愿军已经跨过鸭绿江了,老蒋在等着看我们打败仗,然后反攻大陆。所以,大陆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又都开始做梦了,死灰复燃,蠢蠢欲动,想改写中国历史。”

  罗副院长:“那都是垂死挣扎。”

  “往往垂死挣扎的时候会回光返照。纠集在大阴山的流寇,末日到了。”

  “部队开过来了?”

  “和我们一趟火车。别看何师长人糙,心可细了,表面看那列火车,像运了一车木头。”

  晚上雨下大了,打在树叶上有“啪啪”的声音。黑暗中,似乎有人在窥视着各个岗哨和重要地带。门口,伞下的哨兵注意到一个神秘的黑影向他走来,拉上枪栓,喊道:“什么人?站住别动!”

  金鲁生主动报出暗号:“4875!”

  哨兵听出金鲁生的声音:“是金处长……这么大雨你还来查哨?”

  金鲁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记住,8点钟之后启用3号暗号。”

  金鲁生往院子里亮灯的会议室走去,看见里面一屋子人在开会,烟雾缭绕,从窗户里散出来。铁院长在讲话:“……特务活动是地下的,联络主要靠无线电,这是他们的命脉,也是我们粉碎特务组织的主要战线……”

  金鲁生走进了更深的黑暗中……

  这会儿,安在天指着地图,向众人介绍国民党特务最新的电台布置情况。地图像一幅航线图,有四种线,分别是黑粗线、蓝线、紫线、黑细线。黑粗线连的是台湾和北京、上海、广州;蓝线连的是四大城市之间;紫线连的是四大城市至各省会城市;黑细线连的是省会至下面各地区。

  安在天:“目前,国民党特务在大陆的无线电联络是一种金字塔式结构,塔尖是这四条黑粗线,这是台湾本岛与大陆联络的中枢线,就是一号线,有4组即8部电台;蓝线,是华北、华南、华东、西南四大片互相联络的,就是二号线,有12组即24部电台;紫线,是四大城市至各地省会城市的,就是三号线,有26组即52部电台;最后就是四号线,是各省会城市到各地区的,这个电台就多了。之前上级没有要求,加上我们人手不够,所以没有全部侦听。除此之外,一号线、二号线、三号线加上部分四号线,总共108部、上千套频率电台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中。”

  铁院长:“好,我现在要求侦听处,密切注视和大阴山有关的几条线。”

  安在天问:“要扫大阴山上的流寇了?”

  “对,部队已经开过来了,总部要求我们全力配合好他们,提供情报,尽快扫清大阴山流寇,让一方百姓早日过上安宁日子。”

  “嘀嘀哒哒、嘀哒哒哒……”电波声仿佛飘进了屋里。

  机房是一间教室一样的大办公室,布置得也像教室,高高在上的领班台,下面是长条形的办公桌,桌上至少放着8台老式接收机。每一台接收机前,都有忙碌的侦听员,有的在抄电报,有的在找电台,有的在听录音,有的在用手势交流,他们都戴着耳机……各种电波声、广播声、找台的噪声,互相交织。

  陈科长坐在领班台上,面前有一排开关和指示灯,随时监视下面每台机器,下面也可以单独与他交流。陈科长按下5号开关:“5号,信号太飘了,往前微调半格。”

  5号调了一下:“这样行吗?”

  陈科长:“注意守好,打开录音,对方马上要发报。”

  “明白。”

  3号指示灯亮。

  陈科长按下通话开关道:“3号请讲。”

  3号侦听员焦急地报告:“信号太差,请协助。”

  陈科长紧急按下3号开关,一边帮他抄报,一边叫道:“报告频率。”

  3号:“123456。”

  陈科长按下所有的开关说:“全体注意,谁现在没事?”

  9号和7号灯同时闪烁。

  陈科长:“7号注意,马上到123456协助3号。”

  7号:“明白。”

  7号迅速调频到123456,接上手后,报告:“7号已经接手。”

  陈科长这才丢掉铅笔,恢复刚才按下的所有开关。

  4号侦听员抄完电报:“科长,我这里刚截获一份3A级密报。”

  陈科长按下一只开关,叫道:“来人,有急电。”

  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年青,陈科长只说一句“在4号”,他就径直跑到4号侦听员身边,取了电报就走。

  陈科长问:“有问题吗?”

  4号侦听员:“不是第一次空中拦截他们的电报了,没问题。”

  侦听处的值班室也是一间大办公室,中间被一长排柜子隔开了,里面有一张值班员夜间休息的床,外面才是值班的地方,墙上挂有一幅巨大的地图,以及各种图表。办公桌上有颜色不一的电话。一块黑板上,在“值班领导”一栏写着:安副处长。

  安在天站在图表前琢磨着,值班员伏案记录。突然,外面传来人声,安在天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看见小青年往机房跑去。

  院子是一个三合院,合起的空地上长着几棵参天大树,房子都是平房,带有走廊,走廊上有昏黄的马灯,在风雨中摇曳着。

  钟处长是侦听处的处长,他跑进来,拍打着身上的雨,道:“这雨下得真大。正常吗?”

  安在天回答:“急报多,都已经送到破译处了。”

  适时,安在天看见小青年又从机房里跑出来,向他扬了扬手中的电报袋,急急地走了。

  钟处长疑惑地问:“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多急电?”

  “可能有情况!”

  机房,还是刚才那样紧张有序,闹中有静。安在天进来,一路左顾右盼,最后走到领班台前。陈科长看安在天有话要说,摘下一只耳机,对他点点头。

  安在天:“你这边晚上好像有情况?”

  陈科长:“已经送走5份急电了,都是3A级的。解放军好像开始攻打大阴山了。”

  “电台都正常吗?”

  “就是‘阿里山台’刚才跑了。”

  “找到了吗?”

  “当然。”

  “这只老狐狸,总是偷奸耍滑。这回是谁找到的?”

  陈科长客气地说:“大家找的。”

  安在天一笑,道:“哼,哪有‘大家’的说法,你就直说是你!我不会表扬你的。”

  陈科长也笑着说:“但找不到会挨批评。”

  安在天故作正经:“那要看花了多少时间。如果一天都找不到,那就不是批评,而是处分!”

  陈科长还是笑着:“如果两天都找不到,那就不光是我处分,你也要处分。”

  两人似乎在说一件老调牙的事,都会心地笑了。

  台上又有指示灯亮,陈科长回头去应付。安在天转而看着台下,听着“嘀嘀哒哒”的电波声……

  安在天喜欢置身于这种被“滴滴哒哒”声音包围的环境中,对他来说,这是最美的音乐。这是天外之音,也是秘密之音,是他心灵深处最渴望听到的声音。只要听着这个声音,他的心情就会莫名地轻松起来。他无法想象,如果哪一天他在这里听不到这个声音了,他会多么恐惧……

  机房夜间都拉着不透光的窗帘,从外面看屋子全是黑的,有些窗帘拉得不紧,透出一线光亮。和机房里相比,外面则显得过分静悄无声,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安在天出来,雨已经不下了。

  散落的短波天线在无名光中若隐若现。

  安在天仰望天空。

  天空不是空的,天空里充满了各种无线电波。他们这些人是靠耳朵吃饭的,耳朵是他们的武器、饭碗、故事,也是他们的神奇,他们可以从风中听见星辰之外的声音,听见敌人心脏内部的声音。所以,人们都称他们搞监听的人是“听风者”,他们的耳朵被誉为“顺风耳”,跟着风走,无音不闻,无所不知……

  天空中电波的声音,使安在天陶醉地闭上眼睛。

  铁院长黑暗中在听收音机。听播音风格,应该是台湾的“外台”。女播音员用嗲嗲的声音说:“下面播报刚刚收到的前线战况,是我台记者吴文宽先生今天晚上发布的第21条前线战报。”

  陷在沙发里的铁院长坐直了身子。

  女播音员继续广播:“就在半个小时前,解放军向我大阴山留守将士发起了猛烈的战火。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战斗,也是一场向我方示威的战斗。目前还无法提供更多更具体的战况,但这场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一阵又一阵的枪炮声,响彻了天空……”

  有人敲门。

  铁院长:“进来。”

  李秘书进来:“院长,总部有急电。”

  “关了。”

  李秘书关掉收音机,同时打开电灯。

  铁院长:“不用念,我知道电报内容,大阴山的战斗打响了。”

  李秘书吃惊地问:“您怎么知道?”

  铁院长一指收音机:“那玩意儿是摆着玩的?把他们都叫回来,再开会,正副处长都必须到。”

  会议室放了不少长条凳,约有十余人与会。铁院长拿起面前那份电报,问:“这份总部的电报都看过了吗?”

  李秘书替大家回答:“都看过了。”

  “既然都看了,我也无需多解释,为什么才散了会又招大家来开会?也许有人已经上床睡觉了,有吗?”

  无人应答。

  “有也没错,都10点多了,该睡觉了。”铁院长用手敲着电报,“但是,这东西不让我们睡觉,战斗说打响就打响了。安副处长,今天是你值班,对方有什么反应?”

  安在天报告:“截止我来开会之前,我们已经截获了特务7份3A级密报。”

  铁院长问陈二湖:“破译了吗?”

  陈二湖是破译处的处长。“已经破译了,都报给了总部,全都是今晚大阴山的战况,敌人损失惨重,我军大获全胜。”

  铁院长又问安在天:“电台有没有异常?”

  安在天:“我来之前还到各机房看过,全部电台没有异常,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中。”

  “必须严密监控,一分钟都不能放过,把人全压上去。你们侦听处可以先走一人。”

  安在天请示钟处长,钟处长点头,他便走了出去。

  机房里众人忙于案台,各种电波交织一团。不同的是,陈科长似乎轻松了,他摘了耳机,正在闹中取静地看一份资料。

  突然,面前有指示灯闪亮。

  陈科长按下通话开关,问:“4号,什么事?”

  4号站起来,慌张地说:“电台不见了。”

  “不见了找啊,站起来干什么,等我来找?”

  4号:“找了,几套频率都找了,没有。”

  陈科长嘀咕,戴上耳机,转动旋钮,开始找台。过了一会儿,陈科长问:“你最后听到是在哪套频率?”

  4号坐下说:“在三套,654321。”

  陈科长在该处转了转,未果;翻开一本子,查阅了几处,在多处转了又转,还是未果。适时,又一灯闪亮。

  陈科长:“9号,说。”

  9号:“我的电台也不见了。”

  陈科长:“我忙着,自己找。”又连着监听几个号,见6号无动静,按下通话开关,“6号,9号电台不见了,帮忙找一下。”

  6号:“我自己的台也不见了,正在找呢。”

  陈科长吃惊地抬起头来……

  安在天回到侦听处,值班员听到他的脚步声,从屋里冲出来,十万火急地说:“安副处长,有情况!”

  “说!”

  “刚接到三科报告,他们那边监控的特务电台都神秘失踪了。”

  电话响,两人跑了进来。值班员接起电话,听罢,对安在天:“是二科的,他们监控的特务电台五分钟前,也都神秘消失了。”

  电话又响,安在天接,另一部电话再响……

  值班员:“现在只剩下一科没有报告。”

  安在天拨通一科电话,问:“一科,你们那边电台有无异常?”

  听筒里传出陈科长的声音:“安副处长,情况十分异常,所有特务电台在几分钟之内都消失不见了……”

  安在天听着,如梦如幻。

  会议还在继续,但人已比刚才少了,留下的都是正职。他们围在铁院长身边,察看着一份图表。图表上,画有好几十个各色箭头、红星、圆圈、三角等图形,它是特务和台湾电台联络的分布示意图。李秘书走到铁院长身边,耳语一番。

  铁院长瞪大眼睛:“什么?”

  李秘书又想跟他耳语,铁院长拒绝了,他显然已听明白了,只是本能地问了一句。他尽量平静却又难掩绝望地指着面前的图表,冷笑道:“看来你要变成一张废纸了。人老了就会变成巫师,我今晚右眼皮一直在跳……”

  李秘书接过铁院长手里的图表。

  铁院长:“说了大家不相信,象假的。特务电台就在我们开会期间,都神秘地失踪了。”

  在场的人脸一下子全都僵白了。

  在值班室,安在天手上握着话筒,愣着,不知该给谁打电话,还是打了电话不知放下话筒。墙上挂钟11点了。

  安在天对值班员:“零点是个大联时,一般电台都会出来正常联络,是我们找台的最好时机,千万不能错过了。你马上下去通知,所有在家的人员一律都来加班。快去,要赶在零点之前,全部到位。”

  随着值班员肆无忌惮的敲门和叫人声,各个窗户的灯一盏盏地都亮了,整个院里有种着了火的感觉。有人披了件衣服就从屋里跑出来。一人刚去,一人又来……手电光交错着……

  安在天既要守值班电话,又要催促来人进机房,所以立在门口,以便照应两头。只要有人进来,安在天不管是谁,都大声喊道:“特务电台不见了,快去找!记住,只找特务电台……”

  铁院长一行疾步走来。

  安在天远远地,没有看清是谁,大喊道:“你们快一点儿,马上就到零点了,怎么还慢吞吞的,大姑娘上轿呢!”

  钟处长:“安副处长,是我们,是铁院长。”

  安在天:“抱歉。”

  铁院长:“你又不欠我的,道什么歉呢?”

  安在天满脸沮丧:“说消失就消失了,简直不可思议。”

  铁院长:“急有什么用?走。”

  一行人进了机房。机房里没了惯常此起彼伏的电报声,大家都在埋头找台,除了一些找台必然发出的乱七八糟的声音,别无动静,连众人的神色都是凝固的,死气沉沉的。陈科长脸色铁青,不敢抬头。

  起风了。风不大,只是拂动树叶而已。所以,看上去万物都静止着,唯独树叶无缘地沙沙而响,像是来了夜鬼。

  铁院长在看值班记录,其余人都大气不敢出,室内静得可以听到外面树叶的响声。

  铁院长问:“事情都发生在半个小时之内?”

  安在天:“从发现第一部电台,到全部电台失踪,前后也就半个小时。”

  “108部电台,全部失踪,无一例外……你们想过没有,这是一种什么情况?”

  众人互相看看。

  娄总工:“应该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理论上来说,应该有两种可能。一,台湾岛沉没了,大陆的国民党特务都死了;二,这是国民党特务自上至下的一次有预谋的行动,目的就是想甩掉我们。事实上,前一种可能是不存在的,等于零。” 铁院长顿了顿,“既然是有预谋的,我认为,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再出来。”

  “对,现在已经12点半了,我们还没有发现一部电台,如果电台都正常出来了,这么多人在找,瞎猫碰死耗子也能碰得上一部。” 安在天难以启唇地,“我在想,会不会……今天晚上,包括明天,甚至后天,我们都不可能找到一部电台了……”

  钟处长看了安在天一眼。

  安在天低下了头,说:“当然,我希望我的想法是错的。”

  铁院长坚决地:“收工。”

  钟处长吃惊地问:“收工?”

  “对,同志们都睡去吧。”

  陈科长:“院长,你是不是认为这是一次无线电静默行动?”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娄总工叹了一口气:“但愿不是。”

  铁院长:“可它偏偏就是!我们701就在今天晚上,来了夜鬼。”

  静寂的机房,工作人员颓废的神情,都不忍离去……

  陈科长在黑板上“找到电台”一栏中,懊恼地写下“无”字……

  一名女侦听员难过地哭了……

  干他们这行的,最害怕就是无线电静默。静默是对他们判刑!因为,这意味着经过多年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资料、经验、技术等,统统都将被洗白,一切要从头开始,从零开始……

  这个不眠之夜使安在天永生难忘,因为他们一双双顺风耳都被敌人捂住了,成了有耳无闻的聋子,用他们的行话那叫:701瞎眼了。

  早晨,院里干净如洗,屋檐下还在滴水,砸在石板上,日久成凹……

  安在天跟着丁姨过来,他总是喜欢缠着问她过去的事。“铁院长在上海的时候叫‘火龙’,您叫什么呢?”

  “老虎!”

  “您叫老虎?”

  “他是发报员,我是译电员,那时候是白色恐怖时期,上海地下党只剩下我们这一部电台了,大家都称我们是‘地下的天空’。”

  安在天停下步子:“丁姨,那我父亲呢?”

  丁姨脸色一沉,没有回答他的话,径直进了铁院长办公室。不料,铁院长正在发脾气,他把茶杯拿在手上,举起——

  丁姨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你这像什么?”

  “像被困的老野兽!”铁院长手一挥,“出去!”

  丁姨:“刚回来,这家你都没照一面……”

  “你再说一句,老子就调走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是701唯一的家属。”

  丁姨委屈地:“我是机要员。”

  铁院长一急,将茶杯摔了过来。安在天眼疾手快,把丁姨一把推开。

  茶杯被摔得四分五裂。

  丁姨眼圈一红,安在天迅速地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铁院长不看她,对安在天说:“我看他们是疯了!”

  安在天:“敌人是疯了。就说是战争需要,这种谋略也是破天荒的。与其被称为谋略,倒不如说是疯狂行为。无线电静默,等于是他们自己切断了与自己的联络,上下之间不能沟通,左右之间不能呼应,一个整体变成了一盘散沙,每一股流寇都成了一支孤军。这在军事上是大忌,这一招绝对是疯狂透顶。”

  “他们疯,也是被你们逼疯的。台湾本岛和大陆特务之间的电台已被你们牢牢掌握,你们就像‘第三只眼’,控制了他们的行踪。这是他们实施无线电静默的根本原因。昨晚的大阴山战斗只是一个契机。”

  丁姨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趁铁院长不备,偷偷搁在桌子上,然后退出去。

  安在天:“可以明确,大阴山战斗打响之前,敌人肯定不知道我们对他们的无线电监控达到这种程度,可能连怀疑都没有,他们小看我们了。但战斗打响后,从我军选择开战的时间、地点、炮火的准确性、投入的兵力等诸多方面看,他们又很容易做出判断,我们已经牢牢监控了他们的电台。为什么?因为这一仗我军打得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其实是反复思议,他们在反复思议失败的原因时,最后一定会想到是自己的电台出了问题。现在蒋介石做梦都在想、在说反攻大陆,但国内真正有组织、有规模的国民党部队就剩大阴山的了。可想而知,这是老蒋的心头肉,如果反攻大陆,这可能就是一把尖刀。现在听说‘心头肉’面临剿灭,他自然会召集智囊团来替他出谋划策。为了反拦截,无线电联络常常需要更换联络频率和时间,以便甩掉侦听方。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甩掉我们,宁愿自己当聋子瞎子,也不让我们当明眼人。换句话说,他们是在跟我们‘同归于尽’。这是一步疯棋,通过自杀也实施他杀,他们疯狂,同时又充满理智。”

  “对。昨晚的战斗表面上我们赢了,但实际上我们输了,因为把‘底细’暴露了。这次静默的时间如此之长,对方电台一定会趁此机会,改头换面。密码呢,会不会也换掉?”

  “我个人分析,密码不会换。实施无线电静默对他们来说,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如果有可能换密码,他们就不会走这一步险棋。换密码是洗他们自己的脑袋,全部机要员都要重新进行培训。而换电台是洗我们的脑袋,一部电台以前在什么频率联络,现在换到哪里,对他们来说在一只烟盒上就可以写完,但对我们,恐怕是要把整个无线电海洋搅翻了天,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在茫茫的无线电海洋里,电台多如鱼虾,要找到一部特定的电台,犹如在森林里找一片特定的树叶。”

  “甚至他们连烟盒都不需要,只要听听收音机就可以了。现在一打开收音机,就可以听到一群妖里妖气的声音,好几套频率,一天24小时都在广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是‘美蒋特务广播电台’,专门给大陆特务用暗语传递情报。他们只要通过这个电台,用暗语就可以在新的地方联络上。比方说,你是特务,我是台湾总部,你的生日,甚至你爱人、孩子的生日都是登记在册的,我在广播上告诉你,说明天我们在你生日时间加上多少,那个地方去联络,等联络上了,再把以后联络的一整套频率用电报发给你,这不就成了。”

  “但对我们来说就瞎眼了,我不知道你的生日,就是听了广播,又怎么知道你们在哪里联络呢?”

  “是的,以前哪部电台,什么时间,在多少频率,你们通过跟踪已经了如指掌,周期啊、规律啊、频率啊、联络暗语啊、声音特征啊、手法啊,都已订制成图表,到时间跟查字典似的,去查就是,去验证就是。但是,现在这本‘字典’没用了,报废了,哪部电台,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只有天知道。”

  “以前的‘字典’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次你给我们多长时间?

  总部华主任给铁院长打来电话。

  华主任:“老地瓜,总部急电看到了吧?上级指示,你们得尽快做出一本新‘字典’。我们已经得到情报,敌人持续52个小时后将结束这次无线电静默活动。这对我们来说,既是及时雨,也是挑战书。”

  铁院长吃着鸡蛋,边接电话,做出无赖的样子,道:“总部能多给点儿时间吗?”

  “你想多长时间?”

  “一年。”

  “一年?”

  “我不会要求一年以上的。”

  “就三个月。”

  安在天把另一只鸡蛋剥好,正要递给铁院长,铁院长却像被烫了一样,跳了起来:“大姐,你现在就撤我职吧,这不是逼着我淡出江湖吗?”

  会议室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每人的表情都很肃穆。

  铁院长:“敌人将在明天结束这次无线电静默,敌人的结束也就是我们的开始。总部指示我们组建一支突击队,已经特批了80个人员编制,行动名称就叫‘深海突围’,意思是敌人把我们抛弃在汪洋大海里,我们要突围出去,要上岸,不能被淹死。”

  钟处长:“80个人,这么短时间,让我们去哪里找人?这又不是部队征兵、工厂招工,可以凭一纸命令,用汽车去拉的。”

  铁院长:“是的,我们要的是特殊人才,不是那么好找,但也不是绝对找不到。总部从有关单位临时给我们调派了30个人,头一批人今晚就到,明天还有一批。”

  安在天:“我建议成立一个招人小组,专门负责四方奔走,招贤纳才。”

  铁院长:“可以,我们每个人都要成为伯乐,去相马,为701相来千里马!”“招人小组”当天就成立了,由铁院长亲自挂帅,安在天是副组长,下面有7个成员、14部电话,另外加上两本比天都大的“特别通行证”。

  铁院长再三重申“特别通行证”:“凡是我们看中的人,不管是谁,在什么部门工作,想来还是不想来,凭着这个,你们就能一路通行,谁也挡不住,不想来也得来。”

  在“特别通行证”的协助下,“招人小组”很快从有关部队、院校、邮电、公安等部门,抽调到28名“靠耳朵吃饭”的专家能人,汇同总部派来的30名同志,一起组成了“特别行动小组”,每天在茫茫的无线电海洋里苦苦寻觅失踪的敌台。

  双倍的努力,收获并不喜人,甚至令人担忧。“特别行动小组”,加上701原有的侦听队伍,浩浩几百人,每天24小时忙碌,一个星期下来,却仅仅只在45个频率上听到了敌台的声音,而且都是转瞬即逝。

  安在天正在“招人小组”办公室接电话,铁院长破门而入,冲到安在天的面前,抢过话筒,狠狠地扣掉。

  铁院长:“我半个小时前就开始给你打电话,一直占线。说,你在打什么电话,如果不是工作电话,我撤你的职。”

  安在天:“是工作电话,长途,要的是贵州803情报所。”

  “……整天在家打电话管屁用!”

  “我下午3点45分刚从湖南归来,带回两个人。”

  办公桌旁边放有安在天的旅行袋,铁院长自知理亏,缓和了语气,转移话题,道:“马上告诉我,找到全部电台的话,大概有多少套频率?”

  安在天回答:“按静默前情况,有将近2000套。”

  “这么多?”

  “有108部电台嘛。军用电台不像民用广播电台,使用的频率固定不变。军用电台为了保密,频率必须常变,一个最低密度的军用电台,一天至少要用三套频率,上午、下午、夜间各一套,然后三天为一个周期。这就是说,至少有9套频率。这是最低密度的,而一般的军用电台通常有15或者21套频率,也就是5天为一个周期,或者7天。还有个别军用电台,变频的周期有可能长达一个月,一年,甚至没有周期,永远都不会重复使用频率。少的9套,多的20几套,平均一下,一部军用电台大概有18套频率,100部就是1800套,108部还不接近2000套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仅仅找到了45套频率,只有要求的2.5%。以此类推,我们少说需要25个星期,将近半年的时间,才能建立起正常的侦听秩序,别忘了,总部给我们的期限只有三个月。我最害怕和最担心的,我们不是在和时间赛跑,而是在和百姓的生命、战士的鲜血赛跑。特务每天都在制造流血事件,爆炸,暗杀……”

  “所以我从湖南回来就想去找你,我对目前的招贤纳才工作提出质疑和批判。我们老在圈子内挑来选去,这些同志尽管优秀,工作敬业,每天十几个小时找电台,陈科长一个星期都没迈出过机房一步。但是行家是行家,能干也能干,可就是少了那种神奇。701现在更需要的,是在听觉方面有过人之处的怪才偏才,甚至天才。”安在天说着,拉起铁院长就往外走。

  铁院长问:“去哪儿?”

  “去找丁机要员,她当班。”

  “我不想见她,她又不是特务电台!”

  安在天显然是有备而来,丁姨告诉铁院长说:“你记不记得那个康巴人,扎西达达,我们长征时候的炊事员?”

  铁院长白了她一眼:“我怎么会记得,你参加长征的时候,老子受伤在南方大山里跟国民党兜圈子呢!”

  “他整天背一口大锅,像个乌龟,我们都喊他‘抓起乌龟’。我们都是重装的人,他背锅扛粮,我们背机器,总是走在一起。每到一个地方,他埋锅烧饭,我们开机工作。后来熟了,他没事时就凑到机器旁看热闹。有一天,跟的国民党电台跑了,我们都聚在机器周围满头大汗地找,他也跟着急。电台一部接一部转出来,我们一个一个信号地听,后来出来了一个信号,不到半分钟,我们还在分辨,他就叫了起来‘就是它,就是它’,还真就是它了!”

  安在天:“他其实并不懂这个?”

  丁姨:“他连汉语都不大会说,他就是耳朵好,可惜后来牺牲了。”

  铁院长问:“他有孩子吗?”

  “死的时候刚二十,婚都没结,哪来孩子!”

  铁院长又问:“他有什么亲人?”

  “不知道。就是知道,有,也找不到。他是康巴人,四海为家的。”

  铁院长发火了,说:“那你叨叨半天干吗?”

  安在天:“丁机要员是用这个故事提醒你,我们现在需要这种天生有三只耳朵的神人。在找人时不妨打开思路,走出圈子,到社会上、到民间去找像扎西达达这样的奇人。世间什么奇人都有,扎西达达也不会只有一个。”

  铁院长:“这种人可遇不可求,找,去哪里找?找这样的人,比找失踪的电台还困难!找电台是大海捞针,找人有可能海里本来就没有针。”

  丁姨突然冒出一句:“我想起一个人来……”

  安在天问:“谁?”

  “一个像扎西达达一样有三只耳朵的人。”

  丁姨当时就给华主任打去电话,华主任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说:“小丁,你说的是罗三耳?”

  随着一声汽笛的鸣叫,火车开走了,一切重新清寂下来。

  独眼老头假装还在拾垃圾,看着远去的火车……

  在列车上的软卧包厢里,安在天摆弄一台收音机,里面放着一首闽南歌曲:

  啥格花开节节高,芝麻花开节节高;啥格花开像腰刀,蚕豆花开像腰刀;啥格花开青草里,荠蕃花开青草里;啥格花开南河梢,萝卜花开南河梢……

  在当时的人听来,这完全是一个妖里妖气的声音。金鲁生推门进来,听着那嗲嗲的女声,皱起眉头。

  安在天:“听不惯?”

  金鲁生:“像香脂的味道。”

  安在天笑了:“我不是在听靡靡之音,这是‘美蒋特务广播电台’,台湾经常通过这种方式,对潜伏在大陆的特务发号施令,频率是公开的,普通收音机都能收得到,但上面说的暗语,一般人听不懂。当然,特务、还有我听得懂。”

  金鲁生像没听安在天说话,手上不离那个黑皮包,从怀里掏出酒壶。安在天想泡茶,发现热水瓶是空的,他拉开门,准备出去打水。金鲁生站了起来,又拉上了门。

  安在天晃了晃手中的热水瓶说:“我去打开水。”

  金鲁生接过热水瓶,放下:“这不是你干的事。”

  安在天没有领会对方的意思,以为是对他客气,也客气地说:“这点活儿,累不着。”说着又要去拿热水瓶。

  金鲁生拦住他,严肃地:“安副处长,请记住,我负责你的安全,一路上你要听我的。”

  安在天反应过来,尴尬地说:“好好,我听你的。”

  “听我的,就坐下来。”

  安在天坐下来,看着对方,笑了。

  金鲁生戴一顶毡帽,穿着西服,打扮得像个生意人。

  金鲁生:“看我不像是不是?我是工农干部,可这一路上,我就是你的老板,你叫我金老板,是负责接待我的政府工作人员,我叫你安同志……”

  安在天为证明他记住了,叫了一声:“是,金老板。”

  金鲁生也坐下来,继续说:“你要记住,你是701核心部门的领导,美蒋特务的名单上,还有对方JOG电台的广播里都有你的明码标价。这趟火车上肯定有特务,哪趟火车都有。县城火车站上,那个独眼老头就很可疑。”

  安在天附和道:“据说老蒋现在经常派飞机往这边空投特务。”

  “空投,偷渡,还有像我这样,打着华侨身份来报效祖国的,什么名堂都有。加上以前一直潜伏的,都冒出来了。”

  安在天看着那个黑皮包,问:“里面装着枪吧?”

  金鲁生不理他,手却从包里摸出一把手枪来。安在天一眼看出那是一把德国造的勃朗宁。

  金鲁生:“你打过枪?”

  安在天:“还在苏联的时候。”

  “你去过苏联?”

  “我在苏联长大的,36年去,46年回来,整整十年。”

  金鲁生指了指耳朵,问:“就学这个?”

  安在天卖着关子:“也不全是。要不怎么打过枪呢!”

  乘务员来送开水,金鲁生迅速地取下毡帽,把手里的枪遮住,枪口始终对准来人。安在天配合地接过开水,又把空的热水瓶递给乘务员,道谢,同时也表现出对金鲁生尊敬的样子。乘务员走了,金鲁生收起枪来。

  安在天泡了茶,问:“你的茶杯呢?”

  金鲁生指了指桌上的酒壶:“我喝这个。”

  “是美国货?”

  “解放重庆时缴获的,搭了我两根肋骨。”

  “酒量呢?”

  “我的酒量比你的耳朵还好,天生的。武松喝十八大碗过景阳岗,说到底还是醉了,我就没醉过。”

  “大家都叫你‘铁嘴’,就是指这个?”

  金鲁生不好意思地笑了。

  安在天:“回去我送你一瓶好酒,伏尔加,过去的同学从苏联带给我的。”

  “但愿这次我能把你,还有要接的人顺利地带回701,这样就可以喝你的好酒了。”

  安在天又看了一眼黑皮包,打趣道:“身上的枪就是口袋里的钱,随时都会被主人用了。一旦你这把枪被使用,就说明我们遇上了麻烦,枪会把麻烦消灭掉,像水扑火。但也许不会,因为水有时候也灭不了火。”

  “你什么意思?”

  安在天哈哈大笑:“寡不敌众的时候,只剩下一颗子弹,你会毫不犹豫地打死我。”

  金鲁生白了他一眼。

  安在天:“没什么,这是你的纪律,也是701的规矩。”

  火车钻进了隧洞,轰隆隆的……

  金鲁生像是安在天的保镖,他带着一把枪,尽管他出门带枪就像安在天出门带一只钢笔、一本书一样。他是保护安在天的人,也是有可能消灭安在天的人。安在天就这样踏上了去上海接罗三耳的征程。

  吉普车在蜿蜒的山路急驶,李秘书坐在前面,后面是铁院长和华主任,大家表情都很严肃。铁院长刚把华主任从军用机场接出来。

  华主任问:“接罗三耳的人走了吗?”

  铁院长回答:“走了。”

  “可靠吗?派谁去了?”

  “侦听处的副处长,也是‘招人小组’的副组长安在天。”

  吉普车进701大门时,那个卖泡菜的小贩又闪身出来了,蔡大爷不觉皱紧了眉头。

  一进铁院长办公室,铁院长就问华主任:“罗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主任介绍道:“罗山是他解放后才改的名字。他曾经是国民党中央乐团的调音师,给宋美龄调过钢琴。宋十分赏识他,亲笔赠他三个字:罗三耳。那时候,罗三耳的名字在南京,总是和蒋夫人连在一起。他有才,人又风流,有一次勾引了一位军长的五姨太,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军长要毙他,还是宋出面才救下他一条命……解放南京的时候,他做了俘虏,得知他和宋的关系,部队就把他当做要人关在紫金山上,恰好跟我们侦听组在一起。那时南京城里经常有零星的枪战,他可能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本事,也是为了讨好我们,一有枪声就报告我们,枪战发生在哪一带,用的是什么枪。听他老这么说,但谁会去信他?直到有一天,两个同事各提了一把枪出去打猎,他在窗洞里看见了,喊住他们,问他们愿不愿意同他做个游戏,说只要他们先各自放一枪让他听了,到时他就能听出哪一枪是谁打的。这怎么可能呢?两把一样的枪,子弹也一样,能分出彼此才怪呢!于是就跟玩儿一样,两人各开了一枪,让他听了。结果,等他们打猎回来,他递出来一张纸,上面记录着谁开的这一枪,谁又开的那一枪,哪一枪击空了,哪一枪击中了,清清楚楚,无一拉下,都神了!”

  铁院长感叹地:“还真是三只耳!”

  “可惜他的历史复杂,和宋美龄沾上了边,没办法来我们这种机要部门。后来他被释放了,移居上海,才到了上海音乐学院工作。”

  铁院长问:“你这次怎么会同意让他出山?”

  “因为上头下了死命令,三个月拿不出‘字典’,你我便都是历史罪人。用罗山这种人是有政治风险,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刀尖上行走,也只能铤而走险。”

  “但愿罗山是孙悟空,我们靠他能上西天。”

  软卧包厢的走廊里,金鲁生发现一个留八字胡的人一直在盯着他。

  金鲁生进了包厢,提起热水瓶。

  安在天:“水是满的。”

  金鲁生:“把门反锁上。”说完拉开了门,出去了。

  走廊里,金鲁生返身关门,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了一眼周围——“八字胡”果然还在那里窥视,被他看见了,躲闪不及。

  金鲁生再次进来时,安在天问:“有情况?”

  金鲁生没理他,掏出手枪,顶上了子弹……

  夜深了,车厢走廊,“八字胡”离安在天所在的包厢越来越近了……看四下无人,他突然拿出一把手枪,对着安在天包厢的门连连射击。

  这一夜金鲁生拽着安在天连换了三次地方,几乎每到一个大站都换一次,最后干脆躲进了行李车。换一次,对他们来说就增加了一份安全感;但这样下去,他们一夜根本就没睡成觉,死里逃生。

  安在天就这样回到了他魂牵梦萦的上海。这里,不光有他生身父亲的遗骨,他的妻子和儿子,现在也居住在这座美丽的城市。

  早晨六点多,火车鸣叫着进了站台。

  行李车里,两人正准备下车。

  金鲁生:“这趟火车两个小时后返回,如果顺利,我们可以跟着它回去。”

  安在天打着哈欠,道:“两个小时怎么够?上海可大了,一趟来回都来不及。”

  “那就赶下一趟火车,下午1点的。”

  “这还差不多。”

  “但那趟列车条件差,没软卧。”

  安在天开着玩笑:“没特务就行。”

  “吓着你了?”

  “吓着我的胆了。”

  金鲁生嘟囔着:“咱俩换一下衣服吧,你来做老板,我当政府的人,这样像一些。”

  安在天大笑。

  二人下了列车,互换了衣服,安在天派头十足,像极了生意人。金鲁生则带着他,并没有随人流出站,而是七拐八拐,不知要去哪里。

  “我们去哪儿?”

  “跟我走。”金鲁生顿了顿,客气地说,“安老板,请跟我走。”

  到了上海火车站公安值班室,金鲁生跟回家似地带安在天进来。老公安忙站起身来。

  金鲁生问:“许处长呢?”

  老公安反问:“你是谁?”

  “叫你们处长来问。”

  “你找我们处长有什么事?”

  正说着,进来一个中年公安,客气地说:“啊呀,是金首长,你怎么自己就来了,我还去站上接你呢。”

  二人像是打过交道。

  金鲁生真像首长一样,不客气地问:“车呢,派好了吗?”

  许处长:“派好了,司机早早就在这里等你们了。”

  司机指的就是老公安,他没想到等的人就是面前这两位,不好意思地说:“啊,你就是金首长,你早说嘛。”

  安在天:“辛苦你了,这么早就让你出车。”

  老公安又对安在天:“还有这位首长,你太客气了,你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三人往站台走去。

  安在天问金鲁生:“你怎么跟处长这么熟?”

  金鲁生:“我不光在山沟里打过仗。你家在上海?”

  安在天“嗯”了一声。

  “老家还是小家?”

  “我哪有老家?我是革命孤儿,要说老家,算在苏联吧。”

  “你父母都是铁院长的战友?”

  “三几年一起在上海做地下工作,不过他们没有铁院长这么幸运,没有看到新中国成立的这一天,就牺牲了。”

  “你成家了吗?”

  “儿子前天刚过的三岁生日。”

  “来得及的话,回家看一眼。”

  安在天笑了,说:“只可惜,这你说了不算!”说着,已经走到了一辆吉普车前。安在天对老公安,用上海话说,“去上海音乐学院。”

  老公安看了安在天一眼,加倍热情地:“侬也上海人呀?请坐好!”

  道路两边长满了法国梧桐,洋楼里传出钢琴的声音,安在天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心绪似乎一下子远了……

  来到上海音乐学院主楼前,安在天和金鲁生下车,朝楼里走去。

  金鲁生:“姓罗的知道我们来这儿接他吗?”

  安在天:“华主任电话里已经通知他了。”

  金鲁生交待老公安说:“你千万别走开,在这儿等我们下来。”

  校园里,到处都有与音乐有关的声音:钢琴、小提琴、黑管、笛子……还有人在引吭高歌歌颂志愿军的歌曲。

  笼式电梯里,安在天和金鲁生升了上去……

  教研室门口,金鲁生径直就要闯进去,被安在天拦住。安在天礼貌地敲了敲门:“请问,哪位是罗山老师?”

  一名教员转回身来:“你找罗老师呀,他刚刚出去。”

  “他去哪儿了?”

  “就在楼里,他说外地有一份重要工作需要他离开上海,忙着和同事们告别呢!”

  安在天拉着金鲁生退了出来,又往另一间教研室走去。安在天敲着敞开的门问:“请问罗山老师在这儿吗?”

  里面的人摇摇头。

  空荡荡的走廊上,没有罗山的踪影。

  金鲁生不耐烦地叫道:“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楼梯口上来一位女教师,安在天忙上前去问:“同志,看见罗山老师了吗?”

  女教师:“好像下楼了,他说要在主楼前和同事们合影留念。”

  安在天道谢。

  两人下到一楼,金鲁生大声喊着:“罗山!罗山!”

  无人应答。

  从楼里往外看,吉普车还等在原地,老公安正在擦车……

  安在天和金鲁生跑出楼来,感觉眼前飘过一个黑影……老公安擦着车,忽然,车顶像被天外来客砸了一下——有人从高处落下来,先掉到车顶上,又被弹了回去,最终摔在他的脚下……

  没有血出来,但人已经不动了。

 ·8·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二章

  金鲁生抬头——楼顶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有阴霾的天空。

  安在天把那个人翻过来,才发现已经有血从他的鼻孔、嘴里、耳朵里出来……

  几个教师和学生从四处跑了过来,有人“啊”地叫了一声:“天哪,是罗山老师!”

  安在天大吃一惊。

  金鲁生转身跑进楼,按着电梯开关,可电梯就是不下来。

  老公安惊魂未定,他的手不住地在发抖。

  安在天去打急救电话。

  金鲁生顺着楼梯拾级而上,不断有人听说楼下出事了往下跑,还有个穿灰长衫的人跑得太急了,差点儿和金鲁生撞个满怀……

  安在天打完电话回来,见已经有不少人围住了罗山,女同学吓得抱成一团,还有人从楼里跑出来,其中就有“灰长衫”。

  金鲁生端着手枪,一脚踹开通往顶楼的门……空荡荡的楼顶平台……他走到边上,往下看去——一辆救护车鸣叫着开进校园,人群散开了,没有再看见“灰长衫”……

  医院急救室,罗山头上缠绷带,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管子。护士又挂上一袋血浆。

  走廊里,罗山的妻子和孩子匆匆跑了进来。安在天和金鲁生站了起来。罗山的妻子往急救室里闯去,被护士拦住。

  幸福将在这个家庭中不复存在,因为医生告诉安在天,罗山的手脚断了不说,大小便失禁,脊椎也摔断了。罗山让安在天再一次感受到生命是如此的不真实,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就鸡飞蛋打。

  护士出来说:“他嘴巴能讲话了,叫人赶紧进去。”

  安在天、金鲁生以及罗山的妻子同时站了起来,都要往里去,被护士拦住了:“他只说要跟来接他的同志讲话。”

  安在天歉意地看着罗山的妻子,一狠心,进去。

  罗山依然躺着,知道安在天进来,微弱地叫了一声:“……首长……”

  安在天安慰道:“你没事儿的。”

  “……我不能为你们效力了……”

  “不着急,等你好了,我再来接你走。”

  “……我不行了……”

  “罗山同志,你会好的,别胡思乱想了,一定要配合医生的治疗,医药费……组织上会为你解决的。”

  “……谢谢首长。到青镇……有个码头,只有一个……你坐船,顺着河流一直往下走……有一个叫乌镇的村庄……那里有你要找的人……他比我的耳朵还要好……”

  “男的女的?”

  “……男的……”

  罗山说话时一直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睁开过,像具木乃伊。

  “他叫什么名字?”

  罗山张了几次嘴,终于道:“……这无所谓……只要到了村子,问谁都知道的……”

  安在天试图还想问什么,却发现罗山已经呼吸急促起来。

  罗山吃力地说:“……有……特务,是他把我推下楼的……穿灰长衫……”

  安在天默默地走出急救室,罗山的妻子走了上来,充满希望地看着他。安在天难过地低下了头……

  罗山妻子像从梦中醒来一样,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急救室。

  安在天往外走去,金鲁生紧跟在他后面,急救室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谁也没有想到,情况会变得这么复杂、严峻。铁路公安给安在天他们换了一辆车,他们直接去了上海市公安局。

  值班室,金鲁生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有事,需要找局长。”

  一个年轻公安警觉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金鲁生递上特别通行证:“请配合一下。”

  公安看着证件,顿时肃然起敬:“失敬失敬,对不起,我这就去通知局长,请稍等一下。”

  公安拿着证件要走。

  金鲁生拦住他道:“请把证件还给我。”

  “我给局长看一下。”

  “我这证件是不能离身的,局长来了我可以再拿给他看。”

  公安还给他,出去。

  安在天看着证件,感叹道:“这不等于是皇帝的尚方宝剑嘛。”

  金鲁生说:“差不多。”

  局长进到值班室,金鲁生又把证件掏出来,局长推辞着不看,和他握手。值班员带他们去了刑侦处……

  有了“圣旨”一般的特别通行证,安在天他们受到公安局热情的善待和礼遇,然后几乎在任何环节上,他们都心想事成,并被别人刮目相看。最后,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刑侦处黄处长和警员小钱。

  安在天问:“你这里能打长途吗?”

  “可以,你要哪里?”

  “我需要和单位联系。”

  黄处长拿起电话:“总机,要个长途……”

  在铁院长的办公室,桌上三部颜色不一的电话,分别为红色、黑色、绿色。打出去的一般使用绿色,红色和黑色主要用来接听,红色代表上级机关来电。

  这会儿,铁院长正在用绿色电话,华主任背对着他,在窗前看着外面,那里有人在架天线,像个猴子。

  铁院长又不知在对谁发火:“……搞什么名堂?人下午就到了,你居然现在还不知道安排他们在哪儿住?哪儿不能住?有床的地方,都可以安排人住,没床也可以加床……那就叫后勤的人去买……你说什么?那好,你住树上,把你的床腾出来!”

  黑色电话机响了,铁院长不耐烦地,接起来道:“谁?讲!”

  铁院长忽然把绿色电话扣了:“安儿,到上海了?见到人了吗?怎么样?”

  华主任忙凑了过来。

  “特务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动?”铁院长听到消息很吃惊,他又转过头对华主任,“罗山死了!”

  华主任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唯一的可能就是,罗山接了华主任的电话,听说要请他出山,觉得很光荣,很不了起,然后就跟人去炫耀,到处和同事告别呀合影留念的,被特务知道了。因为历史上有污点,他在上海音乐学院一直没有得到领导重用,好容易有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他肯定得意忘形。这是他的命数。接下来,就要看他推荐的那个人有没有这个命了。

  安在天继续在电话里说:“……人之将死,其言必善。罗山不会随便给我推荐人的,他临死都没跟他妻子孩子说一句话。铁院长,再给我一次机会。不是我们害了罗山,是我们的敌人害了罗山。我会注意安全的,我们现在就在上海市公安局,这里的同志会全力帮助我们……”

  挂了电话,金鲁生问:“怎么说?”

  安在天松了一口气:“同意我们先去看看。”

  “我知道铁院长的意思,他怕抓鸡不着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别忘了,你同样是701的宝贝。出师不利,他担心你再出事。”

  安在天问小钱:“有没有那个‘灰长衫’的记录?”

  小钱还在翻卷宗,说:“没有。”

  黄处长:“我们会发动所有的力量,在全城之内搜捕‘灰长衫’。”

  金鲁生:“黄处长,需要你派一辆车,送我们去青镇码头。”

  “这没问题。”

  安在天:“还有,罗山是为我们的事被特务杀害的,你们能不能派人去医院,帮家属料理一下后事。”

  黄处长:“这也没问题,我马上派人去。我派我爱人去,她是搞人事的,知道怎么说话。”

  金鲁生:“我需要一支射程比较远的手枪。”

  黄处长拉开抽屉,摸出一把手枪:“这把行吗?”

  金鲁生老道地:“这是德国C5手枪,行。暂时借给我,多给我一些子弹。”

  黄处长从铁柜里取出两盒子弹问:“够吗?”

  金鲁生只拿了一盒说:“一盒就够了。请提供你们的值班电话,有事好联络。”

  黄处长写了一个,递给金鲁生。

  金鲁生收好了:“跟值班室说一声,万一有我们的电话要特级处理。”

  安在天:“我们单位有事,可能也会通过你们来找我们,请帮忙转达一下。”

  金鲁生:“那就这样,我们马上就出发。”

  黄处长问:“要不再配些警力,跟着你们?”

  金鲁生:“不用,人多目标也大。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不能跟任何人说起我们的去向。对不起,我这是职业病,不相信别人。

  黄处长理解地:“没关系,我也是这样,干我们这行的都这样,只相信自己。”

  吉普车内,安在天和金鲁生换了装束,都是普通办事干部的样子,听小钱介绍乌镇的情况。

  小钱开车,很是健谈:“……乌镇不远的,到了青镇坐船,一顿饭工夫就到了。”

  “那得看是谁吃的饭,换了我,三顿饭工夫也到不了。”金鲁生回头看安在天,“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就能返回上海。”

  安在天默默看着窗外,见金鲁生跟他说话,忙收回视线。

  金鲁生:“哎哟,我都忘了,我们还没吃早饭呢,饿了吧?”

  小钱:“哪里有小吃店?这一带,我不熟……”

  安在天不假思索:“笔直走,前面大拐弯,有一个卖松糕的。”

  小钱吃惊:“你这么熟?”

  金鲁生一下反应过来了,他说:“你家就住在附近?”

  安在天:“前面左手那栋红楼,二层,晒着小孩衣服的那间就是。”

  金鲁生对小钱:“开慢一点儿。”

  安在天眼睁睁地看着左手边的车窗外面……

  金鲁生爱莫能助地看着他。

  安在天一直看着那栋红楼,直到脖子转不动了,才回过身来。忽然间,他一下子愣住了——车的前方,一个少妇正蹲在马路边上给小男孩系鞋带。

  小钱按了一下喇叭。

  少妇站了起来,把小男孩护在身后。车子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

  透过车后窗玻璃,少妇拉着孩子的手过马路,越来越远了,安在天始终没有回头……

  机要处办公室,丁姨正在暗自垂泪。铁院长骂骂咧咧地进来:“干什么?”

  丁姨:“看见了还问?”

  铁院长:“哪儿凉快去哪儿呆着,捣什么乱!安副处长是去执行任务,他是‘招人小组’的副组长。”

  丁姨:“罗三耳已经死了,你就不怕安儿也被特务盯上?”

  铁院长:“革命,就得有流血牺牲。你都是长征过来的老同志了,还要我给你补课!”

  丁姨:“安儿的父母已经为革命流血牺牲了,他那么小就去了苏联,经历过二战,蹲过德国人的集中营,他身边的同学,死的死,残的残。我们要对得起死去的同志,他们没有看到解放的这一天,可我们得让他们的后代不光看到新中国的诞生,还能与共和国一起长大,好好地长大,好好地活下去!”

  铁院长也难过了,他说:“这由不得你!”

  丁姨一下子捂住了脸。

  车子行驶在乡间路上,窗外,是江南水乡特有的风光。车内,金鲁生看着后视镜,不断过去的乡人、牲畜。没有汽车。

  金鲁生对安在天说:“没事,我一直在看着!绝对没有尾巴。就是有尾巴,也被小钱甩掉了。”

  安在天还在吃松糕,他说:“我小时候就爱吃松糕,吃了自己那块,还吃我爸的,所以老挨我妈说……”

  不知是金鲁生这个判断,还是车窗外如诗如画的风景,抑或松糕意味深长的香味,当车驶出上海城区,安在天的情绪马上好了起来。

  青镇是一个古老的小镇。

  正是中午,码头上人不多,有四、五只小木船泊在水面上,有人在用临时搭的土灶烧饭。小钱去售票口买票,却发现里面没人了。一个四十来岁的船夫从船上跳上岸来,尾随着他。

  船夫问:“是去乌镇吧,我送你们去。”

  小钱没理他。

  船夫又说:“轮船刚走,下一班要三个钟头后才来,我送你们去,半个钟头就到了。”

  安在天问:“你是什么船?”

  船夫一指自己的小木船:“没问题的,保管你上船好好的,下船也好好的。”

  “多少钱?”

  船夫伸出四个手指头。

  小钱:“才半个小时的路,就要这么多?”

  船夫又改成三个手指头。

  小钱:“不行,两万块吧。”

  船夫:“你们三个人,坐轮船还要三万块呢,我专门送你们一趟才两万块,没道理的。”

  小钱:“你这破船哪能跟轮船比?”

  船夫还想申辩,金鲁生也过来了,干脆地说:“我们只有两个人,你少要五千,我给你两万伍,行不行?”

  船夫开心了,说:“行。”

  小钱:“那我……”

  金鲁生:“你跟着我们去了,车怎么办?”

  “那我在码头上等你们,你不是说今天就能返回吗?”

  金鲁生:“我们在乌镇,事不多,但也不会少。车停在青镇码头,目标太大了。你先回,到时我们再联系。”

  小钱对船夫:“你好好把他们送到,我认得你的。”

  船夫应着,前面带路往船上走,一路上都在喊着:“谁去乌镇,五千块,马上开船了!”

  从河上远远地看过去,乌镇码头明显比青镇码头简易许多,也荒凉许多,只是一个用木头架起的小台子而已,加上三、两只停泊的破渔船,网子堆成一团,了无人影,像走进了一个被世界几乎遗忘的地方。

  安在天和金鲁生下船,站在小台子上,举目望去,显得格外孤单。

  安在天:“这就是乌镇吗?怎么看不见村子?”

  船夫一边数着钱一边回答:“不会有错的,你顺着石板路往里走,就会看见村子的。乌镇沿河而扎,比上海城还要古老……”

  安在天和金鲁生上岸后发现除了密麻麻、绿幽幽的桑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好顺石板路往里走。石板路泛着青光,一直沿桑林延伸下去。拐过一个弯,前方有一个像舞台一样搭起的井台,有妇女在打水洗衣服。

  安在天用上海话问:“大姐,这是乌镇吗?”

  妇女抬头,看是外面来人,热情地说:“你们找谁?”

  安在天:“你们村里是不是有个人,他耳朵很好……”

  妇女马上打断他的话:“你找阿炳?”

  “……是阿炳吗?”

  “那还用说,他的耳朵是风长的,尖得很,说不定我们这会儿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这个时光他肯定在祠堂,你们去那里找他就是了。”妇女说着,伸手往前指了一下。

  安在天以为她指的是眼前能看见的一栋房子,说:“是这栋房子吗?”

  妇女踮起脚尖,又指了一下:“你个子高或许看得见,有两个大圆柱,门口停了一辆三轮车。”

  安在天惊讶地说:“这么远他能听见?”

  “他什么听不见?他连鬼的声音都听得见。”

  安在天和金鲁生都愣在那里,安在天小声儿地:“他怎么可能是人呢?老美的CR-60步听器还差不多。”

  “就是说,我们马上就要见到鬼了。”

  乡间的茅房,金鲁生站在里面解手,肩以上暴露在墙头。

  金鲁生:“你先去祠堂找阿炳,我跟邻居打听一下他家的社会关系和政治面貌。”

  安在天开玩笑地:“那我的安全谁来负责?”

  金鲁生:“你是见鬼又不是见人……”

  祠堂是乌镇古老和富足的象征,飞檐走角,檐柱上还雕刻着逢双成对的龙凤和狮子老虎。岁月荏苒,从随处可见的斑驳中,不难想象它曾经的沧桑。闲人很多,主要是老人和带孩子的妇女。显然,这里已经成了村里闲散人聚集的公共场所。

  一个瞎子坐在小板凳上,抱着拐杖,露出一脸憨笑。安在天从瞎子身边过去,他尽量装得闲来无事,但一身打扮还是引起了四周人的注目。他转悠着,窥视着,想从人群中找出阿炳。一个个人看过去,似乎是,似乎又都不是。

  安在天走进正堂,里面有两桌人在打“车马炮”,还有一桌人下棋。妇女在刺绣,还有人在打瞌睡。

  安在天继续在人群中猜着、找着,忽然他下意识地一低头,一个孩子藏在他的身后,正在扯住他的袖口,想看他腕上的手表。

  安在天把手表摘下来,递给孩子:“见过吗?”

  孩子想接又不敢接,说:“我三叔有。”

  “看看,跟你三叔的是不是一样?”

  孩子羞怯地接过了手表。

  “一样吗?”

  孩子摇头。

  安在天拉住孩子的手,问:“阿炳在这里吗?”

  “他就在外面,你没看见他吗?”

  “没有啊。”

  “那你跟我来。你找阿炳干什么?”

  “听说他耳朵很灵光……”

  孩子奇怪地回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肯定不是我们村里人。你别跟他说你不是我们村里人,看他能不能听出来。不过,我想他一定能的。”

  孩子拉着安在天出了祠堂,径直把他带到那个瞎子跟前,大声喊起来:“阿炳,来,考考你,他是谁家的人?”

  他就是阿炳?安在天傻了。这个瞎子安在天刚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看上去不但是瞎子,还像是个傻子。安在天万万想不到,罗山给他举荐的居然是这么个人。阿炳听孩子说要考他,似乎等待已久,立即收住憨笑,一脸认真地等着安在天开口说话。安在天一时不知所措。

  孩子对安在天:“说话,你,快说话,说什么都可以。他是瞎子,你要说话,他才听得出来。”

  金鲁生也赶了过来,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密切注意着事态变化。

  安在天犹豫着:“这样不大好吧,好像我们合在一起欺负阿炳……”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阿炳突然朝空中奋力一挥手,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们村里人!”

  阿炳的声音闷闷的,像从木箱里滚出来的。

  孩子存心逗阿炳:“哈哈,阿炳,这回你错了,他就是我们村里人!”

  阿炳自信地:“不可能。”

  孩子:“怎么不可能?他是我在北京工作的二叔。”

  阿炳坚决地:“不可能!”

  孩子:“就是!”

  这一回阿炳否定得很坚决,而且还很生气,越来越生气,咬牙切齿,几乎像疯子一样地发作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骗人……你骗我……你是个骗子!你骗人!你骗我!你……你……你们家的人……都是骗子!都不是好东西!骗子!骗子!……”

  阿炳骂着骂着,脸变得铁青,浑身跟抽风似的痉挛不已,给人整个感觉既像个孩子,又像个疯子;既可笑,又可怜;既蛮横,又脆弱;既痴弱,又癫狂……

  旁边人都围了上来,不过大家对阿炳这个样子似乎已经习惯了。

  安在天和金鲁生面面相觑。

  一个老者走到阿炳身边,像哄小孩子一样,道:“是他骗了你,阿炳……他是个骗子,大骗子,三爸等一下就帮你抽他一耳光,很脆的……啊,没错儿,他就不是村里人嘛,我们阿炳的耳朵怎么会听错……阿炳的耳朵比所有人的眼睛还好用……好了,阿炳,安静,安静……”

  三爸穿着周正,面容清爽,像个城里人。与此同时,他假装抡起巴掌要打孩子耳光,实际上只是褪下他的裤子,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我打你耳光,让你骗阿炳,让你骗阿炳……”

  孩子夸张地“啊呀啊呀”一阵叫唤,提上裤子,一溜烟地跑了。

  阿炳终于安静了下来。

  安在天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脸的茫然。金鲁生也是同样。

  三爸走到安在天跟前:“同志,你是从哪里来的?”

  安在天刚想回答,突然想起手表还在那个孩子的手里,叫道:“我的手表!”

  “手表怎么了?”

  安在天:“刚才那孩子拿去看,没还我呢。”

  三爸:“没事,没事的,那孩子是我的堂孙,你放心好了,不会丢的,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安在天客气地说:“麻烦你了。”

  三爸:“是我堂孙麻烦了你。走,我们走。你贵姓?”

  安在天回答:“免贵,姓安。”

  三爸:“我姓陆,这村里90%的人都陆。”

  两人在众人的目光中离开祠堂,金鲁生悄然跟在后面。

  一样的石板路,显得古老又殷实。安在天和三爸边走边说着话。在他们后面,金鲁生像幽灵一样,时隐时现。

  三爸:“同样是上海话,城里和乡下的口音不一样的,我听安同志的口音,应该是城里人。”

  安在天笑了:“所以听出我不是村里人,不光阿炳,谁都听的出来。”

  三爸:“那你小看阿炳了。阿炳的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的声音都会钻进他的耳朵里。他知道的东西比村里任何一个明眼人都多。庄稼地里蝗虫成灾了,半夜三更小偷进村了,谁家的媳妇养野男人了,甚至谁家老屋的地基下沉了,他全都知道。我们都说,阿炳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是耳朵,因为你即使把他耳朵用棉花堵住,堵得死死的,他也同样听得见。”

  安在天:“看大伯的穿戴,你也是城里人吧?”

  “我是从乌镇出去的,在上海工作。老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所以回来看看。人越老越怕死,见一面少一面。”

  安在天问:“你在上海哪个单位?”

  “上海音乐学院。”

  安在天意外地:“有个人,罗山,大伯认识吗?”

  “怎么不认识?我还是他系里的书记呢!”

  安在天欲言又止。他明白了,事实上,罗山也是通过三爸知道阿炳的。他在犹豫,要不要把罗山的死讯告诉三爸。

  三爸:“罗山的绰号叫‘罗三耳’,是全上海、可能也是全中国最好的调音师,上海城里的乐器,少说有一半他都摆弄过,一年光挣这个钱,比我全年工资加起来还要高。然而阿炳,你看见的,可怜的样子,凭他的耳朵,我想也可以当个乐器调音师。所以,我专门请罗山去红房子吃了一次西餐,希望他收阿炳做个徒弟,好让他有碗饭吃。”

  安在天插嘴:“他不愿意吗?”

  三爸叹了一口气:“是啊,他来了乌镇,看见阿炳又瞎又傻的,就坚决不肯带走他。我,阿炳妈,还有村里很多人求他,阿炳妈都跪下了……”

  正说着,孩子从拐角处冲了出来,两人迎面撞上,手上捏着那块手表,还给安在天。

  一直跟在后面的金鲁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孩子转身跑走了,跑了两步后突然又回头,问安在天:“你来找阿炳是不是要买他的骨头?”

  三爸生气地骂道:“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没规矩!”

  孩子被轰跑了。

  安在天不解地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别理他,瞎说的。”

  安在天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农村嘛,很多人的思想还解放得不够彻底,讲究封建迷信,认为拿什么样人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出来的药,就可以治什么样人的病。我小时候老人们就这么说,现在也这么说,乡下还是落后。”

  安在天笑了:“他以为我是来买阿炳的骨头去做药的?”

  三爸反问他:“那你这是来找阿炳做什么?你也是搞音乐的?”

  “我像吗?”

  “要不就是卖乐器的?”

  “为什么?”

  “因为除了这两种人,没人会来找他。是罗山介绍你来的?”

  安在天点点头。

  三爸:“这罗山还讲点儿良心。你算找对人了!你听我说,凭阿炳的耳朵,当个调音师没任何问题,你找人稍微带他一下,将来绝对是个一流的调音师,只会比罗山好,不会比他差。”

  “那怎么才能证明阿炳的耳朵好呢?”

  三爸想了一下,止步,摸出自己的怀表道:“我这表一天要慢2分钟,你的表呢,平时是快还是慢?”

  安在天:“快。”

  “一天快多少?”

  “大概1分钟。”

  “好,我们就拿这东西试!”

  “怎么试?”

  三爸:“两块表都让他听,同时听,看他能不能听出谁快谁慢来。我们一般人谁能听出来?一天24个小时也就相差3分钟。走,我们这就去当场试。”

  “我们回祠堂?”

  “不,阿炳一定是回家了,他在外面一受委屈,就跑回去找他妈。他什么委屈都跟他妈说,也只有他妈能安慰他。”

  远远传来织布机的声音。

  三爸引着安在天进了院子:“家里有人的,阿炳妈是乌镇最好的裁缝,村里人的衣服有一半都是她做的。我太太在世时做旗袍,都不找上海的师傅,专门从城里跑来找她,不光是图个便宜,给她个样子,她翻翻新,会给你缝件更好的。”

  安在天问:“你是阿炳的三爸?”

  三爸笑笑:“就是嘴上喊喊,没什么血缘关系。他家和我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时他妈经常过来照顾我老母亲,关系很好的。所以,我也想做个好人,帮帮他们的忙。”

  金鲁生没有跟来,他在门口找了个凳子坐下。院子正对一个小卖部。

  三爸指了一下:“那就是我家,我们先去看阿炳,回头再去我家坐。”

  两人往阿炳家走去,织布机的声音越来越大,阿炳妈头发半白,正在埋头织布。阿炳妈一无觉察,楼上的阿炳却已经“听”见了,叫道:“妈,来客人了。”

  安在天寻找阿炳的声音,顿时有一种被窥探的恐怖感觉。

  阿炳妈抬头,慌乱地站了起来:“哟,是三哥,来来来,进屋坐。阿炳刚才又烦你了……”

  三爸:“忙着呢。”

  阿炳妈有种弱者的殷勤:“不忙。乡下人,不忙的。”说着,又是迎接,又是拿椅子的。楼上有收音机的声音。

  三爸问:“阿炳在楼上?”

  阿炳妈:“听收音机呢。”

  收音机的声音忽然没了。

  三爸对着楼上喊:“阿炳,别下来了,三爸上来找你有事。”向阿炳妈介绍着安在天,“这位是安同志,从上海来,专门来看阿炳的。”

  安在天礼貌地:“你好,阿婆,打扰了。”

  阿炳妈:“你们城里人就是客气。……我还是叫阿炳下楼来吧。”

  安在天忙摆手:“不用不用。”

  楼梯在里屋,灶屋很黑。

  阿炳妈朝楼上喊:“阿炳,他们上来了……楼梯口没灯,阿炳用不着的。”

  安在天和三爸摸上楼来。阿炳就站在楼梯口迎接着,由于逆光,他看上去有点儿恐怖。墙上挂着一个人的画像,那人穿着军装,竟然是国民党的军装。安在天一怔!

  阿炳家院对门的小卖部,是那种只在墙上开个窗的小店,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他们进了瞎子阿炳家。”

  金鲁生找了半天,才发现声音是从窗洞里传出来的。

  金鲁生问:“这院子没后门吧?”

  “没有。”

  金鲁生掏出酒壶,喝上了。他和里面的人聊着,像跟鬼在说话,对方嗓门很怪,细细的,飘了出来。

  金鲁生问:“这个阿炳家还有什么人?”

  “就他和他妈。”

  “他爸呢?”

  “他没爸。”

  “死了?”

  “他就没爸。”

  “那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金鲁生忍不住站起来,低头往窗洞里看,吓了一跳——是一只晃来晃去的空袖管。

  阿炳妈“咚咚”地从楼梯口跑了上来,惊慌失措地看着安在天。

  三爸给阿炳妈使了个眼色,拉住安在天,对阿炳说:“阿炳,知道三爸带谁来了?”

  阿炳不假思索:“那个不是村里人的人。”

  安在天:“阿炳你好。”

  他的眼角一扫——阿炳妈已经给那张画像蒙上了一块花布。

  三爸:“我们阿炳的耳朵就是好,什么都听得出来,安同志要不也不会愿意来找你,乌镇没有多少人愿意来的。”

  阿炳妈放心不下,还不住地往画像的方向看。安在天假装对画像并没有在意,自己找了椅子坐下。

  安在天:“阿婆,你去忙,不用管我。”

  阿炳妈忙不迭地说:“那我去烧开水。”

  阿炳妈下楼,三爸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句:“去我家拿些茶叶,我带回来了今年的新茶。”

  灶间,阿炳妈点着一只桑树杆扔进火塘,惊魂未定。

  屋子里空荡荡的,有两把竹椅子,一张木头床。床上乱堆着东西,不像有人在上面睡。唯一像样的是一部老式收音机,很大,放在临窗的桌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味,一只充当烟灰缸的破碗里,还燃烧着烟头。

  阿炳没头没脑地说:“又打胜仗了,毛主席说得对,他们都是纸老虎……”

  三爸:“他每天都听收音机,什么国家大事都知道。”

  阿炳:“收音机是三爸送的。”

  三爸:“不是送的,是你妈给了钱,托三爸买的。”

  阿炳:“给的钱不够,你添了钱的,收音机很贵的……”

  三爸对安在天说:“这是台旧的,我从罗山手上买过来的。”

  安在天:“熟人,他应该便宜些儿吧?”

  三爸吓得直摇头。安在天明白了,赶忙打着圆场:“是德国的牌子,质量应该不错。”

  阿炳:“三爸,他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安在天:“是,听说你耳朵特别灵光……”

  阿炳问:“你家里是不是有瞎子或者傻子?”

  安在天笑了:“我不会拿你的骨头去做药的,我保证。”

  他把手表交给三爸,示意他进入“正题”。三爸一边掏出怀表,一边说:“阿炳,我要考考你。”

  “考什么?”

  一听要考他,阿炳整个表情就变了,认真、安静、肃然。

  三爸一一递上怀表和手表,说:“这是三爸的怀表,这是这位安同志的手表。阿炳,现在你来听听看,这两块表是不是走得一样快,还是谁快了,谁慢了?”

  阿炳接过表,摸着:“两块表长的不一样……”

  三爸:“是,怀表是放在身上的,手表是可以戴在手上的。”

  阿炳问:“哪块贵?”

  安在天回答:“一样贵……可能也是一样快,你听听看,是不是一样快?”

  三爸:“他听得出来的。”

  阿炳拿到耳朵边去听……耳朵微微在动……安在天看着他的耳朵……

  阿炳高声叫道:“不一样快。”

  三爸问:“哪一只快?”

  阿炳举起手表:“它。但快得不多,一天不会超过三分钟……”

  这是安在天第一次领略到阿炳耳朵的奇妙。

  时间已经不早了,有的人家已冒出炊烟,有妇人正拎着淘洗干净的米和菜,从金鲁生面前过去,显然是回家去烧饭了。

  金鲁生坐在那里喝酒,他守株待兔一样,看着阿炳家的院门。

  小卖部的店主跟他熟了,出来,递给他一盘茴香豆。店主缺一只胳膊,所以晃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还有些跛足。

  店主:“送你的,下酒,不要钱。快吃晚饭了。”

  忽然,弄堂里出现了一群人,主要是小孩和妇女,也有小伙子,他们“叽叽喳喳”地往这边走来,一位妇女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三爸的堂孙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

  金鲁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站起身来,拔脚就往阿炳家走去,结果还是被堂孙抢先了一步,从他胳膊底下钻进了院子,一直往阿炳家而去。

  堂孙高兴地叫了起来:“阿炳!阿炳在家呢!”

  人群涌进院子,大呼小叫着:

  “阿炳!有人要‘考’你……”

  “阿炳,你这次一定要‘考’好,我们打了赌的,输了他娶我妹妹。”

  “阿炳,你一定要输的,我娶了他妹妹,请你喝喜酒,以后还请你吃喜蛋……”

  里里外外好多人,都在围着阿炳。

  三爸对安在天说:“先别忙走,我们也看看,这又要‘考’谁呢?村里三天两头有人要‘考’阿炳……”

  金鲁生也挤在人群当中。

  阿炳一听到有人要“考”他,就很来劲,很高兴,索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是谁要考我?”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的,把那位抱小男孩的妇女推到前面。阿炳妈对这种事情似乎也很热衷,只有在这种时候,她往往才能在人前得意起来。她搬出一张小板凳,让妇女抱孩子坐下。

  阿炳:“开始吧,叫他跟我说话。”

  妇女逗着小男孩说:“叫啊,叫阿炳叔叔。”

  孩子鹦鹉学舌地叫了一声。

  妇女:“阿炳,你‘耳测’一下,他是谁家的孩子?”

  小男孩才一岁多一点儿,还不会说太多话,穿戴上不像村里人,他去抓阿炳手上的拐杖。

  阿炳:“这是陆水根家老三关林的孩子。关林出去已经九年零两个月又十二天了,直到前年端午节,他才带着老婆回来过一次。他老婆跟我说过话,是个北方人。这孩子的声音像他妈,很干净,有点硬。”阿炳像在背诵,又像是一台机器在说话,似乎这一切早已在他心中滚瓜烂熟,只要他张开嘴,它们就自动淌出来了。

  人们意料之中地四散而去……

  金鲁生则目瞪口呆……

  安在天听三爸说,小男孩其实是生在外面、长在外面的,这还是第一次回乌镇见爷爷奶奶,但依然被阿炳的耳朵听出了根根脉脉。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真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安在天、金鲁生坐在三爸家堂屋里喝茶。

  三爸:“……是真的。我们乌镇是本地大户,有100多户人家,近千人。因为人多,村里没有谁能把全村人都指名道姓地认出来。只有他阿炳,不管你是大人小孩,不管你是在村里还是去了外地,你是这村里的人,父辈在这里生活过,你只要跟他说几句话,他就可以知道你是哪家的,父母是谁,兄弟姐妹几个,排行老几,家里出过什么事情。反正你一家子的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他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来,少有差错。他不但听力好,记性也惊人啊。”

  安在天:“有好的记忆力不一定有好的听力,但有好的听力一定会有好的记忆力。你想,如果他听什么记不住,又怎么能做出比较,然后再去分辨呢?”

  “是啊,都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可阿炳的记性我看比什么笔头都好。”

  安在天问:“阿炳今年多大了?”

  三爸回答:“属兔的,今年应该二十五周岁。”

  安在天想了想,才问:“……阿炳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没有父亲。”

  “去世了?”

  三爸欲言又止,慌忙站起身来说:“……我去看看饭烧好了没有……”

  三爸出去了。

  金鲁生:“我知道。”

  安在天问:“你知道?”

  “我都打听过了。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这个院子曾接待过一支队伍,深夜来,凌晨走,村里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哪方部队,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中有一人让裁缝家的闺女大了肚子,就是阿炳妈。阿炳生下来就是个傻子,三岁还不会走路,五岁还不会喊妈。到了五岁那年,他发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来,居然会开口说话了,但眼睛也被烧瞎了。”

  “我在阿炳屋里头,见过那个男人的画像,像是国民党。”

  金鲁生睁大了眼睛,差点儿喊了出来:“他家里敢挂国民党的画像?”

  在阿炳家,三爸正在数落阿炳妈:“……你就当那个男人死了就完了,本来就是死人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提上裤子就走了,他都不知道阿炳是谁,为什么阿炳屋里要挂他的画像?”

  阿炳妈抹着眼泪。

  三爸:“上次我带来的罗山,人家就是因为耳朵好很吃香的,家里有乐器的人都要找他,连蒋介石的老婆都夸他是三只耳。我看安同志来头不小的,说不定阿炳就是要被哪个大领导看中了,有好日子过了……你不要拖他后腿,新中国讲政治,要看出身……”

  阿炳摸索着下楼来,他怀里抱的正是那张画像。

  三爸看见,大惊失色,一边往门外看,一边说:“收起来,快收起来!烧了它!快烧了他!”

  安在天和金鲁生像是要走,三爸赶紧从阿炳家跑了出来。

  三爸急了:“怎么要走?饭马上就烧好了……”

  阿炳妈也跟了出来,眼泪汪汪的,用企求的眼神看着安在天。

  安在天:“我不走,我是想去青镇打个电话。”

  三爸松了一口气,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都快五点了,去不了啦,没有船了,明天再去吧。”

  安在天:“大伯,我必须现在就去,能帮我们想个办法吗?”

  三爸试探着说:“你是……决定要阿炳了?”

  安在天如实地:“我跟领导打电话就是要说这件事。”

  三爸马上来了劲头,说:“那行,我这就去给你们找船,走吧。”

  在乌镇码头,安在天和金鲁生站在小木台上,三爸给船夫递上手电筒:“带上吧,老牛鬼,天马上就黑了。”

  老牛鬼不接:“那洋玩意儿我不会使,我船上有马灯。”

  三爸:“还是带上,天黑,多一个亮好。”

  金鲁生说:“给我吧。”

  金鲁生接过手电,率先跳上船。

  安在天也上了船,回头对三爸:“你快回去吃饭吧!”

  老牛鬼:“老三,回吧!”

  三爸应着,看着安在天,似乎还有话说。

  安在天冲他招招手:“大伯,你放心,我会给领导多说阿炳好话的。”

  一个撑杆,船离开了码头。

  马灯点着了。老牛鬼划着船,船桨急促地搅动着河水……

  金鲁生和安在天坐在船舱里。

  金鲁生:“……村里人都说阿炳妈比阿炳还傻,她完全可以把阿炳送人,也可以在阿炳一出生时就弄死他。她一直没有嫁,就认为那个当兵的一定会回来找她。她家里人丢不起这个脸,失了面子,呆不下去了,就离开了乌镇,到死不认阿炳。二十五年了,她就跟阿炳相依为命,靠着一门祖传的裁缝手艺,养活自己和儿子,四十几岁的人倒像六十岁了。”

  安在天看了一眼金鲁生:“这个男人的情况先别汇报上去,那画像很模糊了,一点儿也看不清楚,那个男人穿的未必就是国民党军装,没准儿是临时被国民党军队抓来的壮丁,是个老百姓!”

  金鲁生会意地点点头。

  两人都好像是被阿炳母亲的苦难震撼得失语了。静寂中,只有桨划动的声音,破夜而行。

  起了夜风。

  老牛鬼举着马灯,在前面带路。青镇的夜巷黑黢黢的,深不可测。他们一路走来,只能看见马灯在动,像飘忽的鬼火。

  就这样,凭着一盏昏暗的马灯和船夫的热心与勇气,安在天他们连夜赶回了青镇,并顺利地找到镇上唯一的邮局。可万万想不到的是,在邮局,他们的特别通行证成了一张废纸……

  安在天敲敲门道:“有人吗?里面有人吗?”

  没有回应。

  金鲁生上前帮他,拍门道:“里面有人吗?开门!”

  安在天大声地:“里面的同志,麻烦你了,我有要紧事,需要打个长途电话……”

  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

  老牛鬼兴奋:“有人的,里面有人的。”

  两人又是一通敲门、拍门,金鲁生差点儿用上了脚。终于,里面传出动静,好像有人过来了。

  门开了,却是一个恶狠狠的毛头小伙子,不问青红皂白,就推了一把金鲁生,骂道:“大半夜的你叫魂儿呢,几点钟了?谁还上班?”

  金鲁生没有提防,被推得倒退了好几步,他忍着说:“对不起,打扰了……”

  小伙子:“少废话,滚!这里没人上班。这钟点,只有鬼才上班。”说完就要关门,安在天抢先一步挤了进去,又把金鲁生拉了进来。

  小伙子:“哟,你敢闯门,胆子大嘛。”

  安在天:“同志,我们就是想打个电话。”

  小伙子不做任何回应,忽然操起了门栓,朝两人逼过去,道:“你以为进来了,我就赶不走你们了!”

  金鲁生拉安在天退到柜台前,这时他们才看到柜台里面还有一个中年人,守着一盘象棋。

  “你把家伙放下,告诉你,今天你赶不走我们了。”金鲁生掏出特别通行证说,“你们俩,谁是负责人?”

  中年人站了起来,反问:“怎么了?你还要找领导?”

  金鲁生:“对,我正在执行一项重要任务,这是我的证件。”

  小伙子上前要证件。

  安在天:“你是负责的?”

  小伙子冷笑:“我们都是负责的。”他一把夺过证件,看也不看,就往柜台里一丢。证件落到了地上。

  中年人低头看了一眼,没有去拣,反而嘲弄地说:“哼,你以为这东西就能吓唬住我,我不认识字,这东西对我没用!”

  金鲁生目光如剑,盯住他,还没发作,安在天已经抢先从金鲁生的腰间拔出手枪,“啪”地放在柜台上,厉声喝道:“这东西你该认识吧?”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铁院长正在会议会开会,桌前坐满了人。

  华主任在讲话:“……敌人此次实施无线电静默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洗白我们过去已有的所有资料。是的,我们现在没有资料了,但是我们有人,有大批业务优秀、政治优良的侦听员,他们就是资料,就是我们粉碎敌人阴谋的暗器。我们曾经取得过辉煌的战果,敌人108部电台早出夜没的频率、呼号、时间、周期、音质、手法,都被我们侦察得一清二楚,了若指掌,蒋介石在台湾放一个屁,洋鬼子在大西洋那边打个喷嚏,我们都闻得到,听得见。我充分相信,我们全体侦听员一定会再接再厉,打赢这场恶战,让我们的‘深海突围’行动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让总部首长满意,让全国人民满意。诚然,我们目前找台的进度是差强人意,而三个月的期限在一分一秒地减少,所以这正是我们要咬牙的时候,就是把牙齿全咬碎,这道关也得闯过去!”

  李秘书进来,对铁院长耳语。

  铁院长“腾”地站了起来,没顾上对华主任打招呼,就出去了。

  铁院长在安在天的电话,说:“……俗话说,十个天才九个傻子,十个傻子一个天才。听你这么说,这人可能就是个傻子中的天才了,你把他带回来吧。”

  华主任进来,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铁院长挂上电话,道:“安儿说他简直是个神人。”

  华主任松了一口气:“看来罗山推荐的没错儿。”

  “不过,他是个傻子。”

  华主任一愣。

  铁院长又说:“还是个瞎子!”

  华主任沉吟道:“找不到电台,我们都是瞎子。”

  安在天从简陋的电话间里出来。

  金鲁生赶忙问道:“怎么说?”

  安在天点了个头。

  金鲁生:“那我现在就给小钱打电话,让他明天来车接我们。”

  安在天:“好。今晚恐怕回不了乌镇了,得找个地方住下。”

  小伙子不知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讨好地说:“你们可以去镇人民政府招待所住,那里是专门为你们这种人准备的。”

  金鲁生一瞪眼:“我们是哪种人?”

  特务广播电台转来女播音员的声音:“……4711,4711,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们为你送上一首好听的闽南民歌:

  ……啥格花开节节高,芝麻花开节节高;啥格花开像腰刀,蚕豆花开像腰刀;啥格花开青草里,荠蕃花开青草里;啥格花开南河梢,萝卜花开南河梢……”

  船驶向河里,河面上,晨雾缭绕,两岸一片黛色……

  因为要带个瞎子走,安在天他们专门租了一艘大船,第二次去了屋密弄深的乌镇。同样的村子,同样的路线,由于时间是清晨,一切感觉都和昨天中午、下午的时候不一样,祠堂门口少有人影,井台上也无人打水,整个村子像是空的。

  安在天和金鲁生走在青石板路上,皮鞋踏上去,十分清脆,还有着回声,金鲁生不时地回头看着来路……

  安在天:“有鬼?”

  金鲁生半真半假:“有人!”

  晨雾弥散在路上,似乎真有个影子,向桑树林里一晃又不见了……

  三爸的老母亲坐在凳子上,三爸在给她梳头。

  三爸:“还不多睡会儿,起这么早又没事儿做……”

  老母亲:“别废话,人老觉少,你也有这一天。”

  三爸一抬头,看见安在天和金鲁生进了院门,大喜过望:“你们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

  安在天:“怎么会呢?起了夜风,昨晚就在青镇住下了。”

  三爸把梳子递给老母亲,迎上安在天:“老牛鬼怎么样?”

  安在天:“我们租了大船,老牛鬼不想放空船,在青镇码头等客呢。”

  “怎么,要马上走?”

  “还要带阿炳走。”

  三爸喜形于色:“你们领导决定要阿炳了?”

  安在天:“时间很紧,我们要马上走,你带我们去说一下,不知道阿炳和他妈会不会同意……”

  三爸:“哪会不同意,高兴都来不及。阿炳家的织布机叫了一晚上,肯定是她妈等你们的消息睡不着觉,才起来干活的。走!”

  阿炳妈正在擦拭织布机,三爸带着安在天喜洋洋地进来。

  三爸:“大妹子,听见喜鹊叫了吗?”

  阿炳妈:“安同志回来了……”

  三爸:“安同志来带阿炳走的。”

  阿炳妈一喜,问:“你们要阿炳了?”

  三爸:“那还有错儿,安同志去青镇打了电话,他们领导同意了,安同志一定说了我们阿炳一箩筐的好话。”

  阿炳妈:“是呀是呀,阿炳一个瞎子,做不了什么的。”

  三爸:“大妹子,我跟你说,我看过安同志的证件,他是国家干部,他们单位也是国家单位,需要像阿炳这样耳朵尖的人……”

  阿炳妈问:“你们单位在哪里?上海吗?”

  安在天:“比上海远。阿婆,是这样的,我们想让阿炳去我们单位看一看,现在还不知道他能不能为我们做事,如果行的话,到时我们会来接你去看阿炳的,你就知道阿炳在哪里了。”

  阿炳妈又担心起来,说:“如果不行呢?”

  安在天:“如果不行,我会亲自把他送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阿炳妈:“那可你要送他回来噢!他这一辈子,就没出过门,乌镇都没出过。”

  三爸趁热打铁地说:“同意了就快给阿炳准备走的东西,安同志他们已经租好了大船,就在码头上等着呢!”

  安在天:“不需要准备什么,阿炳用的东西,到时我们单位会给他发的。”

  三爸:“听见了没有,大妹子,阿炳要去的是好单位,音乐学院都不发东西的。那你就少准备一点儿,我先带安同志去叫醒阿炳。”

  安在天奇怪地:“阿炳不睡在家里?”

  三爸:“你看他的床上能睡人吗?他就没睡过。”

  金鲁生守在门口,他一转身,发现有个人影在巷口晃了一下。

  三人走在弄堂里,金鲁生还是跟在后面。

  安在天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三爸说:“找阿炳啊。”

  “他不住在村里?”

  “他住村子里睡不着觉,他耳朵太尖,夜深人静,在我们听来全是静悄悄的声音,会折磨得他夜不能寐。为了能睡觉,他只有到桑园里过夜。村里人见他孤儿寡母可怜,就一起动手给他搭了个小茅屋。”

  “一个人吗?”

  “还能有谁陪他?除了鬼。”

  “但我想阿炳到桑园里过夜,除了睡觉,可能还有一个原因。”

  三爸问:“什么原因?”

  安在天:“有个成语叫做‘魑魅魍魉’,哪个字都少不了个‘鬼’字,而鬼在《聊斋》里只有晚上才出现,天亮前就逃之夭夭。所以,晚上好人睡觉,坏人出动。天当房,地当床,夜就是好人当然的被子,也是坏人作恶的屏障。阿炳之所以躲到桑园,也是不想或不忍心知道那么多人世间的罪恶。我们是眼不见,他是耳不闻,心不烦。“

  三爸笑了,说:“安同志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

  有一个小茅屋沿河而扎,面向河水,背向桑树林。从小茅屋背后绕过去的,先看见的是河面和滩地。这一片河面开阔,河滩平缓,远远的,岸边还搁浅着一条小船。

  小茅屋门前有一小片空地,地上散落着一堆桑树杆,阿炳折着,将它们依墙晒好,一边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此人穿得像工人,不时东张西望的,尽管衣服换了,还是能让人想起谋害罗山的那个“灰长衫”。这会儿,他正在诱骗阿炳跟他走。

  阿炳说:“昨天来的是安同志,你不是安同志,你是新同志……”

  “灰长衫”:“是,我昨天没来……我是安同志的同志刘同志,是他派我来接你走的。”

  “安同志呢?”

  “他在船上等你,就在那边,不远。”

  “灰长衫”从阿炳手上拿掉桑树杆,要扶他走。

  阿炳犹豫着:“我去跟妈说一声儿。”

  “我已经跟你妈说了。”

  “我妈同意我走?”

  “同意。你妈说……安同志是个好人,她放心。走吧,阿炳。”

  阿炳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等一等……”

  “还等什么?”

  “带上一捆柴火,我妈要烧饭的,我不能让我妈烧不了饭……”

  “想不到阿炳还是个孝子呢!来,我帮你,我们抓紧时间。”

  “灰长衫”弯腰去拿桑树杆,无意间从口袋里掉出一个打火机。

  阿炳忽然惊喜地叫道:“三爸来了!还有安同志……”原来他又“听见”了 。

  “灰长衫”一听,丢掉桑树杆,摸出枪来。

  安在天三人继续走,地上有一根枯的桑树杆,三爸上去拣了。

  三爸:“这个阿炳要的,他每天都要带一捆桑树杆回家,这是他们母子俩每天烧饭必需的柴火,也是阿炳能为他妈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小茅屋边,阿炳扶着拐杖,愣在那里。“灰长衫”已经不见了。

  安在天三人从屋后绕过来。

  三爸:“阿炳今天起的早,是知道安同志要接你走了?”

  阿炳:“安同志刚才在船上……”

  阿炳其实是在陈述“灰长衫”的话,但安在天并不知情,把它当作问话,答道:“对,我刚下船。阿炳,我想接你去我们单位工作,你同意吗?”

  阿炳:“我妈不是同意了吗?”

  三爸:“那我们就走吧。”

  枪口从桑树叶间伸了出来,黑洞洞的……

  安在天和三爸去搀扶阿炳,金鲁生忽然挡在了他们的前面,拔出枪来,他的脚正好踩住了那个打火机。

  桑树叶间的枪口“倏”地收了回去。

 ·9·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三章

  金鲁生把黑皮包扔给安在天,安在天刚接住,他已经飞一样地冲进了桑树林……

  安在天从黑皮包里掏出手枪,顶上子弹,掩护三爸和阿炳,进了小茅屋。

  金鲁生追着“灰长衫”,枝繁叶茂的桑树叶,被他冲撞得跟麦浪翻滚一样。

  安在天举枪守在门口,三爸看着他,面无表情。安在天歉意地看了三爸一眼,三爸把眼神移开了,安在天重新把枪口对准了门外,四周静悄悄的。

  阿炳问:“三爸,不是要走吗?”

  三爸用很随便的语气回答:“金同志去解手,我们等他一下。”

  阿炳:“他尿尿吗?”

  “他解大手。”

  安在天回头,感激地冲三爸笑了一下。

  三爸假装没看见。

  阿炳:“金同志是安同志的同志吗?”

  三爸:“是。”

  阿炳:“刘同志也是安同志的同志,他去哪儿了?”

  在桑树林里,“灰长衫”跑不动了,他猛地停下,一转身,举起枪口——但是后面并没有金鲁生。他一迟疑,金鲁生已经从他的侧面一跃而起,用肘部下枪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将一把匕首挑向了他的喉管……

  一股鲜血喷出……

  金鲁生回到小茅屋,他身上溅了不少血。安在天迎了出来,和金鲁生像打哑语,用口型和手势配合着。三爸出来,他看到两人的样子,并没有表示出太大的吃惊。

  三爸不露声色:“把我的衣服换上吧,我年纪大,穿了好几层。”

  金鲁生:“谢谢。”

  阿炳也出来了,嘻嘻笑着说:“三爸,金同志要穿你的衣服,他的衣服一定是被尿湿了。”

  阿炳家,有妇女在帮阿炳妈收拾东西,她们把散放的衣服、被褥、香烟等打成一个包裹。阿炳妈抱着收音机从楼上下来。

  一个妇女问:“收音机也要带吗?老沉的。”

  阿炳妈:“要带的,这是他的宝贝。”

  “阿炳妈,阿炳要走了,你舍得吗?”

  阿炳妈眼圈一红,说:“我怎么能舍得?我和他相依为命二十五年,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他走了,这老屋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妇女赶紧劝她:“哭什么?阿炳一个残废人,能找到口饭吃,是你前生的造化,你感谢菩萨还来不及呢!再说了,管一时管不了一世,你总是要走到阿炳前边的呀……”

  在弄堂里,一群孩子在村子里到处奔走相告:

  “阿炳要走了!”

  “快去看,不看就看不到了,阿炳要走了!”

  三爸的老母亲装了个红包,硬是要塞给阿炳妈,她说:“阿炳是个好人,要走了,还是很舍不得的……”

  阿炳妈推辞着。老母亲将红包往织布机上一扔,就跑出了屋子。

  阿炳妈只好把红包拣起来,对着老母亲的背影,感激涕零地说:“别摔着了!”

  屋子里乱糟糟的,桌上、地上都放了给阿炳准备的东西,大包小裹的,还有一些村里人送的鸡蛋、蕃芋干、桃片什么的。又有人送来一包香烟,阿炳妈重复着受宠若惊的样子,先是喜,然后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堂孙叫了起来:“阿炳回来了!”

  阿炳妈一抬头——阿炳像个英雄又像个犯人一样,被人簇拥着进了院门。

  家里,又是东西又是人的,简直拥挤不堪。阿炳进了家门,连喊了几声“妈”,阿炳妈才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站在阿炳跟前,禁不住地拉起他的手。

  阿炳兴奋地:“妈,我要走了……

  阿炳妈眼睛里滚出了泪水,她尽量掩饰着:“妈知道……妈给你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阿炳看不见他妈伤心,依然兴奋地:“妈,安同志有船,专门来接我的。”

  阿炳妈强作欢笑:“我家阿炳还没坐过船呢……安同志说了,大船快……阿炳,你愿意跟安同志走吗?”

  阿炳爽快地:“愿意,妈,我愿意……”

  阿炳妈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阿炳听见了,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说:“妈,你在哭……妈,你为什么哭……三爸,我妈哭了,我不走了……妈,我不走了……你哭,我不走了……”他一边说,一边给他妈抹眼泪,一副笨拙又虔诚的样子。

  阿炳妈哭着说:“阿炳,妈高兴才哭……妈希望你走……人不光难受的时候会哭,高兴的时候也会哭……”

  阿炳把头扎进母亲的怀里,也哭了,他说:“妈,你高兴我也高兴……我也哭……呜呜……”

  金鲁生趁着人多,对安在天说:“我担心枪声一响,我们就带不走阿炳了,我用的是匕首。尸体埋在河滩上了,应该不会被人找到。”

  安在天问:“他还有没有同伙?”

  “目前还没有发现。”

  三爸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们身边,冷冷地说:“乌镇从来没有响过枪声,可乌镇的空气里因为你们来了,从此有了血腥的味道。”

  安在天内疚地:“大伯……”

  三爸激动起来:“你们是要阿炳去做什么?你们单位究竟干什么的?”

  安在天:“大伯,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们有誓言,有铁的纪律。上不传父母,下不告妻儿。但是,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来保证,我像爱我的国家一样爱我的单位,爱我的工作,我相信阿炳有一天也一定会和我一样。”

  三爸明白了:“屋里是家,屋外是国,无国乃无家。我明白了,我会让阿炳好好跟你们走的。”

  金鲁生:“危险还没有过去,如果你发现村里有生人,请一定告诉我。”

  三爸学着电影里的样子说:“保证完成任务。”

  阿炳妈端给阿炳一碗面,阿炳接过来。那是“一根面”,“一根面”顾名思义就是碗里只有一根面。妇女说:“阿炳,这是你妈给你下的‘一根面’,要一口气吃下去才好,不能咬断的。”

  阿炳妈:“吃下妈亲手下的‘一根面’,你在这头,妈在那头,离得远,也是分不开的。当年你爸走,就吃过我做的‘一根面’。”她背过身去,又哭了。

  阿炳也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无掩饰地哭了,眼泪鼻涕的。

  妇女:“阿炳,你怎么又哭?你没听见你妈在笑呢!”

  阿炳:“我不信。”

  阿炳妈赶紧擦干眼泪,挤出个笑脸。

  中年妇女抓着阿炳的手在他妈的脸上摸了一下说:“你看,你妈在笑吧?”

  阿炳这才不哭了。

  阿炳妈:“快吃面吧。该走了!”

  阿炳把“一根面”吞了下去。

  堂孙带着孩子们冲到了最前面,阿炳在三爸和他妈的搀扶下,从院子里出来,金鲁生和安在天在他们的一前一后……

  人越来越多了,不断有人从自家院里出来,加入到送行的队伍里……

  阿炳像梦游一样离开他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乌镇,没有人知道他将去哪里,包括他的母亲。接他的船有如接走一只鸟,接到另一个世界,为的是让他在现在这个世界里消失。船像一道屏障,划进河水,就把阿炳的过去和以后彻底隔开了……

  和刚才的热闹相比,此时阿炳家院门口简直静极了,像是风暴之后重新恢复平静的沙漠,甚至孤独,只有几只鸡在找着闲食儿。

  小卖部的窗洞上趴着一个人,他好像在跟店主说着什么事。此人转身来,拿着刚买的香烟,走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店主出来,只见他晃着一只空洞的袖管,另一只手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店主想叫住刚才那个买烟的人,却见他已经拐弯进了另一条弄堂。

  店主仓皇地四下张望,跌跌撞撞地,向着阿炳走的方向追去。

  祠堂前聚集着不少刚才给阿炳送行的人,他们意犹未尽的样子,七嘴八舌地:

  “不要说阿炳,我说那个安同志才是个傻子。”

  “为什么?人家是国家干部!”

  “国家干部中也难免不混进傻子,阿炳又瞎又傻,安同志还把他当宝贝,这不是大傻子是什么?”

  店主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他满头大汗,到跟前了,还摔了一跤。

  有人开玩笑:“你不好好卖你的东西,来给我磕头干什么?“

  店主一屁股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问:“阿炳呢?”

  “走了,你赶不上了。”

  店主说:“坏了!你们赶紧把他拦住……”

  “怎么回事?”

  “安同志是坏人!他要阿炳是去做药的,用骨头做药!”

  有人半信半疑地:“你胡说,他有证件的,三爸都看了……”

  店主气得又站了起来,说:“我……刚才一个人亲口跟我说的!”

  “谁?”

  “一个外乡人,他在我这儿买了包烟,刚走。他说他认识那两个人,安同志是专门做这营生的,上个月5号还在后村出大价钱买走了一个傻子,转手卖给上海一家大医院。这些傻子到医院就像一条狗、一只猫,今天被抽出骨头来看,明天又打开脑门来看,等都看完了,就把他们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成药,卖给人,说反正都是废人了,怎么糟蹋也不可惜。”

  有位妇女先急了:“啊哟哟,这是真的?可怜的阿炳……”

  店主继续说:“他还说,现在朝鲜在打仗,很多志愿军受了伤,有的眼睛瞎了,有的被炮弹震傻了,所以要很多阿炳这样的人去做药,治他们。”

  妇女吓坏了,哆嗦着:“这怎么办?阿炳……落到坏人手上了。”

  忽然一条野狗嘴里叼着一只什么东西飞奔过来,几条狗在后面追着它。

  “今天都是怪事?野狗怎么进村了?”

  几只狗围住那一条野狗,抢着它嘴里的东西。

  那个人忽然叫得声音都变了:“狗嘴里,是一只人手!”

  金鲁生先上了船。

  岸上,阿炳妈和阿炳正在作最后的告别,安在天和三爸一左一右地站在他们边上,只等他们说完话就上船。送行的人主要是孩子和妇女,约有十几个人。

  阿炳妈从身上摸出玉,给阿炳戴在脖子上,红着眼睛说:“阿炳,妈送你一块玉,它会保护你的……”

  阿炳:“它保护我……”

  “对,它保护你……这块玉还是你外婆留给妈的,你好好戴着它,千万不能弄掉了。”

  “我不会弄掉的……”

  “妈不在你身边了,以后你受了委屈,就跟这块玉说。跟它说了,妈就听到了……”说着又拿起玉,“出门在外,顺当是第一……你是有灵的,求你今后保佑我家阿炳平平安安……”

  三爸:“大妹子,不早了,让阿炳上船吧。”

  “买烟的人” 鬼祟地藏弄堂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一群人操着农具,咋咋呼呼地朝码头追去。

  阿炳在安在天的搀扶下,上了大船。阿炳妈也想上,被三爸拦住了。

  三爸:“大妹子,就送到这里吧。”

  阿炳妈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吱唔着,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三爸:“阿炳是去做事,让他高高兴兴地走。”

  船上船下一片送别声。

  突然,阿炳象想起了什么,焦急万分地朝码头上高呼大喊道:“妈,我今天……忘记给你带柴火回来了,怎、怎么办……”

  船才离开码头,安在天还来得及掏出钱来,塞进烟盒里,奋力抛上岸去。

  安在天大声喊:“阿婆,接住!”

  三爸替她接着。

  阿炳扎进安在天的怀里,像对他母亲一样,“呜呜”地哭:“安同志,你是个好人……呜呜……”

  大船离岸越来越远……

  一伙人横冲直撞地奔来,鸡飞狗跳的。冲到井台时,正好和送行回来的人碰上。

  冲到最前面的人问:“阿炳呢?”

  三爸:“走了,怎么了?”

  听说阿炳已经走了,一伙人顾不上解释,便加快速地走向前去……

  三爸拉住跑到后面的一个人,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说:“野狗刨出来了一个死人,那个安同志是要阿炳的骨头做药的……”

  阿炳妈顿时软倒在地,朝天疾呼道:“阿炳,我的阿炳……”

  在井台洗衣服的那个妇女赶忙抱住阿炳妈。三爸顾不上阿炳妈,又朝那伙人追去……

  愤怒的村人手中拿着当武器的各种农具、鱼具……

  后来安在天才知道,为了拦住村人赶去青镇追杀他们,三爸把拴船的缆绳一圈圈缠在了自己的腰上,结果愤怒的人们失去理智,船开走了,竟活活地将三爸拖进了河水里。三爸有幸没有死,但从此身体落下很多毛病,他不得不离开了上海音乐学院,回到乌镇,和自己的老母亲始终在一起,了此残生。

  在上海市公安局刑侦处,黄处长问:“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金鲁生:“分秒必争,马上回我们单位。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这次行动已经被跟踪了。我在乌镇杀的那个特务,就是害死罗山的‘灰长衫’,他不可能没有同伙。特务下手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火车,所以我想改变计划,不走火车,改行汽车,你能不能派个车送我们回去?”

  “没问题,还是让小钱跟着你们。”

  “我们要做好路上作战的准备,这儿有冲锋枪吗?”

  “有,什么枪都有。”

  “那就带两支冲锋枪,多备点子弹,如果有手榴弹也带上一些,天黑就出发。”金鲁生摸出上次向黄处长借的枪,“这枪我暂时不还你。”

  “你还要用嘛,先别还,到时交给小钱就是了。”

  “我在想,从罗山出事,到乌镇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特务,好像我们的行动已经没有秘密了。”

  “问题可能出在哪儿?”

  金鲁生果断地:“出在邮电局,在转接长途电话的总机房。你想,特务怎么知道我们要来接罗山,是因为我们总部首长给罗山打过电话。然后他们又知道我们在乌镇,是因为昨天晚上我们给单位打过电话。”

  黄处长想了一下:“有道理,这两个电话都必须通过上海邮电局总机房才能转接。”

  “否则不可理解,我们到哪里、找什么人,特务都知道,凭什么?”

  “对,一定是你们的电话被窃听了,总机房有他们的内线!我这就派人去查。”

  “我们单位有没有打电话找我们?”

  “没有。”

  “如果我们单位找你问我们的情况,你什么都不要说,权当没见过我们,要不,特务又知道我们的行踪了。”

  “一路孤军作战,太危险了。”

  “所有人看不见、听不着我们了,才最安全。”

  两辆吉普车到了一个三叉路口,一辆车先停下,另一辆车随后并肩而停。

  小钱带安在天、金鲁生、阿炳下来,上了另一辆车;对方司机带着三个人下来,换到小钱原来的车上。两辆车一左一右,分驰两侧。

  安在天问:“他们去哪儿?”

  小钱说:“和我们背道而驰。”

  阿炳突然道:“我们换了一辆车……”

  小钱很惊讶,回头问:“你……看得见?我还以为你是瞎子呢。”

  阿炳:“我看不见……我是瞎子……”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换车了?还是一样的车,一样的人……”

  金鲁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他听出来的。”

  阿炳大声道:“我就是听出来的,两辆车声音不一样,那辆比这辆老多了,像我们祠堂的老太爷……”

  小钱感叹地:“哦,那你的耳朵简直是太好了。”

  车子钻进了夜幕之中……

  院长办公室里新挂了一张图表,登记找电台的情况,上面可以看到每天侦听处各科找到电台的数目。李秘书在登记最新数目。

  铁院长问:“这是截止到什么时间的?”

  “今天早上8点。”

  铁院长叹气道:“照这个进度,一年都找不完!”

  李秘书填写完毕,转过身,安慰着铁院长:“万事开头难。”

  铁院长骂:“放你的屁!开头都这么难,以后只会更难。”

  华主任进来:“是呀,照这个进度进行下去,找到全部的电台,我们需要431天。”

  铁院长:“我要晚节不保了!”

  “老地瓜,不许说这些不争气的话,我在会上讲了要咬牙……”

  “我把门牙都咬碎了,就剩下最后几颗后槽牙……”

  适时,机要员小秦敲门进来说:“铁院长,总部有急电。”

  铁院长接过看,大惊失色:“敌人要实施‘天网行动’。”

  华主任拿了过来,也很震惊,她想起什么:“有安副处长的消息吗?”

  铁院长焦急地:“没有。”

  华主任:“这不太对啊。”

  铁院长:“从前天晚上他自青镇打来电话,到现在都几十个小时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华主任对李秘书:“给上海市公安局打电话!”

  李秘书拔通电话:“喂,你好,是上海市公安局刑侦处吗?我找黄处长。”

  电话里传出黄处长的声音:“你是哪里?”

  “我是第701植物研究院……”

  凭声音判断,显然是被监听着。

  黄处长不露声色:“哦,701啊?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对,他们也没跟我们联系过……”

  李秘书像犯了错一样,看着铁院长。

  铁院长:“什么,安在天他们失踪了?”

  “这趟火车上还是没有。”

  “他们要改行了汽车,我们就无从下手了。”

  “为什么?”

  “条条大路通罗马,殊途同归 老虎回林子里了。”

  特务在通暗语。凌晨1点37分的列车上,埋伏好的特务在车厢里没有发现安在天他们的踪迹。

  东方显出了鱼肚白。

  司机已经换上了安在天,他紧握方向盘,看着远方……

  金鲁生抱着机关枪,眼睛一眨不眨地,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小钱在后座上沉沉地睡着了,惟有阿炳直挺挺地坐着,大睁着空洞的眼睛,把包裹放在腿上,不断从里面掏出吃的东西,桃片、粽子……

  树树相连,从车窗外,一晃而过……

  安在天他们终于甩掉了连日来一直跟梢的特务,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如果算有麻烦的话,那就是阿炳,他实在无法在车声中入睡,并且不停地问到了没有。还有,他一直在吃,从乌镇带出来的东西,好像永远都吃不完。他们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外,已经接近36个小时了。

  铁院长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定地走来走去。

  李秘书看着铁院长。铁院长一瞪眼,道:“看我干什么?从我脸上你能找出安在天?”

  李秘书吓得低下了头。

  铁院长刚要发脾气,想了想,道:“你去一趟机要处,看看丁机要员在做什么?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安副处长失踪的消息。”

  李秘书出去,和华主任打了个照面。

  华主任:“我和总部通了电话,得到证实,敌人实施这次无线电静默,正是‘天网’行动的一部分。”

  铁院长:“这完全是个大动作,里应外合,前线后方串通,美蒋特务联手,行动有代号,组织有步骤……”

  “老地瓜,看来敌人早就盯上我们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世上也没有绝对的秘密,其实我们应该想到的。大姐,敌人如此兴师动众地实施无线电静默,说明他们是下了大决心要破坏我们的侦听工作。既然下了大决心,就肯定上下通力,里外合应,启动国内潜伏的特务分子,一举将我们斩草除根。”

  “我看下一步,特务是不会少给我们制造麻烦的。701既是藏龙卧虎之地,也是特务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所以警卫工作一定要加强,这不是说他们工作有什么问题,而是面临了新的挑战。”

  “可701总共也才一个连的警力,缺乏战斗经验,万一有大行动肯定应付不了。”

  “我请示总部,申请调派部队来增强701的保卫工作。”

  “那再好不过。”

  “安副处长他们还没有消息?”

  701院大门外,小贩还在兜售泡菜,蔡大爷脸红脖子粗地在和他讨价还价。小钱的车已经到了门口,车身上沾满了黄泥,几乎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

  蔡大爷眼角一瞄——

  金鲁生在车里做了个手势。

  蔡大爷继续和小贩不依不饶地吵着,车从他的身后开了进去。小贩忽然不吵了,盯住车的背影。蔡大爷拽住他的胳膊,轰他……

  车子停在了招待所门前,小钱一下子瘫软在座位上。

  说是招待所,其实就是相对独立的一排平房。周所长听到汽车声音,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刚好看见安在天和金鲁生下车来,急忙迎上前去。

  周所长:“你们可回来了,要再不回来,铁院长就要吃人了!”

  安在天问:“有房间吗?两个人。”

  周所长:“两人一间……”

  安在天指着小钱:“一人一间。小钱是上海公安局的同志,开了一路车,要照顾好他。”

  小钱正要往下卸枪弹,听了这话,笑着说:“要照顾好的是它们……”

  金鲁生制止住小钱:“别卸下来了,你跟我回警卫连住,你能随便住,这些东西不能随便。”

  安在天对周所长:“找一间安静的房间,阿炳需要睡觉,一路上他连眼皮都没合一下。”

  “房间都差不多,这招待所住满人了,能腾出一间来,我就已经是削尖了脑袋,铁院长都要我住树上了……”

  果然,到处的窗户都是开着的,外面晒了各种各样的衣服,证实招待所人满为患。

  安在天纳闷:“哪来这么多人?”

  周所长:“都是总部派下来的专家。”

  安在天恍然大悟。

  阿炳抱着收音机要从车上下来,安在天赶紧上前,接过收音机。

  阿炳:“我要安静的房间……我要睡觉……”

  安在天:“我们阿炳的腿坐车都坐肿了吧?”

  阿炳下车来,他空洞的眼睛看向远方。由于旅途的疲劳和脏乱,以及由于心情过度紧张导致的面部肌肉瘫痪,再加上病眼本身就有的丑陋,样子惨不忍睹,可以说要有多邋遢就有多邋遢,要有多落魄就有多落魄,要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简直不堪入目。

  周所长吓了一跳。

  给阿柄安排了房间,工作人员用惊异的眼神窥视着阿炳,又不敢贸然进去,互相推搡着。

  周所长出来,忍不住地发了牢骚:“安副处长从大街上拣来了一个叫花子……”

  “是瞎子?”

  “还像个傻子。”

  “幸亏不是疯子,再要是个武疯子,有的是大家倒霉了……”

  周所长生气:“都给我住嘴,不要背后议论安副处长带回来的……同志……”

  阿柄的房子是一间到处都是床的旧房间。阿炳在捣鼓收音机,安在天从外面打了一盆洗脸水进来。

  安在天:“来,阿炳,洗个脸。”

  阿炳开始洗脸。

  “洗了脸后,马上睡一觉……”

  阿炳:“好的。”

  “估计中午领导就会来看你……”

  “好的。”

  阿炳现在对安在天,感觉像对他妈一样,言听计从。

  “你听我说完……”

  “好的。”

  安在天苦笑,为了不叫他插嘴,只有加快了语速,以便减少说话间的停顿:“领导来了,你要表现好一点,一定要给他们‘露一手’,把你的尖耳朵好好地给他们看一下,这样,这里的人就会像你们村里人一样佩服你了。”

  阿炳:“好的。”

  “你现在要抓紧时间休息,休息好了耳朵才好。”

  “我耳朵不会不好的。”

  “是,你耳朵是最好的,在乌镇是最好的,现在也要是最好的。”

  “好的。”

  阿炳洗完脸。脸盆里,全是黑水,毛巾也被阿炳擦得颜色都变了。

  安在天倒完水再回来时,阿炳已经上床睡觉了,他轻轻地退出去,关上门。

  其实安在天一直很担心,阿炳在老家神奇有余的耳朵到了701会不会变得不灵了,水土不服。但没想到,他交代阿炳要在领导面前‘露一手’,竟然是弄巧成拙了……

  701院大门口,卖泡菜的小贩迟迟就是不走,在门口逡巡着、窥探着。蔡大爷从门房里出来,泼水,几乎泼在了小贩身上。小贩毫无反应,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院里。

  蔡大爷骂:“卖泡菜的,你还不走啊,泡菜没腌好就来卖,缺德鬼!走!”

  安在天走进招待所办公室,对周所长:“我给铁院长打个电话。”

  周所长:“我都打完了,铁院长为了等你,一晚上都没合眼,半个小时来一次电话。”

  “他过来吗?”

  “李秘书说马上就到。安副处长,他怎么是个瞎子呀?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铁院长这么关心的人,我以为是个重要人物……”

  “是瞎子就不重要了?”

  周所长尴尬地:“不,我……没这意思。安副处长,你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也辛苦了,要不去我房间先休息一下。”

  “你不是说院长马上就来吗?”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话音未落,铁院长、华主任进来。铁院长没一句寒暄,直接问安在天:“小子,你们怎么回事,跟谁都不联络,说失踪就失踪?701的人是能失踪的吗?”

  安在天解释道:“我们一路上都有特务盯梢,怀疑是上海电信局的总机有他们的内线,为了不惊动敌人,顺藤摸瓜,找出更多潜伏的特务,上海市局决定先不抓这个人,继续麻痹敌人,黄处长接电话时不方便给你们多解释……”

  铁院长:“看看,这就是‘天网’行动,上天入地,见缝插针,敌人厉害啊!”

  安在天疑惑地问:“‘天网’行动?”

  华主任说:“你刚回来还不知道。所谓‘天网’,与我们的‘深海突围’有异曲同工之意。敌人不光想让701淹死在大海里,还想把701的人一网打尽。罗山的死,就是你们这次行动被盯梢的一个信号。”

  安在天:“……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你们汇报,就擅自决定罗山的医疗费以及后事的费用由我们来承担了……”

  铁院长打断他的话说:“这是对的,组织不出我来出。”

  华主任瞪了他一眼。

  安在天:“黄处长先垫的钱……”

  铁院长:“赶紧还给人家。”

  “要还的东西多了,还有武器。”

  铁院长:“那就让金处长派人和送你们回来的同志一起返回上海,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华主任急切地问:“嗳,他呢?他叫什么来着?阿……什么?”

  安在天回答:“阿炳。”

  华主任:“人呢?”

  安在天:“在睡觉。”

  虽然相隔了好几个房间,但阿炳似乎还是被外边的说话声吵得难以入睡,他嘴里嘟囔着,爬起来,在包裹里找什么东西。好像是耳塞,他把它们塞进耳朵里,重新又睡下了。

  周所长给铁院长和华主任殷勤地泡茶。

  周所长:“叫阿炳来吧,铁院长和华主任专门来看他的。”

  安在天犹豫着。

  铁院长讪讪地:“睡觉就算了,下午再见吧。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一定累了。”

  安在天:“他一路上一分钟都没睡。”

  华主任:“是因为第一次出门吧?太兴奋了,睡不着觉。”

  “还不完全是这个原因,他耳朵太尖,稍微有点吵就睡不着。”

  铁院长冷笑道:“看来他还不困?人困了哪还有耳朵?炮弹在头顶上炸,都照睡不误。”

  “真的,铁院长,阿炳对声音特别敏感,在家里都没睡在村子里。”

  华主任笑:“那他睡在哪儿?睡在山上?”

  “他们那地方没山,是平原,地里种的都是桑树,他晚上睡在桑树林里,在村外。就因为这个,特务抢在我们的前面,差点儿带走了他。”

  华主任:“特务呢?”

  “被金处长干掉了。”

  铁院长:“这么说,阿炳来这里来对了,这世上哪有比我们这庄园安静的地方?地主老财都知道把觉睡好了,才好去剥削穷人……”

  大家都笑了。

  安在天:“如果有可能,请给阿炳调一间僻静的房间,边边角角的家具都不要,但最好有个沙发,房间里有厕所……”

  突然,外面传来阿炳的声音。“安同志……”话音未落,阿炳出现在门口,继续说道,“你是个好人,安同志,你像我妈……”

  阿炳像一个幽灵一样地冒出来,里面的人都吓了一跳,大家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却不知该说什么,一副无措的样子。周所长看了一眼安在天,又悄悄地看了一眼铁院长。铁院长的表情异常尴尬。

  稍事休息和洗漱过的阿炳,虽比刚才要中看些,但盲眼暴露,依然给人异样的感觉。安在天迎上去,把阿炳扶进屋。

  安在天:“阿炳,刚才给你说的领导都看你来了。”

  阿炳马上精神抖擞起来,知道“露一手”的时候到了。

  安在天:“来,阿炳,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铁院长,是我们单位最大的官。”

  铁院长勉强握住阿炳的手:“你好,阿炳,欢迎你来我们单位,一路上……”

  阿炳抢着说:“嗯,你是个老烟鬼,刚戒掉,50多岁,声音都给薰黑了……”

  安在天赶紧打断他,喊了一声:“阿炳!”

  铁院长拦住安在天,大度地说:“让他说下去。我的烟瘾,以前臭名昭著,除了丁机要员,不怕再有人说。”

  阿炳却不说了,转而问安在天:“还有谁?刚才我听见这屋里有4个人。”

  周所长故意逗他:“不,这里有5个人,包括你有6个。”

  阿炳严肃地:“是4个,我和安同志不算。”

  “对对,是4个,4个你不认识的人。”安在天赶紧跟大家摆摆手,示意不要逗他。

  阿炳却纠正道:“其实只有三个……有一个是给我安排房间的人,叫……周所长,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安在天:“对对,周所长是招待所的领导。我接着给你介绍,这位是华主任,是铁院长的领导。”

  阿炳像在背一句经常说的话:“虽然我眼睛看不见,但我可以凭声音看见……还有谁?”

  华主任主动地:“还有我,阿炳,你好……听说你认识罗山,我也认识罗山……”

  阿炳打断华主任:“罗山是个坏人!他多要三爸收音机的钱,还不带我去城里混饭……”

  华主任愣了一下:“是吗?他这些缺点我都不知道……”

  阿炳一点儿没客气,对华主任说:“你是个大舌头……我妈说,大舌头的人心肠都软,是好人,但做不了大事……”

  铁院长终于忍不住了,一指安在天,拂袖而走。安在天赶紧跟了出去。

  安在天刚一出门,迎面撞见铁院长一双喷火的眼睛。安在天急忙把他往远处推,两人一直到了院外。

  “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人?这……”铁院长终于憋不住地训斥,尽量压低声音,“完全是个神经病!”

  安在天:“都怪我,我刚才提醒过他,要他在领导面前‘露一手’,表现一下他超凡的听力,这不……他有时候是有点儿……怎么说呢,像台机器,一旦你给他一个指令,他就……”

  铁院长一瞪眼:“什么机器!是机器也是一台报废的机器!”

  安在天申辩道:“可他耳朵真的好……”

  铁院长:“光有耳朵没有心灵有什么用,那蛇的耳朵还好得很呢,你能把它们叫来给你干活!”

  安在天:“你不能这样说,铁院长,阿炳有心灵,他爱憎分明,心地善良。”

  “我没看出来!”

  安在天看着铁院长,无助地喊了一声:“铁伯伯——”

  铁院长愣了一下。

  “不是我相信我的感觉,你也说过,天才往往有些弱智的东西。亚山的《天书》中写道,‘天才,乃人间之灵,少而精,精而贵,贵而宝,像世上所有珍宝一样。’所以大凡天才都是娇气的,一碰则折,一折即毁。他们一方面机敏出奇,才智超人;一方面又愚笨,顽冥不化,不及一个正常人。所以我建议我们现在马上回到那个房间去,跟阿炳道个别,你们先走,回头我与他交流,找个机会再见面。今天真的是因为我交代错了,过于急功近利了。”

  铁院长站着没动,也没说什么,绝望的样子。

  安在天上来拉了他一把:“走吧,头次见面,我们就出来而且长时间不归,阿炳一定会感觉不好的,这样会摧毁他的自尊心和荣誉感。他的心就像窗户纸,一捅即破。我们不能一开始就给他留下成见,他一旦对谁有了成见,是很难改变的。”

  安在天和铁院长回来,里面的人都哑口无言,谁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阿炳要哭了的样子,他说:“……安同志吗?你去哪里了?怎么这样长时间……”

  安在天:“我和铁院长打开水去了。铁院长说你刚来,是贵客,要请你喝茶。”

  铁院长也附和着:“……对对对,阿炳,我有好茶叶,还是你家乡那边出的。”说罢一使眼色,周所长赶紧给阿炳泡茶。华主任松了一口气。

  阿炳恢复了常态,说:“我就知道,安同志不会不要我的,我妈从来就不会不要我。”

  众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阿炳……

  院内一角,两只一大一小的狗正在玩闹。突然,两只狗不知为什么打起架来,“汪汪”地叫成一片……

  狗叫声传进了屋里,所有人像被这狗叫声吓住了,都收紧了目光,看向一处——他们看的是阿炳,是被阿炳的神情吓住了。

  阿炳屏声静气地听着狗叫声,用心又使力,他的两只耳朵隐隐地在动……

  阿炳憨憨一笑,道:“我敢说,外面的两只狗都是母狗,其中一只是老母狗,少说也有五、六岁了;另一只是这老母狗生的崽,还不到一岁。”

  人们这才回过神来,觉得又好奇又好笑。

  铁院长问:“是不是这样?”

  周所长回答:“也对也不对,那只老母狗是对的,它买来给招待所看门的。可那只小狗是公的。”

  阿炳一下子涨红了脸,失控地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人……你骗我!你……是个坏人,捉、捉弄我、我一个瞎子,你……这个骗子!你……大骗子……”

  阿炳气急败坏的样子,跟安在天在乌镇见到的如出一辙。

  安在天赶紧上前,学着三爸的样子:“是他骗了你,阿炳……周所长是个骗子,大骗子,我等一下就批评他,让他向你道歉,他还要给我们领导写检查……啊,没错儿,两只狗都是母狗,阿炳的耳朵怎么会听错呢……阿炳的耳朵比所有人的眼睛还好用……好了,阿炳,安静,安静……”

  安在天一边说,一边对周所长示意。铁院长也冲周所长使了个眼色——

  周所长只好上前,委屈地说:“阿炳,是我错了,我看错了,两只狗都是母狗!”

  阿炳这才安静下来。

  安在天:“阿炳,你累了,我们先回房休息,马上要吃中午饭了。”

  阿炳听话地点点头,随安在天出去。

  铁院长对周所长:“走,去看看你的狗,到底是公是母。”

  周所长:“肯定是公的,那只小狗从去年生下来就一直在我眼皮底下,雌雄我能不分嘛。”

  众人出来,一见到两只狗,周所长顿时愣了:“天呢,他说对了……”

  铁院长:“怎么回事?”

  “这小狗不是我们招待所的,是食堂的,我们的小狗不在这儿。”

  “这小狗也是老母狗生的?”

  周所长:“对,一窝生了俩儿,一公一母,我们那只是公的,食堂这只就是母的。”

  华主任笑了,说:“这小母狗连老母狗都不认了,敢跟老娘打架?”

  铁院长:“也算个不孝之子。”

  众人都笑了。

  适时,安在天送完阿炳出来,来到院中,大家都看着他。安在天纳闷:“怎么了?”

  铁院长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看来你确实给我带回来了一个活宝。他说对了,就是母的。”

  华主任也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对周所长说:“按干部待遇,安排好阿炳的吃住。”

  铁院长意犹未尽地对安在天:“给他找一副好看的墨镜戴上。”

  铁院长、华主任往回走着。

  铁院长:“你有什么感觉?”

  华主任:“他是个怪人。”

  “怪不怪跟我们没关系,能不能干事跟我们有关系。”

  “应该有可能,但……也难说。”

  “要不测试一下他,行就留下,不行就赶紧送回去。现在701成了一个竞技场,上面单位,兄弟单位,哪个单位的人都有,下个星期总部又要下来领导,如果大家都知道了,我们万水千山弄了这么个人回来,又不能干活,不能干出绝活儿,我看人家不是要说他是傻子,而是要说我们是傻子了。安在天千辛万苦带回来的人,可别成为701的一个笑话。”

  华主任称是。

  铁院长又说:“所以,我在想,第一,他还不能住在招待所,那里太招眼,没两天人都知道了。第二,我们必须尽快有个方案,看他有没有可能搞侦听。他听力出奇,这一点现在看不用怀疑,关键是要看他有没有可能为我们干活,成为一个出色的侦听员。”

  “要不让阿炳住在培训中心,那儿人少,可以避开大家的耳目……”

  培训中心是一个独立的院子,也是平房,有一个门卫,是个半大老头,穿一套不戴领章帽徵的军服。他的一只脚是跛的,行动缓慢,所以敲了半天门他才把门打开。因为开门时间长,等铁院长和华主任进了院子,培训中心的王副主任已经从办公室一路小跑着过来。

  铁院长给华主任介绍道:“他是这儿的副主任王彬,培训中心暂时没配主任。”

  华主任:“看你年纪不大嘛。”

  王彬:“今年三十二。”

  华主任赞赏道:“不错,年轻有为。”

  王彬带路,往办公室走。

  铁院长:“你这边应该有空房间吧?”

  王彬:“有。”

  铁院长:“我要安排一个人住。”

  “现在我们这儿没什么培训任务,有空的房子。”

  “那个周所长是个猪脑筋,这里不是有房间嘛,还假惺惺地说自己要住树上,好像我是军阀……”

  华主任问:“条件怎么样?有厕所吗?”

  王彬回答:“厕所都在外面。”

  “那就给我找个房间。”铁院长又对华主任说,“你不是还要测试他嘛,那里又有试听室,到时都在一起了。”

  华主任:“言之有理。”

  铁院长对王彬,命令道:“靠着厕所,腾一个房间,一个人住,马上落实下去。”

  王彬刚要走,铁院长又喊住他说:“是一个瞎子,安排一个人照顾他。”

  华主任补充道:“安排一个心细的人,这瞎子的脾气不太好,对他要小心一些,不能惹了他。”

  安在天路过警卫连门口时,恰好碰见金鲁生带人出来。

  安在天:“怎么也不睡会儿?”

  金鲁生:“你不也没睡?”

  “有阿炳我能睡吗?”

  “有特务我能睡吗?”

  “又有特务?”

  “敌人真是要布上一张天网了,不光想弄瞎701,还想要701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几个人显然已经准备好了,在等待金鲁生的命令,他们全穿着便衣。

  金鲁生一挥手:“出发!”

  安在天问:“有行动?”

  金鲁生没有回答,和众人迅速地离去。

  培训中心,王彬已经指挥上几个人打扫房间了。这个房间原来是用来堆放宣传用具的,这会儿都被移放在了走廊上,有大、小锣鼓,标语,彩旗,还有一块大黑板。黑板上画着哭丧着脸的国民党兵,下面是一句话:别打了,我投降!

  蔡大爷正在吃午饭,见金鲁生等人跑了过来,忙起身,把碗撂在桌上。

  金鲁生:“不急,你先吃了饭。”

  蔡大爷一瞪眼:“一顿不吃饿不死!”

  金鲁生:“前面带路……”

  蔡大爷:“你可得留一个人替我看门……”

  一行人迅速地出了大门。

  铁院长家里,鱼已经下锅了。安在天进来,丁姨赶忙上前:“怎么才来?是不是铁头又留你汇报工作呢?”

  安在天:“没有。”

  和丁姨的热情相比,安在天在她面前话不多,声音也是平平的,那恰是子女对父母常有的一种疏远和平淡。

  丁姨:“那怎么才来?”

  “我先回了一趟宿舍。”

  “你别收拾屋子,你也收拾不好,我抽空儿过去。真是的,这明明成了家,还像个单身汉一样……”

  安在天不好意思地:“去了趟上海,什么都没给你带……”

  “带什么嘛,那么忙。”丁姨拉安在天坐下,“嗳,小家伙长高了吧,照片带回来了吗?”

  安在天:“我都没回家。”

  丁姨嗔怪地:“你也真是,到了上海还不回家看看,再忙也不至于。”

  安在天解释道:“不是忙,是不敢。”

  “听说你们这次被特务盯梢了?”

  “所以回家不安全。再说,领导也没批准……”

  “那你为什么不打报告申请呢?”

  “走得太急。就是打了报告,没准儿也批不下来。”

  “那我可以去帮你跟铁头闹啊!”

  “……我在车里看见他们过马路了,小家伙长高了,走路也走得很好了……长得越来越象我小时候了……”

  “说话了吗?”

  安在天眼圈有些红,摇了摇头。

  “这算什么呀?三过家门不入,但都碰上了……”

  “……小雨一个人带着孩子……”

  丁姨眼圈也红了。

  安在天干脆把头埋进膝盖里。这个时候,他像个孩子,喃喃地:“……小雨又要带孩子,又要工作,她比我小几岁,看上去比我老多了。”

  丁姨叹气:“女人生孩子,都会老的。”

  安在天:“我常常后悔要了这个儿子,不是我不喜欢他,不爱他。作为他的父亲,儿子生,儿子长,我都没在他身边。小雨生儿子的时候难产,差点儿把命丢了,可我那会儿正在南京,解放军正百万雄师过大江呢。家里发生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丁姨安慰道:“已经回来了,想也没用了。我听铁头说,老李要调回总部做一把手。”

  “老李是谁?”

  “他是你父母和我们的老战友,就是把你托付给我们的那个人,算是你舅舅吧,假舅。三几年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时候,我们都叫他‘大白兔’,他公开的名字叫罗进。”

  安在天问:“我父亲和我母亲有没有代号?”

  “当然有。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小组一共十二个人,按照十二属相分别起了代号,你母亲叫‘公牛’……”

  “我父亲呢?”

  “‘毒蛇’。”

  安在天冲口而出:“为什么在我党和国民党的烈士档案里,都有我父亲的名字。为什么你告诉我,我父亲和我母亲很相爱。但是在南京烈士纪念馆里,我母亲的名字却和另外一位同志并列在一起,被称为夫妻。”

  丁姨没有回答,默默地站了起来,到一边去了。

  县城里,蔡大爷在前面带路。小巷弯弯曲曲的,狭长,幽暗。

  金鲁生几人在后面跟着,时隐时显。

  长着青苔的地面,踏上去滑极了……

  蔡大爷又拐过一个弯来,忽然有个东西,冲他的头顶砸来——是一个泡菜坛子,碎了,泡菜和水全流了出来,继而,又融进了血水……

 ·10·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四章

  电话响了,丁姨接起电话,对安在天:“安儿,找你的。”

  安在天接过来听,什么都没问,就放下了电话。

  丁姨:“要走?”

  安在天“哦”了一声。

  “吃完饭再走!”

  安在天:“不了。我吃剩的半碗饭给我留着……”他急急忙忙地跑了。

  那天和安在天一样没吃完饭的人还有蔡大爷,他带金鲁生他们去抓特务,却再也没有回来。蔡大爷牺牲了,但外人还以为是因为他老了,一不留神掉河里淹死了,单位公开也是这么说的,其实他是一名38年的老共产党员。

  阿炳的房间里站满了人,有王彬、小胖子、周所长等,周所长一手拎着阿炳的包裹,一手拿着一副墨镜,小胖子手上抱着收音机。王彬站在阿炳的床边,试图叫他起来,阿炳就是赖着不起,还不停地抗议道:“我不走……我要见安同志……安同志不来我不走……”

  外面有人喊道:“安同志来了。”

  果然,安在天进来了,大家如获救星,都说:“你总算来了。”

  阿炳闻声冲过来,一头扎进安在天的怀里。

  阿炳哭着说:“安同志,他们要我走,没你我不走的,他们会卖了我的……呜呜……”

  安在天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孩子,安慰他说:“没事,阿炳,没事……”

  阿炳的眼泪鼻涕都蹭在了安在天的衣服上。

  安在天抬头问:“怎么回事?”

  阿炳:“他们要我走,他们要带我去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你也没去过……”

  安在天问:“去哪儿?”

  周所长一指王彬说:“你问他。”

  王彬:“铁院长给他安排了新地方,在我们培训中心,可他就是不去,非要见你,怕我们……”

  安在天预感到下边可能是一句不好听的话,示意他别往下说了,转而哄阿炳说:“我知道,阿炳这是在等我,阿炳这是要我陪他一起去,是不是?”

  阿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嗯、嗯……”

  安在天问王彬:“那边有房间吗?”

  王彬:“新腾出来的,都收拾完了,条件也比这边好。”

  安在天:“阿炳,听见了没有?那边条件比这边好,我们去那边住好不好?”

  “我听你的……”

  “那就走吧。”

  阿炳乖乖地拉住安在天的手,众人在后面会意地笑了。安在天扶着阿炳往外走,回头对王彬:“谢谢啊!”

  王彬客气地:“都是革命工作,不用谢我个人。”

  安在天一指收音机:“给我。”

  小胖子:“没事,我抱着。”

  阿炳叫道:“让安同志抱着!”

  周所长见此情景,主动把包裹交给安在天,同时又递上墨镜,说:“我给他他不要,只有你给他了。”

  王彬和安在天一起扶着阿炳进院,往新居走去。此时的阿炳戴着墨镜,昂首挺胸,双人扶着他,看上去像个尊贵的首长。

  房间已布置妥当,虽简朴,但清爽,整洁,宽敞,有一股清新的味道。还有一对又老又笨的沙发,也是照顾阿炳特备的。

  门口升起了只煤炉子,正在烧开水。

  安在天看着这房间,喜出望外:“这可比招待所强多了。阿炳,这是你的新房间,来,你坐这儿。”

  阿炳坐在沙发上,忽然像被弹了一下,又站了起来。

  安在天:“这是沙发,沙发跟板凳一样,只不过比板凳软和,你喜欢吗?”

  阿炳重又坐下:“你喜欢吗?”

  安在天:“我喜欢,很好的。”

  阿炳:“很好的,我喜欢。”

  王彬插嘴:“厕所就在隔壁。”

  安在天:“很好,这里很好。谢谢你了。”

  王彬一笑:“我说过的,不用谢,铁院长交代下来的,岂有不完成好的道理?

  另外我还安排了一个人,就是你刚见的那个小胖子,他会照看好阿炳的,你放心好了。”

  安在天问:“他姓什么?”

  “冯,叫冯小军。”

  “多大了?”

  “19。”

  “是你的人吗?”安在天见王彬点了头,又问,“以前是干什么的?”

  “在食堂做临时工。他爹是食堂的厨子,家在农村,需要个下手择菜淘米,就把他喊来了。”

  正说着,金鲁生进来。

  安在天吃惊:“这么快?也就一顿饭工夫?”

  金鲁生严肃地:“一顿饭工夫,一场仗已经打完了。”

  “你来……”

  “我来带走冯小军。”

  王彬急了,说:“你带走冯小军干什么?”

  金鲁生:“例行公事,对要接近701特殊人物的人,我都要进行调查和询问。阿炳是安副处长提着脑袋带回来的人,我不能让他到家了再出事。”

  小胖子回来了,还没打招呼,就被金鲁生拉住了胳膊。

  金鲁生:“跟我走!”

  小胖子脸都白了,看着王彬:“我去哪儿?”

  王彬忍不住地:“你不能谁都怀疑,小胖子要是坏人,他早在食堂锅里就给大家下毒了。”

  金鲁生:“我谁都怀疑,包括你,还有……”他看向安在天,又把话咽了回去。

  王彬气得把脸扭向一边。

  金鲁生带着小胖子走,回头,对安在天:“就在这一顿饭工夫,蔡大爷死了。”

  试听室是侦听员训练和考核的地方。这会儿,里面有四个人在忙着,其中有钟处长、陈科长,还有两位是教员。20部录放机被放在课桌上,他们在调试音量,教室里因此充满滴滴哒哒的电波声。那个时代的录放机,外观和当时的电唱机有相似之处,磁带也不是今天的方形盒带,而是圆形的,像大盘子似的。

  安在天进来,吃惊地问:“这是干什么?”

  钟处长:“准备给阿炳测试听力,铁院长吩咐的。”

  “怎么测试?”

  钟处长指着教员手中的磁带:“就测这个,听信号。准备了20个信号,专项听力测试。”

  安在天一下紧张起来,说:“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

  “电波是什么他都没见过,阿炳知道什么叫摩尔斯电码?”

  钟处长笑了,说:“我听说他上午把两只狗的公母都听出来了,那两条狗他也从来没见过啊。”

  安在天申辩道:“这不同。狗叫声他听过,他生在农村,是听着狗叫声长大的,他熟悉。他在乌镇的很多夜晚,就是从变化了的狗叫声中,破解流贼入村的机密。但电波这玩意儿对他来讲,纯属天外之音,世外之物。”

  钟处长安慰他:“是不完全相同,但大同小异,反正考的就是一个人的听力。”

  “但没这种考法的。打个比方说……”

  “行了,就是测试一下,又不是要干什么。再说,他听其它东西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听这个。”

  安在天坚决地说:“不行,这绝对不行。”

  陈科长本来想过来跟安在天打个招呼,见安在天如此激动,又退了回去。

  安在天控制了一下情绪:“这也太急了吧,怎么都应该让阿炳有个熟悉的过程。他不是个正常人,他从未走出过乌镇,我担心弄不好会伤害他。他对自己的听力一向信心十足,万一考不好,这份自信心丢了,就麻烦了。”

  钟处长:“也是,煮成夹生饭就难吃了。”

  安在天跑去找铁院长:“铁院长,我觉得现在还不能测试阿炳。”

  铁院长问:“为什么?”

  安在天刚想说话,被铁院长制止,铁院长说:“你不用回答我。我就问你,你是把他当什么人带回来的?仅仅是一个听力比常人见长,将来有可能培养成一个普通的侦听员吗?不是。你是把他当一个天才、一个异人带回来的,我们也是这样翘首以盼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要他干什么?我这里有几百个侦听员,不缺胳膊少腿,也不必非住靠近厕所的房间,我也用不着拿我安儿的生命做赌注,借了上海那么多条枪,才把他带回701来!”

  安在天不说话了。

  “我们要做的就是,通过我们的方式了解他,判断他,看他是不是一个异人,一个在听力上有奇才的异人。如果是异人,这种测试不会难倒他的,如果难倒了,就说明他不是。”

  安在天没等他说完,拔腿就跑了出去。

  对一个非常人来说,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由种种非同寻常的、在你的眼里不可理喻的奇事怪情组成的,你担心他们某一件怪异事做不下来,就好比穷人担心富人买不下一件昂贵之物,本身就是杞人忧天。此刻,安在天盼着自己对阿炳就是杞人忧天。

  阿炳把收音机放在床上,“刺啦啦”地调着。安在天进来后,什么也没说,他反复在调台,刺啦声不断……这是一部中波收音机,但有时在收听广播时偶尔也会听到一些电波声。安在天现在就希望能够找到一点电波声,以便好跟阿炳做解释。但是转了一大圈也没有……

  阿炳莫名其妙地问:“安同志,你在干什么?”

  安在天停下手:“阿炳,你每天都听收音机,有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滴哒,滴滴哒……”

  阿炳:“听到过。”

  “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

  “不知道。”

  “那么你听说过发电报的事情吗?”

  “听说过。去年端午节,关林的老祖父死了,关林他爹就给在北京的儿子拍电报,关林的弟弟就回来了。”

  安在天耐心地解释:“你知道吗?阿炳,这就是发电报的声音,滴哒,滴哒……电报不是嘴上说的,是机器发出来的。北京播出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我们这里收听得到;北京发出的电报声,如果我们换一部好一点儿的收音机,照样也可以收听得到。”

  阿炳似懂非懂地听着。

  安在天擦了把汗,一滴汗珠落在了阿炳的手上。

  阿炳起身,用袖子想去给安在天擦汗,安在天比他高,他笨拙地踮起了脚尖,安在天蹲下了身子……

  试听室里这会儿人更多了。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人们或坐或站在最后一排课桌的位置,胖子显然被金鲁生又送了回来,正在忙着泡茶。胖子端着茶,恭敬地走到金鲁生跟前,又不敢抬头看他,不知把茶往哪儿放。

  金鲁生:“不用管我,尽着领导吧。我对你是例行谈话,别有什么思想负担。”

  钟处长进来,见安在天还在满头大汗地给阿炳做讲解。

  钟处长俯在安在天的耳边,轻轻说道:“你这是临时抱佛脚……”

  阿炳:“我妈说了,抱了佛的脚会有福。”

  钟处长笑了,说:“别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看我们阿炳的耳朵比雪还亮,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能逃出阿炳的耳朵。”

  阿炳得意地笑了。

  安在天感动地看着钟处长,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

  钟处长:“走吧,领导们都到了。”

  安在天:“你先去,我带阿炳马上过来——”

  铁院长一行已经进了院子。

  安在天心事重重,正在给阿炳作考前动员。安在天:“阿炳,马上有人要来考你的耳朵……”

  阿炳问:“考什么?”

  “就是考我刚跟你说的电波声,滴滴哒哒的声音。”

  “怎么考?”

  “阿炳,如果你面前有20个人,他们的年龄和口音基本上是相同的,比如都是大人,都是同一村子里的人,我先让……假设是三爸吧,他随便跟你说几句话,然后再让这20个人包括三爸,依次跟你说话,我想你一定能从一大堆口音中把三爸找出来。”

  “那是一定的,三爸跟多少人在一起我都能听出他来。”

  安在天苦笑道:“不是三爸……”

  阿炳:“是谁都一样。只要他跟我说一句话,我就知道是谁了。”

  “那如果这20个人现在变成另外一种声音,就是我刚才同你说的滴滴哒哒的那种声音,你行吗?我想你一定行。”

  “我听你的,你说行就行。”

  “阿炳,今天他们就会这样考你,有20个大同小异的‘滴滴哒哒’的电波声,他们会先让你听一下,然后就要你找出哪个是哪个,你一定要找出来啊。”

  “好的,我听你的……”

  “那我们准备走吧。”安在天说,“我给你带上烟、茶杯,还要什么吗?”

  阿炳:“有香烟就可以了……”

  钟处长走进视听室。铁院长问:“安副处长呢?”

  钟处长:“还在阿炳房间,马上就带过来。”

  铁院长:“阿炳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你再去交代安副处长一下,今天下午就不要搞人头介绍了,到时又乱套。”

  钟处长答应。

  铁院长转对大家:“我们也不用说什么,只用耳,不用嘴,大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测试工作由安副处长负责。”

  安在天扶着阿炳出来,阳光下,阿炳戴着墨镜,拄着拐杖,蹒跚地走来。

  阿炳忽然道:“安同志,窗户上爬着一个东西……”

  安在天:“我看到了,是只蜘蛛。”

  “蜘蛛长什么样?”

  “蜘蛛长得很难看,但它是个好猎手,它静静地等在哪里,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安同志,我可以摸一下吗?”

  “可以……这是它的肚子,这是它的脚……阿炳,有一天你也会像蜘蛛一样,会成为一个好猎手的。”

  煤炉上,小胖子新放上了一壶水。

  试听室里,一切准备就绪。前面四排桌子上都放了录放机,一排五部,每排各有一人负责,分别是陈科长和其他几名教员,有一名女的,叫杨红英。领导们都坐在后排,每个人面前放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安在天像对一位年迈大师一样,将阿炳扶上讲台,坐下,方走下讲台,问第一排的陈科长:“今天信号的同异度是多少?”

  陈科长回答:“1:9。”

  “1:9?太小了吧。”

  “是铁院长定的。”

  安在天不易察觉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返回讲台,跟阿炳耳语。

  铁院长等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没有人说话,拿茶杯也是轻轻地拿、轻轻地放,似乎在搞什么鬼名堂,或者是有鬼在身边,都想躲起来,不被他人发现。

  讲台也和往常不一样,讲台撤下了,代替的是一只茶几,上面放有烟缸和茶杯。阿炳正襟危坐于沙发上,安在天站在他的身边。室内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安在天的手心里微微渗出了汗。

  铁院长的眼皮一抬——安在天会意,走下讲台,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他轻轻地咳了一下。

  陈科长递给安在天一盘磁带。安在天接过,又回身塞到阿炳的手里。

  安在天:“阿炳,你摸,这是一盘磁带,里面有一种声音,就是我刚才跟你说过的那种‘滴滴哒哒’的电波声。现在我们有20盘这样的磁带,每一盘里都有一种电波声,它们听上去好像一样,其实有细小的差别。今天考你,就是要看你能不能把这20种电波声,用你的耳朵区别开来。”

  阿炳如前一样,一听要考他的耳朵就兴奋,跃跃欲试地说:“我能的……”

  安在天俯下身去,低语:“来了很多领导,现在都坐在下面看着你,阿炳,你一定要好好考,为你争气,为你妈争气,我想你一定能考好的。”

  阿炳旁若无人地大声喊道:“我能考好,为我妈争气,为你争气……”

  众人都安静地看着讲台上。

  说真的,安在天不怀疑阿炳耳朵的神性,如果这是20 个人在说话,哪怕他们说的是外国话,他都相信难不倒阿炳。因为再怎么样外语总是人在说,是从人的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这里面自然有共性可循。可现在阿炳面对的是电波,对他来讲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所以,对这场考试,安在天心里有太多的悲观,他看着一盘盘磁带,感觉比像看着一枚枚炸弹还要恐惧。也许对阿炳来说,它们就是一堆炸弹,要将他在听觉上的自信心全部摧毁掉……

  “嘀嘀哒哒、嘀、哒哒哒……”

  发报的声音是录放机放出来的,以至于可以看到磁带在机器里转动的样子,同时听得见细微的“丝、丝”转动声。陈科长一只手按在录放机的停止键上,随时准备停掉机器。

  安在天站在讲台下方,紧张地看着阿炳——阿炳吸着香烟,他吸烟的样子一如既往,吸得猛,但动作谨慎,像烟是活物,弄不好会跑掉。其余的人都无声地看着他俩。

  约十秒钟,电波声没了,陈科长按下停止键。

  安在天:“阿炳,这是第一种电波,你听了十秒钟,怎么样,听清楚了吗?”

  阿炳:“是的。”

  “现在你已经认识一个电波了,我们就叫它1号电波。记住,这是1号电波,当你再次听到它时,你要告诉我。”

  “是的。”

  他在接受“考试”时一向是认真而少言的。

  陈科长将1号电波的磁带标上“1”字,放在左边,右边为没放过的。安在天朝另一教员示意,那个人按下他所管录放机的放音键。

  阿炳专注地听着。还是放了10秒钟,又停。

  安在天问阿炳:“这是1号电波吗?”

  阿炳答道:“不是。”

  “那我们就命名它为2号电波。要记住,这是2号电波。”

  那个人将2号电波的磁带标上“2”字,放在左边,并从右边没听过的磁带里重新拿了一盘,装入录放机。

  这就叫“听样时间”,每一种电波10 秒钟,阿炳必须在这10秒钟之内辨出它独有的特征,并且记住,否则他就完了。尽管阿炳一次次地点头,可安在天心里还是担心他是不是真的记住了?

