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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秋天母亲带领我们一家六口人搬出了老街,搬迁到城西新村去住。搬了整整一天的家,一辆发动机有毛病的解放牌卡车拖了我家的老式家具锅碗瓢盆和坛坛罐罐,在小城里打了三个来回,累得七窍生烟,掉了两个排档。母亲让我押车去新居,我站在一张棕棚床和一只铁皮煤炉的缝隙间,第一次在汽车上瞻仰了我们的老街,我家的房子表情复杂越退越远,那房顶上长了十八裸褐色的瓦楞草。

  我在搬家途中分析着老街的房子,分析着沿街而流的臭水河为什么途经我家后门就越发地臭,分析左邻右舍看到我们搬家时会是什么心情。我还想到前院的老贾会不会先自把两家合用的灶披间都占了,新来的房客就要吃亏了。其实这些事情对于乔迁者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但我还是抛不开老街人的思维方式。最后我想到了放在阁楼上的那只纸箱。老贾你千万别捡走当了引火柴烧掉,纸箱里珍藏着我十岁的图画本,本子上画满了我想像中的各种漂亮房子,都是七八层的大楼房,五彩缤纷,令人炫目。

  带四个阳台的楼房。大圆顶的楼房。安装避雷针的楼房。拱形圆门的楼房,尖顶上挂大钟的楼房。雕梁画栋的楼房……我们的老街上没有一栋这样的房子,不知道我是从哪里看到了这样漂亮而威风的房子。我还给它们安排了住户,住户有我们一家子,还有邻居,记得那栋安装避雷针的楼房就是给老贾住的。老贾千万别拿图画本当引火纸烧掉啊。人去屋空。我为什么要把十岁的图画本移交给陌生的新房客?现在恐怕对谁也说不清。隔开的房间

  如果是挥手自兹去,旧屋浮现在我眼前的先是那个后门,后门由两副颜色发青的杉木板组成,打开其中一副,就看见隔壁化工厂的输油小码头巧妙地攀在我家的沿河石阶上,一早一晚油船停泊时后门升起铺天盖地的白雾,白雾是从油泵房的排气管里升起的,白雾是热哄哄湿漉漉的,所以有时候从后门看不见那条河,只闻见河水年复一年散发的铜锈味,你就不知道河水为什么会发出这种气味。

  打开后门,记忆中露出透明鲜亮的一角,看见我和姐姐小飞蛾站在河边晾衣服,如果那时候我十岁,小飞蛾就是十四岁。我扛着长长的竹竿,小飞蛾噘着嘴双手绞拧一件件湿衣裳,然后拎起来朝阳光里一抖,就像一名老牌家庭妇女一样有条不紊地晾衣裳。可以在晾衣服的时候望一眼我家沿河的窗子,窗子里就是我和小飞蛾住的小房间。春天窗台上站着一只玻璃药瓶,瓶里插着三五株桃花。我记得那些花枝是小飞蛾派我到化工厂苗圃去偷来的。我还必须告诉你们,十岁时我还和小飞蛾钻一个被窝,她曾经抓住我冰冷的脚放在她胸口焐,焐到发热为止。当然后来我逃离了小飞蛾的被窝,我一个人搬到了新搭的阁楼上去住。那是因为有一天小飞蛾突然向母亲诬陷我,她说,“小弟不要脸,偷看我上马桶。”

