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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桑其实是个过路的草原盐商。马桑与骆驼队失散后迷失了方向,在戈壁上走了三天三夜,差点饥渴而死。后来远处出现了这条灰白的土路,这群隐约浮现的泥坯房子。异乡的太阳朝他头顶上俯冲下来,在地面投下陌生的阴影,马桑不知道这条路就是第61号公路。马桑不知道他已经来到百年大旱的磨盘庄地区了。这儿离他的草原故乡已经远隔千里。马桑满面污垢,皮袍如同死兽发出异样的腥臭味。作为草原人的明显特征是他腰上系挂的一只铜水瓢。他看见土路盘缠而去,路旁种植了稀稀落落的莜麦,异乡的男人女人脸色像枯叶一样焦黄,他们一边锄地一边嘶哑地唱歌。马桑听见的奇怪的歌声其实就是祈水之歌。它已经在磨盘庄地区流传了几个世纪了。歌中反复颂唱一名叫高佬的寻水英雄。马桑起初并不知道高佬是被人供奉的水神,而他一出现在第61号公路上就与水神高佬发生联系。莜麦地里的人们都圆睁眼睛凝视他,祈水之歌此起彼伏地响起来。马桑开始被认作水神高佬的儿子了。小酒馆的白木房子笨拙地堆在七公里处。七公里处是一个三岔路口。你去磨盘庄村里必须经过这里。马桑朝那面灰黄破烂的酒旗走过去。他看见一个白发老人倚在窗前,双手插进肥大的裤裆,无聊地玩弄着什么。老人的额角上刻着一个神秘的刀印,熠熠发亮。马桑隔着窗子把铜水瓢递进去说:“请给我一瓢水。我要渴死了。”

  “你是谁?”老人的耳朵震颤了一下,他把铜水瓢扔在地上,一把抓住了马桑的手,“你把脸贴着我,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我是谁?我是马桑。我跟驮盐的骆驼队失散了。”“你是高佬的儿子。你又出现了,你每年都要经过这里。”马桑这才看清老人的双眼飘浮着一层厚厚的阴翳。老人是个瞎子。他举着一只陶钵敬给马桑,他说:“高佬的儿子,你身上的水味真好闻。你喝下这酒再上路吧。”“我是过路客,我不想喝酒。我要渴死了,你给我一瓢水吧。”“你不知道磨盘庄人家没有贮水吗?你还是去接受你父亲的恩惠,到高佬井去。你喝完水就该上路了。别再停留。”马桑至此发现自己陷入了谬误。这里离他的草原故乡已经远隔千里了。他疲惫万分,倚在小酒馆窗下,想起他的草原上清甜甘冽的水流。马桑相信自己被一条命运的暗线拴住了,他也许无法挣脱。你从各个方面望去高佬井都像关着好多历史小鸟的树巢,那座破木房在山梁上孤独地歌唱。你口渴难忍的时候就朝那里走,你要祈祷:高佬请给我水请给我水。老木桶从水上浮起来,那是水神高佬的手,你要拉住它,然后你就得到了,那是富含铁质的泛散腥味的高佬井水。

  马桑很害怕磨盘庄人的枯黄色目光。马桑其实是个过路的草原盐商。他还不清楚高佬的儿子意味着某种神秘走向。马桑夜宿在荒凉的莜麦地里。每天清晨鸡啼三遍时醒来。醒来看见有三个女人头顶瓦罐在远远的山梁上蠕行。天天如此。自从高佬挖出那口井后井水总是八寸深,只够三个女人去汲水。马桑却在傍晚走上山坡,去高佬井喝水。马桑站在破木房里凝视高佬留下的八寸井水。他的脸倒映在水面上,显得模糊而又陌生。他的头顶上悬挂着高佬当年挖井用的棕绳、铁锹,散发着陈旧的植物气味。马桑迷惘地抚摩着它们。他记得那捆绳子盘缠为某种复杂的花形,绳子一端自由垂落在空气中长着霉苔。奇怪的是那绳子总是在摇晃,而天顶下聚集的一群牛蝇不停地栖落又飞离,嗡嗡喧响。他渐渐看清了那绳头上凝结的一滴小水珠,水珠迟迟不落,毫无疑问,牛蝇是在吸吮那颗小水珠。