  铁院长传给安在天一张纸条。安在天打开——写着“不要再放新的,放一盘已经听过的”。

  安在天做了一个“3”的手势。掌握“3”号磁带的教员,马上装入磁带,放音。众人紧张起来……

  安在天看着手表,秒针在走……

  阿炳突然手一扬,喊:“停!”

  杨红英按下停止键,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

  阿炳嘿嘿一笑,道:“这不是新的。”想了想,“这是3号电波。”

  顿时,底下一片哗然,安在天喜不自禁,回头看铁院长,铁院长面无表情,示意继续。

  树的阴影大了,蔓延在地上。走廊上,煤炉上的那壶水已经开了,“扑、扑”地冒着热气。胖子的手上拎着热水瓶,站在窗前看着里面的“考试”,他看得如醉如痴。

  教员右边的磁带已经大部分移至左边,这说明20盘磁带,大部分都已听过“样”了。

  开水冒出来,落在火上,发出哧哧的声音。

  现在,所有教员右边都已经没有磁带了,磁带都在左边。

  安在天:“阿炳,现在20种电波的声音你都听完了,下一步,每放一盘磁带,你都要‘报号’,告诉我它是几号电波。”

  装带、放音,不断重复……

  阿炳一次又一次地回答:

  “这是8号!”

  “这是11号!”

  “这是6号!”

  “还是11号!”

  陈科长放进14号磁带,开始放音。

  阿炳似乎在犹豫,他一口一口地吸烟。安在天看着阿炳,为他捏了一把汗。电波声已走完,磁带开始无声地转动。铁院长眉梢一挑……

  阿炳忽然大叫:“14号!是14号电波。”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一只苍蝇从阿炳的头顶上飞过,在他眼前来回晃悠,阿炳突然一扬手,把苍蝇打个正着。

  考试的结果是:阿炳赢了。

  不是一局一胜的赢,也不是五局三胜的赢,而是全赢。全赢也不是命悬一线的赢,而是轻轻松松的赢,绰绰有余的赢。

  期间,阿炳除了不停地抽烟,似乎并没有更出奇的依靠或者更神秘的魔法。最快的一次,13号磁带刚放了1秒,阿炳就手一扬,报出了号。多少年以后,安在天还在怀念着阿炳一扬手的这个动作。

  人们走出视听室,像电影散场一样,大部分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之中,低头默默不语;或去厕所;点烟;有的在兴奋地说着什么……

  华主任和铁院长出来。

  华主任:“……我搞侦听一辈子了,还没见过这么神的人。比罗山还神!”

  铁院长:“所以安副处长说罗山是‘人之将死,其言必善’。”

  “罗山一定也是自叹不如。老地瓜,这下你心里是不是要踏实一点儿了?”

  胖子扶着阿炳出来,后面跟着安在天。

  铁院长从李秘书手上拿过烟,客气地递给阿炳一根:“阿炳,来,抽根烟。”

  阿炳接过烟,闻了闻,说:“嗯,这烟很香,好烟。”

  铁院长顺手把一包烟都给了阿炳,说:“全送给你,回头我再送你一条整的。”

  阿炳回头问安在天:“安同志,铁院长要送我烟……”

  安在天:“这是你的奖品,拿着吧。”

  阿炳:“那我拿了。”

  铁院长对安在天:“把人都叫进来,我们开个会。”

  阿炳突然脸憋红了:“安同志,我要上厕所,我要尿裤子了……”

  安在天忙招呼胖子:“快,快带他去解手!”

  人都到齐了,还是刚才那些人,当然没有胖子和阿炳。因为不是在正常的会议室里开会,大家坐得乱,基本格局就是以铁院长和华主任为中心。

  铁院长:“我们开会,不是总结发言,而是各抒己见。大家刚才都看了,听了,想必也想了,根据对阿炳的专业考测,加上你们自己的经验,有什么想法?阿炳这个人能不能为我们所用?怎么用?我一贯以民主而著称,希望大家畅所欲言。”

  华主任:“能不能用这个问题就不必说了,肯定能用!”

  大家七嘴八舌地肯定:“对,能用,当然能用。”

  铁院长:“那么就是怎么用?是现在用,还是培训后再用?随便说,没有对和错,如果有错,不说就是错。”

  众人互相看着,谁都不愿意打头炮。铁院长点了名:“钟处长,我们这都是在给你找人,你先表个态。”

  钟处长在谨慎地找着“态度”:“我的态度……说实在的,我还没有想好,但是我的感觉是……可以用的,现在就可以用。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干了半辈子的侦听,像下午这种情况,20个信号临时听样,临时确认,刚才我自己也在心里测试自己,根本达不到阿炳的水平。我想,就是把我们现在一线的侦听员都拉来,能达到阿炳这水平的也是屈指可数。这说明他完全具备投入实战的能力,所以现在上机应该没有问题。不过,按道理,凭经验来说,这好像又有点……那个……太异常了,是不是?你们说、你们大家说。”

  “老资格” 接住话头:“他本来就是个异数!好,我来说几句……”

  铁院长客气地:“申老,您说。”

  申老慷慨陈词:“我说三点。第一,虽然阿炳对摩尔斯电码并不懂,但事实充分表明,懂与不懂跟他无关,不懂他照样能去伪存真,百里挑一。如果要等懂才上机实战,那就不是他奇人阿炳了。第二,虽然敌人通过静默,改变了联系时间,但目前情况看,其机器设备基本上没变。设备不变电波的音质也不会变,从我们已经找到的十几套新频率的情况看也是如此。这就是说,我们有足够数量的‘样品’可以提供给阿炳听辨。虽然那些未知敌台的声音不会跟这些‘样品’一模一样,甚至在常人听来可能完全不一,但对能够把两条狗的血缘关系及雌雄性辨别出来的阿炳来说,我相信他一定能在差异中寻求到蛛丝马迹的共性和暗语。第三,至于阿炳不会操作机器就更不是问题了,我们可以给他配上一个甚至几个操作员做他的助手,帮他解决实战中面临的所有具体问题。事实上,阿炳神奇的是他的耳朵,我们要使用的也只是他的耳朵……”

  外面忽然传来阿炳骇人的哭喊声。

  阿炳窜逃出房间,摔倒在地上,他不断哭喊着向前爬去,一声一声地叫着“安同志”……

  安在天和金鲁生冲到了最前面。

  胖子也从阿炳的新居跑出来。

  阿炳一把抱住安在天的大腿。

  安在天急切地问:“怎么了?”

  阿炳哭着:“……他要割我的耳朵!”

  金鲁生:“谁?”

  阿炳:“我听到了刀的声音。”

  安在天一抬眼——

  惊慌失措的胖子,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

  金鲁生还未上前,胖子已经“扑通”一声跪下,吓得魂飞魄散,菜刀“当啷”也掉在地上。

  阿炳把头埋在安在天的腿上,身子还在瑟瑟发抖,像一片树叶……

  金鲁生带走了胖子。

  安在天轻轻地拍拍他:“阿炳,好了好了,你要把我的裤子褪掉了!”

  众人随后出来,看到与刚才判若两人的阿炳,面面相觑。

  事实上胖子是想给阿炳切水果吃,可被他误会为要割他的耳朵。但从此阿炳给安在天一个感觉,他的生命像一片树叶,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果有一天风止了,也意味着树叶凋零,化为地上的土了。

  天色暗下去了,会仍在继续。

  铁院长:“关于阿炳的问题,我们下午开会,晚上又接着开,现在只剩下一个人没有表态了……”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安在天,而安在天似乎无动于衷。

  铁院长:“安副处长,你说说吧。”

  安在天:“我不同意大家的意见。”

  掷地有声!会场变得肃静起来。

  安在天:“也许我比大家更了解阿炳,阿炳是个什么人?奇才,怪人。奇在哪里?怪在哪里?他一方面显得很天才,一方面又显得很弱智,两方面都很突出且不容置疑。我认为,缺乏正常的理性和思辨,这是体现阿炳弱智的最大特征。在生活中,阿炳认定事物的方式和结果总是很简单,比如下午,胖子只是拿刀想给他切水果,他却认定是要割他的耳朵。只要他认定的东西,是不可改变和怀疑的。这说明他很自信,很强大,但同时又很脆弱,容不得任何责疑和对抗。当你和他发生对抗时,他除了自虐性的咆哮之外,无任何抗拒和回旋的余地。请相信我的感觉,阿炳的脆弱和他的天才一样出众,一样无与伦比,他像一件透明的闪闪发光玻璃器皿一样,经不起任何碰击。”

  众人都在听。

  安在天继续说道:“另外,根据阿炳已有的表现,我们是有充分理由相信,即使就这样不作任何准备,派他直接上机实战,他剑走偏峰,来一个出奇制胜也完全可能。但我认为光可能不行,必须是百分之百才行。因为一旦出现失利,失败将可能是百分之百的。正如大家说的,对阿炳我们不能把他视为常人,如果是一个平常人,他有如此高超的本领,我们又是那么求胜心切,不妨就这样盲目让他去试一下,如果行,最好;不行,再回头来让他练练兵,重新披挂上阵。问题是阿炳不是常人,我们不能拿他去试,因为万一不行,阿炳可能会由此对侦听工作产生无法消除的恐惧和厌恶,甚至以后他一听到电波声就会咆哮,就会发抖,就会疯狂。这样他的天才,他天才的一面,对我们701来说就意味着被报销了。谁敢百分之百肯定他上机就一定能在短时间之内找到敌台?谁又知道他忍耐的极限时间有多久,是一天?两天?还是半天?或一两个小时?所以,我建议保守一些,给他一定的练兵时间,让他在百分之百把握的情况下再投入实战。”

  铁院长在众目睽睽下站起身,一步一停地走到安在天的面前,然后又一字一顿地说:“我听你的,我把他交给你。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动用701任何人和设备,只要是对阿炳练兵有利。”

  安在天问:“给我多少时间?”

  “你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星期……我不会问你要一个星期以上的。”

  铁院长冷冷一笑:“三天!三天后你必须把人给我带进机房,而且是万无一失的,用你的话就是,百分之百不是冒险的!散会。”

  门卫跛着一只脚在扫着院子,树叶和花瓣交织在地面。

  晨雾没有散去,依稀传来女人的声音。在女声的起落间,偶尔有阿炳的声音冒出来。女人在当教员,阿炳在当学生。女人便是女教员杨红英,不到三十岁,中等个子,面容瘦削,声音与目光一样尖利,精明强干的样子。有趣的是,阿炳依然坐在讲台上的沙发里,而杨教员在台下,围着讲台来回走,一边在滔滔不绝。

  杨红英:“……这叫摩尔斯电码,是国际通用的电报语言。在电报领域里,我们现在交流的这种语言没有了,都转换成了摩尔斯电码。组成摩尔斯电码的只有一样东西,就是阿拉伯数字,从0~9,每一组电码由4个阿拉伯数字组成,俗称‘千数码’。比如你的名字阿炳,在电报中就变成两组数字:5813 3119。我刚才说过,在电报中1并不叫1,叫什么?“

  阿炳答:“滴哒……”

  “3呢?”

  “滴滴滴哒哒。”

  “5呢?”

  “5就是滴……”

  “对,5就是5个滴,滴滴滴滴滴,就是5。那么9呢?”

  “哒滴……”

  “对,很好,阿炳,你都记住了,你记性太好了……”

  高音喇叭响起了“早间新闻”。胖子端着早饭从食堂回来,他的脑袋从窗户外探了进来,对阿炳说:“阿炳,吃饭了——”

  阿炳一挥手:“你端来的饭我不吃,有毒!”

  安在天在晨跑,顺路拐到培训中心,见三人正从试听室里出来,对杨红英:“怎么,闻鸡起舞了?”

  杨红英:“还不是被你逼的,天不亮我们就开始了。”

  “怎么样?”

  胖子扶着阿炳正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杨红英:“阿炳,告诉安同志,你的名字?电报名字。”

  阿炳没有回头,像只鸟似的叫起来:“滴滴滴滴滴 哒滴 滴哒 滴滴滴哒哒 滴滴滴哒哒 滴哒 滴哒哒滴……”

  安在天愣了。

  “安副处长,阿炳在跟你发电报呢,你听懂了吗,是什么?”

  安在天明白了,他说:“我听懂了,是5913 3119。”

  阿炳笑逐颜开地:“对,这是我的电报名字。”

  杨红英:“好,阿炳,你去吃饭吧,吃好了,我们再上课。”

  阿炳:“你来和我一起吃,安同志也来和我一起吃。”

  杨红英:“不了,胖子叫他爸给你做的小灶,怕你是江南人,吃不来这里的饭。”

  胖子扶着阿炳进了房间。

  安在天惊疑地问:“你们开始多久了?”

  杨红英伸出一个指头:“一个小时。阿炳记性太好了,简直是过耳不忘。我原来担心三天时间根本不够,现在看来没问题。”

  “正常一个侦听员要接受8个月的培训时间,算课时也要在两千节以上……”

  杨红英得意地:“可阿炳就不正常啊!你看,我本来是这么安排的,上午讲基础,记字表,下午听、记信号;第二天练速度和压码;第三天上午你给他讲敌人电台的组织关系,下午上机实战模拟训练。现在,我已经提前了一个上午。”

  “腾出来的时间多练练速度,速度就是技术。”

  警卫连的院子里,枪弹被从屋里一一拿出来,仔细地清点,装车。两把冲锋枪,一箱手榴弹,一箱子弹。箱子是那种木头箱,铁扣。铁扣是种带弹簧的,一拉就开。小钱打开子弹箱,忽然愣住了——

  子弹箱里,好几盒子弹的盒子都有异样,好像被人打开过。小钱赶紧一一打开看。有几盒,子弹都是满的。小钱刚舒了一口气,又打开一盒,脸色变了。

  金鲁生过来问:“小钱,怎么了?”

  小钱的声音都变调了,他说:“少了两发子弹!”

  “不应该啊,我都放在保险柜里了。”

  “保险柜的钥匙……”

  “就一把钥匙,一直在我身上。”

  “难道在路上……”

  “路上也不应该,一直放在车上的,动都没动它,没有敌情谁动它呀!”

  杨红英正在擦拭发报键,准备通过机器发信号给阿炳听。安在天在腾桌子,好让讲台下有更大的空间。金鲁生在窗户外向他招手。

  安在天问:“什么事?”

  金鲁生显然不是那种一惊一乍的人,虽然出了大事,却还是冷静地把他带到较远的地方,才告诉他说:“我们丢了两发子弹!”

  安在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问:“你说什么?”

  金鲁生:“小钱准备回上海,检查枪弹,发现少了两发手枪子弹。”

  “你怎么保管的?”

  “保管肯定没问题,一直锁在保险柜里,钥匙只有我一个人有。”

  “那怎么会丢呢?”

  “是很奇怪,所以来找你问。”

  “你不会怀疑我偷了吧?”

  “当然,你肯定……没你的事,但阿炳……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这怎么可能?”

  “这是唯一的可能,我跟小钱前前后后都想遍了,觉得就是阿炳,因为那箱子弹刚好是放在他脚底下的。”

  “可我们一直都在一起,没看见他去捣鼓箱子。”

  “有一小会儿你我都睡着了。”

  安在天思索着。

  金鲁生:“你带我去他房间看看。”

  安在天没忘开玩笑,他问:“你有搜查证吗?”

  安在天和金鲁生在各个角落找着,还是没发现子弹。金鲁生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发现了两截像子弹一样的木头塞子。

  金鲁生问:“这是什么?”

  安在天拿来看,又塞在耳朵里试,刚好可以堵住耳孔,说:“这是他当耳塞用的。”他心一动,连忙翻开枕头找。果然,枕头底下有两垛东西,拿起来看,就是那两发手枪子弹,只是外面套了一层布。布套很旧,显然是从木塞子上移过来的。

  安在天把玩起两发子弹,笑了:“子弹是杀人的,想不到还能被阿炳弄来当耳塞用,真比木耳塞好吗?”

  金鲁生把布套又重新套回木耳塞,也笑了:“亏他想得出!”

  小钱开车,旁边还有一个金鲁生派来陪他回去的保卫干事。车在县城街道上停下,金鲁生拉开车门:“走好,我到前面理个发。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他们没有再多言语,看得出叮嘱的话早已交代完了。金鲁生跳下了车。车开走了。

  金鲁生的余光一扫——理发店的老哈小跑着出来,看车走的方向。

  理发店里很阴暗,根据外面的天光才能看出里面的轮廓……

  残缺的镜子前,金鲁生已经披上了一块肮脏的白布,坐在缺了一边的椅子上,等着老哈来剪发。

  一把剪刀横了过来……

  金鲁生问:“这么黑,能看见在哪儿下剪子吗?”

  老哈:“我剪头不靠眼睛,靠的是心。心到剪子到,该剪的不该剪的心最有数了。不该剪的,剪不断,理还乱。”

  金鲁生眼睛里透过一丝阴光……

  小钱驾车行驶在一段两边都是密林的山路上。突然,前面路上有一个满脸是血的女人从树林里跑出来,边跑边回头看,同时朝他们呼救。小钱停下车。

  两人下车,准备去帮助那个女人。此时,两边树林同时开枪,把小钱和保卫干事双双击毙。

  敌特女播音员在口述一份电报:“……滴滴哒哒 滴达 滴滴滴哒哒 哒滴。4567,4567,风大雨急,发报完毕。”

  此时,杨红英在发报,阿炳在听。不知是杨红英教得好,还是阿炳学得好,总之,培训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而圆满。第三天下午,安在天就来到了铁院长的办公室……

  安在天进来,里面没人,而收音机却开着。

  收音机里——

  女主持人:“这场战斗就这么结束了,还是才开始?”

  男嘉宾:“这是个深奥的问题,参战双方可能都回答不了。”

  女主持人:“这一仗打得确实很神秘,以为是共军蓄谋已久的一场大战,不料枪炮声还没有传久就偃旗息鼓了。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说明共军为什么初战告捷后又按兵不动。有军事观察家透露,是因为国军成功地破坏了共军的侦听系统,致使他们没有可靠的情报来源,不敢贸然进攻……”

  安在天一边看着墙上的“找台进度表“,一边听着收音机,忽然收音机没了声音。

  铁院长阴沉的脸走进来:“敌人太猖狂了,我们又有两位同志被害了,小钱, 小陈。多好的同志,为了新中国,不知道还要有多少烈士,把自己的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

  安在天又忍不住了:“所以我不允许我父亲的名字,写在他们的烈士档案当中。”

  铁院长坐下:“有时候我在想历史,真是会开玩笑。敌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怀念的人,是他们最凶恶最强大的敌人。我相信,你父亲为了革命,不会在乎自己的历史怎么写。在九泉之下,他会嘲笑这批饭桶的。你是来报喜还是报忧的?”

  “你猜呢?”

  “我相信你会把阿炳培养成蜘蛛。安儿,你真像你父亲,能完成别人完成不了的任务。我也相信你,别人做不了的事,你做得到。”

  在试听室里,阿炳坐在老地方,杨红英和他相对而坐,面前是发报机。铁院长、华主任、钟处长分别坐在两边,大家几乎是围了一个圈。安在天拿来纸笔,交给铁院长:“铁院长,你亲自拟定8组电码吧。”

  铁院长不解地问:“干什么?”

  安在天:“我拟就有作假的嫌疑。”

  铁院长反应过来,又觉得毫无必要,“哼”了一声说:“别搞名堂了。开始吧。”

  华主任:“我来。”

  华主任接过纸笔,写了8组电码,交给安在天。安在天把这页纸递给杨红英:“发吧。”

  杨红英问:“速度?”

  安在天:“80。”

  杨红英便以每分钟发80个数码的速度开始发报:滴滴哒 滴滴滴哒哒 哒滴滴 滴哒……

  杨红英发报时,安在天在黑板上抄着电文:2371 4690 9911 7312 0352……杨红英发报完毕。安在天也抄完了,搁下粉笔。此时,大家都盯着阿炳看——他似乎是睡着了。铁院长纳闷地看看安在天,又看看阿炳,像要说什么。安在天赶忙示意他别出声。

  这时,阿炳像被安在天的手势惊动了一样,如梦初醒,长长地呼了口气,然后便朗朗有声地背诵起电文来:“2371 4690 9911 7312 0352……”

  八组码,32位数字,一组不拉,只字不错,跟黑板上的一模一样!

  阿炳话音一落,铁院长和华主任都笑了。

  铁院长一高兴,又掏出香烟,递给阿炳:“来来,阿炳,抽根烟。”

  阿炳:“你送我的烟,我还没抽完呢……”

  铁院长:“抽,抽完了我再送你。”

  王彬和胖子一直在窗前看着。

  王彬:“这叫‘压码’。”

  胖子问:“什么叫‘压码’?”

  “你想,手写肯定是跟不上耳朵听的,一边抄录,一边把听到又来不及抄录的码记在心上,这种技术就叫‘压码’。两个一流的抄收员在比赛场上比高低,就是比一个压码技术,谁压得多谁就可能赢。”

  “阿炳压得多吗?”

  “多,很多。你跟着阿炳,要多了解他,这样才能更好地照顾他……他要走了,你快去!”

  王彬催着胖子,胖子进去。

 ·11·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五章

  铁院长看着阿炳被胖子扶走,回头问安在天:“你准备什么时候安排他上机投入实战?”

  华主任:“应该安排一个电台集中出来的时间,这样目标多,容易有收获。”

  钟处长:“那就今天晚上8点钟吧,那是大联时,一般电台都要出来发报。”

  铁院长再次问安在天:“你看呢?你最有发言权。”

  安在天想了想:“可以,但是……”

  铁院长看安在天欲言又止,催促道:“快说,还有什么?”

  安在天:“他调动的关系、手续都没办呢,宣誓仪式也没搞,这个样子能进A院吗?”

  铁院长“哦”一声,道:“对,他这样进A院是要破规矩的,这可是我们701铁的纪律,不能随便破。”

  华主任:“等办关系至少要十几天,你等得起吗?等不起,我看只能特事特办,先搞宣誓仪式,关系随后补办,怎么样?”

  “就这样,尽快给阿炳举行宣誓仪式,完了就安排他上机。”铁院长回头对华主任,“我这可是跟总部领导请示了的。大姐你得认账。”

  华主任:“这是你一贯的作风,把人逼到墙角,让人跳墙!”

  铁院长哈哈大笑:“不是跳墙,是跳海,是深海突围。”

  干部处宣誓室的墙上,挂着一面鲜艳的红旗,安在天把阿炳领到红旗前,站好。干部处长庄严地举起右手,紧握拳头,以一种命令的口气说:“请举起你的右手,紧握你的拳头。”

  阿炳没有反应。安在天在他的耳边低语着,并帮他举起了右手,紧握拳头。

  干部处长:“请跟我说。”

  安在天对阿炳:“他说一句,你说一句,要说的一样。”

  干部处长:“我志愿加入特别单位701……”

  阿炳:“我志愿加入特别单位701……”

  干部处长说一句,阿炳说一句,阿炳越来越激动,身子又开始发抖……

  面对一个个生死不计的“要求”和“必须”,阿炳以为自己即将奔赴硝烟弥漫的前线,为此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恐慌,恐慌和激动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宣誓完毕,干部处长回身,握住阿炳的手,客气地说:“欢迎你,阿炳同志,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我们701的一员了,希望你今后为701的崇高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

  阿炳心有余悸地:“我要上战场吗?”

  在干部处办公室,安在天扶阿炳坐下。干部处长从铁皮柜里拿出记事本,递给干事:“准备记录。”

  干部处长:“阿炳同志,组织上对你的要求,我们在宣誓中都已经说了;现在你作为701的新同志,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这是你的权力,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将记录在案,并争取做到。”

  阿炳茫然地寻找安在天。

  安在天只好又在他耳边低语。阿炳明白了,认真地想了又想,说:“我今后是不是不能回乌镇了?”

  干部处长:“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能回家。如果结了婚,两年可以休假一个月,在结婚之前,原则上要4年才能回家一次。”

  阿炳紧张地:“安同志给我妈的钱用完了,我妈没柴火烧饭怎么办?”

  这下,干部处长听不懂了。

  安在天解释道:“我来代阿炳说,阿炳的意思是,因为以后他不能回家了,所以他希望组织上今后能够妥善解决他母亲烧饭用的‘柴火问题’,是不是这样的?”

  阿炳:“对的。”

  干部处长示意干事记下,转而对阿炳:“这是一条,阿炳,请放心,组织上一定解决好你母亲烧饭的‘柴火问题’。另外还有什么要求,再说。”

  阿炳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权力”,又认真地想了想,说:“如果我死了,不准任何人割下我耳朵去做实验……”

  真令人哭笑不得!但干部处长照样吩咐干事记下,又问阿炳:“这是第二条,还有吗?”

  阿炳又想了想,说:“安同志是个好人,最好的,他应该当更大的官……”干部处长和干事哑然失笑。

  干部处长:“这一条不算。”

  安在天没有笑,他感动地拍拍阿炳道:“谢谢你,阿炳,你对我这么好。但这不是你的权力,你想想其它的,还有没有?”

  阿炳说:“没有了……安同志你说,还有吗?”

  安在天:“那先这样吧,以后想到了再说就是了,好不好?”

  阿炳:“好的。”

  干事拿出三份文书递给阿炳。

  干部处长对安在天:“这上面需要当事人签名画押。阿炳不识字,让他盖个手印,名字就委托你来代签了。”

  安在天拿了阿炳的手指,沾了印泥,按了上去,然后拿起笔,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道:“阿炳,你的全名叫什么?”

  阿炳问:“什么全名?”

  “就是你……另一个名字,有姓,有名,像我叫安在天,安是我的姓,在天是我的名,你应该也有这样一个名字的,叫什么?”

  “我就叫阿炳……”

  安在天问处长:“那就签阿炳?”

  干部处长:“那可不行,阿炳肯定只是他的外号。在南方几乎所有的瞎子都叫阿炳,因为写《二泉映月》的瞎子叫阿炳,把二胡拉得跟哭一样。”

  “那怎么办?”

  干部处长摇了摇头。

  最后,安在天根据阿炳的母亲姓陆的事实,临时给他取了一个叫“陆家炳”的大名,并立刻签署在了三份即将上报和存档的机密文书上。

  干部处长和干事把阿炳送到门口,干事一转身,笑嘻嘻地说:“这个阿炳真有意思……”

  干部处长严肃地纠正他:“他叫陆家炳。”

  机房里比以前多了近一倍的人和机器,但嘈杂的程度还是不如从前,因为还是在找台,只有少量电台找到了,所以也只能抄收到少数的电报。侦听员在默默地找台,望眼欲穿的样子。

  领班台上新挂了一块黑板,是用来登记找台情况的,陈科长背向我们,在上面写道:BS1-31-2:123456KV。

  同时,上面还有:BS2-11-1;BS2-02-4等这样的记录。

  钟处长过来看着黑板,不解地问:“BS1-31-2怎么跑到这个区域了?”

  陈科长:“是啊,完全乱套的。”

  “信号特点呢?”

  “跟昨天找到的BS2-11-1信号差不多,应该是同一种机型的信号。”

  “晚上阿炳就要上机了,他先帮你们一科找。”

  “好的,需要我们做什么配合?”

  “提供‘样品’信号,有现成的吗?”

  “有。”

  “音质好的差的都提供一些,让他有个比较,好有准备。”

  “好的。”

  西斜的光从树隙里钻进来,像有无数个万花筒,光芒万丈。听不见风,只听得见竹叶在飘动……

  安在天对阿炳说:“阿炳,宣了誓,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我要去工作了。”

  “对。今后你就是我们701的人了,是干部了,要为国家工作了。”

  “我喜欢工作……”

  “你有了工作,就可以为你妈挣钱了。”

  “多吗?”

  “你想有多少?”

  阿炳伸出一个手指头。

  安在天把他的手拿过来,把五个指头都放开。

  阿炳把五个手指头伸向安在天,不相信地问:“这么多?”

  安在天朗朗地笑了:“还不止,你的两只手,加上我的两只手,还有胖子的一只手,然后我们把所有的手都伸出五个手指头,这就是你的工资。”

  阿炳惊讶地:“啊……怎么可能呢?”

  安在天:“因为你是国家干部,像三爸一样。”

  阿炳乐呵呵地:“我要把钱寄给我妈……”

  “好的,到时我帮你去寄。”

  “不要全寄,要剩一点儿……”

  “你在701吃住都不花钱,留钱干什么?”

  “我要给你买礼物……你喜欢什么……”

  “谢谢你,阿炳,你对我真好。”

  “你对我最好,跟我妈一样的好……你是我另外一个妈。你说啊,我给你买什么礼物?”

  安在天握紧他的手,认真地说:“今天晚上你就要去上班了,只要你好好工作,把我要的电波声从机器里找出来,就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礼物。”

  阿炳听得似懂非懂,他从脖子里掏出她妈送的玉,说:“我给你买这个好吗?买个一样的……”

  安在天:“我知道,这是你妈送你的护身符。”

  阿炳:“它保佑我平安的……”

  “它保佑你的,所以他们怎么考你,都难不倒你,你顺顺当当地当了国家干部。”

  阿炳忽然站住不动了。

  安在天问:“阿炳,你在干什么?”

  阿炳:“我在听风。”

  安在天抬头望去——

  树叶婆娑着,闻风起舞。

  安在天笑了:“对,我跟你说过,我们是一群听风者,我们可以听到天外之音, 秘密之音。”

  “安同志,风长得什么样?好看吗?”

  “阿炳,你把手伸出来。”

  安在天从地上拣起一片竹叶,将上面的水珠倒在阿炳的手心上。

  阿炳叫了起来:“有点儿凉。”

  “这就是风。”

  桌上杯盘狼藉,胖子还在上菜。安在天说:“胖子,够了,叫你爸不要炒菜了,你非得让阿炳吃成个大胖子!”

  胖子憨憨地笑了。

  胖子爸真是个大胖子,他跑出灶间说:“安副处长,不知道阿炳吃不吃得习惯?他家乡的菜,都要放糖,偏甜。”

  阿炳抢着说:“甜得虫子都咬我的牙了。”

  安在天示意胖子收拾碗筷。

  安在天对胖子:“今天晚上阿炳可能要工作到12 点以后才能回来,你辛苦一下,留门,等着他。”

  阿炳得意地:“胖子,我要去工作了……安同志说,我工作了,一个月有好多钱呢……五只手的钱。”

  胖子:“那当然,你已经是可以进A院的人了。”

  “你不能进吗?”

  胖子:“我不能进,很多人都不能进。”

  安在天插话:“包括下午给你宣誓的人都不能进。”

  阿炳:“他们也不能进……你不是说他是处长,比你官还大吗?”

  安在天:“是比我官大,可照样不能进。那不是官大就可以进的地方。”

  阿炳问:“那什么人可以进呢?”

  “你,我,铁院长,华主任,钟处长,李秘书,陈科长……”

  “我们要走了吗?”

  “要走了。” 安在天吩咐胖子,“烟带上……备件衣服,晚上天儿可能会凉……茶杯不用带,火柴带上……”

  胖子:“都准备好了。”

  安在天和阿炳来到A院门口,警卫见有生人,上前,刚要盘问,金鲁生从门里出来,冲警卫说:“放人。”

  阿炳叫了一声:“是金同志……”

  金鲁生上前:“对,是我,阿炳,你好,欢迎你来到A院。”

  阿炳:“你也可以进A院……”

  “我是专门来保护你们安全的。”

  “这儿安全吗?”

  “很安全,阿炳,这比哪儿都安全,你就像在你妈身边一样,放心好了。”

  安在天问金鲁生:“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专门来迎接阿炳的。” 金鲁生说得既认真又点开玩笑的意味,说完又严肃地对警卫说,“他是新来的,叫陆家炳,记住了。”

  这是一块从人们的感知和足迹中切割下来的禁地,这里不属于时间和空间,只属于神秘和绝密。谁只要步入了,谁就永远属于了神秘和绝密,属于了国家和人民。对于安在天来说,美人计,老虎凳,这些全都休想敲开他缄默的嘴巴,让他出卖这里的神秘和绝密。因为他宣过誓,这是他一生唯一的誓言。

  安在天领着阿炳来到二道岗,哨兵没有盘问就开了门。经过门卫时,安在天一指阿炳,问:“你认识他吗?”

  门卫:“不认识。”

  安在天:“那你不问就放行了?”

  门卫:“刚才金处长打过电话,叫放行的。”

  安在天恍然大悟。

  院里出奇得静,两人往里走,阿炳左顾右盼地在听着什么,处在一种紧张、好奇的状态之中。

  阿炳像在自言自语:“金同志说这儿很安全……”

  “是很安全,你觉得不安全吗?”

  “下午的处长不是说……我要上战场吗……”

  安在天认真地说:“这儿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天还没黑透,安在天扶着阿炳走在去机房的路上,回廊上、窗洞里都有人在悄悄地、好奇地打量阿炳。陈科长和钟处长、值班员站在机房门口,迎接阿炳。

  安在天扶阿炳在藤椅上坐下,又把香烟和火柴放在他左手的茶几上,上面已经备好了烟缸和茶杯。

  安在天把陈科长的手和阿炳的手拉在一起,对阿炳说:“阿炳,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一只手,希望你们合作愉快。”

  陈科长热情地和阿炳握手。

  安在天示意。陈科长忙给阿炳递上烟,并为他点上,讨好地说:“阿炳,我乐意做你的助手。”

  阿炳吸了一口烟,吐出去,满意地对陈科长:“你跟安同志一样,是个好人。”

  安在天害怕阿炳发怒,他一发怒智力就会下降;安在天更害怕他的智力下降后再也不回升,像烧掉的钨丝一样。对于阿炳,什么神秘怪诞的事都会随时随地在他身上发生。因此,从发现之初到他愉快地坐在机器前,有安在天的努力,也有安在天的运气。

  陈科长让阿炳听电波声,过了一会儿,按下停止键。

  安在天问:“阿炳,你记住这个电波声的特点了没有?”

  阿炳点头。

  安在天:“现在我告诉你,这个电波声是谁的。上午我对你讲过,蒋介石派出的特务很多,全国各地都有,电台也有很多,有一号电台、二号电台、三号电台和四号电台,是不是?”

  阿炳又点头。

  “那么这个电波声就是四号电台中的一个,具体是大阴山特务站和台湾联络的电波声。他们还有很多这样的电波声,就好像你们乌镇有很多人一样,也好像……钟处长他们老家村子里有很多人一样。但我们现在就找到这么一个电波,你现在只认识钟处长一个人,他们老家村子另外的人你还都不认识。现在,我们希望你根据这个电波声的音质特点,把台湾和下面所有特务站联络的电波声都找出来,好比要你根据钟处长说话的口音,把所有钟处长他们老家村子里的人都找出来一样。”

  “他(它)们不出声我找不出来的……”

  “你放心,它(他)们要出声的,到了一定时间,它们都要出声的。等一下我们就去机房,那时它们都要出来。我相信,现在你认识钟处长后,他们村子里的人,不管是谁,只要他开口说话,出声了,你一定是能听出来的是不是?”

  阿炳想了想:“嗯……每个村子的人说话都是不一样的……我们乌镇跟青镇这么近,说话都是不一样的……”

  安在天:“对。但是只要有一个人跟你说了话,他们村子其他的人跟你说话,你都可以听出来是不是?”

  “是……”

  “好,你先记住这个声音。现在我们再给你听一个声音,‘这个人’就不是钟处长老家的人,而是……陈科长他们老家的。当然,我这是跟你打个比方,你懂吗?”

  天黑了。

  铁院长一行人站在窗前,看着屋里的一切。铁院长说:“还听啊,都已经听了五个了,多了到时容易混淆。”

  华主任对李秘书:“差不多了,已经七点半了,让阿炳休息一会儿。”

  7点55分。无声。这是行动前的静,绷紧的静。

  安在天:“阿炳,今天晚上陈科长专门配合你,给你转机器,你呢,主要用耳朵听,只要听到刚才听过的那些电波声,你就喊,好吗?”

  阿炳没有接他话,只是说:“你不要走……”

  安在天:“我不走,我就在你身边。”

  陈科长的手落在频率旋钮上,手指轻巧捻动,频率旋钮随之转动起来,同时沉睡在无线电海洋里的各种电波声、广播声、嚣叫声、歌声、噪音纷至沓来。阿炳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以一种丝毫不改变的神情侧耳聆听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时在沙发的扶手上点击。

  阿炳:“转快一点?太慢了……”

  陈科长加快了转动。

  阿炳:“还是慢,再快一点……”

  陈科长又加快了转动。

  阿炳:“还可以快……”

  陈科长再加快了转动。

  阿炳:“再快一点……”

  陈科长为难地看安在天。

  安在天在犹豫。阿炳急了,起身,扑在频率旋钮上。

  阿炳试着转了几下,最后确定了一个转速,说:“按这个速度转给我听。”

  陈科长和安在天,还有后面的铁院长等人,都愣了。

  在无线电里找电台,由于要找的东西夹杂在一大堆貌合神离的群体之中,以至用正常的速度播放你都不一定轻易找得到,可现在阿炳却要求按下“快进”键。在他要求的转速下,耳朵已经听不到一个像样的电波声,所有电波声几乎都变成了一个倏忽即逝的“滴”音或“哒”声。

  铁院长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铁院长大步流星地冲出机房,安在天跟着跑了出来。

  铁院长强压住火气,小声儿嘀咕道:“这个阿炳,简直是在茶壶里翻跟斗,壶(胡)来!”

  虽然声音很小,安在天还是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铁院长任安在天将他一直拉到拐角处,他气得直喘气。

  安在天也生气了,他说:“你这就不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

  “什么脾气?”

  “鱼有百种,网有万样。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就是因为他一方面将自己无限地拉长,拉的细长,像游丝般经不得任何碰撞。你这时候能破坏他的情绪吗?与其让他发怒,不如陪他胡闹,胡闹总有收场的时候,好戏就要连台。再说了,我们认为他是胡闹,他可能不觉得呢,他有一个独立的心灵空间,是我们永远也无法探知的禁地。要说胡闹,这些天我们看他的种种表现,算不算胡闹?”

  铁院长示意安在天不要再说下去了,语气有所缓和:“……阿炳他能听见吗?”

  安在天也恢复了平时在铁院长跟前的模样,道:“你先消消气,一会儿咱们再进去。”

  铁院长叹了一口气。

  安在天看了他一眼——一片树叶飘落在铁院长的头顶上,他吓了一跳,可见此刻他的内心有多么脆弱!

  阿炳如前一样,静静地窝在沙发里,吸着烟,还是那种丝毫不改变的神情,在侧耳聆听着……

  陈科长转动着频率旋钮……

  阿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时地点击在沙发扶手上。相比之下,在场的人置身于潮汐般的噪声和乱音之中,坐立不宁。

  钟处长不时地往门口看去,他显然是急切地盼着安在天回来。

  阿炳一直在出神地听。

  华主任忽然眼前一亮——铁院长和安在天终于回来了,与此同时,阿炳猛喊了一声:“停!”

  阿炳冲陈科长一摆手:“往回转,就刚才那个“滴”声,让我听一下……”

  陈科长的手迅速在转动频率旋纽。

  “……慢一点……对,就这个,守住它,把声音调好一点……”

  陈科长把声音微调到最佳状态。

  阿炳会意地点点头,说:“不会错,就是它。安同志——”

  安在天跑过来:“我在。”

  阿炳嘿嘿一笑,道:“安同志,这可比在我的收音机上找个广播要难多了。”

  对方电台正在发报,安在天对陈科长:“先抄下电报,赶紧送到破译处,看是不是特务的。”

  陈科长戴上耳机,开始抄报,无法给阿炳转台了,阿炳从沙发上站起来,自己在另一部机器上转了起来。

  阿炳叫道:“这也是!”

  安在天上前,把信号调到最佳。

  钟处长:“嗯,好像就是。”

  铁院长:“是吗?”

  钟处长:“这应该是大阴山特务站与台湾联络的又一套频率,下午我们有同志找到过一套BS1-31-2,听着像。”

  安在天迅速地抄报……钟处长朝门外喊一声:“来人送报!”

  安在天进来,把一张纸交给值班员,说:“通知下去,把这个频率控制起来。”

  阿炳喝了一口茶水,被呛住了,猛烈地咳嗽着。安在天进来,见状,忙扶他起来,拍他的背。

  值班员跟着跑了进来,兴奋地说:“破译处打回电话了。”

  钟处长问:“怎么样?”

  值班员:“……院长呢?”

  铁院长:“跟你的处长一样说。”

  值班员:“破译处来电话了,陈二湖处长已经证实,刚才送去的电报正是台湾至大阴山特务联络站的电台。”

  全场先是一片静默,之后,人们沸腾了!

  安在天正在给阿炳拍背,听罢,他愣了一下,然后继续给阿炳拍着,因为阿炳咳得喘不过气来了。

  钟处长冲到阿炳身边,激动地:“阿炳,你太伟大了!”

  阿炳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了,一边止不住地继续咳着,一副难受的样子,脸都涨红了。

  钟处长对安在天说:“……也祝贺你。”

  安在天埋着头,没有说话,还在给阿炳拍背。

  阿炳终于停止了咳嗽。

  他慢慢地抬起手,手指开始摸安在天的脸。

  安在天依然没有抬头……

  阿炳收回手,摊开——

  他的手心里,全是安在天的泪水。

  在草丛和树叶中能看出隐蔽在其间的一架天线,耸立在苍茫的夜色中。借着没拉严实的窗帘露出的光亮,可以看到铁院长、华主任、总工、李秘书等人,谈笑风生地从机房里出来。

  铁院长惬意说:“……干了一辈子的侦听,总以为什么人和事都见过了,结果还是蛤蟆掉进了井里,阿炳这种人没见过。”

  华主任:“你就是经验主义,好下定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还有人。”

  “你是预言家,老天总在帮你,投桃报李,想找罗三耳,结果找回来一个阿炳,比罗山还神!”

  “老天是在帮你!”

  “是是,帮我帮我,我错了,我认错。”

  总工似乎还沉浸在阿炳的神奇中,感叹道:“这个阿炳的听力确实了不得,他找到的第一个电波声和之前他听的‘样品’,完全是两回事。”

  华主任:“用安副处长的话说,一个村子里的人,嗓门是千差万别的。”

  总工:“但这两个信号的声音差别很大,就像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华主任:“但他们是同一个村子的。”

  总工:“可要从一个老人的声音中,去辨别一个同村孩子的声音,是一件多难的事。”

  铁院长打断他们:“所以你是你,他是他。龙眼识珠,凤眼识宝,我们呢?就只能是水牛眼识稻草。”

  众人都开心地笑了,继续往前走,铁院长却停下了步子。

  华主任:“你还有事?”

  铁院长认真地:“我的事就是等阿炳下班。”

  总工:“那还早呢,他们肯定要等听了零点的大联时才会走。”

  铁院长:“那我也要舍老命陪公子读书。”

  如前一样,陈科长在转频率旋钮,阿炳在听。

  安在天对值班员下着命令:“对,这是阿炳最新找到的,安排人控制起这个频率……”

  阿炳睡着了。钟处长和安在天几乎是把阿炳抬出了机房。

  铁院长还在门口等着。

  这天晚上,阿炳在机房坐了4个半小时,抽了两包烟,先后找到敌台6部,共13套频率,相当于每小时找三套,也相当于之前一科多名侦听员10多天来收获的总和。

  突然,远处“轰”“轰”两声巨大的爆炸!

  一架被炸毁的假天线冒着余烟,在晨曦中残缺不堪。警卫连已经层层包围了现场。

  金鲁生面无表情,看着铁院长和华主任上来。

  铁院长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现场,对金鲁生:“把它尽快修好,让他们再来炸。”

  金鲁生不露声色地点头。

  铁院长和华主任往回走去。

  华主任:“这天线是没用的?”

  铁院长得意地:“怎么没用?有用!你能说农民做在稻田的稻草人是没用的吗?”

  “哦,原来这是你专门用来迷惑敌人的‘稻草人’。”

  “它这回可立大功了。”

  “老地瓜,昨天晚上你可是个大赢家,该逮的逮了,该躲的躲了……”

  “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刮春风,难下秋雨。”

  回到701铁院长就去找安在天,他趴在门缝上往里看,有人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铁院长吓了一跳,急忙回身——原来是安在天,他端着脸盆洗脸回来。

  铁院长尴尬地说:“我不是偷看你,我是怕你还在睡觉,所以先侦查一下。”

  “我真想睡,可睡不着,放不下阿炳那头。”

  铁院长心疼地:“有多少天没睡囫囵觉了?”

  “你我是五十步笑百步。‘字典’不做出来,谁也睡不了踏实觉。”安在天问,“昨晚炸的是假天线吧?”

  “要是真的,我就来不了你这屋了。敌人上当了,但这也说明特务确实盯上了我们701,都胆敢上这里来炸天线了。”

  “这些特务怎么会这么猖狂?”

  “当然猖狂,目前国际舆论都认为,中国抗美援朝的结果只会更加激怒老美,让美蒋进一步联合起来反攻大陆。你听国外的电台,舆论几乎是一边倒。河里不刮风,岸上不起浪。这种情况下,特务分子当然来劲了,他们还以为自己能改变历史呢,此时不猖狂更待何时?”

  “美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老虎既然是纸的,我们就没有必要怕他,而且一定会消灭他。”

  铁院长岔开话题:“我来是要告诉你,我给阿炳找了个新家。”

  “又要搬家?”

  “对,我刚去看了,给阿炳住正合适。你也搬过去住,你们住在一起,有什么随时可以照应。我看他简直是离不开你了。”

  “他在生活上的智力可能跟个孩子差不多,在家里他就离不开他妈。”

  “现在把你当他妈了。”

  “他就是这样,只要你对他好,他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你看要不要把他妈也接来?”

  安在天想了想:“先不接吧。”

  “你怕他妈来会分他的心?”

  “很难说。阿炳内心有部密码,谜底是什么,谁都不知道。我现在仅仅认识到,要对他好,哄着他,让他喜欢你,这样他才能进入工作。在不喜欢的人面前,他抖抖索索的,而且很容易发怒,暴跳如雷,一发怒智力就会下降。我担心出现这种情况,害怕他的智力有一天会莫名其妙地消失,而且黄鹤一去不复返。”

  “走,一块儿去食堂吃早饭吧。”

  “不了,八点钟有个联时,我要带阿炳去机房,胖子会把饭送来。”

  “安儿……”铁院长叫了一声。

  安在天回头。

  “安儿,委屈你了,一个大男人,要像妈一样去哄着个阿炳。”

  安在天不好意思:“反正我也没哄过我的儿子,就权当哄我儿子吧。”

  铁院长感慨万千:“这让我想起你的母亲,当初她也不愿意撇下自己的儿子……”

  安在天追问道:“所以您一定要告诉我,我母亲这么爱我父亲,她为什么会再婚呢?”

  铁院长同丁姨一样,没有回答安在天的这个问题,自己先走了。

  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胖子从后厨端出给阿炳打好的饭,匆匆往外走。铁院长正在陪华主任用早餐。

  铁院长笑了:“阿炳吃的都是小灶,比你这个总部下来的领导还特殊化!”

  华主任:“我是领导,他是人才,领导好当,天才可是百年不遇。”

  铁院长看见干部处长端饭从旁经过,忙招手,道:“来,这边坐。”

  干部处长过来,拘谨地跟华主任打着招呼。

  华主任:“坐,坐吧!”

  铁院长:“阿炳……就是陆家炳调动的事,你要抓紧时间办理。”

  干部处长:“我今天就办。”

  铁院长:“报给总部,让他们尽快批。”

  “是。”

  “一般要多少时间批下来?”

  “快的话,半个月。”

  “这么慢?”

  华主任:“半个月办下来就不慢了。”

  干部处长:“对,这个手续比较多,我们报上去后,总部还要派人去阿炳的家乡外调,这个过程的长短我们就掌握不了了。”

  铁院长:“正因为这件事的主动权不在我们手上,我们才要更加上心,能做的尽快做,对上面该催要催,该急也得急,不要耽误了,争取在这个月内把所有手续办下来,免得人多嘴杂,手续还没办,人已经宣了誓,在机房上班了。”

  人事处长:“好的。”

  铁院长一指华主任:“有问题找领导。”

  华主任爽快地:“不会有问题的,有问题就找我。”

  干部处长:“好的。”

  华主任问:“你怎么不吃?”

  干部处长站了起来:“两位领导慢用……我还是到那边去吃吧!”

  陈科长戴着耳机,在抄报。阿炳和安在天在桌上吃早饭,他们说笑的样子让人自然想到,一定是又找到电台了。

  值班员进来,递给安在天一页报表,说:“请安副处长签个字。”

  “是什么?”

  “找到电台的报表,要上报院领导。”

  安在天看了看手表,说:“截止到9点钟的?”

  值班员:“是,现在只剩下几分钟了。”

  安在天:“几分钟就不会变了?增加一套。”指了指陈科长那边。

  值班员欣喜地:“又有了?”

  安在天:“看你高兴的,好像是你找到的。”

  正埋头在吃的阿炳突然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是我找到的……”

  一个独立的小院,有正房、偏房,还有灶房和厕所。正面是一间会客室。胖子和杨红英正在打扫卫生。

  胖子:“这房子真好,地板真厚。”

  杨红英:“当然,这是地主正而八经的老婆住的。”

  “地主不住?”

  “他不是老来住,一年……住一两回吧。”

  “为什么?”

  “地主还有很多不是正而八经的老婆。”

  “我妈算不算我爸正而八经的老婆?”

  “你爸是劳苦大众,就你妈一个老婆,当然算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杨红英笑了:“因为我是教员。”

  胖子擦拭着地板,越看越觉得好,感叹道:“这么好的房子居然没人住。”

  “这不让你住了吗? ”

  “是给阿炳住。”

  杨红英狡黠地说:“你现在是阿炳的影子,阿炳住皇宫,你也能跟着。嗳,阿炳喜欢你吗?”

  “他最喜欢的当然是安副处长,然后是你,最后才是我。”

  杨红英嗔怪道:“去你的,胡说八道。”

  胖子认真地:“真的,他跟我夸过你好几次呢。对了,你可能排不到第二,第二应该是铁院长,铁院长送他好几条烟呢。”

  正说着,屋外传来王彬的声音:“小军,来人,卸东西了!”

  屋子正对着大门,一辆平板车进了院子,车上载的净是床啊、桌子啊、茶几啊什么的。

  平板车还没停稳,王彬便从东西后面冒出来,灰头垢面的。

  胖子和杨红英赶紧出来搬东西。

  机房里,陈科长在转动着频率旋钮,阿炳仔细在听……

  安在天从外面回来,说:“阿炳,你不会告诉我你又找着一部电台吧?”

  阿炳嘿嘿一笑:“两部。”

  安在天喜上眉梢:“阿炳,你再这么下去,我就不表扬你了。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我请你听戏。”

  阿炳一本正经地说:“是你唱的吗?那我听。”

  铁院长和李秘书来到七号院。院子已打扫干净,焕然一新,花台,地面,树枝,都修理过了,灶屋已经升了炉子,出来袅袅炊烟,已经像个住上人的小院了。

  王彬带铁院长看着各个房间,说:“除了阿炳的房间,还有一间是给安副处长,一间给胖子的。”

  李秘书半开玩笑地:“还有一间房呢,干脆我也住过来算了。我们现在两个人一间,同屋的人一打喷嚏,你就得捂脸。”

  铁院长:“那你还是接着捂吧。那一间屋将来阿炳的母亲来了可以住,轮不到你。”

  胖子夹着换完的煤饼,从灶间出来。

  铁院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胖子回答道:“冯小军。”

  铁院长:“可别人怎么都喊你胖子呢。”

  胖子不好意思地:“小时候胖。”

  适时,王彬见铁院长问胖子话,赶忙过来。

  铁院长问:“以前干什么的?”

  “在食堂做临时工。”

  “想不想转正?”

  铁院长这么问,连王彬都感到意外,胖子更是如此。

  王彬催着他:“铁院长问你呢,想不想转正?”

  胖子的头点得跟啄米的鸡。

  铁院长指着阿炳的房间:“想,就把阿炳照顾好,照顾好了,我就让王副主任给你转正。”

  王彬:“听到了没有,一定要把阿炳照顾好。阿炳看不见,你以后就是他的眼睛,他的拐杖。他有头疼脑热,你要比他先知道。”

  胖子激动地把煤饼都掉在了地上,不住地答应着。

  铁院长刚进办公室,华主任就尾随而来。

  华主任:“老地瓜,有好消息,我刚跟部长通了电话,部长说他们已经紧急调派了一个团的兵力来增强我们的警卫,今天晚上就到位,要对这一带进行全封闭的警戒,确保701的安全。”

  铁院长好像还不满意地说:“说了几天了,要增加警卫部队,等出了事才到位,这叫什么事?还好消息呢。”

  华主任批评他:“你就是不体谅人,唯我独尊。你想想,前线在打仗,全国在反特,山区还在剿匪,部队也不是那么好调动的。”

  铁院长牢骚连天:“说到就到,也不提早通知我,叫我怎么安排他们,这么多人住在哪里?真住树上了……”

  “这不用你管,部队自己找老百姓家住,吃也不用你操心,他们自行解决。”

  铁院长这才露出满意之色,“哦”了一声说:“是这样,这样好,我省了。”

  “他们不会跟我们直接接触的,只是以后你上山散步时注意一点儿,不要走得太远,也不要半夜三更出去,免得把你当坏人抓了。”

  铁院长:“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还有空儿散步?”

  开晚饭之际,食堂门前,人来人往的。胖子夹杂在这些人中间,带着饭菜而去,显然又是去给阿炳送饭的。

  在食堂门前的公告栏上,贴着一张告示:现在山庄实行一级警备,严禁外人(包括亲朋好友)入内,本院人无事也不要外出。若有事外出,务必带上证件,且必须在晚8点之前归,云云。

  人们窃窃私语着、议论着。

  金鲁生在这张告示旁边,又贴上了一张公告:禁止本院人外出理发!

  下雨了。

  县城里,金鲁生躲在一角,看着不远处的小理发店。

  老哈正在上门板,显然是要打烊了。

  金鲁生阴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

  胖子拿着暖水瓶进了阿炳房间,开始给他铺被子……

  胖子走到门口,望眼欲穿的样子,雨水飘到了门里。他赶紧关上门,回到屋里,一边等着阿炳,一边修理着饭菜篮子。

  雨声更大了,电光一闪,胖子有些害怕地抬起头,却迎面一个惊天霹雳炸在了他的脸上。

  大雨滂沱。

  深深的黑暗中,成群的战士穿着雨衣,在手势的指挥下,紧张有序地分散在四周。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丝说话声,好像是一群海盗,上岸来行窃一样鬼祟。只是借着闪电的光亮,我们才看清,这是一群人民解放军,他们都荷枪实弹的。

  空地上,停着一辆吉普车。那里有一束光亮,这几乎也是现场的唯一光源。近了,才发现是金鲁生正打着手电,陪同几个军官在察看地图。

  地图铺开在车子的引擎盖下,他们对着地图指指点点……

  天亮了,雨也停了。微风吹过,树叶上的水珠飞扬起来,又像骤然下了一场细雨。

  胖子趴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的身边放着那只饭菜篮子,破的地方已经修理得一点破绽都没有了,还扎了红绳子。

  阿炳的床上,依然是铺得好好的被子……

  机房里,电唱机上的唱片慢慢地转着,放着评弹……

  陈科长的手在转动频率旋钮……

  阿炳的头发和胡子都长了,吸着烟,慢条斯理,还有一副老模样,只不过因为有了评弹,他偶尔会跟着哼唱两句……烟缸里堆积出来的烟头……陈科长因为疲劳而浮肿的眼睛,还是目不转睛的。

  阿炳忽然一挥手!

  胖子把新家收拾好了,但安在天他们却还没有回去过一次。他们在机房搭了行军床,这间屋是阿炳成为英雄的圣殿,也成了701“深海突围”的主战场。除了吃饭睡觉,阿炳几乎都扑在了机器上,平均每天至少工作16个小时。而且,他几乎天天都在刷新由他本人创造的纪录。第22天,他共找到敌台7部、频率82套,可以说是创造了一个世界侦听史上都无人可破的记录。奇怪的是,这天之后,他每天找台的数量开始逐日递减,到第35天,居然一无所获。

  也正是这天下午,阿炳第一次提出“回家”的要求……

 ·12·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六章

  机房里,阿炳连声说:“别转了,没有了。”

  陈科长停下,回头看安在天。

  阿炳:“安同志,没有了,肯定没有了,我要回去……”

  安在天和陈科长的神情都有些无奈。安在天想了想,决然地:“好吧,收工。我们阿炳也该回去休息了。”

  阿炳:“没有了,肯定没有了……”

  安在天显然是在附和他,说:“嗯,没有了。陈科长,你也回去赶紧睡觉。”

  陈科长伸了一个懒腰,说:“我感觉自己都要长绿毛了……”

  安在天说着,尽量显得高兴地将阿炳扶起来。阿炳“哎哟”了一声,原来他坐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腰酸腿麻,一下子都站不起来了。

  安在天趴下身子……

  陈科长愣了一下,还是配合地将阿炳扶了上去。阿炳趴在安在天的背上,安在天把阿炳背了起来。

  阿炳用手指摸着安在天的背:“安同志,这是你的背吗?”

  安在天:“对,我们一起回家。”

  “我这一辈子,只有我妈背过我。”

  安在天往外走。

  阿炳:“别人都说瞎子的骨头最沉。”

  安在天背着阿炳出来,进到院子……阳光下,安在天禁不住地眯上了眼睛。

  阿炳:“有太阳,我热了。”

  安在天笑了,说:“我们阿炳有多少天没有看见太阳了。”

  阿炳认真地:“是太阳有多少天没有看见安同志和阿炳了……”

  安在天背着阿炳走,各个房间都有人出来,他们纷纷怀着一种敬重、好奇、欢送的神情看着阿炳……

  突然有人喊了声:“阿炳,你慢走——”

  安在天一回头——顿时,众人都跟着喊:“阿炳,走好啊!阿炳……”

  安在天对阿炳说:“阿炳,大家都在送你,好多人,所有的人……”

  虽然阿炳一直没有回来,但胖子依然把房子收拾得窗明几净。这会儿,他正在用心地擦拭阿炳的收音机。胖子听见声音,扔下抹布,就往外跑去。

  安在天已经扶着阿炳进院。

  也许是久别的关系,也许是渴望照顾阿炳的原因,胖子看见阿炳,跑上来紧紧地抱住他,兴奋又冲动地说:“阿炳,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啊,我想你,阿炳……”

  阿炳也抱住他,说:“我也想你,胖子……”

  两个人跟兄弟一样的亲热。

  胖子激动地“呜呜”哭了:“……你也不回来,我每天晚上都给你铺床、打好洗脚水……你不回来,我一个人好害怕,人家都说这院里以前住的地主老婆,因为小老婆气得上吊了,万一撞见女鬼……”

  安在天:“胖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快叫阿炳进屋。你看看,你的鼻涕都沾到阿炳脸上了……”

  阿炳:“安同志,我怕女鬼!”

  安在天冲胖子一瞪眼:“哪儿来的女鬼?这都解放了,要破除封建迷信,你要有这思想,可得抓紧学习,尽快改正错误。”

  三人进了阿炳房间。

  阿炳:“这么香!”

  胖子:“我每天都从院里给你采花回来。”

  安在天:“先别花不花的,快给阿炳烫烫脚,让他赶紧睡觉。睡醒了我们去县城,给他理发。”

  胖子:“安副处长,你还不知道?都不许去外面理发了。”

  “是谁说的?”

  “是金处长。”

  七号院打破了往日的宁静,聚集了从来没有这么多过的人。

  罗副院长正在问华主任:“华主任,听说你明天要走了?”

  华主任:“明天中午走。”

  罗副主任:“‘深海突围’行动还没最后告捷呢,你怎么就走了?总部有事?”

  华主任:“主要是你们‘突围’胜利在即,指日可待,所以领导就又给我找事了”。

  铁院长:“她现在是卫生员,谁受伤了她冲向谁。”

  大家都笑了。

  会客室,一张圆桌上放有几道菜,碗筷、酒杯也都已放好。胖子把从外面提回来的菜腾到盘中,李秘书在门口喊着开饭。大家陆续进来。阿炳由安在天扶进来,他已经理了发,显得精神多了。

  李秘书吓了一跳,说:“阿炳,谁给你剪的头发?”

  安在天不好意思地:“是我。别人给他剪,他不肯。”

  铁院长:“今天,我们趁阿炳难得的休息时间小聚一次,大家都把酒满上。”

  胖子和李秘书分头给大家倒酒。

  铁院长:“喝酒是要有理由的,尤其是我们国家现在处在这种特殊时期,没有理由的酒是喝不下去的。但今天这顿酒,我觉得有充足的理由喝。第一个理由,也是第一杯酒,是要犒劳阿炳、钟处长、安副处长、陈科长,四位同志一个月来夜以继日的辛勤工作,并取得了可以说是令人振奋的战果!这一杯酒我先喝了,先干为敬。”

  众人也纷纷举杯,喝下。

  铁院长对华主任说:“第二个理由,也是第二杯酒,我代表701同志感谢总部华主任这一个月来对我们工作不遗余力的支持和帮助,同时也是为你明天的走饯行,祝你一路平安!来,喝酒……”

  华主任一饮而尽。

  铁院长又说:“第三杯酒,来,华主任,我们把酒杯端起来,再来单独敬一回阿炳。”

  阿炳端起酒杯。

  “阿炳,虽然我们现在还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敌台没有找到,应该说还没有到总结表彰的时候,但是我坚信,这个时候一定有,而且我自信不会太久远,” 铁院长转对大家,“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都说是。

  铁院长:“听到了没有?阿炳,大家都相信我们最后一定会取得胜利。为什么?因为我们有你,你带领我们走出了困境,你是我们克敌制胜的法宝。所以,今天我可以提前告诉你,我们701要给你立功,立大功!来,阿炳,我们把这杯酒喝了!”

  他又干了。

  阿炳有心事,但还是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人也有些兴奋,开始主动敬人酒。他首先敬的当然是安在天:“来,安同志,第一杯酒,我敬你……”

  安在天拿起酒跟他碰杯,说:“阿炳,今天我们放开喝,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喝了酒,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去把剩下的敌台找出来。”

  阿炳却放了酒杯,生气地:“你……安同志……不相信我……我跟你说过,没有了……电台都找到了……没有了……都找到了……明天我不去了……以后我也不去……不去了……”

  众人听得都傻了,纷纷放下了酒杯。

  阿炳把酒杯一下子摔到了桌子下面:“没有了,没有电台了……安同志,我不骗你……我要回乌镇,我要找我妈……只有我妈知道我从来就不会骗她……你不是我妈,你不是我另一个妈……”

  安在天刚要上前扶他,阿炳竟一把推开安在天,随后自己也滑到了桌子底下。被他摔了的酒杯碎了,里面的酒洇湿了木地板。四周全是人的腿,却都像钉上了一样,无人在动。

  刚才吃饭的人,除了阿炳和胖子,都在这里开会。

  安在天:“……到目前为止,我们一共找到并控制对方86部电台,共计1516套频率。但据我们掌握的资料看,静默前敌人共有108部电台、2217套频率,数字上看是一目了然的,我们起码有四分之一还要多的电台没有找到。从电台的结构关系上看,这部分电台主要集中在两大块,一是1号台,主要是台湾与北京、上海和大阴山匪军联络的电台,二是2号台,即北京、上海、大阴山三方平行联络的电台。”

  华主任:“这恰恰是敌人目前最重要的电台。”

  陈科长:“有没有可能……他们取消电台,改成有线联络了?因为这些电台很重要,怕我们拦截,所以……”

  铁院长摇摇头:“这不可能。有线就是电话,电话更不保密,而且最容易拦截,尤其是在战场上,敌我阵地相距不远,派一个侦察兵过去,接一个线出来,就什么都解决了。我赞同钟处长和安副处长的意见,下午看资料我就觉得奇怪,还有敌台没有找到……”

  晚上,会议继续。

  铁院长:“……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一边是不容置疑的资料,表明我们还有敌台尚未找到;一边是绝对自信又绝对值得我们信任的阿炳,认为所有敌台都找完了。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我们要分析的就是这个,为什么阿炳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不用说,这肯定是个错误的结论。”

  众人盯着安在天看。

  安在天平静地:“应该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些敌台至今没有露面……”

  铁院长打断他:“这绝对不可能。”

  安在天:“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那些敌台以一种与现有敌台截然不同的形式存在着,否则阿炳不会一下子变得束手无策。”

  铁院长:“对,阿炳的错误,或者说阿炳的自信,事实上就是告诉了我们这一点,那些敌台以我们想不到的方式在活动,那么可能是什么方式呢?”

  华主任:“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联络时间变了,与我们掌握的资料不一样,以至于我们搜索的时间老是和他们联络的时间擦肩而过,错开了;还有一种可能是,使用的机器跟现有的敌台完全不一样,是一种崭新的机型,从未有过的,我们不知道,也想不到的。”

  安在天:“这两点我们都考虑过,前一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我们后来几天已经有意识地调整了搜索的时间段,包括其他侦听员。事实上,从昨天晚上8点以后,不光是阿炳,我们其他那么多侦听员24个小时不间断地侦察、搜索,也没有截获过一部敌台。”

  铁院长:“这个时间里其它电台联络正常吗?”

  安在天:“基本正常。”

  铁院长:“这就很不正常,即使在敌人静默结束的第一天,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我们的同志也没有一无所获过。”

  安在天:“所以,华主任刚才说的后一种可能性极大。”

  钟处长:“如果敌人确实使用了一种我们想都想不到的机型,这就很麻烦了。因为找什么首先要有个样子,有个基本目标,你才能去找,即使阿炳,他也需要有‘样品’。”

  铁院长:“‘样品’还不是我们自己找出来的?”

  钟处长:“是,但有个前提,像敌人这次静默前和静默后,现在我们知道它机型由SAR-52变成了SAB-54,但这种变化是有前提的变化。打个比方说,安副处长常跟阿炳打比方,比如说从上海口音变成了山东口音,但总还是中国人。这是个大前提,有了这个前提,即使变成湖南口音、四川口音,我们照样找得到。这也是敌人这次机型变了但又无法难倒我们的原因,因为我们可以想象它不可能变成外国人。但如果它确实启用了一种崭新的机型,一种我们不知道又想不到的机型,就好比我们只知道他不是中国人,但具体是哪国人并不清楚,连个概念都没有,这样……”

  铁院长:“怎么不说了?说下去。”

  钟处长没有说的意思,铁院长严肃地说:“你是想说,这样肯定就找不到了?”

  场上的气氛顿时变得肃穆起来,安在天出来救场,说:“找肯定找得到,就是我们需要换一种方法。”也许是想活跃一下气氛,他爽朗地笑了,“老实说,方法我想到了,但现在最让我为难的是,怎么样才能说服阿炳,让他相信,我们确实还有敌台没有找到。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很容易的问题,只要根据资料分析一下就明白了,但对阿炳不行,他听不懂,他这方面的智力低下,像个任性的孩子,有时候你就没法儿跟他说道理。你说服不了他,他就不肯上机,刚才大家都看到了,我一提上机他就跟我急了。这是我害怕看到的情况,也是我现在最头痛的事情。所以,我希望大家给我出出主意,怎么样才能说服阿炳,让他愿意跟我去上机?”

  散会了,华主任和铁院长走着。

  华主任:“真想留下来,看到阿炳的谜底。”

  铁院长:“嗳,你说我才想起来了,这个阿炳的手续,到现在都还没有办下来,你们总部办事也太官僚了吧。”

  华主任:“就是,马上都要给他立功表彰了,手续还没办,这太荒唐了。我回去催催他们。”

  “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下午4点。”

  “那吃了中午饭再走。”

  “两山之间必有一谷,两波之间必有一伏。我们这些老家伙,命都是从日本人和蒋介石手里要回来的,还怕什么暂时的困难。相信你自己,尤其相信你的安儿,他既然能相来阿炳这匹千里马,他就自有他的绝招儿……”

  铁院长看远处树林的亮点,说:“你看,部队都到位了。”

  金鲁生很少串门,这天晚上却来到了安在天的房间,安在天正在削一根盲杖。

  金鲁生:“忙呢?”

  安在天:“忙里偷闲,乌镇出来就答应阿炳给他做根新拐棍儿,原先那个太旧了。拐棍儿等于阿炳的眼睛……”

  金鲁生笑了:“对于阿炳,耳朵也是他的拐棍儿。”

  安在天专心地削着。

  金鲁生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我有个担心,阿炳这回不会愿意跟你再去上机了。别忘了,他不光是瞎子,还是个傻子,你没办法用正常人的道理去说服他,也无法用正常人的标准去要求他。道理和标准,对阿炳来讲是天书,是对牛弹琴。”

  安在天:“对牛弹琴也得弹呢!在国家利益和革命工作面前,毫不犹豫地付出生命,都像行云流水一样自然。眼下,我做的只是动动嘴皮,动动手,动动脑子。”

  “安副处长,看不出来,你对阿炳这么周到耐心,想起你在上海和乌镇跟我抓特务,不象一个人,影子都看不着。”

  “其实我内心深处也有彷徨,有矛盾和痛苦。我在苏联就读的学校旁边有个马戏团,没课的时候,我常去看他们驯兽。我现在觉得我和阿炳的关系,就像驯兽师和兽的关系。驯兽师训练老虎钻火圈,他耐心,不厌其烦,一步步地引导,老虎做好了,他给它好吃的;反之,他会哄它,偶尔也会打它。总之,驯兽师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老虎钻过火圈去。这种成功是驯兽师的成功,不是老虎的成功,老虎只知道它钻过火圈,就会有好吃的,而不会知道它的行为对驯兽师意味着什么,对整个马戏团意味着什么。同样,阿炳也许永远不会理解什么是革命工作,他破译就是为了让我高兴,他想给安同志送一份礼物,我告诉过他,找出电台,就是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我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你训练阿炳,不是为了你个人,而是我们为了701,为了革命。你对他的好,就是对革命的好,对国家的好。”

  “没有这种信念的支撑,我可能没有勇气把阿炳从乌镇带到701,更没有勇气让生理有缺陷的人,去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同样完成的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过去我们打仗,这叫尖刀任务,没有金刚钻,谁都不敢揽那瓷器活儿。不然,不光任务完不成,搭上自己和战友们的鲜血直至生命不说,这种无为的牺牲还会给整个战局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甚至全军覆没。”

  安在天继续削着:“是啊,对于阿炳,你是正常人,而你走进的是非常人的世界,就如同一个明眼人,为了体会盲人的感受,把自己的眼睛也蒙上一样。只有这样,你才能进入他,知道他的喜怒哀乐和行为方式。”

  “阿炳不光眼瞎,人还傻,也许你认为香喷喷的鲜花,在他那里可能就会是凶巴巴的毒蛇。”

  “正因为如此,有时候看到他懵懂的样子,我会有歉意,会难过。阿炳在乌镇的日子平淡一些,穷苦一些,但他无忧无虑,可以随便在桑园里睡到日上三竿。正如我的出现,给平静的乌镇带来血腥一样,我也无法预料,我改变了阿炳的生活,而这份生活对于阿炳,是否真的意味着幸福。阿炳像梦游一样离开他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乌镇,没人知道我把他接去哪里,包括他母亲。我就像接走了一只鸟,接到了我们的世界,让他在原来那个世界里消失掉了。所以对我们这个职业来说,残酷未必只是生死。”

  金鲁生看着安在天,由衷地:“无畏并非就不是无私。安副处长,你牺牲了自己的性格,更是一种唯有牺牲多壮志。一趟上海和乌镇,几个回合下来我就坚信,你一定会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院内一片漆黑和寂静,可以听到虫在草间的活动声。突然,传出阿炳恐惧的尖叫声和呼叫声:“安同志……安同志……”

  胖子和安在天的房间同时亮了,并冲出人来,都往阿炳房间跑去。胖子先冲了进去,慌忙中没有开灯。

  安在天进去,先打开电灯。

  阿炳紧紧地抱着胖子,嘴里还在不停地叫着“安同志”,那万分恐惧的样子,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险。

  安在天上去,把阿炳从胖子手里接过来,一边安慰道:“阿炳,安同志来了……怎么了,阿炳……别害怕,告诉我,怎么了?”

  阿炳:“我妈在叫我……”

  “你做梦了,阿炳,是不是?”

  阿炳像没听见,继续说:“我看见我妈……我妈生病了……要死了……我要回家……我要回乌镇……我不要睡在这张床上,我要回到桑园睡……”

  “可能是被梦魇着了,你睡觉是不是把手放胸口上了……”

  这一切似乎并不见效,阿炳不停地要求:“回家!安同志,你送我回家……”

  安在天看一般的方法根本行不通,最后不得不装作生了气,训斥道:“回家也要等天亮了再说,现在你听,还是半夜呢,半夜三更哪有人送我们走。你答应过我的,你妈也交代过你,你什么都要听我的,听安同志的。”

  这一生气,阿炳倒安静了。

  安在天趁机又做工作:“阿炳,我知道你对我像对你妈一样的好,现在我非常累,很想去休息,你好好睡一觉好不好,你睡了,我才能去睡。”

  “等天亮,我们回家……”

  “好,现在你必须睡觉。”

  阿炳听话地睡下了……

  安在天刚要走,阿炳又坐了起来:“安同志,你别离开这个屋子好吗?”

  “你睡吧,我不走。”

  阿炳重又睡下。

  安在天不知道天亮以后怎样才能让阿炳忘掉这个不合时宜的梦。夜越黑,星越明。安在天默默祈祷着上天,不是愚昧,只有执著。

  安在天当晚就敲响金鲁生的门:“对不起,金处长,我有要紧事找你。”

  金鲁生穿好衣服,走出来:“找我的一定有要紧事,我希望没人找我。三更半夜都是来报案的,你报案吗?”

  安在天开门见山:“我问你,上海电信局总机的特务抓了没有?”

  “半个月前就抓了,还揪出了一个特务小组,黄处长立功受奖了,小钱也被追认为烈士。”

  “抓了就好,我要打电话。”

  “给谁打电话?”

  “给阿炳妈。乌镇没有电话,只能找人把他妈接到青镇,给我打过来。”

  “你是让我给你找人?”

  “对,要快。”

  “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

  金鲁生“嗯”了一声,并不深问,示意安在天可以走了。

  安在天不放心地:“一定要赶在明天早上。时间一过,即使打了,也没价值了。”

  金鲁生做出送客的样子:“你根本不用跑来一趟,打电话给我就行了。现在院里增加了不少流动哨,夜深人静的,别让哨兵抓了你。记住,今晚的暗号是7274。”

  早晨,胖子采来一把鲜花,兴冲冲地往阿炳房间里走去。阿炳正在收拾东西,他将收音机小心地用布包好。

  胖子进来,吓了一跳:“……阿炳,你怎么就起来了,还早得很呢。”

  阿炳:“我今天要回家。”

  “安同志还在睡觉。”

  “我不睡了,我要回家,安同志一起床我就走。胖子,你帮我收拾一下,我从乌镇带来的东西都要带回去的。”

  胖子忙不迭地说:“好,好。”

  隔壁房间的电话响了,安在天接起电话:“……你好,阿婆,我是安同志……对对对……阿炳很好,他就住在我的隔壁,可能还在睡觉呢,我这就喊他过来跟你说话……我们给你寄的钱收到了吧……那是阿炳的工资,你放心用好了,以后我们每个月都会给你寄钱去的……”

  金鲁生进了院门,听到安在天打电话的声音。

  安在天继续说道:“……他现在就是很想你,昨天晚上还做了个梦,说你生病了,所以他想回家……是啊,我们现在工作很忙……对,他是公家的人了,是国家干部,暂时回不了家……请你跟他说一说,你没有生病,让他放心,阿炳心重……你等一下,不要挂电话,我这就去叫阿炳……”

  阿炳跑了过来,他匆忙间没带拐杖,正循声走来。安在天回身叫道出来:“阿炳,快来和你妈说话。”

  阿炳问:“我妈来了?”

  “你妈在电话那一头,在青镇。”

  “那我说话她怎么听的见,我也听不见的,太远了。”

  “这就是电话,离的再远,也听的见。”

  阿炳大叫了一声:“妈!……”

  安在天:“得对着话筒说才行。”

  安在天和金鲁生站在院里。

  安在天轻声儿说:“你什么时候叫人去接阿炳妈的?”

  金鲁生:“这重要吗?重要的是电话今天一早就来了。”

  “谢谢。”

  “你听,阿炳好像哭了……”

  阿炳真地在哭,他一边哭一边说:“妈,我想你……我做梦都想你……没人给你拣柴火了……你去买,他们会给你不好的,会给你没晒过的,那样压秤……我看见你生病了……我知道,梦都是反的……安同志对我很好,像你一样好,你背我,他也背我……铁院长还送我烟,我在乌镇没有吸过这样香的烟……我很好,妈的玉保佑我呢……没丢,在呢……就在我手上呢……妈,你说话真清楚,象在我耳朵边上一样,这就是电话……这不能说的……单位要保密,真不能说的……”

  外面的金鲁生听了,对安在天说:“你听,阿炳还知道保密呢。”

  安在天:“这个我很放心。阿炳就是这样,只要你对他好,他信任你了,你说的事他就绝对说一不二。他知道遵守保密条例。”

  打过电话,回到自己的房子,阿炳破涕为笑。

  胖子进来,问:“阿炳,你笑什么?”

  阿炳忽然羞涩起来:“我妈要我在这里找个对象。”

  胖子怂恿他:“就找杨红英,她是教员,她什么都知道。”

  会客室里,安在天请金鲁生进来。

  安在天:“现在警戒情况怎么样?能出去吗?”

  金鲁生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带阿炳出去走一趟。”

  “去哪里?”

  “就附近,带他散散心。”

  “这么大个庄园,还不够你们散心的。”

  “后山那边不是有个湖吗?”

  “是,你想带他去湖边?”

  “如果可以的话。”

  “可以是不可以的。”

  “我保证安全,不会有事的。”

  “出去多长时间?”

  “最多一个小时。”

  “阿炳是不是想家了?”

  “对,昨天半夜就闹着要回家,所以才请你安排了这个电话。”

  “把他妈搬出来当救兵?”

  “对。解铃还须系铃人。”

  两个人正说话呢,阿炳的笑声传了过来,金鲁生说:“听,高兴着呢,没问题了。”

  “有问题,他不肯跟我去上班了。”

  金鲁生一皱眉:“那怎么行?”

  “所以我想带他去一趟湖边。”

  金鲁生转身走了。

  一扇倒挂的猪肉,还带着鲜红的血丝。701的食堂采购员进来,和屠夫打招呼。

  屠夫是个光脑袋:“下半夜刚杀的。”

  采购员在那扇猪肉前比划着:“要半扇。”

  屠夫执刀过来,在油黑的围裙上抹了一下,刀子“噗” 地刺进了猪肉里……

  阿炳和安在天在吃早饭。阿炳刚接了母亲的电话,心情很好,胃口大开,香喷喷地嚼着馒头。

  安在天:“还要回家吗?阿炳。”

  阿炳笑了:“我妈说她没病,不要我回家。”

  “你妈还说什么了?”

  “我妈收到钱了……好多钱……”阿炳神秘地说,“我妈现在是乌镇最有钱的人了。安同志,是你寄的吧?”

  “是我们单位寄的,701,也是你的单位……”

  “安同志,组织上还可以让我有要求吗?”

  “你要求什么?我帮你转达给干部处。”

  “我要求每天和我妈说话,这样就好像我没离开乌镇一样。”

  “那你妈就得每天跑到青镇,因为乌镇没有电话。”

  阿炳急了,说:“那乌镇什么时候才能有电话?”

  “我想,应该很快吧。新社会了,什么都快。”

  适时,电话响了,安在天赶忙起身,去接电话。

  胖子过来收拾碗筷。胖子:“阿炳,你妈要你找个什么样的对象?”

  阿炳:“我妈问我们这儿除了我,还有没有瞎子或聋子?瞎子耳灵,聋子眼明,这样才能过到一块儿……不过,杨红英不错的,就是比我大。”

  胖子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说:“女大三,黄金添。”

  阿炳肯定地点点头:“对的。”

  安在天回来,对阿炳:“快吃,我们要走,车马上就到了。”

  阿炳委屈地:“我不去……电台找完了,没有了……”

  “不是去上班。”

  阿炳吃惊:“那是去干什么?”

  “去玩儿!”

  金鲁生亲自驾着一辆吉普车,停在院门口。安在天和阿炳从院里出来,坐进车的后排。胖子追出来,递给阿炳拐杖。

  金鲁生把一把手枪塞到安在天手里,安在天把枪上了膛……前排的副座上,放着一挺冲锋枪,金鲁生又把“通行证”的红牌放在仪表盘上。

  卡车上,放满了成筐的蔬菜,还有割下来的半扇猪肉。

  开车的司机哼着小调,仔细看去,却原来是刚才的那个光头屠夫,他换上了采购员的衣服。旁边还有一个人,鬼祟地向四周瞧。他的模样像是押车的。

  门口,蔡大爷牺牲之后,换了一位年轻的门卫,很稚嫩的样子。门卫听见车子开过来的声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金鲁生的吉普车过来,他没打招呼,就径直开了出去。年轻门卫继续埋头干着手头的事……

  山路蜿蜒,树木茂密,从车上看出去,可以看到周围警戒严密的种种动静和迹象,不时有穿军装的人员出没,有地方设了路障,还有掩体。不远处,了望塔上站着有人,树丛中还有临时帐篷。

  安在天问:“敌人所谓的‘天网’阴谋粉碎了没有?”

  金鲁生:“现在是情况最复杂、最危险的时期,701也许就会成为战场。”

  阿炳:“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吗?”

  安在天认真地回答:“是有硝烟的战场。”

  那辆卡车迎面开来,错了过去。

  安在天回头看了一眼:“是食堂的车吗?”

  金鲁生:“对。”

  “他们每天都得出来买菜买肉的,进出有管制吗?”

  “当然,只有这个部门少不了外出,要不大家吃什么。门口设有关卡,也有门卫,再熟的人,出入也得检查。”

  “那我们出院的时候,门卫为什么不叫停车?”

  “因为车上有我。”

  “你不是说再熟的人,也得检查吗?”

  “对,我回来就批评他,处分他。”

  “我看你先自我批评、自我处分吧。”

  阿炳插话:“金同志要被处分了,是不是就没有工资了?”

  金鲁生:“对!”

  卡车过来,似乎一直要往里面开。门卫像没看见它一样,还在干着手头的事。卡车离门口越来越近了……

  屠夫紧张地东张西望。

  铁院长和华主任往七号院走来。

  铁院长:“你这都要走了,还不赶紧收拾东西,非要过来一趟再见见阿炳……阿炳有什么好见的,又不是没见过……”

  华主任:“顺便告个别……”

  “你是惦记安儿所说的‘想到的方法’吧?”

  华主任笑了:“是,他光说‘方法想到了’,具体的又没透露,害得我想了一夜。”

  胖子刚好要出门,看见两位领导来了,紧张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铁院长问:“胖子,不好好照顾阿炳,这是去哪儿?”

  胖子赶紧解释:“……不是我不好好照顾,是阿炳不在。”

  铁院长:“他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是金处长开车接他们走的。”

  “走了多久了?”

  “有一顿饭功夫了,不,两顿饭……”

  “到底去了哪儿?”

  胖子摇摇头。

  铁院长:“这个金鲁生,我看他是昏头了。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敢把他们带出去!阿炳胡闹,他和安在天更是胡闹!”

  华主任沉吟道:“现在的情况很复杂,你知道吗?结集在大阴山区的一支国民党残余部队三天前突然失踪了,不知去向,军方怀疑他们最近会有行动……”

  铁院长打断华主任的话:“首当其冲,就得怀疑是要对我们701采取行动!”

  华主任:“是,这时候他们出去很不理智,尤其是他们三个,特务都跟他们交过手、见过面,万一……”

  “就不能有万一。老子这回一定要处分姓金的和姓安的!”

  胖子吓得缩回门里。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枪响——

  701大门口,押车的同伙已经躺在血泊之中。

  屠夫利用卡车做掩护,且打且退。年轻门卫绕到屠夫的背后……

  一群警卫战士朝卡车包抄过来。屠夫猛一转身,年轻门卫就站在他的身后,喊道:“缴枪不杀!”

  屠夫冷冷一笑,扔掉了手里的枪。年轻门卫正要上前抓屠夫,忽然他站住了——

  屠夫撕开衣服,露出缠在身上的炸药。年轻门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屠夫拉出引绳,四下看去——

  警卫战士都往这边跑着……

  屠夫往警卫战士来的方向跑去……

  年轻门卫想都没想,跑上去,一把抱住屠夫。屠夫挣脱着他,年轻门卫死不放手……

  屠夫挣脱不开,气得骂了一句“好烦哟”,拉响了引绳。

  “轰”地一声!

  701大门口发生爆炸,一名特务被击毙,另一名是人肉炸弹,门卫同志与他同归于尽,壮烈牺牲了。

  安在天带着阿炳来到了湖边。不远处,金鲁生在监视着四方动静。

  山脚下,有零散又相对集中的七八户人家,偶尔有穿军装的人进出,好像住有部队。那里是新增警卫部队的“总部”。

  阿炳有种回到家乡的兴奋,又听,又闻,像在找寻故人。

  安在天问:“阿炳,你知道我们来到哪里了?”

  阿炳像看见了水,欣喜地:“我们来到了水边……水好干净,闻着鼻子都像轻了一样……”

  “比乌镇的河水还要干净吗?”

  “一样的,连味道也是一样的……”

  安在天:“水来无始,去无终。”

  阿炳:“水从天上来……”

  “你们乌镇是河,这里是湖。但无论河还是湖,都一样是水。”

  阿炳望着远处:“湖……我听说过,但没有去过……我长这么大,除了乌镇,就来过这里。安同志,这里是哪里?”

  安在天回答:“这里是701,一个你参加革命工作的地方。”

  半山腰上,树林里有镜片的光在闪烁。

  金鲁生举起望远镜,也朝山上看去,不一会儿他“嘿嘿”地笑了,并向对方招了一下手。

  望远镜里,一个解放军的军官也朝他招了招手。

  安在天将阿炳的手放进了湖水里,阿炳开心地叫了起来。

  阿炳问:“安同志,我给水说句话,水能把我的话带给我妈吗?”

  “水不是电话,它不能把你的话带给你妈,但它能把你的心带给你妈。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

  “那我妈一定得在乌镇的河边等着,要不我的心就又流到别的水里去了。安同志,我想我妈了,我不愿意和她分开。”

  “你和你妈其实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只是你住在这片水,你妈住在那片水。此水中流,彼水中流。‘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他说着,眼睛不觉湿润了。

  阿炳问:“安同志,你在说什么?”

  安在天幽幽地:“我在念古人的一首诗,意思是虽然你和你妈离得很远,但喝的还是一条河里的水,所以又很近。你想你妈,我也想我家人了。”

  “安同志,这首诗,我记住了。”

  安在天:“好,我们俩一起念一遍……”

  二人共同念了起来,两个声音在湖面上飘荡着:“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安在天因为思念家人而心潮澎湃,而阿炳只是记住了,此刻还并没有体会到这其中的含义。

  安在天望着湖水,和阿炳促膝而谈。

  安在天:“阿炳,我跟你讲个故事好吗?”

  阿炳高兴地:“什么故事?”

  自从接了母亲的电话后,阿炳一直情绪很好。

  “是我爱人她爸、也是我岳父的故事。”

  阿炳问:“你爱人?”

  “就是我的老婆、妻子,现在兴叫爱人。”

  “那对象是什么?”

  “结婚以前叫‘对象’,结婚了就称为爱人”。

  阿炳“噢”了一声,若有所思。

  “我爱人的老家在无锡乡下,太湖边上,离你们乌镇不远。这河水应该是先流到太湖,然后再往下流,才流到你们乌镇。太湖边上的人家都以捕鱼为生,我岳父是当地出了名的好手。到了冬天,鱼都沉入湖底,出去捕鱼的人经常无功而返,唯独我岳父,从来不会空手回来,他的竹篓里总是装着别人想不到的大鱼,或者其它水鲜。”

  “为什么?”

  “因为我岳父在冬天捕鱼有个绝活儿,就是他能从水面上冒出的纷繁凌乱的水泡中,一眼认出哪些水泡是冬眠的鱼吐出来的,哪些不是。知道鱼在哪里就好办了,只要将鱼网对着“鱼泡”铺天盖地撒下去,鱼便成了瓮中之鳖……”

  其实,阿炳搜寻敌台给安在天的感觉就是这样,他不但能从众多水泡中看出哪些是鱼泡,而且还能从各式各样的鱼泡中分辨出各式各样的鱼。换句话说,他不但知道哪些水泡下面有鱼,而且还知道是什么鱼,是鲤鱼,还是鲫鱼……

  安在天继续说:“……有一年冬天,我岳父照常去湖里捕鱼,但接连几天,都看不到湖面上冒出‘鱼泡’。我岳父因此认为湖里的大鱼都被他抓完了,从此就呆在家里,靠吃鱼干过日子。但是有一天,他去湖边随便走,不经意地发现成群的大鱼在岸边的浅水区里游来游去……”

  阿炳惊讶地:“真的?”

  “真的。这就是说,湖里还有很多的大鱼,只不过这些大鱼都变狡猾了,它们知道假如沉在湖底的话,总有一天要被我岳父识破‘秘密’,抓走,所以都离开湖底,游出深水区,来到岸边的浅水区。岸边虽然寒冷,但空气充足,用不着使劲儿呼吸就可以存活,不使劲儿呼吸就不会冒出气泡,不冒气泡,我岳父自然就找不着它们。”

  “后来呢?”

  “后来,我岳父知道了这些鱼新的秘密,就又把它们都抓走了。”

  阿炳感叹着:“你岳父本事真大……”

  安在天就这样让阿炳明白了:我们至少还有一部分敌台没有找到,为什么找不到呢?是因为它们“像狡猾的大鱼一样” 躲起来了,躲到我们想不到的地方,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办法去寻找它们。

  阿炳站了起来:“我们回去上班吧。”

  安在天试探地:“你愿意试一试吗?”

  阿炳:“我想试……”

  安在天一抬眼,看着远处,吃了一惊!

  铁院长带着战士气冲冲地上来,战士们全副武器,往湖边安在天和阿炳的方向跑去。

  安在天扶起阿炳,已经开始往岸上走。战士们赶到,自然形成了一个保护圈,将他们围在中间。

  岸上,铁院长劈头盖脸地骂着金鲁生:“金鲁生,我要处分你!要是老子还在部队,我就一枪崩了你。”

  金鲁生:“……我事先打过招呼的,解放军的大本营就在附近,很安全。我在这里,都能看见他们设在农舍的总部。”

  “放屁!安全是你说的?”

  安在天抛开阿炳,先跑了上来:“院长,你听我说,这不是金处长的责任,是我要求他这么做的。”

  铁院长不客气地说:“别废话,我同样也要处分你!搞什么名堂,都啥时候了,这么轻率,想出来就出来,把701简单得当谁了?”

  阿炳挣脱开扶他的战士,连滚带爬地往岸上跑,喊着:“铁院长,金同志是好人,你不能处分他,安同志更不能处分……”

  铁院长见此,只好强忍怒火,冲阿炳说:“阿炳,慢点儿,站着别动,等人扶你上来。”

  阿炳摔了一跤,他又爬起来,还要往前跑,边跑边喊:“你不能处分金同志和安同志,他们是好人……我不要你的烟,你别处分他们……”

  铁院长急了,喊道:“阿炳,我不处分他们,你在原地站好,我过去扶你。”

  阿炳站住了,他摔得牙齿都流血了。

  安在天急忙去接他。

  金鲁生的眼睛里热了一下。

  安在天扶着阿炳上来。

  铁院长:“……阿炳,你好……”

  阿炳“嘿嘿”笑了,嘴巴上还有血。

  铁院长像哄孩子一样,耐心地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阿炳:“铁院长,今天……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安在天提醒他:“不是这个,另一个事……”

  阿炳:“你不处分金同志和安同志了?”

  安在天只好直奔主题:“你要回去干什么?”

  阿炳:“对了,我要回去抓狡猾的大鱼……”

  铁院长莫名其妙:“抓大鱼?”

 ·13·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七章

  回到办公室,铁院长直截了当;“你有什么一定要带阿炳去河边?”

  安在天平静地回答:“对于阿炳,只有用最直接的方式,以及他所知道的东西才能让他明白道理。事实上,阿炳已经同意回来‘去抓狡猾的大鱼’了。”

  “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让阿炳去找台?华主任马上要走,走前就想听一听你的办法,快说,时间不多了,飞机可不等人。”

  “我已经通知了陈科长,叫他把那些还没有找到的敌台以前的录音带调出来。”

  华主任问:“干什么用?”

  安在天:“你们知道,报务员用手发报,就跟我们用嘴说话一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气’,也许该叫‘手气’。”

  华主任补充道:“严格地说叫‘手迹’,但这无所谓的,你继续说。”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我们已经认定,剩余的敌台肯定以一种与已有电台截然不同的形式存在着,而且极可能使用的是一种我们不知道、也想不到的机型,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沿用惯常的、根据对方机器特定的音质去想象和判断的那一套老办法,去寻找尚未发现的敌台,必须另辟蹊径。”

  华主任点点头。铁院长一直听着,没有任何表示。

  “但是,机器可以换,甚至可以换得面目全非,发报员总不会换吧。我想,即使换,也不会全部换掉。那么,如果我们能够根据敌人以前,即静默前发报留下的录音带,总结出敌人发报的特点,或者说‘手气’、‘手迹’,去找这些发报员。找到了发报员,殊途同归,不就是找到了敌台吗?”

  铁院长哈哈大笑。

  安在天纳闷,问:“你笑什么?”

  华主任解释:“你们爷俩儿想的一样。但是……这只能说从理论上是成立的,实际操作很难行得通。因为,世上没有比摩尔斯电码更简单的语言了,组成这门语言的只有‘滴’和‘哒’两样东西。它过于简单,又是一门绝对专业的语言,使用的人,即发报员,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所以一般人会标准地掌握。大家一个标准,差别自然难以形成。即使形成,往往细微如针,甚至被人粗糙的感知忽略不计。”

  铁院长反驳道:“也不一定,我以前搞侦听时就遇到过一个报务员,他发报很油,而且有个明显的孤僻动作,常常把‘5’发作六个‘滴’,应该是五个‘滴’的嘛!在摩尔斯电码中没有六个‘滴’的字,这是个别字。我就这样‘认识’了这个报务员,每次听到出现6个‘滴’,就知道是这家伙在当班。”

  华主任:“但这样出格的报务员很少,尤其是在高层电台,这样油条早给赶下去了。”

  铁院长:“倒也是,这种情况确实很少。”

  “当然,阿炳这种人更少,也许阿炳会创造奇迹。”

  铁院长敲着茶几:“你走之前怎么能留下这种话?不是也许,是肯定! ”

  华主任连忙改口:“对对,是肯定,我收回刚才的话,阿炳没有‘也许’,只有‘肯定’ 。”

  一大排书柜一样的资料柜,上面码着众多老式录音带。钟处长带陈科长正在找录音带,已经找了好多了,堆在一边的纸箱里,还在继续找。

  701大门恢复如初,只是门前有一块炸焦的黑土还没有来得及清理。金鲁生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他的臂上,戴了一个黑纱。

  一辆吉普车慢了下来,华主任坐在车上。她犹豫了一下,想和金鲁生道别,最后还是放弃了,示意车继续走。

  吉普车从金鲁生身边过去……金鲁生忽然转过身来,严肃地说:“停车,检查。”

  吉普车停下。

  金鲁生看向车里。华主任点了点头。

  金鲁生面无表情,示意放行。

  已是下午,阳光从窗户进来,把会客室里照得半阴半阳。会客室里的局部已经变了样,原来摆开的沙发被拉到茶几跟前,茶几上放着一部录放机,地上有八箱录音带。杨红英蹲在茶几边上,把录音带往茶几上放。

  阿炳和安在天对着茶几坐着。

  安在天把阿炳的手放到一盒磁带上,以一种严正的口气对他说:“阿炳,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听这些录音带,听什么?不是听它声音的特点,而是听报务员发报的特点。我给你两天时间,你好好地听,反复地听,仔细地听,一定要听出这些录音带里到底有多少报务员在发报,每个报务员发报时各自又有什么特点。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请教杨教员,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阿炳问:“你要去哪里?”

  “我去处里值班,明天中午回来。”

  “那我什么时候去上班?”

  “等你听完这些录音带,听出里面这些人发报的特点后,就可以跟我去上班了。”

  “听不出来就不能上班吗?”

  “如果你想抓到‘狡猾的大鱼’,就必须听出来,我想你一定能听出来的……”

  阿炳:“你说能,我一定能的。”

  杨红英放进一盘磁带,按放音键。阿炳听完,又换了一盘……

  阿炳在听,杨红英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话虽这么说,但安在天心里明白,要想把对方每个报务员发报的特点都听出来,分门别类,这简直比登天还难,即使悟透了世上最高级或最低级的谜也不行。然而,阿炳似乎决计要神奇到底了。

  第二天上午,安在天还在值班室值班,杨红英就打来了电话。安在天像听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脱口而出:“你说什么,这不可能吧?”

  杨红英:“你来看嘛,安副处长,我能骗你吗?”

  安在天冲进院里,胖子刚想迎上来打招呼,安在天根本顾不上理他,径直去会客室。会客室里不见阿炳,只有杨红英一个人在。

  安在天问:“阿炳呢?”

  杨红英:“去睡觉了。”

  “昨晚你们没睡觉?”

  “几乎没睡,天都亮了,我才在这沙发上睡了一会儿。”

  “都听过了?”

  “都听过了。”

  安在天看着堆成小山的磁带,疑惑地说:“八大箱磁带?这么快,能听得过来吗?”

  “他都是走马观花地听。阿炳需要仔细听吗?”

  “听出什么了没有?”

  “你看,我都记在本子上了。”

  工作手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杨红英递给安在天,说:“阿炳不但听出录音带里有79个报务员,而且对每个报务员的‘手迹’特征都一一作了‘说明’。你看,这都是他说我记的。”

  安在天翻看着记录。

  杨红英在一边感叹道:“这个阿炳简直太神了!他听的时候也并不十分认真,没有一盘磁带是从头听完的,这听听,那听听,顶多听个十几分钟,像玩儿一样。”

  安在天忍不住读出声来:“……1号报务员,当3和7一起时经常出现连发;2号报务员,当5和4相连时会发错码……”

  “这是一份‘黑名单’,没有姓名的黑名单。我敢说,有了这东西,要不了几天,你们就可以把所有敌台全部找完!”

  安在天的眼睛亮了一下。

  安在天拿着那本工作手册找到铁院长,铁院长出神地看着,念念有声:“……78号报务员,手法最为熟稔、流利,速度均匀,像台机器;79号,联络再见时有个孤僻的动作,喜欢把‘GB’发成‘G’,拖一个长音。”看完了,铁院长如入梦境,茫然不语。

  安在天:“是吧,你简直难以置信,这么多的报务员,无一幸免,都被阿炳抓住了出格的‘辫子’或‘尾巴’。”

  “太不可思议了。华主任一直想知道阿炳的谜底,要知道了这些,不知会怎么想呢。”

  “那你赶紧给她打电话报喜,我回去了。阿炳还在睡觉,估计中午会醒来,我准备下午就带他上机。”

  “争取今天找一个台出来。只要有个‘样品’,其他侦听员照葫芦画瓢,也就好下手了。”

  “是啊。现在三个机房的侦听员都要急得发疯了,那么多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排山倒海地找,却连续两天一无收获,这也是破天荒的,把人都憋死了!”

  铁院长看着墙上的“找台登记表”,自言自语地:“也许是黎明前的黑暗吧,胜利已经在向我们招手了……”

  午饭时间,高音喇叭里唱着革命歌曲,人们三三两两地进出食堂。铁院长也来吃饭了,在门口碰到拎着一篮子饭菜出来的胖子。

  铁院长问:“阿炳起来了吗?”

  “起来了。”

  “睡好了吗?”

  胖子不敢抬头看院长,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好了。”

  “安副处长在那儿吗?”

  “当然……在……”

  铁院长拍拍胖子说:“去吧。”

  胖子如释重负地走了。

  铁院长进了食堂,一边跟一些熟人打招呼,一边走到一个桌子前面,李秘书已经把饭菜都打好了。铁院长刚坐下,干部处长就端着盛好饭菜的碗凑了过来。

  干部处长:“院长,我跟你汇报件事。不知道吃饭的时候说,合不合适?”

  铁院长:“合不合适你都已经来说了。什么事?”

  “阿炳的事……”

  一听是阿炳的事,铁院长客气地说:“坐下说。”

  干部处长有些畏惧地,不敢坐下,仍然站着,用一种十分小心谨慎的口气说:“……但是个不好的消息。”

  铁院长盯着他:“说,我又不是甘蔗杆,没那么脆弱。”

  “下班前几分钟,就在刚才,总部打电话来说……阿炳不符合条件……办不了手续……要我们把阿炳……”他说得吞吞吐吐,最后不敢往下说了。

  铁院长一直冷静甚至带点儿冷漠的神情听着,这会儿不屑地替干部处长道出了难言之语:“……退了?”

  干部处长点点头。

  铁院长出奇地冷静:“理由是什么?你坐下说。”

  干部处长坐下了,说:“……他们去了阿炳家乡调查,得出的结论是,阿炳父亲是国民党。”

  铁院长冷笑了一下:“阿炳就没有父亲。”

  “我也这样跟他们说,阿炳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个父亲……”

  “那他们是怎么吆喝的?”

  “他们说……没父亲就是私生子,私生子也不行……”

  铁院长“嘿嘿嘿”地笑了一长声:“反正两边靠都不行,是不是?”

  干部处长不语。

  铁院长蛮横地说:“不行也得行!我就觉得奇怪,一个手续一个多月没办下来,小鸡都孵出好几窝了,原来是在穷折腾。这些人,尽干些狗逮耗子的事!行了,这事我知道了,不要跟任何人说。你没跟阿炳和安副处长说吧?”

  “还没有。”

  “跟谁都别说,我来找人解决,哪有不行的道理,除非把我撤了!撤了我,他们还真找不出替我的人来!”他拿起筷子,招呼干部处长一块吃,胸有成竹的样子。

  丁姨也来吃饭,刚想过来坐,被铁院长一个眼神顶了回去。

  七号院里,绳子上晾着胖子给阿炳洗好的衣服。起风了,胖子赶紧跑出来收衣服,但有的已经被风吹跑了,害得胖子又四下去追……

  会客室里,安在天和阿炳正在吃饭。

  安在天起身去关窗户,看见胖子还在不断追着被吹走的衣服。

  阿炳一边吃着一边说:“风越来越大了,是东南风。”

  安在天回来坐下:“这好啊,东南风,那是从你家乡吹来的,专门祝你下午找台一帆风顺。”

  阿炳呵呵地笑了,他说:“一帆风顺……”

  “阿炳,我跟你说过,人家都喊我们这些人叫什么?”

  “听风者……”

  “对,我们是听风者,有风就有运。我敢说,下午你一定能找到敌台。”

  “抓狡猾的大鱼……”

  “再狡猾的大鱼,也逃不出我们阿炳的网。阿炳,你一定会比我岳父还要有本事。”

  阿炳又“呵呵”地笑了。

  铁院长在给华主任打电话:“我看你们那个人事部门就该撤!搞什么名堂,简直是荒唐透顶,居然把阿炳整了一个国民党父亲出来,亏他们想得出!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太不把701当回事了……事实,什么事实?阿炳妈至今保留着一套国民党制服?那又怎么了?大姐呀,你算算时间,那应该是1925前的事情,是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期……再说了,阿炳妈和阿炳都是受害者,女无夫而无主,家无夫而无梁,那男的对阿炳只生不养,甚至可能是个兵痞流氓……留着国民党制服怎么了,阿炳妈是要阿炳千万不要忘记,这血泪斑斑的历史……”

  华主任:“好了好了,是不是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期,时间上我就不算了,我还是直接跟你说好消息吧,免得你敲山震虎,对我也来一通批判。今天我一上班就到人事部门过问了阿炳调动的事,听到不好的消息,我当即去找部长,没找着,直到刚才吃饭的时候看见他。部长听了我关于阿炳的情况汇报后,当即指示阿炳的事情要特事特办,马上办,你就放心吧。怎么样,阿炳什么时候上机?”

  铁院长马上笑逐颜开了:“……阿炳下午就上机。我这边起风了,大风,这真叫做‘山雨欲来风满楼’,阿炳来了,让敌人鬼哭狼嚎去吧。”

  风把门口的木头电线杆吹得有些摇晃,电线啸叫不已。安在天几乎是把阿炳裹进了吉普车。吉普车开走。胖子还屹立在风中,身子不住地摇摆,久久不愿回去。

  送阿炳来的吉普车停在院内,司机正把被风吹起一角的篷布试图扎起来。风吹着他,衣服的边角飞起,感觉人随即也要飞起来一样。树仿佛在与狂风搏斗,地上的、树上的树叶四面飞扬。

  阿炳在机房里,窗棱在风中,像装了弹簧一样被振得“嗒嗒”声不止。窗外,狂风呼啸。风把一面落地窗帘吹得像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相比之下,阿炳显得格外的静,他独自坐在机器前的扶手椅上,有一种凌空绝地的感觉,还有些超然。在他的脚边,陈科长正钻在桌子底下好像在接线。

  钟处长、安在天进来。钟处长看乱飘的窗帘,过去整窗帘了。

  安在天看了看桌子底下的陈科长,问:“怎么样?陈科长。”

  陈科长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说:“行了。”说完,回到他自己的椅子上。陈科长试着转了一下机器,回头,对安在天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安在天走到阿炳身后,把手双双放在阿炳的肩上,庄严地说:“阿炳,外面的风好大。”

  阿炳也说:“风好大……”

  安在天:“风来运来,阿炳,我们开始吧。”

  “好,开始……”

  “阿炳,现在你就开始听,好好听。听什么?不是听电波声,而是听你‘认识’的那些报务员,1到79号报务员,把他们都听出来,他们就是‘狡猾的大鱼’。不论躲到哪里,我相信你一定能把他们找到。陈科长,这次放音不能采用‘快进’法,现在是听‘手迹’,以前是听‘音质’,完全不一样,要让阿炳听到完整的电码,所以这次你要慢慢转。开始!”

  陈科长慢慢地转着。安在天发现一个可疑的电波声,示意陈科长停下来,让阿炳听辨。

  阿炳手一挥,说:“肯定不是!”

  陈科长继续再转,感觉有可疑的,更加慢下来……在找台时,经常有大片的空白段。

  安在天凝神看着阿炳……

  阿炳突然对陈科长说:“这样不行……很多时间,我都空着没有听的,不过瘾……你再转一台机器好吧……”

  陈科长回头看安在天。

  安在天问:“阿炳,你是想同时听两台机器是不是?”

  阿炳:“是的。”

  安在天对陈科长:“你转双机。”

  陈科长于是又打开一台机器,双手左右开弓地转起来。程序如前一样。只是多了一台机器,也就是多了一个声道,机器的声音交织着窗外的风声,让人感觉这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声音。

  阿炳:“安同志,再加一台机器好不好?”

  安在天打开一台机器,亲自上机操作。三台机器同时在转,电波声出现的密度大了,有时甚至同时出现两个或者三个电波声。

  一道闪电刺在701的上空,惊天的雷声随后炸响。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瞬间,干燥的地面一下子被雨水打湿了,有一个接一个的小窝,溅着尘土。

  大雨击打着屋顶的声音,感觉有千军万马在头上聚集。

  此时,机房里已经大变样了,除了台上的三台机器外,后面桌上又临时增添了三台机器。这样,等于同时有六台机器在转。同时,新添了三位“转手”,还有一位替下了安在天。

  铁院长、总工都来了,他们站在桌子的另一边,默默地看着阿炳。走道上也聚了不少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着。

  此时的阿炳,已经被六套机器和操作手团团围住,机器转出的电波声和噪声杂音,此起彼伏,彼起此伏,前后左右地包抄着他,回绕着他。而他依然纹丝不动地稳坐在沙发上,默默吸着烟,聆听八方,泰然自若。

  挂钟一秒一秒地走着。阿炳将一个烟头摁在烟灰缸里。

  机器在转,阿炳突然像触电似的,“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过身,对他背后的一个操作手:“你找到了!你们听,这人老是把‘0’字的‘哒’音发得特别重,这是33号报务员。不会错的,就是他。”阿炳在这种兴奋之时,往往口齿清楚,说话流利。

  然而,观看者却不敢露出任何欣喜的表情,包括安在天,他们都显得满腹狐疑,警觉地看着阿炳,或听着电波声。

  阿炳:“……和33号联络的另一个是……15号报务员,你们听,他发报的节奏总是很乱,乱停顿,像个哮喘病人。”

  铁院长把钟处长拉到门口。

  铁院长问:“你觉得怎么样?”

  钟处长摇摇头:“这个电波声太烂了,太老了,老掉牙了,嘎嘎的,像一只鸭子的叫声。敌人绝对不会使用这种被淘汰的东西,作为他们高层联络的通讯设备。”

  可阿炳听了一会儿,又说:“不会错的,就是他们俩。”

  安在天为了照顾阿炳的情绪,第一个作出了积极的响应:“对,阿炳,我相信,肯定是他俩。”

  阿炳笑了,说:“风来运来……安同志,你说的对……嗳,33号报务员马上要发报,准备抄报……”

  负责该机器的“转手”应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果然,开始发电报了,“转手”赶忙抄下。

  “集中精力,不要漏错码子。” 铁院长叹了一口气,嘱咐“转手”,然后又转对钟处长,“通知破译处,有特急电报,让陈二湖处长亲自破译。”

  钟处长跑了出去。

  电报不短,抄了一页还有。铁院长亲自上前,撕下已经抄完的一页,丢给安在天:“先送一页过去。”

  安在天冲到走廊,喊:“来人,送报!”

  送报员却从他后面冒了出来,应道:“我在这儿!”他接过电报,放入报袋,飞快地冲入雨中。

  敌台还在继续发报。

  又抄完一页,“转手”撕下该页,丢在一边。另一个送报员马上冲上前来,道:“我去送。”说着拿了电报就跑。

  他来到院里,恰遇第一个送报员回来。两个人都穿着雨衣,风把帽子吹了起来,他们都是一脸的雨水。

  安在天跑进值班室,递出来第三页电报时电话响了。

  安在天从值班员手里接过电话……

  这一刻,时间静止了,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包括几位“转手”都忘了转台,看着门口,等待安在天带回结果。

  唯有阿炳和正在抄报的“转手”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像个局外人,后者专心抄报,而阿炳东张西望的,并发号施令道:“嗳,你们转台啊……”

  然而无一人听他的。大家在静静地等待着。铁院长严峻的眼神,钟处长的脑门沁出了汗珠,陈科长的手在微微颤动着,总工掩饰地扶了一下眼镜……隐约听到安在天在说“再见”,他挂了电话。

  安在天走过来,他默默地走过走廊上站着的人,一个,又一个……人们都为这一刻窒息,以至无人敢上前去问结果,只是侧目相看,仿佛都被过度的期待和恐惧钉在了地上一样。

  走廊上,由于下雨而变得昏暗,无法看清安在天的表情,只见他迈着沉缓的步子,低着头,垂着手,像个失败者一样地归来。他的这种样子让旁边的人都揪紧了心!

  安在天走到门口,他站住了,抬起头来。借着机房里明亮的灯光,人们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他看一眼铁院长,又看一眼阿炳,然后对着大家,终于无法忍住内心巨大的冲动,呜咽着说了一句:“是……”

  刹那间,人们在安在天的眼前沸腾了,就近相拥,狂喊,甚至有人跳到了桌子上,而安在天一动不动……

  钟处长一把抱住了铁院长的肩头,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科长抓住阿炳的手。随即,人们纷纷涌向了阿炳,恨不得要压垮他……

  铁院长因为有钟处长趴在他身上,无法动弹,只能立于原地,乐不可支地望着桌子那边阿炳要被吞没的情景。

  阿炳被人们拉来拉去的……无数双手伸向他,他应接不暇。

  突然,铁院长发现刚才抄报的“转手”也离开了机器,夹在沸腾的人群当中,而电台依然却还在发报。

  铁院长急了,一指:“嗳,还在发报呢!”

  那人笑着指指录音机:“院长,我录了音的。”说完,转身冲进了人群。

  安在天在门口站着不动,他甚至想转身出去,似乎更愿意独自体味这份突然来临的喜悦。

  阿炳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挤出头来,叫道:“安同志!安同志在哪儿?”

  安在天听见阿炳叫他,忙回过头来。

  阿炳叫道:“安同志……”

  安在天朝阿炳走来。阿炳在人群中,也奋力朝安在天走去。人们干脆将阿炳抬了起来,接力一样,把阿炳从头顶,一个人一个人“传”了过去,“传”向安在天……阿炳终于到了安在天跟前,站在地上。

  安在天喊了一声“阿炳”,阿炳:“安同志,我要抽烟,我没有烟了……”

  众人都笑了,散开。

  铁院长上前,亲自掏出烟,抽出一根递给阿炳,又给他点上。

  阿炳猛抽了一口,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

  烟圈之中,只见人们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有对方的发报声还在继续着。

  钟处长给二科打电话:“请各位注意,阿炳在1234567KV找到新的敌台,对方正在发报,请大家马上调到该频率收听,录下信号……”

  安在天在拨着旁边一部电话,接通后说:“三科,请调到1234567KV……”

  机房里,不同的手在把机器调到该频率处……

  雨停了,天光也亮了许多。似乎是最后一滴雨水落在了鱼池里,清脆地响了一声,里面的金鱼吓得跳开了。

  屋里的人都松了劲一样,瘫倒在椅子或沙发上。值班室里,烟雾缭绕的,以致于从不抽烟的钟处长也叼了根烟,他吸了一口,被呛得眼泪横流。

  总工:“嗳,你们说,如果没有电报证明,刚才谁敢相信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敌台?”

  钟处长:“……我开始就不相信。”

  铁院长:“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你是好同志。”

  钟处长:“确实,这么破烂的电台,谁想得到呢。可以说,现在没有哪个国家,哪怕是最贫穷的国家,还使用这种老掉牙的通讯设备。现在谁还用这种电台?”

  总工:“有些个人无线电爱好者,或者民间社团,像海上打捞队啊、远洋公司、森林守护队、野外动物园啊,偶尔可能会使用。”

  安在天:“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的侦听员听到这种电台的电波声,根本不予理睬就放过去了,和它擦肩而过。”

  铁院长:“对,这就是敌人的诡计,目的就是要麻痹你,迷惑你,让你想不到,叫你见了都不理它。”

  总工:“这就跟有人故意把你想偷的东西专门放在你身边一样。你上蹿下跳,掘地三尺,可就想不到在自己身边看看。”

  铁院长:“是啊,如果你在大街上看到随便丢的一只脏乎乎的金元宝,你会去拣它吗?你肯定以为这是哪个孩子丢的玩具,是假的,一个道理。”

  钟处长:“这是疯子玩的游戏。”

  安在天:“不,是魔鬼,是魔鬼的鬼把戏……”

  敌人的鬼把戏就这样被阿炳轻而易举地揭穿了。诡计一旦被识破,等于暗道机关被打开,剩下的都是指日可待的事。三天后,台湾本部和大陆特务联络站的26部高级电台全部“浮出水面”。十天后,这26部电台的所有联络频率也都如数找到。由此,敌人108部电台、共1861套频率,全部被我方侦获并死死监控。至此,新的一本“字典”诞生了。

  黑暗中,铁院长如常一样,他在收听“外台。”

  收音机里传来男播音员的声音:“有人说我是恺撒,总是带来罪恶的消息,听,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给大家送来的又是这样一个揪人心肺的声音……”

  传出一阵猛烈的枪炮声。

  沙发里的铁院长上前微调了收音机,声音因而更清晰了:“……昨天下午北京时间1点32分,共军部队向大阴山深处挺进,对驻守在该地区的国民党部队发起全面攻击。这是共军自开拔大阴山区以来发动的最为猛烈的一次攻击,国军伤亡惨重,阵地纷纷失守。这场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听着这枪炮声,我真切地看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突然,窗外也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与收音机里的枪炮声混在一起,让铁院长起疑,他站起身来,朝窗外看去,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他关掉了收音机,但激烈的枪声依旧,铁院长终于确信枪声来自山上,于是再次冲到窗前,他惊呆了——

  远处好几个地方都火光四起。

  负责保卫701的解放军与前来攻打701的国民党流匪展开了一场激烈战斗……黑暗中,看到的只有人影,冲上去的人影、倒下来的人影……

  枪膛里喷出的火苗……手榴弹爆炸,掀起一个巨大的火团。号手跳到高处,吹响冲锋号,不远处的火光照耀着他年轻的脸……

  天已蒙蒙亮了,解放军押着一队俘虏走下山来,不少人受了伤,重伤的躺在担架上被抬着……

  被俘的几个国民党军官垂头丧气。

  这是一场缺乏悬念的战斗,敌人前来偷袭701,早已埋伏下来的解放军部队使701免去一场灭顶之灾,予以敌人当头痛击。战斗一直持续到凌晨,这是安在天一生中目睹的最后一场大的战斗。

  食堂门口锣鼓喧天,鞭炮作响。感觉是701人在庆祝战斗的胜利,其实声音是来自高音喇叭。吃早饭之际,高音喇叭里在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

  女播音员激昂的声音:“……这是最后的一场战斗。至此,结集在大阴山深处的近万名国民党残余部队已不复存在了,大阴山终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七号院阿炳房间,胖子正在给阿炳梳理头发。

  阿炳问:“好了吗?”

  胖子:“再抹点儿油就好了。”

  安在天进来,看见,问:“胖子,你给阿炳头上抹什么呢?”

  胖子一本正经:“抹油啊。”

  安在天走到近前,见茶几上放着一碗底的油,他用手指点了一下,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道:“胖子,你这是从你爸食堂偷回来的菜油吧?”

  胖子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偷的,是我爸给的。”

  阿炳喜滋滋地:“安同志,你也给头上抹点儿油吧。以前三爸的大女儿出嫁时头上就抹了油的。”

  安在天:“好,我抹!”说完,朝胖子直摇头。

  胖子忽然忧心忡忡:“安同志,以后我是不是就不能跟阿炳开玩笑了?”

  “为什么呢?”

  “阿炳是英雄了。”

  安在天笑了,说:“阿炳是英雄了不假,你是英雄的勤务员也是真的。”

  701院子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举着彩旗,有的唱歌,警卫连还喊着口号。相比之下,机房里还是一如既往,人迹罕至,只有风吹树动,发出沙沙之声。不过仔细听,沙沙声中隐隐有飘来的歌声。

  机房里正常上班。陈科长坐在领班台上,指挥若定。

  突然,窗外传来隐约的鞭炮声。

  有人起身倒水喝,道:“这是什么声音?好像是枪声……”

  陈科长笑他:“你这耳朵,还是听风者呢。这是鞭炮声。”

  礼堂门前,双挂鞭炮在“劈里啪啦”地响着。一地五彩的纸屑,不断有人往礼堂里走去。

  主席台上,八面红旗呈伞形布置,正中挂着“庆功大会”的巨大横幅以及毛主席像,两边墙上还有很多标语。

  不断有人涌进来。底下,一个部门坐成一个区域。主席台上还没上人,台口站着宣传干事,正鼓动着各部门拉歌。

  宣传干事喊着:“机要处,来一个!来一个,机要处!”

  众人响应着。

  丁姨站了起来:“来就来!”她一回身,打起了拍子,指挥起来。机要处的人唱起了《翻身道情》,大多数是女声。小秦也在其中。

  结果,机要处的歌声刚落,宣传干事就喊起来:“机要处唱的好不好?”

  众人大叫:“好!”

  宣传干事:“再来一个要不要?”

  众人道:“要!”

  丁姨:“不行不行,不能光听我们唱。大家听我的,警卫连——”

  底下一片女声:“来一个!”

  丁姨喊:“来一个——”

  底下是更多人的声音:“警卫连!”

  丁姨:“警卫连不唱行不行?”

  众人:“不行!”

  警卫连有人站在了前面,起了一个头,唱了起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像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礼堂里已经停止了拉歌,没有喧哗,但却是沉闷着一股哄哄的声音,像有暗流在涌动。突然,会场沸腾起来,人们的脑袋纷纷向后转去……

  阿炳在胖子的搀扶下走进会场,安在天走在他们的前面,负责“清理路障”。

  电话班的一角,一群姑娘们大喊着“阿炳”,就要往上冲:

  “大功臣来了!”

  “陆家炳来了!”

  “快看,他就是阿炳。”

  阿炳他们穿过人群,往前走着。

  机要处的一角,小秦对丁姨:“大姐,看,你的安儿来了。”

  丁姨看着安在天,喜不自禁的样子。

  小秦:“安副处长今天真神气,我还是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

  丁姨:“今天是他们的大喜日子。”

  “也是我们的。”

  “对对,也是我们的……”

  安在天回头,对阿炳耳语,阿炳随即向大家挥手,同时我们发现阿炳挣脱了胖子的搀扶,拉住了安在天,一起往前走。

  杨红英在人群之中,也兴奋地叫了一声:“阿炳!”

  阿炳听见了,马上也高兴地叫着:“杨红英!”

  与此同时,会场里已经有节奏地鼓起了掌,大家合着掌声同声高喊:“陆家炳!安在天!陆家炳!安在天!……”

  阿炳和安在天像两个英雄,又像一对兄弟一般,挥手,往主席台走去。

  胖子退到一个角落里,看着台上,激动地哭了起来。

  出席今天大会的领导从主席台一侧依次出来,有总部领导、华主任、铁院长、罗副院长、总工等人。他们也合着台下的掌声,满面春风地上台,入座。

  第一排是立功人员的座位,已经坐了有人,当中两个位置空着。准备入座前,安在天带着阿炳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才入座。

  会议由铁院长主持。

  铁院长:“我宣布,701庆功大会现在开始,请同志们起立,合唱《东方红》。”

  台上、台下,合唱《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在一片奏乐声中,侦听员和卫兵上台领奖。领导给他们颁发证书、戴红花。

  紧接着,罗副院长说:“下面请铁院长宣读荣立二等功同志的名单,也请念到名字的同志上台来领奖。”

  铁院长:“现在我宣布荣立二等功同志的名单,荣立二等功的同志有陈登科、金鲁生……”

  主席台上,已经站了四、五位领奖者,领导离席,准备给他们颁奖。

  罗副院长看了看领奖的人,对下面喊道:“陈登科、金鲁生,快上台领奖……”

  送报员喊了一句:“陈科长在值班……”

  “好,你代他领。” 罗副院长转而又喊,“金鲁生,金鲁生在下面吗?如果不在,请保卫处派人来代领……”

  下面有人在喊:“来了来了。”

  金鲁生刚进来,就被好几个人推着,催着说:“快上台,快……”

  金鲁生一边被推着走,一边朝后一指,交代道:“帮我照顾一下……”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主席台。

  安在天看着,金鲁生朝他点点头,一边接过领导颁发给他的证书,有人给他戴上大红花。

  机房里,陈科长面前指挥台上的灯全亮了,他吓了一跳,忙按了下去。

  陈科长问:“什么情况?”

  对方笑嘻嘻地说:“科长,祝贺你荣获二等功。”

  陈科长假装生气:“工作时间,不开玩笑。”

  不料,几乎所有的侦听员都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科长,祝贺你。”

  陈科长眼圈慢慢红了。

  礼堂里,铁院长:“现在我宣布荣立一等功同志的名单,荣立一等功的同志有两人,他们是陆家炳、安在天!”

  顿时,会场一片沸腾。

  在如潮的掌声中,安在天扶着阿炳领奖。给两人颁奖的是总部领导和华主任,铁院长和罗副院长为他们戴上大红花。安在天在这个过程之中有些走神,他的眼睛一直在向台下看着。

  台下,人们争先往前探身,想一睹阿炳的风采。

  安在天对铁院长耳语一番。

  铁院长转身——台下全是欢呼的人群。

  铁院长对着话筒,兴奋地:“静一静,同志们,静一静,我要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们专门给阿炳同志……不,应该是陆家炳同志,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说着,向下示意。

  阿炳妈忽然从礼堂入口坐着的位子上站了起来,她喜极而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以至于浑身哆嗦着,惊恐不定。

  铁院长:“陆家炳同志是我们701的英雄,现在我们请英雄的母亲上台来!”

  阿炳妈不知所措。

  安在天也在台上对着话筒:“阿婆,请你到台上来,阿炳在这里等着你呢。”

  金鲁生扶住阿炳妈走出来。

  阿炳一愣,掌声和欢呼声压倒了一切声音,人们从后向前,像潮水一样,纷纷起立。

  台下,金鲁生扶着阿炳妈往台上走,几乎横穿了整个会场。

  台上,阿炳没有叫,也没有激动,而是像侦听一样,认真肃穆的样子,同时往台前一步一步地走着。

  掌声如雷。他其实是在如雷的掌声中用耳朵搜寻他母亲的方位。阿炳的耳朵微微在动……这或许是他最难的一次“侦听”,但依然难不倒他。当母亲走到他面前的台下时,阿炳像一个明眼人一样,突然大喊了一声“妈”,“咚”地从台上跳了下去,刚好站在母亲面前,抱住了她。

  阿炳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喊着。与此同时,台下的人都一层层涌上前,一层层包围了母子俩,会场简直乱套了。在这种混乱中,人们一边在奋力前拥的同时,也在奋力撤退,使母子俩像鸟窝里的两只鸟一样安全。

  台上台下,所有手头有红花的人,都把红花抛向了母子俩。礼堂内的声和情由此而沸腾至极,仿佛要掀翻屋顶……

  七号院门口,安在天和胖子在送客,送走的人有铁院长、华主任、总部领导等。

  已是下午了,院内轻风吹拂,滴答作响。滴答声轻缓而又匀称,像是被风吹来的。其实是水龙头没有关严,在滴水。安在天走过来,拧了一把水龙头,未果,又拿了一个脸盆接住。

  阿炳房间里也是一种喧闹后的静闲,阿炳妈在喜悦地收拾一大堆的红花,阿炳坐在沙发上,满足地嚼着母亲从家乡带来的鱼干,茶几上还有诸如蕃芋干、桃片等特产小吃。

  安在天和胖子回来。

  阿炳妈忙站了起来,局促地说:“……领导们都走了?”

  安在天:“走了。”

  “他们都是大领导吧?”

  阿炳抢着回答:“是的,妈,他们都是大领导,有北京来的首长华主任,铁院长、罗副院长是我们这里的领导,安同志,是不是?”

  安在天对阿炳妈:“你看,我们阿炳现在什么都知道。嗳,你坐呀,这是阿炳的家,也等于是你的家,在自己的家里干嘛还这样局促……”

  “阿炳他多亏了……党的培养,安同志,也多亏了你。”说着,慢慢坐下,又马上站了起来,请安在天吃东西。

  安在天有些无所适从:“阿婆,你千万别客气,我跟阿炳就跟兄弟一样。我是孤儿,没有兄弟姐妹,阿炳就像是我的弟弟,我们也是同志。”

  阿炳:“妈,安同志说的对,你不用客气。”

  阿炳妈:“好,我不客气,我去给你们倒茶。”

  胖子自然拉住她说:“我去。”

  阿炳妈:“这都解放了,阿炳怎么能叫你来伺候呢!”

  胖子:“铁院长和安副处长都说了,我来照顾阿炳,一样是为人民服务。”

  阿炳妈难为情地:“我是乡下人,不会说话……那你们坐,我去收拾收拾,我手上没有事做不舒服的。阿炳,来,你陪安同志说说话,妈给你把这些红花理出来……”

  阿炳“呵呵”地笑着,递给安在天一把蕃芋干:“你吃,安同志……胖子,来,这个给你……你们吃,很好吃的……”

  两人接过,吃了起来。

  阿炳高兴了,说:“我在家里,到了冬天,天天吃这个……好吃哦……”说着,自己也拿了一把吃起来,香喷喷的样子。突然,阿炳恍然想起似地:“嗳,首长送的收音机呢?”

  阿炳的奖品是一部崭新的,在当时几乎罕见的收录放机。据说,这是部长专门托人从香港买来,又专门托华主任带来送给阿炳的。这不是一部单纯的收音机,而是集广播、录音、放音等多项功能为一体的收录放机,使用的是盒式磁带。这么小巧,功能又是这么齐全,当时,许多人还从没见过这么先进的玩艺儿……

  阿炳在安在天的指导下,放进一盘磁带,安在天按了录音键。阿炳开始说话,唱,安在天倒带、放音,收录放机里突然传出阿炳说话和唱歌的声音,阿炳被吓了一跳,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

  胖子惊慌地:“阿炳,你怎么在那里面?”

  安在天:“胖子,你说句话,一会儿你也在里面了。”

  胖子连连摆手,他说:“这么个东西,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安在天:“可能把我和阿炳一年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够。”

  胖子:“再加上我的……”

  “还不够。”

  胖子感叹地:“我的妈呀,这么贵!阿炳,以后你用你自己拿,我是不敢拿了……”

  安在天恶作剧地,其实早已录音了,他回身偷偷地倒了带,又按下放音键,顿时刚才的对话重现,胖子惊慌失措,而阿炳则乐开了怀。

  阿炳房间里,刚才堆放在床上大堆的红花,这会儿已布置成为房间里的装饰品,有的挂在窗子上,有的挂在墙上,更多的串成一线,像一条红飘条一样,搭挂在床上。

  安在天和胖子扶阿炳回来,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道:“阿婆,你的手真巧。”

  阿炳妈:“我手巧不假,就靠着这双手,我们母子俩才活到了新社会。”

  安在天看看手表,对阿炳:“阿炳,你休息一会儿吧,我们去给你妈收拾房间。”

  阿炳妈:“我来,我自己来,怎么好让你们来收拾呢。”

  阿炳偷偷摸摸地抓了一把桃片,塞在安在天的口袋里。这完全是一个孩子的行为,但充分体现了安在天在阿炳心目中的至高地位。

  胖子去收拾房子,安在天和阿炳妈在说话。

  阿炳妈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的口气,道:“……做阿炳的妈真难啊,但有什么办法呢?我生了他,各人皮肉各人疼,他爸……又老是回不来,我只有认命。人活的就是一个命,老天爷早给你定好的。”

  “这下不都好了,现在阿炳当英雄了,荣誉等身,以后你们母子俩的日子会好起来的,有什么困难,组织上都会帮你们解决。”

  阿炳妈“扑通”跪下了,说:“那亏得有你,安同志,你是我们陆家的大恩人。”

  安在天忙扶她起来,说:“阿婆,谈不上恩不恩的,主要是靠阿炳有一双好耳朵。”

  阿炳妈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说:“啊,他的耳朵就是尖……老天没给他一双好眼睛,却给他了一对好耳朵,这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清……”

  适时,胖子进来说:“房间收拾好了。”

  安在天:“走,阿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也累了,赶紧去休息吧。”

  都以为阿炳妈这次来了,一定会多呆一段时间,安在天他们甚至做好了她长期住下去的准备,虽然这不符合有关规定,但作为阿炳的妈,则完全可以特殊对待。因为阿炳得到了701所有人的敬仰和爱戴,他神奇而光辉的事迹被人们不知疲倦地颂扬着……

  如果不是因为701单位的秘密性,阿炳早已成为了家喻户晓的英雄,他的名字会上报纸甚至他的事迹会被写成歌,广为传唱。然而,工作性质使然,知道他的除了安在天他们这些内部人以外,恐怕只有乌镇的村民了。在701,凡是阿炳出现的地方,人们都会对他微笑,尽管他看不见。如此崇敬一个人,在701的历史上从未有过,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

 ·14·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八章

  七号院会客室,丁姨带着小秦过来看阿炳妈,还带了一袋东西。

  丁姨拉着阿炳妈的手,爽朗地说:“阿炳是我们701的英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701英雄的母亲。这里就是你的家,安心住下来,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找铁院长解决。他要不答应,你就告诉我。他不会不答应的。好吧,大妹子!”

  阿炳妈连声说:“好,好,好……”

  尽管丁姨口口声声地喊着“大妹子”,但未老先衰的阿炳妈显得反而比丁姨大多了。

  天黑了,安在天和阿炳、阿炳妈以及丁姨、小秦在会客室里一起吃晚饭,胖子往上端菜。阿炳妈不住地偷看小秦,小秦羞涩地低下了头。

  当天晚上,阿炳妈对安在天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个就是:她要走。这让安在天不知所措。床上,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裹,阿炳妈去意已定。

  安在天说:“阿炳,你也劝劝你妈,才来几天就走,要走也不用这么急……”

  阿炳:“急……我妈急得很……”

  安在天:“有什么事这么急,又不是赶回去过年,就是欠下别人的衣服,耽搁几天交活儿,我看也没多大关系……”

  阿炳笑了,说:“不是做衣服……我妈说回去做衣服是骗你的……”

  安在天问:“那是为什么?”

  阿炳妈似乎不想让阿炳说,但阿炳还是说了:“妈,安同志不是外人,说了没事的……安同志,我妈是要回去等我爸……昨天晚上,我妈做梦了,说是我爸回来了,找不到她……”

  安在天一怔。

  谜底破掉了,阿炳妈有种豁出去的感觉,索性一五一十地道来:“……我相信他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来乌镇找我们母子俩的。我已经等了他26年,阿炳都25岁了。昨天晚上我是梦见他了,他去乌镇找我了。这么多年,我一步没离开过乌镇,就是怕他有一天回来找我了,我不在,他又走了。……他不是个负心人,不会骗我的。”

  阿炳:“我妈说,上次我们单位去外调的人,说我爸是国民党……”

  阿炳妈:“……不管他是不是国民党,他只要回来了就是阿炳的爸,就是我的男人。现在解放了,他应该回来了。”

  安在天沉吟道:“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阿炳妈:“你说……”

  安在天:“这些年,到处都是战争、死亡和流血,我在想……恐怕他……”

  阿炳妈帮安在天说出了难言之语:“……死了。是啊,我也这样想过,可我又想,就是死了,也应该有个死讯回来。没有死讯回来,我就当他还活着。”

  安在天点点头。

  阿炳妈:“……可我住在你们这里,他要回来怎么找我呀?我出门的时候,没人知道我去哪儿,邻居也不认识他,他千万别一生气还以为我嫁人了,又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哪里知道,他还有个苦命的瞎儿子,已经二十五岁了……”她说着,忍不住地哭了。

  安在天:“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了,我尽快给你安排回去的火车票。”

  阿炳妈:“我想明天就走。我已经问过金同志了,他说只要我想走,哪一天的票他都买得到。”

  安在天无奈地:“看来想多留你一天都难了。”

  阿炳妈充满歉意:“这些天,我是看出来了,我们阿炳对你是比对我还要好,什么事都不瞒你。这样好,我走了也放心。要说还有不放心的……安同志,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安在天:“什么事都可以说。”

  阿炳妈对阿炳:“阿炳,妈跟安同志出去说件事,你先听会儿收音机。”

  到了会客室,阿炳妈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安同志,你们这儿有没有女瞎子?”

  安在天:“这怎么会有?”

  “那女聋子呢?”

  “也没有……”

  阿炳妈叹了一口气:“男大当婚……安同志,阿炳过了年就26岁了,可你看阿炳这样子,除了瞎子和聋子,谁愿意嫁给他呢?我这当妈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事。人留子孙草留根,怎么样,都得给阿炳的爸传个后代……”

  “这事……阿炳妈,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就是希望阿炳成个家……”

  “是啊,希望你们组织上帮阿炳找个对象……”

  安在天沉吟着,阿炳妈局促地揉着衣角,这便是阿炳妈提出的“第二个要求”,希望组织上帮阿炳解决个人问题。

  过了一会儿,阿炳妈忽然抬起头来说:“那个小秦姑娘就不错……”

  夜深了,虫在草丛中叫着,四周静悄悄的,从阿炳房间映出来的灯光也是静悄悄的。

  阿炳已经在被窝里了,阿炳妈坐在床边上,和阿炳说着话。

  阿炳妈:“阿炳,妈给你的那块玉,没丢吧?”

  “没丢,你看,在这儿。”阿炳把玉从脖子里掏出来给母亲看。

  阿炳妈:“它保护你的。你一定要放好,不要离开你的身子……”

  “不会离开的。”

  阿炳妈:“你知道的,你爸就给我留了一样东西,就是他穿过的那套军装。当时军装上有一颗扣子掉了,我拿来给他缝上,他就把军装留给我了。”

  “我知道,那件军装是铜纽扣……”

  阿炳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给阿炳摸了摸,说:“你看,妈又带给你一个保护你的东西。”

  阿炳摸着,说:“这是什么……是一个纽扣……”

  “对,就是那件军服上的一个铜纽扣,这是你爸的东西。”

  “好的……”

  “以后别人问起你,你就告诉人家,铜纽扣就是你爸的,你不能跟人说你没爸。”

  “我有爸……”

  “对,你有爸。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爸妈,你也有的。你要跟人说你没爸,就没人愿意做你的老婆了。”

  一说到老婆,阿炳有点不好意思,同时难过地说:“村里人都说,我是个瞎子,没人愿意给瞎子做老婆的……”

  阿炳妈:“那是以前,在乌镇,现在我们阿炳都是立了功的英雄了,会有人愿意做你老婆的。阿炳,你一定要给妈娶一个媳妇,你不娶媳妇,妈就没有后代了。我们乌镇人都是有后代的,世上只有做亏心事的人才没有后代,妈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不应该没有后代的。富贵好,不如子孙好。阿炳,听妈的话,叫组织上给你找一个媳妇,我已经跟安同志说了,他也答应了。”

  阿炳欣喜地:“安同志答应了?”

  “答应了,所以妈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一听妈要走了,阿炳深情地拉住妈的手,伤心地说:“妈要走了,我真的舍不得你走……我想跟你走,可我有工作了……”

  第二天,安在天、金鲁生以及胖子,阿炳送走阿炳妈,坐着吉普车往县城里走,经过小理发店时,胖子叫着说:“给阿炳理个发吧,安同志给他剪的,实在是太难看了。”

  金鲁生盯了一眼胖子,胖子赶忙闭嘴。

  阿炳还沉浸在母亲离去的情绪之中,没有理会。

  安在天也在想心事……

  车子过了小理发店,金鲁生不易察觉地和路边一个人有了眼神交流。

  那个人走向小理发店,老哈懒洋洋地出来,眼睛看着开过去的吉普车,心不在焉地:“今天不剪头。”

  “有钱不赚?”

  老哈:“不赚!”

  铁院长家里,铁院长、丁姨和安在天坐在沙发上,一副在谈事的样子。

  铁院长:“……你答应她是对的,阿炳应该有个家,这件事我们必须做。只要他有这样的愿望,我们就要帮他去实现。组织是干什么的?就是给员工解决后顾之忧的。阿炳是有功之臣,更得要解决。我觉得,与其像现在这样配胖子给他做勤务员,还真不如给他安个家。这是件好事,我们应该成人之美。”

  丁姨:“可也是件难事。”

  铁院长:“我不觉得有多难,你,我,安儿,都得当媒婆。不瞒你们说,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安在天和丁姨都问是谁,铁院长看着丁姨,说:“就在你身边。”

  “我身边?你是说小秦?”

  安在天惊喜地:“小秦?阿炳妈对她印象不坏……”

  铁院长:“这不就成了,你们觉得合适吗?”

  丁姨马上反对说:“不,小秦不合适。”

  铁院长不解:“怎么不适合?小秦今年多大了?”

  “21。”

  “年龄上很合适嘛。”

  “可是……这不光是个年龄的问题。”

  铁院长:“是不光是年龄的问题。我想过了,她干这机要工作,除了701人,她还能嫁给谁?”

  丁姨尽量平和地说:“可701又不是只有一个阿炳。”

  铁院长不屑地:“阿炳怎么了?我们701就只有一个阿炳!没有第二个。是的,他是个瞎子,可他为701做出的贡献,比全部701人捆在一起所做的还要多得多,还要好得多,他理应得到我们所有人的敬仰和爱戴,包括小秦。”

  丁姨叹口气,妥协地:“你的意思是……”

  铁院长:“你可以先问问小秦,看看她的态度。”

  “如果不愿意呢?”

  铁院长沉吟道:“如果小秦是我的女儿,只要阿炳喜欢,我会以父亲的名义让她嫁给他。”

  “那是你,为了革命,可以什么都不顾。”

  “不是我,我们有那么多同志都是这样,为了革命事业,不计个人得失,不计个人安危,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和无数先烈相比,我们做出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丁姨:“你的意思是她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就是这个意思,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是阿炳再造了701,只要他需要,我们没有理由拒绝。”

  安在天打圆场道:“丁姨,铁伯伯的意思……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铁院长。我觉得个人问题……两情相悦是最好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一个巴掌拍不响,那还怎么过日子?尤其是阿炳这样的人,更需要一个觉悟高一点的,从内心深处真正敬重他的……”

  丁姨:“安儿说的是,我可以私下先问问小秦,她愿意最好,不愿意呢,我们也不要强求。”

  安在天:“对,如果小秦不同意,你即使以组织的名义干扰她的意志,促成这门婚姻,她心里也是有疙瘩的,这样吃亏的还是阿炳。”

  铁院长沉默了一会儿,自信地说:“我相信小秦会愿意的。”

  丁姨给小秦说了。

  “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

  办公室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小秦和丁姨,两人坐的凳子拉得很近,小秦趴在丁姨的膝盖上在哭,身子一抖一抖的。

  丁姨:“你别哭……小秦,别哭啊……愿意,不愿意,都可以说的,没有人强迫你。”

  “我敬重阿炳是英雄,我可以当他姐姐,当他妹妹,我也可以一辈子伺候他、照顾他,可我就是不能把他当丈夫。因为……我有心上人……”

  “你有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敢告诉你……”

  “……谁呀?”

  小秦羞涩地低下了头,说:“……我知道他有家庭,有妻子和儿子,我知道我和他今生不可能在一起,但我盼着来世……”

  “你说的是安儿?”

  小秦点点头。

  丁姨问:“他知道吗?”

  小秦摇摇头,道:“他出身好,有革命觉悟,也能干,一表人才。除了他,我觉得这辈子跟谁在一起过都没意思……”

  丁姨叹了一口气,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小秦,只可惜你和他这一生注定无缘,他和小雨是恩爱夫妻。”

  “我知道。你不要告诉他……”

  “我答应你,但我还是要劝你,以后遇到好的,还是要找的。”

  “阿炳的事,是铁院长叫你来问我的……”

  丁姨想了想,说:“不是,他……不知道这事,我也没有代表组织,所以你不必紧张,愿意不愿意都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想阿炳立了那么大的功,总部领导又都那么关心他,嫁给他有嫁给他的好处。当然,也有……遗憾……你呢,不要哭了……我刚说了,我不代表组织,愿意和不愿意都是可以的,不愿意我们就不往下说了……”

  小秦抬起头,坚决地说:“我不愿意……”

  安在天显然一直在外面等消息,这会儿正从窗户外面探进头来。

  丁姨吓得连连给他摆手。

  丁姨把小秦的态度说了,安在天沮丧地坐在那里。

  铁院长暴跳如雷,指着丁姨的鼻子说:“你不要替那个小秦说话,我真看错她了,想入党,想进步,递份申请书就完了,要看行动。就这样的行动给我看?”

  丁姨无言以对。

  铁院长气哼哼地:“……埋怨我用组织手段,连你不也是组织给我安排的……”一指安在天道,“你是局外人,你说,我们现在感情不好吗?”

  安在天同样无言。

  铁院长:“在701,每个人必须把婚姻看成是革命和事业的一部分,有了这种信念,才会有幸福。老子没有叫她小秦去炸碉堡、堵枪眼,只是叫她嫁给阿炳,阿炳有什么不好呢?他是英雄,他是解除了701乃至国家安危的大英雄……还说什么‘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我告诉你,这句话原本写的就不是人,是两只大雁,不信,去问五代的元好问!”

  整个过程中,安在天和丁姨是静止的,而铁院长则在屋里来回地走。他还是气不过,又走到安在天的跟前,指着他:“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改嫁吗?”