  我时常站在木梯的某个横档上发愣。站在梯子上也就是站在童年生活的最高位置上。我俯视着我的家,目光穿越灰墙看到了父母的房间和姐姐的房间,他们的房间之间也隔了一道灰墙。我看见他们在熹微的晨光中酣睡,父亲头发蓬乱,瓦匠的双臂勾勒着母亲睡,母亲的睡姿因而很艰难,她睡着表情总像在失声痛哭,总像在等待橱上闹钟的突然鸣叫。在另一个房间里,姐姐小飞蛾会在梦中发出朦胧的呓语,我发现她的手臂像起重机吊臂一样升起,又落下,似乎要装卸什么重物。那就是我家的早晨。我熟悉这样的早晨,在这样的早晨里我家的腌菜缸放出庞杂的酸味,夜巡的老鼠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后逃之夭夭。为什么我常常第一个醒来,我怎么能知道?只记得那个图画本上的第一栋楼房就是这样伏在阁楼楼板上画的,蓝色晨光透过天窗照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第一栋楼房有三层高,美丽辉煌,世界上的任何建筑都无法比拟。底层竖起木栅栏,门大窗大房间也大。底层给我父母住。陪伴他们的是一垛干草。干草出现在我的画上很奇怪。二层窗台上放了一盆桃花,窗户挂上花布帘子,二层住着我姐姐小飞蛾。三层是我的。三层楼上飞起一群鸟,蹲着一条黑狗一只白猫,从三层楼到楼顶到天空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小飞蛾有一天手持拖把入侵我的阁楼,她拖着楼板发现了我的图画书,本子上的三层楼房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污水,变得怪模怪样的,小飞蛾说:“该死的小弟,你不好好学习,瞎画的什么呀?”“房子。我们家的房子。”

  “我们家的房子怎么是这样呢?”小飞蛾气愤地拍了我的头顶,紧接着她就尖起喉咙朝阁楼下喊:“妈,你来看小弟,他画的一堆干草!”问题就出在一堆干草上。我母亲看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发呆。后来她问我:“小弟你为什么要画一堆干草呢?”“你看不上妈割草卖钱,是不是?”小飞蛾见我没话说,抓起我的手臂猛摇一气,她说:“你是不是看不上妈割草?”我蠢头蠢脑地无言以对。我只想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并且迈出一只脚想进入那栋美丽的房子。干草和竹篮

  记忆也就在一堆干草上。假如我现在已经是个老人,儿孙满堂,家道富有,我仍然要提起多年前的一堆干草。我的做工人的母亲曾经割了两个秋天的草,割了一千四百斤重的干草,卖给牧牛场的收草人。两个秋天多得了两百元钱。我们家的第一台缝纫机就是用那笔钱买来的。我还要告诉我的儿孙,那是台伟工牌缝纫机,现在几乎绝迹了。母亲割干草的计划公布时,我家分成两大阵营,一边是母亲和小飞蛾,主战派;一边是父亲和我,反战派。我父亲始终认为母亲要用草给他脸上抹黑。他们争吵了三个夜晚结果还是母亲占了上风,她给父亲准备了一副箩筐一条扁担一把镰刀,像牵着一匹懒马牵着他出了门。都说去割草的路上父亲和母亲还在吵个不休。小飞蛾跳到前跑到后地劝解她的双亲。她手里也抓着一把镰刀,腰间挂着我家唯一的军用水壶。我们家的割草队伍本想偷偷潜过清晨的老街,但父亲的铜锣嗓怨气冲天地骂着什么,惊动了街上好多人。好多人都在自家窗户后面窥视那支吵吵闹闹的割草队伍,由此留下深刻的印象。两个秋天里我们家纷扬野外干草的气息,屋顶下每天有一垛干草堆黑趑地言语不清。那两个秋天里我长得特别大。母亲和小飞蛾用一辆板车把伟工牌缝纫机驮回家时,父亲正在街口杂货店里对着糖果柜喝白干酒。他把空酒瓶砸到板车上,听见一声闷响,父亲伏在杂货店柜台上独自饮泣起来。人都说他喝醉了,我母亲却径自拖着板车一声不吭。我知道问题就在那些干草上。父亲和母亲后来延续十年的不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堆干草点燃了他们的战争。战争的内容延伸到情欲、嫉妒、钱财、家权各个家庭枝节,原先潜藏于水线以下的冰山在两个秋天里浮水出面,浮出水面后就是火山爆发。两个秋天里我真是长得特别大。我去从前的教会小学校上学,一个女教师在操场上托起我的脸说:“哎呀你怎么满脸苦相?”她又说:“你的美术作业很好看,你画的房子很漂亮。”我对那个女教师咧嘴一笑,记住了她的脸。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满脸苦相。以前从没有拍照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我无从回忆十多年前的模样。还有一只竹篮印象很深。我父亲去杭州工人疗养院回来带了那只竹篮,母亲因此发怒,她说:“我让你带一只杭州篮,杭州篮。你带的是什么鬼篮子呀?”父亲二话没说把篮子扔在地上,像踩水车一样踩烂了那只竹篮。我姐姐小飞蛾去捡的破竹篮,她把破竹篮挂到了后门的挂钩上。

