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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小说选》自序

承蒙青海人民出版社的关系,我将自己迄今为止的小说作吕挑拣出一部分,编成了这本

选集。通过这本书,读者大约可以看出我十来年在学习写作的道路上弯弯曲曲的爬蜒痕迹。

这些作品都没什么改动,保持着初发表时的面目。之所以这样,并非这些作品没有可修改之

处,而是我常常没有能力这样做。我感到,如果在总体上不能复原当初创作时的那种心理状

态,即使后来想弥补作品的某些缺憾,也往入等于疤上补疤,因此也就放弃了这种应该而且

必需的努力。

我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日生于陕北山区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在农村长大并读完小

学,以后到县城读完高小和初中。青少年期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农村和县城度过的。十七岁

之前没有出过县境。中学毕业后返乡劳动,并教过农村小学,在县城做过各式各样的临时性

工作。一九七三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读书。一九七六年大学毕业后来到省城的文学团体工

作。一九八二年成为专业作家。我的生活经历中最重要的一段就是从农村到城市的这样一个

漫长而复杂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种种情态与感受,在我的身上和心上都留下了深举动的印

记,因此也明显地影响了我的创作活动。

我的作品的题材范围,大都是我称之为“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这是一个充满矛盾

的、五光十色的世界。无疑,起初我在表现这个领域的生活时,并没有充分理性地认识到它

在我们整个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深刻而巨大的意义,而只是像通常所说的,写自己最熟悉的

生活。这无疑影中央委员了一些作品的深度。后来只是由于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反复耕耘,才

逐渐对这块生活的土壤有了一些较深层次的理解。

我在几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由于现代生产力的发展,又由于社会经历了持久广泛

的大动荡,城市与城市,农村与农村,地区与地区,行业与行业,尤其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相

互交往日渐广泛,加之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农村的初级教育的普及以及由于大量

初、高中毕业生插队或返乡加入农民的行列,使得城乡之间在各个方面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

普遍。这样,随着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和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

城市生活的影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

与落后,新的思想意识和传统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的一些其重要的内容。这一

切矛盾在我们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道德观念等方面都表现出来,是那么突

出和复杂,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

无疑,我国当代现实生活迅猛而巨大的发展,使得以上所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突出,

越来越复杂。骤烈的社会改革,已经使中国的农村和城市再不是各自封闭的天地了。它们还

将会在更大的程度上交叉在一起。而且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它们的界线甚至会变得模糊不

清。试想,假如黄河和长江交汇在一起奔流,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呢?这会是一条新的

江河。这时既有黄河,也有长江,但这无疑会是一条既非黄河也非长江的新的更加宽阔而汹

涌的江河。我们所面临或将要面临的生活的总面貌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面对着澎湃的生活的激流,我常常像一个无知而好奇的孩子。我国怀着胆怯的心情,在

它回旋的浅水湾里拍溅起几朵水花,而还未敢涉足于它那奔腾的波山浪谷之中……什么时候

我才能真正到中水线上去搏击一番呢?

《人生》法文版序

当这本书衩张荣富先生译成法文出版的时候,我要借此机会向法国读者朋友致最亲切的

敬意。我向来对法兰西辉煌的文化艺术抱有十分崇敬的感情。伟大的法国文学,无论是其古

典作品,还是现代作品,都对我的文学活动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因此,当这本书译成你们优

美的语言并被你们阅读时,我感到荣幸而愉快。

中国和法国是两个相距遥远而又在各个方面不尽相同的国家,但我认为,人类的心灵都

是相通的。文学艺术正是沟通人类心灵的桥梁。但愿我的这本书能作为“桥”上的一颗小小

的石子。

作为一个与本书主人公有类似经历的中国青年,这本书所描写的生活,都是我自己深切

感受过的。

这部小说最初发表于一九八二年,曾在中国文学批评界和读者中引起巨大的争议。这种

争议实际上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束。当然,这种争议是在中国特定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上发生

的。我无法想象你们会对这部作品产生什么看法。

这部书的故事发生在我国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四人帮”刚刚覆灭,中国的改革还

没有大规模展开的时候,那时,中国一个恶梦般的时代结束了,而新的生活还处于酝和探索

之中;长期积累起来的各种矛盾在中国生活中已经处于最复杂最深刻的状态。悲剧的主人公

就是中国这个时期的产儿——他们的悲剧当然有着明显的社会和时代的特征。

但这同时也是青春的悲剧。在我看来,只要是青年,不管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和什

么样的国度,在他们最初选择生活道路的时候,往往不会一帆风顺。我自己就是从一条坎坷

的生活道路上走过来的。因此我完全理解那些遭受痛苦与挫折而仍然顽强地追求生活的青

年。我永远怀着巨大的同情心关注他们的命运;即使我为他们的某种过失而痛心的时候,也

常常抱有一种兄长的宽容态度。

这部小说发表并引起广泛的社会争议后,我曾收到几千封中国读者的来信,让我本人评

价书中人物的是非曲直。实际上,许多问题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要求自己竭力真实地描

写生活,但是非最好还是让人们去评说!

病危中的柳青

为了塑造起挺拔的形象来,这个人的身体现在完全佝偻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体格魁梧

的人,在进行一生紧张繁忙的艺术创造后,加上越来越危急的病情,身板单薄得风能吹倒。

整个躯体像燃烧过熊熊大火的树木,变得干枯而焦黑,一切生命的嫩枝叶似乎看不见了。

严重的哮喘使得他喉管里的出气像破风箱发出的声音一,让站在他面前人也压抑得出不

上气来。胸脯是完全塌陷下去;背却像老牛脊背一般曲折地隆起来。整个身子躬成了一个问

号。

这就是他吗?这就是那个令人敬仰羡慕的艺术家吗?

这就是他。此刻,他正蜷曲在西安陆军医院内科二楼一间普通病房里,时不时就喘成了

一一团。体重肯定已经不到一百斤了,从袖筒里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像麻杆一般纤

细。

探讨他的人看见他住在这么简陋狭窄的病房里,都先忍不住会想:这样一个有成就、有

影响的作家,又害着如此严重而危急的气管炎和肺心病,再不能得到条件更好的治疗环境

吗?

得不到了。病危的作家先后提出的一些小小的愿望,都遭到了傲慢的冷遇和粗暴的拒

绝。他甚至在中国西北这个最大城市里,一直连一间有取暖设备的住房都找不到,而在几年

前,周恩来总理就作了关怀这个人健康的指示,结果也全然未被某些人当成一回事。在这些

“官”的眼里,这个受人爱戴的艺术家充其量只是个“写书匠”,值得他们这样大的“人

物”关心吗?作家的病情眼看一天天恶化了,可他的医疗和生活一点也不能得到改善。有时

候,竟然得靠儿女们用架子车拉着他穿过车水人流的繁华闹市,才能到医院里去看病。

这个一生倔强的老头现在已经到了生命垂危之际,难道让他自己东跑西颠求人“走后

门”吗?

此刻,这个孤独的、病危的老年人,衰败的身体里包藏着一副坚硬的骨头,傲然地躺在

这间暖气不足的病房里。脚地上放着一个儿子自做的拳头大的电炉子。热一热饭菜,烤一烤

冻僵了的手。

在这里,他仍还是那身农民式的穿戴——正如讲究衣著的人把质地很差的布也要设法做

成毛髦服装一样,他把“的克良”也裁成了这种老百姓的式样。一双脚是很小的,甚比有些

女同志的脚还要小。头却是很大的,尤其是前额的宽阔在一般人中间是少见的。几道深刻的

皱镂刻在光光的脑门上,像海浪留在岩石上的痕主迷一样——谁知道那里面藏着多少生活风

暴的记录呢?

要是细心的人,就会观察到全右手的指头明显地弯曲了许多,像有什么痼疾似的带着不

能看见、只能感觉到的痉挛,松懈向外撇着——这分明是一只疲劳过度又不能得到良好休息

的手。一副金丝边的蚂昨腿眼镜,用绳子在光头的勺上挽结住,如同小市镇上常见的钟表修

匠一样逗人。只在上唇上那一撇鲁迅式的浓黑的髭须,才给人一种学和艺术家的风度。

不过,智慧的光芒就是在这张老农似的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它时刻都在那两片镜子

后面辉煌地闪耀着。这是一双无法描述的眼睛。就是在病痛的折磨中,仍然放射着光彩;尖

锐、精明,带着一丝审度和讽刺的意味。这双眼睛对任可出现在它面前的人和事物,一边观

察、分析、归纳,一边又同时在判断、抽象、结论——而所有这一切好象在一瞬间就都完成

了。

除过眼睛透露出内心的生机外,这个蜷曲在病榻上的人,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弱不禁

风的样子。第一次看见他的人,谁能象得来他曾多次穿越过战争的风暴,尔后在皇甫村的田

野里滚爬了十几个年头,继《种谷记》和《铜中铁壁》之后,又建造起像《创业史》这么宏

大的艺术之塔呢?人们更难想象,在文化革命中,他这副身板怎么能经受得住连续不断的游

街和“喷气式”的折磨?还有用说爱人被整死所造成的精神上的摧残了?

但这一切他挺过来了。他进行过巨大创造;也经受过巨大的创伤。他时不时被拉进医

院,随后又迈着有力的步伐着有力的步伐走到美好的或者险恶的生活中来。

现在,他又痛苦地蜷曲在他一生所讨厌的地方了。他自己感觉得来,这次的病情预兆着

不祥,生命的终结也许是指日可待了。在这样的时候,作为一艺术家,他是有理由为自己已

经创造出的东西骄傲的:在我们已有的文学基础上,他自己新建筑起来的艺术之塔似乎要比

他同时代任何人的建筑要宏大和独特一些。真的,在我国当代文学中,还没有一部书能像

《创业史》那样提供了十几个乃至几十个真实的、不和历史上和现实中已有的艺术典型相雷

同的典型。可以指责这部书中的这一点不足和那一点错误,但从总体上看,它是能够传世

的。在作家逝世一年后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代会上,周扬同志所作的那个检阅式的报告在谈到

建国以来长篇小说的成就时,公正地把《创业史》列到了首席地位。是的,在没有更辉煌的

巨著出现之前,眼下这部作品是应该占有那个位置的。

但此刻躺在陆军医院里的这个人,并不认为他的创造应该在生命结束之前的现在就停

止。不,这个坚强的共产党人和创作欲望强盛的艺术家,决不忙着就写他的“墓志铭”。他

用平静的声音幽默地向他的医生提出一个“建议”:“主上我再活几年吧。”这并不是为了

贪生,他紧接着前面的一句话,大动感情地呼喊:“好让我把创业史写完呀!”不难看出,

诗人最大的痛苦不只是在于自己的命,而在于他不能完成的事业!这是一个真正的悲剧。试

想:如果不是那十年的动乱和疯狂,搁置了他的创作,弄坏了他的身体,他的《创业史》按

原来的计划本来早已经完成了,而且作为一个成熟了的作家,如果他保持着原来的身体状

况,谁能想象他还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

尽管他忍不住痛苦地向医生求助,但他自己也明白的知道,他的《创业史》是写不完

了。尽管如此,这个党性极强的共产党人和具有使命感的艺术家,决不在他生命终止他自己

的创业历史。他知道,眼下,他自己的创业史和他所写的《创业史》,都还是不完全的史

诗。他同时也意识到,即就是《创业史》一书不能完成,作为他自己人生道路的创业史应该

是一部完整无缺的史诗。

不屈的叙事诗认正是抱着这个伟大的理想和坚定的信念,尽管重病缠身、危在旦夕,他

仍然在这间冷冰冰的病里,让自己衰败的身心燃烧起了熊熊的大火;他要让生命在最后的一

瞬间爆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彗星在黑暗中消失之前那样。

他伏在窗着那破旧的圆桌前,比以往更使劲的用蝇头小楷,连明昼夜地建造他未完工、

也完工不了的宏传建筑。蜡黄的脸上,亮晶晶的汗珠,一串一串地淌下来,枯瘦而颤索的手

指揩也揩不及。此刻,他就像一个笮于收麦季节的关中农夫一般和繁忙。他用越来越运用自

如的笔,在已经勾划过了的画布上,更出色的涂抹着五颜六色的农村生活;用灵巧熟练的艺

术雕刀再一次精雕那些已经令从惊叹的人物肖像。原来的那一大群人物继续在蛤蟆滩、下堡

村那一喧喧嚷嚷,翻天覆地;而梁生宝、郭振山等人已经被作家引到了渭原县城——好腾出

空子让二流子兵痞白占魁闹个事端吧!让梁大借此到黄堡镇碰头耍赖吧!让冯有万发火吧!

让高增福发愁吧!让消息传到渭原县的三干会上吧!让郭振山畅快地笑吧!然后再看梁三所

称作他的“伟人”儿子怎样平息这场纠纷……所有象色都被这个匠心高超、病入膏盲的“导

演”拉到了另一幕大剧之中;观众在前几幕剧中已经熟悉的人物在新一幕中陆续登场;而从

没露过面的人物又耀夺目的相继出现……他一边喘息着,一边赂口里喷着药剂,吞着药丸,

一边统帅着《创业史》里各种阶级、各种类型的人在他为他们铺设的“道路”上喧嚣地前进

着。他把蛤蟆滩上所有的这些人都带到这个病房里来了。他强迫这些人物进入他的心灵;而

他也要固执地走进这些人的心灵中去。他同时运用戏剧导演家的热情和外科医生式的冷静来

对付这群不太听话的“熟人”(他常称《创业史》里的那些人物为“熟人”)。可以毫不夸

张的说,他后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生活在这一群“熟”中间的。他能离开自己生活中的亲

戚朋友,但永远也离不开他所创造的这些人物,因为“所有这些人都是他的孩子,又都是戴

着各种面具的他自己”(引号内为卢那察尔斯基的话)。

在这些日子里,焦急地关心着作家健康的《延河》文学月刊社的编辑们,时不时听见他

被抬进了抢救室;可他的《创业史》第二部的手稿还是一章又一章不断头的送到编辑部来

了;字里行间,犹闻他一片喘息之声!这就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创造的迹——啊!我们这些

体格健壮的人又能做出些什么呢?

现在请来看看吧,他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况中创造着这些奇迹的——

在这个不到十个平方米的空间里,现在到处摆着维持和抢救生命的医疗器械:立在床头

角里的大氧气瓶,像一颗小型导弹一般矗立;床下是一个汽车轮胎,里面装的也是氧气。那

破旧圆桌靠墙的一边,放着中国青年出版社送的夏杂的雾化喷药器;而在他自己的手里,还

一刻不停的拿着一个带嘴的橡皮囊,过不了几分钟,就要像给自行车打气一般,往中里喷着

止喘的雾剂。各种输氧和输液的皮管子,从这里那里交着伸到他的鼻孔里或者胳膊上”有些

管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下身。在这个用皮管子把他和各处众多的器械联接在一起的房间里,

他本为简直就像一部仪器的主体部分。他就牵引着这些“绳索”生活着,工作着。累了的时

候,就蜷曲到床上,或者靠在家里拿来的那把靠背上有个窟窿的破圈破圈椅里。病情危急

时,双目紧闭,喘成一团,脸立刻变得像荞麦皮一般黑青,常常动不动就被护士们抬进了抢

救室——有几次的确过去了,后来又竟然神奇地活了过来。

只要活过来,稍微积蓄了一点力气,他就又伏在那张破旧的圆桌旁边,握起笔,铺开稿

纸,面对着他那些可爱的和可僧的人物,全部神经都高度的集中起来了,就像不久前那个拿

着听诊器站在他面前的医一般严峻。

要是这其间有客人出现在他面前,尽管他是多么的不痛快,但还是立刻把所有创造中的

愉快和肉体上的痛苦都一齐埋藏起来,恢复了他平时惯有的镇定、幽默和乐观的态度。他机

敏的开玩笑;庄严地创造格言和警句;孩子般笑得前伏后仰!

不论是踏破门限的约稿人,还是纷纷来探望病情的亲戚朋友,或是为了虚荣心见一名人

好出去吹牛皮的“文学界的社会活动家”们,他一律都谦虚和善意来接待。他病得实在说不

成什么话了,但总是认真倾听别人说话。有时他也忍不住一边喘息,一边说了起来。在他高

度文雅、遣词酌句、极有教养的谈吐中,有时冷不丁会冒出来一句他们陕北家乡的粗鲁话。

这是一些非凡人物通常都具有的性格特征。

不论说什么事,讨论什么问题,长期养成的思考习惯,使他对涉及到的一切都采取一种

认真态度。决不因为严重的疾病压身,或者所面对的问题和事情是属鸡毛蒜皮一类,就让自

己的精神和思想处于麻痹松懈状态。哪怕是谈论苹果树的栽培技术呢,他会立刻使自己处在

园艺专家的位置上,动员他所有这方面的知识来参予这种谈话。强烈的好胜心和自信心与严

谨的科学态度和谦恭的领教精神在他身上好并不对立,而恰当的统一起来,然后力争使自己

在讨论的这一个问题领域中,认识比别人领先,立足点比别人站的更高一些。这不是为了显

能。任何一个搞大事业的人就是时时处处这么严格的把自己训练到生活排头兵的位置上。毫

无疑问,在这个人的生活目标中,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一时一事都严格训练自己,使自己最

终能跑在同时代同行业人们的最前头。这个个性很强的人,一生都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就

是眼下已经快要最后倒下去了,他手里握着氧气瓶,还继续往前跑——他觉得最好是把所有

的“文学健将”肟在他的身后!他并不伸出脚去绊倒跑在他前的人;他只是想用他自己的力

量尽量跑在前面!

现在,这个累得喘成一团的、带着氧气筒的文学“长跑运动员”,在六十年代初显然已

经取得了名列前茅的“名次”,但他仍然在拼命跑着——他自己为自己规定的“冲刺线”还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冲刺”的机会,但他决不会因此而退下阵

来。他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他知道他已经就远失去“冲刺”的机会,但他决不会因此而退

下阵来。他殃在正和死亡一分一秒的争夺着时间!

社会上时刻都传递着他病危的消息。这些消息当然很快就被刚见过他的人证实了。的

确。这个人时时刻都处在生命垂危之中!

但他一天又一天顽强地活着,不停地创造着。他雕刻《创业史》里的人物,同时也在雕

刻着他自己不屈的形象——这个形象对我们来说,比他所创的任何艺术典型都具有意义;因

为在祖国将面临的一个需要大量有进取心人物的时代里,他是一个具体、活生生的楷模!

他所住的这个充满各器械的、奇特病房里,唯一的一扇户是朝南开的。在曙色或者暮色

中,他把输氧的皮管用胶布固定在鼻孔里,佝偻着身子,孤独地,若有所念地静静立在窗着

前,向的远方张望;眼前急切地穿过城市南面的一片高楼大厦,寻找云雾缭绕的终南山巅—

—终南山下,正是那熟悉的稻田与麦田交织的田园啊!他在那里的泥土中生活了十几个年

头,可是现在却不能回去了。皇甫村那个他住了十几年的家连同他亲爱的马葳同志(他的爱

人)都在文化革命中被毁灭了——现在那一切都已经成了痛苦的记忆。他现在真像《创业

史》里的单身汉高增福一样带着一种悲壮的性格和一身傲骨率领着他的几个还未成家立业的

“才娃”,在姚士杰、郭世富、郭振山们的冷眼中,不屈不挠地进行艰苦的创业。他坚信地

信仰了一生的事业不会毁灭,就像终南山和终南山下的大地田园永远不会毁灭一样——正因

为如此,他才在这个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病房里,丝毫也不放弃神圣的使命和职责;全然不顾

即将到来的死亡,仍然继续为已经进笔但还没有完成的一切拼命的奋斗着!

哦,尊敬的柳青同志,面对着病危中的你,我们简直连一句安慰你的话也说不出口来;

你已经孱弱到了这个样子,但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活坚强。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在你的病榻前

面吧,向你致以深深的、但绝不是最后的敬意,请你相信,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劳动者,只要

他从你的作品和你自己本身所具有顽强的进取精神中,接受过一些有益的教导,他就不会用

鼾声去回答生活的要求!

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

当得到一种社会荣誉时,自己内心总是很惭愧的。在这样的时候,我眼前浮现的是祖国

西部黄土高原那些朴素的山峦与河流,开垦和未被开垦的土地,土地上弯腰躬背的父老兄

弟……正是那贫瘠而充满营养的土地和憨厚而又充满智慧的人民养育了我。没有他们,也就

没有我,更没有我的作品。他们是最伟大的人,给他们戴上任何荣誉的桂冠都不过分。但

是,他们要求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而是默默无闻地,永恒的劳动和创造。

正因为如此,我在荣誉面前感到深深的惭愧。

正因为如此,我在这惭愧中不由深深地沉思。

是的,作为一个劳动人民的儿子,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永远不应该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

的感觉。生活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只有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才可能使自己的劳动有所价

值。历史用无数的事实告诉我们:离开大地和人民,任何人也不会成功。

写小说,这也是一种劳动,并不比农民在土地上耕作就高贵多少,它需要的仍然是劳动

者的赤诚而质朴的品质和苦熬苦累的精神。和劳动者一并去热烈地拥抱大地和生活,作品和

作品中的人物才有可能涌动起生命的血液,否则就可能制造出一些蜡像,尽管很漂亮,也终

归是死的。

劳动人民的斗争,他们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不幸,成功与失败,矛盾和冲突,前途和

命运,永远应该是作家全神贯注所关注的,不关心劳动人民的生活,而一味地躲在自己的小

天地里喃喃自语,结果只能使读者失望,也使自己失望。

生活和艺术都在发展,就我自己来说,无论是在认识生活或者表现生活方面,都感到越

来越无能。但我从劳动人民身上学到了一种最宝贵的品质,那就是:不管有无收获,或收获

大小,从不中断土地上汁流浃背的辛劳;即使后来颗粒无收,也不后悔自己付出的劳动。我

愿和他们抱有同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劳动。我已经度过许多失败的白天和夜晚,制造过一片

又一片文字的废墟,但我仍然愿在这废墟中汁流浃背地耕种。我相信这样一句名言:人可以

亏人,土地不会亏人。

出自内心的真诚

  我们常常谈论所谓艺术的魅力,也就是说,我们的作品凭什么来打动别人的心灵!

  在我看来,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最重要的是作家对生活、对艺术、对读者要抱有真诚的

态度。否则,任何花言巧语和花术翻新都是枉费心机。请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音,读

者的耳朵都能听得见。无病的呻吟骗不来眼泪,只能换取讽刺的微笑;而用塑料花朵装扮贫

乏的园地以显示自己的繁荣,这比一无所有更为糟糕。是的,艺术劳动,这项从事虚构的工

作,其实最容不得虚情假义。我们赞美,我们诅咒,全然应出自我们内心的真诚。真诚!这

就是说,我们永远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这样我们所说出的一切,才能引起无数心灵的

共鸣。

答《延河》编辑部门

问:你在自己的作品中创造过许多艺术形象,你能向读者真实地描述一下你自己吗?

答:自己很难描述自己。其实,我在我的作品中已经自觉和不自觉地袒露过自己。从一

切方面说,我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和大多数人一样对生活抱有最实际的想法,并且根据自

己的条件发挥自己的长处,争聚获得某种成功——对我来说,这往往得通过一连串的失败才

能达到。从来都轻视机遇,而把一切希望建立在自己切实的努力之上。只有诚实地劳动,才

可能收获,这是我的生活信务。当然,在生活历程中,也还和常人一样犯各种错误。

我的最大爱好是一个人苦思冥想。思考的问题和事物广泛而庞杂。当然不都是文学问

题。内心越是活跃和激烈,外表却越是平板和慵懒。相反,外表活跃的时候,内心却在处于

一种相对松弛的状态。思考激烈的时候,路遇熟人,往往忘了礼貌性地打一声招呼,为此总

给别人得出骄傲的印象。加之眼睛近视,平时又不爱戴眼镜,经常遭朋友们抱怨,说在街上

和他们擦身而过竟然视而不见。有时候为避免失礼,行进中如觉有迎面走来,不管是否熟

人,脸上慌忙先做出笑容可掬状。我喜欢生活和艺术中一切宏大的东西,如史诗性著作,交

响乐,主题深邃的油画,大型雕塑,粗犷的大自然景象,未加修葺的古代建筑和观看场面狂

热的足球比赛等。生活习惯随便,几乎到了某种散漫的程度。吸烟无节制,已经到了一种不

可收拾的地步。晚上读书常引起失眠症,但治疗失眠症还靠读书,一直读到书从手中自动失

落为止。

还是开头那句话,自己很难描述自己,正如摄影师给别人照相时,很少顾及自己的形

象。自己的形象最好由别人来描画。

问:你是怎样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在此以前,你都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答:我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丧失了继续学习的机会,以后的岁月

是在动乱之中度过的。在这些年月里,学习理工科是没有条件的。但文学书籍还总能找到一

些,于是捉住就读,这样便产生了爱好。要在一种事业中取得某些进展,首先得爱好这种事

业,这可能是一个起码的要求。但这还不够,要搞出点名堂,需要扎扎实实地去努力。首先

应该明了,在自己所从事的这一项事业中,前人已经达到了怎样的高度。这就要求大量地阅

读古今中外的文学著作和其它方面的典籍。读文学作品,在文学史的指导下阅读是一个好的

方法。因为你不可能把前人所写的书都读完,实际上也没有必要。根据文学史所提供的线

索,你就会读到中外历代一些最著名的经典著作。这些著作的总和代表了整个人类历史文化

的面貌和水平,有了这个了解,你就再不会犯狂妄的毛病。对于初学写作的人来说,最容易

犯这个病,而这个病往往会断送你在文学事业上的前程。当然,读这些经典著作,不仅仅是

治狂病,最主要的是它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营养。任何时代有成就的作家都得首先吸取前

人的乳汁,才能使自己成熟并把自己的乳汁再留给后人。另外,应积极地投身于火热的社会

生活中去,寻找困难,主动体验生活中一切酸甜苦辣的感情。丰富的生活经历和阅历,丰富

的生活体验和感情体验,这是搞创作的基本财富积累。没有这个积累是绝对不行的。不要让

生活来找你,而自己应该投身于生活,并主动去寻找那些丰富的、严峻的、能给人以磨练的

生活去实践,去体验。当然,心理状态应该是这种生活的一个自然的成员,而不是仅仅抱着

写作的目的才去生活的。有些青年人常常抱怨自己没有所谓“曲折的”生活经历。实际上生

活要靠自己去寻找,去创造。

读书、生活,对于要从事文学事业的人来说,这是两种最基本的准备。这就是我对以上

这个问题的回答。问:当你发表第一篇作品,或创作取得初步成功之后,想得最多的是什

么?

答:想得最多的是:最困难的工作将在下面。

问:你在创作上遇到没遇到困难或挫折?遇到困难或挫折时,你是怎样坚持下去,并终

于取得突破的?

答:困难或挫折是经常性的。这种困难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为自己专意设置的。追求的

目标越高,困难和挫折的系数就会越大。但是没有追求,就不可以产生像样的作品。为了

“顺利”而回避困难,实际上等于自己欺骗自己。文学本身就是一种困难的事业,一切都是

在不断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中进行的。因此,具备顽强的毅力对作家来说是一个先决

条件。有时候,一个作品到了关键的时候,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搞好,而这时候往往是作家

最感吃力的时候。这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好比登山到了最后几十米,每一步付出的代价比当

初不知要大多少倍。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了。这时候一般的紧强还不够,需要一种特殊的

坚强,那就是,只要腿还能迈动,就继续迈动;即使倒下来,也应该往前爬;即使爬不动

了,失败了,意识和灵魂也应该继续攀登——这是为了下一次攀登而应保持一的一种精神状

态。要知道,一次壮丽的失败就可能产生一次辉煌的胜利。最为悲哀的是永远倒在一个失败

的终上——要认识到,这决不是终点,完全可能是通向目标的一个连接点。要在困难和挫折

中突破,首先要战胜自己。

问:你是一位有追求的作家,请谈谈在这个问题上的理性思考。

答:所有作家都追求。所谓追求,就是不满足自己已有东西,力图在生活和艺术中有新

的发现。但关键的问题是追求什么。关于这一点,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理解,我不喜欢利用

生活中的一些偶然的事件而制造故作惊人的作品;我喜欢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实际上是

真正惊人的东西。有些巨大的东西往往在日常细碎之中。河流越是宽阔,表面上越是看不见

波浪。你在生活中发现的新现明,新因素,新品质,这是生活本身的发展和创造所带来的,

并不是你自己创造的。因而这种新的发现才能够引起最广大读者的共鸣。你在艺术上的新发

现和新创造也正是这种生活的一种自然的要求,而不是一种主观主义的别出心裁。相反,刻

意去追求一种时髦的、商业性的、刺激性的,甚至举办一个生活的怪胎展览会,而标榜自己

有新追求历史将证明这种“前进”充其量不过是脸朝前而两条腿实际上倒退着走罢了。

问:请以你的作品为例,谈谈你是怎样从生活中获取题材的。

答:我曾经一再说过,我最为重视自己生活中的体验,而不重视那些道听途说的生活故

事。自己对所表现的生活缺乏一种深切的体验,故事再生动。也不可能写生动。文学作品光

靠曲折甚至离奇的故事,可能有某种吸引力,但很难打动人心。真正的艺术作品的魅力,正

在于作家用生活的真情实感去打动读者的心。因此,生活首先要打动作家的心,作家才有可

能用自己所描写的生活去打动读者的心。我常常选择我自己体验最深的生活题材来表现,比

如《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等作品,如果我没有困难时期在学校的那段生活体验,我

就不可能进行《在困难的日子里》的创作。如果我没有从农村到城市这样的生活经历和这个

经历过程中的各种体验,我也就不可能写出《人生》。实际上,作为故事来说,我听过无数

比这两个作品更为有趣的故事,但这些故事中的生活我没有深切的体验,因此这些故事再绝

妙我也不可能写好。当然,不是自己所有的生活体验都可以作为写作题材的。应该把自己的

生活体验,放在时代的、社会的大背景和大环境中加以思考和检验,看其是否具有时代意义

和社会意义。不能将自己的思想情绪误认为时代的思想情绪。一定要从自己的生活体验中寻

找到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生活的内涵。总之,还是那句老话: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但仅此还不

够,应该把自己熟悉的生活上升到时代和社会和高度去认识。问:能否向读者介绍一下你的

创作习惯?

答:第一篇作品的产生都极其艰难。在很多情况下,作品不是靠才能而是靠苦熬来完成

的。在动笔之前是漫长的构思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有意放纵思绪,使其达到恣意泛滥的程

度。不急于形成一种写作的格局。即使形成了一种较为完整的格局,也很快双被打烂,试图

寻找更好的选择。经过许多次的反复,知道自己在这一题材领域中再没潜力可挖的时候,才

开始动笔。极重视动笔前的准备,但不拟定详细的提纲,只记下一个大的情节发展脉络和要

点。我的体验是,作品中最重要的东西首先要变成自己血肉般的一部分。头脑里记不住的,

即使记在纸上也不起作用。

写作时喜欢一鼓作气,从始至终保持同样激情。最怕写作过程中情绪被意外的干扰打

断,什么地方被打断了,什么地方就常常留下一块疤痕,即使后来精心修补,也很难再是本

来的面目。为了保持生活的逼真感,常选择和作品很相似的环境中写作,这样可以随时将作

品的细节带到环境中去印证,需要的时候可以立即到生活中去补充。比如写《人生》时,我

住在陕北一个小县城的招待所,出城就是农村。有一晚上,写德顺凶带着加林和巧珍去县城

拉粪,为了逼真地表现这个情节,我当晚一个人来到城郊的公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完了回到

桌面上,很快把刚才的印象融到了作品之中,这比想象得来的印象更新鲜,当然也更可靠。

工作时间一般在中午到凌晨两点为最佳。上午睡觉,觉有午休习惯,吃完午饭后用一个

小时看报纸。写作时不愿读书,但每在必须详细读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

日报》、《参考消息》四种报纸。读报是一种长期的习惯,有时所处地方偏僻,读不到报

纸,但必须想办法读到。自我感觉读报是一种最好的休息和调节。因为整天在虚构的世界

里,极想看看当天真实的世界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奇妙的是,这种时候,读报往往给当天的

写作带来许多新的启发,并且对作品构思的某些方面给予匡正。

工作环境和桌面在外人看来是零乱的,但对我一说却是“整齐”的。因为一切从自己工

作方便出发,使得一坐下来就能立刻进行工作。

要求自己写作时的心理状态,就像教徒去朝拜宗教圣地一样,为了虔庄地信仰而刻意受

苦受罪。工作中由于艰难而难以忍受之时,闭目遥想那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而艰辛地跋涉

在朝圣旅途上的宗教徒,便获得了一种力量。但我是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我只是说,为了

达到目标这样一个信念,就得有一种与此相符的工作精神。也有垮下来的时候,这会造成一

种长时间的痛悔而使自己追念莫及。

问:对批评家的意见重视或感兴趣吗?受过些什么启发和影响?

答:很重视。深刻的批评家和文艺理论家常常使作家看到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有些批评

家的文章看了会使人立刻产生一种创作的欲望。对国内文学批评的现状来说,使人感到不满

足的是,有些批评的立足点较低,并且视野也嫌狭窄。问:谈谈的阅读范围。

答:范围比较广泛。除过文学外,各种门类的书都读一些。对俄罗斯古典作品和苏联文

学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杂志中除过文学作品外,喜欢读《世界知识》、《环球》、《世界博

览》、《飞碟探索》、《新华文摘》、《读者文摘》和《青年文摘》等。

问:在中国或世界名某种中,你最喜欢谁的作品?

答:喜欢中国的《红楼梦》、鲁迅的全部著作和柳青的《创业史》。国外比较喜欢列

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肖洛霍夫、司汤达、莎士比亚、恰科夫期基和艾特玛托夫的全部

作品;泰戈尔的《戈控》、夏绿蒂的《简·爱》、马尔斯的《百年孤独》等。这些人都是生

活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们每一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海洋。

问:你当前最关心的、思考得最多的是什么?

答:自己的工作如何和我们的社会改革相适应。在短短的几年里,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巨

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广阔的,深刻的,迅猛的,使人大有目不暇接之感。生活提出了许多

新的课题,需要作家来研究。文学如何反映这个大改革,已经迫切地需要作家们做出回答。

有些目光敏锐的作家已经写出了反映这方面生活的作品。有的作家正在对生活深入研究,艰

苦地做着一些准备工作。

问:社会上有人传说你要写《人生》的续集,你是否有这个打算?

答:我没有这个打算。《人生》小说发表后,许多读者就写信建议我写续集。有的人并

自己且写了寄给我看。《人生》电影公映后,更多的人向我提出了这种要求,而且许多人正

在自己写续集。我也看到了报纸上报道“万元户”要续写《人生》的报道。对我来说,《人

生》现在就是完整的。

对于《人生》这部作品,我欢迎批评界和读者、观众继续争论。但我希望争论以外的其

它宣传能够消失,这种宣传已经使我苦不堪言。我希望自己能平静地工作。问:你对办好

《延河》有什么意见、建议和要求?答:《延河》曾经是一家在全国很有影响的刊物,发表

过许多优秀作家作品。它还扶植和培养了许多作家。我自己就是通过这个刊物走上文学之路

的,因此我对这个杂志充满了尊敬的感情。

近几年来,文学杂志如林,《延河》仍然做了大量有创见的工作,成绩很大。当然,也

还存在一些不足。我觉得主要是版面反映的题材比较窄,影响了读者面。另外,对于本省创

作力量的发掘,以及发挥自己的长处和特点不够。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在进行改革的形势下,

《延河》本身适应这个形势,在工作方面和版面内容上有个大的改进。

答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问

记者: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您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一步一个脚印,

扎扎实实地在理想之路上奋,今天我主要想请您主炎谈对理想的认识和理解。路遥:一个人

生活中肯定应该有理想。理想就是明天。如果一个人没有明天,他的生活在我看来已经就没

有了意义。就是一个社会也应该有它的理想,那就是这个社会明天应该是一个什么社会。无

论一个人,还是一个社会,他们所有的实践和努力都是为了向更美好的方向发展。所以我觉

得,有理想,那么在奋斗的过程中才可能有目标。一个人糊里糊涂混一辈子,这样一种生活

是没有意义的。

记者:但是理想之路是非常艰辛和坎坷的。您觉得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个人在艰难的路上

向前,也就是说,理想的动力是什么。

路遥:人在生活中应该有责任感,也应该有使命感。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为了

吃点饭、穿几件衣服就准备离开。在人的生命过程中,应该尽可能地寻求一种比较充实的生

活。这样他就会为他的某种理想,为他设计的某种生活目标竭尽全力。对一个青年来说,应

该有一个觉悟期——人生的觉悟期。这个觉悟期越早越好。这就是说应该意识到我们要做什

么样的人,准备怎样去生活。只有对这些问题有深度的理解以后,他就会确立自己的一个比

较远大的生活目标,也就会调动自己的所有力量,为达到此目标而奋斗。当然,对于涉世尚

浅的青少年来说,往往会有好多幻想,甚至会有一些空想。我认为这时无可指责的。这也是

他们这个年龄特点。如果青少年时没有什么想法,那就提前变成一老头了。通常的情况是在

我们年少的时候有好多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迁,就会发生很大的

变异,有的甚至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但是,总应该有一些东西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会起到

作用。

记者:刚才说到确定一个目标,比如成个作家,或者有些人想有一套房子,有辆汽车,

有些人又想当个大官,想发一笔财,这些人生的奋斗目标和理想有什么不同,您能不能谈点

看法。

路遥:我认为所谓理想首先包含一种崇高的性质。不仅包含着达到个人的某种目的,更

重要的是意味着要做出某种牺牲和奉献,理想不能纯粹局限于个人琐碎的欲望中。不要把理

想和琐碎欲望混为一谈,因为这是有本质区别的,一个真正有理想的人,他所从事的一切劳

动、工作和努力不仅仅是满足个人的一些欲望,而是要为他身处的大环境,为整个社会做出

贡献。这样,他才可能会感到更幸福一些。

记者:现在回过头来看社会上的许多人,比如说他的理想实现啦,就觉得他有些很特殊

的才能,那么您是不是觉得理想是那么有特殊才能的人的专利?您觉得普普通通人,也就是

非常一般的人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理想。

路遥:不能把理想当作一种职业好坏的标志。我认为每一个人不管他事什么工作,在每

一个行道里都应该有追求,这种追求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比如你能当一个作家,通过努

力实现你的理想,这很好;但是你觉得你的才能是当一个好木匠,最后做出很漂亮的家具受

到大家喜欢,千家万户都争着使用,未见得比当一个蹩脚的作家差。有人搞服装,这也是普

通工作,但是由他做出的衣服大家都喜欢穿,这也是很好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硬要在服装

工人、木匠和作家这三者之间分出哪种理想是最好的理想,我认为只能得出愚蠢的结论。每

一个都根据自己的条件,确立自己的生活目标和生活追求,都可以对社会做出有益的贡献。

记者: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是非常遥远的,那么您觉得理想怎样才能普通成现实。

路遥:如果一个人不经过努力,不经过劳动,不经过创造,那么还想入非非,这种“理

想”最后只能是空想。我认为把理想变为现实实际上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人活着就是要把

自己无数的梦想和理想变为现实。当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实现,但是你在整个一生中总

有应该实现的理想或是梦想。

记者:现在社会上讲实惠的人可以说是越来越多,讲理想的人有人也说是越来越少,你

沉得理想和实惠之间是否有矛盾,就是说是不是讲理想就不讲实惠,讲实惠就不讲理想。

路遥:这是一篇大文章。在现在的青年身上是存在一种追求实惠的倾问,理想的光芒有

些暗淡。我们现在发展经济建设,这个过程中必然要影响到人们的意识。人们计较一些个人

的实际问题,讲究实惠,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要以牺牲自己的理想作为代价

的,尤其是这几年,老是感觉到我们的生活中缺一种什么东西。我想是缺少了一点罗曼谛克

精神。现在青年人的罗曼谛克精神太少了。我甚至还想专门写一部小说反映这个问题,题目

叫《寻找罗曼谛克》。我觉得在青年人身上应该有一种罗曼谛克的东西,尤其是在一个太世

俗、太市民化的社会中,罗曼谛克能带来一种生活的激情。想想战争年代,那时候男女青年

有什么物质的享受?但他们那么年轻,有的人在二十来岁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一种

理想,为一种精神,而使青春激荡。这种活法,是非常令人激动和感奋的。如果一个人在精

神生活上没有光彩,即使他有好多钱,仍然是贫困的——和贫困一样可悲。

记者:您刚才您到现在的年轻人当中普通缺少一罗曼谛克的精神,也就是说活得太实在

啦。我们从我们从事的工作中,从许多青年人的来信和谈主知中也能够理解到青年人的这种

苦闷。我们想问您,如果一个青年人感觉到自己满足于现状,有点不思进取,没有什么追

求,也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理想,但是,他来向您请教,请您给他出个主意,您将如

何告诉他。

路遥: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我们所有的人一生要思索的问题。如前面所说实际上就是我

们应该咋样活着,或者说咋样活着才有意义。在任何时候,在物质不发达的时候,一直到物

质发达的时候,永远存在人应该活着这样一个问题。好多问题要青年自己解决。归根结底,

我们需要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而不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和一种过分的自我主义。也就是

说,我们不仅使自己活得很,也应该想办法去帮助别人。

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

事先,我必须先给大家声明,我在这里所说的,都是我自己在创作过程中的一些体会。

这些体会不一定对大家都有用。因为各人的生活经历、创作经历、各方面的情况都不一样,

每个人在创作中都有自己的体会和经验。我自己也在学习别人的体会和经验。

问:请你谈谈如何观察生活?

答:作家面对社会生活应该采取积极态度:一是去了解它,了解整个社会生活的复杂状

况;再一个是体验。实际上一个作家深入生活的整个过程应该是了解、体验、思考,然后才

能进入表现。我的认识是这样的,过去所谓深入生活是到一个地方去蹲点,我觉得这种蹲点

式的生活方式,有它的好处。但鉴于我们国家目前社会生活比较复杂,各系统各行业互相广

泛渗透这种现象,了解生活的方式也不应该是固定的,它应该是全面地去了解。譬如,你要

了解农村生活,你搬到一个村子里去住,我觉得你这样了解到的情况不一定是典型的。这和

五十年代有点不同,那时候,你到一个村子里,了解了互助合作的全过程,其他地方也大体

是这样。现在搞农业生产责任制,山区和平原地区的就不一样。工厂和其他方面的生活也同

样如此,一个工厂和另一个工厂状况是不一样的。现在各个系统互相渗透也比较普遍。我曾

写过一篇文章,讲的是社会生活交叉问题。我认为,现在你要写好农村,你也要了解城市生

活;写城市,你要了解农村及更广泛的社会生活。我总觉得,我们反映工厂生活的作品,生

活面向来都比较狭小。为什么产生这种状况呢?因为它大多都是写四堵墙里的生活,甚至是

一个车间的很狭小范围的生活,这也反映了作家本身眼界的狭窄。好的工业题材的作品,如

苏五六十年代的作品,经济恢复时期的作品,为什么具有非常感人的力量,并引起社会各方

面都去阅读,并给予好评呢?因为,这些作品既有工厂生活,也写其他方面的生活;把作品

中的人物和社会各个方面的联系起来去表现,甚至在某种情况下,完全不表现工厂的生产过

程。它是写工厂的,但是它的活动范围在全城,如《茹尔宾一家》和《叶尔绍夫兄弟》,这

类反映工业题材的作品,它在很大程度上把人物放在整个社会生活中间,放在这个城市生活

中间去表现,而社会生活也进入到工厂这样个范围里去了。这样的了解生活,和仅仅了解四

堵墙以内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应把四堵墙以内的生活作为你所了解的生活的一部分,应当

去广泛了解社会生活的各种现象。譬如,一个工人他决不仅仅是跟机器打交道,他有家庭成

员、亲戚、朋友,他和社会生活各方面都有联系——过去我们往往只了解这个工人本身,而

不是通过这个工人去了解整个复杂的社会生活。如果有一天我们写工业题材的作品从四堵墙

里拉出来,和整社会生活联系起来,那么作品将会是另一个面貌。蒋子龙的作品为什么受欢

迎呢?主不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打破了这种界限,他通过工厂生活来写比较广阔的社会

生活,给人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写其他题材的作品也同样应该如此。这是我要讲的第一

点。另外,就是在广泛了解社会生活的基础上,作家应该体验它。所谓深入生活,不仅仅是

记个故事——有的故事甚至稍加改造就可以成为一篇小说——我觉得这样的深入生活是没有

出息的。作家必须要体验生活,而这种体验要引起自己心弦的震动,而不是站在一旁观察、

了解、采访、记故事,这样写出来的作品必然是干瘪的。史的想法是,所谓写最熟悉的生

活、最熟悉的人物,也就是写自己最熟悉的体验。这种体验不是说你写小偷,就要去偷人,

它是一种非常长远的积累。它也不是仅仅对生活外在形式的体验,而是情绪、感情的体验,

一种最细微的心理上的体验,而这些东西是你作品里最重要的、也是最感人的地方。我自己

写的几个作品,都是我自己精神上的长期的体验的结果,作品中的故事甚至在我动笔写前都

还完整,它是可以虚构的。但是你的感情、体验决不可能虚构。它必须是你亲身体验、感觉

过的,写起来才能真切,才能使你虚构的故事变成事实的故事。如果没有心理、感情上的真

切体验,如果你和你所描写的对象很“隔”,那么起初的故事也写成了假的。所以我对深入

生活的理解:第一点要广阔,第二点要体验,不仅仅是外在形态的体验,而更注重心理、情

绪、感情上的体验,既要了解处部生活,又要把它和自己的感情、情绪的体验结合起来。我

的《在困难的日子里》,写一九六一年的饥饿状态,这必须要你自己体验过什么叫“饥

饿”,你处于饥饿状态的时候,从地里刨出来一颗土豆是什么心情?如果你仅仅站在第三者

立场上去写旁人在饥饿状态时从地里刨出土豆的心情是不行的。你必须要自己有这种亲身体

验,或者是在困难的时候获得珍贵东西的心情把它移植过来才能写得真切,写得和别人不一

样。我举这个小小的例子来说明:要注重你自己内心的体验。有些人把深入生活理解得非常

狭隘,就是去了解、记录一些材料,而不注重自己的体验和感受,这是不行的。实际上作家

所表现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你自己体验过的生活。好多伟大作家的作品的主人

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作家本人或他对生活的认识和体验,也就是这个道理。他们把

自己的体验,灌输在自己所描写的主人公身上,这样就更深切,也更真切——这当然不是写

自己的报告文学。从《一个地方的早晨》的主人公,到《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到列文,

都有托尔斯泰自己的影子。当然,你自己的体验,不光是用到一个人身上,还可以把它分

开,用到各

问:请你谈谈作家的历史感问题。

答:我觉得,我们现在有些作家,对我们国家、社会、民族的历史、包括好的,不好

的,通畅的或者弯曲的历史,采取一种不太严肃的态度,这是不行的。当然,社会上各色人

等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看法。但作为一个作家,对我们国家、社会、民族的历史,包括好的,

不好的,包括“文化革命”的历史,采取一种严肃的态度,这是我们写作所需要的。我们应

该了解它,分析它,就是对错误,也应该采取严肃的态度。社会上有的人,对我们国家、社

会、民族历史中错误的东西,挖苦、讽刺、嘲笑,反过来对于好的东西也不屑一顾。我认

为,这对作家来说,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课题:对错误,应采取认真、科学、严肃的态度,去

分析它、研究它。一个作家对历史应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去认识它,分析它,研究它。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因为所有历史上的这一切,都影响到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这是逃脱不

了的。我认为,在注重现实生活的同时,应对我们国家的历史,尤其是现代史,有比较深的

了解,因为我们每个人是某种历史的产物,作为一个作家,不能对什么东西喜欢,对什么东

西不喜欢,对错误你也得“喜欢”它,因为你认识、了解了它,才能表现它。我们现在有些

年轻作家,目光只投向未来,投向外国,而对自己国家的历史都不甚了解,这是不行的,你

归根结底要写的是中国,就是意识流的写法,你也要写的是中国——中国人意识流动的状态

可能有和外国就不同。所以,我们必须重视历史,对历史和对现实生活一样,应持严肃态

度。有的作品为什么比较浅,就因它没能把所表现的生活内容放在一个长长的历史过程中去

考虑,去体察。我们应追求作品要有巨大的回声,这回声应响彻过去、现在和未来,而这回

声只有建立在对我国历史和现实生活广泛了解的基础上才能产生。

问:在一个作品的构思过程中,应该特别注意什么?

答:下面讲一讲我自己感觉到的构思过程中常常会产生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就事论事,

抓住了一个问题,就在这小圈子里转来转去。我的意思,是你抓住了一个题材,哪怕是很小

的题材,都应把它放在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上去考虑,甚至这背景不光是中国的,而且是全

世界的。就是说,你抓住了一个题材后,要尽量把它放在一个非常广阔的背景上去考虑它的

意。另外一个,放在整个文学史上去考虑,这是两个角度。当然我这要求是比较高的,我自

己也做不到,但是,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这样做。在写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为了使自己的作

品有所突破,自己对自己应要求严格些。有些伟大作家的短篇小说,为什么在全世界传诵

呢?就是因为它尽量概括了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具有普遍意义,而不是就事论事地在小圈

子里打转转。我认为,好的作品应该是我们看来是好的,全世界看来也是好的,都能接受

它,对全世界都有冲击力量。譬如,托尔斯泰的有些作品就是这样。当然,我们这样考虑了

以后,最后也可能是个扯淡作品,但只要你是这样想过并努力过了,那么,扯淡就扯淡吧!

我的意思是尽量使作品具有较大的意义,哪怕最后作品仍然是渺小的,也不要紧,要养成这

样的构思习惯。

下面我再讲讲,在构思过程中要充分展开艺术虚构、艺术想象。有时候,有这种情况:

你抓住一个题材,猛一看很不错,能很快写成一个作品,甚至编辑部也可能采用。但是,你

不要忙,既然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基础,你就不要忙着写了交给编辑部,你要尽最大可能把这

个题材再扩展,再思考。你可以把你原先排更组合好的题材反复打乱,重新排列,重新组

合,看它能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东西。充分展开艺术虚构,艺术想象,多折腾几次,说不定你

的作品会变得更好,我们要养成一种习惯:多折腾自己,不要让自己轻松地滑过去,尽管这

是非常痛苦的经历。我写《人生》反复折腾了三年——这作品是一九八一年写成的,但我一

九七九年就动笔了。我非常紧张地进入创作过程,但写成后,我把它撕了,因为,我很不满

意,尽管当时也可能发表。我甚至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抹掉,再也不愿想它。一九八○年我试

着又写了一次,但觉得还不行,好多人物关系还没有交织起来,如现在作品中刘立本有三个

女儿,但当时只有巧珍一个。后来我把它打乱了,考虑能不能有两上、三个,而增加出来的

人物又是干什么用的?她们在作品中都应该具有某种意义,这些都需要反复思考。在构思过

程中,总有某一个时候,你感到比较满意了。我们要多折腾几次,作家实际上是一个总导

演,你要把你所设计的人物关系多排列几次,特别是搬到了“舞台”上,配合了灯光布景,

你的人物所站的位置,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是否合适呢?这些都要考虑,都要调整,要使你

的“舞台”整个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不要匆忙,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作品归根结底应

是这样的作品:要把生活的一般的事件,一般的人物,变成具有巨大社会意义的事件和典型

意义的人物,作家的全部工作就在这里,因此不要匆忙。这个过程是非常烦恼的,要充分展

开艺术虚构,目的是使作品中反映的生活更真实,更典型,更有意义,只有这样,才能形成

深刻的主题。譬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原来托尔斯泰听到的是一个非常简单

的一个女人要和她丈夫离婚的故事,人物也只有两三个,但托尔斯泰展开充分的艺术想象、

艺术虚构,把人他的眼光投向当时整个俄罗斯上层社会,投向政治、经济、法律、道德、宗

教、哲学等各个领域,把他所熟悉的人物都和安娜这个离婚事件联系起来。如果作家没有这

样的艺术想象、艺术虚构,那就只能写出一个女人离婚的故事,而不会有《安娜·卡列尼

娜》。《红与黑》也同样如此,司汤达听说了一个刑事案件——这样的刑事案件,我们在公

安局也可以找到很多,有的故事很完整,只要一个晚上把它写出来,就可以在报刊上发表。

但司汤达在这里进行了巨大的工作——虚构,把法国当时的社会、上层社会都纳入到这个刑

事案件中去虚构,使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变成了具有巨大的社会意义的《红与黑》。我估

计托尔斯泰和司汤达在这过程中折腾了恐惊不是一两次,托尔斯泰关于《安娜·卡列尼娜》

人物关系的草图就搞了六七次,每一次和每一次都不一样。所以,如果我们不是闹着玩,而

是要认真地搞创作,并且一直搞下去的话,对构思过程中艺术想象、艺术虚构这两大方面的

工作,要引起严重的注意。当然,我们都是刚刚开始写作,但我们要认识到这些,并想办法

追求它。至于是否能追求到,那是另一回事。但你追求还是不追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在你要着手写的时候,尽量多思考思考,根据你的生活体验,尽量广泛地各方面地去思考,

有些思考能进入作品,是作品之外的思考,但这也是必要的,它可提供检验你作品的东西。

问:选材应注意什么?

答:当你遇到一个题材的时候,你马上应考虑到:这个题材的意义?它有没有可以挖掘

的地方?而这些,必须建立在对文史的了解和对生活的了解的基础上。如果,你具有了我们

上面讲到的那些,那么你就会对题材的敏感性,你遇到了一个题材,马上会意识到,这里有

没有可挖掘的东西,尽管它很巨大,很惊心动魄,但进入不了文学创作,那你可以很快掷掉

它,再转入别的题材。选材是很重要的,如果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东西,你就埋头写上几个

月,把你都累死了,它还是个没意义。因此,你必须具有对题材的敏感性,甚至一些别人看

来毫不留意的事情,由于你发现里面似乎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当别人还没觉察的时候,你

就悄地注意了。有的时候,当别人写出来了,自己大吃一惊:我也看到了,为什么没想写

呢?就因为不具备上面的条件,而一个真正的伟大的作家就能在平凡的日常中演出惊心动魂

的故事。从文学史上看,如果只是从生活中寻找离厅的故事,他即使写得再多,也是个二流

作家,如福尔摩斯侦探案的作者。对生活冷漠、漠不关心对作家来说是致命伤,一个作家他

可以外表是多么的冷静、冷峻,但他内心更有巨大的激情,就像一块火石,遇到什么,就能

碰出火花来,不要把自己的心锁得很深,它应该是开放的、敏感的,别人不以为然的事情,

你应该多想一想。

问:能不能请你谈谈你的《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等作品构思时的情况?

答:我的作品,好多是因为引起了我感情上的强烈颤动、震动,我才考虑珐要把我这种

情绪、感情表现出来,这样才开始去寻找适合表现我这种情绪、感情的方式。如一九六一年

困难时期,当时我上小学。我次亲是个老农民,一字都不识。家里十来口人,没有吃的,没

有穿的,只有一就要被子,完全是“叫化子”状态。我七岁时候,家里没有办法养活我,父

亲带我一路讨饭,讨到伯父家里,把我给了伯父。那时候贫困生活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十分

强烈的印象,尽管我那时才七八岁,但那种印象是永生难忘的。当时,父亲跟我说,是带我

到这里来玩玩,住几天。我知道,父亲是要把我掷在这里,但我假装不知道,等待着这一

天。那天,他跟我说,他要上集去,下午就回来,明天咱们再一起回老家去。我知道他是要

悄悄溜走。我一早起来,乘家里人都不知道,我躲在村里一棵老树背后,眼看着我父亲,踏

着朦胧的晨雾,夹着包袱,像小偷似地从村子里溜出来,过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这时

候,我有两种选择:一是大喊一声冲下去,死活要跟我父亲回去——我那时才是个七岁的孩

子,离家乡几百里路,到了这样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家乡掏过野鸽蛋的树林,想起砍

过柴的山坡,我特别伤心,觉得父亲把我出卖了……但我咬着牙忍住了。咽为,我想到我已

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回家后,父亲没法供我上学。尽管泪水涮涮地流下来,但我咬着牙,没

跟父亲走。我伯父也是个老实的农民,家里也很穷困,只能勉强供我上完村里的小学。困难

时我在在上小学,伯父有时连粮也没法我供应,我自己凑合着上完了小学。考初中时,伯父

早就给我下了命令,不让我考。但我一些要好的小朋友,拉着我进了考场。我想,哪怕不让

我读书,我也要证明我能考上。我是一九六三年考初中的,作品里,我把背景放在一九六一

年,而且是考的高中。当时,几千名考生,只收一百来个,我被录取了。一九六三年在陕北

还是很困难的,而我们家就更困难了。我考上初中后,父亲给我把劳动工具找下,叫我砍柴

去。我把绳子、锄头扔在沟里,跑去上学了。父亲不给我拿粮食,我小学几个要好的同学,

凑合着帮我上完了初中,整个初三年,就像我在《在困难的日子里》写的这样。当时我的那

个班是尖子班,班上大都是干部子弟,而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受尽了歧视、冷遇,也得

到过温暖和宝贵的友谊。这种种给我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这种感情上的积累,尽管已经

是很遥远的了,我总想把它表现出来。这样,我开始了构思。怎么表现呢?如果照原样写出

来是没有意思的,甚至有反作用,我就考虑:在那样困难的环境里,什么是最珍贵的呢?我

想,那就是在困难的时候,别人对我的帮助。我想起了在那时候,同学(当然不女同学,写

成女同学是想使作品更有色彩些)把粮省下来给我吃,以及别的许多。这样,形成了作品的

主题:在困难的时候,人们心灵是那样高尚美好,反过来又折射到今天的现实生活,因为今

天的现实生活正好缺乏这些;我尽管写的是历史,但反过来给今天的现实生活以折光。透过

这些,怀念过去,并思考我们今天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时候,尽管物质生活那

么贫乏,尽管有贫富差别,但人们在精神上并不是漠不关心的,相互的友谊、关心还是存在

的,可是今天呢?物质生活提高了,但人与人的关系是有些淡漠,心与心隔得有些远。所

以,我尽管写的是困难时期,但我的用心很明显,就是要折射今天的现实生活。也许一般人

不会看得那么清但作家必须想到这些,这是构思中必须考虑的。当时,我写这个作品时,就

有一种想法:要写一种比爱情还要美好的感情。主题就是这样的。然后再来考虑怎么安排情

节。我在构思时有这样的习惯:把对比强烈的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反差——关心我的人,是

班上最富裕的,形成贫和富的反差。如果从总体色上来考虑,这边是亮的,那边可能是暗的

或者一种投影,主题、人物、情节都要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我在构思《人生》时,也是这

样的。譬如,高加林是非常强悍的,他父亲却是软弱的。从塔基到塔尖,这种对比都要非常

强烈,每一个局部,都要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样矛盾冲突、色彩、反差自然就形成了。两个

女的,刘巧珍是像金子那样纯净,像流水那样柔情的女性,那黄亚萍就应是另一种类型——

如果是个城市的刘巧珍,那就毫无意义了。当然,这种种要建立在生活的基础上。就是拿主

题来说也要形成某种反差,这也是辨证的。如《人生》,从社会角度看,社会如何正确对待

苦闷和失落的青年人,反过来说,当社会不能解决这些问题时,青年人自己又应如何正确对

待人生,对待生活。这样就形成了交叉对比。甚至情节也要对比,如前半部写村,后半部写

城市,这也形成一种对比。当然这不能是机械的理解,我的意思是在构思作品时,为了使矛

盾冲突更典型更集中,要在各个方面形成对比,使矛盾有条件形成冲突。问:作品中的所

谓”悬念”重要吗?

答:是很重要的。有的作品,一开始就“露”,读者盾了一、二章,就知道结局是什

么。而你偏偏应该写成一开始是这样,而中间发生了读者意料不到的大转折,而这种变化,

你根本不能让读者一开始就感觉到。要善于隐蔽情节的进展,善于隐蔽矛盾冲突的进展。有

些人缺乏这些,所以作品得很露,抓不住人。如果你作品的跌宕多的话,那么,当第一个跌

岩完了的时候,读者的心就要被完全抓住。如《在困难的日子里》,那个女同学对主人公最

关心的时候,他认为自己自尊心最受伤害的时候。这个跌宕,抓住读者看下去,而一直到最

后一个跌宕:读者认为,他肯定是要回去了(可能有聪明的读者,会感到他会留下),但想

不到最后来了个根本的转变。我写的作品往往是这样的,人物和情节来个360度的大转

折,最后常常转回到了原地方,就在这个转折的过程中,让读者思考。当然这只是构思方法

的一种,其他方法也是可以的。作者要善于把作品的意思和人物关系隐蔽起来,不要一下就

把气冒了,要到该揭示的时候才揭示它。当然,作品的构思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各人有

各人的构思习惯,这只是我的习惯,不能要求别人都一样。总之,矛盾的发要多拐几个弯,

不要只是一个弯,它体现了矛盾本身的复杂性。考虑问题的时候,可以从这个方面考虑,也

可以再从反向考虑。问:能不能谈谈你开掘作品主题方面的体会?

答:这个问题很复杂,不能孤立地讲主题,它必然和人物、情节融合在一起。作家在构

思时,主题、人物、情节是同时进行的。如果你写不出矛盾,写不出人物,也就没有主题。

咱们现在考虑作品的习惯,往往是要先有个思想,当然,有时也需要先就没有主题。咱们现

在考虑作品习惯,往往是要先有个思想,当然,有时也需要先有一个思想。关键是人物关

系、情节,如果你把人物关系处理得很准确,很有典型意义,那你的主题也就有了典型意

义。如果其他东西都站不住脚,仅仅有个正确或者尖锐的思想,那是根本不行的。主题的深

度,离不开人物的深度和对整个社会问题认识的深度。

问:作品构思好以后,你又怎样选择“切入”部位呢?

答:对我来说,如何选择作品的开头是很困难的,有的时候,写了几十个开头,自己都

不满意。这个“切入”她似乐曲的第一个音符,它决定了会把作品定在什么调上。一般来

说,短篇小说把“切入”的部位放在事物矛盾发展的后半部分,写的是接近结局部分的那部

分生活,而把前边的发生、发展插进去写。我的意思,是中篇小说的切入部位要比短篇小说

再靠后些,一般选择矛盾发展已经要进入高潮部分作为作品的切入部位。譬如《人生》,在

高加林卸掉教师职务以前,他也有许多生活经历,但作品要和选择高加林被卸带领作为切入

部位。因为高加林的卸职,已经进入矛盾发展的高潮部分,他怎么教学,把这写到作品里没

有意思。高加林教学再好,你写进作品者看下去,因为没有形成矛盾,而高加林教师职务一

卸,各种矛看骤起,接近于决定这个人物命运的尾声部分。当然,作品应该是这样的。当尾

声部人写到高潮的低落,这又应该暗示了生活一个新的开端。巴尔扎克的作品就是这样的。

但这决不是说,要接着写下去,但它必须有某种暗示。如高加林扑在地上的一声喊叫,读者

可能会感到某种新的开端,但你不一定再写下去了。有些作品没有暗示,就让人感到很窄,

好似戛然一声,把弦崩端了。最后一声应该是悠长的、颤拌的,不要猛地一声把弦崩断了。

崩断了的效果不好,就似一首好的歌曲,应该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对事物的下一步发

展,在结尾中给予某种暗示,会使作品更深刻、意境更宽阔些。

问:你在创作过程中,有没有定不去的时候?

答:经常有。譬如《人生》中德顺老汉这个人物,我是很爱他的,我想象中他应该是带

有浪漫色彩的,就像艾特玛托夫小说中写的那样一种情景:在月光下,他赶着马车,唱着老

的歌谣,摇摇晃晃地驶过辽阔的大草原……在作品中他登场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能把他写

得比较好,写到去城里掏大粪前,我感到痛苦,没有办法把他写下去。尽管其他人物都跳动

在我笔下等着我写他们,但德顺老流我写不下去,我总觉得他在这里应该有所表现。我非常

痛苦地搁了一天。这时,我感到了劳动人民对土地,对生活,对人生的那种乐观主义态度,

掏大粪这章节不但写了德顺老汉,把其他人物,譬如高加林也带动起来了——掏大粪那章是

表现高加林性格的很重要的细节。开头我没有重视德顺老汉这个人物,但最后他成了作品的

一个很有光彩的人物。德顺老汉在作品结尾说的那段话,尽管我还没有写好——写得“文”

了一些,应该再“土”一,但是我没想到《人生》最后竟然由他来点“题”,这是使我很惊

讶的。因此,当你在创作中感到痛苦的时候,你不要认为这是坏事;这种痛苦有时候产生出

来的东西,可能比顺利时候产生出来的东西更有光彩。

问:有没有随着情节、人物性格的发展而改变了最初的构思呢?

答:有。经常有这种情况,可能有时有更好的发现代替了原来的设想。

问:那么你写作前有没有提纲呢?提纲有没有变动呢?

答:有个粗略的提纲,但进入写作过程时,说不完全部都推翻了,只有大的轮廓还保持

着,所有具体的设想都可能改变了。人物一旦起来你原来的设想就不顶用了,但大的轮廓往

往还是按你原来构思时的脉络去流动的。

杜鹏程:燃烧的烈火

在人类所有的不幸中,最不忍目睹的就是死亡引起的悲痛,尤其是对一个你所熟识而敬

重的人。

我不愿目睹没有气息的杜鹏程。我愿意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一团燃烧的烈火,一个用

严峻的神色审视这个世界的哲学家,一个气势磅礴的叙事诗人。

老杜的价值不可能在某种仪式上体现。他在半个世纪中构成的巨大内容需要一代人乃至

未来的历史给予详尽诠释。

在和他同时代的作家中,杜鹏程是少数属于敢踏入“无人区”的勇士,并敢在文学的荒

原上树起自己标帜的人物。他是我们行业的斯巴达克斯。这一切首先体现在他的史诗《保卫

延安》之中。这部书使他声名远播,也给他带来过无穷的灾难。而属于巨人的灾难不也是另

是一种勋章吗?

杜鹏程出身于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他几乎是赤手空拳走进生活和战争的暴风雨。不

久,他就拥有枪和笔两种武器。其中的枪和敌对的势力作战,而笔主要和自己作战。对他来

说,后一种作战更为艰难。从《保卫延安》的创作过程,我们就可以看出他和自己作过多么

无情的斗争。以后,这部书先使他荣耀接着便让他忍气吞声地生活。从未来得及完成的大书

《太平年月》的题旨就完全使我们意识到,作家已经进入了思想和艺术的大境界,可是,没

等这座宏大的工程峻工,他就逝世了。正如他最后所言,这是一个“悲剧”。

二十多年相处的日子里,他的人民性,他的自我折磨式的伟大劳动精神,都曾强烈地影

响了我。我曾默默地思考过他,默默地学习过他。现在,我也默默地感谢他。在创作气质和

劳动态度方面,我和他有许多相似之处。当他晚年重病缠身的时候,我每次看见他,就不由

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我感到,他现在的状况也就是我未来的写照。这是青壮年时拼命工作所

导致的自然结果。但是,对某一种人来说,他一旦献身于某种事业,就不会顾及自己所付出

的代价。这是永远无悔的牺牲。

杜鹏程远离我们而去,但他劳动者繁忙的身影却永远会出现在我们眼前。对于这样一个

毕生出尽了力气的人,我们现在真正出于内心的真诚对他说一声:安息吧!

