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写作的地方换了一处又一处,都是在写我的新长篇,这个季节按理说应该结束了。这几乎是我去年最大的愿望:在05年春季结束我的新长篇。但我却又来到了一个新地方:彭州天彭镇胜利村,又从头开始已经写了12万字的新长篇。结束的时间成了开始,这种感觉叫人崩溃。这也是写作中我常有的感觉。二十年前,我刚开始写作时,以为这不过是开始的感觉,以后随着经验的积累会消失的,起码会减少。现在发现,那不过是以前的愿望,至今没有实现、以后大概也实现不了的愿望。写作不是生孩子,可以一回生二回熟——也有这样的写作,生孩子式的,但我做不到,也不乐意做。我的写作是破译密码,经验的意义微乎其微。经验对破译家来说,犹如尾巴一样令人恐惧。一个断不了尾巴的破译家,必定会断送掉前程,因为世上不会有两部相似、相通的密码。密码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如果是人生的,那一定是从汗毛孔里钻出来的:不同的密码从不同的汗毛孔里钻出,每一部密码都是独一无二的怪胎。我的写作:题材、方式、地域、人物,一直在无序莫测地变幻,像只无巢之鸟,流动的云彩成了它固定的落脚点。我是自己的叛徒、流放者。我把自己放逐在没有路标的野地,前方也是后方,来路可能就是去路。我一边感到放纵的得意,一边又感到疲劳的厌倦。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写作一直没有教会我如何写作,说真的,现在我连这种愿望(教会我写作)都没有了。不是实现了愿望,而是丢掉了愿望,这就是我二十年来的收获。一种圣地亚哥老人式的收获:只有安慰,没有喜悦。
及:圣地亚哥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里的老人。
二十年前,我20岁,但已经有三年军龄,而且还要延缓十四年。我的军龄比一般人想的长:十七年;到过的地方也出乎人想象:七个省市,中原腹地,华东前沿,南京北京,西藏高原,成都平原,频繁地迁移,感觉是长年在外征战;但其实只摸过一把枪(五四手枪),只打过六发子弹。很显然,我当的不是那种部队兵,部队兵即使再和平,也不会十七年打六发子弹。十七年打六发子弹,比民兵还不是兵,加上大江南北的转,真是叫人测不着到底是什么兵。当然是有点深奥,我也是一言难尽,因为变数太多。现在,由于《解密》、《暗算》的原因,我这带点儿传奇的十七年军旅被演绎出各种耸人听闻的版本,有说我当过间谍的,有的说我是间谍的后代。有个记者曾用三百字亮堂地向人指出,因为写了这两部不该写的书,我被特别单位701开除了,现在正软禁在某地,接受无穷无尽的审查。真的吗?别管它,反正我现在是自由的,可以写作,可以出书,可以出游。不,你回避了问题。是的,我回避了,因为我可以回避。我确实可以回避的,用钱钟书的话说,你吃了鸡蛋,为什么还要去管是哪只鸡生的?哪只鸡生其实无关紧要,关键是你吃的蛋味道如何。有人喜欢把自己的经历和作品搅在一起谈,并乐意、并极力(不惜谎言)营造出种种证据来证明、来捍卫他谈的真实性。但也有人不。我就是不。关键是我想是也是不了,因为——我说过——我写作的题材、方式、地域、人物,一直在无序莫测地变幻。如果我要同701对应起来,那么这本书便不是我写的,我正在写的长篇也不是我写的。进一步说下去,但丁一定到过地狱,蒲松龄一定做过鬼,王家卫是从2046(未来)回来的,等等,可谓不胜枚举。事实上,这不成为话题,我津津乐道,显得有点弱智。打住,否则谈何智性写作?
及:所谓智性写作是评论家们给我某些作品戴的花环。
好了,言归正传。本书是一个只打过六发子弹的非部队兵对真资格部队兵的一次纸上谈兵:记忆和想象的操练,其人其事、其情其感主要来自于我刚入伍时三个月的军训,和随后多年间在各种地方(军艺、某次笔会、某个短训班、某次客住、某次邂逅等)与某些部队兵的亲密交往,写作的时间从1988年跨越至今。我像有些作家写故乡和童年一样的在写这块生活:它之于我的有和无、远和近,真的像故乡童年一样:越远越近、越无越有。最早完成的是《十面埋伏》,我清楚记得,是1988年3月,在北京昆明湖畔,在当时的《昆仑》杂志举办的一次笔会上写的。我给作品主人公取名为阿今,作品刊发时我用的笔名叫阿浒。我现在想,那个时候我大概就特别希望把作品和自身搅在一起,连名字都恨不得一样。小说发表后,得到了我想不到的好评和实惠,拿了当年《昆仑》佳作奖,据说还进了当年全国奖的终评。我似乎马上要红了——无知!不过,要承认,这篇东西改变了我,次年,正是它把我送进了军艺,同时也把我送上了现在这条路。就是从那时起,我决心写一组阿今的系列小说。现在,我因为阿今而用的笔名阿浒,早就离开了我,但阿今却一直忠诚地跟着我。十多年间,我带着阿今去机关、下连队、上前线、当兵、提干、转业、结婚、离婚,阿今呢,跟着我生生死死、哭哭啼啼、嘀嘀咕咕、艾艾怨怨。说真的,我一直想听到把那么多阿今集合在一起可能有的那种奇特的音响效果,但真正决定集合时,我又临时把部分阿今解散了。我觉得我也不能老是搞集合,合久必分,该解散的要解散。集合,解散,这是两个最常用的军事术语,我当了那么多年兵还没有喊过一次呢,就让我对我的阿今们喊一次吧:他们是我的部队,我也只有这么一支小部队。但是,不管是集合的阿今,还是解散的阿今,总的说阿今还是阿今,可以说精神层面上是一致的,活活得不松坦,别别扭扭,愁眉苦脸;死死得不痛快,不荣光,不其所。唯有《五月鲜花开遍原野》,主编在要稿和催稿时再三强调要阳光一点,便漏进了些阳光。
及:其实我还有好几个阿今(六个),只因我操练不当,没成材,放出手怕要被乱枪射死。所以,对他们我喊了另一个军事术语:隐蔽!——它们隐蔽在我抽屉里,大概是难能见到天日了。
麦家
2005.4.8于成都乡间
·1·
十面埋伏
序
本文是我送给老Z的生日礼物。
照他们讲法,她已不在人世。讲是死于非命。(我印象是车祸什么的)不过,我不大相信。或者讲我情愿不相信。所以,我今朝还是一本正经地给她赠送生日礼物。
我懵懂记得,老Z是生于1946年10月1日。与新中国成立同日。
显然,要错应该是年份。
老Z曾经是一家外文资料室编辑。
她懂得英法两国语言。英语恐怕更地道些。
我于1983年夏天认识她。当时我在她们楼道里做临时工,负责烧开水、打扫卫生什么的。一日工钱一块八角,做一个暑假,基本能挣够半年学费(我想我家里头当初是有些穷酸的)。那年头,我年仅19。她大约三十五六吧。
老Z没有丈夫。或者丈夫已和她离异。
她有儿女各一个。儿子在香港。女儿在美国加里福尼亚。
她有不少外域亲朋。哥姐在香港。加里福尼亚是她姨妈什么的。
有亲朋动员她出国。可她不。她说靠改变环境改变生活不是方法。云云。
老Z钱毛多(就是很多的意思)。她父亲曾是个艺术家,五几年回国,1967年戴高帽子游街时光长达两个月零九天。后在一个叫先锋渔场的地方劳教六年差个半月,遂死。非镇压致死,系郁闷致死。
1978年,拔乱反正,老Z得遗产上万。钱是这么多的。她没把钱像××红旗手一样捐献祖国,好像连国库券什么的也不买。她买多多的昂贵文物、古宝、艺术品。她讲捐献什么的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云云。
老Z书读不少,艺术熏陶不薄,文章做得不坏。她经常迫于报纸刊物约稿写作。之外还有兴致设计服装、写广告。她写的广告新颖别致。她给佳美服装公司的广告是这样写的:佳美公司的裙衫,我不敢穿,因为我皮面不嫩、身子太壮。
其实,老Z皮面、身材都姣好。只是年纪不饶人。
可是,老Z中的文字写得糟透,横不平竖不直的,简直丢人现眼。她见我字写得端端正正(我的字确实还端正),请我抄稿。讲明给我工钱。
我需要钱。我乐此不疲。
这期间,我同她往来频繁。
我就是这样认识、熟悉她的。
她不大欢喜我。经常讲我少年老成太拘谨小气什么的。还讲现代人都高兴把自个规矩得拘拘谨谨真是活见鬼。云云。
老Z当真不拘谨。她放荡不羁,讲话随便赤裸裸的没遮拦。她敢当众人面讲性。讲历史英雄、名人、领袖。讲国家制度、方针、政策。讲自个的领导、同事。好坏都讲。人家不敢讲的也讲。通常讲得别人家不敢听,替她捏紧心。真的跟无所畏惧似的。
她顶讨厌当人家背后讲三道四。她认为要讲要骂,都应该当面才是。她确实敢当面骂人。包括她们书记、主任。
她敢当大伙面讲叙自个的好坏,暴露隐秘的隐私。连她年轻时光如何为一丁点儿事卑鄙委身什么的也讲叙。
诸如此类,不一而举。
我觉得她活得真是轻松、随便、洒脱,甚至雅观。
我活得有些吃力。
老Z告诉我:做人得尊重自个。尊重自个也是尊重他人。一个不尊重自个的人也不会尊重他人。何为尊重自个,具体讲就是尊重自个的思想、意识、感情、习惯,等等。她经常对我讲,别他妈的为一丁点儿毫毛细事就屈伤自个,他妈的你自个不把自个当人看,谁还把你他妈的当人看(她有时讲话就是有些粗鲁兮兮的)。她还讲,生活需要超脱、无礼,不能太讲究礼节,太拘于场面和对象什么的。还讲上帝就是自个,等等。
我一直想努力照她讲的做(或者学她这样做)。可总是做不到,做不好,老是别别扭扭的,不得心,不顺手,稍不注意老毛病复发。有点屡教不改的感觉。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想,生活没给我指点迷津。生活只给我困惑、迷惘、疲惫、苦闷、烦恼、忧伤。
我当真已经很想念老Z了。
我想她生活起来可真叫来劲。
本文确实献给老Z。或者同老Z一样的人。
现在,我脑筋里存在着许多疑虑,诸如我是谁、为了什么、正在什么、将会什么,等等。对此,我有点儿搞不大清爽。其实,我巴不得不知道才好呢。我觉得有些事体我们糊里糊涂的,弄不清楚反倒更好。可有些事体我知道自个是想刨根究底弄懂它的。譬如讲,我在本文里头就表示出这样的疑虑:作为万物精灵——人,是否是世上所有生灵间胆子顶小、害怕东西顶多、顶深的一号什么可怜的玩艺儿?
我这么讲的言外之音自然很让人明白,就是我胆子贼小,害怕东西贼多是否是?
没错。我胆量确实不大。很小。经常在害怕。莫名地害怕。
问题不在于我害怕什么。我算老几?我无名小卒一个,就是死了又怎么样是否是?
问题在于:这么多年来,几十年来,我硬真还没撞上过一个胆子当真大得什么都不害怕的人。好汉。无所畏惧的。
不信你们听着:
我小辰光在乡下头长大。我发现那里人,不管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各自都害怕着什么。譬如讲,小孩子害怕山里头的老虎。哪家小孩子耍性子,哭了,闹了,哪家大人总会拿老虎来吓唬他,嚷一句:老虎来了!那哭闹不止的孩子顿时光就会不哭不闹,安耽下来,安静得跟只可怜的小猫小狗似的,乖乖地钻进大人怀里,悄无声息。其实,说真的,多少年过来,人们连老虎影子都没见过。可孩子就是怕它,无一例外的。
孩子长大,到了读书年纪。那时节,他们老虎是不怕了(当然,要真碰上我想还是会怕的),可格外怕起了大人,有的怕父母亲,有的怕祖父母,有的怕阿哥阿姐。有的索性统统的都怕,只要是大人,是长辈,都怕。这样的人,他们平时光往往不敢任性玩耍。他们经常担心弄不好回家便挨打遭骂。于是他们渐渐变得安分、规矩、老实、懂礼貌。也就是常人讲的可爱。
不过,也有不怕长辈的,他们多半是独苗独根,父母因为过分宠爱,他们也就有恃无恐了。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有恃无恐,有恃无恐只是在家里头,到了学校,老师可不管你是独根还是单苗。我注意到,这种在家里头称王称霸的人,在学校里往往特别怕老师,也许是因为不怕家长的缘故吧,家长把老师的威严过分地夸张了。这些孩子一旦闹事,大人想制服他们,总是把老师抬出来,吓唬他们要去去校告××老师,或者××老师来了什么的。经常是只要老师的“金箍咒”一念,这些孩子就成了伏法的孙悟空,变得老老实实,低头认错,讨好卖乖。这类人,可想而知,常常不敢把在家中的作为如实交代给老师,渐渐便学会撒谎,习惯骗人,长大后品质总是不大好得了的。也就是不可爱。
孩子是这样。大人也是如此。比如,有的男人怕老婆,有的女人怕老公,有的男人不怕老婆,可总是怕着谁。这人没准是生产队长,或者是大队会计,或者是治保干部,或者是邻居。有时光甚至是个表面文文气气的谁家媳妇,或者女儿什么的。女人的情况则更不要讲了,多半女人都怕老公,或者婆婆。我在乡下经常看见这个或那个男人扇刮自个女人、女儿巴掌、耳光的事体。有的男人还野蛮兮兮的把自个女人跪在膝盖下或者捆吊在屋梁上呼呼啦啦地毒打。那骇人的模样,我至今想来还觉得可怕。这样的女人,你试着想想看,能没有怕吗?她们怕自家男人,跟怕鬼似的怕煞!
有个孤老头子。他辈分老高老高的,村里人无论谁都敬他几分,逢面总亲热热喊他大爷大伯大哥什么的,适时还邀他上桌子吃饭。我原来猜想他总不会再怕什么的。可不。有一回,我知道他也是有怕的。他怕死后没人哭葬,魂灵入不了阴间。甚至还担忧死后有人丧天害理,偷偷调换他的硬木棺材。他有一口朱红光亮的上好棺材,搁置在堂屋里,谁见着都难免感叹夸奖一通。据讲,这棺材是他壮年时光就生心备好的。
那棺材实在是好样的,我见过。
总之,一句话:那些人,乡下人,不管谁都是有自个害怕的。
也许城上人见识广,知道道理多,恐怕胆量要大得多。小辰光,我这样想过。
后来,我到城上,发现城上人似乎比乡下人还胆小,害怕的东西则是更多更多的。他们不光在家里面怕这慌那外,还在单位里、社会上慌这怕那的。我进城的那会儿,城上正时兴“文化大革命”,天天抓人、斗人,闹哄哄的,戴红袖章的人满街挤巷地窜,大街小巷到处粘满大字报、红标语,夜里头还时常枪声、打砸声四起,弄得居民们都不敢踏出家门,整天都呆在屋里提心吊胆。
看着城上人的怕劲凶过乡下人,我实在理解不出个中缘故。(当时我还小,大约只有十岁多一点。)我只是想,等自个长大了,长出胆子(那时光我们都相信大人说的小孩子是没有腰子胆子什么的),胆量准会大多,害怕的东西准会少得多。
现在,我小伙子正当年,血气方刚,意气风发,可害怕的东西却更多。
我还发现:我的诸多朋友、同事,他们的情形跟我也差勿远(有的甚至不及我)。他们同样整日虚心空胆、忧心忡忡、烦躁不安。有这么个中学生,据讲她怕考不上大学,怕得难过煞,最后索性投江自杀了。那年她才18岁,正是豆蔻年华,出水芙蓉。
还有个9岁多些的男孩,他害怕他姆妈老是日日里逼他练钢琴,结果竟然在一个明朗的早上,横心用菜刀子齐刷刷地砍掉了自个三节洁嫩洁嫩的小手指。
还有个混帐家伙,据讲他老担心自个女朋友跟上另外一个英俊小伙子,胆敢在姑娘白菜心样的脸蛋上,适可而止地洒了几滴硫酸什么的恶玩艺。不过,过后他可后悔煞了。因为英俊小伙子实际是姑娘的同父亲异母哥哥……
这样的事体,说实在的,我们军营里头也没少。我是当兵的,这一点你们恐怕没料到是否是?不过事实确实如此。我于1981年入军校,1985年军校毕业提干,分配在某部当一个一般的技术员。我知道我们部队里有个农村兵,他怕不入党退伍回家进不成乡政府,索性日日半夜起来给农场开地种菜,结果不巧,在一天夜里的瞌睡中踏进一个深水池塘,一命呜呼了(他不会游泳)。过后,组织上追认他为党员,还招呼我们全体党员向他看齐学习什么的。
还有个当过电焊工的警卫连的文书,他怕连里唯一的一个驾驶员名额给一个山东人竞争去,便常常用心良苦地在指导员面诬告他如何如何在底下讲指导员坏话。没想到指导员是个聪敏人,几个回合,他看破了文书的心思,结果反而连把文书的职位都弄丢了,活活站了两年大岗,一事不成地回去了。走得时候,哭得跟个姑娘家似的。
还有位老兄的情况则是更糟糕,他是干部,像我一样的一般的技术员,就住在我的楼顶。他的特点是嗓门很大,但视力不好。这是决定他最后将倒一场大霉的关键。长话短讲就是:有一日他去洗浴,浴室里热汽腾腾,他伏身卧在浴池边上请人擦身,还闭目养神。其间一个大块头从浴池里出来,因为热汽腾腾,只有不到一米的能见度,视线很不好,经过他时不小心在他肚皮踏了一脚。当时光他信口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你瞎眼了!也没看清爽那人终究是谁,只印象是个大块头。稍过,帮他擦身的人告诉他,挨他骂的那人,也就是踏他肚皮的那人,齐巧是我们政委(我们政委确实是个大块头)。这下他可吓慌神志了,回来一口气给我们政委写了份洋洋4000字的检讨信。糟透的是我们大块头政委看过这位老兄的信后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那日他并没去洗浴。弄到后来,可怜的老兄才弄清爽,人家是跟他开玩笑的。你说荒不荒唐?
还有个正在恋爱中的嘉兴姑娘,她养着一根《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一样的长辫子,他们处里的大小领导都发话,要她剪短辫子。我个人觉得她留老长的辫子也不像样,因为部队有明文规定:发不过肩。可她的男朋友坚决要她留,还扬言说,如果她剪短辫子就跟她“拜拜”。她顾念一头顾念勿了另一头,没计可施,经常对着镜子发呆。据讲,她现在每日清早都为长辫子如何藏在军帽里头发愁。她怕着呢。
诸如此类。
因此,我在写作本文之前和当中(甚至之后)总疑虑:是否是所有现代人都已变得胆量老小,老在不断地害怕,或怕得夜不能寐,或怕得神经过敏,或怕得笑话百出,或怕得伤天害理,或怕得奸刁贼滑,或怕得要死不活……
是否是?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有条小河,总是拐着弯流、流……
·2·
十面埋伏
一
这故事讲的是五个年纪、性格、身份、地位、容貌、思想、意志、情感、生活、名望不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如何在一个斗大的、拥挤的、噪杂的、光线不足的办公室里头互相害怕、互相猜疑、互相提防、互相牵制的情形。
故事的背景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部队的政治机关。正式编制21人。超编5人。帮忙打杂的除外,总共26人。他们分布在一幢门式三层楼的底楼朝西的楼道里。楼道里有六个办公室,一个卫生间和一个仓库。顺手第一扇门是干部科办公室;对门是组织科。顺手第二门是保卫科办公室;对门是宣传科。再过去就是卫生间和仓库。尽头是一道横门。横门长期不开,玻璃上灰尘厚实不透明。整个楼道阴暗。办公室的日光灯长明不灭。
26个人,是26个萝卜顶26个坑,上至部主任,下至小干事,都肩负繁重或者繁杂的事务,整日里忙碌不停。除了当班时光忙这忙那外,有人还通常额外加班加点。至于忙于什么,为什么忙,他们有的时光知道;更多的时光是不大知道。年年总结时节,他们都跟恍然大悟似的才清爽自个一年里头还干了不少事体。那时光,他们便认识到自个存在的价值,并为此欣慰。他们每日准时上班,挨时落班;同事间逢面招呼,客气有礼;过年过节,互相道喜问好。一踏进家门,各自都感到如释重负;有时光难免冲亲人发些牢骚,讲些单位里的奇闻轶事。轻松之作,各享其乐。总之,他们的日子和社会上的一般人比,无多少不同异样,情形相似,味道也差勿远。
这里当真要展开讲的是宣传科办公室里的故事。宣传科办公室里有5个人,他们是主官科长、教育干事老王、文体干事李兵、俱乐部主任上官江和新闻报道干事阿今。阿今免贵姓骆。这可谓是故事的人物。
时光是1980年代。
故事几乎没得情节,也没得好看甚至难看的女人。这很糟糕是否是?也许。不过也讲不准,还是先听着再说吧。
下面请听好:
讲起来,故事里头全部人物都很那个,干脆讲就是:很胆小。其中报道干事阿今年纪顶轻,当兵顶晚,进机关时光顶短。也就是他,胆量顶细,害怕东西顶多,程度顶深,日子过得顶焦心吃力。他是故事的主角。或者讲主人翁。
阿今的情况差大体上是这样:今年24岁。书香门第。家在杭州附近郊县。1982年到部队。1984年军校毕业提上干部。起先在新兵训练队当文化教员。后来领导看上他能写会抄的特长,便被调进机关。
阿今是个性格内向、好静不好动、文气不合群,待人客气温善、平时光谨小慎、微安分守己的“文人”,业余时光欢喜独个人看书、练字、写文章,还弹吉它。因为不合群,他不欢喜凑热闹,与人闲聊天也聊不了几句。不过,他弹吉它倒像回事,指法熟稔自如,叫不听音乐的人看得也舒服。他经常弹《命运》、《黄昏》、《秋思》等等有些淡淡忧郁的曲子,好像他内心很压抑似的。说真的,他确实活得不大轻松(这是后话)。此外,他的字写得也上样子,1985年参加全国一个什么硬笔书法比赛还得过奖。他的文章好像做得比不上书法出色。不过,应付写写新闻报道稿子,底力倒也绰绰有余。
在办公室里头,他的地位明显卑微于别人家。没准就是这个缘故,他整日里都跟背地里做上错事的孩子似的,诚惶诚恐,虚心多疑,不寒而栗。据他自个讲,他怕他们办公室里的所有人。也就是讲,科里除他自己外的四个人,他都害怕。当然,害怕的内容和程度是因人而异的。
四个人中,阿今顶顶害怕的是科长。
阿今所以顶怕科长,是因为他新来机关,力单势薄,各方面都需要科长关照帮忙,而且科长的权力决定着他许多东西,甚至能不能在机关呆下去的要紧问题。谁都清爽:在机关做人要扎根不容易,想成精更困难。机关的人事关系错综复杂,甚至莫名其妙。谁要是在里头没得一条自个的一条线、一丛根,孤零单人,恐怕是难以处得泰然,活出滋味来的。
没根就得快快寻根、扎根,是否是?
就是。
阿今是个聪明人,别看他平时间不吭不哈,其实他脑筋里的小算盘会拨拉得很。他知道,在机关没有一位能帮助自个讲话的靠山不行,而科长是他的顶头上司,顶能够帮他讲好话的,也顶能够讲他坏话。俗话说,县官不比现管嘛。所以,阿今下定决心要扎在科长的这“根”上,做科长的一个“忠诚者”。这种心理决定着阿今不可能不害怕科长。害怕至深哦。求谁怕谁嘛,这也是俗话,没错的。
科长姓王,和教育干事老王姓一样的姓。本家。当初,他俩一块都是干事时,机关的同志,尤其是本科的人,曾经喊他们大老王、小老王。当然,科长是大老王。现在,仍然原先一样喊叫他们的人已不多。因为,大老王已经当上科长。科长是领导同志,不能没大没小的喊,要有规矩,要有讲究,要在一称一呼间体现出你的敬意、他的地位。作为领导,科长的官职属于不大偏小,但在本科又是最大,加上又在机关,属于大领导身边的人,下面的同级别的领导,其实都是他的“下属”。所以,他的“不大偏小”,实际地位是“偏大”。
科里的人都晓得,科长是上海人,上海城里人,明年40岁。虽讲是上海城里人,其实倒像煞是个吃高粱玉米长大的山东汉,身高1米80,皮肤黝黑,熊腰虎背的,平时节骑一部小型凤凰车子,让人担心车身哪天会给他压垮。他走路总是耸肩,低头,目不斜视,跟遭受过什么老大的惊吓似的。他能把每个脚步都落得稳重、实在、突突有声。他讲话的声音也粗壮厚实。不过,他一般很少主动和别人家闲聊天,开玩笑,即使聊也往往见好就收,不放肆,不夸张。平时节,他待人有情讲理,没有官架子,工作中,他一向以检点和注意自个形象而著称,经常埋头在案头,说得少,看得多。起码表现出来是这样。他给人感觉有些落落寡合,但也不是不苟言笑,一彼一此,有分有寸,不含糊,不走样。他似乎有意在把自个塑成一个可敬又可畏的人物,有话意说一半,有事情三思而行,有情绪含而不露。总之,是个藏得很深的人。如今,他在科长的位置上已坐足四年,工作自然十分得心应手,写材料,订计划,总结经验,提出理论,都是一把好手。要讲底下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什么能够干好,什么可能干不好,谁能干,谁不能干,谁能干但没尽力干,谁不能干却尽着力,等等问题,他心底相当明亮。但他习惯或者讲欢喜装出一副不明亮的样儿。也许,他的高明也在于此:不动声色,大智若愚,似是而非。所以,底下人对他之心思总是揣摩不准,捉摸不定,有点“庐山面目”——看不透。
作为一个领导,想法子把自己思想藏深一点,和底下人保持一定距离,这似乎无可厚非。某种意义讲,还是一种要求。不过,科长心思一神秘,底下人深浅不知,就越发的怕他了。他们跟学生怕老师不公一样地怕他亲近别人疏远自个。怕自个感觉的和他心里实际想的有出入。怕他背后排难自个。怕他看不上自个。怕吃亏。等等。这类怕多半跟他们各自的利益得失关联着。调职晋级、评功受奖、走与留、上与下,等等“人生大事”,科长有权妨碍他们得到,也有力帮助他们得到。这是一种对权力的害怕。撞上王科长这般深邃的领导,底下人恐怕会怕得更深远更复杂一些是否是?
就是。
前头讲过,阿今求着科长许多东西。确实如此。他来机关尽管已近半年,但正式编制还挂吊在下头部队,也就是训练队。能不能硬真调上来,调上来能不能借机调一职,类似问题,科长太有权力左右了。阿今借调来机关工作已不短时间,要是最后仍然不能把“借”字去掉,仍然回归原单位,对他当然极为不利,等于是两头落空;再说他在正排位置已干足年头,借调上来之机会调一职,直接任命为副连职干事,本是应该又可能的,只待科长美言一句、出一把力就行了。
以上是决定阿今走留、上下前程的大事。之外,还有诸多小事,阿今同样也需求着科长。譬如讲,阿今写通讯报道,常跟报刊社打交道,有时免不住要出去参加个笔会,改点稿子什么的,一出去便去十天半月;能不能去,去了回来给不给报销旅差费,这自然是科长一句话的事。再譬如讲,阿今家在外地,一年难得回去一趟,一回去总想多呆些日子,能多不能多,也是科长批多不批多的事。再譬如讲,阿今负责搞新闻报道,如今的形势讲究请客送礼,他阿今难免要给一些报纸编辑烧点香,这笔费用是科里承担还是本人承担,这也是科长看着办的事。
诸如此类。
求他事体越多,阿今就越觉得怕他。为此,他经常产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祥感觉:认为科长已经讨厌自个了,或者哪天自个做了件伤他心的事体,于是他决定不再留用自个。有时光,他自信并没有太叫科长讨厌,也没有做过伤他心的事体。但他同样担忧,担忧自个没准马上会做一件糟糕事,然后被科长发现,然后就前功尽弃,一次性被处理掉。至于自个到顶会做哪样的糟糕事,他前后左右反复想还是不晓得。可他怕出事的感觉总是存在着的,始终没法消除对科长的恐怕心理。
其实,科长对阿今印象一直良好。他觉得阿今这个小伙子知理达情,有知识,办事稳当不冒失,人做得安分规矩,工作能干又肯干。他已经打算一有机会就把他正式调上来。另外,像阿今这样的老实人,科长认为不能见软欺,相反他经常有意无意袒护他一点儿。这些当然是阿今不知道的。有时即便有点看出来,却往往怀疑科长是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事体因此就显得越发复杂可疑可怕了。
讲一件具体的事。科长爱吃茶,每日上班,总是先泡好一杯茶水。他不吃烟。茶水却吃得多又考究。他欢喜吃绿茶。不欢喜花茶。他讲花茶热性,伤人。阿今家在杭州附近,跟产龙井茶的虎跑山更近。有一回,他回家给科长带回来两斤上好的龙井茶。科长收落了,却硬要付钱。阿今推辞不肯要,说茶叶是自家做的,只是请科长尝尝鲜,不要钱的。说着把钱丢了,夺路而逃。过后,科长却把钱装进信封,塞在阿今门内,信封上写着:我瞎估计了一个价格,少了你倒霉,多了存着明年买。阿今发现,科长给的价钱要比实际价钱高出三块左右。这回,阿今担心煞,他寻思,科长会不会因此看轻自个,以为他是个庸俗势利的讨好坯什么的?
还有一回,阿今午睡过了头,上班迟到半个钟头。那时他新到机关,心想科长这下准会责怪自个几句。惴惴不安进去,科长明知道是他进来了,却连头都没抬,好像他刚才是蹲厕所方便回来似的。本来,这很正常,科长一般不轻易责难人,平时光往往对底下人显得宽容、随便、客气。所谓令人敬畏,敬的一方面某种程度上讲就是通过这些友好的态度和脾气促的。可阿今却不这么想。他心虚多疑了。他觉得科长已经是气愤得不屑理睬自个,是对自个更为严厉的指责。
每每遇上这类情况,阿今总是顾虑重重,担心科长这个,害怕科长那个。总之,只要科长稍有异样,阿今总是有想法,而且从来都欢喜往坏处着想,结果是越想越怕,临事越不知所措。有时光,阿今也觉得自个犯不着这样,科长也不至于那么可怕。但更多的时光,他觉得自个应该怕着科长,即使所有害怕都是冤枉白怕的,也不能冒失不怕。因为他想到科长太有权力“安排”他未知的命运了。
因为怕,阿今所以不敢当科长面响着声音的说话;不敢对他提意见(更不要说生气发火);不敢自作主张做什么,或者决定什么;不敢讲真话暴露思想,显露真情;甚至不敢在餐桌上大嘴巴的吃菜;更不敢对他爱人或孩子稍有轻视、怠慢之举动。这个不敢,那个不敢,结果使阿今在科长面前变得过分的机智敏感,恭恭敬敬,没有性格,没有主意,整天言听计从,唯命是从,简直像个机器人。
可怜的阿今哦,深深地怕着科长哦。
说阿今可怜,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其实,科长也怕着他——阿今,可他却浑然不知呢。不知等于是无用,等于是丢失了。好不容易有一点价值,结果又丢失了,可惜啊,可怜啊。荒唐!科长怎么怕阿今,一个可怜的无名小卒?可事实就是如此。这个事实,也许只科长自己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科长年轻时也写写抄抄的,为看见个自己的铅字折腾过几年,只是不知是才气不足,或是功夫不到,还是关系不通,反正结果没成事。相比之下,阿今这方面的运气要好得多,吭哧吭哧写出去的东西,虽不能百投百中,但经常有“中”的机会,新闻报道,通讯纪实,小杂文,小品文,时不时“露一脸”。日积月累,时光一长,剪贴本越来越厚,名字便为人熟悉。当初他来机关依靠的就是这一招。
到机关后,站得高看得远,名正言顺时间多,因此,阿今投稿量和中稿率又有显眼提高。科长见此真是羡慕煞,早年未遂的心愿像是苏醒过来似的跃跃欲试。有一回,科长写了个报道,讲的是他们政委如何为基层排忧解难的稿子,拿给阿今看,说是不行就算给他供个素材。阿今当场一目一行地看过后,连讲行行行。但心里想,这怎么行呢?稿子太差,差得不上路,要想发表,只有“斧正”。于是,亲自动手,“妙手回春”了一个晚上,总算有了个样子。第二天一早,又亲自送到报社,为保证采用,送到的同时又给相关编辑送了他半个月的工资。后来,军区报纸当要闻在头版上隆重刊登了,科长的大名尊姓跃然其上,前无阿今之名,后无阿今之姓,纯粹系科长之“独著”。
这是科长第一回看见自个名字赫然上报,简直有些乐不可支,有些忘乎所以,捧着报纸先是给政委看,受了大表扬;回家又给爱人看,孩子看,又受了大表扬;还寄给好多朋友看,完全失去了平时“含而不露”的作风,表现出了常人都有的那种首次见稿的喜悦。对稿子是经过怎样秘密的过程发表出来、发出来的有多少文字属于他自个,等等细节实情却是只字不提。对阿今不签名也没表示异议,好像阿今帮他改稿送稿什么的都是应该的。不但是应该的,还是他亲自授意的。
想想看,当初他对“茶叶”的态度是那么清正廉洁,如今对“稿子”却是如此睁眼闭眼,判若两人。为此,阿今既感到糊涂,又若有所悟。他似乎由此看透自个应该怎样讨好科长。从那以后,阿今索性投其所好,时不时为科长发点稿子,有时是缩写他搞的材料,有时是凭他提供的素材,有时是他的讲话,有时干脆就是自个独立采写,只是签他名而已。
科长明明知道阿今这是在取悦于他,也知道自个如此态度是不妥当的,可就是不出面阻止,甚至还有几丝怂恿的味道。结果,事体最后弄到不可收拾、骑虎难下的地步。
原来,阿今七搞八搞,一年下来,科长见稿数目超过十篇,按年初部里拟定的“新闻报道的奖励规定”,实打实地立了个三等功。军区报纸还评他为优秀通讯员。事体弄到这等地位,麻烦事就出来了。一则,他这本身是瞒天过海的事,万一阿今跟他反目,把秘密揭露出来呢?这就是一个怕,怕阿今“变节”。二则,他这下“优秀报道员”的名誉在外,部队领导和上级机关经常派他差使,点名要叫他写些东西,军区报纸有时也会向他约稿。要完成这些“任务”,岂能离开阿今?这又是一个怕,怕阿今“不予配合”。
当然,正常情况下,他相信阿今不会为难他的。但万一呢?事情难免是有万一的。何况,现在似乎已经有些“万一”的苗头。首先这一年多来,虽然他自己很想把阿今正式调上来,可毕竟这不是他权限内的事,他可以建议并已多次建议,但一直没有落实。对此,他担心阿今多心,误以为是他在从中作梗。这就是“万一”的苗头。再比如说,阿今去年没有立上功。好处都给他一个人个捞来了,谁知道阿今心头是怎么在想的,会不会想不开啊?会不会后悔啊?会不会一时冲动啊?再比如说,以前阿今帮他想写稿子,是为了讨好他,是主动的,自愿的,现在并非如此,现在是他求他写,是替他解困,是成人之美,是被迫的,无奈的。既然是被迫的,就有反感的可能,也有反抗的危险。这么想着,科长就觉得心里头发慌啊,他担心阿今哪天一时冲动,豁出去了,不跟他好了,跟他作对了,不给他做孙子了,不帮他写稿子了。甚至还可能更冲动,把他们间不可告人的秘密公布于众,叫他身败名裂!
所以讲,科长同样也怕着阿今呢。
这你们没想到是否是?
其实应该想到的。
因为,这是一个人人害怕的故事。
·3·
十面埋伏
二
怕过科长,再讲阿今顶怕的那便是教育干事老王。也就是小老王。
如果讲阿今怕科长更多的是怕他手中的权力,不是人本身,那么怕老王可是真正的怕他人本身。阿今才到机关时,曾经跟老王一道搞过一阵子部队政治思想教育。时光不长,大约半年左右。当中有一回——那是阿今来刚到机关的头一个月,军区政治部宣传部要他们一份关于部队培养军地两用人才工作的经验材料。老王把差使交给阿今,叫他先拉个初稿。当时间,阿今对部队的情况还不大熟悉,要搞什么经验材料还是有很大难度的。不过,阿今还是悬梁刺股地把初稿拉了出来。老王看过初稿说不错不错,还拍着阿今肩膀说小伙子不简单什么的。阿今听了自然很高兴,心想一定是还行吧,因为老家伙一般是不会随便肯定一个新兵蛋子的。不想过后没几日,科长专门找到阿今谈话,说了一些如何怎样写材料的常识、要领,完了郑重告诫他,新来机关一定要谦虚谨慎,多请教老同志什么的。听话听音。听科长这么一说,阿今自然明白,准是老王在科长面前讲他坏话了。为此,阿今心里如何惴惴不安、怎样疑虑重重姑且不讲,叫他不理解的是,老王为何不当面批评他?这件事让阿今对老王疑惧万分,觉得这人太阴、太不善良,一点都不体谅他。其实,对一个连羽毛还没长的新同志,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再讲过了一个多月,材料居然在军区的《政工研究》杂志上转发出来,阿今倒想看个透彻,好从中悟出点名堂,便于今后再写类似材料能有个比较。看完全文,阿今只觉得和自个原稿差勿远,逐字逐句校对之后,总算发现有几个副词标点符号什么的不是他自个的,却不知是老王亲自下的功夫,还是编辑作的改动?但作者老王的大名大姓,阿今敢于肯定,那一定是老王同志亲自他自个加上去的。
嘿,老王一定以为材料不会转发呢,所以胆敢如此“损人利己”!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阿今觉得自个没理由不怕他。
老王今年37岁(比科长小两岁),1970年入伍(也晚当两年兵),历任警卫连班长、排长、副指导员、正连职干事、副营职干事。现在是正营职教育干事。他这人顶令人佩服的是拉关系无坚不摧。他在警卫连期间,凭着一点工作关系,与部队诸多领导熟悉后,从此便令人刮目相看,先是上政治学院读书,文凭到手,待遇追上,不但又调职、晋级,还利索调进了机关,在宣传科当领导人选培养。调入政治部没半年,部里不管哪位领导(一个主任、两位副主任)的家门,老王都踏得进去。踏进去,有时光是闲聊天,更多的时光是烧高香。据讲,部里许多领导每年吃的上好的橘子,其中有一半是他免费供给的。他老家在浙江黄岩农村,爱人原先在家就是做橘子生意的,现在当然随军了。黄岩蜜橘可是名响全国是否是?
正是。
给领导烧香这等行当,可不是勿要门道的,同样一庙宇,共同一束香,不同之人有人烧得进去,也有人烧不进去。烧而烧不进,反而弄巧成拙,阿今给科长送茶叶其实就是这样的。这里面可是大有道道的。老王烧香可谓独有高招,他经常先叫爱人孩子打前锋,打通了才自个出面。他脸皮厚得很,心理素质也好,只要谁被他接触上后,总是经常有意无意去跑跑,走走,不管你爱理不理,他一概笑眯眯地进,笑哈哈地出,好像他生来就跟你老相识似的。就这么回事。
姑且不管领导对他到顶如何怎样,可经常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毕竟让人心虚多疑。
这是老王的一个可怕之处。
还有个更可怕的,就是他欢喜搬弄是非,背后捣鼓人。他这种作为几乎已成了他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他克敌制胜的法宝。要讲他平时光总是表现出一副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模样,待人彬彬有礼,说话温软和气,动作慢条斯礼,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个懦弱之辈。可本质上,他是个非常虚荣势利、奸刁鬼滑的家伙:妒贤嫉能、欺软怕硬、阳奉阴违、哗众取宠、看人讲话、损人成性、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暗箭乱发……总之,他有明显的两面性:对上人模狗样,奴颜婢膝,恭敬有余;对下表面温和,实际居心叵测。同事间谁要是有什么不投他机、合他味、爽他心,或者平时间稍有冒犯他,甚至哪样东西强过他,他便耿耿于怀,然后绞尽脑筋捣鼓你、损伤你、恶语中伤、无中生有,把你在别人面前游说得一无是处,真正是一种最可怕无耻的人,令人深恶痛绝又防不胜防的人。
试想,与他在一只办公室上班、工作,天长日久,谁能样样事体都能够称他心、合他意?人人之间总是会有些利害冲突的。所以,科里的人,谁都没在他心里眼中,对谁他都怀恨在心,对谁他都想利用自个和个别领导的私情旧交败坏他们。谁要是有点不便公开的事体让他得悉,那没准过夜便在全机关传开。他正巴不得别人都倒灶,让他独个人得意才好。他这种性格已经根深蒂固,想改都改不了,结果使得科里人无不恨他、怕他、讨厌他。
谁能不怕小人?
就是,都怕的。
阿今看透他性格后,害怕他当然是应当又应当的。阿今新来机关,人际生份,关系浅嫩,上无天力,下无地势,等等弱势,决定他是经勿起别人家背后捣鼓的。为保全自个,少吃老王的“闷棍”,阿今一方面尽量勿同他发生利害冲突,事事谦让他,时时防备他,有时还故意当他面做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怯弱模样,目的就是告诉他:我阿今是个无名小卒,不会危及你的,请你也别同我来争啥高低过不去。另方面,他又事事小心,加强自卫能力,减少与他交涉共事的机会,尽量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老王倒是经常寻上门和阿今聊天,而一聊起来不是谁谁谁怎么不好的,就是谁谁谁家哪样不对的,什么科长爱人不会生育、孩子是人家的种;什么李兵结婚前就和女友同居过、那女的刮过胎;什么上官江是假正经,等等,反正讲的尽是些别人家的污秽事体。阿今听着这些脏东西,心里头就莫名害怕。他担心自个哪天弄不好也会在他嘴头翻来覆去。现在,阿今几乎害怕看见老王上哪家去串门,要是哪日里齐巧撞见了,他便莫名地顾虑重重,心神不安。他思前想后,想左思右,一个劲头地想,老王会在人家那里讲谁的坏话,会不会讲到他的头上。如果那天之前他刚对他有过什么不恭言行,那他就会越加紧张慌神,坐立不安,有时光还会禁不住出虚汗,说梦话,尖叫,求饶。
如果哪天看见老王和谁(特别是领导人物)咬着耳朵地讲悄悄话,阿今也会怕的。有一回,阿今踏进办公室时,老王正伏在科长桌子上对科长有说有指的,看见阿今进门则不说了,还冲他笑。阿今对此疑心沉沉。他想为什么自个一进门他们就闭口不言,还笑。越想越觉得他们刚才是在讲他自个,而且还想到在讲他什么。当时间,阿今刚在军区报上见了一篇稿,内容有些失实。阿今觉得他们可能正是为这事私议着。过后,阿今专门上科长家,婉转解释稿子为什么有些失实的事。其实,科长本来是不知晓这事的,这下知道了,反倒很当作一回事,借机批评了他几句,弄得阿今哭笑不得。
要是哪天耐不住性子和老王顶牛几句,过后阿今准是会后悔煞,继着会紧紧张张地过几日,还用心注意他动向,观察他近期是否是上谁家串门了。总之,阿今对老王的害怕程度也是不浅的。深得很!经常不可名状地紧张,无缘无故地心悸、腿软,有点伴君如伴虎的感觉。这叫神经过敏,也叫暗无天日。
至于老王是否是当真在背后捣蛋过他,讲真的阿今至今并不了解,起码没有实据实证的东西。
令阿今更不了解的是,其实,老王也怕着他。
老王怕阿今是因为办公室里人事关系盘错乱杂,而阿今谨小慎微做人,平时光沉默寡言装聋扮瞎什么的,人缘倒是好到顶的,是个得罪不得的“和事佬”。“和事佬”在群众中总是有种特别的地位是否是?