  那只竹篮后来还是派了用场,母亲把买来的蔬菜放在里面,保持鲜洁。破竹篮常挂后门,探出几棵绿油油的青菜随风摇荡。小输油码头喷出的油雾熏黄了不幸的竹篮,我有时候站在竹篮下俯瞰臭水河,沿河而过的船上人,你们谁看到了我家的后门?谁闻到了从后门涌出的郁郁不乐的干草气息?

火灾

  再想想我们的老街真是一锅杂烩汤。

  围绕我家的房子有旧日棺材店陆家,有三流木匠老贾家,有苏北移民阿八大家,还有一家灰黑色的新兴化工厂。陆家曾经有一条杂毛狗,善扑猫和小鸡。我一度很喜欢那条杂毛狗,狗后来死在棺材店最后一口柏木棺材里,我和狗主人陆先生一起把狗从棺材里拖出来,放在我家后门的臭水河里水葬了。“要是有狗棺就给杂毛睡了。”陆先生凝视狗在水上浮动时对我说。杂毛狗死时陆先生也年届七旬了。我在水葬之日初次感受到了老街上生生死死的气息,我看见从陆先生眼角上滴落的老泪是黄褐色的,那就是死亡的颜色。最后一口柏木棺材就竖在对门陆家的厅堂里,沉静而庄严--我站在家门一眼就看见棺木的姿态。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面对他的寿棺听着老街的市声。街闹人静。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偶尔向他所敬重的勤勉妇女招呼,其中包括我母亲。陆先生说:“小弟他娘,又去割草啊。”母亲放下箩筐说:“割草的命呀,陆先生您坐着。”陆先生就这样银发白髯地坐着坐着就老去了。

  陆先生睡了他的柏木棺材。停灵三天三夜,丧礼古朴隆重。他是老街上最后一个享用棺木的老人,母亲带着我和小飞蛾向陆家要了唁章佩在手臂上,参加了陆先生庞大的守灵队伍。隔壁化工厂的火灾就是和陆先生的丧礼同时发生的。是夜里,半街人聚集在旧日棺木店门里门外陪伴死者,突然看见化工厂内红了半边天,有人在发疯似地敲铁皮桶。化工厂刹那间翻了天。消防车的警报声从街的尽头响起来,震动我们的百年老街。消防车是又红又大的,旋风般驶过办丧事的陆家和人群。我听见车上有人大声吼叫:“救火去--你们怎么不救火去--”救火去--救火去。这声音在街的这边或者那边回响,我拔脚往化工厂跑,却被母亲一把抓住了。母亲说:“别去,那鬼厂烧光了才清净!”我仰望化工厂的火光,心有所动。我发现街坊邻居都在为陆先生守灵,没有人去救火。但是那火光在暗夜里汹涌喷溅,映红了陆先生的旧日棺材店,映红了这一群悲哀的老街居民。那场火灾过后老街未伤皮毛,只是老去了陆先生。有一阵子人们在暗地里回味那场火,各种意见神秘莫测。化工厂人说是一根烟蒂从墙外飞进了油库着的火,老街人却不信,他们心目中藏着一个神圣的纵火犯。

  “陆先生亡灵放的火。活着不敢,死了就不怕啦。”母亲也这样说。表情留下好多空白。让你去想,让你去猜。我只知道老街人对化工厂的入侵怀恨在心。陆先生可能一样。但是陆先生活着的时候没说过什么,都说他是一个好脾气会忍耐的老先生呀。一棵梧桐树