〔苏〕谢曼诺夫

还在我去中国旅行这前不久,我在莫斯科就拜读了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那时就知

道,路遥是“文革”之后登上文坛的中国作家。中篇小说《人生》是他在中国引起热烈反响

的第一部较大的作品。这篇作品最早把注意力引向对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的描写,反映了当

代尖锐的生活冲突,围绕这部中篇小说,无论在读者中间,还是在评论家中间,都引起了争

论。但是,争论的最终结果是新作者被承认了,而且成为一九八三年度全国文学评比的获将

者之。

以后,我看到过根据路遥小说改编的电影,这部电影在世界各国放映,电影是感人的和

富有特色的(特别是对农村婚礼的精彩描绘),但是,中篇小说始终揭示了社会冲突,在描

绘否定人物、反映城乡生活中展开。最后,我在中国和作家路遥本人会见了,他是一位纯朴

的、同时又是一个聪明的、善于思索的人。作家本人比我想象的要稍稍老一点,他已经是陕

西作家协会的副主席。这个陕西是中国北方的一个省。而这个北方已经为中国和全世界输送

了许多优有的散文作家,例如赵树理,他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和其

他一些描写中国农民的作品在我国已广为人知了。

更有意味的是,路遥不久之前写成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一九八六年推出第一

部)也是献给农村的。这部长篇小说使读者转向“文革”时期。作家赵树理正是在这个时期

被迫害致死的。作者对历史现实进行了广泛的概括,积极地运用了民族传统。同时,路遥既

和欧洲文化,也和俄罗斯文学遗产联系着。

现在,中国的社会生活正在发生着广泛的变化,吸收欧洲文化已是一个现实问题,而路

遥的思想是特殊的,他认为创作自由和民族责任感对于一个作家同等重要:“我们不能容忍

社会上的某些低级的审美观点”,“作家们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一

旦消极地对待劳动人民,那么,我们的作品就会成为无根的草。”

人这里流露出路遥的另一个重要思想,民族的根首先在农村。中篇小说《人生》像中国

当匠其他许多作品一样,在这一点上,接近我们的“农村”散文。作者没有把农民理想化,

既写他们热爱劳动、俭朴和正直,同样又写出他们缺乏文化、怯于和乡村领导干部斗争。正

是这些农民——借助各种必要的条件——终究成为中篇小说里道德原则的荟萃所在。

近来年,全面的“寻根文学”在中国发展起来了,但是,这并不完全是路遥向我们提供

的内容,而更准确的是以中国乡土主义或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精神对古代和原始力

量的理想化。路遥带着谴责的态度谈到这种文学:“令人费解的是,为了‘寻根’,是不是

要号召所有的作家和艺术家深入到‘原始森林’里去。”

当然,年轻作者的中篇小说是在中国文化长期衰退的时期以后写出来的。因而,中篇小

说无论在艺术思想发展方面,或者是在风格表现手法方面,都绝不是没有缺点的。但是《人

生》以对中国当代文学不寻常的关注热情,在十分温柔的形式里所传达的鲜明的社会性而吸

引着人们。中国的评论家不是毫无缘由地说道:“中篇小说描绘出复杂的生活冲突。城市和

乡村,社会和家庭,奋进与沉沦,希望和悔恨,爱情和苦闷交相错综在一起,而所有这些都

是在当代社会生活真实的画面里展示出来的。”

关于《人生》的对话

王愚:《人生》发表后,引起了读者的重视,在文艺界也产生了比较大的反响,全国各

地报刊发表了不少评论文章。我读过你的三部中篇后,感到在反映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上,每

一部都有不同程度的进展。你在构思《人生》时,窨有些什么具体设想?

路遥:这部作品,原来我写的时候,确实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反响。我写农村题材,不是

一天两天的事了,也不是突然想起要写它,这部作品的雏形在我内心酝酿的时间比较长,大

概是一九七九年就想到写这个题材。但总觉得准备不充分,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通,几次动

笔都搁了下来。然而不写出来,总觉得那些人物冲击着我,一九八一年,下了狠心把它写出

来。我只想到把这段生活尽可能地表现出来。当作品发表了以后,得到了读者的热情支持,

收到了上千封来信。我自己实在不想说什么,主要是想听听评论家的意见。王愚:你写《人

生》,实际上就是在不断地探索“人生,搞评论的人谈起来,不免“隔靴搔痒”,也计只有

你自己更清楚这种探索的甘苦。

路遥:根据目前发表的评论文章看,评论家们还是敏锐的,对这个作品内涵的东西,都

基本上看到了,有些地方连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提出的作品中的不足之处,有些意

见秀有价值。即使那些反面意见,对我也很有帮助。王愚:你的《人生》,给我最突出的印

象,是对当前这个转折时期中划综复杂的生活矛盾的把握。面对当前整个文学创作的进展来

看,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当然也不仅是《人生》,你的三部中篇,在这个问题上都有

比较突出的表现,最初发表,后来又得了奖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尽管有些地方不免精

疏,但对于十年浩劫时期那虔诚混合着狂热,惶惑交织着冲动的复杂状态的描绘,尤其是挖

掘主人公内在的精神力量,使他的性格发出闪光,内容是比较厚实的。你的《在困难的日子

里》也是这样,在那样一种困难的时刻,在那样一个年轻人身上,一种坚毅不屈、冰清玉洁

的性格力量,和周围严峻的生活矛盾,互相冲撞,回响着悲壮的基调。在《人生》中,对这

个转折时期的诸种矛盾,从人物的命运,从人物的内心活动中完整地展现出来,比前两部更

为深刻、广泛。你在好几次讨论会上的发言和你写的文章中都提到,要写交叉地带,胡采用

同志也谈过这个问题,我是很同意这个观点的。在当前这个除旧布新的转折时期,现实生活

的各个方面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互相渗透、互相交织,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状态,作家要反

映这个时代,就要从这样一个视角考虑问题。以我个人的偏见,当前有些作品其所以单薄,

或者狭窄,或者肤浅,主要的恐怕是局限于狭小的生活范围,写农村就是农村,写城市就是

城市,待业青年就是待业青年,就呈论事。其中一些较好的作品,也有一定的生活实感,但

很难通过作品看到时代的风貌,常常是有生活而没有时代。当然,也有的作品,只有空喾的

时代特点,没有具体的生活实感,那也不行。你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我觉得你在反映矛盾冲

突问题上,有自己的思考。

路遥:这方面我是这样想的。生活往往表现出复杂的形态,有些现象,矛盾、冲突浮在

表面上,一眼就看得到,有些作家常常被这种表面的东西所吸引,所迷惑,不少作品就是描

写这些东西的。但生活中内在的矛盾冲突,有时不是一下子就能够看清楚的,而作家的工作

主要在于拨开生活中表面的东西,钻探到生活的深层中去,而不能满足于表现生活的表面现

象,这样,作品才能写得深一些。

王愚:你这个见解很深刻。不少作家到生活中去,一下子被生活的表面现象吸引住了,

抑制不住自己的热情,没有经过反复的思考、消化、酝酿,常常是描写有余,思考不足,就

很难深下去了。

路遥:像农村生产责任制,这是现行政策,在农村和农民中间有着很大的反中央委员,

从表面上看,农民富起来啦,有钱啦,有粮啦,要买东西。但作品仅仅停留在这一步描写

上,写他们有了钱,买电视机,飞翔高档商品,写他们昨样把钱拿到手,又花出去,这样写

当然不参说没有反映农村的新变化,但毕竟不足以反映新政策带来的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一

个作家,应该看到农村经济政策的改变,引起了农村整个生活的改变,这种改变,深刻表现

在人们精神上、心理上的变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的变化,而且旧的矛盾克服了,新的矛

盾又产生了,新的矛盾推动着体制的不断改革和人们精神世界的变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新

的调整。总之,整个农村生活经历着一种新的改变和组合,应该从这些方面去着眼。从表面

现象着眼,就容易写得肤浅、雷同。我自己原来也是这样,所以写的作品很表面。这样的作

品,引不起读者对生活更深刻地思考。因此,我觉得作家应向生活的纵深开掘,不能被生活

中表面的东西所迷惑,你刚才提到关于交叉地带的问题,就是我在现实生活感受到的一种新

的矛盾状态。我当时意识到的是城乡的交叉,现在看来,随着体制的改革,生活中各种矛盾

都表现着交叉状态。不仅仅是城乡之间,就是城市内部的各条战线之间,农村生活中人与人

之间,人的精神世界里面,矛盾冲突的交叉也是错综复杂的。各种思想的矛盾冲突,还有年

轻一代和老一代,旧的思想和新的思想之间矛盾的交叉也比较复杂。作家们应从广阔的范畴

里去认识它,拨开生活的表面现象,深入到生活的更深的底层和内部,在比较广阔的范围内

去考虑整个社会矛盾的交叉,不少青年作家的创作都是从这方面去考虑的,我的《人生》也

是从这方面考虑的,但还做得很不够。

王愚:就目前来看,《人生》展现的矛盾,是很不单纯的。

路遥:回过头来看,有些地方显得很不满足,这个作品就主题要求来说,还应该展现得

更广阔一点,现在还有一些局限。但就这部作品来说,再增加点什么已经很困难了,只有等

将来再补救。主要是还要更深一步的理解生活。

王愚:也计正因为这样,对《人生》的评价就有一些不同看法。我以为,你写《人生》

是要剥开生活的表象,探索生活内在的复杂矛盾,因此,《人生》的主题就是单纯一句话能

说清楚的。从作品的内涵看,你是探索转折时期各种矛盾交叉点上的青年一代,究竟应该走

什么样的人生道路的问题。高加林的理想和追求,具有当代青年的共同特征。但也有历史的

情性加给青年一代的负担,有十年浩劫加给青年一代的狂热、虚无的东西。这些都在高加林

的身上交织起来,因此,认为作品回答的问题就是高加林要不要改造,高加林的人和观是正

确的还是错误的,都嫌简单了些。《人生》的主题应该是交叉的,是从一个主线辐射开来反

映了时代生活的各个方面。

路遥:这方面的争议多半集中在高加林身上,这是很政党的。对高加林这个人物,老实

说我也正在研究他。正因为这样,我在作品中没有简单地回答这个人物是个什么样的人。谈

到作品的主题,过去把主题限定在狭小的范围内,总要使人一眼看穿,有点简单化了。当然

也不是说让读者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的意思是,作品的主题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因为生活

本身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生活是一个复杂万端的综合体。作品是反映生活的,真实的反

映生活的作品,就不会是简单的概念的东西,应该像生活本身的矛盾冲突一样,带有一种复

合的色调。我在《人生》中就想在这个方面进行一些探索,主要表现在高加林身上。至于作

品的思想性,我觉得,作品的每一部分都渗透着思想,而不是只在作品的总体上有一个简单

的思想结论。作家对生活认识的深度,应该在作品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渗透着。

王愚:对!这个问题题得好。当读者读作品时,应该处处都能引起他的思考,而不是读

完作品才证明了某个结论的正确或谬误。

路遥:就是这样。像托尔斯泰的作品,处处都会引起读者的深思。《安娜·卡列尼娜》

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引起人们的思索。优秀的作品,每一部分都反映了作家对生活认识的深

度,应该这样去理解作品的主题思想。

王愚:作品的主题思想是丰富的,作品的人物也不应该是单一的。像高加林这样的人

物,就不能够简单地去理解他。他的追求和理想,有这个时代青年人的特色。他想在当民办

教师的岗位上,想在改变农村落后风俗上,做出一些成绩,想取得一些施展才能的条件,恐

怕无可非议;但他身上也夹杂着一些个人的东西,追求个人成就、患得患失,碰到不顺心的

境遇灰心丧气,等等,这一切交织在他身上,引起了精神世界的矛盾冲突,使他处在一个发

展过程中,高加林是一个在人生道路上的艰苦跋涉者,而不是一个已经走完人生道路的单纯

的胜利者和失败者。他的内心深处的矛盾和发展变化,触发着青年朋友们的思索,究竟应该

怎样认识复杂的人生。总之,这是一个多侧面的性格,不是某些性格特点的平面堆砌。

路遥:我觉得,人物形象能不能站起来,关键是这个形象是否真正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

冲突,有些评论对人物的看法比较简单。往往把人物思想的先进与否和人物的艺术典型性混

一谈,似乎人物思想越先进,典型意义就越大,衡量一部作品里的人物是否塑得成功,主要

看它是否是一个艺术典型。至于根据生活发展的需要,提倡写什么典型,那是另外一个范畴

的问题,不应该把这两个问题混为一谈,这样的观点,在读者和初学写作者中间已经引起某

种程度的混乱。至于高加林这个形象,我写的是一个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中,在生活里并不

应该指责他是一个落后分子或者是一个懦夫、坏蛋,这样去理解就太简单了。现在有些评论

家也看出来他身上的复杂性,认为不能一般地从好人坏人这个意义上去看待高加林,我是很

同意的。像高加林这样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生活经验不足,刚刚踏上生活的道路,不成熟是

不可避免的。不仅高加林是这样,任何一个刚走上生活道路的年轻人,也不会是一个成熟

的、完美无缺的人,更何况高加林处在当时那么一种情况下,对任何事情都能表现出正确的

认识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这个青年人的身上,绝不是一切都应该否定的。我自己当民这个人

物时,心理状态是这样的,我抱着一种兄长般的感情来写这个人物。因为我比高加林大几

岁,我比他走的路稍微长一点,对这个人物身上的一些优点,或者不好的东西,我都想完整

地描写出来。我希望这样的人物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最终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青年,目前出现

在作品中的这个人物,还没有成熟到这一步。这并不是说我护短,在作品中可以看到,我对

他思想感情上一些不好的东西的批评是很尖锐的。对于作家的倾向性,咱们已经习惯于看他

怎样赤裸裸地去赞扬什么,批判什么。我认为,一个作家的倾向性应该包含在作品的整体构

中。我的倾向性,表现在《人生》的整体中,而不是在某个地方跳出来,同加林批评一顿。

王愚:这一点,有些评论文章没有讲得秀充分,我觉得你最后那样的结尾,或者辩不是

结尾的结尾,已经指出来,对于高加林这样的人物,实实在在的扎根在生活的土地上,才会

有一个新的开始。你对高加林是寄予厚望的。路遥:这里面充满了我自己对生活的一种审美

态度,这是很明确的。至于高加林下一步应该怎样走,他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某种程

度上应该由生活来回答,因为生活继续在发展,高加林也在继续生活下去。我相信,随着我

们整个社会的变化、前过,类似高加林这样的青年,最终是会走到人生正道上去的,但今后

的道路对他来说,也还是不平坦的。

王愚:对。他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还会遇到许多风风雨雨。

路遥:这是肯定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在矛盾中前进的。

王愚:你创造高加林这个形象时,是有原型呢,还是从很多青年人身上概括出来的呢?

路遥:我自己是农村出来的,然后到城市工作,我也是处在交叉地带的人。这样的青年

人我认识很多,对他们相当熟悉。他们的生活状况、精神状态,我都很清楚,这些人中包括

我的亲戚,我家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我弟弟就是这样的人。我在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感

受,才概括出这样的人物形象。

王愚:高加林的形象,引起读者的广泛共鸣,恐怕主要是作者认认真真、老老实实从生

活出发,把握了生活中复杂的矛盾冲突,而又完整地表现了出来。这个人物不仅是农村青年

的写照,也是这个时代一些青年的缩影。

路遥:高加林作为一个当代青年,不仅是城市和农村交叉地带的产物,其他各种行业也

有高加林,城市里的高加林,大学里的高加林,工厂里的高加林,当然,更多的是农村中的

高加林。这样的青年,在我们社会中,并不少见,我当初的想法是,我有责任把这样一种人

物写出来,一方面是要引起社会对这种青年的重视,全社会应该翔他们,从各个方面去关怀

他们,使他们能健康地成长起来,作为我们整个的国家和未来事业是要指靠这一代人的,所

以我们必须要从现在开始,严肃地关注他们,重视这个问题;另一方面从青年自身来说,在

目前社会不能满足他们的生活要求时,他们应该正确地对待生活和对待人生,从某种意义上

来说,尤其是年轻时候,人生的道路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永远有一个正确对待生活的问

题。

王愚:应该说,高加林的性格是多层次的,在他身上不仅仅是个人特点的堆砌,而是反

映了我们时代的诸种矛盾。另外一些人物也是这样,有些人物,在已发表的评论文章中还谈

的不多,像刘巧珍这个人物,是一个很美的形象,但也反映着农村女青年自身的一些矛盾,

还有高明楼这个形象,你没有把他简单化,他身上有多年来形成的一种优越感,甚至一种

“霸气”,但却有他顺应时代发憎爱分明的一面,有心计、有胆识,也有很多复杂的东西。

刘巧珍这个形象,你突出加以表现的,更是我们这个民族悠久的历史所赋予这一代青年的一

种美好素质,看来,你是很欣赏这个人物的。

路遥:刘巧珍、德顺爷爷这两个人物,有些评论家指出我过于钟爱他(她)们,这是有

原因的。我本身就是农民的儿子,我在农村里长大,所以我对农民,像刘巧珍,怀着这样一

种感情来写这两个人物的,实际上是通过这两个人物寄托了我对养育我的父老、兄弟、姊妹

的一种感情。这两个人物,表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一种传统的美德,一种在生活

中的牺牲精神。我觉得,不管社会前进到怎样的地步,这种东西对我们永远是宝贵的,如果

我们把这些东西简单地看作是带有封建色彩的,现在已经不需要了,那么人类还有什么希望

呢?不管发展到什么阶段,这样一种美好的品德,都是需要的,它是我们人类社会向前发展

最基本的保证。当然他们有他们的局限性,但这不是他们的责任,这是社会、历史各种原因

给他们造成的一种局限性。

王愚:我们的历史的惰性,限制着他们应该有所发展的东西不能发展。

路遥:正因为这样,他们在生活中,在人生道路上不免会有悲剧发生,像刘巧珍,她的

命运是那么悲惨,是悲剧必的命运。我对这个人物是抱着一种深深的同情态度的。

王愚:相形之下,我总觉得黄亚萍这个人物写得单薄了一点,我所谓“单薄”就是说黄

亚萍身上虚荣、肤浅的东西写出来了,这个人物内心里必然会有的矛盾冲突,她在人生道路

上的颠簸,似乎都写得不够深。这也许是我个人的偏见,不知你究竟怎样想,好些评论文间

也没有更多的提到这个人物。然而从这个人物和高加林的关系来看,应该是既有互相影响的

一面,也有互相矛盾的一面。刘巧珍美好的心灵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世代相传的美德,她在

困难的时候温暖了高加林的心,坚定了高加林在生活中支撑下去的信心。这是和高加林旗旗

鼓相当的一个形象。但高加林和黄亚萍之间,互相沟通、互相冲突的东西毕竟太少,似乎只

在于衬托出高加林的悲剧命运。

路遥:这个作品确实有不足的地方,我写较长的东西经验不是很丰富的,因为牵涉到的

人物比较多,有的人物就没有很好去展开,我对这些人物的关注也不够,和一个初次导演戏

的导演五样,常常手忙脚乱,有时候只能盯住内上主要角色,对一些次要的人物照顾不过

来。而一些有才能的、经验丰富的作家,就像一个胸奶全局的导演,使每一个角落都有戏,

我现在还是一个实习导演,只能关注主要人物。黄亚萍这个人物,我原来设想的要比现在的

规模更大一些,这个人物现在的表现还是个开始,她应该在以后的过程中有所发。现在作品

已经完成了,来不及弥补了。如果这部作品能够展开的话,可能比现在好一些,也不仅是黄

亚萍一个人,还有其他人物,像高明楼这样的人,如果作品再往前发展,说不定,他还会上

升到主要地位上去,我现在还只能关注到主要的部分。当然一个完整的作品是不应该有次要

部分的。

王愚:像戏剧演员常说的,在舞台上只有演员,没有小角色。

路遥:这就像盖一所房子,你关心的主要是横梁、立柱,而且想办法搞得独特一些,其

他部分就来不及精雕细刻了,有时候甚至是用一般的材料来填充。这样,有些地方显得很平

庸,我也是很不满足的。

王愚:艺术创作上要照顾到每一部分,确实是不容易的,不仅关系到作家的器识,也关

系到作家的经验和功力,不少大师们在结构上下功夫,确非偶然。在托尔斯泰笔下,像《安

娜·卡列尼娜》中的奥勃朗斯基这样的人物,应该说是次要的,但他在作品反映的生活范围

内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使得整个作品的结构显得那么熨贴和匀称。《人生》后面的两个情节

似乎和整个作品的结构贴得不是那么紧,一个是高加林从乡村到城市的地位的变化化,是由

于他叔父的偶然到来;而他从城市又回到乡村,却是碰到张克男的母亲那样一个女人,出于

妒忌而告密,都过于突然。这些地方不知你是怎样考虑的。

路遥:艺术作品高不开虚构。关键问题要看作品描写的矛盾冲突、人物的命运,以及冲

突的转化和发展,从历史生活本质的角度检验,是不是合情合理的。有些地方看起来,偶然

性太明显,主要还是作者没有写充分。后面两个情节,不能简单地说是偶然的,只能说我没

有写充分。

王愚:由此,我想到当前小说创作中的一些问题。我们常说现实主义要演化,结合《人

生0》的创作来看,这个“深”一方面是反映生活中矛盾冲突的深刻性,一方面是人物性格

的内在的丰富性,也就是更深刻的反映多侧面的性格。今年《延河》二期发表的陈涌同志的

文章,提出了一个很值得重视的问题,他认为文艺作品表现矛盾冲突,不光要表现人和周围

事物的矛盾冲突,而且要更进一步反映人物本身的矛盾冲突,即使新人形象也是这样。你的

《人生》,我觉得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很突出。

路遥:实际上,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孤立的,是和整个社会密切相关

的,互皙射的。有些作品,尽可以编造许多动人的故事,但他们没有关注人物的精神世界,

人在作品只是一个道具,作品就不会深。欧洲有些作家,包括大仲马,为什么比巴尔扎克,

托尔斯泰低一筹,原因也在于此。

王愚:今天和你的谈话,使我受益不浅。作家要研究生活。研究人物;评论家就要研究

作家,研究作品,注意作家们在研究生活上、反映生活上有什么新的经验,新的思考。这

样,作家和评论家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路遥:实际上,作家和评论家都应该研究生活。评论家研究生活,也研究作品;作家研

究生活,也重视评论。只有这样,评论家才能准确地评价作品,作家才能不断地提高自己。

王愚:最近,听说《人生》和《在困难的日子里》都要改编成电影,你除了改编这两部

电影外,还有什么新的打算?

路遥:当前我们的国家正处在改革的洪流中,生活的矛盾冲突和变化比较剧烈,我不想

匆匆忙忙去表现这个变化。这种变化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新的课题,对作家说来尤其

如此。这个改革才开始,我们不可能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深入研究这

个改革的各种状态,以及人们的各种心理变化,暂时还不可能写出什么来。一个作家与出一

篇引起人们注的作品,好像爬上一座山坡一样,也许前面会有一片洼地,只有通过这片洼

地,他才有可能爬上另一座山坡。

关于《人生》和阎纲的通信

阎钢同志:

收到你八月十七日信时,我正在搬家,里外一片混乱。读罢你的信,我很激动,这主要

是由于你对《人生》的敏锐的理解所引起的。

这部作品写完已经一年了,你的信重新唤起了我过去几年中为这部作品前后所经历的那

些沉重的思想历程、感情历程和工作历程;唤起了我对这部作品在那些“老熟人”的深沉的

回忆——我把他(她)们送到读者面前时,像刘立本出嫁巧珍一样只是感到终于了结了一桩

沉重的心事,长出一口气,以后就淡了: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由人去看去说吧。现在

你把这些人物又引到我的眼皮底下,使我的心不由又为他(她)们震颤起来。

是的,避免人物的简单和主题的浅露,正是我在这部小说中尽力追求的,我自己也很难

确切地说出这部作品的全部意思来。我当时只是力求真实和本质的反映出作品所涉及的那部

分生活内容。当然,我意识到,为了使当代社会发展中某些重要的动向在作品里得到充分的

艺术表达,应该竭力从整体的各个方面去掌握生活,通过塑造人物(典型)把我们时代最重

要的社会的、道德和心理的矛盾交织成一个艺术的统一体,把具体性和规律性、持久的人性

和特定的历史条件、个性和普遍的社会性都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应该向深度和广度追

求。

《人生》显然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和广度。我的能力不够,我告诉过你,我为这中小东

西苦闷了三年——苦不堪言!灰心和失望贯穿始终。面对大量复杂的多重的交错关系而一筹

莫展。同时,对主题的发展线索没有深邃地理解的时候,也是作家痛不欲生的时候。就我的

体验而言,这个过程主要是和自己的浅满与无能斗争的过程,收益如何,看你对自己能狠心

到什么程度。

现在我向你谈谈这部作品写作之前的一些零乱的思考。我国当代社会如同北京新建的立

体交叉桥,层层叠叠,复杂万端。而在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这个词好像是我的“发

明”——大约是在你和胡采同志主持的西安地区作家座谈农村题材的那个会上说的),可以

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说过,由于现代生产力的发展,又

由于从本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在我国广阔的土地上发生了持续时间很长的、触及每一个

角落和每一个人的社会大动荡,使得城市之是,农村之间,尤其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相互交往

日渐广泛,加之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农村的初级教育的普及以及由于大量初、高

中毕业生插队和返乡加入农民行列,城乡之间在各个方面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普遍。这样,

随着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与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城市生活的影

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现代

思想意识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的一些极其重要的方面。这一切矛盾

在我们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精神道德方面都表现了出来,又是那么突出和

复杂。

实际上,世界各国存在着这么个“交叉地带”,而且并不是从现代开始。从古典作品开

始,许多伟大的作家早已经看出了这一地带矛盾冲突所具有的突出的社会意义。许多人生的

悲剧正是在这一地带演出的。许多经曲作品和现代的优秀作品已经反映过这一地带的生活;

它对作家的吸引力经久不衰,足以证明这一生活领域是多么丰富多采,它们包含的社会意义

又是多么重大。当然,在当代中国社会中,这一生活领域的矛盾冲突所表现的内容和性质全

带有新的特征。

你知道,我是一个血统的农民的儿子,一直是在农村长大的,又从那里出来,先到小城

市,然后又到大城市参加了工作。农村可以说是基本熟悉的,城市我正在努力熟悉着。相比

而言,我最熟悉的却是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因为我曾长时间生活在这个天地里,现

在也经常“往返”于其间。我曾经说过,我较熟悉身上既带着“农村味”又带着“城市味”

的人,以及在有些方面和这样的人有联系的城里人和乡里人。这是我本身的生活经历和现实

状况所决定的。我本人就属于这样的人。因此,选择《人生》这样的题材对我一说是很自然

的。问题是如何表现,这就是我前面已经简略地谈到我的苦恼所在。

目前我国的文学创作的天地无疑广阔多了,严肃的作家都在努力追求。但正如你指出

的,情况有些“纷扰”,最通常的“流行病”有两种:制造时髦的商品或有震动性的“炸

弹”,不是严格地从生活出发,以“新”的刺激性为目的;另一种是闭着眼不面对生活和艺

术的现实,反正过去的都是永放光辉的法宝,新出现的都叛逆,都应该打倒,老公鸡叫鸣,

总就那么一声!而最糟糕的还不仅仅在此,最糟糕的是在以上这两种东西互相指责对骂、混

战一场的时候。这似乎是逼迫所有的作家必须在他们之间选择此甲或彼乙,否则,你就可能

会成为“被遗忘的角落”。

真正的文学,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与以上两种现象毫不相干。但是,在中国,要在作家

的灵魂和工作中排除这些现象的干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平气静地在这种“夹缝”中追

求自己的道路,需要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对事业的虔诚的态度。在国内有两位前辈作家在

创作和合作生活上对我发生过极其重大的影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同志,一位是健在秦兆阳

同志,他们对文学和从事这个事业都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抱有一种令人尊敬的严肃态度。他们

都直接地教导了我。只是我自己经常时不时露出毛躁的毛病,这是常令我痛心不已的。就我

个人来说,《人生》的写作,一方面是“夹缝”中锻炼走自己的道路的能力和耐力;另一方

面,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向这两位尊敬的前辈作家交出的一份不成熟的作业。

归根结底,作家不能深刻理解生活,就不深刻的表现生活。对于作家来说,有生活,这

还不够;必须是深刻理解了这些生活才行。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大量多重的、交错复杂的人

物关系中伸缩自如;才可能对作品所要求的主题有着深邃的认识和理解;然后才可能进行艺

术概括——当然,这个过程更加繁难,否则,尽管你对生活有了一定的理解和认识,也仍然

可能制造出赤裸裸的新闻性质的所谓作品来;这样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即使最及时地反

映了当前的政治和政策,也只能像马克思在责备拉萨尔的悲剧时所说的:“席勒式地把个人

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

不知不觉已经写了许多,至于《人生》,我实在不想多说什么,我从读者写给我的信中

强烈地意识到,当代读者的智慧和他们理解与欣赏作品的水平,已经向作家提出了很高的要

求,我们必须拿出更成熟的作品来,才能与我们的时代和人民的事业相适应。我自己并没有

多少信心,但我总是想努力的。自我们认识以来,你对我的创作一直寄予热忱的关怀。我不

仅希望你对我鼓励,同时也希望你对我批评——后一方面比前一方面更重要!

西安今年出奇地凉爽,几乎过了一个“冷夏”。最近有机会回家乡看一看吗?致敬意!

路遥

1982年8月21日西安路遥同志:

短简收悉,我为你高兴。

你带来了好消息,你的消息唤起我种种想法。近期以来,很少有小说像《人生》这样扣

人心弦,启人心智。你很年轻,涉世还浅;没想到你对于现今复杂的人生观察得如此深刻。

在创作道路上,你也很年轻,经验不足,没想到你纵身一跃,把获奖的中篇《惊心动魄的一

幕》远远抛到后边。作为一个文坛的进取者,你的形象,就是陕西年轻作家的形象。

有同志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我认为不是,或不全是。有同志说这

是一部揭露生活阴暗面的小说,从作者品立意这高来看,我认为不是,或不完全是。有同志

说作品主人公高加林是农村社会主义新人;有同志说他是个人奋斗者的典型。有同志说高加

林见新忘旧、吉新厌旧;有同志说他追求真正婚姻的自由,为事业寻找文化相当的合法配

偶……其说不一,不一而足。按我的经验,作家笔下的性格复杂到使评论者聚讼纷纭、莫衷

一是,往往证明这一性格确真而不矫情。

高加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他就是复杂到相当真实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的

崇拜者、城市姑娘黄亚萍觉得,这个年轻人既像保尔·柯察金,又像于连·索黑尔,是具有

自觉和盲动、英雄和懦夫、强者和弱者的两重性的人物形象。性格的复杂性、两重性,是人

生社会复杂性、流动性的生动反映和深刻表现。从《人生》总体结构的揣测观察,高加林无

疑地正在探索社会主义新人的道路,看得出来,他把这种人生新人的探求放置在相当艰苦的

磨练之中。《人生》中偶然的机缘主宰着人生的命运。情节跌宕有致,故事大起大落,人生

之路崎岖难行,高加林不断的翻跟斗。高加林在谋业问题上,由被挤掉到荣任,再由荣任又

被挤掉,这就是今天的人生,今天的人生中被你巧妙地截取下来的一小段。这一段选得好,

人情世故都有了。高加林在事业上的三部曲,造成了他同巧珍爱情关系上的三部曲,也造成

了同亚萍关系上的三部曲,以及同父老村民们关系的三部曲,从而在一个生活难题面前引出

现实关系的深刻描写。这一点是高明的。不错,三部曲的偶然机缘,使一个有为的青年难以

有所作为,得失荣辱,似在反掌之间。

但是,在偶然的背后呢?有没有宰偶然的东西?这东西又是什么?这个问题,你——作

者有所感,但没有明言;我——读者,有同感,却难以言传。你把一个有抱负双有毛病的年

轻人投进不正之风的泥潭,以至不能自拔,由此引出一连串发人深思的故事来。你很敏感,

你敏锐地感觉到新的事物,你又在努力使自己深刻地理解这些新的事物。你深刻理解了吗?

你掌握你的人物的命运了吗?你不以教育者自居,只管让你的主人公在人生的道路上如实地

表现自己——奋斗又奋斗,碰壁又碰壁,挣扎又挣扎,最后,觉醒又觉醒,终于,在人生观

的高度上领略人生的真谛。但是,你没有写完,没有写到觉醒,尽管作品已露出真情和深

意,完全可以独立成篇,然而,毕竟没有写完。

你给读者出了难题。

读者解题的过程,就是艺术欣赏的过程。高明的作家,总是留有余地,激发读者投身其

中,死死地拽住他们,以其无比丰富的聪明才智,和作家一起共同创造自己的典型形象。爱

情的描写异常动人。你发现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子啊!我指的是巧珍。她虽土而不俗,不知

书却达理,自插而不自贱。他爱高加林,如痴般地爱着,但绝不向爱乞求,她自始至终没有

失掉自己的尊严。她可以为他而死,但必须以对方的爱情作为前提。她恨高加林,但更多的

是怨而不是怒,她不像有些农村姑娘失恋之后,或者忍气吞声,甘愿在命运面前认输;或者

死去活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反而从失恋中痛感到文化知识对于普通农妇的重要,反而以

已嫁之身暗中扶助加林而毫无报复的企图。巧珍的可爱,足以使读者的精神为之升华。较之

高加林,这是一个丰富而不复杂的灵魂。较之电影《乡情》中的那位翠翠和《牧马人》中的

那位秀芝,巧珍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更易使人动情。

巧珍和加林,都是你的发现,你的创造。

归根结底,《人生》是一部在建设四化的新时期,在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为青年人探

讨“人生”道路的作品。目前,探讨“人生”的小说多了起来,大多数是不错的,但也有的

小说把“人生”引向宗教,把“人生”引向虚无,把“人生”引向自我,把“人生”引向生

存竞争。在这种纷扰的情况下,而且在目前中国的、革命的现实主义受到“挑战”和冲击的

情况下,《人生》的出世,怎么能不叫人高兴非常呢?当一些文艺工作者不顾生活的真实,

不顾艺术典型化的方法,不顾文学艺术在精神文明建设中的特殊作用,华而不实、花里胡

哨,咋咋呼呼搞那些伪文学、“隐私文学”、“性爱文学”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不大为人

们注意的作家闷了整整三年,几次动笔,几作作罢,终于在一九八二年上半年默默无闻地献

出了这部十二三万字的精心之作,这样认真而踏实的态度,难道不使人高兴吗?

我成了义务推销员,最近以来,凡有机会,都要宣传《人生》;宣传《人生》多么好,

多么适合改编电视剧和电影;宣传现实主义的不过时;宣传现实主义并非老而无用。我当然

不认为现实主义不要发展,不要扩大,不要吸收包括西方现代派在内的手法和技巧,诸如内

心的独白,意识的流动,直感和印象,象征和荒诞、迭印、时空交叉,多视角,多声部街道

等等。当然,我也不认为只有现实主义才能描绘中华民族的面貌和心理,反映中国社会主义

的革命和建设,独尊儒术。我们有过教训,我们没有那么狭隘。

平心而论,现实主义需要充实和发展。因为时代充实了,发展了。你是坚持现实主义、

革命现实主义的,你多年来孜孜不倦,读了不少外国作家的名篇,你假苦觉得传统的现实主

义手法不够用,想借助诸如“意识流”之类一用,我认为不但不坏,而且很好。以生活和人

民为基础和前提的艺术创造、艺术革新,都理应受到鼓励而坚决地不准横加干涉。

革命现实主义从善如流,革命现实主义生命常青,现在还不到革命革命现实主义的命的

时候。现实主义应该和现代派展开竞赛,用理论,用创作。

我扯得远了,请你给我以提示:你怎样写作《人生》,怎样理解《人生》才不致离题万

里?

我刚自外地开会回来,迟复为谦。武汉太热,涿县凉爽,保定中暑,北京时热时好,西

安如何?

握你手!

阎纲

1982年8月17日北京

关于电影《人生》的改编

总的说,从我的角度讲,那就是尽可能地把小说中最主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说细点,大

概是这么几点:

第一,小说的题旨应较完整地给予揭示。这就是通过高加林等人悲剧性的命运,促使观

众对社会及人生作出多方面的深刻审视;并通过这个不幸的故事使人们正视而且能积极地改

变我们生活中许多不合理的现象。

第二,力图将小说涉及到的生活通过视觉也能使人感到真实可信。高加林、刘巧珍、黄

亚萍等都是好人,但性格中都不同程度潜含着悲剧性和庸俗性的因素。人物性格的复杂性,

反映了生活的真实;而真实是一切艺术的基础。《人生》所表现的是一群普通人的命运,他

们的遭遇,不完全是他们自己所能决定的。高加林也不是想走一个大圈子最后再夹个行李卷

又回到出发点的。他无法突破各种社会矛盾对个人的制约。

第三,一般认为农村题材的电影只要有所谓的生活气息就行了。我不想停留在这一点。

我觉得,这部片子要表现的不仅是陕北的人情、民俗和大自然的风貌,还应揭示出蕴蓄于其

间的社会的、历史的、审美的甚至哲学的内涵。这是更深一步的东西,有了这些,不仅不识

字的人看得懂或爱到感染,文化程度较高的人也能由此展开更深层次的思索。这就要在银幕

后面留出更大的空间;不仅完成一个故事、完成特定情景中的情节,还要在情节与情节、场

景与场景、人物与人物、对话与对话以及画面与画面之间留下“空白”,让观众想象、补充

和思考。

第四,力求通过银幕搞出一种气势。在用摄影机的角度描写生活描写大自然的时候,努

力追求一种雄浑、博大和深沉的风格。第五,不能孤立地表现生活表层的民情风俗以及和主

题无关的民情风俗,这不是艺术所追求的,也不是艺术。所以,电影《人生》不仅要有“土

味”,也要有“洋味”,使“外族”人也能毫无障碍地接受和投入。无论怎样,只有把自己

熟悉的本民族的东西真实地、艺术地、丰富多采地表现出来,作品所流露的—切才可能使世

界上更多的人理解和感受。

柳青的遗产

比之某些著作浩繁的作家来说,柳青留给我们的作品也许不够多。可是,如果拿一两金

银和一斤铜铁相比,其价值又怎样呢?

是的,这位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其一生的文学活动中,即使创作巴掌大一片东西,

他也尽力用他独特的艺术雕刀精心镂刻,尽可能避免一种工匠式的制造。至于他那部未完成

的史诗《创业史》,几乎耗去了他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一。尽管这座结构宏大的建筑物永远再

不可能完整一体,而就其现成的部分也不是完美无缺,但它仍然会让现在和以后的人们所珍

重。正如我们现在站在雅典的神庙面前,尽管已经看不到一种完整的奇迹,但仅仅那些残廊

断柱就够人惊叹不已了。

柳青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时刻把公民性和艺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作为一个艺术

家,他始终像燃烧的火焰和激荡的水流。他竭力想让人们在大合唱中清楚地听见他自己的歌

喉;他处心积虑地企图使自己突出于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严格的把自己看作是一

个普通公民,尽力要求自己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他多年像农民一样生活在农村,像一

个普通基层干部那样做了许多具体工作。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创业史》中那么逼真地再

现如此复杂多端的生活——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见的每条细小的波纹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

皱折。

真实的生活和刻意演出的生活毕竟是会被人区分开来的。一个艺术家如果超然于广大而

深厚的生活之外,即使才能卓著,也只能生产一些打扮精致的工艺品;而带着香气和露水的

艺术花朵,只能在生活的土地上培植。这就是艺术家柳青的毕生信仰。对于今天的作家来

说,我们大家不一定都能采取柳青当年一模一样的方式,但已故作家这种顽强而非凡的追

求,却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敬和学习的。

作家当年毅然地离开繁华的大城市,身居皇甫村一个破庙改建的院宅里,眼睛琐碎地扫

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而另一方面又把眼光投射到更广大的世界。他一只手拿着

显微镜在观察皇甫村及其周围的生活,另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在潦望终南山以外的地方。因

此,他的作品不仅显示了生活细部的逼真精细,同时在总体上又体现出了史诗式的宏大雄

伟。只有少数天才才能把这两个方面统一起来。当我们读《创业史》时,常感到作品所展现

的整个那段生活就像一条宽阔的长河在眼前淌过;而在这条波涛汹涌的长河中,我们如果在

任何一个湾道里停下来,便会发现那里也是一个天地——而且每一处都有一种独特的风光。

像《创业史》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梁大和他儿子生禄在屋里谈话的那种场面,简直让人感到是

跟着这位患哮喘病的老头,悄悄把这家人的窗户纸用舌头舐破,站在他们的屋外敛声屏气所

偷看到的。

作为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和不同凡响的小说艺术家,柳青的主要才华就是能把这样一些生

活的细流,千方百计疏引和汇集到他作品整体结构的宽阔的河床上;使这些看起来似乎平常

的生活顿时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历史的容量。毫无疑问,这位作家用他的全部创

作活动说明,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周围生活的稔熟而透彻地了解;他同时还把自己的眼光投

向更广阔的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发展历史中去,以便将自己所获得的那些生活的细碎的切片,

投放到一个广阔的社会和深远的历史的大幕上去检查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他决不是一个仅

仅迷恋生活小故事的人。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只能给我们留下一些勾勒得出色的素描,而不

会把《创业史》那样一幅巨大的油挂在我国当代文学的画廊里。

没见过柳青的人,都听过传闻说这位作家怎样穿着对襟衣服,头戴瓜皮帽,简直就是一

个地道的农民,或者像小镇上的一个钟表修理匠。是的,他就是这副模样。可是,这样一个

柳青很快就能变成另外一个柳青:一身西装,一副学究式的金丝边眼镜,用流利的英语和外

国人侃侃而谈。有关国内和国外的政治、经济、民族、历史、文化、地理,几乎世界上的一

切方面都在这个貌似农民的作家的视野之内;而且他不仅通晓这些方向的问题,也往往对这

些问题有一种叫你感到新奇而独到的见解。在他晚年换过几处的寓所的墙壁上,没有什么其

它装饰,往往只挂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他会不时走到地图前,用枯瘦的手指头一

下子指住他正在谈论的中国或外国的一个地方。他有时会指着地图,给你讲述半天有关英国

或法国农业的历史和现状、有关加拿大小麦种植方面的情况等等。这时你会觉得他不是一个

作家,而是联合国粮农组织的一位专家。他在写作《创业史》的时候,还写了关于改变陕北

山区农业经营方式的论文。他在论文中引用了大量有关国外农业方面的资料,使一些著名的

农业专家感到吃惊。正是作家具有这种辽阔的视野和广泛的学识,加上他对生活的透彻的了

解,才能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史诗的品质。他的作品决不能简单地说成是“山药蛋”。

柳青的创作活动告诉我们,仅仅满足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生活小圈子,或者干脆躲进自

己的内心世界去搞创作,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我们无法和他相比,但我们应该向他学习,

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不仅仅停留在生活和认识的那个小天地里。

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柳青五年前已经离开了我们。但这位作家无疑给我们留下了一份不

薄的遗产。他在我们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曾经热情地生活过,繁忙地创造过,也像任何常人

一样有过缺点和失误。但他一生辛劳所创造的财富,对于今天的人们和以后的人们都是极其

宝贵的。作为晚辈,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馈赠。

路遥散文随笔

在茅盾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致词

非常感谢评委们将本届茅盾文学奖授予我们几个人。本来,还应该有许多朋友当之无愧

地集成受这一荣誉。获奖并不意味着作品的完全成功。对于作家来说,他们的劳动成果不仅

要接受当代眼光的评估,还要经受历史眼光的审视。

以伟大先驱茅盾先生的名字命名的这个文学奖,它给作家带来的不仅荣誉,更重要的是

责任。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是应该全心全意全力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精

神需要。我国各民族劳动人民创造了辉煌的历史壮丽的生活,也用她的乳汁育了作家艺术

家。人民是我们的母亲,生活是艺术的源泉。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常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

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牟把握社会历史

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无

数胼手胝足创造伟大历史伟大现实伟大未来的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

应该是我们毕生的追求;因此,对我们来说,今天的这个地方就不应该是终点,而应该是一

个新的起点。

谢谢。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

我感评委们将本届茅盾文学奖授予我和另外几位尊敬的同行,就我个人而言,获此殊荣

并不平静。毫无疑问,还有许多朋友本应该当之无愧地受这一荣誉。

获奖并不意味着一部作品完全成功,因为作家的果不仅要接受现实眼光的评估,还要经

受历史眼光的审视。

在当代各种社会思潮艺术思潮风云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审理想从事一部多卷体

长篇小说的写作,对作家是一种极其严竣的考验。你的决心,信心,意志,激情,耐力,都

可能被狂风暴雨一卷而去,精神随时都可能垮掉。我当时的困难还在于某些甚至完全对立的

艺术观点同时对你提出责难不得不在一种夹缝中艰苦地行走。在千百种要战胜困难中,首先

得战胜自己。

但是,我从未感到过劳动的孤立。许多同行和批评界的朋友曾给过我永生难忘的支持和

透彻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我深切地体会到,如果作品只是顺从了某种艺术风潮而博得少数

人的叫好但并不被广大的读者理睬,那才是真正令人痛苦的。大多数作品只有经得住当代人

的检验,也才有可能经得住历史的检验。那种藐视当代读者总体智力而宣称作品只等未来才

大发光的清高,是很令人信服的。因此,写作过程中与当代广大的读者群众保持心灵的息息

相通,是我一贯所珍视的。这样写或那样写,顾及的不是专家们会怎样说,而是全心全意地

揣摩普通读者的感应。古今中外,所有作品的败笔最后都是由读者指出来的;接受什么摈弃

什么也是由他们抉择的。我承认专门艺术批评的伟大力量,但我更尊从读者的审判。

艺术劳动应该是一种最诚实的劳动。我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间可能瞒过批评家的

耳朵,但读者能听出来的。只要广大的读者不抛弃你,艺术创造之炎就不会在心中熄灭。人

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这膛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尤为深切。不用说,这

是一种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关注。“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土地爱得深

沉……”(艾青)是的,生活在大地上这亿万平凡而伟大的人们,创造了我们的历史,在很

大的程度上也决定着我们的现实生活和未来走向。那种在他们身上专意寻找垢痂的眼光是一

种浅薄的眼光。无经政治家还是艺术家,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才有可能把握住社

会生活历史过时程的主流,才能使我们所从事的工作具有真正的价值。在我的作品中,可能

有批判,有暴露,有痛惜,但绝对不能没有致敬。我们只能在无数据胼手胝足创造伟大生活

伟大历史的劳动人民身上而不是在某几个新的和古老的哲学家那里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

的大境界。

《平凡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六年创作所付出的劳动,和书中那些劳动动者

创造生活所付出的艰辛相比,不值一提。但是,我要深深地感谢《花城》文学杂志社会及谢

望新,《黄河》文学杂社及珊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部及叶咏梅,特别感谢中国文联出版公

司及本书的责任编辑李金玉,他们热情而慷慨地发表、播出和出版了这本书,才从书中的故

事又回到了创造这些故事的人们中间。作家的劳动

我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劳动历史并不长,这里所谈的只是一些肤浅而零碎的认识。

一个人想搞创作,一开就想接触一些创作方面的理论和技巧,这是必要的。但是,有一

个重要的问题往往容易被忽视,这就是:如何正确认识和对待文学创作这种劳动。

搞文学,具备这方面的天资当然是重要的,但就我来说,并不重视这个东西。我觉得,

作品在某种意义上,不完全是智慧的产物,更主要的是毅力和艰苦劳动的结果。

从工作特点来看,作家是个体劳动者。这种独立性的劳动非常艰苦,不能指靠别人来代

替。任何外在的帮助,都不可能缓减这种劳动的内在紧张程度。有时候,一旦进入创作过程

(尤其是篇幅较大的作品),如同进入茫茫的沼泽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等于一个人孤

零零地在篇纸上进行一场不为人所知的长片。时不时会垮下来,时不时怀疑自己能否走到

头,有时,终于被迫停下来了。这时候,可能并不是其它方面出了毛病,关键是毅力经受不

住考验了,当然,退路是熟悉的,退下来也是容易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被困难击败了,悲

剧不仅仅在这个作品的失败,而且在于自己的精神将可能长期陷入迷惘状态中,也许从此以

后,每当走到这样的“回心石”面前,腿就软了,心也灰了,一次又一次从这样的高度上退

下来,永远也别指望登上华山之巅。遇到这样的情况,除过对自己所写的东西保持清醒的头

脑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跋涉,要想有所收获,达到目标,就应当对

自己残酷一点!

文学创作的艰苦性还在于它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任何简单的创造都要比复杂的模仿困

难得多。平庸折作家会反复制造出一堆又一堆被同样平庸的评论家所表扬的文学废品,而任

保一个严肃认真的作家,为寻找一行富有创造性的文字,往往就像在沙子里面淘金一般不容

易。如果说创作还有一点甜头,那么,这种甜头只有在吃尽苦头以后才能尝到。

为了适应这种艰苦的、创造性劳动的需要,我们必须一开始就培养自己的优良品质。

首先要有坚强的性格。一个软弱的人不能胜任这个长期艰苦的劳动。性格的坚定是建立

在信仰的坚定这个基础上的。

一个人要是对社会、事业等等方面没有正确的认识和坚定的信仰,也就不可能具有性格

的坚定性。而一个经常动摇的人怎么可能去完成一项艰难困苦的事业?

性格也不完全是天生的,主要是在长期社会生活中形成的。我们不仅应该在创作实践

中,更重要的是应该在日常生活中主动寻找困难,在不断克服各种困难的过程中锻炼自己的

性格,不要羡慕安逸和乐,不要陶醉在一时的顺利和胜利中,我们应该不断地强迫自己自找

苦吃。

对生活应该永远抱有热情。对生活无动于衷的人是搞不成艺术创作的。艺术作品都是激

情的产物。如果你自己对生活没有热情,怎么能指望你的作品去感染别人?当然,这种热情

决不是那种简单的感情冲动。它必须接受成熟的思想和理智的指导。尤其是在过入艺术创造

的具体过程中,应该用冷静的方式来处理热烈的感情,就像铁匠的锻造工作一样,得把烧红

的铁器在水里蘸那么几下。不管怎样,作家没有热情是不行的,尤其是在个人遭到不幸的时

候,更需要对生活抱有热情。

应该有自我反省的精神,如果说,一个人的进取精神是可贵的,那么,一个人的自我反

省精神也许更为可贵。尤其是搞创作的人,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品质。一个对自己经常抱欣赏

态度的作家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应该经常检讨自己,要有否定自己的勇气。有些人否定别

人很勇敢,但没有自我否定的力量,而且对别人出自诚心的正确批评也接受不了,总爱上别

人抬举自己。人应该自,但不要连自己身上的疮疤也爱。要想成就自己的事业,就要不断地

进行自我检讨,真诚志听取各种人的批评意见;即使别人的批评意见说得不对,也要心平气

静地对待。好作品原子弹也炸不倒,不好的作品即使是上帝的赞赏也拯不了它的命运。这个

真理不要光拿来教育别人,主要教育自己为好。

总之,文学艺术创作这种劳动,要求作家具备多方面的优秀品质。在塑造艺术形象的过

程中,同时也塑造自己。艺术创作这种劳动的崇高决不是因为它比其他人所从事的劳动高

尚。它和其它任何劳动一样,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我们应该具备普通劳动人民的品

质,永远也不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像土地一样的贡献。传大的歌德曾经

过样说过:“对于一个从不断的追求中体验到欢乐的人,创造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他所创造

的财富却没有意义。”这是一个劳动者更高的精神境界,愿我们大家都喜欢这句话。病危中

的柳青

为了塑造起挺拔的形象来,这个人的身体现在完全佝偻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体格魁梧

的人,在进行一生紧张繁忙的艺术创造后,加上越来越危急的病情,身板单薄得风能吹倒。

整个躯体像燃烧过熊熊大火的树木,变得干枯而焦黑,一切生命的嫩枝叶似乎看不见了。

严重的哮喘使得他喉管里的出气像破风箱发出的声音一,让站在他面前人也压抑得出不

上气来。胸脯是完全塌陷下去;背却像老牛脊背一般曲折地隆起来。整个身子躬成了一个问

号。

这就是他吗?这就是那个令人敬仰羡慕的艺术家吗?

这就是他。此刻,他正蜷曲在西安陆军医院内科二楼一间普通病房里,时不时就喘成了

一一团。体重肯定已经不到一百斤了,从袖筒里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像麻杆一般纤

细。

探讨他的人看见他住在这么简陋狭窄的病房里,都先忍不住会想:这样一个有成就、有

影响的作家,又害着如此严重而危急的气管炎和肺心病,再不能得到条件更好的治疗环境

吗?

得不到了。病危的作家先后提出的一些小小的愿望,都遭到了傲慢的冷遇和粗暴的拒

绝。他甚至在中国西北这个最大城市里,一直连一间有取暖设备的住房都找不到,而在几年

前,周恩来总理就作了关怀这个人健康的指示,结果也全然未被某些人当成一回事。在这些

“官”的眼里,这个受人爱戴的艺术家充其量只是个“写书匠”,值得他们这样大的“人

物”关心吗?作家的病情眼看一天天恶化了,可他的医疗和生活一点也不能得到改善。有时

候,竟然得靠儿女们用架子车拉着他穿过车水人流的繁华闹市,才能到医院里去看病。

这个一生倔强的老头现在已经到了生命垂危之际,难道让他自己东跑西颠求人“走后

门”吗?

此刻,这个孤独的、病危的老年人,衰败的身体里包藏着一副坚硬的骨头,傲然地躺在

这间暖气不足的病房里。脚地上放着一个儿子自做的拳头大的电炉子。热一热饭菜,烤一烤

冻僵了的手。

在这里,他仍还是那身农民式的穿戴——正如讲究衣著的人把质地很差的布也要设法做

成毛髦服装一样,他把“的克良”也裁成了这种老百姓的式样。一双脚是很小的,甚比有些

女同志的脚还要小。头却是很大的,尤其是前额的宽阔在一般人中间是少见的。几道深刻的

皱镂刻在光光的脑门上,像海浪留在岩石上的痕主迷一样——谁知道那里面藏着多少生活风

暴的记录呢?

要是细心的人,就会观察到全右手的指头明显地弯曲了许多,像有什么痼疾似的带着不

能看见、只能感觉到的痉挛,松懈向外撇着——这分明是一只疲劳过度又不能得到良好休息

的手。一副金丝边的蚂昨腿眼镜,用绳子在光头的勺上挽结住,如同小市镇上常见的钟表修

匠一样逗人。只在上唇上那一撇鲁迅式的浓黑的髭须,才给人一种学和艺术家的风度。

不过,智慧的光芒就是在这张老农似的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它时刻都在那两片镜子

后面辉煌地闪耀着。这是一双无法描述的眼睛。就是在病痛的折磨中,仍然放射着光彩;尖

锐、精明,带着一丝审度和讽刺的意味。这双眼睛对任可出现在它面前的人和事物,一边观

察、分析、归纳,一边又同时在判断、抽象、结论——而所有这一切好象在一瞬间就都完成

了。

除过眼睛透露出内心的生机外,这个蜷曲在病榻上的人,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弱不禁

风的样子。第一次看见他的人,谁能象得来他曾多次穿越过战争的风暴,尔后在皇甫村的田

野里滚爬了十几个年头,继《种谷记》和《铜中铁壁》之后,又建造起像《创业史》这么宏

大的艺术之塔呢?人们更难想象,在文化革命中,他这副身板怎么能经受得住连续不断的游

街和“喷气式”的折磨?还有用说爱人被整死所造成的精神上的摧残了?

但这一切他挺过来了。他进行过巨大创造;也经受过巨大的创伤。他时不时被拉进医

院,随后又迈着有力的步伐着有力的步伐走到美好的或者险恶的生活中来。

现在,他又痛苦地蜷曲在他一生所讨厌的地方了。他自己感觉得来,这次的病情预兆着

不祥,生命的终结也许是指日可待了。在这样的时候,作为一艺术家,他是有理由为自己已

经创造出的东西骄傲的:在我们已有的文学基础上,他自己新建筑起来的艺术之塔似乎要比

他同时代任何人的建筑要宏大和独特一些。真的,在我国当代文学中,还没有一部书能像

《创业史》那样提供了十几个乃至几十个真实的、不和历史上和现实中已有的艺术典型相雷

同的典型。可以指责这部书中的这一点不足和那一点错误,但从总体上看,它是能够传世

的。在作家逝世一年后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代会上,周扬同志所作的那个检阅式的报告在谈到

建国以来长篇小说的成就时,公正地把《创业史》列到了首席地位。是的,在没有更辉煌的

巨著出现之前,眼下这部作品是应该占有那个位置的。

但此刻躺在陆军医院里的这个人,并不认为他的创造应该在生命结束之前的现在就停

止。不,这个坚强的共产党人和创作欲望强盛的艺术家,决不忙着就写他的“墓志铭”。他

用平静的声音幽默地向他的医生提出一个“建议”:“主上我再活几年吧。”这并不是为了

贪生,他紧接着前面的一句话,大动感情地呼喊:“好让我把创业史写完呀!”不难看出,

诗人最大的痛苦不只是在于自己的命,而在于他不能完成的事业!这是一个真正的悲剧。试

想:如果不是那十年的动乱和疯狂,搁置了他的创作,弄坏了他的身体,他的《创业史》按

原来的计划本来早已经完成了,而且作为一个成熟了的作家,如果他保持着原来的身体状

况,谁能想象他还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

尽管他忍不住痛苦地向医生求助,但他自己也明白的知道,他的《创业史》是写不完

了。尽管如此,这个党性极强的共产党人和具有使命感的艺术家,决不在他生命终止他自己

的创业历史。他知道,眼下,他自己的创业史和他所写的《创业史》,都还是不完全的史

诗。他同时也意识到,即就是《创业史》一书不能完成,作为他自己人生道路的创业史应该

是一部完整无缺的史诗。

不屈的叙事诗认正是抱着这个伟大的理想和坚定的信念,尽管重病缠身、危在旦夕,他

仍然在这间冷冰冰的病里,让自己衰败的身心燃烧起了熊熊的大火;他要让生命在最后的一

瞬间爆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彗星在黑暗中消失之前那样。

他伏在窗着那破旧的圆桌前,比以往更使劲的用蝇头小楷,连明昼夜地建造他未完工、

也完工不了的宏传建筑。蜡黄的脸上,亮晶晶的汗珠,一串一串地淌下来,枯瘦而颤索的手

指揩也揩不及。此刻,他就像一个笮于收麦季节的关中农夫一般和繁忙。他用越来越运用自

如的笔,在已经勾划过了的画布上,更出色的涂抹着五颜六色的农村生活;用灵巧熟练的艺

术雕刀再一次精雕那些已经令从惊叹的人物肖像。

原来的那一大群人物继续在蛤蟆滩、下堡村那一喧喧嚷嚷,翻天覆地;而梁生宝、郭振

山等人已经被作家引到了渭原县城——好腾出空子让二流子兵痞白占魁闹个事端吧!让梁大

借此到黄堡镇碰头耍赖吧!让冯有万发火吧!让高增福发愁吧!

让消息传到渭原县的三干会上吧!让郭振山畅快地笑吧!然后再看梁三所称作他的“伟

人”儿子怎样平息这场纠纷……

所有象色都被这个匠心高超、病入膏盲的“导演”拉到了另一幕大剧之中;观众在前几

幕剧中已经熟悉的人物在新一幕中陆续登场;而从没露过面的人物又耀夺目的相继出现……

他一边喘息着,一边赂口里喷着药剂,吞着药丸,一边统帅着《创业史》里各种阶级、

各种类型的人在他为他们铺设的“道路”上喧嚣地前进着。他把蛤蟆滩上所有的这些人都带

到这个病房里来了。他强迫这些人物进入他的心灵;而他也要固执地走进这些人的心灵中

去。他同时运用戏剧导演家的热情和外科医生式的冷静来对付这群不太听话的“熟人”(他

常称《创业史》里的那些人物为“熟人”)。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他后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

是生活在这一群“熟”中间的。他能离开自己生活中的亲戚朋友,但永远也离不开他所创造

的这些人物,因为“所有这些人都是他的孩子,又都是戴着各种面具的他自己”(引号内为

卢那察尔斯基的话)。

在这些日子里,焦急地关心着作家健康的《延河》文学月刊社的编辑们,时不时听见他

被抬进了抢救室;可他的《创业史》第二部的手稿还是一章又一章不断头的送到编辑部来

了;字里行间,犹闻他一片喘息之声!这就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创造的迹——啊!我们这些

体格健壮的人又能做出些什么呢?

现在请来看看吧,他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况中创造着这些奇迹的——

在这个不到十个平方米的空间里,现在到处摆着维持和抢救生命的医疗器械:立在床头

角里的大氧气瓶,像一颗小型导弹一般矗立;床下是一个汽车轮胎,里面装的也是氧气。

那破旧圆桌靠墙的一边,放着中国青年出版社送的夏杂的雾化喷药器;而在他自己的手

里,还一刻不停的拿着一个带嘴的橡皮囊,过不了几分钟,就要像给自行车打气一般,往中

里喷着止喘的雾剂。各种输氧和输液的皮管子,从这里那里交着伸到他的鼻孔里或者胳膊

上”有些管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下身。在这个用皮管子把他和各处众多的器械联接在一起的

房间里,他本为简直就像一部仪器的主体部分。他就牵引着这些“绳索”生活着,工作着。

累了的时候,就蜷曲到床上,或者靠在家里拿来的那把靠背上有个窟窿的破圈破圈椅里。病

情危急时,双目紧闭,喘成一团,脸立刻变得像荞麦皮一般黑青,常常动不动就被护士们抬

进了抢救室——有几次的确过去了,后来又竟然神奇地活了过来。

只要活过来,稍微积蓄了一点力气,他就又伏在那张破旧的圆桌旁边,握起笔,铺开稿

纸,面对着他那些可爱的和可僧的人物,全部神经都高度的集中起来了,就像不久前那个拿

着听诊器站在他面前的医一般严峻。

要是这其间有客人出现在他面前,尽管他是多么的不痛快,但还是立刻把所有创造中的

愉快和肉体上的痛苦都一齐埋藏起来,恢复了他平时惯有的镇定、幽默和乐观的态度。他机

敏的开玩笑;庄严地创造格言和警句;孩子般笑得前伏后仰!

不论是踏破门限的约稿人,还是纷纷来探望病情的亲戚朋友,或是为了虚荣心见一名人

好出去吹牛皮的“文学界的社会活动家”们,他一律都谦虚和善意来接待。

他病得实在说不成什么话了,但总是认真倾听别人说话。

有时他也忍不住一边喘息,一边说了起来。在他高度文雅、遣词酌句、极有教养的谈吐

中,有时冷不丁会冒出来一句他们陕北家乡的粗鲁话。这是一些非凡人物通常都具有的性格

特征。

不论说什么事,讨论什么问题,长期养成的思考习惯,使他对涉及到的一切都采取一种

认真态度。决不因为严重的疾病压身,或者所面对的问题和事情是属鸡毛蒜皮一类,就让自

己的精神和思想处于麻痹松懈状态。哪怕是谈论苹果树的栽培技术呢,他会立刻使自己处在

园艺专家的位置上,动员他所有这方面的知识来参予这种谈话。强烈的好胜心和自信心与严

谨的科学态度和谦恭的领教精神在他身上好并不对立,而恰当的统一起来,然后力争使自己

在讨论的这一个问题领域中,认识比别人领先,立足点比别人站的更高一些。这不是为了显

能。任何一个搞大事业的人就是时时处处这么严格的把自己训练到生活排头兵的位置上。毫

无疑问,在这个人的生活目标中,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一时一事都严格训练自己,使自己最

终能跑在同时代同行业人们的最前头。这个个性很强的人,一生都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就

是眼下已经快要最后倒下去了,他手里握着氧气瓶,还继续往前跑——他觉得最好是把所有

的“文学健将”肟在他的身后!他并不伸出脚去绊倒跑在他前的人;他只是想用他自己的力

量尽量跑在前面!

现在,这个累得喘成一团的、带着氧气筒的文学“长跑运动员”,在六十年代初显然已

经取得了名列前茅的“名次”,但他仍然在拼命跑着——他自己为自己规定的“冲刺线”还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冲刺”的机会,但他决不会因此而退下阵

来。他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他知道他已经就远失去“冲刺”的机会,但他决不会因此而退

下阵来。他殃在正和死亡一分一秒的争夺着时间!

社会上时刻都传递着他病危的消息。这些消息当然很快就被刚见过他的人证实了。的

确。这个人时时刻都处在生命垂危之中!

但他一天又一天顽强地活着,不停地创造着。他雕刻《创业史》里的人物,同时也在雕

刻着他自己不屈的形象——这个形象对我们来说,比他所创的任何艺术典型都具有意义;因

为在祖国将面临的一个需要大量有进取心人物的时代里,他是一个具体、活生生的楷模!

他所住的这个充满各器械的、奇特病房里,唯一的一扇户是朝南开的。在曙色或者暮色

中,他把输氧的皮管用胶布固定在鼻孔里,佝偻着身子,孤独地,若有所念地静静立在窗着

前,向的远方张望;眼前急切地穿过城市南面的一片高楼大厦,寻找云雾缭绕的终南山巅—

—终南山下,正是那熟悉的稻田与麦田交织的田园啊!他在那里的泥土中生活了十几个年

头,可是现在却不能回去了。皇甫村那个他住了十几年的家连同他亲爱的马葳同志(他的爱

人)都在文化革命中被毁灭了——现在那一切都已经成了痛苦的记忆。他现在真像《创业

史》里的单身汉高增福一样带着一种悲壮的性格和一身傲骨率领着他的几个还未成家立业的

“才娃”,在姚士杰、郭世富、郭振山们的冷眼中,不屈不挠地进行艰苦的创业。他坚信地

信仰了一生的事业不会毁灭,就像终南山和终南山下的大地田园永远不会毁灭一样——正因

为如此,他才在这个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病房里,丝毫也不放弃神圣的使命和职责;全然不顾

即将到来的死亡,仍然继续为已经进笔但还没有完成的一切拼命的奋斗着!

哦,尊敬的柳青同志,面对着病危中的你,我们简直连一句安慰你的话也说不出口来;

你已经孱弱到了这个样子,但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活坚强。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在你的病榻前

面吧,向你致以深深的、但绝不是最后的敬意,请你相信,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劳动者,只要

他从你的作品和你自己本身所具有顽强的进取精神中,接受过一些有益的教导,他就不会用

鼾声去回答生活的要求!

根据过去的印象和感受写于西安答《延河》编辑部问

问:你在自己的作品中创造过许多艺术形象,你能向读者真实地描述一下你自己吗?