  那都是高佬留下的水滴,滴了这么多年,如今降临到草原盐商马桑的头顶。马桑相信那颗水滴是命运的昭示。通过水滴他接近了神秘的水神高佬。许多人描述高佬是一个赤黄皮肤鹰目鱼鼻的中年汉子。许多人都说马桑和高佬长得一模一样。马桑浑身燥热,他觉得草原丰盈的水分已经从他体内全部飞去,随之飞去的还有属于草原的灵魂。马桑忽然觉得他一生下来就在这片大旱地里居住生活,他快要将故乡遗忘了。有一个问题开始纠缠马桑:高佬的儿子是谁?他活着还是死了?据说高佬有杂草般丛生的儿女,高佬的儿子们都长着黄褐色的终日迷醉的脸,他们无一例外地逃避了父亲的道路,没黑没白的缩在母亲蓝娘膝下吸吮她的源源不尽的奶汁。他们长大以后情欲旺盛,在磨盘庄的草垛上不知干了多少黄花闺女。磨盘庄的村民们对于水神的后代充满了悲哀,他们无法唤醒水神的后代。据说酒馆的瞎眼老人到三百里外的地方请来云游的巫师。巫师说:水以火生,你们的火呢?磨盘庄的百年大火就是这样燃烧起来的。火势来自村口的陈年大草垛,后来蔓延成一圈花环形状。那种火焰蓝而又紫,紫而又红,整整燃烧了一天一夜。你听说后来从草灰堆里浮出八具芬芳焦黄的男性骸骨,他们都是高佬的儿子,他们应运而死应运而生。只有高佬的小儿子赤虎逃走了,从此不知去向。马桑无法卜知赤虎的吉凶。他想赤虎既然逃离了那场大火也就逃离了磨盘庄的神秘法规。自由的灵魂都是相似的,马桑想自己也许真的是高佬的儿子。也许他真的要寻找父亲,那个永恒的水神高佬。但是他站在荒凉的莜麦地里极目四望,只听见燥热的阳光晒干草叶和莜麦穗子的细微声音,牛车伫立在泥坯房子的屋檐下,旷野蒸腾着朦胧的尘雾。这段历史如同土地一样被干旱挤压得沉重如铁,我们的水神父亲,他走到哪里去了?你走上61号公路就有可能遇见高佬。高佬成为水神以后就从磨盘庄地方消失了。你走上61号公路就有可能看见土路上嵌着一种非牛非人的脚印,铺在你的前面。辨别那种脚印靠的是干渴的眼睛。你还将听见空气中浮来隐隐的狗吠声。只要你走上61号公路,高佬就在你的前面走。

  路边的山民说:“高佬去找水,你去干什么?”你应该这样回答:“我去找高佬。”

  是否有人记得一百年前那场雨?高佬就是在那场雨后离开磨盘庄的。时值秋夜,高佬突然被惊醒,他听到悠远的雷声仿佛金钟敲响,震落屋顶的尘土。他从蓝娘和孩子堆里爬起来,捂着耳朵喊,“什么声音?谁在敲钟?”有谁在敲钟呢?蓝娘抱住高佬的腰说,“那是打雷,老天,是要下雨啊?”高佬就是这样光着身子跑出屋的,他站在土坡上发现磨盘庄的天空悠然倾颓,转暖间成为一条巨蟒黑河,风狂乱地掀起房顶茅草,雨水箭矢一样倾注而下。高佬的黑狗狂吠着,向天吐出猩红干裂的舌头。高佬在雨中抚摩狗说:“狗,狗,你看雨来了,雨终于来了。”高佬听见蓝娘倚着窗户嘤嘤哭泣,他又挥舞拳头对她喊,“女人,别怕呀,你看雨来了,雨来了呀。”下了七分钟的雨。七分钟里高佬一直裸身站在高高的土坡上。他看见磨盘庄里升腾起一片美丽的黄烟,黄烟下人头攒动,哭声四来。他们捧着锅碗瓢盆跪在地上,收下这场雨水。高佬分辨不出哭声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是人类的还是自然界的。雨下了七分钟之久,坡下的黄烟渐渐散尽,绵亘的黄土爆发出嗤嗤的呼吸声,高佬半辈子第一次听到黄土的呼吸声。他摁住黑狗和狗一起趴伏在地上听着那声音。等到他抬起头就看见了磨盘庄雨后的画面:八百名乡亲手捧各种瓦制容器向老榆树聚集,那是村里唯一的树木,已经枯死好多年。八百名乡亲凝望枯树水珠缓缓滴落进他们的瓦罐,肃然无声。高佬看着枯树滴水滴了七分钟,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守雨的人群凝望天空复归蔚蓝,他们裸露的皮肤在雨后发生了变化,仿佛萤虫闪烁着微光。雨过去了,什么也没有了。高佬就是在这时候失声痛哭的。他抱着黑狗哭时磨盘庄已经平静了,只有他的女人蓝娘看见了高佬这一夜的悲伤。高佬哭着走到他挖了两年的空井旁边。蓝娘和黑狗跟着他围住了空井。空井不再是空井,井中升起了八寸之水。高佬一边哭一边把头探进井洞,他说,“这是井水吗?女人,你把辘轳摇起来,你把井绳给我,我要下去。”“你怎么啦?你下井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要下井去。”