没错。
老王在办公室里的处境,虽不能讲已到四面楚歌的地步,但确实也够疙疙瘩瘩不顺气的。除了和阿今相处得还行外,李兵、上官江、科长,他们几人对他都成见至深,不是因为工作关系,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跟他搭话言语。他们恨他,怕他,躲他,看不起他,不信任他,嘲笑他,咒诅他。反正,一句话,表面上是同志关系,心里头是敌我矛盾,恨不得连影子都要踩。其实,李兵,上官江,还有科长,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非亲密无间,风平浪静的,只是当面对老王时,似乎就变得志同道合,攻守联盟,浑然一体。在这种情况下,阿今在老王心目中的地位显得长势良好,他不敢开罪阿今,否则就当真变成四面楚歌了。不敢就是畏惧,就是害怕,就是在乎,就是需要。老王需要阿今当他的缓冲带,当他的和事佬。
刚才讲过,抛开老王,李兵等三人的关系并不是无风无浪的,风浪随时潜伏着,也可能随时爆发。所以,虽然人不多,但复杂的人际关系简直乱如麻团,时而这两人明争,时而那两人暗斗;今天你同他合不拢,明天他同他有过节。正是这种局面,我恨你,你怕他,他防我,互相牵缠,互相作用,互相对衡的局面,抬举了阿今这个四面圆滑、八面玲珑的宠儿的地位。他成了唯一独立的,谁都指望拢络的力量。大伙都明白,一旦得罪阿今,等于消弱了自个力量,强大了对方势力。所以,谁都不想得罪他,相反,谁都存心想拉拢他。起码希望他别靠拢对方。就这样,阿今似乎成了他们间的裁判,手中捏着金哨子,哨子偏向哪方一吹,相持、抗衡已久的局面便可能顷刻间土崩瓦解。
当然,精灵的阿今绝不会乱吹哨音,他懂得,只要有一个哨音没吹好,自个便可能跌入阵线,充当起某方队员,然后只有奋力拼搏,挥汗如雨。他可不想当队员,虽然经常嘴里含着哨子,两边来回奔跑也不轻松,甚至很累人,但毕竟比赤膊上阵好得多是否是?
就是。
不乱吹,不等于从来不吹。哨子总是要吹的。阿今有时也吹哨子,不过,那多半是双方恶战中的休止音,响得两方面都暗自感激。往往是他们恶战得精疲力竭,都希望有人出面来和事的时机,“和事佬”阿今就看准机会,吹响哨音,抚慰双方,不偏不倚,恰如其分。这就是阿今,精灵非常的一面!
老王一方面指望拉拢阿今,加强自个势力,另方面又怕阿今冲入对方阵线,使自个孤立无援。这是一种由微妙关系生出的微妙心情,是否是?
就是。
老王对阿今的害怕是一阵一阵的。时常是年中年底,科里要评功论奖,那时节,他便格外害怕阿今。他这人就是重视这类虚名。他要通过这些东西标榜自个,从而给领导打造影响。他甚至巴望部里领导在回回党委会上都能够将他名字含在嘴巴里,吐进吐出的。他的想法是:可以不立功受奖,但名字一定得作为候选人提上去。同时,他又晓得李兵等人是不愿提名他的。当然,只要有人提出来,他们也不敢或者是不高兴当他面反对,至多是沉默。这一点他很清楚。沉默是冷酷的同意是否是?
正是。
左右分析,上下比较,只觉得唯有阿今才可能成全自个。老王掂着这个结论,惧怕阿今的心思就越发强烈。所以讲,每到评功论奖时节,老王总是格外害怕阿今,表现出来则是格外亲近阿今,注意在阿今面前的言行,常常有事没事找阿今聊聊天,叙叙家长里短,显得老很关心理解阿今似的,好像阿今是个了勿起的人物很值得他巴结似的。
有时候,老王想起自个前回盗窃阿今名利之事情,心里简直怕得要死。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今的重要性日渐体现出来后,老王是跟着日渐怀疑阿今已经知晓了他曾经的劣迹,对他怀恨在心,正伺机对他实行报复呢。
要说“劣迹”是知晓了,要说恨也是怀恨在心,但是恨归恨,到了评选什么时,阿今还总是回回遂老王心愿的。这是阿今的聪明,他认为,这类事体下面人就是声嘶力竭地叫煞说煞,都是无用功;底下的评议讲破了只是过过场而已。他不想因此委屈谁,更不想打击对自个抱满希望的老王。所以,什么评功论奖,评来论去,最后往往人人都是候选人。至于最后到顶叫谁当选,还得上头来英明裁定的。就是这样。
再讲科长和老王,也就是大老王和小老王,他们间的关系也是你怕我,我怕你,互相攻攻防防着的。
这得回过头去讲讲他们当初为竞争科长一职是如何暗暗较劲、明白打斗的历史。四年前,宣传科长猝然上调,部里临时物色宣传科长人选,当时节大老王进机关还勿满周年,而小老王虽然较大老王晚当两年兵,但进机关时光却早他年半。于是,两人各自都自以为是的视对方为竞争对手。从当时光实际情状看,凭上层势力,小老王要略胜大老王一筹;凭群众威望大老王要稍占小老王上风;凭工作才能,小老王的组织活动能力要强大老王,而文字功夫和收拢人心之本事,大老王又强过小老王。两人互有长短、各有千秋,孰是孰非,谁上谁下,似乎就看临场发挥了。结果是大老王胜出,上去了,当了科长,却马上传言风起,说大老王所以得胜与他爱人当中表现出色大有牵连。至于这股传言当真勿当真,谁都没有个过硬说法,纯属人云亦云。
大老王爱人在部队门诊部当军医,年过三十五六,为夫为母十余年,却不像她人一般发胖变形,也没失神显老,仍然紧紧凑凑,楚楚动人。此人出名的贤惠,颇能近人,待人热情大方又得体,无可挑剔,无可非议。她借用自个得天独厚的位置和美貌,积攒了不少人情人缘,通达了不少关系,部里不少领导对她另眼相看。有人在大老王得胜之际,在他爱人头上做点文章,即使是捕风捉影,也是高明的捕风捉影,容易叫人信,也容易传得开,容易人云亦云。人云亦云总有个头,有一个“第一云者”,此人系谁?又有传言,乃小老王矣。这是一笔糊涂账,但大小老王的敌对情绪由此而变得毫不含糊。
再说小老王败阵,自然不服气,平时间不大听大老王使也可理解。起先一阵子,小老王常常口出怨言,小视大老王,表现出一种不买账的劲头。对此,大老王不是看不到,但他装作看不到。他知道自个身为科长,必须顾全大局,不能同他针对针硬碰硬,否则全科很可能乱套散架;而小老王正唯恐不乱呢。这是大老王的一个被动,此外大老王的工作需要底下人做,影响需要底下人造,而小老王在底下可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何况有部分人还正为他败阵不平。来回权衡,左思右忖,大老王觉得自个只能稳住他,利用他,不能得罪他。得罪不起。同时,小老王又不能不怕大老王科长手中的权力,权力的威力是无人敢小视的,包括他小老王。他伶清,自个真要是跟他明目张胆作对,关系白热化,那么弄勿好就可能吃上权力的苦头。他需要的正是半明半暗。这种互相牵制的形势,两人心照不宣,平时光只好互给方便,互相给台阶,以免事态扩张激化,两败俱伤。
现在这种情形似乎好多了,时间抹平了小老王的情绪,同时也给了大老王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是,新形势下,新的害怕内容又孕生了。大老王任职已满四年,科长这种职务当到这样的年份差勿远也是到顶了,行的要上该上了,不行的要下也该下了。要下说光了就是指转业,而大老王转业的可能几乎是零蛋一个,他必须得跟爱人进南京市。在爱人走之前,他不可能有走的要求,组织上也不可能这样要求他。况且这些年他科长当出水平,在机关影响良好,上的可能很大。要上那就是正团,正团位置机关廖廖无几,而且眼下都有主坐着。照此分析看来,让大老王下去基层部队担任主官的可能十有八九。大老王走,科长位置笃定是小老王无疑。这是明摆的。可部里几个正团单位都在外地,顶近的离机关也有百十公里。大老王家在机关,情勿情愿去还很难讲。机关干部宁可少调一职留在机关,这类事例以前不是没有。像大老王的情况,只要自个勿情愿落去,继续留任年把半载的可能性是蛮大的,别的不讲,光凭他搞报道的优势,部里领导就得考虑考虑。如果大老王当真不想落去,那小老王就得再等。这可是等不起的,他已经实足等盼四年啦。
今年以来,小老王为大老王会勿会继续留任的问题很伤脑筋,他这头揣摩那头估摸,心里头老是不踏实。他怕大老王不情愿下去,而组织上又迁就他。这种流浪飘泊的心理使他每每看见大老王和部里哪位领导站在一起就神经过敏。甚至只要看见大老王爱人和个别领导稍有接触,他也心虚多疑。他怀疑他们正是为留任什么的事体上下活动,暗中勾对,甚至无耻乞求。眼下,一年一度的部队干部调配工作行将开始,小老王内心更是浮沉不定,害怕劲头更是火红烧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再讲大老王当然勿情愿下去,他很知道多赖着当一年科长在机关提拔的可能就多一倍的道理。能在机关混上个正团,即便时间上迟一年半载,那也比下去划算是否是?
就是大老王想的正是这样,他确实曾经跟相关领导隐约流露过不情愿落去的思想。当然,在组织上没得公开征求他意见时,他是不会把话说白的。不过,他估计今年一定是要会有动作了。至于会动成什么样,他心里头分析结果和小老王想的差勿远。也就是放自个落去的可能老大不小。他不想下去,就担心别人家催自个下去,这个别人也许不少人,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小老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大老王同样怕着小老王,他怕小老王去找领导面扇风点火,催他下去。
一个怕对方不下去,一个怕对方催自个下去,他们眼下便是这样对怕着。
至于一个是否是当真不想落去,一个是否是当真在催命,双方各自都不得而知;再讲组织上的用意是否是当真跟他们想象分析的一样,他们同样也没得底细。
确实如此。
·4·
十面埋伏
三
文体干事李兵是阿今不大害怕的。不大害怕不等于不害怕。阿今同样怕他,只是比较大小老王而言,怕的程度浅些而已。
李兵今年27岁,是个足球迷,他原先在军区体工队踢过足球,因为踢不出名堂,所以才下放到部队来。这类人到哪个部队都是个负担,他们往往自我感觉良好,不服管,但落来的目的却很明白,就是要提干。一般部队只要他们稍为有个样子,基本上会成全他们,以便图个上下安静。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可是李兵实在太没个样子,平时光稀稀啦啦透顶,当兵十多年连个共产党员都勿是。讲他当兵的时光,那可早着:1974年,当时他才13岁呢。当初,组织上看他太不成样子,是块“抱勿上树”的料,本来已经打算让他过年退伍的,没想到这小子七勾八勾,把省委组织部长的闺女勾上了手。这话讲的难听,其实人家女的可是爱他得很,小伙子相貌堂堂,能说会道,当真惹人欢喜。当初他一不是干部,二没有入党,要啥没啥,人家部长女人爱他,正是爱他这个好模样。人各有志是否是?
就是。
再讲人家部长和这边政委是老战友,情深笃厚。这下李兵小子自然得了仙道了,有活路了。1984年,又是提干又是入党,真是让他发红了。提干没一年,又调进机关。不过调他到宣传科当文体干事可是歪打正着,他抓这摊子,还当真有本事。眼下由他一手创建的足球队可是名扬军区内外,当中他自然立下汗马功劳。
阿今所以不大怕李兵,是因为李兵求他办过一件难事。或者讲阿今帮过他一回忙。自然不是小忙。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也就是1986年,部里根据形势和要求,想赚点钱给大伙改善下福利,于是司政后三家联合成立了一个经济发财办。考虑到李兵老丈人的腿脚能够派上用场,便叫他当主任。这小子凭着组织部长的关系,发财果真有道,门路畅畅通,一年下来,轻而易举地给部里赚了一大笔钞票,同时自个也占了不少便宜,光家里头现代化不讲,还在闹市区买下一间私房,雇人做起了时装买卖营生,从中牟利。结果弄得全机关人都眼红心乱,纷纷告他状,怀疑他账目不清爽。部里根据群众意见,决定清查他账目。清查组由两个人组成,其中一人就是阿今。当时光,阿今刚刚来机关,并没明确职责,反正是哪边要人塞哪边,哪边要人啃骨头,就去哪边。
清查没正式开始,李兵找上阿今门,送来六张合计8000多元的借条,张张借条有借方也有领导批示的意见。对此,阿今心领神会。只要有领导签名,阿今觉得这个好人还是划算一做的,就答应了他,帮助他“化险”。清查过程中,账目当真是破绽百出,阿今照李兵的意思,小账能抹的抹,大账不能抹的就拿借条挡架。
就这样,清查结果,除部分借款外,收支基本平衡,其中借款总数达20000多元,可见另一位老兄帮忙比阿今还帮得大。不过,大小都是帮忙,再小的忙,捅出去了都是大事。一个秘密由两个人掌握,两个人的价值是同等的,两人在李兵心中的地位也是同等的。同样的大,同样的要紧。这样,李兵害怕阿今是不要讲的。当然哦。
阿今本来还是蛮害怕李兵的,这样一来倒也好得多,有些原先可怕的东西——诸如怕他蛮不讲理、怕他跟政委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不大可怕了。他知道,以后李兵一般是不敢和自个过不去的,手上有他黑色的底牌呢。可是因此产生了新的害怕点,就是:现在阿今怕李兵跟自个过分亲密。
真是有得也有失!
原来,那件事体(清查账目)过后,李兵经常格外又格外地地亲近阿今,亲近程度令人有目共睹。本来这无疑是个好事,办公室里有个人情愿同自个亲近总是有益无害的。可问题是李兵同其他几位同事,特别是老王,关系不是一般的僵硬,他们都觉得李兵这小子仗势欺人,太放肆,太不把他们看在眼里。李兵平时当真有这个感觉,他经常很骄横,自以为是,待人处事盛气凌人,咄咄逼人,时光一长,得罪的人很多。现在,他在科里的人际关系几乎和老王一样糟糕。如果讲大家讨厌老王更多的是因为他人做得太阴,那么讨厌李兵倒大半是因为他太阳。或者讲,太锋芒毕露。就是这样的。
鉴于李兵糟糕的人事关系,阿今担心自个如果跟他搞得太热火,其他同事没准会看不顺眼,而且很可能因此对他产生敌意。他这样担心着,便经常有意冷淡李兵。但冷淡又不能太露骨,否则得罪李兵也不是上策。顶好是两头照顾,恰到好处。可要当真做出这样的高尖水平,实际上也不是容易的。经常是顾念了这头,担心了另一头。阿今深感无所适从呢。至于事体到底有没有像阿今想象一样复杂可怕,那又另外一码事。也许更可怕,也许一点儿也不可怕。是这么回事。
再讲当初清查账目并没有危害李兵利益,他自然仍然继续当他的主任。至于账目是否是还得再清查,下回清查李兵主任是否是还得临时补借条,等等疑问,当时光就连阿今“他俩”也难得答案。但问题说出就出了,李兵继续当主任不长时光,竟然胆子扑天,与地方一伙近乎黑社会的人物做起了一桩非法买卖,倒卖国家禁销物资紫铜片,结果给地方公安部门一举查获,身败名裂。军区纪委一再要求部队严肃处理李兵。于是,“情深笃厚”的政委也不敢贸然庇护,责令部里“严肃处理”,结果被明明白白地记上了一次行政严重警告处分。
本来,部队还决定安排李兵当年转业的,可李兵坚决不从。为什么?因为现在本市已经明文规定:只接受五年之前结婚,或者爱人是大学本科生的转业军人,否则一概不理。李兵两项条件一项也不沾边,再加上刚挨过处分,这样的关节口叫他转业显然极为不利。当然,凭他后台,真要是浑身解数豁出去,也不是讲一定进不成本市,但毕竟不合算。他何不缓缓避过风口再说?李兵平时虽牛逼,这时也只好低头求情,最后政委还是“小心翼翼”地留下了他:留察一年,视情再定。
李兵本来是不大怕科里人的,包括科长。但自发财办事故犯出后,情况发生了变异。现在,他很怕科长,也怕其他人。发财办当主任一年,李兵可是小伤元气,尤其“察看一年”事后,更是大伤元气,他再不像先前那样逍遥无忌,他得处处为自个的走留问题着想。生活同样枷锁了他。
李兵怕科长是因为政委讲过留察一年再看什么的话。一年落来,是好是孬,科长讲话顶大用。他深知自个原先没给科长留下好印象,彼此关系一直“欠妥”。现在,科长若要捉弄他,自然不愁没个缘故。
李兵倍感科长一句话、一个态度可以左右自个前程大事,畏惧心理随之陡然膨胀。
再讲科长也不是没怕李兵。
科长怕李兵是因为科长想依靠部长解决个他们家庭的要紧问题。
讲来,科长眼前为自个一家三口将来的去向问题可是疑虑很深。他爱人一家现在虽讲是在南京,但当初她是从苏南南通入伍的。因此,她转业进南京条件也不是实打实过硬的,当中若有可靠的后脚好说,没有一只顶用的腿脚那就难说。如果爱人进不成南京,那科长自个就更没谱了。他家在上海郊县,要回上海顶多只能进个县城,那么,爱人一关则是非过好不可的。此事关系重大,不能掉以轻心,冒险打没准备之仗。也就是讲,有力的后脚非得找一只不可的。
至于那只后脚上哪里能找见,科长和他爱人一齐想到了李兵。李兵老丈人身居要职权势显目。这只后脚,科长一家正是求之不得,想煞要抱,想必抱来准是能奏效圆事。况且进不进是个问题,就是进去了,是进好单位或是孬单位也是个问题。这些问题,只要李兵甘愿鼎力相助,恐怕都算不上问题。科长如此想着,便觉出李兵分量的重要。求助心切,科长不知不觉中,有知有觉地害怕起了李兵。这从科长和他爱人近期常串李兵家门和他爱人怀里常抱着李兵周岁孩子之类小事可见一斑。科长爱人已经打算来年转业,现在正是打基础作准备的黄金时节呢。
可以说,在爱人胜利转移之前,科长将一直对李兵抱大希望,同时又担心失望。
由此看来,李兵对科长入骨的害怕实在有点冤枉。可问题是他眼下并没看透科长深远的心思。科长在爱人未明确转业之前自然不会暴露自个心思,这叫稳妥起,方可赢得了。至于以后他们之间是否是还会滋生出新的害怕主题,现在对双方来说,都还是一个硕大的谜。
顺便讲一下,李兵和老王也是互相害怕着的,李兵怕老王主要是怕科里的“江山”转眼易主,易到老王头上。刚才讲过,这是很可能的,偌若可能一旦成为现实,那么李兵现在对科长的怕即刻就会变成对老王的怕,是否是?
就是。
老王怕李兵,主要是因为李兵的爱人的姐夫,也就是李兵的大姨夫在老王爱人的单位里当头目。很难相信,之外他们就没有害怕了。总之,李兵和老王之间是也互相害怕着。
·5·
十面埋伏
四
俱乐部主任上官江,是办公室里头唯一的顶可怕也顶不可怕的一个奇怪人物。这厮,年纪不大不小,今年27岁(和李兵同年纪),1979年入伍。先在机关当电影放映员两年,后入军区干部教导队学习三年,毕业提干回到老部队,在基层当勤务排长一年半,1985年调回机关俱乐部,负责电影队、图书室、文化宫等工作。手下有一个志愿兵,三个男兵,两个女兵。新婚。夫妻分居。牛郎织女。
阿今在认识他之前,还不知有“上官”之姓,看名字,以为他姓上,名官江。再琢磨这名字:官江,有点官气,心想他一定出身达官贵人之家。后来才拎清,上官江的父亲官职并不大,只是一般的营级干部。但资格很老,是“老三八”。据说,“老三八”在抗战时期就是营长,到前两年离休时,还是营长,没准称得上是军中最老的营长。“老营长”的父亲打过北伐,祖辈还在李中堂的大清海师里领过军晌。总之,显摆起来,这是一门名副其实的军人世家,上看三代,吃的都是军粮。再看上官江,实足是个军人世家子弟,身上遗留着武士的血液、精神、性格,一身硬骨,满腔真情,为人正直无私,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有股与邪恶格格不入的劲头。早在基层当勤务排长期间,他曾经给部领导写过一份洋洋万把字的检举揭发材料,反映他们部队的阴暗面,从个别领导以权谋私、营私舞弊、官僚主义,讲到整个部队盛行的歪风邪气。点面结合,有名有姓,有证有据,措词慷慨激烈,态度诚恳强硬。为此,部机关专门组成调查组前去调查,果真发现他们部队存在着许多问题,比如领导间吃喝成风,私分公物泛滥,官僚主义昌盛;个别领导已严重违反部队纪律。部机关党委对此进行了严肃处理,主官政委和财务股长因乱搞男女关系和贪污公款公物受到降职处分,并当年转业;个别部门领导因受贿赂钱财高达千元以上,各自受到党内或行政处分。上官江因此被领导表扬、报纸宣传,闻名全部队。过后,很快被调到部机关。
到机关后,上官江的秉性照样可敬可畏,以前机关放映租赁片,往往得送掉三五十张关系票,他主管后就免了。以前,政治部经常拿电影费当奖金发,他不,他将钱用来买图书、活动器具,以充实图书室、文化宫。以前,俱乐部主任不坐班,他坐班。以前,图书室、文化宫三日两头不开,名存实亡,他来后三日开两日,室内整洁宜人。以前,图书、活动器具有人借走不还,流散现象厉害,他规定逾期不还罚钱,丢失损坏照价赔偿。
诸如此类。
就是这样一个难得的公道的正派的好人,科里的人仍然怕他。他们怕他的秉直无私的性格、精神,他们担心自个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隐私秘密让他发现,然后被揭示出去,然后或身败名裂,或羞愧难当,或令人嗤笑,贻人口实。他们共同有一种感觉:他迟早甚至很快会发觉自个的不是不正之处,于是自个就会倒霉一场。他们这种被正直击败的不祥感觉和害怕当众出丑的压抑感,一直在为他而生,而保留,而持续,而发展。因此,他们不敢当他面随便放松自个,以前借的书去还了,以前要的东西不要了,开会时深思熟虑地讲每一句话,发表每一个意见,做每一件事体,唯恐一个疏忽,一个小不小心,暴露出自个不能见人的阴谋诡计,撞上枪口,倒上霉头。他们为他曾经的行为和现实的名望所威慑、疑惧,不寒而栗,不言而喻。同时,他们又钦佩他,钦佩他铁面无私的品格。当然,更希望他早日捉拿住别人的什么把柄,对别人猛烈开火。总之,人们都把他当作自个的朋友,同时又是对手。如果哪阵子,他或探亲或出差或生病住院,外出了,不在科里,人们一方面如释重负,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疑虑他不在家,有人就会放肆损人利己,科里马上会发生与自个无益甚至有害的事故。
其实,多少时日过去,科里并没有因为少了他而发生什么可怕事,也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出什么乱子。平时光,他既没有出丑别人,也没有殃及自个。有时节,他明知道谁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却并不见他向上检举告发,只是当其本人的面,指责或劝告而已,远没有跟他们各自想象的一样可怕。尽管这样,他们各自内心那种不祥的感觉,依然一直谨慎地保留着,深深地潜伏在每一个人的心底,好像过去了今朝过不去明朝似的。他似乎成了他们间的一颗定时炸弹,谁都不知它哪天哪时会轰然爆炸。至于具体到何时光会爆炸、会爆炸在谁的身上,对此,他们并不知道。
事实的确如此。
再讲在日常工作同事中,他们同样也怕他。
科长怕他是因为他时常不把科长当作自个领导看。或者讲科长自认为是这样。
俱乐部隶属宣传科管辖,本来俱乐部的一切活动、开张、规定,都是经过科长过目表态才实施落实的,可上官江把任后,经常自作主张做什么、决定什么。原先从不这样,他突然这样,科长便不免多虑,想他是否是看不起自个想跟他搞对抗?想他是否是已经看穿自个所以才不把自个放在眼里?想他这样自行其事会勿会损伤自个在科里和部里和威信?想他这样下去会勿会出乱子?想他有些作为会勿会叫领导看不顺眼?想他背后是不是有只大脚在帮衬他?诸如此类。
其实上官江的想法是,俱乐部是个独立单位,科长只作宏观指导,具体事务工作俱乐部主任有权自主自行。如果叫科长操心诸多琐碎小事,一方面是给科长添乱,让科长陷于具体事务中不能自拔,该干的干不成,实际上损害了领导形象;二方面是说明自己无能,也降低了自己的形象。
也许他想的是对的。
老王怕他是因为他敢当面批评老王的工作态度和作风什么的。老王搞教育搞得有点不大对头,他经常埋头给领导、上级机关写总结、讲话稿、经验报告、政工研究、理论资料,却很少时光,化很少精力组织部队实在的学点什么。大家都觉得老王这种做法不切实际,可就是没人情愿出面指点他不是,包括科长。大家认为管别人家事体是吃力不讨好,犯勿着。而上官江却犯上了,他经常当面指责老王工作顾上不顾下,务虚不务实,搞形式主义,做表面文章。云云。
老王知道自个做工作的确有大半心思是想讨好上级,图个名誉。但以前从没让谁发现自个这种心思——他以为别人家不讲他是因为没发现,而上官江却一下子发现了。于是他想上官江是否是特别重视自个的言行?想他是否是有什么特异功能?担心他是否是还发现了自个其它问题?想他哪天是否是也会向领导告发自个?想他的存在和影响会勿会最终导致自个当不成科长?
诸如此类。
其实,上官江并没有什么特别功能,也没有发现老王其他的什么不是,更不打算检举揭发他。他只是认为,老王工作方法不大对路,自个作为同事应该帮助他、提醒他尽早发现不是之处,好叫他有改正的可能。他确实是这样想的,这挺容易叫人误解是否是?
就是。
李兵怕他是因为他是办公室里唯一不怕也不求李兵的,起码李兵自个感觉是这样。
李兵自认为自个老丈人是省委组织部长,别人家就应该怕他,起码得求他。求他的背后就是怕他是否是?
就是。
科里其他人确实时勿时会求上他办点大事小事,小事诸如购买彩电、冰箱、火车、轮船票什么的;大事诸如请他帮忙转家属户口、转业进好单位什么的。可李兵发现上官江从不求自个办什么事,自个倒是要经常求他帮忙。文体干事和俱乐部主作工作上有很大牵连,李兵有时光组织什么赛,开展什么活动,独自个往往忙煞又不成事,有俱乐部一班人帮忙,便缓和多了。所以讲,李兵得求他帮忙。
李兵觉得上官江不怕他也不求他办事,便有想法,想他是否是已经掌握着哪条够上毁恶意自个的罪状,所以才如此胆大。他想到自个在发财办闯的祸水,特别是账目问题,要是让人反映出去,那准会遭到像被上官江揭发的财务股长一样的处理。为此,他特别担心上官江已经从阿今或其他人那里了解了自个的账目问题,甚至他怀疑上官江当真已经知道,所以暂不告发只是因为自个并没有大的冒犯他。李兵这样想着,便觉得上官江简直太可怕了。
其实,上官江并没有掌握李兵什么罪状,不过,要真是给他晓得发财办的真实内情,李兵会否会像财务股长一样遭殃,眼下谁都不好过早肯定或否定,估计差勿多吧。是估计。的确,只能估计。因为,即便上官江一定会朝上面告发,那还有个上头怎么处理的问题。处理李兵是否是能跟处理财务股长一样叫人痛快叫好,这是个疑问是否是?
就是。
阿今在科里头顶不怕的就是上官江。
阿今觉得自个好端端地做人,没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没干过什么对不住人的阴世事体。有些事体虽说做得不尽光彩、磊落,但多半是受人之命,成全人家,自个并不居什么歪心歹眼,扪心自问,讲得过去。再想,上官江既没有科长一样权势能够决定、左右自个什么,也不像老王一样虚假势利、奸刁可怕,也不像李兵一样蛮横无理、仗势欺人。因此,阿今觉得上官江并不需要自个害怕。
但也不是一丁儿都不怕,他怕上官江哪回不给自个报销上报社烧香的费用。
阿今年年得为密切跟报社关系开销一笔经费,这笔钱是摆不上桌面的,自然不能从财务上支出。财务是做不了这样的账的——给媒体请客送礼,岂不是受人以柄,往脸上抹屎?所以,这笔费用宣传科只能自家承担,具体说是从放电影挣来的小金库里去支出。可电影费的小金库实际上是由上官江把管,阿今回回去报销,他总不爽快,还常常告诫下回不行了。
阿今怕下回当真不行了。不行就要他自个儿掏,哪掏得起?不掏,也就是无法做好密切报社的工作,这又是要直接影响他工作成绩的。所以,这个腰包必须掏,而且必须要让上官江来掏,否则于己于公都不利。事情要办,费用在人家手上,阿今哪有不怯弱的余地?就这样,阿今到底还是怕着上官江的。
其实,上官江也懂得这笔钱没道理让阿今自个掏,所以尽管回回讲不报,结果总还是回回给报。他只是指望阿今以后少报点,或者讲少上哪里去请客送礼什么的。他认为靠请客送礼上去的稿子,不可能当真推动部队什么建设。
他这想法并没错是否是?
就是。
再讲上官江自打因为写检举信造出名气后,生活、社会齐齐给他增加了压力,人们另眼看他,事事特别待他,时时特别要求他。同样一件事,人家可以为自个利益堂而皇之地去做或不做,他则不行;同样一份利益,人家可以不择手段去争取,去得到,而且无可非议,他则不行,他要得到了或者去争取了,那很可能就要遭人指责非议。他似乎已经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不能平凡的生活。或者讲他是一个写过检举信的人,应该过敢写检举信人过的那种生活。那种生活到顶是什么样子,谁都讲不出个所以然,但大伙都隐隐约约觉得,那应该和自个的生活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上官江独特的现实,与众不同的现实。无疑,是名气剥夺了他做平凡人的权利;是名气使他的生活变得特殊化,甚至艰难。生活枷锁人的方式是多样化的是否是?
就是。
因此,上官江同样也怕着科里人,他怕他们把自个当特别人看待;怕他们剥夺走他做常人的权利。而他们确实视他为了特别人,确实剥削了他做正常人的权利,只是各自剥夺的角度、方式不一样而已。
鉴此,他没法不怕他们。
他怕科长是因为科长时常把他当典型又推又捧。上官江到了宣传科,科长跟获得了一枚值得抬举自个和自个科的果实似的,经常让他出人头地,四处演讲,作报告,到处吹捧,张扬。上级要什么典型,组织什么报告团、演讲团,科长总是一古脑儿摊给上官江。科长以自个有这样一袋子金果子为荣幸,为骄傲。他很知道,人们在了解、记牢上官江的同时,也会了解、记得上官江的工作单位、顶头上司,即他这个科长。这种既抬举别人又抬举自个的好行当,他是下心思要做而且要尽量大做的。再讲他宣传科长本身又有职责推树好典型,配合全部队做好思想教育工作。某种意义上讲,典型能勿能推出去,推得好勿好,这本身是一个衡量宣传工作成绩大小的标志。主客观溶化在一起,推树上官江名正言顺,于是推的动力则更大,程度则更深。而上官江正是害怕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个当作典型看待,现在科长正是首当其冲的一分子。
就是这样的。
他怕李兵是因为李兵对他有种“能者多劳”的思想或者是情绪。
前头讲过,上官江和李兵的工作有很大联系,讲来应该都是为丰富、活跃部队业余生活而展开的文体工作。上官江到机关后,经常立功受奖,接受各种荣誉称号,于是李兵始终有个想法,觉得你上官江是先进的先进,多干点工作是应该又应该的。再想,和他一起干什么自个就是干得很多,工作出了成绩,到时评功劳时上面总是想到他,轮不上自个;如果工作做不好,出了事,自个反正也有推卸的余地。这些念头使他对工作失掉了主人翁的精神,表现出来就是该干的事能逃脱的就逃脱,不能逃脱的主要以应付了事。
对此,上官江倒不是怕吃力多干事,他是怕自个一个脑袋思想两个脑袋的事,总有想不到边的地方,担心他们文体工作很可能因此而活力不强,成绩不大,影响不好。李兵想的没错,文体工作搞好是上官江的功劳,搞坏了同样是他的不是。这一点,上官江不是没有认识到,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才格外害怕李兵占着茅坑不拉屎什么的。
他怕阿今是因为阿今经常抓他做报道文章。
搞报道的恐怕共同有一种癖好,就是好抓名人做文章,起码阿今这个报道干事就是欢喜抓上官江的稿子。上官江因为写检举信,报纸刊物曾经一度连篇累牍地宣传过,所以编辑熟悉他;他成了一个有名气的人,宣传他的稿子采用率往往奇高。阿今知道,抓他的报道,不光是容易被采用,而且自个的名字也容易随名人而给人记牢。这是一种图借名人光亮照明自个的思想是否是?
就是。
阿今确实是个小聪明十足的人。
阿今搞报道已经老道到顶,他能够把一件平常小事做得令人有思有悟甚至感想万千,却又让人不得不承认他写的就是事实。他经济拿上官江做文章,有时是他的工作精神、成绩什么的,有时是他获得的什么荣誉,有时是上级首长对他的一句褒奖话。文章做出了一篇又一篇,名气涨了又涨。对此,上官江同样也感到可怕。他早已品尝了名气给他带来的强烈的酸滋辣味,他不欢喜——害怕,甚至厌恶这种滋味,每看见一篇报道自个的文章,他都像看到别人对自个的压力一样心惊神慌。他已经被名望威慑了。他要求自个做一个平凡人,可阿今的文章已经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变得不平凡。更要命的是,阿今是个搞报道的老油子了,所有报道的都是事实,而且大半是报道部队的同时拉出他这个名人,他上官江不能阻止他一个报道干事应该做的工作是否是?
就是。
老王是科里几个人中令上官江顶顶害怕的。
他所以顶怕老王是因为老王已经习惯把他当作整治人家的枪使了。
前面讲过,老王是那种巴不得人家都遭殃倒糟的小人。如果讲科长更多的是想把上官江当作抬举自个和自个科的果实的话,那么老王则满心是想把上官江当作自个的杀手,干掉别人,保全自个。
上官江当初是带着那种敢检举揭发人的名望走进宣传科办公室的,老王一方面是怕他检举自个什么不是,另方面则希望他尽快尽多检举别人家什么不是。为了实现自个希望,达到难堪别人的目的,他经常主动向上官江提供谁谁谁不是不对的情况。他搜罗这类情报的本事的确也超群,什么李兵几时和他女朋友同居了,同居过几回;什么科长哪天上哪个领导家烧香了,烧香是为了什么;什么阿今哪篇报道失实了,故意夸大其辞是为什么,等等,五花八门,无所不有,知道得细,报告得勤。
上官江不是呆子,他听着这类报告,心里很拎清老王的用意。可这类屁事值得自个检举揭发吗?领导听见自个汇报这类小玩艺会兴师动众去调查、澄清吗?再说,如果大家发现他尽揭露这类琐碎小事,能不骂他嘴贱?对此,上官江既感到悲哀又感到可怕,他知道自个要真是贫嘴去反映这类琐事,不但不可能为部队解决什么问题,反而会得罪别人,扰乱人心人际关系,让人家鄙弃自个。同时,他又知道自个如果对老王的“情报”置若罔闻的话,老王又会说三道四,以为自个是胆小不敢向上汇报。所以,老王经常难为上官江把他看作对付别人的枪使,这是上官江顶顶害怕的。
事实当真可怕呢。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宣传科办公室里的五个人:科长、教育干事老王,文体干事上官江、报道干事阿今、俱乐部主任李兵,谁都怕着谁。
或明或暗地;
或深或浅地;
或大或小地;
或圆或方地;
或纵横交错;
或点面结合;
或过去;
或现在……
如果撇开办公室,把他们五个人一起放到整个政治部机关,乃至整个司政后机关,整个部队,甚至家庭和社会上去,那么他们五个人各自一定又害怕着另外一些人;
这部分人一定又害怕着另部分人;
另部分人一定又害怕着另另部分人;
另另部分人一定又害怕着另另另部分人;
另另另部分人又害怕……
啊啊,值得害怕的人实在太多太多是否是?
就是。
·6·
十面埋伏
后记
宣传科的故事是一个朋友在一个多风的、细雨滴嗒的、天空墨黑的、对门歌声不绝、隔壁孩子哭闹不止的夜晚讲起的。
这很荒唐是否是?
请读者原我的荒唐。
不过,我想我的生活恐怕要比我文章做得更荒唐,更不协调,更鬼使神差。
生活是荒唐什么的。
文章也是荒唐什么的。
就这么回事。
我手下有七个人,其中有六个人怕我。六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怕我们所有人。还有一个人,是个稚气未消的小青年,他谁也不怕。连我也不怕。我想尽快把他弄走。因为,我不想让一个不怕我什么的家伙做我的手下。
——某个领导如是说。
弄是什么意思?我想,就是宁死不活也要把他搞走的意思。
我又想,就算小青年当初真的什么也不怕,可真要是让人“宁死不活地搞一下”,他还能什么都不怕吗?
我还想,这个社会是否是当真不欢喜那些谁都不怕的人?谁要是当真不怕什么,别人就一定会想尽法子也要改造他,转化他,叫他害怕?
是否是?
本文也献给我自个。或者讲,跟我一样的人。
我的情况骨干是这样:今年24岁,男,未婚——我得说明这不是做征婚广告。我已经有未婚妻。我跟她爱我一样爱她。她不大爱我。因为我经常冲她撒谎。尽管我们都知道自个并不大爱对方,却都不想解脱。我们都怕重新找一个没准就更差劲。当然更好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可我们都不想也不敢冒险。就这么回事。小时光,我在乡下长大,像乡下孩子一模一样,经常吃不饱肚皮;9岁多上城里读书,怕煞母亲——我母亲不是太欢喜我。她经常责怪我,骂我,甚至打我。为躲过她的打骂,我经常瞒骗她。骗得她跟个傻瓜似的。我现在时常撒谎骗人的习惯多半是那时光养成的。就这么回事。18岁,我考上大学,因为想离家远一点,远走高飞,我报考了军事院校。现在,我在一支部队工作,情况跟阿今差勿多,抄抄写写,所谓吃的是“文化饭”。我性格里最大的特点是胆小,多疑。多疑也是胆小。这一点也跟阿今差勿多。我经历里最大的遗憾是,20多年来没有正儿八经撞上过一个胆子当真大得什么也不怕的好汉。我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指引我,教化我,让我有一种新的人生。无所畏惧的人生。无忧无虑的人生。但是,说真的,我感到这很困难。人们似乎都跟我一样,在生活面前越来越无奈,越来越恐慌,越来越手足无措。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这样活着没劲。真的没劲。
说真的,我现在已经怀疑自个得神经病了。我看不得关着的门。我怕关着的门。更怕推开关着的门。我只要看见关死的房门,总是会用心想一想:里面是不是有人。如果我知道里面真有人,我马上会莫名地慌恐不安,担忧里面的人正在搞一些见不得人的、令人心寒的勾当。要是我哪个同事哪天突然走进我的另外一个同事或者领导家里,或者办公室里,且进去后马上关严门,那我就怕得更凶,双手冒汗,甚至身子也哆嗦起来。
我怕关着的门,已经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也许该说过敏得一塌糊涂。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们讲我一定在什么时光遭受过什么刺激。
我想这很可能。
我对自个产生这种心理而且还持续到今天,深感厌倦,不满。这是当然的啦。
不过,有时候我又在想,其实事实并不值得我这样害怕。我自个平时光就是经常关着门的。有时朋友、同事,甚至女同事,他们进我房间,我也往往关上门。我知道我们并没有因为关上门而做见不得人的事体。但我总是对门——关死的门——感到害怕,见了心里慌,发虚,要躲开。
讲穿了,在生活(或者具体讲他人)面前,我有些莫名的不着边际的害怕心理,表现出来则是不敢朝它正面走过去,不敢正视它,不敢对它理直气壮,不敢冲它任性自由。纵然有时我明明知道应该也必须理直气壮什么的,而且结果很可能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可我就是不敢。我宁可委屈自个,忍声吞气,也不想放松紧张的神经。我像一只祖辈遭受过不尽屠杀的羊羔,浑身内外都丧尽胆量和勇气,见人就怕,见狗也怕。我感到心里有无尽的沮丧和因为沮丧而有的颓败感。
不过,令我沮丧的同时,我也有一点窃喜,就是:我发现我的诸多朋友、同事、亲人、老师、长辈、小辈……他们几乎跟我一样,整天儿都怕这怕那,怕得神经过敏,怕得无所适从,怕得萎缩不振。总之,跟我差勿多呢。这一点,我想在本文中已经有足够的表达和证明是否是?
我在本文中同样也表示出这样的疑虑:我,或者干脆讲我们,是否是已经都变样,变得叫自个不满意甚至不认识了?