答:自己很难描述自己。其实,我在我的作品中已经自觉和不自觉地袒露过自己。从一

切方面说,我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和大多数人一样对生活抱有最实际的想法,并且根据自

己的条件发挥自己的长处,争聚获得某种成功——对我来说,这往往得通过一连串的失败才

能达到。从来都轻视机遇,而把一切希望建立在自己切实的努力之上。只有诚实地劳动,才

可能收获,这是我的生活信务。当然,在生活历程中,也还和常人一样犯各种错误。

我的最大爱好是一个人苦思冥想。思考的问题和事物广泛而庞杂。当然不都是文学问

题。内心越是活跃和激烈,外表却越是平板和慵懒。相反,外表活跃的时候,内心却在处于

一种相对松弛的状态。思考激烈的时候,路遇熟人,往往忘了礼貌性地打一声招呼,为此总

给别人得出骄傲的印象。加之眼睛近视,平时又不爱戴眼镜,经常遭朋友们抱怨,说在街上

和他们擦身而过竟然视而不见。有时候为避免失礼,行进中如觉有迎面走来,不管是否熟

人,脸上慌忙先做出笑容可掬状。我喜欢生活和艺术中一切宏大的东西,如史诗性著作,交

响乐,主题深邃的油画,大型雕塑,粗犷的大自然景象,未加修葺的古代建筑和观看场面狂

热的足球比赛等。生活习惯随便,几乎到了某种散漫的程度。吸烟无节制,已经到了一种不

可收拾的地步。晚上读书常引起失眠症,但治疗失眠症还靠读书,一直读到书从手中自动失

落为止。

还是开头那句话,自己很难描述自己,正如摄影师给别人照相时,很少顾及自己的形

象。自己的形象最好由别人来描画。

问:你是怎样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在此以前,你都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答:我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丧失了继续学习的机会,以后的岁月

是在动乱之中度过的。在这些年月里,学习理工科是没有条件的。但文学书籍还总能找到一

些,于是捉住就读,这样便产生了爱好。要在一种事业中取得某些进展,首先得爱好这种事

业,这可能是一个起码的要求。但这还不够,要搞出点名堂,需要扎扎实实地去努力。首先

应该明了,在自己所从事的这一项事业中,前人已经达到了怎样的高度。这就要求大量地阅

读古今中外的文学著作和其它方面的典籍。读文学作品,在文学史的指导下阅读是一个好的

方法。因为你不可能把前人所写的书都读完,实际上也没有必要。根据文学史所提供的线

索,你就会读到中外历代一些最著名的经典著作。这些著作的总和代表了整个人类历史文化

的面貌和水平,有了这个了解,你就再不会犯狂妄的毛病。对于初学写作的人来说,最容易

犯这个病,而这个病往往会断送你在文学事业上的前程。当然,读这些经典著作,不仅仅是

治狂病,最主要的是它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营养。任何时代有成就的作家都得首先吸取前

人的乳汁,才能使自己成熟并把自己的乳汁再留给后人。另外,应积极地投身于火热的社会

生活中去,寻找困难,主动体验生活中一切酸甜苦辣的感情。丰富的生活经历和阅历,丰富

的生活体验和感情体验,这是搞创作的基本财富积累。没有这个积累是绝对不行的。不要让

生活来找你,而自己应该投身于生活,并主动去寻找那些丰富的、严峻的、能给人以磨练的

生活去实践,去体验。当然,心理状态应该是这种生活的一个自然的成员,而不是仅仅抱着

写作的目的才去生活的。有些青年人常常抱怨自己没有所谓“曲折的”生活经历。实际上生

活要靠自己去寻找,去创造。

读书、生活,对于要从事文学事业的人来说,这是两种最基本的准备。这就是我对以上

这个问题的回答。

问:当你发表第一篇作品,或创作取得初步成功之后,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答:想得最多的是:最困难的工作将在下面。

问:你在创作上遇到没遇到困难或挫折?遇到困难或挫折时,你是怎样坚持下去,并终

于取得突破的?

答:困难或挫折是经常性的。这种困难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为自己专意设置的。追求的

目标越高,困难和挫折的系数就会越大。但是没有追求,就不可以产生像样的作品。为了

“顺利”而回避困难,实际上等于自己欺骗自己。文学本身就是一种困难的事业,一切都是

在不断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中进行的。因此,具备顽强的毅力对作家来说是一个先决

条件。有时候,一个作品到了关键的时候,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搞好,而这时候往往是作家

最感吃力的时候。这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好比登山到了最后几十米,每一步付出的代价比当

初不知要大多少倍。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了。这时候一般的紧强还不够,需要一种特殊的

坚强,那就是,只要腿还能迈动,就继续迈动;即使倒下来,也应该往前爬;即使爬不动

了,失败了,意识和灵魂也应该继续攀登——这是为了下一次攀登而应保持一的一种精神状

态。要知道,一次壮丽的失败就可能产生一次辉煌的胜利。最为悲哀的是永远倒在一个失败

的终上——要认识到,这决不是终点,完全可能是通向目标的一个连接点。要在困难和挫折

中突破,首先要战胜自己。

问:你是一位有追求的作家,请谈谈在这个问题上的理性思考。

答:所有作家都追求。所谓追求,就是不满足自己已有东西,力图在生活和艺术中有新

的发现。但关键的问题是追求什么。关于这一点,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理解,我不喜欢利用

生活中的一些偶然的事件而制造故作惊人的作品;我喜欢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实际上是

真正惊人的东西。有些巨大的东西往往在日常细碎之中。河流越是宽阔,表面上越是看不见

波浪。你在生活中发现的新现明,新因素,新品质,这是生活本身的发展和创造所带来的,

并不是你自己创造的。

因而这种新的发现才能够引起最广大读者的共鸣。你在艺术上的新发现和新创造也正是

这种生活的一种自然的要求,而不是一种主观主义的别出心裁。相反,刻意去追求一种时髦

的、商业性的、刺激性的,甚至举办一个生活的怪胎展览会,而标榜自己有新追求历史将证

明这种“前进”充其量不过是脸朝前而两条腿实际上倒退着走罢了。

问:请以你的作品为例,谈谈你是怎样从生活中获取题材的。

答:我曾经一再说过,我最为重视自己生活中的体验,而不重视那些道听途说的生活故

事。自己对所表现的生活缺乏一种深切的体验,故事再生动。也不可能写生动。文学作品光

靠曲折甚至离奇的故事,可能有某种吸引力,但很难打动人心。真正的艺术作品的魅力,正

在于作家用生活的真情实感去打动读者的心。因此,生活首先要打动作家的心,作家才有可

能用自己所描写的生活去打动读者的心。我常常选择我自己体验最深的生活题材来表现,比

如《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等作品,如果我没有困难时期在学校的那段生活体验,我

就不可能进行《在困难的日子里》的创作。如果我没有从农村到城市这样的生活经历和这个

经历过程中的各种体验,我也就不可能写出《人生》。实际上,作为故事来说,我听过无数

比这两个作品更为有趣的故事,但这些故事中的生活我没有深切的体验,因此这些故事再绝

妙我也不可能写好。当然,不是自己所有的生活体验都可以作为写作题材的。

应该把自己的生活体验,放在时代的、社会的大背景和大环境中加以思考和检验,看其

是否具有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不能将自己的思想情绪误认为时代的思想情绪。一定要从自

己的生活体验中寻找到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生活的内涵。总之,还是那句老话:写自己熟悉的

生活。但仅此还不够,应该把自己熟悉的生活上升到时代和社会和高度去认识。

问:能否向读者介绍一下你的创作习惯?

答:第一篇作品的产生都极其艰难。在很多情况下,作品不是靠才能而是靠苦熬来完成

的。在动笔之前是漫长的构思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有意放纵思绪,使其达到恣意泛滥的程

度。不急于形成一种写作的格局。即使形成了一种较为完整的格局,也很快双被打烂,试图

寻找更好的选择。经过许多次的反复,知道自己在这一题材领域中再没潜力可挖的时候,才

开始动笔。极重视动笔前的准备,但不拟定详细的提纲,只记下一个大的情节发展脉络和要

点。我的体验是,作品中最重要的东西首先要变成自己血肉般的一部分。头脑里记不住的,

即使记在纸上也不起作用。

写作时喜欢一鼓作气,从始至终保持同样激情。最怕写作过程中情绪被意外的干扰打

断,什么地方被打断了,什么地方就常常留下一块疤痕,即使后来精心修补,也很难再是本

来的面目。为了保持生活的逼真感,常选择和作品很相似的环境中写作,这样可以随时将作

品的细节带到环境中去印证,需要的时候可以立即到生活中去补充。比如写《人生》时,我

住在陕北一个小县城的招待所,出城就是农村。有一晚上,写德顺凶带着加林和巧珍去县城

拉粪,为了逼真地表现这个情节,我当晚一个人来到城郊的公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完了回到

桌面上,很快把刚才的印象融到了作品之中,这比想象得来的印象更新鲜,当然也更可靠。

工作时间一般在中午到凌晨两点为最佳。上午睡觉,觉有午休习惯,吃完午饭后用一个

小时看报纸。写作时不愿读书,但每在必须详细读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

日报》、《参考消息》四种报纸。读报是一种长期的习惯,有时所处地方偏僻,读不到报

纸,但必须想办法读到。自我感觉读报是一种最好的休息和调节。因为整天在虚构的世界

里,极想看看当天真实的世界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奇妙的是,这种时候,读报往往给当天的

写作带来许多新的启发,并且对作品构思的某些方面给予匡正。

工作环境和桌面在外人看来是零乱的,但对我一说却是“整齐”的。因为一切从自己工

作方便出发,使得一坐下来就能立刻进行工作。

要求自己写作时的心理状态,就像教徒去朝拜宗教圣地一样,为了虔庄地信仰而刻意受

苦受罪。工作中由于艰难而难以忍受之时,闭目遥想那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而艰辛地跋涉

在朝圣旅途上的宗教徒,便获得了一种力量。但我是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我只是说,为了

达到目标这样一个信念,就得有一种与此相符的工作精神。也有垮下来的时候,这会造成一

种长时间的痛悔而使自己追念莫及。

问:对批评家的意见重视或感兴趣吗?受过些什么启发和影响?

答:很重视。深刻的批评家和文艺理论家常常使作家看到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有些批评

家的文章看了会使人立刻产生一种创作的欲望。对国内文学批评的现状来说,使人感到不满

足的是,有些批评的立足点较低,并且视野也嫌狭窄。

问:谈谈的阅读范围。

答:范围比较广泛。除过文学外,各种门类的书都读一些。对俄罗斯古典作品和苏联文

学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杂志中除过文学作品外,喜欢读《世界知识》、《环球》、《世界博

览》、《飞碟探索》、《新华文摘》、《读者文摘》和《青年文摘》等。

问:在中国或世界名某种中,你最喜欢谁的作品?

答:喜欢中国的《红楼梦》、鲁迅的全部著作和柳青的《创业史》。国外比较喜欢列

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肖洛霍夫、司汤达、莎士比亚、恰科夫期基和艾特玛托夫的全部

作品;泰戈尔的《戈控》、夏绿蒂的《简·爱》、马尔斯的《百年孤独》等。这些人都是生

活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们每一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海洋。

问:你当前最关心的、思考得最多的是什么?

答:自己的工作如何和我们的社会改革相适应。在短短的几年里,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巨

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广阔的,深刻的,迅猛的,使人大有目不暇接之感。生活提出了许多

新的课题,需要作家来研究。文学如何反映这个大改革,已经迫切地需要作家们做出回答。

有些目光敏锐的作家已经写出了反映这方面生活的作品。有的作家正在对生活深入研究,艰

苦地做着一些准备工作。

问:社会上有人传说你要写《人生》的续集,你是否有这个打算?

答:我没有这个打算。《人生》小说发表后,许多读者就写信建议我写续集。有的人并

自己且写了寄给我看。《人生》电影公映后,更多的人向我提出了这种要求,而且许多人正

在自己写续集。我也看到了报纸上报道“万元户”要续写《人生》的报道。对我来说,《人

生》现在就是完整的。

对于《人生》这部作品,我欢迎批评界和读者、观众继续争论。但我希望争论以外的其

它宣传能够消失,这种宣传已经使我苦不堪言。我希望自己能平静地工作。

问:你对办好《延河》有什么意见、建议和要求?

答:《延河》曾经是一家在全国很有影响的刊物,发表过许多优秀作家作品。它还扶植

和培养了许多作家。我自己就是通过这个刊物走上文学之路的,因此我对这个杂志充满了尊

敬的感情。

近几年来,文学杂志如林,《延河》仍然做了大量有创见的工作,成绩很大。当然,也

还存在一些不足。我觉得主要是版面反映的题材比较窄,影响了读者面。另外,对于本省创

作力量的发掘,以及发挥自己的长处和特点不够。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在进行改革的形势下,

《延河》本身适应这个形势,在工作方面和版面内容上有个大的改进。

关于《人生》和阎纲的通信阎钢同志:

收到你八月十七日信时,我正在搬家,里外一片混乱。读罢你的信,我很激动,这主要

是由于你对《人生》的敏锐的理解所引起的。

这部作品写完已经一年了,你的信重新唤起了我过去几年中为这部作品前后所经历的那

些沉重的思想历程、感情历程和工作历程;唤起了我对这部作品在那些“老熟人”的深沉的

回忆——我把他(她)们送到读者面前时,像刘立本出嫁巧珍一样只是感到终于了结了一桩

沉重的心事,长出一口气,以后就淡了: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由人去看去说吧。现在

你把这些人物又引到我的眼皮底下,使我的心不由又为他(她)们震颤起来。

是的,避免人物的简单和主题的浅露,正是我在这部小说中尽力追求的,我自己也很难

确切地说出这部作品的全部意思来。我当时只是力求真实和本质的反映出作品所涉及的那部

分生活内容。当然,我意识到,为了使当代社会发展中某些重要的动向在作品里得到充分的

艺术表达,应该竭力从整体的各个方面去掌握生活,通过塑造人物(典型)把我们时代最重

要的社会的、道德和心理的矛盾交织成一个艺术的统一体,把具体性和规律性、持久的人性

和特定的历史条件、个性和普遍的社会性都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应该向深度和广度追

求。

《人生》显然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和广度。我的能力不够,我告诉过你,我为这中小东

西苦闷了三年——苦不堪言!灰心和失望贯穿始终。面对大量复杂的多重的交错关系而一筹

莫展。同时,对主题的发展线索没有深邃地理解的时候,也是作家痛不欲生的时候。就我的

体验而言,这个过程主要是和自己的浅满与无能斗争的过程,收益如何,看你对自己能狠心

到什么程度。

现在我向你谈谈这部作品写作之前的一些零乱的思考。

我国当代社会如同北京新建的立体交叉桥,层层叠叠,复杂万端。而在农村和城市“交

叉地带”(这个词好像是我的“发明”——大约是在你和胡采同志主持的西安地区作家座谈

农村题材的那个会上说的),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

说过,由于现代生产力的发展,又由于从本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在我国广阔的土地上发

生了持续时间很长的、触及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的社会大动荡,使得城市之是,农村之

间,尤其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相互交往日渐广泛,加之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农村的

初级教育的普及以及由于大量初、高中毕业生插队和返乡加入农民行列,城乡之间在各个方

面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普遍。这样,随着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与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

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城市生活的影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

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现代思想意识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

的一些极其重要的方面。这一切矛盾在我们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精神道德

方面都表现了出来,又是那么突出和复杂。

实际上,世界各国存在着这么个“交叉地带”,而且并不是从现代开始。从古典作品开

始,许多伟大的作家早已经看出了这一地带矛盾冲突所具有的突出的社会意义。许多人生的

悲剧正是在这一地带演出的。许多经曲作品和现代的优秀作品已经反映过这一地带的生活;

它对作家的吸引力经久不衰,足以证明这一生活领域是多么丰富多采,它们包含的社会意义

又是多么重大。当然,在当代中国社会中,这一生活领域的矛盾冲突所表现的内容和性质全

带有新的特征。

你知道,我是一个血统的农民的儿子,一直是在农村长大的,又从那里出来,先到小城

市,然后又到大城市参加了工作。农村可以说是基本熟悉的,城市我正在努力熟悉着。相比

而言,我最熟悉的却是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因为我曾长时间生活在这个天地里,现

在也经常“往返”于其间。我曾经说过,我较熟悉身上既带着“农村味”又带着“城市味”

的人,以及在有些方面和这样的人有联系的城里人和乡里人。这是我本身的生活经历和现实

状况所决定的。我本人就属于这样的人。因此,选择《人生》这样的题材对我一说是很自然

的。问题是如何表现,这就是我前面已经简略地谈到我的苦恼所在。

目前我国的文学创作的天地无疑广阔多了,严肃的作家都在努力追求。但正如你指出

的,情况有些“纷扰”,最通常的“流行病”有两种:制造时髦的商品或有震动性的“炸

弹”,不是严格地从生活出发,以“新”的刺激性为目的;另一种是闭着眼不面对生活和艺

术的现实,反正过去的都是永放光辉的法宝,新出现的都叛逆,都应该打倒,老公鸡叫鸣,

总就那么一声!而最糟糕的还不仅仅在此,最糟糕的是在以上这两种东西互相指责对骂、混

战一场的时候。这似乎是逼迫所有的作家必须在他们之间选择此甲或彼乙,否则,你就可能

会成为“被遗忘的角落”。

真正的文学,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与以上两种现象毫不相干。但是,在中国,要在作家

的灵魂和工作中排除这些现象的干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平气静地在这种“夹缝”中追

求自己的道路,需要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对事业的虔诚的态度。在国内有两位前辈作家在

创作和合作生活上对我发生过极其重大的影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同志,一位是健在秦兆阳

同志,他们对文学和从事这个事业都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抱有一种令人尊敬的严肃态度。他们

都直接地教导了我。只是我自己经常时不时露出毛躁的毛病,这是常令我痛心不已的。就我

个人来说,《人生》的写作,一方面是“夹缝”中锻炼走自己的道路的能力和耐力;另一方

面,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向这两位尊敬的前辈作家交出的一份不成熟的作业。

归根结底,作家不能深刻理解生活,就不深刻的表现生活。对于作家来说,有生活,这

还不够;必须是深刻理解了这些生活才行。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大量多重的、交错复杂的人

物关系中伸缩自如;才可能对作品所要求的主题有着深邃的认识和理解;然后才可能进行艺

术概括——当然,这个过程更加繁难,否则,尽管你对生活有了一定的理解和认识,也仍然

可能制造出赤裸裸的新闻性质的所谓作品来;这样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即使最及时地反

映了当前的政治和政策,也只能像马克思在责备拉萨尔的悲剧时所说的:“席勒式地把个人

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

不知不觉已经写了许多,至于《人生》,我实在不想多说什么,我从读者写给我的信中

强烈地意识到,当代读者的智慧和他们理解与欣赏作品的水平,已经向作家提出了很高的要

求,我们必须拿出更成熟的作品来,才能与我们的时代和人民的事业相适应。我自己并没有

多少信心,但我总是想努力的。自我们认识以来,你对我的创作一直寄予热忱的关怀。

我不仅希望你对我鼓励,同时也希望你对我批评——后一方面比前一方面更重要!

西安今年出奇地凉爽,几乎过了一个“冷夏”。最近有机会回家乡看一看吗?致

敬意!路遥

路遥同志:

短简收悉,我为你高兴。

你带来了好消息,你的消息唤起我种种想法。近期以来,很少有小说像《人生》这样扣

人心弦,启人心智。你很年轻,涉世还浅;没想到你对于现今复杂的人生观察得如此深刻。

在创作道路上,你也很年轻,经验不足,没想到你纵身一跃,把获奖的中篇《惊心动魄的一

幕》远远抛到后边。作为一个文坛的进取者,你的形象,就是陕西年轻作家的形象。

有同志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我认为不是,或不全是。有同志说这

是一部揭露生活阴暗面的小说,从作者品立意这高来看,我认为不是,或不完全是。有同志

说作品主人公高加林是农村社会主义新人;有同志说他是个人奋斗者的典型。有同志说高加

林见新忘旧、吉新厌旧;有同志说他追求真正婚姻的自由,为事业寻找文化相当的合法配

偶……其说不一,不一而足。按我的经验,作家笔下的性格复杂到使评论者聚讼纷纭、莫衷

一是,往往证明这一性格确真而不矫情。

高加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他就是复杂到相当真实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的

崇拜者、城市姑娘黄亚萍觉得,这个年轻人既像保尔·柯察金,又像于连·索黑尔,是具有

自觉和盲动、英雄和懦夫、强者和弱者的两重性的人物形象。性格的复杂性、两重性,是人

生社会复杂性、流动性的生动反映和深刻表现。从《人生》总体结构的揣测观察,高加林无

疑地正在探索社会主义新人的道路,看得出来,他把这种人生新人的探求放置在相当艰苦的

磨练之中。

《人生》中偶然的机缘主宰着人生的命运。情节跌宕有致,故事大起大落,人生之路崎

岖难行,高加林不断的翻跟斗。高加林在谋业问题上,由被挤掉到荣任,再由荣任又被挤

掉,这就是今天的人生,今天的人生中被你巧妙地截取下来的一小段。这一段选得好,人情

世故都有了。高加林在事业上的三部曲,造成了他同巧珍爱情关系上的三部曲,也造成了同

亚萍关系上的三部曲,以及同父老村民们关系的三部曲,从而在一个生活难题面前引出现实

关系的深刻描写。这一点是高明的。不错,三部曲的偶然机缘,使一个有为的青年难以有所

作为,得失荣辱,似在反掌之间。

但是,在偶然的背后呢?有没有宰偶然的东西?这东西又是什么?这个问题,你——作

者有所感,但没有明言;我——读者,有同感,却难以言传。你把一个有抱负双有毛病的年

轻人投进不正之风的泥潭,以至不能自拔,由此引出一连串发人深思的故事来。你很敏感,

你敏锐地感觉到新的事物,你又在努力使自己深刻地理解这些新的事物。你深刻理解了吗?

你掌握你的人物的命运了吗?你不以教育者自居,只管让你的主人公在人生的道路上如实地

表现自己——奋斗又奋斗,碰壁又碰壁,挣扎又挣扎,最后,觉醒又觉醒,终于,在人生观

的高度上领略人生的真谛。但是,你没有写完,没有写到觉醒,尽管作品已露出真情和深

意,完全可以独立成篇,然而,毕竟没有写完。

你给读者出了难题。

读者解题的过程,就是艺术欣赏的过程。高明的作家,总是留有余地,激发读者投身其

中,死死地拽住他们,以其无比丰富的聪明才智,和作家一起共同创造自己的典型形象。

爱情的描写异常动人。你发现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子啊!

我指的是巧珍。她虽土而不俗,不知书却达理,自插而不自贱。他爱高加林,如痴般地

爱着,但绝不向爱乞求,她自始至终没有失掉自己的尊严。她可以为他而死,但必须以对方

的爱情作为前提。她恨高加林,但更多的是怨而不是怒,她不像有些农村姑娘失恋之后,或

者忍气吞声,甘愿在命运面前认输;或者死去活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反而从失恋中痛感

到文化知识对于普通农妇的重要,反而以已嫁之身暗中扶助加林而毫无报复的企图。巧珍的

可爱,足以使读者的精神为之升华。较之高加林,这是一个丰富而不复杂的灵魂。较之电影

《乡情》中的那位翠翠和《牧马人》中的那位秀芝,巧珍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更易使人动

情。

巧珍和加林,都是你的发现,你的创造。

归根结底,《人生》是一部在建设四化的新时期,在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为青年人探

讨“人生”道路的作品。目前,探讨“人生”的小说多了起来,大多数是不错的,但也有的

小说把“人生”引向宗教,把“人生”引向虚无,把“人生”引向自我,把“人生”引向生

存竞争。在这种纷扰的情况下,而且在目前中国的、革命的现实主义受到“挑战”和冲击的

情况下,《人生》的出世,怎么能不叫人高兴非常呢?

当一些文艺工作者不顾生活的真实,不顾艺术典型化的方法,不顾文学艺术在精神文明

建设中的特殊作用,华而不实、花里胡哨,咋咋呼呼搞那些伪文学、“隐私文学”、“性爱

文学”

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不大为人们注意的作家闷了整整三年,几次动笔,几作作罢,终

于在一九八二年上半年默默无闻地献出了这部十二三万字的精心之作,这样认真而踏实的态

度,难道不使人高兴吗?

我成了义务推销员,最近以来,凡有机会,都要宣传《人生》;宣传《人生》多么好,

多么适合改编电视剧和电影;宣传现实主义的不过时;宣传现实主义并非老而无用。我当然

不认为现实主义不要发展,不要扩大,不要吸收包括西方现代派在内的手法和技巧,诸如内

心的独白,意识的流动,直感和印象,象征和荒诞、迭印、时空交叉,多视角,多声部街道

等等。当然,我也不认为只有现实主义才能描绘中华民族的面貌和心理,反映中国社会主义

的革命和建设,独尊儒术。我们有过教训,我们没有那么狭隘。

平心而论,现实主义需要充实和发展。因为时代充实了,发展了。你是坚持现实主义、

革命现实主义的,你多年来孜孜不倦,读了不少外国作家的名篇,你假苦觉得传统的现实主

义手法不够用,想借助诸如“意识流”之类一用,我认为不但不坏,而且很好。以生活和人

民为基础和前提的艺术创造、艺术革新,都理应受到鼓励而坚决地不准横加干涉。

革命现实主义从善如流,革命现实主义生命常青,现在还不到革命革命现实主义的命的

时候。现实主义应该和现代派展开竞赛,用理论,用创作。

我扯得远了,请你给我以提示:你怎样写作《人生》,怎样理解《人生》才不致离题万

里?

我刚自外地开会回来,迟复为谦。武汉太热,涿县凉爽,保定中暑,北京时热时好,西

安如何?

握你手!阎纲关于《人生》的对话

王愚:《人生》发表后,引起了读者的重视,在文艺界也产生了比较大的反响,全国各

地报刊发表了不少评论文章。

我读过你的三部中篇后,感到在反映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上,每一部都有不同程度的进

展。你在构思《人生》时,窨有些什么具体设想?

路遥:这部作品,原来我写的时候,确实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反响。我写农村题材,不是

一天两天的事了,也不是突然想起要写它,这部作品的雏形在我内心酝酿的时间比较长,大

概是一九七九年就想到写这个题材。但总觉得准备不充分,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通,几次动

笔都搁了下来。然而不写出来,总觉得那些人物冲击着我,一九八一年,下了狠心把它写出

来。我只想到把这段生活尽可能地表现出来。当作品发表了以后,得到了读者的热情支持,

收到了上千封来信。我自己实在不想说什么,主要是想听听评论家的意见。

王愚:你写《人生》,实际上就是在不断地探索“人生,搞评论的人谈起来,不免“隔

靴搔痒”,也计只有你自己更清楚这种探索的甘苦。

路遥:根据目前发表的评论文章看,评论家们还是敏锐的,对这个作品内涵的东西,都

基本上看到了,有些地方连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提出的作品中的不足之处,有些意

见秀有价值。即使那些反面意见,对我也很有帮助。

王愚:你的《人生》,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对当前这个转折时期中划综复杂的生活矛

盾的把握。面对当前整个文学创作的进展来看,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当然也不仅是

《人生》,你的三部中篇,在这个问题上都有比较突出的表现,最初发表,后来又得了奖的

《惊心动魄的一幕》,尽管有些地方不免精疏,但对于十年浩劫时期那虔诚混合着狂热,惶

惑交织着冲动的复杂状态的描绘,尤其是挖掘主人公内在的精神力量,使他的性格发出闪

光,内容是比较厚实的。你的《在困难的日子里》也是这样,在那样一种困难的时刻,在那

样一个年轻人身上,一种坚毅不屈、冰清玉洁的性格力量,和周围严峻的生活矛盾,互相冲

撞,回响着悲壮的基调。在《人生》中,对这个转折时期的诸种矛盾,从人物的命运,从人

物的内心活动中完整地展现出来,比前两部更为深刻、广泛。你在好几次讨论会上的发言和

你写的文章中都提到,要写交叉地带,胡采用同志也谈过这个问题,我是很同意这个观点

的。在当前这个除旧布新的转折时期,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互相渗

透、互相交织,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状态,作家要反映这个时代,就要从这样一个视角考虑问

题。以我个人的偏见,当前有些作品其所以单薄,或者狭窄,或者肤浅,主要的恐怕是局限

于狭小的生活范围,写农村就是农村,写城市就是城市,待业青年就是待业青年,就呈论

事。其中一些较好的作品,也有一定的生活实感,但很难通过作品看到时代的风貌,常常是

有生活而没有时代。当然,也有的作品,只有空喾的时代特点,没有具体的生活实感,那也

不行。你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我觉得你在反映矛盾冲突问题上,有自己的思考。

路遥:这方面我是这样想的。生活往往表现出复杂的形态,有些现象,矛盾、冲突浮在

表面上,一眼就看得到,有些作家常常被这种表面的东西所吸引,所迷惑,不少作品就是描

写这些东西的。但生活中内在的矛盾冲突,有时不是一下子就能够看清楚的,而作家的工作

主要在于拨开生活中表面的东西,钻探到生活的深层中去,而不能满足于表现生活的表面现

象,这样,作品才能写得深一些。

王愚:你这个见解很深刻。不少作家到生活中去,一下子被生活的表面现象吸引住了,

抑制不住自己的热情,没有经过反复的思考、消化、酝酿,常常是描写有余,思考不足,就

很难深下去了。

路遥:像农村生产责任制,这是现行政策,在农村和农民中间有着很大的反中央委员,

从表面上看,农民富起来啦,有钱啦,有粮啦,要买东西。但作品仅仅停留在这一步描写

上,写他们有了钱,买电视机,飞翔高档商品,写他们昨样把钱拿到手,又花出去,这样写

当然不参说没有反映农村的新变化,但毕竟不足以反映新政策带来的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一

个作家,应该看到农村经济政策的改变,引起了农村整个生活的改变,这种改变,深刻表现

在人们精神上、心理上的变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的变化,而且旧的矛盾克服了,新的矛

盾又产生了,新的矛盾推动着体制的不断改革和人们精神世界的变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新

的调整。总之,整个农村生活经历着一种新的改变和组合,应该从这些方面去着眼。从表面

现象着眼,就容易写得肤浅、雷同。我自己原来也是这样,所以写的作品很表面。这样的作

品,引不起读者对生活更深刻地思考。因此,我觉得作家应向生活的纵深开掘,不能被生活

中表面的东西所迷惑,你刚才提到关于交叉地带的问题,就是我在现实生活感受到的一种新

的矛盾状态。我当时意识到的是城乡的交叉,现在看来,随着体制的改革,生活中各种矛盾

都表现着交叉状态。不仅仅是城乡之间,就是城市内部的各条战线之间,农村生活中人与人

之间,人的精神世界里面,矛盾冲突的交叉也是错综复杂的。各种思想的矛盾冲突,还有年

轻一代和老一代,旧的思想和新的思想之间矛盾的交叉也比较复杂。作家们应从广阔的范畴

里去认识它,拨开生活的表面现象,深入到生活的更深的底层和内部,在比较广阔的范围内

去考虑整个社会矛盾的交叉,不少青年作家的创作都是从这方面去考虑的,我的《人生》也

是从这方面考虑的,但还做得很不够。

王愚:就目前来看,《人生》展现的矛盾,是很不单纯的。

路遥:回过头来看,有些地方显得很不满足,这个作品就主题要求来说,还应该展现得

更广阔一点,现在还有一些局限。但就这部作品来说,再增加点什么已经很困难了,只有等

将来再补救。主要是还要更深一步的理解生活。

王愚:也计正因为这样,对《人生》的评价就有一些不同看法。我以为,你写《人生》

是要剥开生活的表象,探索生活内在的复杂矛盾,因此,《人生》的主题就是单纯一句话能

说清楚的。从作品的内涵看,你是探索转折时期各种矛盾交叉点上的青年一代,究竟应该走

什么样的人生道路的问题。高加林的理想和追求,具有当代青年的共同特征。但也有历史的

情性加给青年一代的负担,有十年浩劫加给青年一代的狂热、虚无的东西。这些都在高加林

的身上交织起来,因此,认为作品回答的问题就是高加林要不要改造,高加林的人和观是正

确的还是错误的,都嫌简单了些。《人生》的主题应该是交叉的,是从一个主线辐射开来反

映了时代生活的各个方面。

路遥:这方面的争议多半集中在高加林身上,这是很政党的。对高加林这个人物,老实

说我也正在研究他。正因为这样,我在作品中没有简单地回答这个人物是个什么样的人。

谈到作品的主题,过去把主题限定在狭小的范围内,总要使人一眼看穿,有点简单化

了。当然也不是说让读者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的意思是,作品的主题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

因为生活本身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生活是一个复杂万端的综合体。作品是反映生活的,

真实的反映生活的作品,就不会是简单的概念的东西,应该像生活本身的矛盾冲突一样,带

有一种复合的色调。我在《人生》中就想在这个方面进行一些探索,主要表现在高加林身

上。至于作品的思想性,我觉得,作品的每一部分都渗透着思想,而不是只在作品的总体上

有一个简单的思想结论。作家对生活认识的深度,应该在作品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渗透着。

王愚:对!这个问题题得好。当读者读作品时,应该处处都能引起他的思考,而不是读

完作品才证明了某个结论的正确或谬误。

路遥:就是这样。像托尔斯泰的作品,处处都会引起读者的深思。《安娜·卡列尼娜》

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引起人们的思索。优秀的作品,每一部分都反映了作家对生活认识的深

度,应该这样去理解作品的主题思想。

王愚:作品的主题思想是丰富的,作品的人物也不应该是单一的。像高加林这样的人

物,就不能够简单地去理解他。他的追求和理想,有这个时代青年人的特色。他想在当民办

教师的岗位上,想在改变农村落后风俗上,做出一些成绩,想取得一些施展才能的条件,恐

怕无可非议;但他身上也夹杂着一些个人的东西,追求个人成就、患得患失,碰到不顺心的

境遇灰心丧气,等等,这一切交织在他身上,引起了精神世界的矛盾冲突,使他处在一个发

展过程中,高加林是一个在人生道路上的艰苦跋涉者,而不是一个已经走完人生道路的单纯

的胜利者和失败者。他的内心深处的矛盾和发展变化,触发着青年朋友们的思索,究竟应该

怎样认识复杂的人生。总之,这是一个多侧面的性格,不是某些性格特点的平面堆砌。

路遥:我觉得,人物形象能不能站起来,关键是这个形象是否真正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

冲突,有些评论对人物的看法比较简单。往往把人物思想的先进与否和人物的艺术典型性混

一谈,似乎人物思想越先进,典型意义就越大,衡量一部作品里的人物是否塑得成功,主要

看它是否是一个艺术典型。至于根据生活发展的需要,提倡写什么典型,那是另外一个范畴

的问题,不应该把这两个问题混为一谈,这样的观点,在读者和初学写作者中间已经引起某

种程度的混乱。至于高加林这个形象,我写的是一个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中,在生活里并不

应该指责他是一个落后分子或者是一个懦夫、坏蛋,这样去理解就太简单了。现在有些评论

家也看出来他身上的复杂性,认为不能一般地从好人坏人这个意义上去看待高加林,我是很

同意的。像高加林这样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生活经验不足,刚刚踏上生活的道路,不成熟是

不可避免的。不仅高加林是这样,任何一个刚走上生活道路的年轻人,也不会是一个成熟

的、完美无缺的人,更何况高加林处在当时那么一种情况下,对任何事情都能表现出正确的

认识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这个青年人的身上,绝不是一切都应该否定的。我自己当民这个人

物时,心理状态是这样的,我抱着一种兄长般的感情来写这个人物。因为我比高加林大几

岁,我比他走的路稍微长一点,对这个人物身上的一些优点,或者不好的东西,我都想完整

地描写出来。我希望这样的人物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最终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青年,目前出现

在作品中的这个人物,还没有成熟到这一步。这并不是说我护短,在作品中可以看到,我对

他思想感情上一些不好的东西的批评是很尖锐的。对于作家的倾向性,咱们已经习惯于看他

怎样赤裸裸地去赞扬什么,批判什么。我认为,一个作家的倾向性应该包含在作品的整体构

中。我的倾向性,表现在《人生》的整体中,而不是在某个地方跳出来,同加林批评一顿。

王愚:这一点,有些评论文章没有讲得秀充分,我觉得你最后那样的结尾,或者辩不是

结尾的结尾,已经指出来,对于高加林这样的人物,实实在在的扎根在生活的土地上,才会

有一个新的开始。你对高加林是寄予厚望的。

路遥:这里面充满了我自己对生活的一种审美态度,这是很明确的。至于高加林下一步

应该怎样走,他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由生活来回答,因为生活继续在

发展,高加林也在继续生活下去。我相信,随着我们整个社会的变化、前过,类似高加林这

样的青年,最终是会走到人生正道上去的,但今后的道路对他来说,也还是不平坦的。

王愚:对。他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还会遇到许多风风雨雨。

路遥:这是肯定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在矛盾中前进的。

王愚:你创造高加林这个形象时,是有原型呢,还是从很多青年人身上概括出来的呢?

路遥:我自己是农村出来的,然后到城市工作,我也是处在交叉地带的人。这样的青年

人我认识很多,对他们相当熟悉。他们的生活状况、精神状态,我都很清楚,这些人中包括

我的亲戚,我家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我弟弟就是这样的人。我在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感

受,才概括出这样的人物形象。

王愚:高加林的形象,引起读者的广泛共鸣,恐怕主要是作者认认真真、老老实实从生

活出发,把握了生活中复杂的矛盾冲突,而又完整地表现了出来。这个人物不仅是农村青年

的写照,也是这个时代一些青年的缩影。

路遥:高加林作为一个当代青年,不仅是城市和农村交叉地带的产物,其他各种行业也

有高加林,城市里的高加林,大学里的高加林,工厂里的高加林,当然,更多的是农村中的

高加林。这样的青年,在我们社会中,并不少见,我当初的想法是,我有责任把这样一种人

物写出来,一方面是要引起社会对这种青年的重视,全社会应该翔他们,从各个方面去关怀

他们,使他们能健康地成长起来,作为我们整个的国家和未来事业是要指靠这一代人的,所

以我们必须要从现在开始,严肃地关注他们,重视这个问题;另一方面从青年自身来说,在

目前社会不能满足他们的生活要求时,他们应该正确地对待生活和对待人生,从某种意义上

来说,尤其是年轻时候,人生的道路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永远有一个正确对待生活的问

题。

王愚:应该说,高加林的性格是多层次的,在他身上不仅仅是个人特点的堆砌,而是反

映了我们时代的诸种矛盾。

另外一些人物也是这样,有些人物,在已发表的评论文章中还谈的不多,像刘巧珍这个

人物,是一个很美的形象,但也反映着农村女青年自身的一些矛盾,还有高明楼这个形象,

你没有把他简单化,他身上有多年来形成的一种优越感,甚至一种“霸气”,但却有他顺应

时代发憎爱分明的一面,有心计、有胆识,也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刘巧珍这个形象,你突出

加以表现的,更是我们这个民族悠久的历史所赋予这一代青年的一种美好素质,看来,你是

很欣赏这个人物的。

路遥:刘巧珍、德顺爷爷这两个人物,有些评论家指出我过于钟爱他(她)们,这是有

原因的。我本身就是农民的儿子,我在农村里长大,所以我对农民,像刘巧珍,怀着这样一

种感情来写这两个人物的,实际上是通过这两个人物寄托了我对养育我的父老、兄弟、姊妹

的一种感情。这两个人物,表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一种传统的美德,一种在生活

中的牺牲精神。我觉得,不管社会前进到怎样的地步,这种东西对我们永远是宝贵的,如果

我们把这些东西简单地看作是带有封建色彩的,现在已经不需要了,那么人类还有什么希望

呢?不管发展到什么阶段,这样一种美好的品德,都是需要的,它是我们人类社会向前发展

最基本的保证。

当然他们有他们的局限性,但这不是他们的责任,这是社会、历史各种原因给他们造成

的一种局限性。

王愚:我们的历史的惰性,限制着他们应该有所发展的东西不能发展。

路遥:正因为这样,他们在生活中,在人生道路上不免会有悲剧发生,像刘巧珍,她的

命运是那么悲惨,是悲剧必的命运。我对这个人物是抱着一种深深的同情态度的。

王愚:相形之下,我总觉得黄亚萍这个人物写得单薄了一点,我所谓“单薄”就是说黄

亚萍身上虚荣、肤浅的东西写出来了,这个人物内心里必然会有的矛盾冲突,她在人生道路

上的颠簸,似乎都写得不够深。这也许是我个人的偏见,不知你究竟怎样想,好些评论文间

也没有更多的提到这个人物。然而从这个人物和高加林的关系来看,应该是既有互相影响的

一面,也有互相矛盾的一面。刘巧珍美好的心灵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世代相传的美德,她在

困难的时候温暖了高加林的心,坚定了高加林在生活中支撑下去的信心。这是和高加林旗旗

鼓相当的一个形象。但高加林和黄亚萍之间,互相沟通、互相冲突的东西毕竟太少,似乎只

在于衬托出高加林的悲剧命运。

路遥:这个作品确实有不足的地方,我写较长的东西经验不是很丰富的,因为牵涉到的

人物比较多,有的人物就没有很好去展开,我对这些人物的关注也不够,和一个初次导演戏

的导演五样,常常手忙脚乱,有时候只能盯住内上主要角色,对一些次要的人物照顾不过

来。而一些有才能的、经验丰富的作家,就像一个胸奶全局的导演,使每一个角落都有戏,

我现在还是一个实习导演,只能关注主要人物。黄亚萍这个人物,我原来设想的要比现在的

规模更大一些,这个人物现在的表现还是个开始,她应该在以后的过程中有所发。

现在作品已经完成了,来不及弥补了。如果这部作品能够展开的话,可能比现在好一

些,也不仅是黄亚萍一个人,还有其他人物,像高明楼这样的人,如果作品再往前发展,说

不定,他还会上升到主要地位上去,我现在还只能关注到主要的部分。当然一个完整的作品

是不应该有次要部分的。

王愚:像戏剧演员常说的,在舞台上只有演员,没有小角色。

路遥:这就像盖一所房子,你关心的主要是横梁、立柱,而且想办法搞得独特一些,其

他部分就来不及精雕细刻了,有时候甚至是用一般的材料来填充。这样,有些地方显得很平

庸,我也是很不满足的。

王愚:艺术创作上要照顾到每一部分,确实是不容易的,不仅关系到作家的器识,也关

系到作家的经验和功力,不少大师们在结构上下功夫,确非偶然。在托尔斯泰笔下,像《安

娜·卡列尼娜》中的奥勃朗斯基这样的人物,应该说是次要的,但他在作品反映的生活范围

内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使得整个作品的结构显得那么熨贴和匀称。《人生》后面的两个情节

似乎和整个作品的结构贴得不是那么紧,一个是高加林从乡村到城市的地位的变化化,是由

于他叔父的偶然到来;而他从城市又回到乡村,却是碰到张克男的母亲那样一个女人,出于

妒忌而告密,都过于突然。这些地方不知你是怎样考虑的。

路遥:艺术作品高不开虚构。关键问题要看作品描写的矛盾冲突、人物的命运,以及冲

突的转化和发展,从历史生活本质的角度检验,是不是合情合理的。有些地方看起来,偶然

性太明显,主要还是作者没有写充分。后面两个情节,不能简单地说是偶然的,只能说我没

有写充分。

王愚:由此,我想到当前小说创作中的一些问题。我们常说现实主义要演化,结合《人

生0》的创作来看,这个“深”一方面是反映生活中矛盾冲突的深刻性,一方面是人物性格

的内在的丰富性,也就是更深刻的反映多侧面的性格。今年《延河》二期发表的陈涌同志的

文章,提出了一个很值得重视的问题,他认为文艺作品表现矛盾冲突,不光要表现人和周围

事物的矛盾冲突,而且要更进一步反映人物本身的矛盾冲突,即使新人形象也是这样。你的

《人生》,我觉得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很突出。

路遥:实际上,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孤立的,是和整个社会密切相关

的,互皙射的。有些作品,尽可以编造许多动人的故事,但他们没有关注人物的精神世界,

人在作品只是一个道具,作品就不会深。欧洲有些作家,包括大仲马,为什么比巴尔扎克,

托尔斯泰低一筹,原因也在于此。

王愚:今天和你的谈话,使我受益不浅。作家要研究生活。研究人物;评论家就要研究

作家,研究作品,注意作家们在研究生活上、反映生活上有什么新的经验,新的思考。

这样,作家和评论家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路遥:实际上,作家和评论家都应该研究生活。评论家研究生活,也研究作品;作家研

究生活,也重视评论。只有这样,评论家才能准确地评价作品,作家才能不断地提高自己。

王愚:最近,听说《人生》和《在困难的日子里》都要改编成电影,你除了改编这两部

电影外,还有什么新的打算?

路遥:当前我们的国家正处在改革的洪流中,生活的矛盾冲突和变化比较剧烈,我不想

匆匆忙忙去表现这个变化。

这种变化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新的课题,对作家说来尤其如此。这个改革才开

始,我们不可能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深入研究这个改革的各种状态,

以及人们的各种心理变化,暂时还不可能写出什么来。一个作家与出一篇引起人们注的作

品,好像爬上一座山坡一样,也许前面会有一片洼地,只有通过这片洼地,他才有可能爬上

另一座山坡。《人生》法文版序

当这本书衩张荣富先生译成法文出版的时候,我要借此机会向法国读者朋友致最亲切的

敬意。我向来对法兰西辉煌的文化艺术抱有十分崇敬的感情。伟大的法国文学,无论是其古

典作品,还是现代作品,都对我的文学活动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因此,当这本书译成你们优

美的语言并被你们阅读时,我感到荣幸而愉快。

中国和法国是两个相距遥远而又在各个方面不尽相同的国家,但我认为,人类的心灵都

是相通的。文学艺术正是沟通人类心灵的桥梁。但愿我的这本书能作为“桥”上的一颗小小

的石子。

作为一个与本书主人公有类似经历的中国青年,这本书所描写的生活,都是我自己深切

感受过的。

这部小说最初发表于一九八二年,曾在中国文学批评界和读者中引起巨大的争议。这种

争议实际上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束。当然,这种争议是在中国特定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上发生

的。我无法想象你们会对这部作品产生什么看法。

这部书的故事发生在我国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四人帮”刚刚覆灭,中国的改革还

没有大规模展开的时候,那时,中国一个恶梦般的时代结束了,而新的生活还处于酝和探索

之中;长期积累起来的各种矛盾在中国生活中已经处于最复杂最深刻的状态。悲剧的主人公

就是中国这个时期的产儿——他们的悲剧当然有着明显的社会和时代的特征。

但这同时也是青春的悲剧。在我看来,只要是青年,不管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和什

么样的国度,在他们最初选择生活道路的时候,往往不会一帆风顺。我自己就是从一条坎坷

的生活道路上走过来的。因此我完全理解那些遭受痛苦与挫折而仍然顽强地追求生活的青

年。我永远怀着巨大的同情心关注他们的命运;即使我为他们的某种过失而痛心的时候,也

常常抱有一种兄长的宽容态度。

这部小说发表并引起广泛的社会争议后,我曾收到几千封中国读者的来信,让我本人评

价书中人物的是非曲直。实际上,许多问题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要求自己竭力真实地描

写生活,但是非最好还是让人们去评说!致苏联青年近卫军出版社

你们优秀的文学传统曾对我的生活和创作产生过重大影响,由此,我始终对你们的国家

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的小说《人生》被你们译成俄文出版,我深感荣幸。借此机会,我

谨向闻名于我国的青年近卫军出版致以崇高的谢意。许多中国读者都知道,H·奥斯特洛夫

斯基著名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是在这一出版社出版的——这本书对我们来说极

其珍贵。你们可以想到,此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附:《人生》俄译本后记〔苏〕谢曼诺夫

还在我去中国旅行这前不久,我在莫斯科就拜读了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那时就知

道,路遥是“文革”之后登上文坛的中国作家。中篇小说《人生》是他在中国引起热烈反响

的第一部较大的作品。这篇作品最早把注意力引向对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的描写,反映了当

代尖锐的生活冲突,围绕这部中篇小说,无论在读者中间,还是在评论家中间,都引起了争

论。但是,争论的最终结果是新作者被承认了,而且成为一九八三年度全国文学评比的获将

者之。

以后,我看到过根据路遥小说改编的电影,这部电影在世界各国放映,电影是感人的和

富有特色的(特别是对农村婚礼的精彩描绘),但是,中篇小说始终揭示了社会冲突,在描

绘否定人物、反映城乡生活中展开。最后,我在中国和作家路遥本人会见了,他是一位纯朴

的、同时又是一个聪明的、善于思索的人。作家本人比我想象的要稍稍老一点,他已经是陕

西作家协会的副主席。这个陕西是中国北方的一个省。而这个北方已经为中国和全世界输送

了许多优有的散文作家,例如赵树理,他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和其

他一些描写中国农民的作品在我国已广为人知了。

更有意味的是,路遥不久之前写成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一九八六年推出第一

部)也是献给农村的。这部长篇小说使读者转向“文革”时期。作家赵树理正是在这个时期

被迫害致死的。作者对历史现实进行了广泛的概括,积极地运用了民族传统。同时,路遥既

和欧洲文化,也和俄罗斯文学遗产联系着。

现在,中国的社会生活正在发生着广泛的变化,吸收欧洲文化已是一个现实问题,而路

遥的思想是特殊的,他认为创作自由和民族责任感对于一个作家同等重要:“我们不能容忍

社会上的某些低级的审美观点”,“作家们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一

旦消极地对待劳动人民,那么,我们的作品就会成为无根的草。”

人这里流露出路遥的另一个重要思想,民族的根首先在农村。中篇小说《人生》像中国

当匠其他许多作品一样,在这一点上,接近我们的“农村”散文。作者没有把农民理想化,

既写他们热爱劳动、俭朴和正直,同样又写出他们缺乏文化、怯于和乡村领导干部斗争。正

是这些农民——借助各种必要的条件——终究成为中篇小说里道德原则的荟萃所在。

近来年,全面的“寻根文学”在中国发展起来了,但是,这并不完全是路遥向我们提供

的内容,而更准确的是以中国乡土主义或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精神对古代和原始力

量的理想化。路遥带着谴责的态度谈到这种文学:“令人费解的是,为了‘寻根’,是不是

要号召所有的作家和艺术家深入到‘原始森林’里去。”

当然,年轻作者的中篇小说是在中国文化长期衰退的时期以后写出来的。因而,中篇小

说无论在艺术思想发展方面,或者是在风格表现手法方面,都绝不是没有缺点的。但是《人

生》以对中国当代文学不寻常的关注热情,在十分温柔的形式里所传达的鲜明的社会性而吸

引着人们。中国的评论家不是毫无缘由地说道:“中篇小说描绘出复杂的生活冲突。城市和

乡村,社会和家庭,奋进与沉沦,希望和悔恨,爱情和苦闷交相错综在一起,而所有这些都

是在当代社会生活真实的画面里展示出来的。”《路遥小说选》自序

承蒙青海人民出版社的关系,我将自己迄今为止的小说作吕挑拣出一部分,编成了这本

选集。通过这本书,读者大约可以看出我十来年在学习写作的道路上弯弯曲曲的爬蜒痕迹。

这些作品都没什么改动,保持着初发表时的面目。之所以这样,并非这些作品没有可修改之

处,而是我常常没有能力这样做。我感到,如果在总体上不能复原当初创作时的那种心理状

态,即使后来想弥补作品的某些缺憾,也往入等于疤上补疤,因此也就放弃了这种应该而且

必需的努力。

我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日生于陕北山区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在农村长大并读完小

学,以后到县城读完高小和初中。青少年期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农村和县城度过的。十七岁

之前没有出过县境。中学毕业后返乡劳动,并教过农村小学,在县城做过各式各样的临时性

工作。一九七三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读书。一九七六年大学毕业后来到省城的文学团体工

作。一九八二年成为专业作家。我的生活经历中最重要的一段就是从农村到城市的这样一个

漫长而复杂的过程。

这个过程的种种情态与感受,在我的身上和心上都留下了深举动的印记,因此也明显地

影响了我的创作活动。

我的作品的题材范围,大都是我称之为“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这是一个充满矛盾

的、五光十色的世界。无疑,起初我在表现这个领域的生活时,并没有充分理性地认识到它

在我们整个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深刻而巨大的意义,而只是像通常所说的,写自己最熟悉的

生活。这无疑影中央委员了一些作品的深度。后来只是由于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反复耕耘,才

逐渐对这块生活的土壤有了一些较深层次的理解。

我在几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由于现代生产力的发展,又由于社会经历了持久广泛

的大动荡,城市与城市,农村与农村,地区与地区,行业与行业,尤其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相

互交往日渐广泛,加之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农村的初级教育的普及以及由于大量

初、高中毕业生插队或返乡加入农民的行列,使得城乡之间在各个方面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

普遍。这样,随着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和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

城市生活的影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

与落后,新的思想意识和传统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的一些其重要的内容。这一

切矛盾在我们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道德观念等方面都表现出来,是那么突

出和复杂,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

无疑,我国当代现实生活迅猛而巨大的发展,使得以上所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突出,

越来越复杂。骤烈的社会改革,已经使中国的农村和城市再不是各自封闭的天地了。它们还

将会在更大的程度上交叉在一起。而且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它们的界线甚至会变得模糊不

清。试想,假如黄河和长江交汇在一起奔流,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呢?这会是一条新的

江河。这时既有黄河,也有长江,但这无疑会是一条既非黄河也非长江的新的更加宽阔而汹

涌的江河。我们所面临或将要面临的生活的总面貌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面对着澎湃的生活的激流,我常常像一个无知而好奇的孩子。我国怀着胆怯的心情,在

它回旋的浅水湾里拍溅起几朵水花,而还未敢涉足于它那奔腾的波山浪谷之中……什么时候

我才能真正到中水线上去搏击一番呢?柳青的遗产

比之某些著作浩繁的作家来说,柳青留给我们的作品也许不够多。可是,如果拿一两金

银和一斤铜铁相比,其价值又怎样呢?

是的,这位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其一生的文学活动中,即使创作巴掌大一片东西,

他也尽力用他独特的艺术雕刀精心镂刻,尽可能避免一种工匠式的制造。至于他那部未完成

的史诗《创业史》,几乎耗去了他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一。

尽管这座结构宏大的建筑物永远再不可能完整一体,而就其现成的部分也不是完美无

缺,但它仍然会让现在和以后的人们所珍重。正如我们现在站在雅典的神庙面前,尽管已经

看不到一种完整的奇迹,但仅仅那些残廊断柱就够人惊叹不已了。

柳青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时刻把公民性和艺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作为一个艺术

家,他始终像燃烧的火焰和激荡的水流。他竭力想让人们在大合唱中清楚地听见他自己的歌

喉;他处心积虑地企图使自己突出于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严格的把自己看作是一

个普通公民,尽力要求自己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他多年像农民一样生活在农村,像一

个普通基层干部那样做了许多具体工作。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创业史》中那么逼真地再

现如此复杂多端的生活——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见的每条细小的波纹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

皱折。

真实的生活和刻意演出的生活毕竟是会被人区分开来的。一个艺术家如果超然于广大而

深厚的生活之外,即使才能卓著,也只能生产一些打扮精致的工艺品;而带着香气和露水的

艺术花朵,只能在生活的土地上培植。这就是艺术家柳青的毕生信仰。对于今天的作家来

说,我们大家不一定都能采取柳青当年一模一样的方式,但已故作家这种顽强而非凡的追

求,却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敬和学习的。

作家当年毅然地离开繁华的大城市,身居皇甫村一个破庙改建的院宅里,眼睛琐碎地扫

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而另一方面又把眼光投射到更广大的世界。他一只手拿着

显微镜在观察皇甫村及其周围的生活,另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在潦望终南山以外的地方。因

此,他的作品不仅显示了生活细部的逼真精细,同时在总体上又体现出了史诗式的宏大雄

伟。只有少数天才才能把这两个方面统一起来。当我们读《创业史》时,常感到作品所展现

的整个那段生活就像一条宽阔的长河在眼前淌过;而在这条波涛汹涌的长河中,我们如果在

任何一个湾道里停下来,便会发现那里也是一个天地——而且每一处都有一种独特的风光。

像《创业史》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梁大和他儿子生禄在屋里谈话的那种场面,简直让人感到是

跟着这位患哮喘病的老头,悄悄把这家人的窗户纸用舌头舐破,站在他们的屋外敛声屏气所

偷看到的。

作为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和不同凡响的小说艺术家,柳青的主要才华就是能把这样一些生

活的细流,千方百计疏引和汇集到他作品整体结构的宽阔的河床上;使这些看起来似乎平常

的生活顿时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历史的容量。毫无疑问,这位作家用他的全部创

作活动说明,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周围生活的稔熟而透彻地了解;他同时还把自己的眼光投

向更广阔的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发展历史中去,以便将自己所获得的那些生活的细碎的切片,

投放到一个广阔的社会和深远的历史的大幕上去检查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他决不是一个仅仅迷恋生活小故事的人。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只能给我们留下一些勾勒

得出色的素描,而不会把《创业史》那样一幅巨大的油挂在我国当代文学的画廊里。

没见过柳青的人,都听过传闻说这位作家怎样穿着对襟衣服,头戴瓜皮帽,简直就是一

个地道的农民,或者像小镇上的一个钟表修理匠。是的,他就是这副模样。可是,这样一个

柳青很快就能变成另外一个柳青:一身西装,一副学究式的金丝边眼镜,用流利的英语和外

国人侃侃而谈。有关国内和国外的政治、经济、民族、历史、文化、地理,几乎世界上的一

切方面都在这个貌似农民的作家的视野之内;而且他不仅通晓这些方向的问题,也往往对这

些问题有一种叫你感到新奇而独到的见解。在他晚年换过几处的寓所的墙壁上,没有什么其

它装饰,往往只挂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

他会不时走到地图前,用枯瘦的手指头一下子指住他正在谈论的中国或外国的一个地

方。他有时会指着地图,给你讲述半天有关英国或法国农业的历史和现状、有关加拿大小麦

种植方面的情况等等。这时你会觉得他不是一个作家,而是联合国粮农组织的一位专家。他

在写作《创业史》的时候,还写了关于改变陕北山区农业经营方式的论文。他在论文中引用

了大量有关国外农业方面的资料,使一些著名的农业专家感到吃惊。正是作家具有这种辽阔

的视野和广泛的学识,加上他对生活的透彻的了解,才能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史诗的品质。

他的作品决不能简单地说成是“山药蛋”。

柳青的创作活动告诉我们,仅仅满足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生活小圈子,或者干脆躲进自

己的内心世界去搞创作,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我们无法和他相比,但我们应该向他学习,

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不仅仅停留在生活和认识的那个小天地里。

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柳青五年前已经离开了我们。但这位作家无疑给我们留下了一份不

薄的遗产。他在我们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曾经热情地生活过,繁忙地创造过,也像任何常人

一样有过缺点和失误。但他一生辛劳所创造的财富,对于今天的人们和以后的人们都是极其

宝贵的。作为晚辈,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馈赠。杜鹏程:燃烧的烈火

在人类所有的不幸中,最不忍目睹的就是死亡引起的悲痛,尤其是对一个你所熟识而敬

重的人。

我不愿目睹没有气息的杜鹏程。我愿意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一团燃烧的烈火,一个用

严峻的神色审视这个世界的哲学家,一个气势磅礴的叙事诗人。

老杜的价值不可能在某种仪式上体现。他在半个世纪中构成的巨大内容需要一代人乃至

未来的历史给予详尽诠释。

在和他同时代的作家中,杜鹏程是少数属于敢踏入“无人区”的勇士,并敢在文学的荒

原上树起自己标帜的人物。他是我们行业的斯巴达克斯。这一切首先体现在他的史诗《保卫

延安》之中。这部书使他声名远播,也给他带来过无穷的灾难。而属于巨人的灾难不也是另

是一种勋章吗?

杜鹏程出身于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他几乎是赤手空拳走进生活和战争的暴风雨。不

久,他就拥有枪和笔两种武器。

其中的枪和敌对的势力作战,而笔主要和自己作战。对他来说,后一种作战更为艰难。

从《保卫延安》的创作过程,我们就可以看出他和自己作过多么无情的斗争。以后,这部书

先使他荣耀接着便让他忍气吞声地生活。从未来得及完成的大书《太平年月》的题旨就完全

使我们意识到,作家已经进入了思想和艺术的大境界,可是,没等这座宏大的工程峻工,他

就逝世了。正如他最后所言,这是一个“悲剧”。

二十多年相处的日子里,他的人民性,他的自我折磨式的伟大劳动精神,都曾强烈地影

响了我。我曾默默地思考过他,默默地学习过他。现在,我也默默地感谢他。在创作气质和

劳动态度方面,我和他有许多相似之处。当他晚年重病缠身的时候,我每次看见他,就不由

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我感到,他现在的状况也就是我未来的写照。这是青壮年时拼命工作所

导致的自然结果。但是,对某一种人来说,他一旦献身于某种事业,就不会顾及自己所付出

的代价。这是永远无悔的牺牲。

杜鹏程远离我们而去,但他劳动者繁忙的身影却永远会出现在我们眼前。对于这样一个

毕生出尽了力气的人,我们现在真正出于内心的真诚对他说一声:安息吧!出自内心的真诚

我们常常谈论所谓艺术的魅力,也就是说,我们的作品凭什么来打动别人的心灵!

在我看来,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最重要的是作家对生活、对艺术、对读者要抱有真诚的

态度。否则,任何花言巧语和花术翻新都是枉费心机。请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音,读

者的耳朵都能听得见。无病的呻吟骗不来眼泪,只能换取讽刺的微笑;而用塑料花朵装扮贫

乏的园地以显示自己的繁荣,这比一无所有更为糟糕。是的,艺术劳动,这项从事虚构的工

作,其实最容不得虚情假义。我们赞美,我们诅咒,全然应出自我们内心的真诚。真诚!这

就是说,我们永远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这样我们所说出的一切,才能引起无数心灵的

共鸣。

需要什么?

作为一个当代作家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的创造天地无疑比过去年代的作家们广阔得多。

但同时,我们的工作也更加困难,因为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更加复杂而又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的

社会。深刻而有力地反映我们时代的生活面貌,要求当代作家具有更先进的思想水平和认识

能力,更宽阔的生活眼界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因此,我们首先得和自己的浅薄作斗争,从这

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仅需要热情的鼓励,更需要严肃的文学批评。对作家及其作品,要么庸

俗地吹捧,要么粗暴地批判——正是这两种有害的方法一贯地妨碍了我国文学艺术的发展。

我们应该摆脱这种长期形成的恶习,逐渐地变得成熟些。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

当得到一种社会荣誉时,自己内心总是很惭愧的。在这样的时候,我眼前浮现的是祖国

西部黄土高原那些朴素的山峦与河流,开垦和未被开垦的土地,土地上弯腰躬背的父老兄

弟……正是那贫瘠而充满营养的土地和憨厚而又充满智慧的人民养育了我。没有他们,也就

没有我,更没有我的作品。

他们是最伟大的人,给他们戴上任何荣誉的桂冠都不过分。但是,他们要求的从来都不

是这些,而是默默无闻地,永恒的劳动和创造。

正因为如此,我在荣誉面前感到深深的惭愧。

正因为如此,我在这惭愧中不由深深地沉思。

是的,作为一个劳动人民的儿子,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永远不应该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

的感觉。生活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只有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才可能使自己的劳动有所价

值。历史用无数的事实告诉我们:离开大地和人民,任何人也不会成功。

写小说,这也是一种劳动,并不比农民在土地上耕作就高贵多少,它需要的仍然是劳动

者的赤诚而质朴的品质和苦熬苦累的精神。和劳动者一并去热烈地拥抱大地和生活,作品和

作品中的人物才有可能涌动起生命的血液,否则就可能制造出一些蜡像,尽管很漂亮,也终

归是死的。

劳动人民的斗争,他们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不幸,成功与失败,矛盾和冲突,前途和

命运,永远应该是作家全神贯注所关注的,不关心劳动人民的生活,而一味地躲在自己的小

天地里喃喃自语,结果只能使读者失望,也使自己失望。

生活和艺术都在发展,就我自己来说,无论是在认识生活或者表现生活方面,都感到越

来越无能。但我从劳动人民身上学到了一种最宝贵的品质,那就是:不管有无收获,或收获

大小,从不中断土地上汁流浃背的辛劳;即使后来颗粒无收,也不后悔自己付出的劳动。我

愿和他们抱有同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劳动。我已经度过许多失败的白天和夜晚,制造过一片

又一片文字的废墟,但我仍然愿在这废墟中汁流浃背地耕种。我相信这样一句名言:人可以

亏人,土地不会亏人。

这束淡弱的折光——关于《在困难的日子里》这篇作品所描写的生活已经离开我们二十

多年了。

这是一段被某些大人淡忘了的、又是现在大部分孩子所不了解的生活。也可以说已经成

为历史。从当前的某种观点看,这样的题材也许不“新”。

但我仍然含着泪水写完了这个过去的故事。

在当代的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种现象:物质财富增加了,人们的精神境界

和道德水平却下降了;拜金主义和人与人之间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在我们的生活中大量地

存在着。造成这种现象的客观原因当然是很多的。如果我们不能在全社会范围内克服这种不

幸的现象,那么我们就很难完成一切具有崇高意义的使命。

每当想到这些,我就由不得记起了三年困难时期的生活。

那时,人们虽然处于极其困难的境地,但在生活中却表现出了顽强地战胜困难的精神;

表现出了崇高而光彩的道德力量。

因此,这写过去的这段生活,并不是纯粹讲述一个“历史故事”,而是想用一种折光来

投射我们的现实生活。

这一束折光也许太淡弱了,但我仍然想让它闪射。我愿意使那些比我更年轻的朋友了解

一些那个年代的生活;我觉得不论怎样,这对他(她)们是没有坏处的。我并没有回避那些

日子里贫困生活的不幸情况。当然,要在这样一篇小小的作品中,总结造成这段生活的复杂

的政治原因也是不可能的(我也没准备这样做)。我觉得,对于小说来说,重要的是用艺术

手法真实地表现出生活来,只要做到这一点,读者也自然会在美学欣赏的过程中,获得认识

方面的价值。

这个作品所表现的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小生活天地里的故事。作品中主人公的那些生活历

和感情经历也是我自己所体验过的。不过,那时我年龄还小,刚从农村背着一卷破烂行李来

到县城上高小。鉴于这种情况,我对当时社会生活的全貌不能有个较为广阔的了解和更为深

刻的认识,现在只能努力写到这样一种程度。

因此,我热切地盼望比我更年长、更成熟的作家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更深刻的地来表现我

国现代历史上这段非同寻常的生活。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

事先,我必须先给大家声明,我在这里所说的,都是我自己在创作过程中的一些体会。

这些体会不一定对大家都有用。因为各人的生活经历、创作经历、各方面的情况都不一样,

每个人在创作中都有自己的体会和经验。我自己也在学习别人的体会和经验。

问:请你谈谈如何观察生活?