  丁姨脸色变了。

  铁院长继续道:“还用说吗?为了革命工作。国民党军统里有个人是她同学,一直仰慕你母亲,在你父亲牺牲后,主动表示要照顾她。那个时候,我们迫切需要有个人打入军统内部,窃取国民党的高级情报。就这样你母亲撇下了十一岁的你,去南京和那个人结了婚。革命需要她这么做!生前如此,死后也一样。”

  丁姨眼圈红了。

  铁院长:“可你能说你母亲不爱你吗?你能说你母亲不爱你的父亲吗?”

  安在天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大白兔’已经告诉我了,他托人带来了一封长信,也许他觉得只有这样,才会减轻一点他当年把我从母亲身边活活拽走的罪恶。从他那里我才知道,我母亲发展那个人成为了我们的同志,送出不少国民党军统的机密情报。后来他们不幸暴露了,关押在南京的监狱里,半年后又双双被杀害。在囚禁我母亲的牢房墙上,她用指甲刻下了好多数字,每天都刻,最后的两个是1095,1467,是她被执行枪决的那一天刻下的。‘大白兔’猜了很多年,都没猜出这些数字的意思。可我看了一眼就解密了,我和她分开1095天,我父亲和她分开1467天,所以我确定她牺牲的那一天,是1936年4月7日。”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701人的婚姻有严格的制度。女同志不能从外面找对象,男同志一旦在外面有了人选,也必须跟组织如实汇报,获得批准后才可进入发展阶段。这个制度,一下子就延续了几十年。

  阿炳的亲事,起初可以称为是“出师不利”,可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小秦不愿意,但有人还巴不得呢。

  老马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说话粗鲁,又不乏媚俗。有一天他迎面拦住安在天。

  老马小心地问:“你是安副处长吧?”

  安在天放慢步子,问:“你是谁?”

  “我是胖子……就是冯小军他爸……”

  “胖子的爸我见过……”

  “我是他的同事,我姓马,都叫我老马。你不认识我吧?”

  安在天摇摇头。

  老马:“可我认识你。立功大会上见过你,还戴着大红花呢。”

  “找我有事吗?”

  老马眨了眨眼,说:“我听说……你们要给阿炳找对象?”

  安在天停了下来,警觉地:“你听谁说的?”

  老马吱唔着。

  “是不是胖子说的?”

  老马点点头,又赶忙解释:“胖子没有到处乱说,就是给他爸说了,他爸又给我说了。我是……怎么说呢,我有个闺女……我有三个闺女,老大老二都嫁出去了,老三还在,对象都没谈……如果处长看得上,我愿意把老三嫁给阿炳。”

  安在天愣了一下,转而关心地问:“你女儿多大了?”

  “22,我听说阿炳是25,年纪上正合适。长相嘛,我那闺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门提亲的可不老少,处长要有心,我可以带来给你看一看。”

  安在天问:“你认识阿炳吗?”

  “怎么不认识?那天开庆功大会,跟你上台一块儿领奖的。”

  “这么说,你也知道,阿炳是个瞎子。”

  “知道,人还有点傻乎乎的。”

  安在天有些不高兴了。

  老马赶紧解释:“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脸上猪相,心里亮堂。”他本来是想讨好安在天,但显然又不会说话,听着还是不顺耳。

  安在天:“你跟你女儿商量过吗?”

  “我的闺女,我替她做主了。我养了她22年,还作不了这个主?虽说新社会不让包办婚姻了,可嫁给阿炳是带她上天,又不是下地,还用得上商量?这事处长你放心好了,只要你看上,我闺女就是阿炳的人了,什么时候过门都可以。”

  安在天纠正道:“不是我看上,是要阿炳看上。”

  “一回事。”

  “你是本地人?”

  “跟胖子一个村的。处长你要有意思,我今天就可以把闺女带来,行还是不行,看了以后你定。”

  安在天再次纠正道:“是要阿炳看。”

  “就给他看嘛。”

  “那好,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带她来跟阿炳见个面。”

  “我这就回去喊人,中午到,行吗?”

  “行,就12点半吧,我叫胖子来食堂门口接你们。”

  老马答应,点头哈腰的。

  “那就这样。”

  老马却没有分手的意思,磨蹭着,欲言又止。

  安在天一看这样子,心里明白大半,道:“老马,你最好背竹竿进巷子,直来直去。有什么想法,现在就说,别事后说,大家都被动。”

  老马这才咬了咬牙,说:“那好,处长,我是个粗人,属驴的,直肠子……我还有个儿子,年纪跟胖子一样大,如果我三闺女跟阿炳成了亲,希望处长给我儿子找份工作,行不?”

  安在天眉头一皱。

  “处长,我的要求不过分。胖子光服侍阿炳这两个月,就转了正;我闺女要嫁了他,那可是要服侍他一辈子的……”

  安在天下了决心,说:“好,你带女儿来吧,成不成看他们的缘分。只要他们有缘分,你儿子……就是这院里的人了。”

  老马答应着,屁颠颠地走了。

  老马的三女儿长相真还不赖,身材苗条,瓜子脸,皮肤白净,穿得也不土气,头发梳得光光的,还戴了发卡,看得出是精心打扮过的。她的手无聊地拆着辫子,老马正在和胖子告别。胖子进去了,老马急急地跑过来,拉着女儿问:“怎么样?”

  “不知道。”她的情绪低落,所以说话声音不大,但还是可以听得出,她是一个尖嗓门。

  老马问:“你们握手了吗?”

  “没有。”

  老马有点生气地说:“你是不是连话都没跟他说?”

  “说了。”

  “说了什么?”

  “他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喜欢劳动。”

  “你为什么不说你喜欢他呢?别看阿炳是个瞎子,可他能让你弟弟有工作。下次见面,你一定要讨他的好。刚才胖子都说了,他这人很简单,只要你对他好,他就喜欢你了。”

  “他要不喜欢我呢?”

  “哼,我的闺女这么好,他要不喜欢就说明他真是个傻子。”

  老马回头看了七号院一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阿炳说他不喜欢老马的女儿,惊得安在天瞪大了眼,看着阿炳,有点哭笑不得地说:“阿炳,你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她长得不赖,皮肤挺白的。”

  阿炳茫然地:“我……只能听声音……我听出来她心肠很硬。我妈说……我要娶心肠好的人,心肠硬的人……我不能要的……我是瞎子,要侍候我的……心肠硬的人,肯定不愿意侍候我……”

  安在天:“你怎么听出来她心肠硬?”

  “我听她的声音,跟黄金鸟一样的又尖又亮。安同志,你不知道,这种声音的人心肠都硬,我们乌镇就有这样的人,我家门口刘四的老婆就这样,刘四少了一只胳膊,她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你真的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阿炳,那你跟我说,你自己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乌镇的,或者我们单位的。”

  阿炳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喜欢杨红英……”

  安在天以为听错了,说:“你说谁?”

  阿炳又说:“就是杨教员……”

  安在天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阿炳问:“你笑什么?”

  安在天忍住笑,严肃地:“那可不行!”

  “为什么?”

  “赶巧了,人家杨教员今天结婚,还专门请你参加他们的婚礼呢!你知道杨教员的爱人是谁吗?就是李秘书。这话以后不能再说了,记住啊。”

  阿炳有些发愣,半天没有说话。

  “嗳,阿炳,可我觉得杨教员的声音也很尖。”

  “不一样的……就像针尖和麦芒,都尖,但不一样的……”

  “那你是喜欢像麦芒一样尖的声音?”

  “对,就是杨教员的声音。”

  食堂里,正在举行一个革命化的婚礼场面,正中贴着“喜”字,两边还有马、恩、列、斯、毛的画像。

  李秘书和杨红英被围在中央,来了不少道喜和看热闹的人,铁院长显然是证婚人,他挥着大手,指点江山的样子。

  安在天带着阿炳、胖子进来,杨红英见了,忙跑上来,还专门拉了阿炳的手,将他们迎进了前排。安在天看了一眼阿炳,阿炳面无表情。

  铁院长:“下面请我们新郎、新娘给大家出个节目好不好?”

  下面一阵叫好声。

  李秘书和杨红英深情地对视,清清嗓子,双双朗诵起高尔基的《海燕》,显然也是提早做了准备:“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

  人们慢慢安静下来。

  安在天听着,嘴里不由地跟着念起来:“一会儿翅膀碰着海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云霄,它叫喊着——在这鸟儿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欢乐……”

  陈二湖、丁姨、钟处长、陈科长等人也喃喃地一起背诵起来:“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感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金鲁生看着他们激昂不已的样子。

  李秘书悄悄拉住了杨红英的手,一边朗诵着:“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在大海上面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铁院长激动地听着。

  杨红英用尖利的嗓门朗诵着:“海鸭也呻吟着,这些海鸭呀,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阿炳坐不住了,起身就走,胖子赶忙随他而去。

  其他人,包括安在天在内,都倘佯在诗歌的激情澎湃之中,谁都没有留意阿炳的离开……

  阿炳走到外面,忽然跪倒在地上,打滚儿,痛苦地呻吟着……

  胖子赶了过来,吓坏了,他问:“阿炳,阿炳你怎么了?”

  阿炳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了胖子,结果把胖子也带倒在了地上。

  胖子急得“哇”地一声哭了:“阿炳,你到底怎么了?”

  阿炳满头大汗,疼得牙齿直打架,说不出话来。

  胖子爬了起来:“阿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去喊安同志,你等我回来,你可要活着等我回来啊……”

  阿炳抱住胖子的腿,胖子一跑,拖着他往前了好几步……

  婚礼上已经群情振奋到达极点,几乎所有人都在齐声朗诵:“……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

  胖子跑了进来,他叫着安在天,可他的声音被众人的声音一下子淹没了,他无助地扬起手……

  新郎、新娘、安在天等人发出了最后的声音:“这是勇敢的海燕,在闪电之间,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些吧!”

  等人们冲出食堂的时候,只见阿炳面色苍白,已经奄奄一息了。

  安在天和金鲁生一前一后抬着阿炳,冲了医院,那时阿炳已经昏厥过去,似乎没有了鼻息。安在天、金鲁生抱着阿炳在走廊里狂跑,后面跟着好些人,胖子落在了最后,“呜呜”地哭。

  阿炳的胳膊垂了下来,像一片无声无息的树叶……

  自从有了给阿炳找对象的想法,安在天就坚信,阿炳终归是要跟某个女人结成良缘的,但这个女人是谁,这个从开始到结束的距离还有多远,他不知道,就像人难以想见自己的生死一样,睡觉前把鞋搁在床边,不知道明天一早是否还能穿起它来。在这个夜晚,阿炳遇到了他生命中的一次劫难……

  阿炳躺在手术台上,医生给他做手术,旁边还有一个护士。

  手术刀、止血钳、纱布、消毒棉……

  走廊上,安在天从窗户往里看去,医生很冷静、沉着;相比之下,打下手的那个护士不知是因为胆怯还是别的什么,一直紧张得手在发抖。她戴着口罩,看不清脸。

  手术室的门口,金鲁生在来回巡视着。

  安在天揪过胖子,问:“阿炳有没有吃什么东西?”

  胖子哭得嗓子都快哑了,他说:“吃了……”

  “吃了什么?”

  胖子不住地抽泣着,他说:“一个香瓜……”

  “你吃了吗?”

  “他让我吃,我没舍得吃。”

  “哪儿买的?”

  “是……老马的闺女带来给阿炳的见面礼。”

  安在天指着胖子的鼻子:“胖子啊胖子,你什么时候学会做内线了,不熟的人送的东西绝对不能收,什么都敢吃,要是毒药怎么办?”

  胖子又“哇”地一声哭了,他说:“阿炳要是死了,铁院长和你会叫我也死吗?”

  安在天斩钉截铁地说:“会!”

  太阳从山岭边冉冉升起……

  医院走廊的过道上,一位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手里拎着盐水瓶走了过来。她就是昨晚在手术室的那位护士。因为还没上班,药房的取药窗口关着。她径直走到药房门前,门是半开的。她敲敲门,里面无人应答,只好推门进去,喊了一声:“李药剂师……”她的声音甚至有些懦弱。

  里间立刻传出一个热烈而爽朗的声音,带有山东口音:“嗳,小芳,我在里屋呢。”

  林小芳退回到门口,把盐水瓶放在取药窗前的木搁板上。她中等身材,长相普通,神情中有一种怯生生的东西,目光总是含蓄在眸子里,人显得很安分。

  老李打开取药窗,冲外面:“小芳,你在哪儿?”

  林小芳把头探进取药窗,客气地:“要下班了?”

  老李笑吟吟地:“你呢?也该下班了吧。跟你说好几次了,叫我老李就行,大家都是老乡。”

  “我还有病人要照顾。”说完,递上一页处方笺。

  老李扫了一眼处方:“陆家炳,他没事了吧?”

  “阑尾炎。”

  “手术后正常吗?”

  “麻醉醒了,现在伤口很疼,余大夫交代过,如果他太疼,就用这个药。”

  老李关注地看了一眼:“小芳,你脸色可有些不好。进来等吧。”

  “我就这儿等吧。”

  老李转身去拿药。

  两人在交谈中,林小芳是一种羞怯的客气,而老李是一种热心的客气。

  病房里,阿炳躺在床上,疼得哼哼叽叽的。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墙角临时支了一张行军床,是陪护的胖子睡的。此时,胖子看到阿炳这样,也束手无策,急得原地团团转。

  胖子忽然把胳膊递到阿炳的嘴边,说:“阿炳,你咬我胳膊吧,咬了我的胳膊,你就不疼了。”

  过道上响起脚步声,林小芳拎着药瓶进来。

  胖子被阿炳咬得龇牙咧嘴,见到林小芳,如获救星,对阿炳说:“医生来了。”

  阿炳松了口。

  胖子的胳膊被咬出了一圈牙印。

  胖子:“医生,他疼得很。”

  林小芳上来摸了一下阿炳的额头,安慰道:“没发烧,没事儿,我已经拿药来了,输了这药就不疼了。”

  阿炳本来就在输液,林小芳只是将药瓶换了一下。

  胖子问:“这是什么药?”

  “止疼的。”林小芳一边给阿炳掖好被子,一边说,“病人做完手术第一天都会疼,你睡一觉,醒来就不疼了。”

  安在天认识这个林小芳。从一定意义上说,她在701也是知名人物。她哥哥曾经是金鲁生的前任,701刚搬到这里时,在一次与土匪的交锋中牺牲了。她也正是作为烈士的妹妹被701破格招收,又保送到护校学习,回来就提了干,在医院当护士。

  过道上,铁院长、安在天、李秘书提着一篓水果以及医院院长、给阿炳主刀的余大夫一行人过来。

  阿炳躺在床上,刚醒来,一脸的茫然。

  林小芳已经不在了,只有胖子还倒在行军床上呼呼大睡。见阿炳已经醒了,进来的人开始还是轻手轻脚的,这才放松开来。

  铁院长大着嗓门,带点儿取悦阿炳的口吻说:“阿炳,我可是第一个来看你的啊,怎么样?”

  鼾声立刻停止了,胖子翻身爬了起来。

  未及阿炳作答,院长说:“陆家炳同志是小毛病,没事,手术很成功的。余大夫是医院最好的主刀医生。”

  阿炳:“他把我的肚子切开了……”

  安在天:“那是因为你的肚子坏了。”

  铁院长:“阿炳,安同志见你躺在地上,叫你的名字你也不答应,他急得声音都变了,我还没见过他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呢。”

  安在天笑了笑,说:“我是担心他食物中毒。”

  余大夫:“食物中毒首先要呕吐,痛的方位和方式都不一样的。”

  铁院长对胖子说:“以后给阿炳吃东西一定要注意,不熟的人送的,不能给阿炳吃。”

  安在天开玩笑地:“要吃你也得先吃。”

  “对,就应该这样,小心为好。我跟你们说,现在县城里还有残余的特务,这是解放军从俘虏口中问出来的,据说还有一部电台。部队挨家挨户地盘查,至今也没有结果。情况还是很复杂的,我们不能麻痹大意。” 铁院长对院长说,“阿炳住院期间,你一定要派专人看护,不能让什么人都能进这屋。我也会和金鲁生说,让他保卫处派人来。”

  铁院长正说得起劲,阿炳却忽然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众人忍俊不禁。

  余大夫没有笑,说:“放屁了就好了,通了……陆家炳同志,没事了,休息几天,让伤口长长,你又可以上班了。”

  阿炳:“我现在上班也没事可做……”

  安在天:“你可以学学盲文,听听广播……”

  铁院长:“阿炳,你这个病生得还真是时候,你要一个月前生病,我这把老骨头就交给阎王爷了……”

  阿炳刚才的话其实是还没说完,被安在天和铁院长打断了,这会儿他又打断了铁院长的话:“我现在也有事做……安同志说,我现在的任务是找对象……”

  铁院长半真半假地:“对,阿炳,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对象。这医院里可有不少的女医生、女护士,一句话,有喜欢的跟我说。”

  阿炳认真地:“我跟安同志说……”

  铁院长笑着:“好好好,你跟安同志说……”

  铁院长他们刚走,阿炳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安在天。当时,阿炳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忸怩了一下,说:“我喜欢……林护士……”

  林小芳从一条小路上走来,她走路的样子很老实,不东张西望,不昂首阔步,而是尽量把自己收起来,怕打扰了谁似的。

  老李打了个照面,问:“要接班了,吃了吗?”

  “吃了。”

  林小芳碰到熟人也是目不斜视,她浅浅地笑了一下,马上又收敛住,走了过去。

  林小芳和另一位护士在交班。

  护士:“病号还是只有陆家炳同志一个人,领导交待了,要重点看护,谢绝探视。”

  林小芳问:“他没事吧?”

  “体温量过了,正常。他问了我好几次,你什么时候上班,快去看看吧。”

  林小芳从过道里走来,见阿炳病房的门口果然加了岗。

  阿炳半躺半坐在床上,胖子正在给他喂饭,安在天一边在削苹果,一边在说:“你要多吃些水果,水果里有维生素,对长伤口有好处。”

  阿炳忽然不吃了,对安在天神秘地:“安同志,她来了。”

  安在天一抬眼,见林小芳已经走了进来。林小芳空着手,完全是来看看的样子。

  阿炳和安在天心里因为有秘密,所以对她的到来都显得非常不自然,安在天甚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林小芳毫无察觉,她点点头,见桌上堆着削下的苹果皮,忙过来收拾。

  屋里一下子变得无声——安在天看到林小芳麻利地收拾起苹果皮,回身丢在门口的垃圾桶里,脸上始终挂着羞涩的笑容。

  安在天眨了眨眼,重新在阿炳身边坐下了,阿炳扯了扯他的衣服后襟,安在天若无其事地说:“你是林小芳同志吧?”

  林小芳丢完苹果皮回来,颔首称是。

  安在天:“我认识你哥哥。”

  林小芳又颌首称是。

  “你来医院多久了?”

  “三个月。”

  “习惯吗?”

  “习惯。”

  “昨晚是第一次手术吗?”

  “不是,好多次了。上次解放军打国民党残匪,我是救护队的。”

  安在天奇怪了,说:“那昨天晚上,我看你紧张得手都在抖,还以为你是第一次进手术室,害怕呢。”

  “昨天晚上我是害怕……”

  “为什么?”

  林小芳干脆地说:“陆家炳同志是我们的英雄,不一样的。”

  正如阿炳能从树叶落下的声音中听见秋天来了,安在天从林小芳的这一句话中感觉到阿炳“爱情”的来临……

  安在天专门把林小芳约了出来谈这件事。

  安在天看了一眼林小芳,郑重地说:“林小芳同志,你要想好,这是你的终生大事,不要随便就答应了。”

  “我不是随便答应的。”

  “我不是代表组织来跟你谈的,我只代表个人。”

  “我知道。”

  “所以,你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阿炳喜欢你,他只是告诉了我,我跟任何领导也都没说,主要是……我不想把这件私人的事情变成一次组织行为,你有选择的自由,千万不要把它当作一个政治任务。”

  “如果我哥活着,他一定会支持我这么做的,嫁给一位英雄。”林小芳抬头看着安在天,“听说他……陆家炳……”

  “你喊他阿炳,大家都是这么喊的。”

  “……我们是外勤人员,不知道他……阿炳是因为什么当了英雄,听说他为我们国家发明了保家卫国的秘密武器,是不是这样的?我能问吗?”

  “你可以问,但我无法告诉你。”

  “可他肯定是我们701的英雄?”

  “这是肯定的,而且是大英雄。”

  “只要是我们701的英雄,我就愿意嫁给他,不管他是瞎子还是傻子。他的缺陷,正是我要嫁他的理由,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安在天沉思着。

  林小芳反过来做安在天的工作:“真的,安副处长,我愿意嫁给他,你去跟陆……阿炳说,只要他愿意,我就等着他来娶我了……”

  安在天对阿炳说了林小芳的意思。

  “什么?”阿炳象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在天:“林小芳愿意嫁给你。”

  阿炳的耳朵动了一下。

  安在天:“是真的,林小芳绝对愿意嫁给你。”

  阿炳半是自言自语地:“谁愿意嫁给一个瞎子?在我们乌镇,只有瞎子才愿意嫁给瞎子,可两个瞎子在一起不是更瞎了吗?这是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阿炳一把抓住安在天的手,又慢慢地松开了,说:“……那她是不是长的很难看?”

  “林小芳不难看,带得出门的。”

  阿炳又抓住胖子的手,问:“胖子,安同志说的是不是真的?”

  胖子:“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安同志说的都是真的。”

  阿炳忽然叫了一声“妈!”,随即捂住脸激动得大哭了起来。

 ·15·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九章

  院长和几个护士把林小芳敲锣打鼓地从医院里送了出来。安在天像家长一样,候在七号院门口,和上门贺喜的每个来客握手。会客室改成的婚礼现场上,阿炳端正地坐在一张长条椅上,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在腿上。

  铁院长又做了一次证婚人,乐不可支。

  李秘书和杨红英送给新郎一支钢笔、一个日记本;丁姨送了一个被面,小秦扭扭捏捏地跟在她的后面;金鲁生送的是一对新做的木耳塞;王彬送了一个写着双“喜”的脸盆;陈科长握着阿炳的手;老李轻轻地拍了拍林小芳的肩膀;胖子爸送上枣、花生和桂圆;阿炳又在表演“听”人游戏……

  入夜,众人将新郎新娘拥入洞房。大家慢慢散去,胖子替安在天站在七号院门口,挨个跟人鞠躬告别……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爱情。也许,一个英雄和一个英雄妹妹之间,本来就已经具备了相爱的缘分。这也是一场没有过程的爱情。仅仅半个月,阿炳和林小芳就在七号院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这一天,701上至铁院长,下至胖子爸,都由衷地赶来祝贺,大家送来的礼能装满一辆嘎斯卡车。对这场现在看来多少有点什么的婚姻,当时的701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满足,似乎都觉得阿炳为701做了那么多,现在701终于为他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为了使这场婚姻尽可能的完美,大家似乎也都乐意尽可能地奉献自己的一点热情。

  这天晚上,安在天像一个终于嫁了女儿的母亲,高兴地喝醉了,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酩酊大醉。

  金鲁生扛着喝多了的安在天,回到他原来的宿舍。

  金鲁生:“钥匙?”

  安在天迷迷糊糊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却没有递给金鲁生,而是一抬手,扔到了远处……

  与正常的新婚男女相反,此时的阿炳和林小芳都端坐在床沿上,阿炳显得忸怩、被动、紧张,甚至有些畏惧;而林小芳却在不时地偷眼看他,往他身边一点一点地挪……

  林小芳试探地用手碰了一下阿炳的手……

  阿炳毫无反应。

  林小芳只好起身,自己散开了头发,脱去外衣,然后又回到阿炳身边。阿炳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也不理她。

  林小芳一使劲,把阿炳“搬”到了床上。

  阿炳别着身子,躲闪着林小芳。

  林小芳开始替阿炳脱衣服,看见了挂在他脖子上的两个“护身符”。

  林小芳问:“阿炳,这是谁送你的?”

  “我妈……”

  林小芳端详着东西,那是一个纽扣,还有一块玉。

  阿炳:“是铜纽扣……是我爸军装上的铜纽扣……纽扣是我爸,玉是我妈。”

  林小芳带有撒娇的意味,说:“阿炳,你脖子上有两样东西,送我一个好吗?你娶我就应该送我一个定情物,把玉给我好不好?”

  “不好……我爸和我妈从来都没有在一起,现在它们在一起了,不能再分开了。”

  林小芳愣了一下,装出非要不可的样子:“怎么不好,我就要。结了婚,我们两个人就成一个人了,我的都是你的,你的也都是我的,连人都这样,别说东西了……”

  阿炳急了,说:“不行……这个不行……”

  林小芳笑了:“好好,不行就算了。阿炳,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睡……”

  “睡还不脱衣服……”

  阿炳突然问:“你睡哪儿?”

  “我……我就睡在你的床上啊……”

  “你为什么要睡在我的床上?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睡的。”

  “……我们结婚了,以后就要睡在一张床上。”

  “那……”

  “夫妻,就要同枕共眠。”

  “好的,安同志说了,要我听你的,我们同枕共眠吧。”

  林小芳起身,拉灭了灯。

  天才蒙蒙亮,阿炳就跌跌撞撞地过来,去敲安在天房间的门。

  里面无人应答。

  阿炳急了,再敲。

  胖子从自己房间里跑出来,衣衫不整的。

  胖子:“……阿炳,才刚结婚,你就起这么早?”

  阿炳问:“安同志呢?”

  “安同志搬回去住了。”

  “为什么?”

  “因为你结婚了。”

  “我结婚了,安同志就不跟我住了?我要安同志回来住。我要去上班!”

  胖子刚一迟疑。

  阿炳就喊道:“我要车!”

  “……我马上打电话去要。”

  “我要吉普车。”

  林小芳被鸟叫声吵醒后坐了起来,一看身边是空的。她穿好衣服从新房里出来,看见阿炳和胖子正往门口走,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林小芳问:“阿炳,你这是要去哪儿?”

  阿炳“吱吱唔唔”的,在她面前还是有些局促。

  胖子:“嫂子,阿炳要去上班。”

  林小芳被胖子一声“嫂子”叫了一个大红脸,她慌忙掩饰道:“……这么早就去上班了?”

  “要上班……”

  “早饭吃了没有?”

  胖子看了看阿炳:“……他说不吃。”

  “不吃早饭怎么行,我给你们烧饭去。”

  阿炳催促道:“胖子,走!”说完,径自走了。胖子赶紧上去扶着他。

  林小芳问:“中午回来吗?”

  阿炳:“回来的……”

  林小芳因为还没有洗漱,不好送出门口,只好在院里看着他们出去。

  出了门,阿炳就偷偷地笑了,胖子问他:“你笑什么?”

  阿炳忍不往吐露了秘密,他说:“我不是去上班……”

  胖子惊讶地问:“那你要车干吗?”

  阿炳答非所问:“车来了吗?”

  胖子往旁边一看,已经停了一辆吉普车。

  胖子:“来了。阿炳,你这是想去哪儿?”

  阿炳:“我会跟司机说的……”

  胖子把阿炳扶上了车,阿炳对司机说:“送我去县城。”

  胖子和司机都大吃一惊。

  司机:“那我得先请示保卫处……”

  胖子:“我去找安同志,跟他说一声……”

  阿炳根本听不进去,忽然就发了脾气,而且越说越气:“安同志说了,你们要听我的……我是英雄,大英雄,你们都要听我的……你们不听我的……你们是坏人……胖子,你是坏人,我不要你了……你们都是坏人,我不要你们了……我要告诉安同志,你们都是坏人……”说着他气呼呼地往车下一跳,摔倒在地上。

  胖子连忙上前扶他,被阿炳打了一拐杖,阿炳气冲冲地:“我不要你了……我要去告诉安同志,你是坏人,我不要你了……”

  胖子顾不上疼,再上前扶他,又狠狠地挨了一下。

  大门口,吉普车开了过来,门卫示意停车。

  车停下。

  吉普车里,司机回过头,对阿炳说:“阿炳,出院子都得要出门条,我们还是出不去。”

  阿炳火气仍然很大,一扬拐杖,对门卫喊道:“放我们走!我是701的英雄,我要去县城买东西……不放我走,你就是坏人,我告诉金同志,把你撤了!”

  门卫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

  阿炳一戳司机的背:“走了、走了。”

  车开出后,阿炳终于平静了下来,他说:“……男人娶女人都送定情物,我去县城是要给小芳买定情物……”

  “你想买什么?”

  “我要买一块玉……两块……给安同志也买一块……”

  执勤的解放军,荷枪从县城街上走过。

  吉普车停在一家临街的店铺门口。胖子扶着阿炳下来,不远处有人指着阿炳嘀咕着。

  阿炳问:“有玉卖吗?”

  店主:“我这儿不卖那么贵的东西。”

  胖子问:“哪家有卖的?”

  店主想了一下:“城边上有一家,解放前是做玉器生意的,现在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

  胖子扶着阿炳转身走了,店主好奇地一直看着阿炳上了车。司机发动了吉普车。

  对面正好是小理发店,吉普车的声音吸引了老哈,他也跑出来看热闹……

  金鲁生得知阿炳出门的消息,马上给安在天打去电话。

  安在天没脱衣服就睡下了,这会儿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金鲁生临走时给他盖的被子,也被他掀翻在地上,显然醉意还未过去。

  金鲁生安排监视小理发店的人,一闪身,闯了进去。

  进来之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还有个后门,因为老哈离开得过于匆忙,没来得及关上,木门在风中“吱扭吱扭”地响着。从里面往外看,后门出去就是河边,沿河边有条弯曲的路通向远方……

  吉普车行驶在街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墙上有解放军贴的公告,国民党残匪“张副官”的头像赫然在上面。

  车上,司机正在责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老哈:“嗳,怎么还没到?”

  老哈笑嘻嘻地说:“到了,快到了。你们年轻人就是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才刚走几步就想到了……”

  胖子警觉地:“你刚才不是说不远嘛,县城本来就巴掌大点儿地方,前面马上就出城了,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你认识不认识那个玉器店?”

  老哈回过头来,依然笑嘻嘻地说:“小伙子,你这话说得不讲分寸,我可是好心要帮你们的忙,你好像还把我当坏人一样。不要急,前面就到了。”

  司机问:“前面哪儿?”

  老哈似乎懒得再多说了,只说一句:“就前面。”说着,他把两只手都伸进了裤袋。

  胖子:“你说明白一点儿,前面哪个店?”

  老哈:“你们这样疑神疑鬼的,把我当什么人了?好心当成驴肝肺,前面就是前面,马上到了。”

  胖子:“我们不要你带路了,你下车去吧。”

  老哈突然露出凶狠的模样,道:“我要不下呢?”

  阿炳似乎听到了危险的气息,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下子畏缩地抱住胖子,指着老哈:“胖子,他是坏人……”

  说时迟那时快,老哈的双手已经从裤袋里掏出两把枪来,一把对准阿炳,一把对准司机,喊道:“给老子往前开!”

  路面上,有阿炳的吉普车开过的车轮痕迹,不过不注意不会发现。

  金鲁生跳上车,对司机:“顺着这个车印走!”

  安在天也在车上,这时,他的酒彻底醒了。

  吉普车行驶在城外,老哈双枪分别抵着司机和阿炳。阿炳浑身打着哆嗦,死死地抱住胖子,吓坏了。

  车子拐上一条小路,往山里开去。不远处,一座寺院隐隐显露出来。

  确实是寺院,但早已败落,几乎没了香火,也没有僧侣,有也是穿着僧侣服的特务。事实上,这里是特务实施“天网”行动的总部。

  随着一声低吼,几个特务把阿炳等三人押了进来,其中一人转身顶上了门。

  阿炳进门的时候还声嘶力竭地叫着,老哈不耐烦地一挥手,特务们便将三人按倒在地,堵了嘴,还五花大绑的。

  阿炳“吱吱呀呀”地,被特务踹了一脚。

  胖子含泪看着他。

  老哈吩咐道:“胖子留下,瞎子和司机带到后院去。”

  胖子被推进厢房,阿炳和司机则被拖着,继续跟老哈往里走。

  高个特务追上老哈:“组长,你这是想干什么?”

  老哈一瞪眼,道:“干什么,你不都看见了。”

  高个特务又急又怕:“这……太危险了,万一共军……追来,不就把我们的大本营都暴露了……”

  老哈冷笑道:“我现在就希望他们追来,还怕他们不来呢!”

  后院有座殿堂,老哈回身拍拍阿炳的肩:“瞎子,听说你是鬼投胎,是个神人,价值连城。好啊,我有心摘花没摘着,无心插柳柳到了我家门口,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你,你终于来了。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是客,进去吧。”说完,一把将阿炳推进殿堂。

  特务端上了茶。老哈坐在石凳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对高个特务:“你觉得我疯了是不?告诉你,疯的还在后头呢,这才刚刚开始。”

  高个特务更是一头雾水。

  “喝完茶就收了,都收了,准备走。”

  高个特务问:“去哪里?”

  “逃命。”

  “逃命?不干了?‘天网’行动还没结束呢!”

  “完了!早完了!逃命去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天网地网的,你以为靠我们几个人几杆枪就能成大事,那才叫指猫念经、指屁吹灯!我反正不干了,你要想活命就赶紧收拾走。”

  “怎么走?”

  老哈呷了一口茶……

  有人把胖子拎到老哈跟前。胖子吓得瑟瑟发抖。

  老哈笑:“吓得尿裤了?”

  胖子的裤腿,果然是湿的。

  老哈:“你要想活命很容易,我马上放你走,你走了也不要再回来了,但你必须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带给你们领导、带给解放军。告诉他们,如果还想要这个瞎子,就先给老子办好两件事。第一件事,准备好一辆吉普车,要新的,加满油。第二件事,去把这人接了,看好……这是照片,背后有他的姓名、年龄、职务,千万别弄错了人,他现在就关在县城监狱里,接了他,再把车开到这里来换瞎子。听清楚了没有?”

  胖子“哇哇”地叫着。

  “你叫也没用,跟你说,瞎子在我手上,你要想救他,只有照我说的去做,否则你们就来收尸吧。” 老哈一把扯下堵在胖子嘴上的毛巾,“想救不想救,说!”

  胖子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也没受过什么教育,这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再说又想急于救阿炳,所以连连点头,说:“想,想……”

  老哈:“想就放了你,走吧。”

  高个特务给胖子松了绑。

  老哈把照片递给胖子,正是告示上“张副官”的照片。

  老哈:“告诉他们,我只给一个半小时,十二点钟之前必须把人和车给我送到门口来,否则瞎子就没命了,滚。”

  胖子撒腿就跑,出寺庙门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他翻身爬起来,继续跑了出去。

  厢房里,高个特务正在收拾一些联络图、资料什么的。

  “要这些玩意儿干什么?”老哈翻出地图、匕首、指南针等,训斥道,“跟你说了,是逃命,又不是转移。收些值钱的和有用的东西,路上逃命用得上。这些带上。”

  高个特务:“组长,你为什么要放了胖子?”

  “我这是破釜沉舟。”

  “我们到底要干什么? ”

  老哈严肃地:“我要拿瞎子换你们两条命!”

  “我们……我和谁……”

  “我儿子!老子有三个儿子,死了两个,还有一个在共军的监狱里……老子要救他!老子不能断了后!老子今天豁出去了!”

  “他……张副官能救出来吗?”

  “我不跟你罗嗦了,车一来,你就跟我儿子一块儿走。”

  “这……行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拼了老命帮你们逃,至于能不能逃成就看你们的造化了。现在瞎子在我手上,这瞎子是他们的宝贝,也是我跟他们玩命的底牌。我已经想好了,人来了,你带上武器、干粮和钱,这些东西能带多少就带多少,越多越好,反正有车。”

  高个特务:“我们都可以走。”

  “都走,等于谁也走不了。带着瞎子走?他们没那么傻,不会同意的。你不给人家盼头,人家就不会给你盼头。到时你们走,我留在这儿,跟瞎子捆在一起,看他们还敢耍滑头。”

  高个特务“扑通”跪下,说:“组长,那你往后……怎么办?”

  “不成功便成仁,我就算给党国尽忠了。只有这样,你们才有可能逃出去。我缠住他们两个小时,车开进大阴山,你们就算逃成了。”

  “那边还有部队吗?”

  “大部队没有了,总还有小部队吧。那里地形复杂,我儿子熟,只要一进山,你们就天高任鸟飞了。告诉我儿子,让他娶门亲,生个崽,我不想无后。”老哈指着眼前开阔的山谷,“他们要派车跟踪,我们这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量他们也不敢,没有车,光人是追不上你们的,就怕事先有埋伏,但我只给他们了一个半小时,等胖子下山,赶到县城,即使打电话,至少也要半个小时,然后只剩下一个小时,这么短时间要把部队从那边拉过来,还要去前面埋伏,几乎是不可能了。”

  “组长,你真高明……”

  “高明个屁!到头来还不是英雄气短,四面楚歌,失势的凤凰不如鸡啊,白白让我和两个儿子前赴后继,杀身成仁,为国捐躯,无非为了一个虚的信仰和主义……”

  残缺不堪的门神,大睁着恶狠狠的眼睛。殿堂的门紧紧地关着,门缝里的几道细光,像刀片一样地切了进来。阿炳和司机被捆在一个大香炉脚上。两人都在极力挣扎着,但无济于事。香案上有电台,还散放着几只枪。

  外面传来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阿炳侧耳在听,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以至他被刺得呲牙咧嘴的。

  突然,光亮像曝光一样骤然降临。

  特务们一个个进门来,拿了枪就走。有人还不小心踩着两人,气得踢了他们一脚。

  特务们提着枪纷纷往门口跑去……

  金鲁生、安在天正在路边和几个解放军分析情况,一辆摩托车开过来,胖子跳了下来。

  胖子一脸是血,衣不蔽体的,他扑进安在天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金鲁生看着胖子带回来的照片,沉吟道:“这人有点面熟啊。见过这个人吗?”

  军官不假思索:“是张义安,就是刚被我们歼灭的那股国民党残留部队的副官,公告上有他,所以你觉得面熟。他现在关在县城监狱。马上开公判大会,他要被枪毙的。”

  金鲁生:“所以老哈要冒死救他,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只救他。”

  一张临时画就的寺院草图,金鲁生指着草图:“根据胖子提供的情况,现在有武装的敌人是七个。我们先上去一辆车,带着张副官,寺院下方是开阔地,部队无法乘车上去,只有隐蔽在树林里……”

  此时铁院长也赶来了,他沉吟道:“关键是阿炳看不见,很难有效地配合我们。”

  军官:“你们中间有没有上海人?”

  金鲁生:“安副处长就是。”

  铁院长支吾着:“……他枪都不会使。”

  金鲁生冷笑了一下:“他枪使得好的很,而且会说上海话。更重要的是,在关键时刻,阿炳只相信他,无条件地相信他……”

  从监狱提出张副官,张副官戴着手铐,还有脚镣,同时被蒙着眼睛,塞住耳朵。几个战士将他绑在车的后座上。

  安在天发动车子……

  寺院门前,老哈放下望远镜,道:“来了。”

  高个特务问:“几个人?”

  “现在还看不清楚。”

  “有几辆车?”

  “只有一辆,是吉普车。”

  “看来他们没敢耍滑头。”

  “小子,现在说这话还早。”

  车子越来越近,肉眼都明显地可以看见车里的人了。

  高个特务欣喜地说:“他们真就来了一个人……”

  “就怕不止一个。”

  高个特务讨好地:“瞎子在我们手上,量他们也不敢乱来。”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放心,谁都不吃素!”

  寺院越来越近了,几个特务的人头时隐时现。

  安在天加大了油门。车子往前开去。

  一声枪响! 是老哈开了一枪,实际是鸣枪警告。

  车子开上寺院门前的空地,停下。

  车停的位置与敌人大约有五十米左右。安在天下车来,他的手上缠了一根引绳。

  高个特务:“你站住别动,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

  安在天:“你们要的人和车我都送来了,我们的人呢?”

  “你是什么人?”

  “没看见嘛,我是司机,没我,车怎么开上来。”

  “车上还有什么人?”

  “你们要的张副官。”

  “你放屁!我知道除了张副官之外还有人,让他们都下车!”

  安在天转身上车。

  “你要干什么?”

  安在天又下车来:“你不交出我们的人,我也不会放了你们的人。废话都少说,这车里还有没有人,有胆子你下来看。”

  “你不要命了,老子一枪打死你。”

  安在天一扬手里的引绳:“你同时也打死了张副官。看见了没有?我手上的这根绳子只要轻轻一动,张副官即刻命赴黄泉。”

  “你敢!”

  “我不敢,想你也不敢,我们谁都不敢不要人了。”

  “把张副官放下来!”

  “那你把我的两个人也放出来。你现在起码还看得到张副官是个活人,我却连我的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虾有虾道,行有行规……”

  老哈终于站了出来,他说:“是你先破了规矩,我叫你送车和人来,没叫你和我摆龙门阵……”

  安在天:“你不要搞错了,我们现在不是做游戏,我们是在玩命,在赌博,规矩怎能只让你一个人来定。我来的目的就是要换人,我把你要的人和车带来了,可你连我们人的面都不让我见到,我们谁坏了规矩?”

  “你把我们的人放下来……”

  “你把我的人放出来!”

  “我要不放呢?”

  “很简单,那我也不放。你要搞明白,现在不光是我要人,你也想要人,你要的人在我手上,我要的人在你手上,我们彼此彼此。”

  老哈松了口气:“你有什么条件?”

  “你先把我的人放出来,让我见了,是死了还是活的。你不让我见到人,你从此就在我面前免开尊口。”

  高个特务:“瞎子他们好着呢。”

  “我要眼见为实。”安在天一顿引绳,“听着,我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真佛不烧香……告诉你,你们有时限,我们也有时限,我上来之前领导交代好的,如果我半个小时还不下山,我们的大部队就要冲上山来,到那时候,我看我们只有到阎王庙里去摆龙门阵了。”说着,他看了一眼手表。

  老哈:“你先给我人。”

  安在天:“你先让我见到我的人。”

  高个特务插话,道:“别废话了,张副官是我们组长的公子,你要少了他一根毫毛……”话音未落,他被老哈狠狠地瞪了一眼,赶忙噤声。

  安在天暗喜,他再次扬了扬手里的引绳,慢条斯理地说:“闹了半天,我送上来的人原来是贵公子呀?难怪你如此舍己救人,虎毒不食子。俗话说,近不过夫妻,亲不过父母,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张副官本来不日之内就要被押赴刑场,接受人民的审判……”

  老哈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打断安在天的话:“行了!我告诉你,人我可以给你见,但你别指望我们同时放人,让我儿子走掉了,我才能给你人。我说到做到,我留下来做人质,我是这一带的特务行动小组组长,我有电台,我有地下联络图,上面有你们要的全部潜伏特务的名单,对于你们,我的价值比我儿子大……”

  “这个等见了人再谈。”

  “你怎么保证?”

  “我用我的命保证。”

  两个特务把五花大绑的阿炳和司机带了过来,阿炳和司机的脑袋上都死死地抵着枪。阿炳和司机虽然被押了出来,但是还是留在门里。

  见到阿炳的一刹那间,安在天不由地走上前一步。突然,他脚下响了一枪,溅起了土花儿。

  老哈吹了吹枪管,道:“别再往前走了,我儿子的命在你手上牵着呢!你上来想干什么?”

  安在天:“我要好好看看,我的人有没有被你们打伤?”

  高个特务:“没有,绝对没有。”

  “你说没有没用,我要自己看。”

  “看吧。”

  “不到跟前我看不见。”安在天突然转为了上海话,“阿炳,我要仔细看你的左手,有没有被他们打伤了?”

  这其实是为了试探对方有没有能听懂上海话的,结果证明特务们都不懂。

  高个特务问:“你在说什么?”

  安在天:“我在说上海话。我跟我们的同志说,我要仔细看看他的右手,有没有被你们打伤了,他的手可是我们的宝贝。”又要往前走。

  老哈大喝一声:“不要再走了!”

  安在天:“那我怎么才能看到他的右手呢?”

  既然特务都听不懂上海话,安在天又对阿炳用上海话说:“阿炳,你不用怕,安同志是来救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照我说的去做。”

  阿炳嘴里塞着东西,说不出话来,只有拼命点着头。

  老哈还在犹豫。

  安在天:“那只有你们把人带过来给我看了,我必须要看见他的右手,只要他的右手是好的,我马上就放了张副官,你们该上车的上车,该走的走。但如果他的右手坏了,对不起,我就不要他了,你们也别想要你们的人了。”

  阿炳听见,吓得身子一阵乱颤。

  安在天又用上海话说:“阿炳,安同志是骗他们的,我不会不要你的。”

  阿炳慢慢安静了下来。

  老哈气急败坏地:“他右手是好的……推出来给他看。”

  阿炳被推了出来。

  安在天:“你们绑着他,我怎么看得见他的手?”

  老哈骂骂咧咧地对一特务说:“给这瞎子松绑。”

  阿炳身上的绳子被解开了,特务抓起他的右手,举了起来。

  安在天:“不行,我还是看不真切,我要看看他还能不能灵活地转动手指,这对我们很重要。”

  老哈看了看怀表,急了,说:“你这个人,事咋这么多!”

  安在天:“看不见他的手指,我只能不见棺材不掉泪。”

  老哈骂了一句,对高个特务:“你带瞎子过去。”

  高个特务一愣。

  老哈一咬牙:“去!如果有诈,就一枪打死他。”

  高个特务押着阿炳,往安在天身边走来。

  老哈喊着:“千万不要给我耍花招,否则大家同归于尽。现在天下是你们的了,有的是好日子在后头过,不象我们,胜者王侯败者寇,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安在天:“共产党乃正义之师,否则不可能得天下。历史从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蝼蚁尚且贪生,天地之下,何况人鲜活的生命!我劝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老哈咬咬牙,道:“来世吧!手上的血多了,再擦也擦不干净!”

  高个特务押着阿炳过来,他听着老哈和安在天的对话,几乎崩溃了,神情恍惚起来。

  高个特务押着阿炳越来越近了。

  老哈等人把枪口都对准了这边。

  安在天跟真的似地说:“阿炳,你把右手动给我看看。”

  阿炳把右手伸出来,动了动。

  高个特务:“……看见了吧,是好的。”

  安在天:“我还是看不清手指头。”

  高个特务又把阿炳往前带了几步,这样离安在天已经相当近了。

  安在天:“阿炳,转动一下手指头。”

  阿炳听话地转动了一下手指。

  安在天用上海话说:“阿炳,听见我喊就趴下。”说完,又转对老哈,“我看清楚了,他手指头是好的,我可以放人了。”

  老哈暗自一喜。

  安在天用上海话喊:“阿炳,趴下!”他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正中高个特务的眉心。

  安在天一把拽过阿炳,把他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掏出枪来,连连射击。

  老哈忽然一摆手,叫他的人停止还击。

  女特务大叫了一声:“组长!”

  老哈潸然泪下,道:“我儿子在人家手里。”

  女特务:“我们还有一个人质……”

  老哈:“那个司机,不管用的……你们逃吧。”

  女特务:“要走一起走!”

  老哈一狠心,道:“好,那我们就一起杀身成仁!”说完,他举起双枪,对着几个特务一阵点射。对方始料不及,被他全部打死。

  安在天利用这个空档,将阿炳迅速转移到吉普车的后面。引绳掉在地上,实际上是个幌子。

  老哈杀红了眼,他突然把枪对准了自己,大叫了一声:“儿呀,我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先走了!”

  吉普车里,张副官被塞着毛巾的嘴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嗥叫。

  司机从寺院门里爬了出来……

  寺院门前,散着特务七零八落的尸体……

  老哈死不瞑目的眼睛……

  安在天打开张副官眼睛上的蒙布,他却死死地用手捂住脸,不愿看见外面的一切……

  自此,潜伏在701周围的特务被一网打尽了,那个张副官几度自杀未遂,终于在二十天以后被人民政府就地正法。

  安在天带阿炳去了县城边上那家玉器店,买到一块玉。他希望,劫后余生的阿炳从此和林小芳过上幸福的生活。

  晚了,胖子送安在天出门,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安在天回身说:“回去,我又不是阿炳,不用你照顾。”

  胖子:“安同志……你还是住回来吧,你不在,我心里慌。”

  安在天笑了:“没有哪一个爹妈能陪自己的儿女一辈子,何况我跟阿炳,我们是同志加兄弟。你要相信林小芳同志,她现在就等于是你的兄嫂,长嫂如母。过日子免不了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你也得时常提醒点阿炳,以后别再那么任性,毕竟是有爱人的人了。”

  胖子“嗳”了一声。

  灯光下,玉佩戴在林小芳雪白的脖子上,她躺在床上,微微闭着双眼。阿炳爬到她身边,正俯首好像要亲吻她的身体……

  林小芳的鼻息急促起来,身体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等待着某一时刻的来临。

  阿炳把头贴在了林小芳的肚子上。林小芳纳闷地睁开眼,看见阿炳的耳朵正贴着她的肚皮慢慢在动……

  林小芳惊问道:“你在干吗?”

  阿炳抬过身,呵呵地笑了,他说:“我在听……”

  “听什么?”

  “村里人说,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了觉,女人的肚子里就会有小孩……”

  “那你听见有小孩吗?”

  阿炳认真地说:“好像有一个……”

  林小芳忍不住捧腹大笑。

  “你笑什么?”

  “笑你!……想不到你还是个急性子,结婚才几天就想当爸了。”

  “我当爸了,我妈就当奶奶了……”

  林小芳轻柔地:“会的,等着,会有这么一天的,有孩子管你叫爸,管我叫妈。”

  “我们生了孩子就回乌镇去,我要让村里人好好看看,他们都说我这辈子不会生孩子的,我就生给他们看……”

  林小芳抱住了阿炳的头……

  正如安在天在乌镇发现阿炳并且改变了他命运一样,林小芳的出现再次修正了他人生的轨迹。林小芳并不漂亮,待人接物也谈不上贤慧,但她有足够的爱心和耐心。在她无怨无悔、日复一日的关爱下,阿炳的穿戴越来越整洁,面色越来越干净而有活力。阿炳正在享受他一生中最惬意的岁月。

  警卫连空地上,金鲁生和另一个人正在摔跤,厮打在一起,引起周围不少人观战,大家都加油呐喊着。

  阿炳拄着拐杖,戴着墨镜,像个首长似地坐在正中的座位上,他翘着二郎腿,笑呵呵地看着,指指点点,旁边胖子给他端着茶杯……

  金鲁生赢了,将对方打趴在地。

  阿炳翘起大拇指……随后他一扬手,命令胖子把搁在一旁的酒壶,恭敬地给金鲁生双手捧了过去……

  目前,阿炳的工作就是来机房等同事“出险”,他来“排险”,但这种情况着实不多,因此他又学会了串门。他去最多的地方是金鲁生那里,听他们操练、唱歌、比武、打闹,高兴时也会和他们玩玩老一套的“听力游戏”。

  同样一个风平树静、月光如水的夜晚。

  新房内静悄无声,窗户上的“喜”字已经卷了一个边角,皎洁的月光从窗外进来,照见阿炳如前一样,正趴在林小芳的肚子上,专心地听着。

  林小芳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的……

  阿炳听着林小芳的肚子,如痴如狂。

  县城没有了往日肃穆的气氛,街上几乎看不见有解放军的巡逻部队了,墙上也没有了耸人的公告。小贩们高声吆喝着买卖,有老人凑在一起聊天、打麻将,几个妇女抱着孩子说东道西,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和平的珍贵和美好。

  昔日的小理发店,如今成了一家新华书店。

  大街上,停着一辆吉普车。车上没有持枪的警卫,只有司机和胖子。显然,他们在等人。

  小巷里,林小芳一手拉着阿炳,一手掂着一大摞中草药,神情郁闷地从一家写有“祖传中医”字样的私人诊所出来……

  车里,透过胖子的视线,看见林小芳拉着阿炳从小巷里拐了出来,向车这边走来。林小芳把外衣罩在了中药上,外人看不出她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药锅子架在火上,上面还盖了一层纸,发出“噗噗”熬中药的声音。胖子手拿一把蒲扇,扇着火。

  屋子里,林小芳捏着阿炳的鼻子,强迫他喝下中药,阿炳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林小芳看着阿炳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阿炳终于受不住,他奋力挣脱开林小芳,把嘴里的中药都吐了出来。林小芳刚要劝,阿炳已经从她手里夺过碗,一下子摔在地上。

  瓷碗碎了,褐色的药汁流了一地。

  阿炳喊着:“这是毒药!林小芳,你想害死我……你不安好心,你是坏人……你和胖子都是坏人,我不喝毒药,我不想被你们害死……我要去告诉安同志……我要报告给金同志……”

  胖子跑了过来,胆怯地站在一旁。

  林小芳无奈地说:“好了好了,阿炳,你不想喝咱们就不喝了。良药苦口利于病,药是苦点儿,但绝对没有毒,我先喝一口好不好?”

  阿炳:“让胖子也先喝一口!”

  林小芳答应着,小心地擦去阿炳嘴角的药汁。

  安在天进来,他回身将门关上,笑了笑:“你们小俩口吵架也不知道关门,叫外人听见影响多不好,阿炳可是我们701的英雄。”

  阿炳委屈地喊了一声:“安同志”。

  安在天见到地上摔碎的药碗,惊诧地问:“怎么,阿炳生病了?”

  林小芳支吾着:“也没有,主要是考虑他前一段工作太辛苦,又受了特务的惊吓,所以找郎中抓了一些补药,给他恢复恢复元气。没关系,他实在不愿意喝就算了。”

  安在天转过来劝阿炳:“阿炳,小芳可是好意,她是护士,知道怎么照顾好你。该喝的药就得喝,有病不讳医,她是你的爱人,怎么会害你呢?”

  阿炳平静下来:“好的,我听安同志的……拿药来!”

  胖子:“药都被你倒了,新的还没熬好呢!”

  安在天:“等药熬好了就端给他喝。阿炳,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什么吗?”

  阿炳和林小芳端坐在沙发上,听着。

  安在天坐在他们对面,念着一封信:“吾儿阿炳、吾媳小芳:寄来的钱收到。我身体无恙,衣食无忧,请勿牵挂。你二人均为国家干部,须努力工作,积极进步,为祖国人民多作贡献,为家乡争气争光。”

  阿炳嘴里嘀咕着:“一定的,一定的。”

  安在天问:“乌镇有专门代写书信的先生吧?”

  阿炳:“有,就在祠堂口,写一封信管他一顿饭。”

  安在天继续念信:“小芳吾媳身体好吗?我无甚奢求,只望你们夫妻恩爱,早生贵子。若有得子之喜,务必尽早告知,母亲好作带孙子的准备。祝身体健康、工作进步!母亲。”

  阿炳连连点头,林小芳也一副受感动的样子。

  安在天把信递给阿炳:“念完了,你收好吧。其实你母亲在信里,中心意思就两句话,寄的钱收到了,希望你们身体健康、工作进步、早生贵子。”

  林小芳替阿炳收了过来,羞涩地说:“……那你们说话,我上班去了。”说完出去。

  阿炳:“上次我妈电话上说,早生儿子早享福……”

  安在天大笑道:“你自己的福还没享,就想享儿子的福了。生的要是闺女呢?”

  阿炳认真地:“小芳说,我们会有儿子的……”

  “好,等你生了儿子,可要认我做干爹。”

  “好的,听安同志的,认你做干爹。”

  又是一个雨夜。

  新房的感觉已经荡然不存,贴在窗户上的大红双“喜”字,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阿炳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似乎是他喜欢的评弹之类,他翘着脚,脚丫子一动一动的……

  林小芳扶起阿炳,递给他一碗药,动作上像是例行公事。阿炳一仰脖,喝了下去,似乎也早已成为一种习惯,喝完将碗还给林小芳。

  林小芳把碗放好,上了床,阿炳似乎早在等待之中,她一上床,他就又要趴在她的肚子上。

  林小芳面无表情地,轻轻推开他:“听什么,还没呢。”

  阿炳不高兴了,说:“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

  “我不知道,我还要问你呢。”

  “问我干什么?是你的肚子又不是我的肚子……”

  林小芳:“把收音机关了吧,睡觉。”便关了灯,睡下。

  阿炳关了收音机,却没有睡下。他坐在黑暗之中,冷不丁地说:“只有做亏心事的人才没有子孙……断子绝孙……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我妈也没有……我要孩子……你要是不给我生孩子,我就不要你了……我要休掉你,我要另外找一个……我要安同志再给我介绍一个……”

  林小芳静静地听着,眼睛都不眨一下。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她默默地在流泪……

 ·16·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十章

  林小芳来上班了,精神萎靡。经过药房,老李叫住她。

  林小芳停下,客气地问:“李药剂师,有事吗?”

  老李从取药窗里探出脑袋来,递给林小芳一包药,说:“麻烦你带给张护士长。还有,你脸色可不好看……”

  林小芳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轻轻笑了笑,接过药,径直往前走去。她把那包药递给张护士长:“李药剂师要我交给你的。”

  张护士长接过,眼睛却看着林小芳满是疲倦、困顿的样子,关切地问:“你最近老是病恹恹的,是不是怀孕了?”

  林小芳苦笑:“怀孕就好了。”

  安在天中午下班,看见疲惫不堪的林小芳坐在他宿舍门口,旁边还放着一篮子鸡蛋,上面盖着花手帕。

  “小芳,你在等我?阿炳没一块儿过来……”安在天一边说话,一边用钥匙开门。

  林小芳局促地说:“阿炳去金处长那里串门了。”

  安在天招呼着:“进来,进来坐。”

  林小芳站在门口,她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屋里,又缩了回去。

  安在天问:“怎么了?和阿炳吵架了?”

  “没有……阿炳他……他来找过你吗?”

  “来这儿倒没有,不过在单位每天都能见上面。”

  “他没跟你说……”

  “说什么?看样子你们还真吵架了?”

  林小芳松了一口气,说:“……那我走了,也许阿炳会回家睡午觉的。”

  安在天叫住她:“小芳,阿炳……难为你了。我知道,他脾气不太好。”

  林小芳摇摇头,坚决地说:“不!”

  “你自己也要当心身体,自己身体好了,才能去照顾对方。”

  林小芳鼻子一酸,想哭出来的样子。

  “有委屈可以跟我说,我去做阿炳的思想工作。”

  “我没有委屈。安副处长,能和阿炳结婚,代表701人关心他,照顾他,你能说这是我的委屈吗?不,永远不……这是我的光荣。”说完,她低下了头,转身走了。

  安在天送出门来,叫住她:“小芳!”

  林小芳停下步子。

  安在天从门口提起那篮子鸡蛋,道:“鸡蛋忘了。”

  林小芳没有回头,小声地:“那是送你的,我和阿炳,家里都有。”

  窗户上的双“喜”字已经没了,只留下一些浆糊干了的印记。

  阿炳已睡下。林小芳掀开被子,上床。明知林小芳坐进了被窝,阿炳却无动于衷的,依然裹着被子无声无息,像一对了无热情的老夫老妻。

  林小芳坐在被子里,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她伸手摸了一下阿炳的脸,道:“阿炳,你来听听,我肚子里有没有孩子?”

  阿炳嘟囔着:“听它有什么用?你的肚皮里空空的……是母鸡都会下蛋,就你不会……”

  林小芳扳过阿炳的头,硬把他的耳朵贴在自己肚子上:“你好好听听……”

  阿炳抬起头,不耐烦地说:“还是没有……”

  林小芳开心地笑了,她说:“看来你阿炳也有耳朵不灵的时候。阿炳,告诉你,我怀孕了。”

  这大概是阿炳生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耳朵发生怀疑,他不停地问:“这是真的?”

  “是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林小芳兴奋地说:“尿样结果都出来了,我是怀上了。”

  好像在这种反复之中,阿炳的喜悦也成倍地增加了,他忽然一把抱住了林小芳,又是亲又是啃的,把她闹得喘不过气来。

  “好了,好了……阿炳,好了……啊哟,好了,孩子在睡觉呢,你这样会把他吵醒的。”

  这句话像电一样把阿炳打得躲开了,他一骨碌地翻身下床。

  “你干吗?”

  阿炳跪在地上,也不说话,朝一个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阿炳你要干什么?”

  “我在告诉我的先人和我妈,他们有后了。”随后,他对着林小芳,又是三个响头。

  林小芳也赶忙跳下床:“阿炳,你这样是干什么,我可承受不起。”

  “应该的,我应该的,你给我家生儿子,我当然要给你磕头了。”他回身点了一根烟,一边惬意地抽着,一边琢磨,“我要庆祝一下……怎么庆祝呢……嗯,请客……嗳,小芳,明天我们请人来家吃饭吧!”

  “好啊!”

  “安同志、金同志、铁院长……”

  “铁院长能来吗?”

  “我请他一定会来的,他没架子。”

  “我看铁院长就算了,人家工作那么忙,处理的都是大事,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阿炳点点头,然后又报人头:“你那边,你们院长,张护士长,药房老李……”

  “李药剂师就不用请了……”

  阿炳打断她:“老李平时对你和我都很好的,要请。还要请谁?”

  林小芳算了一下人数,说:“加上胖子和你我,快十个人,差不多了,人多了坐不下。”

  阿炳掐灭烟,小心翼翼地拉林小芳上床。

  阿炳喜不自禁:“夫妻同枕共眠,真好。”

  林小芳笑着:“那我们就同枕共眠,不早了,睡吧。”

  一大清早,胖子就气喘吁吁地跑来敲门。安在天打开房门,显然他是被吵醒的。

  胖子:“阿炳……阿炳他……”

  安在天着急地问:“阿炳怎么了?”

  “阿炳……他有了!”

  “真的?” 安在天的脸上笑开了花。

  家宴就在七号院里摆开了,一个长桌,一圈椅子。天色还是亮的,太阳涨红着脸不肯下山,似乎也要来凑这份热闹。

  阿炳的幸福生活是越来越完美了,完美得叫安在天心花怒放。也许,从小经历苦难的阿炳,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林小芳让阿炳当上了幸福的丈夫,现在又即将当上幸福的父亲,701人欢欣鼓舞,对阿炳夫妻“喜得贵子”表示出最热烈的祝贺。

  药房老李显然已经喝了好几杯,他忽然半蹲下了,举杯对着林小芳,舌头都短了,他说:“我们家乡的风俗是‘孕妇为大’,不论辈分,敬酒当‘矮人一等’。林护士,孕妇当大,我敬你一杯,希望你们的孩子将来高人一等。”他本来半蹲着,一仰脖喝酒,没蹲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

  林小芳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阿炳想拦都没拦住。

  席终人散。阿炳已经躺在被子里了。林小芳在梳头,忽然她发现梳妆台上有一只纸叠的鸽子,拿了起来。鸽子是用烟盒纸叠的,很是小巧可爱。

  林小芳欢喜地看了一会儿,问阿炳:“胖子叠的?看不出他的手还挺巧的。”

  阿炳没有说话,他假装睡着了,有鼾声,嘴角却露出了笑意。

  林小芳轻手轻脚地往床边走去,她还没上床,阿炳就已经掀开了被子,等着她进去……

  又过了一个季节,到了冬天,竟然迎来了南方少有的大雪,雪把七号院都下白了。

  安在天来看阿炳,看见他坐在石凳上,专心地用抽完的香烟盒纸叠鸽子,他已经叠得非常熟练了,三下两下,一只天真的鸽子便出现在手上。

  安在天问:“阿炳,你什么时候又练成了这个手艺,送给我的?”

  阿炳认真地:“不,是送给我儿子的。”

  “送你儿子的?”

  “嗯,我每天叠一只,一直叠到他从小芳肚子里出来……”

  “那现在叠了有多少只了?”

  阿炳呵呵笑了,说:“小芳的肚子大了多少天了?”

  从知道林小芳怀孕的那天起,阿炳就不再串门,而是天天都用他抽完的烟盒纸叠鸽子,一张烟盒纸叠一只鸽子,以至于他哪天抽不完一盒烟时,会跑来问安在天要空烟盒。安在天不抽烟,便又跑到别人那里去要。胖子数过,共有261只鸽子,直到林小芳要生的那一天,即将做父亲的阿炳叠完了最后一只鸽子。而那个时候,安在天因为出差正好在外地……

  产房门口,阿炳正在叠最后一只鸽子,同时聆听着产房里面的动静。他的拐杖放在旁边,胖子陪着他,和他一样的焦急不定。烟盒纸在阿炳手里上下翻飞着,很快,一只鸽子叠好了。就在同一时间,产房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阿炳“霍”地站了起来,由于激动,鸽子掉在了地上。胖子帮他拣起来,递给他,高兴地叫道:“阿炳,明天起就不用叠了。”

  阿炳“啊、啊”地应着,一边接过鸽子,一边注意地听着婴儿的啼哭声。

  他的耳朵一动……

  突然,阿炳一个趔趄,昏了过去,要不是胖子及时拦腰抱住,他一定会摔倒在冰凉的地上。

  张护士长从产房里出来,看见阿炳这个样子,一点儿也不慌乱,还安慰胖子说:“没事没事,他是太激动了。头回当爹的都这样。”

  张护士长拍了几下阿炳的脸,他苏醒过来。

  张护士长:“阿炳,小芳生了,是个健康的大胖小子。走吧,进去看看。不是医院家属还不让你进呢!”

  阿炳摇摇头:“我……头痛……”

  张护士长看他的样子确实很虚弱,说:“那行,你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我得进去看看小芳了。”说完进去了。

  阿炳瘫软在胖子的怀里,又被他拖到了椅子上。

  张护士长抱着一个襁褓出来,兴高采烈地给阿炳看。

  阿炳:“我头痛……我要回去……”

  张护士长试探地问:“有那么疼啊!你还是先去看一下小芳吧,胎位不正,她生的时候可受罪了……”

  阿炳还是那句话:“我头痛……我要回去……”

  张护士长嗔怪道:“看你没出息的,激动成这个样子,真是乐极生悲。行,你回去吧,反正有我在呢,你放心好了,保证他们母子平安。”

  胖子扶起阿炳,阿炳起身,鸽子落在地上,随后又被阿炳踩扁了。

  张护士长抱着襁褓回到产房,对林小芳开玩笑地说:“你们家阿炳真没出息,可惜你没见他那个样子,激动地都晕过去了。”

  林小芳异常虚弱,面色苍白,但听了这话,马上坐了起来:“啊,他没事吧?”

  “他有什么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我已经叫他回去了。”

  “他走了?”

  “胖子陪他走的。”

  林小芳忧心忡忡地重新躺下,张护士长把襁褓放在她枕头旁边。林小芳看着新生儿,百感交集。

  头痛似乎让阿炳睡不着觉,辗转反侧。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像被痛苦折磨跨了,是一条苟延残喘的鱼,吐着粗气。

  黑暗中,阿炳起了床。桌上,放着那部录音机。

  天光还很微弱的时候,阿炳就摸索着出了自己房间的门。

  胖子已经炖好了一只老母鸡,冒着热气。

  胖子见阿炳,说:“哎,怎么不睡了?还没有叫你,你就起来了,当了爹就是不一样。你等我一下,我把鸡汤倒进罐里。”

  “不去医院,我要去上班”。

  “刚有了孩子不用上班的。”

  “要去,要去上班的。”

  “你是想去给你妈打个电话,给她说你有孩子了。”

  “不是,我要去上班。去机房排险,没有我,他们排不了的。”

  “那还是上班重要。我先送你去上班吧!”

  “还早着呢,你去医院,我去上班。我找得到。”

  胖子笑了:“是啊,你找得到,701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给你带路的。”

  胖子兴冲冲地拎着鸡汤罐子出了院门。

  安在天带阿炳打过电话的那个房间,阿炳摸了进来。他走到电话旁停下来,一把拿起了电话,电话里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阿炳却对电话大喊了一声“妈”, 随后像真的通电话一样,诉说着:“妈,我想跟你说话。安同志说过,我离你说远很远,说近也很近,我在电话这一头,妈在电话那一头。妈,你跟在我耳朵边上一样……你在出气,我都听见了……”他从脖子上取下她妈送的纽扣,把它举起来,眼泪刷刷地往下流着,“你不能保佑我……玉能保佑我,你不能……你是骗子……骗了我,骗了我妈……妈,它是骗子,我要把你扔了……”他把纽扣狠狠地扔到了脚下,又用脚踩了上去。

  阿炳任眼泪流着,摸着玉,继续诉说:“妈,你听见了吗?我把纽扣扔了,还用脚踩死了它,像踩死一只蚂蚁,妈,我为你出了气,你从不骂他,我替你骂了他。妈,你别自己跑出去拣柴火了,你现在有钱了,别怕花钱买,花完了701还会给你寄,安同志不会不给你寄的。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不在电话那一头呀?我过来找你,你要接着我……”

  电话一直悄无声息的,阿炳抱住电话,“呜呜”地哭起来……

  胖子送完鸡汤,连蹦带跳地回来了,四周安静极了,阿炳好像已经上班去了……

  门口有只小鸟,叫了几声之后就飞走了。

  安在天出差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地从吉普车上跳下来,往门里走去。站岗的哨兵忽然把头低下了,不敢看他。

  安在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了进去……

  安在天进了院子,正在行走的人看见他,都像要躲着他一样,匆匆走掉了。

  陈科长在躲安在天的视线,逃一样地跑进了机房。只有钟处长走出值班室,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

  忽然,仿佛起风了,树叶沙沙地响了起来。

  安在天的耳朵动了……四周的景物,近了,远了,飘忽起来……

  他的手一松,旅行袋掉在了地上。

  安在天就这样站在院子中央……

  值班室里,钟处长鼓足勇气,给安在天讲述阿炳的死因。

  “我进了那个有电话的房间,就是阿炳婚前你住过的那个房间,看着阿炳蜷曲的身子躺在地下,手里攥着那个赤裸的电源插头,他已经被该死的电流烧得一塌糊涂。胖子可能是发现以后给吓坏了,想去救他,在拉他的同时,也触电身亡了……”

  钟处长艰难地说完这些话,想喝口水,却发现缸子里是干的。他起身去倒水。

  安在天的喉咙动了一下,喃喃地说:“……那个电源插头我知道,一直叫人来修,可是就是没有修。”

  阿炳曾经住的房间里,到处飞扬着纸鸽子。物是人已非,安在天呆呆地站在门口,久久不愿意进去。

  桌上放了一个布包,包袱皮还是阿炳当初从乌镇带出来的,蓝底碎白花。安在天慢慢地走到桌前,迟疑地伸手,打开布包,他的目光里透出一半是悲恸,一半是恐惧的神情。先是一层绒布,后是一层麻布,里面才是一叠钱和那部录音机。

  录音机里面装着磁带。

  安在天摁下播放键,先是听到走带声,突然,传出阿炳一阵呜呜的哭声,他带着哭腔这样说道:“安同志……我要走了,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我等不到你回来了……我要回家……呜呜……我看不见,可我听得见……呜呜……儿子不是我的,是医院药房老李的……呜呜……老婆生了百爹种,我只有去死……呜呜……安同志……我们乌镇男人都这样,老婆生了百爹种,男人只有死!去死!……呜呜……安同志……林小芳是个坏人……呜呜……你是个好人,钱给我妈……录音机给你……呜呜……那台老收音机,给胖子……”阿炳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他一下一下地在抽泣着。

  随着阿炳的声音,安在天满含眼泪,忽然像发疯了一样,满屋子撕扯那些昔日美丽的几百只鸽子……

  几乎没有一只像样的了,满地都是撕毁的纸鸽子。

  安在天还在撕!

  安在天一步一步地向医院走来,他几乎面无表情,看不出刚刚经历过的大悲大恸……他在产房门口停下,忽然犹豫起来,似乎想急于进去,又似乎不敢进去。产房里,传出林小芳在逗婴儿的声音。

  门开了,张护士长出来,看见安在天。

  安在天稳定了一下情绪,对张护士长说:“我进去一下,请你帮忙看着门,不要让人再进来。”

  张护士长点头答应:“阿炳的事,小芳还不知道呢!”

  安在天强作镇静,推门进去……

  婴儿哭了。

  安在天站在那里,眼神一直躲闪着,不愿意看见婴儿。

  林小芳给孩子换着尿布,忽然,她似乎是被安在天异样的目光和神情吓住了,浅浅的笑意停留在脸上,却是已经僵住的。

  终于,安在天盯着林小芳,声音低沉但严峻地问道:“说实话,这是谁的孩子?”

  林小芳已经预感到事发,她无话可说,只默默地流泪。

  安在天:“告诉我,是不是药房那个姓李的?”

  林小芳“哇”地一声哭了,但依然只哭不语。

  安在天提高了声音:“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林小芳终于畏惧地点了头。

  安在天顿时悲愤难平,喉咙里发出一道低而嘶哑的吼声。

  林小芳哭着问:“阿炳是不是知道了?”

  安在天像朗诵诗一样,重复着阿炳说过无数遍的话:“阿炳虽然看不见,但他可以凭耳朵听见一切!”

  林小芳哭得声嘶力竭起来,她把孩子放到一旁,就要跳下床去,她说:“阿炳……我要见他……”

  安在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见你的鬼!”

  “阿炳……他……现在在哪儿……”

  “他回家了。”

  “回乌镇了?”

  安在天转身走,到了门口,他站住,却并没有回头,他说:“这件事不许你跟任何人说!你要不是女的,我现在就撕了你这张人皮!”

  医院走廊上,安在天一路走来,他没有眼泪,只有愤怒,只有那种被击垮的灵魂出窍的感觉,空洞、空虚、空白。

  路过药房时,老李正好送人出来,安在天从他身边过去,却像不认识他一样。之后,他猛醒了,再回头,老李已经不见了。

  安在天久久地盯着手上的磁带……

  阿炳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人世间的声音了。磁带里,既藏着一个英雄的秘密,也藏着一对奸男淫女的秘密。安在天知道,把它交出去,公布于众,奸男淫女必将受到严惩,但同时英雄的形象也将遭到玷污。他理所当然地想让阿炳生的伟大,死的也光荣。

  安在天把磁带塞进了抽屉里,又加了一把锁。

  世界真的是由秘密组成的!但一个人如果明明知道一个秘密,却还要装作不知道,那比登天还难。在这个秘密的重压下,安在天觉得自己三十而立的身躯,要驼背了。

  礼堂门口,挂着白色的横幅:陆家炳和冯小军同志追悼会。旁边有挽联、花圈、白纱等。

  铁院长用沉痛的声音,道:“……陆家炳同志不慎触电身亡,冯小军同志因抢救陆家炳同志而英勇牺牲……”

  风过来,吹跑了花圈上一朵白色的纸花。纸花在空中飞舞着,飘零着。

  众人拥着林小芳母子回到七号院,林小芳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一双红肿的眼睛,显然是因为还没出月子,怕受风了。婴儿也一样,包了好几层褥子,林小芳抱着他。

  人群之中有不少领导,铁院长、罗副院长以及医院的院长,安在天也在其中,他没有表情地跟在后面。

  到了院子门口,林小芳抱着孩子的身体忽然一个趔趄,被旁边人赶紧扶住,人们小心地为她清开道,继续往里走。

  林小芳其实一路上都饱含热泪,只是引而不发。这会儿,回了家,进了会客室,她抬眼看见阿炳的遗像,顿时扑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张护士长赶紧接过孩子,又帮她解开缠得紧紧的头巾、围巾,安慰道:“……这还没出月子呢,别哭坏了,会一辈子的……”

  林小芳昏天黑地哭着。

  周围人也抹起了眼泪,连铁院长都红了眼睛,在阿炳的遗像前郑重地放上了一包烟。

  药房老李也在擦着鼻涕。

  安在天回身,悄悄地走了。人们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人留意他的离去。只有遗像上的阿炳似乎在目送他昔日的安同志……

  院子里,胖子爸呆呆地坐在胖子经常干活的炉子前面,拿着儿子生火用过的蒲扇,用手背擦着眼泪。包括他,当安在天走过时,他看见了,也无心去打招呼……

  安在天打开锁,从抽屉里拿出那盘磁带……

  终于,他像想通了一样,把磁带塞入录音机里,然后拿上录音机,拔腿就走,唯恐不走又会节外生枝。

  阿炳的遗言放完了,录音机还在“咝、咝”地走带。

  铁院长习惯性地把手伸向腰里,没有枪了,他只有重重地把拳头砸在了桌子上,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紧接着他发出咆哮声:“叫他们给我滚蛋!两个人都滚!现在就滚!马上通知他们,滚!滚回老家去,如果让我再看到一眼,老子就毙了他们!”

  铁院长一指磁带:“你什么时候拿到它的?”

  “……昨天。”

  “那你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

  “我不想一生不幸的阿炳,在死之后还这样丢人,遭大家议论。”

  “……你想的,恐怕还有701的荣誉。”

  安在天点点头,稍顷,他终于爆发了出来:“可我实在无法忍受了,造孽者还在招摇过市,甚至接受着人们的同情和悲悯。可怜的阿炳阴魂不散啊,他走在奈何桥上,不会不回看人间。他受了如此大的污辱,却没人站出来给他伸张正义,他冤,他恨。你知道一个人一旦知道了一件秘密,知道了一桩罪恶,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滋味吗?明明是淫妇,却还享受烈士遗孀的待遇;明明是奸夫,却还猫哭耗子地洒一泡骚尿……我为阿炳不平,我也为自己不平,我觉得我一旦被这种力量压垮,我一生之中就再也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做不了人了!”

  七号楼会客室,眼泪是流干的,林小芳木木地跪在阿炳遗像前,虚弱的脸上重叠着悲伤的阴影,却没有泪水了。她已经哭了一个下午,也许还要更久,她一直在流泪,脸上泪,心里流。

  入夜了,只剩下了张护士长和医院院长,这会儿,两人准备将长跪不起的林小芳拉起来,小芳却似乎是粘在地上了,拉起来,又跪下,再拉起来,又跪下。

  张护士长:“小芳,起来吧,天不早了,院长也该走了,你老跪着不起,他怎么忍心走啊?起来吧,人死不能生还,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阿炳在天之灵,一定也不希望你这样。再怎么说,你们有孩子了,阿炳后继有人了……”

  林小芳终于站起来了,适时隔壁传来孩子的啼哭,她一个激灵,又跪倒了,好像孩子在提醒她了一件事。

  张护士长:“嗳,起来,孩子也该喂奶了,阿炳要看见你这样不管孩子,会不高兴的。”

  林小芳却决然地不起。

  院长看着没办法,只好交代张护士长说:“只有辛苦你了,好好劝劝她,让她早点起来。你晚上就别走了,陪陪她。告诉小芳,千万注意,别月子里落下毛病,妇女病很难好的。”

  张护士长答应着,赶紧去隔壁看孩子。

  院长叹着气走了,剩下林小芳一个人孤零零地跪着。

  烛火一跳一跳的。

  铁院长沉吟道:“……如果处理了老李和林小芳,让他们走人,人们马上就会猜到阿炳死亡的真实原因,这样组织上就面临两种考验,一个是被人嘲笑,失信于民;一个是重新改写阿炳的历史。也许,与其翻案,不如将错就错。”

  安在天:“这可能是理智的选择,可我就是感情上过不去,受不了。”

  铁院长下了决心,说:“要么就翻案,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知错就改,是我党的一贯优良作风,阿炳的形象我看也不会受多大伤害。”

  “真正受伤害的不是阿炳,而是我们701……阿炳是701画龙点晴的一笔,他在系统内的知名度无人不晓。前两天我去开会,人们不再说我是701的,而介绍我是‘阿炳单位的’。”

  安在天真的没想到,由于他对阿炳和701的私心,以致他们无法用正规的途径对该受罚的罪人严惩不贷,这似乎是对他的报复。

  铁院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单独把姓李的处理了,没有理由,只有处理,这本身就是对他的惩罚,叫他一辈子都出不了这口冤气。牙咬碎了,也给我吞到肚子里。”

  安在天问:“林小芳呢?……让她苟且偷安?”

  “但我相信,老天会给她报应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吉普车上,金鲁生开车,只有车子的发动机和偶尔被颠簸的声音。

  车在黑暗中停下,金鲁生跳下车来,打开后车门,老李像条狗一样被从后座上拉了出来。

  老李嘴上被胡乱塞着毛巾,手被反绑着。金鲁生鄙夷地给老李掏出嘴里的毛巾,松绑。

  老李活动了一下嘴巴,喊道:“你要干什么?我还要上班呢,今晚我值班!”

  金鲁生:“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值班了。你滚吧!滚得远远的!”

  老李却理直气壮地责问金鲁生:“你凭什么?你又不是我的主管领导,你有什么权利开除我,我不走,我要告你!”

  金鲁生抽出手枪,推上子弹,指着老李的鼻子,厉声骂道:“如果你敢再放一声屁,我今天就送你上西天!除了野狗,没谁来给你收尸。”

  老李被吓坏了,不再敢多问一个字,往后退去。

  金鲁生:“凌晨1点47分,有过路的火车,赶紧离开这儿。你要是乱跑,山里可有狼,吃了你,你也不许说你是从701出来的!识相点儿,滚回你老家去!”

  老李惊恐万状地往后爬去。

  安在天宿舍外,路灯下,幽灵般地飘着一个人影,似乎还在呜咽。

  安在天从外面回来,他看见了那个幽灵般的人影,顿时像吃了只死苍蝇一样恶心,逃一样地加快了步子。

  安在天刚进来,就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他知道门外一定是林小芳,他不想开门。

  敲门声却十分顽强,一声比一声大……

  安在天只好把门打开,但手撑在门框上,并不打算让对方进来。林小芳没带头巾就出来了,鬼一样的眼神。

  安在天淡淡地:“你来干什么?”

  林小芳不言,径自要跨进门里,被安在天的胳膊挡住。

  “天晚了,男同志的宿舍不方便,请你自重。”说完就要关上门,林小芳忽然推开安在天的胳膊,冲了进来,随后一把关上门,并且二话不说,跪倒在地上。

  安在天转过脸去,不愿意看她。安在天:“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你说什么。”

  林小芳却说了起来,吞吞吐吐地,没有呜咽,没有流泪,声音冷得冰人,像一具活过来的僵尸:“是我害死了阿炳,我罪该万死……我会去死的……阿炳死了,我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我不想听见你说话。回去……照看你的孩子去吧。”

  林小芳像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说:“孩子是药房那个人的,他一直想……跟我好,我跟阿炳结婚前想,结婚后也想。但我……没理过他……要是阿炳好好的,我永远都不会理他……但是,安副处长,请相信我说的,阿炳没有生育能力……他像个孩子一样认为,只要跟我睡在一起,抱抱我,亲亲我,我就会生孩子,他就会当父亲,他妈就会抱孙子……我带他去看过中医,药喝了好多服,还是不管用……你是见过他喝中药的……”

  安在天始终背对着林小芳。

  林小芳说到这里,她抽泣起来,不过马上忍住了,道:“你知道,阿炳是个孝子,他那么想要孩子……就想让他妈当奶奶,不被人说闲话……我怀不上,他老是认为是我有问题,经常对我发脾气,不跟我睡在一起,还几次说要休掉我,再找个女人……我害怕他抛弃我,被他抛弃,我还怎么在701活呢?怎么对得起701和我死去的哥哥?就这样,我……应了那个人……但我发誓,从我知道自己怀孕后,我再也没有让那个人碰过一下……安副处长,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

  安在天紧闭着双眼,似乎置身于冥冥之中一种生命不可抗拒的力量。他没有睁开眼睛,平静地说:“你是想让我原谅你吗?”

  林小芳止住哭泣,说:“不,我不需要原谅……没人能原谅我……”

  “你是想打动我,让我对你哪怕产生一点恻隐之心?”

  林小芳摇摇头。

  安在天仿佛在说一件遥远的事,他说:“你知道吗?阿炳在乌镇从来不睡在自己家里,而是睡在离村子很远的桑园。因为他耳朵太好了,以至于能听见人世间所有秘而不宣的暗渡陈仓,甚至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想他是不愿意听见,才会选择睡得那么远……我把阿炳从乌镇带了出来,我想如果没有把他带出来,他可能现在正在桑园里睡觉呢。他每天替妈妈捡捡柴禾,去染坊看人家打牌,刺绣,和堂孙那帮孩子玩玩听人的游戏。是我把他带到了外面的世界,他领略了外面的风采,也领略了外面的无奈,他像一只礼花终于绽放,却在绚烂之后灰飞烟灭。”

  安在天的眼睛湿润了,轻轻地叫了一声,“……阿炳!”

  大风吹进来,窗帘像一面黑色的旗,把安在天笼罩了……

  刮了一夜的风,树木都往一边倒去,像斜了的风景。

  林小芳没有恐慌,没有杀气,又变成以往的样子,平静、坦然,像是在医院去接班。只不过因为湖岸的高低不平,她才深一脚,浅一脚,实一脚,虚一脚地往前走着……

  河水在黎明中泛着白光,像一条带子。

  林小芳走到湖边,看看湖水,忽然眼睛里涌动出几许温柔的东西……她蹲下身子,拣起一块石头,放入口袋,又拣起一块,放入口袋,如此再三,直到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满当当的,她才罢手。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人间,就摇晃地站起身来,又摇晃地踩进了水中,有些着急地往湖心走去……这样,她一直走着,水一点一点地上来,直至没了她的头顶。

  也许是石头的原因,她没入水中后,没有挣扎,没有呼救,甚至再也没有冒出水面,就此消失在了水中……

  一个盲杖出现在田埂上,安在天拄着给阿炳做的那根棍子,闭着眼睛,一步一步地来到一片黄花地里,他走了很久,好像在体会阿炳在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人世间最大的秘密和公开就是一个人的到来和离去,阿炳像安在天一生中的一个驿站,又像他这个驿站中的一个过客。是安在天走过了他,还是阿炳走过了安在天?

  当安在天睁开眼睛,似乎人世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阿炳来过的痕迹。金黄色的菜田里,勃发出葱郁的生机,安在天慢慢地张开手臂,让盲杖飞扬向了天空——

  安在天一直坚持给阿炳妈寄钱,直到1983年老人因糖尿病引发心脏衰竭去世,她最终也没等到阿炳父亲的归来,她一直认为儿子阿炳是不小心触电而亡,媳妇林小芳是贞烈女子,为夫殉情。她不止一次地和乌镇人说起那个令人落泪的话题。

  安在天收养了林小芳的儿子,五年以后701迁址大西北,他辗转在山东找到了药房老李,孩子回到了生父的身边。

 ·17·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十一章

  那个莫斯科的晚上,是安在天与他的老师安德罗最后一次的谈话。

  安德罗一直在劝他:“现在决定不走还来得及。”

  安在天以前是不抽烟的,现在却是烟不离手,他吐出一口烟:“我没有不走的理由。”

  安德罗:“回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这就是你不走的理由。你我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超过了1000天。

  安在天补充道:“1127天。”

  “这个时间作为朋友不长,作为师生又不短。你应该对我说实话,你除了中国科学院密码研究所副研究员的身份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身份?”

  安在天问:“安德罗同志,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我发现了你一些秘密。”

  “人都有秘密。”

  安德罗看着他,追问道:“克格勃为什么会盯上你?你的妻子小雨是怎么死的?我不相信那只是一起偶然的车祸。医生告诉我,她尸体上有枪伤。”他顿了顿,“我不为难你了,也许这就是你秘密身份的纪律。”

  安在天也看着他,充满真诚地:“安德罗老师,相信我,我没有做对不起您和您国家的事。”

  安德罗耸了耸肩膀:“我相信。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克格勃来找过我,虽然这是不允许的。”

  “他们说什么?”

  “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身份的人来找我了。好了,你一定要走就走吧,我不留你了。我们俄罗斯有句谚语,回家就像水回到了水里。”

  安在天突然难过了:“老师,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不要说再见,我们还能再见吗?”

  “为什么不呢?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成,我想一定会的。”

  安德罗叹气:“恐怕没有机会了。”

  “……安德罗老师,我……”

  “带上你的妻子回家吧。”

  “会的。我一定会带她走的,我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异国他乡,我要跟她永远在一起。”

  安德罗笑笑:“你以后还会唱《三套车》吗?我想你再唱它的时候,会想起我这个老头儿。”

  “一定会的。《三套车》是我们师生二人共同喜欢的歌曲,它的旋律比歌词优美。文字有国界,音乐是没有国界的。”

  安德罗一低头,先哼唱了起来,安在天合了进来:“……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安德罗是一位令美国人头痛的破译专家,四年前安在天重返苏联,跟他学习密码破译技术。三年多来,他们的师生之情与日俱增,这也许就是他不希望安在天走的原因。然而,安在天却必须走了,五天前,他突然接到总部的绝密指令,要他迅速回国。

  此刻的火车包厢里, 安在天从一大堆衣服中找出骨灰盒,抱在怀里,喃喃自语道:“……小雨,我们回家了……”

  火车离开了莫斯科火车站,外面是遮天蔽日的大雪,飞扬在人群的头顶上空……

  北京火车站大钟正点报时。

  来接安在天的是金鲁生和一个年轻人,两人帮安在天拿着行李。毕竟出国四年,行李多,两大箱,还有几个包。安在天提一个大箱子跟在后面,多年不见,这会儿彼此却都无话,只是默默地朝停在月台不远处的车走去。周围旅客很少,大多是公干人员,少有黎民百姓。

  安在天打破了沉默,说:“见面免除客套,车子进站接人,这还是701人的特权,没变。”

  金鲁生:“你变了,长见识了。”

  安在天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眼昔日的同事,笑了:“你好吗?”

  金鲁生:“我结婚了,爱人和我同姓,是再婚,但对我很好,都有小孩了,一岁零两个月,是儿子,长的像我。”

  一辆黑色轿车行驶在北京的胡同里。年轻人坐在前面,安在天和金鲁生坐在后面,安在天不时东张西望,难以掩饰刚回来的兴奋和激动。

  金鲁生问:“出去有4 年了吧?”

  安在天:“3年零91天。”

  “黑了。”

  “太阳晒的,要么就是雪照的。”

  “怎么看你都不见老,反而好像更年轻了,看来还是苏联的水土养你。”

  “做客虽好,不如在家。背井离乡,愁肠寸断,还养人呢,折磨人还差不多。”

  金鲁生的脸色难看起来,他说:“你说折磨人,我看老毛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在折磨人,专家一拨一拨都撤走了,还把千年百古的老帐一笔一笔地翻出来,这要还,那要讨,简直……就象地主老财!”

  “我在苏联听说了……”

  金鲁生一指,说:“你看街上,多冷清……”

  透过车窗看去,街上果然人影稀疏,有人也都灰头土脸的,一种劫后余生的惨淡。这是一个特殊的困难年代,举国上下处于罕见的天灾人祸之中,大街上自然也是一派萧条。

  年轻人回头,小心地问:“听说……我们送去抵债的一火车一火车苹果,他们都要用漏斗漏,漏下去的都不要;宰好的生猪,只要有青疤的也不要,是这样的吗?”

  安在天僵着表情,不置可否。

  金鲁生:“你说这不是坑人是什么?打老远儿的送去,他不要,难道我们还能拉回来不成?拉回来不都烂了、臭了。那都是从我们老百姓嘴里抠出来的……”

  安在天还是不语。

  金鲁生忿忿不平地:“我看老大哥已经变成一只老狼了。”

  安在天显然想换个话题,说:“听说你调总部工作了,什么时候来的?”

  “去年6月。和铁院长一道,他现在是常务副部长了。”

  “那701的保卫工作谁接了?”

  金鲁生往前边一指:“他,小童。”

  安在天客气地:“哦,童处长。”

  童副处长回过头来:“是副处长。你在的时候,我是金处长手下的保卫干事。”

  安在天:“提得不慢!”

  金鲁生打断他的话:“没你快。知道我们现在该喊你什么了?”

  童副处长又回头:“安副院长。”

  金鲁生:“不知道吧,当副院长了。”

  安在天笑了,说:“你的消息真灵,看来‘铁嘴’已经变成‘铁耳’了。”

  “什么灵不灵的,文件都下发好几天了,谁不知道?不知道的不是瞎子,就一定是聋子。”

  安在天和金鲁生并肩走在总部大楼的一条走廊上,皮鞋踩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回声。那么长的走廊,两边那么多的办公室,一路走来,居然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见一丝人声。

  铁部长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为秘书所有。这会儿,他正在听下面人汇报工作,却突然站起身来,兴奋地跑到外间,对李秘书:“那小子进楼了。”

  “快四年了不见,你还能听出他的脚步声……”

  铁部长的头发都白了,他爽朗大笑,说:“四十年不见,我也听得出来。”

  安在天和金鲁生进来。

  铁部长一下子愣住了。

  安在天站在那里,他摘下帽子,腼腆地看着铁部长。

  铁部长上前,轻轻抱住了安在天,喃喃道:“不敢认了吧,不就是头发白了点嘛……”

  安在天叫了声“铁伯伯”,也抱住了他。

  铁部长:“小雨……回来了吗?”

  安在天:“我把她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就好。”铁部长突然趴在安在天的背上哽咽起来。

  安在天拍了拍他。

  铁部长松开安在天,解嘲地说:“看来我真是老了,像个女同志一样爱哭了,年轻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什么叫眼泪,还以为它的味道是甜的呢!”

  安在天看看李秘书,又看看金鲁生,为了缓和气氛,对铁部长开着玩笑,道:“铁副部长,你怎么把701的人都带来了?”

  铁部长:“不多,就带了他们俩人,怎么办呢?难舍难分啊……”

  “起码还有一个。”

  “没了。”

  “有,丁姨。”

  铁部长一本正经地说:“她不是701的人,她是我的人,不算。”

  偌大的会客室,只有铁部长和安在天两个人,他们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冒着热气。

  铁部长:“喝不惯茶了吧?”

  安在天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道:“怎么会?乡音难改,故土难离啊。”

  “我真想把你也留下来,为此还专门去找过部长,被他严词拒绝了。你现在已被委以重任,这是你担任701副院长的任命文件,已经下放基层了。”

  安在天看文件,问:“你现在分管哪一块?”

  “原来华主任的那一块。”

  “那701还是你管?”

  “所以你这时候能回来,对我来说,你就是及时雨宋江。”

  “701有任务?”

  “又要给你肩上压担子了。”

  “担子重总比一个人呆在外面好,我早盼着回来了。苏联人常说,连血骨都思念故乡,我还要加上汗毛孔……”

  “可说真的,这一次我是盼你回来,又怕你回来。”

  “怕我完不成任务,吃力又不讨好,给你丢人。”

  “对。这几年我们破译了好几个大国的重要密码,你在苏联搞到的资料是立了大功的。你去安德罗身边,不枉此行。”

  “但看目前的形势,要展开工作很难了,他们对我越来越限制。”

  “今非昔比,如果你现在不回来,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你对中苏关系怎么看?”

  “不妙。”

  “一旦对我们不妙,对有人来说就是妙了。香港报纸说,蒋介石今年要回南京过生日。”

  “他是过嘴瘾。”

  “他前两年是过嘴瘾,这回不一样了。你在外面,不了解国内情况,我们国家目前处于最困难的时期,国内,连年自然灾害;国外,中苏关系微妙,中印边界紧张,内扰外困。你困难,他就来劲了,想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这就是蒋介石的如意算盘。老鼠爱打洞,敌人爱钻空,典型的小人做派,不大气。”

  “朝鲜战争刚爆发时,他不是也很来劲,天天派飞机沿海轰炸,还派遣了大批特务登陆,企图里应外合,反攻大陆,结果怎么样?鸡飞蛋打,把仅有的老本都蚀了。”

  “历史又重演了,跟十年前不同的,只是叫嚷的口号变了,那时叫‘反攻大陆’,现在叫‘光复大陆’。蒋介石还是老名堂,隔三岔五出动飞机、军舰在沿海搞轰炸,偷袭渔船,还派遣来大陆大批的特务。你应该忘不了,十年前敌人为了反侦听,一夜之间所有电台都失踪了,无线电静默,让我们什么都听不到了。现在……”

  安在天忍不住地问:“又静默了?”

  “不是静默,但性质一样。”

  “把密码换了?”

  “对。”

  “哪部密码?”

  “紫金号。”

  “这是台湾本岛与国内特务联络的通讯密码。”

  “所以说,现在701又面临严峻的考验。十年前是听不到,今天是听得见,但看不到。在这种形势下,你看不到敌人的动静怎么行。上级要求我们,以最快速度破掉他们的‘光复一号’密码,这是台湾本岛与大陆特务之间新启用的通讯密码。组织上已经明确,由你牵头来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这怎么可能,我才学了点皮毛。”

  “你好歹跟安德罗吃了四年的土豆烧牛肉,赶鸭子上架,也得架上去。喝茶!”

  安在天叫了起来:“这哪里是茶,分明是酒。”

  会议室庄重气派,一尘不染。李秘书在作记录。

  铁部长严肃地说:“安在天同志,首先,你没有推辞的权利,连犹豫都不能有,干干脆脆,高高兴兴地迅速去上任。组织上把你从安德罗身边召回来,是下了狠心的,所以不可能有商量的余地。其次,你的任务很重要,组织上既然下狠心把你从安德罗身边召回来,就说明现在破译‘光复一号’比破译任何密码都重要,当务之急,重中之重。老蒋在做美梦——其实是个噩梦,他想回南京过生日,一次性就向美国购买了17亿美元的武器,‘光复大陆’的军事演习搞了一次又一次,向大陆谴送特务一批又一批,现在又把通讯密码换掉了。那么多特务派进来,在我们眼皮底下,他们在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我们不清楚,不了解,不知道。他们今天在这里搞个破坏,明天去那里造个谣言,这怎么行呢?所以,‘光复一号’密码必须破,作为头号任务来破。你有什么要求和困难都可以提出来,组织上,包括我个人,会尽最大的努力,第一时间给你答复和帮助。”

  安在天站了起来:“是。”

  资料室袁主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性。

  袁主任介绍说:“安副院长,你在苏联期间,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一个女数学家。”

  “谁?”

  “列列娃·斯金斯。”

  “她在苏联大名鼎鼎,是一个十足的奇女子,数学上颇多造诣,但为人傲慢。有一次斯大林请她吃饭,她居然因为要看一场球赛而爽约,结果被斯大林整惨了,最后流亡到美国。”

  “你知道她到美国后干什么吗?”

  “帮美国人制造密码。”

  “她是你的老师安德罗的大学同学,两人关系一直不错,一度还发展成为恋人。”

  “对,安德罗经常提起她,回忆他们在一起的甜蜜岁月。她曾经帮助美国人制造了一部叫‘世纪之难’的密码,据说是当今世上最深难的密码之一,但美国人最后还是不敢用。”

  “因为她毕竟是苏联人。”

  “是。”

  “你知道这部密码后来的下落吗?”

  “不知道。”

  袁主任递给安在天一份资料:“我们现在要破译的‘光复一号’密码,其实就是列列娃·斯金斯一手研制的‘世纪之难’密码。美国人自己不敢用,废了又觉得可惜,就送给台湾,国民党当宝贝一样地接受了。”

  安在天简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不会吧?”

  “白纸黑字。这是国民党方面迄今为止启用的最高级密码,保险期限高达20年。把一部这样的密码交给特务部门使用,而不是军方或是政府高层,足以说明特务在这次“光复行动”中担负的角色。”

  回到铁部长的办公室,铁部长在等他。铁部长说:“看来你比谁都了解列列娃·斯金斯。现在知道了吧,为什么组织上非要点你的将?”

  安在天:“可我的能力远不能胜任。”

  “你已经胜任了,提出可行的方案,就是胜任的标志。‘光复一号’是一部高级的数学密码,而不是一般的数字密码,专家告诫过我,凭我们现在仅有的人力资源,根本不可能破译它。”

  “所以,必须从外面调人,而且不是一般的人。”

  铁部长问:“你想调谁?”

  “具体……我现在也不知道,但必须是优秀的数学家。”

  “我们是祖冲之的后代,难道怏怏一个东方大国,就没有优秀的数学家?我想一定有,有就去找,就去请。你请不来,我去请;我也请不来,我找人去请。总之,不要怕请不来,就怕找不到,不会找。”

  “美国密码界对这部密码评价很高,但我们破译它也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因为斯金斯是苏联人,她研制的密码,难免落入苏式密码的套路。这些年,我们跟苏联不论是密码界还是数学界,深深浅浅都有一定接触,有接触就有了解,这就是我们的优势。我在安德罗身边呆了这么长时间,想必不会一无所获。我的畏难情绪已经少了,即使不少,也会迎难而上,不给自己退的余地,置之死地而后生。”

  “对,马上行动,该招兵招兵,该买马买马,不要耽误了,现在就开始。他们的密码不是叫‘光复一号’ 嘛,我们这次就叫‘天字一号’行动,我来当这个行动小组组长,你当副组长,先找人,找到了人,马上回701,不能等,不要拖。我负责跟上面说,请数学家来参与我们的工作。”

  郊外的数学研究所,祖冲之的塑像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一个寂寞得甚至有些荒凉的院子,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老者,正一路俯首,在地上拣着不慎从菜篮子里漏出的几个小土豆。有一个土豆滚入了下水道,他不甘心,吃力地把它往外勾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凝望着太阳,手里拿着圆规,好像在计算太阳的高度。

  数研所的孙书记正在接上级领导打来电话,他中等个子,戴眼镜,穿笔挺的中山装,神情和说话的口气都显得十分用心、认真、谦虚,还在本子上不断地记着:“……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人……好的……天黑之后来,来人叫杨小纲,坐吉普车……车牌号是……我都一一记下了……张书记,您放心好了,人一到我马上就通知您,不管多晚……您那么晚都还不睡啊,太废寝忘食工作了,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

  晚上起风了,吹得街面上像洗过一般。一辆吉普车驶了过来,停在一扇关闭的大铁门前。司机按喇叭。门卫出来喊道:“过来登记。”

  前座的童副处长从口袋里摸出住宿牌,准备下车。

  安在天问:“还远吗?”

  童副处长回答:“不远,就几百米了。”

  “你请回,我走进去了。”

  “这怎么行……”

  安在天已经拎包下车。

  童副处长跟着跳下车来,凑到安在天耳边,低声儿道:“我跟你一块儿去。我下午已经来过了,订好了两个房间。”

  “把两块住宿牌都给我。”

  “你不能单独行动,我要跟着你。”

  “谁说的?”

  “徐院长专门派我来接你回去的。谨慎对701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必要的,我们701每一个人的价值,都抵得过一个野战师。”

  “可我现在还没回到701呢。”

  “那……也不行……”

  “别争了,听我的。我现在的身份还是苏联专家的学生,跟个人反而不像了。”

  童副处长悻悻地说:“我装着不认识你就是了。”

  安在天犹豫。

  “我回去还不是没事儿,让我跟着你吧,我不会碍你事的。你就当我不存在。”

  安在天想了想,道:“记住,我叫杨小纲。”

  童副处长连连点头。

  安在天从他手里接过一个住宿牌,往里走去,风吹得他的衣服鼓了起来。

  孙书记守候在招待所大厅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在等待安在天的到来,似乎很是心焦,望眼欲穿,对进出的每一个人都刮目相看。

  服务员给他打来饭,孙书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突然,安在天像一个逃兵一样地冲进招待所,他的头发被风吹得篷篷的,孙书记警觉地多看了他几眼,却没有上来招呼他。

  安在天给门卫看住宿牌,直接往楼上去了。童副处长进来,却没有上楼去,而是坐在会客的沙发上,似乎要等人。孙书记放下饭盒,用警疑的目光忽明忽暗地打量童副处长,还转悠到他的身边坐下,几次欲言又止。童副处长瞪了他一眼,扯过一张报纸来看。孙书记顿时了无兴趣,从他身边滑开,又焦虑地往门外走去。

  安在天上楼,对值班室喊了一声:“同志,请开一下房间门。”

  服务员宋玉梅是个颇有姿色的中年妇女,穿着、打扮和举止像一个落落大方的机关人员,她微笑地出来,反问了一句:“哪屋?”

  “201。”

  宋玉梅拿着一大盘钥匙,又顺手拎起热水瓶,往走廊尽头走去,操地道的北京话说:“您这是跟哪儿来?外头风大吧?我一晚上都没敢出门,这刚洗了头,一出去,就又得洗了。”

  她开了房间,本来还想跟安在天一块进去的,但安在天客气地接过她手上的热水瓶,道:“谢谢。”

  “甭客气,为人民服务。”

  安在天进了房间,顺手将门关上。

  宋玉梅往回走,唠叨了一句:“有什么需要,言声儿啊!”

  晚上,有个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拍打着窗棂。安在天过去看。窗外有棵跟房间差不多高的大树,有条枝桠伸到窗口,风大,借助风的鼓吹,拍打着窗棂……

  安在天下楼,径直走到服务台。安在天说:“同志,我想换个房间。”

  “房间都一样。”

  “我想换一间三层的,301。”

  “301是你住的吗?那房间可贵。”

  “我花钱。”

  “花钱你也不能住。”

  “为什么?”

  “这还要问吗?因为你不够级别!”

  “我是你们孙书记的客人,这够级别吗?”

  “是个人就说是我们孙书记的客人,你撒这个谎不新鲜。”

  安在天生气了,说:“好,那我给你来点儿新鲜的,请你们孙书记过来一趟吧。”

  孙书记其实一直站在安在天的身后,他已经被再三的等待焦了心,听安在天这么说话,不耐烦地说:“我就是孙书记,你有事吗?”

  安在天:“我叫杨小纲。”

  孙书记“啊”了一声,一个箭步上来,紧紧地握住安在天的手。

  安在天十分职业地将握手转换成拥抱,藉此将头架在他肩膀上,悄悄说:“这里不便多说话,请给我换个房间。”

  孙书记兴奋地:“我已经给你开好房间了,就是301房间。”

  301是个套间,里间有大床,绸缎的被子,卫生间;外间宽敞,物什齐备,有舒适的沙发,派头十足的电话,还有吊扇、衣帽架、台灯、茶几、茶具和烟缸等大小设施。孙书记亲自领着宋玉梅,把安在天的行李从201房间搬了上来。行李就是一个包。

  安在天看四下无人,推开202房间。童副处长就等在门后,问:“为什么换房间?”

  安在天:“没看见楼外头的树吗?稍有脚力的人,凭借它的枝杈,就可以翻进房间,破窗而入。”

  童副处长惭愧地:“对不起,这是我的工作失误,一定改正。”

  “战场上的失误就意味着死,想改都来不及。”

  “你搬到301不一样靠着树?”

  “除非他是猫,或是《水浒》里的石迁。”

  “那我怎么办?”

  “换到302。”

  安在天进到301房间,孙书记站了起来,他说:“我接到的电话通知说,你应该乘一辆吉普车来。”

  “通知上应该还说,车牌号为43982。”

  “可你怎么没乘车来?”

  “看你们大门关了,就没让车进来。”

  为了打消孙书记的疑问,安在天主动掏出证件,递给孙书记。孙书记稍有尴尬,但还是接过证件,仔细地看了起来。

  安在天:“还有个证据可以证明我就是你要见的人。通知你的那个领导,是你们张书记,他下午4点45分给你打的电话,当时我就在边上,张书记最后说,我是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人,希望你一定配合我的工作,同时保证我的安全……”

  话未说完,孙书记就喜笑颜开,再次紧紧地握住了安在天的手说:“就是你,就是你,失敬,失敬……”

  安在天和孙书记已在沙发上坐定。安在天一边打开包,一边对孙书记说:“还是你自己看吧。”

  他从挎包里抽出一个八开大的牛皮信封,然后掏出一只小瓶子——像墨水瓶,又摸出一支小毛笔,一一放在茶几上。接着,从信封里抽出一沓文件,从中翻出一页零散的纸——它夹杂在几份文件里,像一页多出来的废纸。

  孙书记过分在乎地端详着它。

  安在天将它铺开,放在茶几上,给孙书记看,还带点儿幽默的口吻说:“看见了没有,我想要什么人,都写在上面。”

  孙书记近看,远看,左看,右看,拿起来看,又放下来看,却是什么也没看到,他忍不住地发出疑问:“这分明是一张白纸,我什么也没看到。”

  确实,这是一页白纸,只是比一般白纸看起来异样一点,好像要厚一些,又好像被浆洗过似的,纸面上显得有些粗糙。

  安在天:“别急。”

  他拧开瓶子,拿起毛笔,往里面蘸了水,开始在白纸上作业起来。但不是写,而是涂刷,轻轻地涂刷,小心地,像作画似的。说是涂刷,纸上却并不显现任何色泽,倒似乎有一缕白烟泛起,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轻微的“哧哧”声,好像那页纸是火烫的,水落上去,就马上被散发掉了。

  孙书记惊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安在天:“你仔细看。”

  正说着,纸上就慢慢显出字迹来,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写,笔划先后顺序是乱的,但字是完整的,第一个字是“兹”,接着一个,接着又一个,就这样,一个个字,像幽灵鬼符一样冒出来……

  孙书记看完密件,抬头看着安在天,神情肃穆、庄重。

  安在天掏出烟来,递给孙书记一根,点着,抽了起来。

  安在天:“文件之所以要经过隐形处理,就是为了保密,为了安全。即使在打开它之前,我在路上有个长短,比如被特务劫了,或是车抛锚,或是出了车祸,乱中不慎丢失了,别人得了文件,也不至于马上暴露我的身份和此行绝密的任务。”

  孙书记问:“你要多少人?”

  安在天指着密件,答非所问:“都看明白了?”

  孙书记点头。

  安在天:“明白我就烧了。”

  安在天烧了密件。

  孙书记眼睛不眨地看着他。

  安在天重新坐下,告诫道:“这事不能多让一个人知道。”

  书记又点头。

  安在天:“你们这里有不少外国学者和专家,只要多一个人知道,就可能传遍全世界,所以更要注意,千万切记,不能跟任何人说起,哪怕暗示都不能有,这比你我的性命都重要。”

  “知道了,你放心,一切到此为止,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吐露一个字,包括我的父母和妻儿!”

  “我相信你,你也必须让我相信。你刚才问我要多少人,你这边能去从事这工作的人选有很多吗?”

  “十来个还是有的。”

  “你可能过分乐观了,你刚才也看了,我要的人有非常具体的要求,你能复述一遍吗?”

  “一、必须是一个在数学研究领域有突出建树的专家,即必须是数学家。”

  安在天点头。

  “二、必须懂俄文,最好在苏联留过学。”

  安在天点头。

  “三,政治上要绝对可靠,最好是党员。”

  安在天又点头。

  “四、年龄不要太大,最好是中青年。”

  “对,单身最好。主要是这四条,最重要的是前三条。总之,我的原则是人不要多,越少越好,一个最好。这不是人海战术,人多力量大。这是一个数学家破解另一个数学家精心布置的迷魂阵,不论是布迷魂阵的数学家,还是破迷魂阵的数学家,都是百里挑一,非他莫属。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百里挑一,非他莫属的人。”又在一沓文件里抽出一本,约有10页,递给孙书记,“这是我们专门组织专家研制出来的两道数学难题,也许对你们数学家来说并不难,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其实,那是由两部已经破译的中级密码做出来的高等数学题,它当然不是密码的全部,但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出一个人对数学的某种热情和对密码的某种亲近。目前这种情况下,这是考察人选惟一有效的方式。

  孙书记看完以后将文件还给安在天:“只有符合四项条件的同志,才能作为候选对象,来做这两道题。”

  “对,然后我们根据各人的解题情况再作商议。”

  “好的。”

  “四项条件,谁符合、有多少人符合,只有你孙书记知道,我听你的,宁缺毋滥,不凑数儿,多了未必是好事,少了也未必是坏事。明天上午你就组织他们来考试,三个半小时,形式开卷,各人都可以带资料,但必须独立完成。中午,参加考试和监考人员的伙食由我提供,按每人2元的标准叫食堂准备。另外,参考和监考人员每人发3元钱的补贴。这是200元,你先拿着,多退少补。这是介绍信,食堂可以到附近任何粮站或肉店买10斤大米和十斤猪肉。”

  孙书记看着厚厚的一沓钱和一页真假难辨的介绍信,受宠若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安在天:“中午的伙食必须保证两菜一汤,菜必须有荤,主食是大米饭或细粮馒头。”

  “行。”他低头看手表。

  安在天笑了,说:“从你身上,我看到科研工作者特有的精细和固执,比如我们谈话开始和结束时,你都会下意识地看手表,这表明你有很强的时间观念。对我提出的要求,也总是不轻易表态,深思熟虑后才作出回答。”

  孙书记也笑了,起身往外走,以至于一直到他拉开门出去,也没有和安在天道声“再见”。

  窗外,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嘎吱作响。

  早晨风停了,天空一片蔚蓝,没有一丝云彩。

  食堂边门前,领导模样的人正把介绍信和钱交给一个小伙子。领导说:“千万别丢了,丢了就连肉骨头都买不到了。”

  小伙子不耐烦地:“都多大人了,丢不了。”

  “你别放在外头,里面衬裤还有没有口袋?”

  小伙子不理他,跳上三轮车,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领导冲他背影喊了一句:“穿上我的棉猴吧,打个掩护。”

  小伙子已经骑到了前门,他远远地看见一个熟人,嚷道:“张师傅,中午我请你吃肉。”

  张师傅不屑地“呸”了他一口,骂道:“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吃肉?剁了你还差不多。”

  招待所餐厅,大约有十来张餐桌,这会儿有一半的桌上都坐上了人,有男有女,几个老外,童副处长也在其中。

  孙书记和安在天在排队打饭。孙书记说:“给票领餐,一个馒头,一碗稀饭,一小碟咸菜。各人都一样,有的老外领的是双份……人员定了,7个人,5个男的,2个女的,年龄都在30到45岁之间。”

  安在天问:“什么时候开始考?”

  “八点半,就在招待所二楼,每人一个房间,我已经封了半边楼。监考人2个,加上你我,4个人够了。”

  “来的人都自愿吗?”

  “都是自愿的。大家都很认真,连夜做了准备。”

  轮到安在天了,他递进饭票,从窗口接过饭菜,一转身,却不小心撞在了一个人身上,馒头掉在地上,稀饭也洒了出来。

  是一个女人,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要帮忙吗?”

  没等安在天回答,她已经蹲下身子,将馒头拣了起来。

  安在天接过说:“谢谢。”

  女人转过身去,对窗口说:“张师傅,能再给我一点儿稀饭吗?就一点点儿……”

  安在天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孙书记也跟了过来。

  安在天喝着半碗稀饭,将馒头剥了皮,吃了起来。邻桌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刚才被安在天撞着的那个女人,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在天,目光大胆又热烈,好像已经认识了安在天,是熟人了。她的年纪也许有30岁,也许还要大,嘴唇涂得红红的,穿着一条黑呢裙,头发用一块白手绢扎起来,很洋派的样子,有外国专家的时髦和艳丽。

  她冲安在天暧昧地笑了一下。

  安在天看见了,却视而不见,他平静地收回目光,继续吃饭。

  此人就是黄依依!

  安在天再次抬头时,黄依依已经走了,他的桌上,放着一碗没有动过的稀饭,显然是留给他的。

  二楼临时考场。走廊里横了一张桌子,写了“考场”牌子,象征性地封了半边楼。

  安在天和孙书记上来,监考者对孙书记说:“孙书记,按照你的要求,房间里电话都拔了。”

  有一男一女两位参考者提前到了。安在天和他们寒暄后,对孙书记说:“我上去拿试题。”

  安在天上来,愣住了。

  黄依依站在301房间门口,见了安在天,还是刚才梦幻似的一个甜甜的笑容。安在天也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找我吗?”

  “是啊。” 黄依依的声音和笑容一样甜美。

  “有事?”

  “你不是在招人嘛!”

  “你是干什么的?”

  黄依依把头天真地一歪,道:“你猜呢?”

  安在天:“我不想猜。”

  黄依依略显尴尬,但很快又露出笑颜,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凶巴巴的,好像我是坏人。我不是国民党的女特务,我是爱国知识分子,从美国回来报效祖国的数学教授,周总理还接见过我呢!”她敲敲房门,落落大方地要求,“开门,请我进屋吧。”

  安在天的手已经伸进口袋掏钥匙,临时又放弃了,冷冰冰地说:“对不起,我不能请你进屋。”

  黄依依:“为什么?屋里有秘密吗?”

  “对。”

  “哦,我知道了,是考试的试卷在屋里,怕我偷考题?那这样吧,去我房间,我就住在320房间。”

  “对不起,我没时间。”

  黄依依突然拉下脸来,咄咄逼人地说:“你是真的没时间,还是不想见我,难道你也那么势利?不让我参加考试,也不让我了解情况。”

  黄依依的声音惊动了童副处长,他打开门,见安在天不理会他,只好装着要出去,带上门下楼去了。

  安在天问:“你想了解什么情况?”

  “就是为什么不让我参加考试。”

  “那你应该去问你的领导。”

  “可我的领导要我来问你。”

  “抱歉,我现在确实没时间了,考试马上就要开始,可试卷还在我手上,我要马上拿下去。”

  “那你给我定个时间。”

  “只有等考完试了。”

  黄依依坚决地说:“不行,那我不是没机会了,我来找你,就是要争取这个机会。”

  既然是要求来考试的,安在天的态度也转变了,变得体谅她,他耐心地劝慰道:“你最好还是先跟孙书记沟通一下。”

  不料黄依依断然不从地说:“我才不跟他沟通呢。我相信你跟他沟通的结果也不会好,他不会给你推荐你真正需要的人,他没这水平。”

  这一“将军”让安在天对她产生了兴趣,他想了想,说:“这样,我先下去,回头我来找你。你房间有电话吗?”

  “有,号码就是房号。”

  “那你等我电话。”

  “一言为定。”

  她脸上露出孩子般认真的笑容,扭着腰走了,高跟皮鞋发出清脆的响声。没走两步,她又停下了,回头问:“嗳,稀饭喝了吗?”

  “喝了。”

  “那你还不谢谢我?”

  安在天不置可否,“哦”了一声。

  二楼考场,参考和监考的人都已进入角色,各司其职。考场静悄悄的,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各个房间都房门大开,孙书记逐个转着……

  安在天返回房间,他将外间的布置做了调整,主要是把两只沙发分开了,一只靠窗,一只靠门,然后才给黄依依拨了电话。

  安在天:“那个谁,你过来吧。”随后打开门,然后坐在靠窗的沙发上。

  很快,随着一阵鞋跟声的逼近,黄依依出现在门口。

  安在天起身,道:“请进。”

  黄依依落落大方地进来,开门见山地问:“怎么样,商量出结果了没有?”

  安在天请她坐,说:“商量什么?”

  黄依依坐下说:“是给我机会还是不啊?”

  安在天也坐下说:“我跟谁都没商量。”

  “你没跟孙书记商量?”

  “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怎么商量?”

  “你下去没向孙书记打听我?”

  “向你本人打听不是更好吗?”

  黄依依笑了,说:“就是,你不能找他打听我,我到了他嘴里,就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四不象。你看,是人都来应试了,就没我的份,凭什么不让我来应试,我哪一点比不过下面那7个人?我不是吹牛,我比他们都优秀。”

  “你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叫黄依依,不叫那个谁,博士学位,曾是大学里最年轻的数学教授,现在是数研所最年轻的研究员。著名的爱国人士,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革命;课题研究获过奖;去过苏联镀过金;单身,年龄三十有二……你看,我哪一样不符合你要人的四个条件?”

  安在天笑了。

  “你呢,也让我认识一下吧。”

  “我叫杨小纲。”

  “哪个单位的?”

  “也是一个研究所的。”

  “你们要人是去做什么呢?”

  “做一个数学家能做和作为一个公民必须做的事。”

  “别说得这么酸溜溜的好不好,杨先生。”

  “这里没有先生,只有同志。”

  “这又是一句酸话。”说完,黄依依径自大笑起来。

  适时,窗外吹来一股风,把茶几上的试题吹开了一页,露出了题目。黄依依对上面的符号显然很是敏感,她扫了一眼,问:“这是你在做吗?”

  “不是我做,是我要的人做。”

  “这就是你选人的试题?”

  “是。”

  “我能看看吗?”未经同意,她已经拿在手上,看了起来。

  安在天:“这可不是光靠大胆和笑声就可以解答出来的。”

  黄依依答非所问:“这是一道数学游戏题……题面有意复杂化……出题的人肯定心理变态……就是说他不正常,存心整人……”她像进入了无人之地,自言自语地,一边跟梦游似的,飘飘然地坐直了身子,嘴唇无意识地惊动,完全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

  这就是安在天最初见到的黄依依,他惊诧于黄依依的这种突然的变化,从刚才喜笑颜开的样子,到现在恍若隔世的样子,中间没有任何过渡,没有起承,没有接口,像她身体里有个神秘的开关,可以自由地转换状态。

  黄依依迷迷糊糊地一会儿,突然又似醒非醒地抬起头,对安在天说:“我可以破这题,但需要一点点时间。我可以带走吗?要么我就在这儿做?”

  “你带走吧。”

  黄依依迫不及待地走了,这感觉和她刚才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安在天送她到门口。

  不料,黄依依突然回头,叫了一声:“杨小纲!”

  安在天:“什么事?”

  “我要是将题破了呢?”

  “我就录取你。”

  黄依依高兴地跑了回来,伸出小手指说:“拉勾!”

  安在天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

  黄依依用小手指勾住安在天的,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完,她掉头就跑了。

 ·18·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十二章

  考场静悄悄的。

  监考官在走廊上转着,参考者有的在伏案书写,有的在抽烟,都是一种苦思冥想的状态。

  靠近楼梯的房间,临时做了监考办公室。孙书记对安在天介绍说:“……黄依依曾在世界著名数学家冯·诺伊曼手下工作过,是个小有名气的数学家。”

  安在天眼睛一亮,问:“是创建美国兰登公司的冯·诺伊曼吗?”

  “是他。”

  安在天凝固了目光,似乎听到自己的老师安德罗在对他说话——当今世上,冯·诺伊曼博士是最深不可测的破译家,他有两个脑袋,一个是东方的,一个是西方的。他收罗了大批亚洲学子,为的是领略吊诡的东方智慧。

  安在天下了结论:“那她以前可能接触过密码!”

  孙书记问:“为什么?”

  安在天:“冯·诺伊曼是破译密码的大师,二战时曾破译德国陆军和空军好几部密码,还破译过日本人的密码。世界上只有他既可以破东方的密码,又可以破西方的密码。所以有人说他的脑袋比爱因斯坦还复杂,还深不可测。”

  “……黄依依在冯·诺伊曼手下工作,应该是二战以后的事了……”

  适时,楼梯上响起黄依依的脚步声。

  安在天:“这好像是她的脚步声……”

  孙书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明知故问:“杨同志跟她,是刚在食堂里认识的吧。”

  安在天没理他,出屋来看,他或许以为她来找他交答卷了。

  孙书记看看手表:“她10点有课。”

  安在天只看见了黄依依的一个背影,果然是抱着讲义夹,下楼去了。

  童副处长打开门可以看到对门301房间。门缝底下塞着东西,露出一个纸角。他走过来,蹲下,他完全可以凭着这个露出的角,把东西取出来。但他没有取,反而耐心地把露出的一角塞了进去。这样不但看不到,而且也完全取不到了,只有进门才能看见、取到。

  黄依依抱着讲义夹往外走,阳光下,她扎着的手绢像极了一只白色的蝴蝶。

  监考办公室里,安在天站在窗下,看着越走越远的黄依依。

  孙书记接着说:“……黄依依当初留学是公派,是国民政府教育部保荐她出去的,时间应该是1946年,抗日战争之后。她出去后,先到了麻省理工学院,攻读数理学博士学位,好像就在这期间,她认识了冯·诺伊曼,他们的缘分,得益于她打了一手绝世无双的好算盘。”

  安在天感兴趣地:“她打算盘?”

  “她的绝活儿是祖传的,她爷爷曾被慈禧太后称为‘两广第一算盘’。黄依依三岁就开始跟爷爷学珠算,15岁赴广州上中学时,算速之快已经和年迈的祖父相差无几。老祖父临终前,将一个价值千金的象牙金珠算盘传给了她,从此她便带着这个宝贝,跟所有的珠算高手华山论剑,无一失手。在一次博士论文答辩的中间休息时间,她从身上摸出算盘,噼噼啪啪地打起来,一下子使那位数学巨人看得如痴如狂。之后,她便顺利地做了冯·诺伊曼的助手。”

  安在天说:“她是哪一年回国的?她说周总理还接见过她。”

  “这是真的,不过不是单独接见,而是很多人一起。新中国成立后,国家人事部、外交部、教育部、中科院等六部联合发表公开书,欢迎海外爱国人士归国建设新中国。该公开书由周总理签发,上面具体点到了21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黄依依。她是第一批回来的,总共有11个人,周总理专门接见了他们,当时她在那批人中最年轻,也是全国最年轻的女研究员。”

  安在天:“这是哪一年的事?”

  “1953年。”

  “然后就到了这里?”

  “没有。她先去了一所大学,之后又到莫斯科呆过半年,去年才回来,回来后不知为什么没回原来的大学,而是来了我们这儿。听说她在苏联有个绰号,叫‘伏尔加的鱼’,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伏尔加的鱼?”

  孙书记绕开他的问题:“……她来我们这儿时间短,所里没空房子,只好先安排她住在招待所里过渡一下。她来了之后影响可不大好,同志们对她议论很多,所以这次我没叫她来,我觉得她不适合。”

  “主要是什么问题?”

  孙书记叹了一口气说:“怎么说呢?她的问题不是专业上的,而是专业外的。我认为她属于那种典型的大脑发达、小脑不发达的人,智商高,但自控能力差,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平时说话做事太任性,太无拘无束,太放任自由,太个性突出,身上还留着不少小资产阶级的余孽。”

  “是吗?怪不得她穿着打扮都和别人不一样……”

  “不过,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总是有缺点的。她在美国生活多年,受西方思想影响很深,所以我们一方面要改造她,另一方面也要理解她。我是理解她的,经常劝她入乡随俗。她的问题,说到底就一句话:没有入乡随俗,或者说还没有很好地入乡随俗,但我相信她慢慢会的。总有一天,她会进步地和同志们一模一样,并肩进步。至于现在,我个人认为她不适合去你们单位工作,政治条件不成熟。”

  食堂灶房里,厨师、买菜的小伙子、食堂领导三个人,他们紧张又贪婪地看着这一大块肉,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目光中有冲动又有畏惧。

  厨师手上捏着一把尖刀,示意两人出去忙。适时,厨师像早已计谋好的一样,不假思索地割下一小块肉,用油菜裹了,藏了起来。

  食堂领导过来,对厨师:“记住,什么都不能扔,瘦肉炒菜,肥肉练油,油渣也不能糟践,可以炒菜,跟肉一样!”

  一大锅红烧肉煮得沸沸腾腾、喷香喷香的。灶间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干活,眼巴巴地盯住锅里。厨师用筷子夹了一块肉,尝生熟。

  大家的眼睛都直了,想流口水。

  厨师用大锅盖把肉盖上,嚷嚷着说:“看什么看,没熟呢!”说完,他喉咙一动,早已将那块肉吞进了肚子里。

  时间到了,监考者逐个房间地收卷子。监考者说:“交卷了……”

  安在天站在楼梯口,与参考者一一握手,道:“辛苦了。”

  孙书记叫住大家:“别着急走,等一下我们在餐厅一块儿吃饭。”

  一个参考者说:“刚才就闻见肉味儿了,影响我正常发挥,题都做不下去了。”

  一个女同志不好意思地说:“孙书记,我交的是白卷,不好意思留下来吃饭,先走一步了。”

  安在天:“那怎么行呢?考试嘛,就有考好的和考坏的,不能说没考好就不吃饭了,饭还是要吃的。”

  孙书记说:“杨同志所言极是,今天的饭可不是一般的饭,撩人的肉香啊,你要不吃,保你后悔半年。”

  正说着,食堂领导急冲冲地跑上来,见了孙书记,诉苦道:“啊哟,孙书记,不好了,你可给我惹麻烦了,大家伙都闹起来了!”

  孙书记问:“怎么回事?”

  “大家都嚷嚷着要吃你们的肉!”

  孙书记一指安在天:“这又不是我们的肉,是人家的肉……”

  安在天说:“你还是下去看看吧。”

  餐厅里闹哄哄的,大部分人,包括老外,都簇拥在打饭的窗口前吵着、闹着,有的敲打着碗筷,有的怪叫着,有的骂着,只有个别人安静地坐着、看着,也是等着,当中就有童副处长。

  大家七嘴八舌:

  “难道在这里吃饭,人也分三六九等……”

  “哼,想吃独食?”

  “共产主义,要有福同享……”

  “凭什么,我们又不是国民党特务,比别人少胳膊缺腿了……”

  “我们又不是要吃白食,花钱买还不行嘛……”

  “把肉端出来,否则没完……”

  “我们要平等!我们要吃肉。”

  厨房里,红通通、油汪汪的一大锅红烧肉。孙书记咽了一下口水,他心虚地看了一眼外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分一半出来给大家吧。”

  等孙书记回来时,二楼上参考和监考的人都下来了,准备去用餐。孙书记张开双臂,像赶鸭子一样赶他们回去说:“行了行了,我们等等再去,那些人简直不是吃肉……等他们吃完了,走了,我们再去,现在他们都在气头上,正找不到人出气呢,我们这会儿去,弄不好就成他们的出气筒了。”

  有人问:“怎么了?”

  孙书记说:“能怎么,就是想吃你们的肉!”

  那人:“我们又不是唐僧,肉有什么好吃的?”

  孙书记突然发现安在天没在,问:“杨同志呢?”

  监考者说:“他回房间放试卷去了。”

  安在天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地上的东西——是黄依依的答卷,上面还附有一张纸条。安在天拾起来,一边走一边看纸条。纸条上画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安在天的漫画头像,以此来代替称呼。

  安在天小声儿地念道:“……我用了37分钟走出了你的第一个迷宫,相信一定是满分。我也看了你的第二个迷宫,如果有时间,我照样走得出去。但我现在没时间,我10点钟有课。顺便告诉你,以我对那7个人的认识,能按时把两道题都破掉的,只有谢兴国一个人,张欣和吴谷平可能会破掉第一道,其余的人估计只能交白卷了。嘿嘿,认识你很高兴。”

  安在天阅罢,迅速坐在沙发上,看黄依依的答卷,喜上眉梢,因为果然是对的。然后他又翻看那7人的答卷,一份一份翻过来,果然如黄依依说的——只有谢兴国做完了两道题,张欣和吴谷平各做了第一题(其中张欣第二题做了一半,上面专门留言道:再给半个小时我即可做完),其余人都是白卷,要不就是做了又画掉了……

  简直是不可思议!七个人的答卷都被黄依依不幸言中。安在天相信,此时此刻,他的瞳孔一定是被无限地放大了。她料事如神,难道安在天就这样容易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安在天兴奋难平,在房间里踱步,踱到窗前,往外面一看,恰好看见黄依依夹个讲义夹,像个骄傲的公主一样,挺着胸脯从路上走来。突然,黄依依像有感觉似的,也抬头往这边看。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黄依依显得很意外又很高兴,她潇洒地举起手,对安在天做了一个飞吻。安在天猛一转身,额头撞着了窗框。

  神说,年轻人额头破了是开天窗的好事,就像喜鹊叫,说明有喜事降临。

  黄依依往301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去了自己房间。黄依依里是一个单间,布置得颇有情调,墙上、窗台上、床头柜上到处都放着一些可爱或精巧的小玩艺儿,都是泊来品。书厨的搁板台上,有一对男女亲嘴的非洲木雕,案台上有一个精致的对开镜框,一边是黄依依的“博士照”,一边是一对欢爱的男女,像是亚当和夏娃。在那个时代,这样一幅照片,一般人藏在箱底都要心悸,但黄依依却不以为然。

  黄依依进了房间,她放下讲义夹,第一件事是把手伸进衣服,摘下胸罩,扔在床上。这件事她做得非常自然,几乎是下意识的。然后,她走到一副下了一半的围棋前,这副棋摆在一只用纸箱子做的茶几上,上面铺着一块篮印花布,布上压着一块玻璃,玻璃下压着棋谱。

  电话响了。这电话来得正巧,给人感觉好像是监视她的人打来的。不过,她没有马上去接电话,而是略为思考了一下,下了一个子后,才接起了电话。

  安在天额头上有隐隐的红印,他正正经经地对着电话,说:“你好,黄研究员,我是杨小纲……“

  黄依依故意地惊叫起来:“啊,你好,杨先生,看到我的答卷了吗?”

  “看到了,所以我想跟你谈一谈,可以吗? ”

  黄依依拿腔拿调地说:“本小姐是要睡午觉的。”

  “一个午觉不睡死不了人,何况还可以补睡。你马上过来,我在房间等你。”

  “你在命令我?”

  “我在请求你。”

  “有这样请求人的吗?”

  “我喊一、二、三,你不想被请求就算了。”

  黄依依一脸嘻笑地说:“我也在房间,你为什么不可以过来?”

  安在天“啪”地把电话挂了。

  黄依依笑出了声,也挂了电话,她看了一眼扔在床上的胸罩,做了个鬼脸,重新戴好,然后对着镜子简单梳了一下头发,出门。

  人未到,门已开,安在天早早在走廊里迎接她了。

  安在天现在对黄依依的态度和心情完全变了,热情、友好,见了她,主动上前握手。而黄依依似乎还是那个样子,随随便便,大大咧咧,不矜持,不正经,见面就是一句冒冒失失的话,故作小声地说:“哟,你额头怎么了?”

  “撞的。”

  “男人撞破额头,可是有喜事降临。告诉我,你的喜事不会是因为认识了我吧?你那么主动地约会我,是出于公干,还是私情?”

  其实,她说话的口气和表情明显是开玩笑的,但安在天不习惯,他冷冷地退后一步说:“当然是公干。”

  黄依依见了,像占了什么便宜,得意地笑起来:“看你,一句玩笑话就把你吓成这样。我知道,你是公干,可是公干难道就只能这样板着脸开始吗?”说着,她不等安在天回答,径直进屋,并且在给自己准备的靠门的沙发上正襟危坐着说:“说吧,什么事?”

  安在天把门虚掩了。

  黄依依看见,又来劲了,说:“公干就应该把门打开。”

  “我们要说的事不便让外人听到。”

  “那就把门锁上,干吗虚掩?”

  安在天回身,碰上了门。

  黄依依:“哎哟,这下我紧张了。”

  安在天在靠窗的沙发上也坐了,说:“你会紧张吗?”

  “你放松了,我就不会紧张了。”

  “难道我没有放松吗?”

  “难道你放松了?”

  “行了,别开玩笑了,你这样没个正经,就不怕给我留下坏印象,影响我录用你?”

  “难道你要录用我?”

  “就看你下一步的表现了。”

  “你要我怎么表现?”

  安在天找出一份试题,放在她面前说:“给你一个半小时,把第二题也做了。你不是说只要给你时间,你就能做吗?一个半小时应该够了吧。”

  黄依依不屑地:“我还用得着吗?”

  “当然。”

  “还当然呢,难道你还怀疑我做不了?”

  “怀疑也好,相信也好,都必须做。既然你自告奋勇来应试,就要按我的要求,完成所有考试内容。”

  黄依依迟疑了一会儿说:“那我希望你告诉我,你要人去是干什么?”

  “这你不必问,你要是被录取了,自然会知道,否则永远知道不了。”

  黄依依叫了起来:“这不公平,我去干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清楚我愿不愿意去呢?”

  “这没有办法。事实上,这也是测试的内容之一,就是你必须有一种把国家利益看得至高无上、不管去干什么都心甘情愿的革命精神。”

  黄依依带点半真半假的口气,说:“我暂时好像还没有这种崇高的状态……”

  “这么说你是准备放弃了?”

  “你是不是也准备放弃我了?”

  安在天正色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除了你就别无选择。”

  “我知道,你还有谢兴国,他把两道题都解了。”

  安在天骗她说:“何止一人。”

  黄依依惊讶地睁大眼睛:“难道还有第二人?是谁?”

  “你无权知道。”

  黄依依:“是张欣?她那个手脚……能做完两道题?再给她半个小时还差不多。”

  安在天心里动了一下,因为张欣确实是“时间不够”,不过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告诫她说:“你不用猜了,是谁、几个人,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只完成了一道题,如果我就这样也把你作为他们的竞争者,那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不公平。所以,假设你确实有心跟他们竞争,我建议你还是把另一道题也做了,否则我只能看作你是知难而退了。”

  有人敲门。

  孙书记站在门口说:“杨同志,下楼吃饭了,一会儿别说肉了,饭都没了。”

  安在天:“你先去吃吧,我不饿。”

  孙书记狐疑地看了一眼紧锁的门。

  黄依依:“我实话告诉你,杨小纲,那两个人我都很了解,你招他们去如果是准备让他们独挡一面、干石破天惊的事,那么你是找错人了,尤其是谢兴国……”

  “为什么?”

  “这人我太了解了,他钻研精神十足,特别细心扎实,属于那种耐力极好的人,但就是缺乏创造力。如果你要搞课题研究,他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你只要把大的想法告诉他,他就会一步一步给你求证得漂漂亮亮,无可挑剔,比你期望的还要好。但你如果想让他单独开创一个东西,他就不灵了,他缺少的是平地而起的勇气和本领。”

  “你们合作过?”

  黄依依卖起了关子:“你是问什么合作?是工作上的,还是其它方面的?告诉你吧,我跟他什么合作都有,工作上他跟我是一个课题小组的,其它的合作则是我的隐私,是什么你自己去想吧。”说着,露出一脸坏笑。

  安在天冷漠地说:“我对你们的其它合作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他坏话?”

  黄依依不以为然:“你没听到我夸他吗?我说的都是实话!”

  安在天说:“但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么说的结果有可能影响我录用他。不过,这恐怕也正是你的目的所在,因为你需要他,所以怕我把他挖走。”

  黄依依大笑道:“你这是以己之心度我之腹,太小看我了!说实话,我希望他走,走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

  又有人敲门。

  童副处长听到有人在敲对面的门,旋即起身,打开门来看。明知是敲对门,却故意装作以为是在敲自己的门,借机看个究竟。他看见孙书记端着一个饭盒,走进301房间。

  孙书记看见里面坐的是黄依依,有些尴尬。好在黄依依见了孙书记,当即起身告别,当然不是灰溜溜的,而是笑嘻嘻的,一个鞠躬,一伸手说:“孙书记请,在下告辞了。”

  安在天看看茶几上她没有带走的试题,想喊住她,却又没有开口。黄依依出去。

  孙书记递过饭盒说:“赶紧吃吧,算是虎口拔牙,再晚到几分钟,肉影子都见不着了。”

  安在天谢过孙书记,却没有吃,而是搁在一旁的茶几上。

  孙书记自嘲地说:“我们这个黄研究员……是她来找你的吧?”

  “不,是我打电话请她过来的。”

  孙书记认真地:“嗳,你可千万不要被我说她的一些好话迷惑了,我跟你讲,她去你们单位肯定不合适。”

  “为什么?”

  孙书记为难地说:“这是个人的隐私,我不愿意背后议论别人。我听谢兴国说,他把两道题都解了,是吗?”

  安在天点点头。

  “对不对呢?”

  安在天又点点头。

  “只有他一个人?”

  “是。”

  “那我建议你就录用他,谢兴国这人做事非常踏实,钻研精神也强,家庭出身贫农,政治面貌党员,年富力强,又留过苏,说实话,我原来就是把他当作第一候选人看的。”

  “他的独创能力怎么样?”

  “有钻研精神就会有独创能力!人的创造力不是凭空产生的,都是厚积薄发,他的知识储备和钻研精神注定他是个有开创性的人。你相信我好了,杨同志,你要他没错的,其他人我都不敢这么肯定,但他,谢兴国,我是敢打保票的。”

  安在天想了想:“这样,孙书记,你请他来见我一下,我想跟他当面谈一次话。是骡子是马,光看破了两道题,那还不算遛!”

  “他吃完饭刚走,我马上叫他回来。”

  320房间,有人敲门,黄依依去开门。是安在天站在门口,他手里端着一个饭盒。

  黄依依说:“哟,不速之客!”

  安在天:“你还没吃饭吧?餐厅里早没饭了。”

  黄依依微微一怔,她看了一眼饭盒说:“你不也没吃?”

  “我不饿。”

  “我也不饿,生理学上说,女人比男人更能挨饿。”

  安在天递过饭盒:“吃吧,有肉。”

  “要吃一块儿吃,我不吃独食。”

  安在天只好答应说:“那……在哪儿吃呢?”

  “在本小姐的闺房里将就吧。”

  谢兴国年约35岁,穿得极为朴素,人很谦和。安在天和黄依依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正恭敬地在听孙书记说话。

  孙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只有你一个人解了两道题,我也极力推荐了你,估计十有八九,就是你了。”

  谢兴国:“谢谢孙书记。其实,我心里很矛盾,真要去了他们单位,我研究的课题就只能放弃了,好几年的心血……等于白流了,可是,我的困难……家里七个亲人已经饿死了四个,还有三个你也看见了,都逃到我这儿来避难了,我的口粮怎么够这么多人吃嘛。”

  孙书记同情地说:“是啊,你的困难确实很大,否则我也舍不得你走。这次我之所以支持你,就是看这个单位有来头,有特权。所以,你去见面,一定要谈你的困难,争取到他们的帮助。现在能解决这种困难的,只有像他们这种特权单位了。我不多说了,他等着你呢,快去吧。”

  谢兴国感激地鞠了一躬。

  安在天和黄依依在吃饭,两人把床头柜当茶几,饭盒放到上面,安在天拿饭盒盖,黄依依找了一个碗,一人一把小凳子,对面而坐。

  安在天把肉都往黄依依那边推,自己只吃些米饭。黄依依发现了,也不再吃肉,像他一样,只拨了一些米饭到碗里。

  饭盒里,肉都堆在中间,谁都不动。

  安在天夹了一块肉,往黄依依碗里搁,他愣了一下,原来黄依依也夹了一块肉,搁在他的饭盒盖上。

  彼此没有说一句话,又把胳膊缩了回来,各自吃着,只是安在天不时地夹肉给黄依依,黄依依反过来给他。

  很快,饭盒里的肉和饭都没了。

  在招待所大厅,谢兴国在来回踱步,不敢贸然上楼去,他喃喃自语,仿佛排练着什么台词。

  三楼水房,黄依依哼着一首苏联歌曲,在洗饭盒和碗。她身后的走廊上,谢兴国佝偻着腰,走了过去……

  谢兴国和安在天的见面是一场荒唐的见面。

  安在天见了谢兴国,如见了冤家,横眉竖眼,一言不发,傲慢冷淡至极,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他其实是在测试对方的心理素质。而谢兴国并不知道,看安在天目中无人的样子,他脸上始终坚强地挂着殷勤而空洞的笑容,无所适从,又小心翼翼的。

  安在天想抽烟,他马上冲上来给他点烟,还主动给他添了茶水……

  安在天慢条斯理地吐着眼圈,谢兴国如坐针毡。最后,安在天似乎已看透了他,便站起身来,笑颜相送……

  安在天有意如此,其实是在测试他的心理素质,谢兴国的表现太差了。他这样子也许更合适去做与人周旋的工作,而不是去破译密码。破译密码是跟死人打交道,不要你察言观色,不要你小心翼翼,而是要你想方设法听到死人的心跳声。破译技术作为一门数学科学,尖锐而深邃的数学能力,跟良好的心理素质,是一样必要又重要的,两者犹如一对飞翔的翅膀,缺一不可。

  黄依依在解第二题试题,室内静得可以听到笔走之声。解完之后,她手上拿着几页纸,急冲冲地穿过长长的走廊,往301房间这边走来。她神情肃穆,步履匆忙,如临大敌,她手上的纸张因为速度而在哗哗作响。她来到301房间,没有敲门,没有犹豫,破门而入。

  安在天从里间出来。

  黄依依声色俱厉地责问道:“告诉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来招人的。”

  黄依依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说:“你是个特工,破译密码的!”

  安在天关上了门:“你乱说些什么?”

  “别骗我了,这就是证据!”说着,把手上的纸甩给安在天。

  安在天接住问:“这是什么?”

  “什么?你不是要我做第二道题嘛,这就是答卷。”

  安在天看看茶几上的试题说:“试题都还在这儿,你刚才并没有拿走,怎么就有答卷了呢?”

  “哼,别说它才三五页,就是三五十页,我照样只需看一眼,就全记在心里了。”

  原来她已把题目默记在心,带回去做了。

  安在天心里一下子生出满满的喜悦,道:“答卷就是答卷,怎么成什么证据了。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黄依依:“见鬼!你还想蒙我?你以为只有你懂密码?这是……”

  “小声说,接着说,这是什么?”