  “雨一下你就疯傻了,你下井干什么呀?”“我要在水里泡一泡,我从生下来就没有洗过澡。女人,你送我下井吧。”蓝娘摇着头守护着辘轳,但被高佬一把推开了。高佬喘着粗气将井绳拴上手腕,高佬双目发蓝,举起双臂,像一个大鸟飞进井中。八寸井水溅起清凉的水花,上涨后浮起了高佬的身体,高佬在井中浑身颤动,发出梦呓的声音,他的脸被水光笼罩后变得晶莹透明。

  雨夜已经彻底过去,黎明呈现稀有的淡金属色降临村庄。蓝娘一夜未睡,她手持辘轳把子屏息谛听井里的动静。高佬在井底蜷缩成一名宁静的婴儿,仿佛去到了别的世界。“高佬,你醒醒,你别睡在井里。”

  “我没睡。我在听水神对我说话。他让我上路了。”“到哪里去?”“去找水。我马上就要上路了。”

  “水神什么样子?你看见他了?”

  “我看见水神了。水神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水神对我说,只要我上了找水的路,我也是水神。”

  蓝娘终于摇动辘轳把水神高佬吊上了井。雨夜已经彻底过去,这是第一个早晨,有三个女人头顶瓦罐来空井汲水,而高佬要出门上路了。你如果从南方河流漫漫的地方来,你将找不到水。你如果喝过许多水,你将无法接近我们的水神高佬。马桑,你想像了高佬找水走过的那条路。那时候不存在61号公路,高佬的草鞋踩着黄土小径有如云游仙人,他走出了山猪苍黄的视野,他是一个黑点在磨盘山区的历史里横向移动,寻找逃亡缺口。那时候不存在61号公路,沿途没有一棵刺槐树,高佬的好嗓子创作了不少歌谣在山谷里散播新树叶的气息。居住在坡地下的山民听见了高佬的歌声,歌声总是在清晨和傍晚回旋,他们都爱上了那个唱歌的男人,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就是磨盘庄的水神高佬。放牛的孩子站在牛背上看见一个男人带着一条狗在四面八方出现,然后在四面八方淡淡消失。日复一日,放牛的孩子不会知道有一条土路已经被他们踩出来了,那就是后来诞生的61号公路。61号公路是独立于地图外的特别交通线,你如果认为它从磨盘庄通往伤心岭那就错了,你如果认为它是一条被废弃的山间公路那就错了。61号公路是环形的周而复始的,61号公路虽然被伤心岭拦腰斩断,但它是环形的周而复始的。你走上61号公路注定失去目的地。

  你走在这里怀念水神高佬。你其实没有把伤心岭当成目的地。高佬在伤心岭迷途的传说终究是传说,这么多年了,高佬和黑狗的足迹肯定越过了伤心岭。你走在这里就像走在许多年前那场夜雨中。你寻找高佬,就必须求助于这条61号公路。高佬的后代们从来不上61号公路。据说这是蓝娘去世前的遗嘱,她说,“别上那条路,那不是路,走上去就回不到磨盘庄来了。”蓝娘去世时眺望着坡下的61号公路,她坐在高佬井边,儿孙们淘干了高佬井的八寸之水,高举瓦罐给蓝娘沐浴送行。当水柱流经蓝娘紫色皲裂的脸部,儿孙们发现蓝娘紧闭住嘴唇拒绝井水的滋润。蓝娘不要水给她送行,她的明亮的眼睛至死关注着61号公路的动静,她最后告诉儿孙们,“高佬找到水了,高佬在水里淹死了。”