答:作家面对社会生活应该采取积极态度:一是去了解它,了解整个社会生活的复杂状

况;再一个是体验。实际上一个作家深入生活的整个过程应该是了解、体验、思考,然后才

能进入表现。我的认识是这样的,过去所谓深入生活是到一个地方去蹲点,我觉得这种蹲点

式的生活方式,有它的好处。但鉴于我们国家目前社会生活比较复杂,各系统各行业互相广

泛渗透这种现象,了解生活的方式也不应该是固定的,它应该是全面地去了解。譬如,你要

了解农村生活,你搬到一个村子里去住,我觉得你这样了解到的情况不一定是典型的。这和

五十年代有点不同,那时候,你到一个村子里,了解了互助合作的全过程,其他地方也大体

是这样。现在搞农业生产责任制,山区和平原地区的就不一样。工厂和其他方面的生活也同

样如此,一个工厂和另一个工厂状况是不一样的。现在各个系统互相渗透也比较普遍。我曾

写过一篇文章,讲的是社会生活交叉问题。我认为,现在你要写好农村,你也要了解城市生

活;写城市,你要了解农村及更广泛的社会生活。我总觉得,我们反映工厂生活的作品,生

活面向来都比较狭小。为什么产生这种状况呢?因为它大多都是写四堵墙里的生活,甚至是

一个车间的很狭小范围的生活,这也反映了作家本身眼界的狭窄。好的工业题材的作品,如

苏五六十年代的作品,经济恢复时期的作品,为什么具有非常感人的力量,并引起社会各方

面都去阅读,并给予好评呢?因为,这些作品既有工厂生活,也写其他方面的生活;把作品

中的人物和社会各个方面的联系起来去表现,甚至在某种情况下,完全不表现工厂的生产过

程。它是写工厂的,但是它的活动范围在全城,如《茹尔宾一家》和《叶尔绍夫兄弟》,这

类反映工业题材的作品,它在很大程度上把人物放在整个社会生活中间,放在这个城市生活

中间去表现,而社会生活也进入到工厂这样个范围里去了。这样的了解生活,和仅仅了解四

堵墙以内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应把四堵墙以内的生活作为你所了解的生活的一部分,应当

去广泛了解社会生活的各种现象。譬如,一个工人他决不仅仅是跟机器打交道,他有家庭成

员、亲戚、朋友,他和社会生活各方面都有联系——过去我们往往只了解这个工人本身,而

不是通过这个工人去了解整个复杂的社会生活。如果有一天我们写工业题材的作品从四堵墙

里拉出来,和整社会生活联系起来,那么作品将会是另一个面貌。蒋子龙的作品为什么受欢

迎呢?主不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打破了这种界限,他通过工厂生活来写比较广阔的社会

生活,给人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写其他题材的作品也同样应该如此。这是我要讲的第一

点。另外,就是在广泛了解社会生活的基础上,作家应该体验它。所谓深入生活,不仅仅是

记个故事——有的故事甚至稍加改造就可以成为一篇小说——我觉得这样的深入生活是没有

出息的。

作家必须要体验生活,而这种体验要引起自己心弦的震动,而不是站在一旁观察、了

解、采访、记故事,这样写出来的作品必然是干瘪的。史的想法是,所谓写最熟悉的生活、

最熟悉的人物,也就是写自己最熟悉的体验。这种体验不是说你写小偷,就要去偷人,它是

一种非常长远的积累。它也不是仅仅对生活外在形式的体验,而是情绪、感情的体验,一种

最细微的心理上的体验,而这些东西是你作品里最重要的、也是最感人的地方。我自己写的

几个作品,都是我自己精神上的长期的体验的结果,作品中的故事甚至在我动笔写前都还完

整,它是可以虚构的。但是你的感情、体验决不可能虚构。

它必须是你亲身体验、感觉过的,写起来才能真切,才能使你虚构的故事变成事实的故

事。如果没有心理、感情上的真切体验,如果你和你所描写的对象很“隔”,那么起初的故

事也写成了假的。所以我对深入生活的理解:第一点要广阔,第二点要体验,不仅仅是外在

形态的体验,而更注重心理、情绪、感情上的体验,既要了解处部生活,又要把它和自己的

感情、情绪的体验结合起来。我的《在困难的日子里》,写一九六一年的饥饿状态,这必须

要你自己体验过什么叫“饥饿”,你处于饥饿状态的时候,从地里刨出来一颗土豆是什么心

情?如果你仅仅站在第三者立场上去写旁人在饥饿状态时从地里刨出土豆的心情是不行的。

你必须要自己有这种亲身体验,或者是在困难的时候获得珍贵东西的心情把它移植过来才能

写得真切,写得和别人不一样。我举这个小小的例子来说明:要注重你自己内心的体验。有

些人把深入生活理解得非常狭隘,就是去了解、记录一些材料,而不注重自己的体验和感

受,这是不行的。实际上作家所表现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你自己体验过的生

活。好多伟大作家的作品的主人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作家本人或他对生活的认识和

体验,也就是这个道理。他们把自己的体验,灌输在自己所描写的主人公身上,这样就更深

切,也更真切——这当然不是写自己的报告文学。从《一个地方的早晨》的主人公,到《复

活》中的聂赫留朵夫,到列文,都有托尔斯泰自己的影子。当然,你自己的体验,不光是用

到一个人身上,还可以把它分开,用到各种各样你所描写的对象身上。由于作品对我们有这

样的要求,所以我认为,作家在生活中应时刻处于一种警觉状态,某件事对别人来说可能很

一般,很平常的,引不起什么精神上的反映、折射、但对一个搞写作的人来说,就应该引起

警察,自动地使自己的心理状态进入体验的过程,而每一次这样的积累都是非常宝贵的东

西。时间长了,你对各种事物的体验,都积累得非常深厚了,这样,你就可能写出比较重要

的作品。而不是说,你脑子里贮藏了一堆故事,就能写出重要作品。以上说的是我自己的体

验,不一定对大家有用。

问:请你谈谈作家的历史感问题。

答:我觉得,我们现在有些作家,对我们国家、社会、民族的历史、包括好的,不好

的,通畅的或者弯曲的历史,采取一种不太严肃的态度,这是不行的。当然,社会上各色人

等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看法。但作为一个作家,对我们国家、社会、民族的历史,包括好的,

不好的,包括“文化革命”的历史,采取一种严肃的态度,这是我们写作所需要的。我们应

该了解它,分析它,就是对错误,也应该采取严肃的态度。

社会上有的人,对我们国家、社会、民族历史中错误的东西,挖苦、讽刺、嘲笑,反过

来对于好的东西也不屑一顾。我认为,这对作家来说,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课题:对错误,应

采取认真、科学、严肃的态度,去分析它、研究它。一个作家对历史应采取“居高临下”的

态度去认识它,分析它,研究它。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因为所有历史上的这一切,都影响到

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这是逃脱不了的。我认为,在注重现实生活的同时,应对我们国家的

历史,尤其是现代史,有比较深的了解,因为我们每个人是某种历史的产物,作为一个作

家,不能对什么东西喜欢,对什么东西不喜欢,对错误你也得“喜欢”它,因为你认识、了

解了它,才能表现它。我们现在有些年轻作家,目光只投向未来,投向外国,而对自己国家

的历史都不甚了解,这是不行的,你归根结底要写的是中国,就是意识流的写法,你也要写

的是中国——中国人意识流动的状态可能有和外国就不同。所以,我们必须重视历史,对历

史和对现实生活一样,应持严肃态度。有的作品为什么比较浅,就因它没能把所表现的生活

内容放在一个长长的历史过程中去考虑,去体察。我们应追求作品要有巨大的回声,这回声

应响彻过去、现在和未来,而这回声只有建立在对我国历史和现实生活广泛了解的基础上才

能产生。

问:在一个作品的构思过程中,应该特别注意什么?

答:下面讲一讲我自己感觉到的构思过程中常常会产生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就事论事,

抓住了一个问题,就在这小圈子里转来转去。我的意思,是你抓住了一个题材,哪怕是很小

的题材,都应把它放在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上去考虑,甚至这背景不光是中国的,而且是全

世界的。就是说,你抓住了一个题材后,要尽量把它放在一个非常广阔的背景上去考虑它的

意。另外一个,放在整个文学史上去考虑,这是两个角度。当然我这要求是比较高的,我自

己也做不到,但是,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这样做。在写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为了使自己的作

品有所突破,自己对自己应要求严格些。有些伟大作家的短篇小说,为什么在全世界传诵

呢?就是因为它尽量概括了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具有普遍意义,而不是就事论事地在小圈

子里打转转。我认为,好的作品应该是我们看来是好的,全世界看来也是好的,都能接受

它,对全世界都有冲击力量。譬如,托尔斯泰的有些作品就是这样。当然,我们这样考虑了

以后,最后也可能是个扯淡作品,但只要你是这样想过并努力过了,那么,扯淡就扯淡吧!

我的意思是尽量使作品具有较大的意义,哪怕最后作品仍然是渺小的,也不要紧,要养成这

样的构思习惯。

下面我再讲讲,在构思过程中要充分展开艺术虚构、艺术想象。有时候,有这种情况:

你抓住一个题材,猛一看很不错,能很快写成一个作品,甚至编辑部也可能采用。但是,你

不要忙,既然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基础,你就不要忙着写了交给编辑部,你要尽最大可能把这

个题材再扩展,再思考。你可以把你原先排更组合好的题材反复打乱,重新排列,重新组

合,看它能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东西。充分展开艺术虚构,艺术想象,多折腾几次,说不定你

的作品会变得更好,我们要养成一种习惯:多折腾自己,不要让自己轻松地滑过去,尽管这

是非常痛苦的经历。我写《人生》反复折腾了三年——这作品是一九八一年写成的,但我一

九七九年就动笔了。我非常紧张地进入创作过程,但写成后,我把它撕了,因为,我很不满

意,尽管当时也可能发表。我甚至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抹掉,再也不愿想它。一九八○年我试

着又写了一次,但觉得还不行,好多人物关系还没有交织起来,如现在作品中刘立本有三个

女儿,但当时只有巧珍一个。后来我把它打乱了,考虑能不能有两上、三个,而增加出来的

人物又是干什么用的?她们在作品中都应该具有某种意义,这些都需要反复思考。在构思过

程中,总有某一个时候,你感到比较满意了。我们要多折腾几次,作家实际上是一个总导

演,你要把你所设计的人物关系多排列几次,特别是搬到了“舞台”上,配合了灯光布景,

你的人物所站的位置,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是否合适呢?这些都要考虑,都要调整,要使你

的“舞台”整个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不要匆忙,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作品归根结底应

是这样的作品:要把生活的一般的事件,一般的人物,变成具有巨大社会意义的事件和典型

意义的人物,作家的全部工作就在这里,因此不要匆忙。这个过程是非常烦恼的,要充分展

开艺术虚构,目的是使作品中反映的生活更真实,更典型,更有意义,只有这样,才能形成

深刻的主题。譬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原来托尔斯泰听到的是一个非常简单

的一个女人要和她丈夫离婚的故事,人物也只有两三个,但托尔斯泰展开充分的艺术想象、

艺术虚构,把人他的眼光投向当时整个俄罗斯上层社会,投向政治、经济、法律、道德、宗

教、哲学等各个领域,把他所熟悉的人物都和安娜这个离婚事件联系起来。如果作家没有这

样的艺术想象、艺术虚构,那就只能写出一个女人离婚的故事,而不会有《安娜·卡列尼

娜》。《红与黑》也同样如此,司汤达听说了一个刑事案件——这样的刑事案件,我们在公

安局也可以找到很多,有的故事很完整,只要一个晚上把它写出来,就可以在报刊上发表。

但司汤达在这里进行了巨大的工作——虚构,把法国当时的社会、上层社会都纳入到这个刑

事案件中去虚构,使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变成了具有巨大的社会意义的《红与黑》。我估

计托尔斯泰和司汤达在这过程中折腾了恐惊不是一两次,托尔斯泰关于《安娜·卡列尼娜》

人物关系的草图就搞了六七次,每一次和每一次都不一样。所以,如果我们不是闹着玩,而

是要认真地搞创作,并且一直搞下去的话,对构思过程中艺术想象、艺术虚构这两大方面的

工作,要引起严重的注意。当然,我们都是刚刚开始写作,但我们要认识到这些,并想办法

追求它。至于是否能追求到,那是另一回事。但你追求还是不追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在你要着手写的时候,尽量多思考思考,根据你的生活体验,尽量广泛地各方面地去思考,

有些思考能进入作品,是作品之外的思考,但这也是必要的,它可提供检验你作品的东西。

问:选材应注意什么?

答:当你遇到一个题材的时候,你马上应考虑到:这个题材的意义?它有没有可以挖掘

的地方?而这些,必须建立在对文史的了解和对生活的了解的基础上。如果,你具有了我们

上面讲到的那些,那么你就会对题材的敏感性,你遇到了一个题材,马上会意识到,这里有

没有可挖掘的东西,尽管它很巨大,很惊心动魄,但进入不了文学创作,那你可以很快掷掉

它,再转入别的题材。选材是很重要的,如果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东西,你就埋头写上几个

月,把你都累死了,它还是个没意义。因此,你必须具有对题材的敏感性,甚至一些别人看

来毫不留意的事情,由于你发现里面似乎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当别人还没觉察的时候,你

就悄地注意了。有的时候,当别人写出来了,自己大吃一惊:我也看到了,为什么没想写

呢?就因为不具备上面的条件,而一个真正的伟大的作家就能在平凡的日常中演出惊心动魂

的故事。从文学史上看,如果只是从生活中寻找离厅的故事,他即使写得再多,也是个二流

作家,如福尔摩斯侦探案的作者。对生活冷漠、漠不关心对作家来说是致命伤,一个作家他

可以外表是多么的冷静、冷峻,但他内心更有巨大的激情,就像一块火石,遇到什么,就能

碰出火花来,不要把自己的心锁得很深,它应该是开放的、敏感的,别人不以为然的事情,

你应该多想一想。

问:能不能请你谈谈你的《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等作品构思时的情况?

答:我的作品,好多是因为引起了我感情上的强烈颤动、震动,我才考虑珐要把我这种

情绪、感情表现出来,这样才开始去寻找适合表现我这种情绪、感情的方式。如一九六一年

困难时期,当时我上小学。我次亲是个老农民,一字都不识。家里十来口人,没有吃的,没

有穿的,只有一就要被子,完全是“叫化子”状态。我七岁时候,家里没有办法养活我,父

亲带我一路讨饭,讨到伯父家里,把我给了伯父。那时候贫困生活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十分

强烈的印象,尽管我那时才七八岁,但那种印象是永生难忘的。当时,父亲跟我说,是带我

到这里来玩玩,住几天。我知道,父亲是要把我掷在这里,但我假装不知道,等待着这一

天。那天,他跟我说,他要上集去,下午就回来,明天咱们再一起回老家去。我知道他是要

悄悄溜走。我一早起来,乘家里人都不知道,我躲在村里一棵老树背后,眼看着我父亲,踏

着朦胧的晨雾,夹着包袱,像小偷似地从村子里溜出来,过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这时

候,我有两种选择:一是大喊一声冲下去,死活要跟我父亲回去——我那时才是个七岁的孩

子,离家乡几百里路,到了这样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家乡掏过野鸽蛋的树林,想起砍

过柴的山坡,我特别伤心,觉得父亲把我出卖了……但我咬着牙忍住了。咽为,我想到我已

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回家后,父亲没法供我上学。尽管泪水涮涮地流下来,但我咬着牙,没

跟父亲走。我伯父也是个老实的农民,家里也很穷困,只能勉强供我上完村里的小学。困难

时我在在上小学,伯父有时连粮也没法我供应,我自己凑合着上完了小学。考初中时,伯父

早就给我下了命令,不让我考。但我一些要好的小朋友,拉着我进了考场。我想,哪怕不让

我读书,我也要证明我能考上。我是一九六三年考初中的,作品里,我把背景放在一九六一

年,而且是考的高中。当时,几千名考生,只收一百来个,我被录取了。一九六三年在陕北

还是很困难的,而我们家就更困难了。我考上初中后,父亲给我把劳动工具找下,叫我砍柴

去。我把绳子、锄头扔在沟里,跑去上学了。父亲不给我拿粮食,我小学几个要好的同学,

凑合着帮我上完了初中,整个初三年,就像我在《在困难的日子里》写的这样。当时我的那

个班是尖子班,班上大都是干部子弟,而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受尽了歧视、冷遇,也得

到过温暖和宝贵的友谊。这种种给我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这种感情上的积累,尽管已经

是很遥远的了,我总想把它表现出来。这样,我开始了构思。怎么表现呢?如果照原样写出

来是没有意思的,甚至有反作用,我就考虑:在那样困难的环境里,什么是最珍贵的呢?我

想,那就是在困难的时候,别人对我的帮助。我想起了在那时候,同学(当然不女同学,写

成女同学是想使作品更有色彩些)把粮省下来给我吃,以及别的许多。这样,形成了作品的

主题:在困难的时候,人们心灵是那样高尚美好,反过来又折射到今天的现实生活,因为今

天的现实生活正好缺乏这些;我尽管写的是历史,但反过来给今天的现实生活以折光。透过

这些,怀念过去,并思考我们今天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时候,尽管物质生活那

么贫乏,尽管有贫富差别,但人们在精神上并不是漠不关心的,相互的友谊、关心还是存在

的,可是今天呢?物质生活提高了,但人与人的关系是有些淡漠,心与心隔得有些远。所

以,我尽管写的是困难时期,但我的用心很明显,就是要折射今天的现实生活。也许一般人

不会看得那么清但作家必须想到这些,这是构思中必须考虑的。当时,我写这个作品时,就

有一种想法:要写一种比爱情还要美好的感情。主题就是这样的。然后再来考虑怎么安排情

节。

我在构思时有这样的习惯:把对比强烈的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反差——关心我的人,是

班上最富裕的,形成贫和富的反差。如果从总体色上来考虑,这边是亮的,那边可能是暗的

或者一种投影,主题、人物、情节都要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我在构思《人生》时,也是这

样的。譬如,高加林是非常强悍的,他父亲却是软弱的。从塔基到塔尖,这种对比都要非常

强烈,每一个局部,都要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样矛盾冲突、色彩、反差自然就形成了。两个

女的,刘巧珍是像金子那样纯净,像流水那样柔情的女性,那黄亚萍就应是另一种类型——

如果是个城市的刘巧珍,那就毫无意义了。当然,这种种要建立在生活的基础上。就是拿主

题来说也要形成某种反差,这也是辨证的。如《人生》,从社会角度看,社会如何正确对待

苦闷和失落的青年人,反过来说,当社会不能解决这些问题时,青年人自己又应如何正确对

待人生,对待生活。这样就形成了交叉对比。甚至情节也要对比,如前半部写村,后半部写

城市,这也形成一种对比。当然这不能是机械的理解,我的意思是在构思作品时,为了使矛

盾冲突更典型更集中,要在各个方面形成对比,使矛盾有条件形成冲突。

问:作品中的所谓”悬念”重要吗?

答:是很重要的。有的作品,一开始就“露”,读者盾了一、二章,就知道结局是什

么。而你偏偏应该写成一开始是

这样,而中间发生了读者意料不到的大转折,而这种变化,你根本不能让读者一开始就

感觉到。要善于隐蔽情节的进展,善于隐蔽矛盾冲突的进展。有些人缺乏这些,所以作品得

很露,抓不住人。如果你作品的跌宕多的话,那么,当第一个跌岩完了的时候,读者的心就

要被完全抓住。如《在困难的日子里》,那个女同学对主人公最关心的时候,他认为自己自

尊心最受伤害的时候。这个跌宕,抓住读者看下去,而一直到最后一个跌宕:读者认为,他

肯定是要回去了(可能有聪明的读者,会感到他会留下),但想不到最后来了个根本的转

变。

我写的作品往往是这样的,人物和情节来个360度的大转折,最后常常转回到了原地

方,就在这个转折的过程中,让读者思考。当然这只是构思方法的一种,其他方法也是可以

的。作者要善于把作品的意思和人物关系隐蔽起来,不要一下就把气冒了,要到该揭示的时

候才揭示它。当然,作品的构思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各人有各人的构思习惯,这只是我

的习惯,不能要求别人都一样。总之,矛盾的发要多拐几个弯,不要只是一个弯,它体现了

矛盾本身的复杂性。考虑问题的时候,可以从这个方面考虑,也可以再从反向考虑。

问:能不能谈谈你开掘作品主题方面的体会?

答:这个问题很复杂,不能孤立地讲主题,它必然和人物、情节融合在一起。作家在构

思时,主题、人物、情节是同时进行的。如果你写不出矛盾,写不出人物,也就没有主题。

咱们现在考虑作品的习惯,往往是要先有个思想,当然,有时也需要先就没有主题。咱们现

在考虑作品习惯,往往是要先有个思想,当然,有时也需要先有一个思想。关键是人物关

系、情节,如果你把人物关系处理得很准确,很有典型意义,那你的主题也就有了典型意

义。如果其他东西都站不住脚,仅仅有个正确或者尖锐的思想,那是根本不行的。主题的深

度,离不开人物的深度和对整个社会问题认识的深度。

问:作品构思好以后,你又怎样选择“切入”部位呢?

答:对我来说,如何选择作品的开头是很困难的,有的时候,写了几十个开头,自己都

不满意。这个“切入”她似乐曲的第一个音符,它决定了会把作品定在什么调上。一般来

说,短篇小说把“切入”的部位放在事物矛盾发展的后半部分,写的是接近结局部分的那部

分生活,而把前边的发生、发展插进去写。我的意思,是中篇小说的切入部位要比短篇小说

再靠后些,一般选择矛盾发展已经要进入高潮部分作为作品的切入部位。譬如《人生》,在

高加林卸掉教师职务以前,他也有许多生活经历,但作品要和选择高加林被卸带领作为切入

部位。因为高加林的卸职,已经进入矛盾发展的高潮部分,他怎么教学,把这写到作品里没

有意思。高加林教学再好,你写进作品者看下去,因为没有形成矛盾,而高加林教师职务一

卸,各种矛看骤起,接近于决定这个人物命运的尾声部分。当然,作品应该是这样的。当尾

声部人写到高潮的低落,这又应该暗示了生活一个新的开端。巴尔扎克的作品就是这样的。

但这决不是说,要接着写下去,但它必须有某种暗示。如高加林扑在地上的一声喊叫,读者

可能会感到某种新的开端,但你不一定再写下去了。有些作品没有暗示,就让人感到很窄,

好似戛然一声,把弦崩端了。最后一声应该是悠长的、颤拌的,不要猛地一声把弦崩断了。

崩断了的效果不好,就似一首好的歌曲,应该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对事物的下一步发

展,在结尾中给予某种暗示,会使作品更深刻、意境更宽阔些。

问:你在创作过程中,有没有定不去的时候?

答:经常有。譬如《人生》中德顺老汉这个人物,我是很爱他的,我想象中他应该是带

有浪漫色彩的,就像艾特玛托夫小说中写的那样一种情景:在月光下,他赶着马车,唱着老

的歌谣,摇摇晃晃地驶过辽阔的大草原……在作品中他登场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能把他写

得比较好,写到去城里掏大粪前,我感到痛苦,没有办法把他写下去。尽管其他人物都跳动

在我笔下等着我写他们,但德顺老流我写不下去,我总觉得他在这里应该有所表现。我非常

痛苦地搁了一天。这时,我感到了劳动人民对土地,对生活,对人生的那种乐观主义态度,

掏大粪这章节不但写了德顺老汉,把其他人物,譬如高加林也带动起来了——掏大粪那章是

表现高加林性格的很重要的细节。开头我没有重视德顺老汉这个人物,但最后他成了作品的

一个很有光彩的人物。德顺老汉在作品结尾说的那段话,尽管我还没有写好——写得“文”

了一些,应该再“土”一,但是我没想到《人生》最后竟然由他来点“题”,这是使我很惊

讶的。因此,当你在创作中感到痛苦的时候,你不要认为这是坏事;这种痛苦有时候产生出

来的东西,可能比顺利时候产生出来的东西更有光彩。

问:有没有随着情节、人物性格的发展而改变了最初的构思呢?

答:有。经常有这种情况,可能有时有更好的发现代替了原来的设想。

问:那么你写作前有没有提纲呢?提纲有没有变动呢?

答:有个粗略的提纲,但进入写作过程时,说不完全部都推翻了,只有大的轮廓还保持

着,所有具体的设想都可能改变了。人物一旦起来你原来的设想就不顶用了,但大的轮廓往

往还是按你原来构思时的脉络去流动的。我与广播电视

对于一个经常浸泡在文字工作中的人来说,很少有闲暇时间听广播、看电视。但是,我

和广播电视却有不解之缘。

《人生》小说发表后,在电影之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制作了广翻剧,由著名电影演

员孙道临担任解说。记得当是我是在陕北拍电影《人生》的外景地听到的,每天中午一节,

非常别致。广播剧是一种留有巨大空间的艺术,很能激发人的想象力。以后,我的长篇小说

《平凡的世界》先后在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并被中央电视台中国电

视剧作中心改编为十四集电视连续剧。小说前两部在电台播出的时候,我还带病闷在暗无日

光的斗室中日夜兼程赶写第三部。在那些无比艰难的日子里,每天欢欣的一瞬间就是在桌面

那台破烂收音机上收听半小时自己的作品。对我来说,等于每天为自己注射一支强心剂。每

当我稍有萎顿,或者简直无法忍受体力和精神折磨的时候,那台破收音机便严厉地提醒和警

告我:千百万听从正在等待着你如何作下面的文章呢!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对那台收音机

庄来地唤起自己的责任感,继续往前往走。按照要求,我必须最迟在一九八八年六月一日将

第三部完成稿交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五月二十五日,我才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用激动得像

鸡爪子一样的手为六年的工作划了句号。然后当夜起程,截近路从山西过黄河赶到北京,六

月一日准时赶到中央台。当我和责任编辑叶咏梅以及只闻其声而从未谋面的长书播音员李野

墨一起坐在中央台静静的演播室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我没有想到,这里已经堆集了近两

千封热情的听众来信。我非常感谢先声夺人的广播,它使我的劳动成果及时地走到了大众之

中。

紧接着,中央电视台又根据小说改编制作了十四集电视连续剧。严格地说来,电视剧拍

得不尽如人意。但这已经是别一种艺术,应由本行道的标准评估,作为小说作者,不应过分

苛求,无论如何,它对小说的传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就应该感到满足了。

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我原来对作为现代传播手段的广播电视,心怀敬畏。它们与大众

的交流是那么迅速而广大,几乎毫无障碍,将来的一某一天会不会把作家这种“手工业生产

者”整个地吞没呢?通过我与这两种“电老虎”打过几次交道,反而觉得文学借用这两翅

膀,能作更广阔的飞翔。我将以更亲近的感情走向它们。

答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问记者: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您从《人生》到《平

凡的世界》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在理想之路上奋,今天我主要想请您主炎谈对理想的

认识和理解。

路遥:一个人生活中肯定应该有理想。理想就是明天。如果一个人没有明天,他的生活

在我看来已经就没有了意义。就是一个社会也应该有它的理想,那就是这个社会明天应该是

一个什么社会。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社会,他们所有的实践和努力都是为了向更美好的方

向发展。所以我觉得,有理想,那么在奋斗的过程中才可能有目标。一个人糊里糊涂混一辈

子,这样一种生活是没有意义的。

记者:但是理想之路是非常艰辛和坎坷的。您觉得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个人在艰难的路上

向前,也就是说,理想的动力是什么。

路遥:人在生活中应该有责任感,也应该有使命感。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为了

吃点饭、穿几件衣服就准备离开。在人的生命过程中,应该尽可能地寻求一种比较充实的生

活。这样他就会为他的某种理想,为他设计的某种生活目标竭尽全力。对一个青年来说,应

该有一个觉悟期——人生的觉悟期。这个觉悟期越早越好。这就是说应该意识到我们要做什

么样的人,准备怎样去生活。只有对这些问题有深度的理解以后,他就会确立自己的一个比

较远大的生活目标,也就会调动自己的所有力量,为达到此目标而奋斗。当然,对于涉世尚

浅的青少年来说,往往会有好多幻想,甚至会有一些空想。我认为这时无可指责的。这也是

他们这个年龄特点。

如果青少年时没有什么想法,那就提前变成一老头了。通常的情况是在我们年少的时候

有好多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迁,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异,有的甚至

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但是,总应该有一些东西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会起到作用。

记者:刚才说到确定一个目标,比如成个作家,或者有些人想有一套房子,有辆汽车,

有些人又想当个大官,想发一笔财,这些人生的奋斗目标和理想有什么不同,您能不能谈点

看法。

路遥:我认为所谓理想首先包含一种崇高的性质。不仅包含着达到个人的某种目的,更

重要的是意味着要做出某种牺牲和奉献,理想不能纯粹局限于个人琐碎的欲望中。不要把理

想和琐碎欲望混为一谈,因为这是有本质区别的,一个真正有理想的人,他所从事的一切劳

动、工作和努力不仅仅是满足个人的一些欲望,而是要为他身处的大环境,为整个社会做出

贡献。这样,他才可能会感到更幸福一些。

记者:现在回过头来看社会上的许多人,比如说他的理想实现啦,就觉得他有些很特殊

的才能,那么您是不是觉得理想是那么有特殊才能的人的专利?您觉得普普通通人,也就是

非常一般的人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理想。

路遥:不能把理想当作一种职业好坏的标志。我认为每一个人不管他事什么工作,在每

一个行道里都应该有追求,这种追求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比如你能当一个作家,通过努

力实现你的理想,这很好;但是你觉得你的才能是当一个好木匠,最后做出很漂亮的家具受

到大家喜欢,千家万户都争着使用,未见得比当一个蹩脚的作家差。有人搞服装,这也是普

通工作,但是由他做出的衣服大家都喜欢穿,这也是很好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硬要在服装

工人、木匠和作家这三者之间分出哪种理想是最好的理想,我认为只能得出愚蠢的结论。每

一个都根据自己的条件,确立自己的生活目标和生活追求,都可以对社会做出有益的贡献。

记者: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是非常遥远的,那么您觉得理想怎样才能普通成现实。

路遥:如果一个人不经过努力,不经过劳动,不经过创造,那么还想入非非,这种“理

想”最后只能是空想。我认为把理想变为现实实际上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人活着就是要把

自己无数的梦想和理想变为现实。当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实现,但是你在整个一生中总

有应该实现的理想或是梦想。

记者:现在社会上讲实惠的人可以说是越来越多,讲理想的人有人也说是越来越少,你

沉得理想和实惠之间是否有矛盾,就是说是不是讲理想就不讲实惠,讲实惠就不讲理想。

路遥:这是一篇大文章。在现在的青年身上是存在一种追求实惠的倾问,理想的光芒有

些暗淡。我们现在发展经济建设,这个过程中必然要影响到人们的意识。人们计较一些个人

的实际问题,讲究实惠,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要以牺牲自己的理想作为代价

的,尤其是这几年,老是感觉到我们的生活中缺一种什么东西。我想是缺少了一点罗曼谛克

精神。现在青年人的罗曼谛克精神太少了。我甚至还想专门写一部小说反映这个问题,题目

叫《寻找罗曼谛克》。

我觉得在青年人身上应该有一种罗曼谛克的东西,尤其是在一个太世俗、太市民化的社

会中,罗曼谛克能带来一种生活的激情。想想战争年代,那时候男女青年有什么物质的享

受?

但他们那么年轻,有的人在二十来岁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一种理想,为一种精

神,而使青春激荡。这种活法,是非常令人激动和感奋的。如果一个人在精神生活上没有光

彩,即使他有好多钱,仍然是贫困的——和贫困一样可悲。

记者:您刚才您到现在的年轻人当中普通缺少一罗曼谛克的精神,也就是说活得太实在

啦。我们从我们从事的工作中,从许多青年人的来信和谈主知中也能够理解到青年人的这种

苦闷。我们想问您,如果一个青年人感觉到自己满足于现状,有点不思进取,没有什么追

求,也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理想,但是,他来向您请教,请您给他出个主意,您将如

何告诉他。

路遥: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我们所有的人一生要思索的问题。如前面所说实际上就是我

们应该咋样活着,或者说咋样活着才有意义。在任何时候,在物质不发达的时候,一直到物

质发达的时候,永远存在人应该活着这样一个问题。好多问题要青年自己解决。归根结底,

我们需要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而不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和一种过分的自我主义。也就是

说,我们不仅使自己活得很,也应该想办法去帮助别人。

无声的汹涌——读李天芳、晓雷著《月亮的环形山》《月亮的环形山》我是在四天之内

读完的,我感到作者通过这部小说,把握住了小说创作的个中三味,甚至把握到了一种几近

纯青的程度。

要具体地谈这部作品,几乎无从谈起,但你处处感到一种无声汹涌,这就是本事。羚羊

挂角,无迹可求,是否就属这种境界?作者表达的是对生活的整体经验,而不是讲故事,处

处都是思想的火花和情绪的激流,因此处处引起你的触动。

一般的者要读故事,读曲折离奇的故事,而高层次的读者决不满足于听故事,而要求读

生活。故事完整而共它一切方面乏味的小说,读《月亮的环形山》这样的书,就愿意一直读

下去。这种小说,很难跳着读,只能字字句句地玩味,这是因作品处处渗透着作者独特而真

实的感受,对读者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牵引。

有的小说,看似故事很吸引人,但随时都让人疑窦突生:

生活是这样吗?这可能吗?作者只有设身处地,让人信用,才谈得上让人接受,让人感

受。好的长篇小说,看似“无事”,实上处处闪烁着对生活的真知灼见。每一段的每一句都

要写得好,不仅仅是写得正确,前后左右抽扯照应住主不够了,而应该在每一个段里,甚至

在几个短句中,都有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在一个小小的语言的漩涡里、段落的港湾里,都

要有丰富的层次,丰富的景致。只要每一段都写好,比刻意追求一个完整的故事更有魅力。

天芳散文的语言和晓雷诗的语言,这一次完全蜕主烃为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语言。应该有散

文、有诗,但在小说中,散文和诗都应该成为小说中的散文和诗,成为真正的小说语言。也

正因为这样,这部小说才区别于其它小说。有的小说追求新闻报道式的爆炸效果,而这是一

个追求艺术效果的作品。小说不能靠事件去冲击。这个小说显然企图用艺术来征服者,因之

我读起来特别有兴趣。真是无从谈起,但写成了三十多万字。要达到这一点,可不容易。我

还未读后边的时候,就在想象,等到把后边读完后,就发现和我想象的完全吻合。一切都是

自然的。只有巨大而充匠心的劳动才能造成不露加工痕迹的作品。

有的人可能把这种小说仅仅看作是语言讲究,这种认识是浅薄的。最主要是一种深切的

体验和感受。这部书使我感受到了内容上的一种真诚性,这种真诚性又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

表述。有的小说缺乏生活的真诚感,只是为写而写;有的虽然具备真诚,却不能通过艺术特

别是语言的品味达到。而这部作品尽可能把两者结合在一起。最主要的是对生活的深切感受

和理解,然后才是语言的表述,这两者的结合,才能造成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这部小说的真

价值就在于此。尽管描写是平静的,但内心充满了暴风骤雨。把读者引进心灵深处,这才是

一个真正博大的世界。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座无边的宫殿。作家体验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读

者是跟着作家提供的体验去思索的。因此,这部小说在外部的结构上似乎特别平淡,但具有

真正内在的张力。

《月亮的环形山》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开掘,它追求另一种格局的广

大。《九三年》和《简爱》不同,一个着重于社会史的描绘,一个着重于心灵史的开掘,但

不能说哪一个比哪一个更大更重要。实际上心灵的世界最大。罗切斯特和简爱的心灵通向全

世界。《简爱》我读过不少遍,这种小说很有魅力。浅薄的书评家往往注意外在的形式上的

各种小花招。不要为了扩大容量,硬把不相干的东西拉进来。

《月亮的环形山》不是这样,没有从感情岔出去的描写。

我从写小说的角度,边读边分析这部小说的章节和段落,最后认为,只能是现在这样

写。很少得多余的,也很少有不到的。只能是这个样子。我认为小说应该这样,既要淋漓尽

致,又要有所节制。不到火候,令人遗憾;火候太过,同样令人遗憾。艺术就是和谐,而恰

如其分就是和谐。不到或多余,都破坏和谐。

小说的博大,是作家对生活的视角要开放;仅仅把故事扯得东南西北,未见得开放。而

这部小说在思维方式和揭示人物心理方面,都是开放的。作者过去的散文、小说或诗歌作

品,都有拘谨感,这一次能够放得开,而且越到后来越放得开。重要的是,对那个时代的生

活、思想、思维方式、情感表达方式、生活形态等等的把握,都是准确的。这些写准了,读

小说就使人进入甚至沉浸于那个时代,使我们产生这样一种思绪:尽管我们曾经是多么幼

稚,但那个时代依然是美妙的,令人神往的。

实际上,用艺术去篡改生活,篡改历史,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幼稚。这部小说对当时各种

人物的描写,尤其是对那些在今天看来是僵化的或不好的人物的描写,都是有节制的作者是

从社会的象度来评判、来检讨的,没有从个人的好恶出去否人物,这是一种历史的俯瞰。所

描写的那一群人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是很不容易的。“莫斯科在你的笔下清晰可

见”,这是对作品的最高褒奖。一部作品所描写的人物和环境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

是起码的,也是最不容易的。

小说的结尾也好,最后那一段特别好,这种结尾只有在那种时代,带一种深远的诗意,

给人一种特别温馨的感动。但我感到,小说结尾时对对几个人物命运的照应,周蔚和韦村贤

的笔墨稍微轻了点。我认为,在快要结尾的某个时候,对所与的人和生活有一点历史的或哲

学的概括,对《月亮的环形山》有一点点题的笔墨,会更好,比如说在婚礼的描写上,可以

讲到:来了的,没来的,活着的,死了的,这些人的生活在后人看来,是简单的,平常的,

甚至是平庸的,但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他们各自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和崇高的追求……这

样的总结,也许会给人更多的启发。应有一个小段落和一种小细节,点一下,现在虽然有,

但不够,吕哲之死与窑洞婚礼的衔,应该更具匠心。要有一个重笔,无论思想上或内容上都

需要一个重笔,让奔腾汹涌的东西有个归宿。当然需要全书的一贯风格。另外,中秋节主人

公与老同学的会面有一点生硬。这虽是小疵,但一部交响乐出现几个不和谐的间乐就会毁掉

整部交响曲,不可不注意。

总体上讲,这部小说没有一处是松懈的或勉强的,到处显示一种游刃有余。这显然是几

十年艺术积累的功底的体现。

把几十年的积累用于一种合适的大舞台舒展地展现了出来,可以看出,作者把原来的散

文和诗的功夫全用过去了,但又远远地区别于以往的散文诗歌作品。真正从艺术的角度出

发,就应该客观地化开地看特这一部作品,这无疑是陕西长篇小说创作的重大收获,是一部

高品位的长篇力作。

通过这部小说,作者应该乘胜追击。艺术应该实事求是地区别有价值的和没有价值的东

西。这部书完全是有价珠东西。作者姑且把以前的作品都看作这部书的准备,什么也不要

想,一定要把下边的东西完成。我的经验就是,什么也不要想,把要写的东西写下去。我相

信,作者一定能写好。土地的寻觅

我和俗溪最初相识在文化革命这幕戏剧的尾声部分。而在幕社会戏剧中,我伙扮演的角

色原来是属于两个相互敌视的“营垒”,漫长而无谓的争斗,耗尽了所有人的热情,带来的

是精神上的死一般的寂寥。文化革命作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结束了,但可悲的是,失败者之

间的对产情绪仍然十分强烈,意外的是,我和谷溪却在这个时候成了朋友。把我们联系起来

的是文学(这是一个久违了的字眼)。在那时之前,谷溪已经是省内有些名气的青年诗人,

早在一九六五年就出席过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共同的爱好使我抛弃了

派别的偏见,一起热心地投入到一个清风习习的新天地里,忘却了那场多年做不完的恶梦。

尽管那时候的作品甚至连一篇也不能编入现在的结集里,但它在人生的篇章中永远占有不可

磨灭的一面——那是在干枯的精神土地上长出的几棵稀有的绿草,至今仍然在记忆中保持着

鲜活。在此期间,谷溪和朋友们编辑出版了诗集《延安山花》。当时在国内外行销几十万

册,可以说这是文化革命后期中国大陆上第一本有泥土气息和文学意识的诗歌集子,不能不

引起社会广泛的注意。后来,谷溪又和大家奔波着出了一张文艺小报《山花》(一九九二年

将庆祝它诞生二十周年)。今国内许多有影响的作家和诗人当年都在这张小报上发表过他们

最初的作品,有的甚至是处女作。一时间,我们所在的陕北延川县文艺创作为全国所瞩目,

几乎成了个“典型”。所有这一切,都和谷溪分不开,他热情组织了这些有意义的活动。以

后,我感到诗歌这碗诱人的汤水不适合我的脾胃,就改行涂抹起了小说,但谷溪一直痴心不

改,始终热恋着他的缪斯,以至今天有了这本凝聚着他几十年心血的诗集。

诗人谷溪最初的职业是位火夫。那时他刚刚告别了少年。

贫困的家境使他勉强读完高中后,便开始自谋生路;和油盐酱醋打起了交道,无论在此

之前还是之后,他都饱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作为陕北农民的儿子,他继承了劳动者那种顽

强不息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品质,几十年里,一边应付着生存的窘迫与尴尬,同时以音稚般的

执拗在他心爱的黄土地上寻觅和采摘诗歌的花朵。

谷溪前期诗歌创作的风格,几乎完全是在学习陕北民歌(主要是信天游)的基础上形成

的。他对陕北民歌的迷恋甚至到了有意或无意排斥其它诗歌形式的程度。他是吸吮着陕北民

歌丰富的奶汁长大的。在运用这一形式方面,谷溪达到了很不一般的境界,有些诗作给人留

下了强烈的印象,只是在内容方面受到了当时社会生活的某些局限,影响了作品的深度,因

此编入这本集子中的寥寥无几,不能不使人感到一种历史性的缺憾。

读谷溪最初的诗作,你常常感到,那些诗不是用笔在纸上写出来的,而是用老镢头从地

坦克挖出来的。有人就称他的诗是“老镢头诗”。当然,如果硬要把绣花针在绸缎上绣出来

的诗和这种老镢头诗作比较,这种诗可能认为粗俗了一些,似难登大雅之堂。但我认为,面

包和窝窝头各有各的味道,正如一句陕北乡谚所说:清油调苦菜,各取心里爱。

一副知识分子派头的谷溪,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液,即使西装革履加上宽边眼镜也掩

饰不住这种本质。他的劳动状态首先就像个陕北的庄稼汉,而且每有收获,第一个大受感到

的常常是诗人自己。每逢有新作出笼,总要醉心地不厌其烦地给亲朋好友朗诵。在外人看

来,他甚至有点过分地珍视自己的劳动果实,知情得当然是理解他的,因为他的每首得意之

作,都几乎是洒尽汁水以至绞尽脑汁的产物。这个人没有上过大学,写作不可能凭空厚的学

识功底,他也不属于那种脑瓜灵得不弹也响的才子,诗情经常能像自来水一样流个没完,谷

溪在很大程度上不是靠天赋写诗,有时甚至要等到诗神明白无误的暗示后,似乎才“恍然大

悟”,而且农民式的拙朴常常造成逮一只蜻蜓,也用了捕捉飞鹰的大网,其艰难困苦,就不

是雅兴计人们所能知晓的了,即使如此费尽心机,他也不是每次都能逮住那只美丽的蜻蜓。

从诗人几十年的作品来看,他收获的数量并不是很多。但毋容置疑,在他所有的这些收获

中,的确有许多掷地有声的货色,足以使我们对诗人的劳动产生警意,我们可以猜想他在两

次收获之间,常常面对的是大片的空白。他又是一个天性不安生的人,没有守株待兔的耐

心,一旦失去诗的灵性,就忙乱而狂热地将自己投身于各种社会性的文学活动之中,指导初

学写作者的创作直至其它的琐碎事务,即使出力不讨好也从不回心转意,这种热忱的付出也

影响了他自己的创作。当然,他从未中断过对诗的执著追求,有时甚至毫无收获的指望,他

也在辛勤耕种。这一点上,再一次体现出了他的农民本色,对一个农民来说,即使面对一个

纯粹没有收获的秋天,他也绝不会为春播夏耘所付出的艰辛而生出丝毫的悔意来。

由此而论,我们觉得,谷溪在人生奋斗方面的收获可能要大于他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收

获。我们又很难评判其间的哪一种收获于人更为宝贵,也许人生奋斗过程中所得到的欢乐,

要远比所得到的那个具体结果更为美好。这不仅对谷溪而言,大概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如

此。

谷溪后期的诗作变化很大,进步也很大,他显然不满足于初期的山歌野调,试图用自由

度现大的歌喉唱出对生活更丰富的感受,溪水奔涌出狭小的山谷,开始在较为宽阔的河床上

流淌。我们甚至有一种河流突然改道的感觉,听见某种宏大的声势在他诗歌的河流中喧响。

尽管某些地方显出了一种生硬或勉强,就总体而言,他后期的诗作表露出明显成熟的人生态

度。对谷溪来说,这是一个飞跃,尽管这飞跃带着实验和探索的性质,这本诗集主要收编的

是诗人这一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出,他显然在刻意追求一种深度,追求一种哲理意识,在展

示现实生活的多棱镜面时,他尽量用冷静的手指拨亮历史的烛光给予其旷远的观照。而笼罩

在这一切之上的,是诗人对陕北这块厚土的深深挚爱和杜鹃啼血般的眷恋,并以此唤起我们

所共有的那种乡恋之情。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诗人在技巧方面的缺陷。另外,我们还

觉得,在追求一种新形式、新表现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以牺牲和抛弃原有的东西作为

代价。谷溪深厚的民歌素养应该在创作追求中得到体现——当然应该是一种升华的体现。艺

术批评的根基

十几年前,大文学批评的广阔天空,李星时隐时现,除过少数一些人,大家并没有观察

到他。但这个人不断地裂变着自由的精神原子,甚至用猛烈的火焰加燃自己,现在已闪闪烁

烁终于君临人们面前,并在陕西文学批评的星座中占了一个耀眼的位置。

李星文艺批评的最大优势,在于他既拥有深厚的实际生活感受又有扎实系统的专业理论

功底。这就使他有可能在对批评对象居高临下的解析之前,先行深入地对其作作品时的感受

不尽相同。但是,在我看来,一个卓越的文艺批评家,一种新思想的发现者,不仅应具有高

明的理性剖析和概括才能,最重要的也许仍然是首先要懂得生活——历史的、现实的生活,

这是一切艺术批评的根基。这样,他的批评就不会是脱离作品远离生活的云遮雾罩,就不会

有隔靴搔痒或南辕北辙之感,批评首先是准确可信的,然后才能谈到深刻和巨大。从这个意

义上说,作家需要生活,批评家也需要生活。很难想象,一个批评家不能透彻地理解作家艺

术家在其作品中反映的生活内容以及他们创作心理机制所凭借的历史的和现实的生活依据,

而仅仅用古今中外一些理论书籍中得来的概念或“条款”,就敢勇气十足地对作品品头论

足。不幸的是,在我国当代文学艺术批评中,这类现象并不鲜见。

李星在这方面有其天然的条件。他出身于关中平原的一个农家小院,青少年时期一直在

田野和村镇上度过,这些范围内的生活感受不是以后“深入”才得来的,而他自己就一直是

其中的成员。后来,尽管他在大城市搞了专业,但他也没有割断他和农村乡镇母体相连的脐

带。由于陕西的大部分作家艺术家大都和他一样,不是直接从农村乡镇走来,就是和这些地

方有血肉般的相连关系,因此,这些人的作品首先为李星的文艺批评提供了广阔的天地。我

敢说就目前而言,李星对陕西文艺作品的评论要明显高出一筹。他已出版的评论集《求索漫

笑》就是一个证明。在这本书中,他几乎对陕西所有有影响的作家以及全国一些相似的作家

有过出色的论述,并且最先提出“农裔城籍”作家这一著名概念。对于生活的敏感和深沉的

思考方面,李星决不亚于作家和诗人。只有积极地给予生活,才有权评说生活,只有对生活

深入地体察,才能对作品作深刻的论断。李星的文艺批评之所以在很大的程度上使被批评和

读者信服,正在于此。

但是,李星又决不是一位“乡土批评家”。他在专业理论的建高上具有很不一般的修

养。他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艺理论专业,在大学就系统地学习了文艺理论。毕业后不久,

专业“对口”,从始至今一直搞自己的专业。尽管拖家带口,但她始终勤奋不已地读书和写

作。给人突出的印象是,这个人无论对重大理论问题还是对一般的艺术观点,都力求认真钻

研以至透彻理解,而不是那种号称博览群书其实常常一知半解,最终只能用“模糊语言”写

评论的评论“家”。李星的评论文章条理清晰,论断力求准确,且也不乏惊人之见;一旦灵

性突发,甚至诗情如潮而涌,字里行间时有电光石火飞溅。

纵观李星的全部批评活动,我们不难看出,随着生活认识积累的加深和艺术理论修养的

不断提高,他批评的视野在逐渐扩大,从早期主要从事文学批评而至今天已叔叔及到了多种

艺术门类。他已不仅仅为文学界所熟知,也引起了整个艺术界的关注。从著者的这本书里,

我们就看到了他的这一新现象。这无疑预示了他更广阔的前景。在我看来,在他以后的努力

中,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将自己深厚的实际生活感受与专门系统的理论建树更出色地融

解在一起,以期使他的评论达到一个令人振奋的高度。

人生

(电影文学剧本)

干裂的麦茬地上,几棵小草在微风中摆动。

字幕: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

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

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片名

及职员表。

上集 第一章

紧接片头,麦茬地上传来单调的镢头挖地声。翻过的土壤。落在地上的镢头。我们渐渐

看见这是高加林。他赤脚光背,裤子挽在大腿上,机械地抡着镢头,挥汗如寸地拼命挖着。

远处,得顺爷正在吆喝着牛犁地。高加林不远的地头上放着一罐水。

川道玉米地。玉米地中间的小路边上,放着水桶和一些零乱的衣服、各式各样的鞋。

玉米地里,一群妇女正在锄地。对面山坡上传来加林的挖地声。有几个锄地的妇女向对

面山坡上望了望,议论起来。

妇女甲:“唉,把娃娃熬累坏了!”

妇女乙:“高明楼也太不讲理了,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他儿子刚毕业,凭什么把人家

挤下来?”

妇女甲:“加林不是年年在全公社评头等教师?”

妇女乙:“是模范教师!”

妇女甲:“噢,模范……”

妇女丙:“模范顶个屁!而今有后门比啥都吃得开!”

妇女甲:“想不到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事。”

妇女丙:“怎想不到?你好像是个吃奶娃!”

锄地的人哈哈大笑。妇女甲瞪了妇女丙一眼:“龟子孙……”

只有一个姑娘没有笑。他是巧珍。在众人议论的时候,她只是低头锄地。现在她把锄栽

到地里,赤脚片穿过玉米地,走到地头的水桶边。她拿缸子在桶里舀了一点水,抿了几口,

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上挖地的高加林。麦茬地。加林仍然在挖地,犁地的得顺爷朝加林那里

瞥了一眼。加林手上的血染红了镢把。得顺爷停住牛走过来,强行制止他。

得顺爷:“啊呀,你这个犟小子!再不敢耍二杆子了!”他从地上抓了一把黄土抹在加

林的烂手上!“黄土是止血的……刚开始劳动,一定要把劲使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加林:“得顺爷,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怕了……我现

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一点,皮肉疼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忘了……手烂叫它烂

吧!”他显出对自己残酷的表情,抡起镢头又拼命挖起来。

得顺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过去把水罐拿来放在加林的身边。川道玉米地。巧珍仍

然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对面山坡上镢头挖地的声音震动着她的心。

玉米地下面传来刘立本的声音:“噢——巧珍!噢——巧珍!”巧珍赶忙躲进玉米林

里。

玉米地下面传来高明楼的声音:“亲家,吼叫啥哩?”

立本的声音:“马店的马拴来相亲,这死女子躲着不见人家……”明楼:“你现在叫她

干啥?一会就收工了嘛!”

立本:“唉……”玉米地里。妇女和巧珍开玩笑。

妇女丙:“巧珍,还不赶快回去看你女婿去?”

妇女丁:“马拴,马拴,马上就把你拴住了!”

妇女们哈哈大笑,巧珍撵着给她们扬土、打闹。

村口。明楼和立本相跟着往村里走。

立本:“三星教上书了?”

明楼:“嗯。”立本:“还是你这大能人有办法。”

明楼:“好亲家哩,我如今可比不上你二能人,做生意,跑买卖,票子挣得都让人眼红

起了!”

立本:“亲家,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你掌你的权,我挣我的钱!”两个人说笑着走进

了村子。

高家沟村庄的全景。一柱柱炊烟从参差不齐的村舍里升起来。得顺爷吆着牛,加林扛着

镢头,相跟着往村子里走。

得顺爷吆着牛往饲养室走去,加林一个人扛着镢头走到村中的桥头上。马拴推一辆花红

柳绿的自行车迎面走来。

马拴:“高老师,学校已经开学了,你怎还在家里?”

加林:“我已经不教书了——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干啥去了?”马拴不好意思地看

了一眼自己的那身扎眼的新衣服,说:“媳妇去了……”加林:“谁?”

马拴:“刘立本的二女子。”

加林开玩笑说:“那你把这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

吗?”

马拴:“果子是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

加林和马拴都笑了。玉米地间。锄地的妇女都回家去了,巧珍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巧玲

手里拿着一本书向她这边走来。

巧玲走到巧珍跟前说:“二姐,快回去吃饭。”

巧珍:“马拴走了没有?”

巧玲:“走了。”巧珍站起来,和巧玲相跟着穿过玉米地。

中午。立本家,巧珍把锄头扔在院墙角,气呼呼地进了窑洞。巧珍母亲和巧英在做饭,

立本正在点一卷钱。

立本:“你怎才回来?人家马拴三一回五一回地跑,你就歪好不能和人家见一次面?你

是个什么值钱人?你……”

巧英妈:“娃娃劳动刚回来,连口气也喘不过来,你就数落娃娃,你就……就你能!”

巧珍一句话也不说,出了窑洞。

巧珍的窑洞。她正洗脸,巧英掀门帘进来。

巧英:“珍珍,你二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个娃娃。你同意不同意,就不能和人家见上

一次面……”

巧玲过来倚在门框上,说:“大姐,你管什么闲事哩?”

巧珍:“爸给你寻了个好人家,你好你的去,你管我的什么事?……你说说,你公公还

是个人吗?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是全公社的模范,你公公把人家下了,走后门叫他儿子

上,霸道成个啥了!”巧玲:“三星在中学学得一塌糊涂,数学常吃零蛋,还能当教师

哩?”巧英:“哟,看把你两个正派的!人家的狗往外咬哩,你两个专门咬自己人!……这

事也不能光怨我公公,是公社教育专干马占胜办的……”巧珍:“你公公和马占胜穿的是连

裆裤!”

巧玲笑了。巧英气呼呼地转身出了巧珍的窑洞。

明楼家院子里。巧英和明楼妻在院墙角推磨。

明楼蹲在地上,手捉着气门嘴,三星正一晃一晃给自行车打气。明楼:“自行车过两天

就要擦一擦……你再不敢吊儿郎当了!你老子好不容易才给你谋了这一个位位,你再胡闹

腾,老子可是再不管你了……你听见了没有?”

三星正不知往远处看什么,赶忙回答:“听见了……”

明楼拔下气管,手指头抹了点唾沫,擦在气门嘴上,看漏不漏气。夜,高玉德家。外面

有稀疏的风雨声。

加林妈坐在灶火圪劳,炉灶坦克火的微光映照着她的白发和皱纹脸。她在轻轻抽泣,高

玉德赤脚片蹲在炕上,凑着煤油灯吸着了一锅烟。一只老黄猫在炕头打呼噜。

高加林仰靠着一摞铺盖,瞅着窗户。雨点从窗户纸的破洞里打进来,洒在了窗台的石板

条上。

窑洞里静悄悄地没有声响,笼罩着一种沉闷的气氛。

加林猛地从铺盖上挺起身,眼里闪头怕人的凶光,吼叫起来:“妈,你哭什么!我豁出

这条命,也要和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加林说着便从炕上跳下来。

他父亲也惊慌地跳下炕,捉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母亲跑过来,把身子抵在门板上,堵

住了儿子。

加林急躁地说:“哎呀呀!我不是要去杀人嘛!我要写状子告他!妈!你把我的钢笔拿

来!”

高玉德:“我的小老子!你可千万不敢闯这乱子!人家通天着哩!”加林妈:“你告

他,咱家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加林:“咱这人活成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加林竭力要从父母衰老

的手里挣脱出来,你母亲却死死拽住他不放。加林妈哭着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

犟,妈就给你下跪呀!”加林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亲,伤心地说:“妈妈,你别这样,

我……不告了……”

一切慢慢又平静下来。加林妈又坐在了灶火圪。加林靠在炕拦石上沉默不语。高玉德握

烟锅的手哆嗦着,对加林说:“你不光不敢告人家,往后见了明楼,要叫人家叔叔!脸不要

沉,要笑!”他回过来又对加森妈说:“加林妈,你往后见了明楼家的人,要给人家笑脸。

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

巴结人家啊……你听见了没?”加林妈在灶火圪劳应承了一声,便伤心地哭出声来。

高加林沉重而痛苦地低下了头。

白天。村外一条大沟。山梁上有犁地的人,沟坡上羊群在漫游。加林在山坡一块麦地畔

上挖着。

巧珍从远处沟坡的碗蜒小路上走来,唱着带野味的甜美的信天游: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巧珍提着猪草筐,抬头向加林那里望去。

加林正在埋头挖地。巧珍路过地畔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加林……”

加林回过头来。巧珍从草筐里摸出两个甜瓜,放到地畔上,说:“我们家自留地……我

种的……”加林没说话,点点头,又挖起地来。

黄昏。村口。加林扛着镢头,和父亲相跟着进村。加林要过父亲的旱烟锅吸了一口,呛

得直咳嗽,又把烟锅还给父亲。

高玉德叹了一口气,说:“我思谋了一下,明儿个县城遇集,干脆叫你妈蒸上一锅白

馍,你提着卖去,这说比劳动苦轻,还能给你买条纸烟哩……”

加林没有说话。你子俩在暮色中进了村。

夜。加林家。加林靠在铺盖卷上看书。母亲站在脚地下,手在炕上摩挲一件黄军衣。高

玉德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摸着赤脚片。他看了一眼黄军衣,说:“这不是他二爸捎回来的那

件衣服吗?”

加林妈:“噢,就是的……”

玉德思谋了一会,说:“就听说他二爸在新疆部队上把官熬大了。……听说是个副师政

委?唉,还不如让加林到新疆寻他二翁,看能不能找个营生……听说那里人口稀,好找工

作……”加林不看书了,听父亲说话。

加林妈:“路那么远……娃娃又没出过远门,人怎能放心……我不让……”说着便用围

裙擦眼睛。

加林一句话也没说,又看起了书。

第二章早饭后。大马河川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

熙熙攘攘涌动着的庄稼人和各种职业的工匠,大路上扬起了一股又一股黄尘。刘立本熟

练地骑在光脊梁驴背上,正一只手扳着另一只手的指头,和他旁边的马拴说着什么。马拴自

行车后面带着两筐哼哼唧唧的猪娃,和立本投机地谈着大概是生意一类的话题。巧珍骑车出

现在公路上。她看见了父亲和马拴的背影,从他们身边骑过去了。立本喊她,但她头也不

回。

巧珍骑车看见了人流中的高加林。他正提着蒸馍篮子,在人群中垂头丧气地走着。巧珍

骑车经过了高加林的身边……

加林提着篮子在公路上走着。他的眼前都肩挑手提的庄稼人。他看见一个老太婆也像他

一样挽着一篮子馍,在他不远处走着……他的脸在痛苦的抽搐着。

大马河桥头。加林提着蒸馍篮子来到拥挤的桥头。

一辆吉普车使劲地按着喇叭从后面驶来;一辆满载蔬菜的架子车横在路面上急忙躲不

开。加林过去帮助把车推到路边。吉普车飞快驶过去,扬起满天灰尘。

汽车站外面的马路上。

加林提着篮子走过来,猛一下怔住了。

一男一女向他热情地迎过来。这是黄亚萍和张克南,他中学的同班同学。他们先后与加

林握手。

克南:“你提个篮子干啥去?”

加林撒谎说:“去走个亲戚。”

亚萍:“加林,你真不简单!我看见你在地区报上发表的那几篇散文啦!文笔很优美,

我都在笔记本上抄了好几段呢!”

克南:“你还教书吗?”

加林摇摇头:“被大队书记的儿子挤下来了,现在当社员。”亚萍焦急地说:“那你学

习和写文章的时间更少了。”

加林:“不,不是有一个诗人说,我们用锄头在大地上写下了无数诗行吗?……”三个

人都笑了。加林问克南:“你还在副食公司当保管吗?”

亚萍嘲弄地说:“高升了!当了门市部主任!不过前面还有个副字!”克南尴尬地笑

笑,说:“以后买什么烟酒一类的东西,你来……”亚萍:“下午有空,到我们广播站来坐

坐,你知道我也爱好文学,可这几年光耍嘴皮子了……很想请教你……”

加林:“你们现在位置高了,咱区区老百姓,实在不敢高攀!”张、黄都有点尴尬。亚

萍说:“你还是那个犟脾气!”

车站传来让旅客进站的广播声。

加林向他们点点头,向集市上走去。

马路上。克南和亚萍往车站走。克南给亚萍说着什么,后来发现身边没人了。他看亚萍

回过头正向加林那里望去。

街道上。加林在拥挤不堪、喧嚣如蜂群的人群里挤着。他眼前出现宁静的中学教室。他

在黑板上解一道数学题,亚萍和克南在桌子边看他解题。他在人群里挤着。中学操场上,他

教亚萍投篮。

他在人群里挤着。傍谒清爽的林荫道上,他和亚萍、克南谈笑风生地散着步;亚萍妩媚

地对他微笑。

他在人群里挤着,听见马占胜的声音:“高加林!高加林!”

他抬头用目光在人群里搜索。

马占胜好不容易挤过来。

占胜:“加林,你提个篮子干啥?”

加林没说话,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馍,怀着一种恶意往马占胜手里塞。占胜尴尬地推挡

着,说:“加林……唉!你一定心里恨我马占胜!其实,我马占胜哪有那么大牛皮!高明楼

和咱公社张书记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下你的教师虽然是我在会上宣布的,可并不是我决定

的嘛……”

加林:“老马,我知道……你不要说这事了……”

占胜:“我现在调到县劳动局,算是提拔了,当了个副局长,刚上任,忙得鬼吹火!你

来玩!……”

占胜像逃避什么似的走了。

加林继续从街道上挤过去了。

交易市场。菜市、猪市、牲口市、熟食摊和杂货摊为主,组成了一个闹哄哄的世界。人

头攒动,市声连天。

巧珍在人群里挤着,张望着。

她发现了人群中的高加林。

加林提着篮子在人群里瞎挤。

他走过熟食的摊贩群。所有的男女摊都在吆喝着招徕顾客。一名打扮得流里流气的长发

青年,自行车上挂着一些花花哨哨的衣服,向顾客推销。

一阵黄风扬起,一名摊贩用勺子在锅沿上磕了几下,逗趣地喊叫说:“快来呀!又加一

味!”

周围的人在黄尘中微笑。

加林捱了捱盖在馍篮上的毛巾,继续盲目地在人群里挤。

巧珍不远不近盯着他,也在人群中挤。

加林靠在一根水濯电杆上,沮丧地闭住眼睛。

人群中的巧珍眼里涌出了两颗泪珠。

文化馆阅览室门前。加林提着篮子进了阅览室。

巧珍从后边撵来,见加林进了阅览室,只好在对面的一个小铺里装着买东西,等加林出

来。

阅览室里。加林坐在花栏椅上,身边堆了许多报刊杂志。他正兴奋地看画报。画报上现

代化的城市五光十色。

阅览室外面。巧珍向阅览室门口张望着。

阅览室里。加林陶醉在画报中:他似乎看见画报上的火车汽笛长鸣,正在启动;巨大的

客机呼啸升入碧空……

阅览室工作人员的声音:“同志,已经下班了。”

加林从梦幻中惊得抬起头。

他过去提起了馍篮。下午,大马河桥头。加林垂头丧气地提着馍篮走到桥头。

他看见巧珍立在桥头,用手帕扇着脸,旁边撑着他家的自行车。巧珍走到他面前,精神

有点紧张地问:“加林,你是不是卖馍去了?”加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嗯……你也

赶集去了?”

巧珍揩着脸上的汗,说:“嗯……我来赶集……一点事也没……加林,”她突然转过

脸,“我知道你一个馍也没卖掉!我知道哩!你怕丢人!你干脆把馍给我,让我给你卖

去!”

巧珍从加林胳膊上夺过篮子,放在她自行车的后座上。

加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巧珍骑着车子已经向县城跑去了。加林迷茫地来到桥边

上,手在栏杆上摸来摸去。

街道上。巧珍兴奋地骑着车子飞驰而过。

巧珍姨家。巧珍一边给她姨往盆里拾馍,一边对她姨说:“……大姨,这是新麦面的,

我妈让我送你们尝尝……”

巧珍飞快拾完馍,提起空篮子就起身。

她姨撵在门口,说:“吃了饭再走嘛……”

巧珍已经出了院子,回过头说:“不了,天都快黑了……”巧珍姨家院门外的路边。

一位妇女抱着小孩,小孩的胖手正在按巧珍自行车上的铃铛。巧珍走过来,在孩子的脸

蛋上热烈地亲了一口。

她跨上自行车向大马河桥的方向赶去。

大马河桥上。加林扶在桥栏杆上,望着远方。

县河波光闪闪,辉映着夕阳明亮的光芒。

河边洗衣服的城市妇女,正收拾岸边草地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床单。一群光屁股小孩身上

糊着泥巴,在河滩上追逐戏耍;扑通扑通跳入水潭中。加林无意识地微笑了。即刻,他的神

色又变得严峻起来。

他回过头,看见巧珍正骑着车子向这边走来。

大马河桥上。巧珍把车子撑在路边,走到加林面前,掏出一卷钱递给加林,说:“一毛

钱一个,你点点,看对不对?”

加林接过钱,惊讶地看着巧珍,不知说什么,他终于结巴着说:“巧珍……你……真能

行!”

巧珍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加林:“你赶快骑车回去,太阳都快落了。”

巧珍过去推起了车子,说:“咱们……一块走。”

加林为难地说:“我骑车带人不行,怕把你摔了。”

巧珍亲切地看了加林一眼:“我带你!”

加林:“啊呀,那怎么行呢……”

巧珍:“干脆,咱别骑车,走着回!”