确实如此,我已经变样了,变得叫自个不满意了,不认识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自个丑陋不堪,叫我厌烦,令我鄙夷。我是说,我有点看不起自个。我甚至怀疑我还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我经常自问:我是谁?为了什么?正在什么?将会什么?可我不知道。我回答不了自个提出的问题,虽然看起来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普通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个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的样子。真的,我现在太叫自个失望了。
你们不知道,我本来是一个最好交谊、最重感情、爱自然、爱真情、坦率、诚实、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不畏强暴、厌恶庸俗、任性、胆大、急躁、易怒、粗鲁等,总之是一个颇有性格的人。可现在我完全变了,变得唯唯诺诺、斯斯文文、谨小慎微、患得患失、待人接物温文尔雅、言行举止恰到好处,像一台机器生产出来的“合格产品”。生活中,我很懂得见机行事,看风使舵,为无谓的名利撒谎,撒了谎还不脸红。我把自个包藏得死死严严,不让别人了解、认识,不暴露思想,不流露真情,对什么都看得惯,无所谓,想得开。我还经常附庸风雅,哗众取宠,装疯卖傻……还一切都做得得心应手,还自认为这就是成熟。
真是恶俗之极啊!
当然了,这一切确实能帮我在芸芸众生中立住脚根,应付自如,并名利双收。我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感激自个。可从根本意义上讲,我觉得自个是不划算的。因为我是在玷污自个。我觉得自个是拿了珍贵、崇高、美好的东西换来了一点浅薄、浮躁、虚妄的玩艺。
有本不大容易读懂的书,开头第一句话就是:
一天清晨,格里高尔·萨姆沙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一只大甲壳虫。
这话我不大相信。或者讲我情愿不信。
我确实不大相信人会变成甲壳虫什么的,而且那么突然。
确实不信。
确实不情愿相信。
不过,现在有许多事体、很多问题,我都不愿相信,不想知道,更不想去刨根问底。其实,我正巴不得不知道才好呢。可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多,譬如讲——
我们领导到顶对我怎么样?
下回调职晋级有没有我的份?
人家在背后是在怎样讲我?
我这样干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我需要改变一下工作环境吗?等等。
这是一类。
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未婚妻是否是真格儿爱我?
她还是否是处女?
我们将来会勿会结婚?
我们结婚后会勿会离婚?
还有,我的同母异父的小妹整天在社会上干什么?
跟她一块玩的那些小伙子是否是欢喜动手动脚?
她被人欺侮过没有?等等。
还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到底在怕什么?
我应不应该害怕?
不害怕会勿会怎么着?
人家有没有在怕我?怕又怕什么?等等。
还还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为什么怕这怕那?
我为什么讨厌自个?
我为什么老是撒谎?
我为什么变得叫自个厌恶?
今后我会勿会变得更不成样子?等等。
还还还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是否是活得太窝囊?我所有做的说的想的怕的,是否是都很莫名其妙?等等。
所有这些问题,我懂得我自个并不想知道。我觉得糊里糊涂不知道反倒更好。
可我就是知道。真的知道。
我知道,我的所有问题,或者讲毛病,都是出自一个不休的“怕”字。既怕别人,也怕自个。因为怕自个,怕自个失去这个,丢掉那个,所以才怕别人。因为怕别人,所以才为别人乱想、乱说、乱动。不要说的,一旦为别人做人,我们便不知道自个是谁。
因此,我认为,我所以变成这样,变得叫自个(肯定也叫别人)不满意、不认识,原因笃定是因为我怕得太多、太深、太广的缘故。
糟糕的是:所有的所谓的可怕,多半是我们自个认为的,甚至是莫名其妙的。要真是豁出去想一想,便会发现别人并不值得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自然、自己。自然能够毁灭我们的载体、客观,而我们自个的各种性格弱点也是很难战胜的。可我们就是当怕的不怕,不当怕的怕得活着急。我不大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曾经常常希望发生地震、翻车、战争,然后结束我窝囊的生命。我不禁问自己: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可我就是不怕死,反而怕诸如羞耻、惩罚、丢脸、被人捉弄、欺侮、看不起,等等浅薄的玩艺。为了某些无谓的虚妄的人生乐趣、利益,我太随便地牺牲了自个。
这真叫我伤心。
事情确实糟透了!
我还有种不大好的感觉,就是:我总认为现在每一幢楼里至少总有一个人因为害怕在慢慢地变异、变异……在我朋友的单位里,我知道有个黄头发姑娘已经变疯了。她现在通常在当班时间里心不在焉地想起一些事儿,于是便莫名地笑,或者哭,或者尖叫,或者骂人,或者喃喃自语。同事们怕她,每天都紧张地观察着、等候着,捉摸不出再过多少时光她会在决定性的最后一秒钟里当真疯起来。捉摸不定。
还有一个小伙子,我亲眼看见他在一天清早跳楼自杀了。他留下遗言说:我遗憾要跳楼自杀。我本来想开枪自杀,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搞到一支枪。
确实遗憾。我说的遗憾是指他为什么自杀。
我真的有种感觉,仿佛觉得自个在上了个山坡之后,再不知该如何迈出下一步。我想现在我是否是得把自个脑袋里头的所有的乌七八糟的烂东西统统扔进下水道里,把它打扫得像24年前刚脱落母亲子宫时那样洁爽,那样无知,然后再重新注入些好样的文化、人性、主义、思想、观念、道德、标准等等什么玩艺了。
是否是?
我的路还远着呢。
是否是?
我把本文做得很没有章法是否是?
没章法是否是也是章法,是否是?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说过,刚说过,我脑袋里缺乏文化、观念、思辨,缺乏人性的协调。因此,我看本文多半是一条铺满垃圾、废物、脏东西的人行道。
风像往年一样大。夏天像往年一样燥热。而思念中的黑雪却总是没有飘落。白雪是每年都在落,也是每年都在化。落了又化,天地照样还是一个模样。是这么回事。
我当真已经十分思想老Z了。
而我们却总是把五月的鲜花记得牢牢。
我觉得事体很可能就是因此糟糕起来的。
·7·
谁来阻挡
一
春节的时候,陆军第799团政治处新闻干事阿今在家休假。闹闹热热、喜气洋洋地过了几天,到正月初七这日,阿今的父母和爱人都结束节假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下他独个人,他感到很轻松,却也有些无聊,于是就想寻件事做做。他寻到了一件事,就是给单位领导写封信。虽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事,但出于礼貌或其他需要,他知道,写封信是应该的,过去他一直是这么做的,现在似乎也不想不做。可铺开稿纸,刚抬个头就觉得脑袋里闹哄哄的,不想写。不想写,他也不逼自个硬写,心想等等再写也无所谓,反正没什么事。就这样,他什么事没做,只懒懒地望着窗外。
天气很好,一轮薄薄的浅春的太阳如盏灯钻在窗洞里,光芒的手试探着伸进来,光亮一浪一浪,似粼粼水波。顺着这光芒的来路,阿今的目光搭在了一幢高楼的平台上,继而弯曲着泼洒开来,视野极开放,包括了大半个城市的建筑和天空。不知是出门时间长了还是什么原因,每次回家,阿今常常有事没事就跑到窗前来看这城市。他曾跟妻子开玩笑说,尽管他不在这城市,可依然保留着占有它的方式就是:回忆和站在窗前观望。他觉得就这样(从窗户里)看这城市,城市有种比他想象还要好的现代和美丽;眼下,城市在众多鲜艳彩旗和彩条的点缀下,显得越发喜气洋洋,好像有无数双幸福的欢喜的手在挥舞,在歌唱。阿今注意到,那些长长的彩条并没有像他记忆中一样,垂挂在墙上,而是由一只只色彩纷呈的大气球牵引着,在风中,这些拖着长长尾巴的气球恣意飞舞,天马行空,使人很容易想到“龙飞凤舞”。而风停息时,它们又像无数优美的念头,悠然浮在那里,微微而动,飘飘欲仙,仿佛在呼吸、长大。完全是因为它们——这些气球和彩条们的装饰,天空变得如诗如画,阳光显得越发温暖明媚,阿今的心情也渐渐变得宁静、高远,目光变得痴迷、散漫,好像沉入了某种梦幻的思绪中。
不知自什么时起,阿今睡着了一会,醒来后,他觉得自己彷佛经历了一番深刻思考,心中盘踞着一个宝贵念头。他没有马上识别出这念头所指的内容,但它的宝贵性和深刻度似乎又是不容置疑的,以至他因之而感到血在激荡,就像漂泊者在看到大陆之前感到血在激荡一样。这使阿今愈加急切地想敲开念头,弄清其真实。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又专门闭上眼睛,把目力全投聚于窥视心灵的努力中,这时他发现自己渴望的东西就在眼前,他没什么困难——只是一闭眼,就眼见着这念头动弹开来,吐出核心:他想转业!
·8·
谁来阻挡
二
人有时候也会不理解自己的,譬如阿今,他现在就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转业的念头,而且是这么宝贵地出现,仿佛此念在他心中酝酿已久。而实际上,阿今知道,当兵十多年——12年,结婚也快三年了,转业这根“筋”,他还从来没有动作过。他的家人——父母和爱人,也从未跟他探讨过这个问题。也许,他们的想法跟阿今是一样的:年轻,还可以在部队干几年。
确实,在部队干辛苦是辛苦了些,要说付出也有付出,尤其是成了家,有了孩子,付出的就更具体实在了。但话说回来,食的是军粮,穿的是制服,领的是军晌,不管天塌地裂,日子雷打不动,这份坦然和优越也是颇为诱人的。关键是从阿今目前的情况看,他有着很好的不转业的理由和条件,从部队这边说,他很受领导器重,说句话有人听,办件事别人花两份力,他也许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行了,活得很滋润光彩;从家庭这方说,爱人还没要孩子,等于给他藏起了一半心思,父母虽然年岁不小,但身体都好,而且都还在工作——这很要紧呵,阿今常常想,人老了就是需要工作,只要给他们工作,他们就不会叫老,不会生病,不会要你服侍,好像工作能使他们变得年轻似的。阿今的母亲就是这样,年前退休在家搁了一阵,又是生病,又是白头发,看样子接下来做儿的就该回家厮守床前,端食端尿了。可后来,单位又返聘她去老人俱乐部工作,开始家里人担心她身体吃不消,都不赞成她去,但她执意要去,也就去了。这一去怪了,久治不愈的病好了,变白的头发也黑了(其实是染的),人的精神和身体都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好转和变化。要说俱乐部的工作实际是很辛苦的,没有星期天,零碎,杂乱,又滋是非。但老人乐此不疲。这是没办法的。这也是最好的办法。比儿子回去侍候她好得多!阿今的父亲是“大器晚成”,一辈子钻研政界,却直到两年前,快退休的年纪,才官运亨通,至省报扛了面总编的大旗,忙碌和辛苦自不必说,哪有心思享天伦之乐?儿子在不在身边自然不在话下。
想起这些,阿今就觉得自己真是幸运,虽说同样是“戎马生涯”,却不像别的人一样对“远方的家”牵肠挂肚。有人说在部队干最恼火的是夫妻分居,那个“下面的问题”比较突出——旱时旱死,涝时涝死。这个对阿今其实也没什么,他部队在S市,回家坐火车5个小时,赶汽车还不要这时间,每年两人两个月探亲假(一般都分期使用),加上几个大节日,再加上阿今又是新闻干事,哪个月不冲军区送稿?到军区不就是回家嘛(在一起)。即使进京闯《军报》,回家不也是顺手牵羊的事。说句不好听的,有时实在憋慌了,偷偷跑回去过个礼拜,事情也就解决了。所以,要说“下面的问题”对阿今是不存在的,起码没突出到要因此闹转业的地步。也有人说在部队玩枪弄炮,到地方啥都拜拜,没意思,不划算。对阿今这也是没有的,他是新闻干事,典型的军地两用人材,转业当记者做秘书或是从政为官,都行,都不需要“脱胎换骨”,“从零开始”。俗话说的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有支好笔头,有天又有地。
就这样,阿今对转业的问题以前真正是很少思虑的,如果说这不是由于他眷恋军营,那就是由于他有不转业的条件,也许该说条件很好,从父母大人到单位领导,从年轻爱人到未出世的孩子,从家庭条件到工作条件,一切都是上好的,完美的,没有一声纠缠的噪音,也没一丝破裂的缝隙,起码现今还是如此。所以,尽管左右闹转业的人很多,越来越多,但阿今一直保持着旁人少有的坦荡和镇静,不凑热闹,不偏听偏信,心情完全控制在“不急走”的宽度中。
不过,阿今也知道,这不是说他在部队有什么雄心壮志。没有的,当兵十多年,经历的已经历了,没有经历的他也能想出个大概来,不会太变幻。他早预算过自己在部队最后的笔划,那一定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到时候就转业,转业是他前途中必有的命题,必然等着他去完成,所不同的是他可能会比别人完成得迟一些,好一些。有时候,阿今难免也会生出这种想法:既然迟早是走,不如早走为好。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从来没有认真过,而他要甩掉这种想法,常常就跟他写作时撕掉一张稿纸一样,“嚓”一下就行了,很容易,从不会感到困难和犹豫。
所以,刚才阿今发现这念头原来是个要转业的想法时,他先是为它的突然性而感到惊奇,然后他就惯常地想甩掉它。他不喜欢让这种念头过于夸张而长时间的盘踞在心,因为这是不现实的,是阴差阳错的,而它刚才一度显出的某种宝贵性,则更是荒唐得应该赶紧驱逐它。然而,阿今在甩它的同时,却感到被它抓得更紧了,好像它是一副铐在你心上的牙齿形镣铐,你越求挣脱,结果是越被它紧铐。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是阿今似乎很乐意为它这样抓紧,抓得愈紧,心里愈是有种踏实的欢喜。
这是怎么回事?阿今思索着。
答案马上有了。阿今发现,自己对它原来怀有两副心肠,一副想甩掉它,另一副却又把它当宝贝似的极力拥护着,仿佛它真是一个酝酿已久、好不容易才浮现的宝贵念头。他还发现,前者(甩掉它)只是由于习惯和理智,而后者(拥护它)却是出于愿望和心情。在愿望和心情面前,习惯和理智是那么懦弱无能,简直没有一点对抗的实力和勇气,一抵触就像一只软蛋,颓败地化开了,并媚俗地向愿望俯首靠拢。这时候,阿今明显地感觉到,他心中已被这个念头塞满,仿佛它比刚才又长大似的,而且还在呼吸、长大,好像是团燃烧的火,火焰越烧越旺,他的心也随之越胀越大,越胀越薄……
窗外,正月的阳光明媚动人,有一对情侣正在波光粼粼的河边散步,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一个老头(穿一件绿色军大衣)正谨慎又梦幻般地晃动着渔杆,也许是渔钩被水草缠住了。这一切使阿今自己知道并没有做梦。
不是做梦,可我又怎么会被弄成这个样子?他被眼前的事情完全搞糊涂了。他觉得目前的一切:这个念头,这个念头的激情和活力,仿佛是从未来和梦想中割袭下来的一部分,而组成它的各个部分又似乎并不连贯,有一种悄然的神秘和复杂。
确实,阿今怎么也弄不懂自己今天怎么会突然把转业的问题这么珍重地抬出来,而且一出现便得到了他陌生的、前所未有的承认和肯定。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这中间好像有个忆不起的空白,又好像仅仅是因为睡着了一会。
嘿,就因为睡着了会,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满脑子想转业的人。他想,这真是个奇怪的上午,它像一道黑色屏障,把他的过去和现在隔开了。
·9·
谁来阻挡
三
然后的大半天,阿今一直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和恐惧中,好像身上揣着笔秘密款子,怕被人知道,又惟恐你不晓。到晚上,在家人团聚的餐桌上,这种感觉第一次强烈得让他感到难受,好像那个念头已经变成一片鱼刺扎在喉咙里,想吞吞不下去,想吐出来又怕家人不理解他,让他们担心,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确实,阿今是个谨慎的人,而且,当他想起自己要吐的“东西”是那么怪异又重要,便觉得这种谨慎是应该的。他想,让我感到奇怪,这本身就说明它还没有完全征服我,它还有秘密,还有空隙,这时候我急冲冲把它抛出来,既缺少根据,又没有目的——我是希望他们赞同还是反对?他不知道。就这样,他坚持不说——是坚持,因为想说的欲望实在强烈,胀得他似乎随时都要破裂,以至最后他不得不害怕地逃离了餐桌:他非常潦草地吞下了这顿晚饭,好像吞下了某种威胁和危险。
但是,晚上睡觉时,这种感觉再次向他袭来,其“火力”要比餐桌上强烈得多,而他的处境又比餐桌上要尴尬。餐桌上他可以“害怕而逃避”,而现在——他和妻子相拥而寝,逃避显然不是一条路。他知道,只要他一离开床铺,妻子就会问他干什么。这一问一定会把我捅破,把我满腹心肠都勾引出来。他这么想着就不敢离床。可是,躺在床上,妻子钻在他臂弯里,仿佛挽着个巨大诱惑,丝丝呼吸都是耳语般的纠缠。黑暗中,这纠缠就像命运一样神秘而顽强,又如一只“火焰的手”,不断地伸入他体内抚摸,每一次抚摸他都觉得自己内部有一种东西在一点点消失,另有一种东西在一丝丝增添、长大。到最后,这东西增大得已无法在他体内容纳,这时候,他恍然听到自己唤了声妻子的小名,好像是那东西顶开了他嘴。
妻子快睡着了,好不情愿地回他一句:“干吗?”
这回应与其说是想听他说什么,倒不如说是叫他闭嘴别吵她。
但阿今的嘴已经闭不住,或者说他在闭嘴的同时,一句话像是由于闭嘴而一下子漏出了口:“我想转业。”
“什么?”妻子惊动地仰起头,好像阿今刚才漏出的话跌入了她腋窝里,她被挠醒了。“我想转业。”阿今又说。
“你想转业?”黑暗中,阿今仍然看到妻子的双目因为兴奋而闪亮,好像通了电,“真的,你想转业?”
看着她的兴奋,阿今突然感到失望,回答因而也显得生腔腔的:“你觉得好不好?”
“当然好。”妻子很干脆。
阿今沉默一会,说:“你好像很希望我转业嘛。”
“是啊,”妻子说,“你能转业当然好啊,我早这么想呢。”
阿今说:“那我怎么从没听你说嘛。”
妻子“哼”了一声说:“我才不说呢,说了你妈到时又有话说了,什么不支持你啊,拉你后腿啊,也许还要给我上一堂政治思想课呢。”
“那你说说看,我转业有什么好?”阿今想,我说是想转业,可还真不知为什么呢,看看她会怎么说。
妻子显然没有认真想过,现在突然叫她说来,就说得没头没绪,颠三倒四的。阿今仔细听着,未了,觉得妻子的理由大概有三条:
1、总的说现在军人的行情看跌,且可能越来越跌;
2、今年她们单位要盖新宿舍楼,如果阿今近期转业,就可望分到一套,这样他们将有自己的小家;
3、她已经26岁,要小孩不是今年便是明年的事,现在转业,他们可以从从容容地迎接孩子的出世。
“就这些?”见妻子陈述尽,阿今问。
“难道还不够吗?”妻子反问。
“够了。”阿今说,“可我觉得你说的几条理由都有点……怎么说?你比方说房子的问题吧,难道我不转业就分不到吗?国务院不是专门有文件,军人家属分房享受双职工待遇。”
“哼,说得轻巧,国务院有文件又怎么啦!”妻子有腔有调地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文件不如规定,现在地方分房你知道吧,不是想办法给你分,而是想办法不给你分,你不在这谁给你分。再说你不回来我要房子干吗,一个人去被鬼吓啊!”说着生气地侧转身。
“嘿嘿,”阿今嘻笑着说,“看来为这房子我也得要转业。”
“想转就转,不想就拉倒。”妻子说着气话,“要说就跟你妈去说吧,我不要听,我要睡觉了。”
阿今拍拍她背说:“好,不说了,睡觉吧。”
很快,阿今就听到妻子睡着的声音,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说真的,他想不到妻子对他转业的事情会是这样,连个为什么都没问,就迫不急待地高兴起来,好像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等着他转业。阿今想,这可是我没想到的,我真没想到她会希望我转业……这样想着,阿今就觉得脑袋里又多出了几道问题,所以感到心里头很乱——更乱了。
·10·
谁来阻挡
四
起床时,家里又是空荡荡的。天落起了淅沥小雨,一下将阿今的情绪也打湿了,起了床,身子动都不想动,只是坐在床沿上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抽到第二根时,他想起妻子昨晚的话,思想就又给粘在了转业的事上头。这事情说来真怪,突然然地来,总以为会突然然地走,却没有,睡过去了一夜也没有,甚至更象模象样地嵌在心上了。事情七奇八怪地变化成这个样子,说实在的,阿今一点也没有感到高兴,尤其是想到妻子为他转业(其实只是一个不期而至的念头)所探出来的那份意外的惊喜和愿望,他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好像自被谁出卖了似的。昨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为的就是妻子的那份他想不到的惊喜。事实上,阿今在跟妻子提说转业之前内心是没有愿望的——不知道是希望她赞同还是反对,但现在他仿佛看见了自己愿望——好像是希望她反对。为什么要她反对他也不知道,只是妻子希望他转业的兴奋茫茫的令他感到不高兴,感到一种盲目的内疚,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现在正需要他去弥补。他没马上想到怎么去弥补,但想念之手始终在脑袋的沟沟坎坎里摸索、摸索,以致他感到那只“手”已在无尽的摸索中伸得很远很长,变得像游丝一样,像他吐出的烟雾一样……突然,从烟雾中走出了一张面孔,有时候变成两张,他们随着烟雾的聚散、变幻而变幻,隐隐显显,飘忽不定。开始,阿今怎么也认不清他们是谁(虽然都很面熟),但当他闭上眼时,凭借着烟雾隐退后的一丝清净,他发现这两张面孔原来是他爸妈。嘿,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感到所有的疑难都随着这口气排泄出来。
对,我应该去跟他们谈谈,听听他们的意见。阿今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爽快、坚定,身体像被床板顶起似的立了起来。正当这时,阿今听到有人在敲门,因为声音太微弱了,他没有去开门,而是竖起耳朵地等着敲门声再响,听到的却是开门的声音。他出来看,见是母亲回来了。
“妈,”阿今脸上蹦出一个意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呢。”母亲把雨伞递过来。
阿今接过雨伞:“还在下雨?”
“下,越下越大了。”母亲边一边换鞋一边唠叨,“这天气谁会出门?一个多小时,连个人影都没,所以我回来了。”
但她把工作也带回来了,厚厚的一个讲义夹,你不知道里面夹着什么,只看见她一换好鞋就没有犹豫地抱着讲义夹入了房间,过了一会,又回头来把房门关上,并对阿今说:
“你不要来打扰我,我有事。”
对这些,阿今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太知道母亲是怎样一个人,从小到大,阿今对母亲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作为一个“公家人”的高度称职的形象,做什么事都兢兢业业,不遗余力的,即使“公家”什么也没给她(事实差不多也是如此),她嘴上牢骚连连,心里却依然忠心耿耿的,像一个真正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老革命。年轻时,说实在的阿今对母亲的这个形象不大有什么好感,总觉得母亲这人特傻,似乎还有点假,但现在看“假”的成分剥落了,“傻”显得非常纯粹,达到了一种极限,反倒变得可敬可爱了。这次回来他觉得自己对母亲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比如很喜欢看她扎在“公家”的事务中忙忙碌碌的样,这在以前是没有的。有两个下午,他还专门跑到老人俱乐部,很自豪地陪伴母亲度过了当班的时间,就像当初恋爱时陪妻子值班一样。这种感觉使他感到很幸福,他相信母亲一定也会因此感觉到幸福的。这就更让他幸福了。
洗脸。漱口。吃早饭。末了,阿今想找点事做做,免得去打扰母亲,但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这里坐坐,那里站站,就是找不到一件可以让他安心下来的事,捧起的书一本又一本,掉下的书也是一本又一本。这样折腾一会,结果是更燎起了他想跟母亲谈转业事的欲火。想谈就谈吧,母亲又不是不能打扰的人。这样想着,他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妈,你在干吗?”看母亲正在填写图书卡片,阿今说,“要不要我帮忙?”
“不要,不要,你去忙你的事。”母亲没有回头。
阿今退回几步,坐在沙发上,目光搭在母亲肩上,时不时远弹到窗外,看到无声的雨丝被北风吹得歪歪斜斜,感觉是他斜着头似的。阿今感到奇怪的是,甚至在这么冷的天气,母亲居然还开着窗户,面对着大把大把的冷风,跟没有感觉似的。他自己已感到了冷。这么说来,阿今想,母亲的身体也许要比我想象的好得多。
突然,母亲回过头来:“你坐这干吗?我以为你走了呢。走走走,我不要你在这,跟个幽灵似的。”
阿今笑了笑,说:“妈,我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说。”母亲又回过头去。
“我想转业。”
母亲没认真听,一下子没反应,过一会才惊醒地甩过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阿今认真地注视母亲一眼,又说:“我想转业。”
“你想转业?”母亲挪动下椅子,转过身,这样阿今和母亲就面对面了,“怎么了?”“没怎么,就是想。”
“嘿,”母亲突然换了口气说,“是小颖的主意吧。”
“不、不、不,这跟她没关,我还没跟她说呢。”撒这个谎是想更引起母亲重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想好。”母亲说。
“所以想听听您的意见。”阿今说着用目光追寻着母亲的目光。
母亲避开阿今目光,沉思着,过一会,又盯着阿今目光,以特别强调的口气问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转业。”
“我也不知道。”阿今无可奈何地耸了下肩,说,“我只是想。”
“想总有个原因啊,原因是什么?”母亲摘掉老花眼镜,放在桌上,继而收拾了下桌面,回过头来又问,“原因是什么?”
“这么说吧,妈,”阿今将身子往前倾了倾,“你可以暂且不考虑我的原因,根据你的想法你觉得我是转业好还是不转业好。”顿了顿,又说,“我想转业当然有我的原因,但这不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所以我想听听你的,包括爸和小颖的意见。你可以随便说,怎么想就怎么说。”
母亲站起来,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朝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当初你要到部队去,你知道去得并不容易,我和你爸都做了不少工作,这说明我们是支持你去部队的,为什么?”到客厅,母亲理了理沙发,坐下。这时,阿今也来到客厅,他觉得客厅的光线有些暗,打亮了一盏壁灯。灯光下,阿今看到母亲神色凝重,知道母亲已经跟他“认真”上了,心里头不由地紧张起来。
母亲接着说:“要说我们就你一个孩子,我们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我们主要是为你前途考虑,觉得部队是个培养人的地方,你既然愿意去就应该支持你。记得吧,你去部队时妈还是哭了又哭的。”
阿今点点头,想,确实,当时母亲是不太愿意我离开她的,但为了我去部队她又是做了不少工作的,她确实是为了我前途才这么做的。但要现在她还会不会这么想?要现在我去部队还会有那么难吗?那时候我们班上38个男生,有一半人都想去部队,所以竞争相当凶,所以他们都做了很多工作。那时候,爸还没现在这风光,所有的工作其实都是求人的工作。想到这里,阿今忽然感到困惑起来。
“但是,”母亲继续说道,“现在有些事情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看,凡是我认识的,王信、宁奇、小田、张琴,还有你们小颖的哥,都转业了,你姑家的老二,听说部队都要提他当参谋长,却也要求转业,还把你姑拉来做老头子工作,要他想想办法,能不能在军区找位首长替他通通关系。你说这事怪吧,以前只听说想当兵到处托门子,找关系,求人情,你当时去部队不就是这样的,嘿,现在却反过来了,想转业还要托东求西的。还有你表姐张琴,军区总院是多好的单位,要房子有房子,要待遇有待遇,一年光发鸡蛋鱼肉的钱就抵得过我工资,这么好的兵她也不要当,还跟我说在部队干没意思。我问她怎么才叫有意思,照你说的我们阿今就更没意思了,家挨不着家,又那么辛苦,干巴巴几块工资钱还不如你跟台手术收个红包。你想她跟我咋说,她说,你们阿今思想好,有前途啊。我想想也是,你们这个要走那个想转的,就我们阿今没有。没有我想总得有个原因,原因是什么?我想来想去觉得张琴说的也许是对的,因为你有前途。人有前途当然是最好的,所以我还暗暗为你自豪呢,想别人在部队都干不好,没前途,想走,就你阿今有前途,不想走。可是你看,我还没看见你前途是什么样子,就是说想嘛也还没想热透呢,你就变得他们一样了,这……”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靠在沙发上。
阿今想,看来母亲不希望我转业,我又要接受她的批评和教育了。奇怪的是,这样想着,阿今反倒觉得心里甜甜的,好像他很希望得到母亲的批评。因为心里高兴,钻出的声音也无法抹掉快乐的痕迹:
“妈,你是不是不想我转业?”笑嘻嘻地。
母亲沉思一会,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今心里咯噔一下,感到刚刚还是空旷的心一下被关紧了。
“转不转业这主要是你个人的事,”母亲又说,“我们家里这个民主是讲的,我们也相信你。如果你今天不跟我提转业的事,我什么也不会说,但既然提了我就跟你说说我的想法。说句老实话,阿今,这些年妈的思想也发生变化了,以前你们常说我是假马列,不管真假,起码妈不是那种没有一点思想觉悟的人,妈的思想觉悟可以说比谁都不会低,对你也好,对你爸也好,这么多年了妈啥时拖过你们后腿?妈总是鼓励你们好好干,把心思多用一点在公家的事情上,让领导和单位说你们一个好字。只要单位说你们好,妈在家怎么辛苦都是心甘情愿的,妈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自己没什么光荣,就希望你们光光荣荣的,不指望大富大贵嘛,起码活在这世上不要让人家觉得是个可有可无、没用场的人。当初妈忍痛送你去部队,想的就是你穿身军装是件光荣事,你光荣,我们家也光荣,所以愿意忍这个痛,要不你说妈图啥?妈就你一个孩子,好不容易把你培养大学毕业,打心眼里说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不说别的,起码有个长短想唤你也唤得应啊。那年妈做手术,妈多希望你回来看看,不是想要你什么服侍,妈是想进了手术室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所以硬是让你爸拍了电报。可你怎么了?连个回音都没。当然事后我们知道你是去演习了,不知道情况,怪不得你。但话说回来,那次妈真要死在手术台上,这话又该咋说?只能说妈这辈子白过了,死的时候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想起这些,妈就觉得把你送给部队挺亏的。”
“但妈也没有后悔,因为妈总想儿子在部队是件光荣事,以前,特别是你刚到部队的头几年,妈一想到你穿身军装神气的样,心里头就甭提有多满足和自豪了。单位里同事,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都羡慕我,羡慕我有个儿子在部队当干部,穿着四个兜的军装,又神气又光荣。那时候谁见了你照片都会夸奖一番,我听了自然是乐滋滋的。这就是光荣啊,自豪啊,为这个,我想吃点亏又算什么,事情嘛总是有得有失,只有得没有失的事世上哪有?关键是得和失相比值不值。我觉得儿子能叫母亲自豪,这是很了不起的,是最大的得,和这个相比,所有的失都算不了什么的。妈还想,只要你干的事是光荣的,受人夸奖的,妈即使失去再多心里头也高兴。但是……”
母亲站起来,脸上乃至整个身体都露出困惑和思考的神色,脚步迟疑地落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像是一团思想在走动。阿今的目光始终盯住母亲的脸,以一种过分的虔诚等盼着母亲继续说。他知道,母亲真正要说的都在这个“但是”后头,他急切想知道母亲到底要说什么,这份心情使他变成了一个完全的听众。“怎么说呢?阿今,”母亲又坐下来,摇了摇头,“说句心里话,妈现在已不像以前一样为你穿身军装感到光荣自豪了,这不是妈的思想变了,而是整个社会变了。是的,是社会变了,现在的事情变得太快了,你比如说,以前大家都争着想当兵,要穿身军装比干什么都难,争来争去,都让有权有势有本事的人争去了。现在好,有本事的人都不去争当兵了,争什么?争上大学,争不上大学就去争工作,反正不跟你争当兵了。再说以前当兵有什么优待嘛,就是年底街道办给你发张年画,单位发条鱼什么的。现在当兵有工作的工资一文不少,没工作的街道办也给发个千儿八百的,你看,待遇多好。可就这样还没人去呢,这几年,上面年年都拔给我们单位几个当兵的指标,你说如果是大家都争的事,谁还给你指标。这不说了,就说给我们的几个指标,按说并不多,三个四个,最多就是五个,一个几千人的单位这能说多吗?可就是多了,年年都弄得紧紧张张,这里做动员,那边搞优待的,才能完成。你说这是怎么啦?更叫人想不通的,以前去当兵的都是经过组织挑了又挑,审了又审,身体有毛病的不行,思想不正的不要。现在虽说仍然有挑选有审查,但事实上好像啥子人都行。王叔家的老二,你是知道的,生出来就比别人多个手指,这不也当上了,还是空军呢。还有老吕的养儿子,你可能不认识,是他现在的老婆带过来的,实在不是个有德性的人,整天打打闹闹流里流气的,读书时就因打人——把人家一只眼都打瞎了——被学校开除,就这样个人,去年也穿军装走了。你知道人家老吕怎么说,这个野种我管不了,叫部队上去管吧。嘿,你说他把部队当什么了?这些人都去光荣了,这光荣还有啥价值?阿今,你倒给我说说看。”
阿今变换下坐姿,勉强一笑,说:“妈,你说的只是个别现象。”
“我看不见得,”母亲马上反驳说,“要不你们干吗都想离开部队?”
“这是形势需要,现在是和平时代,经济建设是国家的头等大事,军队建设要围绕国家经济建设这个大局,军队干部转业正是为了支持地方经济建设,减少军费开支,减轻国家负担。”
“阿今,你不要跟妈说大道理,”母亲显得不耐烦地,“妈见得比你多得多,用假大空的东西是胡不住我的。50年代你知道吗?那时也有大批军队干部转业到地方支持国家经济建设,可不像你们现在的,都争着要转业。那时大家都不想转业,转业的人都是接了命令书后没办法才走的,哪像你们现在,为了走,请客送礼,弄虚作假的。听张琴说,她在总院时经常有人来求她开假病历,为什么?就是为了转业。张琴自己转业据说也花了几千块走关系,关系不通还走不成呢。”
“那也是个别人,妈。”阿今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恳切,也许是因为虚怯。“当然现在地方发展很快,想转业的人比较多,想当兵的人不像以前那么多,这是现实,但这不说明部队有什么不好。说实在的,妈,我不想从您口中听到太多对部队的指责,不要说我现在还在部队,就是有天真离开了,我也不认为部队有什么不好,我对部队还是很有感情的。”
“是的,我知道,你对部队有感情,要不你也不会到今天才来跟我谈转业。”母亲啜了一口茶,这是她说这么话第一次喝水。“不过我也没说部队有什么不好,我只是觉得现在人——就说是我吧,对部队不像以前那样有感情了,要在以前你跟我提转业,我肯定会反对,但现在我就反对不起来。人啊总是有图报的,现在当兵说光荣不光荣,说实在不实在,还图什么?以前你在部队,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想着你的光荣,就有种莫名的满足感。现在……”摇了摇头,“嘿,现在,阿今你不知道,别说满足,不失落就要感谢人了。现在人家一提起你,你知道咋说?哦,你们阿今还在部队,想想法让他早点回来吧,×××都回来了,你看人家多有本事,到部队才几天入了党提了干,就转回来了,现在在哪里哪里,一个月拿几千几千。你们阿今一月能多少,哦,才这么一点,还没我女儿拿得多嘛,回来回来,别再奉献了。你听,阿今,我现在听就是这些,你说我会怎么想。我奉了献,结果一句好话听不到,反倒落了个不是,叫人怜惜了,好像我儿子在部队干是因为没本事或是什么的,你说这兵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阿今想。“可是……”他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要说什么。
母亲心里一点也不乱,她的思想似乎是越说越明白了,而且还想把它说得更明白:“事实上我从内心是早想让你转业了,只不过从没跟你说而已。为什么不说,主要是考虑到你还年轻,部队培养了你,现在正是用你的时候,估计一时半载不会让你走。既然不好走那就不要提走,一提反倒弄得你上不上下不下的,乱了心思,走走不脱,干干不好,两头都落空。所以我们平常总是鼓励你好好干,该争取的要去争取,不该想的不要去想。但如果实际情况并不我们想像的,比如部队对你走留是无所谓的,甚至是希望你走,那我认为没什么可犹豫的,我还要鼓励你走!”
“其实我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还很不成熟,再说,”阿今拿起母亲的杯子喝了一口,“部队会不会同意我走,我也不敢肯定。”
“既然下决心走,该走关系就走关系,我想你爸这点关系还是能找到的。”母亲的口气里有一种权威。
“有这个必要吗?”阿今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母亲看了阿今一眼,缓了口气说:“阿今,你也许还有点犹豫,不过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没什么特殊的原因,你没什么可犹豫的,反正迟早都是要回来的,迟回来不如早回来。现在不管怎么说,你爸还在位置上,回来找个好单位也容易。你不知道,现在找工作可难呢,没一点关系根本不行。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们管理科老张,就是上次跟你借火点烟的那个张科长,在部队当的是后勤处长,团职干部呢,去年转业到我们单位,干吗?在管理科当了个副科长,就管个食堂和门卫,你说有什么意思,当了20多年兵就这样子。不是妈看破世界,现在的社会就这样子,到处都讲关系,关系好了,飞机也可以给你刹一脚,没关系公共汽车都赶不上。有时我想,你在部队再干个三年五年,了不起给你提上一级两级当个团职干部,可转业回来要落个我们老张样,这个团职干部当得又有啥意思。所以,妈想你转业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现在你爸还能办点事,回来什么都好说,等哪天退下来了,谁知道会怎么样。我这人务虚务了一辈子,现在看这样不行,还是应该务点实的好,你说是不?”
说到这里,母亲停下来,看着阿今,也许是希望阿今表个态。
但阿今低头不语,好像是陷入了沉思。
母亲看阿今样好像有点低落,就退一步说:“行了,我不多说了,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想着办。如果你想的和妈说的不一样,就权当妈没说行吧?”说着起身向卫生间走了去,一会传出来骂声:
“阿今,你上了厕所怎么不冲一下?真邋遢!”
阿今忽然想起,刚才解完溲忘记冲水了。他狠狠地拍打了下脑门,骂自己,看你!跟丢了魂似的。
·11·
谁来阻挡
五
飘飞的雨丝像给城市下了一道镇静药和清洁剂,马路上一反往日的噪闹和不干净,使阿今的心情也跟着安静下来。雨不大,是那种没有雨点子的雨。但很稠,像粉一样,抹在阿今脸上,他没有应该地感到冷,而是觉得很清醒。刚才下楼来,他没有明确的用意,好像是屋里有什么东西硬是将他推出来似的,又好像是户外的这份洁静把他牵出来一样。总之,他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人已在外头了。
现在,阿今一边走着,一边回忆着母亲的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和困惑。怎么说呢?如果说这之前——和母亲谈话前,阿今对蛰伏在心间的转业之念还感到好奇好玩,忍不住地征求母亲意见似乎也是为了与她一起玩赏一下这个神秘的不期而至的念头,那么现在的情形已大变样了。他想起,在预备跟母亲谈话前,自己曾想,如果两位老人家都不赞成他转业,那么不管妻子和自己的想法是对或错,转业的事就到此为止了。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压根就没想到他们中有谁会同意他转业。啊啊,这事情真是越来越怪了。喟叹间,心底升起了一股没有余地的吃紧和窘迫感。
原本阿今是打算下午去找父亲谈的,但现在不知怎么的,他心急得很,决定这就去找父亲。他看了看表,不到11点钟,又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有钱,心想,今天我就请父亲吃顿饭吧,咱们也学学老板样,在饭馆里谈事。他觉得这主意不错,就提快了脚步,往4路车站走去,那是到父亲报社的一路车。
路边有门公共电话,他走过去,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因为刚才出来母亲不知他去哪,现在不说一声,母亲一定会等他吃饭的。可拿起电话,他又不高兴地放下了。他似乎在生母亲的气,气什么呢?他又不知道,只觉得一想到母亲的声音马上要在电话里出现,心头就不高兴,提不起劲。
立在报社楼下,阿今浑身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好像这楼上的任何一扇窗户里的眼睛都已发现了他,并在注意他。由于父亲和自己工作的关系,这楼里的人阿今差不多都认识,即便不认识的,别人也认识他,因为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和人们的言谈中。这些年,阿今部队的新闻报道工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好,这当然是阿今的功劳,但“军功章”的一半却属于这楼里人。这楼里随便站出来一人都可能直接或间接地帮阿今发过稿,因而使阿今对这地方反有了一份怯弱。他一般回避来这里,即便来了也总是避开人上人下的电梯,一个人幽幽地走楼梯上去。今天,他有意放慢了上楼的脚步,一边走一边小心地想父亲对他转业的事会持什么态度。态度无非是两种:
1、反对。如果爸反对,他听自己很干脆地说,那就听爸的,转业的事情就不提了,爸毕竟站得高看得远,而且比妈和小颖都要理解我,对我的问题最有发言权。
2、赞成。如果赞成……他犹豫地停下脚步,好像突然触到了个他毫无准备的问题,心里头有种莫名的害怕。这使他越加看清了自己愿望:其实他不希望别人赞同他转业,即使这念头(想转业)是正确的,是经过自己深思熟虑后获得的,任何人反对都无法改变它(这念头),他还是希望有人(现在只剩下父亲一人了)出来反对他一下。这份心情很微妙,也很矛盾。但他就是这样想的,这样矛盾着的。这个矛盾使他上楼的脚步变得格外沉重。
父亲的办公室在四楼左边尽头,阿今推开门,看见通联部主任老张正跟父亲在说什么,就想退出来。但来不及了,老张主任已看见他:
“啊哟,稀客稀客,快进来进来。”老张热热地迎上来,“怎么,又送稿来了?”老张握着他手,迟迟不放。
“没有,我在休假。”阿今窘迫得笑笑。
“哦,难怪很久没见你稿了,是在休假。休假也可以给我们写稿啊,哈哈哈,”松了手,“张叔现在到副刊部了,今后你可以给我们写点文化娱乐方面的稿子。怎么样,是不是又提拔了?现在是一毛三还是二毛一?”所谓一毛三说的是一杠三星——上尉,二毛一是指二杠一星——少校,现在人都喜欢这样称道军衔。
阿今笑笑,答:“二毛一。”
“哦,不错不错,”张叔竖起大姆指,“这么年轻就当校官了。”
“那也才二毛一,还不够张叔抽支烟呢。”
“怎么,嫌弃了?要嫌弃就回来,到张叔这儿来干。像你这样人才我们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呢。”说着又拍打了下阿今的膀子,“怎么样,愿不愿跟张叔干?”