  但是磨盘庄的人们疏忽了蓝娘归天前的谶语。他们都相信高佬还在61号公路上留下非牛非人的脚印。有消息从公路两端传到你的耳朵:你在日落前走上61号公路就有可能看见土路上嵌着一种非牛非人的脚印,铺在你的前面,你还将听见暮色中传来高佬那条黑狗的吠声。只要你走上61号公路,高佬就在你的前面走。这天日落前马桑第一次看见飞鸟掠过公路上空,那是一只羽毛发黑体态灵巧的山雀,它急急冲向路边破败的茅棚,衔起一根茅草栖落了。他突然想起61号公路的飞鸟是渴死者的灵魂,低空飞行沿着61号公路找水。这也是磨盘庄酒店的瞎老汉告诉他的。他看见那只飞鸟想起蓝娘的谶言,高佬找到水了?高佬在水里淹死了?你想想那只古怪的飞鸟会不会就是水神高佬呢?公路边每隔五里就有一座破败的茅棚。那些茅棚都是蓝娘当年筑路时盖好的。蓝娘不拆茅棚就是给高佬准备的。从高佬的最后一个儿子出世后,蓝娘夜里就关门闭户不再等待高佬了。她给高佬筑了61号公路,花费十年时间。马桑猜想蓝娘这项工程的真正意义就在于放逐了高佬,高佬去找水,他将永不回归。蓝娘领着八个孩子去送高佬。他们是沿着山坡慢慢降落到磨盘庄村口的。蓝娘的怀里爬着婴儿吮吸她的苦奶汁,蓝娘一边摩挲着枯萎的乳房一边对高佬说:

  “又有了,你找到水回来就见到了。”

  “是个男孩,我早知道了。”

  “你别踢狗鼻子了,你老是踢它的鼻子。你找到水回来别扔了那条狗知道吗?”“肯定是个男孩吧,夏天要是我还没回来你就给他取名字,叫赤虎。”“你走了夜里不睡,反正也睡不了,夜里我修路,我想修一条路你知道吧?”蓝娘把婴儿拖到背上去,她扶着高佬的双腿蹲下去,在高佬站定的双脚前方画了一条横线。蓝娘说:“就从这儿开始修一条路,你现在走吧。我就跟着狗粪和脚印朝前修路。”所以磨盘庄人说61号公路是诞生在高佬脚下蓝娘手上的。蓝娘领着八个孩子去修路。她是个身材高挑力大无比的瘦女人,她用的全是高佬留下的重型农具,背上一只山南出产的大柳条筐,柳条筐里装着不会走路的婴孩和干粮。就是这样,蓝娘沿着高佬的足迹逶迤而行。她修的路有规则地游蛇般往前伸展,描绘高佬流失的生命线。高佬的生命线始终攥在蓝娘手里,所以磨盘庄人又说蓝娘一死61号公路就消失了。你再也无法帮助水神高佬,你再也不知道高佬现在的踪迹。磨盘庄人又说是蓝娘最早发现高佬的找水路线呈现环形。蓝娘在深夜挑灯修路时总是听见高佬的歌声远远环绕她的马灯运行,蓝娘总是对八个孩子说他快走回来了,他离我们有四十里地,走一夜就回来了。蓝娘不知道高佬走到了伤心岭下就迷路了,高佬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所以磨盘庄人也跟着蓝娘说,高佬快走回来了,他离我们有四十里地,走一夜就回来了。你要是在磨盘庄住上十天,你会发现所有关于高佬和蓝娘的故事都含有一种不确定性。但是你得记住蓝娘确实是故去了,蓝娘是高佬的女人,她每时每刻对高佬的感应都具有真实意义。她临终前的谶言被小儿子赤虎记在一张黄表纸上,赤虎也不识字,他其实是用草灰蘸水画了张图。赤虎是个聪慧惊人的孩子,他从来没见过水神父亲,但他画的高佬淹死在水里的形象异常逼真,动人心魄。