加林为难地看了巧珍一眼。

巧珍执拗地看着他。加林只好过来帮她推车,巧珍肩膀把他碰开,说:“你累了,我来

推!”傍晚。通往高家沟的简易公路上。

加林和巧珍局促地相跟着在公路上走。

太阳正在落山。西天上红色的霞朵;山尖上一抹淡黄的阳光;暗影笼罩的川道;绿色海

洋般的庄稼;山坡上滚动着的白色的绵羊群……黄昏。公路上。巧珍和加林错开一点距离。

一前一后走着。

巧珍不时弯过身子,想和加林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转过身去。巧珍终于开口说:“高明

楼心眼子真坏,什么强事都敢做。”加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他是你们的亲戚,你还

能骂他?”巧珍大胆地回过头看了加林一眼:“谁和他亲戚?他是我姐姐的公公,和我没一

点相干!”

加林笑了笑:“你敢在你姐面前骂她公公吗?”

巧珍:“我早骂过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骂!”

巧珍故意放慢脚步,让加林和她并排走。

加林走上前来,说:“高明楼心眼子怎个坏?我还看不出来。”巧珍停住脚步,愤愤地

说:“加林哥,他走后门把你的教师下了,让他儿子上,看现在把你愁成啥了?”

加林也停住脚,怔怔地看了巧珍一眼,叹了口气,又往前走。夜。巧珍和加林继续在公

路上走着。

黑黝黝的山峦,朗朗的流水声和青蛙的鼓噪声。

公路上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巧珍:“他做的坏事老天爷知道,将来会报应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这几天

瘦了……其实,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咱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

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快的……”

加林:“我上了两天学,现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当个农民,劳动又不好,将来

还把老婆娃娃死呀……”

加林说完,嘿嘿地笑了。

夜,公路上。加林推着自行车,巧珍走在他身边。

巧珍猛地停住脚步,扬起头看着加林说:“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

过!你在家里呆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

巧珍低下头,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扯着衣服边。

加林猛地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加林才结结巴巴说:“天黑了,咱们……走吧……”他

们又慢慢并肩往前走。

加林:“你怎猛然想起这么个事?”

巧珍停住脚步,说:“怎是猛然呢……”

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

加林看着她,把自行车“啪”地撑在公路上,两只手在身上神经质地摸起来。巧珍看他

这副样子,破涕为笑,过去在车后面的花提包里掏出一盒烟,递到加林面前。

加林惊讶地看着她。巧珍“快抽上一支,我给你买了一条哩!”

加林亲切地看着她,接过了烟。

巧珍又拿出一个小瓶递到加林手里。

加林英名其妙地接过来在鼻子上闻了闻:“碘酒?”

巧珍点了点头,说:“回去抹在手上……”

加林说:“你怎么知道我的手烂了?”

巧珍妩媚地一笑,说:“我就是知道!你们先生的手真娇气……”加林走近她,喜爱地

看着她。

他们胆怯地拥抱在一起

夜。村口河湾里。他们相对相立,自行车放在一边。

巧珍:“加林哥,你再亲我一下……”

加林在她脸上亲吻。

第三章夜。加林家。加林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夜。巧珍的窑洞。巧珍也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

巧玲迷糊着问:“二姐,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

巧珍在黑暗中微笑着说:“没……你睡你的……”

夜。加林家。加林躺在炕上,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加林的画外音:“我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我目前这样的处境,根本不是谈情说

爱的时候。再说。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结合在一起,我一辈子不就要拴在这土地上了?

这简直是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

早晨。巧珍坐在畔上纳鞋底,看见加林挑着桶去井边担水。

巧珍赶忙转回家去。巧珍换了一身新衣服,端着洗衣盆向井边走去。

加林提着水在她不远处走过,竟然没有理她。

她不知所以然地望了他一眼。

傍晚。麦茬地。得顺爷正手把手教加林学犁地。

这时候传来巧珍甜蜜的信天游: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歌声在山水间悠悠飘荡。

川道的玉米地里,妇女们正在锄地。巧珍的歌声在继续着: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巧珍唱完歌,朝对面山坡上深情地望了一眼。

麦茬地。加林全神贯注跟得顺爷学犁地,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川道玉米地里。巧珍难受地轻轻叹了口气。

妇女丙:“巧珍,马拴又来了!”

妇女丁:“快用你的毛眼眼望一下!”

妇女们都哈哈大笑,巧珍生气地拿土块撵着打她们。

黄昏。巧珍肩着锄在大马河边等加林。

加林从河对面走过,没有理她。

黄昏。玉米地中间的小路上。

巧珍扛着锄头走过,似乎用手在抹眼泪。

夜。加林家。炕上放着一碗没动筷子的面条。

加林靠在一摞铺盖上。

巧珍家院外。巧珍站在畔上怔怔地望着加林家的院落。

加林家的破墙烂院。灯光摇晃的窗户……加林家的窑洞。架林仍然忧伤地靠着铺盖卷。

他眼前亲现出他和巧珍在一起的几个镜头,一切是那么甜蜜和美好……他对隔壁窑洞

喊:“妈,我有个事出去一下……”

他跳下炕,吹灭了油灯,打开了门。

加林过了桥,走到巧表家的坡底下站住,犹豫着不知怎样把巧珍叫出来。他看见巧珍突

然从她家畔上的树背后转出来,下来了。

他转过身,向沟外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巧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夜。村外杜梨树下。加林枕着自己的手掌仰天躺在树下。他听见那甜蜜的脚步声正沙沙

地走近他。巧珍来到他跟前,他坐起来。

巧珍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摸索着在他肩头衣服的破绽处亲

了一口,抱住他的肩头亲热而委屈地啜泣起来。加林侧身抱住她,眼里也涌满了泪水。

夜。杜梨树下。加林巧珍依偎在一起。

巧珍:“加林哥,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

加林表情复杂地说:“你……一定难过了。”

巧珍:“你知道人的心就对了。”

加林:“我……再不那样了。”

巧珍:“你给天上的神发誓!”

加林笑了:“你真迷信……你相信我……你为啥没穿那身新衣服?那衣服你穿上特别好

看。”

巧珍:“我怕你赚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

加林:“你明天再穿上。”

巧珍:“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

巧珍突然记起了什么,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包来。

她拿出几个煮鸡蛋,剥了皮,递给加林。

加林狼吞虎咽地吃,巧珍在剥鸡蛋皮。

巧珍“我知道你晚上没吃饭。我们这些满年劳动的人,刚回家都累得不想吃饭,别说你

了……。……你要是不找我来,我今晚上非要把鸡蛋送到你家不可!”

加林一边吃,一边开玩笑说:“千万不敢这样,让你爸知道了,小心把你腿打断!”

巧珍柔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我妈还亲……”加林笑了,把半个鸡蛋塞进

嘴巴,用膊冯紧偻住了她。

白天,麦茬地。加林跟在得顺爷后面,愉快而熟练地犁地。

白天,川道豆田里。田女社员正在锄地。加林和巧珍设法凑在一起,用眼睛在说一些外

人不知晓的话。田野里的休息场地。

众人在嬉笑打闹。加林在老练地抽着旱烟锅。

加林和一些中年妇女打闹。

他看来已经把自己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民。

中午。加林家的院子。

加林正乒乒乓乓拉风箱。她母亲在蒸馍。

中午,加林家的自留地。

玉德老汉在锄地。加林扛着锄头上了地畔,玉德老汉高兴地看着他。他和父亲一块锄

地。夜。村外庄稼地中间的小路。

加林拉着巧珍的手亲热地说着话,走着。

夜,高粱地里。加林和巧珍依偎着躺在一起。

朗朗的水声。远山的剪影。星光灿烂的夜空。早晨,巧珍家河畔上。

巧珍蹲在那里,不灵活地在刷牙,周围围了一些小孩和几个无聊的老头在看“西洋

景”。

巧珍家坡下。立本正赶着几头牛往上走。

他看见刷牙的巧珍和围观的人,脸拉下来。

巧珍家河畔上。立本走近刷牙的巧珍,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给老

子跑到门外丢人来了!”

孩子们和老头们都尴尬地跑了。

巧珍委屈地站起来,说:“爸,你为啥骂人哩?我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立本:

“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性,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先人

哩!”

巧珍:“老百姓连个卫生也不能讲了?我就要刷!”

“你……”立本回过头,看见那几头牛正在啃菜,撒开腿就跑。菜园里。立本气急败坏

地赶牛。

巧珍家的窑洞。巧珍把牙具放在柜子上。

巧珍妈:“珍珍,以后你就在咱家里刷,不要跑到外面去嘛,村里人笑话哩!”巧珍赌

气地说:“叫他们笑话去,我就要到外面刷!”

巧珍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中午,村子后沟里。得顺爷赶着牲口,加林扛着犁犋,相跟着从山路上往村子里走。前

面的得顺爷突然井口说:“加林,你要媳妇不?”加林笑了笑,“想要也没合适的。”

得顺爷:“你看巧珍怎样?”

加林窘迫得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得顺爷:“我看你们两个最合适!巧珍长得俊,人品又好,你们两个天生的一对!你对

这小子有眼光哩!”

加林有点恐慌地说:“得顺爷爷,我连想也没想。”

得顺爷:“小子,甭哄我,我老汉看出来了!”

加林:“好爷爷哩,你千万不敢瞎说!”

得顺爷:“我嘴牢得铁橇都撬不开,我是为你们两个娃娃高兴啊!好啊,就像旧曲里唱

的,你们两个——”他唱道:“实实的天配就……”加林不好意思地笑了。

村口桥头。加林扛着犁犋往家走。

马拴穿戴一新,推着那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把他堵在桥头。马拴:“犁地去了?”加林

点点头:“嗯……”

马拴:“……高老师,唉……我在刘立本家都快把腿跑断了,人家巧珍就是不露面嘛!

我这见庙就烧香哩,你是本村人,又是先生,你能不能也从旁给我出一把力?”

加林不痛快地笑了笑,说:“你别再瞎跑了,巧珍已经有对象了。”马拴吃惊地问:

“谁?”

加林:“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夜,村外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

加林躺在麦秸上,巧珍依恋在他身边,用手梳理着加林乱蓬蓬的头发,嘴里哼着信天

游:“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浇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加林:“你再唱上河里鸭子……”

巧珍嘴巴贴在加林耳朵边,轻轻地唱起了这首歌。

巧珍的歌声中,加林拉起了响亮的鼾声。

巧珍摇醒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累成啥了,你明天歇上一天!”她把他的手拉手过来

堵住她的眼睛,说:“等咱结婚了,你七头上就歇上一天!我让你像学校里一样,过星期

天……”麦秸垛上面的草丛里一个孩子“噢”地叫了一声。

加林和巧珍一惊。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了。

第四章白天。立本家的窑里。

立本家正在打架。

立本手里举着一只鞋,扑着打巧珍,嘴里喊着:“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和高玉德的败家

子儿鬼混……全村人都在传播……”巧英、巧玲和玲妈护着巧珍,和立本扭结在一起,连哭

带喊。立本把鞋扔过去打巧珍。

鞋扔进水瓮里,打落了马勺,溅起一片水花。

白天。加林肩搭绳索,手里提把镰刀从村中的桥上走过去。一些人家的硷畔上,做活的

妇女指划着他,相互挤眉弄眼。白天。加林家自留地。

玉德老汉正在锄地,立本立在他对面。

立本手指头指着玉德老汉说:“你要是再不管教,叫我碰见他胡骚情,非把他小子的腿

打断不可!”

玉德老汉勃然大怒,烟锅头子指着立本戴白瓜壳帽的脑袋,吼叫说:“你小子敢把我加

林动一指头,我就敢把你脑壳劈了!”立本慌忙后退一步,然后索性背抄起胳膊离开了这地

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我和你没完!咱走着瞧吧!我不信没办法治你父子俩!真个

没世事了!”

中午,加林家窑里。加林妈在做饭,加林爸在擦老镢头,加林躺在炕上看书。

加林妈:“好我的娃娃哩,你千万不要闯乱子了……”

玉德:“我早早死了心!咱这光景怎能高攀人家嘛!”

加林坐起来,说:“谁高攀谁哩?你们一辈子真没出息!我的事你们别管,由我做

主!”

明楼家院子。明楼和立本正说话。站在地上抽纸烟的明楼对蹲在碾盘上抽卷烟的立本

说:“哈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不就是他们两个谈恋吗?”

立本气愤地吼叫说:“狗屁恋爱!连个媒人也没经,黑天半夜在外面鬼混,把先人都羞

死了!”

明楼用手指头揩掉立本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说:“你整天走州过县做买卖,思想怎还

这么古板?现在的年轻人还像咱们过去那样吗?你没见的多着呢!我前几年生年都参观一回

大寨,路过西安、太原,看见男男女女胳膊套胳膊套胳膊走路哩……”立本:“加林是个什

么东西?文不上武不下的,糟蹋我巧珍哩!”明楼眼一瞪:“怕人家加林看不下巧珍哩!只

要人家看下了,你能都能不过来哩,还说人家糟蹋你女子哩!”

立本:“加林有个什么出息?又不会劳动,又不会做生意,将来光景一烂包!”明楼:

“人家是高中生,你女子斗大字不识一升!”

立本:“高中生顶个屁!还不是要戳牛屁股?”他轻蔑地一撇嘴,又加添说:“连牛屁

股都不会戳!”

明楼:“好立本哩,你根本不敢小看加林。不是我说哩,这一条川道里,和他一样大的

年轻人,顶上他的不多!他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性子硬,心计灵,一身的男子汉气概!别

看你我人称大能人二能人,将来村坦克真正的能人是他!……不瞒你说,我听了这事很高

兴……要是他和巧珍结婚了,不是和我也成亲戚了吗?”立本一纵身从碾盘上跳下来,火气

十足地说:“你别给我灌清米汤了!你能说光面子说哩!巧珍是我的女子,我不能把她往黑

水坑里垫!高玉德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看不下!”

明楼:“你看不下,可巧珍能看下哩,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立本:“我没办法?我把我他龟子孙的腿往断打呀!”

明楼:“小心公安局的法绳!”

白天,井台边。加林准备往桶里舀水,但看了看这个肮脏的水井,叹了口气,把马勺扔

到一边。他站起来,忍不住朝巧珍家的畔上望去。

他看见巧珍从那棵树后面转出来了。

巧珍家畔上。巧珍含笑望着加林,头向她家畔上扬了扬,意思叫加林看上边。加林朝巧

珍家垴畔上望去。

巧珍垴畔山坡上。

立本正撅着屁股锄地。

井台上。加林立刻又气又恼。他故意放开声朝巧珍喊:“巧珍,你下来!我有个事要对

你说!”巧珍家畔上。巧珍听见加林叫他,惊得下意识回头朝她家垴畔上望去。

她看见她爸仍然在锄地。

她从小路上飞快地转下来了。

井台边。巧珍不安地抠着手指头,小声问加林:“加林哥,什么事?村子上面有人看咱

两个呢,我爸……”

加林:“不怕!专门叫他们看!咱们又不是做坏事哩……你爸打你了吗?”巧珍眼里闪

着泪花,含笑咬着嘴唇。

她又不好意思地说:“没打……骂了几句。”

加林:“他再要对你动武,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巧珍:“你千万别动气,我爸刀子嘴豆腐心,不敢太把我怎样。你别着气。我们家的事

有我哩……你怎不舀水?”

加林看了看水井:“脏得像个茅坑……巧珍,咱干脆到城里买点漂白粉去……”巧珍:

“我也跟你去?一块去?”

加林:“一块去!你敢不敢?”

巧珍:“敢!我回去推车子……看你衣服脏成啥了!你脱下我明天给你洗一洗……”

加林高兴地说了句粗鲁话:“实在是个好老婆!”

巧珍亲昵地撅起嘴,朝加林脸上调皮地吹了一口气,说:“难听死了……”出村的道路

上。加林推着自行车,巧珍跟在他身边。两人都穿着新衣服。

村里为这事哄动起来。

一些人家的畔上站着人;一些人正往畔上跑;大家指指划划地看着他俩,议论着。

村口的路上。加林和巧珍亲密地走在一起。

一群光屁股小孩在他们远远的后边嬉笑着,给他们扔小土疙瘩。山坡上。锄地的庄稼人

纷纷来到地畔上,看这两个“洋人”。

各人的脸上显出不同的表情。

玉德老汉不知是啥事,也过来看了。

众人立刻对他轰笑起来。

玉德老汉臊得一转身钻到了庄稼地里。

公路上。加林骑着车子,巧珍坐在后座上。

川道的豆田里。庄稼人也纷纷跑到地畔上看他们。

有两个青年男女在人后面互相拉住了手。

公路上。加林带着巧珍,驰向远方……

早晨。水井边。一老头在井里看了看,叫道:“这是哪些坏东西给这水里撒了这么些白

东西?”一社员:“加林、巧珍!听说还有张娃和明生……”

一社员:“听说加林嫌水井脏,给里面撒了些洗衣粉。”

一社员:“听说加林嫌水脏,给里面撒了些洗衣粉。”

一社员:“不是洗衣粉,听说是一种什么药。”

一妇女:“天老子呀,不管是洗衣粉还是药,怎能给水井里撒呢?高玉德的嫩老子不要

这一村人的命了。”

一青年提桶挤到井边,开始舀水,并对大家说:“这不是洗衣粉,是漂白粉,讲卫生

的……”

一社员:“你瞎眼小子,跟上高玉德那个疯子儿扬黄尘哩!”妇女:“明生,你妈不讲

卫生,生养得你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老年人:“胡成精哩!把龙王爷惹恼了,水脉一

断,你们喝尿去吧!”一个老头过来,把青年舀起的一桶水提起倒在沟里。

那青年站起来喊:“爸,你……”

老头脖子一拐,瞪了儿子一眼。

众人笑。立本家院子里。立本举着一只鞋着打巧珍。

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大门口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加林家窑门口。加林要出门,父母亲扯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出去。

井对面的小路上。巧玲拿一本书走过来。

她看见井边围了许多人,不知是啥事,就走过来了。

井边。巧玲问一社员:“怎啦?”

社员讥讽地说:“怎啦,你二姐和你二姐夫嫌水井脏,给里面撒了一些洗衣粉。”一社

员:“你们家大概常喝洗衣粉水吧?看把你们脸喝得多白!”

众人轰笑。巧玲强忍着给大家说漂白粉的作用。

一社员粗鲁地打断她的话,说:“哼!说得倒美,你爬下先喝上一口!和你二姐夫一样

咬京腔哩!伙穿一条裤子!”

众人轰笑。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羞得转身就跑了。

听见明楼来到井边,在井里看了看,对大家说:“哈呀,你们真是些榆木脑瓜!加林给

咱一村人做了件好事,你们却在咒骂人家娃娃……你们为什么不担这水,这水现在撒了漂白

粉,是最干净的水了……五大叔,把你的马勺给我!”

明楼从明生父亲手里接过马勺,在井里舀了半马勺凉水,端起喝了个精光。明楼摸了把

胡茬子上的水,笑着说:“实践检验真理哩!大家还不敢担吗?”众人都嘿嘿笑了,争着挤

到井边舀水。

夜,村外小河边。加林和巧珍默默地坐着。

加林抬头望着远方。远方是黑黝黝的山峦。

他好像看见在遥远的山的后面,闪耀着巨大的亮光。

他似乎听见火车在隆隆地飞奔着。

他似乎听见飞机在起飞,发出尖利的声响……

一切又平静下来,周围仍然沉浸在宁静的黑暗中。

他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在膝盖上。

巧珍轻轻依在他身上,说:“加林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身才能,窝在咱高家沟

施展不开……你从小没劳动惯,地里的苦你受不了……将来你要是工作了,我就在家里给咱

种自留地,抚养咱们的娃娃……你有空了就回来看我,我农闲了,就和娃娃五搭里来和你住

在一起……”

加林开玩笑说:“你叫我出去工作,不怕我不要你了吗?”

巧珍一下子紧紧抱住他,哽咽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别把我丢下……”加林笑了:“你

啊,看你这样子,好像我已经有工作了!”

巧珍抬起头也笑了。白天,加林家。一家三口正在吃午饭。

明楼抽着纸烟走进来。

玉德老两口慌忙让书记吃饭。

明楼:“我刚放下碗,你们吃你们的……”

明楼看了一眼加林,说:“快种麦了,队里想到城里拉点茅粪,这活轻,我想让加林和

德顺老汉去……加林这一段太累了……”加林看了一眼明楼,没说什么。

明楼:“巧珍跟着去做一顿饭,城里她姨家有一孔空窑……就这事……你们在!”

明楼转身往出走,玉德两口簇拥着送他到门口。

傍晚,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

两辆粪车一前一后,在苍茫的暮色中走着。驴蹄子得得地敲打着路面。德顺老汉坐在前

面一辆车上,加林和巧珍坐在后面一辆车上。得顺掏出酒壶抿了一口,说:“现在天还没

黑,两个先坐开些!”后面的加林和巧珍不好意思笑着,各自把身子挪开一点。

夜。迷蒙的月光辉映着静悄悄的山川。

两辆粪车在公路上走着。驴儿打着响鼻。

德顺老汉又抿了一口酒,带着醉意唱了两声信天游:“哎哟,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

胡子老汉不中用了,……”

后面车子上的加林和巧珍忍不住笑了。

德顺爷:“你们笑什么哩?真的,你们年轻人真好,少男少女,亲亲热热,我老了,但

看见你们在一块,心里也由不得高兴啊……”加林:“得顺爷,你一辈子为啥不娶媳妇?你

年轻时候谈过恋爱没?”得顺爷:“恋?爱?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得爱!”

他眼睛眯起来,望着远方,陷入沉思之中。

远方模糊的地平线。一列列大山的剪影衬在暗蓝的天幕上。

川道里泼墨似的庄稼地。

反映着月光的水面。

陡峭的山崖。车子在公路上走着。驴蹄子单调的得得声。

在大自然的各种剪影和人、车、牲口的各式特写中,德顺老汉讲述着他的往事……

德顺老汉的声音:“……那时候,我像你们一样年轻……农活不忙了,就吆着牲口到口

外给地主刘国璋驮盐、驮皮货……就在无定河畔的一个歇脚店里,我结交了店主家的女儿,

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县剧团的小旦都俊样。我每次赶牲灵到他们那时,灵

转都计算得准准的。等我一在他们村的前硷上出现,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

好啊,就像银铃碰银铃一样好听……”

“……我歇进那店,就不想走了。灵转背转她爸,偷着给我吃羊肉扁食,荞面……一到

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得

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

畔,又给我唱信天游……”加林:“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

得顺:“嗯……”接着,他便唱起了这首古老的歌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送你走;有几句知心话,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稠,小路上有贼冠。

坐船你坐船后,万不要坐船头;操心掉在水里头。

日落你就安生,天明再登程;风寒路冷你一个人,

自靠你自操心……

德顺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到后来已经曲不成调,变成一句一句歌词。说到后来,

竟然哭起来;哭了一阵,又嘿嘿笑出声,说:“啊呀,把它的!这是干甚哩!老了,老了,

还老得这么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们娃娃家笑话哩……”

车子在公路上静静地走着。

巧玲靠在加林胸脯上,脸上挂着泪珠。

加林用胳膊搂着巧珍的肩头。

巧珍:“得顺爷,灵转后来干啥去了?”

得顺叹了一口气:“唉……后来,听说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硬让

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尽头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我那心上的人儿!我一辈

子也就再不娶媳妇了。唉,娶个不称心的老婆,就像喝凉水一样,寡淡无味……”巧珍:

“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

得顺爷:“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车子在公路上走着,走

着,消失在远方……

夜,副食公司大门口。

加林往架子车的粪桶里灌粪。

夜,副食公司院内。加林担一担粪往出走,听见院墙角乘凉的几个人哼哼唧唧。一名妇

女喊:“担粪的,你把人臭死了!你到其它地方去担嘛!别在这里欺负人了!”

加林一下子站住了。他强忍着继续往外担。

那妇女又嘟囔:“这些乡巴佬真讨厌!”

加林忍不住了,他把粪担一下放在院子里,朝乘凉的那几个人走去。那几个人紧张地站

起来。

那妇女指住他,喊叫说:“你过来干啥呀,还想吃个人?”

加林轻蔑地看了看她,尽量平静地说:“这没有办法。我们晚上进城拉粪,也是考虑到

白天机关办公,不卫生;想不到晚上你们在院子里乘凉……”

另外两个干部说:“算了,算了,赶快装满拉走……”

妇女还气冲冲地,说:“走远!一身的粪,臭烘烘的!”

加林恶狠狠地对她说:“我身上是不太干净,不过,我闻见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

那妇女气得要扑过来拉扯加林,被另外两个干部拦住了。

加林转过身去担粪……

夜。街道上。加林靠在路边暗影中的一根水泥电杆上,望着灯光亲烁的城市。旁边放着

粪车。加林画外音: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

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

第五章白天。高家沟。加林拿着一封信在村中的路上跑过。

白天。加林家院子。加林妈抱一抱柴禾准备进窑。

加林气喘嘘嘘跑进院子,喊:“妈!”

加林妈惊慌地问:“出啥事了?”

加林:“我二爸要回咱地区当劳动局长。”

加林妈:“劳动?你二爸也回来劳动呀?”

加林:“哎呀!不是……”

加林展开信,准备给母亲读……

白天。高家沟。一辆吉普车开到村里来了。

白天。加林家。窑里窑外都挤满了人,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窑里,玉智正笑容满面给众人散纸烟,亲热地辨认他小时候的伙伴。玉德老汉站在玉智

旁边,笨拙地抽着纸烟,笑着,不时用瘦手抹眼泪。隔壁窑里。许多妇女在帮助加林妈做

饭。

加林妈在切菜。巧珍在擀面。巧珍家。巧珍从饭盘里拿了几个碟子往出走。

立本在门口斜了一眼,说:“那还能待客?”

巧珍一愣。立本过来在箱子里取出了几个新碟子,毫无表情地放在箱盖上。巧珍把旧碟

子放下,拿起新碟子,冲父亲背影一笑,出了门。村中空场地上。一群小孩围着吉普车,有

的钻进车内按喇叭,有的爬在汽车上。占胜和加林交谈着向吉普车这边走来。

占胜猛一声喊叫,孩子们一轰而散。

吉普车旁边。加林和占胜靠在吉普车上。

占胜:“旁的事我先不说了,只对你说一句话,你的工作问题我们很快会妥善解决

的……”

加林为这句话感到震惊。

传来明楼的声音:“加林,你还不快回去招呼你二爸去?啊呀,马局长也来了?”占

胜:“我陪高局长来的……”

明楼来到吉普车旁,和占胜热情握手,转过头对加林说:“你爸妈人老了,手脚不麻

利,家里又再没个人……”

加林:“老马挤不到我家里,我陪他在这儿呆一会。”

明楼:“你去你的,叫马局长先到我家里坐一坐……你给你妈说,下一顿饭就不要准备

了,我们家已经准备上了……啊呀,多不容易,玉智几十年闹革命没回家……马局长,走走

走……”白天。山坡上,加林家的祖坟地。

玉德老汉往石供桌上摆供品,玉智和加林站在一边。

玉德摆完供品,便跪下了。

玉智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办。

玉德瞅了他一眼。玉智只好和加林都跪在坟前。

三个人连磕了三头。玉智只好和加林都跪在坟前。

三个人连磕了三头。玉智和加林站起来。玉德老汉却一头扑在坟地上哭起来。玉智和加

林都很尴尬。玉智也忍不住拿手帕擦眼睛。

玉智和加林搀扶着玉德站起来。

玉德老汉哽咽着说:“咱老人,在世时,把罪受了……”

玉智:“我一直在外,没好好管老人,心里很难过……”

白天。山间小路上。玉德、玉智、加林跟着下山。加林提着供品篮。

玉智:“哥,我要尽量帮扶你们,有什么困难,你就说,哥……”玉德:“我们老俩口

也是快入土的人了,没什么要牵累你的。家里现在也没什么大熬煎,要说大熬煎,就是你这

个侄儿子。”他看了加林一眼:“高中毕业了,就在村里劳动,他……”玉智问加林:“你

不是在村里教书着哩?”

加林正要回答,玉德赶快说:“现在学生娃少了,用不了那么多教师,就回来了……”

玉智为难了一阵,说:“……哥,这种事我可是不能做啊!我刚上任,怎能……哥,你

要理解我的心情哩……”

玉德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唉,既然这样,也不能为难你了……咱走快点吧,明

楼一再说他们家饭做好了,等着你呢……”白天。明楼家会客窑里。

巧英和明楼的老婆忙得出出进进。

明楼和占胜坐在麻袋片裹着的土沙发上说话。明楼的小孙子在明楼腿边玩。明楼:“万

一高局长知道咱们下了加林的教师怎么办呀?”

占胜咧嘴一笑:“给他找个比教师更好的工作,他还能再对咱说个一长二短吗?”明

楼:“更好的工作?现在国家又不在农村招工招干,哪有比民办教师更好的工作?”

占胜接过明楼递上的纸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最近地区给咱县上的小煤窑批了几个

指标。当然,这几个指标本来没城关公社的,城关以前走的人太多了……”

明楼:“加林恐怕不愿去掏炭。”

占胜:“谁让他掏炭哩?现在县委宣传站正缺个通讯干事,加林写的又好,以工代干,

让他干这工作,保准他满意!”

明楼:“这怕要费周折哩!”

占胜:“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了。到时叫他填个表,你这里把大队章子一盖,公社和县

上有我哩。反正手续办得合合法法,捣鬼也要捣要实事求是嘛!”

两个人为这句笑话笑了。

笑完后,明楼问占胜:“高局长提起给加林找工作的事没?”占胜讥讽地看了明楼一

眼:“哈呀,你就在高家沟是个精明人!而今办这类事,哪个笨蛋领导明说哩?这就看手下

人的眼活不活嘛!咱主动给领导把这种事办了,领导表面上批评你哩,可以里恨不得马上就

把你提拔了!”

高明楼惊得张开了嘴巴。

听见外面三星已引着玉智两兄弟进来,明楼、占胜慌忙出去迎接。玉智、玉德被明楼、

占胜、三星、明楼妻、巧英等簇拥着进会客窑。明楼扶着玉德的胳膊,问:“加林怎不

来?”

玉德:“那是个犟板筋……不来就算了……”

明楼家会客窑。巧英和明楼妻上菜。八仙桌上摆满了碟、盆、碗、酒瓶、酒杯。

明楼把一杯酒敬到玉德面前。

玉德两只手哆嗦着接过酒杯。他看看玉智,又看看玉智,又看看明楼巴结的笑容,把酒

喝了下。

酒呛得老汉满脸纹缩在了一起……

白天,高家沟村口的河弯里。

加林提着个提包,和巧珍相对而立。

巧珍提着个提包,和巧珍相对而立。

巧珍牙咬着嘴唇,泪水在脸上扑簌簌地淌着。

巧珍:“加林哥,你常想着我……”

加林点点头。巧珍:“你就和我一个人好……”

加林又点点头。公路上。加林站在公路边上,他看见——

站在河湾里的巧珍。高家沟参差不齐的村舍。

绿色笼罩了的大马河川道……

他用手指头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过身,向县城走去了……

主题歌起。

下集第六章已经是干部派头的加林,夹着文件夹,迈着轻盈的步子从石台阶上飞快地跑

下,穿过县委大院。

白天。景若虹办公室。

老景正给加林讲解照相技术。

白天。街道。加林愉快地走过街道,巡礼似的观看着两边的景致。

他猛地惊住了。满面春风的亚萍出现在眼前。

两个老同学又惊又喜,热情交谈起来。

夜。东岗。加林在小树林中散步,望着县城迷人的灯火。

晨。加林穿着运动衣,朝气蓬勃跑过林荫道。

白天。国营食堂。加林、亚萍、克南在一块吃饭。

白天。加林和亚萍拿着一些书,一边交谈,一边从图书馆走出来。白天。县大礼堂。正

在开大会,一位领导在讲话。

加林在主席台上照相,亚萍在台角录音。

他们相视一笑。夜。灯光篮球场。球赛在激烈进行。加林潇洒地把球投入篮内。

看台上的观众在狂热地喝彩。

夜。加林办公室。他在埋头写作。白天。县机械厂。加林和老景在车间现场采访。

老景向几个干部和工人提问:加林专心记录着。

白天。加林办公室。加林在写作,桌子上堆了许多书和报纸。

景若虹走进来,拿一张《光明日报》给加林看。

报上登载着加林写的文章……

在以上的画面中出现加林的画外音:……生活在一瞬间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一个

农民的儿子,从田野上再一次来到城市。我知道,这次进城,再不是一个匆匆过客了,我已

经成了这个城市正式的一员。我的理想的风帆,就要从这里开始启航……我要珍惜这一切,

努力学习,好好工作,一定要搞出成绩来……当然,我也不会满足在这个小县城呆一辈子,

我有更大的理想和抱负,但眼下能在这地方占据一个位置,我已经完全心满意足了……大暴

雨笼罩着山野……

电闪,雷鸣。山洪咆哮,桥梁垮塌。

大暴雨。窑塌。棚倒。惊叫的牲口。呼喊的人群。

大暴雨。洪水漫过庄稼地、瓜园。塌崖。溜坡。

翻滚的浊浪……大暴雨。县委大院。人们打着伞,披着雨衣在穿梭奔忙。

一辆小车溅着水花冲出了大门……

加林的办公室。加林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老景给他布置任务。

景若虹:“据防汛指挥部报告,南马河公社灾情最严重………各方面的综合报道和人物

通讯都可以写……听说好多地方路断了,请你一定小心。注意安全……”

加林一边穿雨衣,一边对老景点头。

通往南马河的路上。高加林在暴风雨中艰难地跋涉着。

他滑落在一堆乱石之中。

他伏在路边的水坑里喝水……

一个村子的抢险现场。

牲口棚垮了。公社书记刘玉海、加林和老乡们在往出拉、刨牲口。刘玉海头上、胳膊上

缠着绷带,背着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小女孩,从村中的水洼中走过。

村中忙乱的人影。到处是牲口的惊叫、人的喊叫声。

加林立在一个破窑檐下,用雨衣挡着雨和檐水,在一个小本上写着。县广播站播音室。

亚薄激动地念着广播稿:“……现在播送高加林从南马河采写的第三篇通讯,题目是《在最

严重的时刻》……”

大暴雨中的县城。亚薄的广播声继续着:

《记南马河公社书记刘玉海》……

南马河救灾现场。在一座快要决堤的水库上,人们在紧张地加护着坝堤。刘玉海头上,

身上缠着绷带,正在背沙包。

加林跟在刘玉海身边,也在扛沙包。

亚薄的广播声继续着:

“……他已经身负七处伤,两天两夜没合一眼……”

加林家。玉德老两口和巧珍在炕上听广播。

亚萍的广播声:“但是,他仍然奋占在抗灾第一线……”

夜。南马河抗灾现场。

刘玉海等人蹲在一孔窑的脚地上开会。

加林在一盏马灯下写稿子。

夜。广播站播音室。亚薄在激动地念着广播稿……

白天。街道上。加林挎着照相机走着。

一辆拖拉机吼叫着停在他旁边。

驾驶员三星在驾驶楼喊:“加林!”

加林惊讶地回过头,说:“你怎开起了拖拉机?”

三星拿一双布鞋从驾驶楼里跳下来,说:“占胜叔叔把我安排到县上机械化施工队

了……巧珍给你捎的鞋。”

三星把鞋递给加林。加林:“那你走了,谁顶你教书哩!”

三星:“巧玲教上了。”

加林:“她没考上大学?”

三星:“没有。”加林:“你先等等。我给家里捎个东西。”

三星:“行。”加林转身就跑。副食门市部。克南热情地给加林包点心。

街道上。加林把两包点心递到驾驶楼里,对三星说:“这包给我们家,那包给巧

珍……”三星:“嗯嗯……”中午,加林家院子。巧珍提着个小包进来。

一只母鸡叫唤着从窝里钻出来。

巧珍过去从窝里摸出一个鸡蛋。

巧珍进了加林家窑洞。

加林妈正坐在炕上缝衣服,见巧珍来,赶忙招呼。

巧珍把鸡蛋放进炕上的针线篮里。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包点心,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妈……”她把点心放在箱盖上,

说:“加林给我们捎的……”

加林妈高兴地说:“加林已经给我们捎回来了,那是给你的……”巧珍很不好意思地笑

了。

第七章中午。景若虹办公室。

老景正在写东西。他听见外边敲门声。他打开门,走出来,看见黄亚萍站在加林办公室

的门口。

老景正要说什么,听见加林在屋里喊:“谁?”

亚薄不好意思冲老景笑笑,对屋里的加林说:“我……”

加林:“你等等……”

加林打开门,亚薄向老景点点头,进了加林的屋子。

老景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白天。加林办公室。亚薄坐在椅子上,加林给她倒水。

加林一边倒水,一边问:“克南怎没来?”

亚薄:“人家现在是实业家,哪有串门的心思。”

加林把水放在亚萍面前,过去坐在他的床上,说:“克南的确是个实业家,很早我就看

出他有这方面的特点,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亚萍抿了一口茶,开玩笑说:“别说克南了,让他当他的实业家去……说说你吧,你一

定累坏了!南马河那些抗灾报道写得太好了,有几篇我广播时都流了泪……”

加林:“没你说的那么好。头一次写这类文章,很外行,全凭景老师修改。”亚萍一边

喝茶,一边打量加林,说:“你好像又瘦了一些,不过更结实了,个子比学校时也长高

了……”

加林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搪塞说:“当了两天劳动人民,可能比过去结实了一

些。”

亚萍意识到了加林的局促,也不好意思地把目光从加林身上移开,低头喝茶水。他们沉

默了一会。亚萍:“……你到了城里,我太高兴了,又有个谈得来的人了……你不知道,这

几年能把人闷死!很想天上地下和谁聊聊天,全城都不下一个人!”

加林笑了,说:“你说得太过分了,这样的人有的是,可能你不太了解的缘故,你太傲

气了,一般人不容易接近你。”

亚萍也笑了,说:“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的确感到有点沉闷,我希望能有一点浪

漫主义的东西。”

加林随意地说:“好在有克南哩……”

亚萍:“克南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心眼很好,这两年也给了我不少帮助,但我总觉得她

身上有情趣的东西太少了。……你今天中午到我们家去吃饭吧?”

加林:“不,不,我根本不习惯去生人家吃饭。”

亚萍有点委屈地问:“我是生人吗?”

加林:“我是说不认识你父母亲。”

亚萍:“一回生,二回熟!”

加林:“谢谢你的好意。我……”

亚萍:“怕人?”加林:“嗯。”亚萍:“乡巴佬!”她说完咯咯地笑了。加林并不生

气,也笑着说:“乡马佬就乡巴佬,本来就是乡巴佬嘛……哎,你以前不是也爱好文学,经

常写诗,现在怎不写了?”亚萍:“最近又在胡凑一点小诗,正准备请教你呢……”

亚萍从口袋摸出一个小纸片,走到加林面前,递给他。

加林接过纸片看着。亚萍的画外音:

赠加林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的生

存,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

加林看完后,又紧张又不好意思地说:“诗……写的……不错,可是我不明白……我为

什么应该是一只……大雁?”

他把诗递给亚萍。亚萍深情地看着他,调皮地说:“你留着吧。你慢慢就会明白你为什

么是一只大雁!”

加林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

两个人都感到不自在。

亚萍看看表,说:“……哟,广播时间快到了……你在……我走了!”加林送亚萍出了

门口。

白天,亚萍宿舍。亚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从头下拉出枕巾,盖在脸上。

她听见敲门声。她厌烦地问:“谁?”克南在门外的声音:“我……”

她烦燥地下去开了门。

克南一进来,兴冲冲地说:“中午到我家吃鱼去!刚从水库打出来的鲜鱼……”亚萍生

气地说:“你就知道个吃!吃!”

她过去又躺在床上,拿枕巾把脸盖起来。

克南过去轻轻把亚萍脸上毛巾揭掉。

亚萍一把夺过来,又盖在脸上,喊叫说:“你走开!”

克南惶惑地倒退两步,哭一般说:“你今天究竟怎了嘛?……”

过了一会,亚萍才坐起来,对克南说:“你别生气,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克南:

“那今天晚上的电影你能不能去看?”他一边掏电影票,一边说,“听说这电影可好哩,巴

基斯坦的,叫《永恒的爱情》……”亚萍叹了口气,说:“我……去。”

街苍和山坡的小土路上。

秋天来了。远方的大地一片斑黄。枯叶飘落,草木萧瑟。

亚萍激动地快步走着,风撩动着她秀丽的长发,像燃烧的火焰……县委通讯组。亚萍来

到加林办公室门前。

她看见门上吊把锁。她犹豫了一下,去敲老景的门。

老景出来。亚萍立刻问他:“老景,加林是不是下乡却了?”

老景:“没有。刚才还在,可能出去散步去了。”

亚萍犹豫了一下,又问,他常到什么地方散步?”

老景机警地看了亚萍一眼,说:“可能去东岗了……有急事吗?”亚萍不好意思地说:

“没……谢谢您。”

她转身走开了。

傍晚。东岗。秋天的小树林色彩斑斓。

加林腑下夹着一本书,慢慢走着,嘴角反复嘟囔着几个英语单词。他突然看见亚萍从前

面的小路上走来。

等亚萍走近一些,加林对她说:“你怎上这儿来了?”

亚萍两只手斜插在衣袋里,笑着说:“这又不是你家的祖坟,别人为啥不能上来?”

加林:“一说话就像打枪一样!天都快黑了,你一个人……”亚萍:“谁说我一个

人?”

加林从她的来路望了望,说:“克南哩?怎不见他?”

亚萍:“他又不是我的尾巴,跟我干啥?”

加林:“那还有什么人哩?”

亚萍:“你不是个人?”

加林:“我?”亚萍:“嗯!”他们一块慢慢向前走去。

夜。东岗。加林和亚萍坐在一个土塄坎上,两个人手里捏着几片树叶子。山下看得见闪

烁着火的县城。

亚萍:“我要走了……”

加林:“到什么地方出差去?”

亚萍:“不是出差,是永远离开这里!”

加林大吃一惊。亚萍:“父亲很快就要转业到老家南京工作,我也要调过去。”夜。东

岗。他俩分别倚着一棵树。

加林刻着亚萍的眼睛,问:“你真的愿意走吗?”’

亚萍惮憬似的望着远方灿烂的星空,深情地说:“我当然愿意走。南方,是我的家乡,

我从小生在那里,尽管后来跟父母到了北方,但我梦里都想念我的美丽的故乡……”

她喃喃地念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

南?……”

加林忍不住接着她念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亚萍热烈地望着加林:“南京离杭州很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就是江苏省

的……”

加林叹了口气说:“那些地方我这一辈子是去不成了!”

亚萍微笑着问:“你想不想去?”

加林:“我联合国都想去!”

亚萍:“我是问你想不想去南京,苏州,杭州,还有上海?”

加林:“不会有到那些地方出差的机会。”

亚萍:“要是一个人在那些地方玩,也没啥意思!”

加林:“你去不会是一个人,有克南陪你哩!”

亚萍:“我希望不是他,而是你!”

加林感到无比的震惊。

夜。东岗。林中小路上,加林和亚萍慢慢走着。

亚萍的声音:“……你知道,在学校时,我就喜欢你……那时候我们年龄小,不太懂这

些事。后来你又回农村……现在我才知道我真正爱的人是你……克南我并不反感,但我对他

产生不了感情,实际上,我父母比我更爱他……”

夜。东岗。他们站在一道长满草的塄坎下。

亚萍继续说:“咱们一块生活吧!跟我们家到南京去!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到大城

市就会有大发展……我一定让父亲设法通过关系,让你到《新华日报》去当记者……”

加林从土塄坎上狠狠拔了一棵草,哆嗦了一下说:“我冷得实在受不了……咱们走

吧……你先别急,让我好好想一想……”亚萍对他点点头。白天。加林办公室。巧珍把装着

红枣、梨和苹果的小筐子放在加林的办公桌上,便向加林怀里扑去。加林慌忙把她推开点,

说:“这不是在庄稼地里,我的领导就在隔壁……你坐,让我给你倒不。”

巧珍没坐,亲热地看着加林,委屈地说:“你走了,再也不回来……我已经到城里找了

你几次,人家都说你下乡去了……”加林把水杯放到桌子上,说:“我确实忙!”

巧珍没喝水,过去把加林的被子整理好,又摸了把褥子,嘴里唠叨着:“被子太薄了,

罢了我给你续一点新棉花……天冷了,褥子下面光毡也不行,我把我们家那张狗皮褥子给你

拿来……”加林:“啊呀,狗皮褥子掂到这县委机关,毛烘烘的,人家笑话哩……”巧珍:

“狗皮暖和……”

加林:“啊呀,你……”

巧珍:“三星已经开了拖拉机,巧玲教上书了,她没孝上大学……”加林:“这些三星

都给我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巧珍:“你们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个猎娃,一个被老母猎压死了,还剩了……”加林:

“哎呀,这还要往说哩?不是剩下十一个了吗?你喝水!”巧珍:“是剩下十一个了。可

是,第二天又死了一个……本来……”加林:“哎呀哎呀,你快别说了。”

加林有点烦。巧珍感觉到了,便坐床沿上,望着他,不知怎样才能使加林喜欢她。加林

看她这样子,又很心疼地走到她面前,说,“让我到食堂给咱买饭去,咱俩一块吃。”

巧珍站起来,说:“我一点也不饿,我得赶快回去。我为了赶三星的拖拉机,锄都撂在

地里,也没家里人说……”

她从怀里掏出一卷钱,递到加林面前,“说:“加林哥,你在城里花销大,工资又不

高,这五十块钱给你,灶上吃不饱,你就到街上买得吃去……再给你买一双运动鞋,听三星

说你常打球,费鞋……前半年红利已经分了,我分了九十二钱呢——”加林一把抓住她的

手,眼里转着泪花子,说:“我现在有钱,也能吃饱……这钱你给你买几件时兴衣裳……”

巧珍:“你一定要拿上!”

加林:“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巧珍只说:“那我给你留着。你什么时候缺钱花,我就给你……”加林突然记起了什

么,跑过去打开柜门,拿出一条红头巾,说:“我早就给你买下了,忘了捎给你……来,让

我给你包上!”加林过去把红头巾包在巧珍头上,然后退几步,看好不好。巧珍一下扑在他

怀里,哭了……

夜。灯光球场。男篮比赛刚结束,加林站在场边,看女篮比赛。

女篮比赛在激烈进行。

黄亚萍异常活跃,不时用优美的姿势把球投入网内。

观众为她喝彩叫好。加林入神地盯着场上的亚萍。

他强压着一种激动的情绪,默然地离开球场……

他心事重重地立在陡峭的河岸上。

他在结满白霜的草地上徘徊。

他在办公桌前沉思。他在东岗落叶飘零的树木间焦躁地走动,他看见兴致勃勃的亚萍向

他走来,他却躲开了她。

他的眼前交替出现亚萍和巧珍的各种面貌……

加林的画外音:……怎么办?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一场非常严重的选择。上帝作证,我在

内心是有巧珍的。如果我一辈子当农民,我和她在一块生活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现在

呢?我要是和巧珍结合了,实际上也就被拴在这个县城了,而我时刻都在向往着到更广阔的

天地去生活……我现在不得不把爱和我的前途联系在一起考虑了!……这样看来,亚萍无疑

是我理想的爱人……当然,我的良心非常不安……你是一个混蛋!你不要良心了,还想良心

干什么!是的,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反顾!不要软弱!为了远大的前途,必须做出牺牲!有

时对自己也要残酷一些!……

白天。加林家院子。一堆金黄的玉米。巧珍头上扰着加林送给她的红头巾,和加林妈盘

腿坐在地上化玉米粒。

玉德老汉扛着镢头走进院子。他放下镢头,也蹲在地上化玉米。巧珍回窑拿出一个小板

凳,递给玉德老汉。

三个人一起乐呵呵地干着活。

夜。巧珍的窑洞。巧玲躺在被子里,在看书。

巧珍伏在桌子上认字、写字。

她在一个小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人、土、山、水、大、上几个字。传来鸡的啼叫声。巧

玲把书放下,说:“二姐,快睡吧!”

巧珍没答言,继续写。

巧玲:“一天认五个字就行了,多记了记不住,说不定把学会的也忘了……”巧珍还是

没答言。巧珍突然来到炕头前,拿着笔和小本,问巧玲,你说高字怎么写?”“巧玲:“什

么高?”巧珍:“就是……姓高的高……”

巧玲在被筒里接过巧珍的笔和小本,在上面写了“高加林”三个字。巧玲指着小本对巧

珍说:“高、加、林!”

巧玲笑,巧珍打巧玲……

白天。加林办公室。

加林坐在床边上,亚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

加林刚讲完他和巧珍的事,对亚萍说:“……就这样,我和巧珍相爱了。”加林说完,

难受地靠在了被子上。

亚萍半天没说话,然后她带着遗憾的表情说:“你原来想和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结

婚?”

加林点点头:“嗯。”亚萍:“你一个有文化的高中生,满身才能,怎么能和一个不识

字的农村女人结婚?这简直是一种自我毁灭!”

加林愤怒地跳起来,喊叫说:“住嘴!我那时黄尘满面,平顶子老百姓一个,你们哪个

城里的小姐来爱我?”

亚萍一下怔住了,她轻轻说:“你这么凶……克南可从来没对我发这么大火……”加

林:“你找你的克南去!”

亚萍激动地走到他面前,说:“加林,你别生气。你给我发火,我不生气,心里反而很

高兴。你不知道,克南就是把刀放在他脖子上,他也对你笑嘻嘻的,气得人只能流泪。我就

喜欢你这种性格!男子汉,大丈夫,血气方刚!”

加林:“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以后在一块生活,你可能要受不了的。”亚萍一下子惊喜

地抓住他的肩膀:“那你是说,你愿意和我一块生活了?”加林不置可否(或者说默认

了)。

加林:“我得要和巧珍把这事说清楚,不瞒你说,我心里很痛苦。”

亚萍:“是的。你应该很快结束你们的不幸!”

加林:“也可能是一个不幸的结束!”

夜。亚萍家院子。紧挨的两孔窑一明一暗。

亚萍在没有灯光的门上敲了敲:“爸,妈,你们起来,过我这边来一个。我有个要紧事

要给你们说!”

窑里一阵紧张的唏嘘声。

亚萍抿嘴直笑。夜。亚萍的窑洞。父母亲一边穿衣服,一边先后进来了。他们紧张地

问:“出了啥事?”亚萍笑了,说:“你们别紧别。这事并不很急,但有些震动性!”亚萍

父不解地瞪起眼睛。

亚萍妈:“哎呀好萍萍哩!有什么事你就快说,你把人急死了!”亚萍:“事情很复

杂,但今晚上我先大概说一下……是这样,我已经和另外一个男同志好了,并且已经在恋

爱。因此,我要和克南断绝关系……老两口一下子惊慌失措地喊:“什么?什么?什么?”

亚萍:“对我来说,这已经不能改变了我知道你对克南很爱,但我并不喜欢他……”

亚萍母亲扑在亚萍的床上哭了。

亚萍父:“你……和克南……之已经两年多了,全城人都知道!我和老张,你妈和克南

妈,这关系……天啊,你这个任性的东西!我和你妈把你惯坏了,现在你这样叫我们伤心!

你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真叫人痛心啊!垮掉的一代!无法无天的

一代!”

亚萍受不了父亲的吼叫,也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亚萍妈哭着数说老汉:“就是萍萍不对,你也不能这样吼喊我的娃娃……”亚萍父咆哮

地说:“都是你惯坏的?”

亚萍妈也火了:“你没惯?”

亚萍父气得一拧身出了门。

中午。克南家客厅。克南妈拿着喷壶在墙角浇花,克南坐在沙发上看信。

克南突然把信仍一边,扑倒在沙发上哭了。

克南妈跑过来问:“南南,你怎啦?”

克南:“亚萍写信……和我……断关系了……”

克南妈震惊地问:“为什么?”

克南倒在沙发上没有说话。

克南妈拣起信,看完后问克南:“那个高加林是哪里的?”

克南仍没说话。冬天来了。尖利的寒风扫荡过荒凉的黄土高原……

飞舞的雪花……白皑皑的山野……白天,简易公路上。雪花飞飘。巧珍头上包着红头

巾,骑着自行车在风雪中急驰。车后架上夹着卷成一卷的狗皮褥子。

白天。大马河桥上。加林伏在桥栏杆上,望着风雪迷茫的远方。

他身后传来巧珍的声音:“加林哥!”

加林一惊,回过头,看见巧珍正在撑车子。

巧珍放好车子,兴冲冲走过来,嘴里说着:“你站在这儿干啥哩?”她来到他面前,心

疼地问:“加林哥,你没出什么事吧?我听三星说你捎话让我来一下,还以为你病了,又跑

去问了一回三星,他说你没病……”

巧珍说着,笑着。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纸片,递给加林说:“加林哥,巧玲已经给我教

会好多字了……你看看我写的字……”加林勉强接过纸片,看见纸片的上半部分歪歪扭扭写

着吃、穿、劳动、大地、我们……下半部分写满了“高加林”的字样。加林把纸片装在口袋

里,脸上笼罩着苦不堪言的阴云。

巧珍天真地问:“怎样?是不是我写得不好?”

加林没言传,把头迈向一边。

加林为难地开口叫一声:“巧珍……”

巧珍:“晤。”加林:“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

巧珍:“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你就给我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加

林:“说出来怕你要哭!”

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加林“巧珍……”巧珍:“唔……”加林:“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

工作了。咱们……”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

弥漫的风雪……巧珍:“那你……去吧。”

加林:“你怎办呀?”巧珍痛苦地沉默着。加林:“我主要考虑这事……”

沉默。雪花静悄悄地降落着。

两串泪珠在巧珍的脸上淌下来。

她两只手痉挛地在抓着桥栏杆。

巧珍哽咽地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

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

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不识字,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飘飞的雪花……

巧珍继续哽咽着,说着:“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

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

巧珍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堵住自己的嘴巴。

加林的眼里也涌满泪水。他不看巧珍,说:“你……哭了……”巧珍摇摇头,泪水在脸

上刷刷地淌着。

她突然转过身,说:“加林哥……我走了!”

她摇摇晃晃过去推车子。

加林痛苦地叫了一声:“巧珍!”

巧珍猛地回过头,向他投去希望的一瞥。

但她彻底绝望了。她看见加林低下头,没有任何一点回心转意的表示。她摇摇晃晃跨上

车子走了。狗皮褥子掉在了雪地上……

满天风雪。一条空荡荡的路……大桥下面。高加林伏在雪地上痛哭流涕。

他周围的雪化了。远远看去,像扔下的一堆垃圾……

夜。加林的办公室。他痛苦地靠在铺盖卷上。

残白的月亮在浮云中游动。

积支斑斑的大地忽明忽暗。

狂风扬起街巷的积雪。

狂风吹乱了河边的茅草……

白天。加林办公室。桌子上摆了许多吃的,但没人动。玉德老汉和得顺爷正在训斥加

林。加林低头坐在小凳上,像个受审的犯人。

得顺爷用烟锅指着加林:“你娃娃把良心卖了!巧珍那么好个那娃娃,你把人家撂在半

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掏出心给你说句实话吧,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

苗,你把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现在,你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点土也没有了!”老人说

不下去,一口一口长送气。

玉德:“……巧珍……实在是个那娃娃。你走了,给咱家担水,喂猪,帮你妈做饭……

娃娃啊,为你这没良心事,一川道的人都在骂咱的祖宗哩!我和你妈都不敢在人面前露

脸……现在听说你又找了个洋女人……咱穷家薄业的,怎能侍候了人家……你,趁早把这宗

亲事散了!”

得顺:“人常说,浮得高,跌得重!你小子可小心着!”

玉德:“……爸爸快四十岁才得了你这个独苗儿,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

啊……”

玉德老汉已经老泪纵横了。

加林慢慢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不不

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沟

的土里刨挖一生!”两个老人又气又失望又感到震惊。

中午。巧珍的窑洞。她病蔫蔫地卧床不起。

她母亲端来一碗汤放到她枕头边。

她毫无反应地躺着。她母亲抹眼泪。墙上广播匣里,响着亚萍的声音:“社员同志们,

刚才向大家广播的是高加林采写的通讯,题目是《新的时代,新的青年》,记我县建设社会

主义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下面请听歌曲《青年圆舞曲》……”

欢乐的东曲声。电影院。银幕上的画面一明一暗。

加林和亚萍并肩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在看电影。

白天。河道里。加林和亚萍穿着鲜艳的运动衣,在溜冰。

两人溜冰的各种优美姿势。

冰刀眼花缭乱的旋转。

他们手拉着手在溜,笑着,嬉闹着,洋溢在欢乐在气氛中……

第八章白天。县委食堂门口。

干部们拿着碗筷,有的敲打着,三三两两往食堂里走。

加林拿着碗筷从石台阶上走下来。

景若虹在后边喊:“加林,你等等,有个事给你说一下……”加林等老景走到跟前,两

个一起往食堂走。

景若虹:“……准备一下,你明天要到省里去……”

加林一下惊喜地呆立住了,问:“真的?干啥去?”

老景:“省报要办一个新闻学习班,部里决定让你去,时间不太长……你准备一下……

你还没去过省城吧?”

加林:“没有,到目前为止,我走过的最大地方就是咱们县城……”夜。加林的办公

室。亚萍正给加林整理提包。

加林穿一双皮鞋,她给他结鞋带。

加林在屋里试着来回走,又别扭,又带劲。

白天。一列火车飞驰在辽阔的平原上。

加林在车窗着贪婪地望着原野上的风光。

省城。

繁华的街道。加林走过街道,望着街两面五光十色的景致。

加林抬头望着林立的高楼大厦。

夜。加林在公共车上望着夜晚光华灿烂的城市。

汽车驰向远处,车尾的灯愈变愈小……

变小的车尾灯化为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夜。巧珍的窑洞。她静静地靠在铺盖卷上。

灯光映照出她憔翠的脸。

白天。她担着水走过村中小路。

她在山坡上砍干枯了的高粱秆。

她挽着筐子走过冬天的原野……

白天,巧珍的窑洞。巧珍躺在炕上。刘立本把半截卷烟在炕拦石上擦灭,说:“……巧

珍,你想开些……”他突然情绪激动地破口大骂:“高玉德家这个坏小子,老天爷报应他

呀!王八羔子!坏蛋!流氓!他妈的,将来不得好死,五雷轰顶呀!把他小子烧成个黑木

桩!”

巧珍喘着气爬起来,痛苦地说:“爸爸,你不要骂他!不要咒他!不要……”

立本沉重地叹息一声,说:“巧珍,你把他忘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己折磨自己,

你还没活人哩……”

立本眼里汪满了泪水。

巧珍也伏在被子上哭出声来。

立本:“爸爸以前给你瞅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往后,你的事爸爸再不强求你了。

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给自己寻个人家吧。心不要太高,爸爸害得你没念书,如今你也

就寻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唉,马拴这几天又往咱家跑,但这事我再不强求你了……”

夜。巧珍的窑洞。巧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墙壁。

马拴局促地坐在前炕边上。

马拴嗫嚅着说:“……后来,听说你和高老师成了,我的心也就凉了……前一向听说高

老师和城里的女子恋上了爱,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动了,所以……”

巧珍:“我已经在村前庄后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马拴:“不嫌!这有什么

哩?年轻人谁没个三曲两折?再说,你也别怨高老师,人家现在成了国营干部,你又不识

字,人家和你过不到一块,咱乡俗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咱两个没文化,正能

合在一块哩!巧珍,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受苦的!我有力气,心眼也不死,我一辈子就是当牛

做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乡里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

马拴激动地掏出火柴:“啪”地擦着,才发现纸烟还没掏出来。他把火柴扔掉,抖索着

摸出一支烟来。

立本家院子。巧珍帮助母亲喂猪。巧珍妈:“……要不要两家简单地准备迎送一下?”

巧珍:“……妈妈,你告诉马拴,事情完全按咱的乡俗来。咱家里你们也准备一下。你

和我爸当年结婚怎样过事,我结婚也就怎样过事!”巧珍妈:“我们那时是旧式的……”

巧珍痛苦地叫道:“旧的就旧的!”

巧珍一下子掉转身,抹着眼泪回好自己的窑里去了。

明楼家客窑。明楼和立本正说话。明楼惊讶地说:“怎?巧珍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

了?”他接着又说:“也好,高加林现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马拴在庄稼人里头

也就是像样的……”

立本:“现在主要是巧珍有点赌气,要按咱过去的老乡俗行婚礼这……”明楼:“不

怕!就按娃娃的意思来!现在党的政策放宽了,这又不是搞迷信活动嘛!你就按娃娃说的

办!这几天要是忙不过来,叫我老婆和巧英给你们帮忙去……”

白天。巧珍家院子里。

长号筒伸向蓝天连吹三声。

鼓乐齐鸣。人声沸腾。鞭炮声噼叭。

立本家院子里、窑顶上都挤满了看红火热闹的人群。

巧珍今天出嫁。吹手们穿着破旧的老羊皮袄,耳朵上别着纸烟,围着院墙角的一堆火在

起劲地吹奏着。

各个窑里的炕上都在坐席。从敞开的门里望进去,每个窑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大

汗。

窑里窑外,人声喧哗。

端盘子的人吆喝着穿过人群。

立本、立本妻、巧英、明楼、明楼妻、三星、巧珍姨等本家人和亲戚都在不同的地方忙

碌着。

院里、窑顶上挤了越来越多的人。

吹鼓手们欢快地吹奏《兰花花》曲调,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周围许多孩子在看热闹。

巧珍的窑洞。她穿着一件红袄,一条蓝裤子,靠在铺盖上,脸带悲戚的神色,呆望墙

壁。外面的乐声和人的嘈杂声不时传进来。

巧玲轻轻推开门进来。

她坐在巧珍旁边,同情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巧珍一把抓住巧玲的手,心酸地说:“……巧玲,好妹妹,你不要忘了二姐……你要常

来看我……二姐没念过书,但心里喜欢有文化的人……”巧玲眼里旋转着泪水。

巧玲:“二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

巧珍:“……不管怎样,我还得活人……”

巧玲:“二姐,你一定要想开些。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不

满意,就灰心……”

巧珍:“玲玲,你一定常来看我,常给我说这些话……”

“嗯。……”巧玲忍不住哭了。下午。高家沟村中。鼓声喧天,人声沸腾。

娶亲的人马一摆溜从立本家的坡上下来了。

唢呐、锣鼓、鞭炮声响成一片。

乐队。迎人的。新媳妇。送人的。驮嫁妆的牲口。迎、送人的妇女骑着毛驴。她们的丈

夫分别给自己的老婆牵着驴缰绳。这些人穿戴着裁剪不当的新衣服。

中间的巧珍骑在马上。红袄蓝裤,一块红纱巾“盖头”蒙着面。娶亲的人马热闹非凡地

行进着。

德顺老汉的窑洞。窑里陈设寒伧,一个长条桌上整齐地摆着一行空烧酒瓶和无数个垒得

整整齐齐的空火柴匣,显示出光棍室内的独特风光。外面传来热闹的喧嚣声。

老头棍将桌子上一堆空酒瓶打翻在地。

村中道路上。娶亲的人马正在缓慢地前进。

吹鼓手为了向村民表演他们的吹奏艺术,挪步如寸,有时竟然停下来。那个压上眼的吹

手,竟然把喇叭拔下来,光杆子吹着,惹得娃娃们又喊又笑。

曲子还是《兰花花》。这支伤感的曲子被吹手们吹得很欢快。道路两旁挤着看热闹的

人。

娃娃们引着前后乱跑乱叫。

村中家家畔上都挤满看热闹的人。

娶亲的队伍在缓慢地行进着。

巧珍透过红纱巾看见—

加林家的破墙烂院。打麦场上的麦秸垛。落光了叶子的杜梨树。

泪水涌出了她红肿的眼睛,被风吹落在红纱巾上。

红纱巾重新蒙住了她的脸。

娶亲的人马在缓慢地行进,显示出一种无限欢乐的气氛……白天。克南家客厅。

克南头枕着胳膊,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发呆。

克南妈走进来,阴沉沉地瞥了一眼儿子。

克南妈:“南南,你起来!”

克南没动。克南妈:“起来!我有个事要对你说!你像你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二十几岁

了,看窝囊成个啥!”

克南仍没说话。克南妈:“我给你说!我前几天已经调查清楚了。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后

门参加工作的!是马屁精马占胜给办的!”

克南:“前门后门,反正都一样……”

克南妈:“你这个窝囊废!我给你说,我已经给地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写了揭发信,地区

的调查组已经下来了!他高加林小子完蛋了!”克南猛一下坐起来,喊:“妈,你怎样做这

样的事哩?这样咱就成小人了!”克南妈:“放你妈的臭屁!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爱人都

让人家挖走了,还说法这一个钱不值的混帐话!一个乡巴佬欺负到老娘头上,老娘还轻饶他

呀?再说,他走后门违法乱纪,我一个党员,有责任维护党的纪律!”

克南:“妈,从原则上说,你是对的,但是从道义上说,咱这样做就毁了!众人都长眼

看哩,决不会认为你党性强,而是报私仇哩!”克南妈抢前一步,打了克南一个耳光。

她一下伏在柜台上,伤心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命真苦啊,生下这么个

不成器的东西……”

广播站亚萍宿舍。克南正给亚萍说他妈揭发加林的事。

克南:“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加林现在又不在,看能不能挽回这个局面……”亚

萍:“克南,你真是个……好人。”

高玉智办公室。玉智正在打电话:“喂……是的,是的。我是高玉智……我侄子高加林

走向后门参加工作的事,情节很严重,揭发材料我也看见了……噢噢,请一定按原则把他清

退回去……噢噢……”县委书记办公室。书记正接电话:“……我们会按原则处理的。”

县委会议室。正在开常委会。亚萍父亲也在座。

景若虹和其他列席人坐在沙发后面的椅子上。

县委书记正在讲话。县委书记:“……这件事就议到这里。就按调查组的意见办,撤销

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户口,很快送回其所在大队……”景若虹嗫嚅着插话:“……高加林同

志工作很不错,也很有才能……是不是可以用雇用的方式继续让他留下工作呢?……”

县委书记:“不行不行!这件事社会影响太大了,很快办清手续,让他回队去……”

县委书记继续讲话:“……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同志多次走后门搞不正之风,撤销其

领导职务,调出劳动局,等侯人事部门重新分配工作……”

打字机乒乒乓乓的响着。

打字机打出了:“关于高加林走后门参加工作的通报……”马占胜在看通报,一副沮丧

的样子。

克南妈在看通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亚萍在看通报。看完后,她一下扑在床上哭了。

白天。亚萍父亲的办公室。亚萍父亲和亚萍正在谈话。

亚萍父:“……所以,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你还是应该……”亚萍:“你让我去

和加林断关系吗?”