  “说和不说一回事,你心里知道。”

  “我不知道。”

  黄依依指着试题,一字一顿地说:“你这道考题是根据二战时期德军的一部高级密码,即‘莫测’密码的数学原理设计出来的。”

  安在天愣了。

  黄依依:“还要我告诉你吗?密码是用数学造出来的陷阱,玩的都是数学的游戏,所以,所有的密码都可以演变出一道或者几道超难的数学题。”

  安在天问:“你以前破译过密码?”

  黄依依反问:“这话是你该问的吗?”

  这话确实是安在天不该问的,因为这是业内的基本道德。其实,安在天也无需再问了,事实已经明摆着。敢肯定,黄依依一定在美国兰登公司供职期间干过破译工作。

  踏破铁鞋,得来全不废功夫。安在天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人了,这个人就是黄依依。

  安在天跑去找孙书记,上楼时,恰好和一个女同志劈面相逢。擦肩而过,他注意到她在掩面哭泣,一只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头低着,是一种很悲伤、很无奈的样子。

  安在天继续上楼,却听得身后一声哀号,他一回头,看见那个女人已经坐在了楼梯上,大哭小叫起来。

  安在天来到孙书记办公室,孙书记情绪不好,见了他也不像前几次那么客气、热情,好像刚刚经历过不开心的事情。

  孙书记打起精神说:“我听谢兴国说他去找你,你什么话都没说就叫他走了,这是怎么回事?”

  安在天直截了当地:“我们不谈谢兴国了,我来找你,是想看看黄依依的档案。”

  孙书记吃惊地问:“黄依依?怎么你想要她?”

  安在天点头。

  孙书记:“你……你不会真是被我说她的一些好话迷惑了吧?”

  安在天摇头。

  孙书记的脸上,堆满了惊疑和不屑,而不是原先的谨慎和不安,道:“老实说,当时你没说要她,所以我都是拣了些好话来说;但你如果想要她,我可以说,我的态度很明确,她不合适,绝对不合适。当然,她有优点,人聪明,见识广,业务能力强,专业有建树,工作可以独当一面。但是……怎么说呢,有些话我不好说出口,不过请你相信我,她这人有问题,你换个人吧。”

  “我想知道她有什么问题。”

  “我也说过了,这是她个人的隐私,不便透露。”

  安在天完全变成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霸道地说:“你应该知道,在我们面前,没有任何隐私。”

  孙书记看他态度强硬起来,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可以跟你说,但仅限于你知道。就像你的事,仅限于我知道一样。”

  “说。”

  “其实,你要早来一会儿,就会看到她的问题,黄研究员的问题。在你进门之前一分钟,一个女同志刚从我这里哭着走了。”

  “是不是一个中年妇女,穿一件花棉袄?”

  “就是她。”

  “我在楼梯口碰见她了,现在可能还在哭呢。”

  “你知道她为什么哭吗?”

  “为什么?”

  “那你得去问黄依依,她最清楚。她把人家男人勾引了。”

  安在天瞪大了双眼。安在天问:“你调查过吗?是谁勾引了谁?”

  “还用得着调查?肯定是她勾引了人家的丈夫。”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杨同志,你不了解黄依依,而我是太了解她了。”说着,他从抽屉里翻出几封信。

  安在天拿过来看。

  孙书记:“这都是告状信,有匿名的,也有署名的,说的都是一个内容,黄依依思想腐化,乱搞男女关系。有的还指名道姓的,跟某某某,什么时候,在哪里被人捉奸在床。哎哟,丢死人了!我堂堂一个数学研究所,真是被她连累得斯文扫地。”

  安在天一边看着,一边问孙书记:“这些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有的是所里的,有的是外边的。”

  安在天看到一封揭发她跟谢兴国的信,问:“怎么,她跟谢兴国也好过?”

  孙书记说:“她一来这儿,最早好的就是谢兴国。你刚才看见的就是谢兴国的爱人,她三天两头来我这儿哭,闹离婚。可真要离了,寻死觅活,又抓剪子又找上吊绳的……”

  安在天:“你不是说谢兴国很老实嘛,他一个有老婆的人,怎么还红杏出墙?”

  “不是谢兴国搞她,而是她搞谢兴国。”

  “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谢兴国要是人家柳下惠,坐怀不乱,他还能被一个女人吃了?”

  “反正他们好过,现在好没好就不知道了,老婆都看不住,何况我们这些做领导的呢?还搞不搞工作了?谁先主动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安在天越看信越怀疑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不可能吧。她才来多久……”

  “应该是不可能,可到了她的身上,就成了可能。不瞒你说,这些人我大多都找她问过,我倒真希望听到她否认甚至是狡辩,可就是听不到啊!她永远是说但丁的那句话,‘走我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安在天叹气。

  孙书记:“说真的,影响很坏,反应很大,现在所里一召开领导会议,每一次都有人提出来,要处分她,开除她。幸亏她手上还有把尚方宝剑,是周总理点名要回来的人,否则我说早有人把她轰走了。这个黄依依,人家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可她回到中国,还在哼西方那边的靡靡之音,这怎么行嘛,完全不同的伦理,能这样乱来吗?”

  “她有家吗?”

  “哪个男的能接受她?”

  “也许结婚就好了。”

  “你以为她没结过婚?结过两次呢,都离了。她在美国就有过婚姻,丈夫是化学家,意大利裔美国人,回国前两人离了。回来后不久,她跟电影厂一个摄影师好上了,开始像块牛奶糖,粘在牙上就是下不来,可不久又离了,就因为男人在外地拍了半年戏,她后院起了火,又跟别的男同胞眉来眼去了。丈夫回家发现后,要打那个男人,你猜怎么着?她替他抗了,结果被丈夫打得鼻青脸肿,日内瓦有个重要的数学会议点名要她出席,她都没去成,那个模样,没法儿见人呢!”

  “那个男人呢?她离婚后,没跟她结婚?”

  “早没影儿了。老实说,她这样子谁愿意跟她结婚?谁敢跟她结婚?玩玩可以,真要放到屋里,没人放心,哪个男人也不愿意天天提心吊胆,老婆给自己戴上一顶绿帽子。她自己都跟我说过,现在她对婚姻已经不抱希望了,因为没人真正想娶她,那些人都跟她逢场作戏而已。所以,她也索性自暴自弃,更加放任自流了。我们这里毕竟是科研单位,人的思想相对要开放一点,很多人也有在国外生活的经历,所以多少还能迁就她。要在其它单位,她还能有今天?早就当毒草给铲了。这样的人你们能要?敢要?所以我劝你还是别要她。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谢兴国在专业上绝不比她差,她能干的事,小谢都能干。而谢兴国的思想和生活作风都没有问题,去了会给你踏踏实实干事的,黄依依去了,说不定事还没干出来,尾巴就先露出来了。尾巴一露出来,你们这种单位能不处理她?到那时,她想干事都没机会了,害人害己,何必呢?”

  “那我也不要谢兴国,破译是残酷而荒唐的职业,必须具备绝对良好的心理素质。如果面对我刻意装出来的傲慢,他就乱了分寸,忘了自己的身份,而低三下四地去取悦我、迎合我、讨好我,给我点烟,陪笑脸,这个人内心可想有多么懦弱,他怎么可能让我看到光明的未来?要知道,我们求索的那束光明本来就象游丝一样纤细,而且还在风驰电闪中,只有象一个死人一样沉着,处乱不惊,处惊不变,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才可能和密码有幸‘不期而遇’。”

  密码是反科学、反人性的。说到底,密码玩的是欺骗,是躲藏,是暗算。兵不厌诈,密码是兵器,是兵器中的暗器,是人间最大的狡诈。研制和破译密码的人都是撒旦!孙书记哪里知道,他把黄依依说得越邪乎,却越发坚定了安在天要黄依依的决心。因为安在天明白,在密码这个充满奸诈、阴险、邪恶、惨无人道的世界里,一个桀骜不驯、带邪气和野性的人,或许要更容易生存下去。

  孙书记绝望地问:“你真的决定还是要她?”

  安在天安慰道:“那要看过档案,才能最后决定……”

  但安在天心里其实已作了决定:只要没政治上的问题,没有人比黄依依更合适。

  在安在天翻阅黄依依的档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黄依依还睡午觉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她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谁呀?”无人回答,还是轻轻地敲着。黄依依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去开门,也许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来人会是安在天,也可能是服务员。门开了,却是一个女人猛虎一样地扑了进来,抓住黄依依又撕、又打、又抓、又踢,手、口、脚全用上了。

  黄依依猝不及防,双手捂住了脸,任她摆布。

  女人就是谢兴国的老婆,她边打边骂着:“破鞋!骚货!贱种!女特务!你还是人吗?你就是匹马,一匹大洋马,就知道在男人堆里溜达,谁想骑都可以;老同志骑了夫妻反目,小年轻骑了后患无穷,你是一匹害群之马!我打死你,我要为那些老婆们报仇,为她们出气……”

  消息很快转到孙书记的耳朵里,孙书记放下电话,沉重地对安在天说:“她被人打了!”

  安在天从档案中抬起头来说:“谁被打了?”

  “黄依依,她在自己房间被谢兴国的老婆打了。我早知道她有这么一天,研究所的人终究是知识分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可那个女人是农村来的,她才不管不顾这些呢……简直是让我都没脸见人!”

  安在天愣了一下,站起身来,道:“我先回去了。”

  孙书记问:“你……还考虑要她吗?”

  “我要的就是她!”

  孙书记乞求地说:“你不能要她……”

  安在天:“谁说的?上面赋予我足够的权利,只要我看中的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任何人我都可以带走。”

  安在天刚走,孙书记就打电话给张书记了,他热泪盈眶地说:“张书记,您听我说完……我完全是按您的指示积极配合他工作的,现在人也找到了,但是……怎么说呢,我觉得这里面有情况……我个人以为这位杨小纲同志,在找人的事情上有营私舞弊的嫌疑……有一位女同志叫黄依依,有男女作风问题,全所人有目共睹,杨同志来了以后,很快就与她成了熟人,在房间有了单独的接触,而且不顾我的强烈反对,一意孤行,完全是毫无原则地选拔了她……我可以用我十几年的党龄向您保证,所里有很多比她更好、更强的同志,杨为什么要偏偏选择她呢?您也说过,杨小纲同志是一个有特殊使命的同志,正因为此,我觉得我必须向您如实汇报,否则受损失的将是我们的党、国家,还有人民……”

  楼道里静悄悄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安在天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直接去了320房间。敲门,无动静;再敲门,还是无动静。302房间的门却开了,童副处长出来。

  童副处长说:“刚才有人找你。”

  “谁找我?”

  “服务员宋玉梅。”

  安在天失望:“她找我什么事?”

  “说有人要见你,在前面专家楼的阅览室。你要去吗?”

  安在天明白是谁了,说:“我这就去。”

  “要我一起去吗?”

  “不要。”

  “我还是跟你去吧。刚才闹得很凶,三、四个男人都拉不开,招待所在的人都出来拉架了……”

  “她受伤了吗?”

  “女人打架都是门面上的功夫,皮肉之苦,伤不到筋骨。但打得挺厉害的,头发被揪下去了好几撮,衣服也撕得稀巴烂,那个农村女人是疯了,跟个母狮子差不多,据说她指甲缝里都有抠下来的肉,还炫耀给人看呢……”

  安在天站在一处吸烟,远远地,看见童副处长进了专家楼的那个阅览室。安在天猛吸了两口。童副处长又出来,做了一个手势。安在天这才走过来,一边还是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刚走到楼前,宋玉梅就热情地出来迎接他了。

  宋玉梅热情地:“来来来,杨同志,人家可跟这儿等你好半天了。”

  安在天明知故问:“谁?”

  宋玉梅:“你进去不就知道了,扭扭捏捏地干什么?跟大姑娘上轿似的,大老爷们干事还这么不痛快。”

  阅览室不大,老板是一个50多岁的俄国人,戴眼镜,很斯文的样子,像个学者。这会儿只有两桌人,一桌是童副处长,一桌是黄依依。黄依依背朝门坐着,宋玉梅带安在天进来的时候,她也按兵不动,直到安在天走到她的跟前,才突然格格大笑道:“没想到吧,约会你的是我。”

  安在天没想到的则是黄依依这个样子,她如常一样,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安在天说:“我正找你呢。”

  黄依依:“是请我喝咖啡吗?看来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不正好,来,坐。”说着,像个老朋友一样,拉着安在天坐下。她换了一身衣服,一起身,披肩掉了下来,里面的毛衣开口很低,露出胸前一大片白生生的肉,甚至可以隐隐看到一线乳沟。

  安在天落座时,目光有意地避开她的胸。

  过来一个女子,问:“喝什么咖啡?”

  “随便。”

  黄依依又逗开了:“林姐,这里有叫随便的咖啡吗?”

  林姐显然跟黄依依很熟,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正经点儿。”说完,林姐问安在天,“是要甜一点还是苦一点的?”

  安在天:“苦咖啡。”

  林姐笑吟吟地去了吧台,吧台里的老板一直友好地看着这边。

  黄依依:“你喝苦咖啡,你留过洋吗?”

  安在天摇头。

  黄依依问:“是八旗子弟?”

  安在天笑了,说:“你这是什么逻辑,一杯苦咖啡,就演绎出这么多的鬼名堂来。”

  黄依依也笑了,压低声音:“不过也是,我忘了你是个特工。”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楼门口。金鲁生下来,他提着一只笨重的铁箱子,进到楼里。

  铁部长正在看一份个人资料,上面有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戴着眼镜,头发谢顶。

  袁主任介绍说:“他叫胡海波,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破译员,先后破译过台湾军方两部中、高级密码。”

  “能把他调来吗?”

  “老部长曾打过他的主意,能调早调了。”

  “那可不可以借用一下呢?”

  正说着,金鲁生提着铁箱子进来。他从皮包里取出一封密封的信,交给铁部长:“这是箱子的密码,里面是有关破译‘光复一号’的资料。那边的同志交代了,要你见了东西,马上给他们首长打个电话。”

  铁部长:“现在资料有了,关键就是人了。”

  铁部长约见了胡海波,胡海波坐在沙发上诚恳又无奈地说:“我不是不愿意来,而是斯金斯的密码,我破不了。她研制的密码属于苏式密码,我从来没有接触过,更谈不上研究,来了也帮不了你们的忙,而且……”

  铁部长打断他的话:“要说接触,苏式密码谁都没有接触过。以前两国关系那样好,我们怎么可能去破译他们的密码呢?而且,谁也想不到,斯金斯的密码最后会落到蒋介石的手上。”

  胡海波:“是啊,台湾以前都用美式密码。”

  “所以,这是第一次,从来没有过的,开天辟地式的。因此,我们的行动就叫做‘天字一号’行动。既然以前我们没有破过苏式密码,毫无经验和教训可谈,才要一切从零开始,要在寸土不长的沙漠上培育出一棵参天大树。我想世上的密码都是相通的,你破译了那么多密码,经验、技术都无人能比,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不对,世上的密码恰恰是不相通的,尤其是苏式密码和美式密码,完全两回事。一个追求的是深难,是性线的复杂和深奥,技术含量特别大;一个追求的是疑难,主要以诡秘、技巧取胜,可以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往天上飞的,一个是往地下钻的,区别就有这么大,这也是双方研制密码的科学家有意而为之的结果,要的就是区别,区别越大越成功。破译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律,就是一个破译美式密码的人,一般是不去破译苏式密码的,去破也破不了。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人就是这样,你在这方面强了,往往在那方面就弱了,这方面越强,那方面越弱。现在我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们觉得我强,但针对‘光复一号’我其实毫无长处,只有短处,恐怕随便找个数学家来都比我胜任。”

  “我们已经去找了,但让一个新人独当一面,心里总觉得还是没底,所以专门请你过来。原想,有你心里就有底了,却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门门道道。”

  “只要能找到合适的人,新不是问题。破译密码就好比男女之间谈恋爱,不是说你谈多了就容易谈成,关键是要有感觉,有缘分,有灵性,往往一见钟情的才终成眷属……”

  外间李秘书正在接一个电话,铁部长和胡海波还在谈着。过了一会儿,李秘书进来,他脸色难看。

  铁部长问:“出什么事了?”

  李秘书:“张书记打来一个电话,说……我们派去的杨小纲同志出事了!”

  铁部长起身说:“什么,安儿出事了?”

  铁部长的脸色难看,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几次看看李秘书,都欲言又止。

  胡海波见了,主动地说:“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铁部长摆摆手,这才对李秘书说:“安副院长不是已经找到了一个人嘛,你尽快跟他联系一下,我要见他,还有,他看中的人,我也要见。”

  李秘书离去后,铁部长叹了一口气:“刚才张书记的电话是来告安副院长状的,说他找的那个人生活作风很差,所谓千军易得,良将难寻,找人也难找啊!可能业务好的人,其它方面又不行。但我现在的想法是,只要能给我破译了‘光复一号’,是个鬼我也敢用。”

  胡海波:“其实,有一个人如果能找得到,应该就是你们需要的最佳人选。这个人以前在美国兰登公司工作过,据我所知,她在那边曾经破译过苏联密码。”

  “那怎么才能找得到她?”

  “我现在也不知道,但应该可以找得到。她已经回国,我曾在哈军大跟她见过一面,是个女的,很年轻,也很漂亮。但后来听说她离开那儿了,去了哪里我就不清楚了。我想只要和哈军大的人事部门联系一下,就能知道此人的行踪了。”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张茜。弓长张,茜是草字头下面一个西,解放前去的美国,新中国成立后,她回国即在哈军大工作,这是我们找到她的最好线索。”

  铁部长:“我马上安排人,尽快与哈军大取得联系,看他们能不能给我们提供这个张茜的下落。”

  胡海波:“对,从那儿开始找,一定可以找得到。”

 ·19·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十三章

  林姐在吧台里,跟苏联人很亲昵的样子,他抚弄着她的头发,呢喃着。黄依依和安在天正在谈论他们。

  黄依依:“……他叫谢耶夫,是苏联儿童文学作家,写过很多童话。他妻子是著名的化学教授,也是最早来中国工作的苏联专家,他陪他妻子来的,没事可干,就开了这间阅览室,本来是为那些专家服务的,如今专家们走掉了一大半,包括他的妻子也走了,而他却留了下来,因为他爱上了林姐。他妻子只顾着做化学实验,忘了男女身体里还有荷尔蒙……”她看了一眼他们,顿了顿,小声地说,“老谢绝对是个情种,是苏联的贾宝玉。”

  “那林姐没家?”

  “她丈夫是个军人,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

  林姐端着咖啡过来,两人也就不说了。安在天在接咖啡时,对童副处长做了一个让他走的暗示。这时,黄依依用一口流利的俄语对林姐说:“怎么样,够帅吗?”

  林姐俄语没有黄依依的好,但与谢耶夫耳濡目染,也能说上几句,她用俄语笑吟吟地回答:“他好像对你没感觉。”

  黄依依继续用俄语:“但我对他有感觉。当初谢耶夫追你时把你吓得晚上都做恶梦,可现在你们多好。”

  “他成家了吗?别再好,也是其他女人的丈夫。”

  “不知道。”

  “你又在对自己不负责任了,赶紧问问他,有家就悬崖勒马,别又趟一次浑水……”

  黄依依打断她,连连摇头道:“不,爱没有理由,更没有目的,爱就是爱,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她们以为用俄语对话,安在天听不懂,殊不知他将一切都听得明明白白。表面上,他平静地一丝不乱,用小勺子搅拌着咖啡,若无其事。

  唱机里放着一首苏联舞曲。谢耶夫如醉如痴地听着音乐。黄依依突然心血来潮,邀请安在天跳舞。

  安在天:“我不会跳。”

  “我教你。”

  “我不想学。我找你有事,咱们走吧。”

  “一边跳舞一边说事多好。”

  “你不是说我是八旗子弟嘛,贵族在舞池里是不说话的。”

  “那去哪儿?”

  “招待所,我房间,你房间,都可以。”

  “这儿不能说吗?”

  “不能。”

  “这儿什么人都没有。”

  “可随时都会来人。”

  黄依依的眼睛直勾勾地说:“说你的密码。”

  安在天毫不退缩:“对。”

  黄依依像中了邪似的,不知是想报复他还是怎么的,一转身,抛下安在天,去找谢耶夫跳舞。苏联人欣然从命,还对安在天用汉语说了声“谢谢”,好像是安在天恩赐给了他这个天大的机会。

  他们翩翩起舞起来,林姐笑嘻嘻地过来,陪安在天坐下说:“听说你是来要人的?”

  安在天:“是她跟你说的?”

  “黄依依是个好姑娘,我们都喊她芳名卡门。”

  安在天笑而不语。

  林姐:“不过也有人觉得她太特立独行,是个怪人。但我了解她,她人真的很好,很正直,很纯洁,个性张扬,大大方方,一点也不矫揉造作,不象多数的女人,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犹抱琵琶半遮面。在这里,别人都是一个样,千篇一律,她是唯一的,与众不同的,所以也是值得你认识的。”

  安在天客气地说:“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多少钱?”说着掏出一张十块钱来,问,“够吗?”

  林姐:“怎么,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我来是想看看她,她要没事,我就没事了。等一下你请她去我房间找我,我有工作要跟她谈。”

  安在天站起身来。

  林姐:“还没找你钱呢!”

  黄依依一边跳着,一边回头,用一种报复的语气说:“不用找他了,剩下的给我存着。”

  林姐喊了一声“依依”,把她换了下来说:“他要走了。”

  黄依依过来,娇喘吁吁地:“不准走。”

  “你也跟我走。”安在天说完拔腿就走,却被黄依依一把拉住。

  安在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她:“抹上这个药,消炎,而且止疼。”

  黄依依一愣,下意识地把披肩裹紧了。安在天看了她一眼,黄依依眼圈一红,随即嘴唇打着哆嗦,忽然把头就靠在了安在天的肩上,委屈地哭了起来,道:“你都知道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我很疼……真的很疼……”

  安在天招呼林姐:“请你照顾她一下,把药赶紧给她抹上,防止感染。这药是我刚从苏联带回来的,我以前用过这个牌子,对跌打损伤很有疗效。”

  林姐吃惊地看着安在天。

  安在天把肩膀上的黄依依转给林姐,和谢耶夫用熟练的俄语告了别,就出去了。他的肩头,已被黄依依哭湿了一片。

  黄依依泪眼婆娑地,和林姐互相看了一眼。她吐了吐舌头……

  安在天出来,往招待所走去,后面两个保卫干事紧紧地跟上了他。安在天突然停了下来,猛地一转身,两个保卫干事来不及驻足,差点儿撞上了他。

  安在天问:“怎么,跟踪我?”

  保卫干事:“……是领导安排下来的,要我们看着你。”

  “看我干吗?”

  “看着你不要和那个女人单独在一起。”

  另外一个保卫干事补充道:“刚才不算‘单独’,里面还有别人。”

  安在天忍着气,喊道:“你们两个听口令,向后转——”

  两个保卫干事不为所动。

  安在天不再说话了,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砖,用手一砍两截,把那两个保卫干事吓退了。这时童副处长跑了过来:“快,刚才李秘书来电话,铁部长要你马上回去,把人也带上。”

  安在天问:“带什么人?”

  “你找的人。”

  “车来了吗?”

  “已经上路了,我这就去门口等。你赶紧带她过来。”

  “好。”

  安在天转身往回跑去,拉着黄依依出了阅览室。

  黄依依叫道:“干吗?”

  “你跟我走。”

  “去哪里?”

  “我们单位。”

  “我去你们单位干什么?”

  “我们首长要见你。”

  黄依依吃惊:“你们首长见我干吗?”

  “去了就知道了。”

  “不,你不说清楚我就不去。我干嘛要听你的?”

  安在天郑重地说:“那好,现在我正式地通知你,你已经被我录用了,我们马上要给你办理有关的调动手续。”

  黄依依笑了,说:“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是真的,我们需要你。”

  “不!你们需要我,可我不需要你们。你们里面包括你吗?”

  “包括我。你不需要,那干嘛来应试?孙书记不给你机会,你还有那么大的意见。”

  “就因为他不给我机会,我才要来应试的。他凭什么不给我机会?我要证明给他看。”

  “他不让你应试是他不对,但既然应了试,我就有权利选择你。”

  “那要看我愿不愿意。你是什么单位都不告诉我,我凭什么愿意?”

  “我们是保密单位。”

  “那我就更不愿意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保密单位,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干什么都没意思,说话也不能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可你曾经干过,难道兰登公司不是保密单位吗?”

  黄依依脸白了,她说:“是,就因为曾经干过,知道它没意思,所以不想再干了。”

  安在天:“可你既然干过就应该知道,像我们这种单位,只有我们选择你的权力,你没有选择我们的权力。”

  黄依依突然大声叫道:“你不要威胁我,这是我的祖国,不是美国!”

  周围有人在朝这边看,安在天竭力平静下来,安慰她说:“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黄依依背对着安在天:“我不会跟你走的。那儿不是我这种人呆的地方。”

  “你是哪种人?”

  “个性自由,生活浪漫,最害怕纪律,最喜欢无拘无束。别人都这样的我不这样,别人不这样的我偏这样。你不了解我。”

  “我看过你的全部档案,你去我们单位会干出一番大事业的。”

  黄依依又冲动起来,说:“可我不想!我不会跟你走的。我就喜欢呆在这儿,喜欢数研所,尽管这里有人老婆打我,骂我,不喜欢我。”

  “已经来不及了。”

  “那由不得你!”

  “你去哪里?”

  “我去找领导,我要跟他们说,我不走!”

  “他们也要听我的。”

  黄依依盯着他,突然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反正我已经决定要带走你,所以我可以跟你实话实说,我是特别单位701的副院长,我手上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是我看中的人,谁都不能拒绝,只能跟我走。没有条件,没有理由。”

  “我要不走呢?”

  “没有这种可能。”

  “我恳求你。”

  “我不同意。”

  “我更不同意!”

  童副处长带着小车进了院子,拐了几下,远远地就看见安在天和黄依依在撕扯着,他赶忙按了一下喇叭。

  安在天低低地吼了一句:“车来了。”

  黄依依坚决地:“告诉你了我不去!”

  车子停在他们的身边,安在天生气了,道:“童副处长,绑也把她绑车上去!”

  “你敢?”

  安在天不由分说,拉住她的胳膊就往车上拽,黄依依挣脱不开,竟趁其不备,对着安在天的手背咬了下去。

  童副处长下车来,看着二人此番局面,不知如何是好。

  安在天任她咬。

  黄依依狠狠地,又一使劲儿……

  安在天一动不动,眉头都没皱一下。

  夕阳西下。正是下班时候,路上人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人和自行车,被汽车赶着往两边分开。

  安在天和黄依依坐在后座,前面是司机和童副处长。安在天不时侧目看看黄依依,但黄依依目不斜视,满脸怒容地望着前方。

  安在天看着她:“你我不是拉过勾吗?你自己说把题破了,就让我录用你,还一百年不许变呢?这才一下午……”

  黄依依脸色缓和了,拉过安在天的手——他手背上已经被她咬出了一圈牙印,都出血了。

  黄依依从口袋里掏出安在天送给她的那瓶药,倒出一点儿来,小心地给他抹着……

  安在天哭笑不得。

  车子停在办公楼前,安在天带黄依依下来,往楼里走去。办公楼还有一道岗,当安在天带着黄依依进来时,哨兵看不惯黄依依的样子,伸手把她拦住了。她穿得这么夸张,也许他是把她当作了怪物。

  安在天刚想解释,哨兵打断他说:“对不起,我要对她进行严格的全身检查。”

  黄依依问:“全身检查?为什么?”

  哨兵显然是个农村兵,白了她一眼:“问你自己。”

  黄依依反问:“我怎么了?”

  哨兵嘲讽地:“人家哪位女同志像你这么打扮?跟电影里的国民党女特务一样,不检查你检查谁?”

  黄依依赌气不理他,径直往里走去,哨兵不客气,持枪往她面前一横——安在天赶紧掏出自己的证件,哨兵看都不看,对他说:“你进去,她留下。”

  黄依依刚要发作,一场冲突在所难免。安在天迅速地把她拉在自己的身后,冲哨兵一瞪眼睛:“叫金鲁生来!”

  安在天和黄依依跟在金鲁生后面,一路上,黄依依始终是一个表情,一种情绪,怒气冲冲,冷漠傲慢,任安在天说什么都不闻不顾,不理不睬。一直到进来,黄依依还是那个样子,包括见了铁部长。

  带着这样一个人出现在铁部长面前,安在天的难堪可想而知。但是,冷场很快就被打破了,胡海波一个箭步上来,握住黄依依的手:“张茜!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胡海波!”

  黄依依淡淡地说:“你好。”

  胡海波转身,兴奋地对铁部长:“她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张茜……”

  铁部长上来与黄依依握手,但黄依依始终冷若冰霜。

  安在天咳嗽着,掩饰自己的不安。此时的黄依依对安在天来说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他坚信她绝不会在沉默中死去,而是一定会在沉默中爆发。

  铁部长送胡海波出来,胡海波对铁部长说:“我下午幸亏没走,要不,没准儿你还不要她了。”

  铁部长:“是啊,你是没听见人家怎么告我们安副院长状的,那话说得不中听,很刺耳,感觉好像就是……她用美人计毒倒了安在天,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们安副院长就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刚才她一进来,我看她的穿着打扮和举止作派,简直就信了一大半。幸亏你在场,否则我真可能把她当垃圾扔了。我心里一直还嘀咕呢,安在天不会呀,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呢,他的老婆说不上沉鱼落雁,也靠近闭月羞花,这回就撞着画皮的女鬼了……”

  胡海波笑了,说:“这就是缘分,说明她就该是你们的人。”

  “对,这是缘分,是她和我们的缘分,也是我们和你的缘分。你看,我请你帮我们破译密码,最后果真就破了一部。”他随即笑了起来。

  “不过,我感觉她现在的抵触情绪还很大,可能与她以前在兰登公司不愉快的经历有关,她对我们这些部门有一些不好的想法。”

  “可以理解,同时我们也会好好做工作的,争取到她的理解。”

  “我刚才也做了工作,效果不好,她听不进去,我说一句,她顶一句。她的个性有点强……”

  “有才的人个性都强,所谓恃才傲物嘛!”

  “我给你一个建议,你找她谈话,不要给她做思想工作,讲什么大道理,对她来说,这些意思不大。”

  “那我应该说什么?”

  “先发制人,来,必须来,这是个先决条件,没什么好谈。可以谈的是,在这个基础上,在来的提前下,让她谈她来的条件。”

  “那她要胡搅蛮缠,提些我根本满足不了的条件,可怎么办?”

  “铁部长,她能有什么事你办不了的。再说,这本身是一种策略,在心理上先压倒她,让她明白你的决心,也知道你的权力。”

  “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在铁部长办公室里,李秘书正在给安在天和黄依依泡茶。黄依依的情绪比刚才好了一点儿,但还是阴着脸,不愿说话。李秘书泡完了茶,看自己留下来也是多余,便退了出去。

  李秘书一走,黄依依就硬梆梆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叫安在天?我讨厌杨小纲那个名字。”

  安在天:“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叫张茜。”

  “我要走了,我困了,我想睡了。”

  安在天没有答腔,只管掏出烟来,点上。

  “我跟你说话呢!我告诉你了,这不是我这种人能呆住的地方!”

  “你是什么人?小黄同志,你自己说过,你是周总理点名要回来的爱国知识分子……”

  “你死了这份心吧。”

  “问题是我不死心。”

  “会死心的。你是副院长,领导也是人,会察言观色,会量人择录,更会体谅民情,顺乎民意,我不愿意来,你凭什么非要我来?”

  “因为我们需要你。”

  “可我不需要你们,一个巴掌拍不响,两厢情愿才能走到一起。比如说有个女人喜欢你,你不喜欢她,你们能好上吗?”

  “可我们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国家。”

  “你们代表的是国家,是国家机器,可这又怎么了,难道我不愿意,你们还要强迫我?”

  “你为什么不愿意?如果大家都不愿意,这个国家机器就无法运转了,那么我们国家的安全,人民的生命,谁来保护?”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怎么可能大家都不愿意呢?至少我们两个人就不一样,我不愿意,你愿意。”

  “个人意愿应该服从国家的需要。”

  “这只能说明你的觉悟比我高。”

  “这是一个公民必须有的觉悟,国家是由每个人组成的,爱国就像爱家、爱自己亲人一样,是每个人的基本道德。”

  黄依依打断安在天的话:“我不要听你说这些。我没有不爱这个国家,爱国的方式不是只有一种,我离开兰登公司从美国回来,就是因为我爱这个国家,我爱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如果祖国的安全需要你,我想你总不会拒绝吧,你将去从事的工作,就是直接关系到我们国家安全的。现在,祖国需要你以这种方式来爱她。”

  “这种方式适合你,但不适合我。”

  安在天还想说什么,黄依依阻止道:“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跟你们领导说。”

  “好,那你等着。”

  黄依依急了,说:“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好不好?我不喜欢和你面对面吵架,像一对公鸡和母鸡……”

  铁部长送走胡海波回来,安在天和黄依依还在干坐着。铁部长对安在天说:“安副院长,请你先出去一下。”

  安在天起身,黄依依眼巴巴地看着他出去。

  铁部长显然接受了上校胡海波的建议,他正眼看了一眼黄依依,平静地说:“你有什么条件?”

  黄依依不解地问:“什么条件?”

  “去701的条件。”

  “谁说我要去,我没说要去,哪来的条件。”

  “我说‘要去’。”

  “你说要去就你去,我不去。”

  “这个问题我们不谈,因为没什么好谈的,必须去,没有不去的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

  “你明天就离开这个国家,走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但我想这不太可能,所以去是你惟一的选择。现在我给你15分钟,你谈你去的条件,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助,单位有什么问题需要我们解决,个人有什么要求需要我们满足,都可以谈,随便谈。”

  “我不去……”

  “你再说我就告辞了,但701你照样去。”

  “凭什么?”

  “凭需要。”

  “你们不了解我……”

  铁部长:“我们了解你,正因为了解你,我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才有可能跟我提要求。已经给了你我们可以给的最大尊重,希望你珍惜这个机会。我是身不由己的,有事说走就走了,我走了,你的条件也就走了。说,有什么说什么,701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我去不了。”

  “我不会问你为什么去不了,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存在。我再说一遍,你必须去,可以谈你去的条件,但不可以说不去。去,等着你的是美好的前程,是体现你才华和价值的捷径。你曾经在兰登公司工作过,给美国人破译过密码,今天你的祖国需要你做同样的一件事情,你却拒绝不干,这个道理你说得通吗?”

  黄依依欲言又止。

  铁部长:“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听着呢。”

  黄依依气呼呼地:“我有两个条件。”

  “两个,不多。说第一个。”

  “破译了‘光复一号’密码,你就让我走人,不管是谁破的。”

  铁部长想了想:“可以,我答应你。第二个。”

  “如果是我破的,不但我要走,我还要带走一个人。”

  “谁?”

  “这是我的隐私。”

  “那我没法答应你,是谁都不知道,我怎么答应。”

  “反正我要带走他。”

  铁部长心里明白了是谁,说:“如果他不愿意跟你走呢?”

  “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

  “你的意思是如果这个人愿意跟你走,我必须放,不能卡;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最多,你给他做做思想工作。”

  铁部长哈哈大笑,说:“这事,简单,就这么定了。”

  里间的门开了,铁部长走出来,兴冲冲地对李秘书说:“你马上跟空军联系一下,看他们明天有没有去那边的飞机。”又回头对安在天,“有的话,你们明天就走,她现在是你的人了。”

  在铁部长办公室里,黄依依坐在那里,百感交集,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

  安在天问铁部长:“她同意了吗?”

  “你不是说,不同意也得同意嘛。现在我想不要她都不行了。”

  李秘书回来,报告说:“明天上午9点半,空军有一架训练飞机要往那边飞。”

  “跟他们说好了没有,我们有人要走?”

  “说好了,他们叫我们9点之前赶到机场。”

  “也就是说她7点半钟就要从数研所出发?”

  “对。”

  安在天:“恐怕不行吧?她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呢。”

  铁部长看手表:“现在才10点,还有9、10个小时呢,够了。”

  安在天:“从这儿回数研所,车子还要开1个小时……”

  “那还有8、9个小时。明天必须走。往那边的飞机一周才飞两趟,赶不上明天的话,就要几天之后了,你等得起吗?”

  正说着,黄依依出来了,她尽量恢复着常态,昂首挺胸地,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铁部长问:“哭完了?”

  黄依依“嗯”了一声。

  “哭完了就通知你,明天早上9点到机场。”

  黄依依叫了一声:“我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呢!”

  铁部长:“我们马上送你回去,你至少有8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够吗?”

  黄依依看着安在天,有些梨花带露的样子,说:“不够也得够,是吗?安副院长?”

  安在天:“是的,黄依依同志。”

  铁部长拍拍安在天的背:“走吧,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安在天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快乐像血液一样,从心脏流到心脏,流遍了全身。因为黄依依,她终于成了自己的人。

  晨曦的光芒,淡淡地铺洒在祖冲之的塑像上。黄依依拉着安在天过来,不远处,停着一辆小车在等着他们。

  黄依依问:“知道这是谁吗?”

  安在天说:“我们的数学鼻祖。”

  “是我们的数学之神。”说着,黄依依“咚”地跪倒在地,抬头看安在天,“你也跪下吧。”

  安在天:“可我这辈子,没跪过谁。”

  黄依依:“把你的愿望默默地告诉我们的神,他会帮助我们的。”

  安在天:“那我就给他鞠一躬吧。”

  黄依依双手合一,默默祈祷。安在天果然鞠了一躬。完了,黄依依站了起来说:“你破过密码,最大的体会是什么?”

  “是世上最难的事。”

  “比用沙子搓一根绳子还难。”

  “比用空气铸一把利剑还难。”

  “比用火点燃水还难。”

  “需要你悟透世界上所有最高级的谜……”

  “和所有最低级的谜。除了必要的知识、技术、经验之外……”

  “还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

  “相信我,拜了这位老祖宗,运气就在我们的膝盖上了,它们会慢慢顺着你的身体爬上来,爬到头上的时候,我们也就迎来出头之日了。”

  安在天笑了,说:“要不我们再拜一下,多沾一些运气。”

  “运气不在于多,在于灵,心诚则灵。”

  “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拜他,心是绝对的诚,双倍的诚。”

  “所以也会绝对的灵,双倍的灵。”

  “你说了一句我最爱听的话。”

  “我还要说一句,想听吗?”

  “说。”

  黄依依却趴在他的耳朵边上,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怎么不说?”

  “我刚才跪着的时候,给我的敬神也是爱我的神说,我不是被一台国家机器带走的,而是被一个男人带走的,这个男人就是你。”

  一个不眠之夜之后,黄依依就这样跟着安在天离开了北京,离开了数研所,离开了她房号为320的家。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一则没有时间,二则也没有权利,这其中包括喜欢和不喜欢她的人,爱和恨她的人。包括谢兴国,也包括林姐。

  车子一直开到停机坪的飞机旁边,安在天、童副处长和黄依依过来,看见李秘书和金鲁生早已到了,金鲁生手里提着一个铁箱子,旁边还有几个荷枪实弹的战士。

  飞机舱门打开了。金鲁生指着铁箱子说:“先上。”

  童副处长上了飞机,回身接过金鲁生手里的铁箱子,金鲁生指着铁箱子上露出的一根红线,小声交代道:“这是燃烧弹的引线,一旦遇到意外就拉它……”

  战士扶黄依依上飞机。

  李秘书最后才把一个信封交给安在天:“铁部长上午还有个会,不能亲自来为你们送行了。”并叮嘱道,“信封里有铁箱子的密码,藏好,还没有开封的,丢了没人能告诉你……”

  那是一架训练飞机,机舱里,只有几个零散的座位,安在天、黄依依还有童副处长分开坐着。飞机正在做起飞前的准备。

  黄依依忽然握紧拳头,在安在天眼前一晃,道:“猜猜是什么?允许你猜三次!”

  安在天:“我一次也不猜。”

  黄依依瞪了他一眼,摊开手掌,原来是一张安在天的照片。

  安在天问:“你从哪儿拿的?”

  “我哭的时候,在铁部长办公室里偷的。他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有你好几张照片呢!我拿了一张最小的。”

  “还给我,我再还给铁部长。”

  黄依依不理他,端详着照片说:“还是比较英俊的嘛!”

  安在天慌忙看了童副处长一眼,小童假装睡着了,闭着眼睛。

  黄依依对着照片,摇头晃脑地说:“……鼻子长的很好,鼻梁坚挺,鼻翼收紧,是个可信赖的男人;嘴巴也不错,嘴唇厚实,棱角分明,是个沉得住气的男人;额头呢,方正,印堂发亮,是个有出息的男人!”

  安在天被她夸得脸红了。

  黄依依歪头看了一眼安在天问:“你高吗?”

  安在天回答:“一米八一。”

  “多重?”

  “七十公斤。”

  “是个真正男子汉的身板。完了,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你?沉默、稳重、坚韧、英俊,有前途,有魄力……”话音未落,飞机突然起飞了。

  安在天叫道:“坐好。”

  黄依依慌了,说:“……我没好意思跟你说呢,我有恐机症!我怕坐飞机!”

  飞机拔地而起。黄依依紧张得脸色苍白。

  安在天看她不像假装的样子,赶忙笑着安慰她说:“别怕,有我呢,要死我们一块儿死!”

  黄依依用颤抖着声音请求道:“你拉着我的手,好吗?”

  安在天没有办法,只好伸出自己的手。两个座位是分开的,有些距离,所以两只手够了好几次,都没够着。安在天索性把安全带松开,身子往过了一些,这才抓住黄依依的手。

  飞机倾斜向上,两只手悬在空中,终于拉在一起!

  那是一个大西北的山谷,谷地和两边山坡上都建有房屋,有楼,有平房。但附近几公里之外,就是大漠。所以新的701驻地,像是一个沙漠中的绿洲。

  徐院长正在跟总部的铁部长通电话。徐院长:“……我们刚刚开了会,围绕总部下发‘天字一号’行动的精神,决定专门组建一个特别行动小组,由安副院长来担任组长……负责电台侦听的同志也已经落实好了,我们抽调了15名业务水平一流的侦听员……破译的人员,现在也有了好几个人选,最后用谁,等安副院长回来再定……办公地点我安排在11号楼……你的房子现在还空着呢……好啊,那我就安排安副院长住了……老领导,你要保重身体,丁大姐好吗?”

  周秘书进来了。

  徐院长放下电话,问:“他们出发了没有?”

  周秘书:“已经出发了。20个人,还带了两挺机关枪。”

  “你马上安排人,把以前铁部长住的房子打扫一下,安副院长就住在那儿了,还有一个专家……”

  “叫黄依依,是个研究员,教授级别。”

  “处长楼还有空房子吗?”

  “这我要问后勤。”

  “还有,通知特别行动小组全体成员,下午2点,在11号楼集合,等安副院长到了,我们开个动员大会。”

  “知道了。”

  “快去落实吧。这说来就来了,简直要人措手不及。”

  沙漠,驼铃,安在天一行人骑着骆驼,走在回701的路上。天际下,只有这几个小小的人点。

  黄依依是第一次骑骆驼,也是第一次见到沙漠,所以一路上兴奋难平。休息的时候,她追着问安在天:“我们还要走多远呢?”

  安在天:“快了。走出这片沙漠,到了县城换了汽车,就可以到701了。”

  “我不想坐汽车。我想一辈子都待在沙漠里头……”

  “这怎么可能?这不是荒废人生嘛。而且还怎么为革命工作呢。再说了待在沙漠里边,哪来的食物和水,你怎么活下去!”

  黄依依半开着玩笑:“你就是我的食物和水啊,有你在我就能活下去。”

  沙漠深处,传来信天游的歌声。黄依依侧耳倾听,突然激动地朝前边跑去,摘下头巾,大喊大叫。

  小童瞥了她一眼,对安在天:“安副院长,别让她叫了,这样太危险,容易暴露目标。”

  安在天笑了:“没关系,她还没有接受保密教育呢。”

  黄依依跳着,叫着……

  安在天也被深深地感染了,他取下帽子,朝着沙漠,扯开嗓门,大喊了一声,帽子飞扬向了天空。

  一行人在县城换乘了车。前面是卡车,后面是一辆吉普车。车上,前座的小童从后视镜里看见,一夜未眠的安在天和黄依依都打起了瞌睡。这会儿,黄依依头一歪,靠在了安在天的肩上,安在天醒了,看黄依依睡得正香,只好继续让她靠着。两人之间放着那只铁箱子。

  安在天:“好像没什么变化。”

  小童:“能有什么变化呀,除了沙漠就是荒原。”

  “但是701是一片绿洲,701的每一个人,都是这片绿洲上的一棵树。”

  黄依依也醒了,睡眼朦胧地问:“哪儿有树?这是到哪儿了?”

  安在天笑了:“快到县城了。你迟早也会成为这里一棵树的。”

  小童回过头来:“睡醒了?安副院长的肩膀当枕头,还好使吧?”

  黄依依跟老熟人似的,嬉笑说:“哪睡得醒,是被你们吵醒的。我不就借了一会儿他的肩膀吗?怎么,就有意见了?”

  “快到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小童又对安在天,“你就睡不了了。”

  黄依依:“为什么?他昨晚帮我收拾东西,也是一夜没合眼。那些箱子,我的东西怎么都放不下,他一放就放下了。”

  小童看她傻乎乎的样子,说:“这就是男女的区别。”

  食堂里,一个圆桌围了一圈人,徐院长等人正在给安在天和黄依依接风。桌子上放了一盘馒头,还炒了菜,开了几听罐头。

  徐院长歉意地:“实在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了,701现在米面还够,就是缺蔬菜和肉。”

  黄依依抓起一个馒头,大口地吃了起来,还叫着“好吃、好吃,挺好吃的”。说完,给安在天拿了一个,安在天当着大家的面,不好不接。大家这才开始动筷子。

  徐院长边吃边介绍情况:“这儿有一个警卫连,还有保卫处,童副处长就在那儿上班。你的档案在人事处,供给关系在后勤处。另外,所有新来的同志都要去培训中心集训三个月,期间完成三项训教任务:思想教育、保密教育、业务训练。”

  黄依依看着安在天:“三个月?”

  安在天:“这一点回头再说,你属于个案。”

  徐院长不解地看了安在天一眼,又指着他脚下的铁箱子:“这是什么东西,你提了一路都不放手……”

  安在天跟她耳语一句。徐院长顿时刮目相看。

  11号楼是一幢孤零零的两层楼,楼下是25位分析师的办公室和资料室,办公室或两人一间,或三人一间,或四人一间。楼上是破译室,每一间破译室里就是一只大桌子和一只书橱,以及报夹、文件柜什么的。进门有一个坐守的哨兵。门外还有一个流动的哨兵。整栋楼用临时设置的木栅栏与外界隔开,流动的哨兵日夜巡逻,任何外人都不得入内。

  特别行动小组成员正在开动员大会,这会儿,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在天,他一边开启着藏有密码的信封,一边对大家说:“这可是我们的宝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有了它,我们的千里之行就不是始于足下,而是始于别人的肩膀上了……”

  正这么说着,黄依依看着箱子上的红线问:“这是什么?”说着上来就要扯它,把安在天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一把拽住了黄依依的手。

  安在天惊魂不定地:“天呢,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里面燃烧弹的导火线,一扯,它里面的资料就全烧成灰了。”

  大家后怕不已。

  徐院长:“那这导火线设计得也太不隐蔽了,你看,这个样子一般人见了都要扯它。”

  安在天:“这就是它设计的目的和匠心所在,万一落入他人手里,就像你说的一般人都有欲望要扯它一样,一扯燃烧弹引爆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徐院长:“原来是这样。”

  安在天把拿出的密码递给徐院长:“你来开吧。”

  徐院长请他开,两人客气着,黄依依冒冒失失地说:“我来开吧。”说着,就对着密码,开了箱子,动作十分熟稔。

  安在天:“这么老练,这就是你在兰登公司干过的证据。”

  “那是当然,那时候我们每天下班,都要把资料锁进密码箱里,上班第一件事也是开密码箱。”

  “那这箱子就送给你了。”

  “真的,我要。”

  安在天打开箱子,大家看到面上盖着一页有铅字的纸,标题是两个大字:忠告。

  安在天首先处理了燃烧弹。

  然后又有一页纸,安在天拿起来看了一眼,递给徐院长:“大姐,你宣读一下。”

  徐院长这回没客气,拿过来宣读道:“这是机密中的机密,请全体在场的人起立,宣誓。”

  大家起立,举起右手。黄依依习惯地按着在美国宣誓的样子,安在天赶忙纠正了她。然后徐院长宣读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

  徐院长:“……由于革命工作的需要,我接触到了我们国家最高层的机密,它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我将誓死保守这个机密,不论在何时何地,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泄露一个字,直到有一天解密为止。若有违反,愿受党纪国法的严惩。”

  宣誓完毕,每一个宣誓人都在上面签了名字。完了,安在天才又打开箱子,取出东西,分别是一台像英文打字一样的密码机,三本斯金斯的专著,和一只黑色的牛皮袋。安在天打开牛皮袋,粗粗看了一眼,交给金科长。金科长看着,眉笑眼开。这是箱子里最机密的东西,是一份国民党三军连以上军官和地方各大国务、警务部门科以上官员的花名册。这对密电分析员的工作有很大帮助,而密电分析对破译密码又是至关重要的。

  金科长高兴地对安在天说:“这东西好,我们正需要呢。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应该是军方提供的。”

  “我马上刻印出来,人手一册。”

  “千万别遗失了。”

  “不会,到时我要有规定,任何人不能带出11号楼。”

  徐院长看看密码机问:“这是什么?打字机吗?”

  安在天:“这是一台密码机,是列列娃·斯金斯,就是研制‘光复一号’密码的这个人,20年前为国际石油公司设计研制的‘蛇牌’商用密码机。”

  “对我们的破译工作有用吗?”

  “应该有用,但在有用和没用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

  黄依依插嘴道:“这么说吧,这相当于斯金斯身上的一个手指或者一个脚趾,而我们要破译的‘光复一号’密码,则相当于她身上的一只耳朵,或一个鼻子。你说没用当然有用,它会告诉你斯金斯骨骼的大小、皮肤的特质、纹路的粗细等等,但是你说有用,这中间确实像安副院长说的,差得远。可以说,对有用的人有用,对没用的人没用。”

  安在天:“我们当然要把它当作有用,所以,老陈,你马上安排人把它拆了,将它的构造原理推出来。”

  陈二湖:“好。”

  徐院长:“既然是商用的,应该在商店里都买得到,怎么还搞得这么机密?”

  黄依依笑了,说:“这是一部密码机,不是打字机……”

  安在天:“既然是密码机,哪有卖的。如果国际石油公司知道我们手上有这个东西,他们可以在国际法庭上控告我们,窃取他们的商业机密。”

  徐院长自嘲地:“这一摊子我是一窍不通。”

  黄依依看了三本书,说:“这是大街上可以买到的,不过是在外国的大街上。”

  徐院长问:“是俄语书?”

  安在天:“是斯金斯的专著。”

  黄依依看了一眼安在天:“你的俄语能达到什么程度?”

  徐院长替他回答:“他在苏联长大,跟母语差不多。”

  黄依依狠狠地瞪了安在天一眼。

  路上,黄依依气呼呼往前走,安在天在后面喊她:“黄依依,你等一下,还有事呢,你去哪里?”

  黄依依:“你管不着。”

  安在天追上她:“板个脸,谁惹你了?”

  “你。”

  “我怎么了?”

  “你为什么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不是不懂俄语吗? ”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不懂俄语了?”

  “那我和林姐说俄语时你为什么装傻?事实上你不光懂,你还非常懂。”

  “是你把我当傻子,怎么是我装傻呢?”

  “那你不会说你听得懂!”

  “我怎么说?我说,嗳,两位女同志,你们别说了,别夸我了,我杨小纲是懂俄语的,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听懂了,那样的话,我真成傻子了,至少是个白痴。”

  说得黄依依捧腹大笑。安在天也忍俊不禁。笑够了,黄依依看着安在天,脸突然红了,用俄语问道:“你是不是笑话我了?”

  安在天用俄语回答:“没有,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什么?”

  “挺有意思的。”

  “不觉得讨厌?”

  “不觉得。”

  “觉得幸福吗?”

  “没有。”

  黄依依灼热的眼神盯着安在天,似乎还想说什么。

  安在天不再说俄语,催促她:“走吧,去看看。”

  “看什么?”

  “演算师啊,分析师啊,都是配合我们的几个部门。”

  “你去我就去,我跟着你。”

  安在天在前面走,黄依依紧紧地跟在后面。

  演算室是一间有良好隔音设施的大屋子,十张工作台,布置得像办公室一样,人人之间有隔板隔开,台上有一个总演算师,布置得像讲台。这些人办公用的就是一只算盘,工作也是打算盘。这会儿,他们都在玩着、打着。

  蒋组长见安在天带着黄依依进来,即走下台来。

  安在天:“你以前破译密码肯定是要自己计算,现在你看,我们专门配备了演算师,你只要出主意,具体演算工作由他们来做。”

  黄依依:“现在人家都开始用计算机了,也不需要自己算,有机器算。”

  安在天:“机器算有时还没人算快,他们都是一级演算师,演算又快又准,不一定比机器差,机器经常犯病的。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

  黄依依似乎想表现一下,坐在一张桌前,张扬地说:“我已经有六、七年没摸算盘了,要是在当年,我敢跟你们当中任何一人比试。”

  安在天:“好汉不提当年勇,有勇气现在比。”

  黄依依:“比就比,谁来?”

  众人都推蒋组长上。两人排开架势。安在天拿出一个秒表说:“我来当裁判。比试的方法是从1000起数,加法,连着加到1100。”

  第一次比,刚比到一半,黄依依就喊了一声:“对不起,我的手没放开,让我活动一下。”

  再来一次,算盘珠子上下翻飞……黄依依聚精会神,蒋组长快马加鞭。安在天掐着秒表……连比两把,蒋组长都输了。

  黄依依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她得意地说:“不瞒你们说,这个速度只有我最快时的一半。想跟我比?知道我是几岁开始练算盘的,三岁。谁还想来比一比?”

  没人敢接。最后,安在天不声不响地坐在了算盘前,谦虚地说:“来,我陪你玩一把,输赢无所谓,友谊第一,重在参与。”

  就比了,改由蒋组长担任裁判。蒋组长看着秒表……安在天在拨算盘珠子,黄依依不甘示弱。

  蒋组长:“第一局,安副院长赢,提前两秒。”

  黄依依一怔。

  又是一轮。

  蒋组长:“第二局,平局。”

  黄依依一咬牙,道:“再来!”

  安在天起身:“我知道,你的手彻底放开了,不比了,不比了,再比就输了,我见好就收。”

  黄依依:“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练算盘的?”

  “我啊……你号称3岁,我号称30岁,实际上是33岁。”

  黄依依从演算室出来,安在天坐在路边等她。黄依依冲了上来说:“你赖皮,比赛起码要比三局,哪有比两局的,再比我肯定赢你。”

  安在天:“我知道,所以不敢再比了。你是老虎打了一个盹,我是侥幸取胜,你虽败犹荣。”

  “所以我说你赖皮。”

  安在天哈哈大笑,起身,说:“你真是三岁就开始学算盘了?”

  “那是吹牛,真正是五岁。”

  “那也够早的。”

  “是,我后来上中学,包括去美国上大学,都是免试的,就因为算盘打得好。认识冯·诺伊曼,也是因为算盘。我和你不一样,你在众人面前喜欢把自己藏起来,而我爱出风头,大庭广众之下,需要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炫耀,露一手,来吸引别人的注意。我有一个小算盘……”

  安在天打断她的话:“是你祖父传给你的,一个象牙金珠算盘,珠子小得象一粒绿豆。”

  黄依依吃惊地睁大眼睛:“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安在天:“别忘了,我是特工。你没有阑尾,19岁在美国麻省因为发炎高烧不退而切除了。你是AB型血,天蝎座……”

  黄依依绝望地说:“我的一切你都知道……我对你没有秘密了……”

  “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你的档案,你需要翻阅的时候,可以随时来问我。”

  “那好。你告诉我,我是怎么因为算盘当上冯·诺伊曼助手的?”

  “话说有一次,冯·诺伊曼来到麻省理工学院给你们开讲座,你有意引起这位大数学家的注意,就在中间休息时,从身上摸出你那只价值连城的小算盘,戴上朱红的假指甲,‘噼噼叭叭’地打了起来,一下子就把那位数学巨人吸引过来,看得他如醉如痴,如梦如幻。一年后,在博士答辩会上,你又再次见到他,他对你说,他有一个助手刚离开,如果你今天的答辩依然像你的算盘一样打动他,他将热烈欢迎你来做他的助手。你就这样做了冯·诺伊曼的助手。”

  “不过现在看来,是误入歧途。”

  “怎么讲?”

  “我开始就跟那些演算师一样,主要是当‘他的手’,帮他算,整整做了他一年的‘手’,才接触密码。后来我破译了两部密码,诺伊曼很赏识我。我想回国他死活不同意,但我也是死活要走,他便找到我的第一任丈夫,软硬兼施,要他以离婚相要挟,逼我就范。我就这样离开了大洋彼岸的家,还有我曾经相爱的丈夫,我没有能带走任何东西,甚至是我的日记,我心爱的书籍,那都是我一本一本买回来的,慢慢堆成了一面墙。我在海上漂泊了三个月,才回到了祖国。当远远的,看到天边那一抹陆地,我知道,祖国到了,我就哭了……”

  黄依依的眼里涌出了热泪,安在天轻轻地站在了她的身旁。

 ·20·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十四章

  分析师的工作就是对具体的每一份密电作形而下的分析,然后揣摩出密电中可能出现的一些字和词。有人也因此把分析师形象地叫作“分尸”,因为一份没有破译的密电无异于一具尸体,而他们做的事情其实就是“分尸”,把一具整尸分解了。

  在一间分析师的办公室里,安在天手上正拿着一份密电,密电上面有分析师揣摩的字和词:共军、光复、演习、特务、派等。

  安在天对黄依依说:“你看,这已经被‘分尸’了。”

  黄依依接过密电:“现在有多少具‘尸体’被‘分尸’了?”

  金科长回答:“不多,才27具。”

  黄依依问:“没有‘分尸’的呢?”

  “那就多了,可能有近千份。”

  “这个比例还是不低的,不知准确度高不高?”

  “那就需要你们来验证了。”

  安在天笑了,说:“你们是教书先生,如果教错了字,让学生来纠正那就麻烦了……”

  分析师和破译师的关系,就像文字和文章的关系,要写文章,首先必须认识足够的文字。分析师是教字的,破译师是识字的。

  在11号楼一楼楼口,安在天对金科长:“楼下就交给你了,由你全权负责。”然后又对黄依依,“楼上,就是你的天下了。”

  黄依依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呢,就只能管楼梯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金科长:“安副院长当然是管整栋楼了。”

  安在天:“不,我是管你们两个人。你们现在都是小组长,我是大组长,我还可以给你们再加一个职务,副大组长。”

  黄依依拉长了调子:“加职要加薪哦。”

  “要说加薪,你现在的工资比我还高。”

  金组长:“怎么可能?”

  黄依依得意地说:“怎么不可能?”

  安在天对金组长解释说:“她早就是教授了,套过来就是正厅级。”

  金组长愣了,问:“你今年多大了?”

  黄依依:“老大不小了。”

  “我看你……”

  “很年轻是不是?知道我为什么年轻吗?这是我的秘密,不告诉你。”掉头走了。

  安在天拍拍金组长的肩膀:“别见怪,她这人就这样,跟谁都爱开玩笑。”

  黄依依在楼梯口等着,等安在天一出现,就上前神乎其神地说:“想知道我为什么年轻吗?我可以告诉你。”

  安在天斜她一眼,说:“也可以不告诉我。”

  黄依依憋不住地:“我还是告诉你吧,因为我心里有爱。女人是需要爱情来滋润的,没有爱就会老。”

  安在天往楼上走去,一边说:“现在你就好好爱你的密码吧,到时破不掉‘光复一号’,你满头黑发就会变成白毛女。”

  黄依依跟着上楼道:“那是你。”

  两人说着往楼上走。

  安在天:“是,破不掉密码,我肯定会一夜白头,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所以希望你尽早投入工作。刚才都看见了,这些人都等着你给他们派活儿干呢。”

  黄依依不以为然:“我们不是去‘分尸楼’看了嘛,才分了27具‘尸体’,还早着呢。不分上百个‘尸’,你别来喊我上班,那样上班也是瞎胡闹。”

  “但有些准备工作可以提前做。”

  “什么工作?”

  “配备人员,熟悉资料。”

  “你打算给我配什么人?”

  “等一下我带你去破译处挑,只要你看中的都可以要。”

  “真的?”

  “君无戏言。”

  “那我就要你。”说着,假假地往安在天身边一靠,安在天不露声色,将她让了过去。

  到了二楼,安在天:“现在楼上有七间破译室,够了吧!”

  两人一边看着房间,一边说话。房间有大的,有小的,但都空无人影,只有一些办公设施。所谓办公设施也都是很简单的,没有机器,只是桌上堆着一些资料,墙上挂着一些图表。这就是破译室。

  安在天:“我跟你说,701有不成文的规矩,我找来的人,就某一个意义上来说,就是我的人,就成了我的一部分。你将来好,有我的一部分;你将来孬,也有我的一部分。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黄依依假装吃惊地瞪大眼睛,说:“这样,你我不就成了连体婴儿了。”

  “谁和你连体?”

  “那说我是你身上的寄生虫,行不行?”

  路边站着一个老头,安在天带着黄依依去破译处,老头突然回身,一把抓住了安在天的胳膊,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我破译‘紫金号’密码了,这是国民党使用的最难的密码,谁都破不了,只有我能破……”

  黄依依被吓了一跳。

  安在天轻轻地拿下他的手,客气地说:“对,是你破译的,你最了不起。”

  老头一下子热泪盈眶,哭了起来,之后猛然转过身去,大叫着:“听见了没有?我破译‘紫金号’密码了,这是国民党使用的最难的密码,谁都破不了,只有我能破!只有我能破!……”他又朝其他行人跑去。

  安在天拉黄依依继续走,他显然想转移黄依依的注意力,问:“你困吗?”

  黄依依再次回头看那个疯子,说:“……哦,借我一个你的肩膀,我靠上去就能睡着。”

  “中午饭桌上的那个老头,叫陈二湖的,是破译处的元老,当处长都有十年了。”

  “我看他老是苦着张脸,也不吃饭,好像谁都欠他的钱。”

  “他性格比较内向,不爱搭理人,但人很好。”

  黄依依问:“很有才吗?”

  “他属于那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人,虽然才情上弱了一些,但通过悬梁刺股的苦心钻营,同样抵达了胜利的彼岸。可以说,在我们701,他是付出最多、也是得到最多的人,得到的荣誉和付出的心血也比任何人多。说来你不相信,老陈向来不吃午饭的,不是因为有胃病,而是要保持脑子清醒。温饱思淫欲,人在饥饿中,大脑的思维能力活跃,饱了容易打瞌睡,古人说弱食强脑,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他,陈二湖,把职业当作性命看待,为了破译一部密码,经常把自己弄得苦海无边。”

  “我不喜欢他。”

  “他不需要你喜欢,但需要你尊重。他是我在这里最尊敬的人之一,希望你也尊敬他,不要太随便了。”

  “我心目中只有我爱的人,没有我尊敬的人。”

  “你身上就是少了些敬畏心。”

  “你身上就是多了些敬畏心。”

  “多了和少了都不好。”

  “那就把你我中和一下。打碎,揉烂,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她得意地“格格”笑了。

  安在天瞪了她一眼。

  黄依依不敢闹了,赶紧言归正传:“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上帝在造人时总是公平的,聪明的人往往不勤奋,智慧的人往往爱出世,爆发力好的人往往没耐力。像爱因斯坦这样的人,是上帝开小差的结果,上帝让他什么都有了,却让自身的公平没有了。”

  “你是什么人?”

  “我是野人。”

  “说真的,你天资极好,悟性极高,见识极广,在数学上又有非凡的能力。这种人天生是密码的克星,但你性情中有玩世不恭的东西,这又是人要做大事成大事的大障碍。”

  “如果我有你敬爱的陈二湖的精神,破釜沉舟的精神,我就是完人了。”

  “对。”

  “可我首先想做的不是一个完人,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男人爱的女人。”说着,又是火热的眼神盯着安在天,安在天自然是回避了。

  黄依依更加直接地说:“你问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爱你的女人。”

  安在天假装没听见,只顾自己往前走去,和黄依依拉开了距离。黄依依拉在后面,跟着。

  安在天不得不开始担心了,因为一个常人难以启齿的“爱”字,黄依依竟如同一个平常问候,一个正当要求一样,随便吞吐于唇齿之间。这种尤物类型的女人,既有天使的性格,又有妖精的气质,安在天真怕带回来的不是一个破译密码的数学家,而是一棵饱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侵害的大毒草。

  破译处的办公地是一个座落在山坡上的小楼,四边都用条石垒砌的,有一个门洞,有路,可以散步,还有石凳、石桌,可以休闲、看书、冥想,门口二十四小时有把门的。

  安在天带着黄依依,一前一后地过来。二人在陈二湖破译室门前停下,敲门。老陈出来,看见黄依依,跟见了鬼似的,马上回身关上了破译室的门,带他们往办公室走去……

  听说陈二湖这人很迷信,从不允许女人进到他的破译室,至于为什么会有这迷信,只有他自己知道。搞破译的人都有些莫名的禁忌,因为破译工作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智慧和才情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个神乎其神的东西,要抓住它,似乎需要自己也变得神神秘秘的。

  进了办公室,老陈直截了当地问黄依依:“你是来要人的?”

  黄依依:“算是吧。”

  老陈找出一本花名册,递给她:“人都在这儿了,你看吧。既然领导已经决定,要求把破译‘光复一号’作为本处头号任务来抓,那么按照规定,你可以从这些人中任意挑选一至两名同志,做你的助手。”老陈的样子似乎有些抵触的情绪。

  黄依依随便翻了翻,还给他说:“这能说明什么,只有名字。”

  老陈:“那你还要什么,难道要我把人全喊来,当面让你一个个挑?”

  “这倒不必。”她走到老陈的办公桌前,认真地看压在玻璃板下的一副合影照片,问,“这是你的全体同志?”

  “差不多吧。”

  黄依依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同志,问:“他是谁?是破译员吗?”

  老陈:“是,但这个人要除外。”

  黄依依好奇地问:“为什么?”

  安在天:“他现在身体不好,无法正常工作。事实上,我们刚才在路上已经见过他了。”

  不料,黄依依一语道破:“他是不是疯了?”

  安在天问:“你怎么知道?”

  黄依依:“猜的,你看他的目光,多么神经质,这种人离疯狂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陈二湖:“他曾经是这里最了不起的破译家。”

  黄依依:“这种人离圣人也只有一步之遥。”

  安在天:“他是因为破译密码疯的,用脑过度,脑筋像琴弦一样绷断了。”

  “像纳什。”

  陈二湖问:“谁?”

  安在天显然也知道其中典故,他说:“世界著名数学家,博弈论大师约翰·纳什,他也是被密码逼疯的。”

  这时,老陈突然插话道:“其实你也疯了。”顿了顿,又说,“我们都疯了。”

  一句话把黄依依说愣了……

  陈二湖问:“听说你是数学家?”

  黄依依:“算是吧。”

  安在天:“不是算,是真格的。”

  陈二湖:“真也好,假也好,反正你从此以后不是当数学家,而是当破译员了。我没说错,其实你就是疯了,安副院长也疯了,我们大家都疯了。”

  黄依依:“怎么讲?”

  陈二湖:“能怎么讲?破译‘光复一号’的决定是武断的,毫无理智可言的,荒唐透顶,是异想天开,是疯子的决定。”

  黄依依刚想说话,被安在天拦住。

  老陈继续讲述他的理由:“首先,谁都知道,‘光复一号’密码是一部目前世上少有的高级密码,保险期限至少在十年以上。这就是说,十年之内,正常情况之下,任何人都难以破译它,而我们决定破译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想在目前紧张的两岸关系上取得主动权。那么,这种紧张关系究竟会延缓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我想顶多就是一两年吧。这就是说,要使这部密码具有理想的破译价值,我们就要在短时间内破译它,顶多就是一两年,而一两年时间我们也许连破译它的门都还摸不到。你们现在信誓旦旦的样子,老实说,我的感觉就是你们疯了,痴了。是痴人说梦,疯人做傻事,不信走着瞧。”老陈这人就是这样,平时不说话,但一说都是实打实的,经常把人和事逼入绝地,让人尴尬为难。

  黄依依:“好啊,那我们就骑上毛驴看唱本……”

  安在天打断她说:“老陈,我知道你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不会躲躲藏藏,不会变通,不会说好听的,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但你也知道,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老陈:“是上面的决定不假,但既然我们明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又何必认真,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地执行,还专门找一个数学家来。当然,数学家来,我们欢迎,但要我说,好钢用在刀刃上,我们应该安排她去破其它密码,至于‘光复一号’,随便叫两个人破译,给上面做个样子看看就行了。”

  黄依依“格格”地笑了起来,说:“你这哪像是处长说的话?铁部长要听见了,还不撤你职!”

  老陈:“你以为我稀罕这个职务?这个狗屁职务,谁想拿就叫他拿去……”

  黄依依:“我也不稀罕。”

  老陈有点揶揄地说:“等你破译了‘光密’,你就是不稀罕也是你的了。在我们701,业务强就是最大的职务,无冕之王。不过,我想这种可能性很小。”

  黄依依:“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我肯定破译不了。”

  老陈:“起码在短时间之内吧。”

  黄依依:“那也不一定。所有的密码就是几道深奥的数学题而已,有那么可怕吗?”

  说得安在天和老陈一时都愣着那儿,许久老陈才回敬道:“行,那就看你的。”

  黄依依:“不,也要看你的。”她回头对安在天,一字一顿地说,“安副院长,我希望陈处长积极参与到我们的特别行动小组中来。”说罢,拂袖而去,安在天喊都喊不回来。

  路上,黄依依在前面走,看安在天追了上来,有意加快了步子,躲进了一片树林子里。安在天追上来,看前后都没了人影,正蹊跷时,黄依依突然从他背后杀出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安在天很是生气,说:“你搞什么名堂,老是没个正经。”

  黄依依:“要那么正经干吗?我还没蒙你的眼睛呢,那还不吓死你!”

  “你严肃点儿。”

  “别板着脸跟我说话好不好?你笑一下,就一下,你笑起来可好看了,俄罗斯有句谚语,笑是力量的亲兄弟。”

  安在天凶狠地“笑”了一下,又恢复到生气的状态。

  “哼,我不生你的气,你还反过来生我气了。”

  “你凭什么生我的气?”

  “没听见嘛,说是把我当人才挖来,可谁把我人才看了?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样奚落过。早知如此,何必叫我来呢?叫我学生来就足够了。”

  “你才奚落人,老陈那么大年纪,你尊重人家吗?说走就走,连个再见都不说。哼,还要他当你的助手,这怎么可能?我告诉你,老陈现在是我们701的副院长,只不过还没有到位,兼着破译处长,让他当你的助手,你的胃口也太大了,像头大象。”

  “我说让他来给我当我助手了吗?我是请他来跟我一块儿干。”

  “可实际上就是你的助手。”

  黄依依认真地说:“不,我不需要助手,但我需要竞争对手。”

  “你别狡辩了,老陈不可能来的,你另外要人吧。”

  “他不来,我就不干了。你自己说过,只要我看中的人都可以要。”

  “老陈除外。”

  “我们又不是在买菜,我不跟你讨价还价,老陈必须来,这是一,没有商量的余地;第二,为了给他正名,你可以任命他为副组长和破译科长,名义上是他在负责我,这样总不会对不起他了吧。”

  “你为什么非要他介入呢?”

  “因为你我都不知道国内破译员是怎么破译密码的,他们一直都没有破译过真正的高级密码。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破译‘光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这也就是说,你了解了他们破译的思路,等于是看清了一条死路。你在安德罗身边呆过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破译密码不是单打游戏,它需要替死鬼!有人跌入了陷阱,你才会轻易地避开陷阱。”

  安在天为她的险恶用心所震惊。

  黄依依不以为然地说:“总要有人当替死鬼的。这不是小看他们,而是客观事实,是人之常情。我在苏联见过你的导师安德罗,他的一双鹰眼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现在是国际公认的大破译家,你受过他的熏陶,理论上太有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破译家,所以也有可能破译光密。换句话说,你无法成为我破译光密的替死鬼,我也不忍心让你参与进来,白白送一回死。”

  安在天欲言又止。

  “当然,通过这次合作,你到底是龙是虫我会知道。没有老陈这个参照物,我也许要等到结束,等我破译了‘光密’才能知道;反之,我也许很快就会明白你到底是龙还是虫。所以,老陈必须介入进来,他不但能给我们指明一条死路,也帮助我提前认识你,你上的路是接近于天堂还是地狱,你扮演的到底是个替死鬼还是急先锋?”

  安在天半天没有说话。

  黄依依说着,又鬼头鬼脑地往安在天身边凑,说:“怎么样,去做老陈的工作吧,让他来当副组长哪会亏待他。等我破译了‘光密’,他,是摘桃子的人。”

  好像破译光密指日可待。安在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倒把黄依依笑懵了。

  黄依依问:“你笑什么?”

  “我笑天下最毒之物,莫过于妇人之心,比蛇蝎还狠的心。我要是你,我宁肯把这种‘替死鬼’现象理解成为一种团队精神,一种凝聚力,就好比乒乓球比赛,有参赛选手,自然少不了陪练队员。从某种意义上讲,陪练队员反而比参赛选手更辛苦,更艰难,因为他们同时还要承载巨大的精神压力,以及荣誉到来时的失落,对团队精神的理解和宽容。为了更好地以假乱真,他们必须模仿、抄袭敌手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所有的假动作,一切的真本事,搔首弄姿,千娇百媚,风情万种,集六宫粉黛,这样才好让参赛选手有最直接的反应,最真实的体验,最容易培养起来的战胜敌人的信念……”

  黄依依辩解道:“你我的说法不过是殊途同归……”

  “对,条条大路通罗马,但在去的路上,我比你富有同情心。”

  “我喜欢直来直去……”

  “拐弯抹角才更有人的味道。”

  “好,不管是哪种表述方式,我要立竿见影,去找徐院长商量吧。”

  安在天走了,又回头说:“黄依依,我告诉你,你过去、现在还有将来,都不可能是检验我是龙是虫的PH试纸,我的酸碱度不用你来鉴定。”

  徐院长听了安在天的汇报,爽快地说:“我同意。我不同意也得同意,‘光密’现在是我们的主战场,一切都要服从它,我也要服从它。刚刚老领导又打来电话,问你们开始工作了没有。我说,你们马不停蹄,都没有休息就直接上班了。他要你给他打个电话。”

  安在天问:“什么事?”

  “事我也想问你,你现在回来了,有些问题是必须解决的,一个是小雨的安葬问题,是回老家安葬还是就地;另一个是你儿子和女儿的抚养问题,是不是需要把他们接过来?”

  “谢谢组织上的关心,我暂时还没有想法。”

  “这是你的切身大事,不要客气,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我好安排人来落实。”

  安在天并不热衷,只是说:“我知道了。”

  徐院长送他出门时说:“想一想,想好了就跟我说。”

  隔壁有个办公室开着门,有人在搬进搬出的。

  徐院长:“这是你的副院长办公室,要不要进去看看?”

  “改天吧。恐怕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是它的客人,而不是它的主人。”

  安在天走在离别四年的701大院,东瞧西看的,有些心潮澎湃。他来到陈二湖办公室,说明了情况。

  陈二湖:“既然徐院长和你都是这个意思,希望我加入进来,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不同意也得同意。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对破译‘光密’不抱任何信心,我自己没信心,对你请来的这位专家也没信心,她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这种人,凭我的经验,天生就不是破译密码的人。”

  安在天:“她以前在美国破译过苏联密码。”

  “道听途说而已。首先,真正破译过密码的人,对自己的身份是讳莫如深的;其次,真正破译过密码的人,也不该像她这样口出狂言,好像密码就是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破译密码是什么?是听死人的心跳声!需要我们有死人一样的清心寡欲和荣辱不惊的定力,但你看她……虽然我同她才见过两次面,但是我看她的眼睛,可以看得出来,她内心充满欲望,是个心气浮躁的人。我不知道你在苏联呆了四年有没有学到什么真功夫,以我看,我们能不能破译‘光密’,能不能石破天惊,就看你的了。所以,我过去愿意做你的助手,好好配合你。”

  “不,我们各自为阵,你破你的,我破我的,她破她的。我刚跟徐院长说了,由你来担任我们小组的副组长,负责破译工作。”

  陈二湖无奈地:“唉,我再过两年就可以退休了,你这是把我往火炕里推,让我不能善终。”

  “如果破译了‘光密’,那将是至高无上的择善而退,谢幕前最大的一次高潮,登峰造极,风光无限。”

  陈二湖干笑着,道:“黄依依不可能是当年的阿炳,阿炳是十年前老天爷赐给我们的一次意料之外的运气,一个天外来客。”

  安在天眼神变得悠远起来,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我们和他已经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各自又走过十个春夏秋冬了,我那兄弟,如果还活着,也有三十五岁了。”

  “你去苏联的时候,每年到清明节和他的忌日,我都替你给他烧纸了。”

  安在天眼圈红了,他掩饰地低下了头,说了声“谢谢”。

  陈二湖叹了一口气:“我倚老卖老,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十年前的阿炳是你的幸运,那么十年后的黄依依可能就是你的不幸。阿炳带给你的大厦,终将因为黄依依的只砖片瓦,灰飞烟灭。阿炳是一只跑出巢穴的鸟,而黄依依则是你这只笼子在盼着一只鸟……”

  黄依依破译室里,她走到窗前,无所事事地望着外面,忽然看见安在天从破译处回来了,她像看见久别久思久想的心上人一样,进入了一种忘我、痴迷的状态。

  安在天越发地走近了,黄依依的心跳了起来,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

  安在天敲敲门,进来,看见黄依依在看书。办公室里空空的,还没有开始办公的迹象。

  安在天问:“已经开始用功了?”

  黄依依合上书。

  安在天扫了一眼,是一本英文小说。

  黄依依:“我在看《飘》。你说,对于郝思嘉来说,是卫希礼好呢?还是白瑞德好?”

  安在天:“这两个人都不好。我还以为你在看斯金斯的专著呢。”

  “都是一回事,看书的目的就是让自己安静下来。”

  “你是常有理,可我不是胡涂涂。我跟徐院长说了,跟老陈也说了,他同意来。”

  “我还以为他会不同意呢。另外,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刚从安德罗身边回来吗?”

  “对,我跟他学习破译,还没有学完就被召回来了。”

  “这么说,高师出名徒,难怪你算盘打得这么好。”

  “为了做安德罗的学生,我专门练了一年的算盘。”

  “你哪一年跟上安德罗的?”

  “我33岁学算盘,一年之后就是34岁,也就是四年前吧。”

  “你真是33岁才开始学的?”

  “就是为了去安德罗那里,才临时抱了佛脚。”

  “这么‘高龄’,又学得如此之好,也算是天才。”

  “等你恢复了水平,就不会这么夸我了。”

  “那是当然,我丢了已经六、七年了。”

  “而我才丢了六、七天。”

  “估计安德罗也不会教你什么真功夫,听说他很自私,老是用人不教人。”

  “这也不见得,起码对我不是。”

  “但你想过没有,安德罗擅长破译的是美国密码,‘光复一号’作为斯金斯研制的密码,它本质上属于苏式密码,你学的技术对它不灵。”

  “‘光密’以前是‘世纪之难’,斯金斯研制这部密码,原本是专门为美国军方研制的。而美国人之所以重用斯金斯,目的就是想躲开安德罗的破译。安德罗破译了美国好几部密码,美国人害怕他。而斯金斯和安德罗曾经有过的亲密关系,致使斯金斯研制密码,一定会设法避开安德罗的智慧。也只有斯金斯才有这个本领,她最知道,安德罗长于什么,短于什么。”

  “对。斯金斯一定在‘世纪之难’密码里暗藏了好多专门对付安德罗的暗道机关。美国人考虑到斯金斯的身份,吃不准她的真假,谨慎起见,最后也没敢使用‘世纪之难’,结果卖给台湾成为‘光复一号’。所以,如果请安德罗破译‘世纪之难’密码,是一定要吃亏的,破译不了的。如果是请安德罗的学生破译‘光复一号’,那也将是死路一条。这部密码是为你的安德罗老师挖的坟墓。”

  安在天:“所以,我知道我不合适,坚持要找到你……”

  “我是合适这个密码还是合适你?”

  安在天停了一停说:“二者都合适。如果换一个人不是我,即使你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都不一定敢要你。没有人能像我这样欣赏你,也许这就是安德罗给我的,欣赏你需要智慧和勇气,还需要国外的生活阅历,而这些我都有。”

  黄依依脸红了。

  安在天转身要走。

  黄依依叫了一声:“你别走。”

  安在天问:“还有事?”

  “有事。”

  “有事说事。”

  “你这种态度叫我怎么说?”

  “不说我走了。”

  “我说。”

  “说吧。”

  “我忘了。”

  “想起来再说。”

  安在天又要走。

  黄依依赶紧说:“我们的分析师水平太一般了,‘分尸’率不到1%。”

  食堂门口,安在天、陈二湖从食堂出来,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安在天准备上车,陈二湖却摆摆手,说:“走回去吧,刚吃了饭,走走舒服。”

  安在天:“就怕她不想走。”

  “把车开走,她不想走也得走。”

  “这不好吧,她刚来,东西还没收拾呢。”

  “她还需要收拾东西吗?她是自来熟,跟你才认识几天,就当你是亲人一样了。”

  安在天老实地:“一天,今天是第二天。”

  陈二湖示意车开走,说:“晚上接我们下班就行了。”

  司机小革问:“几点?”

  “到时给你打电话。”

  小革开车走了。

  黄依依从食堂出来,陈二湖说:“你这个饭吃得够慢的,走吧。”

  “去哪里?”

  “破译室。”

  “干什么?”

  “研究一下几个助手的人选。”

  “明天上班不能研究吗?下班了,不让人休息?”

  “还这么早,回去也没事,走吧。对待革命工作要废寝忘食,我们701人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安副院长有一次出差回来,旅行包一个星期都没打开过……”

  “你没事,我有事。我不去,我要回去。”

  把陈二湖气得吹胡子。

  黄依依:“再说也不需要我去,这是你们领导的事,我去掺和什么?”

  陈二湖:“你的助手你不掺和谁掺和?”

  “我无所谓谁当助手,没有也没关系,再见。”

  她夸张地挥挥手,走了,气得老陈朝她背影切齿了一句:“什么人呢!”

  安在天:“我得送她回去,她初来乍到,不认识路。”说完,不等陈二湖表态,就追黄依依去了。

  路上,安在天在前面走,黄依依跟到后头,她始终跟不上他的步伐,每当要赶上的时候,安在天都会甩开大步,往前紧走好几步。

  黄依依:“慢一点,你慢一点嘛!”

  安在天慢了下来,黄依依赶紧跟上,但在她快要与他并肩时,安在天又甩开了大步。黄依依气得直吹气。

  安在天:“快回去吧,不是还有那么多东西要收拾吗?”

  他继续走着,忽然后面传来黄依依一声惨叫,安在天连忙回头问:“怎么了?”

  黄依依停在那里,不走了,只见她皱着眉头,强忍着疼的样子,说了一句:“没事。”

  安在天往回走了几步,说:“没事怎么会疼成这样?”

  黄依依咬着牙关:“真没事。”

  安在天更加不放心了,走到黄依依的身边,弯下身子,想看个究竟,黄依依却不说话了。

  安在天抬头,看见的是黄依依一张故意吃惊的脸。

  黄依依问:“你看什么呢?”

  安在天着急地:“我看你怎么了?”

  黄依依一本正经地说:“我怎么了,我鞋带开了,我系鞋带。你要帮我系吗?”

  黄依依的宿舍是里外两间,她把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衣服散开,小玩艺、小摆设大多还在,她正在把它们各就各位。围棋盘已经支好了,依然是一副残局。黄依依简单收拾完毕,窗户大开着,就开始换衣服……

  张国庆去厨房添饭,他忽然呆住,眼睛都直了。

  不知什么时候,对面搬来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从窗户里看过去,她竟然脱下衣服,只剩下一片胸罩……

  张国庆慌乱地低下了头,又禁不住抬眼又看。

  黄依依端着脸盆,里面是刚换下来的一堆脏衣服,哼着歌,去楼下露天水台处洗衣服。水台介于几栋楼的中间地带,黄依依一边用唱着优美的苏联民歌,一边洗着衣服,黑夜中,她的歌声飞得很远,飞进了周围的所有人家。不少窗口前探出人头,闻声往下张望着。

  半明半暗中,她的身姿显得更加绰约,歌声也越发动人……

  张国庆是机要处的老资格机要员,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男人。这会儿,他正和老婆,以及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在吃晚饭。

  和张国庆相比,他妻子刘丽华显然是那种能干的女人,伶牙利齿,长得也还过得去。她虽然穿得很精心,但还是掩藏不了“乡气”。她把张国庆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给孩子添饭,一会儿去厨房拿什么的。

  歌声同样飞进了他们家,孩子听了,问:“妈,是谁在唱歌呢?”

  刘丽华本来想好好回答儿子的,但适时张国庆插了一句嘴,道:“就是,是谁在唱歌,好像唱的还是外国歌。”

  刘丽华马上拉下了脸,说:“很好听是不,去楼下听去啊,还吃什么饭呀,听饱得了,省点儿口粮,本来就不够吃……”

  张国庆无话可说,也不敢再说什么。

  刘丽华去窗前看了看,关了窗户,回来骂道:“哼,这跟野猫叫春有什么不一样,就没见过这种人!”转而对张国庆讽刺道,“你别做春秋大梦,她不是唱给你听的,你张国庆就是再镀一层金,成了一个小金娃,她也不会看你一眼的。”

  张国庆:“你说什么呢?”

  “说什么,就是要你老实一点,别等我上班去了,或是回老家了,你一个人在家里,以为天高皇帝远,就动什么贼心。哼,真到那个时候,我收拾不过你,但我能收拾得了你儿子,让你张家祖坟上断香火。”

  张国庆任其数落,不予理睬。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说到你心坎儿上去了吧,我明着告诉你,我们娘俩儿就是要搅你的事,碍你的眼,打今儿起,你就是轰,也甭想轰走我们离开这个家一步了。吃饭、拉屎都得在一块儿。这个家,就是我们的阵地,谁也夺不走,在上面站一站都不成。”

  张国庆依然不说任何话。

  刘丽华骂了一句:“我怎么嫁给你了呢?八杆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张国庆忍不住地嘟囔了一句:“是你半夜三更跳上我们家炕的……”

  “我不跳谁跳?我不跳,你早在外头找别人了,陈世美不可能再跑回老家找个秦香莲……”

  儿子张建设打断了她的话:“妈,她唱的是什么歌,我听不懂。”

  刘丽华不耐烦地:“别听,她唱的是反动歌曲。”

  衣服洗了,黄依依把它们晾在绳子上。她一边晾衣服,一边看着对面一栋独立的小楼,还是黑的。黄依依叹了一口气。

  回到宿舍茶几前,她找出一副扑克牌,一边跟自己下着围棋,一边用扑克牌算起了命:下一步棋,发一通牌;发了牌,又去下一步棋,就这样,自娱自乐。从牌的样子看,好像是在算她自己和安在天的“爱情运”,她哈哈大笑起来。

  她不时去窗前看一看那栋小楼。终于,她惊喜地丢下牌棋,往窗下看着——

  楼下空地上,安在天已经回来了,但他忽然不往前走了,而是在地上找着什么东西,似乎很是着急,象个无头苍蝇,在原地团团转着。

  安在天一边找着,一边在唉声叹气。

  黄依依“腾、腾、腾”地跑下楼来,举着个手电筒,心急火燎的样子。

  安在天头都没抬,只顾自己找着。黄依依举着手电筒,为他照明。可地面上什么都没有。

  安在天突然直起了身子。

  黄依依问:“是什么东西?我来帮你找,我有手电。”

  “你不来才好,你手电一照,我更找不着了。”

  黄依依纳闷地问:“你在找什么呢?”

  安在天一本正经地:“我在找自己的影子。”

  一来一去两个恶作剧,安在天与黄依依打了个平手。

  安在天住的是以前铁部长的屋子,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还没有布置,旧的搬走了,新的还没有搬来,显得空荡荡的。这是他回701的第一天,连苏联带回来的行李都还没有打开,堆在一边。这会儿,他正蹲着清理一只小皮箱,里面有各种书本、影集、镜框什么的。

  妻子小雨的一只镜框,他拿在手里端详起来,一边对着像框,道:“小雨,我这两天太忙了,来不及和你聊天。开头的事情就是多,等忙过这些天就好了,我已经想好了,等我稍微松快一些的时候,我在这儿给你设个灵台,这样我们就可以常常说说话了。小雨,我很想你,你好吗?……”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安在天问:“谁?”

  黄依依在外面响亮地答道:“我。”

  安在天放下像框去开门,吃惊地说:“嗳,你……这么晚了,有事吗?”

  “当然有事。可以进来吗?”

  安在天请她进来。

  黄依依进来后说:“没有秘密吧?”

  “什么秘密?”

  “有没有金屋藏娇?”

  “有,这不就是。”指着刚放在箱子上的像框。

  黄依依显然还不知道更多的情况,她扫了一眼小雨的照片,酸酸地:“这是你爱人?”

  “对,她叫小雨。”

  “很漂亮嘛。不过,照片是看不出漂亮不漂亮的,是不是?她上像吗?有些女人天生就是会照相……”

  “你到底有什么事?”

  “总要让我坐下来说吧。”

  黄依依径直坐了,安在天也坐了道:“说吧。”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突然想你了,过来看你一眼,坐一坐,认个门,不欢迎吗?”

  “不早了,明天我们还要上班呢!给你的助手配好了,是个女同志,叫小查。”

  “你烦不烦呢?单位的事在办公室里说,在家说点自己的事。”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希望我说什么?工作上的事除外。”

  “那还有什么事?”

  “除了工作,多呢。”黄依依看着安在天,有点局促地说,“我……在想,你为什么非要把我调到这儿来工作?”

  “为了‘光密’。”

  “难道就没有一点个人原因?”

  “个人原因?什么个人原因?”

  黄依依看看他,起身,走到窗边,回过头,说:“看来我是太天真了。我以为你这么强硬地调我来这里,是因为看上了我,想让我来跟你培养感情。”

  安在天忍俊不禁:“你以为我还是光棍汉呢,我儿子都十几岁了,上小学五年级,还有个闺女,也上了幼儿园……”

  “有妻有子照样可以培养感情。”

  “那叫什么,不成搞腐化了?”

  “不叫腐化,叫浪漫,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浪漫过吗?”

  “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岁月里,我们就是靠革命浪漫主义的乐观精神,战胜各种艰难险阻,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黄依依接过话头说:“最终解放全中国,让我们这些流亡海外的爱国知识分子,有了自己的国,自己的家。”

  “对。”

  “可我至今还没有家。”

  安在天看着她,真诚地说:“会有的。有合适的,我帮你介绍一个。我们701,好小伙子多的是。”

  “你是安慰我吗?我知道像701这样的单位,女同志,只能同事找同事。”

  “同事找同事有什么不好?彼此都熟悉对方的优缺点,知根知底,结婚后还能常相厮守,不象我这样的,牛郎织女,每年七月七才能相会一次。”

  “不,我感到很绝望。”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的人并不喜欢我……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

  “什么第一次?”

  “第一次邂逅,第一次见面……你在食堂撞了我,为什么撞?”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一转身就撞上你了……”

  “这就是我们的缘分,为什么你不早转身,或者晚转身,偏偏这个时候转身……”

  安在天哭笑不得地说:“那是因为我已经打完饭了,后面还有好多排队的呢,我不转身,别人有意见!”

  “我问你要帮忙吗?”

  “这有什么好帮忙的?不就是一个馒头掉地上了,拣起来就是了。”

  “然后你坐下吃饭,我在一旁对你笑……”

  “我看见了。”

  “你有什么感觉?”

  “我在想,撞一下,这就算熟人了,为什么要笑呢?”

  “没有暗生欲念?”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喝我留给你的稀饭?”

  “我的确很饿,馒头从地上拣起来,只能吃一半,稀饭也洒得差不多了,我总不能就啃几根咸菜吧。”

  “没有别的了?”

  “还有什么呢?”

  “我觉得我们相遇的那一瞬间,非常永恒,好像前世注定,象电影。”

  “你别再说了,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黄依依同志,我是有妇之夫,有子之父,你我之间这样的谈话,请就到此为止。”

  “我喜欢你,说出来,无需夹尾巴,无需躲躲闪闪,这就是对自己负责。我相信你也是喜欢我的,但你不说,只有我说,我这是对我们两个人负责……你为什么要喝我的稀饭?你为什么要给我送药?你为什么在飞机上拉住我的手?”

  安在天有点生气了,说:“行了,不要再说下去了,不早了,这么晚呆在男同志的房间里是不合适的,你赶紧回去吧。我为我一系列不检点的行为,正式向你道歉……”说完,安在天躬下身来。

  “你真不喜欢我?”

  “如果我的某些举动和言语引起了你的误会,对不起。”

  “你是不敢喜欢我?”

  “也许吧。”

  “你是个胆小鬼,白长了一副男子汉的身材。”

  “对。”

  “可我还是喜欢你,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实的内心好吗?”说着,身子倾过来。

  安在天立即走开了,说:“你搞什么名堂,快回去吧,我要休息了,我困得不行了。”

  “我不走。”

  “你……”

  “我怎么了,我爱你,我喜欢你,这就错了吗?”

  “当然错了。”

  “还当然呢,亏你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人是有感情的,谁也做不了感情的主。”

  “人还有理智。没有规矩,难以成方圆;没有法则,就没有世界。”

  “我不是没有理智,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我爱你,我希望把这份爱情表达出来,爱是无罪的,谁都不能对她判刑。”

  面对如此凌利又坦直的攻势,安在天简直不知该怎么是好,他如困兽一般,在房间里瞎转着。

  黄依依:“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你别听那些王八蛋的胡说八道,我不是婊子,人人都可以爱的;当然,我也不是圣女,我不愿意立贞节牌坊。我有血有肉,我敢爱敢恨。我其实很简单,就是喜欢你,就是爱你,在这个寂寞的世界上,我终于遇见了让我一见钟情的男人,我不想就此错过,悄悄地擦干泪水,继续此去人生后的孤独前行……”

  安在天没有办法,最后冲进卧室,从里头抱着小雨的骨灰盒出来,沉痛地说:“我请求你不要再说这些了……”

  黄依依吃惊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妻子小雨的骨灰,她才去世83天,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她安葬呢!你当着我妻子的面说这些……叫我无地自容,你走吧,快走。”

  黄依依大为震惊:“这……她……是怎么回事……”

  “这……我们以后再说,现在你快走吧,快离开这里,我心里很乱,很慌,我怕……伤害了死者的亡灵,小雨是个极腼腆的女人,你说的话一定吓着了她……”

  “对不起,我不知道。”

  “走吧,不早了,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上班。”

  黄依依转身跑了出去。

  安在天惊魂未定地靠着门边站了很久,直到目光碰到妻子的骨灰盒时,才慢慢走过来,抚摸着骨灰盒,轻轻地说:“小雨,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我真没想到,她……会这样……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黄依依回到房间,也像经历了一场心力用尽的大事,丧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

  她来到窗前,望着安在天的灯光……

  安在天准备睡了。他先进卧室开了灯,回头去关掉了其它房间的灯。当他再回到卧室时,似乎预感到黄依依在窥视他,马上关了灯,在黑暗中脱了衣服,上床。

  安在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黄依依是一个与安在天的妻子小雨太不一样的女人,她天生丽质,同时她的知识和身份、地位和她漂亮的容貌一样过人,一样耀眼。这种女人是天使,亦梦亦幻,可遇不可求;然而又热艳、妖冶、痴迷、大胆、辛辣、放浪、自私、无忌,无法无天,无羞无耻,像个多情的魔女。

  天亮了。

  高音喇叭里转播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一夜没有睡好的安在天从卧室里出来,眼睛有些肿,他一眼就看到门缝下躺着一封信。

  安在天把信拿起来。信封上没有地址、姓名,也没封口,他取出信来,抬头写着“亲爱的”几个字……

  他立即收起信,恼怒着,犹豫着,最后决然地把信揉了,丢在垃圾桶里。他进卫生间开始洗漱,又回来,在垃圾桶里找出信来,点了一根火柴,把它烧了。

  陈二湖带了三个人来,两男一女,女的叫小查,21岁;两个男的,一个叫小费,25岁;另一个叫老杨,年纪在安在天和陈二湖之间,不到50岁。这会儿,五个人都在安在天的办公室里坐着,准备开会。

  安在天的办公室很大,有普通两个房间大,中间隔开,里面是他的破译室,外面是接待室,兼做会议室的功能。安在天进来,看了一圈问:“黄研究员还没来吗?”

  陈二湖有些生气地说:“这可是特别行动小组的第一个会,太无组织无纪律了,开了我们破译处的天窗。”

  “大家先去布置自己的办公室,会还是等黄依依同志到了以后再开。她昨天刚到701,一路跋山涉水的,可能还没休息过来呢。”

  陈二湖坐立不宁的,他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出去。过了一会儿,陈二湖又气冲冲地进安在天的办公室,劈头对安在天说:“她到底还来不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这个人,太自由散漫了,没有任何时间观念,这哪象一个科研工作者的样子……”

  “回头给她房间装个电话。”

  陈二湖看看手表:“都几点了,日上三竿,太阳都照见屁股了,上午把会开了算了,该明确的明确了,下午就分头各干各的。”

  安在天下了决心:“行,开会吧,不等她了。”

  会议已经开始,安在天:“……我明确一下,陈二湖同志为特别行动小组副组长、破译科长,老杨是他的助手,配合他的工作;小查是黄依依同志的助手;小费是我的助手。其中,小费又是大家的助手,破译科的对外事务都由他负责……”

  陈二湖插话道:“小费忙的过来吗?”

  “没有问题,小伙子年轻,能者多劳。”安在天对小费,“小费,你开完会就去后勤处,给黄依依同志的房间装一部电话。另外,黄依依同志以前一直在地方科研单位工作,组织纪律性相对要差一些。”安在天又对小查,“以后你必须多操点心,上班时该叫要叫一声,有事出去该请假要请假,不要放任自流,要有管理。像今天这种情况,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了,你看,我们都快下班了,她还没来上班。”

  小查问:“她会不会有什么事?”

  陈二湖:“有事也要说,要打招呼,不能让大家猜。”

  安在天:“对。另外,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平时生活上该关心的也要关心,要让她尽快融入到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中来。还有,黄依依同志在国外生活的时间比较长,平时说话随便,爱开玩笑,大家听归听,但自己要有分析和判断的能力,要有对错标准,要有是非观念,不要因为她专业上有成绩、有地位,就以为她说什么都是对的。以我的感受,她的很多观点是偏激的,需要我们一分为二地看待。”

  陈二湖:“安副院长所言极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要有杆秤,哪头沉,哪头轻,一定要分分清楚。”

  安在天:“我因为院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平时这里的日常工作主要由陈处长负责,在我们这儿,严格地说叫陈科长,级别降了,但地位高了,因为任务重了。我们这是特别行动小组,担负的是总部直管的‘天字一号行动’任务。我想,大家能够来到这儿,一要珍惜机会,二要做好打硬仗、打苦仗的准备。老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陈二湖:“反正都绑在一起了,大家心都一起想,劲往一起使。另外,麻烦小查把我们这个会的精神转达给黄依依同志,要一字不拉。没有了。”

  小查突然站了起来,往楼下一指:“那是她吧?”

  安在天走到窗口往下看,看见黄依依正在来的路上,她戴着一顶红毛线帽,东张西望地,像是一位游客在观光。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往树林里跑去,而且越跑越远,像在追赶什么东西。

  安在天皱起了眉头。

 ·21·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十五章

  小查来到树林子里,看到黄依依正举目望着树顶,也不知在看什么,很专心致志的样子。

  小查:“你好,黄依依同志。”

  黄依依也不惊诧,头都没回,朝背后伸出一个手指头,“嘘”了一声,又指指树上。小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只松鼠藏在树上,正瞪着一双小眼睛看着自己。小查做了个怪相,小松鼠被吓跑了。

  黄依依生气了,回身就说:“就你来了,把它吓跑了。”她还不知道是小查故意赶走的。

  小查笑了:“这种小松鼠,在我们这儿,它比人还多,有什么好稀罕的。”

  “是吗?”

  “是,在冬天,它没准儿还窜到你屋里去呢。”

  “它为什么要来我屋里?”

  “找吃的。”

  “它爱吃什么?”

  “松籽,玉米,瓜子,谷子,高粱米,小米,都爱吃。”

  黄依依看看树上,说:“这小松鼠太可爱了,它刚才一直逗我呢。我追一会儿,它停一会儿,等着我追到它,它又跑了。”

  “你永远追不上它的。”

  “是,它跑得多快,有些人跟它一样。”也许她是联想起了安在天,后一句几乎是自言自语的。

  小查笑了笑:“黄依依同志,几点了,你还不去上班?”

  黄依依问:“你是谁?”

  “我姓查,现在是你的助手。”

  黄依依伸出手来:“哦,你好,我昨天听安副院长说了,你就是小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到处找你去上班。上午刚开了会,就你没到,安副院长和陈处长都在问呢。”

  “严格地说,是安组长和陈小组长,我们现在是小组行动。”这一说法把小查逗乐了,也放松了。

  黄依依皱了皱眉头:“我跟安组长请了假的,他怎么还问我?”

  “哦,他没说起。”

  “这些当领导的真是,还没老呢,就官僚主义了。走,小查。以后我就喊你小查,你今年多大了?”

  “21。”

  “太小了。”

  “你看上去也很年轻。”

  黄依依哈哈大笑,道:“以后就喊我依依,别研究‘圆’研究‘方’的。你是真小,我是显小,我们有着本质的区别……我太有迷惑性,打老远儿看是个小姑娘,近了、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个狼外婆……”她娇憨可爱的样子,令小查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两人开心地往回走去。

  两人经过演算室门口的时候,黄依依隐约听到里面有算盘声。

  黄依依问:“怎么,已经开张了?”说着,她大大咧咧地推开了门,一下子像走进了砂石厂,一片“噼叭”拨算盘珠子的声音。大家都在忙碌,没有人抬头看她。

  黄依依退了出来,问小查:“他们在算什么?”

  “密码机的拆算报告出来了,安副院长要求他们尽快演算出结果。”

  老陈已经把“分尸”的电报,一份份地都贴在了墙上。他苦思冥想,像走进了密码的深谷里。

  安在天正在忙着,黄依依探头探脑地,进来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安在天头都没抬:“进都进来了,还缩回去干什么?”

  黄依依跳了出来,说:“谁缩回去了,我还要兴师问罪呢!”

  “你兴什么师?问什么罪?别人都要下班了,你才来上班,你的上班也太迟了吧。我看你应该先检讨一下自己。”

  “我有事。”

  “你有事也要请假。”

  “我不是跟你请假了……”

  “你什么时候跟我请假了?”

  “我给你门里塞了一封信,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

  “那上面不是说了嘛。”

  安在天明白了:“噢,那我还没看呢。”

  黄依依笑了起来,说:“这就怪不得我了,怪你自己,你为什么不看?”

  “……没来得及呢。”

  “是不敢往下看了吧?”

  安在天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严肃地说:“以后有事要请假,就跟你助手说。”

  “我和小查见过面了。”

  “小查是个革命孤儿,以后你们要互帮互学,共同进步。”

  “怎么我身边都是些革命孤儿,是因为我还不够革命吗?所以组织上才要安排一些革命孤儿来教育我,改变我。可我是不能改变的,我本来还下定决心想改变你呢!”

  “谁都不要试图去改变谁,但是谁都不要给谁制造不愉快。今天是我们小组的第一个会,你这种表现就让人不愉快了,我希望以后你引以为戒。”

  “好,我会引以为戒的,就是要尊重你,尊重别人。但我希望你也要尊重别人,尊重我,以后我给你写的信,你必须封封都要看,这是尊重人最起码的常识。”

  安在天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耐心地说:“黄依依,我希望今后你不要给我写信,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也不可能有,有什么都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说,都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说。”

  “这是我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你无权干涉。爱情是你我两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所以拿到桌面,也是我们彼此的桌面。”

  “我们之间有友情,但与爱情无关。同心协力,尽快破译‘光密’,就是我们最大的友情。而且,你我萍水相逢,认识不过三天,大战在即,你却还沉湎于儿女情长个人恩怨,这种思想苗头实在不该有,不足取。还有,我认为你以后上班没必要化妆,尤其是这种浓妆,影响多不好。女人靠的是天生丽质,清水芙蓉为最好看。”

  黄依依突然往他跟前一凑,笑嘻嘻地说:“看我今天有什么变化?”

  安在天摇摇头。

  “你没看见我戴了一顶红毛线帽吗?这是专门为你戴的,女为悦己者容,这顶帽子还是我在苏联的时候朋友送给我的。你喜欢吗?”

  安在天毫不领情,冲口而出:“这和我有关系吗?一条伏尔加的鱼!”

  黄依依愣了一下,盯了他一眼,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她狠狠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从包里掏出几页纸,甩给了安在天,说:“今天上午我在睡觉,可我昨天晚上4点钟还没休息呢,就在做这个。”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以你的身份给安德罗写的信,我的口气肯定不对,你需要彻底换成你的口气。总的说,我希望你能从安德罗那里,了解到斯金斯的一些个人私密的资料,比如她最崇敬的数学家、她的生活习性、家庭背景、婚姻状况、生活小节等等。了解了这些,对我们破译‘光密’没有坏处。”

  “这样去信太冒昧了吧?”

  “那你觉得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呢?我写了这么长一封信,请了半个上午的假,不算过分吧。我是伏尔加的鱼,这也和你有关系吗?”黄依依眼睛里的泪水越积越多,忍不住要掉出来,她跑了出去。

  黄依依又难过,又生气,只顾埋头往前走,不觉上了沙河,荒凉的河滩上,只有独自她的身影。突然,她一个趔趄,身子一歪,整个人跌了下去,她不小心踏进了流沙,沙子顺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去。黄依依伸出手来,拼命地挣扎,想抓住什么,以阻止自己的下沉。不料,沙子不断往下流去,她的脚下,象一个黑洞,有无穷的力量要将她吸进去……

  安在天追了出来,他意识到她哭了,伤心了,可树林子里空空的,并没有见到黄依依的影子。突然,他的心莫名地被揪了一下,远远飘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救命”,游丝一样,他屏气凝神地听,然后象箭一样飞了出去。声音象是来自树林外的沙河。

  黄依依已经绝望了,双手伸向了天空。沙子没过了她的腿,她的腰,继而是脖子,脑袋……

  安在天一个前扑,伸出右手,在最后的那一时刻,抓住了黄依依伸在外面的手……

  黄依依闭上眼睛,呼吸急促起来。安在天拼出全身力气,用双脚和左手尽可能附着地面。

  黄依依无助地说:“……你松手,我会把你带下去的。”

  安在天不理她。

  黄依依有气无力:“……我是伏尔加的鱼,不值得你跟我一块儿死。”

  安在天骂了一句:“放屁!”

  安在天往回爬着,黄依依看着安在天,哭了起来……

  黄依依被送进了医院,安在天再次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病床上,小查给她削了个苹果。

  小查:“安副院长,你救了依依姐一命,事迹上报上去,没准儿会被总部推举为英雄,戴上大红花,到处去给人作报告。”

  安在天坐下:“还英雄呢?狗熊还差不多。是我没有调查就随便发了言,黄研究员是因为生我的气,才跑进了沙河,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总部首长一定会拿我的首级是问。所以,我向上面如实汇报了情况,不光得不到表扬,还得挨批评,甚至要背个行政处分。”

  “那不管,你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无所谓,但在依依姐心里,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小查出去找护士,嚷嚷着要借纸和笔,为安副院长给组织写份申诉材料。

  黄依依对安在天说:“你真傻,真的……”

  安在天:“你才傻,生气归生气,也不至于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那我怎么办?气死了也一样是死。”黄依依叹了一口气,“你不该给组织说出真相。”

  “实事求是,这是我党,也是我长年以来要求自己的一贯原则。”

  “你当时就不怕我把你,也拽进沙子里……”

  安在天半开着玩笑:“你是因为生我气才跑进沙河的,要死一块死,如果光你死了,我还活着,那岂不叫做不像话。”

  “你真愿意跟我一块死吗?”

  “不死还能怎么样?”

  黄依依眼泪汪汪地说:“我最怕死,但如果我死的时候,我爱的人能拉着我的手,我就一定不会害怕了。”

  安在天笑了:“我不拉着你的手怎么办?你就掉下去了。”

  黄依依破涕为笑。

  “玩笑归玩笑,我正式向你道歉,我不应该那么叫你,我可能伤害了你。”

  “没关系,如果没有这件事,自然也不会有后面的事。看到我的命在你的手上失而复得,我甘愿如此,还感觉赚了呢。”

  安在天正色地:“任何一个人要掉进去,我都一样会这么做。”

  “但对于我不一样。当你把我从流沙里拽出来,当你把我的双腿抱在你的怀里,当你背着我往医院跑,我趴在你宽厚的背上,我们分享着彼此的体温,我就知道了我这一生的宿命。”

  “可我一生的宿命随着小雨的离去,已经不复存在了。”

  黄依依感动地看了安在天一眼,道:“我嫉妒你的妻子,我想听你们的故事。”

  “这是我的秘密。就像伏尔加的鱼,那是你的秘密一样。”

  黄依依哀怨地看着安在天:“我不是贞女,但也绝不是荡妇。你是不是相信了那些传言,认为我生活作风有问题,到处乱搞男女关系……”

  “那倒没有,但你在这方面的确与众不同。”

  “不同在哪里?我无非是真实地爱着。爱就是爱,我绝不会和一个不爱的人同床异梦。当爱已成往事,随风而去,我也绝不会和昔日的爱人苟延残喘,行尸走肉。上天给人一个身体,就需要她真实地释放。”

  “但也不能无休无止地释放。”

  “看来你还是相信了所有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我想问你,如果你听说我和一个男人夜不归宿,也许我只是和他在外头看了一晚上的星星,你会相信吗?我逛商店时偶然遇见了一个男同事,很自然地就和他一起逛了,我买衣服,他帮我参谋,这也大逆不道吗?”

  “但人一生中,只有一个人的爱,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我知道,对你,那是小雨;对我,是你。”

  “我无论发挥多大的想像力,想前世,今生,还有来世,我的爱人都是小雨。尽管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过轰轰烈烈,就是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她嫁给了我,为我生了儿子,又生了女儿,可我任何时候想起她,看见她,都会从心底深处涌出一个想法,就是她,她就是我永生永世的伴侣。”

  “那为什么我遇到你,也认为,就是他了?”

  “那是错位。”

  “你爱小雨,可她已经死了,所以我还有机会。无论你怎么对待我,我宣布,我都绝不放过你。”

  安在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爱情,可怕的爱情,一旦坠入红尘,那将万劫不复。

  早晨的树林里,小松鼠在树上跳上跳下的……安在天一下一下地,在给它喂饼干。

  安在天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黄依依对“伏尔加的鱼”这个绰号这样敏感,以至于她险些在流沙里致了命。这其中有故事,而且一定是爱情故事。对于她这样的人,惟有爱着,才能活着。好在她是个不记仇的人,在她住院期间,安在天替她去树林里给松鼠喂了一次饼干,她就不再生气了。

  黄依依一进破译室,看被收拾得秩序井然,报纸、资料、“分尸”电报分门别类,各有其所,感动地说:“小查,谢谢你了,在医院照顾我,办公室也给我收拾得这么好。”

  小查:“别客气,我是你的助手啊。这些是从分析科刚拿来的分析电报,请你马上看,看完了跟陈处长做交换。”

  黄依依随便翻了一下,道:“拿去给他吧。”

  小查问:“你不看了?”

  “现在有什么好看的,等有了一定的量时再看。”

  陈二湖的破译室,老杨送来黄依依转过来交换的电文。

  老陈吃惊地问:“她都看完了?”

  老陈马上就去找黄依依了,敲开门就要往里走,被黄依依拦住。

  黄依依笑嘻嘻地:“嗳,别,有事说,我出来。你的破译室只准男人进,可我的破译室只准女人进。别冲我瞪眼睛,一视同仁,安副院长到了这儿,也得游人止步。有事就这儿谈吧。”她指指走廊。

  老陈晃晃手上的电文问:“你都看完了?”

  “翻了一下。”

  “这是第一手资料,你还是要认真看的。”

  “我看了。”

  “你刚才不是说就翻了一下嘛。”

  黄依依还是笑容可掬地说:“老陈,我知道,你这么苦口婆心是为我了好,也是在行使权力。”

  “不是权力,是责任。来,给你,你还是拿回去仔细看看。”

  “真不用了,到时等你看过了,不需要看了,我再看吧。”

  老陈语重心长地:“小黄,我知道你学历高,见识多,但是搞破译啊,还是……啧,怎么说呢,我们俩现在算是绑在一起了,荣辱与共,我希望以后我们能够同心协力。”

  黄依依笑了,说:“老陈,我说一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搞破译就像写日记,写多写少、写好写坏,都是写给自己将来看的,给老师交上去的,就不是日记,而是思想汇报了。我会跟你同心,但并不一定协力,因为无法协力。”

  陈二湖被呛住了。

  院子里空空的,只有疯子一个人在疯言疯语。安在天和小费过来,被疯子拦住了,神秘兮兮地凑到安在天耳朵上说:“嗳,你知道吗?是我破译了‘紫金号’密码……”

  小费想拦开他,被安在天阻止了:“是,是你破译的。江南,吃了吗?”

  疯子江南傻笑着:“……你吃了吗?‘紫金号’密码是我破译的。”

  安在天:“没错,除了你谁都破不了。我吃了,来,抽支烟。”

  安在天递了一支烟,还亲自给他点上。正在这时,蒋组长跑了过来,手里扬着一份报告:“完了,可完了。”

  安在天问:“什么完了?”

  “密码机的全部数据结果,都演算出来了。这演算量也太大了。”

  安在天正在看蒋组长递上来的报告时,黄依依没敲门就径直进来了,冲着安在天就喊道:“别看了,你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斯金斯是个流氓!”

  安在天:“我正在看呢,她刚流氓了一半……”

  黄依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气哼哼地说:“想不到,斯金斯有这么无赖,这简直是密码界的一个大丑闻。我现在可以肯定,美国人之所以不用这部密码,要将它送给台湾,一定是发现了斯金斯的这个丑闻,对她的人格产生了怀疑。一个制造密码的人,如果人格令人怀疑了,谁还敢用她的密码,何况她屁股上还拖着一根长长的‘苏联’尾巴。你在破译界也混迹几年了,一定知道,二战时候德国曾启用过一部很著名的密码,叫‘谜密’。”

  “就是英纳格玛密码机?”

  “对。”

  “英纳格玛,是世界上第一代实用的机械加密密码机。”

  “破译界一般都叫它‘谜密’,因为密码本身的名字叫‘谜密’,制造成密码机后,密码机的名称叫英纳格玛,其实是一回事。”

  “就像我,名字叫安在天,但有了职务后人都喊我安副院长,其实我还是我。”

  “对。这部密码现在看来难度并不是很大,但它转换成了机器,出现了世界上第一部真正的密码机,以前有些所谓的密码机充其量不过是加密机而已,理论上没有密码技术作支持。或者说,之前还没有人能把一部密码转换成机器,英纳格玛是第一部,所以被公认为是密码发展史上的里程碑。”

  “你是想说,斯金斯研制的这部商用密码机是照搬英纳格码的……”

  “你相信吗?肯定不相信,因为英纳格码名声太大了,研究它的人也很多,要偷也不能偷这种过于显眼的东西,太容易被人发现了。但是,我可以说,斯金斯这部密码机就是照搬英纳格码的,有些改动,但都是换汤不换药,像把齿轮换成了滑轮,26个组合增加成34个,连动变成了驱动,仅此而已,理论和技术上的支持完全是一致的。打个比方说,就像是有人把翻译的作品当作自己的著作在出版卖钱一样……”

  这个发现确实让人大吃一惊,用黄依依的话说,斯金斯是个无赖、流氓,但安在天想这至少说明她是个丧失了道德、充满恐怖的人。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一个做人、做事没底线的人,他们的底线似乎也摸不着了……

  安在天和黄依依在林子里散步。

  黄依依: “你能不能分析一下她的心理,她为什么敢这么无耻?”

  安在天:“我想她为什么不偷别的密码,专偷‘谜密’,她其实是经过精心策划了的,不是傻,也不是无奈。偷‘谜密’,就像偷大街上的广告牌……”

  “是偷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

  “对,你大明大放地去偷这些东西,警察见了都想不到这是在偷。斯金斯是数学界的名人,一般人谁想得到她这种人还会去偷。一个常人看来不可能偷盗的人却偷了一个常人看来没人敢去偷盗的东西,你想想,这种偷盗的成功率还能不高吗?这也是一种智慧,当然是流氓的智慧。但是,如果你今天没有看到这部密码机,你的任务就是破译它,你很可能就会被她的流氓举动蒙骗了,挖空心思地破啊破的,根本没有想过,谜底就在教科书上,在你的身边,伸手可及。”

  “这是要被人耻笑的。”

  “可斯金斯的目的达到了。密码作为应用技术,你只要破译不了,它就是成功。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无权耻笑她。”

  “看来我们也要跟她耍耍流氓了。”

  “你打算怎么耍?”

  “跟你老师套近乎,挖斯金斯的底细,掘地三尺。”

  “这么说,需要我开始跟她耍流氓了。”

  “我亲爱的绅士,这叫合理利用资源。”

  “但我估计达不到目的,安德罗是个极其敏感、严谨的人。风吹过他的身边,他都感觉得到那一片乌云。”

  “那你就装做一个极其愚钝、随便的人,把他的敏感和严谨都化解得烟消云散。”

  楼下的人是不能上楼的。楼梯转弯处,放着一张小桌,是专门用来放电报的。这会儿,一个人上了楼,在转弯的地方止步,一切似乎都是约定俗成的,把电报往桌上一丢,用镇纸压着,喊了一声:“有报。”

  小费是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他的办公室就在楼梯口,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资料,墙壁上挂着小黑板,写着各种提示,诸如:下午2点半,小组开碰头会等这样的“备忘”。小费答应着,从楼上跑下来,取了电报。

  送报的人问:“小费,黄研究员在楼上干什么呢?老是有什么东西在滚来滚去地咚咚响,跟个杂货铺一样。”

  “不是杂货铺,是木工房。”

  “把破译室变成了木工房,她在搞什么名堂?”

  小费神秘地:“破译密码。”

  “哪有这样破译密码的,你看她那个样子,整天浓妆艳抹,吊儿浪当的……等着天上掉馅饼呢!”

  蒋组长走过来说:“打住,你们反映反映情况就可以了,不要说三道四,不要在背后议论自己的同志。”话音未落,楼上又发出“咚”的一声。

  一张绿色吊床横在办公室里,黄依依躺在上面,跷着二郎腿,十分专注地琢磨着一个像保龄球一样的木头玩艺儿,她在琢磨它的弧度、长度、高度,完了,顺手丢在屋角的一只大纸箱里——当然又是“咚”的一声。

  在纸箱里,堆放着类似的木头家伙有很多,有的是柱形的,有的锥形的,有的像各种酒瓶子,反正什么稀奇古怪的样子都有。这只手丢掉一个,另一只手又从屁股底下摸出一个来,是一个类似的木头玩艺儿。

  黄依依在细心地琢磨。

  吊床摇来晃去的。

  安在天的办公室虚掩着门。这会儿,黄依依鬼鬼祟祟地进来,想吓安在天一跳的,但安在天似有觉察,隔着屏风说道:“你又来了。”

  倒是黄依依吓了一跳。

  安在天从屏风里面出来:“你这是怎么了,老是蹿来蹿去地到处串门,还叫上班吗?”

  黄依依狡辩道:“我去哪里蹿了,就来了你这儿。”

  “可你今天,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黄依依强辞夺理:“那也只能叫频繁地来你这儿,怎么叫‘蹿来蹿去’呢?”

  安在天直截了当地问:“有事吗?”

  “当然有事。”

  “什么事?”

  “看你这样子,我就没事了。”

  她丢下一封信,生气地掉头就走。

  安在天看又是老一套的信,拿了起来,走回里间,看也不看,就丢在抽屉里了。那个抽屉里,堆放着不少这样的信,都没有开封的,也都是黄依依写给他的。

  破译室的布置随主人的性格迥然不同,陈二湖破译室的墙上贴满了各种电报和剪报,桌上堆满资料。安在天敲门进来,说:“差不多了,收工吧,过来开个小结会。”

  陈二湖:“坐吧,两个人,就在这儿说。”

  “怎么,黄依依又走了?”

  “我就没看见她回来。”

  安在天有些生气地喊了一声:“小费!”

  小费赶忙跑了进来。

  安在天问:“黄研究员呢?”

  “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从你办公室出来,直接就出去了。”

  “你怎么不跟她说呢,周二四六下午都要开小结会。”

  小费小声地说:“我说了……”

  “她去哪儿了?”

  “她没说。”

  “你为什么不问?”

  “她都不跟你说,我有什么好问的。”

  安在天无言以对。

  黄依依去了警卫连。院里,有一张水泥砌的乒乓球案。这会儿,很多人围着球案在与黄依依下棋。大家都熟,显然已不是第一次了。

  黄依依冲着挤上来的人群说:“说好了,不许插队,一个一个来,反正我今天的时间,都留给下棋了。”

  大家互相推搡,终于有一个人坐到了她的对面。

  “我先宣布今天的下棋规则。输赢乃兵家常事,不能为此伤了同志间的和气。” 黄依依扬了扬手里的布票,“但是,看见没有,只要谁赢了我,即可获取布票;而输了,就到山坡上给我摘一朵野花下来。”

  大家哄笑起来。

  黄依依:“同意就发誓。”

  对手紧握拳头,放在肩上,郑重地说:“我发誓。”

  黄依依也同样认真地说:“我也发誓。”

  二人开始下了起来。

  小费找到黄依依,那时黄依依已经赢了很多花了,头上都插满了,手上还有一大把。

  战士又递给她一朵。

  黄依依得意地大笑:“不下了,不下了,你们的水平太有限了,我手里的布票想输都输不出去。小伙子们,头悬梁,锥刺骨,抓紧时间提高棋艺吧。”

  安在天跟着小费往外走,陈二湖从自己破译室里出来。

  陈二湖:“这太有失身份了!堂堂701的副院长,上班时间要漫山遍野地去找一个破译员?”

  安在天:“棋类游戏也是数学游戏,搞破译的人喜欢下下棋,也是无可厚非。”

  “她这仅仅是喜欢吗?她这是沾染上了下棋的恶习。虚掷光阴,荒废自己专业不说,还影响了我们整体的斗志。”

  “她是一个另类,我们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要求她。”

  “既然你说她是另类,那你干脆带她到月球上去破译光密算了!我早说过,你是一只笼子,而她是一只鸟,笼子在等待着鸟……你等待着吧。”

  黄依依头上插满了花,欢天喜地地进了食堂,还没有到开饭的时间,没有吃饭的人,只有食堂里的职工在忙碌着。

  黄依依问:“怎么还不开饭?跟警卫连下了半天棋,饿死我了。”

  职工们似乎也与她十分熟了,见她“花”成这个样子,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七嘴八舌地:

  “又去警卫连下棋了?”

  “有没有输啊?”

  “黄研究员怎么会输呢?”

  有一个职工叫小田的站出来,说:“黄研究员,我跟你下‘田耕棋’。”

  “什么叫‘田耕棋’?”

  小田:“这是我们农民在田地里下的棋,很简单,有点像城里人的跳棋。我在乡下没出来的时候,方圆百里,没人能下过我。”

  黄依依来了兴趣,说:“来呀,咱俩下一盘。”

  小费带着安在天来到警卫连,院子里的战士们看见他虎着脸,吓得一哄而散。

  地上用粉笔画的棋布,以土豆作棋子,黄依依和小田在下“田耕棋”。这个时候,食堂里已经上人了。

  黄依依兴奋地叫了起来:“我赢了!”

  小田看着她,站起来想溜。

  黄依依一把拉住他说:“不许走!哪儿去?”

  “开饭了,我得忙去。”

  “那行,先把这个鼻子刮了。”

  “算了吧,人多。”

  黄依依认真地说:“人多怎么了?下棋有规则,必须遵守,不许耍赖。说好的我输了给你粮票或布票,你输了让我刮一个鼻子,怎么就不认账了?”

  小田只好站在原地,黄依依毫不客气,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刮了对方一个鼻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这一切,刚好被赶来吃饭的安在天和陈二湖撞见了。

  安在天见了,径自走了过去。

  黄依依的几缕头发耷拉到脸上,她正专心一致地收拾“棋局”。

  陈二湖停了下来,带点玩笑又不乏嘲讽地对小田说:“你也不想想看,她是博士,你是什么,想赢她的东西,做梦呢。黄博士,吃饭去吧,别瞎胡闹了。”

  小田拔腿就跑了。

  黄依依抬起脸来:“什么博士,老陈,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博士的?”

  “怎么看?”

  “白天博士,晚上不是。”

  “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白天博士,晚上不是。”

  说着,自顾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身子都弯了下去。

  安在天打好饭过来,闻声,深深地皱紧了眉头。

  黄依依看到小查来了,送给她一朵花。

  小查:“又是下棋……”

  她正说着,发现徐院长就站在黄依依的背后,哑了口。黄依依倒好,一回身,反而也送给徐院长一朵,还非要给她戴在头上。

  当着众人的面,徐院长不好意思拒绝她,取下拿在手上,问:“谁送的?”

  黄依依:“谁送?是我在警卫连下棋赢的。”

  徐院长问:“你还有时间下棋?”

  小查猛朝她眨眼睛。

  黄依依视而不见,大大咧咧地说:“这叫苦中作乐。我的棋术可好了,什么棋都会下,什么棋都能赢,谁都可以来找我下,我是有求必应。”

  徐院长拍拍她的肩膀说:“姑娘,咬咬牙吧,完成了任务,再好好下棋玩儿也不迟。”

  “完成任务有什么奖励吗?”

  “完成了任务,最高奖励!”徐院长笑着说,“你要什么,我奖你什么。”

  黄依依凑到徐院长耳边,耳语了一句,似乎把她惊着了。徐院长看了一眼安在天,安在天埋头吃着自己的饭,头都没抬,似乎根本不关心这边发生的事情。

  安在天和徐院长走进办公区大门,哨兵向他们敬礼。

  徐院长:“我听到一些不好的说法,反映她工作态度不是很好。”

  安在天沉吟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每个人的工作方法是不一样的,她表面上看是有点儿不……那么刻苦,但听她的想法,你又会发现她是在认真工作的,才思泉涌。就像学习,不是用功就一定能学习好,只会事倍功半;而有些人天生就与学习心有灵犀,往往事半功倍。我认为黄依依就属于后者。”

  “听说11号楼里,她的办公室晚上就没亮过灯?”

  “这是事实。”

  “大家晚上都加班,干到十一、二点才走,可她从来不加班。”

  “对。”

  “为什么?”

  “有些事情……她带回家去做了,也许她在家里,也想着‘光密’的事呢。”

  徐院长开玩笑地说:“我看你总是在说她的好话,有没有个人感情色彩在里面啊?”

  安在天一口否认道:“没有。”

  “有也不是错,你现在有这个权力了。而且我看,也有人盯上了你这个权力。”

  “不可能。我曾经是有妇之夫,现在是有子之父,对女人早已经没有概念,没有愿望,没有秘密,甚至连一闪而过的念头都没有了。”

  “怎么不可能,刚才在食堂,你的黄研究员说,哪天她破译了光密,要我给她一个奖励,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你。”

  “她这个人……简直荒唐!你别听她的,不可能的,我不会的,我没有这个权力,我不会离开小雨的。”

  “小雨走了,你有机会该成家还是要成家的,不要想得太多了。你才多大,还不到40岁,人生还有大半截要过呢。你至今还没有给小雨入土,我觉得还是应该抓紧时间,入土为安,这是死者的愿望,你不要太感情用事了。”

  “我知道了。我只是不愿意让小雨离开我,她到了那个世界谁都不认识,会孤单的,而且她怕黑,一个人睡觉都会开着灯……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到那里的,到那时候,有我陪着她,事就好办了。”

  “可眼下的事就明摆着不好办。我不愿意影响你的工作,所以有些事到了我这儿就打住了。下面有很多关于你和她的传言,还有人给党委写了匿名信,说你在北京的时候,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英雄难过美人关;还说你去苏联留学一趟,香风一吹,回来就变了,思想开放了,把男女问题看得简单了……”

  安在天听不下去了,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在嚼舌头!”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加上黄依依头脑简单,口无遮拦,到处跟人说她来701是因为追随自己的爱情而来,别人无法不说你们的闲话,还说你哪里是带回来了一个数学家,滥竽充数而已,假工作之名,行自己之便……”

  安在天气得脸都涨红了,打断徐院长的话:“‘光密’很高级,但黄依依绝非等闲之辈。她曾经担任诺伊曼的助手,后者是掌握世界顶尖级数学奥秘的人;她还在莫斯科呆过,和那边的数学家有过非常广泛又深入的接触。我至今不后悔、不怀疑选中她来破译‘光密’,天才往往是另类,是奇人,是游离于正常人之外的人,也可能是疯子,是魔鬼,是白骨精,我们不能用约定俗成的东西来要求她非凡的创造力。为了我的尊严和我对国家毫无保留的忠诚,先国家之急而后私念,副院长我可以不当,但‘光密’必须由黄依依继续破下去!”

  “我不是给你压力,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英雄不问出处。只要破译了‘光密’,一切流言蜚语都会过去,都会消失于弹指一挥间,都会在胜利面前传为笑谈。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已经成了她的保人,她荣你荣,她损你损,她成功了,你鸡犬升天;她失败了,你同归于尽。你的命运,不完全在你手上了,而是在黄依依的手上。”

  安在天一脸气色地回到办公室,气呼呼地拉出堆放黄依依“情书”的抽屉,恨不得把信撕了,但最后还是没撕,而是把它们都放在柜子最高处的一只抽屉里,还盖上了报纸。

  他回身,又找了几张报纸,加盖了上去。

  晚饭后,黄依依和小查在打乒乓球。她们已经打了很久,外套脱了,还汗流满面的。这会儿,她们挂了拍,来到旁边的长椅上休息,喝水。她们都带了毛巾、水壶,她们打球不是偶尔为之,而是定期的,有计划的。

  黄依依坐了,掐掐小查的腰,逗她:“嗯,好,又小了一圈。”

  小查也掐掐腰:“有这么灵吗?”

  “就是这么灵,你看我的身材,如果不坚持锻炼,能有这么好,这个岁数,早长小肚子了。你想要身材,就是要体育锻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黄依依指了指小查的胸,“这是锻炼不出来的,这要靠男人爱。”

  小查脸红了。

  黄依依问:“你有男朋友吗?”

  小查不好意思地说:“羞死了!”

  “肯定有,是谁,我帮你参谋参谋,也是这单位的?”

  小查摇摇头。

  “那是哪里的?”

  小查小声地说:“北京。”

  “是同学?”

  小查点点头。

  “这是好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们好过吗?”

  小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黄依依耳语一句。

  小查马上矢口否认,脸涨得通红道:“没有,我们还没有结婚,这怎么可能呢?”

  黄依依不依不饶地:“那接过吻吧?”

  小查连连摆手道:“也没有。”

  黄依依哈哈大笑:“连手都没拉过?”

  小查不说话了。

  “嗯,看来是拉过手,有什么感觉吗?有没有触电的感觉……”

  “啊哟,依依姐,不说这个嘛。”

  “其实这个才最重要呢。钱是人的身外之物,情是女人的贴身之物。”

  “那你呢,有没有男朋友?”

  黄依依像在回忆,说:“现在没有。”

  “以前有过?”

  “以前当然有过,我都三十好几了。我结过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

  “你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

  “好好的干吗要离婚呢?传出去,多不好听。”

  “是好听不好听重要,还是爱与不爱重要。上帝故意把人一劈两半,扔在人堆里,就是要麻烦你去找,找自己的另一半。”

  “那你找到了吗?”

  “曾经以为找到了,后来又发现找错了,所以才会离婚。”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找对还是找错了呢?”

  “就像你穿鞋,尺码合不合适,只有脚趾头自己知道。听我的,下次跟男朋友见面,可别再忸忸怩怩的了,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是祖国的领土,神圣不可侵犯。”黄依依指指小查身体说,“它不是领土,它是肉体,活色天香,需要男人的爱抚。有人爱抚了,你的身体才会像羽毛一样,变得蓬松,变得美丽,变得丰满,然后才能飞起来。”

  小查脸上满是听得半懂不懂的疑惑。黄依依突然打住不说了。

  原来是安在天来了,而且脸色铁青。

  小查吓得跑了出来,安在天和黄依依在打乒乓球,安在天象下山的老虎,一下一下,扣了过去……黄依依显然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安在天又是一记猛扣……

  黄依依接球,却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

  安在天毫不理会地说:“再来!”

  “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了?你不是精力充沛吗?你不是有求必应吗?我现在请你跟我打乒乓球,你为什么就要偏偏拒绝我呢?”

  黄依依忍着疼,站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你又什么时候给过我拒绝你的机会?”

  “收起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吧。你口口声声地说爱我,嚷嚷着叫大家都知道了,你就是这么爱我的吗?”

  “我这种方式有问题吗?我爱一个人,我就要让他知道,也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爱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我愿意拿出来炫耀和标榜。”

  安在天一时语塞。

  “有谁愿意漂洋过海到达爱的彼岸,我愿意。”

  “可我让你跋山涉水来到701,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光密’。但你自打来了以后,每天在破译室里的时间还没有别人一半多。即使呆在破译室里,不是在玩木头玩具,就是在说闲话,聊闲天,谈男人,谈是非,圆梦,给人算命,说东道西,家长里短,天南海北一趟下来,就是不说正事,不干正事。要么,就是时不时地来我办公室里串门……”

  “我那是来看你……”

  “我不需要你来看。你不在破译室又在干什么呢?满山谷跑,看闲书,捉松鼠,摘野果子,见了好玩的就玩,见了好吃的就吃,见了好看的就看,见了好拿的就拿回家去……昨天开全院总结大会,台上台下坐满了人,可你在干吗?你和前座的那个人嘴皮子一动一动的,我不用别人给我打小报告,我也知道你们是在下盲棋!”

  黄依依开心地大笑了起来,说:“我很高兴,你的眼里还真有我,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没跑出你的耳朵和眼睛。”

  安在天正色地:“我不和你开玩笑,玩玩耍耍是破不了‘光密’的,无心插柳,就是难以成林。从今以后,一、希望你端正工作态度,把‘光密’当做自己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来抓;二、希望你对我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我们是同事也是朋友,甚至可以以兄妹相称,至于其它,再无可能,你死了这份心吧。”

  “安副院长,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听我说。一、我看不上读死书死读书的人,真的内力是功夫在诗外,不拘一格,说此及彼,水到渠成,船到桥头自然直。时候一到,自然图穷匕见。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是,鸡永远也飞不到鹰的高度;二、爱你,是我的事;拒绝,是你的事,你我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我做不到假惺惺地叫你一声哥哥,我也不愿意干那种掩耳盗铃的勾当。如果你强迫我做,那就是在教我学坏,是犯罪,是对我犯罪,也是对你犯罪,对造物主犯罪。”说完,她放下球拍就要走。临了,又回过头来说,“快回家吧,我给你留了一样东西,放心,不是糖衣炮弹。”

  安在天踏着夜色回家,果然看见门把上挂着一只小布袋。他从小袋里掏出了四样东西:一只酒瓶;一个信封;一本书;一副扑克牌。另外,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里有四封密信,请你按编号次序破译,时限半小时。抬头还是安在天的漫画头像,不过表情是生气的样子,落款是黄依依的一个笑脸。

  黑暗之中,黄依依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窗前,看见对面安在天家的灯亮了。

  安在天先掐了一个秒表。他看酒瓶时发现酒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一张有两个手指头宽长的纸条。纸条上写得乱七八糟,有中文,有英文,也有俄文,还有乱涂乱画的东西,比天书还天书。安在天琢磨了一下,把纸条以螺旋的方式往上绕时,“天书”中出现了一行文字:美酒和我一样香醇,“光密”和你一样重要!

  然后是看信封,信封也是空的,但信封上面写着一句乱七八糟的俄文。安在天饶有兴致看着,拿起笔来,写出了一句完整的俄语:俄语是很深奥的,俄国人造的密码也深奥吗?

  再下来是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夹着一页写满了数字的纸。安在天同样识破了“密锁”,对着“电文”一页页翻看着书,最后写出了一句话:冬妮娅爱保尔,就像保尔爱革命。

  最后,安在天研究起扑克牌来,并且按一定的先后排列了,于是扑克牌侧面便显露了一行字:为什么你的安德罗迟迟不回信呢?

  安在天按住了秒表。

  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但安在天还是没收到安德罗的只字片语,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同样,他也不知道黄依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人敲门。来人是黄依依,安在天刚打开门,她就不请自进,直截了当地说:“安副院长,欢迎我吧,我是来工作的。”

  安在天指着密信:“我发现你确实是精力过剩。”

  “你太实用主义了,就算这是游戏,一个破译密码的人做做游戏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做这种游戏,说明我生活在密码世界里,我用职业的方式,在和你讨论工作。都破译了没有?用了多长时间?”

  “十分钟吧。”

  黄依依指着扑克说:“啊?这个呢?”

  “五、六分钟。”

  “我以为你这一项,要十分钟呢。”

  安在天不屑地:“这小儿科的东西。”

  “其实不小,54张牌,理论上可以组合出5832种排列。”

  “实际上只有不到20种排列。”

  “因为我肯定要选择有规律的排列。”

  “对,这样一旦我没有排出来,你就可以简单地把它排出来了,否则没规律,你自己都忘了它的次序。”

  “但真正在破译密码时,我们往往又会把最简单的、有规律的排列方法排除掉。”

  “否则就不叫密码了。”

  “是,密码总是舍弃容易,追求深难。”

  “你怀疑‘光密’是反其道而行之?”

  “不。我们言归正传,其实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四封密信,分别代表的是不同时期的密码,这(酒瓶)是原始密码,这(信封)是移位密码,这(书)是替代密码,这(牌)是数字密码,现在我们将这些密码都称为初级密码。但是,不管是中级密码,还是现在有些高级密码,其实都是在这上面打转转,在做各种复杂的加法。比如说,‘谜密’,就是斯金斯剽窃的英纳格码密码机,理论上说,它的技术就是数字密码加上替代密码。”

  “对。”

  “这个加出来的和,也就是‘谜密’,它依然还是数字密码。”

  “只有当这个和值大到难以数计时,它就成了数学密码。”

  “对,那么你说这个巨大的难以数计的和值,产生的途径有多少种呢?”

  “不外乎几种。”

  “哪几种?”

  “一,中大值的数字密码和中大值的数字密码累加;二,超大值的数字密码和移位密码相加;三,超大值的数字密码和替代密码相加;四;超大值的数字密码和移位密码又和替代密码相加。主要就这几种,一般的原始密码技术是不可能出现在数学密码中的。”

  “对。我们现在肯定‘光密’是一部数学密码,那我现在想问你,凭着我们对斯金斯的了解,你觉得她在事隔20年后设计的‘光密’,可能会采用哪一种‘加法’?你不要深思熟虑,就凭直觉说。”

  “第一种,中大值的数字密码和中大值的数字密码累加。如果你给我第二次机会,我选择……”

  黄依依打断他说:“没有第二次机会。”

  “那你选择什么呢?”

  “坦率地说,我现在没直觉,所以我头痛。我本来直觉是很好的,但这次只剩下了感觉。”

  “是斯金斯剽窃‘谜密’的流氓行为,影响了你的直觉。”

  黄依依会意地点点头说:“你觉得她这次有可能再耍流氓吗?”

  “我刚才说了,如果有第二次……”

  “没有第二次,第二次毫无意义。我真希望在我面前站的不是安德罗的学生,而是安德罗本人。如果是安德罗作出这样的选择,我会坚决地就把这个可能性排除掉。……安德罗为什么不给你回信?”

  “很难说。”

  “好了,我深夜到访,谈的可都是工作,最后忍不住还是要假公济私一下,给你出个谜语,‘我喜欢谁?’看我给你的密信,谜底就在上面。你刚才说要我给你第二次机会,其实你不说,我都知道你第二次想选什么,就是超出现有的四种可能,打破常规,把原始密码的古老技术也一并加上去。”

  “对。因为斯金斯是个流氓,做事没底线的,很可能超出常规,使一记怪招。”

  “我也是这样想,这也影响了我的直觉,因为我吃不准她。不管她有没有这样做,反正我是已经这样做了,算是受了她的启发。”

  “你做什么?”

  “我做了一部数学密码。那四封密信代表四种加密技术,你现在再把这四封密信加起来看,就是我揉合四种不同的加密技术做的一部数学密码,‘我喜欢谁’的谜底,就藏在这部密码之中。”

  “你啊,真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来玩。”

  “这不是玩,这是一个破译家表达爱情特有的方式。好了,不早了,我走了。不过我可以提醒你,解密的钥匙是‘4’,数字‘4’。”

  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之中,安在天抽了好几根烟,黄依依趁他不备的时候,悄悄地把两个烟头从烟灰缸里偷了出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回到自己宿舍,黄依依把两只烟头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闻着,然后存在床头一只精制的烟灰缸里。

  烟灰缸里,两个小小的烟头。

  安在天先看了第一封信,自语道:“钥匙是4,那就是‘我……”

  圈出了“我”。

  然后在第二封信上圈出了“很”……

  第三封上圈出“爱”……

  第四封上圈出“你”。

  如此再三,全文就是4个字:我很爱你。

 ·22·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十六章

  安在天有晨跑的习惯,每天雷打不动地跑步,不料黄依依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追了上来。

  黄依依:“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新的一天,我的希望又开始了,你今天给我希望吗?”

  安在天不理她,加快了速度,很快将她甩远了……

  河水往前流淌着。两个人都跑累了,坐在石头上休息。

  黄依依象是对自己说,也象是对他说:“佛说,夏天温暾而至,世界无限清凉,远方菩提花开,云过尽是纯净,你这个人,为什么不走呢?”

  安在天往河水里扔着石子。

  黄依依:“佛还说,曲径幽深,有柳暗花明之妙,狂涛汹涌,有万里平静之能,你这个人,为什么还不走呢?”

  安在天在河水里洗了洗手,准备往回走。

  黄依依如入无人之境:“佛又说,世间狂人,有目如瞽,为情痴,为情呆,为情迷乱,为情颠覆,辗转流离,心不能归,你这个人,为什么不走呢?”

  “对,你为什么还不走呢?别上班又要迟到了!”安在天没有回头,径自离去。

  安在天回到办公室,用屏风隔出的里间,是他破译的天下,桌上堆满了资料和电报。他躺在藤椅上,目光伸得长长的,像两支利箭。

  密码不是迷宫,而是黑洞。迷宫是走得进走不出,所以你即使不能破译整部密码,但照样可以破译部分电报,因为你不管从哪一段闯进去,前面总有一截路可以走的;黑洞是走不进去的,但一旦走进了又是一通百通的,问题是你要想找到入口,比走出深奥的迷宫还要难……

  陈二湖敲敲门进来,递上一沓电报,说:“你看,今天我这边的电报流量特别大,几乎是平常的一倍之多。”

  安在天接过,看了看:“嗯,还都是长报。”

  “肯定有什么情况,你这边有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安在天给总部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摇摇头说:“没有,他们也没得到任何消息。”

  陈二湖叹着长气:“啊,太难了,这密码破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说一句老实话,这么多天,我连一点儿感觉都还没抓到。”

  “没事,正常的,密码就是这样,入门很难,入了门就好了。听过一个比喻吗?一只整天呆在谷仓里的老鼠,却就是吃不到谷子,因为每一粒谷子都被涂上了对付老鼠牙齿的保护层,这就是密码。”

  陈二湖问:“她那边有什么进展?”