  到我小学毕业为止,我已在图画本上建造了数以百计的美丽楼房。现在我已无从考虑这种特殊癖好的来由,只记得那时候一个人睡在家中小阁楼上,梦见自己光着脚无数次走进那些楼房中,然后爬到楼顶晒太阳,晒得很温暖。画到第二百栋楼房时,母亲和前院老贾商量,要给我们两家合盖一个灶披间。我家反正有瓦匠,他家正好有木匠。地点只有选用两家之间的小天井了。

  小天井里长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树。

  问题就出在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树上。

  盖屋之前先伐树。木匠老贾在伐树,他发现我母亲推开了窗户注视着他和树。母亲说:“老贾不用你动手的,我们来伐好了。”老贾:“不客气了,我自己来,当木匠的动动锯斧还不容易?”他们说着话渐渐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我母亲浓墨的眉毛先拧起来了。她叉起手指弹击窗玻璃,佯笑道:“老贾,梧桐树是谁栽的?”老贾说:“嘻,难道是你家栽的吗?”母亲便不再笑了,她三步两步冲到小天井里,在那棵欲倒未倒的梧桐树上摸索着,她的手停在树根梢的一块刀刻的疤节处不动了,“老贾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字?”

  那是什么字?树上刻的是我的乳名:小弟。刀刻的字迹长了数年长得斑斑驳驳、丑陋艰难,像两只灰蝴蝶飞不起来。

  我站在一边看见木匠老贾愣住了。我忽然想起七八岁刚会写字的时候,母亲教我在梧桐树上刻下了自己的乳名,她说:“在树上刻下你的名字,将来给小弟打家具娶媳妇。”可是天井里这棵梧桐树到底是谁家栽的?我一点没有记忆。老贾明明记得他在十五年前栽的这树,母亲却记得是生我那年她从街上买的树秧,两毛钱一棵。他们争执不休,我母亲在院子里的第一次骂街耍泼就这样开始了。她乱发飘洒,摇撼断树,枯唇裂血,气冲我家屋顶。她一定要老贾说梧桐树是我家栽的不是他老贾栽的。老贾和母亲围着一棵树争执不休。我看见老贾的脸最后涨成猪肝色,他骂:“你这女人,你穷疯了苦疯了,梧桐树就送你做寿材吧。”骂完拖起他的锯斧逃进了前院,回头再望望我的母亲,老贾觉得温和敦厚的后院女人正在朝蛮横凶残发展,老贾的表情便很痛苦。他又冲我母亲嚷了一句:“盖他妈的鸟厨房,挤死熏死饿死算了,大家一起死,谁也别舒服。”

  这一年两家合用的灶披间终于没成。因为老贾家赌气罢工,并用一堆破缸烂铁占据了天井的一半。母亲后来把那棵梧桐树拖进家门,她说情愿不盖灶披间也不能让老贾吞了那棵树。“天下东西都有主,是我的就不是他的,这世界上到底谁怕谁?”母亲和我一起把树扛上了我的阁楼。以后的岁月里梧桐树一直陪伴着我做各种少年之梦。我数过那树面上隐约可见的年轮,不是十五年,也不是十三岁,竟是十八个褐圈。那天井里的梧桐树到底是谁栽的呢?

  我梦想天上落下一棵梧桐树籽在我家天井里蓬勃生长。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神奇的故事。我会记住这棵被伐的梧桐树,会记住我自己的故事。

红斑

  冬季里我母亲发现了化工厂输油码头的一只热水管,热水管伸出油泵房的墙外,汩汩流着滚滚的蒸气水,清亮亮的。母亲端着脸盆接了一盆,她把手伸进水里撩拨着,惊喜地喊:“好烫,好干净啊。”冬季里我母亲带着我和小飞蛾在后门的热水管下洗脸洗菜洗衣服。冬季里我们家省下了烧热水的煤。我们一家人暗中狂热地爱上了化工厂的热水管,对街坊邻居绝对保密。谁也不知道我们家窝藏了一只奇妙的热水管。