亚萍父表示是这个意思。

亚萍:“不,爸爸,我喜欢他!我们才刚刚开始恋爱……”亚萍父:“萍萍!这种事情

不能任性了!如果不能在一块生活,迟早总要断的。早断一天更好,痛苦就会少一些……”

亚萍:“永远不会少!我永远会痛苦的……”

亚萍父叹了一口气说:“本来你和克南好好的,我在南京把工作都给克南联系好了,想

不到一下子出来个高加林!那小伙子不是在农村有对象吗?听说为了和你好,把人家那个姑

娘抛弃了,这很不道德嘛!……你们现在把事情完全搞颠倒了。所以,现在应该把颠倒了的

再颠倒过来!你和克南……”亚萍大声喊:“现在你别提克南的名字!别提他的名字……”

亚萍父:“萍萍!你……”

他痛苦地坐在了圈椅里。

白天。汽车站。加林挂着旅行袋,兴致勃勃地出了候车室,来到街道上。

三星的拖拉机正好开过来,看见加林,便停在他身边。

他让加林坐上来。三星帮加林把提包放好。

加林坐在驾驶室里。拖拉机吼叫着向县委开去。

县委大门口。加林从驾驶室跳下来。

三星把提包递给他。加林:“咱村村和我们家没啥事吧?”

三星坐在驾驶楼,说:“没……就是……巧珍前不久结婚了……”加林一下惊呆了,

问:“和谁?”

三星:“和马拴。”三星看加林脸色不对,说:“你在……”

三星开着拖拉机走了。

加林痴呆呆地立在县委大门口。

白天。加林办公室。加林正看那份通份。景若虹站在一边。

加林把文件扔在一边,沮丧地低下了头。

景若虹:“……我在会上提出,要想用雇用的形式把你留下继续工作,可是……加林,

你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你一定想开些,人一辈子总要经历一些坎坷的。这也许并不是一件

坏事……噢,听说这事是克南妈揭发的,克南反对他母亲这样做,母子俩还吵了一架……”

加林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白天。加林的办公室。

他在地上转圈圈走。他掏出烟,又把烟扔掉。

他掏出火柴盒,又把火柴盒扔掉。

火柴撒了一地。他蹲在地上一根一根拣火柴……

白天。加林的办公室。

加林和克南谈话。克南:“你现在一定很恨我……”

加林:“不,你应该恨我。”

克南:“你现在心里小看我,认为我张克南是个小人!”加林:“不,我了解你……实

际上,就是你本人写信揭发我,我也可以理解,因为是我首先伤害了你……你即使报复我,

也是正当的……”克南:“你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尽管咱们性格不一样,但我一直很尊重

你。我现在仍然尊重你……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你……我知

道你现在很痛苦,亚萍也在痛苦……我不愿意你们痛若……”

加林:“你更痛苦!现在让我们结束这个不幸的局面吧!你和亚萍仍然恢复你们的一

切。我现在请求你的,就是能谅解我已经给你造成的痛苦……”

克南:“不!尽管我喜欢亚萍,但亚萍实际上是喜欢你的……”加林:“但我实际上真

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我已经决定了,我自己会主动和亚萍断绝关系的……”

夜。亚萍家室内。加林和亚萍在谈话。加林:“……就这样吧,我们现在应该结束我们

的关系。你还是和克南一块生活吧,他是非常爱你的……”

亚萍:“不,我就要和你在一块!”

加林:“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又成了农民,我们无法在一块生活了……再说,你很

快要调到南京去工作……”

亚萍:“我不工作了!也不到南京去了!我退职!我跟你当农民!我不能没有你……”

加林苦笑了一下,说:“亚萍,我不值得你这样的牺牲。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是真挚

的。为了这,我很感激你。我自己也是喜欢你的。不过,我现在才深切地感到,从感情上

说,我实际上更爱巧珍,尽管她不识字……”

亚萍一下子震惊了。她绝望地望着加林,泪水在脸上静静地流着。

她走过来,哽咽着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祝你们……幸福……”她向他伸

出手来。加林握住她的手,说:“巧珍已经和别人结婚了,现在让我来祝你和克南幸福

吧……”

加林把手从亚萍的手里抽出来,急速地转过身就走了。

亚萍在后面一把扯住他,伤心地说:“你……再吻我一下……”加林回过头在她的泪水

脸上吻了吻,就急忙地走了。

身后传来亚萍的哭声。

灯光灿的县城,一片宁静……”

县城的灯火化为高家沟星星点点的灯火……

夜。刘立本家。灯火摇曳着。巧玲在灯下看书。巧英和她妈做针线活。

巧英:……高加林狂了几天,就被公家开除了!”巧英妈:“老天爷睁眼了,这是报

应!”

巧英:“这小子把咱巧珍欺负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听说他明早上就回来呀!我

非要把他小子堵在村口,当着众人的面收拾他一通……”巧英妈:“对,叫众人看看!把他

小子的名誉弄得臭臭的,叫他再能!”巧玲:“妈,大姐,你们千万不能这样!你们要是这

样做,众人不会笑话加林,丢人的反倒是你们!”

巧英:“你知道个屁!”

巧英妈:“甭多嘴!”巧玲气得把书掼在一边,从窑里出去了。

早晨,村口河湾里。巧英提个筐子假装拾柴禾,眼睛不时地望着简易公路。

她背后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巧英回头一看,竟然是巧珍!

巧珍穿一身朴素的棉衣,头发也剪成了农村妇女的式样。

她走到巧英面前,拉住她的袖口,说:“姐姐,快回去!你千万不能这样,人家笑话

呀!”

巧英装作不明白:“笑话我什么哩?”

巧珍:“巧玲昨晚上跑到我那里把什么事都给我说了。我昨晚上急得一夜没睡着……”

巧英恨得牙咬着嘴唇,说:“你真是个受罪鬼!”她停了一下,“高加林不光辱没了

你,把咱们一家人都拿猪尿泡打了,满身的臊气!你能忍了这口气,你忍着!我们可忍受不

了!我今儿个非给他小子难看不可!”

泪水在巧珍眼里旋转着。

巧珍:“……好姐姐哩,他现在也够可怜了,要是墙倒众人推,他往后可怎样活下去

呀……”

巧英执拗地把头一拧,说:“你别管!这是我的事!”

巧英把筐子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把膝盖一抱,粗野得像个男人。

巧珍一下子跪在巧英面前,头抵在她怀里,哽咽着说:“我给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

你!你不要这样对待加林!不管怎样,我心疼他!你要是这样整加林,就等于拿刀子捅我的

心哩……”巧英一下子心软了,眼里也涌出了泪水,她抱住巧珍和她一起哭了。早晨。荒凉

的大地。凉封的河流。

加林背着铺盖卷,在简易公路上走着,走着……

他来到村前的河湾里,在巧珍送别他的那个地方站住了。

我们又听见了巧珍那甜蜜的歌声: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加林向村子里走去。(定格)。

演员表。

关于电影《人生》的改编

总的说,从我的角度讲,那就是尽可能地把小说中最主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说细点,大

概是这么几点:第一,小说的题旨应较完整地给予揭示。这就是通过高加林等人悲剧性的命

运,促使观众对社会及人生作出多方面的深刻审视;并通过这个不幸的故事使人们正视而且

能积极地改变我们生活中许多不合理的现象。第二,力图将小说涉及到的生活通过视觉也能

使人感到真实可信。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等都是好人,但性格中都不同程度潜含着悲剧

性和庸俗性的因素。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反映了生活的真实;而真实是一切艺术的基础。

《人生》所表现的是一群普通人的命运,他们的遭遇,不完全是他们自己所能决定的。高加

林也不是想走一个大圈子最后再夹个行李卷又回到出发点的。他无法突破各种社会矛盾对个

人的制约。第三,一般认为农村题材的电影只要有所谓的生活气息就行了。我不想停留在这

一点。我觉得,这部片子要表现的不仅是陕北的人情、民俗和大自然的风貌,还应揭示出蕴

蓄于其间的社会的、历史的、审美的甚至哲学的内涵。这是更深一步的东西,有了这些,不

仅不识字的人看得懂或爱到感染,文化程度较高的人也能由此展开更深层次的思索。这就要

在银幕后面留出更大的空间;不仅完成一个故事、完成特定情景中的情节,还要在情节与情

节、场景与场景、人物与人物、对话与对话以及画面与画面之间留下“空白”,让观众想

象、补充和思考。第四,力求通过银幕搞出一种气势。在用摄影机的角度描写生活描写大自

然的时候,努力追求一种雄浑、博大和深沉的风格。第五,不能孤立地表现生活表层的民情

风俗以及和主题无关的民情风俗,这不是艺术所追求的,也不是艺术。所以,电影《人生》

不仅要有“土味”,也要有“洋味”,使“外族”人也能毫无障碍地接受和投入。无论怎

样,只有把自己熟悉的本民族的东西真实地、艺术地、丰富多采地表现出来,作品所流露的

—切才可能使世界上更多的人理解和感受。

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

我感评委们将本届茅盾文学奖授予我和另外几位尊敬的同行,就我个人而言,获此殊荣

并不平静。毫无疑问,还有许多朋友本应该当之无愧地受这一荣誉。

获奖并不意味着一部作品完全成功,因为作家的果不仅要接受现实眼光的评估,还要经

受历史眼光的审视。

在当代各种社会思潮艺术思潮风云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审理想从事一部多卷体

长篇小说的写作,对作家是一种极其严竣的考验。你的决心,信心,意志,激情,耐力,都

可能被狂风暴雨一卷而去,精神随时都可能垮掉。我当时的困难还在于某些甚至完全对立的

艺术观点同时对你提出责难不得不在一种夹缝中艰苦地行走。在千百种要战胜困难中,首先

得战胜自己。

但是,我从未感到过劳动的孤立。许多同行和批评界的朋友曾给过我永生难忘的支持和

透彻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我深切地体会到,如果作品只是顺从了某种艺术风潮而博得少数

人的叫好但并不被广大的读者理睬,那才是真正令人痛苦的。大多数作品只有经得住当代人

的检验,也才有可能经得住历史的检验。那种藐视当代读者总体智力而宣称作品只等未来才

大发光的清高,是很令人信服的。因此,写作过程中与当代广大的读者群众保持心灵的息息

相通,是我一贯所珍视的。这样写或那样写,顾及的不是专家们会怎样说,而是全心全意地

揣摩普通读者的感应。古今中外,所有作品的败笔最后都是由读者指出来的;接受什么摈弃

什么也是由他们抉择的。我承认专门艺术批评的伟大力量,但我更尊从读者的审判。

艺术劳动应该是一种最诚实的劳动。我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间可能瞒过批评家的

耳朵,但读者能听出来的。只要广大的读者不抛弃你,艺术创造之炎就不会在心中熄灭。人

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这膛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尤为深切。不用说,这

是一种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关注。“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土地爱得深

沉……”(艾青)是的,生活在大地上这亿万平凡而伟大的人们,创造了我们的历史,在很

大的程度上也决定着我们的现实生活和未来走向。那种在他们身上专意寻找垢痂的眼光是一

种浅薄的眼光。无经政治家还是艺术家,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才有可能把握住社

会生活历史过时程的主流,才能使我们所从事的工作具有真正的价值。在我的作品中,可能

有批判,有暴露,有痛惜,但绝对不能没有致敬。我们只能在无数据胼手胝足创造伟大生活

伟大历史的劳动人民身上而不是在某几个新的和古老的哲学家那里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

的大境界。

《平凡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六年创作所付出的劳动,和书中那些劳动动者

创造生活所付出的艰辛相比,不值一提。但是,我要深深地感谢《花城》文学杂志社会及谢

望新,《黄河》文学杂社及珊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部及叶咏梅,特别感谢中国文联出版公

司及本书的责任编辑李金玉,他们热情而慷慨地发表、播出和出版了这本书,才从书中的故

事又回到了创造这些故事的人们中间。

生活咏叹调(三题)

小镇上

吉普车在咸榆公路上奔驰着。车窗外过冬日苍茫的天际,

玄黄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持看的奶白色的的冰凌……

军微微前倾着身子,透过车玻璃扫视着黄土高原广漠的田野,两只眼睛的闪闪发光。因

为种种原因,他二十的没回故乡了。走时是兵,现在已是一个现化的炮兵师的政委。这多

年,他一直生活在祖国绿莽莽的西南边陲,但梦里却常常是一片黄颜色……现在他又终于看

见了这亲受的土地。黄色永远是温暖的色调。他此刻的心暖烘烘的。

故乡,你好,我回来了。我就是那个小时候吊着鼻涕的狗娃——大马河川卧牛沟高老大

的五小子……

“再有八十里路就到家了……”他对军分区派来送他的小车司机说,两只眼仍然贪婪地

扫扫视着窗外的一切、一切……一切似乎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镇。其实和一个大的村计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条短陋的街面而已。

他猛一怔。我为什么一怔?他似乎在问自己。

你一定主记起了什么?

噢,是的。他让司机把吉普车停在镇子对面的公路边上。他说他要到镇子上走一趟,让

小伙子等一下。

他下了车,走过那座小小的、老老的弓表石桥,来到了镇子上。他先静静地立在街口,

望着这地方,似乎在默默地向它致敬。小镇,这是我。二十多年了,你一定不会认出我是

谁。但我并没有忘记你,只不过那一切都属于过去了。

他把军大衣往紧裹了裹,迈着军人矮健的步伐穿过街面,向那个他一眼就认出来的地方

走去。

这是一座小学校。他悄悄地立在校门口,胆怯地向里面瞄了一眼,脸上立刻不由自主地

显出一种敬畏的神色,就像当年他第一次站在这里一样。是的,二十几前,你来这里时,还

是个孩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背着一卷缀补疤的铺盖,从僻远闭塞的大山里走到公

路线上,躲避汽车像躲避怪物一样。当你站在这校门口的时候,就像穿越过撒哈拉大沙漠的

一个来自原始部落里的虔诚的穆斯林,站在取路撒冷的对殿前……唉,那时这学校其实是多

么简陋!大门哪有这么排场?只不过是一个土豁子罢了。围墙也是土的,上面缀满了不安生

的手脚所留下的坑坑洼洼。现在呢?看看,这大门和围墙都是一色青砖砌起,多气派!你记

得在这里整整上过两年学——五年级生六年级。当时父母有病,家里连你一共八个孩子。你

是勉强支撑着来这里的。衣服破得遮不住羞丑;一顿只能喝一碗稀糊糊高粱汤;身上常常连

一分钱也没有……

一阵电铃声。电铃?不是钟声吗?他笑了,朝校园里望了望。过去那些破破烂烂的窑洞

不见了,眼前是一排排砖瓦盖成的大教室。那棵老槐树还在,只不过更老了。吊在它上面的

那口大铁钟不见了。但他依稀还听见那“当!当!”的声音,就像一个老年人用沙哑的嗓门

从遥远的过去向他亲切问候。

学生娃娃们从各个教室里拥出来,汇聚在大操场上。操场立刻变成了一个欢乐的、喧闹

的海洋。

他咧开嘴巴笑着,呆呆地望了一会这些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然后用手指头揩了揩

眼角,就离开了校门口。

他然后又开始绕着学校的围墙走。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墙根下瞅着,似乎在灵找什么。

他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还在吗?那个我曾像小狗一样爬过的下水洞!

说真的,无论是当兵前还是当兵后,他都爬过或钻过各式各样的洞——土洞,桥洞、涵

洞,石头洞……但没有一个洞能留在记忆里——有什么必要记住这些呢?但这里的那个水洞

他却没有能忘记。他一边走,一边像侦察兵似的搜索着那个已属于遥远记忆中的遗迹。他刚

才在车上那猛地一怔,正是想起了这个洞。他现在停车来到这里,多半也是为了看看这个地

方的。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有些可笑。但有些个人的内心隐秘是不需要外人理解的。他走着

走着,一下子呆住了。

一点也不错,这就是那人洞,那个在下雨天把校园操场上的积水排在墙外的肮脏的下水

洞。二十年过去了,尽管当年低矮的土围墙改换成砖砌的高墙。但这个洞几乎还原样地保存

着,似乎专门等着他今天来重访。

刹那间,那热闹的锣鼓声、丝弦声、秦腔……又在你的耳边骤然间响起来。大概是秋

天,很可能是八月十年,校园的大操场上正唱戏。这是小镇上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学生们

全都放假,而且不准在唱戏的时候留在校园内,以便把这里变成剧场,因为镇子上再也找不

到这么一块平坦地方了。当然还可以进去,但得买票。

校门的土豁子成了“剧院”的入场,被剧团掏钱雇来的本镇的一些彪形大汉把守着。土

墙里面也有同样的大汉们回巡视,以防不良之徒越墙而过。

同学们都看戏去了,就你一个人跟踯躅在街头。你没有那三毛钱去买一张票。身上只有

一毛钱,还是一张菜票。那锣鼓和丝弦的喧闹,那笑语哗然的人声,那激昂慷慨的戏文,捺

拨着你的心。你看不见这一切。如果你当时是大人,我也许能忍受。可你才十一二岁,像所

有和你同龄的孩子一样神往那个热闹非凡的场所。……

突然,你一下子记起了那个下水洞。悄悄地从那洞中钻进去,不就到操场上了吗?

唉,我当时曾怀着怎样恐惧的心情。从眼前这个洞里爬进去的呀!洞里又黑又脏,手上

似乎都糊了狗屎。臭烘烘的。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灾难在我从洞那边一伸出头就降临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子扣在了我头上。我脑子

“轰”地一声,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当我挣扎着企图像泥鳅一般溜掉过

时,那另一只大手已经揪住了我的一只耳朵。

就这样,我被那无情的手从洞子里拉出来,拉在了人山人海的操场上。我立即认出,揪

出耳朵的人是镇子上肉铺里的焦二,腰圆膀阔,满脸栽着葛针般的硬须。据说他可以把刚开

膛的猪板油生吃三斤。

“你这个混场的贼溜子……”焦二一边揪着我的耳朵拉着我走,一边兴奋的嚷嚷着,似

乎像一个求功心切的勇士终于活捉了一个俘虏。我的耳朵疼得就像要掉下来似的,但还不敢

吭声,更不敢哭。我只是小声地央告着,不要让他把我交到学校。但焦二大声喊叫说非要把

我交给校长本人不可!

一切都完了!我将在同学中间变成一个声名狼藉的人,而说不定学校还会要把我开除

的。天啊,我怎有脸回到我的村子?怎有脸见全家人和全村人的面?

我被这无情的手揪扯着耳朵,走过一长溜吆喝声四起的小吃摊。“焦二,你又造什么薛

呀!你把这娃娃的耳朵都快揪下了!”一个妇女的声音。“这小子不买票,从水洞里钻进

来。哼,叫我给逮住了!”

“手放开!”“怎?”焦二叫了一声,手立即松开了。——因为被硬塞进了一个烫热的

菜包子。焦二笑了,顾不得其它,烫得两只手来回倒腾着那个包子,嘴“扑扑”地吹着,甚

至给包上唾了一下。

他开始巴咂着嘴吃起了包子,似乎一下子忘记了我。

一只湿热的手在我的头上摩挲了一下。

“你怎不买票钻水洞子呢?”卖菜包子的大嫂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怜悯。在朦胧的蒸气

中,我看见了一张慈祥的脸。

“我……没有针”。“你是镇子上谁家的娃娃?”

“我不是镇子上的。我是乡里来的。”

“哪个村子上的?”“卧牛沟的。”“念书娃娃?”“嗯。我就是这学校的。”

“唉,看多忄西煌!裤子都露着肉……”

一只热腾腾的包子递到了我面前。我不接但被硬塞到了手里。接着,又是那只温热的、

母性的手在我头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泪水顿时像浓雾一般模糊了的我眼睛……

他用模糊的泪眼出神地望着这个二十多年前蒙难的地方,耳边依然响着焦二和卖菜包子

大嫂的声音——

“不要给学校交,你把娃娃放了!”

“哈呀,人家剧团出钱雇我焦二,我怎能不给人家尽职尽心哩!”“屁!甭吆喝了!生

猪油把你的心糊成了猪心了!给!我不信这热包子还塞不住你个猪嘴巴!”

“哈哈哈,猪嘴碰上个狗獠牙,焦二碰上个母夜叉……”焦二吃着包子,回过头说:

“你这个小子还站着干什么?去吧……”羞耻、悔恨、感激、甜蜜……这种种情感涌上了人

的胸腔,涌上了你的喉眼。你手里捧着那一个热腾腾的菜包子,转身就跑开了。你哪再有心

去看戏呢?你从那个土豁子里跑出来,又重新踯躅在了街头上。你不知该哪里去。你觉得你

有许活想给世人说,但又不知你想说什么。总之,你真想亲吻这破烂街道上的一切呀……政

委解开军大衣的钮扣,抬起头,望着无边的黄色的山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哦,我故

乡,我的小镇,我的下水洞,我的焦二大叔,我的买菜包子的大嫂,我的逝去的单年……我

对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怀着多么深切的眷恋和热爱!就是焦二大叔那只揪过我的耳朵的手,现

在对我来说,也像卖菜包子大嫂的手一样温暖。大嫂,你再用那那温热的手摸一摸我的头头

怠。焦二大步,此刻我也多想再让你用你的手揪一揪我的耳朵,好让我再一次感受一下故乡

那热辣辣的惩罚……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向那个下水洞投去最后的一

瞥,就转身走向街道。

“菜包子哎——”前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女孩子的喊叫声。

他的眼前蓦地闪现出一张慈祥的妇女的脸。

他快步走向前去,来到一个卖零吃的摊子前。这里热闹非凡,吆喝声四起。有卖凉粉

的,有卖油糕的,有卖棕子的,有卖扁食的……卖包子的尼?

他终于发现了她。这是一个脸像山丹丹花一般好看的姑娘。他问:“多少一个?”姑娘

立刻热情地招呼道:“七分钱一个,不要浪票,喷香!你要几个?”“你妈妈是干啥的?他

竟然这样问她。

姑娘一愣。她说:“我妈是邮电局的干部,我是待业青年……你认识我妈?”“噢……

不认识。我买四个。”他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他拿着四个热腾腾的菜包

子,重新穿过那座古老的弓形小石桥,返回到了公路上。

司机身子伏在方向盘上,已经睡着了。

他敏捷地上了车,用胳膊肘轻轻碰醒了小伙子,给他手里塞了两个菜包子,说:“很

香,你吃吧,吃完了咱再走……”司机说不饿,把包子塞进挎包里,就立即踩动了离合器。

吉普车重新又奔驰在咸榆公路上。车窗外依然闪过冬日那苍茫的天际,玄黄色的山峦,

以及悬崖上垂挂着的奶白色的冰凌——这凝固了的激情!

杏树下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经谢了。躲藏在绿叶间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中

年人。

他立在这杏树下,静静地垂着两条胳膊,不言不语地看着这株粗壮的果树。故乡山野的

风带头春天的温暖,轻轻扶摸他夹杂在几根白发的头,抚摸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心。

杏树,你应该认识我。尽管我们分别有许多岁月,但我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当我夹

关讲义,站在林业学院的讲台上讲述那些杨树、柳树、松树……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杏

村;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们小时候。不过,那时你很小,我们也很小……是的,他那

时才十一岁,在村里的小学校上三年级。她也只有十四岁,因为上学晚,念四年级。

本来他们并不相识。一家在村乐,一家在村西,庄子太大,降过正月闹红火偶尔见一

面,平时谁也不见谁。虽说同住一村,可孩子们的世界总是那么小。就是上了学,两个年级

不说,她比他大,还是个女生,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在这种年龄,男孩子和女孩的界限

是很严格的,他们往往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交往,互不侵犯。

但是,我敢肯定地说,和小萍这样生疏,还不仅仅是这些原因。那时,学校也有全体一

致的活动和游戏,不分年级,不分大小,不分男女……我和她的这种生疏是由两个家庭的生

活状况所决定的。那时我们家五六口人,就父亲一个人劳动,日子过得叮当响。不用说,我

是这学校穿戴最破烂的学生。可小萍呢?虽说她母亲也在农村,可她父亲是县城里的医生,

家里就她一个宝贝蛋,经常穿戴得像一位小公主。她无疑是学校最尊贵的学生。

他们是两个极端。他当时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经懂得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专

意躲避那些穿戴本面的同学,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来,她大概时刻都在笑话他。另人也

躲避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好的同学也尽量不和他为伍,以便证明比他高一等。他常常孤孤

单单一个人……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独,特别是孩子的孤独。孤独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内心创造一个世

界,以寻求安慰,而一个孤独的孩子,当外界和他隔膜的时候,心灵中就只有一片又苦又咸

的硷水了。可是,就在那天,就在这棵杏树下,发生了那样的事……

你清楚地记得,那同样是四月的一天,春风就像今天抚摸你的锁锁头,抚摸你的粗糙的

小脸蛋,抚摸你忧伤的心。你靠在这棵杏树干上,看同学们在玩“找朋友”的游戏。这就算

乡下学校一年一度的春游吧,老师带头全校的同学,来到山野里,尽情地玩呀,唱呀,跳

呀,喊呀……

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同学们玩得多快乐呀,可是当时我脊背靠在这树干上动也不敢动。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

不去玩。我也无法说出我不去玩的原因。老师走过来,惊讶地问我:“你什么不玩呢?”

“我……肚子疼。”“疼得厉害吗?”“不,不厉害……”“那你现在回家去。”

“不,不,等一会再……”

我此刻不能离开。我只是脊背紧贴树干站着。这棵杏树对我来说像救命的恩人一样。

一直到大家要回学校的时候,我还就那样站着。

集拿的哨声响了,同学们都排成了二路纵队。

我仍然没动。老师又走过来,有点生气地说:“你要不走?”

“我……”老师发火了:“你为什么还站着?”

我无话可答。同学们都将目光投向我,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你回不回?”老师喊叫说。

“我现在不回……”“为什么?”我“哇”一声哭了。我“哇”一声笑了。听见老师

说:“王小萍,你留着,一会把他带回来……”

小萍是大学生,又很体面,也懂事,老师常派她做一些在学生看来很重要的“工作”。

老师带头同学们走了,而把小萍留下来。她的任务看来好像是收容一个掉队的伤兵。

杏树下,只剩下我和她。

“你怎啦?”她问。我不敢看她,也不回答。

她走近我,大胆地用手在我汗淋淋的额头上摸了摸,大概是我发不发烧。我感动额头像

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我扭过头,不看她,说:“我没病。”

“你不是说肚子疼?”“不疼。”“那怎啦?有什么你给我说,好吗?”她的口气像大

姐姐一样。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不能给别人说。”

“我肯定不说。”“要是说了呢?”“那就是小狗。”“……我的裤子……破了。”

“哪儿破了?”“在后边……”“唉,倒说你不玩呢!让我看看。”

“不。”“怕什么哩!我带头针线。我给你缝。”

“不”。她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开始笨拙地往针眼

里穿线。我立刻紧张得像医生要给我打针一样。“转过来!”她命令我说。

我不动。她过来。用手使劲把我掀转身。我一下子伏在杏树干上哭了。小萍一句话也不

说,开始给缝屁股后面破了的裤子,针时不时扎在我的屁股蛋上,我疼得喊叫起来,她却在

后面咯咯地笑着,说:“快完了……”

鼓弄了很长时间,她才说她缝完了。我用在后面摸了摸,已经不露肉。她像没事似的抬

头望了望树上的青杏说:“毛杏子最好吃了,酸酸的……现在咱们回吧?”她对我说。

“我先不回去,你走……”

她冲我笑了笑,就走了。走出不远,她又回过头叮咛:“你快回来!”她走了,消失在

山下的小土路上。

我抬起头,望了望绿叶间那颗颗毛茸茸的青杏子。

尽管我不太会上树,但我还是挣扎着往这棵杏树上爬去。

我勉强上去,刚摘了一颗杏子,由于脚没站稳,一下子从村对上摔下来了。我跌倒在地

上,听见屁股后面“嘶”的一声。天啊,刚刚缝住的裤子又一次破了!

泪水再一次盈满了我的双眼。这次使我伤心的是,我无法是手中的这颗杏子送到小萍手

里了。正是为了报答她,我才冒险上树的。现在总摘了一颗杏子,但付出了裤再一次被扯破

了代价……我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决定非把这颗杏子送给她不可。我于是硬着头皮从山

里下来,磨蹭着来到学校下边的小河边。我看见同学们正在院子里大扫除。我不敢上去。

我突然看见小萍到院畔上来倒垃圾。她也看见了我,喊:“你快回来!”我没动。她站

了一会,看我这样子,就从小路上转下来了。

她站在我面前,问:“你怎不回去?”

“给!”我把那颗杏子递到她面前。尽管这杏子已被我的汗手弄得又脏又黑,小萍还是

惊喜地一把夺过去,扔在自己的嘴巴里。她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酸酸的……咱们

回……”“我回家呀……”“现在还没放学呢!”“我的裤子又扯烂了……”我说完,掉转

头就跑,并且没忘了用一只手过去遮住我的不幸的屁股蛋……

从那以后,我和小萍之间就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协调的友谊——一个富足人家的女儿和一

个穷人家孩子的友谊。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这一切,只是感动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

她以后在学校经常找我玩,使旁的学生感到“眼红”。她甚至带我去过他们的家。我当时没

学过更多的形容词,只学过一个“金碧辉辉煌”,我就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家。她母亲是

个非常厚道的人,曾经给我缝过一身崭新的卡叽布衣服。当我把这身新衣服穿回家以后,我

父母都以为我是在外面偷的,一个开口就骂,一个出手就打。当我掉着眼泪说明实情后,我

父母亲也大受感动,嘴里喃喃地念叼说:老王一家人真是些善人。可就是没生养下男娃。他

们这样修行积德,老天你一定会让这家人添个男丁。当时我也曾祈告过老天爷,就像我父母

亲说的那样,让小萍她妈再给她生个弟弟。可后来也没有生。现在想起来这有多么可笑……

一年以后,小萍突然离开了村子。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全家都搬走了。听说她父亲报名

去支援西藏,到一个叫日喀则的地方去工作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后来上高中二

年级时,听说考上了北京医学院。在这以后,我也考上了西北农学院,专攻麻业专业,后来

又留了校,当了讲师;以后又当上了副教授……副教授立在这杏树下,望着绿叶间那毛茸茸

的青杏,两颗泪珠不知不觉从眼角里滑了出来。为了那逝去的愉快和忧伤,为了那又酸又甜

的回忆,他微笑着哭了。此刻,他似乎又听见了那欢乐的、稚气的歌唱:

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再见,小萍。实际上,我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但我永远记着你——我少年时期的伙

伴!你知道吧?我现在就立在这棵我们曾共同喜爱的杏树下——我为我补过破裤子的地方,

向你致遥远的祝福。我相信,不论我们走向何方,我们生命的根和这杏树一样,都深扎在这

块亲爱的黄土地上。这里使我们懂得生活是多么美好,从而也使我们对生活抱有永不衰竭的

热情,永远朝气蓬勃地迈步在人生的旅途上……

他用手绢沾了沾眼睛,然后像小时候一样,笨拙地攀上了这棵杏树。他摘了一颗青杏,

又从树上溜下来。

他把这杏子扔嘴里,细细地品尝那股酸酸的滋味,然后便告别了这杏树,走下山来。四

月的风轻轻抚摸他夹杂几根白发的头,抚摸他留着泪迹的脸颊,抚摸他那颗孩子一样的

心……

医院里

马老头就要出院了。他穿起了那身平平展展的呢衣呢裤,

像个要去参加什么盛典的首长。其实他只是市上一个小单看门房的极其平常的老头。以

前他是个工人,后来退休了,闲得呆住不住,就找了个看见大门的差事。一月前,他脸上突

然起了上瘤子。原来以为是恶性的,紧张了一阵子。后来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良性的,老

头的心才平实了一些。不过,医生说要动手术。动就动吧,听说这是小手术,用不多长时间

就好了。这不,现在已经好了。

这位穿戴得象首长一样的看门房老头,这时正向同室的病友们作告别。他高兴,大家也

为他高兴。他和众人一起又说又笑,平日寂静的病房一时起了一点小小的愉快的波澜。那位

在靠窗户边为一个重病号喂药的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也宽容地没有制止这种显然不合理会规

程的行为。要不是平时,她会严肃地对大家说:“请同志们不要大声喧哗……”他现在甚至

还扭过头来,微微笑着看着了一眼衣冠楚楚的马老头。

这时候,老马头的儿子小马正在床边边收拾他父亲的东西。伙子穿一件洗白的米色风雨

衣,显得健壮而潇洒。他一声不吭,只是有条有理地把他父亲的零七碎八归扰到两个提包和

一个大网兜里。他父亲和别人又说又笑地道完别,就回到他的病床前,惊讶地对儿子说:

“你已经都收拾好了?”

“嗯。”“我的镜子装进去了没有?”

“镜子?”儿子困惑地看着父亲。他并不知道父亲每天都拿这宝贝小圆镜看自己动过手

术的容貌。

马老头自己从枕头下面摸出了那个小圆镜。儿子正要拿过来装进提包里,他父亲却举起

这小圆镜,又一次认真地从不同的角度照了一会自己的尊容,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唉,

留下了一片疤……”“总比一个瘤子好看了。再说,你又不去当电影演员。”他儿子说。病

室的人“轰”一声笑了。马老头也不好意思摇摇头笑了。那个刚给病人喂完药的女护士,惊

异地回过头来,用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瞥了一眼那个灰谐的青年。

老马父子对于室内一切作了一次最后的审视,然后就要动身走了。但小马却对着那两个

大提包和一个大网兜发愁地说:“自行车最多能带两件……”

在他这样说的,那位女护士走过来,说:“你可以把网兜放到这儿,完了你再来取。”

小马于是就把那网兜交给了她。女护士提着就走了。

这爷子俩随后也就举手一边给病室的人打招呼,一边倒着退着出了房门,走了。这一切

极其平常。但也有一点小小的不解之处,不妨在这里提一提:老马的那个大网兜本来也可以

放在这病房,然后他儿子再来取也可以。老马和他同病室的人已相处多时,难道他们还能偷

了他的东西不成?这一点那位女护士应当知道,所以她根本不必把那个网兜提到她那里去。

可以肯定地说,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这个小小的生活的疑点,似乎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了。

即使一个古代拜占庭的智者,恐怕也不会留意到这种日常的琐事包含着什么竽要的内容。

这个小故事就在这一瞬间开始了。

我为什么把这个网兜提到这里来呢?她站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也愣住了。

她竭力想弄清楚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准确地说是她的心理状态。说起来也真有点奇

怪。就是因为那小伙子对他父亲说过那么一句诙谐的话,就惹得她动了某种难言之心。这进

而又立刻在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原望:想和这个陌生人说话,想和他认识,想和他

们往,想和他……我这样是怎么啦?正常还是反常?应该还是不应该?对还是不对?她不停

地问自己。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她自己。总之,虽然她根本不认识他,甚至连他的脸上也没仔

细瞧瞧。不知怎的,就好像非常清楚他,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气质的人。这真有点奇怪。奇

怪吗?

她想:也许有人认为我是一个轻浮的人。随便怎样去评价我吧,从我内心上说,我对生

活是严肃的……

她提着这个网兜,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犹豫的片刻,就又退出来,径直向三楼她的宿舍

走去。

她进了自己的宿舍,不知为什么把那网兜里东西一件件掏出来,分别放在了几个地方。

这实际上是她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却又似乎包含了一种精心的盘算:这样,在那小伙子来

取东西时,就不可能一把提着就走了。她也许可以利用重新收拾这些东西的机会,和他谈几

句话,至于她把人家的东西掏出来和散在她的房间里会引起他的什么看法,她也不管了。相

反,她正希望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动机。

做完她觉得应该做的一切之后,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从楼上下来,重新来到护士值班室。

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随手检起一本医学杂志“看”起来。

他推着自行车进了医院,去取那个网兜。

他一路上行色匆匆。他并不在本市工作,因为父亲出院,他才赶回来他办理这些零碎事

的。按说,他今天下午就应该回单位去。算来算去,只剩六七个钟头了。在这期间,他应该

把所有应该办的事都办好。父亲虽然性格乐观,但终究已一大把岁数,况且就他一个人过日

子。

他把车子在医院的大院里存好,径直向住院部走去。脚步在匆忙中带着一种敏捷和矫

健。

他进了楼道,看见那位女护士正在值班室门口专心地看杂志。她显然没有看见他走进

来。

他正要打招呼,那位女护士却说:“噢,你来了……”

她怎么看见我来了?她的脸明明被杂志遮着……

“麻烦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很客气地说。

“别客气。”她合住那本杂志,起身进了值班室。

他跑进去,准备去拿那网兜。

她把杂志放在桌子上,转过身子去说:“网兜在我宿舍里,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说完

就在前头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后边,穿过楼道,然后又顺着楼梯口拾级而上。在上到第二层的时候,他

突然想:她为什么不把那个网兜放在一楼的值班室,而放在楼上她的宿舍呢?是医院有规

定?这不大可能。那么……

已经到她房门口了。她开了门,热情地招呼他进了宿舍。

进了宿舍以后,她指着桌前的一把椅子,说:“你先坐坐,我给你收拾一下收拾?他发

现他网兜里的东西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间的各处。她开始一件一件往网兜里收拾。

他坐下来,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这样?难道需要这样?

他的思绪顿时像一堆麻一样乱。

他进而发现,桌子上搁两个茶标,而且里面都放好了茶叶,但没有倒水,看出这是一个

精心的待额准备。待客?是他吗?这真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网兜,转过身叫道:“噢,我看!让你干坐着!叫我给你倒

水!”她麻利地提过暖水瓶来,给两个茶标里注满了开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说:“你不

忙吧?”

“嗯……嗯?”他不知如何是好。她脸有点红,面对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标

抿了一口,同时也劝他说:“你喝点水吧……”

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种温馨的、别扭的气氛,登时使他敏感地意识到他已经央

临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了。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也许太粗暴了,而稀里糊涂坐在这里又是……没

个合适的形容词……生活,生活,常常这么地难为人!

“你在哪儿工作呢?”“煤矿。”“煤矿?”“噢。”“远吗?”“离这儿二百里

路。”“搞技术还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我不信。”“为什么?”“你根本不像个工作。”

“那工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们习惯认为工人都是一些粗壮的、粗鲁的、粗糙的人。尤其是煤矿工人,在人们的

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喝酒,说粗话,打架……”

“嗬嗬……你真会说话。我可并不那么认为。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个工人,更不要说像个

煤矿工人了。”

“这说明你并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许是的。”“我一直就是煤矿的井下工。”

“听说煤矿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听说煤帮工人成家困难?”

“是的。”“现在许多女的都很世俗,认为只有找大学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

实,照我看,一个家庭美满与否,根本不在于你找个什么职业和职位的人。当然,这是一个

复杂的问题,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噢,你读过《安娜·卡列尼娜》?你们还读文学书?”“工人怎么连书都不读了呢?

就说我们同代人吧,其实矿工中许多人读的书并不比社会上其它行业的青年人少。他们虽然

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地下,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不狭小。甚至我敢说,在外人不太知晓的这个

世界里,有许多极其优秀的人……这无法给你更详尽地解释……”

“那么你喜欢《安娜》中的哪个人物?”

“比较而言,我喜欢列文。”

“我喜欢吉提……你那样斜着身子坐不舒服……”

“对不起,我的腰有点毛病。”

“怎么?”“前不久在井下受了点伤。”

“噢,井下一定危险?”

“是的。经常有负伤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准备调一下工作吗?”

“不。尽管那里很苦,并且有死的危险,但我已习惯我的工作。当然更主要是,我也热

爱我的工作。”

“……我没有猜错你。你是一个不太平凡的人。”

“谢谢你。这际上我再平凡不过了。”

“我这不是一般意义上认为人是个英雄或模范。”

“我知道这一点。”“允许我说句玩笑话,像你这样的煤矿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

的……真的,会有人……”

“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虽然出身干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当干部,但她对

我的感情始终如一……”

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来,去收拾刚才已经快要收拾好的网兜。他也站

起来,将深沉的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单纯,只有无边的大海和

无边的蓝天。水和天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交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网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后在自己的桌子抽屉里翻了一阵。她拿出

一个小纸盒,塞在那个网兜里,然后就郑重地把这一嘟噜东西给他。

他瞅了一眼那个小纸盒,说:“这是?……”

“这是新出的一种特效跌打丸,对你的腰伤肯定管用。”

“太谢谢你了。”“别客气……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说。

他没有拒绝。他们相跟着下了楼梯,穿过楼道,穿过院子,一直到医院的大门口。两个

相互间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样亲切地道了别,然后转过身各走各的路了……

土地的寻觅

我和俗溪最初相识在文化革命这幕戏剧的尾声部分。而在幕社会戏剧中,我伙扮演的角

色原来是属于两个相互敌视的“营垒”,漫长而无谓的争斗,耗尽了所有人的热情,带来的

是精神上的死一般的寂寥。文化革命作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结束了,但可悲的是,失败者之

间的对产情绪仍然十分强烈,意外的是,我和谷溪却在这个时候成了朋友。把我们联系起来

的是文学(这是一个久违了的字眼)。在那时之前,谷溪已经是省内有些名气的青年诗人,

早在一九六五年就出席过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共同的爱好使我抛弃了

派别的偏见,一起热心地投入到一个清风习习的新天地里,忘却了那场多年做不完的恶梦。

尽管那时候的作品甚至连一篇也不能编入现在的结集里,但它在人生的篇章中永远占有不可

磨灭的一面——那是在干枯的精神土地上长出的几棵稀有的绿草,至今仍然在记忆中保持着

鲜活。在此期间,谷溪和朋友们编辑出版了诗集《延安山花》。当时在国内外行销几十万

册,可以说这是文化革命后期中国大陆上第一本有泥土气息和文学意识的诗歌集子,不能不

引起社会广泛的注意。后来,谷溪又和大家奔波着出了一张文艺小报《山花》(一九九二年

将庆祝它诞生二十周年)。今国内许多有影响的作家和诗人当年都在这张小报上发表过他们

最初的作品,有的甚至是处女作。一时间,我们所在的陕北延川县文艺创作为全国所瞩目,

几乎成了个“典型”。所有这一切,都和谷溪分不开,他热情组织了这些有意义的活动。以

后,我感到诗歌这碗诱人的汤水不适合我的脾胃,就改行涂抹起了小说,但谷溪一直痴心不

改,始终热恋着他的缪斯,以至今天有了这本凝聚着他几十年心血的诗集。

诗人谷溪最初的职业是位火夫。那时他刚刚告别了少年。贫困的家境使他勉强读完高中

后,便开始自谋生路;和油盐酱醋打起了交道,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他都饱尝了生活的

酸甜苦辣。作为陕北农民的儿子,他继承了劳动者那种顽强不息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品质,几

十年里,一边应付着生存的窘迫与尴尬,同时以音稚般的执拗在他心爱的黄土地上寻觅和采

摘诗歌的花朵。

谷溪前期诗歌创作的风格,几乎完全是在学习陕北民歌(主要是信天游)的基础上形成

的。他对陕北民歌的迷恋甚至到了有意或无意排斥其它诗歌形式的程度。他是吸吮着陕北民

歌丰富的奶汁长大的。在运用这一形式方面,谷溪达到了很不一般的境界,有些诗作给人留

下了强烈的印象,只是在内容方面受到了当时社会生活的某些局限,影响了作品的深度,因

此编入这本集子中的寥寥无几,不能不使人感到一种历史性的缺憾。

读谷溪最初的诗作,你常常感到,那些诗不是用笔在纸上写出来的,而是用老镢头从地

坦克挖出来的。有人就称他的诗是“老镢头诗”。当然,如果硬要把绣花针在绸缎上绣出来

的诗和这种老镢头诗作比较,这种诗可能认为粗俗了一些,似难登大雅之堂。但我认为,面

包和窝窝头各有各的味道,正如一句陕北乡谚所说:清油调苦菜,各取心里爱。一副知识分

子派头的谷溪,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液,即使西装革履加上宽边眼镜也掩饰不住这种本

质。他的劳动状态首先就像个陕北的庄稼汉,而且每有收获,第一个大受感到的常常是诗人

自己。每逢有新作出笼,总要醉心地不厌其烦地给亲朋好友朗诵。在外人看来,他甚至有点

过分地珍视自己的劳动果实,知情得当然是理解他的,因为他的每首得意之作,都几乎是洒

尽汁水以至绞尽脑汁的产物。这个人没有上过大学,写作不可能凭空厚的学识功底,他也不

属于那种脑瓜灵得不弹也响的才子,诗情经常能像自来水一样流个没完,谷溪在很大程度上

不是靠天赋写诗,有时甚至要等到诗神明白无误的暗示后,似乎才“恍然大悟”,而且农民

式的拙朴常常造成逮一只蜻蜓,也用了捕捉飞鹰的大网,其艰难困苦,就不是雅兴计人们所

能知晓的了,即使如此费尽心机,他也不是每次都能逮住那只美丽的蜻蜓。从诗人几十年的

作品来看,他收获的数量并不是很多。但毋容置疑,在他所有的这些收获中,的确有许多掷

地有声的货色,足以使我们对诗人的劳动产生警意,我们可以猜想他在两次收获之间,常常

面对的是大片的空白。他又是一个天性不安生的人,没有守株待兔的耐心,一旦失去诗的灵

性,就忙乱而狂热地将自己投身于各种社会性的文学活动之中,指导初学写作者的创作直至

其它的琐碎事务,即使出力不讨好也从不回心转意,这种热忱的付出也影响了他自己的创

作。当然,他从未中断过对诗的执著追求,有时甚至毫无收获的指望,他也在辛勤耕种。这

一点上,再一次体现出了他的农民本色,对一个农民来说,即使面对一个纯粹没有收获的秋

天,他也绝不会为春播夏耘所付出的艰辛而生出丝毫的悔意来。

由此而论,我们觉得,谷溪在人生奋斗方面的收获可能要大于他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收

获。我们又很难评判其间的哪一种收获于人更为宝贵,也许人生奋斗过程中所得到的欢乐,

要远比所得到的那个具体结果更为美好。这不仅对谷溪而言,大概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如

此。

谷溪后期的诗作变化很大,进步也很大,他显然不满足于初期的山歌野调,试图用自由

度现大的歌喉唱出对生活更丰富的感受,溪水奔涌出狭小的山谷,开始在较为宽阔的河床上

流淌。我们甚至有一种河流突然改道的感觉,听见某种宏大的声势在他诗歌的河流中喧响。

尽管某些地方显出了一种生硬或勉强,就总体而言,他后期的诗作表露出明显成熟的人生态

度。对谷溪来说,这是一个飞跃,尽管这飞跃带着实验和探索的性质,这本诗集主要收编的

是诗人这一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出,他显然在刻意追求一种深度,追求一种哲理意识,在展

示现实生活的多棱镜面时,他尽量用冷静的手指拨亮历史的烛光给予其旷远的观照。而笼罩

在这一切之上的,是诗人对陕北这块厚土的深深挚爱和杜鹃啼血般的眷恋,并以此唤起我们

所共有的那种乡恋之情。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诗人在技巧方面的缺陷。另外,我们还

觉得,在追求一种新形式、新表现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以牺牲和抛弃原有的东西作为

代价。谷溪深厚的民歌素养应该在创作追求中得到体现——当然应该是一种升华的体现。

我与广播电视

对于一个经常浸泡在文字工作中的人来说,很少有闲暇时间听广播、看电视。但是,我

和广播电视却有不解之缘。《人生》小说发表后,在电影之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制作了

广翻剧,由著名电影演员孙道临担任解说。记得当是我是在陕北拍电影《人生》的外景地听

到的,每天中午一节,非常别致。广播剧是一种留有巨大空间的艺术,很能激发人的想象

力。以后,我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先后在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

出,并被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作中心改编为十四集电视连续剧。小说前两部在电台播出的

时候,我还带病闷在暗无日光的斗室中日夜兼程赶写第三部。在那些无比艰难的日子里,每

天欢欣的一瞬间就是在桌面那台破烂收音机上收听半小时自己的作品。对我来说,等于每天

为自己注射一支强心剂。每当我稍有萎顿,或者简直无法忍受体力和精神折磨的时候,那台

破收音机便严厉地提醒和警告我:千百万听从正在等待着你如何作下面的文章呢!我不得不

一次又一次面对那台收音机庄来地唤起自己的责任感,继续往前往走。按照要求,我必须最

迟在一九八八年六月一日将第三部完成稿交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五月二十五日,我才在陕

北甘泉县招待所用激动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为六年的工作划了句号。然后当夜起程,截近路

从山西过黄河赶到北京,六月一日准时赶到中央台。当我和责任编辑叶咏梅以及只闻其声而

从未谋面的长书播音员李野墨一起坐在中央台静静的演播室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我没有

想到,这里已经堆集了近两千封热情的听众来信。我非常感谢先声夺人的广播,它使我的劳

动成果及时地走到了大众之中。

紧接着,中央电视台又根据小说改编制作了十四集电视连续剧。严格地说来,电视剧拍

得不尽如人意。但这已经是别一种艺术,应由本行道的标准评估,作为小说作者,不应过分

苛求,无论如何,它对小说的传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就应该感到满足了。

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我原来对作为现代传播手段的广播电视,心怀敬畏。它们与大众

的交流是那么迅速而广大,几乎毫无障碍,将来的一某一天会不会把作家这种“手工业生产

者”整个地吞没呢?通过我与这两种“电老虎”打过几次交道,反而觉得文学借用这两翅

膀,能作更广阔的飞翔。我将以更亲近的感情走向它们。

无声的汹涌——读李天芳、晓雷著《月亮的环形山》

《月亮的环形山》我是在四天之内读完的,我感到作者通过这部小说,把握住了小说创

作的个中三味,甚至把握到了一种几近纯青的程度。

要具体地谈这部作品,几乎无从谈起,但你处处感到一种无声汹涌,这就是本事。羚羊

挂角,无迹可求,是否就属这种境界?作者表达的是对生活的整体经验,而不是讲故事,处

处都是思想的火花和情绪的激流,因此处处引起你的触动。一般的者要读故事,读曲折离奇

的故事,而高层次的读者决不满足于听故事,而要求读生活。故事完整而共它一切方面乏味

的小说,读《月亮的环形山》这样的书,就愿意一直读下去。这种小说,很难跳着读,只能

字字句句地玩味,这是因作品处处渗透着作者独特而真实的感受,对读者有一种不可抗拒的

牵引。

有的小说,看似故事很吸引人,但随时都让人疑窦突生:生活是这样吗?这可能吗?作

者只有设身处地,让人信用,才谈得上让人接受,让人感受。好的长篇小说,看似“无

事”,实上处处闪烁着对生活的真知灼见。每一段的每一句都要写得好,不仅仅是写得正

确,前后左右抽扯照应住主不够了,而应该在每一个段里,甚至在几个短句中,都有让人眼

睛一亮的东西,在一个小小的语言的漩涡里、段落的港湾里,都要有丰富的层次,丰富的景

致。只要每一段都写好,比刻意追求一个完整的故事更有魅力。天芳散文的语言和晓雷诗的

语言,这一次完全蜕主烃为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语言。应该有散文、有诗,但在小说中,散文

和诗都应该成为小说中的散文和诗,成为真正的小说语言。也正因为这样,这部小说才区别

于其它小说。有的小说追求新闻报道式的爆炸效果,而这是一个追求艺术效果的作品。小说

不能靠事件去冲击。这个小说显然企图用艺术来征服者,因之我读起来特别有兴趣。真是无

从谈起,但写成了三十多万字。要达到这一点,可不容易。我还未读后边的时候,就在想

象,等到把后边读完后,就发现和我想象的完全吻合。一切都是自然的。只有巨大而充匠心

的劳动才能造成不露加工痕迹的作品。

有的人可能把这种小说仅仅看作是语言讲究,这种认识是浅薄的。最主要是一种深切的

体验和感受。这部书使我感受到了内容上的一种真诚性,这种真诚性又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

表述。有的小说缺乏生活的真诚感,只是为写而写;有的虽然具备真诚,却不能通过艺术特

别是语言的品味达到。而这部作品尽可能把两者结合在一起。最主要的是对生活的深切感受

和理解,然后才是语言的表述,这两者的结合,才能造成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这部小说的真

价值就在于此。尽管描写是平静的,但内心充满了暴风骤雨。把读者引进心灵深处,这才是

一个真正博大的世界。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座无边的宫殿。作家体验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读

者是跟着作家提供的体验去思索的。因此,这部小说在外部的结构上似乎特别平淡,但具有

真正内在的张力。

《月亮的环形山》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开掘,它追求另一种格局的广

大。《九三年》和《简爱》不同,一个着重于社会史的描绘,一个着重于心灵史的开掘,但

不能说哪一个比哪一个更大更重要。实际上心灵的世界最大。罗切斯特和简爱的心灵通向全

世界。《简爱》我读过不少遍,这种小说很有魅力。浅薄的书评家往往注意外在的形式上的

各种小花招。不要为了扩大容量,硬把不相干的东西拉进来。《月亮的环形山》不是这样,

没有从感情岔出去的描写。我从写小说的角度,边读边分析这部小说的章节和段落,最后认

为,只能是现在这样写。很少得多余的,也很少有不到的。只能是这个样子。我认为小说应

该这样,既要淋漓尽致,又要有所节制。不到火候,令人遗憾;火候太过,同样令人遗憾。

艺术就是和谐,而恰如其分就是和谐。不到或多余,都破坏和谐。

小说的博大,是作家对生活的视角要开放;仅仅把故事扯得东南西北,未见得开放。而

这部小说在思维方式和揭示人物心理方面,都是开放的。作者过去的散文、小说或诗歌作

品,都有拘谨感,这一次能够放得开,而且越到后来越放得开。重要的是,对那个时代的生

活、思想、思维方式、情感表达方式、生活形态等等的把握,都是准确的。这些写准了,读

小说就使人进入甚至沉浸于那个时代,使我们产生这样一种思绪:尽管我们曾经是多么幼

稚,但那个时代依然是美妙的,令人神往的。

实际上,用艺术去篡改生活,篡改历史,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幼稚。这部小说对当时各种

人物的描写,尤其是对那些在今天看来是僵化的或不好的人物的描写,都是有节制的作者是

从社会的象度来评判、来检讨的,没有从个人的好恶出去否人物,这是一种历史的俯瞰。所

描写的那一群人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是很不容易的。“莫斯科在你的笔下清晰可

见”,这是对作品的最高褒奖。一部作品所描写的人物和环境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

是起码的,也是最不容易的。

小说的结尾也好,最后那一段特别好,这种结尾只有在那种时代,带一种深远的诗意,

给人一种特别温馨的感动。但我感到,小说结尾时对对几个人物命运的照应,周蔚和韦村贤

的笔墨稍微轻了点。我认为,在快要结尾的某个时候,对所与的人和生活有一点历史的或哲

学的概括,对《月亮的环形山》有一点点题的笔墨,会更好,比如说在婚礼的描写上,可以

讲到:来了的,没来的,活着的,死了的,这些人的生活在后人看来,是简单的,平常的,

甚至是平庸的,但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他们各自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和崇高的追求……这

样的总结,也许会给人更多的启发。应有一个小段落和一种小细节,点一下,现在虽然有,

但不够,吕哲之死与窑洞婚礼的衔,应该更具匠心。要有一个重笔,无论思想上或内容上都

需要一个重笔,让奔腾汹涌的东西有个归宿。当然需要全书的一贯风格。另外,中秋节主人

公与老同学的会面有一点生硬。这虽是小疵,但一部交响乐出现几个不和谐的间乐就会毁掉

整部交响曲,不可不注意。

总体上讲,这部小说没有一处是松懈的或勉强的,到处显示一种游刃有余。这显然是几

十年艺术积累的功底的体现。把几十年的积累用于一种合适的大舞台舒展地展现了出来,可

以看出,作者把原来的散文和诗的功夫全用过去了,但又远远地区别于以往的散文诗歌作

品。真正从艺术的角度出发,就应该客观地化开地看特这一部作品,这无疑是陕西长篇小说

创作的重大收获,是一部高品位的长篇力作。

通过这部小说,作者应该乘胜追击。艺术应该实事求是地区别有价值的和没有价值的东

西。这部书完全是有价珠东西。作者姑且把以前的作品都看作这部书的准备,什么也不要

想,一定要把下边的东西完成。我的经验就是,什么也不要想,把要写的东西写下去。我相

信,作者一定能写好。

需要什么?

  作为一个当代作家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的创造天地无疑比过去年代的作家们广阔得多。

但同时,我们的工作也更加困难,因为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更加复杂而又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的

社会。深刻而有力地反映我们时代的生活面貌,要求当代作家具有更先进的思想水平和认识

能力,更宽阔的生活眼界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因此,我们首先得和自己的浅薄作斗争,从这

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仅需要热情的鼓励,更需要严肃的文学批评。对作家及其作品,要么庸

俗地吹捧,要么粗暴地批判——正是这两种有害的方法一贯地妨碍了我国文学艺术的发展。

我们应该摆脱这种长期形成的恶习,逐渐地变得成熟些。

艺术批评的根基

十几年前,大文学批评的广阔天空,李星时隐时现,除过少数一些人,大家并没有观察

到他。但这个人不断地裂变着自由的精神原子,甚至用猛烈的火焰加燃自己,现在已闪闪烁

烁终于君临人们面前,并在陕西文学批评的星座中占了一个耀眼的位置。

李星文艺批评的最大优势,在于他既拥有深厚的实际生活感受又有扎实系统的专业理论

功底。这就使他有可能在对批评对象居高临下的解析之前,先行深入地对其作作品时的感受

不尽相同。但是,在我看来,一个卓越的文艺批评家,一种新思想的发现者,不仅应具有高

明的理性剖析和概括才能,最重要的也许仍然是首先要懂得生活——历史的、现实的生活,

这是一切艺术批评的根基。这样,他的批评就不会是脱离作品远离生活的云遮雾罩,就不会

有隔靴搔痒或南辕北辙之感,批评首先是准确可信的,然后才能谈到深刻和巨大。从这个意

义上说,作家需要生活,批评家也需要生活。很难想象,一个批评家不能透彻地理解作家艺

术家在其作品中反映的生活内容以及他们创作心理机制所凭借的历史的和现实的生活依据,

而仅仅用古今中外一些理论书籍中得来的概念或“条款”,就敢勇气十足地对作品品头论

足。不幸的是,在我国当代文学艺术批评中,这类现象并不鲜见。

李星在这方面有其天然的条件。他出身于关中平原的一个农家小院,青少年时期一直在

田野和村镇上度过,这些范围内的生活感受不是以后“深入”才得来的,而他自己就一直是

其中的成员。后来,尽管他在大城市搞了专业,但他也没有割断他和农村乡镇母体相连的脐

带。由于陕西的大部分作家艺术家大都和他一样,不是直接从农村乡镇走来,就是和这些地

方有血肉般的相连关系,因此,这些人的作品首先为李星的文艺批评提供了广阔的天地。我

敢说就目前而言,李星对陕西文艺作品的评论要明显高出一筹。他已出版的评论集《求索漫

笑》就是一个证明。在这本书中,他几乎对陕西所有有影响的作家以及全国一些相似的作家

有过出色的论述,并且最先提出“农裔城籍”作家这一著名概念。对于生活的敏感和深沉的

思考方面,李星决不亚于作家和诗人。只有积极地给予生活,才有权评说生活,只有对生活

深入地体察,才能对作品作深刻的论断。李星的文艺批评之所以在很大的程度上使被批评和

读者信服,正在于此。

但是,李星又决不是一位“乡土批评家”。他在专业理论的建高上具有很不一般的修

养。他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艺理论专业,在大学就系统地学习了文艺理论。毕业后不久,

专业“对口”,从始至今一直搞自己的专业。尽管拖家带口,但她始终勤奋不已地读书和写

作。给人突出的印象是,这个人无论对重大理论问题还是对一般的艺术观点,都力求认真钻

研以至透彻理解,而不是那种号称博览群书其实常常一知半解,最终只能用“模糊语言”写

评论的评论“家”。李星的评论文章条理清晰,论断力求准确,且也不乏惊人之见;一旦灵

性突发,甚至诗情如潮而涌,字里行间时有电光石火飞溅。

纵观李星的全部批评活动,我们不难看出,随着生活认识积累的加深和艺术理论修养的

不断提高,他批评的视野在逐渐扩大,从早期主要从事文学批评而至今天已叔叔及到了多种

艺术门类。他已不仅仅为文学界所熟知,也引起了整个艺术界的关注。从著者的这本书里,

我们就看到了他的这一新现象。这无疑预示了他更广阔的前景。在我看来,在他以后的努力

中,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将自己深厚的实际生活感受与专门系统的理论建树更出色地融

解在一起,以期使他的评论达到一个令人振奋的高度。

在茅盾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致词

非常感谢评委们将本届茅盾文学奖授予我们几个人。本来,还应该有许多朋友当之无愧

地集成受这一荣誉。获奖并不意味着作品的完全成功。对于作家来说,他们的劳动成果不仅

要接受当代眼光的评估,还要经受历史眼光的审视。

以伟大先驱茅盾先生的名字命名的这个文学奖,它给作家带来的不仅荣誉,更重要的是

责任。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是应该全心全意全力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精

神需要。我国各民族劳动人民创造了辉煌的历史壮丽的生活,也用她的乳汁育了作家艺术

家。人民是我们的母亲,生活是艺术的源泉。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常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

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牟把握社会历史

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无

数胼手胝足创造伟大历史伟大现实伟大未来的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

应该是我们毕生的追求;因此,对我们来说,今天的这个地方就不应该是终点,而应该是一

个新的起点。

谢谢。

早晨从中午开始

——《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

献给我的弟弟王天乐

在我的创作生活中,几乎没有真正的早晨。我的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的。这是多年养是

的习惯。我知道这习惯不好,也曾好多次试图改正,但都没有达到目的。这应验了那句古老

的话:积习难改。既然已经不能改正,索性也就听之任之。在某些问题上,我是一个放任自

流的人。

通常情况下,我都是在零晨两点到三点左右入睡,有时甚至延伸到四到五点。天亮以后

才睡觉的现象也时有发生。

午饭前一个钟头起床,于是,早晨才算开始了。

午饭前这一小时非常忙乱。首先要接连抽三五支香烟。我工作时一天抽两包烟,直抽得

口腔舌头发苦发麻,根本感觉不来烟味如何。有时思考或写作特殊紧张之际,即是顾不上

抽,手里也要有一支燃燃的烟卷。因此,睡眠之后的几支烟简直是一种神仙般的享受。

用烫汤的水好好洗洗脸,紧接着喝一杯浓咖啡,证明自己同别人一样拥有一个真正的早

晨。这时,才彻底醒过来了。

午饭过后,几乎立刻就扑到桌面上工作。我从来没有午休的习惯,这一点像西方人。我

甚至很不理解,我国政府规定了那么长的午睡时间。当想到大白天里正是日上中天的时候,

我国十一亿公民却在同一时间都进入梦乡,不免有某种荒诞之感。又想到这是一种传统的民

族习性,也属“积习难攻”一类,也就像理解自己的“积习”一样释然了。

整个下午是工作的最佳时间,除过上厕所,几乎在桌面上头也不抬。直到吃晚饭,还会

沉浸在下午的工作之中。晚饭后有一两个小时的消闲时间,看中央电视台半小时的新闻联

播,读当天的主要报纸,这是一天中最为安逸的一刻。这时也不拒绝来访。夜晚,当人们又

一次又睡的时候,我的思绪再一次跃起来。如果下午没完成当天的任务,便重新伏案操作直

至完成。然后,或者进入阅读(同时交叉读多种书),或者详细考虑明天的工作内容以至全

书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问题,并随手在纸上和各式专门的笔记本上记下要点以备日后进一步

深思。这时间在好多情况下,思绪会离开作品,离开眼前的现实,穿过深沉寂静的夜晚,穿

过时间的隧道,漫无边际地向四面八方流淌。人睡前无论如何要读书,这是最好的安眠药,

直到睡着后书自动从手中脱离为止。

第二天午间醒来,就又是一个新的早晨了。

在《平凡的世界》全部写作过程中,我的早晨都是这样从中午开始的。对于我,对于这

部书,这似乎也是一个象征。当生命进入正午的时候,工作却要求我像早晨的太阳一般充满

青春的朝气投身于其间。

小说《人生》发表这后,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除过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活问题文学问题,许多人还把我

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纷纷向我求教:“人应该怎样生活”,叫我哭笑不得。更

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规定我必须赶几月几日前写信开导他们,否则就要死给你看。

与此同时,陌生的登门拜访者接踵而来,要和我讨论或“切磋”各种问题。一些熟人也免不

了乱中添忙。刊物约稿,许多剧团电视台电影制片厂要改编作品,电报电话接连不断,常常

半夜三更把我从被窝晨惊醒。一年后,电影上映,全国舆论愈加沸腾,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

没了。另外,我已经成了“名人”,亲戚朋友纷纷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让我说情安排他们

子女的工作,似乎我不仅腰缠万贯,而且有权有势,无所不能。更有甚者,一些当时分文不

带而周游列国的文学浪人,衣衫褴褛,却带着一脸破败的傲气庄严地上门来让我为他们开路

费,以资助他们神圣的嗜好,这无异于趁火打劫。

也许当时好多人羡慕我的风光,但说实话,我恨不能地上裂出一条缝赶快钻进去。

我深切地感到,尽管创造的过程无比艰辛而成功的结果无比荣耀;尽管一切艰辛都是为

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造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

我不能这样生活了。我必须从自己编织的罗网中解税出来。当然,我绝非圣人。我几十

年在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一种目标,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

我都至关重要。我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得到某种回报而感动人生的温馨。我不拒绝鲜花和红

地毯。但是,真诚地说,我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我渴望重新投入

一种沉重。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这是我的基本人生观点。细细

想想,迄今为止,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是写《人生》初稿的二十多天。在此之前,

我二十八岁的中篇处女作已获得了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奖,正是因为不满足,我才投入

到《人生》的写作中。为此,我准备了近两年,思想和艺术考虑备受折磨;而终于穿过障碍

进入实际表现的时候,精神真正达到了忘乎所以。记得近一个月里,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

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演更半夜在陕北甘泉县

招待所转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说这个青年人可能神经错

乱,怕要寻“无常”。县委指示,那人在写书,别惊动他(后来听说的)。所有这一切难道

不比眼前这种浮华的喧嚣更让人向往吗?是的,只要不丧失远大的使用感,或者说还保持着

较为清醒的头脑,就决然不能把人生之船长期停泊在某个温暖的港湾,应忘该重新扬起风

帆,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中,以领略其间的无限风光。人,不仅要战胜失败,而且还要超越

胜利。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

有一点是肯定的,眼前这种红火热闹的广场式生活必须很快结束。即是变成一个纯粹的

农民,去农村种一年庄稼,也比这种状况于我更为有利。我甚至认真地考虑过回家去帮父亲

种一年地。可是想想,这可能重新演变为一种新闻话题而使你不得安宁,索性作罢。

但是,我眼下已经有可能冷静而清醒地对自己已有的创作作出检讨和反省了。换一个角

度看,尽管我接连两届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人生》小说和电影都产生了广泛影响。但

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

交待。如果为微小的收获而沾沾自喜,本身就是一种无价值的表现。最涉小的作家常关注着

成绩和荣耀,最伟大的作家常沉浸于创造和劳动。劳动自身就是人生的目标。人类史和文学

史表明,伟大劳动和创造精神即使产生一些生活和艺术的断章残句,也是至为宝贵的。

劳动,这是作家无义反顾的唯一选择。

但是,我又能干些什么呢?当时,已经有一种论断,认为《人生》是我不能再逾越的一

个高度。我承认,对于一个人来说,一生中可能只会有一个最为辉煌的瞬间——那就是他事

业的顶点,正如跳高运动员,一生中只有一个高度是他的最高度,尽管他之前之后要跳跃无

数次横杆。就我来说,我又很难承认《人生》就是我的一个再也跃不过的横杆。

在无数个焦虑而失眠的夜晚,我为此而痛苦不已。在一种几乎是纯粹的渺茫之中,我倏

然间想起已被时间的尘土埋盖得很深很远的一个早往年月的梦。也许是二十岁左右,记不清

在什么情况下,很可能在故乡寂静的山间小路上行走的时候,或者在小县城河边面对悠悠流

水静思默想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动规模最大的书,或

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岁之前。我的心不由为此而颤粟。这也许是命

运之神的暗示。真是不可思议,我已经埋葬了多少“维特时期”的梦想,为什么唯有这个诺

言此刻却如此鲜活地来到心间?