  “估计也不会有。”

  “她搞得那么神秘,破译室谁都不让进,好像怕我们剽窃她似的,故弄玄虚。”

  安在天笑了,说:“那不还是跟你学的,你搞封建迷信,不让女人进你的破译室,她也是半边天,自然要以牙还牙。她肯定是因为还没有名堂,才这样故弄玄虚。真要有了名堂,她是藏不住话的。黄依依是喜形于色的人,什么都在脸上写着。”

  “我觉得她是在迷惑大家,表面上玩心很重,私下其实在使劲儿呢!”

  “还有一个比喻。天空中总有鸟飞过,想徒手捉到一只的可能性绝对是很小的,但不等于没有,有人捉到一只,这就是破译密码。”

  “‘光密’对于我们,能抓住一根鸟毛就不错了。”

  “我们不能灰心,要琢磨出手的动作、姿态、敏捷度、准确性、弹跳力,然后看看天空中鸟有多少,它们飞行的速度、线路、特点、变化,再然后就该捉鸟了。”

  “我老了,跳不起来了。我会帮你捉住‘光密’这只鸟,但绝不会帮她。”

  “为什么?”

  “为她过于鬼气!”

  “但是老陈,跳起来的必定是她!捉住鸟的也是她!”

  陈二湖叫了起来,说:“那你干什么?”

  “她是我挑来的参赛选手,我是她的陪练队员。”

  黄依依兴高采烈地拿着一沓照片,从宣传处里跑了出来,她回到自己宿舍开始处理这些照片。照片是安在天与别人的工作合影,也有他在运动会上、大合唱里的留念。黄依依把别人都剪去了,独独留下了安在天。各种各样的安在天,大大小小的,有的严肃,有的冲她孩子气地笑着……

  忙活完这些事,黄依依就去找徐院长了。

  徐院长问:“黄依依同志,找我有什么事?”

  黄依依脸红了,说:“很遗憾,不是工作上的事。”

  “不为工作上的事来找我,说明你对我更有信赖感。说,什么事?”

  “安在天的事。”

  “我猜就是。”

  “我不把你当院长,只把你当一个大姐,当一个女人来说话。”

  “这样好啊。”

  “我看701的人都在这里呆傻了,男人个个像和尚,见了女人都不敢正眼看;女人个个像尼姑,谈了男朋友,连嘴都没亲过。”

  徐院长虽然年纪大了,听见这话,依然有些害羞,她赶忙起身,关上了门说:“你小声一点。”

  “我不怕人听见,我做不来这样死板的人,想做都做不了。”

  “也不是这样。”

  “还不是这样?首当其冲是你的副院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和尚。”

  “可能是他爱人刚去世的缘故。”

  “你见过他爱人吗?”

  “他去苏联学习前曾经见过一面,小雨来701探亲,长得很漂亮,很文气,身材还很苗条,根本不象有过两个孩子的母亲。”

  “可是再漂亮也已经不在了,走了,去了,难道还能长相守?”

  “我也劝过他好几次了,他不能和一个骨灰盒走完这一辈子。”

  “她是怎么死的?”

  “这是个秘密,他不肯说。我听说是出了车祸。”

  “我也听说过,还问过他,但他就是不说,什么也不说。我怀疑她……一定是他害死的。”

  “这怎么可能,他很爱她。”

  “但他更爱这份工作,为了完成一个任务,他什么人都会舍弃。”

  “当然,在国家利益和个人情感之中选择,所有701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他更不例外。”

  黄依依站了起来,说:“所以,在‘光密’和我之中选择,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怕什么?怕我顾此失彼,成了恋爱中的女人,丧失工作热情和斗志。可他知道吗?现在我这个样子,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被绝望毁灭了才情。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叫一声他的名字;每天入睡前最后一件事,是对他的照片道晚安,我的眼前、耳畔、心里,都是他的声音,他的身影,都是我和他认识以来经历过的全部的点点滴滴。徐院长,我求你,让他爱我吧,否则我真活不下去了。”

  她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徐院长只好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事急不得,组织也不能包办婚姻,慢慢来,先工作,忙起来就好了。”

  黄依依回来的路上,看见疯子一个人站在石头上,抱着头,像在痛苦地思索什么问题。她禁不住地向他走去,步履轻轻的,表现出对一个被毁灭的同类足够的尊重。

  疯子还是在说着同一句话,喃喃自语地说:“……我破译了‘紫金号’密码……是我破译的……”他对黄依依的到来一无觉察,她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话。

  忽然,疯子抬头看见黄依依,立即来了精神,冲上来抓住她的胳膊,大声地说:“我破译了‘紫金号’密码……”

  黄依依没有被惊吓到,反而体贴地扶住了疯子,答应着说:“对,是你破译了‘紫金号’密码……”

  黄依依把他扶回石头上坐了,自己也坐了。

  黄依依:“老前辈,我知道,你很不了起,你是701的大功臣……”

  “你是大功臣……是我破译了‘紫金号’密码……”

  “你是!”

  “谁说的……”

  “我说的……”

  “你是谁……”

  “我是新来的,我叫黄依依……”

  “我不叫黄依依,我叫江南……”

  “哦,你叫江南……江南,你以前听说过密钥机吗?”

  “妙计……我是江南才子,我有妙计……”

  “我是说密钥机,就是专门开启密锁的机器。”

  “妙计……我用妙计破译了‘紫金号’密码……很难啊,没人能破的……”

  “那……紫金密码的密钥,就是开锁的钥匙,你是怎么找到的?”

  “密钥……我在天上找到的……我是在天上找到的,很黑的天啊……天上下着黑雨……那雨黑得睁不开眼睛……比炭还要黑啊……睁开眼睛要瞎的……他们都怕,没有人不怕……可我不怕……我破译了‘紫金号’密码……”

  疯子断断续续地说个不停,黄依依的眼泪越来越多。突然,安在天如天而降,站在他们的面前。

  黄依依问:“为什么不送他出去治疗?”

  安在天先点了根烟给疯子,然后也坐下,叹了一口气:“他在破译了‘紫金号’密码的那一年,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但他身上有着多重惊人的秘密,没人作主敢把他放出去治疗。他一夜之间由英雄变成了疯子,智商还不如一只聪明的狗高。”

  黄依依问:“他的今天也是我的明天吗?”

  安在天无言。

  也就是这个时候,黄依依告诉安在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手上落满了马蜂,马蜂咬烂了他的手,飞走了,留下一个个小圆洞,他的手就像一副筛子,到处都是筛眼,而从筛眼里筛出来的都是阿拉伯数字……

  安在天兴奋地说:“我相信你的梦。梦是智慧者抵达胜利彼岸的秘密通道,在密码的破译史上,梦中解密的,不乏其人。你的梦告诉我们,开启‘光密’密锁的钥匙可能是一部原始而现代的‘密钥机’……”

  黄依依:“开启密锁钥匙的复杂化,是现代密码发展的趋势。但这种复杂化却受到无线通讯本身的限制,尤其是距离远、布点多的呈放射性的无线通讯,一般的密钥总是要藏在报文中。比如说‘谜密’,如此高级的一部密码,你知道它的密钥是什么?。

  “单日是电报的前三组码,双日是后三组码。”

  “对,也是藏在报文中的,为什么它非要在报文中做文章呢?”

  “因为它联络的电台很多,又是在战争期间,电台的流动性非常大,人员的流动也很大,如果不这样,比如专门造一份密钥表,万一掌握密钥表的人死了,通讯也就瘫痪了。”

  “就是这个道理。‘光密’其实是斯金斯为美国军方造的密码,而美国军方从二战以来一直在搞军事扩张,部队遍布世界各地,部队这么分散,点网这么多,可以确定‘光密’不可能专门单独造密钥表的。”

  “嗯,如果有专门的密钥表,也不适合像现在的国民党,让特务系统使用。”

  “是,国民党把‘光密’作为台湾本岛与大陆特务之间联络的密码,更加可以肯定,它的密钥不可能离开报文。你想,特务分布多散,人员行动的限制又很大,如果密钥不在报文上,联络很容易导致瘫痪。”

  “嗯。”

  “所以,我相信,‘光密’的密钥一定是藏在报文中。但是会怎么藏?如果仅仅沿用像‘谜密’一样,单日是哪几组电码,双日又是哪几组码,不论是斯金斯本人还是美国军方,都不能接受。她一定会在无法摆脱的局限中,寻找到灵活、多变的新的密钥方案。我又想起斯金斯早期发明的一个数学原理,就是阴影原理,也叫漏光原理,俗称蜂窝原理,实质就是一个固定的蜂窝装置,借助一个移动的光源,可以把黑与白,或者阴和阳分割开来。我现在没有器械,无法给你演示。”

  “我可以想像,比如说,我们的房顶是一块蜂窝状的盖板,那么阳光就成了一孔孔的漏光。”

  “对。这有什么好处呢?就是你只要和阳光移动的速度保持一致,你就可以随时处在阴影之中,这对我们将来发展太空技术是很有意义的。”

  “嗯,回头再说我们的密钥……”

  黄依依神秘地笑了,说:“我已经在做密钥样机了,告诉你,我去木工房,不是做玩具,我早过了抱洋娃娃的年纪了……”

  木工房里,木工师傅正在精心地在一块木板上钻眼,一块平展的木板被钻成了蜂窝状。密钥机其实并不复杂,造型和功能都有点类似街上常见的量身高的仪器,标尺可以自由移动,不同的是密钥机的标尺是一块窝状的木板。高度是30公分,木板的大小如一页书。底部是一个长方形的托盘,四边有凹槽,槽中刚好可以放电报纸。

  会议室正在开工作例会,安在天坐的是上座,一边坐着老陈、老杨、金组长;另一边坐着黄依依、小查、蒋组长;小费坐末座,在作记录。这会儿,黄依依一边示范一边讲解着,其余人都认真听着。

  黄依依:“……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密钥机,你们看,这是一板隔板,上面有很多蜂窝状的圆孔,标杆里有一根活槽,槽子被分成31格,代表一个月的31天;这隔板上有一个滑轮,这样隔板就可以自由地上下升降,升降31道。标杆的顶部有一个光源,然后这儿底部的凹面里,是放电报的地方,电报刚好可以卡在里面。这个托盘是可以伸缩的,伸缩格度也是31格,一格代表一天。现在我们可以想象,随着隔板的上下移动和托盘的伸缩,这些孔漏下的亮点也是在不断移动的。如果以亮点照中的数码组合出的数字作为解读当天电报的密钥,那么你们可以算算,这个密钥有多大,961,也就是说在961天之内,它的密钥不会重复。如果我们在这个光源上再稍做一点文章,比如说让它产生两个高度,那就变成2个961个变化点,这样可以做到五年之内,它的密钥都是不一样的。”

  陈二湖:“小黄,我说一点,如果有这么一台密钥机,对反破译倒是很有好处,但是据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哪一部密码专门为密钥搞过一个装置的。你们听说过密钥机吗?”

  黄依依:“那你听说过谁敢偷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吗?”

  安在天笑了,说:“只有斯金斯。”

  黄依依:“对。正如安副院长说过的,我现在越来越信了,斯金斯偷盗英纳格码机的技术,绝对不仅仅是偷,而是她的智慧,她太诡异多端了,喜欢干超乎常规的事。”

  陈二湖:“可是小黄你想过没有,密钥不是密码的本质,它只是几个数字,是密码的一个附属品,是防君子不防小偷的东西,斯金斯会花那么大功夫在这上面做大文章吗?”

  黄依依反问道:“为什么不呢?第一,它需要下的功夫其实很小,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装置,我们的木工师傅都可以造个大概;第二,它产生的价值非常大,可以在几年之内,不重复密钥。这个是很难的,如果他们专门造一张相应的密钥表,这个表要挂满整面墙呢;再说,我基本肯定他们根本不会造密钥表,因为不现实,用起来有后遗症,很难在实际联络中应用。那么如果没有密钥表,仅仅在电文中来设置密钥,受到的局限是很大的,无非就是什么前二组、前三组、后二组、后三组、中一组、中三组等等吧,不可能产生这么大的密钥。第三,这个密钥机的原理是斯金斯本人的。我为什么会猜斯金斯可能会造这么一部密钥机,就是因为她早有这个数学构思。第四,我从斯金斯的诸多著作,包括她的有些作为中分析,斯金斯不是一个太有深度的人,她不是黑洞,但她怪异、狡猾、善变、易躲,是一条变色龙,很善于迷惑人。因为她缺乏深度,她造的密码,在难度可能走不太远,也正因为如此,密码本身的难度有限,她更需要在附属品上,比如密钥上增加难度,以弥补密码本身的缺陷。”

  陈二湖转向安在天:“你觉得呢?”

  安在天:“黄研究员,我现在假设你这个猜想是正确的,就是对方确实有这么一部密钥机,那么下一步我们就要仿造一部。仿造也是猜想,他们造很容易,但我们仿造就很难,大小、高矮、尺寸等等,稍有偏差都毁之一旦,肯定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当然,这只是数据上的仿造,现在这个数据的演算量有多大?”

  黄依依递出一个讲义夹:“演算公式,演算量,我都列好了。”

  安在天看了说:“哟,这个演算量很大啊。”

  黄依依:“当然大,隔板、托盘、光源,都是活动的,上下动,左右变,演算量自然小不了。”

  安在天递给蒋组长:“你看看,这个量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完成?”

  蒋组长:“我们所有人三班倒,起码也要干一个月。”

  黄依依始料不及:“这么大的演算量?!”

  蒋组长:“我们的人力条件就是这样。”

  黄依依感慨道:“要有台计算机就好了。”

  陈二湖:“万一猜想不对呢,这个冤枉路就跑得太远了。”

  所有人震惊了,包括黄依依,最后都把目光落在安在天的身上。安在天沉默良久,下了决心,说:“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的,我们就等于敲开了破译‘光密’的大门。和这个诱惑比,一个月,值了!”

  日历一张一张地被撕去,演算的人员,一拨又一拨地换,演算师的手指飞快地拨动算盘,案台上的纸张在堆高……

  最后一天下午,安在天和黄依依都亲自加入了演算行列。演算到了后期,不时有人向台上报数,像股市上的报盘:1234567890……0187654321……2345678901……

  蒋组长紧张地说:“最后,把大家的数字统一加减乘除一遍。”

  “专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作最后的演算。安在天和黄依依都紧张到了极限。

  “专人”最后发现算出的结果是一个“不尽数”时,自己都吓坏了,愣在那里,不敢报。

  蒋组长问:“怎么了?无法报,除不尽,数破了……”

  黄依依失控地叫道:“这不可能!你算错了!”

  安在天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亲自坐下,重打了一遍,他也突然停下了,结果和“专人”一样。

  这时,黄依依疯了似的,砸掉了一个算盘,哭着冲出了演算室。

  这个令人梦牵魂绕的猜想,这场兴师动众的演算大战,在一个月后,就这样以失败告终了……

  天下起了雨。

  安在天打着一把黑伞,形单影只,孤独地行走在小路上。

  黄依依独自在旷野上坐着,任雨水击打在她身上。突然,有一把伞,撑住了她头上的这片天。

  黄依依抬头,看着安在天,说:“对不起,我……太没有理智了。”

  安在天笑了,说:“还好,你只是砸了算盘,要不就是砸我了。”

  “我让你难堪了。”

  “让我们难堪的是斯金斯。”

  “这个女魔鬼!我以为……这次我把她逮住了。”

  “我也没想到我们会扑空。”

  “你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如此兴师动众地支持我,结果让人笑话了……”

  “没人会笑话,这是破译密码,不是撒网打鱼,天有阴有晴,事有成有败。破译,就是要释读天书,看懂无字之书。在系统内部,把搞密码破译的人叫做‘看风者’,风从眼前拂面而过,你就要抓住它。江南的灵魂和肉体每天在701的院子里徘徊,大家都看得到,也想得到。破译密码虽然不是战场上的刺刀见红,但同样需要白刃一般的付出,鲜血,甚至包括生命在内的牺牲。”

  “你是荣辱不惊,拿得起,放得下,可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无法想像我回到破译室去,见到老陈、小查,还有那么多苦战30天的演算员。”

  “那是因为你没有我这种经历。”

  “听说你从小是孤儿?”

  “我小时候,至少10岁之前不是,那时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上海的地下党,父亲也是搞破译的,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总破译师。”

  “后来呢?”

  “我10岁那年,父亲为了送出一份关乎上海地下党生死存亡的情报,牺牲了。”

  “你母亲也跟着暴露了?”

  “我母亲接受了组织上新的任务,以另外一种身份去了南京,从事危险的地下工作,我不能跟着她,甚至不能认她,组织上把我委托给了铁部长和他的爱人。不到两年,他们的身份也暴露了,不得不离开上海,跟随红军长征去了。我那时才12岁,组织上就把我和一大批像我这样的孩子送去了苏联。而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在南京牺牲了,只是没有人有什么机会告诉我。苏联其实是我的伤心地,我在那里经历了二战,爬过集中营的铁丝网,也亲眼看见纳粹杀人,成批的人在枪声之中像麻雀一样在我身边倒下,堆积。这一次重返苏联,我是回来了,可小雨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那片寒冷的土地上。少年丧母,中年丧妻,人生三大不幸,我已经经历了两个。”

  黄依依看他已经沉浸在往事之中,忙转移话题说:“看着你,我就想起一个词来,叫‘静水深流’。你这样明目张胆地帮我,护着我,不怕有人说你?”

  “不说才不正常。我为什么不能帮你,你是我选来的,我要仗着你出成绩;我为什么不能护着你,你一个单身女人,为了‘光密’,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不叫明目张胆,叫光明磊落,心底无私,天地才宽。你可千万别得志猫儿雄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了。我想看到以前那个嚣张、肆无忌惮的黄依依,无法无天,没有伦理纲常……”

  黄依依嚎啕大哭,说:“你越这样,我越难受,我没有为你争气……”

  “你要真想为我争气,就不要哭,赶紧回11号楼去,那里有你的破译室,有你对付斯金斯咸鱼翻身的机会。关汉卿写过《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里面唱道:‘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罢休。’而你现在,牙齿齐,嘴巴正,四肢健全,就是想到镇上买东西,因为不熟道,绕了一些冤枉路,这又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要我说,你应该做那一粒铜豌豆。”

  其实安在天明白,在没有破译密码之前,只有白痴才会相信一定能成功,这不是一片土地,密码也不是一颗土豆,只要你种下去了,就会迎来收获的一天。但如果你不种,你将一无所有。

  在客厅里,安在天新设了一个灵台。上面挂着他妻子小雨的遗像,放着骨灰盒,不肃穆,倒透着温馨,插着野花。在另一面墙上,挂着一些照片。不过,多了一个小女孩的照片,她是安在天后来生的女儿。儿子比小女孩大几岁,他们这些年一直跟外公外婆生活。

  安在天进屋后,把外衣挂起来,然后很随便地对着遗像说:“小雨,我回来了,我出去了一整天,也没人跟你说个话,你一个人孤独吗?”回头看了看儿子和女儿的照片,又说,“有儿子、女儿和你在一起,你不会孤独的。今天我还跟两个小家伙通了电话,他们都很好,爸妈的身体也很好,你就放心吧。儿子他们学校开运动会,他800米跑了第一,这臭小子象我,速度快,又有耐力。女儿翻出了一件你小时候穿过的裙子,说现在穿也一点不过时,就穿上去上学了,结果被女同学们骂成是资产阶级的大小姐,还哭了一鼻子……”他边说,边收拾着房间,像小雨活着在他的身边一样。

  安在天打了一个哈欠:“不早了,你该睡了,我也要睡了。”说完,去了卫生间。

  安在天刚给牙刷挤上牙膏,就听见有人敲门。他疑虑地开了门,看见门外站着黄依依。

  安在天吃惊:“是你,这么迟了,你还不去睡?”

  黄依依盯着安在天,不语。她为情所困,似乎已经失语了。

  安在天小心翼翼地问:“你有事吗?”

  黄依依还是不语。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生病了吗?是不是白天淋了雨着凉了。来,快进来,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他伸手想去扶黄依依。就在这时,黄依依突然一下子扑进了安在天的怀里。

  炽热的感情燃烧着她,把黄依依烧得失语,烧得窒息。当她扑倒在安在天怀里时,那样子确实有些真假难辩,把安在天吓得也以为她真是病了。

  安在天惊呼道:“嗳,黄依依,你怎么了?真的病了?”

  黄依依偎在安在天的怀里,闭着眼,一声不响,像是昏迷了,其实是在用心体味着安在天的体温。安在天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又是呼喊,又是摸她的额头,掐虎口,手忙脚乱的。

  他放开她,准备去打电话时,黄依依睁开了眼睛,摇摇头说:“我没事,别打电话。”

  “你刚才昏过去了……”

  “我太累了……你,还有‘光密’,都让我很累……”说着,抓住了安在天的手。

  安在天想抽出手,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爱你。”她起身,紧紧地抱住了安在天……

  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这句话适合男人和女人之间,也适合国家和国家之间。

  黄依依抱着安在天,无助地大哭道:“我爱你,我也没有办法,我知道我这样做,你会认为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没有廉耻没有自尊的女人,可我控制不住,你帮帮我,谁能帮帮我……一个没有人爱的女人,是得不到上帝眷待的。”

  安在天慢慢挣脱开她,站得远远的,道:“你搞什么名堂?白天,我们不是说好了,你要做一粒铜豌豆嘛……”

  黄依依坚定地看着他说:“我没有搞名堂,我就是爱你……我在工作上要做铜豌豆,在爱情上更要做铜豌豆……”

  安在天看着遗像:“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你到我办公室,我没有权利拒绝;可你到我家,我有权利拒绝。”

  黄依依坚决地:“我不走。”说着起身去关了门,然后朝安在天走过来说,“我爱你,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们今生今世都不要分离,还有来生来世……”

  “你别过来!”

  “上帝或者说佛陀,让我经历过那么多之后还能遇见你,我想这是他们给我一生中最大的恩典,也是最后一次的机遇,我真的爱你……我相信你也是爱我的……”

  安在天闪开,绕到小雨的棂台前,抱起骨灰盒说:“黄依依,你赶紧走吧,请你再也不要跟我提爱这个字了,你没权利爱我,我有妻子……”

  “就是它吗?它只是你妻子的骨灰。”

  “对你来说她死了,对我来说她永远活着,天天和我在一起。你快走吧,你不觉得这样……当着我爱人的面说这些太不道德、也太狠心了吗?”

  “你才不道德,抱着妻子的骨灰盒……请你放下它好吗?安在天,你别这么绝情好吗?”

  安在天提高了声音:“你别说了。我把你带到701,是要你破译‘光密’,而不是来跟我谈恋爱。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儿女私情在它面前,渺小得只是一粒尘埃。我不需要你的爱,请你快离开我家里。”

  黄依依气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我不走,我就不走。”

  “你不走我走。”

  “你走吧。”

  安在天走到门口:“你不觉得你很荒唐吗?有你这样爱人的吗?”

  他出了门,把黄依依一个人晾在屋子里。黄依依看着小雨的遗像,突然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掩面哭泣起来。

  屋外,安在天焦虑地踱步,等着黄依依出来。他没有穿外衣,冻得直跺脚。

  黄依依终于出来了,她步态迟疑、缓慢,没有东张西望,而是一直向前,像梦游似的走着。

  夜已经深了,院子静悄悄的,黄依依的脚步也是静悄悄的,像一个幽灵。

  屋里,茶几上,留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安在天,我恨你!

  安在天的目光从纸上移到小雨遗像上,像怀疑小雨也看见了纸条一样,他匆忙点了一根火柴,把纸条烧了。

  培训中心主任汪林是个牌迷,这会儿,正在招待所一个房间里,跟远道儿而来的客人玩拱猪。一圈四人脸上都贴了不少纸条,贴哪儿的都有,还有把纸条夹在眼镜上、或缠在耳朵上的。又完一把,汪主任抬头看看表,意犹未尽地说:“再来一把,最后一把了,明天得上班呢!我属于睡得再晚上班也不迟到的人。”

  天又下雨了,是淅淅沥沥的雨,不大,但很稠密。

  汪主任冒雨回家的途中,路遇了黄依依。路灯下,有个女人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似乎想走,又不知去哪里。汪主任从雨中跑过来,他可能是从招待所里找了一块塑料布,顶在头上。他没有认出是谁来,但黄依依的样子还是引起了他的惊疑和关注,他上前盘问着。

  汪主任问:“这是谁呀……这么迟了还不回去,在外面干什么……”

  黄依依不理,还是呆呆地站着。

  汪主任走近了,把塑料布顶在她的头上说:“你怎么了……你是哪个部门的……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你倒是说话呀,别是《聊斋》里的女鬼吧,我可怕鬼!”

  黄依依转过脸来,她绝望的眼神,苍白的嘴唇,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瑟瑟发抖着,并且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适时,汪主任突然认出来了,说:“嗳,你不就是破译处新来的黄研究员吗?啊哟,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出什么事了,你这样会感冒的,明天就上不了班了。走,我送你回家……新社会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黄依依一直没吱声。汪主任上来想拉她走,黄依依挣脱了,绕开他,径自往前走去。汪主任追了上来,把塑料布给她顶在头上,自己则淋着雨。黄依依没有推脱,就这样由着汪主任,一直往前走去。

  安在天也没睡,他一直站在窗口,看着对面黄依依宿舍的窗口,那里始终黑着灯。他听见外面的雨声,终于下定决心,披了雨衣,又找了把伞,开门出去。

  到了楼下没雨的地方,汪主任才把塑料布放下来,他此时已经是全身都湿透了。黄依依什么都没说,招呼没打,头也不回,就往楼里走去。汪主任一直看她上楼,才转身离开。

  不远处的树下,安在天穿着雨衣站在那里,还夹了一把伞。

  安在天没有开灯,坐在那里吸烟,烟头一明一灭。

  透过他可以看到,黄依依宿舍的窗口灯亮了。

  他的雨衣往地上滴着水……

  早晨,高音喇叭放着时代歌曲。三三两两的人从四面八方向食堂走来。汪主任和安在天,一个从东向西,一个从西向东,迎面走来,刚好在食堂门口会合了。两人点了头,算打了招呼,汪主任突然问:“嗳,安副院长,你们新来的那个数学家,昨天晚上怎么了?”

  安在天明知故问:“她怎么了?”

  “我从招待所打完牌回去,都快两点钟了,还下那么大的雨,我看见她跟丢了魂一样,就那么站着。”

  “你在哪儿看到的?”

  “就在招待所前面不远的一个路灯底下,她那个样子,我要不是胆大,准给她吓个半死,真像聊斋里的鬼……”

  安在天有意岔开话题:“你那边怎么样?”

  “最近培训工作不多,但请领导放心,即使只有一个人,我也不会掉以轻心。因为我是代表组织,是公对公,硬碰硬的。3个月集训下来,过就过,不过就不过,我写的任何评语都会对上级负责的。嗳,这个黄研究员为什么没参加培训就直接投入工作了……”

  小费的办公室正对着楼梯,所有来上班的人都要从他视线里走过。他看见陈二湖和他的助手走过了,又看见了小查。

  小查停在小费办公室门口,问:“黄研究员来了吗?”

  小费:“我还要问你呢,今天你怎么是一个人来的?不是要求你每天叫她一块儿上班吗?”

  小查急了:“她没来?”

  “没看见。”

  “我在食堂也没看见她来吃饭。”

  适时,安在天也来了,他见了小查,问:“黄研究员到了吗?”

  小查:“还没有。”

  “赶紧给她打电话,让她快来,今天徐院长要过来看望大家。”

  小查给黄依依家里拨电话,打了有十几个了,就是没人接。安在天微微一怔,亲自打电话,通了,还是没人接。他放下电话说:“她可能会去哪儿呢?你还是去找找吧,看看警卫连有没有?食堂、木工房,还有树林里、河边,对了,她最近老和疯子江南下棋,看看他俩在不在一起?”

  陈二湖也进来了,说:“所有搞破译的人,都和棋类有一种天然的联系。但只有平庸之辈,才会迷恋它,就像海盗、毒枭,晚年都会亲近慈善事业一样。”

  “黄依依绝不是平庸之辈。”

  “那她也是未老先衰,一个破译家只有在穷途末路之后,才会在棋类找回自己的用武之地,做最后垂死的挣扎。”

  小查敲黄依依宿舍的门,里面没动静,旁边几家邻居都被惊动出来了。

  小查问:“你们上午看见黄研究员了吗?”

  邻居:“……没注意,好像没有,她爱唱歌,这一上午都没听见歌声了。”

  安在天过来,他有点急了,对小查说:“把你发卡给我。”

  小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把发卡递给他。安在天用发卡打开门。小查诧异地看了安在天一眼,安在天没有理会,径直往房间里走去。

  黄依依正发着高烧,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

  房间四处贴着剪下来的安在天照片,小查慌乱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看安在天了,仿佛无意之中窥探了他的秘密;安在天却连看都没看一眼,背起黄依依就走。

  安在天背着黄依依,小查在后面托着,进了医院。医院急诊,见是安副院长亲自背进来的一个病人,医院上上下下自然都重视,几个值班医生风风火火地跑进跑出,看这看那。

  黄依依躺在诊断台上,双目紧闭。

  护士从她腋下抽出体温表说:“41度!”

  安在天:“住院吧。”

  医生给黄依依做听胸、透视等各种检查,在场的几位医生都怀疑黄依依得了急性肺炎。黄昏时分安在天再次来到病房,却发现里面的病床空了。

  正在纳闷,有护士过来,道:“安副院长,您是来看黄研究员的吧,她已经走了。”

  “去哪儿了?”

  “应该是回家了。医生不允许她上班,给她开了三天的病假条。”

  “她病好了?”

  “烧退下来了。”

  “没事吗?”

  “没事,急性肺炎排除了,就是一般的重感冒,没有其它问题。她身体底子不错,所以,用了药后烧很快就退了,她自己非要走。”

  走廊,锅灶上熬着稀饭,小查一会儿看火,一会儿看锅,很在行的样子。

  收音机开着,播放的是小说连播节目《三国演义》。黄依依半倚在床上,手上捧着一本英文小说《简爱》。

  小查端着一碗稀饭进来说:“你还看书,就不知道休息一会儿。”

  黄依依:“看书还不就是休息。”说着,准备起床。

  “别起来了,就在床上吃吧。你听中国的评说,看英文的小说,脑子忙得过来吗?”

  “我会一心二用。我没这么娇气,烧退了就没事了。”

  来到外间,黄依依看看稀饭,感觉还是很有胃口的,“嗯”了一声夸赞说:“很香嘛。”

  “现在还烫,等一下。一天没吃东西了吧。”

  “是,所以闻什么都香。”

  “有胃口病就好了。我看你身体还是很好的。”

  黄依依仿佛在说双关语:“身体再好,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小查看着她不语。

  黄依依有些不好意思地:“让你笑话了,那些照片……”

  小查装傻,道:“哪些照片?什么照片?”

  黄依依苦笑着:“我还是第一次被男人这样伤害……他很绝情,我要把他忘了……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我想……唉,不要想这些,想得头疼,还是吃饭吧。”

  黄依依叹了一口气:“想了这些,我都没胃口了。”

  “那就别想,吃吧,可以吃了。”

  黄依依吃了一口,又犹豫着说:“你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小查去窗前看了看:“亮着灯呢。”

  “那就是回来了。”

  “应该吧。”

  “你说他会来看我吗?”

  “还是别来看好,否则你又忘不掉了。”

  “你希望我忘掉他?”

  “我希望……你们能好,可是……”

  “你觉得不可能?”

  “啊哟,依依姐,你吃饭吧,等病好了再说。”

  黄依依茫然地:“我得的是相思病……我绝望了!”她放下碗,突然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安在天还没这么早回过家,所以呆在家里,很是无所事事。他一会儿看看黄依依宿舍窗口射出来的暖暖的灯光,一会儿又来看看小雨的遗像,一会儿坐,一会儿走,不安的样子。他在犹豫。最后,他来到小雨遗像前说:“小雨,你别见怪,我想我还是应该去看看她……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我们夫妻多年,你了解我的,我心里只有你……和‘光密’……她是我专门找来破译‘光密’的人,我需要她,我们701需要她……你一向支持我的工作,这次一定也不会例外……”

  他拍了拍骨灰盒,象拍小雨的肩膀一样。说完,他拉开门出去。片刻,又开门进来,到厨房里找了些水果、饼干什么的,带走了。

  小查在水台洗碗筷,看到安在天拎着东西进了黄依依宿舍的楼,假装没看见他。

  黄依依又上了床,出神地望着窗外,手上端着那只烟灰缸,像黛玉葬花一样,把里面的烟蒂一只又一只捻了,丢在地上。

  有人敲门。

  黄依依以为是小查回来了,喊道:“洗个碗这么快,门没锁。看你就是个没成家的人,没有家庭主妇的样子。”

  进来的是安在天,他看外间没有人,知道黄依依在里面,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在休息啊,怎么样了?”

  安在天发现,原来贴的他的照片都已经取下来了,露出空白的墙来。黄依依听是他来了,一下子激动地收紧了身子,但嘴上又装得冷若冰霜,问:“是谁来了?”

  安在天知道她在装怪,苦笑道:“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哦,原来是安副院长,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病好一点儿了没有?”

  “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像我这种下贱之人,死了你才高兴。”

  安在天默然不语。

  黄依依急了,说:“你说话啊,你干嘛不说话了?”

  “你这样子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好好休息吧,不打扰你了,我走了。”说着,慢慢往处走。

  “走就走吧,你本来就不是诚心诚意来看我的,我还要出来拦你走不成?”

  外间没有了动静,黄依依仔细听了一下,以为他是真走了,赶紧跳下床,出来看个究竟,看到安在天像个受气包一样黯然立于门前,顿时软了心肠,但嘴上还强撑着,道:“你怎么不走?”

  安在天看她没穿外套,道:“把外衣披上,别又感冒了。”

  “恐怕你不是担心我感冒,而是怕我感冒了影响工作。”

  回去穿了外套,又出来。黄依依问:“是小查喊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为什么要来?”

  “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不行吗?作为领导,作为同事,作为朋友,也可以作为兄长。”

  “哼,恐怕是来看笑柄的吧?”

  安在天愠怒地看她一眼:“你能不能有一句好话?”

  “好吧,我不说这些,你坐,我说好话给你听。”

  安在天坐了,看看她,问:“还发不发烧?”

  “什么烧?身体不烧了,但心里还在烧,烧得心都慌了。”

  安在天看看茶几上下了一半的棋盘,叹了口气说:“我陪你下盘棋吧。”

  黄依依白了他一眼:“谁跟你下棋?”

  小查洗了碗筷上来时,悄悄走到门前听,听到黄依依大笑着:“你就这水平啊,还好意思跟我下棋呢。你看,你这个子一走,白棋已有的优势就全泡汤了,这叫功亏一篑。”然后又听到黄依依“哗啦啦”一把抹掉了棋局,道,“这就是你昨天晚上干的好事,一下子把什么都毁了。”

  小查把碗筷放在门口的桌上,悄悄地溜了。

  安在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我要谈,我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因为我心里有我爱的人。”

  “谁?就是那个……遗像上的人吗?”

  “是的。”

  “你不觉得自己荒唐吗?”

  “我觉得……死者的尸骨还没有入土,就另觅新欢才荒唐。”

  “人死了,常言道‘入土为安’,你不给人家安葬,还四处带着走,你以为这就是对死者的尊重吗?”

  “我要等一个日子。”

  “什么日子,是周年祭,还是诞辰日,还是五一劳动节,国庆节?清明节、端午节?”

  “都不是。”

  “莫非要等到我们破译‘光密’?”

  “对!”

  黄依依定定地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难道我破译了‘光密’,你就会爱我?”

  安在天苦笑道:“你怎么整天就想着爱啊爱的,难道爱有这么重要吗?”

  “难道还有比爱更重要的吗?”

  “当然,对我来说,破译‘光密’就是现在最重要的,比其它任何东西加起来都重要。要说爱,这是最大的爱,是爱国、爱党、爱人民、爱社会主义的体现。”

  “你愿意为它献出一切,包括生命。”

  “对。”

  “可是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还有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社会主义,没有说你只能爱她们,不能有其它的爱。”

  “其它的爱要服从于这些爱,我现在只想破译‘光密’,除此之外,别无它念。”

  “我也想破译‘光密’。”

  “那就好好破吧。”

  “但我是个怪人,我心里没有爱情,就没有灵感。”

  “你很固执,我想……如果你把这种固执用在破译‘光密’上,就是没有爱情,也照样会有灵感。”

  黄依依感到很失落,嘲笑道:“我呢,很傻。你呢,对于国家,你是伟大的;对于我,你其实挺狠心的。行了,不早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安在天看看她,站起身:“那你早点儿休息,等病养好了再来上班,这两天就在家歇病假吧。”说着,就要走。

  黄依依绝望地看着他,看他走到门口了,突然道:“你就这样走了,不跟我告别一下。”

  “不是告过别了嘛,还要怎么告别?”

  “过来抱抱我。”

  安在天站着,不动。

  “就像你跟安德罗告别一样,来,抱抱我,就把我当作一个苏联人吧,入乡随俗。”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在天实在无法拒绝了,他苦苦一笑,走上前,轻轻地抱住她说:“好,再见。”

  黄依依似乎为了让安在天放心,显得平平静静地,而且专门找了一个肩膀外侧的角度,轻轻地抱着他。就在这时,她眼睛一闭,悄然流出一行泪,客气地:“再见。”

  这泪,黄依依只流给自己,安在天没有看到。安在天已经出了门,回身在关门时,一直默默目送他的黄依依喊道:“安……”

  安在天回头。

  “破译‘光密’的难度很大,但我现在要破译它的决心也很大,为了我爱的国家,也为了你……和我,我不会撂挑子不干的。”说着,她背过身去。

  安在天对着她的背影道一声“再见”,轻轻关上了门。

  黄依依茫然地坐到椅子上,看着安在天留下的那两根烟蒂,她拿起,吹掉了烟灰……

  多少年以后,当安在天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他依然想不明白自己和黄依依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没有“光密”,他们可能终生无法相遇;但同样因为“光密”,注定他和她在相遇之后,又各自而去。

  安在天刚起床,他拉开窗帘,顿时阳光洒满了一地。

  他在跑步,往山上跑去。迎面看到穿了一身运动服的黄依依,矫健如一个运动员一样,正从山上往山下跑来。

  黄依依正正经经地向他问好:“早上好。”

  安在天还没适应她这种变化,只好也点点头。

  黄依依礼貌地挥挥手,跑过去了。

  安在天整个感觉如见了一个普通的部下,不习惯,直奇怪,他回头望着黄依依远去,像是怀疑自己眼睛似的……

  黄依依从窗口买好了稀饭,可能因为被烫了一下,她叫了起来。

  安在天还在排队,见状,忙问:“要帮忙吗?”

  黄依依没理会他,径直跑到餐桌前,把稀饭放下,然后才回身,对安在天客气地微笑了一下说:“安副院长,谢谢。”

  安在天没有言语,跟队伍往前走着。

  他再一回头——黄依依真是被烫了,正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吸吮着,她的样子,像极了婴儿。

  安在天上楼来,迎面遇到小费,神秘地说:“今天不知谁烧了高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安在天问:“怎么了?”

  “黄研究员第一个就来了,以往她都是倒数第一个。”

  安在天过来,看见黄依依正在拖地,她不光拖了自己的破译室,还有走廊……

  安在天在办公室里,听到黄依依有节制地敲了三下门,尽管门敞开着。安在天从里间出来,见是黄依依,不习惯地挠了挠自己的头。

  黄依依:“我有事。”

  安在天:“……你没事也可以来。”

  “我来请假,我去木工房。”

  “哦,这种事你告诉小查就可以了。”

  “她不在,她男朋友来了,她到火车站接人去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

  “谢谢。”

  “不用客气。这是我该……同意的。”

  路上,太阳把一旁的树林,照得富有层次和诗意。一只小松鼠跳上了树,眺望着什么,远去。

  黄依依拎着一只布口袋,在路上走着。安在天坐车从后面上来,远远地看见她独自一人的身影。车在黄依依身边停下了。

  安在天:“上来吧,我送你去木工房。”

  “不用,我走着去,不算远。”

  “你病还没好透呢,别累着了,我去院里开会,顺道儿捎你过去。”

  “才不顺道呢。”

  “绕不了几步路……”

  黄依依还是摆摆手,径自走了。

  安在天对司机说了一句什么,跳下车来。安在天追上黄依依说:“车没油了,我也走去开会吧。”

  黄依依没有说话。

  安在天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布口袋,走在前头。黄依依无言地跟在他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向前走去。

 ·23·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十七章

  安在天在木工房前停下了步子。黄依依:“我到了。”

  安在天把布口袋还给她:“挺沉的。”

  黄依依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

  安在天看着她进去。

  木工房的师傅是个半大老头,很谦卑的一个人,看见黄依依进来,乐哈哈地上来迎了,满口“黄老师”、“黄老师”的,看样子,两人很熟,上次的密钥机就是他做的。

  黄依依指着纸箱里的木玩艺,有各种样式的,有的是各种大小的圆球,有的是各种规格的锥形,还有的呈舌形等,交代师傅说:“这些都不要了,把它们毁了。”

  “毁了?”

  “嗯,一个都不留。”

  师傅觉得挺可惜的:“我花那么多力,你花那么多钱,唉,也不知你做它们干什么用?”

  “我还要做呢。这次要做的东西好做,尺寸、样子我都画好了。”

  师傅接过一张图纸,看着说:“黄老师,你做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黄依依笑道:“你怎么又问了,不是说好不问的嘛。”

  “对对对,不问﹑不问。这些要的急吗?”

  “急,帮我加加班,争取明天给我。”说着,从身上摸出两张粮票递给师傅,“呶,这给你,是全国粮票。”

  师傅眼睛都亮了,连声道谢,把粮票当宝贝一样藏了。

  院长办公室里,陈二湖正在生气地质问安在天。

  陈二湖:“安副院长,不是我说你,你有时候过分信任她了。”

  安在天看着他。

  “比如说这次,我就很纳闷,破译密码要先找密钥,这完全是本末倒置的做法,而你居然还支持她。”

  “怎么叫本末倒置?”

  “我破译密码20多年了,还没听说过先找密钥的做法。密钥是什么?是屋子大门的钥匙,就算给了你钥匙,让你进了门,可我们要的东西都在保险柜里,你打不开保险柜,光进门有什么用。只要我打开了保险柜,我没有钥匙,也可以爬窗进去……”

  安在天脸色铁青,徐院长为二人打着圆场……

  陈二湖确实老了,他不知道,随着西方电子计算机技术的崛起,密码的研制和破译都已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现代的密码,密钥和密码已经合二为一,就像新兴的合金技术把铝和铁完全合成为一种崭新的材料一样。就在这谈话之间,安在天为新生事物而担心,为黄依依此去之后破译“光密”的道路而担心……

  黄依依从木工房出来,刚上大路,就碰上培训中心的汪主任汪林。

  汪林热情地打着招呼:“你好啊,黄研究员。”

  “你好……”黄依依似乎没有认出他来。

  “还认识我吗?”

  “……你是住在我前面的楼吗?”

  “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救命恩人都想不起来了。”

  “救命恩人?”

  “那天晚上要是没我,你兴许就被吊死鬼拉走了。”

  黄依依干笑了两下。

  汪林启发她:“谁送过你回家?”

  “哪天?”

  汪林笑了,说:“嗳,看来送过你回家的人还真不少。那天晚上你是怎么了,好像丢了魂儿一样……”

  黄依依慢慢想起来了,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哦”了一声:“是你啊。”

  “就是我,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真是我做男同志的失败。”

  黄依依急忙地说:“不是的,那天……我喝醉酒了……”

  “你还能喝酒,那什么时候我请你喝酒?”

  “你是哪个部门的?”

  “培训中心的,我姓汪,汪林汪主任。”

  黄依依伸出手说:“哦,你好,汪主任。”

  汪林握住她的手:“嗳,听说你围棋下得很好,什么时候我们杀上一盘?”

  “好啊。”

  “那你就多准备一点粮票、布票吧。”

  黄依依把他的手甩了,说:“哼,你搞错了没有,想赢我,做梦。那你输给我什么?”

  汪林开着玩笑:“我输我这个人!”

  黄依依刚要瞪眼睛——

  “我是无产者啊,除了人外,我一无所有。”

  小费整理电报。

  安在天问:“总共有多少份电报了?”

  小费看了登记说:“1012份。”

  “通知大家开会。”

  会议室里,安在天:“我说两点。第一,关于分析率的问题,这是个反映大家成绩的标杆,我看了分析科通报的文件,我们的分析率由开始的不到2/1000,到现在将近5/1000,这个增长速度和幅度虽然都是可喜的,但我从破译那边得到的反馈,尽管分析率一路攀升,含金量还不是太高。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现在分析出来的一些字、词、数字,具有针对性和陌生度的关键字和词,相对比例占得还较小,大部分字、词以一些部队代号、番号、人名、日期等类似的名称居多。大致统计了一下,类似的名称占了总分析量的87%,这意味着我们的分析吃了偏食,对破译不利。好的状态,分析率不一定很高,但是要遍地开花,满世界都是窟窿。现在我们某一处窟窿很密集,大部分地方又是死板一块。第二,是一个要求,也许是一个苛刻的要求。是什么呢?今天我把大家已经作过分析的电报都带来了,马上重新分发下去,物归原主,不是要你们保存,而是要求大家重新分析一遍。”

  大家都有些惊异。

  安在天:“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基于一个考虑,就是我们境外报刊都是十天半个月之后才能看到,一些即时反映的线索被丢掉了,回头对着当日的报刊再分析一遍,可能会有新的发现……”

  蒋组长把安在天带来的一纸箱电文分发给大家……

  事实证明,安在天的想法是对的,电报分析质量由此有了很大改善。陈二湖是直接的受益者,不久之后一天夜里快12点钟了,他兴冲冲地找到安在天,带来了喜讯……

  老陈兴冲冲地走进安在天的办公室,后面跟着他的助手老杨。老陈兴奋地往安在天的桌上放了电文,说:“你看,我解读了一份密报。”

  安在天念道:“急电。老狼业已启程,务必到老地方守候,有香蕉相送……”

  老杨得意地:“这是我们迄今为止完整读出的第一份密报!”

  老陈摘下老花镜,假装擦镜片,实际上是激动地流泪了。

  这就是陈二湖的本事,他凭着对敌情的了解和长期积累的浩如烟海的翔实资料,平地起楼,就像一个天才作家,不识文理照样能著书立说。

  破译人员开会时,黄依依说:“首先我祝贺老陈实现了零的突破,第一次完整地破译出了一份电文,有关方面也已经证实了电文的正确性。但是,由此认为我们的破译工作已经取得了巨大突破,这我不敢苟同。在我看来,这仅仅是一份单纯的电文而已,对破译‘光密’毫无意义,九牛一毛。指望一根牛毛得到一整头牛,显然不切实际。我们不要过分乐观,更不要轻意下结论,使破译工作误入歧途。”

  老陈忍不住地反驳道:“你说这是牛毛,以前我们就是通过几根牛毛得到整头牛的。”

  安在天:“那是以前,那时的密码主要靠人工设计,由一份电文引发第二份,进而第三、第四,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现在的密码完全数据化了,你想一通百通,必须要从根上破解它的数学原理和程式、程序,否则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要指望一而再﹑再而三的好事。所以我同意小黄的说法,建议老陈不要痴迷其中。”

  老陈站了起来:“你和她……又绑到了一块儿!那请你们给我指条新路。”

  黄依依:“这我无可奉告。老实说,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老陈:“所以,我说你还是不要好高骛远,踏踏实实地从资料和联情入手,从具体的每一份电报入手,能破译一份就是一份的收获,我相信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发生质的变化。”

  黄依依:“当然,如果你能这样完整破译出上千份电报,大功就告成了。不过,等我们累计到这个量的时候,这部密码恐怕早已过了有效期,报废掉了。安副院长刚才说了,我们现在不要指望这份电文是一只鸡,可以下蛋,可以举一反三,不可能的。它就是它,一只普通的公鸡,既不能下蛋,也不会变凤凰。然后老陈你想,以后就算一个礼拜你破译一份吧,什么时候才能上千份。”

  老陈生气了:“这总比你瞎折腾好。”

  黄依依也提高了声音,道:“我怎么叫瞎折腾了?”

  安在天劝她:“黄依依,你不要生气,你们都不要生气,我们这是谈工作,对事不对人。”

  老陈:“我就是要对人,安副院长,你是助纣为虐。”

  黄依依冷笑道:“老陈,不瞒你说,你现在做的,以前叫破译密码,现在实际上就是一个高级分析师的工作。”

  老陈:“你说什么,我这是分析师的工作,那楼里这么多分析师,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哪个人译出一份电报。你每天也在看他们的分析报告,千分之几的那几个字、词,还经常张冠李戴。老杨,你说,我这份译出的电报,分析师给我的报告是怎么写的?”

  老杨:“分析报告是这样写的——该电文系急电,文中可能出现的词有‘老狼’、‘香蕉’。”

  老陈:“听见了没有,这就是他们的分析报告。”

  黄依依:“所以他们只是一般的分析师,而你是高级的。”

  老陈气不过:“哼,我先走了。”

  安在天叫住他:“老陈,别走。”

  老陈难过地:“一个分析师有资格坐在这儿吗?”

  安在天:“这是她的一家之言,但不无道理。”

  老陈气得脸色发白,对安在天说:“我对你也说一句一家之言,你把她当神仙看,结果是自己变成了小丑。我们这个特别行动小组,成了她的一言堂。”

  林子里,黄依依在给小松鼠喂吃的,忽然觉得背后有人走来,回头一看,是安在天。她当作没看见,往林子深处走去,想回避与安在天见面。

  安在天:“站住。”

  黄依依等着他上来,阴阳怪气地:“谁呀?凭什么对我大喊大叫的。”

  “凭我是你的领导,同事、朋友……”

  “还有兄长。你是来做我思想工作的吧,怕我轻生,还是怕我撂挑子不干了。”

  “都不是,我来帮你喂喂松鼠。”

  “别担心,我没有你复杂的经历,没有大彻大悟,小彻小悟还是有的。所以,我既不会轻生,对不起天地、父母,也不会撂挑子不干,对不起党和人民,对不起徐院长和你安副院长。”

  “我真想再去一趟莫斯科。”

  “去找安德罗?”

  “嗯。”

  “他信都不回,哪还会见你?”

  “会的。只要我去了,他一定会见我的,只是我出不去了。”

  “你再给他写一封信。如果可能的话,我最想知道安德罗对斯金斯造密技术的总体认识,除了出冷招、怪招之外,她有没有在难度上走近极限的本事。如果没有这个本事,四条路,我们基本上就排除了一条,就是‘光密’不会是数字密码加数字密码产生的数学密码。弄清这一点很关键,因为如果‘光密’是这样一部密码,对我们破译很不利,这个演算量非常大,而我们的演算能力太一般了。那样的话,再一年两年都可能破不了。”

  安在天笑了,说:“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你沉得住气,我就沉得住气。我们都做铜豌豆。”

  晚上,黄依依一个人在对着墙壁打乒乓球,活动室里回荡着单调的声音。

  打完球回来,正打了一盆水想洗脸,听到有人敲门。黄依依慌乱起来,不过还是擦干净脸,又在镜子面前照了照,这才打开了门,她的潜意识里,也许在想来的人是安在天。

  汪林笑容可掬地立在门外,手上提着一瓶白酒。

  黄依依一愣,显然有些失望。

  汪林笑嘻嘻地说:“下棋来了,怎么,不欢迎?”

  “我是名声远扬,谁找我下棋,我都来者不拒,请进来吧。”

  汪林一步跨了进来,吸了两下鼻子,道:“女同志的房间就是不一样啊,香气扑鼻。”

  “我这屋子里除了野花的香没别的,满院子都有这种野花,你怎么就到了我这儿才闻见?”

  汪林哈哈笑着说:“满院子是都有野花,但没有你啊。”他看茶几上有棋局,“我就知道你这儿有棋,所以光带了这个。”说着,把酒放在茶几上。

  黄依依问:“这是什么?”

  “酒。”

  “带酒干什么,你以为我是酒鬼。”

  “我哪有你那么多的布票、粮票,我就是再有一个人头的布票、粮票,也不够一家子人用的,我输了就罚酒。”

  “好,你今晚就准备把这酒都喝了吧。”

  “不一定。这要让棋来说话。”

  两个人开始下起棋来。

  安在天加班回来,一眼看见黄依依窗户还亮着灯,传出阵阵她的笑声……

  那时黄依依二人都有些喝高了。汪林大着舌头,把棋盘抹了,说:“不玩了,不玩了,你厉害,你太厉害了,我下不过你!”

  黄依依的脸红扑扑的,道:“那不成,输了就得喝酒,这一瓶酒还没见底呢!”

  “那你得陪我喝……舍命陪君子……”

  “我不会喝……”

  “其实……你在骗我,那天晚上你根本没喝酒,你在流眼泪,身上一点酒味儿都没有……我跟你靠得那么近,一闻就闻出来了……告诉我,谁惹你哭了,是谁,我打他……我打死他……”

  早晨,大喇叭还没响,安在天已经起床跑步了,水台有个水管没有关紧,在滴答着水,他上去拧死了。

  阳光透过碎花窗帘,照在裸露的黄依依和汪林身上。大喇叭响了,黄依依先醒,她头沉如铅,挣扎着爬了起来,刚要穿衣服,突然,她呆住了——汪林头朝下,趴在她的床上,口角的涎水湿了有半边枕头。

  黄依依一把将被子扔在了汪林的身上,她捂住胸口,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汪林浑然不知,还在打着呼噜。黄依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汪林的呼噜打得更响了,还磨牙。黄依依蹬了他一脚。汪林打了一个激灵,醒了,看见黄依依,眼神顿时温柔了起来。

  黄依依不看他,道:“上班要迟到了。”说着,她把脚往回收去,不料却被汪林一把抓住。

  黄依依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原来,汪林轻轻地在挠她的脚心。黄依依一闭眼睛,流下了两行热泪。汪林对着她的脸,吹了口气,似乎是想把眼泪吹干。

  黄依依背过身去,说:“快穿衣服吧。洗脸,有眼屎。”

  汪林把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自己说:“你看着我穿!”

  黄依依别过脸去,汪林把她的脸又正了过来,黄依依抬手给他了一个耳光。

  汪林没有任何回应,开始穿衣服。黄依依坐在床上,不看他。汪林穿好衣服,什么也没说,拿着空酒瓶走了,并带上了门。

  安在天和汪林都在排队打饭,站在一前一后。二人随着队伍往前走。黄依依进来,突然,她脸白了,脚下一趔趄,似乎是无地自容的,回身就往外走。

  安在天看她的背影,汪林却是目不斜视地拍了拍安在天的胳膊:“安副院长,到你了。”

  安在天拿了个饭盒过来,先敲了敲黄依依办公室的门,无人应答。小查出来说:“黄研究员上午不过来了。”

  “请假了?”

  “没请,我猜的。她刚哭过,脸都是肿的,好像又去河边了。她不会跳河吧?她会游泳吗?”

  安在天转身就走。

  河边,黄依依眯着眼睛,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她脱了鞋。安在天来到她的身边。黄依依没有回头。

  安在天:“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在阴阳界上,有一个熬汤的婆婆,每一天都会有无数的人到她这里喝汤,叫忘情汤。据说喝下去的人,可以忘记所有的前尘往事,而且,他们要忘的,恰恰就是爱情。一次,一个男子打翻了婆婆盛汤的碗,求婆婆放过他,因为他此生有一个爱的女子,他想来世还能在一起,所以不愿忘了她。婆婆没有答应,又盛了一碗汤,并施了法力将汤灌入他的口中。过了若干年,这个男子又来了,婆婆问他:‘你可曾记得前世,你爱的那个女子?’男子眨眨眼,说:‘我的前世是什么?是人还是猪?’婆婆痛心地说:‘这才一世轮回,你就不记得那个与你海誓山盟的女子了?’男人茫然地反问:‘那个女子是谁?我有老婆呀。’婆婆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它可能比甘蔗甜,也可能比黄连苦,但只是一碗汤,它就会消失。这一生的最爱,在下一世,却是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下辈子,你身边的人就不再是他了。”

  黄依依回过头来。

  “这碗忘情汤,就是时间。”

  黄依依把脚深深地放进了水里。

  这一次,黄依依没有哭,也没有闹,而是平平静静的,甚至跟安在天微笑。事后安在天想,也许这就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她给安在天汇报工作,和大家开小结会,像一个正常的下级,她的爱情曾经压得安在天喘不过气来,现在好了,安在天挣脱出来了,获得了新生。安在天出了一趟差,去了北京。

  安在天回来,马上就召开了一个会。会上,安在天问:“怎么样,我走了半个月,你们有什么新进展?”

  黄依依:“我们就等你给我们送子弹来。怎么样,有收获吗?”

  “安德罗始终不回信,我怀疑他可能被克格勃软禁了。不过北京之行没有空跑一趟,我通过别的途径,拿到了斯金斯的生平材料。还有,铁部长从有关部门找来一些近期国民党特务在大陆搞破坏活动的资料,你们交换着看吧。还有一个情况,你们想不到,我这次听说斯金斯在中学时曾经被几个白军强奸过。”

  陈二湖问:“这对我们破译有什么用?”

  安在天:“当然有用,这可以分析她的性格,人在少年时代受过的创伤会渗透到她一生的任何事情当中去。由这件事再来分析她偷盗英纳格玛的行为,包括拒绝斯大林宴会的事,就不难理解了。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不会做这种事的,她心灵里有创伤,她的行为就会变态、乖戾。她身上所有恶毒的智慧﹑魔鬼的招术,或许都跟她这次经历有关。”

  黄依依在资料中发现了斯金斯的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目光阴冷的、嘴里叼烟的半老女人。

  散会后,安在天让小查把黄依依叫到自己办公室,黄依依进来,安在天说:“把门关了。”

  黄依依突然局促起来,说:“怎么,还要给我开小灶?”

  安在天自己去把门关了,然后从旅行包里掏出一袋果脯,说:“资料太多,我也带不了多的,只带了一袋,只能悄悄送了。”

  黄依依拿在手上,百感交集。

  安在天:“别都给小松鼠吃了啊!”

  黄依依忽然问:“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安在天笑笑说:“这……叫好吗?我也是看到了,想起你在北京呆过,可能喜欢吃,就买了。”

  黄依依像是感觉很失落似的,自语道:“我搞不懂你,你这人……太深了,静水深流。”

  “搞不懂我没关系,搞懂‘光密’就可以了。嗳,你觉得我刚才说的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可以更加肯定,斯金斯是个变态的人。”

  “那么一个变态的人,她会不会让自己刻意地不变态呢?”

  “应该不能,就是想改变也是狐狸藏不住尾巴的。比如我,可以一时装装矜持,但装得了一时装得了一世吗?现在这院里的人大概都用另眼在看我吧。为什么?就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你应该记得,当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选择斯金斯可能会以哪种方式制造‘光密’时,我选择的是第一种方式,就是数字密码加数字密码产生的数学密码。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选择吗?因为我想,斯金斯已经耍过流氓,那么当她再次研制密码时,我猜想她可能会拼足老命来研制一部高难度的密码,一方面是显示她的才华,另一方面也以此证明,她当初耍流氓不是出于无能,而是有意为之,是她在有意调戏密码界。”

  “继续往下说。”

  “那么,现在我们越来越肯定她是一个变态的人,而一个变态的人,刚才我们也说了,她不是想不变态就可以不变态的。这也就是说,即使她想研制一部常规的、超难度的“光密”,可能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她不是可以随便就回到常规中来的,就是她有造一部常规的、深难密码的盖世才华,但是秉性难移啊。”

  “所以,你现在认为‘光密’不会是两部数字密码相加产生的。”

  “嗯。”

  “如果确实如此,‘光密’就只有走一条路了,数字密码加替代密码。”

  “为什么不会是数字密码加移位密码呢?”

  “因为老陈走的就是这条路,他已经走不下去了。他当了我们的替死鬼。”

  “那你现在走的是哪条路?”

  “无路可走。”

  “你不是说只剩下一条路了吗?”

  “我是说正常的话……”

  走廊上,老陈知道黄依依在里面,忍不住趴在门上偷听。

  黄依依:“想必你应该不会忘记,那次我给你四封密信,四封密信加起来其实又是一封密信,内容是四个字:我很爱你。”

  “怎么又说到这上面去了?”

  “你害怕听,那我就不说了。”

  安在天笑了,说:“看你,说吧。”

  “我已经说不出口了,被你打击得灰头土脸,再也不想说了。我现在请你琢磨一下这句话,有什么特点。我念,你听,就知道特点了。我很爱你——很爱你我——爱你我很——你我很爱,四个字,可以颠来倒去的读,但意思完全不变。这就是我猜想中的‘光密’,它不是常见的,也不是深难的,但它机巧、刁诡、有趣、智慧,像一个好玩的魔术。魔术是没有难度的,但它和密码一样叫人迷惑。造一部魔术密码,再来调戏密码界。”

  “对,这像斯金斯的做派,这种有着怪异天才的人,就喜欢玩这种游戏。”

  “这也是我作此猜想的原因。但是,密钥机猜想的失败,让我很遗憾,由此我也怀疑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现在我作出新的猜想就是:数字密码加密码数字密码。因为我想,像斯金斯这种盛名之下的人,数学能力又那么强,如果要造一部常规密码,她一定会走这条路的。但是老实说,我这样尝试着往前走了这么长时间,竟毫无感觉,也许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你不是也认为,斯金斯不可能这样来设计‘光密’吗?”

  小查从自己办公室出来。老陈赶忙缩回身子,假装冲里面喊了一声:“下班了,吃饭了。”

  黄依依:“……反正我总有一种预感,斯金斯会把原始密码的技术用到‘光密’中去的,虽然我失败了,但这种预感从没有消失。也许我还是要走回头路啊。”说着,起身要走。

  “干嘛?要走。”

  “工作谈完了,不走还干吗?”

  “没完,我等你往下说呢。”

  “没听见老陈都喊吃饭了……我现在吃饭很准时。”

  安在天看着黄依依离去,眼看着她开门,突然喊了一声:“依依……”

  黄依依回头看他。

  安在天问:“你恨我吗?”

  “你说呢?”黄依依拿着那袋果脯,“谢谢你了,安副院长,我不会给小松鼠吃的,我会留着它。”

  安在天看看她,一挥手:“快去吃饭吧。”

  黄依依出了门,却又忍不住回头,安在天已经在打电话了。

  晚上,安在天和陈二湖加班回来。

  安在天抬头看看黄依依的窗户,黑着灯,说:“她现在睡得这么早,不当夜猫子了,我们没回来她就睡下了。”

  老陈嘟囔了一句:“她可能不在家。”

  安在天笑笑,看着老陈的眼睛:“告诉我,我离开701这段日子,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老陈在回避他的眼神:“……发生的事我不都跟你汇报了嘛。”

  “别装傻,我指的是黄研究员。”

  “她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别忘了我曾经干过什么。”

  “你听说什么了?”

  “我听说了还问你。”

  “那你还是问她自己吧。”说完,老陈抽身要走。

  安在天拉住他:“你是特别行动小组的副组长……”

  “她也是负责人!我还有点事,那我先走了。”

  安在天叫了一声:“老陈——”

  老陈头也不回,几乎是跑掉了。

  安在天打开门,他拿钥匙的手,微微在颤抖。他想了想,给黄依依拨电话,是通了,没人接的状态。从窗口看出去,黄依依宿舍的窗口黑着灯,像一个不难猜的谜语。

  安在天不安起来,他点了一根香,放在小雨的棂台上。香烟缕缕。

  安在天又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电话久久无人接听。

  安在天只好再去找陈二湖,陈二湖躲在门后,把门只开了一条缝,道:“我岁数不小了,不能跟你比,让我睡觉好吗?”

  安在天问:“你为什么也不接电话?”

  “我不接是不愿意接。”说着,他就要关门。

  安在天喊了一声:“让我进去!”

  “别命令我,这是我家,你无权行使行政命令。”

  安在天不理他,先是用脚抵住门框,然后一使劲儿,推开了门,差点儿把老陈推倒。安在天一把扶住老陈,不容反驳地:“告诉我怎么回事。”

  老陈无奈地退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点了一根烟,说:“你还是去问别人吧,我这人,不爱背后说人家的是非。”

  安在天一下子火了,提高了声音,责问道:“你的意思我是在打听是非了?老陈。你是不是还自以为是地认为,我那么关心别人的隐私,是因为我吃醋了,眼红了,暴跳如雷了?扯淡!她是我们小组的人,你是副组长,我是组长,她有什么事,我该不该知道?你该不该告诉我?她是我们701为了破译‘光密’,专门找来的人,找来的数学家,我把她找来,我就是她的保人,我和她是一棵藤上的蚂蚱,我再问一遍,她出事,我该不该知道?你该不该告诉我?我不在这半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陈看安在天气得红了眼,叹口气说:“不好开口啊,这种事,你别怪我,我一把年纪了……”

  “说!”

  老陈看看对方,只好轻声说:“我也是听人说的,她现在跟培训中心的汪林……好着呢。”

  安在天愣着,半天没缓过神来。

  “其实,我都亲眼看见过两次了,大清早的,她从前面汪林住的楼里出来,头发乱篷篷的,她也知道见不得人,所以鬼鬼祟祟的。”

  安在天点了一只烟,却没抽,又摁在了烟缸里。

  老陈叹着气:“出在我们破译口,真丢人!”

  安在天问:“那个人住在哪个楼?”

  老陈吓得一下子抱紧了安在天的胳膊。

  安在天斩钉截铁地说:“谁影响了破译‘光密’,谁就是国家,也是我安在天不共戴天的仇敌!”

  晚上,安在天一夜没睡,他坐在窗户前,看着对面黄依依的楼。

  黎明时分,黄依依果然像个鬼一样,蓬头垢面的,一闪身进到楼里。

  安在天去找徐院长,徐院长将信将疑地问:“有这种事?”

  安在天点点头。

  徐院长:“咱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别放过一个坏人,把他喊来问一问吧。”

  “他已经在路上,我让秘书通知他了。”

  “他不敢吧,这不是拿我的‘特别行动’当儿戏嘛。他是701的老人了,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觉悟不会这么低,胆子也不会这么大吧?”

  “那就呈堂正供,当面问他个清楚。”

  “你怕他做了不认?”

  “要么,我回避一下。”

  “不,既然是牵涉黄研究员的事,你作为组长,有什么可回避的?越回避,越成全了是非。”徐院长顿了顿说,“不过,你觉得……这可能吗?他是有妇之夫,又身为一个行政主管,怎么一点是非观念都没有?这是犯法!是要身败名裂的!”

  安在天苦笑道:“没事儿当然最好。”

  “如果确有其事,别怪我不客气!”

  汪林满面春风地敲门进来,恰到好处的微笑,恰到好处的招呼,总之他的仪态,他的举止,他的目光,他的神情,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可圈可点,一看就是那种让人信任的人。安在天不知为何,反倒慌乱起来,他尽量避开汪林的目光。

  徐院长请他坐了,还喊秘书给他泡茶,然后才言归正传:“汪林,今天叫你来,我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是党员吗?”

  汪林立即心虚了,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

  安在天恢复了常态,平静地说:“不要点头,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安副院长。”

  徐院长:“是党员,就应该对组织说实话。我现在代表组织,问你第二个问题,你有家庭吗?有爱人吗?”

  “有。”

  “可有人告你状了,说你和我们新来的黄依依同志有男女关系,如实回答我,有没有这个事?”

  汪林迟疑着,安在天看着他,突然他哭泣着跪在地上求饶……

  此时此刻,安在天真希望他勇敢地抬起头,铿锵有力地回答“没有”,哪怕是无耻的狡辩也好。可是,这个外表堂皇的杂种,仅仅只是迟疑了一小会儿,就露出了下贱坯子的嘴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饶起来。

  徐院长问:“你们俩到底谁是主动的?”

  汪林:“我觉得应该算是她,我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人,是安副院长当宝贝挖来的,要给组织干大事的,我怎么敢?”

  安在天:“看来你并不糊涂!”

  汪林:“我是不糊涂啊!都是喝酒惹的祸,酒后乱性,我稀里糊涂……就发现自己在她的床上了……”

  安在天脸色铁青:“一派胡言!你第一次是喝多了,难道以后每一次你都喝多了不成?”

  “以后每一次我是没喝多,但架不住她来找我……你想,一个女同志,在701人生地不熟,她半夜三更跑到你的房间,跟你诉说她的寂寞,你好意思骂她吗?你忍心赶她走吗?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一堵墙;女人爱一个男人,是一层纸……”

  安在天厌恶地看着求饶的汪林,突然“霍”地起身,拂袖而去。

  徐院长叫住他:“嗳,安副院长,你别走。”

  安在天继续走出门。

  徐院长大了嗓门:“你回来!我还要跟你商量事呢。”

  安在天站在门口。

  徐院长:“你走干什么?”

  安在天:“我怕他脏了我的眼睛!脏了我的耳朵!”

  童副处长和一名挎着手枪的战士跑了过来,迎面碰上匆匆出来的安在天。

  童副处长问:“安副院长,人呢?”

  “在徐院长办公室。”

  童副处长点点头,带了战士,跑进楼去。

  战士给汪林带上手铐。

  徐院长:“带走吧。”

  童副处长:“是。”

  汪林这时才真急了,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叫道:“院长,饶了我吧,我再不敢搞男女关系了,再不搞这种破鞋了……我有老婆孩子……我是老党员老干部老同志了……我丢不起这人呢!徐院长,你不能就这样断送我的前程,你不能就这样断送我的前程啊……”

  徐院长背对着他,示意童副处长带人走。其实她的眼睛也湿润了,毕竟汪林是701的老人了。

  办公楼会议室,会议已经开始,秘书在负责记录。

  徐院长:“……我已经向总部领导汇报了情况,领导要求我们先拿出个处理意见,然后上报批准。我的态度是一定要做严肃的处理,从快,不听解释,不留情面。真是狗胆包天啊,一个有家有室的人,一个已经有近20年党龄的行政主管,竟然腐化堕落到了这种程度,岂有此理!具体怎么处理,到会的你们每个人,都得有意见。”

  几个在座领导互相看着。

  陈二湖:“以前像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

  徐院长:“不要管以前,他的性质严重,不是一般的偷鸡摸狗。”

  政治部主任:“那就‘三开’,撤消职务,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打发回老家。”

  陈二湖:“‘三开’重了,还是给人家留条后路吧。”

  徐院长问:“什么后路?”

  陈二湖:“保留个公职,哪怕不当主任了,当个普通的办事员也行。”

  徐院长:“还让他呆在这儿?我不同意,这……人在一起,万一哪天又好上了呢。”

  安在天目光一黯。

  陈二湖:“这可能他不敢。”

  徐院长:“要说不敢,他现在就应该不敢!可他偏偏就吃了豹子胆。我提个方案,撤消干部资格,开除党籍和公职,送去农场放羊去。现在肉供应这么紧张,让他一年给我们养几只羊吃,也算是将功赎罪。”

  这提议得到了众人一致好评,惟独安在天没有表态。

  徐院长小心地问:“安副院长,你同不同意?”

  “同意。但我有个建议,我们能不能照常处理他,但不要把黄研究员扯进来。”

  陈二湖:“对,黄研究员的名誉必须保护,否则会影响她工作的。”

  徐院长会意地点点头,对政治部主任说:“这就是你的事了,好好在文字上做做文章。马上拟个文,报上去,尽快下文件,让汪林滚蛋,去农场放羊。”

  机要员张国庆到各科室下放文件,往往他人还没出屋子,里面看的人已经面露惊异之色,甚至在窃窃私语,嘻嘻暗笑。

  有人在逗张国庆:“张机要员,你下放的文件真有意思,只有甲方没有乙方,一个巴掌拍不响,那另一个巴掌是谁呀?”

  张国庆瓮声瓮气地:“反正不是我,我交不上那桃花运。”

  小费把文件给安在天送来。

  安在天扫了一眼,还给小费。

  小费问:“要开会传达吗?”

  安在天淡然地说:“开会又得浪费半个小时,有功夫抓紧时间干工作,让大家传阅一下就行了。”

  小查是知道黄依依和汪林关系的,所以,她看了文件,顿时惊慌失措起来,转身出去。小查一边急促地敲黄依依破译室的门,一边警觉地看向四周,仿佛怕别人看到自己,做贼了一样。

  黄依依懒洋洋地开了门。小查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自己办公室走,一边还观察着周围动静。

  黄依依看了文件,失语了很久,才吩咐小查说:“把门关了。”

  小查这才想起去关了门。

  黄依依脸色苍白:“小查,你跟我说实话,我跟汪林的事你跟别人说起过没有?”

  “没有,我发誓,我向毛主席发誓。”

  “可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

  小查快哭了,说:“依依姐,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那肯定就是我跟他太大意,被人看见了,事情暴露了。”

  “文件上没这么说。”

  黄依依苦笑着:“哼,那大概是为了保护我。小查,你该知道,我是个喜欢倾诉的人,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只有你,我把你当成亲妹妹一样看,所以我对你是毫无保留、毫无隐瞒的,什么事都跟你说,什么事都不瞒你。所以你也要为我负责,我对你没有秘密,但不是我对别人也没有秘密。”

  “我知道。”

  黄依依拍拍她:“知道就好,我相信你。”她转身就走。

  小查突然叫了一句:“依依姐!”

  黄依依回头问:“怎么了?”

  小查哭了,急得直跺脚,说:“你怎么办呀?这该怎么办呀?”

  门开着。安在天仿佛知道黄依依要来,所以坐好了在等她。

  黄依依离开小查,直接就来到安在天办公室,公事公办地问:“安副院长,培训中心的汪林出事了你知道吗?”

  安在天:“知道。”

  “你知道现在他在哪里吗?”

  “在他该在的地方。”

  “你能告诉我吗?”

  “为什么?”

  “我想去看看他。”

  安在天强压着火说:“你为什么要去看他?”

  黄依依平静地:“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你们之间有什么秘密?”

  “你想知道吗?”

  安在天看着她说:“你有脸告诉我吗?”

  “我为什么没脸告诉你?文件上说他‘道德品质恶劣,影响极坏’,大概就是指我和他相好的事。”

  “对,你们之间是有秘密,是奸夫和淫妇的秘密。你是有脸告诉我,因为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垂头丧气,还得意洋洋……”

  黄依依打断他:“我一向是敢做敢当的,我不是还想去看他吗?有什么不敢的。我不惹事,但出事了绝不怕事,真正担当不起的是你。”

  “我怎么了?”

  “你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他是可怜的替罪羊,所以我应该去看看他,这样才不至于丧尽天良。你既然不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只有再去问其他人打听。”转身要走。

  安在天:“你别走!为这么一个男人,一个软骨头的家伙,你值得吗?”

  “他是一个男人,无论他的骨头软还是硬,我都要去看他。我走了,如果你想跟我谈话,改个时间吧,这里是办公室,也不方便说私事的。”说着,走了。

  安在天对她的背影,冷冷地:“你去保卫处看看吧,也许还赶得上。”

  汪林跟在两名战士身后,从楼里出来,他拿着大件小件的生活用品,两个战士也帮他拎了一些。汪林像个逃难者一样,肩上扛着大包,手上提着小包,在明里暗里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拖拖沓沓地走过了大半个院子,上了一辆吉普车。这个过程之中,他始终没有抬头。

  车里,他从身上摸出一封信,交给车窗外的童副处长:“麻烦你把这封信转交给安副院长。”

  童副处长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谁?”

  “安副院长。”

  车子开走了。

  黄依依气喘吁吁地往保卫处跑去。一辆吉普车过来,几乎溅了她一身泥,她也毫无知觉,继续跑着。

  车里,汪林眼圈红了。透过他的脸往车后窗看去,黄依依还在跑着。

  汪林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膝间哭了,身子一动一动的。

  黄依依累得不行了,停了下来,头发贴在了脸上。安在天开着吉普车过来,在她身边停下,跳了下来:“黄依依,他离开保卫处了……”

  黄依依惊异地抬起头:“那他在哪儿?”

  “他已经走了,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黄依依身子一晃,突然抓住安在天的衣服:“你……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刚刚童副处长给我打了电话,我才知道他已经走了。”

  “他怎么走的?”

  “被两个战士押送走的。”

  黄依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安在天扶住她:“对不起。”

  黄依依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情感,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大声呵斥着安在天:“你跟我说对不起?你到现在才跟我说对不起,你不觉得迟吗?”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一个镜子已经被你摔碎了,你还要我对着它梳头吗?”

  “镜子摔碎了,可以重新粘起来;人摔倒了,可以重新爬起来。”

  “可我不会再对着一个碎了的镜子梳头,也不会在摔倒的地方爬起来……你走,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我送你回宿舍。”

  “我不需要你对我有什么恻隐之心,你滚!”

  黄依依几乎已经歇斯底里了,安在天不由分说,拉住她的胳膊,就往车那边走。

  黄依依挣脱不过,对着他的手背,狠狠地咬了下去。

  安在天愣住了,他似乎想起了最初认识的那一刻。

  黄依依也愣住了,她把他的手轻轻地放了回去,一下子泪流满面的。

  安在天刚进办公室,小费就跟了进来,递给安在天一封信:“安副院长,你的信。”

  安在天看信封上只有“请交安副院长”的字,问:“童副处长送来的?”

  “对,他说是培训中心汪林要他转交的。”

  一听“汪林”三个字,安在天的表情复杂起来,挥挥手叫小费走了,拆了信看。

  安在天面色越来越沉重,气愤难平。

  汪林在信里骂了安在天,说自己只是黄依依身边替代他的一个玩物,一个影子,最终安在天会因为没有爱一个应该爱的女人而付出代价。

  安在天把小查叫来,他沉缓地坐了下来,小查紧张地不知所措。

  安在天:“你也坐。”

  小查:“我……站着好。”

  “小查,我今天要跟你说点工作以外的事,但同样也是为了工作。你可能会觉得奇怪,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有些事情我们组织上是必须了解和掌握的。”

  小查点点头。

  安在天问:“你是共青团员?”

  “是。”

  “正在向党组织靠拢?”

  “我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正在接受组织的考验。”

  “既然在积极要求进步,为什么有事不向组织反映?为什么发现了同志的缺点,不光不批评,还要替她隐瞒?”

  小查哭了,说:“安副院长,我错了,我对不起国家对我的培养,对不起组织对我的帮助,我是革命孤儿,没有国家,就没有我;没有组织,我也没有今天。”

  “既然知错了,那你跟我说实话,黄研究员和汪林相好的事情,你知道吗?”

  小查还是犹豫了一下。

  安在天追问:“到底知道不知道?”

  小查困难地点了个头。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好上的吗?”

  小查摇摇头。

  “他们在相爱?还是乱搞男女关系?”

  小查又摇头。

  “你别老是摇头,是不知道,还是……”

  “不知道。”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两人关系的?”

  “是她自己跟我说的。”

  “她是主动跟你说的?”

  小查点点头。

  “她是不是什么都跟你说?”

  “嗯,她……爱跟我说……”

  安在天有些心虚地问:“她还跟你说过什么?”

  小查摇摇头。

  安在天再问:“除了汪林,她还有没有跟谁好过?”

  “没有。肯定没有。绝对没有。”

  “连爱的人也没有?”

  小查又摇摇头。

  “就是那种……暗暗在爱的人。”

  小查不好意思地说:“那……就是你。”

  “我们只是同事关系。”

  “可是,安副院长,她很爱你。她还说……”

  “说什么?”

  “说你……不爱她。可是……她又说,你越不爱她,她越爱你……”

  “小查,你动脑子想一想,这可能吗?如果真爱着一个人,还会去乱搞男女关系?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来这儿主要是想跟你说明两点,一,以后她有什么事,你应该本着对她和对组织负责的态度,要告诉我,像这种事,搞到这种地步,对两个人都不好。现在组织想方设法在保护她,尽量不让她受伤害,因为我们肩负着国家安全的使命,所有个人的恩恩怨怨,都要退之其后;二,她现在的情绪不好,你注意着点儿,不行,这几天就先陪她住。”

  “黄研究员是个好人,嘴上有时不饶人,其实心里很善良。”

  “善良被人利用了,就变成愚蠢。你要密切注意她,她的脾气你比我更了解,不要出意外,要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小查认真地点点头。

  晚上,小查拿着乒乓球拍,想找黄依依去打球。她敲敲门,没有动静;再敲门,门却自动开了,原来并没有锁。

  屋里没有开灯,只隐隐看见一个人影,坐在窗前。

  小查叫了一声:“依依姐!”

  没有回应。

  小查打开灯,吓得大叫了一声。

  黄依依手上正拿着一把剪刀,流泪满面,一副绝望、决然的神情。

 ·24·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十八章

  安在天不时地看向黄依依宿舍的窗口,他的面前放着汪林的那封信。

  在黄依依的宿舍,小查吓得大叫:“依依姐,你要干什么?”她立即冲上去,夺过了剪刀。她以为黄依依要自杀呢。

  黄依依惨淡一笑:“我不会自杀的,我要杀的是他……”

  小查这才看到,茶几上放着好些张安在天的照片,都已经被剪破了。旁边还散落着黄依依一直收集的安在天抽剩的烟头。

  小查纳闷地问:“依依姐,你抽烟了?”

  “不是我,都是他抽剩的烟头。”

  “你这是干吗?”

  黄依依茫然地说:“……小查,我完了……我和他之间彻底地完了……”说完掩面而泣,痛不欲生。

  小查安慰她,拍着她的肩膀。等她稍稍安静下来后,小查说:“依依姐,我说你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你既然那么爱安副院长,怎么能……又跟汪林去好呢?汪林那人,嘴上像抹了蜂蜜,一点不稳重不说,长得也不怎么样……”

  黄依依像一下子哭醒了,她定定地看着小查,很久才说道:“我爱他爱得太苦了。”

  “谁?”

  “当然是安在天。”

  “他……就是……啊哟,他要是汪林该多好。”

  黄依依被人戳到了疼处,又抽泣起来。小查给她绞了个毛巾。

  擦过脸后,黄依依:“小查,你还小,没有经历过多少男女之间的情事。你理解不了我的,我是数学家,可人的感情绝不是1+1=2那么简单。我爱安在天,可我知道这是一条死路,我想死里逃生,就只有飞蛾扑火,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方面,我想通过汪林来忘掉安在天;另一方面我在潜意识之中,也并不想隐瞒我做下的丑事,我就是要让安在天更加看不起我,更加蔑视我,把我当破鞋一样地羞辱我,然后赶我走,离开701,这样我就可以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他存在的地方了却一生。可是……每每想到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直到我们都老去,在另外一个未知的世界里,也许相逢对面都不相识,我就心如刀割,绝望到了极点。”

  “依依姐,你真傻,你就是想找个替死鬼也不能找他呀!汪林有爱人,你跟他好是没有前途的。”

  “因为他有爱人,我才跟他好,我还要什么前途,我和他苟且而已,就是一对狗男女。”

  “那你对汪林一点儿爱都没有吗?”

  “能有什么爱?其实……说来说去,我就是恨他,”黄依依指安在天的照片,“他要好好地爱我,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我也恨我自己,太贱,人家明明不爱我,可我就是要爱他。跟汪林好了以后,反而更加爱他了,我跟汪林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他。好几次,我就算躺在汪林的身边,梦里喊的也是安在天的名字……”

  小查脸红了,说:“那汪林不生气吗?”

  “当然生气,我们吵过,还打过,动过手。”

  “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你看,我把他照片剪了,他抽剩的烟头也都扔了,以前都没指望,现在就更没指望了,死心塌地了。”

  “好男人多的是,你可以再找,天涯何处无芳草……”

  黄依依答非所问:“现在……我只是觉得汪林太惨了……是我害了他,毁了他的前程……”

  “你不要这样想,他有家有室还跟你好,本来就不对。”

  “我想去找领导。”

  “干什么?”

  “不能让汪林独自承担责任,这是两个人的事。”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你没看下发的文件上,都没直说原因,就是为了保护你的声誉。”

  “声誉顶屁用,我求的是良心上的安宁。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不想再搭上一个。”

  “啊哟,依依姐,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去找领导,领导肯定会不高兴的,他们本来是为你好,你却不领情……”

  黄依依犹豫。

  夜深了,小查才从楼里出来。安在天的房间还亮着灯。

  不一会儿,楼里又出来个人影,在小查身后约几十米远,好像是在跟踪小查。是黄依依,她并没有跟小查走,小查往院外走去了,而她却拐上了去安在天家的路。

  安在天听到敲门声,意识到一定是黄依依,马上把门打开了。果然是她,却是一张平静的脸。

  安在天也平静地说:“什么事?”

  黄依依:“安在天,我不是来跟你谈情说爱的。”

  “黄依依,我说你来跟我谈情说爱了吗?”

  黄依依毫不示弱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安在天先开口,说:“请进来吧。”

  黄依依进来,目不斜视,直接去了沙发上坐下。

  安在天看出她刚哭过的样子,显得随和地,道:“我给你倒杯水吧。要不,冲杯咖啡?苏联带回来的咖啡。”

  黄依依果断地:“不要!你坐,我要跟你说几件事,说了就走。”

  安在天坐了。

  黄依依:“第一件事,请你把我写给你的信,总共21封,都还给我。”

  安在天听着。

  黄依依问:“你总不会都烧了吧?”

  “都还在。”

  “在哪里?”

  “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

  “明天还给我。”

  “好。”

  “第二件事,我跟汪林之间的事,跟他无关,是我主动要跟他好的,是我先勾引了他,你们要处理就处理我,别处理他。”

  “这事情……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个人从天上被你们打入了地狱,是没什么好说的。”

  “那是他咎由自取。”

  “不对,你们是在拿我的错误来惩罚别人。”

  “你以为组织上就听你的?”

  “不是听我的,而是听事实,处理人总要根据事实吧。”

  安在天提高了声音:“事实是我们化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招到701,不是要你来给我们惹事生非的,而是希望你来挑起重担,建功立业!”

  “你现在后悔了吧?你亲眼看到谢兴国的老婆打了我,却还执意把我带到701来,这不是我的错,是你的错。”

  安在天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黄依依同志,你是个著名的数学家,一个知识女性,我希望你自重自爱自尊,被男同志的老婆打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你想过了没有,汪林也有老婆,你跟他绞在一起能有什么好处?”

  黄依依冷笑道:“什么好处?就是有男人的好处。”

  “男人多的是,你就不能好好找一个吗?”

  “我不是找了你吗?你要我了吗?你尊重我了吗?我给你写了那么多的信,你回过我一封吗?在你眼里我是一个需要尊重的知识女性吗?我那么爱你,你给了我什么回报?你想过没有,我为你付出了全部的感情,可得到了什么?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个死人,一部‘光密’,一只小松鼠……”

  黄依依越说越多,越说越气,越气越伤心,越伤心越无理智,声音越来越大,以致于安在天不得不起身来劝她。这一近身,黄依依像被软化了一样,一下子没了力气,瘫倒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安在天不离开,也不安慰她,像个木头人,茫然地听着她哭。

  黄依依哭了一会儿,突然抽身出来,擦干了眼泪,又去端正地坐好了,像没哭过一样。

  安在天:“他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封信。”

  “他说什么了?”

  “说你根本不爱他……你是把他当作我在爱。”

  “他没有说错。安在天,我今天可以告诉你,不是我自己要爱他的,是你把我推向了他的怀抱。没有你的薄情寡义,就没有我和他的成双入对。我现在反正也没脸爱你了,我可以对你说没脸的话了,我爱你,来了701以后我做的每一个梦里都有你,甚至跟他睡在一起的时候,也同样……”

  安在天打断她:“行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过去,因为你们这样处理他是不公平的。”

  “这由不得你。”

  她盯着他,突然放低声音说:“如果你们还指望我来破译‘光密’,我就希望你们不要处理他。”

  “已经处理了。”

  “断头台上的死刑犯都可以改判。”

  “但在我们这里是不可能的。”

  “那你就别再指望我来破什么‘光密’!”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听你的,你就不破了?”

  “我破不了。”

  安在天看着她,突然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她鼻子,声厉色严地警告她说:“黄依依,你别跟我玩什么游戏,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处理老汪就是因为他跟你的事。之所以不处理你,正是考虑到你在破译‘光密’。如果你因此不想破了,那好,我马上去找徐院长,把处理老汪的文件,再一模一样地签发一份,只要把名字改成你黄依依,然后你就可以跟他一道,去后山农场放羊去了。”

  黄依依愣住了。

  安在天越说越气,转了一圈回来,又指着她:“你是什么人,上班才几天,什么密码还没破,701的东南西北都还分不清楚,就想耍大爷脾气,你以为自己是慈禧太后呢,宫里宫外都得哈着你。你这种人我没见过,也不想见了,你走吧!”

  她不走,也不跟他认错,只是沉默地坐着。

  安在天:“你不走,想跟我闹静坐?还要绝食吗?你可以不破,不上班,我明天还要上班,陪不起你,快走,我要睡觉了。”

  黄依依起身,走了,出门前丢下一句话,道:“我等着你下文件来处理我。”

  门“砰”地一声关上。

  安在天气得拳头捏得嘎嘎响。

  早晨安在天进食堂时,看了看周围,没见着黄依依。小查端着碗过来。安在天问:“黄研究员呢?”

  小查:“到现在还没见着。”

  “你吃完了去看看她,顺便也给她带点吃的。告诉她,不吃早饭容易得胆囊炎。”

  “好,我这就去。”

  小查敲黄依依宿舍的门,喊,里面始终没动静。其实黄依依在破译室里加了一夜的班。

  黄依依来到安在天办公室。安在天问:“你怎么没去吃早饭?”

  黄依依:“我还没睡觉呢。”说着,把书和网兜放在桌上。

  “……你昨晚上这儿来了?”

  黄依依递给安在天一本笔记本,认真地说:“在我的破译室里加班,给你写材料呢。”

  “这是什么?”

  “我想人走了,资料还是应该留下。”

  “你去哪儿?”

  “这要问你啊,你们打算把我发落到哪儿,我就去哪儿,最好就去后山放羊,这样可以跟老汪在一起了,一是显得公平合理,二是我们也好同病相怜,相濡以沫。”

  “你不要把事闹大了。”

  “已经很大了。捉奸捉双,只抓了奸夫,没有了淫妇那怎么行?我要走了,给我信。”

  “你不要太任性……”

  “我怎么任性了,我要任性就不会把这个给你了。这个笔记本至少是我破译‘光密’的半个脑袋,我留给你……不过也不是给你,是给701,是给国家。我不欠你的,但欠701的,欠国家的。信快给我,我要走了。”

  安在天没动。

  “不给?不给我也要走。”

  说着抱起书和网兜,准备走。安在天上前想拦她。黄依依推开他。

  安在天:“黄依依同志,请你冷静一点儿。”

  “我还是你们的同志吗?”

  “我再说一遍,请你冷静一点儿。”

  “我很冷静。我只有爱你的时候是不冷静的,现在不爱了,自然非常冷静。让开,我要回去睡觉了。”

  安在天不让。

  黄依依绕开他出了门,丢下一句话:“尽快下文件吧,我睡醒一觉后就可以走了。”

  笔记本在安在天的手上,像随时要掉到地下。

  黄依依到了树林子里,很远就看到树枝在动,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小松鼠,跳上跳下的。

  黄依依:“你在啊,我还怕你不在呢。快下来,小松鼠。你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有好吃的。你还跑,你这去哪儿呀?”说着,来到松鼠的“餐桌”边,看碗里空空如也,叹气道,“哟,你可真能吃,吃得这么干净啊。是你一个人吃得吗?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跟个疯子似地唠叨着,把饼干放在碗里。完了,黄依依脸上露出了无奈和忧愁,静静地坐在那里,抬起头,虽然看不见小松鼠了,还是兴致勃勃地说着,“小松鼠,你在哪儿?你下来吧,跟我说说话。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烦,我想离开……这儿的人和我格格不入,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又走了,我在这里呆着很痛苦,很孤独,很无聊。做人真没意思呀,小松鼠,我看你整天地跳来跳去,高高兴兴的,真羡慕你。我要能是你就好了,天作衣,树作窝,干什么事都没人管,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嘛?你们俩是不是也整天为恩断情仇的事苦恼呢?你们吵架吗?有互相谁都不愿意理谁的时候吗?唉,小松鼠,你觉得我是不是很任性,有一点儿,是不是?可我就是这样,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装不出来,也不乐意装。我想离开这儿,你觉得我能走掉吗?如果我走了,我就不能再来看你了,你要自己去找吃的,可不要老是等着我的饼干,这样你会饿死的。今天我把饼干全给你留下了,你要快吃,否则其它动物会来偷的。不过你也不能一下子都吃光了,那样肠胃会受不了的……还有,留一点给你的女朋友,不许吃独食儿……”

  她眯着眼睛看着树上,眼里有泪光……

  安在天的面前,放着黄依依留下的那个笔记本。他突然拉开了抽屉,拿开好几层的报纸,里面是一封封黄依依写给他的、从来没有开启过的信。

  他撕开了一封,打开……

  那个久违而又熟悉的称呼,他的漫画头像!

  安在天走到黄依依宿舍门前,走廊里静悄悄的,大概人们都上班去了。安在天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再敲,还是如此。他失望地回身走了。

  安在天下楼来,抬头看着黄依依宿舍的窗户,那碎花的窗帘在风中飘动……突然,他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回转身来,又向楼里跑去。

  安在天飞奔上楼,他穿过走廊……

  紧闭的门,安在天对着黄依依宿舍的门猛烈地撞了过去!门开了,安在天随之摔了进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安在天开始怀疑起自己,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里屋走去。

  里屋,黄依依平躺在床上,她割腕自杀了,满地都是血。她的枕边,放着可能是最后一张没被剪掉的安在天的照片……

  大喇叭在广播:“……同志们请注意!同志们请注意!我院有同志意外受伤,生命垂危,需要大量输血,请身体健康的同志速赶到医院,抢救我们的阶级兄弟……同志们请注意!……”

  疯子江南在路边玩耍,看见不少人从他的身边跑了过去……

  排队的人很多,有分析组的、演算组的、破译组的,也有警卫连的战士,食堂的师傅,徐院长也在其中,还有张国庆。

  小查跑了回来,红着眼圈,悄悄地说:“真是她,安副院长陪着呢,在紧急抢救。”

  小费劝着陈二湖:“陈老,您就算了吧,有我们呢!”

  陈二湖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大的脾气,说:“少废话!”他上前一步,随人群向前移动着。

  护士喊道:“有确定自己不是AB血型的同志,就不用排队了。”

  陈二湖大喊了一声,冲到前面去:“我确定自己是AB血型,我拿我的党龄保证,绝对没错儿。”

  疯子江南也来了,他好奇地排到了队尾最后一个,长长的队,已经排到了楼外。

  黄依依躺在床上,还在输液。安在天坐在她的旁边。

  黄依依醒了,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却依然闭着眼睛:“你们多余救我。”

  安在天笑了,说:“我和老陈都看了你的笔记,看不懂,所以,你想光留下脑袋,人走,这是不可能的。”

  “可我都不想活了,还怎么能破译‘光密’呢?”

  “别说傻话了。为了救你,701恨不得全体的人员都出动了,你的血型太难找,RH阴性AB型,你知道最后是谁给你输的血吗?是疯子江南。老陈的血型差了一点,急得老泪纵横。”

  黄依依哭了,说:“安副院长,你快走吧,我是一个有问题的女人,不配大家对我这么好……”

  “我陪你一天了,现在你要赶我走?我把你写给我的21封信都看了,一封也没拉,幸亏你没写更多,否则等我都看完了以后再来找你,可能你的血都流光了。”

  “你不该救我,你该成全我。”

  “看了你的信,我想告诉你我和小雨的事,你不是一直都想听吗?”

  “可我现在不想听了。”

  “小雨是因为我才死的,甚至可以说,她死在了我的手上,是我杀了她。”

  黄依依闭上眼睛,说:“你别往下说了,我真不听。我已经是到过一趟阴阳界的人了,喝过了婆婆的那碗忘情汤,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忘了,想不起来了。”

  “好,那我就不说了。”

  黄依依的一滴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流了出来,安在天伸出手,接住了。

  安在天:“我还想告诉你,你如果想帮助老汪,改变他目前的处境,还有一条路可走。你真想帮他吗?”

  黄依依睁开眼睛,看着安在天,坚定地说:“他是无辜的。”

  “现在讨论无辜不无辜已经没有用了,得说救他。我刚才说了,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

  “就看你的了。”

  黄依依马上破了他的关子,说:“看我能不能破译‘光密’?”

  “对,只要你能在短时间内破掉‘光密’,你就是盖世英雄,然后你想把他怎么样都可以,这我可以承诺。况且,我知道你临来之前给铁部长提出的两个条件,你只要愿意,你可以带他走,铁部长绝不会说话不算数。他一向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

  “这个短时间是指多少时间?”

  “今年之内吧。”

  黄依依咬了咬牙:“好,就算是一条路,但我想采用另外一种描述。”

  “你讲。”

  “上天还是入地,给我一条路。”

  “上天是什么?”

  “就是把我当宝贝看,采纳我的建议,重新处理老汪,从轻发落,然后我就去上班。”

  “入地呢?”

  “我就是臭狗屎,和老汪一丘之貉,一并从重处理。别说放羊,该杀该剐,我没有二话。”

  “你希望上天还是入地?”

  “我听你们的决定。”

  “好,那你就上天。”

  “你承诺的你一定要做到。”

  “要我立字据吗?”

  “立在纸上不如立在心上。我给铁部长是提了两个条件,其中之一是说破完了‘光密’,我要带走一个人,不过那个人,原来说的不是老汪。”

  黄依依出院后不久,就来找安在天了。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安在天抬起头来,见是她,道:“门没关,直接进来就是了。”

  黄依依走到他跟前,欲言又止,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安在天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

  “你又怎么了?”

  “我……我想跟你借十块钱。”

  “你工资那么高还借钱?”

  “我工资是高,可开销也大,我要买衣服,买零食,进了城还要下馆子,再加上养那只小松鼠……”

  “那也够了。莎士比亚说过,不要借钱给人,也不要借别人的钱。”

  黄依依脸红了,说:“……你要不方便就算了,我不上街就是了。”

  “你还要上街?乱跑什么,这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呢!要买东西,让小查替你去。”他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想了想,掏了另一只口袋,又翻出一张来,一并递给了黄依依。

  “一共二十,发了工资我就还你。”

  黄依依来到小卖部,买了很多吃的,饼干,水果,挂面,还有一条烟。

  她又检查了一遍钱包,确定里面已经空了。

  黄依依出院以后,有了一些变化,比如她以前唾弃加班,现在却自己也开始加班了,甚至有的时候比安在天走得还晚。

  星期天,天刚蒙蒙亮,黄依依穿着长衣长裤和胶鞋,戴着草帽,背着一只军用挎包和水壶,一副要出门远行的样子,悄悄地出了楼。人们都还在睡觉,周围静悄悄的。突然,黄依依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

  却是张国庆,他是来水台拎水的,看见了她,不知是该打招呼还是该躲开,一时手足无措。黄依依想躲开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把草帽压低了一些,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张国庆低低地,这是他第一次对黄依依说话,道:“……你的水壶盖子没拧紧……”

  黄依依被他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可能是因为走得太匆忙,水壶盖子的确没有拧紧,正往下滴水呢,衣服都湿了一块。

  张国庆不再敢看她,打开水龙头,接水。

  黄依依把水壶盖子拧紧,也没有跟他道谢,就急急地走了。那样子,好像是要躲着人。

  张国庆家里,刘丽华还在呼呼大睡,张国庆蹑手蹑脚地进来,脱掉外衣,随后撩开被子,钻了进去。

  刘丽华被张国庆身上带回来的寒气弄醒了,她气急败坏地,一脚把张国庆踢下床来。

  张国庆:“你……干什么?”

  刘丽华嘟囔了一句:“水烧上了吗?”

  “都烧好了,够你洗脸刷牙的了。”

  “哼,你就是不愿意伺候自己的老婆,要是一个野婆娘,为她办件事,看你不屁颠屁颠的,能把屁股乐成八瓣。”

  张国庆看着床,却不敢再上去。

  刘丽华突然坐起来,迷迷糊糊地:“快给我拿尿盆!我憋不住了……”

  黄依依出了后门,不久太阳出来了。山路崎岖,黄依依柱着木棍,翻山越岭去找汪林。

  正午时分,汪林挥着一把镰刀,正在路边的山涧里收割草。

  黄依依一路跟人打听着过来,老远看见了他,大声喊道:“老乡,请问一下,前面是不就是701的农场了?”

  汪林猛然间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愣了一下,他抬过头来,万分吃惊地看着她。

  黄依依也倍感意外:“老汪……”

  汪林只是看了她一眼,他胡子拉茬的,似乎自惭形秽,又低下头来割草了。

  黄依依跑上来:“老汪,我来看你。”

  汪林不理她,继续干活。

  “老汪,你这是怎么了?不理我,我来看你,你不高兴?我给你带了一条烟,是你嫌贵一直不愿买的那个牌子……”她一路跋山涉水的,透着十分的疲惫、辛苦。

  有一滴眼泪,掉在汪林割草的手背上。

  “你真不理我?我知道我不好,你为我没了官,背了处分,在单位里丢人了,无地自容……你要恨我,你就骂我,或者干脆打我一顿吧。我跟他们说了,我来跟你一块儿放羊,同吃同睡同劳动,可他们不肯,我死,他们都不肯……”

  汪林压低了声音:“你跟着我走,别离我太近了,不能让农场的人看见。”

  汪林带着黄依依走进了一个废弃的窑洞,他突然回过身来,一把抱住黄依依,并把她往墙上推去……

  空气中回荡着的是粗重的呼吸,有一只野猫跑了出去。

  中午,星期天的院里空荡荡的。

  疯子江南手上抱着一只受伤的灰鸽子,在念念有词的:“……你好啊灰鸽子,我知道你是给我送密码来了……他们都说我疯了,破不了密码了……可他们哪里知道,我现在每天都在破译密码,我每天破一部,密码到处都是,破不完的……我是天才,是不是?你肯定知道,那些造密专家听了我的名字,都闻风丧胆,吓得尿裤子……呵呵……江南,江南,‘紫金号’……”

  安在天过来,手里拿了一瓶紫药水和一个棉签,小心地给鸽子的腿抹上。抹好了药,鸽子扑腾了几下,飞走了。

  江南跟鸽子“再见”。

  小查跑了过来,急急地说:“安副院长,黄研究员不见了。”

  安在天问:“她没在宿舍?”

  “她说好星期天跟我一起进城买东西的,可班车上没她,宿舍里没人,单位也没有,我都去看过了。”

  “她会不会到树林里喂小松鼠去了?”

  小查都要哭了,说:“安副院长……我思想激烈斗争了好半天,我还是汇报给你吧。她一大早就走了,从后门走的……”

  “后门?”

  “对。”

  “她去后山农场了?”

  窑洞里,黄依依和汪林并排躺着,炕上铺着汪林的衣服。

  黄依依问:“你这边吃的好吗?”

  “比猪好”。

  “睡觉呢?”

  汪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你不是来看我的,你是来可怜我的。”

  “老汪,你这个时候,不能离开人……”

  “你从来也没有和我在一起过,所以谈不上离开不离开的。”

  “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我们在过一起吗?我和你在一起,不过是一男一女彼此的身子绞在了一起,从来也没有心和心连在一起。我知道你爱安在天,你跟我好,就是为了忘记他。多少次,你在我面前恍惚的时候,我都知道你在想他,在想为什么跟你亲热的是我而不是他。我也看过苏联的小说,读过他们写的诗,忘了曾经有一个叫什么斯基的人说过,‘世上最容易发生的事,就是明明爱着这一个,娶的却是另外一个。’以前我不明白这句话,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四十不惑,可我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为了一个不爱我的女人,丢了官,又丢了人。”

  “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有谁愿意跋山涉水到达爱的彼岸,我不愿意了,因为岸上没有人,我也没有船。”

  日落西山的时候,黄依依拖着疲惫之躯回来了。

  小查跟安在天汇报这个情况时,他理智上是不相信的。所以,当他亲眼看见她从后山农场回来,他竟有一种被毁灭的感觉。当天晚上,安在天就去找她了……

  安在天迈着沉重的步子,上楼。走廊上,不知谁家火上坐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的。

  黄依依脸都没洗,就瘫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安在天敲门。

  黄依依听见了敲门声,她懒得起来,迷迷糊糊地睁了一下眼睛,又睡过去了。

  敲门声执著地响着。安在天继续敲门,他终于不耐烦了,大喊了一声:“黄依依,开门!”

  黄依依听见是安在天的声音,登时就醒了,她赶忙起身,匆忙之中还将换下来的胶鞋和脏外衣,踢到了床底下。她冲到外间,倒了杯开水,开了包饼干,做出正准备吃东西的样子,这才跑去开了门。

  安在天冷冷地看着她。

  黄依依故作吃惊地叫了一声:“哟,是安副院长。我还以为是小查今天进城,给我带回好吃的来了。我还没吃晚饭呢!好容易熬到了星期天,懒得去食堂……”

  安在天闷声不响,进了门,自己径直找了个位置坐了。

  黄依依不解地看看他,问:“嗳,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了,人不舒服吗?”

  “心里不舒服。”

  黄依依“扑哧”一声笑了,说:“心里不舒服就来找我,你找错人了吧。不过,你孤家寡男一个,又能去找谁呢,找我就找我吧,反正我也是孤家寡女一个,算是半斤八两,一回事。”

  安在天嘲讽道:“你怎么会是孤家寡女呢?”

  黄依依不安起来,说:“安在天,你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

  “这要问你。告诉我,你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黄依依吃了一块饼干,说:“我黄依依为人向来光明磊落,你觉得我有什么阴谋诡计,尽管说出来,我洗耳恭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安在天直截了当地问:“今天你去哪儿了?”

  黄依依心虚地:“你问这干吗?要查我的岗?”

  “你从后门早出晚归,去哪里了?”

  “谁说的?谁乱嚼牙花子了?”

  “你一进一出,就是两个哨兵看见,全警卫连的战士都恨不得跟你下过棋,你要出去,谁会拦你?你要没出去,谁又敢胡说八道?”

  “你在背后调查我?”

  “是人家主动来向我反映的,别忘了,我是你的主管领导,父母官,我当然要对你的一言一行负责。”

  黄依依急了,说:“我星期天去山上走走怎么了,爬爬山,锻炼锻炼身体不行吗?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总可以吧,哪条规定上说不能走走了?关监狱还有放风的时间呢!”

  “走走当然可以,问题是你不是随便地走走,你是专门去会人了。”

  “会谁?山上有个鬼,我会鬼去了。”

  “我看汪林就是个鬼,否则怎么会把你迷成这个样子,简直是不可思议,那么远,你起早摸黑,翻山越岭五、六个小时,还冒着被毒蛇咬、虫子叮的危险,就为了去看一个早被处理了的腐化堕落分子!”

  黄依依脸色苍白,说:“谁跟你说的?”

  “这还用说吗?”

  小查在门口偷听。

  黄依依问:“是小查跟你说的?”

  安在天为小查掩饰着:“我看小查完全是被你带坏了,有什么事从来不向组织汇报,包庇你,可能还经常给你站岗放哨吧。”

  “不需要,我这人做事一向一人做一人担,不爱跟人搅在一起。”

  “不跟人搅,但跟鬼搅……”

  听到这里,走廊上小查擦了擦眼泪,走了。

  黄依依低着头,沉默着。安在天掏出烟来。

  黄依依眉头一皱,说:“不要在我这儿抽烟。”

  安在天纳闷:“以前我在这儿抽过,你也没不允许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沧海还能变桑田呢,我现在就不允许你在我宿舍里抽烟了。”

  “黄依依,你有着逼仄的固执和蛮横……”

  “我还有破釜沉舟的自我毁灭精神……”

  安在天收起烟,气势汹汹地说:“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想不想破‘光密’了?”

  “当然想。”

  “可是,黄依依同志,你这样三心二意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破译得了吗?你以为‘光密’是你司空见惯的一道数学题呀?玩玩耍耍、嘻嘻哈哈就可以破解了,捎带脚还来一场风花雪月。我早跟你说过,要破译这种高级密码,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还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神秘的东西,但对你来说,也许就藏在你的勤奋之中,你的天资,你的技术,你在数学领域的才能,都是无人可比的。正因为此,我们才费尽心机把你挖来,把你当宝贝一样看,给你高工资,给你好待遇,平时你有什么不是、不对,我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理解你,原谅你,尽量给你创造最好的条件,目的就是希望你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去。可是你在干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事生非,今天闹这个别扭,明天使那个性子,动不动就撂挑子,甩脸子给我们看,这是干大事的样子吗?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光密需要你为之呕心沥血、挖空心思、禅尽竭虑,可是你呕过心吗?沥过血吗?你一天到晚玩世不恭,冥顽不化,你以为你是神仙啊,吹一口气就能把愿望变成了现实?”

  “你说这么多的大道理干什么?渴不渴呀,我给你倒杯水。”

  “倒吧。”

  “我不是神仙,但也不是小孩,道理我都懂,我不懂的是你凭什么这么指责我?我去看他怎么了?关了监狱家属还能去探监呢!我利用的是星期天,国家法定休息日,没占用上班时间。星期天是属于我的,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没权力干涉我。”

  “可是这不利于你安心工作,作为特别行动小组的组长,我就有权干涉。”

  “我认为这没有影响我工作,甚至还促进我的工作呢。昨天晚上,我加班到了12点,就是为了今天能宽宽心心地去探望老汪。”

  安在天气得冷眼看她。

  黄依依突然笑嘻嘻地,说:“哎,告诉我,你是不是吃醋了?”

  安在天一瞪眼睛,说:“笑话!我吃一个腐化堕落分子的醋?”

  “你别这样看我,也别这么说话。安在天,你不要用个人的意志来解释别人的行为。人世间牛鬼蛇神,什么人都有,十个手指还不一般齐呢,我肯定跟你是不一样的。你为了实现革命理想,可以抛弃一切,可以禁欲,可以足不出户,夜以继日地连轴干,废寝忘食,鞠躬尽瘁。而我如果像你这样,就会一事无成,这是你的方式,不是我的。通天的路不是只有一条,这个世界从来都是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招惹谁了嘛,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安在天盯了她很久,切齿地说:“好吧,那你去,你以后可以每天都去。”

  “我为什么要每天都去,我就是星期天去。”

  “你不是说想跟他在一起吗?”

  “可是我要破译了‘光密’,我就不用去了,我把他救出来,然后一起远走高飞,他离婚,然后我们再结婚,那样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该多好!所以我要抓紧时间破‘光密’!走那么远的山路,我也累了,你刚敲门的时候我还在睡觉,你要不来,我一觉就睡到天亮了。”

  “哼,你如果这个样子能破译‘光密’,那……”

  “那怎么了?”

  安在天剜她一眼,伸出手掌,道:“我就在这只手板心里煎鱼给你吃。”

  黄依依高兴地拍起了手,说:“好啊,我等着,那鱼一定好吃,带着你的肉香。”

  安在天回到家,气愤似乎使他失去了力气,他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目光迷离起来。最后,安在天的目光落在小雨的遗像上。他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双手合十……

  徐院长和安在天相对而坐,两人的神色都十分严峻。

  徐院长坚决地说:“这不行,这能不分心吗?能不影响工作吗?我是过来人了,知道做一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我们必须把汪林赶走。”

  安在天:“赶走汪林,未必黄依依就能死心,也许还会适得其反。她是一个性情中人,爱剑走偏锋,我们反倒可能会得不偿失。”

  “那我们也不能听之任之啊!对坏人坏事,不光不严厉打击批判,反倒姑息养奸,我就是答应,全体701人还不答应呢!这事我来落实,你去忙吧。”

  安在天为难地说:“赶到哪里去呢?汪林身上至少有五年的密度,不能流入社会的,而我们系统内部,现在就这么一个农场。”

  徐院长干脆地:“这你不管,这个任务就交给我了,你现在主管‘光密’,其它的事我来处理,不要推三就四了。我要为你,为‘光密’,搬开前进路上所有的绊脚石。”

  “徐院长……”

  徐院长摆摆手,制止他说下去:“安副院长,没有原则的话你不要说,没有原则的事我也一定不会做。我只知道,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安在天从徐院长那边回来,路上看到疯子江南,那只受伤的灰鸽子又回来了,他把它放在自己头顶上,可鸽子就是不飞。

  他蹦着,跳着,但鸽子稳稳地落在他的头上。

  安在天默默地看着,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在701,从来没有人歧视疯子,因为研制密码的事业,就是一项接近疯子的事业,你越接近疯子,你越接近天才,象人的左右手,是躯体向外伸出的两头。或者说,在破译界,只有两种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疯子无所畏惧,因为他不知什么叫可怕;天才无所畏惧,因为他有一口好牙。

  黄依依叫着就跑进了安在天的办公室:“怎么又要开小结会了?”

  安在天:“为什么不开呢?这是例会。”

  “那我请假行不行?这样的会,对于我来说是浪费时间,你不是说要分秒必争嘛!”

  “黄研究员,你这样的态度可不对。”

  “我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有什么不对?我说的,你们听不懂;你们说的,我不明白,我们互相在对牛弹琴,因为我们的理念不一样。密码好比是一座山,破译密码就是寻找这座山的秘密,你们是要在这座山上先找路,有了路再上山,上了山再探秘;而我不是这样,我是先爬上它旁边的一座山,用探照灯把它打亮,然后用望远镜,细细地观察、发现山上的秘密。如此不同,你还指望我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但你这样做,容易引起别人的误解。别人会认为你表面大大咧咧,实际在业务上很小气,不愿意和大家交流,肝胆相照,怕被人剽窃了你的研究成果,太注重个人名利……”

  “个人名利能和国家利益相比吗?”

  “当然无法相比。”

  “那好,看来你是同意我请假了,因为我要抓紧时间破译‘光密’,这事关国家利益,所以个人名利不足一提!别人误解就误解吧,我只是希望这个‘别人’当中不包括你。”

  安在天拿出一个笔记本说:“我们在个人感情问题上格格不入,但在工作上却是难得的心有灵犀,你的探秘思路和我的不谋而合,这是我的工作笔记,我毫无保留地都给你。当你步入密码的世界,就如同走进一片沼泽地,每迈一步,前面都可能使你跌入沼泽,不能自拔,甚至有灭顶之灾。所以这个笔记本里,记载着我曾经跌进去的沼泽,必要的话,你可以绕开它前行。用你的话说,我是你的替死鬼;但我更喜欢用我的话说,我是你的陪练队员。”

  黄依依郑重地接过笔记本,不敢相信地看着安在天。

  安在天:“如果破译‘光密’还有一万条岔道,我希望这本笔记可以帮助你把数量减少,只剩下一半乃至更少。”

  黄依依感动地拥住了安在天。

  陈二湖进来,吓了一跳,慌忙退了出去。

  安在天笑了,说:“你不会就因为这个小小的笔记本,判定我是龙了?”

  黄依依嗔怪道:“你在工作上,是龙;在生活上,是虫,一只把我的心脏都掏空了的虫。”

  陈二湖办公室,陈二湖在跳着脚地大骂安在天:“你以为你是天才啊?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材!你凭什么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拱手相送给了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你要是觉得自己欠下了她的感情债,也大可不必这样还,何况她又有了人,又有了一个让她失魂落魄的男人!他们要是不那么忘乎所以,不那么明目张胆,而是偷偷摸摸的,没被大家发现,还不夜夜笙歌,葡萄美酒夜光杯。你为什么要做她的替死鬼,为什么要做她的陪练队员?在701,谁破译了密码,谁就能一步登天,从人变成了孙悟空,七十二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安在天返身关上了门,说:“老陈,你不要跟我吵,我把笔记本交给黄依依,只跟我们共同的事业有关,而与我和她的私事无关。因为在我们三人之中,她是数学家,最有可能破译光密!我选她来,就是看中她对密码惊人的感觉,天才般的敏感,见面就熟,无师也能自通。我帮她,保护她,是因为我爱的是一个国家。”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黄依依还是那身打扮,出了楼门。

  张国庆在接水,他看见了黄依依,却假装没有看见,眼睛移向了一边。倒是黄依依这次变大方了,她主动打了个招呼说:“这么早就打水啊?”

  张国庆吓了一跳,他以为她是跟别人说话,但看了看四周,发现除了她,就只有自己,一下子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

  水桶的水溢了出来。

  张国庆关上了水龙头,当他再抬眼看时,黄依依已经走远了。

  黄依依摸索着找到了窑洞,喊道:“老汪,老不死的老汪,我来了……你可别藏在那里吓唬我……赶紧出来接我,王母娘娘驾到了……还不出来,你真不想要你的小命了……”

  野猫闻声往窑洞口冲去,把黄依依吓得一串惊叫。

  农场大门同样有哨兵和值班室,汪林提着镰刀、背着篓子,正要出门,遭到哨兵的阻拦。

  哨兵:“你怎么又来了?刚刚不是跟你说了,今天你不要出去割草了。”

  汪林笑脸相陪:“可是羊要吃的嘛,饿得在咩咩叫了。”

  值班室出来一个班长模样的人,说:“老汪,人的心都操不够,还操畜生的心,羊想叫让它叫就是了,你管那么宽干吗?要你今天休息,你还非要表现,这分明是不听组织的话啊。快回去,别站在这儿,影响了哨兵站岗,妨害公务,你可吃罪不起。”

  汪林客气地,不停地哈着腰:“是雷班长啊。不是我不听组织的话,我要以实际行动,来报答组织上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化感动为力量,在工作中洗刷自己以前不干净的思想。你要我休息,我哪里休息得了啊,羊饿死了怎么办?是集体财产。我心里慌!坐不住!”

  “羊饿死就饿死了,不是你的责任,不会叫你来承担的。如果今天放你出去了,这个责是要我负的,知道吧。所以,打死我不会让你出去。”

  “为什么?”

  “不知道。想从我嘴里套话,那是与虎谋皮。我们是小兵,只负责执行任务,不负责解释说明。”

  汪林还想说什么,雷班长摆摆手,进了屋子。

  汪林看着一步之遥的门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哨兵厉声道:“退后,今天你不能出门。”说着,把子弹顶上了膛。

  黄依依坐在窑洞门口,焦虑不安地等着。她饿了,从挎包里掏出一袋饼干,想了想,咽了咽口水,又放了回去。

  哨兵在站岗,黄依依又渴又饿,再加上劳累,显出分外无助的样子。她迟迟疑疑地来到了岗亭。

  哨兵问:“你找谁?”

  黄依依:“我找汪……”

  “找他干什么?”

  黄依依拍拍挎包说:“我给他捎了点吃的东西来。”

  哨兵显然得到过“指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哨兵:“不行,他来这里是接受改造,接受再教育的,凭什么还要给他送吃的?”

  适时,雷班长又出来了,他相对客气一些,问:“你是黄研究员吧?”

  黄依依点点头。

  “你回去吧,他已经走了。”

  黄依依吃惊地问:“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三、四天了。”

  “还回来吗?”

  “不好说。你早点儿回去吧,今天这儿也没车来,你只能走回去了,迟了,天黑前就回不去单位了。一个女同志,会有危险的。”说完,他进了值班室,关上了门。

  黄依依悻悻地走了。

  黄依依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着。突然,她停了下来,蹲在了地上,先是小声,随后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声中还夹杂着“安在天”的名字。

  安在天伏案在琢磨密钥机,突然,他像听到黄依依的哭声一样,抬起头,侧耳再听——

 ·25·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十九章

  安在天开着吉普车飞快地冲出后门。

  黄依依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内心的痛苦让她变得麻木,她像一个木偶一样走着,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塬子上,沟沟壑壑,弯弯曲曲,荒凉得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安在天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突然,他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跳下车来,爬过一个山坡,看到了正在往回赶的黄依依。

  安在天跑了过来,大声喊着:“黄依依……”

  等安在天赶到黄依依的跟前时,黄依依已经像一个醉汉一样,走几步,跌倒了,然后爬几步,又站起来走,处于半昏迷的状态,额头上还渗着血水。安在天上来,一把将黄依依抱在怀里,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喊得鼻子发酸。

  黄依依苏醒了一些,看见是安在天,突然使出全部的力气,厮打着他,咒骂着他,安在天任她打骂。

  黄依依打累了,骂累了,想跑,却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上,昏倒了。安在天追上去,不由分说,把她背了起来。

  医院里,周围安安静静的,一身病号服、头上作了简单包扎的黄依依,神情恍惚地躺在病床上。小查调了一下吊瓶开关,对黄依依说:“慢点儿滴吧,手背都肿了。”

  黄依依呆呆地,道:“小查,你回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安在天来了。小查见状,悄悄地退了出去。黄依依像没有看见他似的,眼珠都没动一下。

  安在天假装轻松地问:“怎么样了?”

  黄依依答非所问:“加上这回,你就救我三次了。”

  “什么救不救的?是赶巧了。”

  “尽管你救了我,但我告诉你,猫有九条命,终究还是会死的。我还是要死在你手上的,这样才公平。”

  安在天自己坐了下来:“你别笑话我,说真的,背你回来的路上,我老是想哭,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觉得……我背的不是你,而是我的女儿。我女儿今年7岁了,但我从来没有这样背过她,我真希望能这样背背她,好让我有机会表达一个父亲对她的爱。黄依依,别嫌我话说得狠,我们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是保证党和国家安全的生命线。我们既然选择了它,也就选择了一种革命的人生。在这里,个人的利益、愿望、理想、前途都变得不再重要,像宇宙之中的尘埃,都要服从于革命的需要。革命意味着牺牲,意味着纪律,意味着没有自我。个人的‘小我’只有融入到革命的‘大我’当中,才会迸发出更多的光和热。这是一条不归路,我走上来了,就绝不会后悔,而且今生今世都不会后悔。因为它带给我了一种信仰,一种精神,一种活着真好、想永远这样活下去的愿望。”

  “……你知道你在讲这些大道理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尽快破译那该死的‘光密’,好早日离开这里。”

  “有时候,我觉得你太像一个孩子了,娇惯成性,口无遮拦,天真无邪,却是无法无天……”

  “你不该骗我。”

  “我没有骗你。”

  “你答应我如果破了‘光密’,就可以把他带走。可现在呢?他已经走了。”

  “他还会回来的,或者说,他并没有离开,只是你现在不能见他,直到你破掉‘光密’的那一天,组织上是不愿意你为他分心……我不会不兑现我的承诺,将来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带他走,飞到一个合适你的树林子里栖息。”

  “你保证?”

  “我保证。”安在天艰难地笑着说,“要我和你拉勾吗?”

  黄依依一时愣了。

  往事如烟,只是物是人非了。

  安在天伸出小手指头。

  黄依依的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安在天的眼圈也有些红了。

  两个小手指头拉在了一起,却不是为了她和他,而是为了她和别的男人。

  似乎已经约定俗成,黄依依和陈二湖一进会议室,就彼此交换了资料,然后相对而坐。两名助手各自挨着主人坐下,负责记录。安在天坐在主座上,小费坐末座。与会的还有蒋组长和金科长。

  安在天:“资料互相都看了吧,你们谁先谈?”

  老陈翻着资料,问:“黄研究员怎么又回到老路上去了?”

  黄依依:“通过前一段时间的摸索,还有安副院长提供给我他的研究笔记,我从而坚定地认为‘光密’是一部集原始密码、移位密码、替代密码和数字密码等多种密码技术的综合密码,它花哨、复杂、机巧,但并不一定有多么高难。”

  老陈:“可是演算已经证明,这条路是死路。”

  “老陈,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也才解读出一份电报,可以说事实也证明了我当初所说的,光密不是多米诺骨牌,可以一通百通。”

  “可我现在的破译思路,已经有了新的调整。”

  “我也在作调整。虽然上次演算,证明我的方案有问题,但还不能绝对证明它就是一条死路。事实上,有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导致出现这种演算不支持的现象。”

  安在天:“对。一种是你对密钥的猜想不正确,或者说大方向是正确的,局部有问题。我支持黄研究员的想法,我认为大方向没错,问题出在了某一个或者几个局部的环节上。另一种情况是,你对密钥的猜想完全正确,错误出在‘光密’,它本身有问题。”

  老陈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在天:“密码都是有误差的,就像我们写文章,再仔细认真,也总会有些错别字。如果错别字不多,差错率不大,在标准范围之内,是允许的。黄研究员上次的方案,是把‘光密’当作一部精确的、误差率小于规定标准的密码来做的。如果‘光密’本身有问题,误差率大于规定标准,演算也会不支持她的方案。”

  老陈转对黄依依:“就是说,你现在怀疑‘光密’的误差率大于规定标准?”

  黄依依:“应该说这种可能性很小。我目前主要是在求证密钥系统,希望能够尽快发现问题,重新设计程序,作局部调整。”

  老陈:“那什么时候才能调整出新的方案来呢?”

  “这很难说,快也许很快,慢也许永远没有结果。”

  老陈摇摇头说:“这……太没谱了。”

  安在天:“所有的密码,都是在没谱的情况下被破译的。”

  黄依依感激地瞥了安在天一眼。

  树林里,疯子江南看着小松鼠空空然的饭碗,若有所失。

  黄依依来到林子里,看见江南,问:“江南,你也给小松鼠喂吃的啊?”

  江南委屈地说:“它肚子饿了……”

  黄依依看了看空碗:“那你怎么不给它带点好吃的呢?”说着,摸出一把玉米粒,放在碗里。

  江南:“饼干……小松鼠要吃饼干……”

  “不,小松鼠更爱吃玉米。”

  “吃饼干……”

  “没有饼干,我没钱买饼干了。”

  江南失望了,气呼呼地嘟囔着说:“饼干,饼干……”

  黄依依看看树上,小松鼠被江南这一叫一喊,吓跑了。

  江南追了几步:“小松鼠去破译密码了……”

  黄依依笑了,说:“小松鼠破的是什么密码,是紫金密码,还是饼干密码?”

  “紫金密码是我破的……”

  “我知道,是你破译了紫金密码,但你不知道,我也是破译密码的。”

  “你也是破译密码的……”

  “对,我也是。我破译的密码很难,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破译它,江南,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只有我知道……”说着,他像进入了时间隧道,一脸痴情地开始背诵起来,背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的,显然是刻骨铭心的一段话,“密码都是很难的,破译密码是男人生孩子,女人长胡子,正常情况下都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就是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这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关起来,放在时间上烤,放在苦海里煮,把你的骨头烤断,把你的脑筋煮烂,烤得你魂飞魄散,煮得你心肝俱裂。没有把你的灵魂烤出窍,破译密码就只能是一句空话……”

  黄依依出神地听着。

  疯子江南在这时扮演了一个上帝的角色,他绕着树转圈,一圈又一圈,声音回响在林子里。

  安在天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密钥机。安在天拨弄着,思量着说:“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个演算不支持你。老陈就是以此认为,你这个猜想是错误的,以你的经验,这种错误的可能性有多大?”

  黄依依:“理论上说,至少有90%。”

  “你现在就是迷在剩下的10%里面了。”

  “运气好的话,1%就够了。”

  “你怀疑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就是不知道,要知道就好了。这个求证量非常大,74211个程序,我已经求证了20000多了,还是没有发现问题。”

  “如果最后求证结果发现密钥没问题呢?”

  “那我就怀疑‘光密’本身有问题!”

  “为什么现在不怀疑呢?”

  “按我们的猜想,‘光密’这部密码不是以深难来取胜的,那么它的误差程度应该不会太大,何况这是斯金斯的密码。再说,美国目前很多部门都拥有了计算机,验算密码的标准度只是举手之劳,如果发现这部密码设计程序上有问题,他们不会送给台湾的。”

  安在天深思了一会儿,道:“有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问题?”

  “‘光密’是斯金斯给美国军方量身度造的,而实际上,真正穿这件衣服的人变了。人变了,衣服就可能不合身,需要修改,是不是?”

  “是,但这种修改不可能太难,斯金斯会乐意做的。”

  “正常情况下是这样,给你做的衣服,临时给了我,不合身,请裁缝稍加修改,他们都会乐意的。但是像斯金斯这种怪人,内心充满仇恨的人,别人对她稍有异议或者异举,都可能会引起她强烈的不满。在她眼里,台湾和美国的关系不会是平等的你我关系,而是悬殊的大小关系、穷富关系、贫贱关系。本来这件衣服是做给小姐穿的,现在沦落到了丫环手里,丫环出面请她修改,请得动吗?可能会请不动。”

  黄依依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台湾方面请不动斯金斯,只好自己修改了,结果导致密码误差率上升,超过了规定值。”

  “对。”

  黄依依欣喜若狂:“嗯,这种可能性很大,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怎么也不早说呢?早说我现在的求证工作就先从密码入手了……”

  夜深了,黄依依还在忘我地推算,草稿堆得山高,眉头皱着,头发乱得像草……

  安在天没想到,他一个偶然的想法,居然使黄依依如获至宝,她当天就调整了求证方向,并很快找到了问题结症,从而使破译工作突破了困扰已久的瓶颈。然后就是最后一道难关了:攻克结构整部密码的数学链条……

  班车停在701大门口,因为是星期天,要进城的人都要搭这辆班车进城,大多是家属,妇女和孩子们。小查生拉硬拽地把黄依依拖上了车。

  黄依依:“小查,我就不去了,你帮我买回来就行了。”

  “不行,安副院长交代好的,让我一定拉你进城散散心,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

  小查拉着黄依依找了个座位刚要坐下,一个女人冲了上来,正是张国庆的老婆刘丽华。

  刘丽华:“嗳,这是我们的座儿。”

  小查斜了她一眼:“怎么就叫你们的了?是写你的姓还是写你的名了?”

  刘丽华:“这座位是我们早占好的,我儿子要撒尿,我陪他撒尿去了。”

  小查有意地:“那不管,明明是我们先上来的……”

  刘丽华推开她们二人,不由分说,一屁股坐了上去。

  小查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刘丽华:“我就这样,你怎么办吧!”

  小查也不示弱:“怎么办?你给我起来!”

  “还要动手怎么的,告诉你,你还是黄花大闺女,我可是个娘们了,你真要动起手来,我没什么不好看的,有你好看的。”

  小查气得满脸通红,正欲发作,被黄依依死死地拉住,找另外的座位坐了。

  刘丽华洋洋得意地招呼儿子过来。儿子张建设背了个书包,走了过来。看小查气愤不过,黄依依小声儿地劝她:“别跟她一般见识”。

  不料还是让刘丽华听见了,她尖着嗓子叫了起来:“哟,这是哪个有见识的人呢!有种的站出来,叫大家好好瞧瞧。你是有见识,都见识到野男人的床上去了。”

  黄依依的脸一下子白了。

  张国庆突然光着脚丫子,从自己家里跑了出来,四下看去。他急得站在院子中央,大叫着:“建设!建设!刘丽华!”

  班车在路上走着。黄依依无力地靠在小查身上,看着外面的风景出神。

  张建设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来,对折,撕开,开始叠飞机。那纸白花花的,光亮亮的,又硬又滑,跟普通的纸不太一样。张建设拉开了车窗,把折好的飞机,向着山谷里飞了出去……

  刘丽华的身子随着车子起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流着口水。

  保卫处,桌上放着一个皮质的公文包和一个文件袋。张国庆涕泪纵横地蹲在地上,抱着头。童副处长带着安在天匆匆进来。

  张国庆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

  张国庆浑身打着哆嗦,满头是汗,诉说着:“……都怨昨天的火车晚点,我回到701的时候都已经凌晨2点了,如果先去单位再回家,起码又得个把小时。我当时又累又饿,实在不想折腾了,就直接回了家。我过去不是这样的……过去再累再饿,我也是先去单位后回家的……昨晚上真是鬼使神差,好像有谁在背后使劲儿推我……我原想一大早就赶紧把文件送到机要处去,可偏偏要起床时,我老婆刘丽华跟我说,今天是星期天,单位没人,叫我多睡一会儿,把我又摁回了被窝里……结果我这一睡就睡了一个大懒觉,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老婆孩子都不在家,什么声音都没有。我起床后,马上就注意到公文包的拉链是开着的,我是个机要员,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包里的文件……少了一份!”

  安在天严肃地问:“一份是几页纸?”

  “四页。”

  “会不会是路途之中被特务窃走的?”

  “我想不会。昨天晚上睡的时候,我还专门打开看了,一份不差。这一定是我的儿子张建设干的坏事,他喜欢翻我的包。”

  “你儿子呢?”

  童副处长进来,一脸焦急的样子。

  童副处长:“门口哨兵证实了,张建设跟她妈上了班车进城了。”

  张国庆号啕大哭起来:“天呢,这真是命在作怪呀!我全家要毁在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手上了!我过去从来不把文件往家带,也从来不睡懒觉,我老婆也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我……”

  班车开到半路,一队军人将车拦住……

  张建设推了推刘丽华:“妈,到了!”

  刘丽华醒来,擦了擦嘴,坐直了身子。

  黄依依和小查愣了!战士已经将班车围得水泄不通。车门打开,几个战士持枪上来。

  小查害怕地抓住黄依依的手。

  战士问:“谁是张建设?”

  张建设吓得一哆嗦,往刘丽华怀里钻去。大家的目光都看向这母子两人。

  刘丽华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说:“我们……是。”

  “你们随身带有什么东西?”

  刘丽华举了举自己的布包:“这是我的……我儿子……张建设还有一个书包……就挎在他身上呢,你们都看见了……”

  “你们跟我们走!其他的人,暂时留在车上,没有通知,任何人不得离开班车。”

  刘丽华带着儿子,惶恐不安的,下车去了。车旁还留有持枪的战士,监视着车里的人。

  小查悄悄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黄依依摇了摇头。

  安在天、童副处长都赶到了。

  刘丽华牵着张建设过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童副处长急了,说:“书包里没有,你能把那些纸放在哪儿?”

  张建设显然吓傻了,呆呆地看着童副处长,把手指头送进嘴里,神经质地咬着指甲。

  刘丽华:“建设,张建设,你倒是说话呀,你把那些纸放哪儿了?你说你拿什么纸不好偏要拿文件纸……那纸是你该拿的嘛,你爸你妈就要因为这个完蛋了……我早说过你随你爸,蔫驴踢死人……”

  张建设一言不发,狠狠地咬下一片指甲。

  安在天过来,把张建设的手从他嘴里拉出来,说:“张建设,你跟叔叔说,你从你爸的公文包里拿没拿过纸?”

  张建设点点头。

  安在天问:“你从家出来,到上了班车,中途有没有去过其它地方?”

  刘丽华替儿子回答:“他尿过尿,其它哪儿也没去。我本来是不打算带他进城的,我见他爸睡得那么死,怕吵着他,才带建设出来的。”

  安在天:“那你书包里的纸怎么没了?都去哪儿了?”

  张建设抬眼看着他说:“我叠了飞机了。”

  安在天急切地问:“飞机呢?”

  “都飞了。”

  刘丽华叫了起来:“都飞哪儿去了?”

  张建设被母亲的样子吓坏了,“哇”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都飞山里去了,一共八架。”

  黄依依和小查看着外面,见安在天、童副处长带着刘丽华、张建设上了一辆吉普车。

  战士们纷纷撤离了班车,却是重新整队,似乎又要出发去执行任务。

  车里人议论纷纷。

  小查担心地:“看来事还不小,弄不好,安副院长都要受牵连,挨处分,没看见他都来了。”

  黄依依问:“这个张国庆的爱人是干什么的?”

  “她叫刘丽华,是我们医院的护士,来701之前在乡下当医生。幸亏你这几次住院都没赶上她在的科,她可厉害了,脾气很大,他们两口子吵架,经常大打出手,打起来,刘丽华手里抓到什么,都敢往男人身上甩,有一次甩过去的,竟是一把医院里用的手术剪子,闪着银光飞过去,一下子插在了张国庆的肩膀上。从那以后,全院的人都知道了,张国庆怕老婆。不过碰上这样的女人,没法儿不怕,谁敢不怕?”

  “看张国庆的样子,是个挺老实的人,怕老婆,这样的男人可怜啊。”

  山里,零零星星的,漫山遍野,到处都有解放军战士在搜山,其实是在搜那八架坠落在山谷里的“飞机”。

  有的飞到了树杈上,有的飞到了山涧里,还有落在山崖上的……

  经过两天一夜的搜山,应该还算不错,总算找回来了六架“飞机”,但是,还是丢失了两架,其造成的损失,似乎不亚于丢失了两架真飞机,整个701都在为之惊心,都在危言耸听地谈论。

  院领导在开会,徐院长发言:“……总之,张国庆的处分是免不了的,而且一定不能轻了。开天辟地,在我们701的历史上,还不曾有过机要员犯下如此重大的错误。”

  安在天:“但对张国庆的处理无法正常进行。一来他是党员,开除了他的党籍,等于是判了他三年刑;二来他是老机要员,身上有高等级的保密度,不便流入社会,他的公职,不是我们想开除就能开除的了的。”

  徐院长:“那就保住他的公职,调离机要处,去做清洁工。行政级别从21级降到24级,比最低的23级我们再降他一级。”

  陈二湖问:“那他的家属呢?”

  徐院长:“开除不了张国庆,那就开除他老婆,让她带着儿子回老家。”

  不管在哪个国家,你只要是地球上的人,上帝看中了你,一定要给你找点儿麻烦,有一句话就叫“在劫难逃”。安在天记得,这是老师安德罗曾经说过的话。

  林子里,风纷纷吹落着树叶,小松鼠惊异地四下乱看。安在天进林子里,丢了一把瓜子在碗里,自己也吃着。

  安在天:“不认识我啊,小松鼠,你的主人现在很忙,废寝忘食着呢,管不了你了。我帮她来给你送点吃的……我要不来,她就要来,那不影响工作嘛!这瓜子你爱吃吗?这是生瓜子,我爱吃,还舍不得给你呢……你真是有福气,认了对你这么好的主人,忙成这样还惦着你……”

  他本来还想再放一把到碗里,想了想,有些不舍得,又放回自己口袋里。

  黄依依在演算着……这是最后冲刺的几天,胜败在此一搏——她又进入了生命中痴迷的状态。

  小查敲门说:“吃饭了。”

  黄依依置若罔闻,似乎没有听见。

  小查的办公室差不多已经变成了宿舍,铺了两张单人行军床,还有洗漱用品和碗筷什么的。小查像个母亲兼佣人,她对黄依依说:“脸盆里有水,温的,洗手吃饭。”

  黄依依洗手,突然想起来:“嗳,小松鼠你喂了没有?”

  小查嗔怪地:“你还是多惦记、惦记自己吧,小松鼠有人惦记着。”

  “谁?”

  “安副院长。他说他本来不喜欢小松鼠,但爱屋及乌,为了你,还是赶去喂了。”

  黄依依一下子有了心事,说:“什么为了我,他是为了工作,为了‘光密’。”

  小查递给她一面小镜子:“照一照,看你像什么,已经瘦了两圈了。”

  黄依依照镜子,做了个鬼脸说:“还是像我。”

  小查打开饭盒,里面是丰盛的菜,说:“你看,这是什么伙食,这都是安副院长找了徐院长特批给你的,五块钱的标准,接待总部首长也就这样,每次我去打饭,旁边的人都两眼通红,恨不得揭竿而起,把我抢了。”

  “完了,这下如果破不掉‘光密’,我怎么交差?吃下去的好东西,我可没本事再吐出来。”

  安在天在向徐院长汇报工作。

  徐院长问:“今天是第几天了?“

  安在天:“第十四天。”

  “有什么消息吗?”

  “这些天她除了小查,谁都不见,包括我。”

  “可能是怕分心吧?”

  “我可以想象,她现在的思路一定象游丝一样透明又脆弱,一点儿小风都能把它吹断,断了可就麻烦了。”

  “你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很难说……黄依依已经付出了勤奋,有可能会让她获得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个鬼,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白,等不得,求不来,神神秘秘,鬼鬼祟祟,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也许是人间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黄依依埋头在演算,完全忘我的状态。

  夜深了,安在天在楼前漫步,他的目光落在黄依依破译室通亮的窗户上……

  安在天相信黄依依现在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就像海上漂泊的船,远远地已经看见了陆地,然后就加足马力,想一鼓作气开过去,靠上岸……但看到的这个陆地,到底是真正的大陆呢,还只是一个小岛,只有靠了岸才能知道,现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窗外,天已发亮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黑暗中,小查睡着,均匀的呼吸,像是黑暗的时间在流动的声音。

  突然,对门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好像是黄依依叫了一声“小查”,紧接着,有重物轰然倒在了地上。

  被响声惊醒的小查,光着脚跳下床,打开门,冲到走廊,看看对门,里面灯是亮的。

  小查:“依依姐,依依……”

  里面没有回音。

  小查贴着门侧耳倾听,里面传出轻微的呻吟声。小查预感到不妙,急忙回身,到自己房间去找钥匙,打开了门,只见黄依依昏倒在地上,一抹晨曦的光亮淡淡地照在她的身上。原来,黄依依累倒了。

  刺耳的电话铃响了,很快,安在天飞奔到了医院。小查等在门口,她吓得脸都发白了。

  安在天急切地问:“怎么样了?”

  小查:“好像是心脏病突发,医生正在抢救呢!”

  黄依依虽然躺在病床上,护士给她输液,但总的感觉不像重病在身的样子,倒是像在小憩。安在天和小查小心翼翼地进来,小查扑上来大哭:“依依姐!依依!”

  黄依依笑得格格得响:“哭什么?是不是以为要跟我做遗体告别了?”

  安在天问:“这怎么回事?”

  黄依依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这儿了。”

  安在天看护士。

  护士:“医生刚才以为是突发性心脏病,其实只是一般的昏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大概是太疲劳引起的。目前不会有事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黄依依打断了她:“不是疲劳,是兴奋!”说着,又对安在天说,“你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安在天走过去,松了一口气说:“虚惊一场。什么事?”

  黄依依:“你把耳朵给我。”

  当着外人的面,要说悄悄话,这叫哪门子事?安在天一下子觉得很尴尬,有些生气地说:“你有事说事,别……那个,否则我就走了。”

  黄依依振振有词:“是工作上的事,我能这样跟你说吗?要不你请他们走开。”

  护士和小查知趣地出去了。

  安在天什么也不说,不开腔,冷冷地看着她。

  黄依依轻轻地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你又想玩什么鬼名堂?我没那么多闲心,我还没洗脸呢,一会儿就上班了。”

  黄依依沉了脸,故作生气地对安在天说:“我要吃你用手板心煎出来的鱼!”

  安在天吃惊地:“你……破了?”

  会议室里,黄依依:“我有好消息告诉大家,我已经把结构密码的数学链条推断出来了,当然这只是我在纸上的推断,成不成,对不对,最后还要演算来支持。我已经列出了所有的演算方案,演算量还是很大。蒋组长,希望这一次别又让你们白辛苦。但我相信,不会了。”

  蒋组长:“上一次也不是白辛苦,事实证明你的猜想还是对的。”

  安在天看了看方案,递给蒋组长:“老蒋,再辛苦一次,成败在此一搏!”

  水房,黄依依站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在天在洗手。两人的神情都有些过于肃穆。安在天洗了一遍又一遍,像要把手洗出金似的。

  黄依依嘟囔了一句:“可以了,已经够干净的。”

  安在天看着双手:“你们今天可要给我争气啊。”

  言毕,两人一先一后,默默地出去了。

  安在天和黄依依来到演算室,看着大家在作最后的演算。如前一样,演算已经到了后期,不时有人向台上报数,像股市:

  1234567890……

  0187654321……

  2345678901……

  有人在黑板上抄数。

  最后,蒋组长郑重地宣布:“报完数了,现在做最后的计算,谁上场?”

  适时,一直悄悄立于一边的黄依依和安在天相视一望,黄依依紧张坏了,下意识地拽住了安在天的衣角。安在天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对蒋组长说:“我来。”

  黄依依脱口说道:“不!”

  “你怎么了?”

  黄依依快哭了,她说:“……这里有没有祖冲之的像?”

  “这里又不是你以前工作的数研所,怎么会有他的像呢?”

  “我想拜拜他。”

  安在天宽慰道:“那你就在心里拜拜吧。”

  “他会保佑我吗?”