“愿意啊,”阿今说,“等我转业了就跟张叔干。”
“是跟你爸干,张叔也是跟你爸干,哈哈哈——”笑着取了桌子上的稿件告辞走了。
阿今把张叔送出门外,回头跟父亲不禁莞尔一笑。
“笑什么?”父亲说。
阿今说:“你不也在笑嘛。”
父亲“噗哧”一声,笑得更露骨了。
看着父亲的笑容,阿今的心就像回到了过去的某种美好之中,一下被滋润得舒舒服服的。尽管父亲没有母亲那样对儿子悉心呵护,关怀备至,但阿今对父亲却更是“情有独钟”。父亲是个既严厉又宽厚、严厉和宽厚掌握得非常有尺度甚至是无可挑剔的长辈,正是因为掌握得好——无可挑剔,严厉的一面常常被时间稀释掉,而宽厚的一面则被时间放大了又放大,成为了抹不掉的美好留在了心间。多少年来,阿今每每回忆起父亲给他的种种醮满了平等和宽厚的爱,心里常常充满感激情。相比之下,母亲的爱远远要比父亲巨大、浓烈,但也许正因为太大,太浓了,常常使阿今感到沉重和累,而不像父亲的爱,干干爽爽的,除了爱的本意外,什么其他的成分都没有,干净得使你只想捧在怀里,而不思其他,也不需要你思。当然,阿今也知道,正因为自己有这样一位母亲,才可以有这样一位父亲,父亲的爱是站在母亲肩膀上的,是“剽窃”了母亲的爱之后才变得这样纯净、优美。所以,从理智上讲,他对母亲和父亲一样敬爱,只是在感情上父亲似乎更要让他亲密无忌一些,而且尤其是这两年来(结了婚),这感觉愈演愈烈,父子俩常常如兄弟一般没有拘束,只有亲情和爱。
“爸,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什么意思?”父亲收起笑容。
“没什么意思,就请你吃顿饭,不行吗?”阿今装得很认真地。
“不行,爸中午有事。”一边说,一边翻开记事本记事。
“什么事?”
“有事就是有事。”父亲继续记录着。
“不,中午你必须跟我一块吃饭,我有要事跟你商量。”阿今冲到父亲跟前蛮横地说。“有什么事现在说,”父亲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爸12点钟准时走。”
阿今叹声气,退到沙发边,重重地跌落在沙发里。
过一会,父亲记完事,合上本子,跟阿今点点头:“说啊,什么事?”
阿今气恼地:“不说了。”
父亲立起身:“这说明不是什么要紧事嘛。”说着向阿今走过来,坐在另一张沙发里,掏出烟,给阿今一支,“说,有事快说。”
阿今接过烟,并没有抽,只是玩弄着。
父亲先自点上,末了又将火机递给阿今。阿今接过火机,在手里捏了许久,才点上,沉沉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这才将目光移至父亲眼中,说:“爸,我想转业。”
父亲不惊不奇,好像料到他会说这事一般,浅浅一笑,问:“走得了吗?”
阿今惊愣了一下,感觉像踩空了一脚,心里一下乱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木木地看着父亲。父亲也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不知道。”过了一会,阿今才答,“也许差不多。”
不知道是真的,说差不多阿今是想试探一下父亲对这事的真实。阿今注视着父亲。父亲将目光从阿今脸上闪开,沉吟一会,说:“能走得了,你又想走,那就走,问不问我是无所谓的。”停顿一会,又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说着又将目光扫回来,贴在阿今脸上。
阿今盯着父亲:“我的事也是你的事啊。”“对,是我的事,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超过我相信自己。”父亲说着灿然一笑。
阿今泄气地摇摇头,只是吸烟,没有言语。
父亲接着说:“你今天要请我吃饭就是为这事?幸亏我没答应你,要不我不成了无功受禄?哈哈哈——”爽朗的笑音撞出窗外,消失在空调机的风扇声中。
阿今埋怨地瞪父亲一眼:“爸,跟你说正经事呢,你怎么这样?!”
父亲故作认真:“我能怎样?你要我怎样?”
“这么说吧,爸,”阿今眼睛倏地一亮,“你暂且不管我这边情况,能走还是不能走,只说说你的看法,是走好还是不走的好?”
“那我没有看法。”父亲脸色一沉,像指责他似的,“话怎么能这么说,是你的事又叫我不管你那边情况,我能说什么?即便说了也都是不着边际的,你要这干吗?还不如自己好好想想。”
沉思片刻,父亲换了口气说,“阿今,像这种事,这么大的事,说实在的你要自己拿主意,不要指望我们来帮你怎么的。今天你要缺心少眼的,那我们作父母的自然有这份责任,你今天不呆不傻,我们的意见能管什么用?我们身不在其中,思的想的都难免有失偏颇,跟你说只能妨碍你作正确判断。所以,我是不会发表意见的,这不是对你不负责任,而是对你负责。”侧头看了眼阿今,见他没要说话的意思,又接着说,“如果你一定要我说,我能说的也就是,一、你一定要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转业,为什么想转业;二、确实想转业,那么能不能转得了,难不难,难到什么程度?就我了解而言,现在转业不是那么容易,尤其在你们基层部队,听说想转业比立功还难。你去看看我抽屉里,想转业的,想调动的,纸条十几张,都是想叫我帮忙,就因为我和你们军区参谋长有几个月的同学关系。是的,我们关系不错,但正因为关系不错,这种事更不能去碰。这是非常恶心的事,他不办好像有亏于我,办了我又欠他一大鼻子情,最好的关系也经不起这样捣弄。所以我一开始就问你能不能走,我关心的是这个,不是你该不该走,该不该走的问题应该要由能不能走来决定,能走,你又想走,那就走,这是很自然的,没什么好说的。但如果想走却又走不了,那就说明不该走,不该走就不要去想,想也是白搭,你说是不是?”
阿今不置可否地眨眨眼,没吭声。
父亲摁灭烟头,继续说:“我想你那么年轻,表现也不错,去年单位还给你立了功,要走恐怕会有困难。当然有没有困难你自己最明白,我是猜想的,如果有困难,阿今,我今天跟你说清楚,你不要找我,我不会去给你做工作的,一是我没这么大能耐,二我也不赞成这种做法。爸这人你知道,是最不愿求人的,也最怕求人,你今天有难,活不下去了,那我们做父母的就是拚命也要想办法帮你。实际不是这样嘛,虽然转业到地方也许比在部队要多些优势,但仅仅为这个跟人去打破脑袋争,费尽心思去求,这就不值了。一句话,你想走,也走得了,就回来,我不反对。”看看表,“行了,差不多了,我要走了。”说着站起来,走到衣架前取了衣服,一边又跟阿今说,“回去好好想想,也可以去问问你妈。”
阿今也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问过了,上午才问的。”
“她怎么说?”父亲停止了穿衣,关切地问。
“妈非常赞成我走。”
“哦,”父亲一脸掩不住的喜悦,“你妈同意你转业?”
“是的。”看父亲这样窃喜,阿今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心里却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其实你也一样,爸。确实,尽管父亲没像母亲那样明显直接地表示自己愿望,但阿今觉得,父亲甚至比母亲还赞成他走,因为在母亲那里,他还看到了惋惜、遗憾——母亲愿意他走,似乎是一种忍痛割爱,是不得已。而在父亲这里,他看不到这些,父亲很惧怕儿子为转业找他麻烦,却一点也不惧怕儿子转业会有什么不好不对。这就够明白的了,阿今想,虽然他言语上没有母亲那么直露。这样想着,他还是照着自己习惯从楼梯和后门里悄悄地离开了这幢令他自豪又虚怯的大楼。
仅仅是几支烟的功夫,街上已变得人满为患,淅沥一个上午的细雨,这时像是体谅到人心一样(要下班回家),收敛得几乎贻尽,人流、车水一浪一浪,喇叭声、铃铛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将阿今的身心都挤拥得牢骚满腹。他厌恶地穿插在人群中,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赶回去吃饭显然晚了,美国人(其实是个刚获“绿卡”不久的山里人)开张的“大地餐馆”听说不错,而且就在附近,今儿就去开开洋荤。
欢迎光临!
先生您慢走!
出餐馆没百米,阿今发现一公园,也许是下了雨的缘故,门前冷清如陵园。此刻阿今最想找个僻静处,想不到送上门来了,于是毫不犹豫摸出一元硬币,买了票,进了门。进了门,不顾不盼,不停不立,只是埋个头跟着路一直往里深,像是满有目的的。其实,目的是没有的,有的只是一份无聊和落寞。在这个阴冷的下午,在这个清冷的公园里,阿今的情绪似乎坏到了极点,什么也不想,只想就这么走下去,使自己疲劳并因为疲劳而忘记一切。
可是,马上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悠闲的漫步不但没能使他疲劳,反而使他变得更加清醒、敏捷,整副精神像被不断举足的鞋底擦亮似的变得通亮,父亲,母亲,妻子,以及他们新近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在这通亮中穿梭不已,并不断地进行着各种饶有兴致的联接活动和改换变化。在这通亮中,阿今什么都不会看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只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他想,转业念头的出来本来是很偶然的,也很神秘,如果没有她们这么赞同甚至鼓动的话,可能过几天就自然熄灭了。但现在无疑被她们弄复杂了,弄大了,即使他要想熄灭都难了。他突然有点恨父母他们,也恨自己,觉得不该这么急煞地去找他们说什么。事实上,阿今这么急冲冲找他们的目的,是想通过他们的反对来帮助他甩掉这念头。因为在阿今想来,自己在部队干得不错(去年还立了功,民政局把大红喜报敲锣打鼓地送到家里,让全家人都好好光彩了下),他们也从未有过想他转业的表示,这时自己突然神经病似的(毫无理由)说要转业,他们肯定不会同意,起码一向稳重、谨慎的老父老母不会贸然同意。只要有人不同意,阿今也就有了甩掉这念头的理由和力量:阿今其实是希望她们来帮他甩掉这念头呢。想不到,找了三个人,三个人都直接或间接地赞同甚至鼓动他转业。这是又一个意外,意外的程度决不亚于转业念头的神秘降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中间好像发生了什么错误,到底错在哪里?阿今思索着,却看见脑子里空空的,空白连着空白,一点可以让他思索的余地都没有,好像这个“错误”是不存在的。但他感觉又是存在的,似乎只是没有找到而已。
在这个阴冷的下午,在这个清冷的公园里,阿今的心思被一团混乱的迷惘感觉塞得乱乱的,烦烦的,老觉得有个东西需要他去抓住,却总是抓不住——那东西仿佛总在远处,在一块玻璃的另一边。
·12·
谁来阻挡
六
人一辈子总要面临几件大的事情,对阿今来说,转不转业就是件大事情。碰到这么大事情,谁都难免犹犹豫豫的。阿今也是这样,尽管让他下决心的人很多(全家人),但他总担心这中间有什么错误,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想多听听别人意见再说。他想到了钟明,他是他从小学一直到大学的同学,两人的关系素来很好,而且钟明这人特踏实稳重,深得阿今信任。晚上的时候,他就想好了,明天去找钟明聊聊。
第二天,起了床,吃了早饭,阿今给母亲留了言:中午不回来吃饭,就下了楼,在街上拦了辆中巴车,朝钟明单位赶去。到那里一问,说钟明今天补休,没来上班,往家里打电话,电话又没人接,阿今就不知道去哪里,在街上漫漫地溜达起来。溜至体育馆门口,一辆自行车突然像个事故似的飞快刹在他身边,把他吓了个惊险,车转头看,却见得一张灿烂的笑脸:“嘿嘿嘿,闷个头在想什么呢?”原来是大学同学张林在开他心。
“你搞什么名堂,把我吓一跳。”阿今嘴上这么埋怨道,心里却被同学的一脸笑意点得十分欣然,“干吗呢?”
“下班啊,回家啊。”张林振振有词地说。
“这么早就下班?”阿今看了看表,才十点多,“你也太水了。”
“嘿,现在是啥日子嘛,这日子能来上班就不错喽。”
“怎么样?”阿今做了个走的示意,“春节过得怎么样?”
“回了趟老家,化了几千块钱,醉了几回酒,就这样。”张林边走边说。
“家里都好?”
“好。你呢,啥时回来的?”
“回来过的年。”
“啥时回部队?”
“不一定。部队这事你不是不知道,叫回就回了。”
就这样,边走边聊,过去,现在,老婆,孩子,地方,部队,什么都聊。张林是个大嗓门,而且笑神经特别发达,时不时笑声朗朗,引得路人侧目。张林的这个样子,阿今是熟识的:老样子;两人在大学时住一个宿舍,关系不错,彼此是个啥样谁都清楚。总的说,张林是个充满活力的人,对朋友讲义气,虽然生活中有点儿不拘小节,有时还爱耍个小聪明,但不让人讨厌。毕业时,张林也曾想当兵,结果给竞争掉了,被分配到一个搞电子机械的厂子里做宣传员。当时张林很不乐意,但现在看反倒成全了他,一则他在厂里没干几天就被上调到了厅里,正儿八经的大机关,大派头;二则像张林这样的人,说实在的到部队还不一定适应呢。张林身上聪明有余,但耐劲不足,又有点爱耍爱闹,这样人在部队不大容易受器重。即便受器重了,阿今想,也不会比他现在这样好。这次回来,阿今听人说张林在××花园买了一套商品房,这事儿听起似乎是假的。但现在看假不了,因为张林自己也这么跟他说。
“我就搞不懂你这钱是从哪弄来的,就是说拣嘛也要拣个腰痛背驼啊。”阿今觉得这话像是被什么东西顶出来的,自己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说不说似乎还在犹豫中,但话却已出口了。“你现在想的干的跟我们截然不同,当然弄不懂喽。”张林开玩笑说,“你是在作奉献啊,做榜样啊,精神上很光荣很幸福啊,这个我们也弄不懂。”
“说这个干吗?”阿今不高兴地。“嗳,说着玩的,别当真。”张林换了道口气说,“不过说实在的阿今,我这钱不能说多,现在有钱人太多了,说赚钱也太容易了。不是我说你,你今天要不在部队钱早挣得比我多得多了。”
阿今苦笑一下:“嘿,挣钱又不是花钱,那么容易,说挣就能挣的。”
“嗳,这你就说错了,”张林接过话头,“挣钱要说容易起来可真比花钱还容易。现在人你要有权有势,哪怕有个这样的表姑表姨,挣钱真正是不难的,像我这点钱,对有人说还不是动动嘴皮子,通通关系,转眼间的事。可有了这钱要他们花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花钱容易花出麻烦来你知道不?所以有了钱只好存在银行里,满足于以存折的形式感受有钱人的快乐。这些人啊说来也可怜。”
“那你咋去买房,”阿今说,“这不遭人说嘛,你不怕?”
“我怕啥?”张林说,“我一没有当官二没有管财购物,有什么好怕的。我有钱肯定不是贪污来的,也不会是受贿得的,要说顶多说我个不安心工作呗——这小子在外面做生意,炒股票。这有怎么着,他能把我开除了?人工作还不是为了生活,为了养家糊口,如果说为份工作我钱都不能赚了,那我要这工作有毬意思?”
阿今微微笑道:“不要说我多嘴,我倒想问问你到底在挣什么钱,炒股票,还是做生意,还是有什么更神秘的路子?”
“跟你不说假话,”张林一摊手,很爽快的样子,“我挣的都是辛苦钱,说出来只怕你笑话。我有个表姐在工商局当科长,靠她的关系我跟人合开了个建材公司,那人进货方面有门路,我呢主要跑推销。说实在的,这几年为赚几个钱,我把所有关系都翻出来用上了,现在人做生意就是这样,做的人多,太多!最后全凭关系。不瞒你说,我还去找过你父亲,他们不是在造办公大楼嘛,你应该看见的,十八层的大楼,投资少说有几千万,不说给我多,只要给我个千分之几,我少说也能赚个十万八万的。”
“给了吗?”阿今问。
张林摇摇头:“没有。”笑一笑又说,“你爸……怎么说?好像有点正统。”
“这你说对了,”阿今说,“我爸是个老古董,做事特认真。”
“差不多,”张林说,“我去找他说,他说他没分管那事,让我去找具体分管的一个姓吕的副总。开始我想你爸是不是在推脱我,后来我了解你爸说的是真的,整栋楼连只铁钉都是由那个姓吕的定的。要说你爸这样的人现在确实少,不是说他不照顾我怎么了,我是说这么大的工程,这么好的事,他怎么就拱手给下面人。”
“我爸就是这样人,要位置不要权的,说权大了事多。”阿今笑笑又说,“别说你,就是我,要找他个事都难。”
“但话回来阿今,”张林说,“如果我是你,不管你爸出不出面,只要那个姓吕的知道你手头有这么个公司,再怎么着他都会给你笔生意做,不给他心里踏不了实。所以我说阿今,你要不在部队,想赚钱,哪会是我这点钱,也不会我这么难,很多钱像水似地会朝你涌过来。徐毅知道吗?就是那个演哈姆来特的,化工糸的,毕业分在化纤厂,跟我开始一样,每个月拿几百块钱,出门只会眼睁睁地瞅,喜欢什么摸都不敢摸。后来谈了朋友,靠着朋友父亲在他们厂里当经销科长的优势,办了停薪留职,没多久就发了,现在要什么没有,车子都换几台了,那风光样你是想不出来的。我想你要回来跟他这样弄,说不定比他还要发。”挨过来拍了拍阿今肩又说,“不是我说你阿今,有这么个好爸放在那里不用干吗,是想当将军还是怎么着?当将军还不是为活个光彩,有钱照样能光彩,徐毅那×凭什么活得这么牛气,还不是有钱呗。其实你要转业回来赚钱比谁都容易,我不是跟你吹,只要你回来了,你愿意,先就在我公司里干,一年下来保你在××花园买个三居室,买不了我那套就归你,你要不信我可以先给你买了房再来干,怎么样?回来吧。”说着又拍了拍阿今肩。
这个上午同样有些奇怪,张林的出现原本是偶然的,但感觉又仿佛是经过了谁精心策划和安排的。问题就在这里,张林要真是谁安排来的,阿今反倒高兴了,这说明……其实没什么好说明的,因为阿今很知道张林不可能是谁安排来的,只是偶然撞上的,他说的那些也不是本来一定要说的,只是说着说着说起的。这使阿今产生了这么种感觉:好像了解他的人都希望他转业回来。
这样的话,阿今想,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转业?说真的,虽说阿今想转业,有这么个念头,可一直还闹不懂是为什么呢。但现在看理由似乎有了,这就是:他们——父母、妻子和朋友,都希望他转业!一个完全可以说是凭空产生的念头,你总以为它是不牢靠的,不久就会蔫掉的,消失的,想不到七弄八弄弄成这个样子:不但没有枯蔫,而且还实实在在地扎下了根,茁茁壮壮地成长起来。这在阿今看来总是有种不真实之感,有种盲目的梦的感觉,他不知到底是现在在梦中,还是过去在梦中……
·13·
谁来阻挡
七
如果是过去在梦中,那么现在这一切的发生只说明梦醒了,这样的话阿今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转业,因为人总不能老生活在梦中。如果现在在梦中,那么阿今希望这个梦尽快醒来,因为老这样在梦中会影响他在部队好好干的。
道理是明摆的,问题是阿今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梦”终究属于现在还是过去。换句话说,也就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转业还是不,以致假期都结束了,到了部队,他仍然在为这事,转不转业的事,犹豫来犹豫去,绞尽脑汁地推敲着,琢磨着。为这,阿今白天上班没精打采的,老是懒洋洋坐在办公室里,该跑的连队不去跑,该写的稿不写。股长看这样,说他一定是回家那活计干多了,把人干虚脱了。到了晚上,阿今也不像往常到处乱窜,人家窜到他这来,他也爱理不理的,几下子就把人家冷淡走了,然后就一个人思想那事(转不转业),想累了就睡,有时候睡着了还在想它。
一天晚上,公务员咚、咚、咚、咚跑来喊他,说是政委让他去。政委是一团之长,他想去不想去都得去,于是就跟着公务员走了。政委最近在四连蹲点,只有晚上才回宿舍。一进门,政委就囔道:
“回来几天了阿今,怎么见不到你影?”
阿今嘿一笑说:“我每天都在办公室呢。”
“你怎么也坐起办公室了,阿今?”政委说,“在办公室里能写出什么新闻,写出来也是假的。”
阿今还是嘿嘿嘿笑:“正打算明天下去呢,这两天在看材料。”但心里有点吃紧,怕政委找出什么事数落他。
“下棋、下棋。”政委喊了声公务员,“把围棋拿来!”
原来是政委棋瘾发了,阿今这才宽了心。
在团领导中,阿今跟政委的关系最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是那种有私情的好,好得让人妒嫉。为什么这么好原因是多方面的,公开讲是因为阿今为团里的宣传报道做了许多出色事,工作上有成绩;私下讲,阿今是政委在这团里惟一够格的棋友,两人经常对弈,私交的机会多。当然最关键的也是最不能张扬的是,阿今曾帮过政委一个大忙,就是前年夏天政委女儿商校毕业,本来是要分回部队驻地的镇上的,因为父母亲都在这。但经过阿今努力,不但去了省城,而且还进了个好单位:烟草专卖局。有了女儿这缘头,第二年,政委把爱人也弄去了省城,虽说这不是阿今帮的忙,但饮水思源,源头是阿今掘挖的。这样,今后政委不管是转业还是退休,都名正言顺地可以进省城。所以说,阿今虽是只帮了一回忙,但对政委来说却是一家子、一辈子都受了益,一家子、一辈子都要感谢他,甚至子子孙孙都要感谢他。这是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多。知道的人越少,政委对阿今越是可以展示他的好。政委对阿今确实很好。
正因为好,阿今在政委面前比较自由,什么话想说也就说了,不像在其他领导面前,除了说工作和偶尔配合性质的开开玩笑外,一般不掏个人的私事什么的。这晚,阿今和政委下罢棋,也许是心里压抑,没有马上走,于是两人就一杯茶、一支烟地聊开了。阿今刚从家回,政委自然问起了他家情况,这时阿今几乎脱口而出:
“家里人都希望我转业。”
“噢,”政委显出一脸吃惊,“这可是个新情况。”
阿今无奈地摇摇头:“主要是父母亲年岁都大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政委问。
阿今想了想,说:“不知道呢,所以想听听你意见。”话一出口,阿今就觉得好笑,心想他有什么意见你还不知道嘛。
政委在部队面前几乎严历得近乎刻薄,从不苟言笑,但在私下里却常常豪爽大笑。听了阿今话,他顿时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这又是个新情况啊,阿今,当领导的只有在你们的转业申请书上批示的权力,‘同意’或‘不同意’,你现在自己都不知道想走不走,我能说什么?哈哈哈,阿今,你给我出难题了。”
阿今也笑,感到自己确实很荒唐,跑到这里来听意见了。他想,虽然政委对我很好,但毕竟是领导,当领导的如果想你走,也不会来什么建议,只会下命令,命令你走,那时不管你想不想都得走。因为我们关系好,我也许可以恳求他放我走(如果下决心要走),但不可以要求他建议我走。而且,阿今又想,正因为政委对我好,所以更不会情愿我走,当领导的谁不想身边多个心腹。我对你好,希望你对我也好,人都是这样的,如果我走了怎么来对他好?想到这,阿今简直后悔刚才说起这事了,所以不想深究下去,于是淡淡地说:“我也是随便说说的。”想这样敷衍过去算了。
但政委也许没有领会阿今意思,吸一口烟,认真地说:“当然,阿今,我知道你是把我当朋友看才这么说的,作为朋友,我说心里话,我知道你是想走的。这年月谁都想离开部队,到地方上去发展,你到地方发展的条件比谁都好,你当然想走,之所以不直接说,是因为你把我当朋友看,不好意思说。”
“不,不,”阿今打断政委话,“不是的,我确实没想好。”
“好了阿今,咱们今天是私下里说,没什么不好说的,说什么我都可以理解,想说的说,不想说的也可以说,我不会怪罪你的。这些年,我对你是了解够了,是个难得的好人,待人处事真心诚意,无可指责的。你比如说,你明知我对你很好,但你从不利用这关系,不找我麻烦。这是你的优点,也是咱俩能交朋友的关键。说实话,有你这朋友,我打心眼里高兴。”缓了口气,又说,“你把我当朋友,我也把你当朋友,我这人活得还算明白,不是说当了官就不要朋友了,朋友是最难得的,你这样的朋友更难得,跟你摆官腔老实说我摆不出来。所以,今天我也不跟你说假话,如果家里确实希望你回去,你也想,我不阻拦你,你回头去打个报告,到时间我会安排的。”
阿今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政委接下来说的,马上证明阿今没听错:
“当然,这不是说我情愿你走,我当然不情愿,但既然是朋友,我就该为你着想,只要对你好,我不情愿也得情愿,朋友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做朋友的关键时候就该鼎力相助,不计得失的。从你情况看,回地方发展的前途确实比在这要大得多,这个我其实早清楚,现在地方发展的机会比部队多,多得多,你条件这么好,年轻,有才,有关系,不愁没机会。但机会是不等人的,过了这村没这店,你今天有这么好条件,过几年还是不是这么好,这谁都说不清。我想你家里人要你回去大概也是想到了这点,这其实是谁都想得到的,我也想到了。所以,我说你走我不反对这确实是为你着想,我也该为你着想啊,这些年,你为我做了不少好事,不论为公还是为私,现在也该我为你做件事了,阿今,你说是不?”
阿今嗯了几下,不知道说什么。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从来没有的空白!
“再说,”政委又说,“我当这个政委马上满三年了,到年底三年半,到明年的这时候,我想不管是提升还是转业,总该有个结果了。我总不能老当这个政委,这样我不愿意,别人也不高兴。我不走,下面人怎么上得来?所以我想,你走我虽说不忍心,但其实又没什么可不忍的,因为到时间我也要走。老实说,这也是我愿意放你走的一个原因,这话听起来很难听,但是我的真心话。所以,你也没必要不好意思,阿今,今天我跟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主要是想你可能有过虑,索性说透彻了,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这样你心中该有数了吧。”
“有数了,有数了。”
阿今连连说道,站起来,准备告辞。这时,政委还说了些什么,但阿今听不到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政委的,怎么从走廊上走出来,又怎么到了外面,怎么跟政委告的别。他只记得当走出首长院门,警卫员向他敬礼,他举手还礼时,他突然觉得像是被什么抽打了下似的,浑身缩紧发麻,然后脸上凉飕飕的发痒,他伸手去摸,发现自己是流泪了。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流泪,是被政委的这番诚心好意感动得流泪呢,还是为什么……
·14·
出了毛病
陆军第799团三营七连连长阿今早晨六时三十分步出营区时,红篷篷的太阳恰如只青蛙似的,一下跳上山顶,晶莹地蹲着,放射出一杆一杆的金褐色光芒,把军营照射得如大棚蔬菜一样透亮,五脏六肺都显摆在光中。远处,岭上的天空如块燃烧的红绸,飘扬着,在猎猎作响。
好天气,我要去医院看看病。阿今这样决定后,便返回营区,开始上厕洗漱,预备吃罢早饭即走。行毕早餐,他跟连队几个干部碰个头,言明了事由和要求,便独自踱回宿舍,心里头干爽得只剩下个一五五医院和一捧甜济济的声音,声音仿佛都粘地他心血上了。
陆军第一五五医院在银城南关,自七连起,来回足够十里路。阿今本欲向营部要台车,把他送个单程,好早些就诊。可是十月间这美好天气瞬息改变了他想法。
倒不如一路步行,赏赏这一路风光,我都快半年没出门了。这样想着,阿今便弃了正道,抄小路绕出了营区。出门前。他在围墙边专门止住一步,朝操场上望了一眼他的正准备操练的弟兄们。就这时,他又感到了心口的隐隐作痛。
心口痛已经有些时日了,现在让阿今说到底痛了有多少时日,他还说不出个真实呢,因为太长久了,也许有两个月,也许更长。为此营长曾几次促他去医院诊查诊查,可他一直没去。他不知道为啥没去,反正没去,而今天决定要去,会不是昨日的电话推了他一把?
昨日晌午,他被通信员喊去听个电话,刚扣上耳机他就感到异样,耳朵眼里扑入股热流,痒痒的,酥酥的,抚弄着他耳膜和心房,好象耳机里伸出来了一只纤小玉手。
电话是他高中女同学徐娅娅打来的,他们已经好些年中断联系了,为的不是什么,只是他不想见她。他曾经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她!几年来他遵守着自己誓言,心里感到很满足。可在昨日,不知怎么这种感觉消失了,他突然被那个电话弄得心神迷乱,焦躁不安,好象电话接通了他某根隐匿又敏灵的神经。其实,电话里徐娅娅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她已从省军区门诊所调到了一五五医院,喊他方便就去玩什么的。要说,来自徐娅娅方面的类似的热情这几年来一直是不断的,以前他总是咬着自己誓言从不为之动乱。可这次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誓言,把这只电话小心翼翼又神神秘秘地安在了心底。他对自己说:你变了,自心痛以来,你好象什么东西都变了,你远离了过去的你,要去哪里?他感到自己就象一条从渔夫手中逃窜下来的鱼,毫无目的地游啊游的,游动中受伤的鱼鳞正在一瓣瓣脱落……
这时候,你是多么痛苦又脆弱,所有人的爱心都会在你心上按出指印。
他觉得自己对徐娅娅的变态,很可能是由于自己当前的困苦和无助。他有点恨自己——一种茫然的恨,不知道恨什么,只是恨,只是感到心里有股沉沉的恶气在滚动,在沉浮。当他决定今天要去一五五医院看病时,他曾刻意地提醒自己:不是为了那个电话,而是为了自己身体。但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又讨厌地出卖了他,那就是:出门前,他更换了一件花条纹衬衫,衬衫的白洁中隐含着浅淡的绿条条。这衬衣已在箱子底层压了整整一个夏天,这次搜出来使他感到奇怪又新鲜。他知道,作为一个平素在百十号人面前正统的连长,突然裹上这件花哨玩艺不是正常的,所以也会发生反应的,他提拎在手,犹豫着穿与不穿,心中好不自在。当他最后终于咬着牙套上这件花衬衣时,他又局促得几乎不敢出门,好象这衬衣是玻璃做的,既硌身又透明,穿着它么比没有它更裸露他身。
事情有点巧。从营区后门出来,刚上马路,一辆中巴面包车嘎然停在他眼前,下来一堆堆的人,掀起一番人声。其中有个声音一下将他抓住了,他循着声音抬头审去,看见二连长妻子高玲玲,一身艳丽,一脸风尘地从人堆里挣脱出来。他赶紧热热地迎上去,惊喜地称呼了一声。
对方抬头视来,见是阿今,脸上倏地炸出个惊讶,象不认识似的。
林奇呢?他没来接你?不知道吧?阿今喜乐地问道。他和林奇、高玲玲都是一个县的人,大家都很熟,也很要好。
我来银城出差,顺便过来的,没通知他。高玲玲说,目光中似乎少了点以往的活鲜和热烈。
那你赶快走,林奇今天要带部队去打靶,晚了怕就走了,你快去。阿今催促道。
你去哪?高玲玲没有快走的意思。
去城里看个病。
怎么啦?哪不好?
哦,没什么,就是心口有点痛。
高玲玲沉默着好象在思忖一桩事。
啊,没事的,可能是累着了,老毛病,经常这样,人一累它就……阿今话没说完又催促她快走,你快走吧,林奇要走了要到中午才能回来,快走,趁他还没出门。
高玲玲玲还是没有走的意思,她犹豫着,思忖着,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高,有啥事你说。阿今看出了高玲玲的犹豫,是不是跟林奇闹矛盾了?
不,高玲玲立马分辩道。略作停顿,又说,阿今,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说。声音幽幽的。
说,什么事都可以说。阿今很慷慨地。
是啊,你跟林奇兄弟一样的,我想我还是该说,就是现在不说晚上我照样要去找你说的。阿今沉静地听着,又感到心口在隐隐作痛。
是这样的,开始我是听说,说你家对门餐馆赵老板跟梅大姐搅在一起,街上不少人在说,我总是有点不信。后来我存心注意了下,觉得好象真有那么回事,有两个晚上我专门去看梅大姐,都碰到了姓赵的,有一次他俩正在一起喝酒,大热天的,梅大姐只穿套短短的套裙,哼!看一眼阿今,高玲玲接着说,我觉得你该回去一趟,要真有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可不能让姓赵的欺弄了,他不就多几个臭钱嘛。
这时候,阿今突然感到心不痛了,他轻轻地咬了下嘴唇,对高玲玲说,我知道了小高,谢谢你。他想做出点惊诧和气愤的样子,可做不到。他抬头望一眼高挑的太阳,想促高玲玲快走,可嘴巴怎么也张不开,好象给什么封信住了。
阿今,你要回去一趟。
嗯。
高玲玲贴近一步,气急使她面孔通红。
你不能白吃这个亏!
嗯。
高玲玲松动下肩上挎包。
你是军婚,可以去告他们。
嗯。
梅姐太缺德了。
嗯。
阿今,你别嗯嗯的,出了这种事,你别太忍让了,人欺人欺死人,男子汉大丈夫的,别在这种事上软蛋了。
阿今伸手抚摸着下巴,突然一使劲,拔下一根胡子,扔在地上。
小高,我知道了,现在你快走,你还没吃早饭吧,快走,现在去还碰得上林奇,再晚就不行了,快走,我们晚上再说。
高玲玲退开一步。
那我走了。
阿今也退开一步。
你走。
就分了手。
分了手,阿今一边走一边想,怎么倒霉事都落到我头上来了。这想头就如个开关,一下子拔通了他过去的种种晦气,高中毕业考大学,因为语文试卷卷面脏被批卷老师冤枉扣掉半分,结果录取时就差这个“半分”。没考上大学来当兵,一入伍便撞上反击战,第一个月就开赴云南前线,第二个月他对象——昨日给他挂电话来的徐娅娅就跟他吹了灯。吹就吹了吧,这说明徐娅娅这人不可爱。不可爱可他偏爱她,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有十二个小时在想她念她盼她。爱得越深结果是恨得越深,以至后来徐娅娅想跟他重归于好时,他都没了兴念。
他记得,就在他从云南前线回来去炮校上学的前一天,徐娅娅突然从百里外省城赶来(那时她在军区卫校上学),把他约到营房外的玉米地,跪倒在地上求他原谅她,说那时候写信跟他吹,是她妈动用了三个舅、两个姨跑到部队来逼她的,她不得已才写了那封绝交信,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希望重归于好,并把白花花的奶子端出来表示决心和愿望。当时他觉得她挺丑的——这种做派!闭了眼,掉头就走了。后来想一想,徐娅娅当时的做态也许真是出于一种悔意和忠心,之后整整两年她都在耐心地呼唤他、等待他、企盼他。但他似乎是伤透了心,也许是出于一种“好马不吃回头草”的迷信,至终也没有理会她。再后来,他和现在这个姓梅的结了婚,徐娅娅仍是孤单单地过了三年。当然,这可能已不是为了得到他,而是出于一种过度伤心失望的调整。今年“八一”节,徐娅娅以出奇的速度和勇气跟陆军第798团的一位少校营长结了婚,据说此人离过婚,有一个三岁男孩。到这时,阿今仿佛看到了自己对徐娅娅的伤害。不过,这是没办法的,阿今也没感到多少责备和疚愧,也许有点失落或者惊奇什么的,那是很普通的。两人到此为止,情帐冤债算是扯清了,阿今心中就跟弹出片异物的轻松。原以为这样两人以后就会被时间淡忘,割断所有丝丝缕缕,没想到徐娅娅蜜月未完,阿今就从乡人口中闻到一丝恶臭。就象大多数人一样,起初他有点不相信,但类似的风言不时从乡人口中传出,钻入他耳,他心紧了,也空了。今天,高玲玲跟他言及此事时,他再也显不出应有的惊诧和气愤。因为,他心已完全空了,他早已品尝了这份惊诧和气愤,现在已经麻木了。
也就是他首次闻到恶气的差不多时间,他开始觉察着自己心口的隐痛,在以后的时间里,这心痛就象关于他妻子的风言,呈现出一种越来越紧的趋势,现在时不时出现疼痛难忍的厉害和可怕。但也许是灰心,也许是军务忙,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一直没去医院,现在去了,好象也不是完全为了看病,而是有一种另外的用心。这用心非常隐秘,非常尖深,以致他自己都不敢去视望一眼。在同高玲玲分手后,他脑海里一度扑出了徐娅娅久违的面容和鲜活的声音,一时间他突然闪出个念头:如果徐娅娅现在仍是孤身一人,那……他强烈地感到这念头太龌龊太卑劣,没等它完全探出头来就被他卡死了。现在,他依然强烈地压制着此念的复活,愈是压制,愈是强烈地感到难以压制,感到自己巨大的可怜和苦难。
他妈的,你阿今真霉!他默默的却是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同时感到心口又在痛。
这回痛了他很长时间。
马路上阳光明媚,往城时里挤挤的行人和汽车争抢着马路,喇叭声一阵一浪,把一群群急着落枝的麻雀赶向天空。炮兵第799团三营七连老连长阿今就在这嘈杂的声音、人流中往银城第一五五医院挤,路上的风景从他目前一片一片掠过去,留在他心中的却常常是妻子与人通奸的那一方不干净的茅草野地,有时是公园的一丛灌木林,或是那家臭哄哄餐馆的一只角落。没有他自己家的情景,因为恶心把这份想象给堵住了。
这事落在我头上,阿今想,我当然不能这么吃了哑巴亏,我要让男的蹲监,女的哭泣,然后……然后他就不知干什么,不知该不该和她离婚。这种事在军营往往被无形地压制,但照样时有发生,好象生长力挺强盛的。阿今想,这不是我当前的任务,我当前任务是出这口恶气,我已再也忍不了它的堵塞啦,我快被憋死啦!
一路上,阿今时刻都在触摸着这股恶气,并琢磨着怎样才能将它挖出来。现在,他似乎已得到了一个不错方案,他盘算就在这几天里,要给妻子挂个长途电话或写封信,告诉她啥时他要跟部队出去演习,说清某月某日出发,然后就在某月某日回家,赶天黑到镇上,先在高玲玲家猫上一阵,待夜深人静时突然闯回家,把一对淫妇奸夫捉个现。
擒贼捉王,捉奸捉双!
如果那天他们齐巧没会呢?阿今想,那也不要紧,我可以骗她说部队路过镇上,我是悄悄溜回来的。为了消除她戒心,我得做出一种焦急的样子,如饥似渴地跟她行回事,这样她还以为我浑然不晓呢。这样更好,这样注定她要跌得更惨。
因为是溜回来的,所以天一亮我就得离家,为粉饰她不忠,我相信她一定会假惺惺地送我一程——送我到车站?那好我将在车上跟她依依告别,这中间我得时不时看看钟点,做出一点急着归队的心切。待车子启动,她一定以为我真正远离了,然而我却离得不远,我将在车去的第一站或第二站下车,随处游逛个白昼,晚上再杀回来——一个漂亮的回马枪!
如果这回又扑空呢?阿今想,那我的用心不是全给败坏了?那样我非但出不了恶气,还将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她反咬一口——这叫打狗不成反被狗咬!阿今觉得这很可怕……哦,真痛啊,它怎么越来越痛了……啊,痛,痛,真痛!它要痛死我了……他感到四肢无力,心脏就象一朵凋谢之花,花瓣正在一瓣瓣驳落,越是驳落,他越是感到痛和四肢无力。他想找处地儿坐歇一下,但没及找到,全副身体便如一根草绳一般摊软在地。啊,啊,你要痛死我了,我不行了……几只鸟从他身边惊飞,叽喳着射向天空,他觉得自己四肢和整副身架都化作袅袅气体,随鸟而去了,独独留给他只疼痛难忍的心在绞动,在沉没。
不知过去多久,他苏醒过来,感觉就如一朵因干渴而枯萎的花浸泡在了水中,在水体的滋润和供养下渐渐变得鲜活起来,四肢和身体又长出来,灵活起来。他深深地呼了口气,睁开眼,看到蓝天,白云,和一杆一杆的热浪,它们好象刚刚才摆到他眼前,他感到无比亲切和舒畅。
随着身体的恢复,意念形态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好象青草从雪地里重新凸现出来。也许是意志的作用,也许是断开时间不长,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捉奸”计谋又从头到脚,从“长途电话”到“回马枪”,重新一一梳理了一遍,最后他的精神气又全部扑在了“打草惊蛇”的可能性上。是啊,他默念着,如果杀回来又扑空,我该怎么开脱自己?他对自己说,开脱不了我就要吃亏,开脱不了我就不能冒险,我已吃了那么多亏怎么能再吃呢?我是只挂花之猎,受了重创,已再不能受伤,任何的打击都可能使我丧命。
但细深一想,高玲玲在毫无计谋的情况下,随便闯去两次都一一碰见了,这说明他们不是偶尔幽会,而是经常厮混,现在我又有如此这般的设计、诱骗,他们能不会吗?不可能!我的诱骗将使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她们会把我的“演习”当作一份厚礼重礼接受下来,好好享用,度过一个如醉如痴的“蜜月”。好,这样好,我就希望你们这样,什么时候你们笑得最开心,什么时候也就是你们完蛋的时候,我要叫你们去蹲监,去跳楼!残忍不是我本性,但我现在需要它,就象那个因悲恸而自杀的少女一样(两天前报纸上的新闻),死当然不是她愿望,但她需要它,因为她太痛苦了。她是怎么着?哦,对,她是被养父强奸了,这该死的淫棍,姑娘你干吗要自杀,你该杀了他。所有淫棍都该杀死!
想到这里,阿今感到浑身是劲,心口也不痛了,力气就象阳光下的雪水一样衍生,聚拢。他很高兴,步子就大胆迈开了。他走着想着,想着走着,日头变热了,银城的古城门也遥遥相望:远远望去,阿今觉得那城门就如一房颓败的破草庵(城门顶上落满蒿草)。道路两边,菜农们忙碌着在田地里耕作,蔬菜的青藻气和田土的新鲜气混合着一阵阵扑来,弥漫在空气里,阿今闻着这半鲜半藻的自然气息,心里头有一种连日来少有的轻松和安静。天高云淡。瓜熟蒂落。田埂上两只牛——很慈祥。摘瓜的妇女——跟谁在笑?渠道时水流潺潺——跳跃着欢乐的阳光。大棚蔬菜——温室效应……如果杀回去又撞不上他们,我该怎么解脱?这个卷土重来的念头又使阿今坠入到一片黑暗之中,眼前的一切随之悄然隐退。
是啊,要能再计谋出一个方案就好了,阿今想,那样整个“捉奸”战役就必胜无疑。事不过三嘛,我不相信我就这么倒霉,三手都捉不到他们!