  但是有一天我姐姐小飞蛾突然摔了小圆镜鬼哭狼嚎:“妈,你来看我的脸,我的脸怎么啦?”一家人都应声去看小飞蛾的脸,小飞蛾的圆脸蛋上一夜间爬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斑。“这是怎么啦?”母亲摸着小飞蛾的脸惊惶失措,“痒吗?”我在一边也猛地感觉到脸上一阵搔痒。我拾起小圆镜照了照,看见自己的脸上也已经长出奇怪的红斑。我比小飞蛾更尖厉地叫了一声,蒙住了眼睛。红斑使我变得丑陋无比!我母亲茫然四顾,目光最后落到后门外的热水管子上。她的脸色变得煞白,紧咬嘴唇吐出一句:

  “该死的水管子!”该死的化工厂的热水管子。你为什么要让我母亲发现了呢?我心底涌出某种深厚的怨愤和悲怆,我把小圆镜摔在母亲脚下摔个粉碎,一个人逃到了我的阁楼上。我蜷缩在我家的半空中,听见母亲和姐姐小飞蛾呜咽的说话声。“妈妈明天烧水洗脸别省那两块煤好吗?”“明天烧水洗脸不省那两块煤了,再也不省那两块煤了。”我想那天也许是我少年时代最悲伤的一天。我准备逃学一星期,等脸上的红斑消退后再去学校上学。一个人躲在阁楼上,不敢诅咒我的母亲,只是一遍遍咒骂着化工厂的热水管子,化工厂你真是毒气四溢吗?化工厂你无声无息地在我脸上画下了无数红斑。我奇痒难忍、满脸溃烂,红斑将成为特殊的标记深深打在我脸上。我带着母亲和化工厂联合打印的标记在城市的各个街道游荡了七天,历经所有漂亮的房子丑陋的房子从未见过的房子和梦中出现过的房子,最后我还是疲倦地回到了古老而肮脏的老街,我没有钱没有勇气没有离家出走,我站在老街浓稠的暮色中叩响自家的木板门,回首四望,只见左邻右舍的房屋苍茫一片,空气中满是我所熟悉的气味包括腌菜味油烟味家具霉味尿布味狗粪味和化工厂的毒味。我突然掩面泪下:我走了七天还是走不出环绕我家的房子。

错失

  其实在五年前我们家就有过一次搬迁的机会。

  五年前父亲的工程队盖了三栋水泥预制板的住宅楼。父亲回家拍着我的头顶说:“想不想搬大楼里去住?你对你妈说去。住在五层楼上,三大间,有阳台,还有卫生间。”我欣喜若狂啊我的思想立刻像鸟一样飞越了我家的屋顶和整个老街。听说工程队的住宅楼盖在南郊,我知道南郊的大片空地上已经竖起了无数灰白色的楼房。南郊已经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第四个区。南郊是个陌生的好地方。早晨。一家人几乎成一字纵队走出家门,到南郊去看房子。父亲走在前面领路,我紧跟其后,母亲和小飞蛾拖拖拉拉地走在尾巴上。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父亲穿着沾满灰浆的工装裤走路飞快,母亲一边走一边绾着蓬松的发髻,小飞蛾挽着母亲沿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而我脸已涨得通红,我将第一次进入属于我们家的美丽的楼房。我记得我们一家四人站在一栋尚未竣工的楼房前面。听见南郊的空气被远远近近的推土机粉碎机声响震动着,阳光也像碎片金属迷晃了我的眼睛。我看见四个粉刷匠正把那栋楼房刷上稀薄的白灰,不断地从脚手架上落下灰糊掉到我们头上,但是我们四个人一动不动地仰望着粉刷匠和楼房。我们仰望着渐渐地表情就发生了变化。

  我记得那栋楼的格局和装修。我发现那不是一栋美丽的楼房而像一只巨大的鸽笼,线条愚蠢门窗小气,所有的阳台都小心翼翼地贴在一起。我发现南郊的楼群没有一栋比得上我画在本上的楼房漂亮。这使我很伤心。进楼,还是一字纵队,我们家人鱼贯而入501房间。这回是母亲在前了,她推开门后仅几秒钟的工夫就对父亲喊:“不行,不行,这家不搬了。”她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势如千钧。我母亲在三个房间和卫生间里焦灼地撞来撞去,最后倚在墙上疲惫不堪地喘息着,她对父亲、小飞蛾和我轮流审视了一圈,轻声说:“不搬了,这房子还不如老街的舒服。你们先别闹,我说不搬就有不搬的理由。”