  “他会保佑你的。”

  “那你也拜一拜……”

  安在天闭上眼睛,嘴里喃喃说了一句什么。黄依依死死地看着他。安在天睁开了眼睛,黄依依突然将安在天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似乎要阻挠他的行为。安在天始终微笑着,他像一个孩子一样,一个一个将黄依依的手指头从自己的那只手上掰开,然后镇定自若地走上台去。

  黄依依低下了头,不敢看他。安在天看着自己的双手,开始放在算盘上。众目睽睽下,安在天在作最后的演算,手指灵活地拨打着算盘。黄依依紧闭双眼,紧张到了极限。

  当安在天发现最后算出的结果是一个“零”时,他的手不动了。

  蒋组长看着他,众人看着他,黄依依依然紧闭双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安在天站起身,走下台来,走到黄依依的身边。黄依依知道是他来了,眼睛还是紧闭着,喃喃地说了一句:“请再来一遍。”

  安在天握住了她的手,回身朝台上走去。黄依依像一个盲人,任由安在天拉着她。安在天让黄依依坐下,把她的右手放在算盘上,说:“再来一遍吧。”

  黄依依还是闭着眼睛,她摸索着拉住安在天的右手,就这样,安在天的手几乎就是把着黄依依的手,在算盘上拨动着珠子……

  珠子翻飞,人们屏住呼吸,一双双眼睛看着。如前一样,算盘上的数字再次归于零。

  他的手还有她的在算盘上凝固住了……

  整个演算室沸腾了,黄依依没有睁开的眼睛里,滚下了两行热泪,她无力地把头靠在了安在天胸前。

  风是看不见的,破译密码就是看见了风。“光密”的破译,使潜伏在大陆的美蒋特务接二连三地露出了他们肮脏、鬼祟的尾巴,我公安人员频频出击,大批特务纷纷落网,从而极大地打击了一度嚣张的特务活动,确保了国家的安全,百姓的安宁。

  树上,小松鼠东张西望。突然,远处一阵鞭炮声爆响,小松鼠吓得魂飞丧胆,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树枝在颤动。

  鞭炮“劈里啪啦”地响着……

  疯子江南围着树在转圈,一圈又一圈,无休无止……

  架在树上的大喇叭里传出徐院长的声音,显然来自会场,底下一片“嗡嗡”声:“……经报总部批准,决定如下:‘光密’特别行动小组记集体三等功,荣立二等功的个人有陈二湖同志、蒋光明同志、查小容同志……”

  江南痴痴地抬起脸来,跟着徐院长念道:“江南同志、江南同志、江南同志……”

  徐院长继续宣布:“荣立一等功的个人有黄依依同志、安在天同志。下面请总部施副部长为两位同志颁奖。”

  大喇叭里传出《运动员进行曲》,显然是开始颁奖了。江南发现最后都没有念到他的名字,伤心地继续转着圈,一边自语着:“没有我,没有我……为什么没有我……我破译了紫金密码……为什么没有我……没有我呢……”

  庆功茶话会结束,人们依次散去,意犹未尽的样子。施副部长看黄依依也要走,跟徐院长耳语一句,徐院长就把黄依依喊了回来。

  黄依依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施副部长!”

  徐院长示意安在天回避一下,二人出去。

  施副部长请黄依依坐下:“小黄同志,祝贺你啊,你这次可是给我们立了大功,为国家和人民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代表组织感谢你。另外,铁部长专门交代我,要我代他向你问好。”

  黄依依问:“铁部长为什么不来?”

  施副部长笑呵呵地说:“我来还不能代表他吗?他出国考察去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铁部长专门跟我说了你和他的那个约定,要我帮他一定兑现。但现在,我个人有个想法,提出来仅供你参考。”

  “你希望我放弃?”

  “对,我想你能留下来,留在701,接陈二湖的班。老陈已经60好几了,身体每况愈下,我请你来接任破译处长。”

  黄依依坚定地说:“不,我要走。”

  施副部长问:“你还要带一个人走,是不是?”

  “是的。”

  “可他会跟你走吗?”

  黄依依咬住了嘴唇:“反正我要带走一个人,不管这人是谁。”

  施副部长显然知道她说的是谁,于是说:“但起码不是他,我知道,他是绝对不会走的,这里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全部,他活着的唯一栖息地,他做男人全部的尊严和骄傲。他是一棵树,深深扎根在701了。铁部长当初和你的约定就挑明了的,你可以带一个人走,前提是那个人愿意跟你走……”

  黄依依打断了他的话,说:“不,你说错了,铁部长也说错了,因为我要带走的人不是你们想的那个人,而是另一个人,至于他姓甚名谁,你可以去问安在天副院长。到时候,请你在我们的调离报告上签字就是了。”

  树林里,安在天和黄依依一前一后地走着。安在天兴致勃勃,黄依依却默默无语,一扫她平时开朗的个性。

  安在天打趣道:“你怎么不高兴?破译‘光密’,等于是让你由鸡变成了凤凰,只要是我们701人沾得到的荣誉,都成了你的囊中之物,你不想要也是你的。黄依依,想要什么就开口,不方便开口,给个暗示也行。人活到了这份上,就不是人,而是神了,我们701的神。”

  黄依依看着他,欲言又止。

  安在天想了想,突然微微笑了,假装轻松地说:“从你破译了‘光密’那天起,我就在等着你来找我,我知道你会‘秋后算账’的,为此我私下里已经做了铺垫和准备工作,以便你一来向我张口,我马上可以豪爽地应允你。我欠了你的,就一定要还上。尽管我们701……还有我,谁都不想让你走。但我对你有过承诺,也绝不会改变。老汪还在后山农场放羊,关于他的‘转世问题’,我听你一句话,你看……需要我怎么办理?”

  黄依依也微微笑了,不过是苦笑,说:“我当初来到这里,是为了你;离开这里,却是为了他,这件事还是你一手操办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命运跟我开玩笑呢!”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我已经如实汇报给了施副部长,他会在离开701之前,在你和老汪的调离报告上签字的。尽管你们两人身上都有不小的密度,不可能随意去一个你选定的地方,但至少有一点可以保证,那件事发生之后,老汪以前的爱人已经提出离婚了,你和他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黄依依梦幻般地说:“在一起?”

  “对。”

  “我和他?”

  “对。”

  “我和他在一起?“

  “对。”

  黄依依慢慢地伸出手来说:“握个手吧,好说再见。”

  安在天也伸出手来:“是得握手,因为我要回一趟上海,也许等我再次回到701的时候,你已经离开这里了。”

  “再见不到了吗?”

  “我想很难了……干我们这一行的,职业使然,常常咫尺天涯,别说你……们调到了另外一个单位……对面相逢可能也不敢相识……”

  “我挺傻的,在北京铁部长要我提要求时,他心里就再明白不过了,我是绝对带不走你的,所以他才会那么痛快地答应我。”

  “他是我的养父,自然很了解我。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我说过,这是一条不归路,我生身父亲和母亲,我,甚至还有将来我长大了的儿子和女儿,我们选择了,就永不会放弃,除非我的生命消失,呼吸停止……”

  黄依依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

  安在天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也许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她真的就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灵台上香火缭绕。

  安在天忙着收拾行李,突然,他心有灵犀地抬起头来,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声响。小雨的照片,活着一样看着安在天。

  安在天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门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果然,是黄依依站在门口,她低着头,没等他开口,径自走了进来。

  黄依依帮安在天收拾起行李。

  安在天:“别动手了,马上就收拾完了。”

  黄依依:“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数研所的招待所,你帮我收拾行李,你知道我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感觉自己要嫁人了,要跟你私奔了。至于你带我去哪儿,去干什么,我都不关心,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了。”

  “……你就这样来701的?”

  “对。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的世界是男人,男人的世界是世界……你什么时候的火车?”

  “明天早上七点。”

  “天不亮你就要走?”

  “对,也和我们上次从北京出发来701一样。”

  黄依依走到灵台前,看着小雨的骨灰盒,幽幽地说:“小雨,你终于可以回家了,你一直陪伴着我们破译‘光密’,谢谢你,也很对不起你,让你等了这么久。明天就要走了,我先跟你道个别,祝你一路平安。”

  “倒是小雨应该谢谢你,这么快破译了‘光密’。我也谢谢你。”

  黄依依迟疑着,欲言又止。

  “白天你扔下我走了,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有些心里话,我想和你说清楚。”

  黄依依问:“什么话?”

  “我不是木头,不是石头,不是铁,更不是钢。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但是你并不了解我,因为……这个爱是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因为我和老汪的事伤害了你?”

  “不,那件事其实最受伤害的是你。”

  “那是因为孩子,你怕我不爱他们?做不好他们的继母……”

  “不,我相信你会爱我和小雨的孩子,孩子们有了你的爱,一定会更加幸福,像自己的妈妈活着一样……”

  黄依依打断他:“那为什么?”

  “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什么事?”

  安在天终于和盘托出——

  “小雨是我1946年从苏联回国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至少是第一个异性朋友,我从小在上海长大,会说上海话,所以组织上派我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有一次,学生上街游行,国民党出动了大批军警进行镇压,打伤了很多人,其中就有小雨,她被打了一枪托,膝盖骨都碎了。后来敌人开始抓人,冲散了游行队伍,学生们四处逃跑,小雨跑不动,拖着一条腿,扶着墙。当时我刚好在场,看见她这样子,就背着她逃走了。因为救她,我受了组织上的处分,因为这很容易暴露我的地下身份。我们很快恋爱了,第二年她毕业,我们就结婚了。婚后不久,我离开了上海,等我再见到她时,儿子已经七个月了,后来我们又有了女儿,那么多年,我一直没在她身边,见面很少,有时候一年能见一次,有时候连一次也见不了。也许是爱的机会太少了。她把对我的爱都给了孩子,而我是都给了701。”

  安在天沉默了一会儿,看看小雨遗像又说,“我欠她太多了。我原以为欠她那么多,总有一天会还上的,想不到越欠越多,到最后连她的命都欠进去了,让我永远都没有了还的机会。我曾经跟你说,她是病故的,其实不是……”

  安在天痛苦地抱住头,说不下去了。

  黄依依在听。

  “四年前,组织上需要派一个人去安德罗身边,因为我在苏联呆过,最后选中了我。为了便于工作,要求我带小雨一同前去,并希望把小雨也发展成为我们的同志。说真的,我不愿意,我不同意。我想小雨是个正常的人,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没有秘密,没有任务,没有敌情,没有生死之险。去了苏联后,前几个月我一直没对小雨公开我的身份,也不给她做任何事,我希望所有的秘密、风险、任务都由我来承担。但是不行,很多事我独自难以完成,最后我不得已,向小雨说出了一切,希望她能配合我。小雨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哭了整整一夜,看着她的痛苦,巨大的痛苦,我甚至想离开组织,一走了之,隐姓埋名,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掉,过另一种非正常的生活。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我的意志,我的信仰,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都注定了我的命运。后来,小雨做了我最得力的助手,我们经常一起互相掩护从事秘密活动,直到有一天……她死在了我的面前,可以说,是我杀了她……”

  黄依依惊愕地抬起头来!

  天蒙蒙亮,安在天上了车,他没有再抬头看一眼黄依依宿舍的窗口。

  窗帘挂着,没有任何声息。

  车开走了。

  空荡荡的院子,静静的。

 ·26·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二十章

  沙漠,驼铃,这一次,是安在天独自走在回701的路上。他对着无边的沙漠,放声唱起了《三套车》:“……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一个男人在天际下的身影。

  这次回上海安在天呆了足足有一个月,这是他到701工作以后想都没敢想过的一次假期,他安葬了小雨,陪陪儿子和女儿,给父母扫了扫墓。他总认为等到他回来,黄依依是一定走了。但电话里听徐院长说,黄依依并没有走,只是前一阵子生了一场大病,现在病好了,组织上已经任命她为破译处的处长,接替了陈二湖的职位……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因为阳光很好,所以很多晾衣服的铁丝上,都晒了衣服和被子。暖暖的,似乎叫人昏昏欲睡。

  接安在天回来的车停在了院子中央,安在天跳下车去,正好碰到黄依依端了一盆衣服,从宿舍楼里出来。

  安在天意外地:“……洗衣服呢?”

  黄依依看了他一眼,面部几乎没有过多的表情,也没有分别再见的感觉,说:“这么多衣服没洗,星期天不洗什么时候洗。”

  安在天一时无语,愣在那里。黄依依端着盆,径直走过安在天,到水台前,拧开了水龙头。

  安在天尴尬地从车上往下取行李。

  黄依依专心致志地给衣服上打着肥皂,然后在搓板上搓着衣服,她的身后,安在天自己拎着行李,往家走去……

  在徐院长的办公室里,安在天和徐院长面对面坐着。

  安在天问:“黄依依为什么没有走?”

  徐院长:“是她自己主动要留下的,对于我们701,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出什么事了?”

  “还是汪林的事。”

  “汪林又怎么了?”

  “你走之后的第二天,黄依依就去了后山农场找汪林,她也不知怎么地就知道了,汪林在她破译‘光密’期间,又跟附近村里的一个寡妇好了,至于他们是怎么好上的,警卫班那些小伙子们都不清楚。听班长说,汪林当众抱着黄依依的大腿哭,求她原谅,带自己离开农场,发誓后半辈子当牛当马来报答她。黄依依不理,只是流眼泪,汪林最后就翻了脸,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还扯上了你的名字……”

  安在天吃惊地说:“你为什么电话里不告诉我?”

  “想着你要安葬小雨,又和儿子女儿那么长时间没见上面了,就没好意思打扰你。”

  “那……后来呢?”

  “汪林真疯了,不光骂,还打了黄依依,要不是班长和战士们及时拉开,她一个女人家肯定是要吃大亏的。还是我亲自带了一辆车,把她从后山农场接了回来,在车上,她像一个孩子一样靠着我的肩膀,一句话也没有,一滴眼泪没再流,可回到701就病倒了,整整一个星期什么也不吃,不喝,就靠输液维持着生命……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她把你当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不省人事的时候,迷迷糊糊喊的都是你的名字,而且,一喊你的名字,她就哭个不停,眼泪刹都刹不住……”徐院长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安在天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

  暮色中,黄依依在收衣服,安在天默默地来到她的身边,帮着她。黄依依没有看他,道:“安副院长,不用你忙,你不知道哪件是我的,别收错了。”

  安在天笑了笑:“不会错,你穿的衣服701没第二个人穿。”

  黄依依和安在天一人一头,合力把洗好的被单抻平。

  安在天:“我听他们说了你没走,知道你喜欢搜罗小玩艺儿,所以专门从上海给你带回来一个礼物。”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黄依依叠着被单:“算了,你还是送给别人吧。我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我连小松鼠都不养了,最近工作太忙,顾不上它了。大自然有自己的法则,适者生存,小松鼠会想办法活下去的。”

  “依依……”

  “安副院长,别这么叫我,请叫我黄依依,或者黄处长都可以。”

  安在天一怔。

  “你一路上一定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像你这样的领导,刚回来,肯定事多。”

  “听说你生了一场大病?”

  黄依依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说:“是,在病床上躺了有半个多月。破译‘光密’那阵子太累了,一停下来,人反而泄劲了,骨头散了,抵抗力一弱,病毒就趁虚而入。”

  “知道你没走,而且接任了老陈的职位……我很高兴……”

  “施副部长曾经说你是701的一棵树,不管我是怎么来的701,但在这里长了一段时间,我也已经是701的树了。”

  “如果我们同为701的树,至少我是老树,你是小树,我……是想……能为你……哪怕是挡一挡风雨……”

  “一个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人,也许就跟一条狗没有了两样,在哪里都一样。在这里,我起码还是一条有功劳的狗,受人尊敬的狗。也许这就是我不走的原因,绝不是为你,也不是为哪个男人,就是为我自己。或者说,为自己对国家的这份爱、忠诚和使命,这一点,还是你教会我的,我真诚地谢谢你。”

  安在天茫然地把小布包放在桌子上。

  黄依依不客气地说:“安副院长,你走吧,把你的礼物也带走。以后有事我们在办公室里谈,你家,还有我宿舍,从此以后,都应该成为彼此的禁区。”

  路灯下,安在天瘦瘦长长的影子,忽长忽短,倘佯着,徘徊着……

  那天以后,黄依依再也没有主动和安在天单独说过一句话。这是她对安在天的惩罚,也是安在天命运中注定要承受的一部分。既然是命运,他只有接受。从上海给她带回来的小礼物,安在天没有再打开过。

  黄依依和小查两人手牵手地在县城逛街。

  来到邮局,远远地就看到很多围观的人,一个男人正在当街嚎啕大哭,走近了一看,发现恸哭的男人竟是张国庆。

  小查拨开看热闹的人说:“让一下,请让一下……”

  “让什么让,凭什么让?”

  “他跟我们一个单位的……”

  “你们单位的?那还不快叫领导来……”

  众人叽叽喳喳的,这才让开来。那个年代特殊的情形,人们过分关心别人,又不知道该怎样去关心别人,只是围观,只是看,然后议论,不着边际地出些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主意,不痛不痒的。

  张国庆狼狈不堪,他把上衣和裤子口袋都逐个翻了出来,然后晃着手上的一张汇款单,哭得喋喋不休:“你们看,我是来给家里寄钱的……老婆没了工作,儿子还要上学,这都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我四处跟人借了20块钱,加上自己的5块,想给家里寄回去,想不到就要寄钱的时候,一摸口袋,没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没了……这丢的哪是钱啊,是我家人的命啊……我不想活了,我没法儿活了……我一个大男人叫我怎么活……”

  黄依依和小查不觉都动了恻隐之心,两人上前安慰他,但张国庆的情绪哪里是此时能安慰下来的!

  张国庆在哭诉时,手上一直紧紧捏着已经填好地址和汇款数目的汇款单,好像这就是钱一样。

  黄依依从他手上接过单子,回身跟小查借了几块钱,凑够25块,走进了邮局。

  张国庆看她进去,激动得都快傻了。

  围观的人,也用钦佩的目光看着黄依依,不少人挑起了大拇指,还鼓起掌来。

  天黑前,黄依依和邻居们照常都要到自来水龙头下接一桶水,是晚上和第二天早晨洗漱用的。有好几个人,因此在排队。

  安在天从外面回来。

  轮到黄依依了,她把桶提到了水龙头下。安在天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去帮她……

  张国庆像在暗中守候着一样,水刚接满,黄依依正要弯腰拎时,他已经抢先一步,飞快地拎走了。安在天微微愣了,继而往自己家走去。黄依依像没有看见他一样,擦身而过,也朝自己宿舍楼走去。

  张国庆把水桶放在黄依依宿舍门口。黄依依赶上来开门。张国庆像做贼似的,一声不响地要溜了。

  黄依依喊住他说:“张国庆,你别走啊,进屋坐坐。”

  张国庆推辞着,似乎就怕听到一句“谢谢”的话。

  黄依依:“嗳,我找你还有事呢。”

  张国庆又紧张起来……

  张国庆在黄依依面前老实得像个小学生,身子都不知该往何处站了,不停地问:“什么事?黄处长……”

  黄依依:“你急什么?来,坐。”说着,进了里间屋。

  张国庆还是僵硬地站着,但他的眼睛四处在看,最后落到满脸盆的脏衣服上。

  待黄依依从里间屋出来,张国庆主动地说:“黄处长,这衣服我给你拿去洗了。”

  黄依依脸红了,说:“这怎么可以呢?”

  张国庆反倒坦然地说:“没事儿,我是过来人了,什么衣服没洗过,以前老婆还住在单位上的时候,衣服都是我洗的。我这就给你去洗。”

  黄依依赶紧将脸盆踢到桌子底下。

  本来还想请他坐的,这事一说,也不敢喊他坐了,黄依依把刚从里间屋拿出来的几张粮票塞给张国庆说:“我还有点儿全国粮票,你给家里寄去吧。”

  张国庆见了粮票,眼睛都亮了。

  黄依依:“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负担。你拿去用吧,还有那钱,你不用还我。”

  张国庆嘴角一咧,感动地就要哭了。

  黄依依是最见不得男人哭的,匆忙把粮票塞到他衣服口袋里,索性推他走了。出门前,张国庆突然回过身来,敏捷地抢走了那一脸盆脏衣服,黄依依措手不及。

  天已经黑下来了,张国庆还在热火朝天地洗衣服,这个老实人嘴里竟隐隐地学着黄依依唱过的苏联歌曲。

  第二天一早,黄依依从宿舍楼里出来,准备去上班时,看到自己的一脸盆衣服已经洗好晾在了铁丝上:长长的一排,由大到小,干净,整齐,衣是衣架,裤是裤架,外衣反晒,衬衣立领……

  晨曦下,衣服在风中轻柔地飘动。

  中午,黄依依回家来,看到门口的桌子上放着那个脸盆,脸盆里是用报纸包好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干衣服,旁边水桶里的水也是满满当当的。

  如果说701只有一个老实人了,那就是张国庆。他无所顾忌地知恩图报,不掩不藏,这就是他老实的证据。不管张国庆对黄依依怎么好,人们都不会妒忌,也不会怀疑。直到事情发展到这一天……

  安在天院长办公室,有人轻轻地敲门。安在天正在埋头工作,没有抬头,随口道:“请进。”

  他没有听见回应,不觉抬起头来——来人是黄依依,她站在门口没进来。

  安在天不由得站了起来说:“……黄处长,有事找我,请进来吧。”

  黄依依进来,坐下。安在天也在原位坐好。

  安在天:“喝水吗?”

  黄依依:“不渴。安副院长,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解决一个实际困难。”

  “说吧,在701你是人上之人,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黄依依平静地:“是张国庆的事。我认为你们领导就是因为不能正常地处理张国庆,才这么重地处理了他爱人刘丽华。她是替丈夫和儿子受过,表面看来,合情合理,没什么冤屈。没冤屈,组织上就不会给她翻案。”

  安在天不解地问:“你要来给她翻案吗?你为什么要行这个好?”

  “我只是认为张建设作为一个七岁孩子犯下的错误,要让他一家三口都付出一生的代价,挺冤枉,也挺可怜的。”

  安在天笑了,说:“还说自己已经是701的一棵树了呢?张国庆作为一名老机要员,犯下如此重大的错误,他是咎由自取。”

  “那也不能让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代他受过!你知道刘丽华回老家之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安副院长,你不是口口声声地说我是701的人上之人了嘛,我要什么,只需我开口就是我的;不便开口,有一定的暗示也行。”

  安在天挠挠头说:“对,这话我说过。”

  “那好,我开口了,你看着办吧,请尽快恢复刘丽华的公职,让她回701的医院上班。”说完,她起身,招呼没打就走了。

  安在天找来小查问情况。

  小查惊慌地四处看了看说:“我……不能再出卖依依了。”

  安在天严肃地:“这不是出卖,我既作为黄依依的领导,也作为她的朋友,我想了解全部真实的情况。”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张国庆对依依挺好的,给她打水,扫地,洗衣服,什么衣服都洗,女人的小衣服都洗……这些,大家都看到了,您可能也看到过……”

  安在天反问:“我怎么看得到?我怎么看到过?”

  “张国庆从来不避人的,大家见多了,也都习惯了。”

  “底下有什么不良反应吗?”

  “没有啊,反正我没有听到过。能有什么不良反应?张国庆不就是在报恩吗?他这种人,还能怎么样?”

  安在天敲敲黄依依的门。

  黄依依从案头上抬起头来,淡淡地说:“你们同意了吗?”

  安在天回身,关上门。黄依依刚想发作,想了想,控制住了自己。

  安在天在她对面坐下说:“我来,是想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行这个好?”

  “他们一家三口挺可怜的。”

  “那汪林在后山农场也挺可怜的。”

  黄依依脸白了,说:“你是不是抱怨我没有搭救汪林?”

  “我不是要你搭救那个下流胚,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要搭救他,理由大家心照不宣,还想得通;可你为什么要施恩于张国庆,这件事叫我很费解。”

  黄依依瞥了他一眼:“你不用费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之所以要搭救张国庆,就是因为我和他好上了。”

  “黄依依,你怎么是这样一个女人?”

  “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张国庆对我的好,所有男人加起来都比不上。”

  “你……你现在和张国庆要有关系,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或者猜到。但如果组织上根据你的要求,把他老婆孩子调回来,可能你们的事全701的人都会知道了。这是会破坏你的光辉形象的。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像明月一样当空挂着,701人无不敬仰你,崇拜你……”

  “我不要人敬仰我、崇拜我,我不想当明月,我就想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

  “不愿意皓月当空,你想做女人我不反对,但我反对你管张国庆的家事。不是你管不了,是你管不得;管了,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你不利。我这是为你好!”

  黄依依却根本不领情:“一句话,张国庆的事你管不管吧,你要不管,我去找其他领导。”

  安在天气得拍案而起:“你太放肆了!”

  “安副院长,请你调整对下属说话的态度和语气。”

  “我不愿意调整,至少在你的面前。张国庆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老婆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不比我清楚?”

  “我是比你清楚,但我无怨无悔。请你去办这件事吧。”

  安在天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他忍住了。

  安在天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中途碰到了张国庆在扫地,见了他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安在天厌恶地走开了。

  看来这个老实人却干了一件不老实的事。黄依依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安在天不能不管,她这个时候绝对是个神,可以呼风唤雨,点石成金,说一不二,一言九鼎。她是701的功臣,当时组织上对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会慎重考虑并且尽量地满足她。

  安在天来到徐院长的办公室。

  徐院长吃惊地:“黄依依又和张国庆好上了?”

  “她亲口告诉我的。”

  “那她为什么还要让张国庆的老婆孩子调回来?”

  “我也很费解,但她不愿意解释。如果把刘丽华重新安置回701医院,隔墙有耳,总有一天要东窗事发,听说她很泼,我担心她一旦知道真相,会大肆撒泼耍赖,闹得鸡犬不宁,影响黄依依的名誉和整个701的破译工作。俗话说,世间有两种人最烦人:泼的女人,谄的男人。张国庆和刘丽华,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既然黄依依这么郑重其事地把这事提了出来,我们同意,不过刘丽华不能回701医院,我们把她安排到县城里的医院去。上级对我们的破译任务已经有了新指示,黄依依新官上任,现在是一处之长,是整个破译处的核心,也是701的典型,出了事,就是全院的事,就是我这院长的事。一个人如果情感和生活上生出是非,后院起火,势必会影响到工作。黄依依是我们701的功臣,干将,我们当然要尽心尽力地保护她……”

  安在天打断她:“怎么保护?安全、身体、吃饭、睡觉都容易保护,难就难在刘丽华那边,就怕她知道了闹事。我们怎么办?不知道如何防患于未燃,万一闹起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这个黄依依,怎么就这方面叫人这么操心呢!”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这回是她自己心动了。”

  一辆沾满了黄泥,几乎看不清本身颜色的长途汽车停在了站里。张国庆迎了上去,急切地等待车门打开。

  车门终于开了,刘丽华带着张建设随人流下来。

  张国庆刚想迎上前去叫他们,就猛不定被冲下来的刘丽华扇了一个大嘴巴,他捂住脸,倒退了几步,随后默默地把儿子拉到身边。刘丽华甩下身上的行李,死命地抱住了张国庆,一家三口就站在那里,哭成了一团。

  刘丽华带着儿子回到了701。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安在天担心的事并没有出现,而他盼望中的事倒是如期而来:黄依依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又牵头破掉了三部苏联军事方面的中级密码。这是再好不过的兆头,简直叫人高兴死。但在第三个月,万万想不到,麻烦终于还是来了。

  中午时分,正是大家用餐之际,有人在排队打饭,有人已经吃上了,三五成群地围桌而坐。刘丽华突然像个疯子一样地冲了进来,喊着:“黄依依!黄依依!你给我出来!站出来!”她的嗓门很大,顿时引起人们的注意。

  刘丽华叉着腰,挥着手,大叫道:“出来呀!有种的你出来!你不是胆儿大嘛,胆儿到哪儿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黄依依拿着饭盒,和小查相跟进到食堂,有人想提醒她,已经来不及了。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了黄依依。

  刘丽华问:“你是黄依依吗?”

  黄依依:“我是。”

  小查看这种气氛,抢白了一句:“又不是没见过,装什么蒜呢?”

  刘丽华:“哼,跑不了,就是你。看你妖里妖气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你这个婊子,臭婊子,从哪个洞里钻出来的,胆儿也太大了,敢偷我的男人!”

  黄依依脸白了,想退出去,却被刘丽华拦住。

  小查:“刘丽华,你太没良心了,没有黄处长,你和你们家儿子这会儿还在乡下喝西北风呢!”

  “别来这一套!当完了婊子,再立个牌坊,美死你!”

  “刘丽华,谁是婊子?你每天刷不刷牙,嘴巴怎么这么臭!”

  刘丽华不理小查,直盯着黄依依:“你是婊子,你是叫花子脚上穿的破鞋,我就是要叫要喊,婊子,破鞋!”

  黄依依显然站立不住了,身子一晃,饭盒掉在了地上,她不顾一切地推开刘丽华,往外走去;刘丽华哪里饶得过她,死死地揪住她,边往回揪边喊道:“你个女流氓,还想逃跑?我就要你在食堂站一个中午,让群众都看看破鞋长个什么样子。”

  很多人上来劝,都劝不住,刘丽华显得非常泼,甚至谁劝她打谁、骂谁。小查哭了,护着黄依依,自己被刘丽华厮打了好多下,脸都破了。黄依依任由刘丽华摆布,像个木头人。

  安在天和保卫处的几个人赶过来了,他从食堂外头冲进来,一个飞身把黄依依拦在了自己背后,低低地对刘丽华吼了一声:“走!”

  刘丽华突然跪了下来,抱住安在天的腿,大哭起来:“安副院长,你要为我做主,你要为我做主啊!她偷了张国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呀!我不活了,我撞墙死了算了,我老鼠药都准备好了,我是舍不得我那儿子张建设,他还太小了……”

  安在天看着脚下的刘丽华说:“你起来!有理说理,但不能冤枉同志。701不是你想撒野就能撒野的地方。把她拉走。”

  保卫干事上来想拉她走,她站了起来,骂骂咧咧的,竟然隔着安在天要扇黄依依的脸。

  安在天火了,一把攥住刘丽华的手腕,指着她鼻子:“你给我闭嘴!住手!告诉你,识相一点儿,走。你要敢再开口骂一句娘,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以为大家都是张国庆啊,可以随便让你打骂。”

  刘丽华哭着说:“安副院长,你还讲不讲道理啊,是她偷我的男人!”

  安在天:“你放屁!谁偷你的男人了,我是这儿的领导,我说了算,没人偷你的男人,你给我安安静静地走,离开这儿,否则——再闹就把你捆起来,关到保卫处去!”

  保卫干事上来,双双拉她往外走,刘丽华嚣张的气焰彻底被灭掉了,灰溜溜的,连哭都不敢出声了。

  安在天对围观者:“你们别信她的,都去吃饭。”

  没人见过安在天这么发过火,连后来的徐院长都惊呆了。安在天从地上拣起黄依依的饭盒,走到洗碗池旁,打开水龙头,冲了冲。

  黄依依在小查怀里发抖,小查忍不住地哭。安在天走上来,从小查手里接过黄依依,拉着她,往卖饭的窗口走去。

  不用排队了,因为所有人都闪开了。

  安在天把黄依依推到窗口前,把饭盒递给她:“要帮忙吗?”

  黄依依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饭票,连饭盒,递进窗口里去……

  徐院长在找黄依依谈心。

  徐院长:“没事,黄处长,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如果你真的爱上了谁,也可以说。”

  黄依依没有吭声。

  “说真的,组织上非常关心你的个人问题,我们也希望你早日能建起一个家庭,幸福的家庭是社会安定的一分子。你都30好几了,再不要孩子,恐怕以后想要也要不上了。如果有些事需要组织出面,我现在就表个态,该出面就出面,没什么的。701从不乱点鸳鸯谱,但有了真鸳鸯,也是要成全的。你看上了谁,我去跟他说。”

  任凭徐院长怎么引导,黄依依始终一言不发,她枯坐着,毫无表情,如一具木乃伊。

  徐院长又说:“好,现在你就把我当个大姐,我们两个女人说说心里话,有什么都可以说,你说什么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

  黄依依还是不语。

  徐院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爱着安副院长,他呢我知道……”

  黄依依忽然打断了她:“徐院长,别说了,都过去了。”

  “我告诉你,自打安副院长安葬了小雨回来,我发现他变了,对你的态度变了。人的感情很怪,也许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在长期的工作中培养的。我认为,他心里……有你了。或者说,以前就有,只是他没意识到,不敢意识到……”

  “不,现在他怎么认为我,都不重要了。”

  “那这么说吧,小黄,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真的爱上张国庆,还是在跟安副院长赌气。爱,我就知道怎么办了,你不管,我来办,只要你说一句,爱他,想跟他结婚,然后的事,都是我的事了。”

  黄依依抬起脸来,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徐院长说:“徐院长,谢谢你关心我,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想走了。”

  “等等。小黄,告诉我,你是不是爱着张国庆?”

  黄依依苦笑着:“徐院长,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女人给了一个男人一些粮票和布票,给了他点钱,帮他办了件事,就一定得爱他吗?”

  “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张国庆为什么单单要给你洗衣服呢?”

  “他是给我洗衣服,内衣、内裤他都洗,拦都拦不住,但仅此而已。作为他那样一个男人,这是他唯一可以回报我的方式。”

  徐院长吃惊地:“那你们……就没有好……上……”

  “什么样才算好上?是我和汪林那样,还是我和安在天那样……是安在天和小雨那样,还是张国庆和刘丽华那样……”

  徐院长一时语塞。

  “真的谢谢你了,大姐,我的终身大事不用你费心。”

  徐院长看着她站起来,一直跟着她到走廊上……

  几天以后,黄依依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原本那个病很简单,但当时701医院没有妇科,所以徐院长专门派车,送她去了县人民医院看病。701和这边的妇产科建立了一定的联谊关系,就是为了方便女同志来这里看病有个优待……

  小查搀扶着黄依依,跟院长一路过来,院长对值班护士说:“叫黄同志先看吧,不用排队了。”

  黄依依和小查谢着院长,跟值班护士进到妇产科。

  刘丽华拿着一大沓病历从另一间屋出来,正要叫号,被值班护士拦住。

  刘丽华:“有人插队啊?”

  值班护士看着院长远去的背影,悄声儿地:“院长亲自带来的。”

  刘丽华“哦”了一声,往科室里扫了一眼。

  厕所有两个用木板隔开的厕位,门是弹簧门,里外都可以推拉。有几个厕位已经停用了,门上贴着“下水道堵塞,禁止使用”的字条。厕所中只有一个位置。

  门帘一挑,小查扶着黄依依进来。见厕所里面有人,黄依依对小查说:“你先出去吧。”

  小查:“没事,我陪你一块儿等。”

  “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没必要。”

  “那我先去拿药了,你出来,在走廊长椅上等我。”

  黄依依答应了,恰在这时,里面的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厕所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出来的竟是刘丽华,她显然蹲在里面时就听出了黄依依的声音,所以推门出来,已是一副挑衅的样子。

  黄依依见是她,微微愣了一下,转身想出去。刘丽华抢先一步,把厕所大门“啪”地碰上了,嘴上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婊子!”

  黄依依不想闹事,忍了忍,没有骂她,只是警告了一句:“请你嘴巴放干净点。”

  说着,往厕位里钻去,但刘丽华没有就此罢休,一把拉开弹簧门,用身体顶住,阴阳怪气地说:“噢,你还怕脏啊,谁有你脏啊,都没你脏!”

  黄依依还是比较克制,不回嘴,只是做出侧目不屑的神情。她显然不想跟她吵架,但是刘丽华就站在厕位门口,她又无法回避,没有退路,只好僵持地站着。

  刘丽华继续骂道:“这老天也真没长眼,让一个婊子当了英雄,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不过,你别得意太早了,老天这是在打瞌睡,等他一觉睡醒了,会用雷劈你,用火烧你,用土埋你,你这个脏婊子,臭婊子,苍蝇都不愿意叮的婊子!”

  黄依依甚至闭了眼,任凭她胡说八道,只当没听见。

  骂她不听,骂着也就没趣了,所以刘丽华准备走了。就在她决定走时,她看了一眼黄依依,发现黄依依紧闭双眼、不屑于她的样子。

  刘丽华的火又上来了,说:“你看我,你怎么不敢看我啊!真想甩你两个嘴巴子,让你长长记性。”

  说着,走了。她本想就这样走掉的,但抽身时,弹簧门推她的力度让她想到,可以借门自动回去的力量打黄依依一下,来解解心头之恨。于是,她特意把门拉开到底,让弹簧的回力处于最大,然后她突然得意地把手一松,门跟着就劲头十足地弹了回去。

  当时黄依依是闭着眼的,哪知道躲闪,刚好被门撞了个正着,身体一下子失去重心,一声不响地往后倒去,坐在地上。

  刘丽华看黄依依被撞翻身,感觉是占了大便宜,打开大门,得意地走了。

  刘丽华以为黄依依只是跌了一跤,自己洋洋得意地认为占了便宜,哪知道黄依依已经被她推落了生死崖,生命正在飞速地往尽头冲去……

  小查抓完药回来,见走廊长椅上没有黄依依,正觉得蹊跷,四处张望时,猛不定听到女厕所那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小查进来时,正好和那个尖叫着往外跑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弹簧门还在晃动着……小查有了不祥之感,她颤抖着手,拉开了厕所的弹簧门。

  黄依依半躺半坐在厕位上,昏迷不醒的,仿佛睡着了。

  医院院长办公室里,院长艰难地解释着,徐院长和安在天坐在她的对面。

  院长:“……我们尽力了,真的尽力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脸色越来越苍白,脉搏越来越微弱,身体越来越安静又变冷,可没有办法啊,我们不是上海的大医院,没有人力和设备……”

  徐院长:“人……能被磕死吗?”

  “当然。但黄同志的后脑勺既没有被磕破,也没有磕出什么包块,只是表皮上有一点擦伤,还有一点泛红的血丝,加上又是埋在头发丛里的,不特别在意,根本发现不了……至于保得保不住性命,就看她的运气了。省城的专家马上就赶到,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抢救她……”

  安在天微笑了一下:“你的意思,黄依依的头皮是铁打的,但颅内是豆腐做的……”

  院长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如果你一定要这样突发其想,那就算是的。”

  安在天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了院长的衣领:“听我说,黄依依是来你们医院看病的,不是来死的!”

  “没有人要她死。整个一上午,是我亲自带她去的妇产科,没有让她排队,把她当大首长一样,客气地对待她,殷勤地关照她,小心翼翼地给她做检查,出事后又及时抢救她,怪不得我们医院的。”

  “你听我说,黄依依是为我们单位、为我们国家做出杰出贡献的英雄,如果她的死是由于某个人的错误造成的,那我告诉你,不管怎样,我也一定会把这个人撕成碎片,再踏上脚,让他的血肉在这个地球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安在天眼睛都红了。

  院长有些畏惧地看着他说:“没有这样一个人,绝对没有……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怪罪的人,那就怪罪我吧。我是院长,我没有把旁边那个厕所的下水道修好,黄依依同志一定是不习惯蹲着上厕所,可能脚麻了,站起来时一下子天昏地暗,人就摔倒了,头撞到了下水管的接口上……”

  安在天松开了院长,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大颗大颗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掩饰地背过身去。

  徐院长也是泪如雨下,她乞求着院长:“救救她,她是一个天才,也是一个女人,她还没有生孩子,是单身……”

  靠着省城来的专家及时抢救,算是留住了黄依依的生命,却无法留住她的精神、她的思想、她的爱、她的恨。

  黄依依变成了植物人!

  黄依依回701后不久,不知怎么的,家属区里突然冒出一种骇人听闻的说法,说黄依依是被张国庆老婆刘丽华害的。安在天像大部分人一样,相信这只不过是基于某种事实想当然编造出来的闲言碎语,或是他们两口子吵架吵急了的出言不逊。但是,有一天下午安在天和张国庆不期而遇,张国庆正在扫地,看见安在天,神色慌张的样子,像见了鬼。

  安在天觉得有点不对头,停下来,思量了一会儿,对张国庆,冷冷地:“你来一趟我办公室。”

  张国庆跟着安在天一进办公室,安在天还没开口问什么呢,他就在门口,腿一软,跪了下来。

  安在天回头,警觉地问:“张国庆,你怎么了?”

  张国庆当即哭哭啼啼起来,可怜兮兮地哭诉道:“安副院长,我瞒不住你的。你把她抓起来吧,是她把黄依依害的……”

  “谁?”

  “我……老婆……刘丽华……”

  一辆警车呼啸着,带走了张国庆和刘丽华。他们的儿子张建设扑倒在地,大哭……

  无疑,如果刘丽华不苟活这些天,张国庆肯定是不会被牵连进去的,为此她付出了死不瞑目的代价:孩子他爹因为不能排除包庇凶手的嫌疑也坐了牢,幼小的儿子从此变得无爹无娘,无依无靠。

  徐院长办公室里,徐院长和安在天相对而坐。

  安在天:“……大姐,我想把黄依依接到我家去住,医院再好,总归是医院。请组织上能同意我这个要求。我想照顾她。”

  “那你怎么照顾,你们又没有结婚,名不正言不顺。”

  “我不在乎这些,我知道,她一直都想跟我在一起,现在,虽然她身体没醒过来,但是她的心是一直醒着的。我小的时候是母亲照顾我,成年以后是小雨照顾我,我从来也没有能照顾照顾她们,包括儿子女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学着,能照顾照顾别人。”

  医院病房里,小查在对黄依依说话:“依依姐,你就要搬家了,是安副院长来接你,我得好好给你梳梳头,你以前的头发,多黑多亮,现在乱得像草窝一样,不过以后不会了,你就要搬到安副院长家了,他家的房子大,他会好好的照顾你的,你现在真有福气,我好羡慕你啊……依依姐,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想你……”

  安在天听到小查的话,走进来说:“她听得见,她怎么听不见呢?小查,别哭啊,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虽然有时候我有一些大男子主义,但是有你监督呀。先给她收拾东西吧……这照顾人,对于我来讲,还是一个新的课题,你不光要教我,还得检查,如果哪一天我做得不对了,你一定要批评我。那我先给你说一说,早上起来呢,要先给她洗脸,梳头,而且要用白猫牌香皂给她洗脸,洗完了脸,要给她用上海产的雪花膏,手上还要抹凡士林……”

  “安副院长,你对依依姐真好。”

  “什么好不好,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的,我担心有一天她醒来,身边没有人,她会害怕。”安在天握起黄依依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黄依依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声息,但她应该是听见了。

  安在天离开701回上海的那天晚上,他告诉黄依依自己杀害小雨的真相。他告诉了她,深深地伤害了她。

  那个冬天的夜晚,异国他乡的夜晚,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寒冷。

  两辆轿车,急速地行驶在莫斯科的郊外。前面那辆车上,坐在副座上的就是安在天的妻子小雨,此刻她被第三国的间谍劫持了,目光中充满了惊恐。她知道安在天的车就跟在她后面,恰恰这是她最害怕的。

  安在天掏出枪来,一枪打中对方的轮胎,那辆车怪叫着停下。

  那个男人将小雨拽下车,安在天也跳下自己的车,跑了过来。突然,小雨大叫一声:“别过来,他有枪!”

  安在天愣了,那个男人卡住小雨的脖子,小雨喉咙发紧,连连咳嗽着,她挣扎着说:“……开枪,在天快开枪!

  “不行,小雨,我要救你。”

  “他的枪顶在我的背上,你救不了我。在天,快开枪。”

  “别着急,小雨,我放他走,他不会杀了你的。”

  “这样你的身份就暴露了。在天,你一枪瞄准他。快开枪,或许我还有救……”

  “不行,小雨!”

  “情报我已经拿到手了,就在他车上。我不给他,他就挟持了我。在天,你别再犹豫了,你打死他,一枪打死他,不要犹豫,你的犹豫会让我死得没有任何价值。拿上情报,快走!”

  安在天难过地低下了头:“我下不了手,小雨……他会打死你的。我们说好一道回国,一道回家,我们还有儿子,女儿……”

  小雨坚决地命令着自己的丈夫:“听好了,瞄准他的脑袋,一枪打下去,我就得救了。听好了,我现在数一二三,你就赶快开枪……”

  安在天的眼睛,一瞬间迷离了……

  小雨笑了,笑得那样美丽,那样灿烂,象他们第一次相爱,羞涩,快乐,幸福,温暖。她喊道:“一——二——三……”

  安在天的枪响了。

  那个男人的枪也响了。

  那个男人眉心中枪,往后倒去;小雨后背中枪,往前扑来……

  安在天跑上前去,不相信地看着死去的小雨,颓然地坐在地上……

  1965年3月9日,黄依依也永远没有了心跳,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她都未再醒来。

  黄依依在安在天家住了877天后溘然长逝,在她的死亡鉴定书上,安在天在亲属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子。

 ·27·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二十一章

  2005年夏天,在上海龙华烈士陵园,记者小隋带着一个摄像师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今天采访的人是已经年过八旬的老同志安在天,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圆满完成这次采访任务。他一边手指敲打着矿泉水瓶子,一边向陵园门口张望着。终于看见一个老人向这边蹒跚着走了过来。

  “来了。咱们上。”他说着站起身来。

  老人弓着身子,怀抱一束鲜花。小隋立即迎上前去。

  “安老,您好!”在小隋自报家门后,老人停下步子,和小隋亲切握手。老人一个劲儿地表示歉意让小隋他们久等了,小隋连声说自己也是刚到。

  陵园里树木葱郁,几乎没人。小隋陪安老走在水泥甬道上,老人告诉小隋说因为这里不让停车,他让司机在门口等了。

  他们在甬道上走着,目光搜寻着,最后停在一座坟前。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上面写着:钱之江(1891~1932)、罗雪(1895~1934)。安老将那束洁白的百合花敬献在墓碑前,冲小隋笑了笑,示意他离开一下。

  安老:“我想单独跟他俩儿说几句话,你在我不好意思。”

  小隋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开了。老人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小隋赶忙掏出了相机,按下快门。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巾,擦了擦眼睛。

  安老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嘴里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安老站起身来,小隋赶紧过去要搀扶他。老人立即挥手示意不要,自己缓缓地站了起来。

  小隋忍不住地问:“安老,这里安息的是您什么人?”

  安老指着墓碑,缓缓说道:“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分居,他们1997年夏天才好不容易搬到一起。”老人顿了顿继续说,“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

  小隋很是吃惊:“为什么他们这么多年,没有合葬在一起?”

  “革命需要嘛。”

  往回走的路上,小隋经不住好奇地问:“那您……怎么姓安?”

  “革命还需要嘛!”

  小隋搀扶着老人在甬道上走着,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其实,钱也好,罗也好,安也好,都不是我家祖上的姓氏。我们祖上跟你是同姓,五百年前说不定我们还是一家子呢!”安老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姓名嘛,本来就是个符号,代表不了什么。我曾经在一次为期只有半个月的行动中,就用过七个姓名。干我们这行的就这样,为了掩护身份,要经常改名换姓。革命需要我们这样,姓百家姓,吃百家饭。哈哈,改来改去,假的变成真的,儿子老子变成了不是一家人。”

  小隋问:“您父母亲也是干这行的?”

  “我父亲可以说是我们这一行业的元老,建党初期的老党员,一直卧底在敌人内部从事地下工作,他牺牲的时候,当时我才十岁。”

  “是被国民党杀害的?”

  安老迟疑了一下:“……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小隋一愣。

  “如果要说这个,话可就长了。我的长相随我父亲,声音也象……”

  苏州河的夜,不再是白天的迤逦风光,河面上马灯摇曳,一灭一明,散发出诡异的色彩。瓢泼大雨笼罩着河面,使岸边的乌篷船在风浪中摇摆不定。

  闫京生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河湾,穿黑色雨衣的一伙人沿岸在跑,象一个个飘忽的鬼影。他鹰隼般的眼睛,顺着帽檐往下滴答的雨水连成一线……

  就在这时,一艘快艇也在向乌篷船靠近,“突突”的声音夹杂在巨大的风雨中。

  船上,有人警觉地一回头——

  有人飞身上前,扯灭马灯。

  岸上,无数支枪从黑色雨衣下伸了出来……

  船上大约有十几个人,正在集会,探照灯一下子亮了,照得船内如同白昼。众人目光齐齐地落向一个男人的脸上,纷纷站起来,贴着船壁而立。船在激烈地晃动……

  那个男人显然是头目,他不由分说,拔出枪来,看他旁边的女人。女人点点头,男人立即冲着女人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女人喷血倒下!男人冲众人微笑了一下,也饮弹自尽。

  外面,无数支枪一起开火!

  乌篷船被密集的子弹打着了,瞬间千疮百孔,继而冒出鲜红的火苗。在火光的映照下,一个又一个人倒下。有人从船里挣扎地跑出来,纵身跳进了苏州河,闫京生见状,拔枪射击,子弹打在汹涌的河面上,投水者头部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

  快艇径直向投水者碾了过去。

  快艇过去了,河面已经没有了投水者的身影,只有雨水击打在河面,砸出一个个坑,也象旋涡……

  军人舞会上,钱之江和唐一娜的舞蹈几乎成为全场人的焦点,潇洒的甩头、转身、踢腿、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与其说他们是在跳探戈舞,不如说是在表演。

  充满绅士风度的钱之江面对霓虹灯下梦一样的气息,以及唐一娜深深沉醉的眼神,却心如止水。

  汪洋的太太嫉妒地收回目光,罗雪坐在舞池底下的座位上,十指相环,她沉静的表情,欣赏着场子中间神采飞扬的丈夫。

  汪太太话语间酸溜溜地说:“这些男人啊,我不看都知道他们有一颗一样的心。”

  罗雪:“什么心?”

  汪太太:“花心。”

  钱之江带着唐一娜又一个转身,快步向前,脚下节奏陡起,唐一娜盯着钱之江的眼睛,浅浅一笑,就地一个转圈,钱之江舒展开来……

  这时候,闫京生从门口走了进来,他戴着一双醒目的白手套,慢慢走到罗雪身后,罗雪仿佛并不知觉,她的目光依然射向舞池的中央。闫京生一只一只地褪下手套。

  就在乐队群情激昂的演奏声中,闫京生突然象猛虎一样,跨过罗雪,将枪口抵在一个看热闹的军官脑袋上(代号为“大马驹”的中共地下党员),响起“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声。

  外滩海关大楼的大钟响了,中午12点,整点报时。黄浦江上,一声沉闷的汽笛,有轮船开了过去……

  弄堂口的小纸烟店是典型的夫妻老婆店。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手抄在口袋里走过来。老头放下饭碗,殷勤地迎了出来,警觉的眼神却不易察觉地扫向了四周:“先生,要买香烟吗?”

  “鸭舌帽”掏钱包,却掏出一把手枪。

  老婆正要盛饭,不经意地朝外面瞥了一眼——

  学校里已经放了学,操场上空无一人。教员办公室里,天天被老师留了下来,他无精打采地双手背在身后,结结巴巴地背诵《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唏。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女教师手拿戒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巴。生怕错过他嘴里的每一个字。她严肃地训斥道:“背得还是结结巴巴的,再背三遍才可以回家。读书靠自觉,否则将来,你真的会‘老大徒伤悲’了。”说完,离开了教室。

  天天盯着老师的背影,他嗓门洪大地背了起来,老师走得越远,他背得越快,干脆直接跳到了最后两句,便草草收场:“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唏……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阁楼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在慷慨陈词,正是易容后的钱之江,安在天的父亲,中共地下党员,地下代号为“毒蛇”,他的公开身份是上海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军机处的总破译师。这显然是一次不大的集会,有十人左右。

  阁楼里回荡着钱之江低沉但有力的声音:“……中国有人跪着生,就一定有人站着死。接踵而至的屠杀和逮捕,绝不可能将我们共产党人吓倒,征服,杀绝。我们从地上爬起来,擦干净身上的血,掩埋好同志的尸体,唾弃眼泪和哭泣,又要继续战斗了。头可断,肢可折,砍头枪毙,告老还乡;严刑拷打,便饭家常。我们要不屈不挠地坚持我们的理想,我们的信念,我们的主义,不怕妻离子散,不怕离乡背井,不怕断子绝孙,不怕忠孝不能两全。因为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因为将来的中国,必是一个新中国!”

  钱之江用德语起头唱起《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众人的声音很快就合了进来,群情激奋:“……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众人围成一圈,伸出各自虔诚的手叠在一起,压低嗓门,齐声喊道:“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话音刚落,楼里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叫。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地散开。紧接着,钱之江被人猛踹了一脚,扑到正在“打开”的墙根前,那里渐渐露出一个洞口。外面的叫喊声响起,屋里有人拔出枪来,朝窗外射击,玻璃应声而碎。

  钱之江已经钻进了墙里,他的一双脚魔术般地缩短直至消失,象被墙体吞吃了,重新露出那个洞,但马上又被人关上了。一排子弹打来,掩护他的人中弹,扑倒在已经“合上”的墙根前,一股鲜血喷薄而出……

  天天从学校出来,踢着石子走在三十年代上海的街道上,不远处隐隐传来教堂的钟声。突然他被警察堵住了,同时还有不少掉头跑开的行人——

  临街楼里传出一阵激烈的枪声,有两个人破窗跳到了街上。殊不知,门外几个国民党便衣早已埋伏在那里,其中有一人跳下来时摔倒了,没等他爬起来,就被敌人死死按住,他是中共地下党员,代号叫“断剑”。

  另一人利落地跑了,却引来一场枪战,最后被当街击毙。

  天天睁大眼睛,目睹发生的这一切。

  那人被子弹击穿了头部,汩汩地冒出鲜血,几个特务象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拖走。

  小纸烟店前,躺着老头、老婆的尸体,老婆的腰间还系着做饭的围裙,上面沾有饭粒……

  这样的死人,天天放学路上见过好几回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这在上海是常有的事。“四一二”事变后,国民党疯狂杀戮共产党,企图将年轻的布尔什维克扼杀在摇篮里。上海,这个曾经哺育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圣地,如今深深地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钱之江从僻静处的井盖下钻出来,迅速地上了街道,他招了一下手,喊道:“黄包车——”

  天天仓皇地跑走,和一辆黄包车擦身而过。

  黄包车上,钱之江看都没看一眼天天,他优雅地用手绢擦了擦鼻子,鼻头有些红,仿佛是伤风了。

  天天也没有注意黄包车上的人,他快步地跳上了有轨电车……

  安在天的母亲罗雪是麻醉医生,中共地下党员,代号叫“公牛”。此刻,她穿着一身国军制服,三十几岁,显得英姿飒爽,手里拿着一捆菜,下班回家了。

  老保姆迎了上来:“哎呀,太太,你上班那样累,怎么还好让你带菜回来呢,都出汗了吧?”

  罗雪笑了笑,看见衣帽架上的衣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先生已经回来了?”

  “先生在书房,前脚刚刚进门。太太,要不要冲一盆热水打打面孔?”

  罗雪摆摆手,往书房走去,看见丈夫正在聚精会神地用左手临摹桌上放着的一份手抄文件,这时候的钱之江已经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钱之江:“你快过来看看,我临摹得像不像?”

  罗雪反复地端详:“像,太像了,完全像一个人写的。”

  “我练有一个月了吧?”

  “你现在写情报用的都是这个笔迹?”

  “对,这样即使情报落入敌人手里,他们也绝对怀疑不到我的头上。不过,这只是我临摹他笔迹的一个次要目的,主要目的还是想借这个字,找个好机会,把闫京生这条恶狗给除了,为苏州河上的十几位同志报仇。”

  罗雪眼圈一红,轻轻地:“大家都等着这一天呢!还有舞会上,闫京生就是在我的眼皮底下,杀了‘大马驹’同志,那天他正好过二十七岁生日。”

  在饭厅里忙乎着的老保姆上好了菜,朝书房喊道:“太太,饭好了呀,喊先生过来吃饭吧,他吃了饭还要去上班的。”

  罗雪问丈夫:“你今天不是值夜班,下午5点半才上班吗?”

  钱之江关紧了书房的门,道:“最近要有大行动,中央将派特使来上海召开重要会议,时间、地点、参加的人员都安排好了。”

  罗雪惊喜地:“党中央的特使?”

  “是,所以从今天起,我要以办公室为家了,随时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上级说了,会议最后能不能开,如不如期开,换不换地方开,都要等我的消息再来决定。”他停顿了一下,继而用沉重地语调说,“就在今天中午,我去2号联络站接受任务,开会地点暴露了,会上有7名同志,只跑出来我一个。”

  罗雪一下子把钱之江的手抓紧了:“那他们……”

  “可能都牺牲了。大家为了掩护我,把我推进暗道,我刚进暗道他们就自绝了生路,把门关死了。外面全是枪声。”

  罗雪拿来钱之江的皮鞋,把他的拖鞋换了下来:“近来出事太多了,同志们被杀的杀,抓的抓,生死都是那么猝不及防,那么无常莫测……”

  “做一名地下工作者,就是把一只脚送进了地狱的门槛,另一只在某天清晨或傍晚,随时也都可能跟着进去。”

  罗雪给他系着鞋带:“可我希望,你最后能把那只脚,重新从地狱的门里退回来。我们能死吗?我们都死了,天天怎么办?”

  钱之江握住了她的手:“所以我经常后悔我们生了天天,担心他终有一天会成为一名孤儿。因为生命对于我们,就象天上的彩虹一样容易消失,阳光、水汽、站的角度、位置,稍有偏差,彩虹就会转瞬即逝。甚至有时候,我们不得不用自己的手切断动脉、喉管,用自己的牙齿咬碎舌头,或者用一粒毒药结束生命。”

  家属院里,几个不愿回家的男孩正在热火朝天地玩儿,其中就有天天。老保姆一路小跑地过来,喊道:“天天,祖宗,吃饭了!”

  天天:“不吃!”

  一个男孩抢着告他的状:“他今天被老师留下了。”

  老保姆白了那个男孩一眼,拧住天天的耳朵,一路将他拖回了家。

  天天进屋时,钱之江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上班了。天天脸上有泥,用袖子胡乱擦着。他看父亲要走,心中窃喜,忙道:“爸爸再见。”

  罗雪在一旁说:“爸爸今天值夜班,晚上不回来了。”

  天天问爸爸:“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说呢?”

  “明天早上8点。”

  “你这不是都知道嘛!我值夜班,就是要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明天是礼拜天,我不上学,我来接你下班。”

  “好,明天早上8点,你到单位大门口等我。”

  “我来接你,你要带我去看电影。”

  钱之江命令儿子,道:“洗手吃饭。”

  天天突然地冒出了一句话:“我放学路上看见杀人了。”

  钱之江都要出门了,立即转回头来,问道:“杀的什么人?”

  “就在康桥会馆那条街上。听人说是共产党,有两个人从楼上跳下来,一个当场被打死了,还活捉了一个。”

  钱之江和罗雪都暗暗吃惊,钱之江问:“真活捉了一个?”

  天天:“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他跳楼时摔倒了,还没爬起来,就给抓住了。”罗雪担心地看了一眼丈夫:“……还去上班?”

  钱之江拍拍她的手,淡然地:“当然。”

  天天补充道:“小纸烟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也死了……”

  天天一直站在家门口,目送着父亲远去的身影。

  天空中突然打了一个响雷,天天大喊一声:“爸爸——”

  钱之江回过头来,停下步子。只听见儿子说:“要下雨了,我给你拿伞去。”天天就从屋里拿了把伞,递给了父亲。

  钱之江接了伞转身走了。罗雪站在门口,招呼着天天去吃饭,天天回头,看着父亲走远,像是有某种预感一样。事实上,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父亲,3年之后,他的母亲也离开了他。没能够看到他们的儿子长大,也没能够看上一眼他们为之流血牺牲而打造的新中国。

  上海警备司令部是个大院子,分办公区和家属院。钱之江走过哨兵身边时,天上又打了个雷,接着便下起雨来。

  钱之江撑起了伞。

  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向他迎面走来。

  大雨滂沱。

  这是一幢红砖白缝的楼房,屋檐的下水管是三十年代常见的那种铅灰色的梯形铁皮管,俗称洋铁管。这根贴在墙上的下水管自上而下,里面有流水的声音,自弱到强。准确说,是由依稀变得清晰。电缆从铁管出来,又顺势钻进墙脚。一双男人的手正在做把电缆从水里垫高的工作。末了,这双手从脚边搬起一盆花,盖在上面。这里放着一排花,如果说刚放上去的那盆花是为了掩盖电缆,成排的花则为了掩盖这盆花负有的秘密。

  男人穿着雨衣,粗大的雨点劈头盖脑打在耷拉的雨帽上看不清他的脸。放好花后,他搓了搓手,目光顺着洋铁管往上爬,最后停落在顶楼的两个窗户上。这两个窗户外各挂着两只造型特别的鸟笼,它们其实是中共地下组织的无线电系统的发射和接收天线。

  男人走进楼里,又走进一扇门上标“危险有电”的变电房内。

  男人立在一排柜门前脱下雨衣,打开一扇柜门,将头探进柜门,仿佛是要挂雨衣,结果是整个人都钻进了柜门,并且从里面关好了柜门。毫无疑问这里是地下室,地下组织的无线电报房便设在此。

  几乎没有什么光亮,有的只是从隔板的缝隙和门的布帘间透过来的几缕光。昏暗中有个明亮而喜悦的女声,在对一个模糊得难以分辨的身影说话。

  “老虎”问:“他一定是中央委员,你认识他吗?”

  身影坐在沙发上,头仰靠着,是一种很累或者休闲的样子。听了对方问话,他慢慢直起身子,声音厚实、老道、舒缓,还有点疲惫,和女人的声音形成鲜明对照。

  罗进:“我不知道认不认识他,也不知道有没有见过他,因为我就不知道他是谁。是不是中央委员这不重要,他这次是以中共中央特使的身份来上海召开会议的。”

  “老虎”情不自禁地:“你说他是党中央的特使?”

  “‘四一二’事变之后,蒋介石开始疯狂杀戮共产党员,三天之内,300多人被暗杀,500多人被捕,5000多人失踪逃亡。1927年,对于年幼的中国共产党,无疑是灾难深重的一年。而1931年,则更是雪上加霜。因为叛徒叛变,中共中央被迫紧急撤离上海,上海的地下组织几乎群龙无首,发往苏区的情报也一度中断……”

  “老虎”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可这下好了,我们又能听到党中央的声音了”。

  罗进面色沉重:“但任务也更艰巨了。”

  “老虎”连忙问:“什么任务?”

  “中国共产党尽管受到重创,但地下斗争仍然在无畏而卓越地坚持着。正是由于我们将情报源源不断地发往苏区中央,所以中央需要我们提供敌人下一步的军事情报。”

  “上海只有我们这一部电台了。”

  “特使就是为此而来。”

  “老虎”问:“来取情报?”

  “更关键的,是要重建我们跟苏区中央联络的通道,振奋上海地下工作的活力和威力。上级要求我们从今天起,从现在开始,24小时监听上海军方与南京高层之间的无线电联络,获得特使会议的任何消息都要及时上报。”

  “老虎”调皮地:“是上报给‘彩云’同志吗?”

  “你知道的太多了。”

  “谁叫我是译电员呢?所有电报都从我手上过,不知道是假的。”

  “是啊,什么都瞒不了你,也离不开你。”

  手电筒光一闪,有脚步声从楼梯下来。

  罗进问:“怎么样?有问题吗?”

  楼梯上的人边走边说,他就是刚才在外面整天线的人,年轻时的铁院长,地下电台报务员,代号叫“火龙”。他回答:“因为雨水冲刷,天线的接口松了。”

  三人都起身,钻进布帘子里。

  钱之江走过了一栋高三层、U字形的办公楼,一辆三轮摩托车飞驰着超过了他,停在左侧楼前,那是特务处的办公地。

  特务处处长黄一彪正站在楼前与人说话,看见车上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下来,正是摔伤被活捉的“断剑”,问:“其他人呢?”

  便衣跳下车:“报告处长,只有这一个活的了。”

  黄一彪大声地问道:“有跑掉的吗?”

  “应该没有,都被打死了。”

  黄一彪“哦”了一声,走到“断剑”面前。“断剑”显然刚挨过打,嘴角还流着血。黄一彪假惺惺地掏出手绢,拭去了他嘴角的血,说:“有必要为几个东躲西藏的土包子流血嘛。我说这位先生,长相很斯文,实在象个读书人,为什么不放聪明一点儿,好汉不吃眼前亏呢!生命乃父母所赐,万不敢轻待之。”

  “断剑”凛然的样子,不看黄一彪。

  黄一彪嘿嘿一笑:“都这样,开始还挺有骨头,但我会叫你变成软骨头的。”

  钱之江从“断剑”身边过去,雨顺着伞沿,往下滴答着水珠。钱之江已走过他们,看不见他们了,只听到黄一彪喊了一句:“带进来!”

  特务押着踉跄的“断剑”进了楼,几乎是被拖了进去。

  钱之江也到了机要处的楼前,他收起伞,甩了甩水……

  里面空间比外面大,有十来个平方,但东西也不少:收报机、发报机、发电机,各种机器的空纸箱子,桌椅、沙发等。这里的东西大多应急而来,但来了以后好的、坏的都留下来了,久了就有点儿像个废品仓库,说明他们已在此工作时间之长。“火龙”走到工作台前,先理了理两股电缆线,然后坐下,操作起机器,给人一种如入无人之境、一切都在他得心应手中的感觉,每一个动作都是无意的,但又是从容的,尤其是他一手转动频率旋钮,一手随时准备抄收的那个感觉,更令人叹为观止。各种调子不一的电台声音在他停停续续的转动中纷呈。

  突然,某个特定的调子出现了,“火龙”的左手硬在那里,右手随之动。稍作记录后,他高兴地叫了一声:“没问题了,他们正在呼叫联络。”

  “老虎”看看闹钟:“可还没到联络时间呢!”

  “火龙”:“这说明有急电要发。”

  罗进看着他们,随之响起了“滴哒滴哒”声响。

  “老虎”是年轻时的丁阿姨,地下电台译电员。那个时候,她与“火龙”刚刚结婚,还没出蜜月阶段呢。罗进是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电台负责人,代号“白兔”。因为是大高个,又是领导,组织内部人都喊他“大白兔”。他和安在天的母亲表面上是兄妹关系,所以也是天天的“舅舅”。

  同样的“滴哒”声也在这里响着。报务员是一个年约25岁的姑娘,名叫裘丽丽,她当时脱岗正在一旁偷着煮咖啡,听到“滴哒”声后,赶紧跑了过来。钱之江恰好从外面进来,随口问道:“有事吗?”

  裘丽丽发着牢骚:“这不刚上班就有事了,现在又不是联络时间,瞎叫唤个什么?”

  钱之江:“这说明有急电要发,注意守好。”他阴沉的脸,声音冷冷的。

  裘丽丽不时回头看着咖啡。

  国军的机房是很象样的,同时有三个报务员守着三台机器,还有一个值班组长。钱之江问组长:“今天你值班?”说完,看值班记录。

  咖啡“扑”了。裘丽丽想过去,这边“滴哒”声却不断。钱之江走过去,把咖啡拿开了……

  与此同时在南京一个机房内,“嘀哒”声不变,一只手在不停地发报。突然,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摁住了发报者的手。

  发报者吃惊地抬头看他。“白手套”说:“更换频率,增加一级密度!”他的口气不容置疑,声音是冷的,背影也给人一种冷的感觉。

  发报者问:“这……换……多少?”

  “这要问你。”

  发报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准备翻找,却被“白手套”甩到一边。

  “白手套”:“你以为这联络表那么可靠吗?你有共党就不可能有?”

  发报者无所适从。

  “难道你们每天联络就没有一点儿默契?这是一份绝密又绝密的电报,绝不能让共党截获了!”

  这边的滴哒声还在响着,“火龙”却将铅笔一甩,不解地说:“怪了,没发报就说再见了。来,快看看,这上面说的是什么?”话音刚落,“滴哒”声也石沉大海了。

  “老虎”接过“火龙”递过来的电报纸,当即翻开密码本,译了起来。

  “老虎”:“就一句话。请启用新频率,为我部张连富之妻即汪莉莉生辰的日、月、年。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罗进:“临时更换频率,肯定有重要情报。”

  “老虎”:“快找找看,能不能找到?”

  “火龙”:“这太难找了。”

  “火龙”摘下耳机,给人感觉他似乎不想找,但其实他是想用两台机器来找,这样必须使用听筒。他戴上两只听筒,双手转动着两台机器的频率旋钮……

  在特务处行刑室,桌上放着一只鸡蛋和一只铁蛋,黄一彪拿起鸡蛋,问:“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是什么?”

  “断剑”掉头不理。

  黄一彪问在场的特务:“那你说,这是什么?”

  “鸡蛋。”

  黄一彪哈哈大笑:“不,这不是鸡蛋,这是共军,共军现在就是鸡蛋,太不堪一击了!”他举起铁蛋,手一松,铁蛋把鸡蛋砸个稀烂。

  黄一彪得意洋洋:“看见了吧?这就是做鸡蛋的下场。我可以透露给你一个内部消息,蒋委员长已经下了剿匪的死命令,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所有共匪,明的暗的,山上的山下的,城里的城外的,都会象这个鸡蛋一样,粉身碎骨,一个不剩。你是要继续做鸡蛋,还是准备改头换面做一个铁蛋,你自己选择。”

  “断剑”好像没听见的样子。

  黄一彪上前劝道:“识实务者为俊杰。现在的上海不是一年前的上海了,这一年来,你们的人死的死,跑的跑,投降的投降,还有什么组织?一群散兵游勇而已,想翻天覆地那是白日做梦,不可能的。就剩下你们这些小兵小虾在这里瞎扑腾,伸着脖子等死。你想死吗?做这个鸡蛋吗?还是做铁蛋?”

  “断剑”仍然不理。

  黄一彪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他拍了一记桌子,骂道:“皮之不存,毛将安傅。共党的上海地下组织已经被我们剿杀得行将殆尽,如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的了,你还如此执迷不悟?好,你不仁我不义,该请你尝尝苦头了。”

  只见他一挥手,墙上的一扇铁门打开了,里面射出一片耀眼的光亮。

  “断剑”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得一阵咳嗽,他不由抬眼看去——

  水泥地上,横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脚上钉着一副铁镣,鲜红的血从那一动不动的肉体往水泥地面滴落……

  钱之江的暗室就是办公室里的办公室,是一间特别的屋子,墙上挂满了几大战区的军事地图和各类图表,还有两块对面的黑板。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没有办公桌,没有座椅,只有一只茶几,孤零零地立在屋子中央。茶几上摆着一只香炉。窗外有落雨,发出“滴答”声。

  钱之江的手上环着一串佛珠,他点着一只香,双手虔诚地插进香炉。不远处,突然传来人受刑的惨叫声。

  罗进不见了。“火龙”依然在搜找逃走的敌台。“老虎”也找了台机器在找,她没使用耳机,声音直接从扬声器中传出来。她做这个工作明显没有“火龙”干练,需要不时地请教“火龙”。这会儿,她正好找到一个电台。

  “老虎”:“你听,这是不是?”

  “火龙”松开一只听筒,听了一下,摇了摇头:“这是K-300机型的声音,我们找的是K-500型发报机的,声音要清爽一些。”

  裘丽丽已经抄完电报,递给值班组长。值班组长看一眼电报,道:“哟,是份特级电报!”他立即奔往破译室,破译室里只有唐一娜一个人,她20多岁,年轻,漂亮,举止有点儿娇态。

  唐一娜接了电报,眼睛却不看电报,反而看着值班组长,阴阳怪气地:“你真好,我刚一上班你就来关心我了。怎么样,我可有日子没吃上好的牛排了……”

  值班组长讪讪地:“上回是我太太突然从乡下回来了……”

  唐一娜:“恐怕不是你太太不让,而是你的钱包不让吧。”

  值班组长清清嗓子,正色地:“是份特级电报,今天钱总值班,别马虎了。”

  一个中年男人从门外进来,说:“谁说今天是钱总值班,今天是我值班。”此人叫汪洋,是军机处处长,他45岁左右,长相周正,目光明亮,神情坦然,对人比较随和。

  值班组长不好意思地:“哦,汪处长……我刚看到钱总也来了,以为是他值班。”

  汪处长:“没关系,他是加班,我才是值班。”

  值班组长对唐一娜笑了笑:“处长值班,那你更不能马虎了。”

  这完全是一句玩笑话,不料唐一娜却陡然翻了脸:“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是黄鼠狼就放不出一个好屁来,你是狗嘴还是人嘴呢,吐不出个象牙,好像我一向马虎出名了。”

  值班组长一边讨饶,一边退走了,显然他不敢惹这个女人。

  汪洋看看电报,惊叹地:“三A级,最高等级,一定有要事,快译吧!我在办公室。”他刚想拍一下唐一娜的肩膀,唐一娜一瞪眼睛,吓得他的手赶紧缩回去了。

  暗室的钱之江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行刑室继续传来惨叫声。

  这时候有人敲门。钱之江没有回头,只是喊了一声:“进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进来的是唐一娜。钱之江的神色沉默、阴冷、轻蔑,而且在同仁面前、在工作时间总是这样。对唐一娜的进来,包括汇报期间,他的表情都没有一点变化,如视而不见。他手上有个小动作,就是手里捏着那串佛珠,不停地在拨弄。

  唐一娜递上密电,道:“钱总,南京刚发来一份密电,可我译出来的全是怪话,你帮我看看,是什么问题?”

  钱之江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回头走到一面黑板前。唐一娜会意地上前,将电报纸贴在黑板上。钱之江看着,镇静地说:“来电单位训练处?这不该是训练处的电报,应该是特情处的。”

  唐一娜惊诧得问:“为什么?”

  “训练处的电文不会这么短,而且密度还这样高,加加密。”

  唐一娜会意地点了点头。

  “出去吧。”

  唐一娜揭下电报,跟着他出去。外边才是钱之江的办公室,有正常办公室的布置,办公桌上有“总破译师”的牌子。钱之江打开铁皮柜,里面摆着一排像是书一样厚厚的密码本。他的手从第一本摸过去,一边摸着一边思寻着,手指有节奏地弹动。摸到后头时,他果断地抽出一本,递给唐一娜。

  钱之江:“你看最后三组码,还是不是怪话?”

  唐一娜翻开密码本,翻一页看后才说话:“嗯……好象不是了。”

  “是什么?”

  唐一娜又翻看几页,一字一顿地念道:“安全起见,本电文密中有密,破译时谨请消密。”

  “这就对了。像这种电报,你发现正常译不下去的时候,就不妨先看看最后几组码,一般对方都会在结束时作一定的提示。这不告诉你了,这份电报,他们在已有的密码之上又加了新的密度。但世上没有破译不了的密码。密码只要有人设,就一定会有人解。再说了,新密度都是临时增加的,绝不会太难,无非玩个简单的加减或者替换而已。”

  唐一娜嗲声嗲气地说:“你是破译大师当然不难哦,对我可就难了。钱总,处长在等着呢,你帮我一块儿译好不好?周末了,我们又可以去舞会跳探戈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位男士和我配合得这样好,简直是珠联璧合。我男朋友也不行,他在跳舞方面和你比起来,望尘莫及,最多看见个小尾巴。”

  对唐一娜的矫情,钱之江则视而不见,他只是将电报拿到自己面前,看了一会儿,说:“把电报正文的所有奇数减去1,所有偶数减去2看一下,不行的话……统一都减1或者2。”

  唐一娜面露诧异之色:“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先去译吧,也不一定就行,不行的话再说。密码是把情报扔在瞎子的面前,伸手就能拿到,就看破译员能不能让瞎子恢复视力了。”说完他拨弄着佛珠,又朝里间密室走去。

  刑讯室传来的已经不是惨叫,而是哀号了。

  罗进点燃两支烟,递了一支给忘我工作的“火龙”。“火龙”用嘴接过烟,猛吸了一口。罗进看看手表:“歇一会儿吧,估计该发的报也发完了。”

  “火龙”:“这太难找了。”

  “老虎”:“跟在大海里捞针一样。”

  罗进拉过一张椅子,对着他们坐下。

  “火龙”示意“老虎”拿着烟,又回头去捣鼓机器。

  罗进:“等等吧,把烟抽了再说。”

  “火龙”:“我先调回老地方守着,万一他们又回来了呢,反正我们可以边说话边听。”

  因为考虑到是边说话边听,“火龙”首先拔掉耳机,准备听扬声器。可是当他把频率调回老地方时,大家都听到敌台正在发报。“火龙”“啊”了一声,抓起铅笔,抄收起来。

  “老虎”问:“怎么又回老地方来了?”

  罗进:“一定是在新频率联络不上。”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

  同样的电报声,一只手在发报,“白手套”在背后指点着。

  “白手套”以坚决的口气在说话:“今后所有密报都从新频率走,但这套老频率还是要正常使用。我们要利用它来麻痹共军,让他们永远听不到我们真正的声音!”他把手放在报务员的肩上,“把信号调强一点,发报速度放慢一点,我现在是愁他们收不到。”

  报务员的一只手去动了一下旋钮,同时电报声音有所趋缓。

  “白手套”:“好,就这样。”

  这是在南京的机房,“白手套”姓代,是蒋介石的忠实走狗,特务头子,人称代主任,他以阴险毒辣著称,手上沾满无数共产党人的鲜血。

  “老虎”也在破译电文,面前的密码本和我们在钱之江那里看到的完全一样。“火龙”丢下铅笔,把刚抄的一页又递给“老虎”。

  罗进:“完了?”

  “火龙”“嗯”了一声,问“老虎”:“有什么消息?”

  “老虎”依然忙着破译,甚至连头也不回。

  “老虎”:“没有什么消息,是份国内形势例报。”

  罗进:“一份例报还搞得悬悬乎乎地换频率?”

  “火龙”:“可能例报之前有份密报,但我们没抄到。我们今天是上当了,他们声东击西,说换频率其实是假,引开我们才是真。”

  在破译室,唐一娜焦头烂额,桌上堆满了草稿纸和密码本。她一边计算着,一边对着密码本查看,但似乎总是不对头。钱之江进来问道:“怎么,还是不行?”

  唐一娜懊丧地叹了一口气。

  钱之江拿起草稿纸看了一眼,又递还给唐一娜:“问题出在你这个‘0’上了,‘0’就是‘0’,不是‘10’。所以,‘0’减任何数都还是‘0’。你照这样,再算一遍看看。”

  行刑室里,一打手把鞭子在桶里浸了浸水,随后一下又一下地向“断剑”抽去,他的后背已经血肉模糊。

  黄一彪不慌不忙地点上了一只烟,吐出浓浓的烟圈。一阵阵刺耳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抽鞭声,“断剑”发出沉闷的回应……

  打手收起皮鞭,上面沾满了血和细碎的白肉。

  行刑室继续传来心惊肉跳的惨叫,钱之江欲往外走,被唐一娜叫住了:“马上……钱总,有很重要的情报。”她把电文递过来,“你看……”

  钱之江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他马上掩饰过去,吩咐道:“这么大的事,快誊写清楚给处长送去。”

  唐一娜重新在桌前坐下,准备誊写。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到钱之江眉头锁了起来。

  钱之江从唐一娜那里出来,在走廊上,迎面碰见了闫京生,闫京生叫了一声“钱总”,算是打了个招呼,二人擦肩而过。闫京生年约五十,长相虎头虎脑的,脸色阴险。他就是钱之江渴望除杀的那个人。

  钱之江余光一扫,看见闫京生进了唐一娜的破译室。

  唐一娜的手在敲开着的门,叫了一声:“处长!”

  汪洋热情友好地站起来,赶忙道:“嗳,快进来,译出来了没有?还是不是怪话了?”

  唐一娜进来,递上文件夹:“译出来了,是钱总帮着一块儿译的。”

  “说什么了?”

  唐一娜一撇嘴:“你看嘛!”

  汪洋看电文,看出一脸惊状。末了,他匆匆拿起文件夹,起身就走。

  上楼梯时,汪洋和一个年轻人劈面相见,此人是刘司令的司机。汪洋问:“司令在办公室吗?”

  陈司机:“在。快上去吧。”

  汪洋上了楼梯,又返身叫住陈司机,压低了声音:“朋友送我一条你抽的那种牌子的香烟,找个时间给你……”

  “客气,我一个小司机,怎么敢收你汪处长的礼?”

  “什么小司机不小司机的,关键你是刘司令的司机。那种牌子的香烟我抽不了,劲大,搁家里也是搁着……”

  汪洋来到司令办公室前,整整衣服,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报告!”

  刘司令正和他的副官在说着什么。刘司令是武将文相,瘦人,白面,黄发,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副官童志忠长得有点凶相。汪洋捧着文件夹,细步走到办公桌前。

  汪洋:“报告司令,南京来电,有重要情报。”

  司令:“念。”

  汪洋看了童副官一眼,打开文件夹。

  童副官轻蔑地盯着汪洋,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

  汪洋:“据可靠情报,共匪中央已委派特使前往上海,并定于本月11日晚7点,在3号码头“玛丽”客轮上与众要人秘密会晤,共商重振宁沪地下组织之大计。此事……”

  司令忽然觉得如此重要的情报当下属的面念,似有不妥,他扫了童副官一眼,打断了汪洋:“来,电报给我。”

  汪洋上前将文件夹铺在司令面前,然后退在一边。童副官也知趣地退后几步。

  司令埋头看,脸色越来越难看。

  在密室,钱之江用左手写着这么一行字:取消特使行动,电台频率改到123456。毒蛇。笔迹完全与他在书房里临摹闫京生的相同。

  钱之江家书房的窗台上,空空如也。罗雪在接钱之江的电话。

  钱之江在电话里问:“天天呢?”

  罗雪:“在写作业。他们下午没有课了。”

  钱之江咳了一声,开始说暗语:“哦,我忘记告诉你了,你父亲从老家来信了,在书房桌子上,你快去看看,别老人家有什么急事……”

  罗雪脸色吃紧,匆匆挂了电话,径自把一盆花放在了窗台上。同时,她朝对面楼的某一窗户看了一眼,雨已经很小了。

  小时候,天天经常看见父亲或母亲往书房窗台上摆花,其实这是联络暗号。在对面楼里,住着中共地下党“小马驹”,他是除了舞会上被闫京生杀害的“大马驹”之外,上海警备司令部唯一知道钱之江真实身份的人。

  对面的楼是单身宿舍楼,四层,住着小干部,“小马驹”就住在这楼里。他长得很英俊,戴个斯文的白眼镜,而且眉角上有颗显眼的痣。这会儿,他看到对面钱家窗台上出现了一盆花,马上穿好军装,换了一副破眼镜,出门。

  罗雪从窗户里往外看,“小马驹”已经出了楼。

  雨停了。

  天天趴在桌上写作业,睡着了,嘴角挂了一丝口水。有只蜻蜓在他头顶上盘旋着……

  钱之江打完电话,就把写好的纸条,塞进一只烟盒的夹层里。

  走廊上有脚步声,钱之江抬眼一看,走过去的人是闫京生,手上的文件已经没有了。

  钱之江起身出去。随后,他装模作样去解溲,随手把烟盒丢在废纸篓里。

  钱之江从洗手间出来,若无其事地往回走,不时和碰见的人打着招呼。他同人打招呼的样子从来如此,不冷不热,不愠不火。

  “小马驹”在路上遇到熟人。“你下午不是不用来了吗?”

  “小马驹”指指破眼镜:“眼镜摔破了,我去办公室,抽屉里还有一副旧的。要买新眼镜,这月薪水又不够花了。”

  “不够花就不买了呀,终究四只眼不如两只眼。”

  “小马驹”经过宣传橱窗,上面赫然贴着一张公告,正是舞会上被闫京生枪杀的“大马驹”头像,旁边还写有“共匪分子,格杀勿论”等字样。

  雨过之后的树木一派清新。当“小马驹”经过特务处的楼前时,听到里面传出一声绝望的惨叫。

  一根麻绳悬吊在木梁上,另一端拴住“断剑”被捆绑在背后的双手拇指。

  黄一彪大叫了一声:“吊!”

  打手一拉麻绳——

  “断剑”被吊离地面,只有脚尖勉强着地。

  黄一彪:“扯!”

  打手再拉麻绳——

  “断剑”的身体悬空了,身体的重量都落在了两个拇指上,他痛得昏了过去。打手把他放了下来。一桶冷水当头泼了下去。

  黄一彪问:“做鸡蛋还是做铁蛋,说还是不说?不说你这两个拇指就没了,让你到了阎王爷那里,也是个残废!”

  “断剑”醒了过来。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黄一彪突然笑了:“我刚发现,你还是个六指,去掉一个拇指刚好,再给我吊!”

  “断剑”的身体再次悬空,双手拇指似乎就要断了。“断剑”使尽全身的力气,发出野兽一样的哀号!

 ·28·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二十二章

  “小马驹”把好眼镜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假装刚从抽屉里找出来的一样,戴上,换下旧的。随后扯过一张报纸来,没看两眼,就翻过一版去,显然心不在焉。

  不过一会儿,他就起身出门,哼着小调从钱之江办公室门前走过,门敞开着,坐在里面的钱之江头都没抬一下。“小马驹”继续向前走,快到洗手间时,突然大声地咳嗽了一声,装着要吐痰的样子,转身进去,看四下无人,在废纸篓里拿走了烟盒。

  在办公室的钱之江往窗下一探头,正好看见特务处的人都结集在楼前,以黄一彪为首上了几辆摩托车。奇怪的是,惨叫声没有了。

  办公区门口,“小马驹”对哨兵笑着指了指刚戴上的好眼镜。身后,摩托车疾驶过来,他闪在一旁。车过去,地上的雨水差点儿溅到他的身上。

  中共地下党员“飞刀”隐约听到外面有异常的动静,仔细再听,杂乱的脚步声已经上楼,正在跟人打听他的房号。他感到事情不妙,迅速从抽屉里拿了一口袋的飞镖,并从窗户放出一根绳子。敌人已经在敲他的门。

  当特务破门而入时,他刚好跳出窗子。特务进来,看见窗口的绳子,马上扑出去,正好看见“飞刀”落地。敌人朝他开枪,他一闪,没有打中。他回了一镖,反倒将身子探出窗口的特务击落,摔下楼来。

  黄一彪命令:“追!往下跳!”

  两名特务顺着绳子往下爬去……

  “飞刀”一路狂奔,来到了街上,只见水龙头的水注四起,军警正在镇压上街游行、抗议国民党实施白色恐怖的学生,队伍在水龙头的高压冲击下被打散,但仍有不少学生奋不顾身地喊口号。

  更多的学生被水打得睁不开眼睛,有跌倒的,再爬起来的……

  “飞刀”乱中混进了游行人群。特务追赶上来。

  几股粗大的水柱交错,“飞刀”的头和身影在混乱的人群中时隐时现。学生在特务和“飞刀”之间推着,堵着。水花之中,“飞刀”飞跑,穿过一个又一个人……

  特务气得冲天开枪!学生“哄”地四下散去。

  潮湿的街上,满地一片狼藉,但早已不见了“飞刀”踪影。

  就在特务追捕飞刀的同时,黄一彪和一个特务在他的宿舍翻箱倒柜地找有用的东西,还真找出来了!是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照片是“飞刀”和“小马驹”的合影。黄一彪觉得眼熟,仔细看了一会儿,想起来了,得意地问特务:“你看,这人是谁?”

  “象我们作训处的一个人……”

  黄一彪笑了:“对,就是他,他眉角有一颗痣!”

  黄一彪走出来,碰上空手而归的几名特务,身上也湿漉漉的。特务报告说人跑了,黄一彪顾不上臭骂他们,命令道:“快走,跑了一个,不能再跑了第二个。刚才在单位大门口,我还看见他了。受伤的弟兄怎么样了?”

  “已经送了医院。那个人的飞镖很准,差几毫米,就刺中喉咙了。”

  “我们先去抓人,你上去再仔细搜查一遍,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小马驹”并不知道特务的魔爪已经向他伸了过来,他从烟盒里抽出情报,塞进一个瓶子里,然后很悠闲地在家打扫卫生!他收拾了垃圾,连同那个瓶子,装在一只纸袋子里,出了门。

  “小马驹”将纸袋子丢在树底下的垃圾筒,一抬头,看见钱家窗台上的花盆还放着,不觉笑了。然后他进屋,把军帽放在窗台上,显然这也是暗号。对面的罗雪看见后,就将花盆从窗台搬开了。

  罗雪给钱之江打电话,说的是暗语:“天天回来了,你就放心吧。”

  刚好被进屋来的天天听到,他好奇地问:“妈,你在给谁打电话?”

  母亲挂掉电话:“给你爸爸。”

  “那你怎么跟他说我回来了,爸知道我回来了。”

  母亲这才反应过来:“……你这不是刚从外头回来吗?跑哪儿玩去了,脸脏得象孙猴子,又想挨打了?”

  天天嘻嘻笑着:“我知道你是不忍心打我的,爸爸也不忍心打我……”

  “那就等舅舅来了打你。”

  “你什么时候让我再坐一下舅舅的车?他打我,我也愿意。”

  在商会大楼的地下室里,“老虎”手上正捏着一份刚破译的电报,和“火龙”在交谈。

  “老虎”:“这个‘毒蛇’是谁?”

  “火龙”:“不知道。听说是中央直接安插在上海警备司令部核心部门的同志,我们中很少有人认识他。即使见过面,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因为他有高超的易容术,形象千变万化。他应该是和‘警犬’一条线上的。”

  “为什么?”

  “他的情报都是通过‘警犬’送出来的。”

  “你这话可不能再说了……”

  罗进突然象个幽灵似的,从布帘外进来,严肃地告诫“火龙”:“对,忘记你刚才说的!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可能会造成什么后果?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中午刚刚牺牲了好几位同志,只保住‘毒蛇’一人跑了出来。”

  “老虎”看气氛很僵,适时递上电报,说:“刚收到的。‘彩云’同志发来的。”

  罗进接过电文,道:“你们看,‘彩云’要求我们,最近必须随时与‘毒蛇’取得联系,一切有关会议的计划,都要以‘毒蛇’发出的情报为准。你们很关心‘毒蛇’是谁,我可以告诉你们,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党中央把我们‘毒蛇’同志是当作一个军团,一个取得反围剿胜利的军团在使用。他是一把刀子,插在敌人的心脏上,不是腋窝里,是心脏的心脏上。所以,有关‘毒蛇’同志的一切说法,就到此为止,不能再说了。祸从口出,你们都不是刚参加革命的新同志,不要再叫我提醒了。”

  两人用心地点点头。

  罗进:“我要出去办事,可能很晚才能回来,你们一定要守好电台,我方的,敌人的,都要守好。”说罢,罗进离去。

  “老虎”和“火龙”互相看了看。

  “老虎”:“你批评我吧。”

  “火龙”:“还是你批评我吧。”

  “老虎”:“我们互相批评吧。”

  罗进从商会大楼里出来,上车。司机也是地下党,代号“猴子”。车子迅速地开出大门。

  中央几位首长都曾经在上海商会藏匿过,这座楼的里里外外、地上地下,到处都有暗道机关,当时上海唯一残留的侦听电台就设在它的地下室里。

  钱之江往窗外看去,特务处的楼,四周静悄悄的,刚才行刑室不断传来的惨叫声已经不复存在了。钱之江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的手上,在拨弄着那串佛珠。炉上的香燃尽了……

  “小马驹”宿舍,此刻有人客气地敲“小马驹”的门。“小马驹”开门。

  特务:“杨参谋,忙着呢。”

  “不忙,下午我休班,有事吗?”

  “我们黄处长找你,麻烦你跟我去一趟。”

  “有什么事?”

  “不知道。我一个下级,怎么会知道上级的事。”

  “你们处长在哪里?”

  “在办公室。”

  “小马驹”带上门,就跟特务走了。

  到了黄一彪的办公室。当然没有黄一彪。特务装模作样地说黄处长可能刚出去,他可以陪着坐会儿。“小马驹”坐下。特务掏出烟来,递给“小马驹”。

  “小马驹”客气地:“谢谢,不会。”

  特务自己点上:“不会抽烟好,我老婆就三天两头骂我花了她的胭脂钱。”

  他们说话的时候,黄一彪早已进到“小马驹”宿舍里。他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特务们在搜查,不时地提醒着让别弄乱了。他看见有东西没有恢复好的,还亲自上前,将它复原了。

  黄一彪:“放好,千万不要让他发现我们来过了。”

  “处长,难道你担心我们冤枉他?”

  “就是冤枉又怎么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知道这是谁说的?”

  “蒋委员长。”

  “对。所以别说他一个小参谋,就是再大的官,哪怕是……司令,只要有共匪嫌疑,我们都照抓不误。这是我们的权力,也是我们的责任,只对南京负责,对蒋委员长负责。”

  “那我们何必这样小心,抓他就是了。”

  “哼,抓他是抓一个,不抓他,可能还能抓一大把。我要放长线钓大鱼,尝一尝当姜太公的滋味。”

  这些人其实都是特务头子戴笠安插下来的,他们的任务就是反共和排除异己。既是蒋介石实施“清共”的中坚力量,也是他监视下面各部的眼线。

  特务到处搜了,似乎也没搜到什么。

  黄一彪进来,和“小马驹”见了,假装十分客气,握双手:“抱歉抱歉,让杨参谋久等了。司令临时叫我,不敢不去啊。”继而对特务说,“你怎么没给客人泡茶倒水呢?太不讲礼数了。我这些部下,武夫居多。”

  “小马驹”:“黄处长何必这样客气?有什么事直说吧。”

  特务递上一杯茶。

  黄一彪挥挥手:“你先出去,我和杨参谋说点私事。”

  特务知趣地退下。

  不知是习惯,还是出于小心,黄一彪坐下后,把手枪从身上掏出来,搁在桌上。“小马驹”看都没看它一眼。

  黄一彪:“请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现在我们剿共任务很紧,当然形势也很好,前线捷报频传,后方喜讯不断。光这个月,我们已经粉碎了6个共党地下组织,抓到共匪37人,击毙近百人。上面要求我们今年,最迟到明年上半年,一定要把上海滩上所有的共党地下组织消灭干净,任务不轻啊,很重!任务重了,人手就显少了。所以,我准备调一批人来,你是我看中的第一人,我非常希望你能来跟我们一起干。怎么样,杨参谋,愿意吗?愿意,我就马上去找司令,给你办手续。”

  “小马驹”着实没想到,惊讶地:“谢谢……谢谢黄处长的赏识……”

  “谢什么,要说赏识,我确实赏识你,像你这样年轻、能干又有文化的人才,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不瞒你说,我调人的要求是很高的,我一直在悄悄地观察你,感觉不错,所以今天专门找你来聊聊。当然,你不必现在就答复我,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我,主要是……要征求一下我们处长的意见……”

  “你们处长的意见决定不了你,他不同意,我也自有办法,这由不得他。”

  留在“飞刀”那边搜查的特务回来了,把一些资料和照片呈给黄一彪,耳语。黄一彪看了看,吩咐说:“拿去,请我们的新伙伴好好看看,上面这些人,有没有他认识的。”

  “小马驹”下意识地一抬眼睛。黄一彪假装没看到。

  “断剑”正躺在床上休息,他已经接受了简单的治疗,作了包扎。特务拿着资料和照片进来,推了推他。

  “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断剑”一张一张拿过来,仔细地看着。

  黄一彪亲自送“小马驹”出来。“小马驹”回过身来:“黄处长,请留步吧。”

  黄处长:“不,还是送送你。”

  “你太客气了。”

  “咱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经过走廊的时候,“小马驹”听到休息室的“断剑”在激动地说着什么:“我想起来了,这个人,他,就是他,他是地下党……”

  “什么地下党,是共匪!”

  “断剑”:“对,共匪,他是共匪,代号叫‘警犬’,去年夏天,我给他送过东西。”

  “小马驹”听到“警犬”两个字后,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黄一彪不露声色,继续走着。经过休息室门口时,“小马驹”假装随意地看了一眼里面,“断剑”满身是伤又卑怯的样子,顿时明白他叛变了。

  特务:“他是干什么的?”

  “断剑”:“具体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他住的地方……”

  “在哪里?”

  “门牌我说不上来,但我找得到……”

  “小马驹”一边走一边想,已经过了休息室,他却突然摸了摸身上,停下了步子:“哎呀,我把钥匙丢在你办公室桌上了。”说着,不由分说,回头就往黄一彪办公室跑去。

  黄一彪丢在桌上的手枪,被进来的“小马驹”拿起来,迅速地塞进口袋里,然后掏出一串钥匙,出去。

  “小马驹”从黄一彪的办公室出来,他晃了晃手上的钥匙说:“找到了,最近我老是丢三落四。”

  黄一彪笑了笑:“一个年轻的光棍男人,只拉不下女人和舞会。”

  “小马驹”不好意思地,也笑了笑,把钥匙塞入口袋,却就势握住了手枪。黄一彪在走廊这头等着“小马驹”。“小马驹”快步走过来,到休息室门口时,他突然一转身,冲进屋里,对“断剑”连开两枪——他想杀人来口!

  一场激烈的枪战。枪声惊动了办公区,很多人从窗户探出头来看着楼下,也有不少人从楼里跑出来,围观在特务处楼前。

  “小马驹”被四面包抄上来的特务们击毙,那个特务也躺在血泊之中。但是,“断剑”却命大得很,他虽然当胸挨了两枪,却还奄奄一息地活着,被送往军部医院。

  罗雪和护士匆匆往手术室走去。

  罗雪:“什么手术?”

  护士:“胸部。这个手术麻醉要求太高了,主刀医生点名必须要你来做。”

  “麻醉药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就等你到了。”

  两人依次进了手术室。

  此刻的特务处,一下子戒备森严。走廊两头都设了警戒线,不准外人入内。刘司令和童副官、闫京生等人过来。黄一彪跟刘司令耳语一番。

  刘司令:“你们都在线外面等着。”

  休息室地面上横陈着两具尸体:一具是特务,一具是“小马驹”。“小马驹”的眼镜碎了,耷拉在他鲜血淋漓的脸上。

  黄一彪带着刘司令进来,后者一看见“小马驹”,气得咬牙切齿。

  黄一彪拿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警犬”说:“司令,这可能是一条大鱼,否则杨参谋不会这样,不惜自己的死来保护他。”

  “给我一定把他抓到!”

  黄一彪又跟刘司令耳语。

  刘司令:“可以,就按你说的办。我去跟他们处长说,就说我派杨参谋到杭州办事去了。”

  “谢谢刘司令支持。”

  为了封锁消息,黄一彪对全体特务进行了训话。

  黄一彪:“杨参谋没死,他被刘司令派去杭州出差了,知道我说的意思了吗?就是说要封锁消息,不能让他的同伙知道他死了,要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样大批的共匪才有可能自投罗网。我们要请君入瓮。”训完话,吩咐一个特务,“连夜把杨参谋丢进黄浦江里去喂鱼。记住,绝对不能泄露风声。谁泄露风声,我就把他当共匪,跟杨参谋一样,丢进黄浦江!”

  众特务无不称是。

  在市政府办公楼走廊上,罗进刚上楼,吴秘书就迎了上来。两人在寒暄。吴秘书其实就是代号“警犬”的中共地下党员,公开身份是是张副市长的秘书。

  罗进:“你好,吴秘书,又来讨扰了。”低声,“有“毒蛇”的消息吗?”

  吴秘书:“哪里,罗会长的气色很好,又日进斗金了吧?”

  “托张副市长的福,白花花的银子最近的确是进了一些。”

  罗进低声儿道:“今天去看一下,可能会有消息出来。”

  “你的生意那么好,应该给我们捐赠一点,前线在剿共,政府的开销很大啊。”

  “那还不是张副市长一句话。听说共匪很是猖狂?”

  “共产党只有火把和红樱枪,他们也许可以在梦中无数次打败我们,但现实中永远不可能。”

  二人哈哈大笑。

  罗进问:“张副市长在吗?”

  吴秘书:“在,请跟我来。”

  黄一彪赶到了军部医院,正好看见护士推着“断剑”从手术室里出来,主刀医生和罗雪尾随而出。

  黄一彪拦住主刀医生,问:“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医生比划着:“算他命大,子弹从这儿进去,幸好走得是斜线,离心脏差了半个厘米。”

  黄一彪一把握住医生的手:“谢谢,你救了他的命,也救了我的命,我现在就带他走……”

  “现在?绝对不行!”

  “出去看个地方就回来。”

  “那也不行,他才从手术台上下来,麻药都还没醒呢。”

  黄一彪着急地:“那你看,什么时候可以出去,过几个小时行吗?”

  “去哪里?”

  “就在市里。”

  “等我观察两个小时再说。”

  罗雪没有止步,继续往前走。但她看黄一彪这么神秘,觉得不正常,心里也生出几分警惕。

  司令办公室传来刘司令骂骂咧咧的声音,显然他还没有从气愤中回过神来:“剿共,剿共,共匪居然就在我的楼里。这个黄一彪,他整天怀疑这个是共党,那个是共党,结果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都发现不了……”

  童副官在火上浇油:“还用的是他的枪,还杀了我们的人。司令,我看你应该向南京奏他一本,借机把他赶走算了,他在这里实在是不受欢迎,整天疑神疑鬼的,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哼,我奏他一本?还不是自找麻烦,他是有些人养的狗!”

  “哪里现在都有这样的狗。”

  “是啊,为什么剿共那么难?因为大家心里都有一本帐,各有各的小算盘。天天讲精诚团结,为什么?因为大家不精诚团结。”

  “黄一彪这种人就是叫人不团结的因素。”

  “对,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事情就这样。”

  童副官还想说什么,刘司令挥挥手,制止了他:“好了,不说了。这些牢骚话我们私下说说可以,不要拿出去说。我们身边什么人都有,出去说了,没准儿就叫哪只耳朵听见了,又是一大堆的是是非非。另外,这事你知道就行了,万不可张扬出去,叛徒供出我们内部还有共匪同党,黄一彪信誓旦旦地要把他揪出来。”

  “揪出来好啊,就怕他……”

  “打住,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了,这样对你我都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刘司令在办公桌前坐下,看见桌上放的那份来自南京的电文,心里一下子又紧了,道:“通知汪处长,这电报上的内容,不要跟任何人说。谁看过电报,谁就要对自己负责,你跟他们都交代一下,千万不能泄露出去。”

  童副官急急地奔向了钱之江办公室,一进去就问:“嗳,你们汪处长怎么不在办公室?”

  钱之江:“他家里有点事,先走了。”

  童副官有点儿挑拨离间地:“这个老汪,做梦都想当处长,但当了以后又怎么样呢?老是把活儿压给你,占着茅坑不拉屎。你啊老钱,我看是它害了你(指佛珠),整天转啊转的,把处长的位置都转跑了,但什么辛苦都没少受,好人!也是个傻瓜!”

  “一切随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生不能带来,死也带不走,当个处长又能怎么样?现在这样,能挣上仨瓜俩枣,够我一家三口吃饱饭就行了。”

  “我说嘛,就是这玩艺儿害了你,吃了亏到头来还说是缘分。”

  钱之江显然不想多谈这些,道:“童副官来,肯定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说吧?”

  “是,我来传达司令的命令。老钱,我可是因为咱两家是邻居才和你说这样推心置腹的话,你别狗咬吕洞宾……”

  “我谁都不咬!”

  “还有……你家保姆借我家一瓶酱油,她老是忘了还,我太太叫我提醒你一下,一瓶酱油小意思,但保姆这样做,会令外人对她家的女主人有其它看法……”

  钱之江随后走进破译室,看见没人,像有预感一样,走到窗口一看,果然就看见唐一娜挤在特务处楼下,那里还聚集着一些爱看热闹的人,他们东张西望,交头接耳,咋咋呼呼的,争先说着自己知道的情况。

  钱之江又来到机房,明知故问:“看到唐参谋了吗?”

  值班组长:“她下楼去了。”

  “下去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回来请她到我办公室一趟。”走了几步,又走到裘丽丽的跟前,问,“怎么样,联络畅通吗?”

  裘丽丽:“很好。”

  钱之江:“是还在新频率联络,还是回到老频率了?”

  “两边都在联络。”

  “一真一假?”

  “是。”

  “好,这一招很好,共匪肯定想不到。”

  “就是有监听,听到的也都是假的。现在应该想法让共匪来监听我们,这样他们得到的都是假情报。”

  钱之江:“好主意。”说罢转对值班组长,“这个唐一娜上着班,怎么就跑出去了?”

  裘丽丽:“钱总,我先声明,我不是在打她的小报告,她老这样,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地下室内很安静,几部机器都闲着。“火龙”在床上睡着了,“老虎”深情地看着熟睡的他,忍不住上去轻轻地吻了一下。“火龙”被吻醒了,反而“反宾为主”,热烈地捧住了“老虎”的脸,尽情地吻了起来。两人正吻得如痴如狂之时,被突然冒出的电波声打断了。

  钱之江坐在办公室,听着唐一娜的脚步声向自己办公室走来。唐一娜进来:“钱总,你找我?”

  钱之江:“去哪里了?”

  唐一娜嗲嗲地:“不远,就去了楼下。”

  钱之江冷冷地:“你在值班,怎么能随便离岗呢?”

  唐一娜狡辩道:“就一小会儿,还没有的人画口红的时间长呢。”

  钱之江深知她的德性,懒得跟她多说,言归正传:“跟我说实话,南京来的密电你有没有跟谁说过?”

  “想说还没来得及呢。”

  “没说就好,刚才童副官专门来打招呼了,千万不能说出去。你马上就要下班了,更要注意,在这里说了,听了也是内部人,自己人;下了班,是什么人就不知道了。这份密电的内容事关重大,万一传来传去让共党知道了,他们把改了时间改了地点,我们的行动不就泡汤了。要记住,没事了,你走吧。”

  唐一娜却磨磨蹭蹭地没有走。

  钱之江问:“你还有什么事?”

  唐一娜神神秘秘地:“下面死人了。”

  钱之江随便地问:“是怎么回事?”

  唐一娜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刚才楼下的枪声你听到了吧?你应该听到的,我那边都听得清清楚楚。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特务处抓回来了一个共匪,中午抓回来的,受了刑之后骗他们说愿意招供,然后我们的人就对他放松了警惕,又是给吃啊喝的,又是给他包扎伤口,结果这个共匪趁我们的人不注意,当场拔了我们人的枪,打死了我们一个人,自己也受了伤,现正在国军医院抢救呢。看他的伤势,人已经都到奈何桥了,能不能重返人间,就要看人家阎王爷高兴不高兴了……要我说抢救什么呢,让他死了就是了。”

  钱之江一直静静听着,道:“这你就错了,人死了线也断了,人活着,说不定他什么时候想开了,招供了呢。”

  “还要他招供干什么,电报上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共匪特使已经来了上海,准备召集大家开会,到时候一网打尽不就得了。”

  “能一网打尽当然最好,但共匪也是很狡猾的,谁知道这情报准不准。”

  “这回我看一定准。”

  “为什么?”

  “上个月,我爸到南京开会,我去看他,顺便听到了一些消息。”

  “是小道消息还是官方消息?”

  “半官半民呗。我是从我爸跟那些人聊天中听到的,说一个共匪头子投降了我们以后,本来设在上海的共匪中央临时转移到江西苏区去了,是一夜之间逃走的,留下来的共匪都成了无头苍蝇,找不到组织了,成了一盘散沙。所以我看,急需有一个共匪头目来牵头重新建立组织。”

  “嗯,你这个分析很有道理。”

  “不是分析,这是事实。”

  “既然这样,你更要守口如瓶。”

  “我当然守口如瓶,可对你……就是不一样嘛!”

  面对她火辣辣的眼神。钱之江却很漠然:“没事了,你走吧。”

  唐一娜有些失望,扫兴地退了出去。

  特务在“小马驹”宿舍翻江倒海地搜着,不再象原先那么小心翼翼。但“小马驹”显然是个称职的地下党,他们翻遍了角角落落,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气得哭爹骂娘。

  钱之江立在窗后,看特务处那边的动静。人已散尽,只有个别特务在打扫门前留下的血迹。突然,机房那边传来吵架的声音。钱之江到了机房,看到唐一娜和裘丽丽正吵得不可开交,也不知为什么吵,反正两人情绪都很冲动,脏话满嘴,一个骂“泼妇、贱人”,一个骂“骚货、疯狗”,值班组长等人极力劝拦着,竟被裘丽丽一把推开,倒退好几步,险些摔倒。看上去,裘丽丽也不是省油的灯。

  钱之江过去,往两人中间一站,道:“都闭嘴!”

  裘丽丽先不骂了,但唐一娜还在骂。裘丽丽跟着又骂。

  钱之江对值班组长:“把她们都拉走。工作时间,在办公室里吵架骂街,妇道人家,又是知识新女性,这成何体统?”

  值班组长拉走了唐一娜。

  唐一娜还留下一路的恶言恶语:“姓裘的,咱们骑驴看唱本,你走着瞧,哪天落到姑奶奶手上,看我不整死你!”

  裘丽丽忍不住又骂:“姓唐的,还不知道谁整谁呢,你以为这是在贵州,在你们家的地盘上!你再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又要扑过去,被钱之江拦住。

  钱之江:“少说一句就觉得亏了。”

  裘丽丽一捂嘴,放声大哭。

  裘丽丽:“你……钱总你包庇她……”

  钱之江:“谁也包庇不了谁,人只能包庇自己。‘比丘常带三分呆’,为人处世不妨大智若愚,远离恶缘,就先断了自己的恶缘。”

  下班了。高音喇叭正在播放当时流行的歌曲。一支荷枪实弹的队伍从远而来。这是一队前来换岗的哨兵,每过一个哨位(路口、门前等),队伍里就走出一人,与哨位上的哨兵换岗。队伍的人数应在十个人左右。下班的军官们三三两两从办公楼里出来,其中有唐一娜、裘丽丽、闫京生等人。裘丽丽红肿着眼睛,唐一娜却满不在乎地和男军官们打情骂俏。

  与此同时,一个伙夫推车,给不能离岗的值班军官送晚饭来了,他想把车停在附近,有人将他拉开了。

  闫京生:“没看见,地上脏着呢。”

  伙夫这才看见满地还没完全收拾干净的血,开玩笑地:“怎么,这里杀猪了?”

  闫京生白了他一眼:“杀人了。”

  黄昏时分,在军部医院“断剑”的病房门口,把守着两名便衣。罗雪心里一直觉得蹊跷,下班前,她专门来到病房,想探听情况。

  便衣寸步不离地跟她进来,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问:“麻醉醒了吗?”

  护士:“还没呢。”

  从病房出来,罗雪下楼时正好遇到主刀医生上楼。

  罗雪:“还不走?”

  主刀医生:“我上去看看刚才那个病人。”

  “我才去看了,手术很成功。下班了,回吧。”两人一起下楼。

  “这人命不小。”

  “他是哪个部队的?”

  “哪个部队都不是。”

  罗雪故作惊讶:“这怎么可能?病房门口两个手下保卫着他,没准儿还是个大首长呢。”

  主刀医生:“屁首长。”说着,看看前后没人,对罗雪耳语起来。

  罗雪回到家后,很忙乱的样子,她翻出一个练字本,上面的字很像是天天写的,一行一个字,厚厚的一本都是。

  罗雪熟练地翻着,然后剪下来,贴在一张纸上,很快贴出一句话:有人(叛)变,在军部医院302病房。公牛。

  只有“叛”字找不到,她临时补写了一个。完了,她把纸条塞入一只药瓶中。

  罗雪专门找了一些垃圾,倒入一只和“小马驹”传情报一样的纸袋子里,药瓶自然也混了进去。

  家属院门口,一个老头蹬着一辆垃圾车,一路喊着“倒垃圾”进来。

  罗雪听到外面喊“倒垃圾”的声音,边和钱之江通电话,边看着窗外。

  钱之江:“(暗语)我……那个军帽你确实见了?”

  罗雪:“见了。”

  “婆婆在烧饭吧,有垃圾一定要及时倒掉,她这个习惯很不好,经常厨房里一边是垃圾,一边在烧饭,像什么话!”

  老头把车停在垃圾桶前,四周人家不时有人出来倒垃圾,有的直接拿簸箕倒,也有的裹在纸包里,或者大的信封袋。老头接过老保姆的纸袋子,倒进垃圾车里,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名堂。

  老头骑车走远,窗外持续传来:“倒垃圾——,倒垃——圾——”

  罗雪对电话,似乎漫不经心地:“……下午医院紧急叫我回去,有个胸部中枪的人做手术,主刀医生一定要我给他做麻醉。那人好像是共匪,身上有重要情报,据说已经投过来了,所以才会这么用心给他手术。那个人长了个六指……”

  钱之江不安起来,但仍对电话强自镇定:“六指就六指,大惊小怪的。见过那么多死人的医生,还怕多见一个手指头?”

  罗雪放下电话,看向对面——

  可“小马驹”宿舍的窗户关得紧紧的。

  在军部医院门口,黄一彪看着特务和护士等人把“断剑”从医院的平板车,折腾上了一辆救护车。

  救护车行驶在街头巷尾,他们这是在找“警犬”的住处。

  重伤在身的“断剑”困难地支起身子,向外张望着、判断着……

  救护车最后开进了一个院子。

  暮色中,随着一阵“吱吱”的车轮转动声,老头蹬着满满的一车垃圾骑来又骑去,丢下一路“哼哼”的小调,好像是沪剧。来到了垃圾站,老头开始卸垃圾。

  老头毫不犹豫地从垃圾中把两只纸袋子分放在一旁,从其中各取出一个瓶子。借着点烟,老头先看了罗雪瓶子里的纸条。然后,老头看“小马驹”的情报,他打开瓶盖,从里面抠出一个更小的瓶子和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耗子,毒蛇有急货,请立即送给警犬。小马驹。

  老头将小小瓶子塞到怀中,用火点了烟,也点着了那两张纸条,等它燃尽,然后麻利地骑车走了。

  司令正在书房里看报,完了,他把报纸一丢,骂道:“一群饭桶,就在自己的鼻子底下,还让他们跑掉了!”

  适时,司令太太送茶进来,听他这么一说,问:“谁跑掉了?”

  “共匪,还有谁?这个毛泽东……”他欲言又止。

  太太小心地:“今天我听广播上说,毛泽东用兵很神……”

  司令打断她:“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些什么?”

  太太不服气地:“二十比一的兵力,那么好的武器,还有那么多的大炮,怎么就剿灭不了几个土匪呢?不是人家用兵很神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这边堵,那边放。哼,这样下去我看……看着吧……”

  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

  太太:“谁来了?”

  来的是黄一彪,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司令太太把他安排在客厅里坐下,司令从书房里出来,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黄一彪起身,一个立正:“报告司令,是我。”

  “你坐。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什么事?”

  黄一彪又起身:“报告司令,我已经查明,下午你看到照片上的共匪就是张副市长的秘书吴天智。我们决定要抓他,请示司令有什么意见?”

  “是吗?”

  “千真万确。”

  司令眉头一皱。

  “他有共匪的代号,叫‘警犬’,还是个小头目。”

  司令沉默了一会儿,决然地:“抓!为什么不抓?为什么不马上去抓,还专门跑到家里来请示我,难道你们抓谁我阻拦过吗?”只见他转过身,口气变得轻蔑,继而又变得凶狠,“抓不到活的,给我带尸体回来!”

  黄一彪大声应和,跑了出去。

  太太惊慌地看着司令:“你要不要给张副市长打个招呼?”

  “这年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是哪方诸侯?天塌下来,有黄一彪顶着,他爱逞这个能。”

  夜市里,几盏煤油灯将这里照得十分清楚:有人在卖水果,黄包车夫在等客。“耗子”也在这里,他手上捏着扫把,等着清场收垃圾。见有人乱丢垃圾,他不时地也唠叨两句。

  一辆车开了过来,停下,下来一个很有派头的人,走近一看,原来是“警犬”。司机跟着也下了车,转到他身边,一副讨好的样子。

  司机:“我来吧,你想买什么?”

  “警犬”:“先看看。”

  适时,“耗子”突然有板有眼地哼起沪剧。我们注意到,“警犬”似乎在很认真地听着。片刻,他很快作出决定。

  “警犬”对水果贩子:“这个,来五斤,这个,要两斤。”说完,他回到车上,翻出一只纸箱来。箱子里有一些废物,他准备就地倒了。

  “耗子”冲上来:“嗳,别丢,给我,给我。”

  “耗子”接过纸箱,把废物倒在垃圾车上,完了又把箱子还给“警犬”。就在这纸箱交接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耗子”已将那个小小瓶子转到了“警犬”手上。

  买了水果,“警犬”在老头的小调声中乘车而去。

  吴秘书的小车停在那个“断剑”来过的院子里,他从车上下来,拎着水果进院门。幽静的院落,小径分岔,黑幢幢的阴影,显出几份鬼祟。穿过一条小道,“警犬”往一栋楼走去……

  进楼有个门房,从小窗里可以看到所有进出楼的人。此时当班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姓金,也是地下党,代号叫“母鸡”。“警犬”一进楼,他就从小窗口里探出头来,跟他打招呼。

  “母鸡”:“吴先生,回来了?”

  “警犬”:“老金,回来了。有没人找我?”

  “没见有谁找你。”

  “警犬”郑重地对“母鸡”:“我有事,晚上还要出去一趟,给人送东西。有人找,就请他给我留条儿。”

  “好的,有数了。”

  “警犬”在黑暗中行走,在木地板上踩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上楼。进入房间后,在黑暗中“警犬”拉开了灯。

  这是个套间,里间的门在进门右手边,外间布置得像书房兼会客厅。“警犬”进屋后,习惯地环顾了一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然后才过去拉上窗帘,坐在桌前。他先点了根烟,才掏出那个小小瓶子,倒出里面的纸条,看了起来。他做这些不惊不诧,很是平静,显然轻车熟路。纸条上写着:取消特使行动。电台频率改到123456。毒蛇。

  正是钱之江通过“小马驹”送出来的那份情报。

  适时,一支乌黑的枪口抵在“警犬”后脑上,同时有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他手上的纸条。“警犬”猝不及防,想转身,却听到一个命令的声音。

  “别动!”

  “警犬”:“你们是谁?”

  特务:“我们是来抓你的。”

  “对不起,抓错人了吧。”

  “抓的就是你。”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是吴秘书,你是共党分子!”

  “警犬”突然大笑起来,同时转过身来,直面来人。“警犬”:“我是共党分子?哈哈哈——你们见过共产党吗?我是张副市长的秘书吴天智,别瞎了眼!”

  黄一彪走出来:“我的眼睛不光没瞎,相反视力好得很。少废话,识相点,好好跟我们走;不识相,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警犬”看看特务和黄一彪手上两支对着他的枪口,微笑着:“行,我跟你们走,到时你们可别后悔,会有人找你们理论的,到时敬酒罚酒都没得吃。”

  两人押着“警犬”往外走。走到门口,“警犬”改往卧室走去。

  黄一彪:“想干嘛?”

  “警犬”回头,不以为然地:“我不是共党分子吗?你们抓我去是要叫我蹲班房,我加件衣服总可以吧。”

  黄一彪示意特务跟着。一直走到床边,“警犬”回头对特务冷笑了一声:“行了,小兄弟,我是拿衣服,不是拿枪,你们总不会没检查过我的房间吧,我这里有武器吗?”特务在床这边站住。

  “警犬”走到床那边的衣柜前,他打开柜门,蹲下身子,摸索着,慢慢地上半身几乎都钻进去了。特务虽盯着,但也没觉得什么。

  门口的黄一彪催他:“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话音刚落,只听到一声闷响,“警犬”不见了。

  特务冲过去看。特务叫道:“糟了!这里有暗道!”

  黄一彪冲过来,对着暗道连放两枪,同时我们听到里面传来“警犬”中弹的叫声。

  黄一彪:“快追!”

  特务钻进了暗道,结果是一头栽下去,进了一片漆黑中。不过他很快醒了过来,掏出手电一照,自己竟然是坐在一张床上,屋子里根本没有“警犬”的人影,依稀有流血,只见门是开的。他马上起身追了出去。

  “母鸡”听到枪响,几乎同时又听到“警犬”的喊声。

  “警犬”:“快!有敌人……”

  “母鸡”迅速从抽屉里摸出一把手枪,冲出屋子,恰好看见“警犬”从走廊那头跑了过来,他急忙迎上去。

  “母鸡”:“怎么了?”

  “警犬”的胳膊上挂了彩,他叫道:“不好了,我暴露了……”

  楼上响起跑动的脚步声。

  “警犬”:“我身上有重要情报,掩护我。”说着“警犬”跑出楼去。

  “母鸡”守在楼梯口,随时准备射击。

  “警犬”冲出楼来,没跑几步,两辆摩托车的车灯同时打开,将他照个雪亮。摩托车就在他前方十来米,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和特务分立两边。

  特务:“还想往哪儿跑!”说着,一支长枪和一支手枪已正正地对着“警犬”,同时还在逼近他。

  特务:“举起手来!”

  车灯雪亮。

  “警犬”明知自己跑不了,慢慢地举起手,目光快速地搜寻着,最后落在士兵身上的一排手榴弹上。这时,他突然大吼道:“‘母鸡’,不要管我了,快去报告!特使行动已暴露……”喊到这里,敌人已扑上来捂住他的嘴。

  “警犬”极力挣扎着,趁敌人不备中拉开了一枚手榴弹,同时紧紧地抱住了两个敌人。手榴弹浓烟滚滚……

 ·29·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二十三章

  “母鸡”守在楼梯口。听见楼外“警犬”的喊声,楼道里的特务几乎同时出现。由于他在暗处,特务毫无防备,于是被“母鸡”一枪击毙。黄一彪从楼上跑下来,正好看见“母鸡”开枪打死特务,他想瞄准“母鸡”,但来不及了,“母鸡”已经飞奔出楼。

  “母鸡”冲出楼来。

  此时“警犬”有短暂挣脱敌人的机会,所以又朝“母鸡”大喊道:“‘母鸡’,快去报告,取消特使行动……”

  引绳燃尽……手榴弹一声巨响,天光一红,四马分尸,周围的窗户玻璃纷纷被震落下来。

  “母鸡”身子一抖,情不自禁地大喊道:“儿子!我的儿子!”

  此时黄一彪已从楼里追出来,“母鸡”的精神几近崩溃,注意力不在后面,没发现黄一彪。

  黄一彪走近“母鸡”,用枪抵住他的脑门:“老头——”

  “母鸡”慢慢地回过头来,他的脸上老泪纵横,这时候,更象个无助的父亲,茫然地看着黄一彪。

  黄一彪:“他是共产党!”

  “母鸡”:“他是我的儿子……”

  黄一彪看他手上拿着枪,不敢马虎:“去死吧!”给“母鸡”当胸一枪。

  “母鸡”痉挛着倒在地上。

  黄一彪听到背后有动静,回头看,见一个老头正哆嗦着身子,躲在黑暗的树丛里。

  黄一彪大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老头哆嗦着出来。

  黄一彪:“你是谁?”

  老头指指门房:“守楼的……”

  黄一彪指了指地上“母鸡”的尸体:“这么说你认识他?”

  老头:“我来接老金的班……”

  黄一彪:“刚才听到有人在对他喊什么?”

  老头吱吱唔唔的。黄一彪似乎懒得再罗嗦,顺手开枪把他也干掉了。这时,楼后面又开来几辆摩托车,他们刚才可能是准备堵截的。这会儿,来救援了。

  黄一彪对刚从摩托上下来的两个便衣悄悄地说:“查一下,看看楼里还有什么人,都干掉,一个活的也不留。”

  特务们跑开,迅速消失在楼里。黄一彪的周围,满是鲜血和尸体。黑暗的楼房显得阴暗可怖。不一会儿,楼里响起枪声,有火光一闪。

  “啪嗒——”,黄一彪用打火机点着一支烟。

  楼里又响起枪声。

  紧接着,火光一闪,楼里再响起枪声,继而接二连三的枪声和火光,在夜空中回荡和闪现,惊着许多夜鸟,“扑腾腾”地飞了起来……

  一对黑乎乎的翅膀!

  夜晚显得宁静,可怖。在钱家书房,罗雪一直往外观察着,可是“小马驹”房间里还黑着灯,没有任何动静。

  罗雪忧心忡忡地给丈夫拨去电话,钱之江用暗语在电话那边问:“怎么,天天找不着了?”

  罗雪同样用暗语说:“倒完垃圾以后就见不到人了,黑灯瞎火的,这叫我去哪儿找他呀!”

  钱之江吃了一惊:“(暗语)那就赶紧通知舅舅,看去没去他那里。天天是个乖孩子,不会无缘无故跑出去的。”

  天天靠在门边,看着背对他打电话的母亲。

  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此刻的黄一彪正在翻看从“警犬”房间里带回来的一些可疑东西,都放在一只纸箱里,他拨拉着,里面有枪、弹、笔记本、书籍、公文包等。

  特务进来,对黄一彪:“钱之江在办公室值班呢,刚刚打过电话问了,他在。”

  黄一彪:“那好,你们负责把他们都拉过去。废话少说,就说是刘司令安排的,你们什么也不知道。”特务跑了出去。

  黄一彪继续翻找。他从公文包里找到一本通信簿,认真地看着。

  黄一彪:“江文书,马上把通信簿上所有本市的人员名单、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列出来,我有用。”

  江文书应着。

  “还有,你马上给报馆写篇稿子。”

  江文书掏出笔来记。

  黄一彪思忖着:“事情是这样的……”

  黑黢黢的家属区,阴影幢幢,风声瑟瑟。不同的电话铃声,从一个楼里响起。又从另一个楼……随着电话铃响,楼里亮出一窗灯光,在办公区至家属院的路上,神秘出现了一束一闪一闪的光亮,如鬼火一般。

  光亮如鬼魔潜行不已:光点在增大,亮度在增加,鬼魔的阴影也在魔法般变大。一辆车趁着夜色驶了进来。

  唐一娜正在打电话,床头有她和男朋友亲密的合影,还有一个嵌着她父亲相片的镜框,从相片上看,她父亲是个中将。

  唐一娜流着眼泪:“……妈,现在前线的战况你是知道的,我真担心朱安,自从去年在长沙分手后,一年多来我连他的声音都没听到过……妈,我求你了,让爸跟我们刘司令说一说,帮帮我,把朱安调到上海来……我,实在是太寂寞了,我们这里下午还死了人,我不要过这种生活……这里的男人,都是把枪揣在口袋里来追求女人的……”说到这里,唐一娜忽然诧异地抬起头来,她听到有车停在了她的楼下。很快就有人来敲门了。

  唐一娜:“谁呀?这么晚了……”

  黄一彪:“唐参谋,刘司令找你有急事,麻烦你跟我走。”

  唐一娜开门,只露出一个脑袋,身子躲在门后:“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唐一娜犹豫了一下,缩回头去:“我换一下衣服。”

  这会儿,童副官和妻子争着在看报纸,童妻是个乍呼的女人,相比之下,童就显得有点“妻管严”。童妻看罢报纸,丢给童副官:“看看吧,你们的前线将领又吃败仗了。”

  童副官把报纸丢在一边,迂腐地:“胜败乃兵家常事。”

  童妻牢骚满腹地:“哼,我看……”

  童副官不耐烦:“行了,你看?你看见什么了?”

  童妻毫不示弱,回敬道:“我看这样下去,你们消灭不了红军!”

  童副官紧张地:“姑奶奶,你小声点行不行?隔墙有耳,没人当你是哑巴。你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童妻阴阳怪气地:“干什么?没干什么,你不是早就说过了,我一个女流之辈能干什么?生孩子都生女的……”

  童副官无言以对。

  钱之江无意中往窗外看去,只见一个人影一闪,隐匿在黑暗之中。他急促地回身,迅速抓起电话,可话筒里没有了任何声音。突然,他屏住呼吸,放下电话,慢慢向门边挪去。

  门没锁上,他突然一把拉开,一个特务应声冲了进来,摔倒在地。

  天天已经上床,正在黑暗中和罗雪说话。

  罗雪:“天天,听妈的话,以后我们不能让老师再留下了,很丢人的。”

  天天:“所以爸爸去上班了,他不知道,我很高兴。”

  “但爸爸明天早上就回来了……”

  “妈,我实在不喜欢背《长歌行》,我不会‘老大徒伤悲’的。我喜欢背《游子吟》。”

  “《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罗雪的眼睛突然间有些潮湿,她伸手摸了摸天天的脸。

  一缕雪亮的车灯直直地照进了房间,在快速地往墙上爬,有点魔幻。

  天天好奇地坐了起来:“妈,这是什么?”

  “这是汽车的灯光。”

  “它怎么在动?”

  “因为车在动。”说着,灯光逝去。

  罗雪:“好了,睡下吧,别感冒了。”

  天天钻进被窝。

  罗雪听见车子停在他们楼前,便去窗口张望,看见有人进了隔壁童副官家。

  天天问:“爸爸回来了?”

  “不是。”

  “是童叔叔回来了?”

  罗雪摇摇头,眼睛依然盯着车子,她听到车子里传出唐一娜的说话声,唐一娜好像挺生气,在说怪话。

  “妈,你在看什么?”

  罗雪“嘘”了一声,过来劝儿子:“睡觉吧,不早了,你明天早上还要去接爸爸下班呢。”

  “然后爸爸带我去看电影。”

  “对。所以你更要早睡。”

  “那咱俩不说话了?”

  突然,隔壁传来童妻的声音,好像是骂谁。

  “不说了,以后日子长着呢。”说完又去窗口看,刚好看见黄一彪和童副官出来,上了车。

  童妻骂道:“你最好别回来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在外头野来野去的,我跟守寡有什么两样?”

  接着是一声猛烈关车门的声音,连这边都感觉到震动了一下。

  罗雪一直看着车子消失,才回到床边。天天对母亲不和他说话,有点生气了,背过身去。

  罗雪拍拍他的背:“好,晚安。”

  天天没回应。

  “嗳,怎么这么没礼貌,我跟你道晚安呢。”

  天天没回头,潦草地,又像程序化地一口气说道:“妈妈晚安,爸爸晚安。”罗雪笑了:“爸爸在办公室呢。”

  她开始拨电话,听筒里没有回应的声音,放下电话,罗雪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钱之江跟着特务从办公楼里出来,周围隐匿的特务,身影时隐时现。上车后,发现车内已经有两个人了,是汪洋和一名年青特务。

  汪洋不安地问:“班上有事吗?”

  钱之江平静地回答:“没事。这是去哪里?”

  “刘司令叫我问你一下,下午收到的南京密电,你有没有跟别人说过?”

  钱之江反问:“说它干吗?”

  “没说就好。”转对年青特务,“没人了。”

  特务叫司机开车。他们的车子刚走,司令的车又来了。陈司机打开车门,刘司令下车,直奔办公楼而去。

  司令刚进办公室,有人像在等他来似的,随即敲门进来,是特务处的江文书,他向司令递上一份稿子,说:“这是我按照黄处长要求写的稿子,明天要见报,请司令过目。”

  司令随即扫了一眼——

  两辆车一先一后地行驶在街上。

  车上,汪处长显然有太多疑问,很是焦虑不安,问话多多。钱之江虽然心有疑问,但表面上还是保持着沉着和冷静,他一边听着汪处长和特务谈话,一边在紧张地思索。

  汪处长再三地问:“我们到底去哪里?”

  特务:“我也不知道,前面的车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有什么事吗?要三更半夜地把人从被窝里拎出来……”

  “当然有事。”

  “是什么事?”

  “重要的事。”

  “那什么时候能回来?明天是礼拜天,我答应太太陪她去缝旗袍,那个裁缝店铺离的很远,没有我陪,她去不了的。她的旗袍都是几年前做下的,缩了水,穿身上紧了……”

  特务干脆道:“不知道。”

  汪处长急了:“这……你们在搞什么名堂,莫名其妙的,去哪里都不知道,就让我们跟着走。”

  “汪处长,请你安静一点好不好?我再跟你说一遍,我这是在执行刘司令的命令,你有什么问题别问我,问我我也不知道,到时你亲自问司令。”

  汪洋欲言又止。

  特务也许觉得刚才话重了,笑了笑,又说:“我们这是跟司令行动,又不是跟共匪行动,你怕什么?”

  钱之江虽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已经预感到“不妙”。适时,他突然大大方方地掏出一个本子,写着什么。借着路灯一闪而过的光亮,他在写“特使”“频率”“毒蛇”一类的字眼。然后,他撕下两页,其中一页悄悄地藏了,另一页递给特务,说:“刚才跟你出来的时候,给家里也没打电话,明天早上我要回不去,太太和儿子会着急的,麻烦你给我家里打个电话好吗?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你找钱太太就是,太太要不在家,给老保姆说一声也行。”

  特务接过纸条:“行。”

  钱之江:“谢谢。”

  车子离夜市近了,钱之江一直在专心地朝窗外看着,当他远远地看见“耗子”时,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掏出那张纸,佯装擦了擦鼻子,揉成一团,待车子从“耗子”身边开过时,探出头,就势把纸团扔了出去,同时大喊了一声:“耗子!”

  “耗子”下意识地一愣神,一辆车从他身边开了过去。

  钱之江回过头来,装腔作势地对车里人说,还比划着:“刚才我看见这么大一只耗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会儿人都睡了,老鼠自然就敢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了。”

  钱之江看着外面,似乎默默地在记路。车里无人响应,显然大家各怀心思,没有兴趣听他说这个话题。

  “耗子”听到车上的喊声,不知这是同志在喊他呢,还是一个路人确实刚才看见了一只”耗子”而发出的惊呼。他疑惑地看看远去的吉普车,又看看身边,却没有注意到地上滚落的那个小纸团。

  纸团停在离“耗子”有点距离的黑暗之中。

  “耗子”清扫完了,骑上车准备走。角落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来,叫了一声:“老伯伯,请等一下。”就是下午跳窗逃走的“飞刀”。

  “飞刀”迎上来:“你好,我打问个事。”

  “耗子”见怪不怪地,点了一下头:“问路吗?”

  “飞刀”走近了,悄声儿问道:“你是‘耗子’吧?”

  “耗子”一下子警觉起来,很生气的样子:“谁是耗子,你才是耗子!”

  “我是‘飞刀’,听说过吗?”

  “耗子”装起糊涂来:“我一个收垃圾的,饭再吃不饱,也不想杀人放火,买飞刀做什么用?拿我开心,走开!”

  “我的线断了,‘断剑’叛变了,我需要组织上的帮助。”

  “耗子”吓得转身就跑。

  刘司令在对黄一彪发火。

  刘司令:“像什么话?这么大的事,你不请示就妄自行动,杀了那么多的人,你就不怕天塌下来!”

  黄一彪:“我这还不是为了党国利益,这么秘密的事,万一有人听到传给共匪,我们不就功亏一篑了。”

  “那也不能滥杀无辜!”

  “什么无辜,我怀疑那就是一栋黑楼,里面的人全是共匪,连看门的都是。”

  “怀疑……我怀疑你做的手脚不干净,明天报纸就会把你们干的蠢事全都抖露出来,那样的话,你说我怎么向市民交代!苏州河的事还没有平息呢。”

  “不会的,司令,这你绝对相信,不会出现那种情况。苏州河的事,是闫副参谋长一手造成的,他想跟我们抢功,没有按计划行事,才落得如此被动的下场。但这次我做得非常干净,不会有后遗症的,明天见报的将是我叫江文书写的稿子。稿子你看了吗?那消息一旦发出去,全市人民都要感谢你的,共匪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要喊打。”

  “我真不知道你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迷魂药。”

  “大家都死了,就他吴秘书一个人没死,这可信吗?”

  “所以需要你配合我呀。只要我们把谎撒圆了,没什么不可信的。”

  刘司令问:“你需要我怎么配合?”

  在垃圾站,有两个人一边倒着垃圾,一边在秘密交谈,正是“飞刀”和“耗子”。

  “耗子”问:“你怎么肯定是他叛变了?”

  “飞刀”:“我住的地方只有他知道。而且你想,他中午被抓,下午敌人就来抓我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你说的‘断剑’,就是白天跳楼被捕的那个人?”

  “对,你认识他吗?”

  “我听说过。”

  “飞刀”气得咬牙:“这个变节分子!”

  “那你知道他被捕了,怎么也不躲一下、避避风头?”

  “我事后才听说的。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干掉,冒最大险也要做,因为他认识‘警犬’。而且中午开会,他在场外担任警戒,不知道有没有跑出去的同志,可能也会受他牵连。你能跟‘警犬’联系上吗?”

  “耗子”摇摇头:“现在不行。”

  “你知道他住的地方吗?”

  “不知道。只有到了明天晚上,他才可能会来找我。”

  “就怕迟了。”

  “耗子”突然地:“会不会就是他?”

  “飞刀”问:“谁?”

  “晚上我接到一个情报,说有人叛变了,在军部医院302病房。”

  “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块去,如果确定是他,还真应该把他尽快干掉,否则‘警犬’同志就太危险了。”

  “我一个人去就行。”

  “敌人肯定安排了人把守……”

  “飞刀”不等他说完,见有一辆黄包车过来,跳了上去……

  在军部医院,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象是来查房,来到302病房,却发现里面黑着灯,空无一人。他就是乔装的“飞刀”。

  罗雪匆匆地赶来,抱怨地:“怎么又把我叫来了?儿子都睡下了,我先生又没在家……”

  护士:“他伤口痛得不行。”

  “麻药醒了,当然要痛。”

  “他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出血。”说着,给罗雪套上白大褂。

  罗雪问:“怎么回事?”

  “他晚上出去了。”

  “什么?哪有刚做手术没几个小时就出去瞎转的。医生呢?”

  “在手术室里面呢。”

  “要重新手术吗?”

  两人进到手术室。

  她们的身后,“飞刀”过去,罗雪下意识地回看了一眼。

  “飞刀”只得再次回到垃圾站,“耗子”问他:“那你现在去哪儿?”

  “飞刀”:“没地方可去,找机会继续打狗,我一定要杀了‘断剑’,以此来惩戒那些骨头不硬的人。”

  “你跟我一起住吧。”

  “不了,我现在被敌人追捕,跟着你不合适。”

  “我就住在垃圾站里,你要嫌弃你就走。这里乱,但四通八达,背后有条河,有情况可以从水路逃走。”

  “那给你添麻烦了。”

  “耗子”忽然反应了过来:“啊哟,那是他在喊我!”

  “谁喊你?”

  “过去的那辆吉普车,他不会没事儿喊我的,他可能给我丢了什么东西……”

  司令部里,刘司令正在打电话:“……对,张副市长,大半夜搅了你的好梦真是不好意思,你知道的,这个代主任是蒋委员长身边的大红人,官职不大,但能力通天啊,你还是通融一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点将就点到吴秘书头上来了,好像他们是同乡……我已经去车接吴秘书了……代主任要求他明天下午2点之前必须赶到南京,所以一早就得走……好的,这个你放心,我会安排的……嗯,谢谢,张副市长。”挂了电话,刘司令指着稿子,“这上面作案时间要往后推……”

  黄一彪:“对,既然是共匪作案,这个时间也太早了,改到夜里两、三点钟还差不多。”

  “这么迟,第二天见报又说不通了。”

  “说得通,特稿嘛,临时撤版加上去的。”

  “还有什么事?”

  黄一彪:“然后的事,都是我的事了。”说着,就起身告辞。

  “不要露出马脚,既然要讹诈,一定要做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以假乱真。”

  “司令请放心,还有什么事,应该怎么做,我都想好了,我这就去一件一件落实。”

  他们回到了夜市,有夜风吹来,灰尘在打转。“耗子”回忆当时的情况,比试着车上丢东西下来可能落地的方位。但是,“耗子”和“飞刀”在方位扩大了又扩大的地上找了又找,也没发现什么。刚才停落纸团的地方,也已不见了纸团,可能是被风吹跑了。

  夜很深了,但特务处一片繁忙,好几个特务,都手忙脚乱地在伪造“警犬”的信件,他们有的在成堆的废报纸上剪下一个个字,有的在贴字,江文书在模仿“警犬”通信簿上的字体写信封。信已经堆了厚厚的一撂。

  黄一彪进来,对大家好话满嘴:“辛苦辛苦,天都快亮了,怎么样了?”

  江文书指着通信簿:“按照这个上面的地址,本市的人不到一半了。”

  黄一彪摸着一撂信:“你们的速度很快嘛。”看看江文书仿的字,“哟,秀才,还行啊,挺像回事的。你这个本事不小,将来可不许模仿我的字干坏事。”

  大伙都笑了,手上的活并没有停下来。

  在地下室的漆黑之中,机器电源等亮点显得格外扎眼。借着这亮点,依稀可见两个趴在案头的脑袋。电波声一响,两只脑袋触电似地立起,同时灯亮。

  “火龙”:“怎么这时候出来联络?”

  “老虎”:“是谁在呼叫?”

  “南京。”

  “这边听到了没有?”

  “还没有……噢,出来了。”

  有两个电台声,一起一落,声调不一,听来明显比刚才紧凑、丰满而动听。

  “耗子”不死心,天刚亮透,就又和“飞刀”来到夜市寻找。地上湿湿的,看来夜里下雨了。后来,在路边一隐蔽处,他们还真找到了纸团。但是,雨水已经把所有的字化成了墨水。

  “耗子”正捧着“墨水”出神时,一辆警备司令部牌照的车从他旁边驶过,“耗子”眼巴巴地望着车子远去,好像车里的人还是钱之江,而钱之江还会像昨晚一样丢下东西。事实上,钱之江精心策划并且有望送出的一份补救情报,在雨水里泡汤了。

  车内是刘司令和黄一彪,司令在后,说话时,黄一彪不时地回过头来。

  刘司令问:“几点钟到的?”

  黄一彪:“凌晨三点一刻。”

  “住在几号楼?”

  “七号楼。”

  “那曾经是我前任们养妾的地方,多的时候一人养两个。”

  “那地方相对隐蔽,离餐厅又不远。”

  “关键是那房子空着。你知道为什么空着吗?”

  黄一彪不答。

  “给我留的。他们以为我也会像前任一样私养个小老婆。我养了,大家也都跟着养了,是不?可我不养!我不养,大家就没法儿养,不是我傻,也不是我就不近女色,而是我想当一名像样的军人。”

  黄一彪点头称是。

  “蒋委员长发起‘新生活运动’,我必须带头身体力行,讲究礼义廉耻,衣食住行要‘整齐、清洁、简单、朴素、迅速、确实’,以‘八一德’为道德标准,这样方能达到改造社会,复兴国家之目的。”

  车子开过一个邮局,两名特务正往邮筒里一封一封地塞信。

  黄一彪提醒司令:“你看,司令,就为了这些信,几个人都熬了通宵。”

  “死人又活了,这件事情做得好,下一步就看你的运气如何了。”

  黄一彪自信地:“我相信接到信的这些人里面,起码会有一人是他的同党。只要有针,我就不怕大海里捞针。”

  在地下室内,电波声已逝,室内静得可以听到电流声。“老虎”正在伏案译电。

  “火龙”问:“译出来了吗?”

  “老虎”:“嗯。”

  “是什么情报?”

  “有个我们的同志今天就要离开上海,去南京。”

  “谁?”

  “张副市长的吴秘书。”

  “火龙”脱口而出:“不就是我们的‘警犬’同志吗?”

  “老虎”点头。

  “火龙”:“他走了,以后‘毒蛇’同志的情报怎么传出来?”

  “老虎”:“是啊,如果敌人近期换密码,‘毒蛇’又不能及时提供,我们不就瞎眼了。”

  “我上去。”

  “干什么?”

  “跟‘大白兔’汇报啊。”

  “老虎”看看闹钟:“他可能还在睡觉,等等吧,他会下来的,你再睡会儿,离会议还有好几天呢,有我们熬的。”

  “火龙”:“你睡。”

  “老虎”:“你睡!”

  在早晨逐渐明亮的光照里,刘司令的车驶进招待所。招待所是洋派建筑,有经过精心修理的花草树木,有开阔的空地和休闲场所。与其说它是招待所,倒更像是疗养院。车子最后停在七号楼前的空地上。

  七号楼是一栋三层楼。楼前有一片空地,走动着两个荷枪的哨兵,还有一块明显临时立的“军事重地,闲人莫入”木牌。陈司机也被列为闲人,当他随司令他们一起往前走时,哨兵客气地挡住了他。

  哨兵:“对不起,请在黄线外等候。”

  陈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实有一道新画的黄线。这种情况并不多见,陈司机狐疑地向七号楼里看了一眼。

  虽然天还早,但楼里的人好像知道刘司令要来,都已经起了床,早早地在一楼的会议室里等着。从窗户看见司令来了,都出来迎接。司令见了他们,很客气的样子,抱拳,对大家说:“各位辛苦了,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可能都没休息好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喊着司令,跃跃欲试地想发问。

  司令摆摆手:“好好好,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想法,不理解,所以这不一大清早就赶来看你们来了。现在我们先去吃饭,我请大家一起用个早餐,给你们压压惊。走走走,先吃饭。人是铁,饭是钢。”

  钱之江在人后不发一言。

  司令招呼钱之江:“老钱,走啊,你带个头。”

  钱之江应着。

  唐一娜:“刘司令,还是先说事吧,什么都不知道就来到这儿,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直打鼓,哪吃得下饭啊。”

  司令笑着说:“我是担心你知道了事情,心里一急,就更吃不下饭了。走走,听我的,先吃饭。看看人家钱总,姜还是老的辣,遇事波澜不惊,再风雨欲来,也似闲庭信步。大将风度啊,有你等晚辈学的。”说罢率先走了。众人满腹狐疑地跟着走。

  钱之江反而拉在最后。

  黑暗中,双手端着早饭的罗进摸摸索索地钻进布帘,凭着机器电源指示灯的亮光,来到工作台。

  罗进:“嗨,醒醒,醒醒了。”

  没人反应。

  罗进用更大的声音:“嗨,快醒醒,吃早饭了,大饼油条,刚出锅的。”还是没反应。他想了一下,模拟起发报的声音,“滴哒,滴滴哒,滴滴滴哒哒……”

  “滴哒”声一响,“火龙”和“老虎”都不约而同地醒来了,同时灯亮。灯光下,罗进看着他们,大笑不止:“看来我的嘴,还是部不错的发报机。”

  在餐厅包房,众人在吃早餐,很慢,除了司令吃得津津有味之外,其他人似乎都味同嚼蜡。钱之江放下碗筷,擦擦嘴。

  刘司令:“这么快就吃完了?”