但第三方案是什么呢?第三手在哪里?阿今一时思索不出来,再说他也没有好好深思,因为他觉得有了第一、二两个丝丝相连的互为呼应的方案已足足够,不说百分之百,起码是十拿九稳了。他宽慰自己,如果这样还抓不到他们,那我只好自认倒霉了。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霉气,他又觉得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我是个倒霉蛋,在我身上事情常常出现意想不到的坏——从没有意想不到的好。可这有什么办法呢?这不说明什么,只说明我可怜,我倒霉,我该死啊!这时候,他又感到心口在痛。隐隐地痛,好象在渗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给我公正!疼痛中,他听见自己体内这么喊叫了一声,同时感到两只眼睛酸胀酸胀,热济济的,似乎马上有什么东西要溢出。他对体内那东西说,你哭了,你哭什么吗?他突然哈哈笑起来。但笑得比哭还难受。
他难受极了。
城门在阿今的苦思中已由草庵变得象座碉堡,日头也变得燥热燠人。这天真热。他松开领带,把衬衣脖子解开,这时候他才想起今天穿的花衬衫。他好象把它忘了,现在摸到,心里边跳出了徐娅娅跪倒在玉米地的影像,仿佛这衬衣是接通那场情景的一只开关。
阿今,难道你不能原谅我一次……
阿今,我是不得已的啊,你就不能原谅我……
阿今,你要爱我就该原谅我……
阿今,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想不到你竟是这么绝情……
阿今,不管怎样,我都等着你,除非你跟别人结了婚……呜呜呜……
那时候心肠软一下,答应了她,就没今天这事了。妈的,那时候我太义气用事了,也许是自以为是……嘿,我怎么想到会有今天呢?徐娅娅决不是那种人,她也许真是无辜的,她是真的爱我,我们有很好的感情基础……徐娅娅很软弱,但不轻浮,她需要的是爱,不是指责和抛弃,我怎么就把她象烟灰一样弹掉了呢……我太伤她心了……但我现在更伤心。这是命。我这人没有好命的,我受尽了挫折和伤害,我还被自己伤害……啊,它又在痛了……嗯,我应该停下来,喘口气……好,好,它不太痛了……幸亏我息下来,它怕累,累了就痛……看来以后我不能太累着它了,那不糟糕了,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你可别在那时候给我痛起来,要痛就现在痛。现在真的不痛了。
从城门去一五五医院有两种走法:一是坐三站中巴车,二是抄小路步行一站路。阿今原计划步行过去,这也是一般人的走法,但临时有两个理由使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一是天热体乏;二是中巴车恰巧被他撞上。
中巴车票价一元。
从中巴车上下来,一五五医院就看得见了,阿今甚至闻见了由医院弥漫过来的药气和疾病的腥臭味。医院的门前,跟城门口一样分列着两行水果摊摊,但这里的摊主似乎要比城门口规矩或聪明些,他们不叫喊,也不包抄,静守默待,一副悠闲。阿今走到摊摊前,问自己要不要给徐娅娅捎点水果,却又不知道自己是打算先去看病还是徐娅娅。如果先去看病,提拎袋水果显然是愚蠢的。他决定暂时不买,又疑心这决定是错误的,因为他担心一入院就碰见徐娅娅。
也许我一进院门她就从哪个窗户里发现了我,那样她会下来迎接我吗?她能认出我吗?我们已有几年没见面了?哦,四年多了,这四年里我结了婚,她也结了婚。我不如不结婚。她呢,那人怎么样?他们过得好吗?我现在去见她好吗?
阿今就这样心有罅隙地进了医院。
没有碰见徐娅娅,也没见哪方窗户有什么惊动,于是他决定先去看病。
到门诊大厅,他在一溜挂号的队伍里站下。队伍并不长,也许要不了几分钟就能轮到他,可他却开不懂自己的病该挂哪个科室。他想,我是心口痛,该是心脏什么的科室,可指示牌上并没有什么心脏科室。也许是内科,可是内一科还是二科、三科?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应先去看徐娅娅,看了徐娅娅,由她指点、引见一下,就省事多了,而且也许还能专门找个好医生看看。他突然决定要先去看徐娅娅。
徐娅娅在住院部外二科。
到外二科一问,没错,徐娅娅是在这里,可现在她在手术室里。有台腹部手术,她做器械护士,就是给医生递刀递剪子什么的。你找她什么事……
阿今欠欠地退出来,又站到挂号的队伍里,队伍好象比刚才散乱多了,有两位便衣小青年挤在窗口前,明显想加塞。阿今厌恶地睨视他们一眼,心里却看见了姓赵的家伙。你不是个东西,看我怎么治你!阿今听到自己在狠狠地骂他,而他仿佛没听见他似的,仍然在朝他家一步步走去、叩门。门开了,他看见妻子穿件睡衣把他引入屋,然后门嘭的一声被关上了,同时他感到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好象门板盖住了他双眼。
这幻觉使他感到虚弱又害怕,他又感到心在隐隐地痛。我要去坐一坐,我不能累着它了。他走出队伍,找了张椅子坐下。歇息中,他又想念起“第三方案”来,他对自己就,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要多想着点,万一杀回去又扑空呢,我该说什么?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不是没有,尤其对我,我身上有晦气啊,我要为自己多计一手,可不能叫他们拿住什么。但说什么呢?部队突然取消演习计划?不,这太假……说我掉队了?不可信……让爸装个“病危”,我捏着假电报回来?不,我不能惊动他们……说我身体不好临时退出演习?这也不可信……挖空心思,穷思恶想,第三方案仿佛仍在远处,在一片玻璃的另一边。
也许根本就不需要第三方案,阿今沮丧地站起来,看见挂号处已空无一人。
他走过去。
哪个科?
我心口痛。
有没有病历?
没有。
交五毛钱。
阿今找出五毛零钱,递进去,里面收了钱,递出来一本牛皮纸病历和一个号。阿今看,是内三科18号。这号码很有些财气嘛,阿今想。
18号——
在。
你是阿今。
嗯。
坐,坐这……
军医是个中年人,男性,四十来岁,面相有点蛮横,但声腔细软,态度和蔼,与其面相极不相称,加之一套文职军服,他身上总的说有丝女气。或者说,蛮横的面相在这位着文职军服的军医身上极易被忽视。在阿今看来,文职军服是很奇怪的,它跟军衔装比只是摘掉了几颗星星杠杠,但感觉上却好象把军官味全部扒掉了,变得比便装还便装。他曾想,文职军服应该取消掉,它把一个军人的英武气丧失殆尽,却又时刻在向人宣示:这就是军人。长此下去,传统意义上的军人味就会被冲淡、剥落。
在一张白色方板凳上坐下,上身略略倾向军医。
哪儿不舒服?
我心口痛。
怎么个痛?是一阵阵绞痛还是经常在痛?
这时候,阿今极力想感觉一下心痛,却怎么也感觉不到,好象它从来不曾痛过似的,他一边讲述着自己病情,一边感到讲述得很苍白很无力,根本没有把病情讲出来。这使他的讲述显得罗罗嗦嗦的。军医一定感到了罗嗦,没待他讲完就把他手拿过来听脉。
听完脉,军医带他走入套间,里面有张高高的象台子一样的床,军医让他平躺在床上。哪里痛?
左边一点,对,就这里。
痛多久了?
噢,好长时间了。
多少时间?一个星期?一个月?具体点。
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了。
怎么到现在才来看?
它不是一天天痛,有时几天一个礼拜都不痛,所以我也没太在意。
最近痛不痛?
痛,今天都痛了好几次了。
最痛时什么感觉?
昏过去,今天在路上就把我痛昏了,跟死一样的。
噢,跟死一样,你知道死是什么样?
军医跟他开句玩笑,收起听诊器,拍他一下说,好,起来吧,率先出去了。
等阿今穿好衣鞋出去时,军医已在给他填写检查单,填完一张抹给他一张并作说明——这是做心电图的,在二楼拐角;
这是做透视的,在一楼中药房对面;
这是化验血的,就出去楼梯口;
这是化验尿的,也在楼梯口;
这是化验大便的,都在一起。
末了,军医交代说:你先去做这些检查,到时把结果拿来,动作快一点。
阿今点点头,说一句谢谢,掉头正要走时,军医又喊住他,你先去化验室把血抽了,尿和大便样取了,然后再去做心电图和透视,这样等做完心电图、透视,化验结果也快出来了。阿今再次感激地点点头,连声称好地退了出去。
到化验室,阿今抽了静脉血,细细的半管,血色纯正,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然后他去了厕所,把大小便的样取了。小便的颜色有些黄,但他想可能是一路走来的缘故,人累了小便就是黄的。大便他一度屙不出来,但最后还是憋出了点,他需要的也就是一点点。他将大小便样连同化验单一起安排在化验室的窗台上,然后就下到二楼,在拐角处找到了做心电图的医师——是一个笑嘻嘻的妇女,阿今找到她时,她正跟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在开怀大笑,笑声朗朗,经久不衰,好象有一群人在笑,同时身体如翠竹般哗哗摇晃,好象笑把她骨头都抽走了似的。阿今视听着这笑,感到四周空气的心灵都在波浪起伏,轻盈欲飘。
这笑把谁都要抓住……这笑太具魅力了……这笑掰下它半个来,就足够我笑一年的啦……
张功弓欣赏着这笑,几乎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直到对方笑末了,看到门口端端地立着个人,问他找谁时,他才豁然醒悟,道明来意。
做完心电图,又去做透视。
做完透视,他便上到楼上来看化验单,结果还没出来,他拣了个坐位坐下,等。走廊里气味很重,如同厕所,刺鼻又怪异,在往来的人身上窜来窜去,这些人多半是军人,军人中又多半是军官,有少许士兵,表情或怯怯的,或神气活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认真来诊病的,而是伺机跑出来玩玩或替人来拿药的。这会儿阿今脑子浑浑的,一会儿想捉奸的惊险,一会儿想徐娅娅在手术室的情景,一会儿想第三方案,一会儿又想徐娅娅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脑子就象个挂钟的钟摆,左一下,右一下,没个固定的位置。然而就在这时节,从化验室时甩出来一个声音,其实是一护士对一病人唤了一句话,这句话象二月闷雷中的一道闪电,一下将他脑子的浑沌劈开了,即刻整个脑海便光亮一片,如同日光照耀的辽阔海面。
寻护士唤:嗳,你钥匙忘这了!
阿今正是从这话里猛然灵醒到第三方案。他想,我杀回马枪,开门进屋、入房,不见姓赵的,妻子必然问我咋又回来了,我就说我把军事地图忘落在家了。对对,这说头很硬,部队演习,我作为连长随身带有地图是很正常的,中途溜跑回家,匆忙来去,忘落地家也是很可能的,既然忘落在家,当然应该回来拿取,这她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相信的。对对,这样很好,这样很好,这样我事先必须准备张地图,不要大,只要小小的一张,折叠地一起,夹在笔记本里,晚上我有意将笔记本放地某个冷僻处,早上走时故意不取,杀回来时就有退路了。嘿,这下我就主动了,主动就是有力,就是胜利。
阿今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妈的,我就不信你两个龌龊之流斗得过我阿今。他脸上写满兴奋的得意,就如一个战役的全部计划不仅拿了出来,而且还被战役指挥部通过一样,剩下的就是付诸行动了。
炮兵799团三营七连连长、心痛病患者阿今正为自己的“第三方案”得意喜悦时,化验室的小窗口抛出了他名字,递给他三张化验单。他拿上这三张单子连同两张透视图直赴内三科,交给了那中年军医。
军医看了众结果,即刻抬起头来,盯了病人一眼,脸上跌出一份惊色。
你在这里坐等一下。军医吩咐病人道,然后拿着从单子出去了。
约莫一刻钟过,军医回来了,身后还有几位更年老的军医,他们都用种异样的眼光审视着病人,仿佛病人脸上写满病情。
你先回去吧,明天上午再来进行全面检查。
我得了什么病?
还难说。
大概是什么病?
这你不要问,明天再来检查就知道了。更老的军医插嘴说,一定要注意,不要太累着了,明天来最好带点准备住院的生活用品。
操!阿今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过立马又恢复了平淡。他想,还不想告诉我,大不了就是癌症呗,有什么了不得!他有事没事地摸摸衬衣扣子,把领带紧了紧,简单地向医生道了别,径自下楼,出了门诊大楼。这时候太阳已经摆至中天,象块烧白的铁饼在天顶吊着,让人感到心力不及,浑身乏力。阿今回头望了白亮的门诊大楼,听到了一道铃声。
下班了。
徐娅娅也该下班了。
这时候回头去见她,一定可以见着她。
可他忽然没有了这份心思。
没意思,见不见都一样,也许还是不见为好。
就步出医院,上了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游走起来,一边走一边想,医生叫我不要累着了,是不是说不能多走路,可我就是想走走路,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累着了,心痛死我为止。银城真是个古城,走来走去都是古城墙。这会儿,阿今又走到了城墙下,城墙的阴影和潮气使他感到亲切又轻松,他开始沿着城墙走,并估摸如此走下去可以走到入城的城门,然后回部队。
走至入城的城门,阿今忽然感到一种到了家的累。他想还是歇歇再走吧,便拾级登上了城墙,找了处冷僻地躺了下来,一记零散的方形古砖成了他头下的枕头,那砖头散发出一种古老的原始的阴凉,好象是一具垂死千年的尸首之手。阿今仰天躺着,双目微微而睁,目中充塞着兰天、白云、阳光和阴影、灰尘,耳朵里爬满了被减小的城市声、车声、人声和各种铃声,脑子里却是空空荡荡,好象枕在一具僵尸身上,他脑子也被僵化了。他想感觉一下心痛,然而这心欢欢地跳跃着,很健康,很安静的,好象那痛已随血尿被抽走了似的。他想,徐娅娅听同事说我去找过她,她会怎么想?但脑子里的徐娅娅好象也僵化了,只有一张面孔,没有想法。面孔也是僵硬的,不会嬉笑怒骂哭,就象一张纸脸。脑子这么迟钝是疲劳的缘故,阿今想。这样想着,他感到眼前的太阳在变幻着各种颜色,当黑色的阳光注满他眼时,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温暖的热流——
他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城墙上到处都爬满红光,远处的西山透明晶莹,好象浸泡在水中。他立在城墙上,对着落日伸一个懒腰,心中被回部队的念头塞得饱满,便步下城墙往来路归去,感觉好象是出来散了一趟步,心里干干净净的,什么医院、徐娅娅、病情,捉奸方案,全都没入心底,好象这一觉把这一切都睡死过去了。
死就是没有。
没有就是消失。
阿今象个老人一般安闲地踱回了营房,然后又象老人一般幽幽静静地进了屋,随便弄了点吃的,然后随便将身子往床上一搁。想睡睡不着,又象老人一般拔开了收音机,一个远方的声音陪伴着,他感到很满足。他想,就让我这样过去吧,直至心痛扑来,痛死我为止。
期间,二连长林奇和高玲玲曾两次来唤他,并嘭嘭地敲门,阿今均不理不睬,把收音机关了,待脚步声远去又打开,把林奇们的来访当作一种恶意的查房,他恶意地拒绝了。就这样送走了一夜,天刚黎明时,阿今起来出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开了灯,坐在桌前,一口气给妻子写了封三页纸的长信。
信上他没有说要去“演习”,也没有任何准备“捉奸”的暗示,而是回忆着妻子以前的种种好处,叙摆了他对她的种种感激情和恩爱心。这种情感他目前显然是没有的,要有就需要寻找,需要挖掘。为此,他专门把已经塞入箱底的妻子的像框翻腾出来,放在眼前,边看边想边写,尽量将自己的心情调整到过去的某种高度和深度。信写好后,他字字通读了遍,末了鼻子一酸,脑袋扑通一声敲在信笺上呜呜的哭了起来。哭声一经发出,钻入耳朵,就被他强狠地制止住了,但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好象是脑袋敲破在桌上流出来的血,热热的,稠稠的。要是不哭,他还真不知自己藏着这么多的泪水呢。
泪水把几页信笺全浸湿了!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涌,直到起床的军号响起,阿今访方才如梦初醒似的制住了泪水,把信封了,穿着好军服,系好腰带,出了门。
寄了信回来,操场上已站满了出操的人,他走到七连的队伍跟前,惯常地例行了连长的职责,带部队出操——
立正。
稍息。
整理着装。
报数。
向右转。
跑步走……
上午,阿今没去医院。
下午,还是没去。
第二天,也没去。
第三天,还是没去。
第六天,部队例行一年一度的调换炮弹工作:把部分过期炮弹清除出库,补充新的。早上阿今和指导员碰头商定,指导员在家负责清库,他负责去银城弹药库提取炮弹,如数补入。指导员的工作主要在上午,他的工作主要在下午,要根据上午的清库情况,“以旧换新”。照理,上午阿今可以在家休息,但出于责任心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没有休息,而是和指导员一起在仓库忙碌。毕竟是老连长,业务熟悉,工作有序,人又多,清库工作在中饭前一小时便告完。这样阿今的工作就被提前了,他领一班人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押着一百多枚“旧弹”直奔银城弹药库。
下旧弹,入库;领新弹,装车。这里交单,那边领单,这里耽搁,那边拖拉,时间就象水一样流走了,待他们返营时,头上顶着的已是黄昏的落日。指导员老早就在仓库门口候着了,是来帮他们卸货入库的。这是他们今天,也可说是今年的收尾工作了,阿今在车上看见了,心里十分舒服,很感激的。
下了车,他和指导员商定,指导员在外面负责卸车,他在里面负责入库。三十几人,作流水作业,指导员动第一手,众人传递,阿今结尾一手:把炮弹一一码好,入位。由于人多,工作效率很高,一百多枚炮弹没有半小就完成了一半,也许再有半小时大功就告成了。
但就在这时候,阿今接过一枚炮弹,要说这枚炮弹的重量还没有开始的几枚重,约五六十斤(重者有七八十斤),但一上手阿今就感到抱不住的重,象抱住了千斤重物,双手没劲,抱不住,同时感到心脏象一只水袋被刀子划了一道,破了,水跟在被挤捏似的从破的口子处使劲往外汹涌。但没感到痛,一点也不痛,也许是因为精神全都集中在了手中的炮弹上的缘故。
完全可以放落地歇一歇再说,但阿今想就那么几步路,挺一挺吧。他死死抱紧炮弹,一步一步的往前移动着脚步,每一步出去他都感到心头那道口子破得更大了,更宽了,水流更加涌急了。但每一步出去,他都这样想,又少了一步,没两步了,给我挺住,挺住!他坚强地挺着,冷汗就象雨水一样从头顶往下泼落,又从脚底横流。
终于,几步路挺完了。这时他需要弯下腰,把炮弹放到地上,但就是怎么也弯不下腰,腰就象在这瞬间中被压断了,并铸成了一块坚硬、麻木的铁,毫无弯曲的余地。于是他只好缓缓地跪下一条腿,然后是两条。好,这下手触地了,炮弹也落地了。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心口被猛烈撕裂的巨痛。这种痛啊,是一种什么东西都在被粉碎了的痛,同时他手脚、腰肢、脑袋全变成零散的肉,粘贴在了如笋的炮弹身上。
啊,我不行了,这回我真的要痛死了……我干吗要这样,有病不治……医生说,不能累着的……啊,我不后悔,不后悔……这样好……这样好啊……我活得不光彩,但死得光彩,死在炮弹身上……炮兵……炮弹……光彩……好、好、好……啊,我的手……炮弹压着我的手……让我把手抽出来……我的手……抽出来……天、天、天怎么黑了……
仓库外,天将黑未黑,士兵们在传递着剩余的炮弹,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今天加了班,明天可能会放假。
·15·
第二种败
第九次冲锋被击溃下来的时候,阿今悲愤得像一头因重创而恐怖、因恐怖而咆哮的困兽,禁不住仰天嚎叫了一声。这是悲鸣。粗壮的悲鸣,似雄狮的怒吼,歇斯底里,撕心裂肺,荡出了不祥的回声。回声在紧张欲爆的空气中扩张、漫延,瞬间越过山峰,传得很远、很远。这是一个有风有阳光的日子。日子的开头就像以往许许多多从山尖上流过的美丽的清晨一样,山雾袅袅,轻风送爽,小鸟鸣唱,晨曦把半个山头映得霞光四射的,整个是一派如醉如痴、充满诗情画意的景致。但是,突然的,暴躁的枪声很快粉碎了往日的宁静和美妙。而当宁静从稀落的枪声中再度回来时,山坡上已经充满了浓烈的烧焦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是战争打扰了它!战争今天在这里登陆。这个可憎可恶的消息正是由他阿今发布的。他奉命要在天黑前拿下山头。时间紧迫啊。任务紧迫啊。他在八点钟组织了第一次冲锋,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次又一次冲上去,一次又一次被打下来,像西西弗斯。阿今不知道西西弗斯是谁,但其实他今天就是西西弗斯。现在,绛红的太阳跌落在山顶的另一边,四射着早晨一样的金色光芒,但照耀的已全然不是同一个山坡。这是一卧满尸体、烈焰升腾的山坡,远看,像开满了杜鹃,又像布满了红旗,既悲惨,又壮丽。山坡上犹如惨遭浩劫一般的褴褛,破败不堪,熊熊烈火在燃烧,浓浓硝烟在腾升。阿今看一眼还在继续跌落的太阳,心想,太阳走得真快啊。太阳为什么落得这么快?也许是因为转动太阳的齿轮有了血水的润滑吧,也许是太阳是被不绝于耳的枪声和不断的流血死亡吓跑了吧。是的,阿今对自己说,太阳也看不得这种血淋淋的争夺,她害怕了,想躲进山里去。可是……我还没有拿下山头的嘛,太阳,你慢点走。就说话的这么一会儿,他觉得太阳又跌落了一寸,也许是两寸。山坡下,士兵们又一次在整队集合。阿今要组织第十次冲锋。队伍终于横出来了。阿今立在队伍面前,马上有一种悲壮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支他熟识的、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而是40几个衣衫不整的伤兵和哀兵。是的,是伤兵和哀兵,他们咄咄逼人的神情,像锐气,又像寒气。可是阿今似乎只能把它当作寒气了。寒气逼人!阿今的心猛然收紧。他一下深刻觉得,自己的处境是多么陌生和可怕呵。同志们……阿今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是很陌生的,又哑又粘,像喉咙里堵满了稠血,敌人还在山上,我们还冲不冲锋!冲!冲!!冲!!!他觉得听到了400个人的喊声。满山坡都是一个喊声!好像山坡上的尸体也在喊。阿今激动了,感觉到浑身都是心跳声。他想,多好的战士啊,他们活着的时候是打不败的。他们身上的制服是不服输的。制服就是人,他们不会服输,九次惨败赠给他们的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争取第十次冲锋的胜利。他们渴望着最后的胜利!太阳在继续西沉。阿今抬头看看落日,又回头看看队伍,知道自己现在只能作最后一次努力了。我再也输不起了,阿今想。他真想跪倒在山坡上,祈祷烈士之英灵助佑他一举成功。是最后的一举啦!他想。第十次冲锋开始了。
士兵们猫着腰,吼叫着,全然不顾四伏的杀机,疯狂地直往山顶扑去。裸露的山坡上,顿时就同长出了一片蠕动的树林。枪声紧密。飞啸的子弹如同雨点一般泼下来,中弹的士兵一个个倒在了大地的怀抱里。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把气力都用来睁开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要亲眼看自己的战友冲上山去。每一只睁大的眼睛都是一颗耀眼的太阳!夕阳下,山坡上就像撒满了一颗颗珍珠,一个个太阳。那是勇士永远合不上的眼睛!阿今冲在队伍的前面,时而匍匐,时而跃进,那挥舞手枪的样子,就像在指挥一支千军万马。可士兵们却一个个在和他告别。他们再也看不见他挥动的手、他的召唤、他的指挥。他们趴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很安静的样子,温煦的阳光正在为他们做最后一次沐浴。突然,阿今一下子跪倒在距离堑壕十几米远的山坡上,热乎乎的血瞬间从几个黑暗的窟窿里奔涌不息。子弹钻进他大腿了!阿今想,可不要让我站不起来呀。他挣扎想站起来,可大腿像被山压着。“我冲不上去了!”阿今悲愤地吼叫着。马上,他看见几个战士飞快地越过了他。这叫他振奋,他拉来嗓门大喊:冲!给我冲!往上冲!他把自己的希望、命运、生死、山头,以及一切的一切,全拜托了。
不一会,所有没有扑倒的战士都越过他,冲到了堑壕外沿。他们跪倒在地,虎视眈眈,似乎在伺机作最后一次跨越。阿今急了。他知道趁热打铁的道理。烧红的铁冷不起。冲锋就是铁匠打铁,需要一锤敲到底!他大叫:上去!冲上去!终于,一个熟识的身影突然领先跃进了堑壕。很快,第二个也跟着上去了。三、四、五……七……九,他激动了,又一次挣扎着想站起来。可两条腿简直像被灼热的焦土熔化了。他站不起来!短兵相接,你死我活!厮杀声刺耳又揪心。阿今似乎看见了山顶上敌我肉搏的激烈与残忍。他大喊:杀!给我杀!他当然知道,胜败在此一搏。渐渐地,厮杀声开始冷落了下来,而这时一声突然的枪响,似乎像是打出了一个句号。从此,山顶如同死光了人,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此时无声胜有声啊!阿今知道,胜负已经摊牌。谁胜?谁负?阿今激动得要死,也害怕得要死。此时此刻,他就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十分热切地盼望着喜讯的降临。他希望山顶马上跃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或者一个声音。是的,捷报应该是他的。他已经经不起打击了。他努力尽了,也损失尽了,接下来应该请他收获和交代了。他要收获的是近在眼前的这个山头。他必须抱着这个山头去作交代。向对他发布命令的人交代,也是向自己的身份和名誉交代。为了得到山头,他付出的代价是无价的,得到了山头对他来说也是无价的。山头是他无情的情人。现在,山头沉默着。沉默的山头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既有情,也无情,既可爱,也可怕。沉默的山头是在思考,是给他,还是不给?沉默的山头压在了他的心尖上,阿今觉得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死黑。时间会粉碎所有的沉默。终于,山顶上突然颤颤危危地站出了一面旗帜。那是一面褴褛得失去了真实和原貌的旗帜,但阿今几乎不用看,只是用鼻子嗅了一下,就觉得脑浆飞溅……那是敌人的旗帜!山坡上,静静的。不知过了多久,阿今被心窝里的一阵尖痛痛醒,像一把尖刀插在他心上。他醒来,再次看见山顶上敌人的旗帜,在风中哗哗的响。阿今想,哪里是尖刀,分明是这面旗帜插在我的心上!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哗哗地流血。血流成河啊。
山坡上,是那样的静。还有人吗?阿今喃喃自语。他渴望出现奇迹。他回头扫视山坡:山坡上,只有一具具静卧的尸体,横七竖八,形形色色,数不胜数,似乎世上所有的死者今天都被集中在了这里。但是,对着无数尸体,他也忍不住吼叫起来:谁还能冲锋?还有人吗?只有山谷的回音:谁还能冲锋……还有人吗……完了,阿今想,没有人为我冲锋了,我的人死光了,我失败了。绝望的钟声就这样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中勇敢又庄严地敲响。他感到了身经百战而从未有过的一阵阵颤粟。颤粟使他彻骨寒冷,冷得头发都结了冰,冷得整个山坡都像变成了一座冰山。太阳已经消失在山岭的另一边,但晚霞的光辉像点燃了山岭。阿今笑了,烧吧,把我烧死,把这座山都烧光,烧成灰,烧成平地吧!说着,他埋头呜呜大哭起来。哭声似一块块巨石自山顶急奔而下的滚动声,震天动地,震耳欲聋。
可是没有泪水。泪水早已化成血汗流干了!一阵风过,阿今打了一个寒战,同时也清醒了。恍若一场梦醒来,他接着又看见了辉煌的落日,和满山满坡的尸体,还有那面迎风招摇的旗帜。旗帜这时真的如一个不识趣的丑恶女人,在迎风招摇!他看着,觉得非常非常的恶心,难过,要呕吐,好像被它彻底侮辱又伤害了似的。难道我这样趴着等着来人把我抬下去,或者拖上去?阿今想。不,我不想作为一个伤兵被人抬回去,也不能做俘虏,被他们拖上去。阿今自言自语道,我要爬上去,我没死,我应该爬上去,爬上去决一死战。这个念头使阿今发冷的心再度热烈起来,勇气在颤粟中滋生。他又一次感到了血的涌动和心绪的骚动。这时候,他忘掉了自己的不幸和痛苦。他是决心要爬上去了。他要去流最后一滴血、跳最后一次心跳。这叫宁死不屈。他宁死也要爬上山顶去!阿今说,嘿,我要上来了。阿今说,嘿,我还活着呢。他一拱一拱地爬起来了,夕阳的光辉照耀着他,像照耀着一片熠熠发光的金属。
山因此而动摇,天因此而倾斜。每一个拱动,阿今都感到生命在一点点消失,感到黑洞洞的地狱正在一步步逼近。他的双腿已破裂如一断枯木,流干了血,爆开了皮。然而,他没有一点松懈,他的双手像两把铁铲,要将山坡铲为平地;他丑陋的身躯如同一条断尾的蚯蚓,只是不息地、顽强不屈地蠕动在焦土和血泥之中,直逼山顶,直逼那面狰狞的旗帜。一人前进,如万马奔腾,千军齐发,势不可当。他像一头暴怒的、歇斯底里的狮子!阿今的心中揣着一头狮子!阿今就是一头狮子呵!终于,十几米的距离被一个伤残但强硬的生命吃掉了。是的,是吃掉的。他的热血溶化了所有顽石焦土,他吃下的是顽石焦土的粉末、残渣。现在,堑壕已在眼前。堑壕就在眼前,这是多么激动人心!阿今的心如战鼓一般在紧密地擂响。
接下去,阿今只要来一个翻滚就上了山顶了。此时此刻,他需要的是拿生命作最后一搏的勇气和毅力。但是,他的目光又看到了狰狞可怖的旗帜。旗帜似一个威风的巨人傲然凌立,孤独中透露出的一股杀气腾腾的神气。它是山顶不灭的象征。它是对方胜利的铁证。看着它,他的冲动和勇气顿时损失了大半。他想,你一个没腿的伤兵爬上去又能怎样?让对方再次享受屠杀的快乐?这样一想,他泄气了,像一个爆炸的气球突然裂开了口子似的,一下子没了劲。他再次感到彻骨的冰水从他头顶倾盆下来。他的心凉透了。他对自己说,我被打垮了。他说,你不是打不败的。他看看大腿,好像看见子弹在他的骨头里。他想,子弹干吗不穿透我的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是风起。山野的风。风把孤立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好像在浅吟低唱,又好像在讲述一个关于战争和战俘的故事。阿今听着,觉得十二分的刺耳,又揪心的疼。阿今说,它在嘲笑我,它在叙述我的耻辱。突然,他举起手枪,对着旗帜大骂道:我操你!可枪眼却不由自主地对准了自己。阿今在潜意识里也许更恨透了自己。他再次听到自己说:与其上去让他们屠杀,让他们享受屠杀的快乐,我宁可自杀……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根据。
于是,枪口拉得更近。于是,枪口顶在了太阳穴上。是右边的太阳穴。此时此刻,他是杀手,也是被杀者。可杀人的手和被杀的手却没有颤抖,心也没有狂跳。他不怕死。是的,阿今是不害怕死的。阿今害怕的是失败和失败以后的一切。也许所有军人都有这个特质,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活。看不到敬礼的活。晚霞如血,光辉抹在他身上,他感到了光辉的压力。其实,作为军人,最重要的是看你关键时候是不是有那种大无畏的、不怕死的、宁死不屈的精神和风度,阿今想。既然败局已定,那么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想到枪响之后,自己辞别的不仅仅是这伤残的生命,而是更多可恶的屈辱,和悲痛,和愤怒,和解脱,彻底的解脱,永远的解脱。阿今满意地微笑了,似乎看到了死亡的光辉和快乐。于是,阿今开始下达此生的最后一道命令:开枪!枪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阿今感觉到脑浆随着子弹飞了脑门,同时他模模糊糊地想,枪声也许会传得很远、很远。一个小时后,增援部队赶到,不费一枪一弹便冲上山顶。当他们冲上山顶后,发现阵地上除了遍地的尸首之外,还是遍地的尸首,唯一的活物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伤兵,他双手紧紧拥抱着旗杆,连松手的力气都没了。原来山头是空的!这一点,阿今不知道呢。
·16·
农村兵马三
一
20世纪70年代最后一个初冬,马老三父亲跋一天山路赶到县城,当掉了马老三母亲嫁来的一只银手镯,换得30元钱,购了两条大前门香烟(不带过滤嘴)、50斤大米和一斤纸包糖,吭哧吭哧回家,把一斤纸包糖留在家里,回头又吭哧吭哧出门,把50斤大米和两条烟往村长家八仙桌上正正一放,响亮说:七叔(嘴上喊喊的叔),侄子今年给您拜个早年。
村长一巴掌拍在米袋上说,咋的哩大马,看样是要七叔办大事哩,啥事?说吧。
想老三当个兵。
当兵?村长在屋子里踱两步,用背脊说,难哩,没名额哩。
听说了,有一个。大马凑上前说,七叔,给了老三吧。
就一个哩,村长回头说,一个,要之人多哩。
大马惶惶地看村长一会,卟嗵一声跪倒在地,惶惶地说,我大马今天求你了七叔,给了老三吧,七叔。
村长跺一脚说,咋的,想跪死我哩——!
是替老三跪的,跪不死的。
有话起身说!村长又跺一脚说。
七叔答应了大马才起身。说着跪上去抓了村长手又求,给了老三吧七叔,七叔叫老三当了兵,往后大马年年来给你七叔拜这年,50斤大米,还有烟,少了大马就是狗日的。
家里钱多哩。村长一把抓起大马。
当了兵就有钱。大马咬咬牙又说,老三当了兵,就是你七爷的孙,晌水要他全捎回来给七爷添寿。
嗬嗬嗬,大马,你是男人哩,说话要算数哩。
大马说,大马说了不做,七叔就阉了我。
村长说,好哩,七爷要这个孙了。
这年腊月,马老三父亲又跋了一天山路,把马老三送到县城,送上一辆绿颜色的军用卡车。车开了,马老三还看到父亲跟着车跑了几步,说了最后一句话:
晌水要全寄回来嗬——
到部队第一天,新兵营集合点名,营长叫“马老三”,站出来的却是个又瘦又黑的毛小鬼。营长又气又好笑,问他今年多大了。马老三说十九。营长说,为了当兵长了两岁是不是?马老三一下红了脸,嘴上却说不是的,还把出生证掏出来给营长看,像似早好准备的。为当兵虚报年龄,营长见多了,懒得去计较,只是觉得就这么个样喊老几老几的,不合适,就说,算你是十九岁也不老嘛,怎么能叫老三,以后就叫马三吧,行不行?马老三连连点着头说,行行行。营长回头跟一旁的干事说,把他名改了,去掉老字,叫马三。
以后马老三就改名叫马三,战士们也都马三、马三地喊开了。
在百十号人的新兵营里,论个头还是年龄,马三都排在最后几位,所以说他瘦小是一点不过分的。瘦小是瘦小,但力气却一点不小,尤其是手劲,大得叫人不信。先是在自己班里,扳手劲,马三把大伙都扳倒了。跟外班人说,外班人不信,一个个找来比试,几天里新兵营百十号都来试了,却是来一个输一个,来两个输一对。其实,经常扳手劲的人只要捏住马三的手,就知道输定了,因为马三的手出奇的大,也出奇的糙,跟只铁匠的手似的。
马三,你是不是当过铁匠啊?
马三说,铁匠?铁匠是什么?
铁匠就是打铁器的师傅啊,马三,你怎么连铁匠都不知道。
马三说,我们家里没有铁器。
不可能吧?马三,难道你家里连菜刀和烧饭的锅也没有马三?
马三想了想说,有。
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嘛。
几个战友一齐哄笑马三。
哦,这就是铁器,马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我们家不这么叫它们,我们叫这些东西是×××——马三说了个谁也听不懂的词。后来战友们发现,凡是由铁打制的东西,马三的叫法总是跟别人不一样。仔细分辨下,觉得在他说法里的铁跟金似乎是混为一谈的,好像他把铁这个东西看得很金贵似的。这说明他家乡铁器可能真的很少。马三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中也没一样是铁制的,包括脸盆、饭碗,甚至一只小小的瓢羹,全都是木头的。马三说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做的。我不是××(铁匠),我是木匠,马三说。难怪他手劲大,原来是只使斧头的手。
马三是木匠,这说来没什么奇怪的,其实在他家乡,木匠就同军营中的兵一样,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是。马三家乡在江西吉安的一个偏远山区,山连着山,一座座的山上,有很多很多的树木。但除了树木,马三想不起他家乡还有什么,也许还有无数无数的人吧。是的,有很多很多人,但没有很多很多东西,木料虽多,却因地理偏远,无法变成粮钱。没有钱,家里买不起东西,只好拿木头来做所有家什:木头的脸盆,木头的脚盆,木头的水桶,木头的马桶,木头的米桶,木头的桌椅,木头的板凳,木头的筷子,木头的勺子,反正所有的多数都是木头置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马三家乡的男人都成了做木工活的能工巧匠。问马三,他也不知是啥时候学会做木工活的,好像生出来就会的。他也不知自己的手艺是好是坏,因为还从没给人家做过呢。
一天,马三站完哨回来,见班长手里正托着他的木脸盆,在翻来覆去地瞅个欢喜。见了马三,班长说,小马,你这个脸盆真漂亮,哪来的?马三说是从家带来的。这我知道,班长说,我是问是从哪买的?马三说不是买的。那是人家送的?马三又说不是的。
那是咋来的?班长觉得跟马三说话真累。
马三眨眨眼,说,是自个做的。
自己做的?班长露出一丝笑脸,谁做的,你爸吗?
马三说,不,就是我自个。
你自己?班长睨了马三一眼,变了脸说,那你给我做一个。
说真的,班长根本不相信马三能做出这么漂亮的活,这简直是件工艺品,通体由条木拼接而成,却又天衣无缝,玲珑剔透,像是模子铸造出来的,局部还有鱼草的浮雕。有这么好的手艺,班长想,你马三就不会来当这兵了。
做一个?马三奇怪地看了班长一眼说,你要喜欢这个给你就是了。
那怎么行,班长说,给了我你拿什么洗脸嘛小马。班长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的。
马三想,我们换一个就是,把你的金(铁)脸盆给我就是了。可马三没敢这么说,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做一个?没工具做不来啊,班长。
班长想,真让他做他就耍滑头了,你个马三啊,连金铁都分不清也想糊人。
工具木工房有的是,班长说,木料也有。这么说着,班长就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说大话的马三了,想不到马三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答应了就不好说他什么了,班长拍拍马三肩说,好,说话要作数,我等着要的。
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天,营里组织新兵进城游玩。当兵一个多月,还从没出过营门,这下要去看几十里外的城市,可把大伙乐的,跟过年似的。只有马三,一声不响,坐在床上,木木地看大伙忙碌着出发。班长见了,催促道,小马,还不快准备下,马上要集合了。马三应答一声,站起身,东瞅瞅西瞧瞧地想准备个什么,可双手依旧虚空地垂挂着,没一点忙乎的意思。你怎么了马三,是不是不想走啊,班长吆喝道。马三一下接过话头,是不是可以不去的班长?班长毒了马三一眼,你是不是不想去嘛。马三点点头,可以不去我就不去了,一边说一边来来回回地搓着手。为什么?班长走过来。马三低下头,默了许久才说,我没钱,去城里没意思。班长说,没钱去看看也好嘛。不想看,马三说,光看有什么意思呢。班长说你想好了,进回城可不容易,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过了这村没这店!马三说想好了,不去。看了看班长又说,如果规定要去我就去。那倒没规定,班长说,你自己决定吧,要去就赶紧准备下,不去就算了。马三说,算了,不去。
班长走了。
全班人都走了。
下午五点多钟,几辆大卡车满载着一篷篷草绿色和一张张笑脸,驶进了营区,从而结束了新兵们在军营第一个美好的一天。当班长走进宿舍时,直觉得宿舍里飘满了一股酥松的清香,左左右右看,屋里没什么异样,只看见马三铺上被子仍然四四方方的,人却像团衣服样蜷在一角。班长走过去,把一塑料袋什么甩在马三床上,吆喝道,起来,马三,这样睡觉不感冒了。马三倏地醒来,惊魂未定地坐起身,一连喊了好几声班长班长。班长伸手指了指甩在床上的塑料袋,给你的,是饼干,你吃吧。马三伸手去摸了下饼干,饼干像烫似的,一下又缩回了手,望着班长,你、你……吱吱唔唔的不知说什么。班长说没事吧,不等回答,回头走去自己铺位。马三向着班长背影说,没事,没事。没事就好,班长头不回说,以后不能这样睡觉,要感冒的。马三哎了一声,蹲下身,在床底下取了样东西,走到班长背后说,班长,这是给你的。班长没回头就觉得刚才闻到的那股香气这时简直像水一样朝他泼来,回头看,见马三端着个一尘不染的、崭崭新的木脸盆,望着自己。
从马三答应那日算起,这已过去快半个月了,说实在的,班长都早忘记这事了。但马三无疑没忘。班长从马三手上接过盆子时显得非常惊奇又激动,一边啊啊地感叹道,一边翻来覆去地看,同时觉得那股香气正在往他胸腔里钻。
刚做的?班长脸上着满亲切和惊喜的笑意,咋这么香啊?小马。
是香樟树的木头做的,所以香,马三说。
哦,真香,真香,班长摩挲着盆子,像是沉醉了。
要说这盆子跟马三家带来的那个比,基本没什么两样,只是新盆子少了花草的浮雕和油漆,对此马三解释说,不作花草浮雕是因为樟树木不像梓木坚硬(马三那个是梓木的),不容易雕琢;不上漆是因为木工房暂时没有好的清漆,改天有了可以再补上。
等漆过就可以用了,马三说,不过那就没这么香了。
班长说,那我不要漆,我就要这香香的。
马三说,那样经常沾水要坏的,用不久的。
班长说,我才不用呢,说着把盆子当衣服放在了箱子里:一只足够大的弹药箱。
看班长这么喜欢,马三觉得奇怪又高兴,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边笑又一边说什么樟树香是防蛀虫的,把它跟衣服放一起倒是好办法等等。对对对,班长附和着说,心里想马三知晓的东西真多,真聪明。以前,班长总觉得马三这个不懂那个不知,人又老实巴几的,所以给人感觉是木乎乎的。
转眼,三个月新兵训期进入尾声。这天,营里召集各班长和干部在会议室开会,研究新兵分配方案。分着分着,营长像突然想起似的,哦对了,上午王处长(后勤处长)打来电话说,木工房的小杨今年要走,让我们看看有没有会木工的,会一点也行,有没有?班长马上想到了马三,报告说他们班有一个,就是马三。营长说,行,就把马三给木工房吧。一旁的干事于是就在分配的草表上补画了一格,填写道:木工房1人马三。
过了几天,营里召开大会,公布新兵分配命令。会议刚结束,马三就找到班长,话没说,先刷下两行泪。班长以为出什么事了,急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马三“哗”地一声哭,我不去木工房班长,我不去班长……班长一下冷淡下来,木工有什么不好的,木工房是机关,有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我不去,马三呜呜地哭着,我宁可下连队也不去木工房……
这你就错了马三,班长作他工作,去连队才没意思,整天滚爬摸打的,你农村来的要那些干什么,哪有当木工实在?