  母亲的理由归纳起来有五条,这是我归纳的:一、五层楼太高,以后老了上楼下楼要摔坏了怎么办?二、虽然有三个房间,但两个房间都走铺,等于只有一个房间。小飞蛾和小弟都大了,不方便。我们家的阁楼要比这八平方米小间用处大。三、用水不方便。自来水有漂白粉味。老街有井,井水要比自来水好。四、窗户对着大公路,太吵,还不如化工厂呢,反正那化工厂的味儿也习惯了,老街倒是挺清净的。五、墙是一块水泥板,不隔音,墙东打喷嚏墙西能听见。一家吵架十家知道,我们家老是吵个不停,让人笑话有什么脸见人呢?父亲听完第五条就吼起来了:“我要跟你吵吗?要吵架还不要别人听,那你让谁来评个正理?我知道这家里你是女皇帝,小飞蛾是个跟屁虫,小弟是个小窝囊坯。搬不搬家不能你说了算,我还是一家之主呢。你也得听听我的。”“爸爸妈妈的都要听,搬不搬家,应该举手表决。”我姐姐小飞蛾在一边噘着嘴说,她善于察颜观色,一句话正中母亲下怀。于是母亲说:“谁说了都不算,大家说了算,举手表决吧。”“表决就表决。”父亲严肃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神色有一丝坚定又有一丝疑惑,他对我说:“小弟你可是要住新楼的爸知道你做梦都想住新楼。”

  “要跟他搬家的就举手吧。”母亲打住了父亲的煽动谈话,母亲的眼睛充满了自信,嘴角却浮出难言的苦笑。我坐在充满呛鼻的石灰味的房间水泥地上。我心如乱麻,那些美丽的我想像过千百遍的楼房到底在哪里呢?在哪里?为什么总是远远躲开我们老街躲开我们这家人?我在三双亲人的眼睛注视下举起自己的手。我要搬家,我要搬到老街以外的地方去住。我举起的手代表我自己。

  一家子只有四双手,两双对两双。表决没有结果。晌午时分我们的家庭战争在南郊的那栋楼房里结束,四个人走出楼门,一言不发。抬眼看见南郊的灰色楼群上栖着冬天的太阳,温暖而又鲜艳。太阳照着一家四个人走过南郊,一家四个人神情迥异,不知道想的什么心思。

  其实从南郊回来我就知道搬家计划落空了,母亲不想搬这家也就搬不了。我走过南郊那么多楼房,却还不知道我的美丽大方的楼房在哪里,在哪里呢?

  五年前的南郊之行就算是一个梦。我从此为一家人居住的房子失魂落魄,五年过去老街依旧,老街人依旧,但是我已经告别了夏天下河游泳的年龄。夏天我大汗淋漓地站在后门口眺望环城的河水,河水像一条肮脏的巨蟒缠绕我们的城市,我无法潜入乌黑发臭的河水,我无法同一条庄严的巨蟒搏斗。辫子

  我姐姐小飞蛾的两条辫子留到二十九岁还没剪去,那两条辫子已长及她腰间,小飞蛾留着那两条辫子走在老街上超群出众又古怪乖僻。你在老街上看到小飞蛾的辫子就会猜到她是一个守家的老姑娘。“你什么时候剪辫子?”