  钱之江:“昨天我值班,送的晚饭米饭太硬了,我的胃又不舒服了,吃不下多少东西。”说着,起身要走。

  童副官一伸手,坚决地:“一起走!”

  钱、汪、唐都愣了一下,汪和唐正吃了一半。

  钱之江若无其事地重新坐下来:“没关系,我等你们吧,一个人先回楼里也没什么事,在哪儿等都是个等。”

  天天在机关大门口等父亲下班。

  哨兵:“你等谁?”

  天天:“等我父亲。”

  “你父亲是谁?”

  “我不告诉你。”他开始还是很高兴的样子,但父亲迟迟不出来,让他失望极了。

  哨兵:“回去吧,你父亲可能早回家了。”

  “不可能,我跟他讲好的,他……爸爸怎么还不出来……”

  “你爸是谁,说不定我认识呢。”

  “钱之江,你认识吗?”

  哨兵想了想,摇摇头:“不认识。但我想你爸肯定已经回家了,现在都几点了,值夜班的人早都走光了。”

  罗进开始看电文:“……务必在下午2点之前赶到南京。这么说,他现在可能都已经走了。”

  “火龙”在一旁一边吃着饭,一边说道:“这对我们不利。”

  “老虎”:“当然不利,起码我们少了个同志,而且是很关键的同志。‘警犬’这一走,谁和‘毒蛇’联系?”

  罗进阅罢电文,疑惑地:“怪了,昨天下午我在市府见到他,他都没说要走的事,怎么说走就走了。”

  “火龙”:“当时他可能还不知道吧。”

  “老虎”:“说不定现在都不知道呢,电报是早上六点钟发过来的。”

  罗进:“这事蹊跷,你们快吃,我去核实一下。”说着就走了,走得很仓促,很着急,让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沉重了。

  “火龙”吃了一半的油条,挂在了嘴角上。

  罗雪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快八点半了,而父子俩却还没回来,电话响了。

  罗雪接电话:“对,我是钱太太。……哦,他不回来了,他去哪里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她挂了电话,准备出门去找儿子,不料儿子已经回来了。

  天天一见母亲,就扑在她怀里,委屈地哭了。

  罗雪:“哭什么,爸爸有工作,他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今天不回来了……”她说着,语气不觉越来越沉重了。

  天天:“明天我又要上学了……”

  “我叫婆婆把那块留给爸爸的松糕给你,还好爸爸不回来了,要是他回来,还有你吃的?”

  天天破涕为笑,认真地点点头。

  罗进在打电话,但老是没人接。适时,“猴子”急冲冲地跑进来,递上一张报纸,说:“罗会长,你看。”

  此刻街头,报童正在叫卖报纸:“卖报,卖报,有特大新闻看啦,共匪勾结黑社会,深夜血洗秘书楼……卖报!卖报!”这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新闻,立刻招来很多人买报。

  报纸上,大标题,还配有秘书楼的照片。

  罗进看完报纸,愣了很久,没说话。

  “猴子”:“这肯定不会是我们干的!”

  罗进:“怎么可能是我们呢?里面有我们两位同志……‘警犬’,还有‘母鸡’。糟了,我看是要出大事了!这样,你马上去张副市长那里,权当找不着我,是去他那儿找我的。如果能见到‘警犬’最好,见不到人,可以探探情况,报上不是说他九死一生,幸免于难嘛,打听一下也是很正常的。”

  “我这就去。”

  除黄一彪和刘司令外,其余每人手上都捧着一份报纸在看,看得自然是惊惊叹叹,议论纷纷。司令和黄一彪一直用心观察着他们的神态。

  表现最热烈的是唐一娜,最冷静的是钱之江,他几乎没说什么话,顶多是别人跟他说,他附和一下。

  唐一娜:“哇,这太可怕了。”

  汪处长:“这些狗日的共产党,简直要遭天杀!”

  童副官不解地:“怎么……为什么要杀这些秘书呢?”

  唐一娜:“这还不简单,秘书知道的事太多了,手上有情报啊。”

  汪处长:“还有一个原因,做秘书的都是些白面书生,没什么戒备,好杀。”

  唐一娜:“太卑鄙了,实在是太卑鄙了……”转身对旁边的钱之江,他已经在看报纸的其它版了,“钱总,你说呢?”

  钱之江抬起头来:“……这些和你有关系吗?”

  唐一娜顿时噤声。

  钱之江:“但你和为什么让你看这份报纸有关系。”他又翻过一版去。

  七号楼已经被监视了。望远镜里,全景收小,至一个窗洞又一个窗洞,里面都无人迹,最后至会议室的窗洞,先看见司令的头,移动一下又看见一个人头,再移,再看见一个人头……

  刘司令看差不多了,敲敲桌子:“都看完了吧,看完了我们就开会。”

  人们纷纷收起报纸,坐好。

  司令清了清嗓子,说:“事情发生在昨天半夜,报纸上说死了八个人,其实是九个,因为死的八个人当中,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她应该算两个,还有一个是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婴儿。这件惨案的唯一幸存者,报上也说了,就是张副市长的秘书吴天智先生,他是真正的幸运儿,昨天傍晚他临时接到通知,要调他去南京委以重任,他一高兴,晚上就约了个把知己出去喝酒,其实就是这一场酒救了他的命,等他回到家,整栋楼已经血流成河了。”

  大家低声在底下议论开来,不时发出“啧、啧”感叹的声音。钱之江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司令,听他接着往下说。

  司令:“……我们经常讲共产党怎么坏,怎么没人性,怎么臭名昭著,怎么共产共妻,其实他们比我们说的、想的、看的还要恶得多,毒得多,狠得多,这件事就是铁的证据。所以,蒋委员长为什么要调动千军万马,下定决心,誓把共匪剿灭到底,这就是理由。我可以告诉大家,大家可能也知道,前线形势很好,剿匪行动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正如蒋委员长所说的,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一定要划个句号。但是,正因为如此,共匪的破坏行动也变得更加疯狂,更加惨无人寰,所谓穷寇如恶鬼,最后的挣扎往往是最可怕的。现在,共匪已经在全国各大城市大肆搞起什么革命行动,昨晚的惨案就是他们在本埠开展流氓革命的第一个行动,然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我们能任其流氓下去吗?当然不能!坚决不能!那怎么样才能扼制、粉碎他们的阴谋呢?就有劳各位了,有劳你们三位了。”对黄一彪,“把东西发给他们。”

  黄一彪发给钱之江、汪洋、唐一娜三人各一份电报。

  司令:“这是什么?你们比我知道,是一份电报。是谁的电报?不是我们的,是共匪的。这是黄处长刚从一个共匪分子手中缴获的,据我们所知,这是共匪在本埠实施流氓行动的一个计划表。”他的目光在三位身上停留了一下,继续说道,“现在你们该知道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钱之江的眼睛扫向电文。

  刘司令:“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用你们的时候到了,能不能粉碎共匪的流氓行动,就看你们的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你们三位,噢,汪洋是前任总破译师,你钱之江是现任总破译师,唐一娜小姐可能就是将来的总破译师了,总之,我对你们充满信心。老实说,我没有恐惧,只有希望,希望你们在这里能抛开一切顾虑,集中精力,挖空心思,尽快破译这份密电。工作中有什么困难,生活上有什么要求,全找童副官,他在这里全权代表我,负责你们的安全和日常生活。”对童副官,“安全是大事,军人一旦有了重要任务,就会有巨大安危之险,他们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童副官:“请司令放心。”

  刘司令:“不过,也不必过分紧张,我已经抽调了半个连的卫兵布置在这里,应该说你们的安全是绝对有保证的。真正不安全的是电报上面的人,等你们破译了密电,上面说不定有一大堆共匪暗杀对象的名单呢!”会议已至尾声,司令客气地询问,“大家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汪洋问:“有资料吗?”

  黄一彪:“哦,这里有一些,不知有没有用,你们先看看吧。”

  钱之江:“时间?”

  刘司令很干脆:“当然是越快越好。但是,最迟,不能迟过11日,也就是只有三天时间。”

  唐一娜叫了起来:“天呢,就三天?”

  司令起身,准备告辞:“我等你们的好消息,也希望你们有好运气。”司令郑重地与三人一一握手,与童副官和黄一彪一道离去。

  这是刘司令跟大家玩的一个游戏,而真正怀疑这是游戏的,大概只有钱之江一人。因为那么多同志的牺牲,“小马驹”的失踪,“断剑”的叛变,接二连三的事件发生在一天之内,都使他感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会议室内,钱之江、汪洋、唐一娜三人,他们的目光都异样地看着面前的讲义夹,像害怕看到它,又像想彻底看透它。

  汪洋拿过讲义夹,翻开来看了看,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纸张,说:“资料倒有不少。咱们先分头看,怎么样,老钱?”

  钱之江不答,只伸出手等汪给资料。汪取出一部分给他。钱之江取了资料,起身就走。走了两步,觉得手上空荡荡的,又回身到桌上拣回佛珠,走了。

  汪洋又取一部分资料给唐一娜,目光依然看着离去的钱之江。

  唐一娜接过资料:“汪处长,你一向是破译共军密码的高手,但愿你这次不辱使命。”

  汪洋茫然地望着钱之江的背影:“我倒希望我们的钱总又做个好梦,他曾经在梦中破译了日本第三舰队的密码。”

  罗进跑进地下室,说:“你们看,今天的报纸。”

  “老虎”看了,气愤地:“这简直是丧尽天良!还想嫁祸于人,太下流了!”

  “火龙”:“敌人在搞什么名堂?”

  “老虎”:“好在‘警犬’同志没在家。”

  罗进:“我怀疑‘警犬’可能也牺牲了。”

  “老虎”:“上面不是说他幸免于难嘛。”

  罗进:“这上面的话你能信吗?虽然刚才我给他办公室打电话,接的人说他去南京了。可是,我总觉得这不大可能。”

  “老虎”:“为什么?”

  罗进:“那楼里还有我们一位同志,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两个守楼老头当中的一个,叫老金,地下代号是‘母鸡’,事实上他是‘警犬’的父亲。”

  “老虎”:“他死了?”

  罗进:“是啊,你们想,父亲死了,他哪还会有心情去南京?再大的事也没有父亲的死大。”

  “火龙”:“他们父子关系是公开的吗?”

  罗进:“那倒没有。”

  “火龙”:“既然父子关系没有公开,那他也不可能公然表示悲痛啊。”

  罗进:“但是,这事……我总觉得太突然,太奇怪了……”

  “火龙”:“这到底是谁干的?我觉得这……也不像是敌人干的,他们就是要抓人,也不应该杀那么多的无辜者。”

  “老虎”:“那是谁干的?”

  “火龙”:“是青红帮,这么狠,又没章法。当然我也是在分析,最好是能跟‘警犬’同志联系上。”

  老虎”:“他不是去了南京吗?怎么联系?”

  罗进:“只有等了。只要他没出事,是去了南京,我想他一定会跟我们联系的。”

  正说着,敌人的电台冒出来了。三人猛不定被电波声吓了一跳。

 ·30·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二十四章

  汪洋,钱之江,唐一娜被一架望远镜一一严密监视着。汪洋老实地趴在桌子上,一边看资料,一边作着笔记,显得认真而又辛苦。唐一娜面对厚厚的一叠资料,愁眉不展的。她忽然站了起来,冲门外大喊了一声:“童副官,你来一下。”

  而在七号楼钱之江房间,他像只困兽一样,出神地在床上打坐,面前放着那份电报。门外,童副官走了过去,显然是去唐一娜的房间。

  钱之江“霍”地跳了起来,跃过沙发,来到墙前,来来回回地走着,墙上贴满了资料。从开始到现在,他的目光不论在何时何处总是仰视或者平视,从没有往下看的时候。他的手上,除了玩转佛珠之外,也很少拿别的什么东西。

  罗进和“火龙”都在焦急地看“老虎”译电。

  “老虎”:“不好,上海方面的敌人截获了我们一份重要密电,要求南京派密码专家前来帮助破译。”

  罗进:“是什么密电?”

  “老虎”:“上面没说。”

  罗进拿过看电文。

  罗进:“呼叫‘彩云’,准备发报。”

  “火龙”投入工作。“老虎”作好记录的准备,看着罗进。

  罗进在拟电文:“据悉,‘警犬’离沪赶宁,情况不明,望查。另敌报,刘部向南京求助,可能截获我军重要密电,请求破译专家赴沪协助破译。白兔。”

  此时“火龙”已经和对方联络上,正在作发报前的“对话”。

  不知为何,二人吵了起来。

  唐一娜:“童副官,话可不能这么讲,司令不是说了,我们有什么生活上的要求都可以跟你提,现在怎么就不能提了?”

  童副官:“那要看是什么要求?”

  “我的要求怎么了?女为悦己者容,我出来的时候连雪花膏都没带,你要我给脸上搽什么?”

  “什么都不要搽。女为悦己者容,这里有悦你的人吗?”

  唐一娜本来心里就烦,此时气愤不过,抬手给童副官一个耳光。童副官一急,脸都红了,拔出枪来。

  汪洋从房间里跑出来。汪洋:“哎呀,这是干什么?以和为贵!和为贵!同仁之间,要团结,这可是蒋委员长要求的。”

  童副官气急败坏地:“唐一娜,你真以为这是在贵州、在你家的地盘上呢?”

  唐一娜:“你要在贵州、在我家的地盘上,我老子早叫你吃了枪子!”

  钱之江仿佛没有听见外界任何的动静,专心一致地看着两面墙上的资料。他上前一步,把一页资料移到了另一面墙上。外面传来唐一娜和童副官争吵哭闹的声音。钱之江做完这一切,才慢吞吞地出去。

  童副官被汪洋从唐一娜房间里劝了出来,见到钱之江,他一瞪眼睛,回过脸来,冲屋里骂道:“唐一娜我告诉你,我老婆再凶,都没打过我的脸。你这一嘴巴打的好,会有人找你算帐的!一定会有人找你算帐的!”转对钱之江,“老钱,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让我太太知道,我太太那个脾气,不把她唐一娜的脸打得稀巴烂才怪!好男不跟女斗,我斗不了你,自然有人斗你!”

  钱之江没有言语,绕过童副官,进了唐一娜的房间。唐一娜见钱之江进来,一委屈,掉下泪来。

  唐一娜:“……没他那么说话的……没他那么欺负人的……不就因为我单身一人在上海,不就因为我是女流之辈吗?”

  钱之江叹了一口气。

  街道上,“猴子”驾着罗进的车,行驶在回商会的路上。此刻罗进在办公室内焦急地等着他回来。罗进犹豫之后,还是拿起了电话。

  电话响了,却是天天跑过来接。

  当电话接通了,罗进像接通了什么开心的开关,一下子变得笑眯眯的:“哦,你好啊,天天,知道我是谁嘛……对,我是舅舅……”

  天天认真地:“我没想到是舅舅,我以为是爸爸,他说早上要回来可没回来,说话太不算数了……”

  “猴子”急冲冲地跑进办公室时,罗进正在跟天天说“再见”。

  罗进放下电话,急不可待地问:“怎么样,见到人了吗?”

  “没有,‘警犬’已经出发去南京了,乘早上八点的火车走的。”

  “走了,肯定吗?”

  “是张副市长亲口跟我说的,还说他走得太急,没有和诸位老板告别,请你们多多海涵呢!”

  “这么说他还真幸运……”

  “张副市长也这么说。”

  “张副市长说了他昨晚在哪里吗?”

  “说的和报纸上写的一样。”

  “你感觉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你怀疑‘警犬’没走?”

  “我担心他昨晚就出事了,说他去了南京只是为掩人耳目。”

  “那……我们拦截的敌人电报上不也这么说的?”

  罗进叹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和‘毒蛇’联系不上,电报是否准确都无法证实,快成睁眼瞎了。”

  “猴子”问:“‘毒蛇’也失踪了?”

  “不是失踪,但跟失踪差不多。”

  此刻在南京机房,代主任把一份电报丢在报务员面前。代主任:“马上发出去。”

  报务员:“是用新频率还是老频率?”

  “新老频率都发。”

  报务员抬头,纳闷地问:“这什么意思?两边都发,这到底是真报还是假报?”

  “这是真报。”

  “那就不能在老地方发,发了共匪拦截了怎么办?”

  “就让他们拦截。如果我们在老频率上总是发假报,会引起他们怀疑的,真真假假才能迷惑人,才能把他们钓住。真作假时假亦真,听我的,两套频率都发。先在老地方发。”

  报务员开始在老频率上呼叫。

  地下室这边果然很快就听到了南京的呼叫,“火龙”忙着抄报。当罗进下来时,“老虎”刚译完电报。

  罗进:“什么情报?”

  “老虎”递上电文:“南京有要人来上海,下午两点钟到,叫这边去车站接人。来的是一位密码专家。”

  罗进看罢电文,莫名地对着电报说:“我倒是觉得你来得正好,但愿你别不来。”

  “火龙”莫名其妙地:“你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罗进严肃地:“我在怀疑……敌人的电台……怎么说呢,我冥冥之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担心敌人在搞鬼名堂。”

  “老虎”:“你怀疑这些电报是假的?”

  罗进:“就看下午来不来人了,来了,就假不了;没来,就难说。”

  “火龙”:“那这事要不要向‘彩云’报告呢?”

  罗进:“等见了人再说。嗳,‘火龙’,我发现你现在知道得太多了……”

  “火龙”笑笑,指了一下机器:“是它告诉我的。”

  罗进问:“你知道‘彩云’是什么人吗?”

  “火龙”:“知道。”

  “什么人?”

  “管你的人。”

  罗进无奈地笑了笑:“你确实知道的太多了。”

  “老虎”:“这对他不好。秘密往往伴随着危险,推理小说都这样写。”

  罗进:“对他不好就是对你不好。不过,只要知道了不说,也没什么不好的。”

  “老虎”:“放心,我们想说跟谁去说,整天猫在这儿,除了你谁也见不了,要说也只有跟你说。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知春夏与秋冬。”

  罗进:“你还是多跟‘火龙’说说吧,多好的机会,可以重新谈一次恋爱。

  “火龙”:“我宁愿去打仗,也不愿意窝在这里谈恋爱。我跟你提好几次了,你还没有给我们带下来?”

  罗进:“什么?”

  “火龙”:“毒药,可以随时终止生命的毒药。一旦暴露,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绝不能被捕。”

  “老虎”:“对,做我们这个工作,知道的太多。革命者视死如归,才会含笑九泉,人在电台在。”

  罗进:“什么死不死的?我们不要死,我们要活,活到共产主义实现的那一天。解放全人类,解放天下所有受苦受难的穷人,解放中国!”

  钱之江从楼上下来,看到童副官还在发呆,问:“在想什么呢?还在生唐参谋的气?天下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孔夫子老早就说了,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童副官:“有事吗?”

  “资料都看得差不多了,汪处长请你召集大家开个会。”

  “我先去请示一下刘司令。”

  “司令不是说你可以全权代表他吗?”

  “我连自己都不敢代表,何谈得上代表别人?”

  “非常时局之下,人生更加无常,看来你还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唐参谋也是错怪了你,你有名而无实,但凡你有让她回去取雪花膏的权利,我想你一定也是会怜香惜玉的。”

  童副官感动地:“知我者还是老钱你呀!不象唐某人那个泼妇,头发长见识短,到处乱踢乱咬,咬的都是好人。”

  在罗进办公室,他交待司机“猴子”:“你下午去只要留心两件事:一、两点钟,南京有没有火车开过来;二、如果有,是几个人,谁去接的他们。”

  “猴子”:“知道了。”

  罗进提醒:“换一辆车去,不要让人看见。”

  桌子上铺满了资料,汪、钱、唐、童四人分两边坐着。汪在说话时,经常向童投去诚恳或者忠诚的目光。

  汪洋清了清嗓子:“资料大家都看了,有什么想法,哪怕是一个荒唐的念头,也不妨说出来,互相交流一下。童副官,你看呢?”

  童副官毫不领情地:“这里没有官衔,只有任务。你们说你们的,不要在乎我,就当我不存在。”

  钱之江打趣道:“除非你是空气。”

  汪洋干笑一下,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继续说道:“破译这个东西,我们常说不怕想错了,只怕没想法,没念头。我个人直觉,这份密电的密度少说有一级,不排除特级。”

  唐一娜按捺不住地:“如果是一份特级密电,那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谁能在三天这么短的时间里破一本高级密码,除非他不是人是鬼。钱总,你说呢?”

  钱之江反问:“唐参谋,难道你认为这不是一份高级密电?”

  唐一娜埋头无语。当她一抬头,看见汪、童都盯着她,在等她作答,自暴自弃地:“反正……我是不行的,就看你们两位了。世上没有哪一部密码不是在有意无意间破译的,象我们这样有意而为之,恐怕不光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好运气,还靠谁家的祖坟上冒出青烟……”

  汪洋“咳”了一声,打断了她,对钱之江:“老钱,你先谈谈吧。”

  钱之江:“好,我先来说一下。我觉得现在我们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要猜准电报里必定有的一个字,或者一个代号,一组数字。”他在一页纸上写下什么,然后将这页纸推给大家,“我已经作了83种猜想,算是抛砖引玉。”

  唐、童、汪三人都凑过来看这页纸。纸上面有这些字:沪 上海 黑势力 暗杀 不择手段 配合 捣毁 切断 反围剿 利用 勇敢 坚决 本月 争取 敌军 南京 电台 151 252 353 454(系部队番号) 中央 毛泽东 周恩来 行动 攻下……等等。

  汪洋看了,也拿出一页纸,兴奋地:“啊,老钱,你看,我这里有一半多跟你想的是一样的。你们看,是不是?”

  童副官看着,道:“英雄所见略同嘛。”

  汪洋得意地:“这就好了。”吩咐唐一娜,“小唐,你马上去验算。以后就这样,我和老钱负责提供想法,具体验算工作由你负责。我还有个建议,老钱,我是抄报出身的,对部队番号、代号比较熟悉,可以由我来重点猜测,你主要在文字上多下功夫,怎么样?”

  钱之江爽快地答应了:“行。”

  汪问童:“你说呢,就这样吧?”

  童副官:“你又搞错了,这里要听你的,我是你们的勤务兵。”

  唐一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童刚要发作,被钱之江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

  在家属院门口,天天和罗雪在等车。天天翘首以盼。

  罗雪:“看你猴急的!”

  前方出现一辆车子,天天马上叫了起来:“妈,你看,那是不是舅舅的车子?”

  母亲:“好像是。”

  天天高兴地跑上前去。果然是罗进的车。

  罗进下车来,先恶狠狠地亲了天天一下,跟罗雪,既是“兄妹”,自然也是亲热地搂了她的肩膀。

  罗进对天天:“走,我们去看电影。”

  天天高兴得手舞足蹈。

  罗雪:“还不谢谢舅舅?”

  “谢谢舅舅。”

  罗进:“不用谢。”

  天天:“你比爸爸好。”

  “这你就错了,你爸爸才好,他专门喊我来接你的,说他有事,来不了,让我替他带你去玩儿。”

  “爸爸在哪里?那块松糕我没舍得吃,还给他留着呢。”

  这会儿,钱之江踱步思索着,一会儿看这边墙上的资料,一会儿在对面墙上的黑板上写点什么。他像进入了忘我之境,正在努力破译。一只小虫子从他脚面上爬了过去,他毫无知觉……

  “猴子”买来票,天天兴高采烈地跟着他进去看电影了,和妈妈、舅舅挥手告别。

  钱之江看着电文,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不由念出声来:“……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都欢迎。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末了,他惊愕地瘫坐在床上,傻了一样,眼睛发直,屏住呼吸。

  额头上,冷汗大作。这是在钱之江破译生涯里前所未有的,因为他破译的是他自己的判决书。同时他也意识到,他给“耗子”扔出车外的纸团,这份情报并没有送出去,而“警犬”可能出事了。

  他把拳头捏得格格响。

  罗雪和罗进在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一边说着闲话,一边交流着“情况”。

  罗雪:“……天天打昨天放学一回来,就开始想着今天要看电影,一大清早就起床了,去接他爸下班,没接上,回来还哭了一鼻子,直到你打电话来,答应带他来看,才又高兴了。”

  罗进:“以前有这种情况吗?”

  “有,但一般事后都会亲自打个电话回来。这次,他是托人打回来了一个电话,三言两语,对方就说他暂时回不了家,上级有重要任务要他去完成,我也没好多问。”

  罗进问:“打电话的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他也没有自报家门。”

  “敌人截获了我们一份密电,我估计他是去参与破译了,南京还要专门派来一个密码专家。”

  “是吗?什么密电?”

  “不知道。”

  有侍者走过来。”

  罗进换了个话题,问:“天天的学习成绩怎么样?”

  “忽好忽坏。”

  “外甥象舅,跟我小时候一样。”

  罗雪笑了,压低声音:“象假舅。他们处长汪洋,还有我们家隔壁的童副官,昨天晚上突然都被叫走了,到现在还没看见回来,家里人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分析他们和老钱应该都在一起。”

  “没事就好。”

  “可我右眼皮老跳,昨晚还做了一个恶梦。”

  “我亲爱的妹妹,共产党人可都是唯物主义者,别神神鬼鬼的。你丈夫命大,有马克思保护着,他不会有事的。”

  “我十几岁就跟了他,他带我参加革命,又介绍我入党。我习惯了跟在他后面做事,他不在,我一个人走路会慌,会不敢关灯睡觉。很多时候,我都想是他身上的寄生虫,这样就可以粘着他,永远不离开他。”

  罗进看了她一眼:“就粘着他了,你还怎么工作?”

  侍者过来,罗雪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赶忙掩饰地,放大了声音:“哥,你说他这样我怎么过得下去,我对他哪点不好,他要去外头养小……”

  罗进也配合地拍拍她的手背,掏出手绢来,递给罗雪。罗雪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

  侍者上来,又将一叠纸巾放在托盘里,递给罗雪。

  唐一娜趴在桌上验算,嘴中念念有词的,算出来的草稿放在一边。突然,汪洋鬼似的进来,把唐一娜吓了一跳。

  唐一娜:“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我好好的进来,怎么叫鬼鬼祟祟了?”

  “你来干什么,你还有时间串来串去的?”

  汪洋“啪”地把一页纸放在她眼前,回敬道:“没有我和老钱提供这些东西,你能凭空算出一片天来?”

  唐一娜轻蔑地看看他提供的那张纸,带点揶揄的口气:“哦,又有珍贵的想法了。我看这次汪处长是特别的用功,是想把钱总比下去吧?”

  汪洋冷笑了一声:“你不要挑拨我和钱总的关系,我和钱总的关系也不是你挑拨得了的。”

  “那当然,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老关系。”

  “老得在吱吱嘎嘎地响。”

  汪洋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老关系的意思。”

  汪洋反问:“那你跟钱总是什么关系?”

  “新关系。”

  “卿卿我我的关系,搂搂抱抱的关系。”

  唐一娜听不下去了,“呸”了他一下。

  汪洋笑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承认了也不会跌面子。看你们在舞会上眉来眼去的样子,谁看不出来?也就是钱太太看不出来。”

  唐一娜拉下脸:“你还有事吗?三天时间,倒计时,一分一秒可都在减少……”

  “钱总有新想法吗?”

  “没有。我不是说了嘛,这次主要看你的了。”

  “钱总可是破译密码的一把高手。”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了?”

  “什么谦虚,我说的是大实话,人家钱总的破译功夫绝对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

  “我看不见得,要不怎么是你当处长呢。”

  “人家以佛眼看世界,不稀罕这些。”

  “主要是你太稀罕了,上窜下跳,他想当也当不上。”

  “这你就错了,就凭钱总跟刘司令的私交,他要想当这个小小的处长,一句话。”

  唐一娜怪腔怪调地:“这葡萄还没熟吧,怪酸的。”

  “去去去,你又来了。我知道你希望钱总当处长,可是……我当处长亏待你了吗?”

  唐一娜直来直去:“没有,但你亏待钱总了。”

  汪洋无奈地摇摇头,嘻皮笑脸地:“唐一娜,我知道你喜欢钱总,所以老是替他打抱不平,说他的好话。可你不知道,钱总只喜欢一个女人,那就是他的太太罗雪。”说完,就快快地溜了。

  唐一娜对他的背影追骂了一句:“你放屁!”

  钱之江刚好来到唐一娜的门口。唐一娜脸红了。

  钱之江进来:“唐参谋,我来是想问你,童副官同意你回家取雪花膏了吗?”

  “同意个……屁!”后面的字没音了。

  “小唐,你好歹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动辄就跟男人一样脏话连篇,你男朋友要是听见,他还敢娶你?”

  “没人娶更好。没听社会上流行的说法吗?这世上最悲哀的一件事,就是一个有才的女子突然之间结了婚。”

  “一个有才的女子,首先是要有悲天悯人的宽容之心。童副官不答应你回去,也实属迫不得已,他作不了这个主。”

  童副官从外面走过去,似乎停了一下,心有戚戚然。钱之江其实是看到了,他有意而为之。

  在咖啡馆,“兄妹”二人继续在交谈。

  罗雪:“昨天,天天放学回来,说他在路上看到敌人抓了我们一个人,可能就是在我们医院做手术的那个……”

  罗进:“被抓的那个人,地下代号叫‘断剑’。当时里面正在开会,布置特使行动的任务,敌人把他们包围了。为了掩护老钱安全出逃,他们自绝了生路,在老钱跳下去之后,就把暗道门封死了,包括小纸烟店的老板和老板娘,我们一共牺牲了九名同志。那个老板是一名老联络员了,他老婆不是组织的人,无辜被牵连的。‘断剑’在外围担任警戒,所以有机会跳楼逃生。”

  罗雪担心地问:“他认识老钱吗?”

  “应该不认识,老钱的真实身份是保密的,又是化装参加的会议,他擅长的易容术屡次使他化险为夷,即使有变,也没几人能认出他本人的。最近有些情况我觉得很不正常,不知是为什么,他说起过吗?”

  “我们昨天下午通电话,他让我通知“小马驹”去取一份情报。”

  “取了吗?”

  “取了,‘小马驹’回来就把军帽放窗台上了,这是暗号,表示任务完成。

  “是一份什么情报?”

  罗雪摇摇头。

  “那‘小马驹’一定是通过‘耗子’把情报递给了‘警犬’,问题是‘警犬’走了,那情报呢?”

  罗雪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警犬’真去南京了吗?‘小马驹’昨天也是一夜未归,听跟他住同楼的人讲,他临时被派了公干,紧急去杭州出差了。”

  “组织上有严格规定,‘毒蛇’这条线上,只能是纵向联络,绝不允许横向联络。‘警犬’走了,我想暂时先让‘猴子’,就是我的司机,跟‘耗子’去接头。”

  “这不合适吧,万一有事……对你很不利的。”

  “我现在想不出来更合适的人,先顶一下吧。”

  “我有消息还是通过老办法,丢在垃圾里?”

  “没有十万火急的情况,绝对不要在电话上说,电话窃听太容易了,而且一旦出事,你我两边的人都暴露了,风险太大。我们虽然是假亲戚,但也不能常走动,宁肯绕圈子。老钱的情报,我的电台,都属于绝对机密,任何一方出事,后果均不堪设想。”

  罗雪点头。罗进看看手表:“他们该出来了,我们走吧。”

  罗雪招呼结账。

  罗进:“我来,我比你有钱,别忘了,我是商会会长。”

  在七号楼走廊,钱之江找到童副官。钱之江:“童副官,我需要打个电话。”

  童副官:“给家里?”

  “不,给办公室,想查个资料。”

  童副官为难地:“这楼里没有电话。”

  “这院里都没有电话吗?”

  “有是有……只是你不能打。”

  钱之江无所谓地:“那就算了。”

  童副官压低声音:“老钱,不是我不答应你,而是上面交待下来的,我不执行,轻则丢官,重则是要掉脑袋的。”

  钱之江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我不会怪你的。现在,我们成了木笼子里的鸟,有可能还是玻璃缸里的鱼。”

  父亲被困,儿子却兴奋难平,他刚刚跟着“猴子”看完电影回来,此时正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妈,电影太好看了……舅舅,什么时候可以再让我看一场电影……”

  罗进:“你看见什么了?”

  天天:“我看见一朵花,一转眼,变成一个人了,然后又变成了一朵花,然后又变成了一个人。”天天绕口令似的话,说得大家都乐了。

  罗雪:“这下你该称心了。”

  罗进:“还有称心的,舅舅带你去石门饭店吃饭。”

  罗雪:“不必了,你去忙吧。”

  罗进悄悄地:“是我们新的联络站。”

  钱之江在房间里找着,他背过身去,在台灯罩内发现了窃听器,但小心地,碰都没碰它。他同时感觉到有人在监视自己,有意转回身来,在窗户前做出一副认真破译的样子。

  外面,童副官在喊:“吃饭,下楼,准备吃午饭了。”

  钱之江听见了,反而躺倒在床上。

  童副官敲门:“老钱,吃饭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完了再工作不迟,别太废寝忘食了。”

  钱之江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

  汪洋和唐一娜一起下楼。

  童副官没有看见钱之江,问:“老钱呢?”

  唐一娜:“去厕所了。”

  童副官冲楼上,喊道:“老钱,我们先走了,你快跟上来!”

  钱之江的声音传来:“我马上下来。”

  钱之江从洗手间出来,进了汪洋房间,假装走错房间了,迅速地一转身,就在这个非常短的过程中,他在同样位置上拔了窃听线,又跑了出去。

  钱之江从楼里出来,紧跑几步,追上众人。

  他抬眼看着太阳,实际上是在用心地观察地形和周围的警卫情况。

  七号楼的对面楼,一扇紧闭的窗户里,似乎有望远镜的镜片一闪。

  罗进的车停在了石门饭店,这里既可以吃饭也可以住宿,实际是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站。是一座不矮的西式建筑。

  在餐厅包房里,罗进在给罗雪作介绍:“‘公牛’,跟两位比,你是新同志;他,‘山羊’,是这家饭店的老板,我的入党介绍人,老革命了;‘野猪’,老板娘,刚从南京来的。我们是假兄妹,他们是真夫妻,组织照顾他们团圆的。”

  大家握手。

  罗进对罗雪:“以后,你们里面情报正常渠道受阻,实在出不来,可以送到这里。这地方离你们医院只有几百米。”

  “野猪”:“你中午要不想回家,就过来吃饭,吃个饭什么事都办完了。我们这儿厨师做的饭菜,老好吃的,尤其是青葱蒸鲥鱼,还有细肉蛋饺汤,都拿手!”

  “山羊”:“这儿又可以吃饭又可以住宿,南来北往的客人很多,属于灯下黑,敌人想不到的。”

  正说着,“猴子”带天天进来。

  罗雪连忙转移话题:“天天,解完手了?”

  天天:“去了。他们的洗手间好干净,还有外国女人的像。”

  “野猪”笑了:“赶紧吃饭,我们今天一定上最拿手的菜,招待罗会长一家。”

  7号楼餐厅里有不少用餐的人。童等四人走入餐厅时,一个军官看见唐一娜,站了起来,离开座位。

  军官惊喜交加:“唐小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唐一娜意外地,但好像想不起认识这么一个人了,只好敷衍着:“嗳,你好……好久不见了……”

  “你不记得我了?在南京雨花台,雨花石,五彩斑斓的雨花石……”

  汪、钱、童三人继续往前走,去了包间。

  包间的门开着,钱之江看到唐一娜站在外面和军官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突然都大笑了起来。

  童副官面无表情地坐下。唐一娜随后进了包间。

  汪洋:“他乡遇故知啊!”

  唐一娜:“哪里,我想起有这么一件事,但想不起是不是这个人了……”

  钱之江的余光一扫——

  大厅里,军官正要返回原座,一个便衣走到他身边。军官跟便衣来到了外面。

  便衣冷冷地:“看一下你的证件。”

  军官问:“你是谁?”

  “刚才你和那位女军官说了些什么?”

  “你……你想干什么?”

  “跟我走。”

  军官叫道:“去哪里?我饭还没吃完呢!”

  “去了就知道了,那里不会不管你的饭。”

  军官简直忍受不了便衣这一套,正欲发火,便衣摊开手掌,军官定睛一看,便衣出示的是一个证件,便无奈又老实地跟他走了。

  汪洋在房间内,他显得有点百无聊赖,抄写那份要求他们尽快破译的“共党密电”。

  而那边的钱之江则睡在床上,眼睛睁得很大。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火车远去,发出沉闷的回响。代主任往车站外走去,简单得几乎没有行装。他旁边,三三俩俩的人。

  “猴子”站在高地上,注视着前方。从这里看过去,车站的一切尽收眼底。刘司令迎了上来。代主任此人表面上笑容常开,言语谦逊,实为笑里藏刀之辈,毒辣无比。

  代主任:“刘司令,有劳你亲自来接,小弟深感过意不去。”

  刘司令:“哪里。刚才久等不来,我倒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当然是担心你的安全。你如此简衣素行,实出我意料之外。”

  “哪里,这一带是你刘司令的地盘,岂有不安全之说。做我们这一行的,没有热闹,没有招摇,务必简单,务必低调,其实,低调才安全。”

  “可毕竟代主任此行重任在肩。上午,我先后接到了三位大人物的电话,都说你这次是代表他们来的,看来南京方面对这事很重视。”

  “确实很重视。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看……这部密码,最后还是要靠你代主任亲自来破。”

  “谁破是次要的,关键是一定要破。”

  刘司令:“我们这就去看看?”

  代主任:“到了司令的地盘上,一切客随主便。”

  唐一娜摇摇晃晃地从楼上下来。童副官听到声音,从房间出来。

  童副官:“怎么,没休息啊?”

  唐一娜:“还休息呢,我要累死了,算啊算的,脑子都算木了,全是肥皂泡一样的数字,刚去抓,又破了。”

  “你这是去哪里?”

  “我去打个电话。”

  “这里没有电话。”

  “我知道这楼里没有。我去找中午在餐厅里碰到的那个军官,他房间有电话。”

  “不行。”

  唐一娜急了:“这是监狱还是工作场所,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他们好象都还在睡觉,你不要大吵大叫。”

  唐一娜突然兴奋地:“我有种预感,他们可能快破译密码了。”

  “为什么?”

  “否则他们责任心这么重的人,怎么睡得着觉呀!”

  正说着,楼上有了动静,是汪洋下来了,他接着唐一娜刚才的话:“是睡不着觉了!”

  童副官:“哟,汪处长起来了,怎么样,有线索了吗?”

  汪洋一脸萎靡,对童失去了往常的尊敬,爱理不理的,只管对唐一娜:“小唐,去喊一下老钱,我们开个会。”

  唐一娜:“又要开会?”

  汪洋不知怎么的脾气很大:“必须开!”

  唐一娜吓住了,忙上楼去喊钱之江。

  汪、唐、童已经就坐,只等钱之江来。钱之江一进来,汪洋就往唐的面前放上了一份电报。

  汪洋:“你看看这份电报。”

  唐一娜:“这是哪里来的电报?”

  汪洋一本正经地:“你先看看嘛。”

  唐一娜看电报,也就是他刚抄的那份电报。

  汪洋:“老钱,怎么样,这日子不好过吧?”

  钱之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汪洋,心照不宣的,苦笑了一下。

  汪洋转过头去:“嗳,小唐,怎么样,读不出来?”

  唐一娜觉得好笑:“汪处长,这是一份明码电报……”

  汪洋打断了她,口气变得严肃:“对,这是一份明码电报,你看出来了是不是?好,现在你再来看这份电报。你把司令的密码电报放过来。”

  两份电报并排放在桌上。

  汪洋:“请看,两份电报是一样的,这电报是我照着这份密电抄的!”

  唐一娜叫了起来:“我的天呐,怎么会是这样!”

  童副官:“怎么,汪处长,你把电报破译了?”

  汪洋不屑地:“还用得着破,小唐不是说了嘛,是份明码电报。”

  唐一娜:“我们怎么早没发现?”

  钱之江:“如果司令有一天专门把你喊到一个秘密的地方,郑重其事地问你,唐一娜,你知道我姓什么吗?你会回答说他姓刘吗?你首先就把他姓刘这个事实排除了,然后再苦思冥想他该姓什么。”

  唐一娜连声附和:“对对对,就是这样的。这太荒唐了。”

  汪看了钱一眼,对他早已破译这份电报不足为怪,反在意料当中:“老钱的比喻很对,荒唐的事你还没看见呢,译出来吧。”

  钱之江:“免了吧,小唐,我已经帮你译了。”

  钱从一堆纸中抽出一张来,给唐。唐正想看,汪抢先一步拿过去看,完了,直接丢给童。

  汪洋:“给你,快跟刘司令汇报吧。”

  童副官莫名其妙地拿起电文看,越往下看,目光和手都越是哆嗦,好象那些字里行间透着彻骨的凉气。

  钱之江笑着把电文拿到自己面前:“还是我念给你听吧。共匪流氓行动是假,我军窝藏共匪是真。门旮旯里拉屎总有一日要天亮,当了共匪总有一天要被抓。全区第一处,岂容藏共匪?汪钱唐三人,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都欢迎。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读罢电文,童和唐跟给冰冻了似的,呆若木鸡。汪、钱因为已经品尝过这个滋味了,现在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招待所门畅开,虽然有哨兵把守,但人的进出似乎并不严格,想进的人,问一问,就进来了;想出的人,也同样。刘司令的车驶入大门,哨兵见是司令的车,行礼放行。

  代主任不高兴地:“怎么人都关在这儿了?这哪像关人的地方?”

  刘司令指指前座的黄一彪:“这是黄处长亲自选定的。”

  黄一彪毕恭毕敬地,解释道:“请放心,他们全在我的控制之中。”

  代主任:“这地方太大了,人进进出出我看很方便嘛。”

  刘司令:“黄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黄一彪:“对,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毒蛇’的同党引诱进来,这是一张张开血盆大口的网。进来了,就绝对出不去。”

  车子终于停在七号楼对面的楼前,这里的地势偏高,即使站在楼下,七号楼也是尽收眼底。三人下车,进楼。陈司机把车开到七号楼那条警戒线前,哨兵马上前来阻止。

  哨兵:“开走!”

  “我就在这儿调个头。”

  “你把车倒回去调头。”

  “我车头都进来了……”

  哨兵斩钉截铁地:“那也不行!上面有命令,所有人和车都不能越过这条警戒线,否则格杀勿论。”

  “这是刘司令的车。”

  “这命令就是刘司令下的。”

  一行人来到了监视间,这是一间临时布置用来监视、窃听七号楼动静的工作间,房子中间隔着一块比人还高的木板,外边主要是监视用地,里边是窃听用地,支有一个工作台,上面摆着几台机器,电线缠绕着。黄一彪领着刘司令和代主任进来,走到窗前。

  代主任:“他们就关在那些屋里?”

  黄一彪:“对。你来看,从这里,我们可以把每个房间都监视得清清楚楚。的确七号楼一览无余。”他拿起望远镜。

  望远镜里,刚好看见唐一娜气势汹汹地冲进童副官房间。

  童副官坐了起来,责问道:“你干什么?”

  唐一娜:“干什么,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你们想干什么?”

  “这还用我说嘛,事情明摆着的。”

  “我不是共匪。”

  “这由不得你说,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姓童的,我懒得跟你废话,你不配!我要见刘司令。”

  “等着吧。”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你不想见刘司令,刘司令却要见你的时候!”

  监视间,代主任放下望远镜,问:“这女的是谁,凶得很嘛,象个母夜叉。”

  黄一彪:“她是贵州唐司令的女儿。”

  “他的女儿,他爸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知道。”

  “这叫仗势欺人,到了人家屋檐下还不肯低头。如果她父亲官再当大一点,恐怕就连你我都不会被她放在眼里了。”

  刘司令:“她敢!我当团长的时候,她老子还是我手下的一个小参谋。贵州一个弹丸之地,他为所欲为也就罢了,想把手伸到大上海,我看还差得远呢!至少差十万八千里。”

  代主任:“量她也不敢。在剿共的问题上,蒋委员长的原则从来是六亲不认,只认事实。七号楼里有几个人?”

  黄一彪:“四个人。”

  代主任:“他们一天24小时都呆在这楼里?”

  黄一彪:“不,他们可以出来。一天三次,到食堂吃饭。”

  代主任看了他一眼。

  黄一彪解释道:“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共匪死了心,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其他人了。我有意网开一面,让共匪觉得有机可趁,有空可钻,来铤而走险。只要来了,来接头了,明的,暗的,都在我的监视之中。我现在这样安排,他们在屋里,我们就在这里;他们出来吃饭了,我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着他们去吃饭。餐厅里也暗插了人手,三个盯一个,绝对没问题。”

  刘司令:“代主任,你放心,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

  代主任打官腔:“刘司令,一彪现在是你的人了,怎么能算我的部下?”

  刘司令:“嗨,你是朝廷命官,我们都是你的部下。”

  代主任:“那你就是一方诸侯啰!”

  刘司令:“岂敢!我只是鞠躬尽瘁,替蒋委员长守卫着上海滩而已,上海是东方一颗璀璨的明珠啊!”

  钱之江踱着步,汪洋来了。汪洋:“老钱,有烟吗?”

  钱之江递烟,并给他点上:“别抽着抽着又上瘾了,我记得贵夫人是不喜欢你抽烟的。”

  汪洋:“烟这东西,难怪有人戒不掉,你看,心里一烦,就又想抽了。”

  钱之江晃了晃手里的佛珠:“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我是有了它,心里就不烦了。”

  “我看你烟也没少抽。”

  “我抽烟不是烦了抽,而是高兴了抽。”

  “那你高兴的时间也太多了。”

  钱之江扬了扬佛珠:“这就是它的力量。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古人尚且有如此豁达的处世态度,你我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哼,那也不能卸磨杀驴,说到底,我们也算是为党国尽忠尽孝过,怎么莫名其妙就怀疑到了我们的头上?你说这事荒唐不荒唐?”

  “荒唐不荒唐你都说了,人世间就是这样,既荒唐又不荒唐。”他本来就想跟汪说要紧的事,但想到自己房间有窃听,便道,“要说荒唐,我正要跟你说件荒唐事,而且我相信,我说完就会后悔的。走,去你那儿。”说着,假装指了指唐一娜的房间,意思是别叫她听见了。两人出去。望远镜一直看着汪洋和钱之江出了钱的房间,又进了汪的房间。

  特务放下望远镜,对监听那边:“注意听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来到了汪洋的房间,汪问:“到底什么事?”

  钱之江:“我想上面怀疑我们,就因为我们看过那份南京发来的电报。”

  “可不是嘛,真是倒了大霉,早知这样,老子早走半个小时就好了。”

  “那不也少了一个你我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机会?人不相处,不知厚薄。有件事,昨天……我……跟你没说实话。”

  汪洋问:“哪件事?”

  钱之江叹了一口气:“我跟闫副参谋长说过这电报……”

  汪洋瞪大了眼睛:“你……那昨天晚上我问你,你怎么没说!”

  “谁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事态会发展成这种地步……”

  汪洋干脆地:“那他也该进来。”

  “按道理说是这样的,但我想闫副参谋长肯定不可能是共匪。”

  “那你说谁是呢?你,我,唐一娜,总有一个人是共匪……”

  “这……你相信我好了,佛陀说,天黑了,天就要亮了。”

  “佛陀说,那你问问佛陀,他该不该进来。你既然跟闫京生说了这电报,他就理所应当是被怀疑的对象。你想过了没有,万一他是呢?我们不就都成了他的替死鬼。”

  “那……他万一不是呢?以后出去了,我还怎么做人?他肯定知道是我把他扯进来的。唉,如果昨天知道事情是这样,我也就如实说了,但……当时谁知道呢,人算不如天算。”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我相信闫副参谋长不会是共匪,所以……不说算了。君子成人之美,他前一阵子剿杀中共地下党,是立了大功的,正有提拔的机会。将心比心,就是佛心。”

  “你就想做好人?”

  “不,现在做好人的是你。”

  “我做了好人,他也不知道。”

  钱之江无奈地笑笑:“他不知道,但佛陀知道。要相信,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现在的问题是……那谁是坏人?谁是共匪?你相信他不是,也相信自己不是,然后就剩我和小唐了,那……”

  “好了,这件事我也许是为难你了,你看着办吧,反正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但你已经跟我说了。”

  “是,我跟你说了,但我现在和你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被怀疑的对象,说也属于私下交流,我想闫副参谋长即使哪天知道了,也不会太记恨我的。我跟你说了,等于给了你一次做好人的机会,当然也给了你一个告发他的权力,最后怎么办你自己决定,你说,我也没办法;你不说,我想感谢你的不会是只有我一个人,闫副参谋长迟早也会知道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好事是会出门的,一定会出门的。”

  汪洋看着钱之江:“还可能有人会感谢我……”

  钱之江问:“谁?”

  汪洋一字一顿地:“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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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二十五章

  在监视间,负责监听的特务摘下耳机,忙着理电线,狐疑地:“怎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中午吃饭前还有呢!线路是好的。”

  另外一个特务也皱起了眉头:“他把线碰掉了,还是他发现了窃听,把听头拔了……”

  特务来到窗前,举起望远镜,看到汪、钱二人在交谈,道:“你看,汪处长专门把钱总喊到自己房间,肯定要说秘密的事。”

  “你觉得他俩是不是共匪?”

  “鬼知道。”

  罗进的办公室,“猴子”回来了。

  罗进:“怎么样,南京有没有来人?”

  “猴子”:“来了一个,这边是刘司令亲自去接的。”

  罗进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敌人的电台没问题了。”

  “那‘警犬’同志可能也真去了南京。”

  “怎么才能尽快跟‘耗子’联系上?”

  “他下午经常在澡堂子里给人搓背。”

  “你去找他,争取接上头,‘公牛’说他昨天应该有情报送出来,可是我至今还没有收到。”

  “会不会是‘警犬’走得太仓促,没有机会给我们?”

  “怎么可能,再没机会,他也可以写成信,丢在邮筒里。”

  “那今天应该收到了。”

  “也可能‘警犬’昨天有事没见到他,这样的话,情报应该还在‘耗子’手上。”

  “我现在就去找他。”

  “如果见到‘耗子’,你告诉他,‘警犬’走了,以后在夜市跟他接头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保证不辱使命。”

  “一定要注意安全,最近是我地下党组织的多事之秋,珍惜自己的生命,就是对党事业的贡献。”

  “猴子”庄严地:“是!不惜自己的生命,是对党事业的忠诚。”

  刘司令和代主任、黄一彪正襟危坐,看着汪洋和钱之江进来。童副官改坐在下席,问:“唐一娜怎么没下来?”

  汪洋:“问我?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童副官又问:“钱总知道吗?”

  钱之江摇头。二人在一侧找位置坐下。

  童副官起身,往外走去,他准备上楼去找唐一娜,刚好在楼梯口遇到了她。

  童副官责问她:“你去哪里了?喊好几遍了不下来……”

  唐一娜不以为然的样子:“就在楼里。我又不是鸟,能有那么大本事飞出去?”

  “我在楼里找遍了也没看见你。”

  “我在女厕所里,你也去了?你要去了,那你就是流氓了。”

  会议室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人都已经坐定,刘司令坐的是上席,代主任、童副官、黄一彪坐一边,汪洋、钱之江、唐一娜坐另一边。刘司令从童副官手上接过一页纸,看了看,冷笑了一下,递给代主任。

  刘司令:“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你看看吧。”

  代主任大声地念道:“共匪攻打我军是假,我军窝藏共匪是真。门旮旯里拉屎……”

  在地下室,电话骤然响了起来,“老虎”哆嗦了一下。

  “火龙”:“你哆嗦什么,还不是‘大白兔’打来的。这个电话除了他,还有谁知道?”他接起电话。

  “老虎”:“什么事?”

  “火龙”挂了电话:“要我马上跟‘彩云’联系,他下来发报。”

  代主任刚念完电文,刘司令就拍了拍手:“我警备司令部看来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三位不愧是破译高手,译出来的电文,和我拟的原文一模一样。不过,光破译这个还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真正的密码……”

  代主任接过话头:“在这儿——‘汪钱唐三人,你们谁是匪’,是不是,刘司令?”

  刘司令:“对,这才是我真正要你们破译的密码。你们自己愿意破最好,不愿意也没关系,代主任是这方面的破译高手,代主任,是不是?”

  代主任笑眯眯地:“高手不敢当,但喜欢。因为喜欢,所以刘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来了。”

  两人一唱一和。

  刘司令打开皮包,从里面翻出一张纸,说:“要破译这个密码,你们可能也需要一些资料,我这里有一份电报,来,汪处长,你来念一下。”

  汪洋拿起电报,有气无力地:“南京来电。共匪中央已委派特使前往上海,并订于本月11日晚7点,在三号码头‘玛丽’客轮上与众要人秘密会晤,共商重振宁沪地下组织之大计……”

  刘司令:“你这不是第一次念吧?”

  汪洋惶恐地点头称是。

  刘司令:“第一次是什么时间?”

  汪洋:“昨天下午……四点,不,三点……”

  刘司令:“好,你坐下。”

  刘司令等汪坐下,问:“电报是由谁负责破译的?”

  汪转头看钱、唐,冷汗已经下来了。

  钱之江主动地:“是我。”

  唐一娜感激地看了钱之江一眼。

  刘司令:“有没有别人参与破译?”

  钱之江:“没有。”

  唐一娜毅然地:“还有我,我是在钱总指导下,破译出来的。”

  刘司令:“唐一娜,是只有你们两个人破译的吗?”

  唐一娜点点头。

  刘司令:“那你们是怎么处理这电报的呢?”

  二人都没吱声。钱之江保持了他一贯的镇静和坦然。

  刘司令:“说啊,你们破译了电报,交给谁了?”

  唐一娜:“由我亲手交给汪处长了。”

  刘司令问汪:“你呢?在向我汇报之前,有没有给其他人看过,或者说过?”

  汪洋:“没有……我绝对没有……我碰见了您的司机,他说您在办公室,我便什么都没说,不,是说了几句扯闲篇的话……然后直接就上楼了。”

  刘司令转头对钱、唐:“你们也没有把电报内容向其他人转述过,是吧?”

  钱、汪互相看看。

  刘司令:“这也就是说,这份电报在到我手上之前,只有你们三人知道内容。”说着,递给代主任一个小纸片,“这个,代主任,请你帮着念一下吧。”

  代主任念道:“取消特使行动,电台频率已改至1234567。毒蛇。”

  刘司令:“说,你们谁是毒蛇?同时我也要告诉你,毒蛇,你的情报没有传递出去。”

  代主任:“还在我们手上。”说完,他欠起身,把小纸条推至三人面前,注意观察他们的表情。汪洋用余光看了一下,旋即去看钱之江,看他在不在看。钱之江平静地把纸条抹到自己面前,认真地看了一眼,又推给唐。唐一娜象是在看,又象没在看,因为纸条正好在她当时的视线内。

  刘司令加大了声音:“看清楚了吧,‘毒蛇’!”

  代主任笑着背诵:“汪钱唐三人,你们谁是匪?”

  刘司令:“我的‘毒蛇’,你明明是蛇,却要藏在人的家里,我怎么能不找着你,拔了你的毒信子,封了你的七寸,让你这条毒蛇变成一条死蛇。你的情报递不出去了,因为我逮捕了你的下线——堂堂张副市长的秘书吴天智。他现在不开口,不等于他永远不开口,黄处长有的是叫他开口的办法。”

  钱之江面无表情,但他此刻的心里在翻江倒海,在判断,在分析。

  汪洋率先打破沉默,他先看看钱之江,诚恳地:“老钱,对不起,你说的事……我想我们还是应该说……”显然他中了钱之江的圈套。

  钱之江有意使劲儿暗示汪不能说。刘司令和代主任都看见了钱、汪之间的哑语。

  刘司令:“钱之江,你在干什么?有话说出来,不能当哑巴,叫你们当哑巴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我要你们开口说话,把肠子里的每一句话都倒出来。想把话烂在肚子里,那只有死路一条。汪洋,说,你要说什么?”

  汪洋如实地:“老钱……跟老闫……说过这电报……”

  刘司令:“什么?跟谁说过?”

  汪洋:“闫京生。”

  刘司令一拍桌子:“你怎么不早说!”

  汪洋:“他也是……刚才……才跟我说的。”

  刘司令:“钱之江!你给我站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压在了钱之江的身上。

  罗进下到地下室,问:“和‘彩云’联系上了没有?”

  “火龙”:“你先拟电文吧。”

  罗进:“南京的人如期到了。”

  “老虎”:“这么说敌人的电台没问题。”

  罗进:“只要能听到敌台的声音,我心里可就踏实多了。”

  “老虎”高兴地拍了拍“火龙”的肩膀。

  罗进在拟电,“刘部向南京求派破译专家,人已抵沪。另,‘毒蛇’昨日起神秘不见,估计也在参与破译。白兔。”

  此时“火龙”已经联络上,在作发报前的“对话”。

  钱之江低着头,慢慢站了起来。

  刘司令:“钱之江,你对我老实说,你是不是给闫京生说过这电报?”

  钱之江知错但不怯懦地:“是。”

  刘司令拍了桌子:“那你怎么不早说,昨天晚上汪洋没问你吗?”

  钱之江:“问了,但我没说。”

  刘司令:“为什么不说?”

  代主任:“你不要说是忘了,没人信。”

  钱之江:“我没忘。”

  刘司令:“没忘?没忘为什么不说?”

  钱之江:“我想闫副参谋长反正是自己人,说了就说了,不会有什么的,就没说。”

  刘司令:“现在后怕了是不是,所以也不包庇他了。”

  钱之江:“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想说,我相信闫副参谋长不会是共匪。”

  刘司令:“哼,他不是共匪你就是共匪!还嘴硬,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说,你还跟谁说过?“

  钱之江:“没了。跟闫副参谋长也是顺便说的,他去机要处还文件,我们在走廊上碰见了,他问我在忙什么,我就说刚译了一份电报。”

  刘司令对经过显然不感兴趣,急切地:“我再问你一遍,除了闫京生,你还有没有跟谁说过?”

  钱之江:“没了,就他一个人。”

  刘司令:“如果还有隐瞒,到时不要怪我不客气。你是老人了,还如此不懂军法不懂规矩,都怨我平时对你过于仁慈了。”

  钱之江:“是。”

  刘司令:“一旦证实闫京生是共匪,你就有包庇共匪之嫌,不提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你也会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

  钱之江:“是。”

  刘司令转而对汪、唐:“你们俩,给我老实说,有没有跟谁说过?”

  汪洋坚决地:“我绝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唐一娜却没有表态,但露出了胆怯的目光。

  刘司令:“唐一娜,问你呢。”

  唐一娜吱吱唔唔地,欲言又止,让人一下子怀疑她心中有鬼。

  代主任:“说了就说了,你和钱之江不一样,年轻人,又是个女人,知错认错,是可以原谅的。如果说了又不坦白,那才是错上加错,罪加一等,性质变了,麻烦就大了。”

  刘司令:“我看你心中有鬼,老实说,你跟谁说过?”

  唐一娜头一低,一咬牙,说:“裘丽丽……”

  监视室里,特务在用望远镜看着唐一娜。

  “这个妞儿,热辣辣的!”

  “你还没看过她跳探戈舞呢!那种风骚,哪是我们一般的臭男人所抵御得了的?和这位唐小姐比起来,我老婆还有嫂夫人,都可以被称做老菜皮了。”

  刘司令简直气疯了,他双手拍了桌子,离座,咬牙切齿地:“我最后问一次,你们还跟谁说过?”

  大家都不吱声了。

  刘司令气得团团转。

  代主任劝大家:“一个也是说,两个也是说,都说出来。如果你们还有隐瞒,我想刘司令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刘司令:“你们要还有隐瞒,不管你是不是共匪,一律以共匪论之。说,还有没有?”

  大家都摇摇头。

  代主任起身,跟刘司令耳语。刘司令:“好,我们走。”走了一半,他回头用发抖的手指着唐、钱,“好,你们胆子够大,看我到时怎么处理你们!”

  代主任上来,拉着刘司令往外走去。

  出了楼,刘司令二话不说,冲黄一彪一招手。刘司令:“去把裘丽丽和闫京生带来。”

  黄一彪看看代主任。

  代主任也催他:“快走,刘司令都下命令了,还磨蹭什么?抓紧时间,速去速回。另外,一定要封锁住消息,包括你那些部下,还有司机,都不能说明真相,对外一律说我们是在这儿破译共军密电呢。”

  刘司令觉得在代主任面前出这种事很没面子,气得脸色发青,无话,回到临时办公室,坐在那里生闷气。

  代主任:“刘司令,想开些,这不能怪你调教无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心隔肚皮,自己肚子里的虫还要闹人呢,何况几个大活人。正常,可以理解,不要去想这些不痛快了。总的讲,他们最后还是说了实话,说了总比不说好。”

  刘司令:“这简直是胡闹!”

  代主任:“闹都已经闹了,你生气也没用。好了,冷静一下,等带了人回来再说。”

  “我是担心……万一那两个人就是共匪呢,谁能保证情报没外泄?要真是这样,我司令的位置是坐到头了,只有卸甲归田了。”

  “听天由命吧。不过我想,这种可能性不大,除非共匪知道我们抓了人,拦截了他们的情报。所以,我刚才专门交代了黄一彪,一定要嘴巴严,做到真戏假唱。”

  这句话真正安慰了司令,也给司令下了台阶。

  刘司令讨好地看着代主任,道:“我们抓人行动是绝对秘密的,那个代号叫‘警犬’的共匪被打死了,但我们为了迷惑他的同党,事后精心布置了一个骗局,跟上上下下都打了招呼,包括张副市长,谁找他,都说他调去南京工作了。这件事还上了报,报馆讲,报纸一下子就卖光了。同时,为了万无一失,我们还在电报上做了文章,点明‘警犬’要去南京一事,如果共匪截获了这份电报,刚好弄假成真。”

  代主任:“这很好嘛,你就放心吧,我估计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把共匪想得那么神乎其神,他们无非是一群农民,泥腿子,你就是给他们机会,他们也抓不住的。”

  刘司令这才缓和过来:“下一步就看你的了。”

  代主任是很会说话的:“我一定全力配合司令。”

  “猴子”显然是从澡堂子里出来,满面红光,回来。

  “猴子”:“我见到‘耗子’了,他说昨天晚上见过‘警犬’,还给他传了情报。”

  罗进问:“是什么情报?”

  “猴子”:“他说情报是‘小马驹’丢在垃圾桶里的,但情报本身是‘毒蛇’提供的。凡是‘毒蛇’发出的情报,规定他是不能看的。”

  罗进:“那可能是一份很重要的情报。”

  “猴子”:“是。”

  罗进:“他们什么时候碰头的?”

  “猴子”:“夜里9点前后,当时你正跟张副市长在夜总会。”

  罗进:“我们一直到两点钟才离开,他确实无法联络上我。但是……早上8点钟的火车,他应该有时间递出情报的,实在不行也可以邮寄。现在都4点多了,就算8点钟他丢在火车站的邮筒里,现在也该到了。”

  “猴子”:“会不会他一忙就忘了,然后到南京再寄呢?”

  罗进:“那不坏事了,明天都到不了,这还能叫情报吗,是书信了。”

  “猴子”:“还有件事,‘耗子’说他那里新来了一位同志,被‘断剑’出卖了,现在无处可去。说他绝对可靠,会武功,代号叫‘飞刀’,十米开外,他的飞镖百发百中。”

  罗进:“好功夫嘛。”

  “猴子”:“‘飞刀’已经去了一次军部医院,想除杀叛徒,结果扑空了。”正说着,门卫送来了信。

  罗进一看信封,就高兴了:“说曹操,曹操真就到了,是‘警犬’来的。”

  “猴子”:“我说嘛,他会寄信的。”

  罗进:“你说他要到了南京寄。”人高兴了,话里都是乐子。

  罗进看信,他并不知道这是特务伪造的,还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罗进高兴地来到地下室。“老虎”看他满脸喜色,问:“有好消息?”

  罗进:“好消息倒没有,但坏消息都排除了,“警犬”确实去了南京。”

  “火龙”:“这么说,敌人的电台应该没问题。”

  罗进点点头:“嗯,我多虑了。”

  “老虎”:“‘警犬’跟你联系上了?”

  罗进:“我收到了他的信,他急冲冲地赶去南京,没法儿跟我见面。‘毒蛇’送出的情报,说的就是敌人截获了我方重要密电,等待破译。现在我心里踏实了,没他的消息我慌啊。”

  “火龙”:“可他走了,以后谁来传‘毒蛇’的情报?”

  罗进笑了:“自然有人,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你就把电台守好,等于是给我守好了半壁江山。”

  “火龙”:“不知道敌人截获了我们什么重要密电,还专门要从南京派人来协助破译。”

  罗进:“是啊,到底是什么内容?前线的还是白区的,只有‘毒蛇’才能告诉我们了。”

  在7号楼钱之江的房间里,他站在窗前发愣,汪洋轻轻地走进来,他显然是来争取钱之江原谅的。

  汪洋:“老钱,怎么,你还在恨我?这件事我对不起你,但是你也不要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这牵扯到掉不掉自己脑袋的事。另外,你想过了没有,万一他真是共匪呢?”

  钱之江:“闫副参谋长怎么可能是共匪?他手上杀的共产党不下百人……”

  汪洋:“老钱,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这么肯定他不是?万一那是苦肉计呢?共产党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当年樊於期为了荆轲刺秦王,不还甘愿献出自己的首级了?古训如此,你还在这里执迷不悟?他不是,那就是我们是了。司令不是说了,现在谁都有可能。老钱,你别这么恨我,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有话好好说。”

  钱之江:“你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合则吴越相亲,不合则骨肉为仇,你我同事多年,你怎么就不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汪洋:“我了解你是什么人,可你不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钱之江:“我当然不理解,你当初要不答应也就算了,你又答应又反悔,这算什么?搞得我两边都不是人。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我做人不想赶尽杀绝,不想把一个人逼得穷途末路。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亦善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耻之心,非人也。我们三人被软禁在这里,已深知其中的难言滋味,何必要再拉一个人进来……”

  汪洋打断他:“你要这么说,我也有想法,你当初就不该跟我说,你跟我说了,就是把难题交给我来做,我也不好做人啊。”

  钱之江狠狠地盯着他。

  汪洋:“好了好了,老钱,我没有经过你同意就说了,确实是我不对,我希望你原谅我,我相信你也会原谅我的。因为,怎么说呢,我说出来也是为你好,你同样也是受益者。说一句难听话,如果有一天证实他闫京生就是共匪分子,你感谢我还来不及呢。”

  钱之江:“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想你是痴人说梦。我不想跟你废话了,你请出去吧。”说完,懒得再跟他多说,挥挥手,请他出去。汪洋讪讪而退。

  司令和代主任一边听着窃听器,一边说着。

  刘司令:“我说啊,他们揭发这个揭发那个,不知是为了找个替死鬼,还是确有其事。”

  代主任:“这只有天知地知以及他‘毒蛇’自己知道了。我们也无法证实,只能是他们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不过我就不信天下会有真正的铜墙铁壁,坚不可摧。撒谎的人,装得再若无其事,终究会有一个软肋。就象荷马史诗中的英雄阿卡硫斯,刀枪不入,也还是会留下一个致命的脚踝。我在等,等‘毒蛇’意志崩溃的那一刻,没有人能在我目光的注视之下,不闭上他那双撒谎的眼睛,不露出他的脚踝。”

  刘司令:“但我觉得钱之江就不用怀疑了,你听见了吧,他现在恨死汪洋了。明明可以找来一个替死鬼闫京生,可他偏不,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心地无私,坦荡,没有鬼!”

  代主任笑笑。

  刘司令:“你不要误会钱之江和我有什么特殊关系……”

  代主任依然笑笑:“你们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刘司令尴尬地:“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还有,这个唐一娜怎么老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代主任:“走,去看看她在干什么?”

  此刻的唐一娜发呆地坐在床上,目光空洞、怯弱……整了人,心里总是虚的。

  司令和代主任还举着望远镜在看。特务走到他们身后,轻声问:“司令,是还有两个人要来吗?”

  司令放下望远镜:“是啊。”

  特务:“住在哪儿呢?”

  司令:“还是这楼里。”

  特务:“朝这边的房间只有楼下一间了。”

  司令:“对门不是还有房间吗?”

  特务:“那边我们监视不到。”

  代主任:“刘司令,以我看,就把他们都安排住在一起,男的一间,女的一间。这样效果好,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谁都不说话,我们监听什么?”

  特务:“对,现在他们都不说话。”

  代主任:“一个人住一间,谁跟你说的?”

  刘司令责问特务:“是啊,当初你们是怎么安排的,还给他们住单间。”

  特务解释道:“开始是骗他们来破译密码的,所以……按照他们的级别,至少汪处长和钱总应该住单间的,唐一娜是女的,又是一个人……”

  刘司令:“记住,在这里没有处长和总破译师了,有的只是嫌疑人,‘毒蛇’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特务:“是。”

  刘司令转对代主任,缓和了语气:“开始我是想麻痹他们一下,让他们放松警惕,这样更容易原形毕露,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破译了电报。”

  代主任:“既然你的诡计破了,我们的对策也应该变了。”

  刘司令:“一切悉听尊便。”

  唐一娜来到钱之江的房间。钱之江在床上打坐,手里拿着那串佛珠。钱之江:“小唐,有事吗?”

  唐一娜快哭了的样子:“没事,就是有点心烦。”

  钱之江:“我教你打坐,这样心就不烦了。”

  唐一娜:“钱总,我学不来的。”

  钱之江:“身体是父母给的,心静是自己给的。”

  唐一娜苦笑着:“恐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钱之江慢慢睁开了眼睛。唐一娜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辆车子停在警备区司令部办公楼前,黄一彪带着闫京生从楼里出来。闫京生:“对了,还有份文件在我桌上呢,需要找司令签字。”

  黄一彪:“回头再说。”说完,做了一个请上车的手势。

  闫京生:“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黄一彪不客气了:“没有婆婆妈妈的时间了,上车!”

  罗雪和童妻在楼前交谈。

  童妻主动地:“钱太太,来我家坐一下。”

  罗雪正要进家门:“哦,童太太,来我家吧,婆婆做了红枣莲子羹,之江不在,天天正在长身体,我不许他多吃甜食的,就我一人,怎么吃得下?”

  童妻:“我家保姆也做了冰糖蹄膀。”

  两个女人互相客气地往自己家让着。童妻这才切入正题:“你家钱总也没回来吧?”

  “没有。这人不回来,电话也没有一个,急死我了。”

  “不要急,我们那位也没在家,也是到现在没有打一个电话回来”

  “那不知他们是不是在一起?”

  “在一起的。”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童妻凑过来,耳语了一句。

  罗雪问:“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童妻又是耳语,最后不放心地:“千万不要说出去,我们是邻居,不然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给别人听的。”

  罗雪:“你听谁说的?”

  童妻:“司令他家保姆跟我家保姆说的……”

  适时,两人看见裘丽丽从单身宿舍楼里出来,她显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可能还在睡懒觉,头发乱篷篷的,就被黄一彪叫了出来。

  有车等在楼前,裘丽丽上来,发现闫京生已经坐在了里面。车子很快地开走了。

  坐在钱之江的房间,唐一娜还在叹气。

  钱之江似乎想让她轻松起来:“小唐,你这么喜欢跳探戈舞,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唐一娜愣了一下,脸有些红:“……因为是和你跳。”

  钱之江问:“你知道探戈的典故吗?”

  唐一娜赶忙解释着,假装轻松的样子:“因为钱总你是我遇上的最好的舞伴。”

  钱之江:“探戈是绝望里喷发出来的奔放,男人和女人永远风度翩翩,上身保持距离,脚下却是激烈无比的欲望。它快步向前,却又左顾右盼;眼神优美,传统中在跳的时候却要腰佩短剑,以防情敌。这就是它的典故,在刀尖上舞蹈,最残酷,也最浪漫。”

  唐一娜情不自禁地:“这就好像你……”

  钱之江把话岔开了:“什么像不像的?为了跳舞,我没少跟太太生气。她是麻醉医生,性子静,我要教她跳,她总不学,她说她喜欢看我跳,看来我这一生只能成为她欣赏的丈夫了。”

  “被太太欣赏不好吗?”

  “有这么一个故事,晏子的车夫当初执鞭时春风得意,不料他老婆不以为然,说晏子身不够五尺而为齐国丞相,你生得堂堂七尺之躯却为之御,不怕丢人吗?车夫之后便发奋努力,终于成为大夫。”说着,他孩子气地笑了,“男人对世界的欲望都是因女人而起,所以我更愿意成为我太太的国王。”

  唐一娜酸溜溜地:“我好羡慕你……太太……”

  车上,裘丽丽和闫副参谋长稀里糊涂的。闫副参:“黄处长,我们这是去哪里?”

  黄一彪:“你不是有事找司令吗?就是他要见你们。”

  裘丽丽:“刘司令在哪里?”

  黄一彪:“去了你就知道了。”

  闫副参:“这么急,是有什么事吗?”

  黄一彪:“很重要的事。”

  裘丽丽:“要去多久?”

  黄一彪:“不知道。”

  裘丽丽:“啊哟,我家里乱着呢,被子都没叠。”

  黄一彪回头笑:“只要心里不乱就行了。”

  裘丽丽:“心里也乱,这突然就出来了,也不知什么事。”

  黄一彪:“司令见你应该是好事。”

  钱之江和唐一娜在房间里跳起了探戈舞。特务放下望远镜,对司令:“司令……”

  刘司令:“怎么了?”

  特务:“他们……钱之江和唐一娜,是不是精神失常了……”

  钱之江带着唐一娜跳着探戈舞,没有伴奏,他嘴里哼着舞曲;空间不够,他们从房间跳到了走廊上。

  汪洋闻声跑了出来,惊诧地看着两人。

  钱之江带着唐一娜旋转着。

  唐一娜的眼泪出来了。

  钱之江笑着。

  汪洋冲他们喊道:“疯了,你们疯了,让司令看见,会送你们去精神病院的。”

  唐一娜大叫着:“那才好呢!我疯了,我就是疯了,我就是要司令看见我疯了!我能不疯吗?我昨天还是唐一娜参谋,今天就成了共匪分子……”

  钱之江象他平时在舞会上一样,潇洒的舞步,端庄的气质。

  二人快步向前……

  钱之江嘴里哼着舞曲的声音越来越大……

  又是一个旋转!

  这可以说是钱之江预知暴风雨来临前一次内心的抗争,也是曾经沧海阅世无数的他最为外露的一次精神体现。

  会议室里,人已经如前一样坐定,汪、唐、钱都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各怀心事,等待着两位“新人”的到来。黄一彪带着闫京生和裘丽丽进来,没有人起身欢迎,他们两位的脸上堆满了过多的狐疑和不安、焦虑,不断往后看着,仿佛随时想退逃出去。

  司令把那份电报递给黄一彪。

  闫、裘诚惶诚恐地坐下。黄将电报放在他们的面前。

  刘司令:“你们两位,闫京生和裘丽丽,看完这份电报了吧?我想你们不看也早已经知道了。当然,这是原件,既然看清楚了,就要给我说清楚。上面的内容,你们有没有跟谁说过?”

  两位傻愣着,完全一副听不明白的样子。

  司令:“说了就说了,不要隐瞒,我没时间跟你们老这么耗下去,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两位莫名其妙地都摇摇头。

  代主任:“真的没有?要说实话。”

  裘丽丽的胆量大一点,她犹豫着说:“这……电报,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怎么跟人说,知都不知道……”

  司令:“非要看了才知道,听人说也能知道啊。”

  裘丽丽:“也没人跟我说过。”

  司令冷冷地看着她。闫京生看看司令和代主任,终于说:“我也是……没看过,也没听人说起过……”

  汪、钱、唐始终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一动不动,沉默着。

  特务们进屋。

  特务:“我看还是钱之江那房间视线最好,把三个男的都安排到那儿去住吧。”

  另一特务:“你来看!”他发现窃听器的线被人拔了。

  “难怪!”

  “汪处长可能就是共匪。”

  “别乱说。”

  “那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让我们听见?”

  闫京生和裘丽丽比刚才更坚决地在表达着他们的无辜。裘丽丽是比较泼的人,这会儿正破口大骂,一边有预感地看看唐一娜,唐一娜则视而不见。

  裘丽丽:“……是哪个缺德鬼胡说八道、满嘴喷粪呢,就不怕嚼烂舌头,嘴上长蛆……生下孩子也是兔唇儿……”

  司令猛拍桌子:“你给我闭嘴,这儿不是小菜场,你骂什么大街。”

  裘丽丽安静了下来。

  司令:“你们现在说什么我都不相信,谁说的我也不相信,我只相信一个,就是共匪就在你们几个人中间,我只有把你们关在这儿,才能确保这个电报上的秘密不再泄露出去。”

  代主任修养很好,笑容可掬地:“我也和刘司令一样。另外,我还相信一点,就是你们不可能都是共匪。就是说,你们当中有无辜者,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但是谁无辜,谁有辜,谁知道?我们不知道,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解铃还需系铃人,现在我们只有这样,你们冤枉也好,暂时只有认了。老实说,我们在前线为了剿灭共党,什么代价都付出了,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你们这算什么,小菜一碟。我可以说,我们宁愿错怪你们,也不能让共匪为非作歹。再说,你们要出去也很容易,只要把共匪交出来,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交出来就了事。刘司令说了,这部‘密码’非要破,检举自首都欢迎。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刘司令:“都记住了!11日之前!三天之内都是机会!三天之后等你们的都是后悔!”

  代主任:“记住,是三天之内,三天之后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了,你们的命运在哪里?”说着,他拿出一个密封的信封,敲敲它说,“在这儿。这里面说了什么?实话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各位,这是一份密令,三天后这密令有可能被我烧掉,里面的内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也可能被我阅读,里面的内容就是你们的命运。我是烧掉还是阅读,权力其实就在你们自己手上。一旦你们给了我阅读的权力,你们也就没有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就是天皇老子也无法改变。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它开玩笑。跟它开玩笑就是拿自己的命在开玩笑。”说着,将信封甩在桌上。

  众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封绝密信。

  散会了,童副官和黄一彪送刘司令和代主任出楼。裘丽丽和闫京生怯怯地追出来,裘哭泣着:“刘司令,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听我说,我……”

  刘司令一路往前,理都不理。

  代主任劝她:“好了,你不要再追了,有什么跟童副官说,黄处长也不走的。”童副官拦住他们,不让追。代主任把黄一彪喊到身边,耳语一番。

  两位“新人”怏怏地望着首长走了,又回头来怏怏地看着童副官。裘丽丽突然发急地想追出去,被童副官拦住。裘丽丽回身,一把抱住童副官,放声大哭。

  童副官趁机拍拍她的头,往自己怀里揽了一下。

  裘丽丽气恼地推开他:“想吃我豆腐啊,我去告诉你老婆!”

  钱、汪、唐三人上楼来。走到汪洋房间,发现他的房门新贴了封条。

  汪洋急问:“怎么封门了?”

  唐一娜:“看看我们的是不是也封了?”看钱之江的没封,又看自己的也没封。

  唐一娜:“我们的都没封。”

  汪洋甚为震惊:“这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唐一娜说怪话:“意思是没你的事了,你可以回家了。”

  汪洋生气地:“你老是没正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寻开心?”

  唐一娜:“这叫苦中作乐。”

  钱之江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看房间已经大变样,铺了三张床,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钱之江叫汪洋:“来吧,住这儿。”

  汪洋:“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住了?”

  钱之江:“还有闫副参。”

  汪洋:“这……”

  钱之江:“这就叫冤家路窄,都是你干的好事。”

  唐一娜从自己的房间回来,对他们发牢骚地说:“我那儿也多了床被子。”

  汪洋:“肯定是让你跟裘丽丽同居呗。”

  唐一娜:“哼,那个泼妇,我才不跟她住在一起。”

  汪洋:“那你就回家住吧。”

  唐一娜:“呸!”

  汪洋瞪她一眼:“我看你现在对我简直是无法无天,目无尊长,你是不是认为我就是共匪,告诉你,出去了我照样是你处长!”

  唐一娜嘴硬:“那又怎么了,你能把我吃了。告诉你,在这里,你和我一样,还有钱总和那个骚货,闫副参,大家都有可能是共匪,都是嫌疑犯。”

  汪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唐一娜:“我等着。”

  钱之江:“行了,你们闹什么?别一个针尖,另一个就得是麦芒。你先出去吧。”把唐一娜劝出去,关了门。

  钱之江叹了一口气:“这里都快成古罗马的斗兽场了,我们都是笼子里的奴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反正得死个把人,其他人才出得去。”

  汪洋:“老钱,你我共事多年,虽说工作上少不了龌龊,但一旦刀兵相见,我对你还是下不了狠手……”

  钱之江:“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怨你。”

  黄一彪进来,吩咐特务:“给我准备一下,我要睡到那边去。”

  特务:“刚才我们检查了,汪洋房间的窃听装置果然被他破坏了。”

  黄一彪很是吃惊:“这狗日的!有没有其它异常?”

  特务:“还没有发现。”

  黄一彪:“给我在那个房间装一部电话,我过去住了,这边由你负责。”

  特务:“是。”

  黄一彪来到窗前,拿起望远镜看。他看见裘丽丽已经走进了唐一娜的房间,正坐在床边生气呢。

  唐、裘二人背对背坐着,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而那边钱之江的房间内铺了三张床,沙发、凳子、桌子全撤出去了。

  这会儿,汪洋不在房间里,钱和闫两人坐在床上,虽然不像唐一娜她们那样互相仇视,但也无话可说。闫几次想找话说,但看钱冷漠的样子,也就罢了。

  汪洋在童副官的房间里。汪在跟童叫苦不迭:“简直倒了八辈子大霉,碰上这种事,我这个处长看来是有心当,没命坐……”

  童副官:“那也不见得。如果你把共匪分子挖出来了,这不立了大功。有功就有赏,说不定还官升一级呢。”

  “童副官,你说……到底谁是共匪……你们现在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要问你啊。”

  “啊哟,我哪有你站得高,看得远。”

  “老汪,你搞错了,这不是要看远,而是要看清。总共五个人,一个是你自己,三个是你部下,你说谁站得近,看得清?”

  汪洋痛苦不已:“那当然是我了。”

  突然,楼上传来唐、裘吵架的声音,汪连忙起身。

  童副官幸灾乐祸地:“你不要管,让她们吵,吵得越凶越好,你们现在就是谁都不想撕破脸皮,又吃鱼又嫌腥,都想当好人,结果都成了坏人。”

  唐一娜的房间,两人还是背对背,但却是满嘴恶语。裘丽丽:“……浑身骚哄哄的,你以为我想跟你住在一起?”

  唐一娜:“你嘴巴干净一点!”

  “我嘴巴再脏也没有诬陷人。”

  “谁诬陷你了?”

  裘丽丽突然回过头:“你!”

  唐一娜也回过头来:“我诬陷你什么了?”

  “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那份电报?”

  唐一娜嘴硬:“那应该问你,你什么时候问我的,我就什么时候说的。”

  “我什么时候问过你?”

  “你问的你自己不知道!”

  裘丽丽气得脸色铁青:“姓唐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唐一娜反而得意洋洋:“姓裘的,你还不配我欺负,你算什么?”

  裘丽丽站起来:“那你为什么把屎屙到我头上来!”

  唐一娜也站起:“那是你自己屙的屎!”

  “你放屁!”

  “你才放屁!”

  “你才放屁!”

  “你才放屁!”

  骂着骂着,两个人就动起手来,大打出手,又扯头发又抓脸的。

  隔壁的钱、闫先跑过来拉架,两人打疯了,尤其是裘丽丽,简直把人往死里打,把钱、闫都一起打了。直到楼下汪、童赶来,四个男人一起上,才总算把她们拉开了。童副官拉着裘丽丽下楼。

  刚才打架明显是唐一娜吃了亏,这会儿她见人被拉走了,气得一下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却无人上去安慰她,钱、汪、闫只是看了看,纷纷回了自己房间。

  唐一娜越哭越来劲。钱之江又回来,递给唐一个手帕。

  唐一娜抬起眼。钱之江却又出去了。唐一娜委屈地又哭起来……

  就这样,三人在唐一娜的哭声中沉默着。

  突然,闫京生冷不丁地说道:“我也真想打一架。”

  钱之江像没听见。汪洋则显得很紧张,惶恐不安地:“嗳,老闫,我们都是上年纪的人了,不能和年轻人一样脑子发热,血气方刚,有话可以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闫京生狠狠地盯着钱的背影:“我说什么呢,我是哑巴吃黄连,无话可说,才想打架!”

  汪洋:“有什么事都可以说的,老闫,你别冲动。”

  闫京生:“兔子急了都要咬人,我还是人呢,凭什么被当了猴耍!”

  汪洋:“没人耍你。”

  闫京生:“没人耍我,你问他……”

  话没说完,钱之江猛然回头,逼了过来:“你要问我什么?废话少说!想打我,来,我等着,我不会还手的;想问什么,没门,请你闭嘴。我姓钱的从娘胎里出来就不大爱说话,更不喜欢说些废话。”

  汪洋跳上跳下的,不让他们接近。

  闫京生:“你还不爱说话,你不放屁我怎么会到这儿来。”

  钱之江:“那要问你。你不问我,我怎么会跟你说。”

  闫京生:“我什么时候问你了,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钱之江:“你要么用拳头跟我说,要么我走了。我喜欢清净,我不愿意让自己的耳朵受委屈。”说着拨开汪洋,从闫京生面前走过。

  闫京生:“钱之江,你等着瞧,等我出去了,我整死你!”

  钱之江:“就怕你出不去。”

  唐一娜看钱之江下了楼,好像是受了启发,也哭啼啼地走出来,一边嚷嚷着:“我不呆了,这鬼地方……我要走……本小姐宁愿去蹲监狱也不呆这儿了,你们这些王八蛋,抓不着共党就眉毛胡子一把抓……有种的都不这么干……也跟着下了楼。”

  童副官出来:“唐一娜,你去哪里?”

  唐一娜:“我去死!”

  童副官拦她:“站住!”

  唐一娜:“你滚开!”她一把推开他。

  先是钱之江走出了7号楼,紧接着是唐一娜,她不顾一切地直往拉着警戒线的哨位上扑去,那里,有个年轻的士兵在站岗。

  钱之江回过头来,横在她面前:“你能走得出去?”

  唐一娜绕开了他:“走不出去我也要走。不出去,毋宁死。”

  哨兵连忙上前拦截。

  唐一娜近乎疯狂,她劈头盖脸地,抬手就打了哨兵几个巴掌!

  特务处汪文书的桌上,散落着好几张照片,是汪、钱、闫、唐、裘等五人的,有单位的合影,也有单人的,似乎是从档案一类找来的。江文书打电话给黄一彪:“黄处长,五个人的照片我都找齐了,要送过来吗?”

  黄一彪:“还送过来干什么?赶紧去叫他认。”

  江文书来到了军部医院。“断剑”把江文书带来的照片一一仔细地认了,但都不认识。

  江文书:“都不认识?再看看,这可是立大功的好机会啊。”

  “断剑”再看,还是摇摇头。

  江文书:“睁大眼睛看!”

  “断剑”抽出钱之江的照片,仔细端详着。

  江文书:“怎么,你认识他?”

  “断剑”不置可否。

  罗雪牵着天天的手进来。

  值班护士:“嗳,罗医生,你怎么来了?”

  罗雪:“家里保姆生病了,来院里拿点药,顺便看看病人。”

  护士逗天天:“那么你来干什么,打针吗?”

  天天:“我不打针,我没病。”

  罗雪问“断剑”:“怎么样了?”

  “断剑”:“伤口还在痛。”

  江文书瞪了“断剑”一眼,他赶忙不敢说话了。

  罗雪:“忍过今天晚上就好了。”说完,拉着天天离去。

  出了医院大楼,罗雪悄声问:“是不是你昨天中午看到的那个被抓的人?”

  天天肯定地回答:“就是他。”

 ·32·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二十六章

  钱之江刚刚和闫京生动了怒,这会儿正在楼前的空地上踱步消气。楼上传来唐一娜的余哭,有气无力,绝望、哀伤。

  一条警戒线,隔离成两个世界。

  哨兵显然为刚才拦堵唐一娜作出了不小的损失,他衣冠不整,脸上还有被抓的指甲印,正气呼呼地收拾自己的衣服和情绪。他袖口上的纽扣少了一颗。

  钱之江在地上看了看,看见了,上去拣了,还给哨兵。

  哨兵:“谢谢。”

  钱之江:“当兵几年了?”

  “两年。”

  “老家是哪里的?”

  “贵州。”

  “那你们还是老乡呢。”

  “谁?”

  钱之江指了指楼上:“就是她。”

  哨兵用贵州话骂了几句:“哼,谁要和她是老乡,我看她简直是抽疯了,你看,把我抓的,出血了吧?”

  “洗脸要小心,千万不要感染了。”

  “她是干什么的?这么牛气!”

  忽然两个特务从对面楼里出来了,哨兵马上板起了面孔:“来人了,你快走开。”

  钱之江往后退去,一边问道:“你能帮我出去买点药吗?”

  哨兵急急地:“不行。你找黄处长吧。”

  两个特务,一个手上抱铺盖,一个手上拎着电话机。为了消除哨兵对他的怀疑,等他们过来了,钱之江又对特务说:“我的胃痛,你能帮我找点药来吗?”

  特务:“什么药?”

  “止疼的就行。”

  “等吃晚饭时给你吧。”

  钱之江谢了他,目光随着他手上的电话机,进七号楼里去。

  在会议室,童副官和汪洋像一对慈母严父一样,一个声色俱厉,一个好言相劝,试图叫唐一娜停止悲哭。但无济于事,唐一娜趴在桌子上,脑袋像是和桌子粘住了,就是不起来。而且,他们越劝,她越哭得厉害,还拉起了长腔儿。两人都深深地感到厌恶和绝望,慢慢地退了出去。

  钱之江还在散步。

  童副官出来,像见到救星一样,不由分说,拉起钱之江就往楼里走。

  钱之江家书房,天天趴在桌上练字。

  罗雪:“天天,写字要有正确的姿势。”

  天天坐好,问:“今天练什么字?”

  罗雪翻看了一下练字本,心里有了数:“今天少练一点,就练两个字。”她在练字本上写下两个字,道:“叛,叛乱的‘叛’,还有就是的‘就’字。”

  钱之江坐在唐一娜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她哭,没有说一句话。唐一娜哭声终于小了,继而抽泣起来,最后完全不哭了。

  钱之江一声不响。

  唐一娜心里发毛,抬头想看个究竟,恰好和钱之江一直守望的目光对上了。

  钱之江:“你的哭,是她的笑。”一句话,让原本准备再次伏案哭泣的唐一娜又抬起了头。

  “你应该心里明白,裘丽丽和闫京生不一样,她是无辜的,你平白无故地把人家弄进来,她当然对你恨之入骨。”

  唐一娜看诡计被识破,索性丑话丑说:“我就是要整她!”

  “那你就擦干眼泪,开动脑筋,继续整,整死拉倒。想整人就得这样,这是一条不归路,不是你整死她,就是她反过来整死你!一锥子也是疼,一刀子也是疼。你哭她就同情你了,她就是想听你哭呢。”

  唐一娜一下子就停止了哭,擦干眼泪。

  “一山难容两只母老虎,毕竟是你首先发难,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差不多就行了。”

  唐一娜问:“那你的意思我还整她不整她?”

  “我没有意思。”

  “那我和她,你偏向谁?”

  “我不偏不向。”

  “一定要偏向一个呢?”

  “你这是强盗理论,为什么我一定要偏向一个?就象刘司令把我们召到这里来,一定要从我们中间诞生出一个共党分子一样!谁胜出?谁败北?古罗马的角斗士中,只能活一个;而我们这些人里,则是必须死一个。谁是这一个?”

  唐一娜吓坏了:“不是我!”

  钱之江轻轻一笑。

  唐一娜又哭了:“也不是你。”

  “那是谁?”

  “我不管,反正不是你和我。”

  天天练完字,出去玩了。罗雪关了门,如前一样,靠着天天的练习本剪出一句话:叛徒就是昨天被抓者,仍在302病房。公牛。

  然后找了瓶子,装好。

  她接到了一个电话,稍事打扮了一番,出门,并把垃圾带出家门,顺便丢进了垃圾桶里。

  “耗子”吆喝着“倒垃圾!——倒垃圾!——”,骑车过来。两人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认识的迹象。

  罗雪来到家属区大门口,看见有辆车子在等她。近了,陈司机迎上来,客气跟她寒喧道:“噢,你就是钱总的太太罗医生吧,就等你了,请上车。”

  罗雪也客气地:“接到电话我就出来了,还是让你们等了……”

  童妻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声:“钱太太——”

  罗雪上车,发现车上还有汪妻、闫妻。

  罗雪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陈司机笑眯眯地:“去了就知道了,反正是司令请客,在哪儿吃不重要。”

  闫妻担心地:“司令干吗要请我们吃饭?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吧?”

  汪妻白了她一眼,敲了敲木头椅背。

  大家都坐定了,几个女人有些忐忑不安的。

  刘司令满面春风地站了起来:“首先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南京来的代主任,是朝廷命官,也是各位夫君现在的顶头上司。”

  代主任友好地躬了一下身子。

  刘司令:“今天冒昧地请太太们来,为什么呢?说白了,我是来争取你们支持的,也是来表达我谢意的。各位夫君在为党国执行一项重大任务,暂时回不了家,也不便打电话,我怕大家担心,上门单独一一解释,说真的我又没那么多的时间,所以代主任给我出了这么个好主意,一起吃顿饭,借此机会也认识一下大家。总之,各位要与夫君小别几日……”

  童妻问:“他们在执行什么任务?”

  刘司令看看代主任,代主任:“秘密任务。各位都是军人的太太,所以说出来也无妨。我们截获了前线共军的一份重要密电,关系到下一步能不能将活动在江西、湖南、福建等地的红军一网打尽、彻底剿灭共匪的大业,所以必须要尽快破译。”

  闫妻:“他们在没在上海?”

  代主任笑了:“在,当然在。”他故意卖着关子,“虽然日日思君不见君,可共饮的还是一条江里的水,甚至吃的是同一个厨子的饭。现在他们就在我们楼下吃饭呢。”

  众人倍感惊异。

  刘司令:“今天请大家到这儿来,也是因为他们在这儿嘛。但是面就不见了,他们很忙,也不知道你们要来,见面一则耗费时间,二则也叫他们分心分神。当然,吃完饭,我可以带大家远距离地看一看,眼见为实,心里踏实。”

  过程之中,罗雪一直仔细地听着,没有插话。

  大家纷纷站起来举杯。

  童副官领着汪、钱、闫、裘、唐进了餐厅,唐一娜似乎还在找中午见过的那位军官,却没了踪影。很明显,有人在盯梢他们。餐厅里,不时有窥探的眼神。钱之江则视而不见,径直往包房走去。

  几人围桌坐好,准备吃饭。

  童副官:“这是我们在这里吃的第一顿晚饭,我希望也是最后一顿。”他看看大家,没人理他,无趣地,“那就吃饭吧。”

  大家埋头吃着,互不交流,连交流的目光也没有。

  黄一彪进来,找了个位子坐下后,递给钱之江一包药:“你怎么胃痛了?”

  钱之江谢了他,说:“老毛病,情绪一紧张就容易犯。”

  闫京生总算得了个空儿:“做贼心虚的人才会紧张,像我,跟共贼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只有愤怒,只有屈辱。”

  大家偷眼看着钱之江。

  钱之江头都没抬,继续吃他的饭,好像是准备忍了。闫京生苦于没有对手,也只好作罢。

  不料,突然间钱之江把手里的一碗饭飞了出去,当胸打在闫京生的身上。一阵骚乱。只听闫京生声嘶力竭地骂,但钱之江却咬紧牙关,只声不吭,像是被胃痛深深折磨着。待大家安静下来又开始吃饭时,钱之江却突然说:“闫副参谋长,我现在发现把你想错了。”

  闫京生:“你别喊我,我不是你的副参谋长。”

  “是,你不是我的副参谋长,你是共匪。”

  闫京生恶骂:“你放屁,你才是共匪。”

  黄一彪:“不要闹!”

  钱之江平静地:“老实说,之前我确实没想过你可能是共匪,以至于我私下曾经要求汪洋不要把你说出来。看着你进来,我感到非常难堪,也感到非常内疚。但现在我不这么看了,为什么?因为你从进来以后一直对我恶语交加,下午在房间里还想打我,现在又把我气得跟一个没教养的流浪汉一样,在饭桌上朝你摔碗……”

  闫京生:“你这是活该!”

  “不,你这是在做戏给人看……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会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在座的有人知道,我钱之江一直以佛心待人待己,多少年来也没跟人红过脸。而今天我则当众失态,我感到双重的难过,这是你逼的,也是我养性不到家。但是,闫京生,你心里清楚,我只是如实地说了一个事实而已,而且是私下说的,汪处长想公开,我还试图去阻止他,按常理讲你应该理解我,原谅我。可你没有。你这样穷凶极恶的,反而引起了我的怀疑,如果你不是共匪,为什么要表现得如此激烈?狗急跳墙,你已经严重失态了。”

  闫京生“呼”地站起来:“我激烈,我失态,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现在身上没枪,有枪我就一枪毙了你!”

  “你越说心越虚。人咬人,无药医。”

  黄一彪:“坐下。都吃饭,吃完饭,还有事呢,要开会,刘司令和代主任都要来,你们有话可以在会上说,谁也不是三岁小孩了。”

  钱之江笑笑:“天无时不风,地无时不尘,物无所不用,人无所不为。小小的七号楼,我看应该叫做风满楼了。”

  整个七号楼的楼上楼下都黑得阴森,惟独会议室灯火通明,里面的人一个个看得很清楚,坐在那儿,像是在开会。

  太太们挤在窗口前,往外看着,自己男人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刘司令:“都看见了吧?他们正在开会。”

  童妻:“我们女人家可真是可怜,为他们操尽了心,他们可好,悠哉悠哉的,还想得起老婆孩子来?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呢!还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同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而且,现在的姑娘,即使男人愿意是柳下惠,她也会投怀送抱的……”

  汪妻:“那是你,我们家老汪不一样的,他的眼里只有我,平时上街,眼睛从来不看别的女人。”

  闫妻:“老闫失眠,这睡觉的药都没带在身上。”

  罗雪的眼睛,在急切地找着钱之江,很快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是自己热爱的丈夫。她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这一情形被一旁的代主任悄悄地看见了……

  会议室里,黄一彪:“……你们都上过私塾或者洋学堂,下面,让我们重温一下自己的学生时代。我说,你们写,就象抄写课文一样。”

  大家的面前都放好了一张纸,拿笔,等着。

  黄一彪真像一个老师一样,一字一顿地读着“毒蛇”写下的纸条:“取消特使行动,逗号,电台频率改到123456,句号。毒蛇,句号……”他说一句,大家跟着默写一句。显然,这是为了获取每个人的笔迹。

  童副官:“司令说得好,门旯里拉屎总是要天亮的,你们不说,我们有办法会叫你们说的……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黄一彪:“这怎么叫罚酒,有这么好喝的罚酒吗?”

  “对,我们黄处长手上罚酒多着呢,有各式各样的,老少不一,男女有别。什么人到了黄处长这里,只有好好走进去的,难得有好好走出来的。”

  钱之江像没有听见旁人说话,他最快写完了,起身把纸交了,准备走了。

  黄一彪:“别走,等着。”

  钱之江回到原位坐下。

  大家都写完了,交了。

  黄一彪:“现在我把你们写的再交叉地分放下去,要求大家再抄一遍。”

  那边紧张地进行着抄写,这边太太们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罗雪:“他们晚上也住在这儿?”

  代主任:“对,你们的三位住在楼上,是那间房;童副官在楼下。”

  汪妻:“门口好像有哨兵。”

  刘司令:“那是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今天报纸看了吧,现在共匪活动很频繁,很猖狂,他们在执行重要任务,我自然也要重点保护。”

  代主任:“你们放心好了,刘司令亲自在管,他们的吃、住、人身安全都是有保证的。”

  刘司令:“放心,把心放在肚子里。”

  代主任:“那就这样,他们在等我们过去开会呢。”

  刘司令:“好,送你们回去了,家里孩子肯定要睡了。”

  太太们果然踏实了,就在她们有说有笑间,罗雪又看了一眼窗外——

  趁大家抄写时,黄一彪接着说:“说了你们不相信,就是昨天,我抓了一个共匪分子,开始我们以君子相待,希望他改变立场,好言好语劝他,他就是什么都不说。后来,挨了一顿毒打,头破血流了,他一下子乖得跟个孙子似的,把什么都说了。这叫什么?不识相!人不识相,比狗不如,最后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唐一娜好奇地:“不是说他宁死不屈,还杀了我们的人吗?”

  黄一彪:“唐小姐倒挺关心此事,这样说是为了麻痹他的同党,防止其他人闻风而逃。没人比前共产党员更适合来对付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了。”

  裘丽丽看了一眼唐一娜,幸灾乐祸地笑了。

  钱之江一边抄着一边听着。

  夜色笼罩着整个军部医院,痛苦的呻吟声从302病房传出来,“断剑”身上缠着纱布,疼得在床上打滚,结果更疼了,他忍不住大声儿叫起来。

  看管的特务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不屑地:“叫什么叫?好狗不吃两家饭,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呢?人活的是个立场,没想好,就别乱站。”

  “断剑”乞求地:“求求你,请护士小姐给我打一针吗啡好吧,我要疼死了……”

  特务继续看着报纸,慢条斯理地:“吗啡是给前线剿匪受伤的弟兄用的,不是给你这软骨头的叛徒用的。你现在是亲娘后娘都不疼,忍着吧。”

  “我知道的都交代了,你们不能就此不管我的死活。”

  “那要看你对我们还有没有利用价值……”

  “有,怎么能没有呢?我知道有一张王牌就藏在你们内部,那天在屋里开会的有八个人,尸体却只有七个……”

  “给你看的照片里有没有他?”

  “断剑”回忆着:“……没有……好像,有个人有点象……”

  会议室,黄一彪:“抄完了都拿上来。”

  钱之江又是第一个交了。

  黄一彪:“钱总,你怎么总是第一个交?”

  钱之江毫不在意:“我写字快。”

  如前一样,黄一彪每收一张都在背后注明一个姓氏,以便到时对号入座。其他人纷纷交上来。

  童副官又分发了下来:“再抄一遍。”

  这回,钱之江分到的是签了“闫京生”大名的抄件,他没有任何表情,又埋头抄写起来。

  代主任和刘司令看着送人的车走远了。

  代主任:“这个黄一彪,口口声声说要放长线钓大鱼,可连他们的老婆都不知道自己丈夫在哪里,在干什么,怎么钓得到大鱼。想让鱼上钩,你至少得要让鱼知道,钩在哪儿呢?”

  刘司令:“对对,姜还是老的辣,小黄还是嫩了。”

  “看着吧,明天就会有共匪上门来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几个女人中有共匪,谁的嫌疑最大?”

  “都有嫌疑。这么容易看出来,共匪不早就消灭光了。但是你相信好了,不管她们中有没有共匪,这顿饭你不会白请的。”

  “那是,鸿门宴啊!”

  他们边说边走进监视室,特务正用望远镜窥探唐一娜,从脸到饱满的胸部,如痴如狂。

  另一特务猛地拍了他一下:“行了,你这叫望梅止渴。我要是你,那么喜欢她,今天晚上就过去把她收拾了。”

  “那怎么敢?没准儿收拾的是个女共匪。”

  两位首长不期而至,把大家吓着了。刘司令和代主任倒是没什么,笑嘻嘻地和大家打着招呼。

  黄一彪收了三道笔录后,和童副官耳语几句,便带着一沓笔录走了。童副官看见有人欲走,喊道:“嗳,都别动。想走?早着呢,今天晚上真正的节目还没开始。”

  钱之江:“卖什么关子?我们又不是戏子,演的哪出节目!”

  童副官正色地:“钱之江,话不能这么说。真正的节目是什么?当然是把‘毒蛇’揪出来。怎么揪?我们分了两个步骤,刚才收集笔录是第一步,现在要开始第二步。第二步是什么?是给你一个机会,‘毒蛇’,你要明白,你此时只不过是条死蛇,或者算冬眠的蛇,主动受降,才是出路一条。‘毒蛇’,我知道你就在这儿,我警告你,我给你十分钟考虑的时间,等我回来了,希望你主动站出来,或者去我房间找我也可以。‘毒蛇’,你想好了,我等你。”

  唐一娜白了他一眼:“童副官,你没事吧?”

  童副官不理她,径自而去。

  大家面面相觑。

  黄一彪等人走进了监视室,把一沓笔录都交给了代主任和刘司令。两人一一看着。

  忽然,代主任抽了一张出来。

  会议室一派静穆,只听见手表的指针在走。

  童副官回来了,强颜欢笑地说:“‘毒蛇’,约定的时间到了,站出来吧。”

  但无人站出来,大家谁都不看谁。突然,先从唐一娜开始,接着众人忍不住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童副官急了:“笑什么?”

  唐一娜笑出了眼泪:“笑你那么一本正经,跟真的一样。”

  汪洋也上前,拍拍童副官的肩膀。

  童副官突然变了脸,推开汪洋:“你们这叫什么?这叫不见棺材不落泪!哼,死到临头还在做美梦是不是?‘毒蛇’,你想得美!你想做美梦,可你的手不帮你的忙,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也变不了他写的字!老实告诉你,刚才我粗粗地看了一下都看出了名堂,何况今天晚上我们还专门请来了指认笔迹的专家,他会给你带来棺材盖的,等着吧!”

  唐一娜止住了笑:“我说童副官,你有完没完?想抓‘毒蛇’抓去,在这儿哼哼叽叽地干什么呢?我老早就听人说你是个妻管严,有本事回家跟你老婆喊去,在这儿耍什么威风!这儿没你想的那种软柿子,没人好捏!”

  钱之江:“唐参谋说的是。老童,咱们都是一个楼里办公的,你我两家还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家天天这边放个屁,你家都能闻见臭味儿来;平时你借我棵葱,我欠你一碗米,说这些伤和气的话,那是何必?此事过后,彼此还要共事呢,干吗剑拔弩张的,敲山震虎,只怕没震着虎,先把山给敲烂了。”

  本来童副官是主动的,经唐一娜一骂、钱之江一说,倒似乎真是他理亏似的。他低下了头,小声地:“我也是人在江湖。”

  钱之江:“理解、理解,我们也要设身处地,和老童换位思考一下,不能怨他的。”

  童副官感激地看了钱之江一眼:“唉,远亲不如近邻,老钱,还是你对我好。”就这样,充满火药味的气氛暂时平和了下来。

  刘司令、代主任和黄一彪头凑在一起,在反复、轮流看着一个人的笔录。似乎是很明显的,三次笔录和“原件”的字迹虽然不能说完全一模一样,但字字相仿,气势相同,几乎是一目了然。

  代主任:“我看就是他了。”

  刘司令:“我看也是,一个人的笔迹,就象他的禀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黄一彪:“那就抓了?”

  代主任看着刘司令:“你看,怎么办?”

  “我们过去吧,先审他一下。”

  人们都干等着,但气氛好多了,唐一娜甚至在小声地找钱之江说话,还“吃、吃”地笑着。

  三人进来后,刘司令指着闫京生:“你留下,其他人走。”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向闫京生。

  钱之江从他身边走过去,看了他一眼。闫京生故作镇静地笑了笑。

  都走了,剩下两位首长和闫京生。

  刘司令看着闫京生,突然冷冷地冒出一句:“闫京生,你好大的胆子。”

  闫京生深感事情不妙,眼巴巴看着司令,不知该说什么:“司令,我……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是钱之江诬陷我……”

  司令拍案而起:“闫京生,你给我放老实点!现在不是狡辩的时候,你要再狡辩,我一枪崩了你!”

  “司令,你……相信我,我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确实是钱之江诬陷的我……”

  司令又要发作,代主任拦住了他:“你口口声声说钱之江诬陷你,那你说,钱之江为什么要诬陷你?”

  闫京生一下子被问住了:“我……我不知道……”

  代主任:“你们有过节?有旧怨?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闫京生回答不上来。

  “不要瞎编,瞎编的东西是见不了人,拿不到太阳底下晒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没有说有,给人揭穿了,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跟他之间……没有……平时我们接触不多,不是一个部门的。”

  “那就怪了。”

  “可能他就是共匪,所以想赖到我头上,让我当他的替死鬼。”

  “你这说法不能服人,办公楼里那么多人,他为什么偏偏要赖你?”

  刘司令附和道:“对,他为什么要诬陷你?”

  闫京生:“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他没有跟我说过电报的事,他在撒谎!”

  刘司令讥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要我把他叫下来跟你对质吗?”

  “可以,你问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跟我说的,我敢说他编不圆!”

  特务又在用望远镜寻找唐一娜,但在她房间里,只有裘丽丽一人。转到钱之江房间里,发现她就坐在闫京生的床上,与汪洋专注地看着钱之江,好像在听他说什么。扬声器里,传出钱之江的声音:“……如果闫京生是共匪的话,我也完了!”

  唐一娜:“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电报的事情是我跟他说的,事后我又没有及时向上级汇报,由此导致的恶果现在还难以预料,没准儿给党国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损失。你说,刘司令能放过我吗?他曾经说过,即使不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也要送我上军事法庭。我只可怜我的儿子天天,他从小由他母亲一手带大,我平时工作忙,他长这么大,我没有给他喂过一次奶,换过一片尿布,买过一件衣服,开过一次家长会,甚至没去学校门口接过他一回……我答应今天带他去看西洋镜,这又骗了他……”说着,他难过地把脸扭向一边。

  唐一娜的眼圈红了。

  汪洋:“老钱,别悲观,司令他说的是气话,我听说,你和他私交不一般……当初没你在军阀混战中破译对手密码,向刘司令提供了关键的战略方案,司令也不会这么快就取得了蒋委员长的信任,在上海滩坐上了这把交椅……”

  适时,黄一彪进来,对钱之江:“跟我走一趟。”

  钱之江站了起来,唐一娜想拉没拉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去。

  唐一娜叫了一声:“钱总!”

  钱之江没有回头。

  会议室里,钱之江平静地在叙述着事情的经过:“……我们破译出电报的时间是下午2点21分,然后我从唐一娜的破译室出来,在回自己办公室的走廊上碰到了闫副参谋长,我看到他手上拿着一份文件,知道他是来还我们的,就随便问了一句:看完了?他说:嗯,完了。他问我那边办公室里有没有人?我说有的,他就走了。很快,他还了文件回来,经过我的办公室时,看我坐在里面,便对我点点头,进来……”

  闫京生叫起来:“你撒谎!我没进他办公室。”

  代主任:“你让他说,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钱之江继续道:“……他进来笑嘻嘻地问我:你们是不是刚收到上面的一份重要电报?我说是,你怎么知道?他说:看你们唐参谋那个样子,神神秘秘的,女人都沉不住气,我当然就知道了。然后他问我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面的。我说不是。他问我是什么,当时童副官还没有通知我这份电报不能外传,我心想他是楼里的人,怕他真以为是人事问题而平添烦恼,就贸然跟他说了。然后他就走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代主任:“他进你办公室,有没有人看到?”

  “这我不知道。当时我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外面走廊上有没有……我看不到,即使有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找不到证明他进了我办公室的人,闫副参谋长才敢说我诬陷了他,否则我认为他不会的。但是,我在想,如果把那天上班的人都喊来问一下,说不定还真能找到证人呢。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完了。”

  代主任对闫京生:“你说你没进他办公室,有没有谁可以证明?比如有没有人跟你一块儿回去的,或者你在经过他办公室时,有人看见你没进去,而是直接走过去了,有没有这样的人?”

  闫京生又给问住了:“这……没有,可我绝对没有进他办公室。”

  “他说你进了,你说没进,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事,各有一面之辞,让我们信谁?口说无凭的话现在都不要说。”对钱之江,“你走吧,把唐参谋叫下来。”

  钱之江回来了,唐一娜激动地站了起来:“钱总,你没事吧?我正在为你向上帝祈祷呢……”

  钱之江:“我信佛。”

  “只要能保佑你,信上帝信佛都行。”

  “你去会议室一趟。”

  唐一娜愣了一下:“怎么扯上我了?”

  “去吧。你又没事,不会有你事的。”

  唐一娜犹犹豫豫地出去。

  汪洋:“问你些什么?要紧吗?”

  “我如实讲就是了,不知道要不要紧。喜风不动,冥顺于道,得失从缘吧。”

  唐一娜到了会议室坐了下来。

  代主任:“问你几个问题,要说实话。一,从下午到现在,钱之江有没有私下跟你谈过有关闫京生的事?”

  唐一娜:“没有。”

  “昨天下午闫京生有没有去过你们办公室?”

  “有。”

  “大约在什么时候?”

  唐一娜想了想:“2点多,我跟钱总破译电报时是2点21分,这在工作日志上都有记录,然后钱总刚走一会儿,闫副参谋长就来了。”

  “他在破译室时跟你有什么交谈吗?”

  “没有。”

  “一句话没说?”

  “那也不是,他来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管资料的小李不在。他问我小李呢,我看他手上拿着文件,知道他是来还文件的,就说你放在这儿就是了。他放下文件,说你跟小李讲一下,我还了。我说好的。当时我正忙着在誊抄电文,他问我你在写什么呢,说着头就凑了过来。我马上用手捂住了,跟他开玩笑地说:去你的,等你当上了司令再看吧。他笑笑说:那只有等下辈子了,就走了。就这样。”

  代主任问闫京生:“是这样的吗?”

  闫京生:“我头凑过去……其实不是真的要看,只是伸了一下头。”

  唐一娜:“可我当时以为你要看啊,所以用手捂住了。”

  “是不是这样的,她用手捂住了?”

  闫京生:“是。”

  代主任脸色非常难看,示意唐一娜可以走了。唐一娜拔腿就走。

  闫京生沮丧地抱住了头。

  唐一娜出来,却在楼梯口慢了下来,磨磨蹭蹭地,也许是想听听会议室里在说些什么。黑暗中,忽然冒出一个人影,着实将她吓了一跳。原来是童副官,他冷冷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你的事了,还不赶紧走?”

  刘司令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拍得他的手都疼了,厉声喝道:“闫京生,你从实招来,你什么时候加入共匪的,你的上线是谁,你的下线又是谁?”

  闫京生哭诉着:“刘司令,我不是共匪……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如果是共匪就让天杀我,雷劈我,让我断子绝孙,让阎王爷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

  刘司令把“原件”和闫京生晚上写的三份笔录一起,丢在他的面前:“那你给我说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代主任:“对,是不是共匪,就看你能不能说得清这个笔迹问题了。”

  闫京生看了就傻了——

  三份笔录和原件的笔迹一样。

  闫京生极力申辩:“这不是我写的……我没有写过这个……”

  代主任:“没有写过哪个?”

  闫京生指着原件:“当然是这个。”

  代主任指三份笔录:“那这是不是你写的?”

  “这个是……可是……你们看,这个‘特’字,还有这两个字,‘频率’,我写的和原件不一样……”

  代主任:“是,这三个字是有点区别,但是总共56个字,你只能说清楚3个字,好像太少了吧。”

  闫京生还想申辩,刘司令干脆把枪拔了出来,拍在桌上:“你现在不是狡辩的时候,是坦白的时候!说,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闫京生痛苦不堪,他涕泪横流:“司令,我冤啊,我知道有人在整我,我不干,我不干……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夜色中的的招待所,哨兵隐隐显显,司令的骂声起起落落,还有闫京生断断续续的哭声……

  钱之江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唐一娜凑了上来:“你在看什么?”

  钱之江:“我在听闫京生的求饶声。”

  汪洋:“真想不到,他居然是共党分子。”

  钱之江:“让你想到了,他怎么还当得成?”

  唐一娜舒展双臂,一副苦尽甘来的样子说:“就是,唉,这样的话,明天是不是就会放我们出去了……”

  汪洋:“那应该放了,没理由不放。”

  钱之江:“但愿吧。”他转身要出去。

  汪洋:“老钱,你去哪儿?”

  钱之江看看唐一娜,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洗手间。”

  汪洋看着钱之江的背影,打趣道:“这个钱之江,别人是洋泾浜,他才是地道的英国绅士。”

  这个被称为英国绅士的人,这时候想的,还是那份情报,因为钱之江深深地知道,那份至关重要的情报迄今为止还没有送出去。

  借刀杀人,他听到了那个恶贯满盈的闫京生的哭声。

  童副官和黄一彪在门口站着,恭候首长出来。两位首长出来了,随后又一起往外走去。

  刘司令气得骂骂咧咧地:“贱骨头,死到临头还要吃苦头。”

  童副官:“他不肯说?”

  司令对黄一彪:“交代给你了,一定要撬开他的嘴,让他把同党吐出来!我就不信他是铁嘴钢牙。“

  “可以用刑吗?”

  “什么叫可以?那是你的拿手好戏。交代给你了就是你的事,我只要结果。”

  代主任:“对付共产党人,你要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才能摇撼他的意志,摘除他那颗镇定的心。”

  黄一彪:“知道了。”

  代主任:“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你们辛苦。”

  童副官:“那……楼上的人,可以散了吗?”

  刘司令看代主任。代主任:“等闫京生开了口再说吧,我们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这里面有他的同党呢?放出去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刘司令:“对,急什么,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关系。”

  代主任:“也不会迟的,交代黄处长了,他会有办法让那家伙开口的。”

  三人都站在窗前往下看着,两位首长上了车,童副官和黄一彪等车走过,回身进楼。

  唐一娜:“真缺德,听见了没有?可能还要我们再等,还等什么,我的头发天天都要洗的,一天不洗,我就能闻见有馊味儿……”

  汪洋开玩笑:“不是馊味儿,还是花露水的味儿,我们密斯唐是永远不会馊的。”

  钱之江打断他们:“走,我们下去看看,到底怎么样了?”

  三人下楼,刚好遇到回来的童和黄两人。

  汪洋笑容可掬地:“刘司令走了?”

  唐一娜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童副官不耐烦地:“走什么走,大晚上走哪儿去?去去去,我们还有要事,你们回房间去吧。”

  唐一娜刚想发作,黄一彪开口了,对钱之江:“钱总带头配合一下,我们确有公务。”说着,两人往会议室走去。钱拉着唐、汪只好晃晃悠悠地回楼上去。这时传来闫京生的一声惨叫。

  “猴子”提着一兜水果,嘴里还吃着香蕉,好像站在那里等人。“耗子”拿着簸萁过来,碰了碰他的手。

  “猴子”似乎被吓了一跳:“老东西,你要干什么?”

  “耗子”指指他的脚下,原来“猴子”的脚踩着了一块香蕉皮。“猴子”骂骂咧咧地,把脚拿开。其间,“耗子”已经将情报递给了“猴子”。

  “猴子”低声道:“‘大白兔’同意见‘飞刀’了。”

  “猴子”的手心里,捏住了那个纸条。

  钱之江静静地站在窗前,听着楼下闫京生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唐一娜捂住了耳朵。汪洋看看钱,又看看唐,不知说什么才好。

  人几乎散尽,“耗子”开始清扫垃圾。一直隐于暗处的“飞刀”出来,从垃圾车上拿了扫把,帮“耗子”扫了起来。

  “耗子”:“我一直在找你。”

  “飞刀”:“我早来了,一直看着你呢。”

  “上面同意见你了。”

  “什么时候?”

  正说着,一辆车开了过来。“猴子”探出脑袋示意他上来,“耗子”点点头,“飞刀”迅速上了车。车很快就驶远了。

  “耗子”继续扫地……

  罗进的车行驶在街上。

  车内,“猴子”开车,“飞刀”和罗进坐在后座上。

  “飞刀”:“……他的代号叫‘断剑’,是我的上线。”

  罗进:“他怎么会认识“警犬”呢?”

  “我和‘警犬’是在法国认识的,一起入的党,在上海我们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但有时我有情报传不出去,也会给他。去年5月份,我在一次行动中受伤,当时手上有份情报,很急,我不便行动,只好叫‘断剑’去送给‘警犬’了。”

  罗进沉默着。

  “必须把他干掉,否则‘警犬’随时都有可能被出卖。”

  “谁去干呢?”

  “我去。”

  “你一个人行吗?”

  “他还在302病房吗?我昨天去过,没人。”

  罗进亮了一下纸条:“刚接到的情报,可以肯定还在。”

  “飞刀”:“我今天晚上就行动。”

  七号楼里,只有会议室还亮着灯,里面却空无一人。

  童副官蹑手蹑脚,轻轻推开钱之江房间的门,看了看,又关了门;然后去看裘丽丽和唐一娜的屋。

  黑暗中,裘丽丽惊叫一声:“谁?”随着叫声,灯亮了。

  童副官:“是我。”

  裘丽丽惊魂不定,她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啊哟,是童副官,你真要把我吓死了,你来干什么?”

  “没什么,我看看。”他发现唐一娜的床上空空的。

  裘丽丽有意地:“噢,是查房呢,欢迎欢迎。”

  “她呢,唐一娜怎么没在?”

  裘丽丽阴阳怪气:“我怎么知道,脚长在她身上,这会儿,可能是在哪个男人的床上吧。”

  夜晚的军部医院302病房,“飞刀”像只鸟一样,无声地从窗户飞了进来。假“断剑”在床上躺着,似乎睡着了。

  “飞刀”从容地把尖刀横在他的脖子上,压低声音:“狗日的,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谁。”

  假“断剑”突然把手从被子下面伸出来,握了一把枪。但“飞刀”已经像切菜一样,切开了假“断剑”的喉咙。

  杂乱的脚步声朝这边跑来,“飞刀”索性躲在门后,待一个特务探头进来时,手起刀落,利索地结果了他的命。其他特务冲了进来。

  “飞刀”已经飞出窗户……

  童副官进到钱之江房间,打开了灯。闫京生的床上睡着一个人,就是唐一娜。

  童副官:“你怎么睡在这儿?”

  唐一娜爬起来,睡眼朦胧地:“我不想跟那个泼妇睡。”

  “你睡这儿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跟我的两个领导睡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还没结婚的大姑娘,怎么随便就在男人的房间里过夜了,这有伤风化,成何体统?”

  唐一娜来了精神:“是你嫁人还是我嫁人,你要认为还是我嫁人,就趁早别操这份心。”

  钱之江欠起身来,劝道:“行啦行啦,都几点了,睡不了几个小时了,就让她睡在这儿吧。”

  童副官:“那出了事你负责。”

  汪洋:“能出什么事?没事,反正我们也不是一个人,我,还有老钱,没什么说不清的。”

  钱之江:“只要闫京生不回来就行了。”

  童副官冷笑:“他是不会回来了。”

  汪洋:“嗳,他去哪儿了?”

  童副官:“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临时的办公室几乎是一个行刑室了。闫京生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蜷缩在地上。特务手上拿着一根皮带,打得满头是汗。

  这会儿,黄一彪夺过皮带,吼道:“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打死你。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

  闫京生倔强地抬起头来:“我不是共匪,要我说什么?你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的。不成功便成仁。老子手上杀死过多少人,多少共产党,我活的不亏,够了,还赚了……只是没想到,我一心无二地为党国卖命,末了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黄一彪:“谁是你的自己人?”他气急败坏地猛抽了几鞭子,丢了皮带,“这样打我还嫌累,走,明天带他回刑讯房,那儿的刑具现成的,用不着下大力气……瞧我出的这身汗……”

  两人出去,将闫京生独自丢在里面。

  “哐当——”一声,门关上了,又静又黑的夜。

  一个人影悄悄地走到钱之江的床边。钱之江睁开眼睛,好像从来就没有睡着的样子。

  唐一娜深情地看着他。

  钱之江眼睛大睁着,也看着唐一娜,没有表情。

  唐一娜退回到自己的床上。

  钱之江重新闭上眼睛。

  汪洋打着呼噜……

  闫京生绝望地看着桌子上专门留给他写自白书的纸和笔。笔是蘸水笔,插在墨水瓶里的。

  闫京生拔出笔,把墨水全甩了,还塞入嘴巴用口水把墨水洗了,然后,用笔尖捅破了身上刚刚凝结的血痂。

  血涸涸地流了出来,闫京生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鲜血流淌。不一会儿,他蘸着自己的鲜血开始落笔写起来。

  唐一娜进来,径直开灯,并朝自己的床走去。

  裘丽丽坐了起来:“你干吗?”

  唐一娜:“干吗?我回来睡觉!”

  “我不是男人,没有资格和你同居,你还回有资格的人身边去吧。”

  “我愿意睡哪儿就睡哪儿!”

  “好,那我出去,你带回来男人身上热哄哄的臭气,我闻不惯!”

  唐一娜顺手将枕头砸向裘丽丽——

  钱之江听见隔壁房间的吵闹,他翻了一个身,又睡去了。

  终于到了早晨,特务显然刚起床,往洗漱间走。他走到关押闫京生的房间门口,忽然感觉到脚上沾乎乎的,低头一看,地上流满了血,是从门缝里流出来的。

  特务打开门——

  闫京生躺倒在满地的血泊中,已经割腕死了……

 ·33·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二十七章

  在钱之江家的客厅里,罗雪拎着书包,喊道:“天天,快,上学要迟了。”

  天天嘴里还嚼着东西,从厨房里冲出来,嚷着:“我吃了爸爸那块松糕,不吃要坏了……”

  “这个天儿才不会坏,还不是你嘴馋!”

  “我放学再给爸爸买一块,我有私房钱……”

  天天背了书包,急匆匆地跟妈妈出门。

  天天问:“爸爸今天能回来吗?”

  “司令爷爷说了,任务完成他就会回来了。”正说着,突然看见刘司令的车飞快地开了过来,又开了过去,速度之快,时间之早,都令她疑惑不已。

  太阳刚刚升起,还红着脸。车子行驶在开往招待所的路上。车上,刘司令和代主任默默地坐着。

  陈司机看着后视镜里的这两个人,车内气氛沉重。

  代主任:“昨晚在军部医院,我们死了两个弟兄……”

  刘司令问:“怎么回事?”

  “我设了一个圈套,有意撤了302病房的岗,让自己人假冒叛徒躺在床上,吸引共产党的‘打狗团’前来实施刺杀,借此跟踪杀手找到他们的秘密据点。可惜这个计划泡汤了,那个杀手不是一般人,杀了人,还跑掉了……”

  “叛徒呢?”

  “被我早转移了,他还有用。根据他的口供,在我们内部还潜藏了一条共产党的大鱼,我分析有可能就是‘毒蛇’,也有可能是‘毒蛇’的同党。”他看着司机,突然噤声不说了。

  刘司令斜了他一眼:“放心,我比相信我的夫人还相信我的司机,我的命在他手里。”

  钱之江在阳台上打太极拳,他看见刘司令的车子开过来,黄一彪慌忙跑出来迎接。

  钱之江继续推着云手,目光却很警觉。不远处,黄一彪在跟两位首长耳语着,几个人的神情都有些肃穆。

  童副官上楼来,迎面碰见裘丽丽,她双眼浮肿的样子。童副官故作关心地:“怎么,到了新地方睡不着觉?”

  “我就没睡!”

  “不睡觉干吗?”

  “我在走廊里坐了一夜。我的眼睛是不是快成鱼泡泡了?”

  童副官半真半假地:“……是呀,你也没有办法到我的房间来,除非我睡到走廊里去。”

  裘丽丽变脸,瞪了他一眼:“男盗女娼,没有一个好鸟!”

  童副官讪讪地喊了一声:“吃饭,吃早饭了!”

  裘丽丽吃惊地:“还吃什么饭?不回去了……”

  特务和几个当兵的,抬着被白布包好的闫京生尸体从楼里出来。刘司令上前掀起白布,看了看闫京生,不忍再看,又盖上了。

  特务吞吞吐吐地问:“司令,这……送他……去哪里?”

  刘司令:“送他回家!”

  特务:“那跟他家属……怎么说……”

  刘司令给问住了,看代主任。

  代主任:“只能说他是给共匪打死的,你看怎么样?”

  刘司令烦躁地:只能就这么说了。

  代主任又上去揭开布,看了看闫,说:“这个样子去见他家人太不像话了,人道一点,抬回去!”

  钱之江随着众人往餐厅走去,他的不远处,黄一彪一挥手,特务和士兵又将闫京生的尸体抬回楼里。

  众人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惊怪地议论着闫京生的死。

  汪洋问:“你听谁说的?”

  童副官:“还用得着听说?我亲眼看见的。”

  唐一娜好奇地:“他是怎么死的?”

  童副官不理她。

  唐一娜:“是自杀的还是被打死的?”

  童副官烦了:“你问我,刘司令不是来了嘛,去问他。”

  唐一娜还不闭嘴,摇头晃脑地:“我看,自杀不可能,打死嘛有可能,黄一彪的手毒得很,汪处长,你可千万不能落在他的手上。”

  童副官:“你还是告诫一下自己吧。”

  汪洋:“就是,我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怎么会落在他的手上。小唐,你这人做人没良心,不领情,昨天晚上……”他看着裘丽丽,欲言而止。

  唐一娜真是不领情:“哼,昨天晚上我根本就睡不着,你的呼噜打得山响,跟前线打仗一样,所以我又回去睡了。”

  汪洋问钱之江:“老钱,我打呼噜吗?”

  钱之江有些心不在焉:“……打的。”他起身,出了包厢。

  众人看他出去。

  唐一娜:“这个好人,闫京生死了,他心里难受。”

  大厅里,散坐着吃饭的人。钱之江往洗手间走去。路过大厅时,他装模作样地掏手帕,却从口袋里带出一个纸团来,鬼祟地丢在桌子底下。洗手间里,借着镜子,他看到果然有特务过去拣起了纸团。

  大厅里,特务背过身子,打开纸团一看,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是一页白纸。

  钱之江的这次试探证实了他的担心,七号楼已经成为了一个笼子,他是飞不出去的鸟或是跑不出去的困兽。而他最为焦虑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没有送出去的那份情报。

  闫京生的尸体被白布包好,躺在一张长桌子上。几名特务正在清洁尸体。黄一彪陪着刘司令和代主任进来。

  刘司令问:“昨天晚上你们给他上刑了?”

  黄一彪:“对。”

  刘司令:“他认了没有?”

  黄一彪:“没有。”

  代主任看了看闫京生,他显然想岔开这个话题:“嗯,是割了腕,他留下什么了吗?”

  黄一彪递上血书。刘司令在看血书。完了,递给代主任看。

  代主任:“刘司令……”

  刘司令似乎是被闫京生的刚烈和忠诚打动了心,背过身去,他老泪纵横,唏嘘不止。

  代主任轻轻一笑。

  刘司令拭了眼角,冲动地:“我对不起他,多忠心耿耿的人啊,我怎么……”他痛苦地摇着头。

  代主任:“刘司令,你不要难过,我依然认为,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

  刘司令激动地:“这还用下结论吗?他命都不要了,就为了讨回一个清白,你还怀疑他?这对死者公道吗?”

  代主任拍拍他:“老刘,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刘司令:“那还能怎么复杂呢?”

  代主任:“当然,一个人以死来向党国表示忠心,这种精神可歌可泣。但针对闫京生,是不是确属这种情况,现在还不能盖棺定论。”

  刘司令刚想说话,代主任摆摆手,继续道:“你听我说完,我认为到目前为止,还不能完全肯定他不是共党,因为他是共党的话,也同样有可能采取这种行动。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看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估计难逃一死,与其身败名裂地被枪毙,还不如自杀,落一个清净和体面。这样,正如他遗书中所说的,我们会善待他的家人和后事,这就是死而无憾啊。你想,有没有道理?”

  刘司令沉默着。

  代主任:“还有一种可能,你现在敢不敢肯定,楼里那些剩下的人一定就不是共匪,不敢肯定吧?这种可能更可怕,更恶毒,更具有共匪的特性。闫京生在遗书中不是那么坚定地告诉我们,钱之江就是共党嘛。好,如果我们相信他的忠心,很可能也就跟着相信他所说的话,把钱之江当共党抓了。但事实上钱之江并不是共党,这样造成的后果是什么呢?等于是闫京生以他的死来蒙骗了我们,把视线引到不是共党的钱之江身上,同时也成功营救了他真正的同党!你想,难道绝对没有这种可能吗?”

  刘司令叹着气:“啊,应该有。”

  代主任看着司令:“还有第三种可能……”

  唐一娜一路哼着歌走进钱之江的房间。

  汪洋问:“什么事值得你这么高兴?”

  唐一娜:“闫京生死了,这还不值得高兴吗?因为他的缘故,我们几个才被半夜三更拉到这个鬼都不愿意来的地方,然后象个笼中之鸟,想飞出去,那是白日做梦,除非你突然之间长出了一对小翅膀。”她伸了一下懒腰,“我从此以后,算是知道什么叫做自由了……”

  钱之江躺在床上。

  唐一娜看了一眼钱之江,也许是想到了昨晚的事,稍有尴尬,道:“钱总,怎么样,我们这个还是去跳舞吧,又可以成为一对风光的舞会皇帝和皇后了。你放心……嫂夫人那里我会提前给你请假的,我嘴巴甜,多叫她几声姐姐,她一定就同意了。”

  钱之江坐了起来:“恐怕今天我们还回不去……”

  唐一娜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钱之江:“因为闫京生死了,而且是自杀。”

  唐一娜:“他死是咎由自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钱之江:“但至少和我有关系。他的自杀说了两个意思。一,以死明志。杀身取义,宁做碎玉,不做全瓦,这是那些顽固不化的共产党一贯做派。二,以死明谏。他对我恨之入骨,他死则死矣,却不甘心我独活于世,所以要用他的死来嫁祸于我,最终使我和他共赴黄泉。身后风光无限,这是死人强加给活人玩的一个游戏。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我以前看低了这个闫京生,想不到他还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

  汪洋:“老钱,那你怎么办?”

  钱之江把弄着佛珠,闭上双目:“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无常迅速绝不相待,好生恶死乃人之常情。我就算是去陪陪他吧,谁让我把人家扯进来的呢!”

  特务在对闫京生的尸体进行全面“清洁”,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其实,“清洁”是假,搜查是真。

  黄一彪:“一定要仔细看清楚,头发、鼻孔、耳朵、嘴巴,包括肛门,防止他借自己的尸体将情报传递出去。共匪都是狡猾的,我们拦截了情报,并把嫌疑犯关在这里,日夜有人监视,寸步难行,谁还可能把情报送出去呢?谁都不可能。但闫京生现在可能了,他不死,身上一根头发也出不去,但死了,全身就都出去了。”

  特务于是撬开了闫京生的嘴巴……

  唐一娜“呜呜”地哭了:“我是个一提死就想哭的人,钱总,我不要你死,你也不能死……”

  汪洋的眼圈也红了:“钱老弟,都是我的错,我害了你呀!”

  钱之江始终闭着眼睛,慢慢说道:“事已至此,我谁都不怨,也怨不着谁。眼、耳、鼻、舌、身、意所求,都是昙花一现。好比看一场电影,听一次音乐会,场散,曲终,总有结束的时候,良辰美景虽好,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生必有灭,有合就有离,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唐一娜和汪洋安静了下来,愣愣地看着钱之江。

  此时的钱之江,已如入无人之境。他手中转动的佛珠……

  代主任还在帮刘司令做分析:“所以,老刘,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哪种可能性都有,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而要拭目以待。”

  刘司令纳闷地:“既然你想到这些,刚才怎么还建议说他是给共匪打死的?”

  代主任:“就这样说,把风声放出去,这对我们正本清源大有好处。”

  刘司令似乎没有太懂他的意思,若有所思。

  黄一彪进来,对代主任使了个眼色后,报告说:“尸体都弄好了。”

  代主任对刘司令:“恐怕你得赶回去一趟,一个副参谋长在执行公务时被共匪分子杀害了,以身殉职,作为司令,你理当上门慰问,否则会叫家人寒心,外人也会说闲话的。”

  刘司令:“那这边就拜托你了。”

  一直侯在楼下的陈司机已经发动了车子,在等刘司令下来。七号楼静悄悄的,象没人一样,是个活的坟墓。

  代主任把闫京生的血书递给黄一彪,郑重地说:“拿过去,叫他们每个人都看到。告诉他们,闫京生以死向党国表示了忠心,这样更加坚定了我们揪出共匪的决心和信心。”

  黄一彪:“这样……钱之江不就成众矢之的了?”

  代主任:“是,他会感到紧张。如果他是共匪,他紧张对我们好啊,早一些原形毕露;如果不是,那么真正的共匪以为我们又怀疑错了,就会放松警惕,麻痹大意,对我们也好啊。反正我们两头都不吃亏。”

  黄一彪深信地点点头。

  代主任边说边递给一张纸:“告诉童副官,按这个顺序,找每一个人单独谈话,个个击破。我要叫他们几个互相狗咬狗,咬出血,咬出屎,咬出真正的共匪来!”他走到窗前,用望远镜看了看,问,“会议室的窃听效果怎么样?”

  黄一彪:“不错。”

  代主任:“好,告诉童副官,谈话就安排在会议室,视线好,我们看得也清楚。去吧,马上回来,不要打草惊蛇。”

  黄一彪走,又回头:“代主任不愧是前辈,在你手下,我收益匪浅。”

  代主任得意地:“你当然不能小看我,我是天生的特务,国家的秘密鹰犬。”

  在会议室内,人人都在传看血书,然后把目光转到钱之江的脸上。钱之江等着看血书,他不慌不忙的,似乎并不在意上面的内容是否牵扯到自己。终于,唐一娜把血书递给了他。

  钱之江接过来,一字一字读着,甚至有些字读出声来。

  此刻的监视室有了新的布置,窃听的设备移到了窗前。

  代主任和黄一彪双双坐在窗前,戴着耳机,举着望远镜,摆开了大干一场的架势。

  几名本来在此工作的特务成了旁观者和服务生,给两位又泡茶、又备烟缸什么的。

  闫妻跌跌撞撞地朝钱家奔来。罗雪正准备去上班,闫妻闯过来,哭丧着脸,问:“你们老钱回来了吗?”

  罗雪:“没有,怎么了?”

  闫妻哭着说:“我们家老闫出事了……”

  罗雪问:“出什么事了?”

  闫妻:“死了……”

  罗雪大为震惊:“不可能,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

  闫妻泣不成声地:“……我刚接到电话,说死了,是给共匪打死的……”

  闫妻哭哭啼啼地准备走。

  罗雪:“你去哪里?”

  闫妻:“我去看看其他人家有没有事……遭天杀的共匪……啊哟,我可怎么办啊……我儿子怎么办啊……呜呜……”

  童副官正襟危坐地坐,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钱之江进来,坐在童的对面,他手上一如既往地拨着佛珠。

  童副官以一声具有感叹意味的“老钱啊!”作为开场白,开始他的盘问。

  钱之江:“我在,你请说。”

  童副官:“我想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复杂,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闫副参谋长以死证明了他的清白和对党国的赤胆忠心,同时也言之凿凿地告诉了我们真正的共匪是谁,不知你对此有何感想?”

  钱之江:“他这个共匪真的像社会上传言的一样,无耻狡猾至极。狼走千里吃人,狗到天边吃屎,都穷途末路到了这种地步,他还念念不忘害人。”他的声音平静低落,神态从容不乱,且始终如此,即使说非常过激的言辞也依然这样。相比之下,童时而发威,时而讥笑,表情丰富,情绪波动。

  童副官:“你在说你自己吗?”

  钱之江:“我在说闫京生。”

  “你还说他是共匪,你才是共匪!”

  “我不是共匪。说我是共匪,说明你被共匪迷惑了。”

  “现在是你想迷惑我!但我不会被你迷惑的,因为闫京生用生命作证,不容置疑。”

  “一个暴露身份的共匪的生命是不值钱的,由此作出的所谓证据也是不值钱、不可信的。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不自杀,难道还能活下去吗?共匪在被捕之后,畏罪自杀的例子还少吗?可以说不胜枚举。你把闫京生的畏罪自杀看作是舍生取义,嫁祸于人看作是赤胆忠心,难道不怕玷污了你的智力?”

  “不是我一个人这么看,而是大家都这么看。”

  钱之江淡淡一笑:“不是大家,起码不包括我。”

  童副官叫了起来:“你当然不会这么看!”

  “就因为我是被他舍生取义而指控的共匪?”

  “是。”

  “那他为什么早不指控,而且非要用死来指控,难道他不能说、不能写?难道之前他对我这个所谓的共党分子有恻隐之心,同情之意,以至于让我一直逍遥法外?他对共产党向来是杀人不眨眼,手起刀落,难道唯独对我网开一面?只能说就是因为我把他牵扯了进来,他才对我恨之入骨,所以在以牙还牙。我希望你换一种思路来考虑问题,我想,如果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是共匪,他还会选择这种方式吗?他选择这种方式——死,其实是对我有利,因为死无对证啊。他死了,等于是证人死了,证据也死了,我作为共匪可以耍赖,可以咬紧牙关不承认。所以,如果我真是共匪,闫京生肯定不会死的,因为他以死来指控我,只能是对我有利,是给我提供了逃脱的可能。他用他的死下了一注赌,他输定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料定自己活不出去了,必死无疑,索性死了。然后利用这个死,来蒙骗你们,如果蒙骗成了,我被当共匪抓了,杀了,他的鬼魂就可以仰天大笑于九泉之下了。”

  “你说共匪畏罪自杀,这种事例确实很多,但我还从没听说过哪个共匪死之前还拉一个替死鬼的?”

  钱之江纠正道:“是死之后。那是因为他们没这种机会,我们现在的这种处境太特殊了,给他提供了可能。”

  童副官沉默。

  钱之江:“你再想想,他对我的指控其实只是一个说法,没有证据。而我们现在证明他是共匪的证据并非没有,我想昨天晚上你们突然抓他,一定是他的笔迹暴露了他的身份。这个暂且不说,就我个人而言,昨晚在餐厅里我就说了,我怀疑他是共匪,怀疑的理由当时我也说了。那么现在我可以笃定他就是共匪,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共匪,只有一个共匪才会把我说成共匪。当然,在我共匪的嫌疑消除之前,这只能是我个人的判断。”

  童副官:“是啊,你说了这么多,都是你个人的判断,不能说明你不是共匪。”

  钱之江:“那说明我是共匪的证据又是什么呢?闫京生的死?我刚才说了,以死作证的方式是荒唐的,愚蠢的。难道你愿意相信一个荒唐和愚蠢的方式,而不愿意相信我刚才说的这么多道理?如果这样,我们不必再说下去了,你把我当共匪抓起来毙了就是。”

  “你以为我不会抓你?”

  “要抓就什么都不需要说了,等我死了以后给我翻案吧。”

  “哼,说的比唱的好听。”

  钱之江:“我已经无话可说,我走了。”说着站起来。

  童副官大叫:“你敢走!”

  钱之江:“要么你把我抓起来。”他照走不误。

  童副官气得一拍桌子。钱之江扬长而去。

  这边的监视室可以通过望远镜看见钱之江离去的背影。

  代主任放下望远镜,嘲笑道:“在他面前,你们的童副官就像个小丑。如果这次钱之江的嫌疑可以得到排除,我要带走他,把他带到南京,有了他,我就是如虎添翼。”

  黄一彪:“他跟刘司令关系特别好。”

  代主任:“为什么?”

  黄一彪:“他曾经在关键时刻破译了刘司令对手的密码。”

  代主任听着,面露惊喜之色:“我要的正是这样的人!蒋委员长都不例外。”

  唐一娜正在接受童副官的盘问。唐似乎不怎么在乎自己当前难言的身份,也不太把童当回事。

  唐一娜有些激动地说:“哼,反正我不是共匪,他们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去问他们就是了。”

  童副官:“我每个人都要问,他们说他们的,你说你的,我现在问的是你。”

  “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匪,我只知道我不是。”

  “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是呢?”