马三还是呜呜哭着说,我宁可下连队也不去木工房……
班长有点不高兴,训他,那你要早跟我说,现在说管屁用,都这时候了,怎么变?
马三瞪大了眼,不能变了?
班长剜他一眼,名单都已经上报到团里,怎么变?变不了啦!
听到这里,马三身体像根软的草绳,依着冰凉的墙一寸寸瘫软下来,坐在地上,直着眼自言自语道,木工、木工,当兵还是做木工,我来当么兵……
·17·
农村兵马三
二
马三的部队是军区司令部的一支直属团队,驻扎在市郊20公里处,依山不傍水,占地极大,营内有树林,有田地,有鱼塘,有荒地,房屋大多是20世纪50年代的老房子,只有一层,顶子呈人字,青砖裸露,门窗窄小。因为营院实在是大,加上营房四处分散,房屋四周植满几十年的树木,树木高大葱郁,屋子就更显得又小又隐蔽,乍看去,营院一点不像个军营,倒很像个静谧的农庄。木工房像农庄跳出的马棚,孤零零坐在营院东头的一片树林间,到闹热的团部走路要十几分钟,跟最近的二营也有几亩田地的间距。老兵们都知道,木工房早先是团里的弹药库,后来因为四周树木越长越盛,湿度越来越大,才不得已迁走。因为跟大部队分得太开,以至嘹亮的军号飘到这里时,也幽远得若有若无的,常常要侧耳细听才能听见。快三年了,小杨就在这昔日的弹药库内孤独地打发着每一个被拉长的白天和夜晚,现在突然来了个伙伴,这对他说自然是件高兴又高兴的好事。所以这天晌午,当马三扛着背包立在他面前时,尽管马三脸上堆满了明显的不快甚至敌意,但小杨还是高高兴兴地欢迎了他,帮他又是洗尘又是铺床的,像个老大哥。其实两人是认识的,因为班长的木脸盆就在这里做的。小杨看马三老挂个脸的,好像看出了点名堂,问:小马,你是不是不想来木工房啊。
马三很不了然地,当兵还是做木工有毬意思!
这么说你是真不想来小马?小杨还是客客气气的。
马三说,不想又怎么了?
不想当初你就不该来给班长做木脸盆。
可……
可什么呢?小杨硬了口气道,你不想来当初就不该逞能,这我当时就同你说过的。
马三心想,当时老兵确实说过这话,但自己却没听他的。
现在来了就来了,小杨又柔了口气说,这里就是有点无聊,其他也没什不好。今后有咱俩合起,无聊也不会太无聊的。
两人于是过起了形影不离的日子。除了礼拜日,每天早上两人都跟着幽幽的军号声起床,跑三分钟步,赶到机关食堂门前,会同参加机关人员出早操。早操回来,刷牙洗脸,方便方便,打扫打扫室内门前卫生,差不多军号又远远地飘过来了,这回是开饭号。开饭号一响起,小杨就推出自行车,骑上,差不多还是三两分钟,又到了机关食堂,排队打饭菜。等马三走到食堂时,小杨的队多半已排到位了,马三只要上桌吃就行了。老兵给新兵排队打饭,情理上好似有点说不通,但马三不会自行车,这就没法了,总不能让他以步代车,这才是情理说不过的。再说,小杨似乎也不是那种以老卖老的人,不在乎那么多。
吃完早饭,小杨一般不骑车,推着车,和马三一道不紧不慢地往回走。一是不必要赶回去扣个上班的钟点,反正上不上班、啥时上班都是自在的;二是刚填满空肚子,这样慢慢走走似乎有好处(要不那些当官的都这样)。走回木工房,有活路就做,没活路就自由自在的,想干什么都行。活路多半是些修修补补的活,这里门窗坏了去修修,那边要个板子架子什么的做一做,要不就是给哪个领导钉只邮件箱或者给家里做个小东西什么的。这些活统共加起来,恐怕还不够小杨或马三一个人使力气干上七儿八月的,所以说活路实在是不多。但若想走脱木工房去哪干个什么或找人扯扯淡寻个开心什么又是不行的,因为万一哪个领导突突然然上门来,找不到人咋办?要说木工房讨厌就讨厌在这,活不多,想出去耍耍不得,在家一个人耍又耍不出名堂,只好变法子地找活干。比如在木工房周围理出几垄地,种种菜蔬,这就是小杨找来的活。现在马三来了,自然也是马三的活,两个人没事常常泡在菜地里忙乎忙乎。这事情找得好,既打发了时间,又落得了好名(免费送给机关食堂,人人受益)。但好名马三是轮不上的,毕竟这是小杨创的业。
小杨这人,马三处上一段时间就看出来了,是个实诚人,对人很随和,虽说话不多,但说的都是实在话,做个事情也是认认真真的,给人有种靠得住的感觉。兵当的时间不短,已快四年(超期服役一年),实实是个老兵了,却没老兵的一点油滑劲,对自己要求还像新兵一样严。以这样子看,马三想他一定是想留在部队改个志愿兵什么的。这也是马三的愿望,也是所有农村兵的愿望。如果小杨改上志愿兵(而且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么马三今后要改就难了,毕竟一个小小的木工房不可能留两个志愿兵。这么说来,马三到木工房确实是择错了道,不说什么,就是连个希望都难以看见。所以,马三来木工房的表现谈不上好,再说就是想表现也轮不上他,前面还有积极要求上进的老兵呢。
不过,不管怎样,木工房事情少,是非也少,而且老杨(马三喊的)这人又特好,两人在一起愉愉快快的,日子倒也不难过。就这样转眼半年多过去了,这天早上,吃早饭时,管马三他们的后勤处王处长从小餐厅里走出来,走到马三背后,喊了声小杨,说,你等等去我办公室一趟。吃罢早饭,小杨去了王处长办公室,马三独个人回了木工房。
约是浇了两垄菜地的功夫,小杨回来了,却是满身疲疲沓沓的,脸色十分难看,见了马三,招呼不打,直接去宿舍重重地放倒在床上,四方形的被子被压得一塌糊涂。马三想讨个好,问问情况,反被一连串恶声恶气的去去去推开了。
这一天里,老杨像是被什么封了口,饭不吃,声不吭,马三怎么想也想不通他到底是咋的。直到晚上,深夜了,马三都迷迷糊糊快睡着了,老杨突然将他喊醒,说,起来起来,老子今天倒大霉了,心情不好,睡不着,跟你说说话。马三嘿嘿一笑,我就在想,咋的呢,弄得你这样?
我今年走,老杨直通通地说。
走,去哪里?
退伍!老杨满口子恶气。
马三像给谁挠了下腋窝窝,一下坐起身,原先的话冲到口头临时又改了口,说,老杨你怎么要走呢?稍稍又补了一句,你怎么能走啊老杨?
老杨打一记床板,我怎么要走,你看我是想走的吗?喊走的,老杨狠狠地说,他妈的!这么多年老子白干了。顿了顿,又自言自语的,要说也怪我自己啊。
怎么怪你自己?马三说,你干得够好的老杨。
我做错过一件事,老杨抬起头,看着马三,认真地说,小马,像我们这种人千万不能做错事啊,错了怎么改正都没用的。摇摇头又说,怪我自己,怪自己。
咋的?马三忍不住好奇问。
等我走的时候跟你说吧,也算是个教训,对你有用的。老杨说着又将自己重重放倒在床上,唉声叹气的。
这天晚上,两人都没睡好。老杨睡不好自然是因为心里难过,马三自己睡不好就不知是因为替老杨难过呢,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的,反正他心里既有难过,也有说不出的甜滋蜜味。治兵的道道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战士退伍工作要速战速决,不能拖缓,缓了容易滋事,有些战士想反正走了,要求就松了,有的甚至还要故意找碴解气。所以,一般只要明确人选后,就三下五除二的,各个部门呵成一气,敲锣打鼓地欢送走了。走的前夜,老杨喝了欢送酒,人兴奋得很,跟这个老乡那个战友说了前半夜,后半夜又回来跟马三说,从部队说到家乡,从家乡说到自己,从自己又说到王处长——这人不够意思,小马你今后得提防着他;从“不够意思”的王处长又说到“前途光明”的马三——好好干小马,我走对你有好处,先争取入上党,再争取转个志愿兵——小马啊小马,部队总比回家种田好——小马啊小马,木工房不错的,跟首长接触机会多——小马啊小马,想有出息要靠自己好好干,更要靠跟领导处好关糸——小马啊小马,我走了,下一步就看你了——小马啊小马,你出息了,我也高兴——小马啊小马,我老杨待你不差,你出息了不会把我忘记吧——小马啊小马……
东西南北地叙到天亮,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就没把答应告诉马三的“教训”说一说。好几次,马三都想提醒下老杨,却总开不了口,总想也许等真正挥手告别时,老杨会主动说的。但到真正挥手告别时,老杨还是没说,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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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兵马三
三
老杨一走,马三的日子是难过多了,主要是无聊,寂寞,有时想让人骂骂都找不到张嘴。但说真的,与其让老杨留下来跟他作伴,马三宁愿就这样受受罪。虽不是说老杨走后马三的前途一定有多光明,但总是多了几丝光亮。真正的光明还不是由一丝丝光亮组成的?所以,尽管独个人生活平添了许多苦衷,但心里,马三比老杨在时还要有劲,因为有盼头了。
再说再苦的生活也是可以慢慢习惯的,无聊也是可以寻法子打发的,比如学习文化,这就是打发无聊的好办法。马三以前没读过几年书,读过的因为长时间不用也渐渐忘得差不多了。入伍前,马三就预备到部队来好好补习文化的——人多些文化总是不会错的——从来只听说谁谁谁吃了没文化的亏,却从来没听说谁谁谁吃了有文化的亏——文化这东西说来神得很,火烧不毁,水淹不没,既可以生财,又可以当官,迷了路还可以帮你指路,患了病还可以替你治病,世上哪有比这好的东西?但在新兵营,劈头盖脑的军训把马三累得连个补文化的念头都丢尽了,自然谈不上有甚行动;到木工房,累是不累了,时间也有,念头也在,但就是没有收获,经常一本书刚捧上又放下,而且似乎任何东西,哪怕是老杨一个影子、一声咳嗽,都会叫上手的书乖乖放下。文化这东西说来就是怪,要说它的好谁都知晓,说想要它也不是那么难,可以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要得到,但又似乎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在丢弃它,每个指缝都在流失它。现在老杨走了,马三下定决心要把每个晚上时间都放在书本本里,放在学文化里。为了督促自己,他甚至画了张课程表,丁是丁,卯是卯,每个晚上照着来,不达目的不睡觉。这样坚持了十天半月,居然习惯成自然了,到时间就自然而然想看书,不看看书反倒睡不着觉。这是个了不得的收获,不但补习了文化,也把晚上的无聊打发掉了。记不清具体时日,反正是天刚开始冷的时候,一天下午,马三正在给花房割玻璃,突然听到嘭嘭嘭的拖拉机声音向他撞来,到最后听声音拖拉机似乎马上要撞上木工房墙了,这时声音又突然熄灭了。过一会,传来一对脚步声,先是朝马三宿舍伸去,默一会又向木工房转来,一边喊着“小杨”“小杨”的——
此人姓蒋,就围墙外横岭村的,跟杨老兵关糸不错,马三以前也见过一两回,但并不熟。他找杨老兵是因为拖拉机车斗上的木架子跨了,想让帮忙整整的,听说他走了,就只好请马三帮帮忙。马三出门看了看,觉得并不难,无非就是用几颗铁钉钉一钉而已,于是回头拿了铁钉和锒头出来掏弄。弄了才发现,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因为架子不是一般的跨,是彻底跨了,要弄必须重新做个架。架子搭好后又发现几块木板已破烂不堪,尤其是两头,烂得连铁钉都没个落处。
这不行,马三说,要重新换木板。
那咋办,我现在去哪找木板?老蒋焦急地说。
马三顺手抓了把铁钉给他,你回去找木板钉上就是了。
啊哟哟,小马,小马,造纸厂等着我去拉货呢,那人急得团团转,这咋办?小马,今天这事只有你行行好帮帮忙。
马三说,不是我不愿帮,没木板我咋帮?
那人犹豫再三说,你这边不是有木板,帮我应个急吧。
那咋行,马三说,不行,掉头就走。
那人上来拦住马三去路,这样吧小马,你先借我用用,回头我来还你,这行不?马三没答应,也没说不行。那人又说,就看在小杨面上帮帮忙吧小马,我就这村的,以后没事你去我家玩。呶,我家就住那,窗洞里晒着军装的那幢,那军装还是小杨送我的,小杨跟我关糸真的很好。
话说到这份上,马三想,就帮他个忙吧,反正木板有的是。于是回头找上几板木板,锯子刨子锒头地忙乎了一刻钟,算是帮了忙。那人说一大堆感谢话后发动拖拉机准备走了。马三回屋,见那人又跟进来,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摸出两元钱,放在木工台上,说,买包烟抽吧。马三慌忙抓起钱还他,说自己不抽烟的。那人接了钱又放下,那就买瓶酒喝。我也不喝酒,马三又抓起钱要还他。那人说,那就买斤糖吃,掉头跑走了。等马三追出去,拖拉机已撞出几米远,想追也追不上了。
几天后,那人又来木工房,但不是还木板来的,而是来聊天的。马三也没提还木板的事。说实话,马三开初就不准备有还,说还是好听的。但钱的事,马三想到了,等等要还给他。马三想,虽然两块钱可秤十斤大米,可我不能因这被人小瞧了。
可言语来言语去,两人越说越热乎,你一口小马我一嘴老蒋的,再提钱事又似乎见外了。而且关键是后来老蒋说他家正在造房子,有些木工活,附近找不到木工,想请马三去做,答应给工钱的。开始马三没答应,觉得这样不好,怕违了部队规定。但老蒋说,这有什么呢,你用晚上或者休息天去做,跟部队有什么关糸。马三想想也是,于是答应下来,答完应又专门交代说,木料你自己备。老蒋说那当然,而且还谈起上次借的几块木板,说改天来还。
马三说那倒不必了。
这天晚上,老蒋又来木工房,把马三和一只工具箱一道带回了自己家。他们家其实就在围墙外,从后门过去只百十米,而这后门又在木工房背后,平时光一般不开,很少人用,正因此领导上就让马三代管这门,钥匙就在马三手头。所以从后门进出,马三很方便,也很隐蔽。到晚上,这一带简直连只部队的狗都不会来。
进出了三个晚上,老蒋家的活干完了,老蒋往马三衣袋里塞了10块钱。马三说算了算了,把钱掏出来还老蒋。老蒋说是不是嫌少啊小马,少了以后补。说少确实少,但对马三说又一点也不少,等于是他一个月的津贴,而且毕竟才忙乎三个晚上。马三其实从没有过自己的一分钱(津贴都要寄回家孝敬村长),这钱硬真是他马三的,尽管只有10块,但马三尝到的幸福却是无人能比的。万元户也不能比。那天晚上,马三听了一夜自己幸福的心跳声。
让马三想不到的是,以后村里不断有人来找他做工,说法做法同老蒋都差不多,总说一时找不到木工,请他应个急,帮个忙,末了多少给马三点工钱,有十块八块的,也有五块两块的。有的不给钱,给物,反正总有个意思。这样到春节时,马三发现他已攒了51块钱(连同老蒋最早给的两块),而当他从窗洞看出去,看到山坡上一个又一个新砌的屋基,他知道,这样的钱以后还有的挣。这已是八十年代,正是这些郊区农民刚刚开始挣钱的时候,他们挣了钱首先想干的事就是造房子,这家造,那家造,给儿子造,给孙子造,有钱人造,没钱人错钱也造,你先造,他后造。总之,这么看来,马三今后确实可以不断挣到钱。
果然,到第二年春节前,马三蓄的钱一个信封已装不下,又启用了一个新信封,同时又数了数数目(经常数),总计176元!再看窗外,山坡上新砌的屋基似乎一个也没少(不断在新增)。这样下去还了得,马三想,我要挣多少钱呢。
但挣钱非马三当兵目的,马三当兵目的是要入党,要改志愿兵,要吃国家饭。拿这目标想,马三虽然手里捧着两个信封钱,却怎么也乐不起来,因为他连最初级的目的——入党都还没入上呢。这时马三入伍已两年多,同来的人不时传来这边谁谁谁发展了,那边某某某也填表了,相比之下马三明显落后了。想起这些,马三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这不行啊,这可不行……
但怎样才行?有什么办法?现在马三望着两个信封的钱,不知咋的就看见了老杨,耳边响起了老杨话:想有出息,要靠自己好好干,更要靠跟领导处好关糸……他像受到某种启悟,当即抽出五张10元,出去买了两瓶洋河大曲酒、一条大前门烟(带过滤嘴的),去给“不够意思”的王处长拜了个像模像样的年。钱叫懦纳的马三变聪明又硬气了!
过了年,马三明显觉得“不够意思”的王处长对他有点意思了,见面再不像以前爱理不理的,而是变亲切了,有笑脸了。有一天,王处长还专门转悠到木工房来,跟马三问寒问热的,鼓励他好好干,后来又问起马三写入党申请书没有。马三急急说,
写了写了,写了两份呢。
写了就好,更要好好干,王处长说,要以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好、好、好,处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好好干,马三把头点得跟鸡啄食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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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兵马三
四
没多久,战情参谋拿着张表让马三来填,马三看,是党员发展登记表,手就立马颤抖起来。参谋见了,故意拿他开玩笑说,小马你这手怎么在抖啊。马三搓了搓手,实诚说,我高兴呢。参谋说,我发展那么多党员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高兴的。马三想,我挣那么多钱也从没这样高兴过呢。
随后的几天里,马三都一直在高兴。人高兴了做什么事都有味道,比如这天下午,马三帮四连修猪圈,照说这是个苦差使,猪圈里臭气冲天,又脏,但马三居然一边干活一边哼起了家乡小调,把几头猪都弄快活了,更不要说猪的主人了。干完活,连长专门叫司务长加两道菜,一定要留马三吃晚饭。吃罢回去,见门上亮亮地贴着张纸条,揭下来看,是王处长的公务员写的,说王处长找他一个下午,让他回来速速去见王处长。
马三打开门,把工具箱往屋里一塞(人没进),回头就像匹马一样哒哒哒飞跑起来。这时天已黑,王处长在办公室的可能性很小,但马三还是先往办公楼跑,瞅一眼,窗洞是黑的,又哒哒哒往王处长宿舍跑。见了灯光,马三舒一口气,心里却一下虚空起来。刚才一路上急着找人,心里被找不见人的着急吓着,都没心思想王处长找他为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见了灯光,突然又被这个问题吓得心慌意乱。鼓老大劲,终于把手放在门上,突突地敲两下,轻飘飘的,哪像是只木匠的手敲的。又敲两下,门开了,出来个妇女,三十四五岁,个子小小的,问他找谁。马三说找王处长,妇女说他刚出门,你找他什么事。马三一下乱了手脚,吱吱唔唔的不知说啥好。妇女说,你进屋来吧,他可能就在隔壁,我去看看。马三却不好意思进屋,站在门口,忸忸的,很不自在。妇女出来后,又让马三进屋,并喊了孩子,让孩子请叔叔进屋,自己则去找人了。孩子有五六岁,长的跟王处长一模一样,他把马三又拉又扯的弄进了屋。其实刚才那女的,包括这孩子,去年也来过部队,那时马三就认识他们,知道他们是王处长爱人孩子。马三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又来部队,要知道,马三想,我应该给孩子买点糖果来就好了,但现在无疑来不及了。马三觉得有些遗憾。
过一会,王处长回来,在门外还是有说有笑的,一踏进门,看见马三,立马挂起脸,厉声厉色地问马三下午跑哪去了。马三说在哪里、干什么的。忙到现在吗?这么说我还表扬你啰,王处长的口气有点阴阳怪气的。马三感到不对头,说了实话——在连队吃的晚饭。
修个猎圈还要连队请吃?处长盯着马三说,你这谱摆得大嘛,马三,比我大,比团长政委都大!马三啊,我跟你说,你要不知道的话今天我跟你说,你是这团里的兵,是这团里的木工,给连队干活是你的工作知不知道?
马三连连说知道知道。
但王处长没理会他说的,继续阴不阴阳不阳地说道,如果你认为这不是你工作,相反给农民做木工活挣钱是你的工作,那我说你这兵就不要当了(听到这里马三头一下大了),你打个报告,现在就打,我现在就批,明天你就可以办手续离开部队。
不是这样的,不是……我、我……马三几乎哭丧着说。
那是咋样?你今天跟我说清楚,一是一,二是二,不要撒谎,不要隐瞒,我要看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说着气恼地推了张椅子给马三,自己先在沙发上坐了,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看马三还是惶惶地站着,又发起火来,说,叫你坐就坐!你是不想说是不?不想说就走,我还没时间听你说呢。
马三这才慌慌地坐下来,断断续续地把事情前前后后交代了一遍。未了又强调说,我确实都是用晚上业余时间去做的,我、我不知道……我以为这、这是部队允许的……
放屁!王处长呼地站起来,指着马三鼻骂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杨木生为什么受处分?全团人,你去问问,除了今年新兵,谁不知道杨木生为什么受警告处分。既然杨木生要受处分,到你头上部队就允许了,你还说不知道?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你马三到现在还跟我撒谎!
马三这才知道,杨老兵走之前曾答应告诉他结果又忘告诉的那个“教训”,原来就是这回事!这天晚上,马三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杀了,他一记又一记搧着自己耳光,手打痛了,脸打肿了,但又管什么用呢?时间不可能倒回去,他也不可能让处长相信他确实不知杨老兵曾为此受过处分。大家都知晓的事独独他马三不知,而谁都不知的事(马三从后门进出做活挣钱)现在又独独让王处长知道了……啊啊,马三觉得自己仿佛在梦里,在一块玻璃的另一边。恍惚中,他一个人起劲地搧着自己耳光,一记又一记,一记又一记,搧得他手都觉得痛了,而脸却一点也不感到痛,只感到羞愧,悔恨,害怕,彻头彻尾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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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兵马三
五
两年后,马三对王处长的小个子爱人依然怀着十二分的感激,一想起她心里就热烈得要哭。在马三看来,王处长爱人是世上最善良、最有同情心的女人,是他永世不忘的大恩人。正如王处长说的,大家都知道杨老兵就是因为犯了马三一样的错受警告处分,彻底断送了光辉前程,而马三“明知故犯”,性质无疑比杨老兵严重,所以处理也将更为严重,起码是个严重警告。受处分的人怎么还能入党?当时马三入党的事还没正式讨论通过呢,即使通过了照样要被取消预备党员资格。最要紧的是,从此马三就成了第二个杨老兵,一个有污点子的人,今后不论表现多好都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等于是说马三用176的辛苦钱(如今只剩下128元,另外48元已在春节给王处长拜年开销掉了)把他在部队的锦锈前程彻底埋葬了。这马三怎么甘心呢?不甘心又咋办?他打了自己一通耳光后,也许终于觉悟到这无济于事,于是坐到桌子前,哭哭啼啼地给王处长写了一份深刻的带泪的检讨书,并附上现有的一百二十八元“脏款”,第二天一早就找到王处长。
王处长正在吃早饭,捏着馒头出来到坐起间,先从马三手上接过检讨书,瞅一眼后放在茶几上。马三又把两只满当当的信封递上去。王处长问这是什么,马三说这是做工挣得的钱。王处长这才接过手,问多少。马三说总共128元,都在这。王处长扇扇信封说,这钱上交是对的,因为这是非法收入,必须上交,但……咬一口馒头接着说,你的错误不能就此了了,就此了了那叫私了,我也要受处分的。我受党教育十多年,不能包庇人犯错误,再说犯了错误接受组织处理,这是为你好,要不你会再犯错误,一错再错,到最后就等于害了你。
马三听着,眼泪刷刷流下来,嘴上喊着,王处长,我、我、我……“我”了几声也没我出什么,像是喉咙被什么卡住了。
行了,王处长说,不要说了,你先回去,怎么处理我们研究后再说。说着掉头又回去吃饭,把马三一个人晾在坐起间里。
过一会,王处长爱人吃完早饭先出来,前脚刚进坐起间,见马三还在那呜呜哭,立马收脚缩身的,想回转身去。但这时马三恰好发出一串岔气的抽泣声,听来极度伤心,也许是把她感动了,回转的脚步犹豫地停落下来,稍许又回转身,走进坐起间,给马三倒了一杯水,叫马三不要哭,喝水。这时马三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喊一声“嫂子”,什么话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流泪。嫂子赶紧上前把马三扶起身,问他究竟犯了什么错。马三抽泣着把事情说个大概,再三恳求嫂子帮他找王处长说说好话,饶他这回。
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嫂子坚决地答应了马三请求。嫂子说,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又不是偷抢,用休息时间做点小工有什么错,要我说还加深军民关糸呢。没事,你别哭,我这就去找他说,一定说。也许是为让马三更加安心,最后又专门补一句,我相信他会听我的,你放心回,没事的。
马三这才惶惶又有所企盼地离去。回去后马三又出门上村子里找老蒋借了20块,买了几盒糖果,给王处长儿子送去。嫂子见了第一句话就说,
我已跟他说了,没事的。
他怎么说?马三急切问。
他说你这犯的是小错误,认了错就不提了。
马三听着,激动的又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抹着眼泪的感激不尽,弄得嫂子慌慌张张的,赶紧又上来把他扶起。嫂子说,小伙子不要随便跟人下跪,这样不好。说得马三顿时哗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道,我从没跟人下过跪,我也是没办法啊,呜呜呜,哭得嫂子也泪汪汪的。
在后来的时间里,马三时常想起这位小个子女人,想起自己两次刻骨的下跪。尽管下跪使他感到羞愧,无比羞愧,一辈子都羞愧,但他并不后悔,因为正是这两次丢人的下跪让他逃过了劫难,给他命运带来了良好转机和运气。
马三后来确实如嫂子说的“没事”,没受处分,所以名正言顺入了党。“不够意思”的王处长在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够意思,多少使马三感到有点意外和侥幸。只是想到自己有尾巴在处长手头,心里常常欠欠的不安。
国庆后不久的一天,一位带眼镜的首长到木工房来,对着笔记本(上面有页名单)问马三,你就是我们团惟一的木工马三?马三木木地点点头说,是,首长,我就是马三,心里想,你是谁?这时随后到的战情参谋跟马三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张处长。张处长很亲善(很不官僚)地上前来握住马三的手说,
听说你手艺不错啊小马,干几年了?
马三说,那、那王处长……答非所问地。
王处长调走了,上午刚走的,你不知道啊小马?战情参谋说。
这时王处长正高高兴兴坐在开往家乡的列车上,三天前,他被一页16开的薄纸变成了他爱人家乡部队上的军务科长,这可把他乐坏了。殊不知,马三比王处长还乐呢,他想,这下他可怕的“污点”就随王外长一同远走高飞了。这天晚上,马三再度少见地哼起了家乡小调,他觉得身轻如燕,简直像要飞起来,简直比飞起来还要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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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兵马三
六
张处长一看就是个儒雅的人,皮肤白白的,穿戴整整的,从不大声说话,经常面带笑容,看起很亲善,很有修养。听公务员说,张处长的父亲是个大干部,什么样的大干部公务员也说不清,只说他去过张处长家,住的是一幢红色小洋楼,楼里有警卫员、小汽车、电话机,墙上还挂着裸体女人的画像,还有一把长长的大马刀,说是张处长父亲亲手从日本军一个司令员手上缴来的。听公务员这么说时,马三就想,能去张处长家看看多好,同时又想这怎么可能呢?
作为掌握马三前程大事的处长大人,马三当然极想与张处长建立起某种交情或特殊的关糸,但又谈何容易。就算张处长和王处长一样,是可以拿礼物博得交情的人(俗人),可现在的马三也无力“重操旧业”。现在的马三一文不名,还负有债台,跟老蒋借的20块钱,过去了半年才还掉10块,剩下的不知何日能还清。对马三来说,过去有钱挣、有钱花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那时光跟鸦片一样当时令人乐不知返,事后却叫他追悔莫及。如果人的过去可以像墨线一样涂改,可以用刨子刨掉,马三一定会将那段时光用最锋利的刨子刨掉,刨得干干净净,包括刨掉他双膝下跪的羞辱。现在马三一想起那段时光,心里头就发抖,恐惧它重新回来。现在马三一看见张处长,心里头就想,张处长不知道我有这段历史,张处长上任头天就来看过我,还跟我握过手。但这是不是代表张处长对他特别好,这他又不知道了。
从木工房去机关食堂,必须经过操场。操场很大,平时光经常了无人影的,只有到了冬天,新兵入伍后,操场才会闹热起来。这年冬天,又一批天南海北的新兵出现在操场上,马三每次看到他们在操场上“1234”地喊着,唱着,心里常常涌起莫名的恐慌。他知道,如果三个月后这些人中有谁被分到木工房,就意味着自己改志愿兵的希望很渺茫;如果改不成志愿兵,按惯例下半年他就得退伍走人。
过完春节不久,一天,战情参谋来到木工房,进屋就笑嘻嘻说,小马,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马三抬头看,门外立着个背着全副家当(被包、洗脸盆、小方凳等)的人,一看便知是个新兵。
来,进来,参谋招呼着,自我介绍一下。
报告!新兵王贵强前来木工房报到,请指示。
当兵四个年头、三个整年,倒是第一次有人对马三这么周武正王地喊“报告”,他一边满口“欢迎”着,心里却比见什么都难受。他想,完了,你这个新兵蛋子一来,我就完了。这时候马三才恍然明白,张处长跟他握手并不代表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好。事实上,张处长上任头天跟处里每一位战士都握过手。
新兵王贵强是浙江舟山人,渔民出身,家里有只橡木打的木船,时间久了,经常要修修补补,所以懂得一点木工活。他是主动要求到木工房来的,马三问他图什么,他说他们家乡有家造船厂,学好一手木工活退伍回家好进那厂子工作。马三问,那你不想留在部队啊。他说,想是想,就怕留不了,所以要作“两手准备”。马三觉得这个渔民活得不像自己那么“心事重重”,有点不太喜欢他。但是当他谈起海上的这个那个时,马三又觉得自己无法不喜欢他。马三还没见过大海,而对小王说大海似乎就在他口袋里,随时都可以掏出来给你看个仔细。有了小王,马三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大海边上,每天都看得到海上的景观,听得到潮起潮落的声音。这样的时间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月。
这天清晨,马三起得早,一个人在菜地里转悠,不经意看到围墙外面又拔起了几间新楼房,于是生出了一个奇怪想法。回到屋里,他看小王正准备起床,说,今天是星期天,你可以多睡一会。小王说,我以为你在浇菜呢。马三说,才下过雨,浇什么菜。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吃不了早饭,等会你去吃早饭给我把早饭带回来吧。小王说好的,说了又继续睡。
马三拿钥匙开了后门,出去,来到老蒋家,要老蒋给他找点活干。老蒋说,你不是吃够苦头不敢干了嘛,怎么又想干了?马三说,我是不敢,可不是又来了个木工,他想干。老蒋问新木工活干得好不好,马三说很不错。老蒋说,行嘛,等等我去问问,有了就来找你。
马三回来,刚把两个冷馒头啃掉,就听到老蒋在围墙外边喊他。马三把老蒋和小王介绍后,老蒋指着不远处的一栋两层新楼说,那是我儿子他姨夫家造的,刚封完顶,正要找木工干活,问小王愿不愿意干。小王说,我愿不愿意不作数,关键要看马老兵同不同意。马三表示同意,说,只要你不占正课时间,用晚上或者周末时间去干,这是没关系的。听马三这么一说,加上老蒋小小一诱惑,新兵王贵强稀里湖涂就跟着老蒋走了,直到深夜才回来。虽说马老兵有言在先,不能占用正课时间,但有时活路紧,主人七催八催的,免不了要用点正课时间,马三照样“恩准”,回回恩准。从这些事情看,小王觉得马老兵真是个好人。
对好人做好人,这是做人的基本道德,小王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一天晚上,小王拿出一沓钱,当着马老兵的面放下,说这是主人家给的工钱,总共90元,两个人怎么分你马老兵定。
马三说,我没有出力凭什么分钱?执意不要。
小王说,你如果不要这钱,我也不要,明天我拿去还给人家好了。
马三说,那又何必呢。
小王说,那你就跟我分了这钱,说着自己先数了45元,把剩下的一半一把抓起,丢进了马三的抽屉里。
第二天早上,马三把钱收入一只信封,揣在口袋里去吃早饭。吃完早饭,他喊小王先回木工房,自己则去了张处长办公室,把小王在外边做木工挣钱的事一五一十向处长作了汇报,同时把小王给他的45块钱也如数交给了处长。处长可能手头有事,只是简单问了些情况,就让马三先回去。
下午,吃晚饭前,处长转到木工房来,叫小王在前面先走,他和马三压在后面慢慢地往食堂走,一边走,处长说起了小王在外打工的事。处长说,小王是部队上的人,私自给人做工挣钱自然要批评。这等于是说,马三向组织上汇报这事是正确的,要表扬。但是,处长又说,你们木工房的情况有点特殊,忙的时候很忙,闲的时候很闲,据我所知,眼下部队上的木工活路并不多,你们很多时间是闲着的是不是?马三点点头。他是利用空闲时间出去干的活?马三又点点头。
既然这样,处长说,我看小王的事情没什么大的不对,我刚出去了解了下,几位村民都对小王印象很好,说他做事很踏实,工钱是主人家主动给他的,不是他硬索取的。这就是说他出去做工目的不是为挣钱,是帮人排忧解难,结果是改善了军民关系。看马三大惑不解的,处长又说,当然,他也不是没错,他的错误就是事先没有跟你说明,事后又想用钱来收拢你。这个是绝对错误的,你回头应该找他谈一次话,谈什么呢?第一,这件事情他有错误,但组织上不作处理;第二,以后他要再做这种事必须征得你同意。
最后,处长表示,只要不影响部队正常工作,今后他们木工房可以对外接活干,但原则上不要出去做,最好把活路带回部队来做。至于挣的钱,处长定了一个分配方案:公私对半分;公家部分作为处党、团支部活动经费,统一由马三保管。这样,上午马三交给处长的信封,这时处长又还给了马三。马三接过信封还是迷惑不解的,但处长再没说什么,径自大踏步往前走,把马三一个人晾在背后。
马三发愣地望着处长背影,心里想,这个新处长怎么跟王处长一点不一样啊。
这年“八一”节前夕,处长到木工房来,看马三正挑灯在打一辆双轮架子车,知道这一定是给围墙外干的活,问马三打这么一辆车收得了了多少钱。马三说30。处长笑了,说,难怪他们都愿意找你们干活,收费很便宜嘛。不过这是对的,这些老百姓对我们很好,给他们做事不能完全讲钱,还要讲个军民关系。顿了顿,问道,现在你这边总共有多少钱?马三说我都记着的,说着翻出本子,要处长看。处长说看什么看,你报给我听听就是了。马三就收了本子,一五一十地报了,总共是780块钱,公家占一半为390元,还有一半其中他马三有240元,小王是150元。马三想解释一下为什么他比小王多,处长不要听,说,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反正只要掌握一点,计活分钱,公平合理,不要闹矛盾。马三说就是这样的。这就是说,后来马三接的活路要比小王多得多。事实也是这样的。
第二天,处长喊战情参谋带全处战士进城玩了一天,花的钱都是马三出的。晚上,处长喊马三去他宿舍,把白天开销的票据汇总做账,一算,总共用掉了166元。马三来的时候手上拎了只纸袋子,进屋后放在茶几上,走的时候处长提醒他带走,马三才说这是他给处长孩子买的一点东西。处长说,那你更要带走。马三夺路逃走了。
过了几天,处长都没找他,有时在路上碰见,处长也没再提那事,马三想,这是好事呢。后来他经常这样想,处长肯收我送的东西,这是好事呢。这样想了一个多月,有一天马三收到父亲写来的一封信(请人代写的),说他寄去的120块钱家里已经收到。马三觉得很奇怪,因为最近他没给家里寄过钱,思来想去,越发觉得奇怪,就向战情参谋汇报了这事。战情参谋觉得这是好人好事,查出来可以宣传表扬,便又向处长汇报了。
处长笑着说,查什么查,这事到止为止了。
参谋于是知道,这钱是处长寄的,但为什么寄他并不知道。告诉马三后,马三手脚一下发凉了,因为他知道处长为什么寄这钱:这钱的数目跟他送礼花的钱不相上下,还多了几块钱。从那以后,马三觉得这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每一天都叫他愁眉不展,对自己的前途基本上持悲观态度。
国庆节后不久,一天下午,战情参谋来到木工房,问马三当兵后回家过没有,马三说没有。参谋说,那你打个申请,准备一下,这两天就回趟家吧。马三想完了,肯定要安排我退伍了。他是老兵了,他知道部队的一些常规,一般到第四年还没有探过家的,退伍前部队都会安排他们回趟家,好让他们回去通通关系,为退伍后找工作打个前站。马三想自己回乡好赖都是当农民,有什么关系好拉的,就说算了,不回去。参谋问为什么,他说没钱。参谋说回去路费要报销的,而且津贴费照发,动员他回去一趟。马三还是说算了。
这天晚上,马三去处长宿舍,说出来的话都是心里倒出来的苦,说得处长差点掉泪。有些事情说得以至处长都难以相信,比如马三爷爷,因为患有严重哮喘病,长年卧床不起,他不忍心让家里穷困潦倒养着他,索性用棉被把自己闷死在床上。还有他大哥,前年上山伐木被倒落的大树压了个半死,为了救命,才17岁的妹妹嫁给了邻村一个30多岁的癫子。哥哥的命是保住了,但一条腿只剩下了半腿。儿子断了腿,女儿嫁了个癫子,常常被疯癫病发作的男人打得要死不活,做母亲的天天伤心夜夜哭,结果又哭瞎了一只眼睛。马三说这些时没有悲伤,很平静,轻轻地说,像在说别人的事。处长想,那是因为他悲伤过头了,有悲也伤不起来。这样想着,处长就更觉得心里难过,默默地想一会,进了里屋,出来手上捏了厚厚一沓钱,塞在马三手里,说,这是200块钱,你回家给母亲看看眼睛,不定还有治呢。马三把钱放在茶几上,说,你已经给我家寄过钱了。这事情一说开,处长把马三批评了一通,说家里这么苦你还乱花钱什么的,并做出决定,今后,包括以前,马三帮村民做工挣的钱不必上交处里,全部由马三自己支配。这样的话,马三现在掌管的党支部团活动经费事实上全都成了他个人的钱,而且处里还应该补他16块钱。处长当即又从身上掏出20块钱,连同茶几上的那沓钱,一起塞在马三手里。马三又把钱放在茶几上,死死地看着处长。处长说,马三,听我的,把钱拿上,明天就给家里寄去,走吧,说着把钱塞进他口袋,要马三走。马三又想把钱掏出来,处长生气了,上来捂住他掏钱的手,说,现在我命令你走!再不走我就叫公务员来赶你走。这时马三突然滚出两行泪,说,
处长,我……我……想转志愿兵……
这是马三的命,也是马三的苦,为这个,马三跟人哭过,对人跪过;为这个,马三丧过良心,干过坏事;为这个,马三白天想着,夜里梦着。现在,他已经闻到一丝气息,感到这个东西正在离他远去,而要把把它拽回来,挽留在身边,又似乎只需要处长一句话而已。
处长想了想,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知道了,现在你回去,明天就把钱给家里寄去。说完把马三推出门去。
过了几天,吃中午饭时,处长在食堂门口碰见马三,问他钱寄了没有,马三他吱吱唔唔的。处长说,还没去办?马三点点头。处长说,下午三点钟处里要开退伍工作会议,这之前你不把事情去办了,到时你的名字上了退伍名单我不会管的。
邮局在镇上,离部队大约有三里路,马三空着肚皮跑去镇上,办了汇款,又跑回来,正好在食堂门口撞上吃完饭出来的处长。处长指着他手上捏着的汇款凭证说,我看看。马三递上汇款凭证,处长看一眼说,怎么才寄200啊。马三说,那党团经费不能寄。处长说,谁讲的,难道我说还不算?把它寄了。想了想,又说,应该还有200多吧,再寄200,完了把这东西(指汇款凭证)再给我拿来看,我在办公室等你。
马三又咚咚咚的跑去镇上,回来直奔处长办公室。处长看过汇款凭证后,对马三说,好好干,组织上对你的情况很重视,会给你机会的。听了这句话,马三觉得没吃东西的肚子还是饱饱的,浑身是劲,跑着步的回到木工房。没见小王,却见战情参谋正坐在自己床上,看他回来,有点生气地说,马三你干什么去了,吃饭看不到你,小王找不到你,去哪里了?马三如实说了,还把两张汇款凭证拿给参谋看。马三想解释一下这钱的来处,参谋罢罢手说,行了,别说了,我知道。拍拍他肩膀又说,处长对你不错吧,可不要辜负了处长对你的期望。继尔告诉他,上午处里开了退伍工作会,处长把他家里的情况,包括党团经费“物归原主”的情况,都说了,并且已经决定将他作为明年转志愿兵的预选人,继续留在部队。
但是,参谋说,木工房是没有志愿兵名额的,下一步你可能得离开木工房,去食堂养猪,不知你愿不愿意?