  高佬找到水了高佬在大水里淹死了

  马桑,你沿着61号公路走下去就会走到伤心岭下。总有这样的时刻,你的眼前訇然升起伤心岭美丽的紫色山体,这样的时刻对你非常重要。你没有思想准备。你一直以为伤心岭是某座峭壁某座山峰。但是伤心岭在九月夕光里以静默涌进视线时,你发现它只是无数赭红色的土丘的组合,制高点顶多高出公路一百米左右。伤心岭的形状千奇百怪,土丘与土丘之间徘徊着蘑菇云雾障,传说中的紫色实际上就是雾障的效果。你怎么能想到旱区的空气里会出现雾障呢?你站在61号公路消失的龙头上脱下沉重的皮袍,环顾四周。你觉得61号公路对你已经失去了意义。伤心岭的出现是你的结局。伤心岭迷宫般的布局是水的神话。你走过61号公路总归要走入这个神话。就是这样,马桑听见高佬寻水的歌声在伤心岭里隐隐盘桓。马桑疲惫的身体被唤醒,他朝伤心岭走去。马桑,蘑菇云的雾障从赭红的泥土深处浮出来环绕着你,你已经走进去了。你跟随高佬的歌声来到伤心岭,高佬的故事至此沉淀为一块重金属佩戴在你的帆布行囊上,而你自己也贴近了故事的核心,从此也成为水的神话的创造者。

  在伤心岭的腹地,世界呈现了虚幻的紫色,你必将迷途。你迷途不归的时候可以在雾障下看见一大片明亮的水洼。就是这样你重新看见了水。水就在雾障下面闪烁绿玻璃的色彩,刺伤你的眼睛。你看见水的时候同时看见了水神高佬的死亡:一个赤黄皮肤、鹰目鱼鼻的中年汉子在水中永恒地沉陷,他裸着全身张开双臂在水中永恒地沉陷,他回过头微笑着凝望一条黑狗永恒地沉陷。你从他的眼睛里还看见了一个神话开始另一个神话结束的辉煌瞬间,那个瞬间对你也是永恒的。就是这样你听见高佬的歌声消失了,磨盘庄人对你讲的故事也结束了。一切都像蓝娘的谶言所说:高佬死了,高佬在水里淹死了。人们说找水的英雄一个个都上路了,但是水神的踪迹依然深藏不见。水神高佬如果走出我们百年找水的历史,新的水神必将出现。新的水神必将诞生于火中。

  马桑站在第61号公路的刺槐树下整理行囊。路边收割了的莜麦地空空荡荡,原野无人,落日枯燥地跌在泥坯房上空。马桑其实是在环形公路上走了一圈,但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只是闻见自己的皮袍上有了水的气味,他被这种气味深深迷惑了。在九十公里处同样出现了瞎眼老人的小酒馆。马桑从另一个方向走近油腻的酒馆窗口。瞎老人额上的刀印又一次灼伤了马桑,马桑闭着眼睛伏在窗前,他的手无力地伸过去抓住瞎眼老人的衣角。“是高佬的儿子吗?你又回来了。”

  “是的。是高佬的儿子。我一直向前走,走着走着又回来了。”“都这样。英雄无数,而水神只有一个,你要找到高佬就不会回来了。你要是找到了水就不会回来了。”“告诉我,我怎样才能见到水?我在路上走了十天十夜,可是走着走着又回来了。告诉我,我错在哪里?”“你是赤虎,你是怎么逃避了草垛大火?你的兄弟们已经去了,他们有火,他们跟上了父亲的队伍。你的火呢?你的火在哪里?”马桑浑身一震,突然就明白了小酒馆盖在三岔路口象征了一盏灯。马桑被照射得炙热难耐。他把身上的衣物一点一点往下脱,最后他只佩着一块花护腰坐在小酒馆里喝酒。瞎眼老人和马桑对饮了三盅,用目光和腹语交流了各自关于火的观念。偶尔望望窗外,只见九月之夜浑然笼罩61号公路。干枯的刺槐静止不动,三只鸟两只鸟造访了夜色中的路面。马桑看见一只鸟栖在枯枝上,他突然无声地微笑了,嘬起嘴唇模仿了那只鸟的啼叫。马桑焚火而死是在第二天凌晨。

  马桑点燃了村口的大草垛,他盘腿高踞其上。马桑的铜水瓢扔在草垛下面,里面盛着喝剩的半瓢水。马桑坐在火堆里燃烧到天蒙蒙亮鸡啼三遍时,远远的有三个女人爬上山梁,去高佬井汲水。马桑身处蓝色火焰中看见漫漫大水在世界之上永恒地流动,漫漫大水也开始在他体内永恒地流动。马桑相信他接近了高佬,并且成了新的水神。

  马桑其实不是磨盘庄人。马桑其实是个过路的草原盐商。就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