  唐一娜剜了童副官一眼:“我说你是个女人。”

  童副官急了:“你放肆!”

  “那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呢,因为你就不是。你又凭什么说我是共匪?”

  “你起码有四分之一的可能!”

  唐一娜毫不示弱:“那你就杀我的四分之一嘛,是要头还是要脚,随你便。”

  “唐一娜,你这样下去,不会有好下场的。”

  “童副官,你干脆把我弄死在这儿算了,否则等我出去了我就弄死你!”

  童副官的口气变得缓和了:“我知道你父亲和刘司令的关系,小唐,可是……这是我的工作啊,职务行为,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咱们公私分明,我是对事不对人,一码归一码。”

  “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我总不能瞎编吧。”

  “这么说吧,如果在老汪和老钱之间你必须认一个,你认谁?”

  “我没法儿认。”

  “前提是必须认一个。”

  唐一娜一撇嘴:“我认裘丽丽!”

  童副官:“人家闫京生已经用死来指控钱之江了,难道你还不怀疑他吗?”

  “难道你不到四十岁眼睛就老花了,昨天晚上饭桌上闫京生差点儿没把钱总气死。他恨钱总,在报复他,你看不出来吗?你要不是瞎子你就是在装瞎子……”

  “闫京生为什么要报复他?”

  “那你说昨天姓裘的那个泼妇为什么要打我?她想打死我,你没看见吗?闫京生恨钱总和裘丽丽恨我是一个道理,他们总觉得是我们出卖了他们,可这么大的事我们敢知情不报吗?不报不是对党国不忠嘛。”

  “他们说你们是在诬陷他们……”

  “你的意思就是我和钱总都是共匪,那好,既然我们俩都是共匪,是并肩战斗的同志,我肯定不能出卖他,反而我要保护他,所以我告诉你,这些人都是共匪,就钱总不是。”

  童副官无奈地说:“你走吧,顺便喊老汪下来。”

  唐一娜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抬起屁股就走。

  代主任问:“这个唐一娜跟钱之江……有没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关系?”

  黄一彪:“没听说过,应该不会有,钱之江信佛的,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和太太感情很好,太太是军部医院的麻醉医生,还有一个儿子叫天天……他就是和唐一娜跳跳舞,太太也都在边上的,从没有单独出来过。”

  “他们俩平时关系很好吗?”

  “应该不错,钱之江在业务上非常拔尖,机要处的年轻人没少受他指点,很服他的。他在单位里的人缘也好,与世无争,平时不爱说话,跟谁都不亲不疏的,所以将心比心,别人对他也不错。”

  代主任沉思着。

  审问继续进行。

  汪洋有些失落地坐下说:“童副官,难道你连我都不信任?”

  童副官:“老汪,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严峻的事实需要你配合我,帮助我。”

  汪洋沮丧地低下了头。

  童副官摆出言归正传的架势说:“这样吧,你先跟我谈谈钱之江的情况。”

  汪洋问:“什么情况?”

  “闫京生留下血书指控他是共匪,你认为这种可能性大不大?”

  汪洋不停地啧嘴:“……啧……我……啧……这……啧……我不是不愿说……而是……怎么说呢?……”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像个白痴。真的,不是我不愿说,而是……这没法说。”

  “怎么没法说,闫京生用死来指控他,难道还值得怀疑吗?”

  “既然这样……你们不怀疑,我……也赞同。”

  “现在是问你,你不要管我们的态度,我们的态度还不是依据你们的态度来定的。”

  “我认为……有这种可能……”

  童副官追问:“理由?”

  汪洋:“因为……那天……老钱跟我说,他对闫京生说过电报上的内容,我就说那应该跟你们汇报,把他也……弄到这儿来。可老钱要我不说出来,他说闫京生不会是共匪的,别难为他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谁都不容易。当时我想他可能怕得罪闫京生,现在看会不会是闫京生知道他是共匪,所以钱之江怕他来。”

  童副官:“既然知道,闫京生应该一进来就跟我们说啊,为什么要等死了才说?而且,事发之前为什么不举报?”

  汪洋:“是啊,啊哟,这事真的说不清了。”

  “你说闫京生可不可能是共匪?”

  “这怎么可能,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命都不要了。”

  “钱之江认为闫京生是畏罪自杀,然后又故意陷害他,嫁祸于人。”

  “哦,对,对,对,这也有可能,太有可能了……”

  这一切被代主任听在耳里,他气得摘了耳机,骂:“这个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黄一彪一旁附和道:“就是,他怎能这样说,简直荒唐。”

  代主任:“十足的庸人,智力低下,毫无心计,真不知老刘,怎么会看中这个傻瓜来给自己当副官?本来我是想躲在背后的,旁观者清嘛,现在看来绝对不行,这个傻瓜这样整下去,只能把事情越整越复杂。”

  黄一彪:“要不叫他别谈了?”

  代主任:“谈不谈都一样,事情已经给他整坏了,我们只能另谋出路。”看看手表,道,“闫京生这会儿应该到家了。”

  他说没错,闫京生的遗体已经到家了。家里一片悲恸,大人小孩,悲悲泣泣,进进出出,乱七八糟的样子。罗雪、童妻、汪妻都在场,她们全是一副唇亡齿寒的神情。

  突然,悲恸声一下子没了,是刘司令与他的司机来了。

  代主任去了趟厕所回来,看黄一彪又举着望远镜在看,过来说:“别看了,走吧。”

  黄一彪:“童副官又把钱之江喊下来了。”

  代主任:“什么?”他拿起望远镜……

  童副官有点凶地说:“钱之江,我以为喊不下来你呢,你不要以为你走了就可以不说了,一走了之,没有这么好的事。”

  钱之江:“我一辈子就没想过天上会掉馅饼,所以也从来不会指望生活中会有什么好事。我刚才跟你说了,我已经无话可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不走,浪费你的时间干什么?”

  “但你必须说,因为你现在是共匪的嫌疑对象。”

  “说嫌疑,现在谁都是嫌疑人,包括你。”

  童副官哈哈大笑:“我?你说是我?我看你胡说八道,是存心不想说真话!”

  钱之江真诚地:“不,我说的就是真话。”

  “你要搞清楚,现在是我审问你,不是你在审问我!”

  “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要接受审问,就是因为我们经手了那份电报,我们知道电报内容,可难道你不知道吗?”

  童副官语塞:“我……”

  钱之江:“你也知道。老汪跟我说,他向司令宣读电报时,你也在场,是不是?如果不是,就说明老汪在诬陷你,这样的话你应该怀疑老汪,而不是我。”

  童副官吱唔起来:“我……当时是在场,可是……”

  钱之江:“有什么可是的,既然你知道电报内容,凭什么不被怀疑,你是被秘密地怀疑。”

  童副官一下子愣住了。

  代主任放下望远镜:“这个钱之江……有时候是聪明过头了。童副官怎么没找裘丽丽谈?”

  黄一彪:“谈了,就在你上厕所时谈的。”

  “她说什么了?”

  “她什么都不说,光哭,所以很快就走了。”

  代主任:“行,我们过去吧,别让他瞎扑腾了。”

  两人准备走,代主任回过头来:“童副官也知道电报内容?”

  黄一彪:“……这不,刚听钱之江说的。”

  代主任冷冷一笑。

  刘司令擦着眼泪,从闫家出来。罗雪、童妻、汪妻见他要走,互相鼓励着“走走走”,上前拦住了司令去路,纷纷责疑起来。

  童妻:“刘司令,怎么回事嘛,闫副参谋长都死了……”

  汪妻:“我们老汪是不是也出事了……这活不见人的……没有他我是活不下去的……”

  罗雪:“我们老钱有没有事?”

  童妻:“昨晚他们还都好好地在吃饭,今天怎么就出事了……我们老童跟了司令多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七嘴八舌,把司令身和心都围得团团转。这些女人当中,心里最忐忑不安的,是罗雪。因为闫京生据说是被“共匪”打死的,而只有她知道谁是共匪——是她丈夫钱之江,她担心他出了事。

  女人们还是安静不下来,正在听司令说。

  刘司令:“……没事,他们没事,你们放心。任务是很重要,但他们的安全也是绝对有保证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闫副参谋长昨晚临时有事出去执行任务,是因公殉职……跟他们不在一起……这是一起意外事故……”说完,在司机的帮助下,他终于脱身而走。

  童妻看看四周,把罗雪和汪妻叫到跟前,神秘地:“放心,我们几家的男人不会有事的,他们家老闫……杀了不少共匪……”

  罗雪:“我也听说了。”

  汪妻:“准是共匪在找他报仇呢!”

  罗雪:“是,人杀多了,冤家也就多了。”

  会议室内的针锋相对还在继续。童副官:“你这是想挑拨离间,挑拨我和司令的关系。我是他的副官,是整个警备司令部离他最近的人。”

  钱之江:“说不说由我,信不信由你,但是你不妨试一下。”

  “试什么?”

  “看你是不是要比我们更自由,想离开这儿就可以离开,像黄一彪一样。”

  童副官一字一顿:“好,我会让你看到,我和黄一彪一样。”

  钱之江:“我敬候佳音。”

  钱之江回到了房间,喊老汪下去。唐一娜也在这里。

  汪洋:“怎么又喊我下去了?”

  钱之江答非所问地:“你说你给司令读电文时他在场,是真的吧?”

  汪洋:“谁?”

  钱之江:“童副官。”

  汪洋:“那还有假,你跟他说了?”

  钱之江:“他逼我说的。”

  汪洋:“你不该跟他说,就要让他蒙在鼓里才好。他是个拿鸡毛当令箭的人,看看他今天颐指气使的样子,整个就是一个中山狼。”

  钱之江:“那没多大的意思。老汪,我现在已经认定共匪就是闫京生一个人,只有他,我们都不是,包括他,童副官。”

  汪洋狡黠地:“可他不这么认为。”

  钱之江干脆地:“那是他愚蠢。”

  唐一娜讨好地:“他现在认定你是。”

  钱之江笑了笑:“我要是的话能说你们都不是?我要是的话,起码应该咬你们中的一个人,咬住了就不撒嘴。”

  唐一娜:“就是。”

  钱对汪:“你快下去吧,他在等你。”

  汪洋很快出去了。

  钱之江认真地说:“我刚才突然想起来,闫京生的自杀除了为获得一个死的好名声之外,可能还有更为恶毒的用意。”

  唐一娜:“是,还想报复你呗,拉你当个陪绑的。”

  钱之江陷入了沉思:“不,除此之外还有……”

  罗进来到地下室,对“火龙”:“跟‘彩云’联系。”

  “火龙”听了,即刻上机呼叫起来。“老虎”跟着也做好了记录准备。

  罗进开始拟电文:“‘彩云’,有急事相扰,请尽快与我联络。‘白兔’。

  “火龙”:“‘彩云’?”

  罗进:“彩云天上飞,他在三地跑;五岳归他管,寻他找中央。”

  “老虎”:“他是谁?”

  罗进不答。

  “火龙”:“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你还问。”

  “老虎”还是茫然的样子:“你知道就说嘛。”

  “火龙”一边呼叫一边说:“三地是指南京、上海、杭州,五岳是指这三个地方的五大地下组织。这你应该明白了吧,他是什么人。”

  “老虎”:“明白了,你没法跟他联系,只有他跟你联系。……哦,出来了。”

  罗进:“联系上了?”

  “火龙”:“嗯。”

  罗进:“那你们忙,我先上去了。我想他一定在上海,所以可能很快就会跟我联络。”

  童副官站在黄一彪房间门前,想进去,但门锁了。他似乎还不死心,试着用了好几把钥匙开门,直到听见有人上楼来。

  人都已到达会议室,从各位的神情看,个个阴沉忧郁,难分好坏。黄一彪手上拎着一条裤衩,嫌恶地向大家展示着。

  代主任:“这是什么?一条裤衩,一条刚从一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裤衩。你们闻到了没有,它很臭,有汗臭,尿臭,屎臭,还有死人的尸臭,是一条真正臭气冲天的裤衩!但是,你们想到了没有,它价值连城啊,因为什么?叫大家看一看,上面有什么?”

  黄一彪给大家看。裤衩上写着:“取消特使行动……和原文一样,仿的闫京生笔迹。”

  代主任:“把它收了,别在这丢人显眼了。”

  黄一彪郑重其事地收了。

  代主任继续说:“这裤衩是谁的,哪里来的?是从闫京生身上扒下来的!嘿嘿,想不到吧。谁也没想到,一个狡猾至极的共匪分子,竟然差点儿被我们当作以死向党国表达忠诚的大英雄!在这里我要请钱之江原谅,由于我们的疏忽,致使大家对你有些误解,你受委屈了。不过,原谅不是彻底的,为什么?按说‘毒蛇’大白了,大家可以回家了,说实在的,刘司令甚至已经下达了解散的命令,但又收回了,为什么?因为想从闫京生身上扒下这裤衩的人——他当然是共匪,但不是一个像闫京生这样狡猾、顽固的共匪,他向我们坦白了,闫京生有一个同党,就在你们这些人的中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世界上的事总是叫人想不到。但是有一点我们很容易想到,就是虽然‘毒蛇’之谜解了,破了,人死了,但绝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顿了顿,冷不丁地说,“好,现在我们开始吧。”

  大家互相偷窥。

  代主任看看大家:“我申明一下,我们从现在开始不是找毒蛇,‘毒蛇’已经死了,我们是找‘毒蛇’的同党,这个人肯定就在你们几位的中间……‘毒蛇’同党,谁是谁不是,我要求大家当面说。当面说比较难堪,但容易澄清问题,而且还可以节约时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11日如果还不能把‘毒蛇’的同党找出来,你们的命运就要靠我从南京带来的密信来决定了。还是让自己来决定命运的好。我相信,大家都有自己的判断,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怀疑对象。把你的怀疑说出来,这就是我们开会的目的。”

  没人说。大家都低着头,不敢抬头。

  代主任:“可以随便说,但不能不说。想说得说,不想说也得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怀疑是谁就说谁,有一点怀疑说一点,有两点说两点,我想这样最后就会水落石出的。”

  还是没人说,而且头低得更低了,唯恐成为第一个。

  代主任:“看来只有我点名了。我点谁的名,谁说。钱之江,你先说。我刚才说了,对你的道歉不是彻底的,因为虽然你是‘毒蛇’的嫌疑排除了,但作为‘毒蛇’同党的嫌疑依然存在。你先说吧,不要推辞。以后也这样,我点到谁就是谁,不能推三就四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代主任就是这样,说的话坚决、果断、霸道,但语气和态度还是很好,经常面带笑容。

  大家都盯住钱之江。

  罗进的办公室,电话响了。罗进接起电话,只听到一个声音在那边说:“一个小时后,石门饭店见。”

  钱之江没有惊慌,也没有推辞,只是稍稍想了想,沉着地说:“我刚才在房间里还跟汪处长和唐参谋说,闫京生肯定就是‘毒蛇’,让他们不要再瞎猜疑了,伤了同事之间的和气。想不到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毒蛇’同党。所以,一下子我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代主任:“随便说。”

  钱之江:“这事关一个人的清白,怎么敢随便说。”

  代主任:“直说。你这是在变相的推辞,我不允许。你是开头的,头开不好,下文也不会太好看,这会就开不出名堂来。这么说吧,我来提问,你只管回答,一问一答。你是不是‘毒蛇’的同党?”

  钱之江:“不是。”

  代主任:“那么你认为谁是?”

  钱之江沉默。

  代主任:“我给你范围缩小一点,在唐一娜和汪洋之间,你认为谁可能是共党。二选一,必须选。”

  钱之江:“这样,我选汪处长。”

  汪洋站起来,难以置信地:“你……钱之江……”

  代主任:“汪洋,安静,这是我给他的权力,等一会,我也会给你相同权力的。”对钱之江,“说理由。”

  钱之江平静地:“嗯,理由是……有一个情况,我一直感到不理解,就是以前我们汪处长在破译共军密码方面,成绩斐然,赫赫有名,并因此当上了处长。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他破译的共军三部密码,有两部是当天失效,还有一部是第二天失效的。这也就是说,他虽然破译了共军三部密码,但实际效果等于零。这就是我怀疑他的理由。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巧合,但不排除是共军的奸计。这种奸计我们自己也使过,就是在一部密码准备报废之前,故意让特工送给对方,以骗得他们的信任。”

  汪洋大怒:“你放屁!”

  代主任瞪眼:“有你说话的时候。这是一点,还有呢?”

  钱之江:“没有了。”

  代主任:“那么,在唐一娜和裘丽丽之间,你选谁?”

  钱之江:“我谁都不选。”

  代主任:“就是说你只怀疑汪洋?”

  钱之江:“不。”

  代主任:“还有谁?”

  钱之江:“童副官。”

  童副官跳了起来:“代主任,他……”

  代主任:“你坐下。”

  童副官无奈地坐下。

  罗进的车驶过来,停在石门饭店门口。罗进下车,老板“山羊”殷勤地迎了进去。

  钱之江正以一种一贯的平淡、低缓的口气讲述童副官的一段浪漫往事。

  钱之江:“……在座的应该想得起来,三年前,我们经常可以在花前月下,酒馆茶肆,看到童副官身边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她是一名电影明星,他们的风流情事因为女人对童副官近乎疯狂的爱恋,隔三差五地出现在警备司令部的各大办公室里,被人们茶余饭后,广为流传,这已经称不上是什么秘密。”

  童副官气急败坏地:“这种事要说也是我老婆说,轮不到你说!”

  钱之江不理他:“秘密在这个女人的身份上,她是什么人?对有妇之夫的童副官来说,当然是情人,一个浪漫的情人。可她实际是个什么人?共匪。”

  童副官不以为然,“这又怎么了?难道有谁不知道是我亲手毙了她!”

  钱之江:“是的,事发之后,是你亲手毙了她,并因此博得了司令的信任,官升一级,做了堂堂正正的副官。”

  童副官:“你眼红了?”

  钱之江:“可是诸位想一想,我们看到、听到的有关共匪丢卒保车、大义灭亲的事还少吗?”

  童副官听后一下子跳起来并且拔出了枪:“你……血口喷人……老子今天收了你!”

  钱之江挺身而出:“开枪,往这儿打……我死了,我们家也不用还你家酱油了……”

  一阵骚乱。

  代主任少见地动了怒容,用茶杯猛烈敲击了一下桌子:“把枪放下。”

  童副官只好放下枪。

  代主任:“都给我坐下,坐下!我说两点,一、我们说的是你们四个(指汪李唐裘),不像你(指钱)说的,‘谁知道电报内容就怀疑谁’,照你这么说,我们连刘司令也要怀疑了,那不乱套了。不是这样的,我们怀疑你们四个,还有另外的依据,是什么,我不说,起码现在还没有到说的时候。所以,童副官你还是照常履行你的职责,不要听他的,听我的。二、大家必须安静地接受别人的指控,谁要再起来闹事,不要怪我不客气。”

  “山羊”带罗进在走廊上行走,不时碰见熟客,他“老板长、老板短”地跟他们打着招呼。

  一个交际花走了过去。

  “山羊”拦住她:“白小姐,请问上月的房钱是哪位老板结?帐上紧,不好赊的。”

  白小姐不高兴地:“陈老板,我都要在你这儿住一年的,一个月房租,小意思……”说着,她从手上拿下一个钻戒,“这个钻戒押给你,放心了?”

  “山羊”赶紧陪上笑脸:“那怎么敢呢?谁都知道这个钻戒是黄老板给白小姐的生日礼物……”

  白小姐:“不是我不给,可是你不要的噢!”说完,扭着就走了。

  “山羊”看她远去了,才去敲一个房间的门,三长两短,显然是暗号。

  这会儿,是汪洋在指控钱之江,他有点儿激动,尽量在控制情绪。

  汪洋:“首先我要说明一下,我指控老钱不是因为他指控了我。”

  唐一娜嘲讽地:“就是这个原因也是允许的,代主任是不是?”

  钱之江:“你请便。”

  代主任:“不要插话,往下说。”

  汪洋:“我跟老钱是在广州密码破译培训班上认识的,这是党国集中培养破译专业人材的第一个班。在培训班上,老钱是没人能比的高材生,学习期间就曾破译了英国两部高级模拟密码,被老师和同学一致誉为破译天才。毕业后,他参加了北伐战争,他的破译才能得到了充分展示,先后多次单独破译北洋军和西北军的多部军事密码,令我等其他破译人员望尘莫及。然而,这些年在破译共军密电时,他过去的天才好像消失了,连我都可以破译的密码,他都破译不了。为什么昔日的破译天才,一旦破译共军的密电就不行了呢?这是一个怪现象,也是我指控他为共匪的一个理由。第二个理由,他刚才也说到,每次我破译的共军密码总是很快失效,破了等于白破,他以此怀疑我是共匪,这简直荒唐。其实,大家可以想想,为什么会这样,肯定是有人跟共军通风报信嘛。谁通的风,报的信,我怀疑就是他,钱之江!第三个理由,我前面跟童副官也说过,作为一个总破译师,他应该知道像这样重要的密电,是不能对外说的,他一是跟闫京生说了,二是说了还让我向领导汇报此事。为什么?因为……我就不知道了。”他在说话期间,钱之江始终面无表情,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在石门饭店的一个套房里,“彩云”把罗进和“山羊”迎了进来。他西装革履,派头十足,一头往后梳的银发一丝不乱,既是年老的暗示,又是身份的象征。

  “彩云”:“你好,‘大白兔’同志,好久不见。”

  罗进:“你好,我又打扰你了。”

  “彩云”:“我也正想找你呢。”

  适时,“山羊”神秘地打开一个柜门,对“彩云”:“这是暗道,有情况你从这儿走,我在门口。”便出去了。

  “彩云”风度翩翩地,对罗进:“坐下说,有什么情况?”

  罗进把一张纸条递上。

  “彩云”看了纸条,久久盯着罗进:“这个情况确凿吗?”

  罗进:“绝对确凿。”

  “彩云”:“‘公牛’是谁?”

  罗进:“就是‘毒蛇’的妻子。”

  “彩云”:“噢,是‘毒蛇’的爱人。”

  罗进:“而且,从很多事情上也可证实,这个消息绝对可靠。”

  “彩云”:“其它还有什么事?”

  “昨天一早上海警备司令部曾致电南京,说是截获了我军重要密电,请求派人来帮助破译,下午南京就派来一位少将,显得很重视。”

  “‘白兔’同志,这个情报很重要,我马上要上报中央。现在你的任务是,必须和‘毒蛇’取得联系,搞清楚密电破译的进展情况。另外,党中央派来的特使已经到上海,我们要万无一失地保证他的安全,会议召开在即,我们必须睁大眼睛,提高警惕,不要出现任何差错。这是特使同志在上海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与会者都是重要人物,稍有闪失都会可能使今后宁沪杭三地的地下工作陷入绝境,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要成功,就必须充分掌握敌人的动静,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你的侦听电台是我们的千里眼、顺风耳,现在这边只有你一部,独一无二,一定要时刻守好,不要丢失任何一份敌报。还有,与‘毒蛇’的联络一定要保持畅通,他是我们插在敌人心脏上的尖刀,也是我们的又一双千里眼、顺风耳,万万不能失去。”

  罗进:“嗯。”

  “彩云”:“记住这里的电话号码,下午四点之前,你要找我可以打这个电话。之后就不要打了,我会跟你联系的。”

  罗进:“我一有‘毒蛇’的消息就跟你联系。”

  “彩云”:“还有没有事?没事你可以走了。多保重。”

  门打开,罗进出来,他警觉地看向四周——

 ·34·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二十八章

  童副官提着一只热水瓶过来,他环顾四周无人,心怀鬼胎地去推黄一彪房间的门,但门锁着。他只得回来了,给代主任续了茶水。

  会议室这会儿,是裘丽丽在说。裘丽丽是那种你不惹她她也不会惹你的人,但惹了她,她又会豁出小命跟你干,和爱惹人,但一旦动真的又缺少野劲儿的唐一娜似乎恰恰相反。所以,她的谈话很谨慎,所以也显得很困难,老是吱吱唔唔的。

  裘丽丽:“……我真的不知道……我去年才从别的单位调过来,在这里一个熟人都没有,对他们不了解……下了班,从来也没个人能走动。”

  代主任:“那还是这样,我问,你答。你是不是共匪?”

  裘丽丽:“怎么可能呢?我这个样子,长的哪点象?”

  代主任:“谁最有可能是?汪洋,钱之江,还是唐一娜。”

  裘丽丽吱唔着:“我觉得……他们……也都不是。”

  唐一娜一愣。

  代主任:“必须选一个。”

  裘丽丽:“我……我觉得……钱总应该不可能是的……”她的回答问题方式让人有新鲜感,所以大家都显得很关注。

  代主任:“理由?不是的理由?”

  裘丽丽:“我听说,钱总的父亲……前年才被共军用红樱枪捅死,他和共军……有杀父之仇,怎么会……”

  代主任:“还有吗?”

  裘丽丽:“共匪……应该经常要出门活动的,四处笼络人心,散传单,集会,讲演,可我看……钱总很少出门,也从不串门,老是在办公室,或者下班就回家。两点一线……”

  代主任:“还有吗?”

  裘丽丽摇摇头。

  代主任:“剩下两个,汪洋和唐一娜,二选一,必须选一个。”

  裘丽丽吱唔了一会儿,又语出惊人:“那……我觉得……我选择……汪处长……”

  唐一娜大为惊讶。

  代主任:“接着说,理由。”

  裘丽丽:“平时……经常有些亲共的言论。”

  代主任:“谁,说名字。”

  裘丽丽:“唐一娜。”

  代主任怀疑裘报错了人名:“你想说唐一娜是还是不是?”

  裘丽丽:“不是。”

  代主任:“那怎么又说她有亲共的言论呢?”

  裘丽丽:“我想……她要是共匪的话,怎么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平时就不会这样乱说了。”

  代主任若有所悟。

  唐一娜不相信地看裘丽丽。

  钱之江和汪洋始终听着,钱之江时而置身其中,时而又置身其外。

  童副官看看裘丽丽,对她说:“你不是昨天还跟我说,你怀疑唐一娜是共匪嘛。”

  裘丽丽:“我说的是气话,她诬陷我,欺负老实人。”

  代主任:“她为什么要诬陷你?”

  裘丽丽:“因为我跟她吵过架,还动了手。”

  代主任想了想,喊道:“唐一娜,现在你说。”

  唐一娜干脆说道:“我不知道。”

  代主任:“你不知道什么?”

  唐一娜:“我什么都不知道。”

  代主任:“那还是老办法,我问,你答。”

  唐一娜:“能答的就答,答不了怎么答。”

  代主任:“都答得了的。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共党?”

  唐一娜:“哼,真邪门,居然有这种问题,简直是把人逼上梁山。尊敬的代主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现在恨不得自己就是个共匪。”

  代主任颇有涵养地,笑说:“这就是说你不是共匪。然后第二个问题,谁是共匪?”

  唐一娜:“我听了刚才大家说的,觉得好像都是,谁都是,包括我。”

  代主任:“我相信你不是,但我担心你父亲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会失望的。”

  唐一娜:“那是我们父女之间的事情,就不必你劳心费神了。既然你相信我不是,那好,你现在就放我出去。这个鸽子笼一样的七号楼,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我会窒息而亡。”

  代主任笑了:“嗯,你和我已经在说家长里短的话了,说明我们这个会可以结束了。唐小姐,我现在放你出去,你愿意吗?”

  唐一娜:“我有什么不愿意的?走吧。”

  代主任:“我是放你出去,但不是放你和钱总出去,你还愿意吗?”

  唐一娜脸红了,随即掩饰地:“我不愿意,我出去,我的两个上级和一个同事也都得和我一起出去。”

  代主任哈哈大笑:“那我就爱莫能助了。好,散会。”

  代、黄、童先起了身,往外走了。唐一娜想追出去,被钱之江拉住。还有两个人,汪、裘似乎是被凳子沾住了,想起身又不起身的。

  钱之江:“他们现在对我们的态度,可以比喻是野猫枕着咸鱼睡觉。”

  汪洋:“怎么讲?”

  钱之江:“哪有猫不贪腥的?它现在不吃鱼,不是就不吃了,而是留着慢慢吃,想吃一口就吃一口,不会永远拿鱼当枕头的。”

  汪洋对唐一娜:“是啊,你还想他放我们出去,这怎么可能呢?人再变回猴还有可能。”

  黄一彪开了门。代主任进去后,看电话听筒锁在抽屉里,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怕他们打电话?”

  黄一彪:“嗯。”

  代主任:“拿出来。就得要让他们打,这是多好的陷阱嘛。”

  黄一彪不解地:“这……万一共匪用电话把情报传出去怎么办?”

  代主任:“真是猪脑筋,打酱油的钱不懂得打醋,你不会想办法?马上通知总机,谁要用这部电话往外打,都要向我或你报告,我们同意之后才能转出去。这不就行了,照样控制得住。跳得高,才摔得脆,要谁都不跳出来,我们不就守株待兔了。”

  罗进和罗雪在咖啡馆相对而坐,为了掩人耳目,罗雪戴了墨镜,乔装打扮成一个阔太太的样子。

  罗进:“‘彩云’对你提供的情报非常重视,要求我们与之江尽快取得联系,搞清楚密电的内容和破译的进展情况。”

  罗雪:“很难,他们几乎是被隔离了。你想,昨天晚上我们在那儿楼上楼下地吃饭,都见不了面的……”

  罗进:“一会儿‘猴子’接上你,再去一趟七号楼。”

  罗雪:“除了三餐饭他们会出来以外,其余时间完全是封闭在这楼里面。所以,如果要取得联系,惟一的可能是在餐厅。”

  罗进:“还有他们去餐厅的路上。”

  童副官发现黄一彪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顿时像贼亮了眼睛。他刚想闪身进去,钱之江从洗手间里出来。

  童副官尴尬地:“……老钱……这天儿真闷……”

  钱之江假装不在意地:“老童你好兴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今天天气哈哈哈,我佩服你。”

  童副官刚要反驳,钱之江已经走到他跟前,轻轻一推,将他推进黄一彪房间。

  童副官回过身来:“你要干吗?”

  钱之江:“你不是就想知道谜底吗?我给你望风,你赶紧打电话去,速战速决。”

  监视室的电话铃响了。

  特务接了,问:“哪里……哦,请等一下。”向黄一彪报告,“处长,总机说童副官在用你的电话,想转刘司令的电话。”

  代主任:“给他转过去。”

  钱之江若无其事地在为童副官放哨……

  在电话那边,刘司令问:“你怎么会有电话?”

  童副官捂住话筒,竭力压低声音:“我用的是黄处长的电话。”

  刘司令:“黄处长在边上吗?”

  童副官:“在。”

  刘司令:“代主任呢?”

  童副官:“都在。”

  代主任和黄一彪都在监听电话。

  刘司令在电话里问:“开会开出名堂了吗?”

  童副官:“嗯……是这样的……嗯……”

  刘司令:“别老是嗯啊哈的,有话直说。”

  童副官:“现在……大家都怀疑钱之江……”

  黄一彪忍不住地插嘴:“他在撒谎。”

  代主任冷笑:“这是个小人。”

  童副官急切地:“刘司令,我想……回去一趟,那个……我老婆……”

  刘司令:“不行,绝对不行,别说你老婆,就是你的亲娘老子,有任何事你都不能走,就这样。”挂了电话。

  代主任:“这个童副官你不要大意了。以后,不管是谁,只要他有出这院子的企图,我们就要格外警觉,绝不能让他得逞,任何人同意都不行!”

  黄一彪:“知道了。”

  代主任:“我回去一趟。”

  童副官从黄一彪房间里出来,见钱之江还在,感动地拍拍他的肩膀:“老钱,你真在给我站岗放哨……”

  钱之江:“不是说过吗?远亲不如近邻,你我两个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家里的女人好歹离得近,哭也有个伴儿。”

  童副官听罢,再也绷不住了:“老兄,果不其然,全让你说中了。”

  钱之江:“你总算亲耳听见了,该相信了吧。”

  童副官突然蹲在了地上:“老钱,我的命怎么这么不好呢!这真是人倒霉,放个屁都能砸着自己的脚后跟。你说那天老汪给司令读电报,我听什么呀?我要是出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还有,你说怪不怪,司令平时都是自己看电报,从来不让别人念,怎么那天偏偏就叫汪洋念了呢?这不叫命运捉弄人叫什么?”他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钱之江:“《康熙字典》对命运的解释是:命也,不可改;运也,可以转。一般人被‘命’所‘运’,而有的人却能够‘运命’。”

  童副官:“怎么‘运命’?你以为姓代的手上那封密信是吃素的,它是一定要喝人血、吃人肉的。”

  钱之江:“坐以待毙等于自毙,我们不能被‘命’所‘运’,而是要‘运命’。”

  童副官:“怎么个运法?”

  正说着,汪洋从房间出来,二人赶忙噤声。

  代主任坐车驶出大门,恰好与迎面而来的小车擦身而过。换了一辆车,不是原来罗进的车了。罗雪指挥“猴子”将车子往七号楼方向开去,一边向他介绍着:“他们就住在那栋楼,他住在楼上。你看,门口有两个哨兵。”

  “猴子”:“楼里有多少人?”

  罗雪:“哨兵不算,至少还有五、六个人。”

  代主任和特务坐在车上。

  代主任忽然蹦出一句:“你喜欢刘司令吗?”

  特务不置可否。

  代主任:“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没想过就没想过。”

  特务老老实实地:“没想过。”

  代主任哈哈大笑。

  特务被他笑毛了,补充道:“我们在这儿都是听黄处长的,跟刘司令很少来往。”

  代主任冷不定地:“如果这次我们到最后都不能把共匪分子揪出来,你说该怎么办?”

  特务:“不会的,有您在这里督战,一定能把共匪揪出来。”

  代主任莫名其妙地,似乎又是在自言自语:“现在科技太发达了,英国人又发明了一种炸弹,叫“三天响”,什么意思?就是炸弹像食品一样,你如果不及时吃掉,它就坏了,没用了,过期了。哈哈,炸弹像食品,挺有意思,也挺可怕的……”

  司令与夫人出门相迎,将代主任和特务寒暄着迎进屋里。

  代主任:“在南京就听说刘夫人祖上是皇亲国戚,家里收藏有不少稀世珍宝,今天特地登门来见识一下。司令班都不上了,特意赶回家等候我来,真是过意不去。”

  刘夫人:“欢迎,欢迎。主任光临寒舍,荣幸还来不及呢!”

  代主任指特务手上的一盒东西:“这决非稀世之宝,但在国内,目前也是少见的。打开,给夫人看看。”

  特务打开盒子,是部新型的电话机。

  代主任:“这是我美国的一个朋友送的,我觉得刘夫人用它更是相配,所以今天我就借花献佛了,权当见面礼,请夫人笑纳。”继而对特务说,“装上,让夫人看看……”

  童副官站在黄一彪的身边。电话铃响。黄一彪接起电话:“噢,代主任,你好,你在哪里?”

  话筒里传来代主任的声音:“我在刘司令家……”

  黄一彪:“童副官在我这儿,他说他想回部队。”

  代主任把电话递给了刘司令。

  刘司令:“啊,这声音很清楚嘛……我在用代主任送给我夫人的洋电话跟你通话呢!你听着怎么样……什么事……别理童副官,他给我打过电话了,我已经跟他说了,下什么部队,坚决不行……他无非就是撒撒娇,有时候男人也是会撒娇的……谁也不能离开七号楼半步……”

  陆续有人往餐厅走。

  车子停在道旁。车里,罗雪看看手表:“他们怎么还不来吃饭?”

  “猴子”:“快了吧。”

  说着,看见七号楼里出来了一拨人。

  罗雪:“他们出来了。”

  “猴子”:“别急,等他再走近一些,能让他注意到你下车。”

  “你帮我观察好他的眼神和暗示。如果发现他胸前口袋里插一支黑色的牛头钢笔,就绝对不能接近了,这是有危险的警报暗号。”

  “知道了。”

  那拨人离车子的距离越来越近,双方都在对方的视线之内了。

  罗雪下车来,尽管她百般地乔装打扮,走过来的钱之江还是一眼认出她来,他慢了一步,不经意地将一支黑色牛头钢笔插在胸前口袋上。

  罗雪微微一怔。

  他和她几乎是擦肩而过,都甚至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罗雪重新上车:“不好,我们走吧。他拒绝见面,说明有危险。”

  “猴子”发动车。

  罗雪眼中闪过一丝泪花,她的眼睛追着丈夫的方向而去。

  招待所一派忙碌的情景:尽职的岗哨,出入大门的人和车,哨兵在盘问,流动的便衣,餐厅的炊烟,莫名的闲人等。童副官和黄一彪带着汪、唐、裘三人继续往餐厅走去,在他们后面,钱之江跟着。钱之江看着刚才停靠在道旁的车开走了。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餐桌上,特务装扮成的服务员端着一碗辣椒进来。经过了一上午的互相当面撕咬,这会儿人都成了鬼,谁也不想理谁,大家同在一桌吃饭,却如相隔千里。

  特务将辣椒放在唐一娜面前,讨好地:“刚炸的辣椒油,小心吃着烫嘴!”

  钱之江连夹了几只辣椒。

  唐一娜:“你有胃病,怎么还吃这么辣的东西?”

  钱之江:“以毒攻毒。就因为爱吃辣的,才得了胃病。”

  唐一娜:“这么大人还贪嘴?”

  汪洋:“贪嘴怎么了,不象有的人,不贪嘴她贪人。”

  唐一娜刚想站起来发作,钱之江忽然被辣得咳了起来,他赶忙起身离座,躲在一边咳着,脸都涨红了。

  唐一娜暂时放过汪洋,关切地问:“要不要喝点水?”

  裘丽丽:“喝水更辣。”

  钱之江摆手,也表示不要。

  汪洋:“咱们几个就互相咬吧,人变成了鬼,都不说人话了,改说鬼话。”

  唐一娜:“鬼话也是黄处长教的。”

  黄一彪站了起来:“你们越说越不像话了!不是我把你们逼成鬼,是共产党把你们逼成鬼的。”

  钱之江总算停止了咳嗽,他举起双手:“都别吵了,冤有头,债有主,我检举自己是共匪,你们抓了我吧。”

  黄一彪一愣。

  钱之江直勾勾地盯着他。

  汪、裘、唐也吃惊地看着钱之江。

  黄一彪:“钱总,你拿什么证明你是共匪?”

  钱之江:“黄处长,那你拿什么证明我不是共匪?我说我是共匪,你不信;我说我不是共匪,你信吗?”

  黄一彪:“你们都是嫌疑人。”

  钱之江:“因为嫌疑你们就可以如此草菅人命,鱼肉百姓?”

  黄一彪:“此话怎讲?”

  钱之江:“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我们被带到这里来,按说是为了揪出‘毒蛇’,而闫京生是‘毒蛇’已是不争的事实,他已经死了,却不知为何,突然又冒出来一个‘毒蛇’同党?我等被关在七号楼里,家人不知我们死活,我们亦不知能否此生再见家人?笼中之鸟,案上之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看来你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非要致我们于死地才后快,有朝一日‘毒蛇’同党即便抓到,你们又会有新的名目。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这不是鱼肉百姓又是什么?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我看不必等代主任从南京带来的密电了,反正是死,时间上差不了一两天。人不怕死,但怕等死。怎么样,成全我一下,来个痛快的。”

  黄一彪气哼哼地推开椅子,拂袖而去。

  裘丽丽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其他人呆呆地看着钱之江。钱之江却旁若无人地坐下来,继续吃辣椒。

  在回七号楼的路上,钱之江走到前面,汪、唐、裘、童跟着,一个姑娘打老远儿就在注视这拨人。童副官的鞋带散了,他蹲下身来系鞋带。适时,姑娘终于认出了童,跑上前来:“你好,是童副官吧?”

  童副官:“你是谁?你认识我?”

  姑娘:“我是中央通讯社的记者,我们见过面,在警备司令部的新年派对上,你代表刘司令念了一首‘迎新抒怀’的七律长诗……”她伸出手来,想握手。

  此时的童副官,其实已经开始相信自己也是怀疑对象了,所以他眼睛里惯常对女人那种暧昧的眼神只是一晃而过,而后干脆地拒绝了她:“对不起,小姐,我不认识你。”说完,他拔腿就走,把她晾在那儿。

  很快,一个便衣拉拉扯扯地把女记者带走了。

  车子被拦在门口,接受简单的盘问。“猴子”在应付哨兵。

  车上,罗雪眼睁睁地看着钱之江等人走进了七号楼。

  便衣将女记者推进一个仓库,这里已经关押了七、八个人了。其中有唐一娜在餐厅邂逅的军官,还有和钱之江搭过话的贵州籍哨兵,等等,他们显然都是因为和那四人有意或无意的谈话而被弄到这里来的。

  女记者冲着重新关上的门,气得大骂:“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绑架人,你们就不怕见报?”

  大家上前围住她,七嘴八舌:

  “还见什么报?出都出不去了……”

  “我就跟一个人借了个火,点了只烟……”

  “哎呀,都一样的!红颜祸水,怪就怪我跟唐小姐说了一句话,其实都过去好几年了,忘也已经忘了……”

  “见鬼!”

  “邪门,真邪门!”

  罗进进楼,不时有人对他打招呼,脱帽致意。他进入了地下室,“老虎”急冲冲地迎了上去。

  “老虎”:“啊哟,你去哪里了,‘彩云’来了急电。”

  罗进:“什么事?”

  “老虎”递上电文。

  罗进念:“中央回电,要求务必尽快将敌人截获我军密电之内容摸清。彩云。”他露出一脸的焦急。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蜂拥出教室,在操场上玩闹,天天也在其中。一个流氓进了学校,拿着一张照片,向人打问着。他一路走了过来,把天天从孩子堆里拉了出来。

  流氓对照着照片:“你是天天吗?”

  天天问:“你是谁?”

  流氓:“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天天:“我爸爸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流氓朋友?”说完,拔腿就要走,流氓一怒之下,扔了照片,把天天拦腰抱了起来,往门口冲去。

  天天大喊大叫着。

  操场上到处都是人,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张狂劫人,很多学生吓得都躲开了,也有大点年纪的去喊来教师。教师喊着要流氓放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流氓穷凶极恶地从怀里掏出手枪,一会儿对着拦他的人,一会儿抵着天天的脑门,喊道:“让开!快让开!谁挡道,老子打死谁!真是活腻味了……”他夺路而走。

  罗雪从手术室里出来,她戴着口罩,一个警察在护士的陪同下在等她。

  罗雪疑惑地问:“找我有事?”

  警察:“太太,我抱歉地通知你,你儿子被绑架了。”

  罗雪难以置信地:“怎么会呢?他上学去了……”

  警察:“就是课间休息时在操场被绑架的。”

  罗雪“啊”了一声,软倒在地,眼泪流下来,哭声却没有,像是吓傻了,连哭都不会了。护士赶紧上前扶她,警察也在帮忙。

  罗进一直站在石门饭店的后门口守望。“飞刀”和“耗子”一左一右挟持着天天过来,两个人都是青红帮流氓的打扮。天天看见舅舅,一下子扑了上来,他惊魂未定地喊了一声:“舅舅……”

  罗进安慰他:“没事,没事,他们都是舅舅的朋友。”

  天天:“他们是流氓,有枪。”

  罗进:“舅舅等一下给你做解释,舅舅先去看看妈妈。”

  罗进说完先走了,天天在他身后,不甘心地发问:“流氓怎么会是舅舅的朋友呢?”

  “飞刀”摘下假胡子,天天看见,劈手夺了过来,狠狠地丢在地上,还有脚踩了上去。

  罗进等人被拦在警备司令部大门口,看上去,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老保姆流着眼泪,指着罗进,去和哨兵求情:“小兄弟,你让他进去吧,他是孩子的舅舅。”

  哨兵:“不行,这是规定,我要挨处分的。”

  老保姆:“太太一个人进去跟司令求情,女人说话没分量的,让孩子舅舅进去帮帮腔儿吧。”

  哨兵:“我让进了,里面也不让进,里面还有哨兵呢。”

  正说着,罗进看见罗雪失望地从里面出来,知道目的没有达到,不免懊丧。“猴子”跑过来,跟他耳语。

  罗雪满脸的泪水,见到罗进,她步履艰难,一个趔趄几乎要晕倒,罗进赶紧上前扶住她。

  罗雪抽泣着:“司令不同意之江回来,都这时候了,什么任务也没儿子重要呀,就是在前线打仗也应该赶回来的!可司令就是不听,还讲我没有觉悟……”

  罗进:“巡捕房刚刚通知我们马上去,天天的下落好像有眉目了。”

  罗雪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问:“真的?他们怎么说?”

  老保姆在旁边“阿弥陀佛”地念着……

  “猴子”把车开了出去。

  罗雪还在哭着。罗进看了看四周,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别难过了,天天找到了。”

  罗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骗我?”

  罗进:“我说了你别怪我,天天是我叫人绑架的。”

  罗雪愣了:“你……这是干什么?”

  罗进:“我想通过这件事,要挟刘司令把之江放回来,哪怕见上一面都好。密电破译怎么样了,我们需要尽快知道。而且,会议马上就开了,没有他的消息,谁也不敢贸然行动。我不得已想出了苦肉计,还是失败了。”

  罗雪委屈地:“你事先应该跟我打个招呼啊,我要吓死了。天天没了,我也不活了。”

  罗进:“打了招呼就是演戏了,你能演得现在这么真?除非你是电影明星。”

  在7号楼钱之江的房间里,唐一娜和钱之江都斜靠在床上。

  唐一娜不时地看看钱之江,希望能与他目光相碰之后再说话。但钱之江一直眼睛看着别处,似乎心也在别处,手不停地拨弄着佛珠,像入了佛境,完全无人、忘我之境。

  唐一娜终于忍不住了:“这个汪洋怎么半天还不回来,大概是打算在那边沾点小便宜吧,裘丽丽其实很骚的……”她以为这样的话一定会引起钱的反感,继而责怪她。但钱之江像是没听见,依然如故。

  唐一娜:“嗳,你在想什么,人家跟你说话呢。”

  钱之江换了个姿势,把佛珠拨弄得更加用心:“什么也没想,想佛祖。”

  唐一娜问:“钱总,你怎么会信佛呢?”

  “我不信佛。佛是我的精神寄托,不是信仰。”

  “那不是一回事嘛。”

  钱之江认真地:“是两回事,信仰是目标,寄托是需要,是无奈,是不得已。信仰是你在为它付出,寄托是它在为你付出。”

  唐一娜:“你有什么无奈?我看你什么都看得开。”

  “这就是佛祖给我的力量。你无法体会到,因为你不曾有我这样痛苦的经历。”

  唐一娜知道他还有话要说,看着他,等着他。

  钱之江自言自语地:“你没有见过我父亲,他一直是我崇敬的人,读过私塾,也进过洋学堂,他身上既有封建的礼教,也有现代的开明。他当家之后,立下过两句话:做人行善,做事积德,成为全家人的规矩。从那以后,我们家对四方乡民就象对自己亲人一样的好,家里财产至少有一半用在接济乡民上。乡里有人给他送了匾,上面裱了四个字:以德贞观。父亲经常以此来教育我们,天下人的心都是相通的,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但是,那一年,我赶回家去,看见父亲的胸口插着两把红樱枪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来解释这个世界了。”说到这里,停下了。

  唐一娜:“你就从此信了佛?”

  钱之江纠正着她:“是寄托。它让我精神深处所有的困惑和痛苦有了一个安放的角落,以便我能更好地为实现我的信仰去奋斗、去努力。生命是一口气,信仰是一个念头。”他突然捂住了肚子:“啊,我的胃又在疼了。”

  唐一娜坐了起来:“肯定是中午辣椒吃的。还有药吗?”

  钱之江:“有。我先去个洗手间。就起身走开。”

  唐一娜想跟出去,又驻步。

  钱之江进去,关了门,装着在小便,其实连裤子都没脱。然后他捂着肚子,呻吟着,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钱之江没有坚持能回到房间,就跌倒在了走廊上。唐一娜先发现了,她大叫一声,随后汪洋、裘丽丽,以及楼下的黄一彪、童副官,都闻声赶来。

  钱之江蜷缩在地上,痛苦不已。

  众人把他往房间里抬。途中,钱之江悄悄咬破了腮,然后到房间又来了一个干呕,吐出一口鲜血,把大家都吓坏了。

  钱之江疼得冷汗淋漓,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大叫大嚷,几乎要昏死过去。

  不约而同,罗进在外面,钱之江在里面,都搞了一出苦肉计。这是被困的钱之江的黔驴之技,他要传递情报,他就得出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过程中,唐一娜和裘丽丽显得真诚而又十分惊慌,两人成了他最好的帮手,把事情往他希望的方向推进。

  唐一娜推搡着黄一彪,裘丽丽也在帮她。裘丽丽:“黄处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唐一娜:“还愣着不去打电话干什么?”

  黄一彪正是在她俩的一再呼吁和指责中,决定去打电话。

  司令和代主任正坐在刘司令办公室的沙发上谈事。

  刘司令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代主任:“狗咬狗,一嘴毛。不可信。”

  “听说都咬住钱之江了是不是?”

  “也不是,都互相咬,也就等于谁都没咬。关键他们咬的都没有确凿的证据,都是鸡毛蒜皮,不痛不痒,打一巴掌还要揉三揉。”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个手段了,把他们都分别关起来直接审问,该用刑的我看还是要用。”

  “不,那是要坏事的。你想过没有,我们现在做什么,背后都有眼睛盯着,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会带来急风暴雨。一旦把‘毒蛇’关起来,外面的共党分子自然要起疑心,说不定因此就取消会议了。就这样好,对外可以麻痹共党,对内可以控制他们,保证情报不泄露出去。”

  司令会意地点头。

  电话响了,司令过来接。

  黄一彪按住话筒,说司令不同意将钱之江送医院。唐一娜急了,一把抢过电话来。

  唐一娜对着电话,连哭带骂,加上乞求:“刘司令,我是唐一娜,钱总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你必须送他去医院,否则要死人的,你没看见,他在吐血,吐了好大一口血……我愿意用我的性命保证,钱总绝不会是共匪……就算我是共匪,他也不是,你不能见死不救,人不能没有恻隐之心……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我说刘司令,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观音菩萨的面上也要救救他,他是信佛的……他要这样死了,你会终生不得安宁的……你就不怕他的冤魂不散回过头来再找你……你就不怕晚上走夜路背后有凉风……”

  司令摔了电话,被唐一娜的一顿骂,气得不行,把枪都拔了出来,拍在桌上。

  代主任:“我看这样不管死活的也不妥当,派医生去吧。我马上过去。”

  “我就不过去了,马上要开会,布置会议的抓捕行动,不知道这次会议能逮着共产党的哪一条大鱼?”

  “我想应该绝对够斤两。这是大事,你一定要落实好,派最信任的人,而且一定要封锁住消息,不要吐露任何内容,就说抓人,至于抓谁,去哪里,一律不能说,否则人多嘴多,只要有一个人泄露秘密,我们就会前功尽弃。”

  司令没好气地:“我们执行任务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不劳你教了。没你在,上海滩上的共匪也没见少抓。”

  代主任愣了一下。

  送代主任出门时,司令忽然感叹道:“这个钱之江啊,整天信佛供佛的,但我看佛也不灵啊,一点都不帮他的忙。他儿子出了事,现在他自己又出了事。”

  代主任问:“他儿子怎么了?”

  “给人绑架了。”

  代主任吃惊地:“谁绑架的?”

  “不知道,他太太刚从我这儿走,哭哭啼啼的,平时见着很文气的一个女人,也大喊大叫的,象个母兽……”

  代主任:“她是想让你放钱之江回来?”

  司令:“是啊,哪个不想,儿子出了事,当然想让老子回来了。说破天,丈夫是家庭的顶梁柱。可钱太太哪里知道,就是天塌下来,她男人也回不来。”

  代主任若有所思地:“这个绑架的人也真会挑时候……她太太是麻醉医生?”

  司令:“很优秀的一个麻醉医生,在军部医院工作。”

  代主任几乎叫了起来:“就是关押“断剑”的那家医院?”

  “彩云”看着罗进刚画的招待所示意图。

  罗进:“根据我对‘毒蛇’同志的了解,他有情报的话,上天入地,也是会想办法送出来的。可是,现在我们很难和他取得联络,非常危险,到处都是眼线,流动岗,容易坏事。”

  “彩云”:“没有他的情报,我们更危险。现在我们面临着重大抉择……特使会议召开在即,我迫切需要听到他的声音,‘毒蛇’同志的声音。”

  “那只有傍晚再去,看他出来吃晚饭时,能不能近距离地接触到他。”

  “时间越来越近了,我们必须马上开个会,拿出一整套的行动方案来,确保后天晚上七点之前,能与‘毒蛇’同志联络上。得到他的消息,我心里才踏实。上海的地下工作受了那么多打击,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人,所以,我们所有活着的同志,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组织,我已经下定决心,将毫无保留地交给这次特使会议,只要会议成功,即使我们全部遇难也在所不惜。我就是要让中央知道,上海的地下之火还在烧着,而且越烧越旺。”

  钱之江痛苦地呻吟着,时而蜷曲,时而伏下,就是不叫不嚷,他默默忍痛的样子,更让人产生同情之心。裘丽丽在安慰他,唐一娜在骂娘,汪洋在劝唐一娜息怒。

  童副官站在门边,冷眼旁观这一切。

  钱之江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代主任和特务回来了。黄一彪、唐一娜显然听到动静,跑下楼来。

  代主任问:“医生来了没有?”

  黄一彪:“没呢。”

  代主任:“钱之江疼得很厉害吗?”

  唐一娜:“都吐血了。”

  代主任看了她一眼,道:“唐司令的千金真象唐司令。”

  唐一娜白了他一眼:“我不象我爸,难道要你象?”

  代主任一笑,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率先往楼上走去。代主任:“医生马上就来。”

  唐一娜:“医生来有什么用,应该送他去医院。”

  黄一彪:“你别无理取闹,去医院还不是看医生。”

  唐一娜咬牙切齿,小声儿回敬道:“你才无理取闹,见死不救,遭天杀!”

  但黄一彪还是听见了,回头,拍了一下枪,威胁说:“别让我先杀了你!”

  唐一娜:“你敢,你有种就开枪!”

  当然马上被人拉开了——童副官跑下来,拉走了黄一彪。

  代主任始终笑眯眯地看他们吵,直到黄一彪被拉走后,才对唐一娜说:“如果是你病成这个样子,我会送你去医院的。但他不行。”

  唐一娜:“为什么?”

  代主任还是笑着:“因为……你不是共匪,恰巧我又非常尊重妇女。”

  唐一娜:“他肯定也不是。”

  代主任:“那你说又谁是呢?”未等唐作答,拍拍她的肩,“虎门无犬子,还是那句话,唐司令的千金很象唐司令啊!”

  他转身要走,被唐一娜一把拉住:“那好,你放我回去,你答应的。”

  代主任:“可以,但不是现在……”

  唐一娜:“你不是已经认为我不是共匪了吗?那我还呆在这鬼地方干什么?”

  代主任一愣。

  唐一娜忽然神秘兮兮地:“我告诉你吧,恰巧你看错了,我就是那个共匪,其他人,谁都不是,钱总尤其不是。”

  很快,会议室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医生一护士,背着药箱,代主任请他们坐下。

  代主任:“我需要明确两点。一,我们在此是执行党国的重要任务,出去不能泄密,来了就像没来过一样,不要出去说三道四,说东道西;二,认真地看病,认真地下药,但不要对病人说什么,病情只能事后对我说。”

  医生一一点头。

  代主任:“如果做不到,我郑重地提醒你们,那你们就是病人,而我是医生了。是打针吃药,还是架上手术台开刀,一切由我说了算。”

  护士惶恐地看了医生一眼,医生木然地再次点头。

  医生在代主任和黄一彪双双陪同下,给钱之江看病。钱之江躺在床上,痛不堪言的样子。代主任目不转睛地盯着钱之江的脸,唯恐一不留神,让他和医生之间有了秘密交流。

  医生问护士:“止疼针带了吗?”

  钱之江挣扎地坐了起来:“我不打针,我晕针。”

  黄一彪不容置疑地对护士:“请打开药箱。”

  护士把药箱打开。黄一彪抢在医生前面,一一翻着、看着。

  回到会议室,医生向代主任汇报情况。

  医生:“他是急性胃出血,没有生命危险,下的药也是对了症的,估计病情很快能够得到控制。打了止疼针,病人一会儿就不疼了。”

  代主任问:“你觉得他确实有病?”

  “我听了他的胃,这是假装不了的。可能跟他吃的辣椒有关,刺激了胃。”

  “谢谢,不过我重新考虑了一下,临时决定还是让你们留在这里,两天以后再走,我们的任务到那个时候也就结束了,到时大家一起离开。”

  医生急了:“这恐怕不行,医院已经给我安排了手术……”

  代主任不耐烦地冲黄一彪一挥手:“带他们去大仓库吧,好生款待。”

  钱之江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卫生间。他用手抠了一下,开始呕吐起来,吐出了一些辣椒。

  汪洋在门口问:“老钱,需要帮忙吗?”

  钱之江脸色苍白:“谢谢……不用……”

  钱之江回屋,代主任已经来了,坐在汪洋的床上。汪洋见状,没有进屋,悄悄溜下楼去了。钱之江径直在自己床上躺下。

  代主任:“你人这么难受,我也无法帮你,惭愧啊!”

  钱之江:“我因胃的毛病差点儿死人,也无法帮你,同样惭愧。”

  “你要帮我什么?”

  “帮你揪出共匪!君子成人之美,我愿意成你之美,拎着共党分子血淋淋的脑袋回南京,一定会官升一级,赏银万良,封田百顷。”

  “钱总此言差矣。听过一首古诗吗?‘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这是我们戴老板对自己名字的解释,我们学习他,拍两条,我们誓作国家的仆人,甘愿为领袖效犬马之力。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间岂谓无英雄……”

  钱之江打断他:“哼,你们所谓的英雄?所谓的仆人?无非是肆意在生灵上涂鸦,不惜对自己人下手。”

  代主任哈哈大笑:“你话里有话,你的意思是说我不人道?”

  钱之江:“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至于人的道,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不理论也罢。我说我不是共党,你不信;我说我是共党,你还是不信。我在任你宰割啊,身体之痛暂时之痛,心灵之苦却如刀痕,永生难以抹去。所以我话里有话。”

  代主任问:“钱之江,你这样跟我说话,不怕激怒我吗?”

  “乱世之中,人命低过宇宙里的一粒尘埃,激怒不激怒都如此了。你要被激怒了,你就把我绑出去毙了;否则,我累了,打了止疼针之后口干舌燥,我要小憩片刻。”说完,他重新躺下,身子并向墙里。

  代主任只得悻悻地出去了。

  黄一彪正在看刊登“共匪血洗秘书楼”的报纸,桌上还有几封文书伪造的余信。代主任进来。

  黄一彪:“怎么样?”

  代主任:“狗急跳墙,快到共匪孤注一掷的时候了。”

  “你是说钱之江的胃病是装出来的?”

  “装不装他都有疑点,三件事一股脑地都发生在他一个人头上,难道不怪吗?儿子被绑架,他自己胃病复发,两件事一个目的,就是要出去。他老婆在军部医院工作,是‘断剑’手术的麻醉师,无独有偶,共匪‘锄奸团’会那么快就知道了地点,派高手前来除杀……”

  “那就抓他吧,我一直觉得钱之江此人,脑袋后头还长有眼睛。”

  “没有100%的把握,我不会收网,我一生之中,就不能允许自己有一次的搞错,那太丢人。”他指指报纸,转移话题说,“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如果‘警犬’被杀的消息不被封锁住,共匪可能早就怀疑我们了。”

  黄一彪:“是,毕竟他是‘毒蛇’的下线,下线出了事,上线的安全自然会受到怀疑。”

  代主任:“一旦他们怀疑‘毒蛇’出事,特使所有的行动就可能要调整了。你想想,与会这些人哪个不身居要位,哪个不价值连城?我敢肯定,这两天他们时刻都在等待‘毒蛇’送出去消息,是平安无事,还是有事了。”

  黄一彪得意地指桌上伪造的信:“我已经给他们报信了,平安无事。”

  “你以为这样就能彻底骗过他们,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造谣说国防部要调‘警犬’去?国防部是多明确的单位啊,像‘警犬’这种身份的人调去,谁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调人,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

  “那万一共匪真去打听了呢?”

  “肯定去打听了。”

  “那不是要揭穿真相了?”

  “现在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警犬’出事了,被捕了,在南京被捕了。”

  黄一彪不解地看着代主任。

  “告诉你,‘警犬’的文章你刚做了一半,现在我要做下一半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稿子,这是一篇有关‘警犬’被捕的报道,你马上找人在明天的报纸上登出来。”

  黄一彪接过稿子。

  代主任:“一个字都不能改,我是精心推敲了的,就是要把谎话说圆,让共匪一点怀疑的余地都没有。好久没写白话文了,这篇稿子写得我差点儿吐了血。”

  “山羊”在照暗号敲门。“山羊”递上一封信:“南京来的消息,说‘警犬’没到国防部报到。”

  “彩云”先看,大吃一惊:“看来情况不妙。”

  罗进接过来,看罢信,像看见了自己的一个错误,满脸紧张和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彩云”:“我怀疑‘警犬’出事了。”

  罗进犹豫地:“这消息可靠吗?”

  “彩云”:“不能说100%,也有99%的可靠性。此同志卧底在国民党国防部的人事部门,进出一个一般的干部他都应该知道,何况‘警犬’作为张副市长的秘书,又不是小兵小虾,去了他会不清楚?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警犬’去了国防部?”

  罗进:“这个……多了。首先,我们破译的南京敌人电报中这么说了;其次,张副市长也说了。还有,‘警犬’离开上海之前给我来了一封信。”

  “彩云”:“这就怪了。”

  罗进:“会不会……他还没去报到呢……”

  “彩云”:“当然也有这种可能。但是,你仔细想会发现,‘警犬’突然间就走了,还有昨天报纸上说,楼里人都死了,就他一个人幸免于难,这很蹊跷啊。所以我怀疑‘警犬’被捕了,甚至可能牺牲了。这么多事情没着没落,所以需要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任何力量,尽快与‘毒蛇’同志联系上。你马上召集大家开会。”

  罗进:“可以。但你就不要参加了,不安全。”

  “彩云”:“如果特使行动有了纰漏,我的安全就一钱不值了,我愿意拿出我的安全,来确保特使行动的安全。”

  罗进郑重地点头:“嗯。”

  两双手紧紧相握。

 ·35·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二十九章

  小街幽暗、深远,行人稀少,也不燥闹。

  突然响起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弱到强。救护车向小街深处驶去。路的两边,是寂寞的梧桐树。

  救护车里,有几个医生、护士穿戴的人,有男有女,分坐在两边的长凳上,有的戴着口罩,分不清是谁。其中“彩云”也在,他打扮成医生的模样,一直默然听着,少有言语和动作。中间放着一个担架,陡地坐起一个人来。罗进缠着一头绷带,他把下巴上的绷带扯了下来,并从病服里掏出一张纸,众人围拢过来。

  罗进开门见山地:“据可靠情报,敌人截获了我军一份重要密电,正组织人员集中在警备司令部杨庄招待所七号楼秘密破译,其中就有我们的‘毒蛇’同志。他已经两天没有音讯了,组织上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听到他的声音,中央要求我们必须尽快——想尽一切办法——和‘毒蛇’联络上。但是和‘毒蛇’联络,我们必须做到无万一失,一定要见‘毒蛇’的暗号行事,绝不能盲目。”他指着罗雪,“你,向大家介绍一下与‘毒蛇’接近的暗号。”

  罗雪:“如果人在房间里,他会把两扇窗户呈45度打开;如果人在室外,他上衣的这只口袋里,没有插上一支笔帽上镶有牛头的黑色钢笔。只有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才可以接近他,否则绝不能接近。”

  罗进指着亲自画的“招待所”地形草图:“这是招待所的草图。这是大门,有双哨,但哨兵可能不是特务处的,检查不很严格,甚至只要你说是住宿的,他们都会放你进去……这是餐厅……这里有一条路,路在这里分了岔,分成两条小路……这条小路尽头有一栋二层楼,就是七号楼……‘毒蛇’同志就在这栋楼的二楼……”

  殊不知此刻钱之江依旧躺在床上,有着剧痛之后的虚弱和无力。唐一娜在给钱之江倒水送药。

  对于钱之江来说,苦肉计失败了,有点儿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感觉,他当然要赶紧吃药了,的确胃疼是真的。

  裘丽丽帮钱之江掖了一下被子,被唐一娜用眼角瞟到了,脸上不觉有了慍怒之色。汪洋看在眼里,赶紧拉裘丽丽走。

  裘丽丽不解地:“你拉我干吗?”

  汪洋:“我拉你是提醒你,出去才是岸。”

  钱之江欠了一下身:“谢谢啊,我这一贪嘴,害得大家都为我鸡犬不宁……”

  唐一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汪洋笑了:“小唐,什么时候我们成一家人了?”

  唐一娜反问道:“难道我们不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吗?”

  代主任进来,笑容可掬地:“诸位请暂时回避一下,我和钱总单独说个话。”

  汪、裘、唐只得从钱之江房间出来,唐一娜嘀咕着,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往里看着。

  汪洋:“还看什么?”

  唐一娜没好气地:“看共匪!”

  汪洋一翘大拇指:“有种,你说钱之江是共匪?”

  唐一娜:“我就说了,你信吗?”

  救护车里的会议还在继续。

  罗进:“好了,现在我来明确一下,第一个方案由‘耗子’和‘猴子’负责,‘猴子’利用‘毒蛇’同志出来吃晚饭的时机,争取跟他接上头,‘耗子’在外制造一起爆炸事故,以转移特务的注意力。如果第一个方案没有达到目的,那么实施第二个方案。这个方案由‘飞刀’同志负责,就是利用凌晨敌人送菜的车潜入招待所……”

  司机急促地按了三下喇叭。

  所有人马上回到原位……

  钱之江躺在床上。

  代主任脸色一变,突然说道:“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你的表现基本上还算是无可挑剔。但是下午这一招——装病除外,它平庸,过于一厢情愿,把对手想得过于愚蠢也过于善良。不过,装得还是很像,可以打75分。但是,我现在只能给你打0分了,为什么?因为外面你的同党把你出卖了,他们制造了你儿子被绑架的事件,以要挟刘司令放你出去。这一招你以为该打多少分呢,不打自招,此地无银,我觉得0分都是高了,应该是负分,-75分。所以,你的75分也成鸭蛋一个了。”

  钱之江闭着眼睛,默不作声。

  代主任:“如果有机会,恐怕只有你的同志向你道歉了。”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喜欢你,你的智力出类拔萃,你的心理素质非常之好。但是,我们毕竟各为其主,所以我更喜欢抓住你,抓住你这种共匪分子,让我有一种成就感,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满足。你说话呀,我想听听你说。孤掌难鸣,我需要两个巴掌一起拍,好听到脆生生的声音。”

  钱之江睁开眼睛,却没有看代主任,而是径自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们党国的江山丢了,不是因为忠臣少了,也不是因为庸人多了,而是奸臣多了。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干你这一行的,应该是眼尖,而不是心奸。商人可以奸,所以自古江山不属于商人。而你一旦奸,则一案牵十起,一案飞十里,案上一点墨,民间千点血。”

  代主任哈哈大笑:“好一个钱之江,果然上下五千年,没有你不知道的东西。可惜啊,你是个共匪,否则我一定要让你有机会做一个千秋相传的大忠臣。”

  钱之江淡淡地:“另外,你并不是成竹在胸,你刚才并没有100%的把握肯定我就是共匪,如果是100%了,你就不会再有兴趣跟我谈古论今,东家长西家短了,让黄处长来抓就是了。你之所以来跟我来谈,是想在怀疑我的百分比上再加上几个点,以达到100%的目的。你的目的达到了吗?你永远也达不到目的。树欲静而风不止,风不止而树一样静,它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求得其所。观一切声音,如风过树;看一切境界,似云浮空。”

  代主任:“我现在已经达到目的了。”

  钱之江:“那你可以收场了。”

  代主任:“不,看过猫捉老鼠吗?猫捉住了老鼠,不喜欢马上吃掉,而是喜欢跟它游戏一番,把它丢了,又抓,抓了,再丢,这样的乐趣可能比吃的乐趣更大,猫自得其乐,鼠生不如死。我要跟你做这个游戏,如果你最后跑掉了,我就拔枪自毙,做第二个闫京生,以死谢罪。我现在跟你做游戏,就是想看到你最后怎么钻进我给你设的天罗地网里,那样你会恨死自己,而我则其乐融融。明白了吧,这就是一个奸臣的毛病,过分喜欢愚弄人,觉得愚弄人好开心。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就这样,下面我们一起做游戏吧。”代主任转身走。

  钱之江对着他的背影:“我想见刘司令。我有重要事情要向司令汇报。”

  代主任犹豫了一下。

  钱之江哈哈大笑:“你不是要我跟你做游戏吗?这是我们游戏的一部分。”

  代主任一咬牙:“好,既然这样,我答应你,不过现在不行,他在布置后天的行动。因为你的情报至今没有传出去,所以结局可想而知,等待‘玛丽’客轮的,是一场血腥。这次行动,犹如瓮中捉鳖,我们张网以待,你也只能静候凶音了。”

  钱之江:“老鼠和猫还有一种玩法儿……”

  代主任回过头来:“我洗耳恭听。”

  钱之江呵呵一笑:“抱歉,这是章回小说,请听下回分解。如果你是一个耐心的人,我将比你更有耐心。你不是喜欢猫捉老鼠吗?那我一定会让你看到老鼠回洞,猫到嘴里的肥肉,得而复失。”

  黑暗中,“吱嘎”一声,罗进出现在地下室。

  罗进:“今天有重要电报吗?”

  “火龙”:“没有。”

  罗进沉重地:“我得到消息,‘警犬’没去国防部,而且……很可能出事了。”

  “火龙”:“怎么回事?”

  罗进:“不知道。特使后天晚上就要召集大家开会了,现在已进入倒计时阶段,我们的工作就是要保证消息灵通,让‘彩云’和具体实施这次会议的领导耳聪目明,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你们的工作很重要,‘彩云’同志专门指示,这两天侦听电台万万不能出事,一定要随时守好,不能丢失一份报。”

  “老虎”:“今天没什么密电,发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电报。”

  罗进:“你说,敌人会不会在耍我们?”

  “老虎”:“什么意思?”

  罗进:“有没有这种可能,敌人在这套频率之外,又启用了一套新的频率?”

  “火龙”犹豫地:“这……不可能吧。因为……这个频率表不是想变就可以变的,要向蒋介石的亲信报批以后才能启用新的频率表。其实,我们在窃听他们,他们自己背后也在窃听,否则老蒋怎么控制得了这些军队。”

  罗进:“可是‘警犬’的事情……南京不是来电要调他去国防部,可是……”

  “火龙”:我想,他就是出事,也应该是到南京以后出的事,因为我们还收到过他一封信。

  罗进:“是啊,我也是这样想。反正你们注意一点,心里多个提防。”

  黄一彪匆匆从外面进来,看到代主任斜靠在椅子上,在对着看钱之江的三份“笔录”和原件。

  代主任问:“回来了?”

  黄一彪:“都办好了。”

  “要头版。”

  “是登在头版头条上。”

  “好啊,明天会有好戏看了,但今天的开场也不错,我刚刚和钱之江促膝谈心了。”

  黄一彪问:“他儿子真被绑架了?”

  代主任:“假的。”

  “假的。”

  “我怀疑是假的。”

  “你怀疑钱之江就是共匪了?”

  代主任得意地点点头。

  黄一彪:“他承认了吗?”

  代主任:“废话!承认了还叫怀疑?但我相信十有八九,他这回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给点儿厉害他就承认了。我们新想出了一招叫‘炒排骨’,就是把犯人吊在大梁上,脚尖着地,扒光衣服,让他的背贴在墙上。然后我们的人戴上粗厚的皮手套,慢慢用力按压他的肋骨,制造摩擦,以挤压心脏。”

  代主任哈哈大笑:“你个黄一彪,假装是人,其实是兽。不过,你喜欢用刑,而我喜欢用脑。有些人,有些事,是需要用脑来找答案的。比如这个钱之江,今天一个下午,里面﹑外面都整出了名堂,目的就是想出去,这难道是巧合吗?应该说,巧合的可能有,但很小,但很小也是可能,所以我要进一步试探他,让他把狐狸尾巴露出来。看着这种狡猾的狐狸慢慢露出尾巴,是很开心的。”

  黄一彪:“那闫京生……还是共匪吗?”

  代主任:“这个闫京生呢,一方面是指证他的证据很确凿,白纸黑字;另一方面他否认的方式也很绝对。老实说,他的死让我震惊,虽然我还在怀疑他,但我想他是共匪的可能性不大。如果钱之江和闫京生两个人中只有一个共匪,我现在肯定选钱之江。死了,没命了,一切灰飞烟灭,好死不如赖活,你会吗?当然,事情确实很复杂,最终结果如何,还需要再看。不要急,现在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我相信这次一定会有圆满结果的。有志者,事竞成。”

  罗进的车在街上行进。路过一个小杂货店,接上了“耗子”,他西装革履一番,很象一回事。车里,罗进急切地问:“炸药拿到了吗?”

  “耗子”指指手里的小包:“放心吧。”

  罗进叮嘱道:“要小心。”

  此时,代主任、黄一彪和童副官,带着汪、裘、唐等人,共六人,从七号楼里出来,往餐厅走去。

  大厅里吃饭的人很多,“猴子”和几个生意人坐在饭桌前,热热闹闹地吃饭,等着钱之江的到来。代主任他们一行进来,穿过大厅,又走进了包间。

  “猴子”注意到,这行人当中没有“毒蛇”,他的脸上不免露出惊疑之色,同时他已经注意到了各个特务诡异的行迹。

  钱之江因为装了胃病,自然不能去餐厅吃饭,这会儿他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一手拨动佛珠,一手夹着烟,时而看看窗外,时而苦思冥想。此时,楼里楼外都是静悄悄的,七号楼象极了一座寂寞无边的坟墓,没有人看守。这是代主任设的圈套,显然钱之江也很容易就发现了这个圈套,他连房间的门都没出。

  包间里人今天居然在喝酒了。

  黄一彪举着酒杯敬大家,说:“来来来,喝一杯!……代主任刚才也说了,这几天委屈大家了,我敬你们一杯,一个是感谢,一个是致歉,让你们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有家不能回。”

  唐一娜问:“难道钱总真的是共匪?”

  黄一彪神秘地:“现在没有钱总了,只有钱之江,他是‘毒蛇’的同党。他有什么病?医生说了,那都是装出来的,想出去送情报……来来来,喝酒……”说着,看了一眼唐一娜,“唐参谋……大家举杯!”

  大家犹犹豫豫地举了杯,汪洋,还有裘丽丽。代主任得意地笑了。

  唐一娜突然放下了杯子:“钱总不可能是,要是也是我是。你们是不是看他信佛,与世无争,好欺负……”

  代主任正色地:“唐小姐!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也许你做女人,是男人眼里的尤物;而你做军人,则太不合格,我为你的司令父亲感到汗颜。”

  唐一娜:“别扯大旗做虎皮了!我也为我的老子感到汗颜,因为他官做得还不够大,无法管住你们这些草菅人命的东西。”

  代主任:“唐参谋!人可以把事做绝,但不能把话说绝。我提醒你,有朝一日,你一定会为你说的这句绝话,付出昂贵的代价。”

  唐一娜:“什么东西昂贵?不就是命吗?在如今这个世道,命最不值钱了,想拿,拿走!”

  适时,“猴子”看见一个老头提着饭菜篮子,站在包间门口,在往里面看,里面隐约传出吵闹的声音。

  黄一彪出来,不耐烦地赶他走:“你怎么还没去?快去,在七号楼。”

  “猴子”听了,迅速去了门口,等着。老头走过来,“猴子”有意猛然一回身,差点儿撞着了他,借机搭上话,问:“怎么,给首长送饭呢?”

  老头刚想发火,看看“猴子”的穿戴,迅速换了一副语气,谦卑地:“什么首长,是病号,有人生病了。”说完,侧着身,请“猴子”先走。

  “猴子”只好进去,想再说什么也不行了。他趁着转身的一瞬间,对不远处的“耗子”做了一个放弃的手势。

  饭菜完整地搁在桌上,老头垂手候在一旁。钱之江躺在床上,向他挥挥手,示意他走。

  老头:“长官,你还是吃了吧,完了我还得把碗收走呢。”

  钱之江:“你连饭一起收走吧。”他手上拨弄着佛珠。

  老头扫了一眼佛珠,借机搭上了话:“哟,看来长官还是信佛的人呢。信佛的人,心肠都软,心眼都好。我老家苏北刚闹了饥荒,老婆跟人贩子跑了,我自己带着两个孩子逃荒到了上海,总算在食堂找份差事,也挣不下几个小钱……这饭你要不吃,我带回去给孩子吃了……他们一定高兴地象过年……”他眼圈一红,挤出一滴混浊的眼泪,忙用肮脏的袖子擦了。

  钱之江坐起身来,从口袋里找出了一些钱给他。

  老头感激涕零地“扑通”跪下,叩了一个响头,道:“感谢施主,积德行善。长官,您真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叫我一家老小怎么谢您呢!”

  钱之江:“起来,快起来。一点小钱不足挂齿,可惜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

  老头突然下定了决心一样,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了声音:“我愿意为你效劳,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我一定万死不辞。”

  钱之江一下子看透了他,随即从容地摆摆手,说:“我没什么忙要你帮的,我想睡了,你走吧。把饭菜都带走。”

  老头应着,讪讪而走。

  钱之江重新躺在床上,象粘住了床一样。

  监视室内,特务和送饭的老头在交谈。

  特务:“他真的什么都没说?”

  老头:“没有。你有监听,不都听见了?”

  “也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你有望远镜,不也看见了?就给了我一些钱,你不都拿去了。”

  黄昏时分,一辆车在招待所院子里转着,看着。在“猴子”的视野里,七号楼的一扇扇窗户,有关的,有开的,却没有哪两扇窗户是同时呈45度开启的。

  “猴子”叹了口气,对“耗子”:“看来只有让‘飞刀’实施第二套方案了。”

  夜晚已经降临了,钱之江躺在床上,唐、汪、裘都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着他。唐一娜看看钱之江,欲言又止。

  黄一彪引刘司令进来。黄一彪对其他人:“请你们先离开一下。”

  那三人只好出去。

  刘司令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回过头来,气势汹汹地:“钱之江,你有什么事非要跟我汇报?跟代主任和黄处长汇报不也一样吗?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钱之江看看黄一彪:“黄处长,我想单独和刘司令说几句话,也请你离开一会儿好吗?”

  黄一彪看看刘司令,说:“那好,司令,我先走了。”

  刘司令对黄一彪:“你别走。”转而对钱之江,“钱之江,有话就说,肠子别打弯,不要有那么多名堂。”

  钱之江看看黄,黄一彪倒是大方地:“没事,司令,你们聊,我走。”

  黄一彪走了,刘司令恼怒地:“快说,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

  钱之江不露声色,推给刘司令一个笔记本。笔记本是打开的,上面有一张纸条。

  刘司令一怔,心照不宣地看了起来:司令,天天被绑,成为我是共匪的证据,鉴于我们之特殊关系,代一定也在怀疑您,您家里和办公电话可能都已被窃听。请您相信我,我会证明自己清白,同时也会证明您的清白。

  阅罢,刘司令神情复杂,他死死地看着钱之江,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不可能!”

  钱之江:“有可能。司令,相信我,防人之心不可无……”

  刘司令盯着钱之江,大声地:“钱之江,就凭你写的这几句表白忠心的话,我就相信你不是共匪了?”

  钱之江配合地:“司令,我知道,你不会听信我的一面之辞。”

  刘司令抓起笔记本,把那张纸条几下子就撕得粉碎,摔在地上:“你把我当谁了?当听见枪声就草鸡的新兵蛋子了,滴几滴猫尿我就信你。告诉你,你如果真是共匪,我亲手毙了你,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钱之江:“司令,我会证明我清白的,您和党国也需要我作出这种证明。相信我,我不会辜负你的。”说着痛苦地闭上眼睛。

  刘司令:“那我就等你来证明你的清白。”说完转身走,又回身,“不吃饭给谁看呢?想绝食,没这么容易让你死。”

  钱之江待他出去,睁开眼睛,目光里闪烁着狡黠和信心。

  七号楼的不宁之夜又开始了,童副官上来喊道:“下去开会了。”他走到钱之江房间的门口,小心翼翼地,“老钱,刘司令和代主任都关照了,你身体不好,就好好休息吧。”

  其他人都从唐一娜房间出来,随童副官下楼。

  会议室里,刘司令一拍桌子:“谁要走?谁也不许走!我已经做了恶人,我就要把这个恶人做到底。钱之江自称是共匪,他就是共匪了,他是贼喊捉贼的那种人吗?”他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一指汪洋的鼻子,“你说,他是不是?”

  汪洋:“他……不是……我是说,他不是贼喊捉贼的那种人……”

  刘司令:“那他是哪种人?”

  唐一娜抢白道:“他不是贼喊捉贼的那种人。”

  裘丽丽:“他就不会喊捉贼,因为他不爱说话。”

  黄一彪脸色难看。

  代主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开会的人还没有上来。钱之江显得焦虑不安,他不时地看着佛珠,好像那上面藏有他的希望。突然,窗外枪声大作。

  钱之江跳下床,一个箭步冲到窗口——

  楼下,两个哨兵被一一击毙,倒在地上。紧接着有三、四个人影冲进了七号楼里,大喊道:“举手!……把手举起来!……站好!……都站好!”

  有一个人冲上楼来,在走廊里大声喊着:“‘毒蛇’同志,你在哪儿呢?快跟我走!快!”

  钱之江已经回到了床边,他紧张地思索着,判断着。

  那个人叫嚷着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对钱之江喊道:“你是‘毒蛇’同志吧?快跟我走,我是组织上派来营救你的,走,快,来不及了,跟我走!”

  钱之江举起手来,凛然地说:“抱歉,我不是‘毒蛇’。”

  那个人恳切地:“你即使不是‘毒蛇’同志,我知道你也是‘毒蛇’同志并肩的战友,快跟我走!再不走,就走不了啦!”他边说边往门口看。

  钱之江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放下手来,平静地:“哼,可惜我手上没枪,否则我会杀了你,替我死去的父亲报仇。”

  那个人:“同志,你都说些什么呀?你父亲不是被起义的农民用红樱枪捅死的,而是被国民党嫁祸于人杀害的。不光你要报仇,我们周围的同志哪个没有血海深仇,我们要国仇家恨一起报!”

  钱之江:“那你给我枪!”

  那个人毫不犹豫地把枪递给他:“我们快走!”

  钱之江接过枪,突然敏捷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拿枪抵住那个人的脑门,扣动了扳机。只是听到“咔嗒”一声,并没有子弹飞出来。

  那个人平静地看了一眼钱之江。

  钱之江随手把枪扔了。

  走廊上响起了掌声。代主任鼓着掌进来:“好,好一个忠诚的党国战士。”说着走到那个人旁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好气地,“出去吧!”

  钱之江重新在床上躺下。

  代主任笑逐颜开地:“表现很好啊,够沉得住气。”

  钱之江:“这就是你的游戏?你要认定我是共匪,你就把我抓起来,别折腾了。兄弟们谁都不容易,装共匪挺累的。幸亏枪里没装子弹,否则他稀里糊涂,就一命呜呼了。”

  代主任:“可是我想看到你精神崩溃的那一刻。”

  “欺负一个忠臣不算什么本事。”

  “但抓住一个狡猾的共匪呢,算不算本事?白骨精再千变万化,也逃不出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这个回合,判你赢,以后你可未必有这个运气。”

  “戏法人人会做,巧妙各有不同。你文不会之乎者也,武不能定国安邦,只会些鸡鸣狗盗,雕虫小计。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我宣布,接受你的挑战。”

  代主任掉头就走。

  钱之江冷冷一笑。

  众人在会议室里都静悄悄地坐着,听着上面的动静。代主任进来,略有尴尬之颜。

  刘司令站起身来,推开椅子,扬长而去。

  裘丽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唐一娜眼睛里充满泪水。

  汪洋:“人活到这个份上,死逑算了!”他站起来,推开椅子,一头往墙上撞去,跑了几步后,不见有人拉他,又懊丧地蹲在地上,“嘤嘤”地抱头哭了起来。

  很快,门外响起了车发动的引擎声,刘司令气鼓鼓地出了七号楼。

  刘司令也许从来不象现在这样,心情那么沉重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看着电话机,显得无所适从,好像它是一枚炸弹。

  他不自觉地摇摇头。

  他似乎很想忘掉电话机的存在,但又做不到,眼睛老是不由自主地看过去。终于,他下了决心,决定检查一下。

  当拧开听筒,发现一个窃听器时,他脸上的肉都气得在无声地抖了。

  夜色渐深,七号楼会议室突然熄了灯。汪洋、唐一娜、裘丽丽拖泥带水地上了楼。

  钱之江躺在床上,死去一样。

  汪洋先进了房间,打开灯,唐一娜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进去,跟着裘丽丽走了。

  裘丽丽看唐一娜跟自己走来,回头怪怪地瞥了她一眼——因为唐一娜之前喜欢睡在钱之江的房间。

  汪洋看到唐一娜没进来,又跑出房间:“嗳,你今天晚上不睡这儿了?”

  唐一娜伸伸舌头:“我有房间。”

  钱之江对汪洋说:“老汪,你也可以走。”

  汪洋:“为什么?”

  钱之江:“跟个共匪睡在一起多危险。”

  汪洋:“有什么危险的?你真要是共匪,早抓了!”

  钱之江冷笑道:“老汪,做一个党国的忠士真难啊。”

  汪洋看看钱,不说话了。

  唐一娜扭扭捏捏地又回来了。

  汪洋:“你又回来干什么?”

  唐一娜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却明显是装出来的,她夸张地说:“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和两位上级同居啊!”

  夜幕下的大上海透出了纸醉金迷的气息。

  夜总会里不时爆发出尖叫声。“夜上海,夜上海……”,台上是风骚、艳辣的歌舞表演,一群歌女且唱且舞,风情万种的样子,引起四座一片又一片尖叫的声音。

  罗进好像喝多了,在一个香艳女人的簇拥下,摇晃着出来,侍者在他身后,帮他拿着一个礼品盒。

  女人把罗进扶进了车里,侍者把礼品盒也递给“猴子”。

  女人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罗进迷迷糊糊地飞了一个吻,车子扬长而去。

  借着忽明忽暗的街灯,可以看见“猴子”开车,罗进和“飞刀”坐在后面。罗进没有丝毫酒醉的样子。

  罗进:“凌晨有一辆给食堂送菜的车,这是你唯一进到七号楼的机会。因为送菜车走的是它背后的那条路,不在警戒线内,也不在监视范围内。你要准备一根百米长的麻绳,七号楼后面有一棵大树,也许可以荡到楼顶上,然后进到二楼‘毒蛇’的屋里,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否则就放弃……”

  “飞刀”:“明白。”

  罗进:“接头暗号,重复一遍。”

  “飞刀”:“是一首唐诗五言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毒蛇’和‘公牛’夫妻间私下的约定,千钧一发之即,来人只要念出这首诗,他们夫妻就将无条件地相信对方。”

  罗进问:“如果遇到意外,怎么办?”

  “飞刀”:“我可以死,他绝不能暴露。”

  罗进:“你用生命保护我党的利益,这样的牺牲死得其所。”

  “飞刀”:“请组织放心,我‘飞刀’的命是党的,随时准备为党献身。党的利益就是我的生命。肝胆人前大丈夫,莫讶头颅轻一掷。”

  罗进握住他的手:“好,组织上相信你。”把礼品盒递给他,“这是我专门给你准备的。”

  “飞刀”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发亮的小手枪。他欣喜地拿起来,往枪口吹了一口气。

  车子驶去。

  唐一娜就要在她平时躺的那张床上睡下,道:“我关灯了。”

  钱之江敲敲床沿。

  唐一娜:“怎么了?”

  钱之江:“回你屋睡吧,你睡这里不合适。”

  唐一娜:“有什么不合适的?”

  钱之江:“当然不合适。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传出去不好听”

  唐一娜:“有什么不好听的?寡女没错,孤男可不是,是双男。”

  钱之江:“行了,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唐一娜:“我平时在这里睡,你也没意见,今晚见鬼了……”

  钱之江:“不是见鬼了,是你跟裘丽丽可以和平共处,睡在一个房间了。相煎何太急,不是同根生,也是同事,如今又同病相怜……”

  唐一娜急了:“你怕自己是共党吧?我不怕,谁怕谁出去!汪处长,你怕你走!我反正不走,我就睡这儿了。”

  汪洋:“我有什么怕的?就算老钱是共党,我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他也没把我怎么样,今晚就要怎么样嘛!”

  唐一娜不耐烦地:“关灯!”

  灯灭,一片漆黑。

  钱之江无奈的一声叹息。

  夜色中一辆带篷布的卡车在行进着。车子行驶到拐弯处,车速减慢,一个身影突然从路边树丛里一跃而起,敏捷地抓住挂车,撩开篷布,钻了进去。

  卡车进招待所的门,哨兵随后又将大门关上,卡车在暗夜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车子驶到七号楼背后的路上时,从挂车上飞出一个人影,窜到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卡车开了过去。

  黑影从树顶上飞出,又向楼顶飞去。

  监视室里,特务趴在工作台上打盹,黄一彪坐在临窗的沙发上,一动不动的,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监视前方。突然,监听的扬声器里传出“嘭”的一声,黄一彪警觉地回过头来。

  黄一彪:“什么声音?”

  特务迷迷瞪瞪的。

  黄一彪过来,道:“你没听见,简直是猪耳朵!刚才‘嘭’的一声……”

  这时,扬声器里又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在7号楼楼顶上,一个黑影正在小心地揭瓦,一片接一片……

  特务:“可能是一只野猫……”

  黄一彪不理他,仔细地听着。

  黑影从楼顶上钻了进去,扬声器里传出“嚓、嚓”的声音。

  黄一彪:“这是什么声音?……好像谁在爬动……”

  特务:“就是野猫!”

  扬声器里,突然传出一个人呼气的声音。黄一彪反手给特务了一嘴巴:“什么野猫?是人!”

  很快,成群的黑影向七号楼包抄过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钱之江应声坐了起来。三个特务冲了进来,其中两人分别将枪对准钱之江和汪洋的脑袋。

  汪洋刚从梦中醒来,懵懂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为要枪杀自己,吓得瑟瑟发抖。

  唐一娜还没起身,就被一特务捂住了嘴。

  钱之江看向门外——

  在唐一娜房间里,裘丽丽的嘴也被特务死死地捂上了,她极力在挣扎,但叫不出声来。外面喊声已经四起。特务们跑上楼来,将走廊各个出口紧紧把住。

  无数支枪对着楼顶!黑暗中,只听到“喳喳”两声,两个特务中了飞镖,从楼顶上坠落下去。

  一个黑影从缺口爬上来,几个手电筒同时照亮,黑影正是“飞刀”,他在楼顶上跑了几步,然后象长了翅膀一样飞了起来,飞到了那棵大树上。

  敌人朝树上一阵乱枪。

  树叶纷纷落地。

  黄一彪大喊:“抓活的!”

  钱之江身子不由一动,特务把枪口抵上了他的太阳穴,道:“不许动!也不许出声儿!否则无论是不是共匪,格杀勿论。”

  钱之江象没有听见一样,重新躺了下来。

  汪洋仓皇地看着钱之江,快要哭的样子。

  唐一娜突然挣脱开来,对着特务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松开嘴,冲地上“呸”了几口唾沫。

  风声鹤唳的时刻,敌人逼近大树。树丛里火光一闪,枪声乍起,几个敌人应声倒地。与此同时,“飞刀”从树丛里飞出来,转眼飞到了百米之外,夺路而逃。

  摩托车追了过来,车灯照见“飞刀”跑动的身影。

  敌人实在太多了,任何一个角落都有突然杀出的敌人,“飞刀”四处碰壁,无路可逃,他不跑了,干脆停了下来。

  敌人包抄上来。

  “飞刀”甩出身上最后的一只飞镖,干掉靠近自己的敌人。

  摩托车和敌人将“飞刀”团团包围,并在一点一点缩小着包围圈。

  眼看就要束手就擒,“飞刀”毅然将枪对准自己的脑袋,高喊:“中国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

  黄一彪刚想下令阻拦,就听到一下响彻天空的枪声……

  在商会大楼里,罗进临窗而立,他看着窗外,夜雾象凝固的水蒸气一样,慢慢散去,黎明前的黑暗就要过去了。

  突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尽管脚步声还很远,他还是先行把门打开了。

  “猴子”过来,看见罗进就站在门口,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罗进意识到出事了,默默地转过身去。

  “猴子”对着他的背影,哽咽着:“‘飞刀’牺牲了。”

  罗进没有回头,他没有眼泪,眼睛里有的是悲壮的神情,自语道:“……蒋匪太凶顽,作恶多端,屠杀工农血不干,我辈应伸医国手,重振河山。‘飞刀’是好同志,他的血绝不会白流,党和人民忘不了他。”

  代主任正在给各位开会,在座的有汪、钱、唐、裘等。他笑颜如故,一副问寒问暖的样子,虚伪地:“一大早召集大家开会,就是来道歉的。昨天半夜的事情惊着各位的好梦了吧?”

  在座的人都不作声。

  代主任转向钱之江:“也吵着你了吧?那个人差点儿就到你们房里了……”

  钱之江:“他没来我们房里,倒是你手下的三个弟兄来了。弟兄们的手可能没洗干净,去捂小姐的嘴,实在是不够卫生。”

  唐一娜倒好,裘丽丽听了这话,差点儿要呕吐出来。

  代主任:“不卫生的不是我的弟兄,我听说倒是你们的汪处长不够雅致,吓得尿了裤子。”

  汪洋脸一红,站了起来:“谁在造谣?”

  代主任哈哈一笑,示意他坐下,继续说:“我知道,昨晚的事一定是把你们惊着了,也吓着了。不过有个好消息,事情的结果却是给我们带来了机会。我很担心人多枪多,天又黑,弄不好会把送上门的活口给堵死了。还算有运气,老天爷帮忙,那个人虽然中了弹,却只是受了一点儿伤,眼睛还能看,嘴巴还能说。这就够了,这就是机会。我有种预感,今天天儿不错,我们可能都会有收获。”

  黄一彪从旁观察着几位的表情。

  代主任:“这样,我们先去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之后我请大家看戏。饭吃完了,台子搭好,好戏也就开场了。”

  几个人在埋头吃饭,没有人说话。裘丽丽看着面前的饭菜,苦着脸,难以下咽。

  童副官关切地问:“怎么不吃?”

  裘丽丽小得几乎象蚊子一样的声音:“吃不下。”

  汪洋:“有什么吃不下的?这儿环境不好,但饭菜还可以。”

  裘丽丽要哭的样子:“我想起昨晚上捂我嘴的那只手,就想吐。”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不吃了。

  裘丽丽失声痛哭:“我们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地被带到这里来,无缘无故地被当做共党嫌疑分子,我觉得我们已经不是人了,是个物件,没有自尊,没有脸面,还要象刺猬一样,互相扎,互相咬,都扎出咬出一身血来了……”

  钱之江擦了擦嘴巴:“小裘啊,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本身人生在世,尤其是在乱世,更加象烟波江上的过客,悠悠天地之间,大江毕竟东去。古语说的好,日暮乡关何处去,千帆过尽。人是一叶浮萍,终将归入大海。想开些儿。”

  童副官:“老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酸文假醋的?”

  唐一娜站起来:“什么酸文假醋的?钱总是把人生说透了,我也把我看透了,人终究生出来,就是要互相斗的,不斗就没意思,闲得发慌会生病,日子久了还要生事。”

  钱之江:“树下的落叶,水上的浮萍,随风而走。但斗什么,有什么好斗的,你来我往,末了还不是殊途同归,都是一个死。”

  唐一娜对裘丽丽,索性和盘托出:“裘丽丽,我告诉你吧,是我陷害了你,因为你跟我吵架,还跟我打架。”

  裘丽丽看着唐,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唐一娜转对黄一彪和代主任:“裘丽丽根本没有看过那份电报,都是我瞎编的,就是赌气想把她也拽进来,跟我一块儿来吃这个苦头。有福绝对不能跟她一块享,有难她必须和我一起担。这苦头不好受,所以我要让她也进来受一受。我说完了。裘丽丽,你想杀我剐我,随便吧;代主任,你想毙了我,也随便吧。我看了这几天,觉得活够了。”

  裘丽丽颤抖着身子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唐一娜的衣服。

  唐一娜没有推开她,反而镇静地:“我说了电报和她没关系了,是我栽赃陷害,你们放了她吧。”

  代主任拍了一下桌子:“疯了!你们都疯了!我谁也不放,来了就是客,请客容易送客难,来者都有份。即使她过去不知道这份电报,但现在知道了,晚了,我只能将错就错了。”

  裘丽丽听罢,松开唐一娜,转而扑向代主任。代主任一闪身,黄一彪一把拉住裘丽丽的胳膊,就往外走去。

  代主任狞笑着看钱之江:“钱之江,说吧,继续说,几句话就可以将这里搅得翻天覆地,我佩服你。”

  钱之江淡淡地:“你不用佩服我,我只是把人尽皆知的道理说出来罢了。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你的戏也该粉墨登场了吧?”

  几人吃完了饭往七号楼走,代主任走在钱之江的后面,他冷冷地笑着。七号楼里,传出一阵阵的惨叫。

  临时改成了刑讯室的会议室里,充满了血腥。一个伤员脸上、身上裹满了绷带,他蜷缩在地,几个特务轮番上去用脚踩他的伤口,不断有血渗出来,伤员压抑不住地发出嗥叫的声音。

  黄一彪把钱、汪、唐、裘等人赶进会议室,裘丽丽回身就跑,被黄一彪一把揪了回来。代主任摆摆手,特务暂时停止了对伤员的折磨。

  代主任:“我把机会先让给你们,好好看看,你们谁认识他?”

  伤员脸上缠着纱布,只留下了鼻孔和眼睛,他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几个人都不说话。黄一彪在看他们的表情,尤其是看钱之江。

  代主任:“都不认识他?好好再看看,不要错过机会了。”

  周围鸦雀无声。

  代主任:“还是不认识?肯定?他可是你的同志,昨晚冒死前来搭救你的。‘毒蛇’的同伙,现在机会给你了,看清楚了吧?”

  几个人还是都不说话。

  代主任转对伤员,口气变严肃了:“告诉我,谁是你的同志,说!”

  伤员艰难地抬起身子,看了看大家,摇摇头:“……我没有……同志……我不认识……”

  代主任:“不认识?不认识你来找他干什么?总不会是牌桌上三缺一找人来了吧?”

  伤员还是不断重复着:“……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他们……”

  代主任:“这么说你不想吃敬酒,想吃罚酒?”说着,他对着伤员已经渗出鲜血的伤口,重重地踩了一脚。伤员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代主任:“带他下去,大刑伺候,我就想知道他的身体,到底是肉还是铁。”

  两个特务把伤员拖走了,经过裘丽丽身边时,她禁不住浑身打起了哆嗦。钱之江扶住了她。

  代主任看了钱之江一眼:“早听说共党分子顽固,可顽固的下场就是多吃苦头。‘毒蛇’的同党,你看见了吧,你的同志在为你受苦,你们不是一贯把同志当作兄弟吗?你难道就忍心你的兄弟这样受刑?在炼狱里苦苦煎熬,苦苦挣扎。即便人生苦短,也没必要如此对待自己的青春年华。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可接下去将要发生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钱之江也看了代主任一眼,听他继续往下说。

  代主任诚恳地:“‘毒蛇’的同党,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存有什么美好的企图了,我可以告诉你,你这位兄弟的最后下场,不是把你供出来,就是被我们活活打死。你要不相信,那我们就骑驴看唱本。”

  几人或僵硬或漠然的神色。

  代主任激动地几乎流下了泪水:“‘毒蛇’的同党,你的心好狠,太狠了!”

  钱之江的心里,一直在翻江倒海……

  从高处看去的七号楼和它对面楼,夹出中间一块空地来。对面楼上,横出一个木笼,里面竟是奄奄一息的伤员。木笼高高地被绳子吊着,上面是一个滑轮。

  钱、汪、裘、唐等被带到楼前空地。众人都抬头看见了木笼,裘丽丽和唐一娜当时脸就白了。

  汪洋也慌了:“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呀?”

  代主任:“干什么?我就是要让大家当众看到,共产党是多么没有人性,没有人道,多么杀人不眨眼。这个人,一定不是被我杀的,而是被‘毒蛇’的同伙杀的。狠啊,太狠了!如果一个人是为了救我而身陷囫囵,但我眼睁睁地见他死,能救却不救,我将无颜再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毒蛇’的同党,你是人吗?你还有良心吗?告诉你,只要我的手指头轻轻一动,这个木笼的绳子断了,这个人就会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粉身碎骨,死无完尸。那是一个怎样鲜血淋漓的场面啊,我不忍心看,我实在不忍心看。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毒蛇’的同党,木笼里你的同志只剩下半条命了,只要你站出来,我就放了他。我说到做到,绝不放空炮。”

  钱之江眯起了眼睛,看着木笼里的伤员。

  代主任冲伤员喊道:“共匪,你看到了吧,你听到了吧,你的同志不救你,我只好送你上路了。日后阴曹地府见了面,你可别怨我,怨你该怨的——你的同志!”

  伤员使出全部的力气,大声喊道:“中国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

  代主任一咬牙,抬起手来——

  “慢!”钱之江突然喊了一声。

  代主任一愣。

  钱之江也许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刺激了,他走上前去。唐一娜、汪洋、裘丽丽、童副官也都愣了。

  代主任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竭力平和地问:“你有事吗?”

  钱之江同样平和地:“有事,我想和这个人说几句话。”

  代主任一挥手:“把他先放下来。”

  滑轮动了。木笼被放了下来,稳稳地停在了地面上。钱之江一直走到木笼跟前,看着伤员。

  代主任紧张地看着他。

  钱之江:“死是另一个生的开始,没什么可怕的,让我为你临终念念经吧。”

  伤员半睁开混浊的眼睛。

  钱之江就地打起座来,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自语的,开始念起经来。

  汪、唐、裘互相看看。

  黄一彪摸出枪来,上了膛。

  钱之江念完了,轻轻地:“跟我一起祈祷吧,佛祖会在西天迎着你去的。”

  伤员似乎心有戚戚然,他终于也伸出手来,合十,嘴里喃喃念了一句什么。

  钱之江突然睁开了眼睛——

  伤员的右手,分明是六指。

  钱之江证实了,所谓伤员,实际上是叛徒“断剑”。他站了起来,对代主任,平静地:“好了,你可以送他上路了。有我给他做的临终祈祷,他会安详地离开肉身,到达西天另一个世界的。”

  代主任:“钱之江,你真把自己当成牧师或庙里的和尚了,别拿菩萨吓唬人,我这就送他走。”

  钱之江慢慢往后退去,代主任看着钱之江一直退到人群当中。

  钱之江冷冷地看着。

  代主任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拉上去!”

  木笼又升了上去。

  黄一彪把枪放回枪套里。

  木笼里的“断剑”团在那里,一动不动,耷拉着脑袋。

  代主任急了:“‘毒蛇’的同伙,你到底站不站出来?经也念了,我真送他上西天了。”

  没有人再应声。

  代主任:“我喊了,一——二——三——”

  “断剑”又念起了《共产党宣言》,他有气无力地:“……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

  代主任:“我马上就喊‘放’了,我只要喊出这个字,一切都完了。”他的手高高地扬了起来。

  钱之江平静的眼神。

  代主任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他沮丧地轻叹了一口气——

  说时迟那时快,钱之江突然从黄一彪腰里抽出他的手枪,手起枪响!

  绳子被击中,木笼从高处掉了下来。

  “轰”地一声,“断剑”还在继续喃喃着,就被摔在了地上,顿时血流成片。

  “啊!——”裘丽丽抱着头,发出吓人的叫声。

  钱之江看了一眼冒着烟的枪筒,还给黄一彪。

  代主任猝不及防,他恼羞成怒地:“钱之江,你要干什么?”

  钱之江:“佛不允许你这样对待一个将死之人,我想成全他痛快去死,不再受临终前的折磨。”

  代主任有苦难言,他欲言又止。

  钱之江走到摔得七零八落的木笼跟前,默默念着什么。那个叛徒的尸体,“断剑”在血污中,象个死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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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三十章

  报童在沿街叫卖报纸:“看报,看报,有特大新闻!张副市长的秘书吴天智在南京被捕,秘书原来是共匪,张副市长姑息养奸……”

  沉闷的地下室响着持续的电波声。

  “火龙”在抄报:“有电报。”

  “老虎”:“是敌报吗?”

  “不,是‘彩云’发来的。”说着,电报已经抄完了。

  “这么短?”

  “快译,越短越急。”

  “老虎”看了一眼,翻开密码本,三下两下就译出来了:白兔,老地方见,从速。

  罗进赶到石门饭店,看过报纸,面如死灰。

  “彩云”在焦急地踱步:“昨天接到南京消息,说他没去国防部,我就担心他出事了,果不其然。”

  罗进:“可我们拦截的电报,说的就是要他去国防部报到……”

  “看来这是敌人的幌子,目的就是为了让‘警犬’离开上海,诱骗他到南京。结果‘警犬’人一到南京,刚下火车就被捕了。”

  “为什么要这样?”

  “报纸上不是说了,因为他是张副市长的秘书,在上海人头熟,朋友多,势力大,关系深,抓了恐怕也会被人保出来,躲进租界,最终不了了之。当然,也许还有其它原因,我怀疑是南京的特务想抢功。你说,下一步特使行动该怎么办?‘警犬’知不知道开会的时间和地点?”

  “知道。”

  “我相信‘警犬’同志是不会叛变的,但是……就怕他手上有情报。‘毒蛇’那边联系上了没有?”

  “我们已经作了最大努力,昨天晚上……”

  “彩云”打断了他:“不要说昨天了,既然没有联系上,就说今天,要抓紧时间再想办法。中央为了重振上海的地下组织,兴师动众,专门派来特使,就是为了召开这个会。可以说,这几个月来,我们那么多同志,做了那么多工作,受了那么多打击,流了那么多鲜血,都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个会。现在,会议召开在即,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要消息没消息,你叫我怎么办,是开还是不开?开,说真的我心里没底,贸然地开,等于是拿党的事业在冒险;不开,我们做了那么多准备,说不开就不开了,那也是拿同志们的血汗开玩笑!”

  代主任和黄一彪在七号楼前面空地上散步,一副悠闲的样子。转回来时,看见童副官带着钱、汪、唐一行人准备去吃午饭。

  代主任故作惊讶:“这是去哪儿?”

  童副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去吃饭啊。”

  “回吧,都请回。”

  大家莫明其妙。

  “别紧张,会有饭吃的,而且还会有人把饭给你们端到手上。回去吧,享受一下被人伺候的滋味。”

  众人惊惊疑疑地往回走了。

  黄一彪也不解地:“你又有什么高见?”

  代主任:“昨天晚上的事情一发生,哪个不知道你这里有重兵把守。既然知道了,谁还会前来送死?明晚就行动了,我相信情报至今还没有送出去。如果最后的几十个小时出了差错,那真叫人冤死!所以,放长线钓大鱼的事到此为止了,从现在开始,别让他们出这个楼门半步,免得节外生枝。”

  “嗯。”

  “有些盯梢的人该撤就撤,那个监视也没什么必要了,只保留窃听就够了,估计也窃听不了什么了。另外,唐一娜不是闹着不愿跟裘丽丽住嘛,裘丽丽又疯了,就给她们分开算了,把你的房间,让一个人住过去。也就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成全一下他们。猫还有给耗子哭的时候呢!”

  众人陆续进了钱之江房间。

  汪洋先嚷嚷起来:“完了,我看我们几个是真要完了!怎么办?怎么办呀?我太太脾气再不好,终究也是我的结发之妻,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还没有生孩子,汪家到我这里不就要断香火了!”

  唐一娜:“哭什么?我一个女人还没哭,你个大男人倒先叫唤起来了!”

  童副官一拉钱之江:“老钱,你说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代主任从南京带来的那份文件,上面能写些什么?看现在这个架势,不是要把我们毙了就是会送我们上前线……”

  汪洋痛哭,喊道:“我悔呀,悔得肠子都要烂了。我当什么处长,逞哪份能啊!”

  钱之江拨弄着佛珠,在床上坐下:“人必有一死,只是不知何时死以及如何死。生者必死,聚者必散,此乃万物恒常之理。人生无常,就象秋天的云一样短暂,谁都不知道死亡是在这一站,还是下一站等着自己,所以才会痛苦和迷茫,害怕和慌乱。所以,你只要掌握了自己死亡的时间和方式,你就会变得无所畏惧,利用生命来为死亡未雨绸缪,平静地接近结局。”

  唐一娜:“钱总,你教我念经吧,我心里慌得很,就算临时抱佛脚也成。”

  会议室内,代主任看着那份报纸,对黄一彪说:“这件事你干得不错,登在头版,很是抢眼。告诉你,这一步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关键之举。”

  黄一彪欲言又止:“可是,我担心……”

  “担心什么?别说半句话。”

  “我想,他们知道‘警犬’被捕了,会不会因为担心他叛变而取消特使行动呢?”

  “好,能想到这一步,说明你学聪明了。知道‘警犬’被捕,他们肯定会很紧张,因此取消特使行动也在情理之中,谁敢肯定‘警犬’一定不会变节呢?如果文章做到这里没下文了,那将是一篇败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黄一彪问:“难道你还有高招?”

  代主任抬手看了看手表:“当然有。差不多了,他们的侦听员马上会抄到我们一份电报。”

  果然拦截了一份密电。“老虎”译完电报就惊叫起来:“糟了!”

  “火龙”:“怎么了?”

  “‘警犬’被捕……而且叛变了。”

  “火龙”一把抢过电文看,骂道:“这个软骨头!败类!”

  两人几乎被吓坏了,“火龙”不停地“压”电话,却是一直无人接听。

  “老虎”:“‘大白兔’可能还没回来,我去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有可能在石门饭店,他交待过的。”

  “去吧,地下呆久了,都不知道地上的天空是什么样子了。速去速回,我可跟你说,不许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老虎”急了:“我干吗要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我们是夫妻,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一定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火龙”笑了:“瞧你这点革命觉悟,为了党的事业,我们谁都可以先死。”

  “老虎”郑重地点了点头,“火龙”帮她把电文折好,藏好。“老虎”急急地走了。

  “老虎”坐在有轨电车里,电车“克令——克令——”地往前开着。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眯起眼睛,贪婪地看着外面的风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

  石门饭店里,老板娘“野猪”正在柜台,她客气地迎了上来:“小姐,住店还是吃饭?”

  “老虎”:“老板娘在吗?”

  “我就是。”

  “老虎”看四下无人:“我有急事,找罗会长。”

  “你是他什么人?”

  “老虎”急了:“他在不在吗?”

  “这……店里有规矩,不好随便告诉你的。”

  “不好随便告诉我?那我告诉你,我是他的老婆,我外号叫‘老虎’,你叫他赶紧出来见我,他要不出来,我就一头撞死在你们家饭店门口,看你还怎么做生意?”

  “这样不好的,我们是买卖人,小本经营……”

  “老虎”不管不顾地,甩掉高跟鞋,看了一眼旁边的石墙,大喊道:“快去叫!你到底叫不叫?”

  “野猪”进来,焦急地递上一张纸条,道:“‘警犬’叛变了。”

  罗进大为震惊:“他叛变了?”

  “彩云”急忙打开纸条看,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而沉缓地说:“但我相信‘警犬’同志是不会叛变的。你看……”

  罗进接过来,念道:“……共匪‘警犬’于昨夜子时归顺党国,并供出重要情报。共匪中央已派特使抵沪,订于本月12日凌晨三点在霞飞路浦江饭店402房召开秘密会议。事关重大,望贵部全力将共匪一网打尽。”

  “野猪”莫名其妙:“怎么了?”

  罗进兴奋地:“他提供的是假时间、假地点。”

  “野猪”松了一口气:“啊哟,我的妈呀!你没看见你们的‘老虎’同志,她发起火来真跟母老虎一样,猛虎下山,找假丈夫来了。我说她违反组织规定,你猜她回答什么?她气势汹汹地说组织规定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是非常时候。”

  罗进:“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时候不是非常时候。”

  代主任在会议室里踱步。

  黄一彪:“你在想什么?”

  代主任:“我在想……虽然我相信共匪会拦截到我们的电报,因为种种事实表明他们早在侦听我们,不过现在已经被我们甩掉了,我们启用了新频率。但是,万一共匪刚好没收到这封电报呢,那报纸不就成了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了。”

  “不会的,这种非常时期,共匪睡觉都会抱着电台不放的,哪会漏掉一份电报!”

  “不要安慰我,让我想一想,还有没有其它的可能……把假情报传给共匪……”

  “野猪”欣慰地说:“……虚惊一场!”

  “彩云”:“应该说是有惊无险,刚才我们还在为‘警犬’被捕的事,急得焦头烂额,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罗进:“‘警犬’不愧是老同志,经验丰富,他知道他被捕的事一旦公开,我们一定会很着急,甚至改变行动计划,所以有意提供一个假时间、假地点来稳住我们,也借此机会,向组织表明他被捕之后的立场和决心。”

  “野猪”:“那我们要没截获这份电报呢?”

  “彩云”:“要不说他经验丰富呢!他知道,他说什么南京都会把消息传过来的。”

  罗进:“他也知道,我们对敌人这一条线的无线电联络是控制得住的。”

  “彩云”:“所以,我说,他这个举动,绝对是有意而为之。”

  罗进:“作为一个老同志,他肯定知道提供假情报会叫他付出更大的代价,如果对我们无益,他不会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彩云”:“一份假情报,其实是我们的一个定心丸,他这是为我们的行动如期实施保驾护航呢。事后敌人发现被他欺骗,必定会穷凶极恶地杀掉他。好同志,优秀的同志,甘愿为革命事业牺牲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

  罗进:“昨天晚上,‘飞刀’同志也牺牲了。”

  “彩云”:“这就是革命。现在看,敌人对我们的特使行动还并不了解,但是‘毒蛇’还得继续联系,因为我们需要他提供密电的消息。”

  罗进“嗯”了一声。

  一直踱步的代主任惊喜地一回头:“有了。”

  黄一彪:“什么?”

  代主任脸露得意之色:“点子。你马上去准备一些钱。另外,先去把钱之江请下来。我的脑子,是一个百宝囊,取之不尽,用之也不竭。”

  黄一彪笑眯眯地出现钱之江面前:“钱总,代主任有请。”他看到童副官也在这里,脸色不觉一变,“童副官,你怎么在这儿?”

  童副官无精打采地:“我不在这儿,难道可以和你在一起吗?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是你不愿意。”

  黄一彪瞪了他一眼。

  钱之江站起来,往外走去。

  唐一娜拉住他,担心地:“你还会回来吗?”

  钱之江笑了笑:“我要回不来了,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钱之江随之来到会议室,代主任手里捏了一个写好的纸条,对钱之江说:“老规矩,我读,你写。”

  钱之江:“写什么?我先听听。”

  代主任照纸条念道:“警犬叛变,务必取消12日晨三点浦江饭店之行动。毒蛇。”

  “我为什么要抄这个?”

  “为了迷惑你的组织。你可以不抄,不抄说明你就是共匪。”

  “抄呢?”

  “抄,说明你不是共匪。”

  钱之江笑了:“你的游戏很无聊,是逼良为娼。”

  “我的游戏很有趣,并不是逼良为娼。少罗嗦,抄还是不抄,爽快一些。”

  “抄,我为什么不抄?难道我会给你一个认定我是共匪的理由?”钱之江哈哈大笑,他抓起桌上的笔,准备抄。

  代主任:“拿你自己的笔,抄在这张纸上。不要耍花招,我认识你的字,你抄的三份笔录都在我这儿。”

  钱之江不得已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那只黑钢笔,在代主任指定的纸上,用自己的字体抄了这份假情报。

  此刻的走廊里,藏了好几个实弹荷枪的特务,随时准备冲进会议室。不料,却看见钱之江大摇大摆地出来,上楼去了。

  黄一彪掏出厚厚一沓钱,问:“这么多够吗?”

  代主任看了看:“差不多。找一个信封,装好钱,藏好纸条,给刘司令送去,就说这是钱之江听说儿子被绑架了,急得不行,把我们所有人的钱都借了,要求我们把钱转交给他太太。你就跟刘司令说,这事我同意的,而且我们已经做了再三的检查,确信这里面没有任何名堂,让他放心转交就是了。”

  “好。”

  “纸条一定要藏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他是共匪,你就不用担心他的同伙找不到。你藏得越隐蔽,显得就越真,他们就会越相信。”

  “嗯。”

  代主任:“你马上走,请刘司令也尽快转交。”

  门铃响了,老保姆跑去开门。罗雪从书房探出头来:“谁呀?”

  陈司机:“钱太太,我是刘司令的司机,我们见过面的,我来送封信。”

  罗雪走了过来:“是之江的信吗?”

  “对,是钱总的信。”

  罗雪接过一摸,厚厚的一沓,问:“这是什么?”

  “好像是钱吧。我听司令讲,钱总听说家里出了事,非常着急,人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想你这时需要钱,就四处跟人借,让跟你说,不管花多少钱,倾家荡产,把家里东西全卖了,也不能让对方把儿子撕票……现在有消息了吗?”

  罗雪摇摇头,她蓬头垢面,保持着那一份哀伤。

  陈司机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告别走了。

  罗雪进到书房,回身匆匆关上门,开始撕信。果然是钱,她显然对钱不感兴趣,她相信里面装着比钱更值的东西。但是罗雪把信封掏空了,又把钱一张一张拎出来,甚至连钱的正反两面都对着电灯照了,还是没有发现一片想象中的纸头,或者一个字。

  罗雪眉头皱了起来。

  她又撕开信封,还是没有。

  罗雪最后都绝望了,她把信封全撕了,结果就在另一道勒口的夹层里,看到一张和勒口几乎是一样大小的纸条。

  纸条打开,正是钱之江抄的那份假情报。

  代主任斜靠在椅子上,把玩着他亲自写的叫钱之江抄写的那张纸条,脸上堆满了得意之色。黄一彪回来了。

  代主任:“交给刘司令了,他怎么说?”

  黄一彪:“他当场就叫司机去送了。”

  “这么说,这会儿是在他老婆手上了。”

  “应该到了。”

  “如果钱之江确实是共匪的话,那真要气死他了,劳命伤财地折腾出一个儿子被绑架的事件,最后居然成了我们耍他的一个把戏。”

  “这下我们是双保险了。”

  “对,只要他是共匪,你就不要愁他们找不到纸条。”

  “那你看他到底是不是共匪呢?”

  “如果说他在抄这纸条之前是100%的话,现在没有100%了。我以为他不会抄的,会故作气愤地拂袖而去,反正是找个借口呗,那样的话我当即就拿下他了,1000%的是,楼外抓他的人都备好了。”

  “野猪”敲了三下套房的门,又咳嗽了一声,这是暗号。

  “野猪”进来,递上纸条,喜悦地:“今天我这儿成了情报中心,‘毒蛇’来消息了。”

  “彩云”也高兴地接过纸条,看:“噢,也是说这个事。他怎么送出来的?”

  “他听说儿子被绑架了,送了一信封的钱出来,纸条就藏在信封的勒口里。他太太‘公牛’见情况紧急,直接送到这儿来了。”

  “彩云”笑了:“你制造的绑架事件,总算有了回报,天天没白受罪。”

  “野猪”问:“这是‘毒蛇’同志的字吗?”

  罗进:“是,我太认识他的字了。”

  “彩云”:“好,不同渠道说的是同一个事,互相证实,这就是最可靠的消息了。”

  “野猪”沉吟道:“怎么就没有前线密电的消息呢?”

  罗进:“可能信封的勒口太小了,写不下。”

  “彩云”:“有这个原因,但也说明密电的事,还没有紧急到必须传送的地步,不像这个,只有30个小时了,迫在眉睫呢。既然这样,如果联络‘毒蛇’确有很大困难,暂时可以缓一缓,放一放,不必让同志们再去冒生命危险了。‘毒蛇’在参与破译,我相信只要有重要情报,他是千方百计会送出来的。放心吧,只要没有人扼断他的喉咙,他一定会呐喊的。”

  黄一彪从外头回来。

  代主任:“钱太太出门了吗?”

  黄一彪:“出了。她先去了一趟单位,后来七拐八绕,把我们盯梢的人给甩下了。”

  “甩下就甩下了,目前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钱之江真是共匪,共匪老婆就一定会发现信封里的情报,然后不顾一切地传出去。”他笑了起来,“她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黄一彪给代主任递上一张纸条。

  代主任问:“谁送来的?”

  “是这儿招待所的所长。”

  代主任接过纸条看,念:“所长,请转告我父亲,我被南京代主任隔离了,请父亲设法救我出去……怎么,唐一娜也冒出来了?”

  黄一彪:“我越来越糊涂了,到底是谁啊?”

  “难得糊涂。物极必反,你越糊涂,说明我们越要接近谜底了。”

  适时,唐一娜突然进来,盯着代主任:“刘司令还过来吗?”

  代主任:“你找他有什么事?”

  唐一娜:“你是我爹还是我妈呀,我什么都得告诉你吗?刘司令好歹是我的上级……”掉头走了。

  黄一彪:“狗日的,吃屎的还比屙屎的凶!她不就仗着有一个当司令的爸吗?要不要通知刘司令?”

  代主任摇头。

  黄一彪:“难道你连刘司令也怀疑?”

  “我有一个毛病,每次出门就总觉得没锁门,而且不能想,越想越觉得是,非要返回来看一眼才行。这样有两个结果,一种是虚惊一场,一种是真有其事。而针对抓共匪这样的事,我宁肯返回来看上十次,也不能叫门洞大开。唉,明天一切就都过去了,什么蛇啊龙的我都将一网打尽了!”

  太阳已经西斜,七号楼拉长的阴影躺在斜坡的草地上,将草地分成阴阳两半,阴的部分看起来像被水浸了似的。

  钱之江坐在阳台上擦皮鞋,他擦得是那样专心,那样仔细。黄昏的阳光,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在他身上、脸上微微地晃动,有一种如梦似幻。他坐的角度不论是监视室的人,还是七号楼里的人,都可以看到他。

  警戒线上,哨兵来回走动着。

  钱之江的面色沉静,仿佛在独有情趣地享受着这个平常的黄昏。

  他的右手腕上,始终晃动着那串佛珠——一颗颗的。

  夜时分,唐一娜房间的门被推开,一只手探了进来,把灯打开了。只听“啊”地一声,裘丽丽抱头躲进了床底下,只留下半截身子留在外面,瑟瑟发抖着。

  童副官象是喝多了,嘴里嘟囔了一句:“裘丽丽……密斯丽丽……”

  裘丽丽从床底下慢慢地伸出脑袋,她双目呆滞,头发凌乱,看着童副官,怪怪地笑了一下。

  童副官被撩拨了,也兴奋地笑了笑,扑了过来。

  裘丽丽突然尖叫了一声,用手去挡童副官的脸。童副官想抓裘丽丽的手,没抓住,脸却着实地被挠了几下。他被挠疼了,顿时酒醒了些,住了手。

  裘丽丽象个动物似地蠕动着身体,又往床底下钻去。

  童副官关上灯,退了出去。

  会议室不再是森严的开会,而象是一个周末的PARTY。会议桌上铺上了洁白的桌布,上面有红酒、香槟,还有不少的冷餐盘子,已经有些杯盘狼藉了。

  黄一彪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电唱机,放着诸如《曼丽亨尼》之类的曲子。他此时更象个侍者,在负责放唱片。显然酒过三旬,好几个人都有了些许醉意。这时候,似乎没有了等级,没有了对立,连一帮小特务都敢上来给代主任敬酒,或者嘻嘻哈哈地要和唐一娜干杯。

  代主任:“弟兄们辛苦了,过了明天晚上,我好好放你们的假。”他一仰脖,先干为敬了。

  特务们拼命地鼓掌。

  唐一娜拨开和她干杯的特务,醉眼朦胧地来到代主任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代主任,谢谢……谢谢你给我们提供了一顿最后的晚餐。”

  代主任:“不是每个人都是最后,也许你唐小姐就不是。”

  “你是非要逼我们中的一个人一定做犹大……你真好……真的……我才发现……刚刚发现……但也不算迟……不迟……”

  她话音未落,汪洋在一旁唱起了京剧,他吼了几嗓子,象是《铡美案》,然后径直朝代主任冲了过来,朗声说道:“代主任就是好,谁说他不好了?不好他能给我们好吃好喝的,不是饯行酒饯行饭是什么?免得到了阴间,人生地不熟,一时半会儿没饭吃,饿肚子。这人做不成了,但也不能做饿鬼。”

  黄一彪听见了,叫了起来:“汪洋,对你来说是饯行宴,对我们来说可是提前的庆功酒,别那么消沉,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高兴点儿……怎么能辜负了这良辰美酒呢……看看人家童副官……那才叫做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何日君再来……”

  只有钱之江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他端着酒杯,绅士般地慢慢品着……

  代主任的眼睛,始终看着钱之江。隔着人群,钱之江一举酒杯,冲他微笑了一下:“大幕就要落了……”

  代主任端着酒杯过来:“遗憾的是,谢幕的是我,不是你。”

  钱之江:“生命的序曲是几声的哭泣,而终结却只是一声叹息。今朝谢幕是你,来日不知何人?不过人生得意须尽欢,朝如青丝暮成雪。人唯一真正拥有的是当下,是此时此地,所以我还是先为你鼓掌了。”

  “谢谢。你太悲观了,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钱总是何等卓越之人,大可不必一条道走到黑。你可以跟我去南京,蒋委员长太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

  “中国人的饮食主食五谷,辅食蔬菜,兼有肉类。却以长江为界,南人喜米,北人好面;前者口清,后者味重。广东客家人爱好煲汤,山西老西儿喜欢吃醋。你我的祖籍南辕北辙,所以吃不到一起的人,难进一个门。”

  “你的意思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生是党国人,死为党国鬼,你与我道不同,那你是何道?”

  “同是吃饭,国人用筷子,洋人用刀叉,此人和彼人,不都一样是人吗?难道你我之间竟有一个人不是人?”

  “钱总过于能言善辨,三寸不烂,巧舌如簧。我真希望能有一个机会,你我就谈吃喝玩乐。”

  “民以食为天。代主任有所不知,我钱某人生来就好吃,娶的老婆能做一桌好菜,拴住了我的胃,又怎能拴不住我的心?说起吃,我推崇中国菜有五味、五色、五香之说。世界由金、木、水、火、土构成,此为五行,菜的色、香、味亦然。五味:酸、甜、苦、辣、咸;五色:红、黄、蓝、白、黑;五香:茴香、花椒、大料、桂皮、丁香。另外,吃不光是为填饱肚子,解口腹之欲,还可以食补、食疗,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疏为充。人生无大事,吃就是大事。”

  “钱总可谓天文地理,谈古论今,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啊,我自叹弗如。我是真舍不得你,孤掌难鸣,没了你,我就再也听不到这种响声了。”

  “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全世界的黑暗,也不足以影响一枝蜡烛的光辉。我不言败,因为大幕还未落下;而你过早叫喊胜利,却可能孤独面对舞台,座位下无人喝彩。”

  “其实我心里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只是我无法证实。我遗憾造物主让我们成为敌人,而不是同志,只能各为其主。”

  “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这是你。而我,生来死往,象一片云彩,为太阳的升起,宁肯踪影全无。我无怨无悔,心中有佛,所以即便是死,也是如凤凰一般涅槃,是烈火中的清凉,是永生。”

  代主任:“好口才!钱之江,那我告诉你,即便大幕拉上,我也绝不会让你曲终人散。这个世界离开你,我会孤独,我会一览众山小,我会高处不胜寒。所以你不光不能离开,我还要你坐在舞台的下面,为我喝彩。”

  钱之江:“那我们都拭目以待。”

  “不见黄河不死心。”

  “不见棺材不掉泪。”

  二人碰杯。

  童副官悄悄地溜了回来,他被抓破的脸虽然洗过了,但仍有一条明显的挠痕。他心虚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黄一彪瞥了他一眼,拨开唱针:“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马上就到明天了,明天可是个重要的日子,有人欢喜有人忧,几人快乐几人愁。都回去睡了。”

  代主任饶有兴致:“一彪,不忙,再放一首舞曲吧。我早听说钱总和唐参谋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舞会皇帝和舞会皇后,借此机会,我也想目睹一下二位的风采。”

  唐一娜:“是不是来日无多,你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代主任:“唐小姐实在多虑了。我不过是想为今晚的PARTY,有一个华彩的落幕。”

  唐一娜:“那好啊!”转身面对钱之江,伸出手来,“钱总,就算是最后的一曲探戈……”

  钱之江放下酒杯,笑了笑,突然上前去,一掀桌布,把会议桌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然后站到了桌子上去,又把唐一娜拉了上去。

  黄一彪挑了一张唱片,放起探戈舞曲。

  钱之江和唐一娜如从前一样,随着音乐,跳起了探戈。

  唐一娜微微地闭上了眼睛,钱之江带着她,疾步向前。

  唐一娜悄悄地流下一行泪。

  如此狭窄的桌子上,钱之江同样甩头、转身、踢腿、旋转……

  他手上的佛珠晃动。

  代主任看着……

  黄一彪看着……

  童副官看着……

  汪洋看着……

  特务看着……

  探戈中的钱之江和唐一娜如入无人之境,似乎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静悄悄的,晨光照了进来,显示新的一天开始了。

  汪洋一觉醒来,头晕脑胀,感觉要吐,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而钱之江似乎还在睡着。

  汪洋在洗手间吐完,头重脚轻地回来了,一头扑倒在自己的床上。当他起身看钱之江时,不禁惊恐万状——

  钱之江已经死了。

  司令的车飞速地驶过来,车还未完全停稳,刘司令就跳了下来,直往七号楼里跑去。

  刘司令匆匆进来。

  钱之江的死状很惨烈,但双目紧闭,似乎走得很是从容。

  刘司令气呼呼地看了一会儿,责问一旁的黄一彪:“他留下什么了?”

  黄一彪递上遗书:“这是他的遗书。”

  “念!”

  黄一彪看了一眼代主任。

  代主任:“念。”

  黄一彪念道:“尊敬的刘司令,三年前,在我接受总破译师重任的同时,组织上发给了我这颗巨毒药丸。我知道,在党国的秘密面临威胁时,我应该毫不犹豫地吞下这颗药丸。”

  刘司令把一块手帕盖在了钱之江的脸上。

  黄一彪继续念道:“今天,我吞下了这颗药丸,但并不是因为党国的秘密遭到威胁,而是由于我个人对党国的忠诚受到了置疑。虽然共匪闫京生玷污了这种方式的庄严,我还是请司令接受我以这种绝对的方式,来证明我绝对的清白和对党国绝对的忠诚,因为我找不到其它方式来维护您的尊严。钱之江。”

  刘司令:“还有吗?”

  “还有一页是给家属的。”

  “也念!”

  黄一彪念道:“亲爱的罗雪,对不起,我走了,天天就交给你了。佛主在上,保佑儿子长大成人。不要悲伤,佛在我心中,我在西天等你相会。之江。”

  刘司令的眼圈越来越红了,终于忍不住地一把抢过遗书来,摔给代主任,气恼地:“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是一个共匪分子畏罪自杀呢,还是一个党国英雄的壮烈义行!”

  代主任从地上拣起遗书。

  刘司令忍无可忍:“代主任,你来了三天,就死两个人了!”

  代主任:“刘司令,何必为一两个部下的性命伤你我之间的和气呢!就算他不是共匪,也不是我代某人杀了他,我连刑都没给他上,还好吃好喝好伺候的,是他自己为了向党国表达忠心,这……刘司令应该为自己有这么忠诚的部下高兴啊!再说,现在下结论还早嘛。”

  “还早?”

  “对,他和闫京生要一视同仁,验尸之后才能出去。”

  刘司令瞪了他一眼,走到遗体前,摘了帽子,老泪纵横:“之江,你走好,你是烈士,我会给你举行隆重葬礼的。我很遗憾,我一个堂堂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司令,竟然会保护不了自己的一个下级……”

  代主任眼神狠毒起来,打断了刘司令的话:“我改主意了,验尸之后也不能出去。”

  刘司令:“为什么?”

  “我要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做到绝对万无一失。钱之江的尸体先放在这里,行动之后再做处置。”

  刘司令急了:“姓代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了!活人被你逼死就算了,你今天要连钱之江的尸体都不让送出去,那好,你一定要山穷水尽,我就偏要柳暗花明。我没能耐善待部下的生前,可我无论如何也要对得起他的身后。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晾在这里,连个哭他的亲人都没有。”

  “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就感情用事了又怎么了?不让钱之江回家,先过枪这一关。你来头是大,但对不住了,在上海滩上,还是我的人多。”刘司令把枪抽了出来,甩在桌子上。

  代主任气得拂袖而去,他又回身,冷笑:“你不要只想着这一个葬礼,今天晚上会有很多的葬礼,你一定都要落实好啊。”

  刘司令:“这不用你提醒。”

  “我只是提醒你万无一失。”

  此刻,唐一娜木然地坐在床上,倒是疯了的裘丽丽帮她梳头……

  在钱之江家,罗雪的哭声像一把胡琴,从窗户里飘了出来。院子里站满了窃窃私语的人和流泪的人。

  刘司令及陈司机默默地从钱家出来,离去。童妻和汪妻发疯一样,扑向了刘司令……

  在石门饭店,罗进拉着天天要走。

  “山羊”:“你要带走他?”

  罗进哽咽地:“我不能不带走他……之江见不到天天,会不安息的……”

  “野猪”哭着:“走吧……让他们父子俩最后见上一面……”

  “彩云”的眼圈也红红的:“……不行啊,起码今天不行。”

  “山羊”:“我赶快去找关系,在报纸上登一篇……天天找到的消息……”

  天天瞪大了眼睛,想哭又不敢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紧拉住罗进的衣角。

  悲痛万分的罗雪默默地立于一边,看着罗进对钱之江的遗体做里里外外的检查,但显然什么也没有。罗雪似乎不相信,亲自又去搜了一遍,一边搜着,一边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一定有……怎么能没有呢?……他是吞了毒丸自杀的……他一定有话要对我们说,要对我说,实在没办法才这样寻短见的……你再找找,来……帮我把他翻过来看看……还有头发里……耳朵里……”

  到处都没有!

  她又把衣服撕开来看——罗雪像是疯了,絮絮不止。

  罗进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阻拦:“好了,这里面不会有的,这衣服都是新的,肯定是他们才给之江换上去的。谁都不傻,敌人一定在我们之前,早里里外外检查遍了,就差开膛破肚了。”

  罗雪趴在钱之江的遗体上大哭起来:“之江,告诉我,在哪儿……之江,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走的,白白这样走的……你要跟我说什么,你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知道,你不会白死的……天哪,之江,你不会牺牲的……”

  罗进赶紧上前来捂住她的嘴巴,罗雪回身抱住罗进,趴在他肩上,咬住了罗进的肩膀哭,竭力压抑着自己。罗进也热泪滚滚的。

  突然,罗雪的目光落在钱之江的手腕上,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她顿时像醒过来似地,急切地问罗进:“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佛珠?”

  罗进:“什么佛珠?”

  “他手上的那串佛珠,从来不离身的。”

  “没有。”

  他四下找了找,也没有发现。

  罗雪念叨着:“……佛在我心中……佛在我心中……”

  罗进诧异地看着她。

  罗雪目光落在钱之江的肚子上,决然地说:“佛珠一定在他肚子里,那上面有我们要的情报。”

  罗进思量着。

  罗雪又看钱之江留给她的遗书:“你看,他说,佛在我心中,我在西天等你相会……他绝不会随便说这句话的,佛珠一定在他肚子里,快,我们打开他肚子看看。”

  罗进看着罗雪,像是被她这个念头吓坏了。

  罗雪:“我相信他不会这么死的,我也不允许他这样死。”

  老保姆正在厨房里在“嘤嘤”地哭着。罗雪冲进来,对老保姆:“婆婆,刀给我。”

  老保姆叫了起来:“太太,你要刀干什么?天天还小呢,你不能狠心丢下他不管了……”

  罗雪拿着一把刀回来。罗进不忍心看,把脸扭向一边。

  罗雪蹲在钱之江的身边,一边解开纽扣,一边自言自语道:“之江,原谅我……我本来是我们医院最好的麻醉师,可是我手边现在没麻药……你疼吗……你疼就哭几声,你从来不哭,可能这辈子就出生的时候哭过吧……之江,我是麻醉师,可是却不能给你做麻醉……你怨我狠心吗?你还记得那首诗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你曾经跟我说,江和雪,是我们夫妻各自的名字,江上的雪,雪中的江……如果有一天其中一个人独自念这首诗了,就是另外一个已经去了……这么大的天地,白茫茫一片,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钱之江就这样被自己的妻子罗雪开膛破肚,在钱之江的肚子里,果然找到了那串佛珠,每一枚珠子上都刻下了他的“绝笔”。这是十万火急的情报!这是价值连城的情报!钱之江就这样用“生命和智慧”,最终把情报传递给了组织。

  佛珠已经洗干净了,“彩云”拿到台灯底下看,一个个佛珠上都刻有字。

  罗进把它们拼成一句话:取消特使行动。新频率1234567。毒蛇。

  海关大楼的钟正点报时,下午3点正。

  代主任脸色铁青出现在黄一彪面前。

  黄一彪小心地问:“都抓到了?”

  一向沉得住气的代主任如疯了似的,乱砸室内的东西,“啪啪啪”把监视设备的所有电源都关了,有的还砸了,摔在地上。

  黄一彪示意,特务们都躲出去了。

  代主任失控地:“……船上一个人都没有……共匪都跑了……谁是共匪……到底谁是毒蛇……”

  砸够了,骂够了,代主任从身上摸出南京带来的密信,打开。黄一彪紧张地看着。

  代主任阅罢,对黄一彪:“你有新任务了,把七号楼里的人都干掉!”

  黄一彪一愣。

  “都干掉,你没聋吧?”

  几名特务趁着夜色潜入七号楼,此刻正在房间的汪洋听到动静,刚想出门看个究竟,就被一枪打死。

  童副官乘着夜色已经逃出了七号楼,却被一枪撂倒。

  黑暗中,唐一娜吓得瑟瑟发抖:“你别开枪……别开枪……我是唐司令的女儿。”

  而疯了的裘丽丽毫不知情,她嘻嘻地笑着,道:“大哥,开枪,快开枪呀,枪一响,人就象蝴蝶一样飞了……飞了……”

  特务对唐一娜:“跟我走。”

  唐一娜恐惧地:“不……”

  特务:“快走,你逃命去吧。你这样的美人死了,老天爷会不开心的。”

  走廊里,特务同伙叫嚷着朝这边过来,他一边倒着汽油,一边喊着:“干掉了没有?快走!我倒汽油了,房子马上要烧了。”

  唐一娜吓得惊叫一声,把那个特务同伙引了进来。

  特务同伙问:“怎么回事?还活着呢!快干掉她们!”说完,举枪先杀死了裘丽丽。

  特务不等他把枪对准唐一娜,先一枪把他打死了,然后拉着唐一娜,踢开对门房间。

  他把唐一娜从窗户放了下去。

  特务对着油桶开了一枪,顿时火光熊熊而起。

  代主任和黄一彪看着燃烧的七号楼……

  代主任把密信递给黄一彪:“念一下。”

  黄一彪念:“凡可疑者格杀勿论!”

  “这么说,你还有一项艰苦的任务,把他也干掉。”

  黄一彪问:“谁?”

  “还能有谁?照我说的做,你现在给他家打电话。”

  黄一彪哆哆嗦嗦地拿起电话。

  刘司令家的电话响了。刘司令这个时候肯定不可能睡下,他正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

  黄一彪强作平静:“刘司令,我有重要情况向你汇报。你现在是不是在用代主任送你的电话接听……那里面有窃听器,现在你照我说的去做,这样就可以取消……你看电话底部……是不是有个黑色的开关……你把它关了……对,就是把它从左边拨到右边……”

  刘司令小心地把开关从左边拨过来,结果一声巨响,被炸得粉身碎骨!

  忙碌的医院,医生和护士,在穿梭,行走……

  各色前来就医的病人,有已经骨折打着石膏的,有盖着毯子被担架抬进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事实上,这个医院是假的。为了在特务们极其敏感的眼皮底下召开会议,上海中共地下党设立了这个假医院,里面有医疗设备,医生和护士。代表们装扮成各色病人前来就诊,没有引起任何特务的疑心。相比国民党给钱之江召开的隆重的追悼会,共产党与会者不可能大张旗鼓,他们只能在钱之江的一张很小的遗像前,默哀了三分钟,对我党这位杰出的地下工作者致以崇高敬意。此会的胜利召开,使我党宁沪杭三地的地下组织再次迎来了发展壮大的勃勃生机。

  滔滔的黄埔江水,时间在江面上闪着波光,千帆穿梭,来来往往……

  老年安在天和记者小隋临江而坐,江边的风景夹杂着一股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小隋问:“安老,我冒昧地问一句,如果让时间倒流,给您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你还会干这行吗?”

  安老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无法回答你,因为这不是一个问题。事实上,你在干了这个之后,才知道这是一项特殊的工作,需要你作出特殊的贡献,付出特殊的代价。”

  小隋:“你们单位为什么叫701呢?7是个奇怪的数字,世界上很多国家担负某些特殊使命的组织都与“7”有关,象英国的皇家七处,前东德的七局,法国总统的第七顾问,前苏联克格勃系统的第七研究所,日本的731部队,美国海军的第七舰队……”

  安老笑呵呵地打断他的话:“对,还有我们的特别单位701。701都是一群跟风打交道的人,不过部门不同,打交道的方式不一样。象阿炳,是“听风者”,侦听就要听天外之音,无声之音,秘密之音;黄依依,算“看风者”,密码破译,就是释读天书,看懂无字之书;我的父亲钱之江,搞谍报,乔装打扮,深入虎穴,他们被称作“捕风者”。701的特殊有些你想都想不到,比如一年之中还有个特殊的日子,我们管它叫“解密日”。隋同志,算你有福,象我这样‘解放牌’的老革命,在701已经硕果仅存了。几个月前,我刚刚被解密。”

  江面上,响起了船只穿行而过的水声——

  安老:“解密日,就是一个让昔日的机密大白于天下的日子。以前没有,1994年才开始有。”

  “我是有福,您被解密了,我才可以听到您全部的故事。”

  “是啊,701的工作以国家安全为终极目标,职业本身具有的严格保密性,使我们失去了甚至是最基本的人身自由,给别人写信都要用复写纸,要经组织审查才能递出。收信也一样,组织先看,你后看,看后还需还给组织统一保管。23年前,我离开701,但说是离开,其实离开的还没有留下的多,我的青春、才干、友情、恩爱,还有我在此35年间所有收发的信件、日记、资料,都留在了这里,直到有一天这些东西具有的密度都消失了,才可以物归原主。我等到了这一天,可还有很多人没等到这一天,就牺牲了。和他们相比,我是幸运的。”

  小隋崇敬地看着老人,历史在他的额头流下了沧桑的痕迹。他站起身来,不同角度地给老人拍照,老人身后的江水,还有对岸的楼宇,构成一幅悠远激昂的风景画。

  最后,小隋陪着安老来到上海车墩影视拍摄基地,国际大都市的上海,斗转星移,如今已很难找到过去的风貌,只有在这里,似乎还能寻觅到过去,过去的时光,过去的气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安老走到街道上,他好像回到了儿时,天天仓皇地跑走,和一辆黄包车擦身而过。

  黄包车上,易容的钱之江看都没看一眼天天,他优雅地用手绢擦了擦鼻子,鼻头有些红,仿佛是伤风了。

  天天也没有注意到黄包车上的人,他快步地跳上了有轨电车……

  隔着大半个世纪的时光,钱之江与安在天,父亲与儿子,就这样面对面,互相看着对方,凝视着对方……

  钱之江看着天天远去……

  安老看着父亲远去……

  《国际歌》再次响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