  “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剪。”

  可是小飞蛾你什么时候才结婚呢?我回忆起十年来先后踏过我家门坎的许多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小伙子。他们几乎都遭到过小飞蛾和母亲千奇百怪的盘诘摸底和摊牌,大都是因为不思节俭不会过日子而惨遭失败。曾经碰到过一个符合我家标准的粮店小经理,小飞蛾和母亲都喜出望外,但是那回男方向我家发了回票,理由含混不清。最后才知道男方这样挠着头说:“小飞蛾太精明太节俭。以后过日子可怕。”我姐姐小飞蛾以精明节俭闻名老街,她是母亲的活脱脱的翻版。她从二十岁起就是我们家的第二女皇帝,辅助母亲管束着家中的男人。她说她一点也不想性急慌忙地嫁个男人。我现在想不起我与小飞蛾之间三天两头的舌战起始于什么时候,我们家的家庭战争什么时候从父母那里转移到了我和小飞蛾之间。战争中我砸烂了她梳长辫子的三把常州木梳,她撕烂了我设计的五张楼房图样。我们互相仇视互相排斥的情绪来得没头没尾,直到去年搬家前的最后一仗,我们都明白了这种战争的走向,因此也就结束了战争。我对小飞蛾吼出的话差点冲掉了我家的房顶:“小飞蛾你该滚出去嫁男人了我要结婚我要你的房间做新房。”小飞蛾将手中的木梳朝我砸来,木梳没有打着我小飞蛾自己却慢慢地蹲在地上了。她脸色苍白,好斗的眼神突然黯淡无光。我看见她的两条长辫子无力地滚过平板的胸前,耷落在泥地上。过了很长时间她假笑了一声,对我说:“小弟你一结婚我就搬阁楼上去住,你会有新房的。”

  我真的感觉到我那句话冲掉了我家的房顶,我的年迈的父母都冲上来捂我的嘴骂我掐我拍我。可是我已经说了这句话,我确实想跟女友结婚想要新房。小飞蛾后来把她的辫子紧紧抓在胸前,冲到后门外去哭泣。后门洞开,小飞蛾把脸俯向那条臭水河哭泣着,瘦削的肩胛颤动,使我想起她做女孩子的时光。我用一只手掌掩上脸看斑驳的后门,依稀又见到我家最困难的日子,我和姐姐小飞蛾站在河边晾衣裳。我扛竹竿,她绞衣裳。昔日的淡黄色阳光照亮了我们,我们的头发直到如今也都是淡黄色的。

  其实值得纪念的就是那最后一仗。自此我和小飞蛾和平相处,家中升起了安宁而幽暗的帷幕。一家人怀着难言的表情住在老街的屋顶下面,父亲,母亲,小飞蛾和我,表情深处都留下了家庭战争的暗红色伤痕。我们家的女皇帝母亲和小飞蛾有一天夜里同时做了怪梦,梦见我们家的房顶上有一窝老鼠彻夜厮杀,踩烂了房顶的瓦片和大梁,母亲和小飞蛾都听见我们的房顶在西风和鼠爪下不停颤动,最后一阵巨响,我们的房子像枝上花朵一样倾颓下来,房子塌了。这个梦后来一直萦绕在母亲和小飞蛾的记忆里。

  “搬家吧。”母亲对父亲说,她的眼窝发黑,神情还带着昨夜梦中的恐惧,“大概是应该搬家了吧。”

  “……”父亲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苍老的父亲几乎成了家中的泥菩萨,他不说话。父亲还未老的时候就是一个糊涂而善良的老酒鬼了。去年秋天我站在城西新村的新居窗前擦玻璃。当玻璃上的灰尘泥垢被擦净后,我惊喜地发现以后我可以天天凭窗眺望城市全景,眺望环绕我们的房子。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未被发现的建筑学家,我相信我凝视城市屋顶的目光已经超越了历史和时空。房子,高大的低矮的房子,美丽的丑陋的房子,你们众人居住的房子,我多么爱你们这些房子!我站在窗前可以看见城西新村的那个雄伟的占地三百平方米的垃圾堆,在夕阳的余辉下垃圾堆升腾起紫金色的烟霭,城西庞杂的建筑群都笼罩其中,透出一种无比新鲜的色泽,刚栽下的杨树苗沿着楼群的轮廓组成一条单薄的绿线,能看见稀疏的树叶上落满了灰尘,但是我爱那些杨树叶,母亲曾经告诉我,杨树是长得最快的树木。

  去年秋天我站在这里,站在父亲给予我的又一片屋顶下,我将结婚成家,我将在这片屋顶下和我的亲人永生厮守,相亲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