马三哪有不愿意的?就这样,不久,马三就离开木工房,去了机关食堂。说是食堂的人,但工作并不在食堂,而是在营区北边的一排老营房里,跟木工房一样的偏僻。这里,原先有一位老志愿兵,带着两名民工,养着二十几头猪。马三一来,老兵走了,回去食堂当了采购员。民工在这里干,和战士一样享受免费吃穿的待遇,两个人每个月部队还要发100块钱的工资。马三算了一笔账觉得不划算,跟处长建议退掉民工。处长说你一个人干不下来的。马三说干得下来。民工就被辞掉了,这样算一年下来马三等于多养了十几头猪。
一天晚上,处长在三营吃的晚饭,吃了又说了些事情,回去路上看见养猪场那边的灯光,临时决定散步来了养猪场。这时快10点钟了,猪都在呼呼的睡觉,却看不见马三,只听见不远处的黑暗里有“嗨哟嗨哟”使力声。走过去看,见有人在一镐一镐的挖地,挖得非常起使,已经挖了多大一个坑。
喂,你是什么人?在干什么?!
哟,处长,你这么晚还出来啊。
黑暗中,马三的声音很激动兴奋的,跟平时有点不像,但处长还是听出来是他的。
你这是干什么?处长很纳闷。
马三说现在市场上鱼比肉还贵,他准备下一步要养鱼,这是在挖鱼池。
就这样,每天,马三忙完所有事后,用晚上时间挖鱼池,挖了两个多月,春节前终于把鱼池挖好了,蓄满了水。开了春,鱼池里有了鱼苗,还有鸭子和鹅。到了夏天,全团几个食堂的餐桌上都陆陆续续出现了免费的鸡鸭鱼肉,干战们分享着马三白天黑夜辛劳的成果,都说马三是个好兵。到了9月份,团里开会研究战士转志愿兵的名单,七名常委一致同意,把马三列在了预选人名单的第一位。
第二天,处长带着战情参谋来到养猪场,见面就把两张申请批转志愿兵的档案表格递给马三,让他马上填写。处长和参谋在鸡鸭鱼前转了一圈回来,马三已经把两张表格都填写好了。参谋收了这两张表,又递给马三一张表格,是张回家探亲的申请表。参谋说,把它也填了,回头就准备回家探亲。马三愣了愣,说,我回不去的,我回去这些鸡啊鱼的谁管啊。处长说,有人管,你放心回去好了。
马三说,除非喊张老兵(就是马三的前任)来管我才放心呢。
处长说,那就喊张老兵来就是了。
马三想了想,吞吐着,那个……要不等那个……那个……
处长抢过来话,你是说等志原兵批下来后再回家?
马三爽朗地点点头。
处长说,那行,我告诉你,你不回去,到时间你的事批不来我是不管的。
马三连忙说,回,回,我这就回去。
处长笑,马三啊,看来你非要我吃我个激将不成,说着哈哈大笑。
事实上,这是处长刚刚在鱼池边转悠时临时决定的。处长看着这些活蹦乱窜的鸡鸭鱼的,就觉得应该好好犒劳一下马三。怎么犒劳呢?参谋说马三当兵五年还没探过一次亲,处长当即决定:安排他回一次家。离开养猪场后,处长又喊战情参谋给马三发200块奖金。临行前,处长又喊自己司机送马三到火车站。这些非常的待遇使马三深感受宠若惊的快乐,结果是使他更没有了回家的快乐,因为这些快乐已经代替并远远超过了他回家可能有的快乐。
要不是处长有“那个话”摆在那,马三真的不想回家了,一点也不想。但现在他想不想都只有无选择地走了,一路上,马三老是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回家,而是在去完成处长交给的一项任务。
·22·
农村兵马三
七
战士的休假规定是这样的,当满三年兵,从第四年起,未婚者每年有20天假期(路途不算),已婚者为30天。由于工作需要,当年申请又休不成假的,假期可以拖攒到来年一起休,像马三这样,去年未作申请,假期是要作放弃处理的。考虑到马三一年来的辛苦,处长准备给他点优待,把他去年按理该充公20天假奖励他10天。这也就是说,马三这次回家有30天时间。但马三觉得这太多,只要了三分之一,10天,而且还是包括路途的。这件事情又让处长感到马三这兵真是个好兵,当初同情他没有同情错。
到第十天,处长没见到马三人,只见到马三拍来的一份电报,说是生了急病在医院,要求延长假期。处长没犹豫地喊公务员回了一份电报,同意延长十天假。
到第二十天,马三又拍来电报,要求再延长假期。处长便有些犹豫起来,喊来战情参谋问养猪场那边情况。参谋说情况没什么情况,就是张老兵催问几次了,说他也要回家休假。参谋说,人家毕竟是明年要走的人,哪有心思再给你干这么苦的活,还是让马三尽快回来吧。处长想也是,就亲自拟了电文:若无困难,尽快归队,喊公务员给马三发去。
总认为马三“接旨”后会很快回来的,但一个星期过去了,然后又一个星期过去了,马三还是没有回来。这天上午,参谋来跟处长说死了两头猪,问为什么,说是可能它们饿慌了,夜里越栏逃出来寻吃的,结果吃了洒在饲料屋外头药老鼠的谷子。末了,参谋忍不住发牢骚说,今天都三十六天了,马三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马三……处长敲着桌子说,再拍一份电报,喊他马上回来!
参谋冷笑着说,我看拍不拍电报都有一样。
为什么?处长问。
他也该回来了,参谋继续笑着,不是我说他坏话,他这个事那个事的,我看什么事都不会有,就是想把去年没休的假补回来,不补了总觉得吃了亏似的。
处长哼了一声,骂,农民!
谨慎起见,处长还是追了一份电报。不过这电报马三是收不到了,当天夜里,处长接参谋电话,说马三回来了。参谋说,这个马三简直没有一点纪律,回来也不报告,躺在床上睡大觉,我知道他回来还是张老兵跟我说的。挂掉电话,处长叫来公务员,吩咐他马上去喊马三来见他。正这么说着,听到门外有报告声,公务员打开门,见一个戴墨镜的人立在门口,仔细看,就是马三。
公务员出,马三入。马三进屋后处长处长的接连喊了三声,处长都没理他,只冷冷地看他,越看越生气。总的来说,处长不是个容易生气、爱发威风的人,但看着马三阴阳怪气的墨镜,心里怎么也不舒服。他走到马三跟前,冲着他墨镜左看右看的,然后不屑地说,你怕光是吧,要不我把电灯关了?
马三举起手,以为是要摘墨镜,结果只是扶了下镜架,说,处长,我出事了。
处长突然响了喉咙,大声说,要跟我说事先把墨镜摘了!
马三又举起手,放在镜架上,还是想摘不摘的。
处长闪开转了一圈,回来指着马三鼻子想骂,却瞅见墨镜下泪流满面的,便忍了声气说,你走吧,马三,我没什么事,回来就好,你回吧。
这时马三又举起另只手,两只手哆嗦着取下墨镜,要哭地说,处长,你看,我……
处长看,发现他左边的眼眶瘪瘪的,眼球不见了,失声叫着马三,你眼睛怎么回事?!马三早已是把哭含在嘴里的,听处长这么一说,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连说了几道:处长,我出事了。
事情要从头说起,马三当兵前父亲和村长私下写过一份契约样的东西,白纸黑字的,说好马三当了兵就是“村长的孙”,部队发的“晌水”都归村长“养老用”,白纸黑字上落着马三父亲的名,还盖着红红的手指印。村长拿着这玩艺跟在邮局工作的侄女婿打招呼,要他以后把马三寄回家的钱领了。侄女婿吃着这碗饭,是懂规矩的,晓得这样要出事,出鬼点子说,应该喊马三父亲再写份取款委托书。马三父亲是不识字的,只会画名字,村长自己把委托书写了(写的是让村长侄女婿代领),喊马三父亲画了名又盖手印的。就这样,5年里马三邮寄回家的所有钱,共1135元,都顺顺当当地入了村长口袋里。更缺德的是,村长借侄女婿工作之便,收转并私拆了马三写给家里,包括家里写给他的每一封信(都是他人代写的),凡是信中提起寄钱不寄钱的事,这些信都被就地处罚了。为防止马三“搞鬼”存钱不寄,村长每次收到钱,总是以马三父亲的名义给马三回信,一边是说钱收了,一边是说家里怎么怎么的困难,“有钱一定要寄回来”。要说马三本来是有些防备心思的,但前面有捂,后面有骗,这种严丝密缝的诡计哪个识得破?只有回家,马三才知自己是中了计。
马三想,如果这些钱都是部队发的“晌水”,他也就认了,毕竟村长为他当兵的事是“出了力”的。问题是马三很清楚,五年里部队发给他的津贴费满打满算还不到600块钱,还有的钱一半是处长同情他的,一半是他没黑没夜挣来的,这个钱怎么说也算不得是“晌水”。跟村长这么解释,村长拍着桌子对他发火说,你狗日的马老三想过河拆桥啊,没我送你去当兵今天你没准已饿死在家头,哪里去挣这个那个的钱,还吃香喝辣的。话说到这份上,马三知道讲道理是白费口舌,讲势力,自己一家人伤的伤,残的残,傻的傻,而对方当着村长不说,还有两个儿子和女婿,是村上出名的四大金刚,就是连村里的狗也晓得他们厉害,不敢惹的。想来想去,马三想起自己有个战友,据说是在乡里工作。乡政府就那么点大,马三一下就打探到战友是在给乡长开车。跟战友说了事情,战友又跟乡长说了。乡长听了,给村里摇了个电话,正好是村长接的。乡长打电话,马三听着,知道村长在耍赖皮。挂掉电话,乡长说,我不好说你对他错,这个事情要解决只有上法院,刚才在电话上我也说了,如果这事情是你说的,上了法庭,你们村长,还有他那个侄女婿,都是要坐牢的。马三郁郁地回家,一路上都在盘算要不要打官司,回到家里,知道官司是用不着打了,因为父亲告诉他,村长刚给家里送来了500块钱,说还有的钱以后也要还,并再三讲明这些钱是他借的。这说明村长是明白的,他知道谎话虽然可以搪塞乡长,却是经不起法官盘查的。事情这样了,马三也满意了。
过了两天,马三备了些特产(茶叶和香菇)上乡里感谢战友和乡长,回来经过村长家门口时,被村长的小儿子拦住,说是要他进屋说个事。马三人刚进他家院子,就吃了二女婿从背后打来的一拳,然后又是一拳,是大儿子从侧面打的,然后又是一拳,是小儿子迎面打的,正击中马三鼻子,鼻血一下喷出来,红了马三半张脸。这把马三的忍让打跨了,他脱掉军装,准备开仗。毕竟在部队上练过的,真正动上手,三下五除二,马三就把“三大金刚”打翻在地。完了,马三准备走,这时刚才在一旁洗衣服的村长老婆,趁马三不备,扬起洗衣榔头,从背后朝马三后脑勺狠狠闷了一记,马三顿时觉得天黑地黑的昏了过去。等马三醒来,已经在去医院的拖拉机上,他听到拖拉机嘭嘭嘭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马三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父亲哭着告诉他眼睛在哪里,马三有点不相信,用手去摸,果然在父亲捧着的手掌心里摸到了自己两只血糊糊的眼珠子。
洗衣榔头是木头的,没有击烂马三后脑勺,却叫两只眼珠子从眼眶里冲了出来。事后马三听说,父亲把他从地上扶起时,看到他两只眼珠子就像两个小球一样悬挂在胸前,晃来荡去的,父亲小心地将它们捧在手里,一直捧到医院。先是在乡上的医院,医生处理后把眼球放回眼眶,马三居然一下看见了父亲。第二天,两只眼睛肿得老大的,睁不开眼,但使劲睁开,还是看得到东西,只是左眼隐隐的发痛。第三天,右眼感觉越来越好,而左眼却越来越痛,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少。第四天,转到县医院,医生把左眼球又从眼眶里取出来检查,发现眼球裂着一条不小的缝,而且已经化脓。第六天,左眼已什么也看不见。第九天,医生摘掉了马三的左眼球,那已经是没有血肉只有脓水的一团烂东西了。
处长听完这些,摇着头说,马三啊马三,你失去的不是一只眼睛,还有在部队的前途。马三问,我是不是转不成志愿兵了?
处长长长叹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替马三戴上墨镜,心里在想,你这个样子还转志愿兵呢,下个月机关就要来人给你们这些候选人体检,你怎么过这一关嘛。
确实,马三当时虽然填了表,上报了,但上面的关卡还一大堆呢,政审,体检,军事考核等等。这些关卡对马三本来也许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可现在谁还敢让他去走这个过场?不用说,如果让他去了,让个残废人去参加改选志愿兵的体检,上级机关一定会认为这团里的领导疯了!
但处长似乎还有点不死心,专门在医院找了人打听有关种植眼球的事宜,结果听说不是每个病人都可以种植眼球的,即使可以种植费用少说要几十万。回头处长找到马三,说,马三,你帮不了你了,部队有规定的,服役满五年转不了志愿兵的,都一列要退伍走人,马三,你只有走了。
这年元旦节,马三是在退伍回家的火车上过的。
再说这年春节,处长家里来了位前线回来的英雄,是来看他父亲的。英雄两只眼睛“亮亮的”,但看东西却怪怪的,老用一只眼凑着看。说起来才知道,他一只眼是假的,真的已丢在了前线。处长问装这只眼要花多少钱,他说才几十块钱。处长说,不是要几十万嘛,他说那是真的,假的最贵也就几百块钱。事实上,英雄来看首长的目的就是想换一只更好的假眼,据说好的假眼可以戴几天都不用取下来清洗,可他现在戴的必须每天晚上取下来浸泡在药水里,他即将结婚,需要一只更好的假眼。
首长同意了英雄请求,英雄便高高兴兴地走了,而处长却一个春节都高兴不起来,老是心欠欠的,接连几天的梦见马三,有时候梦见马三在咽咽哭地,有时候梦见马三在家里养猪,更多的时候是同一个梦,看见马三戴着几十块钱的假眼逃过了体检,高高兴兴地穿上了四只口袋的志愿兵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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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富阳姑娘
1971年冬天,我们部队在浙江富阳招了一批兵,计划120人,实际招收128人。多出来的8个都是女兵,是参谋长临时在电话上下达的名额,决定当接线员用的。按照规定,新兵入伍后,部队要对他们作一次身体和政治面貌的复审。因为这些人入伍前都是经过严格的体检和政审的,所以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但那批兵当中,我们审出了两个有问题的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是脚板的问题:这个人的脚板是平的,俗话叫“鸭脚板”。据说这种脚板行军超不过五公里就会撕开来的痛,而部队拉练常常一天要走几十公里。显然,这个人是不适合当兵的,要退。女的问题更大,往大的说,是作风问题,小的说,是处女膜的问题:她处女膜是破的。处女膜一般是不会破的。处女膜一般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破。她才19岁,没有结婚(这是肯定的),连男朋友都没有谈过(她自己说的),那么处女膜怎么会破?看来,她在表上填的和嘴上说的都有问题。这个问题比作风问题还大,是欺骗组织的的问题。欺骗组织,就是对组织、对党、对人民不忠诚。总之,她的问题比鸭脚板的问题要大得多,大到了简直吓人的地步。那个年代,我们关于这方面的神经都很脆弱,而且还绷得紧紧的,风吹一下都可能拦腰而断,不要说还有女军医铁的证词。如实说,女军医在体检表格上没有填写“破鞋”之词,但在向上口头汇报和下来言传时,都用了这个词:破鞋。这个词好像是个禁果,一般情况下是上不了嘴的,但一旦有了上嘴的机会,谁都不会放弃,谁都会坚决而反复地使用它。
破鞋!
有人是破鞋。
她是破鞋!
都知道,部队是最讲究纪律和作风的,一个女兵,领章帽徽都还没有戴,就发现是“破鞋”,当然要作严肃处理。怎么处理?老规矩,退回原藉,也就是哪里来回哪里去。男的女的一并退。鸭脚板都要退,更不要说是破鞋。谁去退?领导安排我去,当时我在司令部当军务科长,招兵退兵都是我职责内的事。就这样,我带着“鸭脚板”和“破鞋”来到他们的家乡,浙江富阳。这里离著名的杭州只有几十公里,作为一个北方人,江南秀丽的景色着实令我开了眼界。
按说,我的工作只要把人移交给当地人武部,并向他们道明退的原因和证据,就没我的事啦。怎么把人进一步退下去,退回单位,或者村上,进而退回双方家中,那是人武部门的事,不是我的。没我的事,自然可以走人。事实上,新兵在不戴领章帽徵之前,都还是人武部门的人,出了事情,由他们来解决是名正言顺的。就是说,我只要把人交到人武部,即可拔腿走掉。我后来想,如果我当时交了人就走,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起码成不了我的事。我人在路上,没人联系得上我,有事想跟我有关都关不上,然后部队一定会另派他人来处理后事。但是我一路上着实为江南如梦的景色着了迷,说是冬天了,可满世界还是一片绿,绿树绿草绿水的,可谓山青青水秀秀,对我而言,像是上了天。到人武部后又听说,闻名遐尔的美丽的富春江就在他们人武部小院的咫尺之外。我自小是看《富春江画报》长大的,富春江像我童年的一件不忘事,横亘在心,如今到了它身边,岂肯擦肩而过?我甚至想,即使他们人武部不安排我游富春江,我也要私游一趟,更何况,我把心意略为一表,人武部部长即心领神会,爽快地指定了专人,要他陪我一饱富春江的美色。这当然是来日的事了。当晚,我住在县政府招待所。招待所筑在紧挨富春江的鹳山上,夜里,我在富春江上传来的幽幽的风声中安然入睡,感觉像是睡在了童年的美好中。
第二天早上,专人到招待所陪我吃早饭,我们准备吃罢早饭,赶9点钟的轮船,先是溯江而上,到东梓关后,上岸吃个午饭,然后再搭船顺江而下。专人说,这一段江面是富春江上最秀丽的,江面弯曲有度,时而濶绰,时而狭长,两岸丘陵绵绵,好看得很。专人显然多次走过这段江面,熟透了一路景况,介绍起来像个导游,不思索,不停顿,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听得我脚底都发烫了。船是从杭州上来的,码头就在鹳山脚下,由招待所过去,要不了5分钟。专人说,轮船靠码头时要鸣笛,汽笛声又长又响,比高音喇叭还响,全县城都听得到,我们过去近,等听到笛声后再动身也来得及。但我因为心急,还是提前10分钟出发,到码头上,连售票员都还没上班,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站在售票窗口前,等着售票员开窗售票。我们是带着一纸免票公文的,所以无需排队买票。专人说,没有十分钟轮船来不了的,于是带我沿江漫步起来,事实上是又走回到了鹳山脚下,在一座临江的八角凉亭里坐下来闲聊。从这里,我可以看到我住的招待所,还可以看到无边的江面。这一带的江面十分辽远,早晨的阳光又似乎将它照得更加辽远,一望无垠,跟海似的。从理论上说,无垠的方向就是杭州。我的目光顺着江面伸着,望着,不一会,无际的江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闪烁着增大。专人看看表说,那应该就是我们要乘的轮船。于是,我们往回走去,走得还是十分闲散。因为,很明显,黑点要变成一艘轮船,要比我们回到码头更需要时间。
回到码头,售票窗口前已聚着不少人,大部分是青年学生,他们带着红卫兵袖章,有一人还擎着一面不规则的红旗,好像有什么革命活动。我和专人一身军装引起了他们重视,都回头来观我们,有的还朝我们挥手,多数人在交头接耳。我象征性地向他们点个头,心里在想,可不能跟他们热乎上了,否则一路上我的时间只够跟他们说话,无暇赏景了。以前,我有这方面的体会,到一个风景点,本是去看风景的,结果被一些热爱解放军的同志当了风景看,又看又说,风景都看不成。尤其碰到青年学生更是这样,他们几乎都满怀当兵的理想,把每一个穿军装的同志都当作接近理想的目标来看待,刻意地与你攀谈。如果可能,我愿意作这种攀谈,但今天我更愿意与富春江交流。这也许是我这一生中惟一的机会,我不想随便错过了。于是,我有意引专人往后边绕去,这样与学生们拉开了一定距离。这时候,我看见一辆吉普车朝我们驶来,最后停靠在我们身边。车上的人下来对我们说,出事了,要我们马上回去。我们问出了什么事,他说是死人了。
死的人跟我有关,就是我遣送回来的“破鞋”。
是服毒自尽的,喝了半甁农药,据说是敌敌畏。那玩艺是农药中的巨毒,医生说(就是那个检查处女膜的女军医),人喝个一小口,在半个小时内发现可能还有救,过了半个小时就没救了。她喝了半瓶,又过了大半夜才发现,天皇老子都救不了了。她父亲说,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间吃的药,但12点多钟他家老大查完夜哨回来时,她还是好的,一个人坐在堂前屋里,虽然看起怪痛苦的,但也不是说痛苦得会自杀。老大是村里的民兵排长,这些天正好轮到他查夜哨,他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还劝她去睡觉,但她没理会他。老大说,她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的坐在那,跟个死鬼似的。然后半夜里,她母亲朦朦胧胧听到楼下猪圈里好像有什么动静,两只猪也像是受了什么惊,在哼叽哼叽地叫。母亲本来想下楼去看看,但转眼又睡着了,还梦见自己去了猪圈,看没什么情况便睡得更踏实了。早上醒来,她忽然想起夜里的梦,便直奔猪圈去看,看到靠墙的一堆柴火塌倒了,散了个满地,乱七八糟的,但两只猪都好好的,没有少一只,也不见有什么死伤,心里就宽松下来。她预备先带一把柴火回去烧早饭,回头再来收拾它们,可在弯腰抱柴火时,她发现柴火堆里裹着一件衣裳。她母亲说,那时节还很早,天才麻麻亮,她没有看出这是件什么衣裳,是谁的,只是想衣裳裹在这里面,万一当柴火烧了多可惜,就去拣这衣裳。这一拣,叫她猛吓一跳,因为她摸到了一个冰凉的身体……
这是三个小时前的事情,现在这具冰凉的身体——尸体——已经从柴火堆里挖出来,被她的亲人哭闹着送到人武部,撂在进门的过道上。我是参加过抗美援越的,在战场上什么样的尸体都见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战友的,敌人的,美国人的,越南人的,缺胳膊的,丢脑袋的,瞪着眼的,伸着舌头的。总之,尸体我没少见过,这也算是我的一笔财富,起码不会被一具尸体吓倒。但是,当我在过道上看到这具尸体时,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首先,这不像一具尸体。我见过的尸体都是躺着的,不管是躺在床上还是地上,还是哪里,反正都是躺着的,手脚伸直,仰面平躺,即使一时不是这样躺的,马上也有人会帮助他(她)们这样躺好。这也是死人的基本姿态,也是活人对死人的一种约定。可是,这个简单的约定她却没有得到,她说是平躺着的,其实头和脚都没着地,两只手还紧紧握着拳头,有力地前伸着,几乎要碰到大腿。总之,她的身体像一张弓,不像一具尸体,看上去她似乎是正在做仰卧起坐,又似乎在顽强地做挣扎,不愿像死人一样躺下去,想坐起来,拔腿离去。这怎么看得下去?我对在场的那么多活人如此慢怠死者极为不满,气愤地拔开人墙,蹲下身,准备帮她躺好一点。以我的经验,死人都是听活人摆布的,即使有个别死者不太好摆布,也不是不能摆布,只是需要多一点耐心。但当我在摆弄她时,却发现我所有的努力都难济于事,她的身体像石头一样硬,又硬又冰冷,我按下去了上半身,下半身随之翘得更高,按下去了下半身,上半身又翘得更高,好像我在玩耍一块跷跷板似的。与此同时,我又发现这具尸体还有一个骇人之处,就是她脸上、手上、脖子、脚踝等裸露的地方,绵绵地透出一种阴森森的乌色,乌青乌青,而且以此可以想像整个人都是乌青的。我们走了一路,昨天才分的手,我当然有印象,她肤色本来是很白嫩的(这一带的姑娘皮肤都很白很嫩,也许是富春江的水养人吧),想不到一夜间,生变成了死,连白嫩的皮肉的也变成了乌青,像这一夜她一直在用文火煮着,现在已经煮得烂熟,连颜色都变了,吃进了当归、黑豆等佐料的颜色,变成了一种乌骨鸡的颜色。一具乌青的尸体并不比一具弓着的、想坐起来的尸体不让人感到疹人。再仔细看,我还发现她的嘴角、鼻孔、耳朵等处都有成行的婉蜒的污迹。据她父亲说,这是血迹,只是因为乌了身子,所以看起来不像血迹,像污垢。我马上想到一个词:七窍流血。
这是一种痛苦的死的象征。
这具尸体,浑身上下都在告诉活人:她死得非常惨烈、痛苦。
我相信,每一个活人见了这样一具尸体,都会对死者涌起强烈的同情心,至于她的亲人们,这种同情转眼即可变成愤怒,寻找发泄的对象。我刚进人武部时,就闻到一股怒气,迷漫在院子里,凝结在一张张木讷又悲伤的脸上。我敏感到,我极可能成为死者亲人发泄愤怒的突破口,所以我在面对死者时,完全把死者当作战友,尽量显出足够的悲愤,流了泪,又骂了死者,痛心疾首的样子。这确实一定起到了缓和他们情绪的作用,但只是权宜之计。因为,我想得到——谁都想得到,他们做出这出格行为,把死者老大远扛来,决不是为了听我们说几句安慰话,博得我们一点同情。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从他们已有的做法——一种刁难人的架势看,他们一定有更刁蛮的意图。过道上站满了人,我看至少有近20人,院子里还有。据说都是死者亲人,也不知从哪来这么多亲人,想必与死者沾一点亲故关系的人都来了。人多势众。人多事多。人多事乱。走道上闹哄哄的,院子里哭声连成一片,也没人去做安慰工作。人武部的同志都文绉绉的,这种事情也许从没遇到过,遇到了就六神无主的,人影东窜西窜,就不知道从何下手。刚才我回来时,院门都还敞开着,围观的人拢了一圈又一圈。相比,我毕竟是打过仗的,这种场面经得多,心里乱是乱,但还沉得住气,没有乱了套。我进门马上吩咐哨兵关了院门——按说,这种情况院门早该关闭。
从死者身边站起来,我心里已经想好,必须先发制人,把这么多人遣散了,否则事情只会越来越乱,越闹越大。我看过死者填的表,知道她父亲是村长,当然也是党员。所以,我先找到父亲,软中有硬地对他说了两层意思:
1、作为一个党员,他把女儿尸体抬出来的做法是错误的,但心情可以理解,所以也可以谅解。
2、出了事是要解决事情,不是要生出更多事情,但这么多人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他想解决事情,死者家人可以留下,其余人必须马上回去,否则以闹事看待,我们马上通知公安来人处理。
最后,我指着人武部长办公室的窗户对他说:我这就去办公室等你来谈事,但那么多人不走,我是不会让你进办公室的。说完,我掉头就走,根本不给他申辩的机会。有人叫嚷起来,说不能让我走,但没人上来阻拦。等我进了楼,走进办公室,我从窗户里看到,父亲已经在劝那些人走。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约摸十分钟后,人陆续走离了,只剩下三个人,都是死者的直系亲人,父亲,母亲,哥哥。这时候,我来到院子,邀请他们去办公室。刚进楼,父亲看女儿的尸体不见了,以为我们想搞什么阴谋诡计,勃然大怒。我向他解释,把死者丢弃在地上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所以我们才把她移进屋子里,并带他们去看。屋子是人武部的活动室,这里有一台乒乓球桌,死者现在就躺在乒乓球桌上,我们还给她枕了枕头,盖了白床单。这样看起来死者才像个死者,而不像刚才,像个炸弹似的丢在地上,看了谁都心惊肉跳的。屋子里有一长排靠背椅,是打球的人休息的。父亲不知是累了,还是怕我们私藏尸体,不愿意离开屋子,进屋就坐在椅子上,说有事在这儿谈。说着,掏出烟来抽,一副牛拉不动的样子。这样,最后我们只好搬来凳子,坐在死者身边,如果死者有灵,我们谈什么想必她是都听到的。
以为是一场恶战,但事实上还是比较平静的,几乎没什么火星子,双方都拿出足够的理智和道德。父亲其实不是个刁蛮的人,只是架势有些难看,真坐下来后还是尽量克制自己情绪,有甚说甚,说明他确实是来谈事的。他表示,他扛着尸体上门,一不是来诈钱,二不是衅事,来这么多人,全不是他喊来,都是跟来的,也许因为他是村长的缘故吧。他说,女儿死了,这是她的命,怪不得我们,要怪应该怪他——“是我把女儿逼死的”。他确实这么说的,原话如此。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让我感动。他说,昨天下午人武部的同志把女儿给他送回来,白纸黑字地告诉他女儿犯了什么事后,他羞愧得简直要钻地,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家人的衣服都给扒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想说什么,只想打死这个畜生。他这么想着,上去就给女儿一个大巴掌。后来,在场的人武部同志告诉我,那个巴掌打得比拳头还重,女儿当场闷倒在地,满嘴的血,半张脸看着就肿了。但父亲还是不罢手,冲上去要用脚踢她,幸亏有人及时上前抱住他。人武部的同志说,他们正因为觉得这父亲火气太大,临走前专门留话,警告他不能再打女儿,否则以后这村里的兵一个不招了。这当然是威胁,但可见当时父亲的样子有多可怕。
父亲说,人武部的同志走后,他确实没再打女儿,他只是要求女儿说出事情真相:是哪个狗东西睡了她。他先后盘问了三次,但每一次女儿都说没有,她是冤枉的。但父亲并不相信。父亲认为,部队上的事哪会有错,那么高级的医院,高水平的军医和设备,怎么会出错?错的肯定是女儿,她怕说出真相,连她和那男的都要遭殃,所以才死活不说。女儿不说,父亲气上生气,火上浇油,打手举了又举,但想到人武部同志留的话,前两次都忍住了,到第三次却已经忍无可忍。当时一家人刚吃过夜饭,桌上的碗筷还没收完,父亲抓起一只碗朝她掷过去。女儿躲开了,父亲又操起一根抬水扛,追着要打,嘴里嚷着要打死她。开始女儿还跑,从灶屋里跑到堂屋里,从堂屋里跑到猪圈里,又从猪圈里跑回堂屋,跑得鸡飞狗跳,家什纷纷倒地。回到堂屋时,父亲已经追上她,但没有用手里的家伙打她,而是甩掉家伙,用手又扇了她一耳光,还是下午那么严重,她也像下午一样倒在地上,一脸的血,不知是嘴巴里出来的,还是鼻子。适时,母亲冲上来抱住了父亲,父亲极力挣脱着,嘴上高喊着要“打死这个畜生”。母亲一边奋力挡架着,一边喊女儿快跑。女儿爬起身,却没有跑,反而扬起一张血脸朝父亲迎上来,用一种谁也想不到的平静的语调,劝父亲不要打她,说她自己会去死的,不用他打。她的冷静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父亲回忆说,当时他丢下一句话就上楼去睡觉了。他丢下的话是这样说的:你要么报出那条狗的名,要么就死给我看。
女儿说:那我只有死给你看了。
父亲说:那你就死给我看吧!
父亲说,他这句话说了好几遍,上楼的时候说了,上完楼梯的时候又说了,后来他睡觉时听到女儿在楼下呜呜的哭,哭得他心烦,他又爬起床说了。父亲诚恳地承认,他女儿完全是被他逼死的,所以他不会来找部队偿命,要偿命的是他。但在他死之前,他要弄清楚,女儿到底有没有跟人睡过觉。父亲说,他现在认为女儿一定是没跟人睡过觉。说到这里时,父亲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拿出一张纸,说是女儿死前留的遗言。我拿过来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爸爸,我是冤枉的,我死了,你要找部队证明,我是冤枉的。
父亲说,其实,他上楼后就在想这个问题,觉得女儿这样死活不认,会不会可能真是受了冤枉,因为他这个女儿“就像一只小绵羊一样”,性格内向,懦弱,自小到大对父母亲的话都言听计从,不是那种犟头犟脑的人,如果真要有什么密事,再怎么不可告人,他这样打骂,她也藏不住了,早坦白了。这时候,死者母亲插嘴说,她父亲上楼后她找女儿谈过,当时她发现,女儿被父亲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神智都不清了,“尿都吓出来了”,可就这样她还是一口咬定,她没有跟“任何畜生”睡过觉。她不停地说没有、没有,问什么都回答没有,跟个傻子似的。母亲说,她了解女儿,你就是给她10个胆都不敢做这种事,如果一定要说做了,那一定是鬼做的,连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母亲看上去畏畏缩缩的,但说起话来口齿伶俐,透露出比父亲还坚定的口气。然后父亲又接着说,昨天晚上她母亲同他这么说了后,他越发怀疑女儿有受冤枉的可能,所以本来打算今天来找部队反映情况的,想不到女儿说死就死了。说到这里,父亲痛哭得起来,一边骂自己害死了女儿,一边上前抱住女儿的尸体,又喊又叫:
女儿,女儿,是爸害死了你,爸今天来给你审冤来了,部队说你哪里有问题,今天爸就要求他们在哪里重新作检查……
他说的意思是要验尸!
谁也没想到,家属会提这个要求。
这个要求不是无理,而是无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分明是想把“私底下的东西”招摇一番嘛。我们诚心地劝他们不要这样,这对死者是大不尊重,对活人也没好处。可父亲、母亲,包括哥哥,没一人听劝的。他们似乎认定女儿不会跟人睡过觉,坚决要求我们请医生重新检查。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几乎敢百分之百肯定,他们的要求毫无意义,重新作检查,结果只会叫他们更加难堪,更加臭名远走。事实上,一般人都知道,处女膜破不破对一个专职妇科医生来说,就像黑白分明一样分明,医生要弄错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话说回来,不是说处女膜破的人就一定跟人睡过觉,当然一般是这样的,但也不排除个别特殊情况。在越南时,我遇到过一个情况,有个小姑娘搭我们的车,后来车被敌人炸弹击中,小姑娘从车斗里飞出去,甩在地上,她看自己身上血流不止,以为是中了弹片,吓得哗哗直叫。我们抱着她去找医生抢救,医生检查了说,她没事,只是那玩艺破了。这也使我想到,我们部队这种认定不是完全科学的。换句话说,他们女儿有没有跟人睡过觉,我不好那么绝对地说,但医生绝对是不会弄错的,因为这“像黑白分明一样分明”。所以,重新作检查对活人也好,死人也罢,绝无好处,其结果只会是把现在不公开的东西公布开了。我想,只要我把这道理对他们如实讲了,他们也许就会放弃打算,但我又怎么能这样说?这样一说,到时他们拿我的说法来跟我论理,我岂不自找麻烦?所以,我没这么说,只是找了一些其它道理来说。但那些道理他们听不进去,他们坚决要求重新检查,其理由和条件完全是无法拒绝的。
父亲说,只要重新检查,确定他女儿有那个问题,什么时候出结果,什么时候他就扛起女儿走人,不会在这里多说一句话,多呆一分钟,多提半个要求。
母亲说,她女儿用性命来换这个要求,我们要不答应,她只有死在这里。
哥哥说,如果这样,他就扛着两具尸体上北京去,找毛主席去!
父亲又说,如果这样,他也要死在这里,因为背着黑窝活的活还不如不活。
哥哥又说,如果这样,他就扛着三具尸体上北京去……
话说到这份上,劝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很生气,也很悲哀。我觉得女儿当兵不成,又死了,对他们来说已是双倍的不幸,我从内心里同情他们,希望能帮他们减轻一点痛苦。我甚至已经暗自决定,要给他们双倍的丧事费,并亲自参加葬礼,尽可能地让周边邻居不要歧视他们。但是,他们似乎更想用另一种方式来挽回尊严,你想阻止都阻止不了。没办法,我跟部长商量,决定答应他们要求,并决定“速战速决”,上午即与县医院联系,中午刚过,这边便派出车辆去接人。人是两位妇科医生,一老一壮。两位在活动室里呆了不足五分钟,出来交给我们一页签过名的鉴定:死者的处女膜完好无损。
像战场上遭遇了伏击!
我马上到邮局,挂长话,给部队作汇报。电话是打给我的直接领导参谋长的,参谋长问清情况,训我说,医生是他们人武部喊来的,我们怎么能信呢?一句话点醒了我。是啊,在这件事上我是不能完全相信人武部的,因为这中间有个责任认定的利害关系,照现在“完好无损”的话说,他们就没责任了,否则责任全在他们头上。参谋长要求我明天去杭州,请省军区协助派出军医来重新检查。挂电话前,他又改变主意,说联系军医的事由他来负责,我只要在原地等着即可。
第二天上午,省军区派出的军医如期地来,也是两位,也是专职的妇科医生。她们像昨天两位一样肃穆地走进活动室,又像昨天一样很快地出来,给出了几乎和昨天连措辞都差不多的报告:处女膜完好!
远方的参谋长闻讯,立刻出发,第二天上午便出现在我面前。参谋长还带来我们自己的军医,就是曾经诊断死者“有问题”的那位军医:一个人高马大的胶东人。她是军区某部长的夫人,为人有点傲慢,但这次见面,我明显觉得她脸上有种诚惶诚恐的神色。而等她从活动室出来时,这种惶恐的神色完全变成了惊恐。事实上,她在里面的时间还没有一分钟就出来了,我们以为她是忘记拿什么器具了,出来后还会再进去的,结果她紧急地把参谋长和我拉进另一只办公室里,惊惶失措地说,错了!我们问什么错了,她说人错了。
原来,她才掀开床单,只是看了一眼外部,就觉得不对头。她说,人的每个手指头都是不一样的,那地方也是各人有别的,她看死者那地方的感觉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警觉地去看死者的脸,一看傻掉了,明显不是同一人。她说,虽然那天检查的人很多(22人),但查出问题的只有1人(几年来都只有1人),所以她不会不认识的,就是死了照样认识。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她连那人下面的样子都记住了,更不要说长相。那么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军医认为是对方把人换掉了,目的是想敲诈我们。这我可以肯定是不可能的,虽然死者和生前判若两人,但系同一人的证据还是昭然若揭,比如她耳朵上的小耳朵,脖胫上的大红痣,入伍后才剪的齐耳短发,等等。再说,谁愿意以死来冒冲一个人?我断定错误肯定出在我们这边,是我们把人弄错了,张冠李戴了。
其实,听军医一说当时体检情况,我们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军医说,因为这种体检有问题的人极少,她个人在几年中也仅发现“她”一人,所以体检时她(包括别人)总是图省事,先把各人的表收了,放在一边,然后喊人进来。所谓喊也不是指名道的喊,只是吩咐护士安排人依次一个个进来,她依次一个个检查,只要没问题,她连话都懒得说,屁股一拍等于喊走人了。这边出去一个,外边进来一个,就这样“流水作业”。如果大家都没问题,事情就很简单,她出来只要将所有表都盖个“正常”的章,签上名就完事。如果其间遇到有问题的人,比如那天她检查到“她”时,发现有问题,她才作“个别对待”,认真地问了一些该问的,姓名,年龄,有无性史等。军医说,当时“她”对她问的都一一作了答,包括“连男朋友都没谈过”,这都是“她”的原话。有了“她”名字,就不会搞混淆。等检查完所有人后,她出去单独把“她”的表找出来,亲自写上意见,是这样写的:据本人说,她连男朋友都没谈过,但检查发现其处女膜已没有,属极不正常的情况,建议组织上慎重对待。至于其余人的表,军医说,都是护士先盖上“正常”的章,她只是签名而已。
说真的,军医说的“流水作业”的体检法,在医院是很常见的,像照X光、做心电图都是这样的。但据我所知,最后填表时本人都是在场的,在填表、交表过程中,军医应该有印象,“她”的表是不是真正交给“她”的。军医说,因为“这项”检查带有隐私性,所以医院在安排体检程序时,历来都是把“这项”检查放在最后,这样这边的体检完了,等于所有体检内容都完了,所以也无需将表交还本人,而是由她们直接上交院领导。我问军医还记不记得“她”当时报的名字,军医说当然记得,叫XXX。
这名字就是死者的名字!
谜底已经揭晓。不用说,事情肯定是这样:“她”看军医查出情况后,故意报了死者的名字,从而造成军医“张冠李戴”。现在,我们所有天真或虚妄的想法无疑都应该收起,想想到底是怎么来平息这起人命冤案才是当务之急。
怎么平息,当然要看死者家人打算怎么闹腾。应该说,基本上没闹腾什么,他们只提出两个并不过分的要求:一个是解决死者的丧葬费,二个是希望部队带走死者的妹妹。参谋长甚至没有向部队请示,就私自应允了对方要求。只是事后发现,死者妹妹年龄尚小,才15岁,我们建议过一年再来带。但对方死活不从,也许是怕我们过时反悔吧。我们无法说服他们,参谋长只好安排我留下来办死者妹妹入伍手续,他和军医准备先走。走之前,参谋长要求我不要耽搁,尽快归队,因为我可能还要往这边“跑一趟”。我知道他说的意思,我想岂止是可能,而是肯定的,用军医的话说,即使把“她”枪毙都够罪!也许吧,她事实上间接地犯有人命案,这样的人退回原籍是便宜“她”了。不过,这话由军医说出来,我总觉得十分刺耳。我从来都没喜欢过这个傲慢的部长太太,此刻似乎反感到了极点。我在想,她当初为什么不同情“她”一下,同情了,把事情盖过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但现在几乎什么都有了,死亡,悲剧,闹剧,笑话,故事,谣言,传闻……都有了,暂时没有的,也可能接着就会有。一波未平,一波即起,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厌倦和恐惧。也正是这种情绪,促使我主动去参加了死者的葬礼。
因为参加葬礼,我多滞留了一天,到参谋长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才办完死者妹妹的全部入伍手续。第四天上午,我带着死者妹妹启程归队,至此我停留富阳的时间已超过一周,而愿望中的富春江之游还是没有游成。这叫没缘分,缘分不到,即使到了它身边也是白到。
在回来的火车上,我与死者妹妹相对而坐,姊妹俩的长相和神情是那么相像,以至使我常常产生幻觉,以为这还是在去富阳的路上。那一路上也是这样,我和死者相对而坐,但七八小时中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像个犯人似的,一直畏缩着,连我的目光都不敢碰。曾经有一次,她恳求我告诉她她犯了什么错。按说这不是不可以告诉她的,反正早迟她都要知道的,但完全一念之间,我对她打了个官腔:组织上会告诉你的。我说的组织上是当地人武部,但其实人武部告诉和我告诉是有很大区别的,对我她有申辩的机会,对人武部她怎么申辩?我的一念之间的一个官腔事实上是让她失去了一个申辩的机会。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一点告诉她,在火车上就告诉他,事情会不会变成另外的一个样子?这个问题让我感到非常累。当我想到,我马上还要这样的重走一趟,我心里真的非常非常的累。现在,我想起这些,心里迷茫得很,不知我这是在回忆,还是在访梦?