几乎在一刹那时,我便以极其严肃的态度面对这件事了。是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一

个有某种抱负的人,在自己的青少年时期会有过许多理想、幻想、梦想,甚至妄想。这些玫

瑰色的光环大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环境的变迁而消散得无踪无影。但是,当一个人在某些

方面一旦具备了某种实现雄心抱负的条件,早年间的梦幻就会被认真地提升到现实中并考察

其真正复活的可能性。

经过初步激烈的思考和论证,一种颇为大胆的想法逐渐在心中形成。我为自己的想法感

动吃惊。一切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为什么又不可能呢!4我决定要写一部规模很大的

书。

在我的想象中,未来的这部书如果不是此生我最满意的作品,也起码应该是规模最大的

作品。

说来有点玄,这个断然的决定,起因却是缘于少年时期一个偶然的梦想。其实,人和社

会的许多重大变数,往往就缘于某种偶然而微小的因由。即使像二次世界大战这样惊心动魄

的历史大事变,起因却也是在南斯拉夫的一条街苍里一个人刺杀了另一个人。幻想容易,决

断也容易,真正要把幻想和决断变为现实却是无比困难。这是要在自己生活的平地上堆积起

理想的大山。我所面临的困难是多种多样的。首先,我缺乏或者说根本没有写长卷作品的经

验。迄今为止,我最长的作品就是《人生》,也不过十三万字,充其量是部篇幅较大的中型

作品,即是这样一部作品的写作,我也感动如同陷入茫茫沼泽地而长时间不能自拔。如果是

一部真正的长篇作品,甚至是长卷作品,我很难想象自己能否胜往这本属巨人完成工作。是

的,我已经有一些所谓的“写作经验”,但体会最深的倒不是欢乐,而是巨大的艰难和痛

苦,每一次走向写字台,就好像被绑赴刑场;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像害了一场大病。人是有

惰性属性的动物,一旦过多地沉湎于温柔之乡,就会消弱重新投入风影的勇气和力量。要从

眼前《人生》所造成的暖融融的气氛中,再一次踏进冰天雪地去进行一次看不见前途的远

征,耳边就不时响起退堂的鼓声。

走向高山难,退回平地易。反过来说,就眼下的情况,要在文学界混一生也可以。新老

同行中就能找到效仿的榜样。常有的现象是,某些人因某篇作品所谓“打响”了,就坐享其

成,甚至吃一辈子。而某些人一辈子没写什么也照样在文学界或进而到政界去吃得有滋有

味。可以不时乱七八糟写点东西,证明自己还是作家,即使越写越乏味,起码告诉人们我还

活着。到了晚年,只要身体允许,大小文学或非文学活动都积极参加,再给青年作者的文章

写点序或题个字,也就聊以自慰了。但是,对于一个作家,真正的不幸和痛苦也许莫过于

此。我们常常看到的一种悲剧是,高官厚禄养尊处优以及追名逐利埋葬了多少富于创造力的

生命。当然,有的人天性如此或对人生没有反省的能力或根本不具有这种悟性,那就另当别

论了。动摇是允许的,重要的是最后能不能战胜自己。

退回去吗?不能!前进固然艰难,且代价惨重,而退回去舒服,却要吞咽人生的一剂致

命的毒药。

还是那句属于自己的话:有时要对自己残酷一点。应该认识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严峻

的牛马般的劳动,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你真正的生命也就将终结。

最后一条企图逃避的路被堵死了。

我想起了沙漠。我要到那里去走一遭。5我对沙漠——确切的说,对故乡毛乌素那里的

大沙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者说特殊的缘分。那是一块进行人生禅悟的净土。每当面临命运

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沙漠。

无边的苍茫,天边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个星球。嘈杂和纷乱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

冥之中,似闻天籁之声。此间,你会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来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

实。在这个孤寂而无声的世界里,你期望生活的场景会无比开阔。你体会生命的意义也更会

深刻。你感动人是这样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议的巨大。你可能在这里迷路,但你也会廓

清许多人生的迷津。在这单纯的天地间,思维常常像洪水一样泛滥。而最终又可能在这泛滥

的思潮中流变出某种生活或事业的蓝图,甚至能明了这蓝图实施中的难点易点以及它们的总

体进程。这时候,你该自动走出沙漠的圣殿而回到纷扰的人间。你将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无

所顾忌地去开拓生活的新疆界。现在,再一次身临其境,我的心情仍然过去一样激动。赤脚

行走在空寂逶迤的沙漠之中,或者四肢大展仰卧于沙丘之上眼望高深莫测的天穹,对这神圣

的大自然充满虔诚的感恩之情。尽管我多少次来过这里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义非同往

常。虽然一切想法都在心中确定无疑,可是这个“朝拜”仍然是神圣而必须进行的。

在这里,我才清楚地认识到我将要进行的其实是一次命运的“赌博”(也许这个词不恰

当),而赌注则已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尽管我不会让世俗观念最后操纵我的意志,但如

果说我在其间没作任何世俗的考虑,那就是谎言。无疑,这部作品将耗时多年。这其间,我

得在所谓的“文坛”上完全消失。我没有才能在这样一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还能像某些作

家那样不断能制造出许多幕间小品以招引观念的注意,我恐怕连写一封信的兴趣都不再会

有。如果将来作品有某种程度的收获,这还多少对抛洒的青春势血有个慰藉。如果整个地失

败,那将意味着青春乃至生命的失败。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它的流失应该换

取最丰硕的果实——可是怎么可能保证这一点呢!你别无选择——这就是命运的题旨所在。

正如一个农民春种夏耘。到头一场灾害颗粒无收,他也不会为此而将劳动永远束之高阁;他

第二年仍然会心平气静去春种夏耘而不管秋天的收成如何。那么,就让人们忘记掉你吧,让

人们说你已经才思枯竭。你要像消失在沙漠里一样从文学界消失,重返人民大众的生活,成

为他们间最普通的一员。要忘掉你写过《人生》,忘掉你得过奖,忘掉荣誉,忘掉鲜花和红

地毯。从今往后你仍然一无所有,就像七岁时赤手空拳离开父母离开故乡去寻找生存的道

路。沙漠之行斩断了我的过去,引导我重新走向明天。当我告别沙漠的时候,精神获得了大

解脱,大宁静,如同修行的教徒绝断红尘告别温暖的家园,开始餐风饮露一步一磕向心目中

的圣地走去。沙漠中最后的“誓师”保障了今后六个年头无论多么艰难困苦,我都能矢志不

移地坚持工作下去。

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

准备工作平静而紧张地展开。狂热的工作和纷繁的思考立刻变为日常生活。作品的框架

已经确定:三部,六卷,一百万字。作品的时间跨度从一九七五年初到一九八五年初,为求

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工程是

庞大的。首先的问题是,用什么方式构造这座建筑物?

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或者说解决得不好,一切就可能白白地葬送,甚至永远也别想再

走出自己所布下的“迷魂阵”。这个问题之所以最先就提出,是因为中国的文学形势此时已

经发生了十分巨大的变化。各种文学的新思潮席卷了全国。当时此类作品倒没有多少,但文

学评论界几乎一窝蜂地用广告的方法扬起漫天黄尘从而笼罩了整个文学界。

说实话,对我国当代文学批评至今我仍然感动失望。我们常常看到,只要一个风潮到

来,一大群批评家都拥挤着争先恐后顺风而跑。听不到抗争和辩认的声音。看不见反叛者。

而当另一种风潮到来的时候,便会看见这群人作直角式的大转弯,折过头又向相反的方向涌

去了。这可悲的现象引导和诱惑了创作的朝秦暮楚。同时,中国文学界经久不衰且时有发展

的山头主义又加骤了问题的严重性。直言不讳地说,这种或左或右的文学风潮所产生的某些

“著名理论”或“著名作品”其实名不副实,很难令人信服。

在中国这种一贯的文学环境中,独立的文学品格自然要经受重大考验。在非甲必乙的格

局中,你偏是丙或丁,你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之所以还能够坚持,是因

为你的写作干脆不面对文学界,不面对批评界,而直接面对读者。只要读者不遗弃你,就证

明你能够存在。其实,这才是问题的关系。读者永远是真正的上帝。

那么,在当前各种文学思潮文派日新月异风起云涌的背景下,是否还能用类似《人生》

式的已被宣布为过时的创作手法完成这样作品呢?而想想看,这部作品将费时多年,那时说

不定我国文学形式已进入“火箭时代”,你却还用一辆本世纪以前的旧车运行,那大概是十

分滑稽的。

但理知却清醒地提出警告:不能轻易地被一种文学风潮席卷而去。实际上,我并不排斥

现代派作品。我十分留心阅读和思考现实主义以外的各种流派。其间许多大师的作品我十分

崇敬。我的精神常如火如荼地沉浸于从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开始直至欧美及伟大的拉丁

美洲当代文学之中,他们都极其深刻地影响了我。当然,我承认,眼下,也许列夫·托尔斯

泰、巴尔扎克、斯汤达、曹雪芹等现实主义大师对我的影响要更深一些。我要表明的是,我

当时并非不可以用不同于《人生》式的现实主义手法结构这部作品,而是我对这些问题和许

多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7就我个人的感觉,当时我国出现的为数并不是很多的新潮流作

品,大都处于直接借鉴甚至刻意模仿西方现代派作品的水平,显然谈不到成熟,更谈不到标

新立异。当然,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这些作品的出现本身意义十分重大,这是毋容置疑

的。我不同意那些感情用事的人对这类作品的不负责任的攻击。从中国和世界文学史的角度

观察,文学形式的变革和人类生活自身的变革一样,是经常的,不可避免的。即使某些实验

的失败,也无可非议。

问题在于文艺理论界批评界过分夸大了当时中国此类作品的实际成绩,进而走向极端,

开始贬低甚至排斥其它文学表现样式。从宏观的思想角度检讨这种病态现象,得出的结论只

能是和不久前“四人帮”的文艺特殊同归,必然会造成一种新的萧瑟。从读者已渐渐开始淡

漠甚至远离这些高深理论和玄奥作品的态度,就应该引起我们郑重思考。

在我看来,任何一种新文学流派和样式的产生,根本不可能脱离特定的人文历史和社会

环境。为什么一路新文学现象只在某一历史阶段的某个民族或语种发生,此如当代文学中的

“魔幻现实主义”为什么产生于拉美而不是欧亚就能说明问题。一种新文学现象的发生绝非

想当然的产物。真正的文学新现象就是一种创造。当然可以在借鉴的基础上创造,但不是照

猫画虎式的临幕和改头换面的般弄,否则,就很可能是’南橘北移”。因此,对我国刚刚兴

起的新文沉思潮,理论批评首行有责任分清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模仿甚至是变相照抄,然后

才可能估价其真正的成绩。当我们以为是一颗原子弹问世的时候,其实许多年前早就存在于

世了;甚至几百年前中国的古人已经做得比我们还好;那么为此而发出的惊叹就太虚张声势

了。一九八七年访问德国(西)的时候,我曾和一些国外的作家讨论到有关这方面的问题,

并且取得了共识。我的观点是,只有在我们民族伟大历史文化的土壤上产生出真正具有我们

自己特性的新文学成果,并让全世界感动耳目一新的时候,我们的现代表现形式的作品也许

才会趋向成熟。正如拉丁美洲当代大师们所做的那样。他们当年也受欧美作家的影响(比如

福克纳对马尔克斯的影响),但他们并没有一直跟踪而行,反过来重新立足于本土的历史文

化,在此基础上产生了真正属于自己民族的创造性文学成果,从而才又赢得了欧美文学的尊

敬。如果一味地模仿别人,崇尚别人,轻视甚至藐视自己民族传大深厚的历史文化,这种生

吞活剥的“引进”注定没有前途。我们需要借鉴一切优秀的域外文学以更好地发展我们民族

的新文学,但不必把“洋东西”变成吓唬我们自己的武器。事实上,我们已经看到,当代西

方许多新的文化思潮,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启发和影响,甚至已经渗透到他们

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而我们何以要数典忘祖轻溥自己呢?8至于当时所谓的“现实主义过

时论”,更值得商榷。也许现实主义可能有一天会“过时”,但在现有的历史范畴和以后相

当长的时代里,现实主义仍然会有蓬勃的生命力。生活和艺术已证明并将继续证明这一点,

而不在于某种存在偏见的理论妄下断语。即使有一天现实主义真的“过时”,更传大的“主

义”君临我们的头顶,现实主义作为一定历史范畴的文学现象,它的辉煌也是永远的。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认真考察一下,现实主义在我国当代文学中是不是已经发展到类似

十九世纪俄国和法国现实主义文学在反映我国当代社会主生活乃至我们必须重新寻找新的前

进途径?实际上,现实主义文学在那样伟大的程度,以致我们不间断的五千年文明史方面,

都还没有令人十分信服的表现。虽然现实主义一直号称是我们当代文学的主流,但和新近兴

起的现代主义一样处于发展阶段,根本没有成熟到可以不再需要的地步。现实主义在文学中

的表现,决不仅仅是一个创作方法问题,而主要应该是一种精神。从这样的高度纵观我们的

当代文学,就不难看出,许多用所谓现实主义方法创作的作品,实际上和文学要求的现实主

义精神大相径庭。几十年的作品我们不必一一指出,仅就“大跃进”前后乃至文革十年中的

作品就足以说明问题。许多标榜“现实主义”的文学,实际上对现实生活作了根本性的歪

曲。这种虚假的“现实主义”其实应该归属“荒诞派”文学,怎么可以说这就是现这主义文

化呢?而这种假冒现实主义一直侵害着我们的文学,其根系至今仍未绝断。文革以后,具备

现实主义品格的作品逐渐出现了一些,但根本谈不到总体意义上的成熟,更没有多少容量巨

大的作品。尤其是初期一些轰动社会的作品,虽然力图真实地反映出社会生活的面貌,可是

仍然存在简单化的倾向。比如,照旧把人分成好人坏人两类——只是将过去“四人帮”作品

里的好坏人作了倒置。是的,好人坏人总算接近生活中的实际“标准”,但和真正现实主义

要求对人和人与人关系的深刻揭示相去甚远。此外,考察一种文学现象是否“过时”,目光

应该投向读者大众。一般情况下,读者仍然接受和欢迎的东西,就说明它有理由继续存在。

当然,我国的读者层次比较复杂。这就更有必要以多种文学形式满足社会的需要,何况大多

数读者群更容易接受这种文样式。“现代派”作品的读者群小,这在当前的中国是事实;这

种文学样式应该存在和发展,这也毋容置疑;只是我们不能因此而不负责任地弃大多数读者

于不顾,只满足少数人。更重要的是,出色的现实主义作品甚至可以满足各个层面的读者,

而新潮作品至少在目前的中国还做不到这一点。至于一定要出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现代派创

作方法之间分出优劣高下,实际是一种批评的荒唐。从根本上说,任何手法都可能写出高水

平的作品,也可能写出低下的作品。问题不在于用什么方法创作,而在于作家如何克服思想

和艺术的平庸。一个成熟的作家永远不会“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他们用任何手法都

可能写出杰出的篇章。当我反复阅读哥伦比亚当代伟大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用魔幻现实主

义手法创作的著名的《百年孤独》的时候,紧接着便又读到了他用纯粹古典式传统现实主义

手法写成的新作《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是对我们最好的启发。

以上所有的一切都回答了我在结构《平凡的世界》最初所遇到的难题——即用什么方式

来构建这部作品。

我决定要用现实主义手法结构这部规模庞大的作品。当然,我要在前面大师门的伟大实

践和我自己已有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经验的基础上,力图有现代意义的表现——现实主义照样

有广阔的革新前景。我已经认识到,对于这样一部费时数年,甚至可能耗尽我一生主要精力

的作品,绝不能盲目而任性,如果这是一个小篇幅的作品,我不妨试看赶赶时髦,失败了往

废纸篓里一扔了事。而这样一部以青春和生命作抵押的作品,是不能用“实险”的态度投入

的,它必须在自己认为是较可靠的、能够把握的条件下进行。老实说,我不敢奢望这部作品

的成功,但我也“失败不起”。这就是我之所以决定用现实主义方法结构这部作品的基本心

理动机和另一个方面。

我同时意识到,这种冥顽而不识时务的态度,只能在中国当前的文学运动中陷入孤立境

地。但我对此有充分的精神准备。孤立有时候不会让人变得软弱,甚至可以使人的精神更强

大,更振奋。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挑战。是个人向群体挑战。而这种挑战的意识实际上一

直贯穿于我的整个创作活动中,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是这样,《在困难的日子里》

也是这样。尤其是《人生》,完全是在一种十分清醒的状态下的挑战。

在大学里时,我除过在欧洲文学史、俄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史的指导下较系统地阅读中

外各个历史时期的名著外,就是钻进阅览室,将中国建国以来的几乎全部重要文学杂志,从

创刊号一直翻阅到文革开始后的终刊号,阅读完这些杂志,实际上也就等于检阅了一九四九

年以后中国文学的基本面貌、主要成就及其代表性作品。我印明很强烈的是,这些作品中的

人很少例外地被分成好坏两种。而将这种印象交叉地和我同时阅读的中外名著作一比较,我

便对我国当代文学这一现象感动非常的不满足,当然出就对自己当时的那些儿童涂鸦式的作

品不满足了。‘四人帮’时代结束后,尽管中国文学摆脱了禁锢,许多作品勇敢地揭示社会

问题并在读者群众中引起巨大反响,但仍然没有对这一重要问题作根本性的检讨。因此,我

想对整个这一文学现象作一次挑战性尝试,于是便有写《人生》这一作品的动机。我要给文

学界、批评界,给习惯于看好人与坏人或大团圆故事的读者提供一个新的形象,一个急忙分

不清是“好人坏人”的人,对于高加林这一形象后来在文学界和社会上所引起的广泛争论,

我写作时就想到了—…这也正是我要达到的目的。

既然我一直不畏惧迎风而立,那么,我又将面对的孤立或者说将要进行的挑战,就应当

视为正常,而不必患得患失,忧心忡忡。应该认识到,任可独立的创造性工作就是一种挑

战,不仅对令人,也对古人,那么,在这一豪迈的进程中,就应该敢于建立起一种“无榜

样”的意识——这和妄自尊大毫不相干。

“无榜样意识”正是建立在有许多榜样的前提下。也许每一代作家的使命就是超越前人

(不管最后能否达到),但首先起码应该知道前人已经创造了多么伟大的结果。任何狂妄的

文人,只要他站在图书馆的书架面前,置身于书的海洋之中,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渺小和可

笑。

对于作家来说,读书如同蚕吃桑叶,是一种自身的需要。蚕活到老吃到老,直至能口吐

丝线织出茧来;作家也要活到老学到老,以使自己也能将吃下的桑叶变成茧。

在《平凡的世界》进入具体的准备工作后,首先是一个大量读书过程。有些书是重读,

有些书是新读。有的细读,有的粗读。大部分是长篇小说,尤其是尽量阅读、研究、分析古

今中外的长卷作品。其间我曾列了一个近百部的长篇小说阅读计划,后来完成了十之八九。

同时也读其它杂书,理论、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和宗教著作等等。另外,还找一些专门

著作,农业、商业、工业、科技以及大量搜罗许多知识性小册子,诸如养鱼、养蜂、施肥、

税务、财务、气象、历法、造林、土壤改造、风俗、民俗、UFO(不明飞行物)等等。那

时间,房子里到处都搁着书和资料,桌上,床头、茶几、窗台,甚至厕所,以便在任何时候

任何地方随手都可以拿到读物。读书如果不是一种消遣,那是相当熬人的,就像长时间不间

断地游泳,使人精疲力竭,有一种随时溺没的感觉。书读得越多,你就越感动眼前是数不清

的崇山峻岭。在这些人类已建立起的宏传精神大厦面前,你只能“侧身西望长咨嗟”!在

“咨嗟”之余,我开始试着把这些千姿百态的宏大建筑拆卸开来,努力从不同的角度体察大

师们是如何巧费匠心把它们建造起来的。而且,不管是否有能力,我也敢勇气十足地对其中

的某些著作“横挑鼻子竖挑眼”,去鉴赏它们的时候,也用我的审美眼光提出批判,包括对

那些十分崇敬的作家。在这个时候,我基本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

甚至有意“中止”了对眼前中国文学形势的关注,只知道出现了洪水一样的新名词,新概

念,一片红火热闹景象。“文坛”开始对我淡漠了,我也对这个“坛”淡漠了。我只对自己

要做的事充满宗教般的热情。“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只能如此。这也很好。

有我所有阅读的长篇长卷小说中,外国作品占了绝大部分。从现代小说意义来观察中国

的古典长篇小说,在成就最高的《水浒》、《三国演义》、《金瓶梅》和《红楼梦》四部书

中,《红楼梦》当然是峰巅,它可以和世界长篇小说史上任何大师的作品比美。在现当代中

国的长扁小说中,除过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我比较重视柳青的《创业史》。他是我的同

乡,而且在世时曾经直接教导过我。《创业史》虽有某些方面的局限性,但无疑在我国当代

文学中具有独特的位置。这次,我在中国的长卷作品中重点研读《红楼梦》和《创业史》。

这是我第三次阅读《红楼梦》,第七次阅读《创业史》。

无论是汗流浃背的夏天,还是瑟瑟发抖的寒冬,白天黑夜泡在书中,精神状态完全变成

一个准备高考的高中生,或者成了一个纯粹的“书呆子”。11为写《平凡的世界》而进行

的这次专门的读书活动进行到差不多甚至使人受不了的情况下,就立刻按计划转入另一项

“基础工程”——准备作品的背景材料。

根据初步设计,这部书的内容将涉及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十年间中国城乡广泛的社

会生活。

这十年是中国社会的大转型期,其间充满了密集的重大历史性事件;而这些事件又环环

相扣,互为因果,这部企图用某种程序的编年史方式结构的作品不可能回避它们。当然,我

不会用政治家的眼光审视这些历史事件。我的基本想法是,要用历史和艺术的眼光观察在这

种社会大背景(或者说条件)下人们的生存与生活状态。作品中将要表露的对某些特定历史

背景下政治性事件的态度;看似作者的态度,其实基本应该是哪个历史条件下人物的态度;

作者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真正体现巴尔克扎克所说的“书记官”的职能。但是,作家对

生活的态度绝对不可能“中立”,他必须做出哲学判断(即使不准确),并要充满激情地、

真诚地向读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和人性。正如传大的列夫·托尔斯泰所说:“在任何艺术作

品中,作者对于生活所持的态度以及在作品中反映作者生活态度的种种描写,对于读者来说

是至为重要、极有价值、最有说服力的……艺术作品的完整性不在于构思的统一,不在于对

人物的雕琢,以及其它等等,而在于作者本人的明确和坚定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渗透整个

作品。有时,作家甚至基本可以对形式不作加工润色,如果他的生活态度在作品中得到明

确、鲜明、一贯的反映,那么作品的目的就达到了。”(契尔特科夫笔录,一八九四年)。

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应该完全掌握这十年间中国(甚至还有世界——因为中国并不是孤

立的存在,它是世界的一员)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仅是宏观的了解,还应该有微观的了解。

因为庞大的中国各地大有差异,当时的同一政策可能有各种做法和表现。这十年间间发生的

事大体上我们都经历过,也一般地了解,但要进入作品的描绘就远远不够了。生活可以故事

化,但历史不能编造,不能有半点似是而非的东西。只有彻底弄清了社会历史背景,才有可

能在艺术中准确描绘这些背景下人们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形态。

较为可靠的方式是查阅这十年间的报纸——逐日逐月逐年地查。报纸不仅记载于国内外

第一天发生的重大事件,而且还有当时人们生活的一般性反映。

于是,我找来了这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一种省报,一种地区报和

《参考消息》的全部合计本。

房间里顿时堆起了一座又一座“山”。

我没明没黑开始了这件枯燥而必需的工作,一页一页翻看,并随手在笔记本上记下某年

某月某日的大事和一些认为“有用”的东西。工作量太巨大,中间几乎成了一种奴隶般的机

械性劳动。眼角糊着眼屎,手指头被纸张靡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

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那里肉厚一些)继续翻阅。用了几个月时间,才把这件恼的人工作

做完。以后证明,这件事十分重要,它给我的写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任何时候,我都能

很快查找到某日某月世界、中国、一人省、一个地区(地区又直接反映了当时基层各方面的

情况)发生了什么。在查阅报纸的同时,我还想得到许多当时的文件和其它至关重要的材料

(最初的结构中曾设计将一两个国家中枢领导人作为作品的重要人物)。我当然无法查阅国

家一级甚至省一级的档案材料,只能在地区和县一级利用熟人关系抄录了一些有限的东西,

在极大的遗憾中稍许得到一点补充,但迫使我基本上放弃了作为人物来描写国家中枢领导人

的打算。

一年多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但是,似乎离进入具体写作还很遥远。所有的文学活动

和其它方面的社会活动都基本上不再参与,生活外于封闭状态。全国各地文学杂志的笔会时

有邀请,一律婉言谢绝。对于一些笔会活动,即使没胡这部书的制约,我也并不热心。我基

本上和外地的作家没有深交。一些半生不熟的人凑到一块,还得应酬,这是我所不善长的。

我很佩服文艺界那些“见面熟”的人,似乎一见面就是老朋友。我做不到这一点。在别人抢

着表演的场所,我宁愿做一个沉默的观众。

到此时,我感动室内的工作暂时可以告一段落,应该进入另一个更大规模的“基础工

程”——到实际生活中去,即所谓“深入生活”。

关于深入生活的问题,与“政治和艺术的关系”一样,一直是我国文艺界长期争论不休

的问题。这一点使我很难理解。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艰深的理论问题值得百谈不厌。生活

对于作家艺术家来说,就如同人和食物的关系一样。至于每个作家如何占有生活,这倒大可

不必整齐一律。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感受生活的方式;而且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同一作家体

验生活的方式也会改变。比如,柳青如果活着,他要表现八十年代初中国农村开始的“生产

责任制”,他完全蹲在皇甫村一个地方就远近不够了,因为其它地方的生产责任制就可能和

皇甫村所进行的不尽相同,甚至差异很大。

是的,从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中国大转型期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各种社

会形态、生活形态、思想形态千姿百态且又交叉惨透,形成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更为复杂

的局面。而要全景式反映当代生活,“蹲”在一个地方就不可能达到目的。必须纵横交织地

去全面体察生活。

我提着一个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开始在生活中奔波。一切方面的生活都感兴趣。乡村

城填、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国营、集体、个体;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老百

姓;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有些生活是过去熟悉的,但为了更确切体察,再一次深

入进去——我将此总结为“重新到位”。有些生活是过去不熟悉的,就加陪努力,争取短时

间内熟悉。对于生活中现成的故事倒不十分感兴趣,因为故事我自己可以编——作家主要的

才能之一就是编故事。而对一切常识性的、技术性的东西且不敢有丝毫马虎,一枝一叶都要

考察清楚,脑子没有把握记住的,就详细笔记下来。比如详细记录作品涉及到的特定地域环

境中的所有农作物和野生植物;从播种出土到结籽收获的全过程;当什么植物开花的时候,

另外的植物又处于什么状态;这种作物播种的时候,另一种植物已经长成什么样子;全境内

新有家养和野生的飞禽走兽;民风民情民俗;婚嫁丧事;等等。在占有具体生活方面,我是

十分贪婪的。我知道占有的生活越充分,表现生活就越自信,自由度也就会越大。作为一幕

大剧的导演,不仅要在舞台上调度众多的演员,而且要看清全局中每一个末端小节,甚至背

景上的一棵草一朵小花也应力求完美准确地统一在整体之中。春夏秋冬,时序变换,积累在

增加,手中的一个箱子变成了两个箱子。奔波到精疲力竭时,回到某个招待所或宾馆休整几

天,恢复了体力,再出去奔波。走出这辆车,又上另一辆车;这一天在农村的饲养室,另一

天在渡口的茅草棚;这一夜无铺盖和衣躺着睡,另一夜缎被毛毯还有热水澡。无论条件艰苦

还是舒适,反正都一样,因为愉快和烦恼全在于实际工作收获大小。时光在流逝,奔波在继

续,像一个孤独的流浪汉在鄂尔多斯地台无边的荒原上飘泊。

在这无穷的奔波中,我也欣喜地看见,未来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轮郭已经渐渐出现在生活

广阔的地平线了。

这部作品的结构先是从人物开始的,从一个人到一个家庭到一个群体。然后是人与人,

家庭与家庭,群体与群体的纵横交叉,以最终织成一张人物的大网。在读者的视野中,人物

动动的河流将主要有三条,即分别以孙少安孙少平为中心的两条“近景”上的主流和以田福

军为中心的一条“远景”上的主流。这三条河流都有各自的河床,但不时分别混合在一起流

动。而孙少平的这条河流在三条河流中将处于最中心的位置——当然,在开始的时候,读者

未见得能感觉到这一点。

人物头绪显然十分纷乱。

但是,我知道,只要主要的人物能够在生活和情节的流转中一直处于强有力地的运动状

态,就会带动其它的群体一起运动,只要一个群体强有力运动,另外两个群体就不会停滞不

前。这应该是三个互相咬接在一起的齿轮,只要驱动其中的一个,另外的齿轮就会跟着转

动。

对于作者来说,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整个生活就是河床,作品将向四面

八方漫流——尽管它的源头只是黄土高原一个叫双不村的小山庄。

从我国当代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结构看,大都采用封闭式的结构,因此作品对社会生活

的概括和描述都受到相当大的约束。某些点不敢连接为线,而一些线又不敢作广大的延伸。

其实,现实主义作品的结构,尤其是大规模的作品,完全可能作开放式结构而未必就“散

架”。问题在于结构的中心点或主线应具有强大的“磁场”效应。从某种意义上,现实主义

长扁小说就是结构的艺术,它要求作家的魄力、想象力和洞察力;要求作家既敢恣意汪洋又

能绵针密线,以使作品最终借助一砖一瓦而造成磅礴之势。

真正有功力的长篇小说不依赖情节取胜。惊心动魄的情节未必能写成惊心动魄的小说。

作家最大的才智应是能够在日常细碎的生活中演绎出让人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而这种才智

不仅要建立在对生活极其稔熟的基础上,还应建立在对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彻理解的基础

上。我一再说过,故事可以编,但生活不可以编;编选的故事再生动也很难动人,而生活的

真情实感哪怕未成曲调也会使人心醉神迷。

这样说,并不是不重视情节。生活本身就是由各种“情节”组成的。长篇小说情节的择

取应该是十分挑剔的。只有具备下面的条件才可以考虑,即:是否能起到像攀墙藤一样提起

一根带起一片的作用。一个重大的情节(事件)就应该给作者造成一种契机,使其能够在其

间对生活作广阔的描绘和深入的揭示,最后使读者对情节(故事)本身的兴趣远远没有对揭

示的生活内容更具吸引力,这时候,情节(故事)才是真正重要的了,如果最后读者仅仅记

住一个故事情节而没有更多的收获,那作品就会流于我们能党所说的肤浅。

阅读研究了许多扁长卷小说,基本搞清了作品所涉及的十年的背景材料,汇集和补充了

各个方面的生活素材。自然就完全陷入了构思的泥淖之中。在此之前,有些人物,有些篇章

早已开始在涌动,不过,那是十分散乱的。尔后,这就是一个在各种层面上不断组合、排

列、交叉的过程;一个不断否定、不断刷新、不断演变的过程。

所有的一切都还远远地不能构合成一个较为完整的整体。需要一些出神入化的灵感。

苦思冥想。为无能而痛不欲生。

瞧。许多呼之欲出的人物在急迫地等待你安排场次以便登台表演。所有要进入作品河流

的人物,哪怕是一个极次要的人物,你也不能轻视忽略,而要全神贯注,挟带着包括枯枝败

叶在内的总容量流向终点。终点!我构思的习惯常常是先以终点开始而不管起点,每个人

物,尤其是主要人物,他(她)们的终点都分别在什么地方呢?如果确定不了终点,就很难

寻找他(她)们的起点,而全书的整个运行过程中,你也将很难把握他(她)们内在的流

向。当然,预先设计的终点最后不会全部实现,人物运动的总轨迹会不断校正自己的最终归

宿;也有一些人物的终点不可能在书的结尾部分,在某些段落中就应该终结其存在。

毫无疑问,终点绝不仅仅是情节和人物意义上的,更重要的是它也是全书的题旨所在,

在这个“终点”上,人物、情节、题旨是统一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在这里结束,绝不仅仅是

因为故事到这里正好讲完了。即是最“漫不经心”的意识流小说家,在戛然而止的地方也是

煞费心机的。

找到了“终点”以后,那么,无论从逆时针方向还是从顺时针方向,就都有可能对各个

纵横交错的渠渠道道进行梳理;因为这时候,你已经大约知道这张大网上的所有曲里拐弯的

线索分别最终会挽结在什么地方。这时候,你甚至还可以放心地心情地把这些线索抖弄得便

“乱”一些,以致将读者引入“八卦”之阵,使其读不到最后就无法判断人物和事物的命

运。如果有这样的大布局,再有可能处处设置沟壑渠道,那么,读者就很难大跨度地跳跃到

书的全书结局部分。绝不能有广大的平坦让读者长驱直入。必须让我们不得不在每一个曲里

拐弯来停下来细心阅览方可通过。

这些沟壑渠道曲里拐弯处就可能是作品断章断卷的地方。整体的衔接难,但要把整体断

成许多“碎块”也许更难——因为这种所谓的“断开”正是为了更好地衔接。这是艺术结构

机制中的辩证法。为了寻找总的“终点”和各种不同的“终点”,为了设置各种渠渠沟沟坎

坎,为了整体的衔接,为了更好地衔接而不断“断开”……脑子常常是一团乱麻纠缠在一

起。走路、吃饭、大小便,甚至在梦中,你都会迷失在某种纷乱的思绪中。有时候,某处

“渠道”被你导向了死角,怎么也寻找不到出路,简直让人死去活来,某个时候,突然出现

了转机,你额头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也觉不得疼。你生活的现实世界实为虚幻,而那个虚幻

的世界却成了真实的。一大群从思维的地平线渐渐走近了你,成为活生生的存在。从此以

后,你将生活在你所组建的这个世界里,和他们一起哭,一起笑。你是他们的主宰,也将是

他们的奴隶。15现在,动笔之前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从什么地方开头呢?

真是奇妙!最后一个问题竟然是关于“开头”。

万事开头难,写作亦如此。这是交响乐的第一组音符,它将决定整个旋律的展开。长卷

作品所谓的“开头”,照我的理解,主要是解决人物“出卖”的问题。在我阅读过的长篇作

品中,有的很高明,有的很笨拙。最差劲的是那种“介绍”式的出场方法。人物被作者被动

地介绍给读者。这种介绍是简历性的,抽象的,作者像一堵墙横在读者与人物之间,变为纯

粹的“报幕员”,而且介绍一个人物的时候,其它人物都被搁置起来。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

系也得由作者交待。等读者看完这些冗长的人物简历表,也就厌烦了。实际上,所有高明的

“出场”都应该在情节的运动之中。读者一开始就应该进入“剧情”,人物的“亮相”和人

物关系的交织应该是自然的,似乎不是专意安排的,读者在艺术欣赏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接

受了这一切。作者一开始就应该躲在人物的背后,躲在舞台的幕后,让人物一无遮拦地直接

走向读者,和他们融为一体。

但是,在一部将有近百个人物的长卷中,所有的人物是应该尽可能早地出现呢?还是要

将某些人物的出场压在后面?我的导师柳青似乎说过,人物应该慢慢出场。但我有不完全相

同的看法。比如《创业史》里和孙水嘴(孙志明)同样重要的人物杨油嘴(杨加喜)第二部

才第一次露面,显然没有足够的“长度”来完成这个人物。与此相联系的问题,如此重要的

角以,在第一部蝓蟆滩风起云涌的社会生活中,此人干什么去了?这个人物的出现过于唐

突。

在我看来,在长卷作品中,所有的人物应该尽可能早地出场,以便有足够的长度完成他

们。尤其是一些次要人物,如果早一点出现,你随时都可以东鳞西爪地表现他们,尽管在每

个局部他们仅仅都能只闪现一下,到全书结束,他们就可能成为丰富而完整的形象。除过一

些主要的角色,大部分人物都是靠点点滴滴的描写来完成的。让他们早点出现,就可能多一

些丰满。怎样在尽可能少的篇幅中使尽可能多的人物出场呢?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必须找

到一种情节的契机。

我为此整整苦恼了一个冬天,在全书的构思完成之后,从哪里切入是十分困难的。某一

天半夜,我突然在床上想到了一个办法,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我拉亮灯,只在床头边的纸

上写了三个字:老鼠药。后来,我就是利用王满银贩老鼠药的事件解决了这一难题。解决得

并不是很好,但总算解决了。我把这个事件向前后分别延伸了一点,大约用了七万字的篇

幅,使全部主要的人物和全书近百个人物中的七十多个人物都出现在读者面前。更重要的

是,我基本避免了简历式地介绍人物,达到了让人物在运动中出现的目的,并且实初步交叉

起人物与人物的冲突关系。这是一种巨大的优势,它能使我尽快自由而大规模地展开或交织

矛盾,进入表现阶段,不必了为介绍某一个新出现的人物而随时中断整个情节的进程。

迄今为止,我大约觉得,写作之前的一些重大准备工作基本有了眉目。不是说一切都完

备了。永远没有完备的时候。现在所有的工作,只有给未来的作品搞起一个框架,准备了一

些建筑材料而已。旦进入写作,一旦人物真正活动起来,这个框架就可能有大变动,大突

破,一些材料可能完全失去作用,而久缺的部分将不知要有多少。绝大部分问题要等进入写

作才能暴露出来。需要一边写作,一边调整、变动、补充。

不知不觉已经快三年了。真正的小说还没写一个字,已经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想想即

将要开始的正式写作,叫人不寒而粟。现在要利用这点空隙让脑子歇一歇,凉一凉。多吃一

点有营养的东西。我知道,要是忙起来,常常会顾不上吃饭或胡凑合着吃(为此付出了沉重

的代价)。

这时候,是足球运动员开赛前的几分钟,是战壕里的士兵等待冲锋的号声。按捺不住的

激动。难以控制的紧张。

不管怎样,总得装着轻松几天。

接下来,怀着告别的心情,专意参加了两次较欢愉的社会活动,尤其是组织了一次所谓

长篇小说促进会,几十号人马周游了陕北,玩得十分痛苦。可是,其间一想到不久就要面临

的工作,不免又心事重重,有一种争不可待投入灾难的冲动。在整个准备阶段中,有许多朋

友帮过我的忙。有些是自动乐意帮的,有些是“强迫”他们帮的。记得为了弄清农村责任农

村责任制初期阶段的一些非常具体的情况,我曾把两个当过公社领导的老同学关在旅馆的一

间房子里谈了一天一夜,累得他们中间不时拉起鼾声。

我得要专门谈谈我的弟弟王天乐。在很大的程度上,如果没有他,我就很难顺利完成

《平凡的世界》。他像卫士一样为我挡开了许多可怕的扰乱。从十几岁开始,我就作为一个

庞大家庭的主事人,百事缠身,担负着沉重的责任。此刻天乐已自动从我手里接过了这些负

担。为我专心写作开辟了一个相对的空间。另外,他一直在农村生活到近二岁十岁。经历了

那个天地的无比丰富的生活,因此能够给我提供许多十分重大的情节线索;所有我来不及或

不能完满解决的问题,他都帮助我解决了。在集中梳理全书情节的过程中,我们曾共同度过

许多紧张而激奋的日子;常常几天几夜不睡觉,沉浸在工作之中,即是他生病发高烧也没有

中断。尤其是他当过五年煤矿工人,对这个我最薄弱的生活环境提供了特别具体的素材。实

际上,《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等于是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的经历。在以后漫长的写作过程

中,我由于隐入很深,对于处理写作以外的事已经失去智慧,都由他帮我料理。直至全书完

结,我的精神疲惫不堪,以致达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几岁的孩子,连马路都得思考半

天才能决定怎样过。全赁天乐帮助我渡过了这些严重的阶段。的确,书完后很长一段时间,

我离开他几乎不能独立生活,经常是个白痴或没世面的小孩一样紧跟在他后边。我看见,这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聪敏。我常暗自噙着泪水,一再问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搞

成了这个样子?

有关我和弟弟天乐的故事,那是需要一本专门的书才能写完的。眼下,当我正在相对悠

闲的日子里瞎转悠的时候,天乐正忙着“查看阵地”,帮我寻找进入写作的一个较为合适的

地方。

我决定到一个偏僻的煤矿去开始第一部初稿的写作。

这个考虑基于以下两点:一、尽管我已间接地占有了许多煤矿的素材,但对这个环境的

直接感受远远没有其它生活领域丰富。按全书的构思,一直到第三部才涉及到煤矿。也就是

说,大约在两年之后才写煤矿的生活。但我知道,进入写作后,我再很难中断案头工作去补

充煤矿的生活。那么,我首先进入矿区写第一部,置身于第三部的生活场景,随时都可以直

接感受到那里的气息,总能得到一些弥补。二、写这部书我已抱定吃苦牺牲的精神,一开始

就到一个舒适的环境去工作不符合我的心意,煤矿生活条件差一些,艰苦一些,这和我精神

上的要求是一致。我既然要拼命完成此生的一村桩宿愿,起先应该投身于艰苦之中。实行如

此繁难的使命,不能对自己有丝毫的怜悯之心。要排斥舒适,要斩断温柔,只有在暴风雨中

才可能经毫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弹拨出绝中央委员。为了方便工作,我在

铜川矿务局兼了个宣传的副部长。很对不起这个职务。几年里,我只去过宣传部一次,“上

下级”是谁都不清楚。我兼此职,完是为了到下面的矿上有个较长期的落脚地方,“名正言

顺。地得到一些起码的方例条件。

正是秋风萧瑟的时候,我带头两大箱资料和书籍,带头最主要的“干粮”——十几条香

烟和两罐“雀巢”咖啡,告别了西安,直接走到我的工作地——陈家山煤矿。

我来之前,矿上已在离矿区不很远的矿医院为我找好了地方。那是一间用小会议室改成

的工作间,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小柜,还有一些无用的塑料沙发。

陈家山是我弟弟为我选的地方。这是铜川矿务局现代化程度较高的煤矿,也面设施也相

当有。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我弟弟的两个妻哥,如我有什么事,他们随时都可以帮助我。

亲戚们都十分热心厚道。他们先陪我在周围的山转了一圈。四野的风光十分美丽。山岩

雄伟,林木茂盛,人称“旱江南”。此时正值“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时,满山红黄绿相间,

一片五彩班斓。亲戚们为了让我玩好,气氛十分热烈。但我的心在狂跳,想急迫地投入工

作,根本无心观赏大自然如画的风光。从山上回来,随手折了几枝红叶,插在办公桌对面的

沙发缝隙里,心情在一片温暖的红色中颤粟着。铺好床,日用东西在小柜中各就其位;十几

本我认为最传大的经典著作摆在旁边——这些书尽管我已经读过多遍,此间不会再读,但我

要经常看到这些人类所建造的辉煌金字塔,以随时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随后,我在带来的

十几本稿纸中抽出一本在桌面上铺工,坐下来。心绪无比的复杂。我知道接下来就该进入茫

茫的沼泽地了。但是,一刹那间,心中竟充满了某种幸福感。是的,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

已经奔波了两三年,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终于走上了搏斗的拳击台。

是的,拳击台。对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18开头。这是真正的开头。写什么?怎么

写?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一切都是神圣的,似乎是一个生死存亡的

问题而令以令以选择,令人战战兢兢。

实际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是,它将奠定全书的倒述基调和语音节奏。它将限制你,也

将为你铺展道路。

一切诗情都尽量调动起来,以便一开始就能创造奇迹,词汇象雨点般落在纸上。可是一

页未完,就觉得满篇都是张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来。新换了一副哲学家的面孔。似乎令人震惊。但一页未完,却以感动可笑

和蹩脚。眼看一天已经完结,除过纸篓撕下一堆废纸,仍然是一片空白。真想抱头痛哭一

场。你是这样地无能,竟然连头都开不了,还准备定一部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呢!

晚是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胜任如此巨大的工

作。

完全可能有自不量力!你是谁?你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写了一点作品的普通作家,怎么

敢妄图从事这种世大的事业?许多作家可能是明智的,一篇作品有了影响,就乘势写些力所

能及的作品,以巩固自己的知名度,这也许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而你却几年来一直

热迷不悟,为实现一种少年时的狂想就敢做这件不切这际的事。少年时,人还梦想我当宇航

员,到太空去知捉一上“外星人”,难道也可将如此荒唐的想付诸实施?你不成了当代的

唐·吉诃德?

迷糊几个小时醒来,已是日上中天——说明天亮以后才睡着的。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面

前。强迫自己重新进入阵地。

反悔的情绪消失了。想想看,你已经为此而准备了近三年,绝不可能连一个字也不写就

算完结;如果这样,那就是一个世界级的笑话。又一天结束了。除过又增加了一堆揉皱的为

纸处,眼前仍然没有一个字。第三天重蹈覆辙。三天以后,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开始在记谙不停地转圈圈走,走,走,像磨道的一头驴。

从高烧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满头热汗变为冰凉。

冰凉的汗水使燃烧的思索冷静了下来。

冷静在这种时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静地想一想,三天的失败主要在于思想太勇猛,以致一开始就想吼雷打闪。其实,这

么大规模的作品,哪个高手在开头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师们,他们一开始的叙述是多么平

静。只有平庸之辈才在开头就堆满华丽。记着列夫·托尔斯泰的话,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

在后面。这应该是一个原则。为什么中国当代的许多长扁小说都是虎头蛇尾?道理应于此。

这样看来,不仅开头要平静地进入,就是全书的总布局也应该按这个原则来。三部书,应该

逐渐起伏,应该一浪高过一浪地前进。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现在,平静地坐下来。

于是,顺利地开始了。

为了纪念这不同寻常的三天,将全书开头的第一自然段重录于后——一九七五年二三月

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

令己快到凉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

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不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

19工作的列车终于启动,并且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向前运行。既然有能力走向前去,

就应该不顾一切堆往前走。

第一个音符似乎按得不错。一切都很艰难,但还可以继续进行。写作前充分的准备工作

立刻起到了作用。所用的材料和参考资料一开始就是十分巨大的。即使这些材料、资料、素

材大都不会直接进入作品,但没有它们,就很难想象有具体的产品产生。把所有的资料都从

箱子里拿出来,分类摆满桌面,只留够放下两条胳膊写东西的地方,桌面摆不下,有些次要

的退在旁边的窗台上、柜头上。更次要一些的放在对面的沙发上。紧张的写作有时不能有半

点停顿。不允许外来的干扰,也不允许自己干扰自己。需要什么,甚至不需要眼睛寻找,靠

意识随手就可拉到面前,以便迅速得到利用。

五六天过后,已经开始初步建立起工作规律,掌握了每天大约的工作量和进度。墙上出

现了一张表格,写着1到53的一组数字——第一部共五十三章,每写完一章,就划掉一个

数字;每划掉一个数字,都要愣着看半天那张表格。这么一组数字意味着什么,自己心里很

清楚。那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泥淖。每划掉一个数字,就证明自己又前进了一步。克制着不

让自己遥望那个目的地;只要求扎实地迈出当天的一步,迈出第二天的一步。

无法形容的艰难。笔下出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不仅要在这个具体的地方是适当

的,还要考虑它在第一部是否适当;更远一点,在全书中是否适当。有时候眼下的痛快会给

以后的工作带来无穷灾难,但又不能缩手缩脚。大胆前进,小心前进,在编织的每一天细线

挽结每一个环扣的时候,都要看见整个那张大网。工作进展已经在量上表现了出来。这方面

确定的第一个目标是突破十三万字。这是《人生》的字数,迄今为止自己最高的横杆。突破

这个数字带有象征意义。在一个庞大繁荣的工程中,这种小小的情绪刺激具有非常重要作

用。处于创作状态中的心理机制是极其复杂的,外人很难猜度。有些奇迹是一些奇特的原因

造成的。

十三万字的数量终于突破。兴奋产生了庄严。庄严又使人趋于平静。这是一个小小的征

服。接下来,脚步已经开始变得豪迈了一些。最少在表象上看,下一步将从自己写作史上的

一个新的起点出发了。下一个数量上的目标是越过这一部的二分之一处。

这个目标再有几万字即可达到,但这是在创造新的记录。情绪为之而亢奋。写作整个地

进入狂热状态。身体几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变为机器人

性质。

但是,没有比这一切更美好的了。20在狂热紧张繁忙的工作中,主要的精神状态应该

是什么?

那就是认定你在做一件对你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甚至是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工作。不

论实质上是否如此,你就得这样来认为。你要感觉到人在创造,你在不同凡响地创造,你的

创造是独一无二的;你应该为你的工作自豪,就是认为它伟大无比也未尝不可。这是不狂

妄。只有这各“目中无人”的状态下,才可能解放自己的精神,释放自己的能量。应该敢于

把触角延伸到别人没有到过的地方,敢于进入“无人区”并树起自己的标志。每一个思想巨

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认识这个世界,揭示这个世界的奥妙,为什么你不可以呢”你估且认

为你已经发现了通往华山的另一条道路。

这样的时刻,所有你尊敬的作家都可以让他们安坐在远方历史为他们准备的“先圣词”

中,让他们各自光芒四射地照耀大地。但照耀你的世界的光芒应该是你自己发出的。

把一切伟人和他们的写作方法、写作技巧都统统赶出房子。完全用自己的心灵写作。没

有样板,所谓的样板都诞生于无样板中。当然,绝不可能长期保持这种“伟大感”。困难会

接踵而来。你一时束手无策。你又感动自己是多么可笑和渺少。抬头望望桌边上那十几座金

字塔,你感动你像儿童在河边的沙地上堆起了几个小土堆。有什么可以自鸣得意的?

难言的羞愧与窘迫。不会长期颓丧。因为你身处战场。

停下笔来,离开作品,想想其它的事。

这时候,来到眼前的常常是对过去生活的回忆。

童年。不堪回首。贫穷饥饿,且又有一颗敏感自尊的心。无法统一的矛盾,一生下来就

面对的现实。记得经常在外面被家境好的孩子们打得鼻青眼肿撤退回家;回家后又被父母打

骂一通,理由是为什么去招惹别人的打骂?三四岁你就看清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并且

明白,你要活下去,就别想指靠别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因此,当七岁上父母养活不了一路

讨饭把你送给别人,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你独立地做人从这时候就开始了。

中学时期一月只能吃十几斤粗粮,整个童年吃过的好饭几乎能一顿不拉记起来。然后卷

入狂热的文化大革命,碰得头破血流……而今,你坐在这里从事这样崇高的工作,如果没有

一个大的收获,怎么对得起自己?

为什么此刻停顿下来?记着,你没有权利使自己停顿不前。你为自己立下了森严的法

度,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别指望逃脱。重新拿起笔。既失去了“传大感”也没有渺小感。变

为一个纯粹的兢兢业业的工匠,仔细认真检查停顿下来的原因,穿不过去的原因。不断地调

整思考的角度。大量在应用“逆向思维”。开始有了振奋人心的新思路,一潭死水再一次激

荡起澎湃的涛声。精神随之便进入新的巨大。

每一次挫折中的崛起都会揭示你重温那个简单的真理:一次成功往往建立在无数次失败

之中。想想看,面前的那些金字塔的建告者,哪一个不是历尽艰难挫折才完成了自己的杰

作?从开始一直顺利到最后说不定是一种舒舒服服的失败。

伟大感与渺小感,一筹莫展与欣喜若狂,颓丧与振奋,这种种的矛盾心情交织贯穿整个

写作过程中。这样的时候,你是作家,也是艺术形象;你塑造人物,你也陶铸自己;你有莎

士比亚的特性,你也有他笔下的哈姆雷特的特性。

写作是艰苦的。与之相伴的是生活的艰苦。

一般地说来,我对生活条件从苛求。这和我的贫困的家庭出身有关,青少年时期如前所

述,我几乎一直在饥饿中挣扎。因此,除过忌讳大肉(不是宗教原因)外,只要能填饱肚子

就满足。写作紧张之时,常常会忘记吃饭,一天有一顿也就凑合了。但这里的生活却有些过

分简单。不是不想让我吃好,这里的人们一直尽心操办,只是没有条件。深山之中,矿工家

属有几万人。一遇秋雨冬雪,交通常常中断,据说有一年不得不给这里空投面粉。没有蔬

菜,鸡蛋也没有,连点豆腐都难搞到。早晨我不吃饭,中午一般只有馒头米汤咸菜。晚上有

时多吃点面条,有时和中午一模一样。这是矿医院,医生职工都回家吃饭,几乎没有几个住

院的,伙食相当难搞。

如果不工作,这伙食也可以。只是我一天通常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这种伙食无法弥补

体力的消耗。河对面的矿区也许小卖部什么的,但我没有时间出去。

没有时间!连半个小时的时间都不敢耽搁。为了约束自己的意志,每天的任务都限制的

很死,完不成就不上床休息。工作间实际上成了牢房,而且制定了严厉的“狱规”,决不可

以违犯。每天中午吃完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就像丢下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匆忙地赶回工作间。

在准备当天工作的空挡,用电热杯烧开水冲一杯咖啡,立刻就坐下工作。晚上吃完饭,要带

两个馒头回来,等凌晨工作完毕上床前,再烧一杯咖啡,吃下去这就不来是夜宵还是早点的

两个冷馒头。

后来,晚饭后得多带一个馒头,原因是房音里增加了“客人”。不速之客是老鼠。煤矿

的老鼠之多实在惊人。据说是矿工们经常乱扔吃剩的馒头,因此才招惹来如此多的老鼠。

经常光顾我房间的有两只老鼠。天知道它们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而且一开始就没把我

放在眼里它们在地上乱跑,嬉闹追逐,发出欢快的“吱吱”声,简直视此地为它们“迪斯

尼”乐园。它们甚至敢跑到我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我工作。有时候,竟放肆地

跳上我材料的窗台,在与我咫尺之间表演奔跑技巧。我手脑并用十分紧张之时,根本顾不上

下逐客令,有时实在气急了,手里拿着笔和笔记本撵着追它们。它们当然立刻就会消失得无

踪无影。我刚坐下,这该死的东西便又故伎重演。尤其是晚上,我一拉灭灯,这两人家伙就

大闹起来,有几次居然上了床,在我的头边上跑来跑去。

没办法,只好叫医院几个职工,堵住门窗,终于消灭了一只。但是另一只仍然如期地来

我这里作客。

我于是才“灵机一动”,干脆由黩武主义变为犬儒主义,每天晚上多拿一个馒头放在门

后边供其享用。这样,老鼠晚上便不闹了。每天中午起床后,我先习惯性地向门背后投去一

瞥:那里会一无例外地有一滩吃剩的馒头渣。

后来,我和这只老鼠一直和平共处到我离开这里。它并且成了这个孤独世界里我唯一的

伙伴。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它蹲在我对面,怎样用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我工作的神态。我

感动内疚的是,我伙同别人打死了它的伙伴——那说不定是它的丈夫或妻子。越过第一部分

二分之一处时,感动自己似乎征服了一个新的人生高度。对数字逐渐产生了一种不能克制的

病态的迷恋。不时在旁边的纸上计算页码,计算字数,计算工作时,计算这些数字之间的数

字,尽管这些数字用心算也是简单而一目了然的。只有自己明白,这每一个简单的数字意味

着已经付出了什么代价或将要付出什么代价。每一个数字就是一座已翻越的大山或将要征服

的大山。认真地演算这些算术的时候,就像一个迷信的古卜师和一个财迷心窃的生意人。这

也是紧张写作过程中一种小小的自娱活动。

是的,紧张的思维和书写所造成的焦虑或欢快已经使精神进入某种谵妄状态。上厕所

后,发现一只手拿着笔记本,一只手拿着笔;赶忙又一呼小跑回到工作间放下“武器”,再

一路小跑重返厕所,惊动了这里的长期的住户——老鼠,则立刻又有一番大动乱,惊恐地立

在便池旁反应不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一直要五六分钟才能恢复正常。以后进厕所时,为

了免受惊吓,就先用脚在厕所门上狠狠踹几下,以便让那些家伙提前“回避”。

白天,矿医院的院子里正的高基建,各种机器人声嘈杂成一片。进入工作,这些声音似

乎就不存在了。这时最怕外来人的干扰。好在医院的人很懂规矩,我工作时,从没有人进我

的房间。可是某一天,我的黄金时间里,突然闯进来一个手执某新闻单位临时记者证的人要

采访我,我一再给他解释,但无济于事,他反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准备和我“长期作战”。

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和耐心,站起来粗暴地抓住他,将他推搡着送出房间。我坐回桌边,心在

乱跳。我后悔我的无礼行为。但没有办法。如果我让他满意,我这一天就要倒霉了。我将无

法完成今天的’生产任务”。今天完不成任务,将会影响以后的工作,我那演算的数字方程

式将全产打乱变成为另一张图表,这要给我带来巨大的精神痛苦。每一个人进行类似工作的

时候,的确像进行一处神对的宗教仪式,不允许有任何的骚扰出现,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破

坏这种情绪都不能原谅。

无比紧张的工作和思考一直要到深夜才能结束。

凌晨,万般寂静中,从桌前站立起来,常常感动两眼金星飞溅,腿半天痉拳得挪不开脚

步。

躲在床上,有一种生命既将终目的感觉,似乎从此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想想前面那个

遥远得看不见头的目标,不由心情沮丧。这时最大的安慰是列夫·托尔斯泰的通信录,五十

多万字,厚厚一大卷,每晚读几页,等于和这位最敬仰的老人进行一次对话。不断在他的伟

大思想中印证和理解自己的许多迷惑和体验,在他那里录找回答精神问题的答案,寻找鼓舞

勇气的力量。想想伟大的前辈们所遇到的更加巨大的困难和精神危机,那么,就不必畏惧,

就心平气静地睡。

长卷作品的写作是对人的精神意志和综合素养的最严酷的老验。它迫使人必须把能力发

挥到极点。你要么超越这个极点,要么你将猝然倒下。

只要没有倒下,就该继续出发。23连绵的秋雨丝丝线线下个不停。其实,从节令上

看,这雨应该叫冬雨。天很冷了,出山的人已经穿戴起臃肿的棉衣棉裤。

透过窗玻璃,突然惊讶地发现,远方海拔高的峰尖上隐约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白。那无疑

是雪。心中不由泛起一缕温热。

想起童年,想起故乡的初冬,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刻,冰冷的雨雾中蓦地发现由尖上出

现了一顶白色的雪帽。绵绵细雨中,雪线在不断地向山腰扩展。狂喜使人由不得久久呆立在

冷风冻雨中,惊叹大自然这神奇的造化。

对雨,对雪,我永远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深夜,一旦外面响起雨点的敲击声,

就会把我从很深的睡梦中唤醒。即是无声无息的雪,我也能在深夜的床上感觉到它能降临。

雨天,雪天,常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我最爱在这样的日子里工作;灵感、诗意和创造

的活力能尽情愤涌。

对雨雪的崇眷恋,最早也许是因为我所生活的陕北属严重的干旱地区。在那里,雨雪就

意味着丰收,它和饭碗密切相关——也就是说,它和人的生命相关。小时候,无论下雨还是

下雪,便地看见父母及所有的农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悦的笑容。要是长时间没有雨

雪,人们就陷入愁容苦,到处是一片叹息声,整个生活都变得十分灰暗。另外,一遇雨雪

天,就不能出山,对长期劳累的庄稼人来说,就有理由躺倒在土炕上香甜地睡一觉。雨雪天

犹如天赐假日,人们的情绪格外好,往往也是改善一下伙食的良机。

久而久之,便逐渐对这雨雪产生了深深的恋情。童年和少年时期,每当一雨或下雪,我

都激动不安,经常要在雨天雪地里一远遮拦漫无目的地游逛,感受被雨雪沐浴的快乐。我永

远记着那个遥远的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有生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握住我初恋时女朋友的手。那

美好的感受至今如初。我曾和我的女友穿着厚厚的冬装在雨雪迷漫的山野手拉着手不停地走

啊走,并仰起头让雨点雪花落入我们嘴中,沁入我们的肺腑。现在,身处异乡这孤儿的地

方,又见雨雪纷纷,两眼便忍不住热辣辣的。无限伤感。岁月流逝,物是人物,无数美好的

过去是再也不能唤回了。只有拼命工作,只有永的遏止的奋斗,只有创造新的成果,才能补

偿人生的无数缺感,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凋谢也是壮丽的凋谢。

愿窗外这雨雪构成的图画在心中永存,愿这天籁之声永远陪伴我的孤独。雨雪中,我感

受到整个宇宙就是慈祥仁爱的父母,抚慰我躁动不安的心灵,启示我走出迷津,去寻找生活

和艺术从未涉足过的新境界。

雨雪天由于情绪格外好,工作进展似乎也很顺利。有许多突然发的奇妙。有许多的“料

想不到”。某些新东西的产生连自己也要大吃一惊。大的思路清楚以后,写作过程中只要有

好的心绪,临场发挥就有超水平的表现,正如体育运动员们常有的那种情况。面前完成的稿

纸已经有了一些规模。这无疑是一种精神刺激,它说明苦难的劳动产生了某种成果。好比辛

劳一年的庄稼人把批一摞谷穗垛在了土场边上,通常这时候,农人们有必要蹲在这谷穗前抽

一袋捍烟,安详地看几眼这金黄的收成。这时候,我也会面对这摞稿纸静静地抽一支香烟。

这会鼓舞人更具激情地将自己浸泡在劳动的汗水之中。

在纷飞的雨雪中,暖气咝咝地来了。真想在声地欢呼。这是我最向往的一种工作环境。

房里里干燥温暖,窗是雨雪组成的望不断的风景线。每天的工作像预选安排好那样“准时”

完成,有时候甚至奇妙到和计划中的页数都是一致的。

墙上那张工作日期表被一天天划掉。

情绪在猛烈地高涨,出现了一些令自己满意的章节。某些未来扁章中含混不清的地方在

此间不断被打通。情节、细节、人物,呼啸着向笔下聚拢。笔赶不上手,手赶不上心。自认

为最精彩的地方字写得连自己都辨认。眼睛顾不上阅读窗外的风光,只盯着双水村、石圪

节、原西城;只盯着熙熙攘攘的人物和他们的喜怒哀乐;窗外的风光只感觉中保持着它另外

的美好。分不清身处陈家山还是双水村。

这时候,有人给我打来一个长途电话,说秦兆阳先生和他的老伴来西安了。这消息使我

停下了笔。

几乎在一刹那间,我就决定赶回西安去陪伴老秦几天。当名胜古迹,在当时的状态中,

即使家里的老人有什么事,我也会犹豫是否要丢下工作回去料理。但是,我内心中对老秦的

感情却是独特而可替代的。

坦率地说,在中国当代老一辈作家中,我最敬爱的是两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地

健在的秦兆阳。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称他们为我的文学“教父”。柳青生前我接触过多次。

《创业史》第二部在《延河》发表时,我还做过他的责任编辑。每次见他,他都海阔天空给

我讲许多独到的见解。我细心地研究过他的著作、他的言论和他本人的一举一动。他帮助我

提升了一个作家所必备的精神素质。而秦兆阳等于直接甚至手把手地教导和帮助我走入文学

的队列。25记得一九七八年,我二十八岁,写了我的中篇外女作《惊心动魄的一幕》。两

斩间接连投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大型刊物,都被一一客气地退回。最后我将稿子寄给最后两家

大刊物中的一家——是寄给一个朋友的。结果。稿子仍然没有通过,原因是老原因:和当时

流行的观点和潮流不合。

朋友写信问我怎办?我写信让他转交最后一家大型杂志《当代》,并告诉他,如果《当

代》也不刊用,稿子就不必再寄回,他随手一烧了事。根本我有想到,不久,我就直接收到

《当代》主编秦兆阳的一封长信,对我的稿子作了热情肯定,并指出不足;同时他和我商量

(在地位悬殊的人之间,这是一个罕见的字眼),如果我愿意必,原文就发表了,如果我愿

意改动,可来北京。怎么不改呢!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赶到了北京。热心的责任编辑刘茵

大姐带我在北池子他那简陋的临时住所见到了他。秦兆阳面容清瘦,眼睛里满含着蕴藉与智

慧。他是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但没有某种中国的知识分子所通常容易染上的官气,也没有

那各迂腐气。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伟大的涅克拉索夫。

秦兆阳是中国当人的涅克接索夫。他的修养和学识使他有可能居高临下地选拔人才和人

物,并用平等的心灵和晚辈交流的思想感情。只有心灵巨大的人才有忘年交朋友。直率地

说,晚辈尊敬长辈,一种是面子上的尊敬,一种是心灵的尊敬,秦兆阳得到的尊敬出自我们

内心。

结果,他指导我修改发表了这篇小说,并在他力争下获得了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

奖。

这整个地改变了我的生活道路。

现在他来西安,他必须回去。

赶快联系回西安的车。

令人焦急的是,连绵的阴雨使矿区通往外界的路都中断了。

众人帮忙,好不容易坐上一辆有履带的拖拉机,准备通过另一条简易路出山。结果在一

座山上因路滑被拒七个小时不能越过,只好返回。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我立在窗前,看着

外面纷纷扬扬的雨雪,在心中乞求老秦的原谅。

因此原因,以后去过几次北京,都鼓不起勇气去看望这位我尊敬的老人。但我永远记

着:如果没有他,我也许不会在文学的路上到今天。在很大的程度上,《人生》和《平凡的

世界》这两部作品正是我给柳青和秦兆阳两位导师交出的一份答卷。

不知哪一天起,晚饭后增加了一项新活动——到外面去散步半小时。暮色苍茫中,从矿

医院走出来,沿着小溪边的土路逆流而上,向一条山沟走去。走到一块巨型岩石前立刻掉过

头,再顺原路返回来。第一次散步的路线和长度被机械地固定了下来。那块巨型岩石就是终

点,以后从不越“雷池”半步。这种刻意行为如同中了魔法,非常可笑。

整个散步的沿途,黄昏中几乎碰不见一个人。加之这地方本来就荒僻,一个人出没于其

间的旷野,真像游荡的孤魂。如果碰上另外一个人,双方都会吓一跳。

最大的好处是,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不必装腔作势,完全可以放浪无形,随心所

欲。大部分时里,我都是一路高歌而行,并且手舞足蹈。自己随心编几句词,“谱”上曲

调,所复吟唱,或者把某首著名的柯恣意歪曲,改变成另一种自己乐意的曲调。记得唱得最

多的是一首毛泽东诗词改编的歌贡《沁园春·雪》。接下来,发生了两个“危机事件”。

首先是刮胡子刀片。我一脸“匈奴式”胡须,每天早晨都得刮脸,但只带了一个刀片—

—原想煤矿肯定能买到这类生活日用品,没想到这里缺这东西。可把人整苦了。这个刀片勉

强用了十几次后,每刮一次都很艰难,非得割几道血口子才算了事。只好停止了这种痛苦。

但是几天不刮,胡须长得很长,不考虑美观,主要是难受。后来只好每个星期抽点时

间,串游着河岸边摆摊的剃头匠那里专意刮一次胡须。另外,我的纸烟眼看就要抽完了,原

来安顿好买烟的人却迟迟不能把烟捎来。这是一个真正的危机。

对我来说,饭可以凑合着吃,但烟绝不可以凑合抽。我要抽好烟,而且一个时期(甚至

几年)只固定抽一个牌子的烟。我当时抽动南玉溪卷烟厂出的四盒装“恭贺新禧”牌。

任何意志坚强的人都有某种弱点,都有对某种诱惑的不能抗拒。烟就是一种专门征服人

意志的强大武器。

我记得当年和柳青接触时,严重的肺心病已经使他根本不能再抽烟。但坚强的老汉无法

忍受这个生活的惩戒,他仍然把纸烟的烟丝倒出来,装上一类似烟叶的东西,一本正经地在

抽。每次看见他貌似抽烟的神态,都忍不住想笑。

另一位作家杜鹏程(写此文时他刚逝世——愿他灵魂安息),当时也因病而停止了抽

烟,并且受到了老伴的严密监视。但他有时忍受不了,会跑到我的宿舍来偷偷抽。正抽着,

突然发现老伴走来,赶忙给我做个鬼脸,把烟在鞋底下擦灭,嘻笑中一脸惊慌地对我说:

“文彬来了!”