·24·
既温情又凄惨
你们总是说排长要不开那个玩笑是不会死的,但无论如何排长是开了那个玩笑的。排长说:“你要是小特务,我当然要把你抓起来,还要叫小狼狗整天看管着你。小狼狗在这山上比谁都跑得快,你要逃跑的话,小狼狗就会追上你,把你美丽的小脸蛋咬个稀巴烂。”这就是排长开的那个玩笑。
如果说这个玩笑确实是导致排长被枪杀的根源,那么这个故事就显得特别凄楚甚至悲惨了。随着排长的死去,你们可以听到小狼狗悲痛的呜咽,呜咽的声音很像一个孩子伤心的啼哭,悲悲切切,断人心肠。小狼狗的悲鸣惊动了南河里的小鲫鱼和北山上所有的飞禽和走兽,包括北山边防哨所里的士兵。士兵们循着小狼狗的呜咽声从山上奔跑下来,发现排长倒在血泊中,已经奄奄一息。
从排长倒下的姿势和面向看,你们推测那颗该死的子弹是由南河对岸飞来的。现在暮色已经降临,南河上笼罩着一层雾一般的紫气,你们无法看清楚对岸的景致。但是小狼狗的呜咽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水波之上,唤醒了你们沉睡已久的思想。此时,你们猛然抬起头,仿佛看见裙正在对岸悄悄隐去,消失在漫天的黑暗中。裙是这个故事里的另外一个人物。裙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裙今年13岁。裙有一副嘹亮的好嗓子。裙出现在故事中时,你们要注意听她唱的歌曲,那是一首你们听不懂却又似乎熟悉的歌曲,歌的曲子有些忧郁、凄楚,好像是一位悲伤的恋人在歌唱她一去不回的情人。歌声回荡在南河上空,南河里从而浸透了莫名的伤悲。但是,伤悲的河流怎么会流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身上呢?这就是你们不知道的,也是故事要告诉你们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排长正在丛林中巡逻。炎日吊在中天,腾腾热气笼罩在北山上,天地静得寂寥,排长穿行于紧枝密叶中,心地荒凉又冷漠。这时候,凄婉的歌声如同一只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含蓄地在南河的水波上荡漾开来,蝶一般的,扑楞着,飞过藤蔓和各种树木的枝桠,飞进了排长的耳朵里。排长听着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歌声牵引着你们寻找唱歌的人。排长挤出丛丛密林,举目就看见了裙,她坐在河水中央的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面向着北山,两只脚丫子像两个拨浪鼓似的敲打着河水,仿佛是在为什么事高兴,手舞足蹈的。但她放出的歌声,凄婉得使你们觉得那更像是一种哭泣,悲悲伤伤的。悲伤的歌声令排长心神迷离,他窥视良久,悄悄地转下山来,隐蔽在一块巨石后面。这里离河边并不远,可以看见河里游动的鱼。
南河在秋天里只是一条清澈的小溪,闪烁出鹅黄的色彩,成群的鱼儿在浅亮的水中排成队伍,往往来来,川流不停。阳光下,裙美丽的脸蛋上挂满细细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悲痛,她的双眼一直紧闭着,细长的睫毛像一条黑丝线一样弧在一对弯弯的柳眉下,显得无比动人。排长警觉地望了望河对岸,田畈里摇曳着绒绒茅草和七零八落的狗尾巴草,并没有人影和可能的埋伏,便稍稍探出头来,喊起来:
“小姑娘,你在唱什么歌啊?”
裙顿时噎住了歌唱,从石头上滑落下来,双眼惊恐地盯着排长和排长手上的小狼狗。
排长牵紧了小狼狗,再一次望了望对岸,又问:“小姑娘,你怎么在唱这么伤心的歌呢?你是在哭吗?”
“我的羊跑了,它跑到你们的山上不回来了。”裙惶惶地说。
排长回头望一望山坡,看见不远处的绿色中闪着两团耀眼的白色。那就是裙的羊。裙原来是个牧羊女。牧羊女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容易在柳树下瞌睡,趁着睡觉的时候,不懂事的羊就撒野越过了界河,跑到了异国他乡。这是件麻烦的事情,牧羊女需要悲歌当哭。裙是在歌唱她一去不回的羊儿,不是恋人。裙才13岁,没有恋人,只有两只不懂事的小白羊。
“那没事,等它们吃饱了,它们就会回去的。”
“不,它们不会回来了,”裙望着两只羊说,“那边山坡上长满了它们最爱吃的八角刺,它们吃上八角刺就不愿意回家了。”
排长又回头望一眼山坡上的小白羊,它们像蓝天里的两朵白云,啃吃着一片片碧绿的八角刺叶,如醉如痴的。
“那你过来把它们牵回去嘛。”排长说。
“可是……我可以过来吗?”裙惊异地问。
“可以,”排长笑笑说,“你是小女孩,你可以过来的。”
裙又惊又喜,又喜又怕——
“你不会抓我吧?”
“不会。”
“小狼狗不会咬吧?”
“不会。”
不会。都不会。什么都不会。裙不怕了,两只小手一撑,扑通一声,两脚小脚溅起了一片水花。一步,两步,三步……就这样,裙涉过界河,上了岸,去追赶她的小白羊。不一会,她赶着羊儿从山坡上下来,一枝柳条羊鞭甩得呼呼响。排长微笑地看着,心里想到了天使。裙穿一条白裙衣,步履轻捷如风,在阳光下就是一个你们想象中的天使。裙确实是个优美无比可爱无比的小女孩,她唤醒了排长所有深藏着的温柔。兄长般的温柔。水草般的温柔。男人也有水草般的温柔。排长也有水草般的温柔。
“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上几年级学了?”
“我不读书。”
“为什么?你才13岁,应该上学的。”
“我们的老师都去当兵了,学校也做了营房,我们已经没有学上了。”
排长沉默不语。
“这边的八角刺长得真好,我可以天天过来放羊吗?”
“怎么不可以?可以的,你是小孩子的嘛。”
“你们不会把我抓起来吗?”
排长笑笑:“不会的,你又不是小特务。”
裙认真地:“我不是小特务,我是放羊的。”
“那你就过来嘛。”
“你们……一定不抓我?”
“一定。”
“小狼狗也不咬我?”
“小狼狗也不咬你。”
“叔叔,再见。”
“再见,小姑娘。”
裙欢喜地看一眼排长,撩起美丽的白裙子踩进了河水里。河水浅且清明,透露出缤纷如绘的鹅卵石。鹅卵石圆又光滑,裙一步一步地走,宛如一叶缓缓漂走的白帆,最后消失在对岸齐腰深的茅草丛里。
这个故事要出现的第三个人是杀手。
杀手是裙的哥哥。你们要记住,裙的哥哥是一个阴险狡滑的杀手,心里头暗藏着无数的鬼点子和杀机。这个故事自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隐藏在田畈里的茅草丛里,端着子弹上膛的狙击步枪,瞄准排长……他没有勾动扳机,不是因为不想或不敢,而是没有上好的时机,也许是时机还不到。毫无疑问,你们应该把杀手想成一个满脸横肉、用心险恶的冷面杀手。他是决计要干掉排长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排长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当有人决计要杀掉你的时候,你总是幸免于难的。
现在裙已回到杀手哥哥的身边,杀手收起枪支,把裙揽在怀里。裙恍若从一场噩梦醒来,禁不住在哥哥怀抱里瑟瑟发抖起来。周围,风吹草动,瑟瑟有声。从草丛里逸出的淡约的薄荷气息和成熟的茅草苦涩微甘的气味,让裙稍稍缓过神来。这时,杀手就要裙报告对岸情况。杀手听到裙已获得去对岸放羊的自由,脸上不由露出几丝阴笑。他像感激一个士兵一样地拍拍裙的肩臂说:
“好,干得好,以后你就照着哥说的去做,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你会把他杀了吗?”裙问哥哥。
“当然,我要把他们统统杀掉!”“不,他是好人,他要我去读书,你不能杀他。”
“别胡说,他们都是大坏蛋,都该杀!”
杀手凶狠地望着北山,脸上吐露出鲜明的杀相。
裙望着满脸杀相的哥哥,欲言又止地低下头,她心里迷惘极了。
现在你们应该知道,裙其实是一只被哥哥利用的小羊羔。小羊羔被骗上了一条险恶的歧路上,她害怕极了,但又不能说,所以只能悲歌当哭。裙其实是哭唱她自己呢,不是越过界河的羊儿。
故事在不断地深入。
这是个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你们从杀手利用裙插到对岸去的阴谋中,应该可以看出杀手放置的是一条又松又隐蔽的长线。这是一条扎进肉里因而钻心的痛的线。而排长编织的是一条爱的花带,扎在裙的头上,裙因而变得更漂亮。排长比杀手还把裙当作妹妹一样爱怜着,这是没办法的。
如今,裙经常赶着羊儿越过河来。她把羊儿用一根长长的麻绳拴在一棵周围全是八角刺的杉树上,然后就在茂密的树林间穿来钻去,钻来穿去。你们以为她这是在玩耍,因此你们总是说裙是个贪玩的孩子。其实,裙哪有心思玩呢。她忙都忙不过来呢。她在完成杀手交给她的任务呢。她是杀手恶毒伸出的一只手呢。
裙在树林间穿来钻去的时候,劲道十足的山风常常把她漂亮的白裙子掀得老高老高,展开得像一对翅膀。那时候,你看裙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白蝴蝶人人都喜欢。北山上哨所里的士兵们都喜欢裙,他们常常站在瞭望架上海着嗓门叫喊:
“裙,唱首歌,我们喜欢听你唱歌。”
裙望一望天上浮来浮去的白云唱起来:
啥格花开节节高
啥格花开像腰刀
啥格花开青草里
啥格花开南河梢
芝麻花开节节高
蚕豆花开像腰刀
荠蕃花开青草里
萝卜花开南河梢
歌声嘹亮清脆,好像一股甘美的泉水,恋恋地回荡在北山上,滋润了排长和战友们的心田。战士们听了歌,都相信裙是个真正的牧羊女。因为,只有牧羊女才能唱出如此甜美的山歌。所以,有一天,当裙像幽灵一般地出现在山顶哨所门口时,哨兵并没有赶她走,而是大声地把排长喊了出来。排长见了裙,又高兴又意外:
“裙,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太阳快把我晒干了,我要喝水。”裙可怜兮兮地说。
排长犹豫地看着裙。他不知道该让她进来,还是不。几位正在擦枪的士兵此时都屏声息气的,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的首长——排长,目光里射出了比睫毛还多的问号。
骄阳似火。裙汗流满面地独立在铁丝网外的台阶上,显得孤苦伶仃,她的双眸含蓄着晨露一般饱满的泪珠,晶莹透亮,光芒四射。排长犹豫再三,终于朝哨兵挥手说:
“让她进来吧。”
就这样,裙又一次击溃了排长应有的意志和警惕。
河流与岸,是一对无情的情人。你是你的岸,也是你的河流,心,拍打着冷硬比铁的岸,一当心花怒放,岸便溃于一篑,河流便泛滥在如花如焰的原野。
自那个骄阳似火的下午以后,裙经常跑到森严的哨所来玩耍。你们知道裙不是个纯粹的牧羊女,她到哨所里来不仅仅是为喝水或者玩乐。她重任在肩呢。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裙到哨所来是为得虎子呢。
但是排长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排长从来都把裙当作一个可爱的、需要他呵护的小妹妹,把自己当作小妹妹的大哥哥。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你们有一天去了北山上的哨所,就会看见大哥哥是怎样疼爱小妹妹的。可以说,只要裙一迈进哨所的大门,排长总是把她拉在身边,给她讲故事,带她玩,捉蚂蚱,扑蝴蝶,采野花。那些日子里,裙的秀发丛中经常出现一朵朵美丽的小香花,那都是排长采拮来的。
裙是个爱唱歌的女孩,她在秋天的下午喜欢唱着你们喜欢听的歌儿上山来:
啥格花开腰里头
啥格花开岸边头
啥格花开颠倒头
啥格花开皱眉头
栀子花开腰里头
马兰花开岸边头
辣椒花开颠倒头
蟑螂花开皱眉头
歌声回响在南河里,北山上,排长听见了,就会去采一朵小香花握在手中,等裙一上山便给她戴在头上。裙戴上花儿就变得更加美丽可爱,更加像个牧羊女了。这时候,她欢喜起来,把柳条鞭子远远一甩,扯住排长的衣袖要排长去草地上给她捉蝴蝶,一路上,欢快地唱起了歌:
金孔雀,轻轻跳
雪白羽毛金光照
展翅开屏小河边
咱家的竹楼彩虹起
小鸟吵,小鸟叫
跟着孔雀一起跳
阳光洒满小河边
小朋友拍手哈哈笑
你要相信裙毕竟是个小女孩。小女孩喜欢所有喜欢她的人。小女孩在阳光如风蝴蝶飞舞的下午就是一个你们喜欢的牧羊女。这时候,裙也许会把杀手的所有嘱咐都已忘得干干净净了。
可是你们不要忘了这是个战争故事,无论如何,放了长线总是要钓大鱼的。
要说一下杀手的战略部署。你们知道杀手是决计要拔掉哨所的,其战略部署基本如下:一是派裙过河去侦探情报,这叫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二是暗杀排长,这叫擒贼先擒王。杀手想象排长应该是在某个黄昏或者傍晚被杀,然后他将趁着对岸悲痛之际,深夜袭击,打它一个措手不及。你们由此可以看出杀手绝不是个有勇无谋的草包蛋,他像只老狐狸一样老谋深算,诡计多端。现在,第一步棋已经走完,他心中充满了要结束一切的热望和激情。
这天下午,阳光依然是明媚的,杀手带着他的士兵躲藏在你们熟悉又恐惧的那片密不透风的茅草丛中,茅草在秋风的扫刮下正已经开始枯黄衰败。杀手对士兵们说,我们今天就行动,不能再拖了,再拖等茅草枯了,我们就没地方躲了。然后又对裙说,现在就看你的啦,你今天一定要想办法把排长引下山,引到河边来。
杀手是背着阳光跟裙说话的,阳光照出的阴影更加衬托出杀手阴冷无比的面孔。裙心里空虚又惶然,她从哥哥的表情中似乎预感到了事情的可怕,惊惶地问:
“你要干吗?”
“你把排长引到河边,我就可以射击了。”
“不,你不能杀他,他喜欢我,他是好人。”
“别胡说!听哥的,到了河边你就离他远一点,枪一响你就赶紧跑过来。”
裙默默地走了,你们要注意她这时的神情,会发现是那么的沉重、凄凉、迷惘。
杀手目视裙渐渐远去,消失在对岸的林荫中,然后就架起了枪支,两只眼睛是鹰眼一样的盯着北山、南河上下的任何一丝动静。太阳打斜的时候,裙出现在山坡上,却没有排长的身影。裙回来告诉杀手哥哥,说排长不愿跟她下山来。
“我让他下山来,可他不愿意,他说他有事,他正在洗一大盆衣服。”裙这样解释道。
但是你们不知道,裙今天其实没去哨所呢。她今天害怕看见排长呢。她今天只是在一块爬满苔藓的大石头上呆呆地坐了两个小时,然后就回来了。啊,你们要相信,裙在戴着小香花的日子里已经喜欢上了排长。你们经常说孩子的心灵是一片潮湿的沙地,任何稍微的表示都将在上面遗留下印记,或美丽,或丑陋。排长留在裙心灵上的是一朵美丽的香玫瑰花。这是杀手始料不及的。
以后,裙还是天天被迫淌过河去。每一次,杀手总是再三地教唆一通,说排长是世上最坏最坏的大坏蛋,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等等的。每一次,裙总是想今天一定要听哥的,把排长骗下山来,骗到河边边上。但每一次,排长只要一见裙总是那么的好,那么的像一个她想像中的大哥哥一样疼爱她,喜欢她。于是裙又犹豫了。裙在排长面前同样无法做一个钢铁一般的战士,这也是没办法的。
就这样,裙一天天地狙击,杀手在茅草丛中已倦于守望。
就这样,你们可以说,痛的战事在裙的心尖尖上停留了。
东风吹,战鼓擂,排长和杀手,谁胜谁?
告诉你们,故事正在往痛的、凄楚的方向发展,你们等待的排长开玩笑的事情就在这天下午来临。那天下午出现在故事中时,请你们注意盘旋在北山顶上的那只乌鸦,它出现在空洞的天上,像一挽黑纱,时而展翅高飞,时而展翅滑翔,叫声凄厉沙哑。你们应该明白,在所有的故事中,乌鸦终将给你们带来不幸的消息。这个故事也是这样的。
玩笑是这样形开头的:
“裙,你天天上山来,可不能将这里的情况回去报告给你们部队啊。”
这是个你们不熟悉的士兵在说,你们要相信这位战士是随便说说的,也许是想逗裙支同他说说话呢。当时裙正坐在木头槛上,在看排长替她折叠一只红帆船,士兵则是蹲在门外,跟小狼狗在嬉闹。
裙觑一眼士兵,说:“我不会的,我又不认识他们,怎么会呢?”
士兵挨到裙身边说:“就是认识也不能说啊,你说了就成了小特务了。”
裙噘起小嘴:“我不是小特务,你讨厌。”
见裙生了气,士兵兴致更高,故作认真地说:“你要成了小特务,我们排长可不会跟你客气的,他会把你抓起来,永远不让你回家。”
“你胡说!”
“不信你问排长,是不是这样?”
裙问排长:“是不是这样的?”
排长问裙:“说什么呢?”
士兵朝排长眨眨眼,说:“裙要是小特务,你是要把她抓起来的吧,是不是?”
排长看看士兵又看看裙,看出他是在逗她,就跟着士兵逗裙,说:“那当然的,你要是小特务,我当然要把你抓起来,还要叫小狼狗天天管着你。”
小狼狗听见排长说到它,窜过来,伏在排长脚边。排长抹一把小狼狗的头,又说:“小狼狗在这山上比谁都跑得快,所以,你要逃跑的话,小狼狗就会追上你,然后把你美丽的小脸蛋咬个稀巴烂。”
你要相信裙毕竟是当了小特务的,你和她开这种玩笑,无论如何她是会当真的。裙从而浸透了莫名的悲伤和害怕。这天夜里,裙做起了可怕的噩梦,她梦见自己被关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屋子像火柴盒一般大,却牢固无比,怎么也撞不开门,屋子外面,她的羊儿在“咩咩”的叫个不停,声音像她自己的哭声。后来她奇怪自己怎么变得跟蚂蚁一样小,于是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却看见小狼狗正向她扑来。她拔腿逃跑,双脚却跟被捆住了似的,只能迈出细细的小碎步。小狼狗越追越近,眼看着就要扑到她身……她尖叫一声,这时,她听见了杀手的声音:
“裙,你做梦了?”
“不,我没做梦,我们给抓起来了。”
“不,你做梦了,我们在家里。”
“我看见小狼狗咬我,他们把我抓起来了。”
周围一片沉寂,只有几只狗在寂静的黑夜中声嘶力竭地吠叫。裙哆嗦着,黑暗中,她感到小狼狗就在她身边。
“是的,他们会把你抓起来的,他们都是大坏蛋,所以你必须要听哥的,赶紧把排长叫下出来。你要知道,这世上只有哥哥才是好人,他们都是哥哥的敌人。哥哥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啊,裙,你不能对他们好,你要像哥哥一样勇敢起来。”
你们知道,这个漆黑之夜在裙的心中是不真实的,但是裙容易信以为真,因为白天的阴影已经笼罩。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杀手转眼间就变成了裙心灵中真正的哥哥和战友,就这样,一切都被裙重新想了,认了,做了。你们可以说,那朵美丽的小香花就是在这天下午和夜间变得枯干的。是的,美丽的小香花被一个夜间的噩梦罩住了,枯干了,死了。说真的,这天夜里裙没有梦见排长后来跟士兵的对话,对排长说来真是个大的悲哀。
告诉你们不要紧,那天下午,裙刚走不久,士兵便问排长:
“裙真要是个小特务,你会抓她吗?”
“抓了她又能怎样?”排长说,“她还是个孩子,顶多不准她过河来就是了。”
但是无论如何,裙没有亲耳听到排长这么说,也没有梦见。这就注定了排长的死。你们要相信,排长就是在第二天傍晚被杀手用长长的狙击步枪射杀的。裙要圈套排长,看来简直是毫不费力啊。你们可以猜想一下,裙是怎么把排长骗下山去的,你们可能猜对,也可能猜不准。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裙无论如何是可以把排长骗下山的,骗到子弹的射程之内。因为你们知道,早就知道,排长把裙从来都看作是一个可爱的小牧羊女。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们说是不?
最后告诉你们排长死后的部分后事:1、正如你们想的一样,当天夜里北山上枪声四起,火光映天,一场激战直到黎明才告结束;排长方为胜,杀手方为负。2、杀手在仓惶逃窜时,急不择路,不慎踩响地雷,于是命归西天。这很正常,因为在所有的故事中坏蛋终将死去,这个故事同样满足了你们的良心。3、从此以后,南河对岸常常荡起凄婉的歌声,你们知道,那是裙在悲歌当哭。裙在唱歌的时候,眼里总是流着酸楚的泪,但你们不知道她泣哭的是杀手哥哥,还是排长,还是自己。4、人们现在经常说排长要不开那个玩笑是不会死的,但你们知道排长是开了那个玩笑的。
·25·
王军从军记
仲春的一个星期天早晨,天才刚黎明,王军被梦中的一束阳光惊醒,然后就起了床,草草洗漱下,便踩着一夜雨水,朝木工房赶去。
王军是个新兵,入伍才两个多月,还在新兵营“打胚子”。王军入伍的部队在东海边,很多当官的都是近地一带人,喜欢把事情开始阶段下的功夫说成“打胚子”。给人“打胚子”就好比造房子打地基。这么说,把新兵在部队开始受训说成“打胚子”是很贴切、形象的。
王军原来名字叫王贵强,他大哥叫贵国,二哥叫贵富,三哥叫贵民,四兄弟连起来正好是“国富民强”。以前“国富民强”父亲为自己四个儿子名字连得这么好,经常得意地跟人炫耀,啊啊,我有四个儿子,他们名字连起来正好是“国富民强”,国富民强啊。但慢慢地,这炫耀少了,因为“这么好”的名字并没叫村子上变富裕一点,更没有让家里变富。说真的,“国富民强”他们村上真够穷的,至今连盏电灯都还没,家里则穷得更让人心寒,穷得脸皮都挂不住!老大因为家穷,娶不上媳妇,结果害上了花癫,整日里见了姑娘家就哗啦哗啦又是叫又是追的;老二虽说把媳妇弄进了门,但比弄不上一样没脸,因为弄来的是个邻居村出名的破鞋,下了个崽,都说不象二哥,象某某某;老三算是娶了个象象样样的媳妇,却是拿上好的妹跟个“断手佬”调换来的(妹嫁给“断手佬”,“断手佬”妹嫁给老三)。“国富民强”四兄弟就这样已有大半被撂倒了,最终能不能“富强”,似乎只有看老四贵强了。
老四倒也争气,十好几号人去征兵,独独叫他一人征上了。这是好兆头!但仅仅是开头,以后的路还长。为让老四以后路走顺些,父亲专门跋几十里山路,把娘家一个远亲喊来,给老四指点迷津。远亲早些年当过兵,军营中的事多少知晓一些,东西南北地摆布一番后,突然问老四叫什么名。老四说贵强,王贵强。远亲露出一脸不屑说,啊哟什么贵不贵的,部队最不时兴贵啊福的,这名字不行,得改。咋改呢?老四和父亲,还有几个哥都十分犯难。最后还是远亲有主见(毕竟当过兵嘛),说干脆就把贵字去了,叫王强吧。王强,王强,大伙喊了几声,觉得挺……挺那个的,好象老四一下已变得不是这村里人,而是城里人了。父亲总结说,城里人总比山里人好。于是让村上开证明,到人武部把老四的名改了,改成了王强。回家来,父亲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喊到一起,交代说,以后喊老四不能叫老四,更不能叫王贵强,要叫王强。
王强,王强,王强,几天里,你一口王强,他一口王强,见面不见面的都这么叫,叫得怪怪的。老四自己也常常一口一口王强王强的,有时睡觉还把自己叫醒。出发前一天,父亲想考考儿子,有意喊了声贵强,老四应了,害得父亲气恼咳出了两口暗红的血。说实在的,以前这个那个王强王强的,结果还没父亲这两口血管用。这两口血彻底把王贵强染成王强了。
王强!
王强!!
王强!!!
一路上,见了谁,老四都把王强的名字报了又报,生怕人不知晓或忘记似的。当人家喊他王强时,他总是答应得又快又响亮,从没哪次出错的(一下没反应过来就是错)。有一回,上厕所时(在列车上,厕所里只他一人),王强故意对镜子里人喊了声“贵强”,他马上责问镜子里的人,
贵强是谁?我又不叫贵强,我叫王强。
接着,他对镜子里人喊了声王强,那人很快“嗳”一声答应着。他这才高兴起来,笑着说,
对,你叫王强,王洪文的王,国富民强的强,贵强是谁我才不知晓呢。
种种考验证明,王强已彻底把贵强抛弃了,王强也就可放心大胆地去部队了。
到部队第一天,新兵营集合点名,营长点到王强时,只报个“王”字便哑口咳嗽了一声,再点名时,已跳过王强,直接点到下一个人名。到最后,谁名都点到了,独王强一人没。王强急了,眼巴巴地望着营长,恨不得自己点一下自己的名。这时,营长把花名册往一旁张干事手里一交,在部队面前踱起了方步,踱过两轮之后,方才扬起头,问部队,谁还没点到名?
我。王强应着,但音儿却不够自己听清。
谁还没点到名——?营长又问道,没有点到的举手。
王强把手反复地举几次,才歪歪地举过头顶。
好,你出来一下。说着营长又回头叫副营长把部队带走,去看电影。
这样,所有人都集队去礼堂看电影,只剩下王强一人立在营长面前。营长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又瘦又小,小得象是个还没长毛的毛小鬼,心里头又气又好笑,问说,
你叫王强吗?
王强一个立正,报告营长,我叫王强,王洪文的王,国富民强的强。
营长笑了笑,手指指自己说,就是我王营长的王呗,干吗非说王洪文。
原来营长也姓王!
今年多大了?营长问。
报告营长,我今年19岁。
营长又问,喜欢王强这名吗,是谁给取的这名?
报告营长,我喜欢这名,这名是我爸给取的。说着还把新改的出生证掏出来给营长看,好似早准备好的。
营长心不在焉地瞅一眼说,你这名同名同姓的人太多,我建议你重新取个名。
王强一下紧张起来,好似营长看出王强这名字有什么破绽,急忙申辩道(也忘记报告营长),这名字是我爸取的,我从小就用这名字。因为是撒谎,所以脸变得满通红。
营长立马显出不高兴,我不是说了嘛,这名字同的人太多,要换一个,难道不行吗?
王强垂下头,幽幽说,行。
那好吧,你自己先想想,想改什么名,营长说。
王强想一想说,王贵强好不好?富贵的贵。
营长立马否定说,不好不好,多俗气嘛。想了想,干脆叫王军吧,当了兵该取个跟军队有关的名。抬头看一眼王强,怎样,叫王军好吧?
王军,王军,王强喊了两声,点点头说,好。
晚上,营长找到张干事,要他把王强名改成王军。张干事问干吗,营长答,
当兵了嘛,就想改个跟军队有关的名呗。
张干事觉得这很荒唐,指责道,那以后退伍了又得改名,这不多事嘛。
改了吧改了吧,营长不大高兴地,这又不难。
张干事就把花名册翻出来,找到王强,把“强”字涂了,加了个“军”字。
以后王强就改名(又改名)叫王军,战士们也都王军王军的喊开了。
在百十号人的新兵营里,论个头还是年龄,王军都排在最后几位,所以说他瘦小是一点不过分的。瘦小是瘦小,但王军的力气却一点不小,尤其是手劲,大得叫人不信。先是在自己班里,扳手劲把大伙都扳倒了。跟外班人说,外班人不信,一个个找来比试,没几天,新兵营百十号都来试了,却是来一个输一个,来两个输一对,硬是没人赢他。其实,常扳手劲的人只要一捏住王军的手,就知道自己输定了,因为王军的手出奇的大,也出奇的糙,跟只铁匠手似的。
有人问王军,你是不是当过铁匠啊王军。
王军说,我没当过铁匠,我当过箍桶匠。
箍桶匠是做什么的?
王军说,你怎么连箍桶匠都不知晓,箍桶匠就是木匠啊。
哦,难怪你手劲大,原来是只使斧头的手。
王军曾当过木匠,或说箍桶匠。这说来没什么奇怪的。其实在王军家乡,木匠或者箍桶匠就同军营中的兵一样,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是。王军家乡在江西吉安的一个偏远山区,山连着山,一座座的山上,有很多很多的树木。但除了树木,王军想不起他家乡还有什么,也许还有无数无数的人吧。是的,有很多很多人,但没有很多很多东西,木料虽多,却因地理偏远,无法变成粮钱。没有钱,家里买不起东西,只好拿木头来做所有家什:木头的脸盆,木头的脚盆,木头的水桶,木头的马桶,木头的米桶,木头的桌椅板凳,木头的筷子勺子,反正家里所有东西几乎都是木头制成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军家乡的男人都成了做木工活的能工巧匠。
有一天,王军站完哨回来,见班长手里正托着他从家带来的木脸盆,在翻来复去地瞅个欢喜。见了王军,班长说,
小王,你个脸盆真漂亮,哪来的?
王军说,是我从家带来的。
噢,老家带来的,嗯,不错,不错。班长爱抚着盆子问,买一个要多少钱啊?
王军愣了愣说,买……我不是买来的。
噢,是人家送的?班长又问。
王军又愣了愣说,不是啊……班长。
那是咋来的?班长觉得跟王军说话真累。
王军眨眨眼说,是自个做的。
自己做的?班长露出一丝笑脸问,谁做的,是你爸吗?
王军说,不,就是我自个啊班长。
你自己?班长睨王军一眼,变了脸说,那你给我做一个。
说真的,班长根本不相信王军能做出这么漂亮的活,这简直是件工艺品!美观的造形:不论是盆口或盆身都似圆非圆,曲中有直,弧中有线;绝妙的设计:手摸似圆的,眼看又似三足鼎立(有三轮虎口样的弧度),飘逸中透出沉稳;精湛的做工:通体由条木拼接而成,却又天衣无缝,玲珑剔透,象是模子铸造出来的,局部还有鱼草浮雕。有这么好的手艺,班长想,你王军也不要来当这兵了。
做一个?王军奇怪地看班长一眼说,你要喜欢这个给你就是了。
那怎么行,班长说,给了我你拿什么洗脸嘛。班长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的。
王军想,那我们换一个就是,把你的铁脸盆给我,木脸盆给你。可王军没敢这么说,只是吞吞吐吐地,做、做一个……没工具做不来啊班长。
班长想,真让他做就想找理由开脱,你个王军啊王军,看你还是很老实的,居然连我班长也想糊弄。于是班长说,
工具木工房有的是,木料也有。这么说着,班长就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说大话的王军了。
想不到王军很爽快答应了。
不久后一个星期天,营里组织新兵进城游玩。当兵一个多月,还从没出过营门,这下要去看几十里外的城市,可把大伙乐的,跟过年似的!只有王军,一声不响,坐在床上,木木地看大伙忙碌着出发。班长见了催促道,小王,还不快准备下,马上要集合了。王军应答一声,站起身,东瞅瞅西瞧瞧地想准备个什么,可双手依虚空地垂挂着,没一点忙乎的意思。你怎么了王军,是不是不想走啊,班长吆喝道。
是不是可以不去啊班长?王军怯怯地问。
班长毒了王军一眼,你是不是不想去嘛。
王军点点头,可以不去我就不去了,一边说一边来来回回地搓手。
为什么?班长走过来。王军低下头,默了许久才说,我没钱,去城里没意思。班长说,没钱去看看也好嘛。不想看,王军说,光看有什么意思呢。班长说,你想好了,进回城可不容易,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过了这村没这店。王军说,想好了,不去。看了看班长又说,如果规定要去我就去。那倒没规定,班长说,你自己决定吧,要去就赶紧准备下,不去就算了。王军说,算了,不去,你赶紧走吧。
班长走了。
全班人都走了。
下午五点多钟,几辆大卡车满载着一篷篷草绿色和一张张笑脸,驶进营区,从而结束了新兵们在军营第一个美好的一天。当班长走进宿舍时,直觉得宿舍里飘满了一股酥松的清香,左左右右看,屋里没什么异样,只见王军铺上被子仍然四四方方的,人却象堆衣服样团在一角(面向墙壁)在睡觉。班长走过去,把一塑料袋什么甩在王军床上,王军倏地醒来,惊魂未定地坐起身,一连喊了好几声班长班长。班长伸手指指甩在床上的塑料袋,给你的,是饼干,你吃吧。王军伸手去摸下饼干,饼干象烫似的,一下又缩回手,望着班长,你、你……吱吱唔唔的不知说什么。班长问,没事吧,不等回答,回头走去自己铺位。王军向着班长背影说,没事,没事。没事就好,班长头不回说,以后不能这样睡觉,要感冒的。王军嗳了一声,蹲下身,在床铺底下取出样东西,走到班长背后说,
班长,这是给你的。
班长没回头就觉得刚才闻到的那香气这时简直象水一样朝他泼来,回头看,见王军正端着个载载新的木脸盆,望着自己。
从王军答应那日起,这已过去一个多礼拜,说实在的班长早忘记这事了。所以,当班长从小王手上接过盆子时显得非常惊奇又激动,一边啊啊地感叹道,一边翻来复去地看,同时觉得那股香气正在往他胸腔里钻。
刚做的?班长脸上堆满亲切和惊喜的笑意,咋这么香啊小王?
王军说,是用樟树木做的,所以……香。
哦,真香,真香,班长摩挲着盆子,象是沉醉了。
要说这盆子跟王军自己那个比,基本没什两样,只是新盆子少了鱼草的浮雕和油漆。对此王军解释说,不作雕花是因为樟树木不象梓木坚硬(王军那个是梓木的),不易雕琢;不上漆是因为木工房暂时没好的清漆,改天有了可以再补漆。
等漆过就可以用了,王军说,不过那就没这么香了。
班长说,那我不要漆,我就要这香香的。
王军说,那经常沾水容易坏,用不久的。
班长说,我才不用呢,说着把盆子当衣服放入箱子里(一只够大的弹药箱)。
看班长这么喜欢,王军觉得奇怪又高兴,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边笑又一边说,樟树香是防蛀虫的,把它跟衣服放一起倒是个好办法。
对、对,班长附和着说,这不是个巨大的樟脑丸嘛,小王你说得对。
这时,班长觉得王军知晓的东西真多,真聪明。以前,班长总觉得王军这个不懂那个不知的,给人感觉是木乎乎的。
一天,营长不知从哪听说的,专门到王军他们宿舍来,看了王军自个用的木脸盆,又看了班长藏在箱子里的,看的表情几乎跟班长当初看的一模一样,越看越欢喜,越看越舍不得放下,放下又拿起,一边几次地问王军,啊这真是你做的小王,啊小王你有这么好手艺,啊这简直是工艺品!班长见此讨好营长,说营长我这个就送你了。营长摇摇头说,这要不得。王军把这话理解为“这脸盆”要不得,就说把他那个送给营长。这也要不得,营长说,我不能夺人所爱啊。这样吧小王,营长拍拍王军膀子说,你不是会做嘛,哪天给我也做一个行不行?就要这样的,指了指班长那个。
王军当然说行。只要是营长要,就是个金脸盆,他王军也会不犹豫地给,何况是这么个木脸盆,何况木料、时间都是公家的,他王军只需辛苦辛苦而已。
忙了一个星期天和两个晚上,营长的木脸盆也做好了,比班长那个还要漂亮。因为营长这个明显比班长那个多了道工序,就是在三轮虎口样弧度的一足处,巧妙地挖了一只“龙身凤眼”的手把。这样使用起来很方便,刚好一只手扣入凤眼端着;如果不使用,当摆设看(无疑将做手把的虎口向上),“龙身凤眼”的手把一下从整体中凸显出来,尽在目力中。这精巧的手把不但提高了脸盆的实用性,同时将观赏价值一下翻了几翻,简直巧妙绝顶!
营长的欢喜是不要说的(欢喜得不得了),关键是当时正跟营长在谈事的教导员也欢喜得不行,而且做出一副大有要跟营长夺爱之架势。当然这是存心逗逗营长的,逗的目的和结果是让王军给他也做一个。王军同样很爽快地应承下来,并很快兑现了。
殊不知,这样的木脸盆落入人手越多,跟王军来要的人也越多。先是局限在新兵营内部,副营长,副教导员,连长排长,参谋干事,甚至司务长、管理员、驾驶员,凡是在新兵营有点说话权的,都来找王军要。内部的还没应付掉,外部的又杀进来,团长政委,副团长副政委,司政后三大部头脑,都闻风而来。不论是谁,不论是内部的还是外部的,对王军来说人人都是首长;对营长教导员说,有的是(首长),有的又不是。是的要好一些,营里会尽量给他提供方便,甚至安排正当时间。不是的就比较麻烦,营里不提供方便,甚至不准,他只好暗地里偷闲做。这样,明的暗的,内部的外部的,大首长的小首长的,把王军点点滴滴休息时间和这个那个时间(有些是重要的正课时间)都锁在了木工房里。尤其是一到礼拜天,人家把懒觉睡得呼呼的,可王军总是心欠欠的睡不好觉,总想起个早,把成堆堆的活路多干掉些,以博得大小首长们的欢喜及日后关照。又个礼拜天姗姗来迟。
往常,王军一般没等天亮就醒了,这天因为夜里下暴雨,风刮得四处滚响,吵得他几次醒来,所以醒得要迟些。不过没迟多久,也只是个黎明前后的功夫,顶多半来个钟头。
因为起得迟,起来后,王军随便抹了把脸,就急急地上了路。下了一夜雨,路面上湿漉漉的,有一种刚洗过的干净,空气也象被洗过的清爽。天还没彻底亮透,四周象在水中一样恍恍惚惚,积水在沟坎间汩汩流动,声音欢快又宁静。王军在一丝丝凉意中舒展着睡眠一夜的身体,浓郁的花草的香气和泥土以及水的气息,使他心中充满了宁静的美妙遐想。对这个美丽的早晨不久之后将给他带来的灾难,他一无觉察。
灾难来自木工房——
木工房是一座过去的弹药库,座落在营院最东头的僻静处,背后是一道伸着破败铁丝网的围墙,前面和左边是一片杂草疯长的空地,右侧有一汪池塘,过去曾养过鱼,但现在不养了,主要是因为这里位置太偏,养的鱼常常被附近村民偷走,养了也是白养。
从新兵营走去木工房,大至需要五六分钟。这些日来,王军在这条路上走了又走,几乎把不足米宽的每一片路面都踩熟了。据说到夏天,路两边经常有毒蛇出没,晚上是没人敢走的。但现在还是春天,王军白天夜里都走,而且从来也没碰到过什么惊吓。只是有天晚上,一个声音在路边的几棵树间幽幽地哭,把王军吓出了一身冷汗。哭的人是谁、为什么哭,王军至今也没弄懂,只是从那后,王军经常想起那个幽幽的哭声,好似粘在他身上了。
这天,王军进木工房,看屋子里积满了水(显然是昨晚下雨漏的),就找出扫把清扫起来。忙乎了一刻钟,水扫尽了,身上却脏了,手上脚上脸上都是水迹和钜木子。于是他走出门去,想去池塘里洗个手脸。池里的水原本是很脏的,也很浅,但下了一夜雨,水看起干净多了,而且还涨得满满的。以前王军要洗个什么都得跳下塘去,但现在看无疑用不着,只要蹲下身弯个腰就是了。因为才下过雨,地上泞泥得很,他小心地走在池塘边,一边寻找着合适的下水处,一边举目张望。天虽没彻底明亮,但已足够看得清,四周没什么异样,只是夜里的风刮断了池岸边几棵树的枝桠而已。绕着池塘走了几米,他看见一处合适的下水处,那里有一记石块,可以落脚站立。王军就跳跃着过去,站在了石块上,缓缓地蹲下身,弯下腰,伸出手,捧水洗脸。这时,他顿时觉得那水象有天大的力气,一下将他整个身体拽入了水中;水中象是燃烧着熊熊烈火,他本能地想挣脱出来,但烈火一下就烧穿了他的手脚——他的身体——他的心,烧黑了漫漫天地……
这一刻的时间非常短暂,就像电击!就像雷轰!
王军至死也不明白,就这平常的水怎会生出这天大的力气和烈火,一下把他焚烧得天昏地黑。他带着这巨大的谜和几个未了的木脸盆,在这个美丽的早晨,在这个神秘的池中,结束了19年的人生和83天的军旅生活。
所有噩耗总是跑得比人想的快。营长才刚弄清死因,正准备赶去向团长报告情况,团长的电话已打来了。
怎么回事!团长的声音怒气冲冲的。
啊团长,我正准备要去向你汇报情况。
说,怎么回事?团长迫不及待地。
是这样的团长,营长报告道,昨夜里刮大风,把木工房的电线吹断了,跌进了水潭,王军不知去水潭干吗,可能是洗手吧,就触了电。水是通电的,水潭里全是电啊。
他这么早去那干吗?团长问。
是给老钱、钱副团长做、做木脸盆,营长吞吞吐吐地说。
胡闹!团长气恼地甩掉电话,准备去现场看看。
走出卧室,到客厅,团长抬头看见墙上的木脸盆象只巨大又狰狞的眼在盯着他,心里头突然闪过一丝莫名的侥幸和轻松。
顺便提一下,待王军父母亲紧赶到部队时,王军已等不得地化成了一盒包装讲究的灰灰。一见这灰灰,两位老人顿时嚎啕大哭,哭声中一口口喊着王强王强的。四周人听着这哭,感觉象是营里除了王军不幸外,还有个叫王强的人也不幸了。营长几次上前去纠正两位老人说:
“不是王强,是王军,王军!”
但两位老人这时哪听得进话,还是一口口王强啊王强的。
这简直要了营长命,好象盒子里装的不是王军的灰灰,而是他自己父亲的。他父亲虽然年事已高,但依然健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