作家王汶石我认识他时,他已经真正戒掉了烟(也是患肺气肿)。但据说戒烟时所下的

决心之大,几乎待于是一次和命运的搏斗。另人戒烟是把扔掉或藏起来,听说王汶石当年戒

烟是把所有的好涸都拿出来放在显眼而且随手可取的地方,看自己能不能被烟引诱。有一次

危险到下意识中已把一盒烟剥开了,但还是忍住没抽。对于一个半夜起来小便后还要抽几支

烟才能入睡的人,此等折磨的严重就可想而知了。一个半夜起来小便后还抽几支烟才能入睡

的人,此等折磨的严重就可以想而知了。我最少在目前还没意志皈依不吸烟者的行动。

没有烟,我会“一事无成”。

眼看烟已到山穷水尽的程度,慌乱惊恐如同一只将要丧家的犬。好在最后关头,烟终于

捎来了。当时的心情就像一句弹尽粮绝的士兵看到了水、饼干和弹子同时被运到了战壕里。

写作中最受折磨的也许是孤独。

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矛盾体。为了不受于干扰地工作,常常要逃避世俗的热闹;可一旦

长期陷和孤境,又感动痛苦,又感动难以忍受。一般情况下,我喜欢孤独。

我的最大爱好是沉思默想。可以一个人长时间地独处而感动身心愉快。独享欢乐是一种

愉快,独自忧(模糊的)也是一种愉快。孤独的时候,精神不会是一片纯粹的空白,它仍然

是一个丰富多采有世界。情绪上的大欢乐和悲痛往往都孤独中产生。孤独中,思维可以不依

照罗辑进行。孤独更多地产生人生的诗情——激昂的和伤感伤痛的诗情。孤独可以使人的思

想向更脘更深邃的地方伸展,也能使你对自己或环境作更透彻的认识和检讨。

当然,孤独常常叫人感到无以名状的忧伤。而这忧伤有时又是很美丽的。我喜欢孤独。

但我也惧怕孤独。现在,屈指算算,已经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多少

天里,没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白天黑夜,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间房子里,作伴的只有一

只老鼠。

极其渴望一种温暖,渴望一种柔情。整个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冰。写不下去,痛不欲

生;写得顺利,欣喜若狂。这两种时候,都需要一种安慰和体贴。

尤其是每个星期六的傍晚,医院里走得空无一人。我常伏在窗前,久久地遥望河对岸林

立的家属楼。看见层层亮着灯火的窗户,想象每一扇窗户里面,人们全家围坐一起聚餐,充

满了安逸与欢乐。然后,窗帘一道道拉住,灯火一盏盏熄灭,一片黑暗。黑暗中,我两眼发

热。这就是生活。你既然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就得舍弃人世间的许多美好。

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重新坐回桌前,回到那一群虚构的男女之间。在这样的时候,你

描描绘他们的悲欢离合,就如同一切都是你自己切身的体验和感受。你会流着幸酸的或者是

幸福的泪水讲述他们的故事——不,在你看来,这已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身。长长地吐出

一声叹息,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火车的鸣叫,便忍不住停下笔,陷入到某种遐想之中。这充

满激情的声音似乎是一种如唤。你会想到朋友和亲人从远方赶来和你相会,以及月台上的那

揪心的期盼与久别重逢的惊喜。

有一天半夜,当又一声火车的鸣叫传来的时候,我已经从椅子上起来,什么也没有想,

就默默地、急切地跨出了房门。我在料峭的寒风中走向火车站。

火车站徒有其名。这里没有客车,只有运煤车。除过山一样的煤堆和一辆没有气息的火

车,四周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我悲伤而惆怅地立在煤堆旁。我明白,我来这里是接某个

臆想中的人。我也知道,这虽然有些荒唐,但肯定不能算是神经错乱。我对自己说:“我原

谅你。”

悄悄地,用指头抹去眼角的冰凉,然后掉过头走回自己的工作间——那里等待我的,仍

然是一只老鼠。终于要出山了。因为元旦即在眼前。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日子里,为了亲爱的

女儿,我也得赶回去——其实这也是唯一的原因。和这个煤矿、这个工作间告别,既高兴又

难受。高兴的是,我终于要离开这个折磨人的地方。难受的是,这地方曾进行过我最困难最

心爱的工作,使我对它无限依恋。这是告别地狱,也是告别天堂。总之,这将是一个永远难

以忘怀的地方。寒冬中,我坐在越野车的前座上离开此地,怀里抱着第一部已写成的二十多

万字初稿。透地寰窗,看见外面冰天雪地,一片荒凉。记得进山时,还是满目青绿,遍地鲜

花。一切都毫无觉察中悄然消逝了,多少日子都没顾得上留意大自然的变异。没有遣憾,只

有感叹。过去那段时光也许是一生中度过的最为充实的日子。现在应该算作是一个小小的凯

旋。

又回到了熟悉的城市。一切能都让人感动眼花缭乱,到处是匆忙或悠闲的人群。矫健潇

洒的青年人,满面红光的中年人,自得其乐的老年人。洪水般的车流,蜂窝似的噪音。最让

人眼谗的是街道两边店铺里堆积的那些吃喝。平是身处城市,对于那些陈年积月的副食品并

不会产生兴趣,但对一个啃了许多日子冷馒头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美味珍馐。

无论如何,城市是人类进步的伟大标志。久住于其间,也许让人心烦,可一旦离开它太

久,又很渴望回到它的怀抱。当你从荒原上长时间流浪后重返大城市,在很远的地方望见它

的轮郭,内心就会有许多温暖升起。最重要的是主,无论是好是坏,这里有你的家。想着马

上就要看见亲爱的女儿,两腿都有点发软。

短短几天假期(自己颁布的),兴奋得不知该干什么。首先到大街上的人群里瞎挤了几

趟。

在街上的人群中无目的地行走,也算一个不常有的爱好。繁华热闹的街道,无论物还是

人,都会给你提供大量的信息,给你许多启示和灵感。有时候,一篇文章写完了,题目不满

意,就到大街上去“寻找”,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思考问题有时也要改换一下环境。大部

分时间需要安静,有时候在嘈杂声中更能集中精神,只是应该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绝不能

在一群熟人之中,因为一旦掉入思考的深渊,就往往难以顾及世俗的礼貌。我曾经为此得罪

过不少爱面子的绅士。既是在机关,陷入写作的苦恼时,也常常会路遇同辈、长辈忘了问候

一声,被人评为“骄傲”——上帝作证,这确实是无意间犯下的销误。接下来,该弥补一下

所欠孩子的感情,于是,在床铺上地板上变作一匹四肢着地的“马”呈“狗”,让子骑关转

圈圈爬;要么,让孩子骑在脖项里,扛着她到外面游逛。孩子要啥就给买啥——这显然不舍

教育之道,但又无法克制。

春节过后不久,就又进入周而复始的沉重。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再也没有能纯粹地休息

这么长的时间。第一部初稿终于完成了。就自己来说,这可是一个历史性的成就。望着桌上

的一大摞稿纸,内心很是激动。虽然就全书的工作量来说,它只是六分之一(每部两稿),

但这迄今为止所进行的最长一次远征,现在,终于在这个地方结束了一个段落。抄写和二稿

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享受”,尽管就每天的劳动量和工作时间来说,比第一遍稿要付出的更

多。这主要是一种体力的付出,脑力相对来说压力要小一些。写第一稿,前面永远是一片不

可知的空白,写完今天,还不知道明天要写什么。现在,一切都是有依据的,只是要集中精

力使之更趋完善。第一稿不讲究字写得好坏,只要自己能辨认就行了,当时只是急迫而匆忙

在记录思想。第二稿在书写形式上给予严格的注意。这是最后一道工序,需要重新遣词酌

句,每一段落,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要反复推敲。以便能找到最恰当最出色

最具创造性的表现。每一个字落在新的稿纸上,就应该像钉子打在铁板上。一笔一画地写好

每一个字,慢慢写,不慌不忙地写,一边写一边闪电似地再一次论证这个词句是否就是唯一

应该用的词句。个别字句如果要勾掉,那么涂抹的地方就涂抹成统一的几何图形,让自己看

起来顺眼。一切方面对自己斤斤计较,吹毛求疵。典型的形式主义。但这里面包含着一种精

神要求。一座建筑物的成功,不仅在总体上在大的方面应有创造性和想象力,其间的一砖一

瓦都应一丝不苟,在任何一个微小的地方都力尽所能,而绝不能自欺欺人。偷过懒的地主,

任你怎么掩饰,相信读者最终都会识别出来。整个抄写工作更接近机械性劳动。每天的任务

总是那么多。中午一吃完饭就伏案抄写。晚饭后继续进行一直到凌晨。

为了不受干扰,在机关院子借了一间别人搁置不用的房间。房间是老式的,据说有七八

十年的历史,冬天暖气夏不透风,里面呈长方形,采光很不好,白天也得开两个灯。资料、

书籍、生活用具都各就其位,固定不变,感觉完全是一个手工作业的工场。这里在别人看来

是乱七八糟,在我眼里则是“井井有序。”抄写到手僵硬的时候,停下来烧一杯咖啡。脑子

一片空白,两眼直直地对着墙壁,慢慢喝这杯咖啡,是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个瞬间。邻居一个

小男孩不时进来捣乱一番,顾不上和他纠缠,每次拿两块方糖来换取几小时的安宁。

凌晨,从工作间出来,累得弯腰勾背,穿过一片黑暗向家属楼走去。嘴里不由自地发出

一声声疲劳的叹息。有时候,立在寂静无声的院子里,感动十分凄凉。想想过两个小时天就

大亮,到处一片沸腾,人们将开始新的一天,而我却会拉起窗帘,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

是的,我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人的生活规律,感觉一直处在黑暗之中。我渴望明媚的阳

光照耀着我。

体力已经明显地不支,深夜上楼的时候,手扶着拦杆,要在每一个拐角处歇一歇,才能

继续往上走。当你竭力想逃避各种干扰以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无数干扰却会自动

找上门来,让你不得安宁。

最可怕的是那些沾亲带故的人。他们并不忙,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找你的麻烦。你在这

里虚构别人的故事,他们在远方的山乡圪里虚构你的故事。据说我的“官”熬大了,为我设

立了好几道岗,栽绒地毯一直铺到机关大门口,吃饭对用的是金碗银勺象牙筷子,专车上刻

着“路遥专用”几个字。这已经是伊丽莎白二世的待遇了。他们谁能相信我披一件棉依浑身

酸疼龟缩在一个破房子里,一天有时只凑合着吃一顿饭,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呢?

于是,他们纷纷找上门来,叫你安排工作,问你要钱,让你给某某人写信解决某某问

题。我越来越失耐心,有时真想对他们歇斯底里发作一通。

亲戚,这个词至今一提起来都让人不寒而粟。我曾在《平凡的世界》中借孙少平的口评

论道:“人和人之间的友受,并不在于是否是亲戚。是的,小时候,我们常常把亲戚这两个

字看得多很美好和重要。一旦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生活,我们便很快知道,亲戚关系常常是

庸俗;互相设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难也常常是亲戚们造成

的;生活同样会告诉你,亲戚往往不如朋友对你真诚。”也许这些情绪极端了一些。记得俄

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在《欧根·奥涅金》中对此也过类似的情绪。我想有人会反对这种看

法,但肯定会有人支持这种看法。姑且作为一个有争议的题目留给读者去评说。另一种干扰

出自周围的环境。说实话,文学圈子向来不是个好去处。这里无风也起浪。你没成就没本

事,别人瞧不起;你有能力有成绩,有人又瞧着不顺跟。你懒惰,别人鄙视;你勤奋,又遭

非议;走路快,说你趾高气扬;走路慢,说你老气横秋。你会不时听有人鼓励出成果。可一

旦真有了成果,你就别再想安宁。这里出作家,也出政客和二流子。一事无成可能一生相安

无事并可能种豆得瓜。在这样一种机关,最有趣的现象之一是:孩子们最忙,晚睡早起,勤

于功课;其次是太太们忙,早出晚归,忙于上班;最不忙的就是文人先生,可以一杯清茶从

早喝到晚。

如果有企图“成名成家”,不免会有暗潮涌动,让你大乱方寸。由于各人对生活的理解

大有差异,这些冲突就是自然现象。虽然文学圈子并非全都如此,但了不是言过其实。这些

地方虽然听不见枪炮之声,且有许多“看不见的战线”。毫无疑问,我国的文学体制也需要

深刻的改革。这当然是后话了。

在当时的状况中,我无力对所有的一切做出反应。为了完成作品,即使有屎盆子扣在你

头上,也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坚信生活将最终会对是非做出判断。31但最大的压力还

是来自文学形势。我知道,我国文学正到了一个花样翻新的高潮时刻。其变化之日新月异前

所未有。文学理论仍然“大于”文学创作。许多评论文章不断重复谈论某一个短篇或中篇,

观点大同小异。

很多人在愤愤不平地抨击瑞典皇家科学院那几位年迈的老人,为什么不理会中国当代文

学这些成就?

于是,找来这些作品中的一些代表作,抽空翻了翻。的确有些很不一般的表现。但无疑

和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海明威、西蒙、塞拉、伯尔、伦茨、幸格、伯乐赫斯、马尔克

斯、略萨等西方和拉美现代派大师比较,还有相当大距离,要谈不到超越。可是,必须正视

我国文学发展的这个现实。作为作家,绝不能狭隘地对待各种不同的文学观点和创作,而要

认真分析,认真思考。只有看清你所处的环境,才有可能看清你自己。别人不是唯一的,你

也不是唯一的。

问题又回到了写作前那个老地方——只能按自己的方式从事自己的工作。当然,这种巨

大的压力是相当严酷的。你感动你完全被抛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黑暗的落里,似乎不仅仅是

用古典式的方法工作,而自己也已经变成了一件入土的文物。这间黑暗的作坊就是象征。只

差几张蜘蛛网了。

好在第一部全部完稿了。

暂时把桌面完全清扫干净,只留下二十本稿纸放在那里。

静静地抽了一个下午纸烟,不停地喝了许多杯咖啡,然后一个人在苍茫的暮色中来到古

城墙下的环城公园。望着满城灯火,想了许多事。过去的、现去的、现在的、未来的;别人

的;家庭的、个人的;社会的、国家、世界的。只有这个时候,才完全离开作品,可以想想

别的事了。同时想应该用一整天时间去买几身衣服,买一点像样的生活用品,把自己打扮一

下。一年多来,一切生活都是凑合着过,边件换洗的衬衣都没时间去买。并不是完全轻松了

下来。

没有。远远没有。更严峻的问题就横在面前。

按当时的文化形势,这部书的发表和出版是很成问题的。首选当然是因为这部书基本用

所谓“传统”的手法表现,和当时文学的文学潮流背逆;一般的刊物和出版社都对新潮作品

趋之若鹜,不会对这类作品感兴趣。另外,全书共三部,这才是第一部,谁知后面两部会是

什么样子——关于这一点,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踏实,怎么能让人空信任呢?更重要的

是,全书将有一百万字,这么庞大的数字对任何一家出版单位(尤其是杂志)都是一个沉重

的负担。有些杂志和出版社已表现出回避的态度,我完全能理解。

大概由于我曾是《人生》的作者,还有定程度的可信任性,因此问题还算顺利的解决

了。我至今仍然怀着深深的警意感谢当时《花城》杂志的副主编射望新先生和中国文联出版

公司的李金玉女士,他们用热情而慷慨的手接过了这本书稿,使它能及时和读者见面。第一

部发表和出版后的情况在我的意料之中。文学界和批评界不可能给予更多的关注。除过当时

的文学形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如前所述是因为这是全书的第一部,它不可能充分展开,更

谈不到巨大高潮出现。评论界保留态度是自然的。不过,当时还是有一些我国重要的批评家

给予第一部很热情中肯的评论。这里我主要指出北京的三位,他们是蔡葵、朱寨和曾镇南。

蔡葵是我国主要研究当代长篇小说的专家,他可能在完全掌握我国长篇小说的大背景上来考

虑一部作品。因此,他的意见是十分重要的。他自始至终关注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给了我

许多鼓励和关怀。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这些帮助对我来说是极其宝贵的。朱寨是一位很有

造诣且经验丰富的老一代文艺和批评家。从中篇小说《人生》开始,他就给予我的创作以十

分深刻的理解和评价。他和蔡葵一起为《平凡的世界》开始,得到某种承认而竭尽了全力,

这是我永远难以忘怀的。另一位当时很瞩目的批评家曾镇南,对于这部书有十分透彻的理

解,并对第一部写了一篇重要的批评文章。他的分析和批评使人心服。由于几位我国当代重

要批评家的理解,使我在冷落中没有丧失信心。当然,从总的方面看,这部书仍然被冷落

的。包括一些朋友,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疑虑,我也完全能感觉来这一点。

我是心平气静的。因为原来我就没抱什么大希望。而眼前这种状况;也不能算失败。最

重要提,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对第一部的某些疑问,正是二三部我将要解决的。我不能要求

别人耐心等待我的工作,但我要耐心准备解决许多问题。

这样,便产生了一处急迫感,急迫地想投入下面的工作。我想我能给挑剔的批评界提供

一些比第一部更好的东西。

客观地说,尽管第一部我已费尽心机竭尽了全力,但终究是没有经验的产物,很多地方

有遗憾,甚至是笨拙的。另外,按老托尔泰的原则,第一部我明节制的。现在看来,他虽然

没有满足批评界的期望,但为我下面的描写和展开带来了巨大的好处。在我的心中,三部已

是一个统一体,我已经看见了书的全貌。因此,就不能对批评界的意见过分计较,他们只是

就现的第一部发表看法。

总之,第一部的发表和出版,没有给我带头什么大欢乐,也没有遭受巨大打击的感觉。

它只带来更刺激,促使我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下面的工作。

我急迫地、但也晚缜密地开始重新检讨第二第三部的构思内容。许多原来苦心经营并十

分满意的构建被毫不犹豫地推倒。有些河流被引向了新的河床,甚至整个地改变了流向。有

些素显然成了一堆废物,而新的空缺需要马上补充。

至于从《人生》开始一直到后来某些评论向我提出的一些重大责难,他们仍然没有能说

服我。由于我忙于自己的创作,没有精力和他们“抬杠”,只能任他们去说。

同在,我也许就一两个主要问题可以谈谈自己当时的认识了。

从《人生》以来,某些评论对我的最主要的责难是所谓“回归土地”的问题。通常的论

就是我让(?)高加林最后又到了土地上,并且让他手抓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着一

声“我的新人哪……”由此,便得到结论,说我让一个叛逆者重新皈依了旧生活,说我有

“恋土情结”,说我没有割断旧观念的脐带等等。首无应该弄清楚,是谁让高加林们经历那

么多折磨或自我折磨走了一个圆圈后不得不又回到了起点?

是生活的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而不是路遥。作者只是力图真实地记录特定社会历史环

境中发生了什么,根本就没打算(也不可能)按自己的想象去解决记加林们以后应该怎么

办。这个问题同样应该由不断发展的生活来回答。作者真诚地描绘了生活,并没有’异虚作

假”,同时不神经直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认识,这一切就足够了。高加林当时的生活出路,

不仅我无法回答,恐怕政治家也未见得有高明的回答。站在今天来阔谈高加林的这一问题当

然容易,连街头卖菜的大娘都知道他未必就一定要回到土地上去——何必要摆出一副事后诸

葛亮的架式来郑重“指出”。要是这样来论证作品,除过斜幻小说家,所有的作家都属“旧

观念”。

另外,高加林虽然回了故乡的土地(当时是被迫的),但我并没有说他就应该永远在这

土地上一辈子当农民。小说到是结束了,但高加林的人生道路并没有在小说结束时结束;而

且我为此专门在最后一章标了“并非结局”几个字。

至于高加林最后那一声沉痛的呼喊,那是人物在特定环境和心境下的真情流露。首先不

应该谈论是否应该有这一声呼喊,而应该讨论这声呼喊是真情的流露还是伪饰的矫情。实际

上,这声喊叫混含着人物许多复杂的思想情绪,并不像某些偏执的批评家从观念上看到的那

么简单;其中主人公的难言之隐一般读者即可体味。

换一个角度说,高加林为什么就应该有一点所谓的“恋土情结”?即便这土地给了他痛

苦,但他终究是这土地养育大的,更何况这里有爱他的人,也有他爱的人。他即使想远走高

飞而不成,为什么就一定要诅咒土地?如果是这样,这个人就是精神变态者,而不是一个正

常人。任何一个出身于土地的人,都不可能和土地断然决袭。我想,高加林就是真的去了联

合国,在精神上也不会和高家村一刀两断。

由此,引出了另外一个话题,既如何对待土地——或者说如何对待生息在土地上的劳动

大众的问题。

是的,我们最终要彻底改变我国的广大农村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改变落后的生

活观念和陈旧习俗,填平城乡之间的沟堑。我们今天为之奋斗的正是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

这也是全人类的目标。

但是,不要忘记,在这一巨大的历史进程中,我们也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其中就包含着

我们将不得不抛弃许多我们曾珍视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永恒的痛苦所在。

人类常常是一边恋栈着过去,一边坚定地走向未来,永远处在过去与未来交叉的界线

上。失落和欢欣共存。尤其是人类和土地的关系,如同儿女和父母的关系。儿女终有一天可

能要离开父母自己要去做父母,但相互之间在感情联系上却永远不可能完全割会,由此而

论,就别想用简单的理论和观念来武断地判定这种感情是“进步”的还是“落后”的。

那么,当历史要求我们拔腿走向新生活的彼岸时,我们对生活的“老土地”是珍惜地告

别还是无情地斩断?

这是俄罗斯作家拉斯普京的命题,也是我的命题。

哲学的断定是一回事,艺术的感受是另一回事。艺术家的感受中可能包含哲学家的判

定,但哲学家的判定未见得能包艺术家的感受。理性与感情的冲突,也正构成的艺术永恒的

主题。拉斯普京曾写了《告别马礁》,揭示的正是这一痛苦而富于激情的命题。我迄今为止

的全部小说,也许都可以包含在这一大主题之中。《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卷六第三十章可以

看作是我从一个侧面专门为此而写的一个小小的“特定”。

我国不幸的农村问题是历史形成的;是古老历史和现当代历史形成的。政治家、哲学家

和经济家都可以理性地直接面对“问题”,而作家艺术家面对的却是其间活生生的人和人的

感情世界。毫无疑问,广大的落后农村是中国迈向未来的沉重负担。

但是,这个责任应由历史承担,而不能归罪于生活在其间的人们。简单地说,难道他们

不愿意像城里人一样生活得更好一些吗?命运如果把他们降生在城市面把现在的城里人安排

到农村,事实又将会怎样?城里人无权指责农村人拖了他们的后腿。就我国而言,某种意义

上,如果没有广大的农村,也不会有眼下城市的这点有限的繁荣。

放大一点说,整个第三世界(包括中国在内)不就是全球的“农村”吗?因此,必须达

成全社会的共识:农村的问题也就是城市的问题,是我们共有的问题。

这样,从感情上说,广大的“农村人”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也就能出自真心理解

他们的处境和痛苦,而不是优越而痛快地只顾指责甚至嘲弄丑化他们——就像某些发达国家

对待不发达国家一样。

作为血统的农民的儿子,正是基于以上的原因,我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焦灼的关切

之情。我更多地关注他们在走向新生活过程中的艰辛与痛革,而不仅仅是到达彼岸后的大欢

乐。我同时认为,文学的“先进”不是因为描写了“先进”的生活,而是对特定历史进程中

的人类活动作了准确而深刻的描绘。发达国家未必有发达的文学,而落后国家的文学未必就

是落后的——拉丁美洲可以再次作证。

我们看到,出现了一些新的概念化或理论化倾向的作品,而且博得了一些新理论“权

威”的高度赞扬。某些批评已经不顾及生活实际上是怎个样子,而是看作品是否符合自己宣

扬的理论观念。那么,我们只能又看到了一些新的“高大全”——穿了一身牛仔服的“高大

全”或披了一身道袍的“高大全”,要不就是永远划不好圆圈的“高大全”。

而特定历史和社会环境中不同人的生活到底怎样,这正是文学应该探求的。他们类似或

不同的思想、欲望、行为、心理、感情、激情、欢乐、沉沦、痛苦、局限、缺陷;他们与社

会或自然环境的矛盾;与周围其他人的矛盾;自身的矛盾;等等。我们会发现十恶不赦的坏

蛋不是很多,但“完人”几乎没有。这就是实际生活中的人。他们不可能超越历史、社会现

实和个人的种种局限。

正因为如此,我们前面谈论的高加林们当时就只能是那样,而不会按某些批评所要求的

那样。以后,既不是作家的原因,也不是批评家的原因,仍然是因为社会生活发展的原因,

千千万万的高加林们还要离开土地,而且可能再不返回,但是,我敢肯定地说,他们中的大

多数人和土地的感情也仍然只能是惋惜地告别而不会无情地斩断。在第二部开始写作之前,

根据新的《不可避免的》结构调整,还需要补充新的素材。首先是大学的环境,因为这一部

要写到大学生活。尽管我也有过大学生活,而且也熟悉其间的一般性情况,但要具体进入艺

术描写,就要有一个较为确定的环境,这样会更方便一些。决定采访西北工业大学。这所大

学和孙兰香将要上的大学性质基本一致——有关航空航天的专业性大学。如果不是时间限

制,还打算随实习的学生去四川西昌或甘肃酒泉的国家卫星发射中心去采访。在一群男女大

学生朋友的帮助下,我尽量在短时间内熟悉了这个大学的基本情况。教学,生活起居,课程

安排,各种场所的方位、格局,相互间的距离,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活动全过程等等。然后和

他们交流思想,涉及学习、生活、理想、恋爱以及有关他们的现实和未来的种种问题。将一

切搜索到的材料统统夹在笔记本里,其中甚至有课程表和饭菜安排表。加上原有的资料,立

刻建立起一个有关大学情况的材料袋。直到我感觉能自由地描写这里的环境和生活时才结束

了这次紧张的采访。另一个关疼的问题是,第二部一开始就要直接捞省委书记的生活。这一

级领导干部我以前只是皮毛地接触过,深交的人很少,或者说基本没有。我较为熟悉的是地

县乡镇及农村的各级头面人物。省委这一级领导人的一般性生活对公众来说已有相当的“神

秘”性。通常的工作和社会活动环境我可以为他们“设计”,但他们的家庭环境和生活起居

我无法靠想象来解决。

必须想办法最少到一个这样的人家走一走,以便在描写他们的时候有一种感性的依据。

省委大院警备森严,作为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去随便“串门”?但我一定得串这次门。

如果不能正面踏进家门,用“特工”方式也得进行这次“刺探”。当然,要尽量避免任何

“不道德”行为。马上开始在外围寻找能通向这个大院的熟人关系。

终于在文学圈里找到了一位女士,她由于父母的关系和省委书记一家人很熟。省委书记

我认识,但并不深交。

不能正面去约见,这样,他会把你“固定”在他的客厅里,而你又无任何问题要他解

决,根本达不到熟悉他家庭环境的目的。最后,这位女士出主意说,等省委书记一家人外

出,只留保姆一人的时候,我们可以假装找省委书记而乘机在他家里“溜达”一圈。好主

意。于是,等这个机会一到来,我便和她“潜入”本省的“第一家庭”,开始了这次“惊

险”的“深入生活”活动。

一切都很顺利。这位女士以省委书记家的熟人和常客的身分使保姆信任地领着我们“参

观”了这个家庭的角角落落,并向她询问了这个家庭日常生活的许许多多细节。

估计主人快要回家的时候,我们便悄悄溜了出来。心里不由冒出了毛泽东的两句诗:世

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第二部第一稿的写作随即开始。

这次换了地方,到黄土高原腹地中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县城去工作。正是三伏天,这里的

气候却特别凉爽。我在县武装部院子里的角落里找了一孔很小的土窑洞,阴凉得都有点沁人

肌肤,不得不每天生一小时火炉。三伏天生火炉可算奇迹——

但这却是真的。工作规律在写第一部时已经基本建立起来,许多方面习惯成了自然,不

必为一些形式上的小事而大费心机。

心理状态异常紧张。因为我意识到,第二部对全书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体力和精神都

竭力让其运转到极限,似乎像一个贪婪而没有人性的老板在压榨他的雇工,力图挤出他身上

的最后一滴血汗。从大战略上说,任何作战过程中的中间部分是最困难也是最重要的。它是

胜败的关键。比如足球比赛,最艰难的争夺也在中场。在现代足球运动中,几乎所有的队都

把主要的力量投放在中场。如果中场部分是弱的,那么前锋即使有天才表演也常常抓不住致

胜的机会。

长卷小说中的一种现象是,有特别辉煌的开卷和壮丽的结束,但中间部分却没有达到同

样的成绩,这在很大程度上会给读者带来难言的遗憾。我个人觉得,天才作家肖洛霍夫的

《静静的顿河》似乎就有这种不满足。

不管能否达到目的,我认识到,对于《平凡的世界》来说,第二部是桥梁,但不能成为

一种过渡。它更应该在正面展开尽可能宽阔的冲突,有些人物甚至在第二部就应基本完成他

们的“造像”。人物关系之间和人物自身的心理冲突大规模地交织在一起,其纷繁错综有点

“会战”的性质。好像一个人摆开好多摊象棋,不断调换角色和位置来下这些棋。在一片纷

乱中得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坚强的意志来进行。精心地组织“混乱”。审慎地挽结并梳理网

结。在大片的刈割中细致地“捡漏”。悉心地拦蓄后又瓷意汪洋般放脱。在一些令人望而生

畏的地方以更大的勇气投入。在一些上下都平坦的道路上故意为自己投置似乎不可逾越的障

碍。之后,经过巨大繁复劳动和精神折磨仍然能穿过去的地方,就可能取得较为满意的成

果。

体力在迅速下降,有时候累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抽烟太多,胸脯隐隐作疼。眼睛发炎一

直未好,痛苦不堪。

想到了锻炼。方式却过分极端,每天下午晚饭后去爬城对面那座最高的山,而且不走正

路,专门寻找了一条羊肠小道。山路崎岖,攀登相当吃力。这山被茂密丛林覆盖,也没有农

田,大热天不会有任何人出现在这里。于是一到半山腰的树丛中,就脱得赤条条只穿一件裤

衩,像非洲丛林里的土著生蕃。爬上山顶最高处的那一方平台,先抽一支烟,透过小树林望

一会儿县城街道上蚁群般走动的人,然后做一套自编的“体操”。如果当时有人发现太阳西

沉的时候,此地有个赤身裸体的家伙做出一些张牙舞爪的动作,一定会大吃一惊。

下山回到宿舍,用先备好的一桶凉水冲洗完身子,再开始工作。这种锻炼方式在当时体

力不支的情况下,是十分有害的,它实际上加速了体力的崩溃。如此极端锻炼身体的方法是

过去从少年毛泽东那里受到的启发。记得十几岁时,就曾在暴雨雷电中一个人爬上山让瓢泼

大雨淋过自己,雷声和闪电几乎就在咫尺之间;也曾冒险从山顶几乎不择道路地狼奔豕窜冲

下来,以锻炼在危难瞬间思维和行动的敏捷与谐调,或者说选择生存的本领。没想到十几年

后竟然又作了这样一次类似的“少年狂”。第二部的初稿是在精神、精力最为饱满的状态下

完成的。这是一次消耗战。尤其对体力来说,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库存”。自我感觉要比第

一部好。这是一个很大的安慰。这时候,才感到踏入了创作生涯的一个新阶段。《人生》对

自己的笼罩真正散淡下来,似乎已是一个遥远的事件。

身体的变化是十分明显的。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苍老了许多。走路的速度力不从心;饭量

也减少了不少。右边的眼睛仍然在发炎,难受得令人发狂。医生认为是思维长期集中焦虑而

造成的,建议我停止工作和阅读。无法接受这个忠告。

倏忽间明白,所谓的“青年时代”就在这瞬间不知不觉地永远结束了。想起了叶赛宁伤

感的诗句:“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金黄色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再不是青春

少年……”突然接到中国作家协会的通知,让我三四月间出访西德。这期间正是我准备休整

的空档时间,因此很乐意进行这个别致的活动。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国内,因此有许多个人的

“第一次”——比如第一次穿西装等等。

四德的访问使我大开眼界,感觉似乎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的生活。思维的许多疆界被打

破了,二十多天里,几乎跑了所有重要的大城市和一些著名的小地方,并且穿过冷战时期东

西的界标“柏林墙”到东柏林去玩了一天。

作为一个有独立人生观的人,我对所看到的一切都并不惊讶。我竭力在这个陌生的世界

里寻找与我熟悉的那个世界的不同点和相同点,尤其是人性方面。

一切都是这样好,这样舒适惬意。但我想念中国,想念黄土高原,想念我生活的那个贫

困世界里的人们。即使世界上有许多天堂,我也愿在中国当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

在异邦公园般美丽的国土上,我仍在思考我的遥远的平凡世界里的那些衣衫褴褛的人

物,甚至好笑地想象,如果让孙玉亭或王满银走在汉堡的大街上会是一种什么状态?

二十多天的访问已足够了。我急迫地想回去进行第二部第二稿的工作,其心情就像外出

的妇女听见了自己吃奶孩子的啼哭声。是的,没有什么比我的工作更重要。

有件事值得一提,就是我在慕尼黑奥林匹克体育中心观看了一场十分精彩的足球比赛。

我曾热爱的球星鲁梅尼格(他当时效力拜仁慕尼黑队)也上了场,并且给对手纽伦堡队的大

门送进去第一个球。在法兰克福一下飞机,我就向德方陪同人员提出看一场足球赛,他们热

情周到地满足了我的这个愿望。至今想起这场球赛都使我激动不已。在一切体育运动中,我

只对高水平的足球比赛心醉神迷。它是人类力量和智慧的最美好的体现。它是诗,是哲学,

是一种人生与命运的搏击。访问结束,从北京一下飞机,听见满街嘈唠的中国话,我的眼泪

就在眼眶里旋转。走了全世界最富足的地方,但我却更爱贫穷的中国。原来打算从北京直接

坐飞机到延安,而且想直接走到某个山村的土窑洞里,以体验一下从“天堂”突然降落到

“地狱”的感受,但因西安家中有事,这点“罗曼谛克”的想法未能实现。又回到了机关院

内那间黑暗的“牢房”,开始第二部第二稿的工作。为了得到一些自然光线,一整天都大开

着门。

激奋与凄苦交织在一起。

对待息的工作,不仅严肃,而且苛求。一种深远的动力来自对往事的回忆与检讨。时不

时想起青少年时期那些支离破碎的生活,那些盲目狂热情绪支配下的荒唐行为,那些迷离失

落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涉茫无知。一切都似乎并不遥远,就发生在昨天。而眼下却能充满责任

感与使命感,从事一种与千百万人有关系的工作,这是多么值得庆幸。因此,必须紧张地抓

住生命黄金段落中的一分一秒,而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现在我已全然明白,像我这样

出身卑微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错一步或错过一次机会,就可能一钱不值地被黄土埋

盖;要么,就可能在瞬息万变的社会浪潮中成为无足轻重的牺牲品。生活拯救了我,就要知

恩而报,不辜负它的厚爱。要格外珍视自己的工作和劳动。你一无所有走到今天,为了生活

慷概的馈赠,即使在努力中随时倒下也义无反顾。你没有继承谁的坛坛罐罐,迄今为止的一

切都是靠自己的劳动所获。应该为此而欣慰。

为了这所有的一切,每一天走向那个黑暗可怕的“作坊”,都应保持不可变更的状态:

庄严的时刻就在今天。

我的难言的凄苦在于基本放弃了常人的生活。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不能陪孩子去

公园,连听一段音乐的时间都被剥夺了,更不要说上剧院或电影院。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

机关院子里空无一人,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像被抛弃了似的龟缩在桌前,毫无意识之中,眼睛

就不由潮湿起来。

除过劳累,仍然存在一个饥饿问题。没想到在煤矿没啥可吃,回到城里工作还是没啥可

吃。不是城里没有吃的——

吃的到处都是。主要是没有时间正点吃饭。生活基本得靠自己料理。有时一天只吃一顿

饭,而且常常拖在晚上十点钟左右(再迟一点夜市就关闭了)。

在西安当年大差市那一大片夜市上,许多卖吃喝的小摊贩都认识我。我不止一次吃遍几

乎所有能吃的小摊子,只是人们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想,从外貌上和那种狼吞虎咽的吃

相,他们大概会判断我是蹬三轮车的师傅。吃这些饭花钱不少,但绝不是一种享受。尤其是

卫生,那简直不能提说,每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赶紧吞咽完。时至今日,我从很远的地

方看见夜市,就想呕吐。

有时候,因为顺利或者困难,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间十二点钟。夜市去不成了,又无处寻

觅吃的东西,只好硬着头皮到没有入睡的同事家里要两个冷馍一根大葱,凑合着算吃了一顿

饭,其狼狈如同我书中流落失魄的王满银。

顺便说一说,我吃饭从不讲究,饮食习惯和一个农民差不多。我喜欢吃故乡农村的家常

便饭,一听见吃宴会就感到是一种负担,那些山珍海味如同嚼蜡,还得陪众人浪费很长时

间。对我来说,最好能在半小时以内吃完一顿饭。有时不得不陪外宾和外地客人上宴会,回

来后总得设搞点馍或面条才能填饱肚子。但我也有一些“洋爱好”,比如喝咖啡就是一例,

消费观念是顺其自然,完全根据自己的实际需要,从不刻意计算攀比。可以用一百元钱买,

一条高级香烟供“关键”的几天抽,也可以用五十元钱买一件仿羊皮夹克穿几个冬天——当

然,从没有人相信我身上的皮夹克会是假的。

第二部完全结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整个地被

扯断。

其实在最后的阶段,我已经力不从心,抄改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着

身子勉强用笔在写。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纯粹靠一种精神力量在苟延残喘。

稿子完成的当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劲了,只有腿、膝盖还稍微有点力量,于

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终于完全倒下了。身体软弱得像一摊泥。

最痛苦的是每吸进一口气都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坐一

下,就睡着了。有时去门房取报或在院子晒太阳就鼾声如雷地睡了过去。坐在沙发上一边喝

水一边打盹,脸被水杯碰开一道血口子。我不知自己患了什么病。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如

果一个人三天不吃饭一直在火车站扛麻贷,谁都可能得这种病。这是无节制的拼命工作所导

致的自然结果。

开始求医看病。中医认为是“虚”,听起来很有道理。虚症要补。于是,人参、蛤蚧、

黄芪等等名贵补药都用上了。

三伏天的西安,气温常常在三十五度以上,天热得像火炉一般,但我还要在工作间插起

电炉子熬中药。身上的汗水像流水一样。工作间立刻变成了病房。几天前,这里还是一片紧

张的工作气氛,现在,一个人汗流浃背默守在电炉旁为自己熬中药。病,热,时不时有失去

知觉的征候。

几十副药吃下去,非但不顶事,结果喉咙肿得连水也咽不下去。胸腔里憋了无数的痰却

连一丝也吐不出来。一天二十四小时痛苦得无法入睡,既吸不进去气,又吐不出来痰,有时

折磨得在地上滚来滚去而无一点办法。

内心产生了某种惊慌。根据过去的经验,我对极度身体疲劳总是掉以轻心。以前也有过

类似的情况,每写完一个较长的作品,就像害了一场大病;不过,彻底休息一段时间也就恢

复了。原想这次也一样,一两个月以后,我就可以投入第三部的工作。现在看来,情况相当

不妙。

把的希望都寄托在医生的身上。过很少去医院看病,即使重感冒也不常吃药,主要靠自

身的力量抵抗。现在不敢再耍二杆子,全神贯注地熬药、吃药,就像全神贯写作一样。

过去重视医药,现在却对医药产生了一种迷信,不管顶事不顶事,喝下去一碗汤药,心

里就得到一种安慰;然后闭目杨象吃进去的药在体内怎样开始和疾病搏斗。

但是,药越吃病越重。

一个更大的疑惑占据了心间:是否得了不治之症?

我第一次严肃地想到了死亡。我看见,死亡的阴影正从天边铺过。我怀着无限惊讶凝视

着这一片阴云。我从未意识到生命在这种时候就可能结束。

迄今为止,我已经有过几次死亡的体验,但那却是在十分早远的年间,基本像一个恍恍

的梦境一般被蓬勃成长的生命抹去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最早的两次都在童年。第一次好像在三岁左右,我发高烧现在看来肯定到了四十度。我

年轻而无知的父母不可能去看医生,而叫来邻村一个“著名”的巫婆。在那个年龄,我不可

能对整个事件留下完整的记忆。我只记得曾有一只由光线构成的五颜六色的大公鸡,在我们

家土窑洞的墙壁上跑来跑去;后来便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只感到向一种无边无际的

黑暗中跌落。令人惊奇的是,当时就想到这里去死——我肯定这样想过,并且理解了什么是

死。但是,后来我又奇迹般活了,不久就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这件事唯一的后果就是那个

巫婆更加“著名”了,并且成了我的“保锁”人——类似西方的“教母”。

第二次是五岁或六岁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开始了农村孩子的第一堂课——劳动。我们那

地方最缺柴饶,因此我的主要作业就是上山砍柴,并且小小年纪就出手不凡(后来我成为我

伯父村上砍柴的第一把好手),为母亲在院子里积垒下小小一垛柴禾。母亲舍不得烧掉这些

柴,将它像工艺品一样细心地码在院畔的显眼处,逢人总要指着柴垛夸耀半天,当然也会得

到观赏者的称赞。我在虚荣心的驱使下,竟然跟一群大孩子到离村五里路的大山里去逞了一

回能。结果,由于这种年龄还不能在复杂陡峭的地形中完满地平衡身体的重心,就从山顶的

一个悬崖上滑脱,向深沟里跌了下去。我记得跌落的过程相当漫长,说明很有一些高度,并

且感到身体翻滚时像飞动的车轮般急速。这期间,我唯一来得及想到的就是死。结果,又奇

迹般地活下来了。我恰好跌落在一个草窝里,而两面就是两个深不可测的山水窖。

后来的一次“死亡”其实不过是青春期的一次游戏罢了。那时,我曾因生活前途的一时

茫然加上失恋,就准备在家乡的一个水潭中跳水自杀。结果在月光下走到水边的时候,不仅

没有跳下去,反而在内心唤起了一种对生活更加深沉的爱恋。最后轻松地折转身,索性摸到

一个老光棍的瓜地里,偷着吃了好几个甜瓜。想不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却真正地面对这件

事了。

死亡!当它真正君临人头顶的时候,人才会非常逼近地思考这个问题。这时候,所有的

人都可能变成哲学家和诗人——诗人在伤感地吟唱生命的恋歌,哲学家却理智地说,这是自

然法则的胜利。41但是,我对命运的无情只有悲伤和感叹。

是的,这是命运。在那些荀延喘的日子里,我坐在门房老头的那把破椅子里,为吸进去

每一口气而拼命挣扎,动不动就睡得不省人事,嘴角上像老年人一样吊着肮脏的涎水。有的

熟人用好笑的目光打量着我,并且正确地指出,写作是绝不能拼命的。而生人听说这就是路

遥,不免为这副不惑不解:作家就是这个样子?作家往往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一种并不潇洒

的职业。它熬费人的心血,使人累得东倒西歪,甚至像个白痴。

痛苦。不仅是肉体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

产生了一种宿命的感觉——我说过,我绝非圣人。

这种宿舍的感觉也不是凭空而生——这是有一定“依据”的。我曾悲哀地想过,在中

国,企图完全长卷作品的作家,往往都死不瞑目。伟大的曹雪芹不用说,我的前辈和导师柳

青也是如此。记得临终之前,这位坚强的人曾央求医生延缓他的生命,让他完成《创业

史》。

造成中国作家的这种不幸的命运,有属于自身的。更多地是由种种环境和社会的原因所

致。试想,如果没有十年文化革命的耽搁,柳青肯定能完成《创业史》的全部创作。在一个

没有成熟和稳定的社会环境中,无论是文学艺术家还是科学家,在最富创造力的黄金年华必

须争分夺秒地完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因为随时都可能风云骤起,把你冲击得连自己

也找不见自己。等这阵风云平息,你已经丧失了人生良机,只能抱恨终生或饮恨九泉了。此

话难道是危言耸听?我们的历史可以无数次作证,老实说,我之所以如此急切而紧迫地投身

于这个工作,心里正百担心某种突如其来的变异,常常有一种不可预测的惊恐,生怕重蹈先

辈们的覆辙。因此,在奔向目标的途中不敢有任何怠懈,整个心态似乎是要赶在某咱风暴到

来之前将船驶向彼岸。

没有想到,因为身体的原因却不得不停止前进。本来,我对自己的身体一直是很自信

的,好像身体并不存在。现在,它却像大山一样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心越急,病越重。心想这的确是命运。人是强大的,也是脆弱的。说行,什么都行;说

不行,立刻就不行了。人是无法抗拒命运裁决的——也可以解释为无法抗拒自然规律的制

约。但是,多么不甘心!我甚至已经望见了我要到达的那个目的地。

出于使命感,也出于本能,在内心升腾起一种与之抗争的渴望。一年中,我曾有过多少

危机,从未想到要束手就擒,为什么现在坐在这把破椅子里毫无反抗就准备缴械投降?

不能迷信大城市的医院。据说故乡榆林地区的中医有名,为什么不去那里?这里三伏天

热就能把人热死,到陕北最起码要凉爽一些。到那里病治好了,万幸;治不好,也可就地埋

在故乡的黄土里——这是最好的归宿。带着绝望的心情离开西安,向故乡沙漠里的榆林城走

去。

几年来,第一次赤手空拳旅行。那些材料、资料、稿件、书籍和各种写作用具都从身上

卸掉了。

但是,心理上的负担却无比沉重。

故乡,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每次走近你,就是走近母亲。你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亲切和踏

实,内心不由泛起一缕希望的光芒。踏上故乡的土地,就不会感到走投无路。故乡,多么

好,对一个人来说,没有故乡是不可思议的;即是流浪的吉普赛人,也总是把他们的营地视

为故乡。在这个创造了你生命的地方,会包容你的一切不幸与苦难。就是生命消失,能和故

乡的土地溶为一体,也是人最后一个夙愿。

黄沙包围的榆林城令人温暖地接纳了奄奄一息的我。无数关怀的乡音围拢过来,无数据

热心肠的人在为我的病而四处奔跑。当时的地委书记霍世仁和行署专员李焕政亲自出面为我

作了周到安排。我立刻被带到著名老中医张鹏举先生面前。

张老当时已七十高龄,是省政协委员,在本省中医界很有名气。老人开始细心地询问我

的感觉和先前的治疗情况,然后号脉,观舌。他笑了笑,指着对面的镜子说:“你去看看你

的舌头。”

我面对镜子张开嘴巴,不由大惊失色,我看见自己的舌头像焦炭一般成了黑的。“这是

亚热所致。”张老说,“先解决这问题,然后再调理整个身体。你身体体质很好,不宜大

补,再说,天又这么热,不能迷信补药。俗话说,人参吃死人无罪,黄连治好病无功。”

学问精深,佩服至极。又一次体公,任何行业都有水平红以上的大师。眼前这位老人历

经一生磨练,在他的行道无疑已达到了邮神入化的境界。

我从张老的神态上判断他有能力诊治我的病。于是,希望大增。张老很自信地开了药方

子。我拿过来一看,又是一惊。药方上只有两味药:生地五十克,硼砂零点五克,总共才两

毛几分钱药费。但是,光这个不同凡响的药方就使我相信终于找到了高手。果然,第一副药

下肚,带绿的黑痰就一堆又一堆吐出来了。我兴奋利润知如何是好,甚至非常粗俗不堪地将

一口痰吐在马路边一根水泥电杆上,三天以后还专门去视察了那堆脏物,后来,我竟然把这

个如此不雅观看细节用在了小说中原西县倒霉的县委书记张有智的身上,实在有点对不起

他。

第一个疸解决后,张老开始调理我的整个身体,我像牲口吃草料一般吞咽了他的一百多

副汤药和一百多副丸药,身体开始渐渐有所复元。《平凡的世界》完稿前后,我突然听说张

鹏举先生世了。我在工作室里停下笔久久为他默哀。我要用我的不懈的工作来感谢他在关键

的时刻挽救了我。

现在,我再次祝愿他在天之灵安息。身体稍有复元的时候,我的心潮又开始澎湃起来。

问题极自然地出现在面前:是继续休息还是接着再写?

按我当时的情况,起码还应该休息一年,所有的人都劝我养好身体再说,我知道,朋友

们和亲人们都出于真诚地关怀我。才这样劝我的。但是,我难以接受这么漫长的平静生活。

我的整个用血汗构造的建筑在等待最后的“封顶”。

我已经做了三分之二的工作,现在只留三分之一了。而这三分之一意味着整个工作的完

全一体。我付出如此的代价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完成这个作品吗?

我也知道,我目前的身体状况仍然很差,它不能胜任接下来的工作,第三部无疑是全书

的高潮,并且所有的一切都是结局性的;它要求作者必须以最饱满最激昂的精神状态完全投

入,而我现在稍一激动,气就又吸不进去了。

是否应该听从劝阻,休息一年再说?

不行。这种情绪上的大割裂对长卷作品来说,可能是致命的。

那么,还是应该接着拼命?

自我分裂。这种情况时常会出现,不过眼下更为突出罢了。坚持要干的我开始说服犹豫

不决的我——不是说服,实际上是“教导”。在这种独立性很强的工作中,你会遇以许多软

弱动摇甚至企图“背叛”自己的时刻。没有人给你做“思想工作”,你干与不干干好干坏都

与别人毫不相干。这时候,就得需要分裂出另一个“我”来教导这一个“我”。

我当时是这样“教导”我的:你应该看到,这也许真正才是命运的安装,让你有机会完

成这部书。一来,你想你已经完蛋了。但是,你现在终于又缓过来了一口气。如果不抓住命

运所赐予的这个机遇,你可能真的要重蹈柳青的覆辙。这就是真正的悲剧,永远的悲剧。是

的,身体确实不好;但只要能工作,就先不应顾及这一点。说穿了,这是在死亡与完成这部

作品之间到底选择什么的问题——这才是实质所在。当然,两全其美最好,也不是完全没有

这种可能性——可能性甚至很大。但在当前,只能在这二者之间选择。

面对那个如此雄辩的“我”,犹豫不决的“我”显得理屈词穷。“哈姆雷特现象”开始

退出思想的舞台。

两个分裂的自我渐渐趋向于统一,开始重新面对唯一的问题了,那就是必须接着蓬勃的

雄心再一次鼓动起来。

这将是一次带着脚镣的奔跑。

但是,只要上苍赐福于我,让我能最后冲过终点,那么永远倒下不再起来,也可以安然

闭目了。

这样决定之后,心情反而变得异常宁静。这也许是一种心理上成熟的表现。对此感到满

意。是的,这个举动其实又是很自然的,尽管这是一次近距离的生命冒险。

险下来便开始考虑有关第三部写作的种种细节的问题,尤其是对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给

予了府真的注意——第一次怀着十分温柔的心情想到要体贴自己。44在榆林地方行政长官

的关怀下,我开始在新落成不久的榆林宾馆写第三部的初稿。就当时的身体状况,没有这个

条件,要顺利地完成最后一部初稿是不可能的。这里每天能洗个热水澡,吃得也不错。行署

专员李焕亲自到厨房去为我安排了伙食,后来结算房费时,他也让我事办给了很大的照顾。

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一边写作,一边还可以看病吃药。

我自己也开始增加了一点室内锻炼,让朋友找了一副哑铃,又买了一副扩胸器,在凌晨

睡觉前,先做一套自编的哑铃操,再拉几十下扩胸器。这一切很快又成了一项雷打不动的机

械性活动——在写作过程中,极容易建立起来一种日耳曼式的生活。由于前两部的创作,写

第三部时,已经感到了某种“经验”,而且到了全书的高潮部分,也到了接近最后目标时

刻,因此情绪格外高昂,进入似乎也很顺利。

只是一旦过分激动,就会感到呼吸困难。

不时告诫自己:要沉住气。

每天傍晚抬起头来,总会如期地看见窗外又红又大的落日在远方沙漠中下沉。这是一天

中最后的辉煌,给人留下了特别美好的印象。时令已进入初冬,广阔的噪声尔多斯高原一片

莽莽苍苍。残破的古长城线像一条冬眠的蛇蜿蜒伏卧在无边的黄沙之中。大自然雄伟壮丽的

景象往往会在无形中化作某种胸臆,使人能以更广阔的视角来审阅自己所构建的艺术天地。

在有些时候,环境会给写作带来重大影响。

再一次充满了对沙漠的感激之情。这部书的写作当初就是在此间的沙漠里下的决心,没

想到最后的部分竟然又是在它博大的胸怀中来完成。晚饭后,有时去城外的榆溪河边散步。

沿着河边树林间的小道慢慢行走,心情平静而舒坦。四周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只有小

鸟的啁啾,只有纯净的流水发出朗朗的声响。想到自己现在仍然能投入心爱的工作,并且已

越来越接近最后的目标,眼里忍不住旋转起泪水。这是谁也不可能理解的幸福。回想起来,

从一开始投入这部书到现在,基本是一往如故地保持着真诚而纯净的心灵,就像在初恋一

样。尤其是经历身体危机后重新开始工作,根本不再考虑这部书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只是全

心全意全力去完成它。完成!这就是一切。在很大的意义上,这已经不纯粹是在完成一部

书,而是在完成自己的人生。

在日复一日的激烈工作中,我曾有过的最大渴望就是能到外面的院子里晒晒太阳。

几年来久居室内,很少触阳光,看到阳光就抑制不住激动,经常想象沐浴在它温暖光芒

中的快乐。

但是,这简直是一种奢望。阳光最好的时候,也常常是工作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候,根本

不敢去实现这个梦想。连半个小时也不敢——阳光会烤化意志,使精神上的那种必要的绷紧

顷刻间冰消雪化。只好带着可亲而不近的深深遗憾,无限眷恋地瞥一眼外面金黄灿烂的阳

光,然后在心灵中抹掉它,继续埋下头来,全神贯注投入这苦役般的工作。

直到今天,每当我踏进阳光之中,总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快乐。啊,阳光!我愿意经常在

你的照耀下生活。

一九八八年元旦如期地来临了。

此时,我仍然蛰居在榆林宾馆的房间里天昏地暗地写作。对于工作来说,这一天和任何

其它一天没有两样。

但这毕竟是元旦。这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这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整个宾馆楼空寂如古刹,再没有任何一个客人了。服务员们也回家去过节,只在厨房和

门厅留了几个值班人员。

一种无言的难受涌上心间。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亲爱的女儿。在这应该是亲人们团

聚的日子里,作为父亲而不能在孩子的身边,感到深深地内疚。

在一片寂静中,呆呆地望着桌面材料堆里立着的两张女儿的照片,泪水不由在眼眶里旋

转,嘴里在喃喃地对她说着话,乞求她的谅解。是的,孩子,我深深地爱你,这肯定胜过爱

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拼命,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是为了你。我要让你为自己的父亲而自豪。

我分不出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即使我在家里,也很少能有机会和你交谈或游戏。你醒着

的时间,我睡着了;而我夜晚工作的时候,你又睡着了。不过,你也许许并不知道,我在深

废里,常常会久久立在你床前,借窗外的月光看着你的小脸,并无数次轻轻地吻过你的脚丫

子。现在,对你来说是无比欢欣的节日里,我却远离你,感到非常伤心。不过,你长大后或

许会明白爸爸为什么要这样。没有办法,爸爸不得不承担起某种不能逃避的责任,这也的确

是为了给你更深沉的爱……对于孩子的相信是经常性的,而不仅仅因为今天是元旦。在这些

漫长的外出奔波的年月里,我随身经常带着两张女儿的照片,每到一地,在摆布工作间的各

种材料之前,先要把这两张照片拿出来,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以便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即

使停笔间隙的一两分钟内,我也会把目光落在这两张照片上。这是她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欢的

两张。一张她站在椅子上快乐而腼腆地笑着,怀里抱着她的洋娃娃。一张是在乾陵的地摊上

拍摄的,我抱着她,骑在一峰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大骆驼上。远处传来模糊的爆竹声。我用手

掌揩去满脸泪水,开始像往常一样拿起了笔。我感到血在全身涌动,感到了一种人生的悲

壮。我要用最严肃的态度进行这一天的工作,用自己血汗凝结的乐章,献给远方亲爱的女

儿。

按照预先的计划,我无论如何要在春节前完成第三部的初稿。这样,我才能以较完满的

心情回去过节——春节是一定要在家里过的。因此,整个工作不能有任何中断,必须完成每

天确定的工作量。有时候,某一天会出现严重地不能通过的困难,只好拉长工作时间,睡眠

就要少几个小时。睡眠一少,就意味着抽烟要增多,口腔胸腔难受异常。由于这是实质上的

最后冲刺,精神高度紧张,完全处于燃烧状态,大有“胜败毕此一役”之感。随着初稿的临

近尾声,内心在不断祈告上苍不要让身体猝然间倒下。只要多写一章,就会少一份遗憾。

春节前一个星期,身体几乎在虚脱的状况下,终于完成了第三部的初稿。其兴奋是无法

用语言表达的。这意味着,即使现在倒下不再起来,这部书也基本算全部有了眉目。人们所

关心的书中的第一个人物的命运,我都用我的理解作了回答。也许有人还会像《人生》一样

认为我“没有完成”,但对我来说,也正如《人生》一样,作品从大的方面说已经是完整

的。如果有人要像《人生》那样去写“续集”,那已经完全与我的作品无关了。带着这关键

性的收获,匆匆离开冰天雪地大地。向西安返归。万分庆幸的是,我能赶上和女儿一块过春

节了。这将会是一个充实的春节。一路上,我贪婪地济览着隆冬中的陕北大地。我对冬一的

陕北有一种特别的喜爱。视野中看不见一点绿色。无边的山峦全都赤身神裸体,如巨大无比

的黄铜雕像。所有的河流都被坚冰封冻,背阴的坡地上积着白皑皑的雪。博大、苍凉,一个

说不清道不尽的世界。身处其间,你的世界观就决然不会像大城市沙龙里那样狭小或抽象;

你觉得你能和整个宇宙对话。在返回西安的路上,我就决定,过完春节,稍加休整,趁身体

还能撑架住某种重负,赶快趁热打铁,立刻投入第二稿的工作——这是真正的最后的工作。

春节过后不久,机关院子那间夏天的病房很快又恢复为工作间。这次的抄改更加认真,

竭尽全力以使自己在一切方面感到满意。感觉不是在稿纸上写字,而是用刀子在木块上搞雕

刻。现在,实现了一个渴望已久的心愿,每天可以挤出半小时在外面晒晒太阳了。每当我坐

在门外面那根废弃的旧木料上,简直就像要升天一般快活。静静地抽一支烟,想一想有关这

本书的某些技术问题,或者反复推敲书前面的那句献辞。

春天已经渐渐地来临了,树上又一次缀满了绿色的叶片;墙角那边,开了几朵不知名的

小花。

我心中的春天也将来临。在接近六年的时光中,我一直处在漫长而无期的苦役中。就像

一个判了徒刑的囚犯,我在激动地走向刑满释放的那一天。

其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已经开始连播《平凡的世界》。这是一次打破常规的播出——

因为全书还没有最后完成,他们只是看了第三部的初稿,就决定开始播出全书。

这种非同寻常的信任,使我不能有任何一点怠懈。每天中午,当我从桌面的那架破收音

机上听到中央台李野墨用厚重自然的语调播送我的作品时,在激动中会猛然感到脊背上被狠

狠抽了一鞭。我会赶紧鼓足力气投入工作。我意识到,千百万听众并不知道这部书的第三部

分还在我的手中没有最后完成,如果稍有差错,不能接上茬面被迫中断播出,这将是整个国

家的笑话。当作品的抄改工作进入最后部分时,我突然想将这最后的工作放在陕北甘泉县去

完成。这也是一种命运的暗示。在那里,我曾写出过自己初期的重要作品《人生》,那是我

的一块“风水宝地”。而更多地是出于一种人生的纪念,此刻我要回到那个亲切的小县城

去。

一旦产生这种热望,机关院子里就一天也呆不下去,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我远

行。

于是,一天之内就赶到了甘泉。

一下车,就在房间摆布好了工作所必需的一切。接着就投入工作——从工作的角度看,

似乎中间没有这几百里路的迁涉,只是从一张桌子挪在了另一张桌子上。

一切如同想象得那么顺利。每天晚饭后,就像当年写《人生》时那样,抓紧时间到洛河

边地畔上的小路,像巡礼似地匆匆绕行而过。地里的玉米苗初来时还很小,我一天天在看着

它们长大。从《人生》的写作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走过了这条小路。这是一块永

远不会忘记的土地,一条永远留在心间的小路。以后我每次北上路过甘泉,总过车窗深情地

望这个地方,胸口不由一阵阵发热。一九九一年秋天我路过此地时,发现新修的铁路线正好

从这块川地上通过,原来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在无限的惆怅中,我也感到了另一种欣慰。是

的,生活在飞速地前进,然而我们仍像先前所说,对于过曾给过我们强烈而美好印象的一

切,只有忱惜地告别,而不会无情地斩断。根据要求,我必须最晚在六月一日将第三部完成

稿送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样,他们才能来得及接上前面的部分而不至于中断。另外,准

备发表第三部的大型杂志《黄河》也已推迟发稿二十天在等这部稿了,主编珊泉先生已给甘

泉接连发来两封催稿的电报。时间已进入读秒阶段。精神的高度紧张使得腿不断抽筋。晚上

的几小时睡眠常常会被惊醒几次。

通过六年不间断的奔跑,现在我已真切地看到了终点的那条横线。接下来虽然只有几

步,但每一步都是生死攸关。

撞线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记住的许多日子都没能记住,其中也包括

我的生日。但是,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这个日子我却一直没能忘记——我正是在这一天

最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

尽管我想平静地结束这一天这一切,但是不可能也不由自主。这真是一个快乐的日子。

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了热力,大地早已解冻,天高远面碧蓝,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鲜花的气

息。延安的几位朋友通过我弟弟天乐知道我今天要完成最后的工作,一大早就都赶到了甘泉

县招待所。不过,他们还不准备打扰我,要等待我从那间工作室走出来才和我分享快乐。甘

泉县的几位领导也是我的朋友。人们已张罗着在招待所搞了一桌酒席,等我完稿后晚上一块

聚一聚,因为按计划,我当天晚上就要赶到延安,然后从吴堡过黄河,先在太原将复印稿交

《黄河》,再直接去北京给中央台交稿。只有这样,我才能赶上六月一日这个期限——如果

返回西安再起程就可能赶不上了。当我弟弟和朋友们已经张罗这些事的时候,我还按“惯

例”在睡觉。因为是最后一天,必须尽可能精神饱满。

起床后,我一边喝咖啡,抽烟,一边坐在写字台旁静静地看着桌面上的最后十来页初

稿。一切所经历的有关这部书的往事历历在目,但似乎又相当遥远。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

我是怎样走过来的。在紧张无比的进取中,当我们专心致志往前赶路的时候,往往不会过多

留心身后及两旁的一切;我们只是盯着前面那个唯一的目标。而当我们要接近或到达这个目

标时,我们才不由回头看一眼自己所走过的旅程。

这是一次漫长的人生孤旅。因此,曾丧失和牺牲了多少应该拥有的生活,最宝贵的青春

已经一去不返。当然,可以为收获的某些果实而自慰,但也会为不再盛开的花朵而深深地悲

伤。生活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为某种选定的目标而献身,就应该是永远不悔的牺牲。

无论如何,能走到这一天就是幸福。

再一次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和庄稼人的劳动,从早到晚,从春天冬,从生到死,第

一次将种子播入土地,一直到把每一颗粮食收回,都是一丝不苟,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全

力以赴,直至完成——用充实的劳动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

我在稿纸上的劳动和父亲在土地上的劳动本质上是一致的。由此,这劳动就是平凡的劳

动,而不应该有什么了不起的感觉;由此,你写平凡的世界,你也就是这平凡的世界中的一

员,而不是高人一等;由此,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而不是一

个特殊的日子;

由此,像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样,开始你今天的工作吧!

一开始写字手就抖得像筛糠一般。竭力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实际上是徒劳的。为了不

让泪水打湿稿纸,将脸迈向桌面的空档。百感交集。想起几年前那个艰难的开头。

想不到今天竟然就要结束。

毫无疑问,这是一生中的一个重大时刻。

心脏在骤烈搏动,有一种随时昏晕过去的感觉。圆珠笔捏在手中像一根铁棍一般沉重,

而身体却像要飘浮起来。

时间在飞速地滑过,纸上的字却越写越慢,越写越吃力。这十多页稿红简直成了不可逾

越的雄关险隘。

过分的激动终于使写字的右手整个痉挛了,五个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张开而握不拢。笔

掉在了稿纸上。

焦急万分,满头大汗,浑身大汗。我知道,此刻朋友们正围坐在酒桌前等待着我。这是

从未体验过的危机——由快乐而产生的危机。智力还没有全部丧失。我把暖水瓶的水倒进脸

盆,随即从床上拉了两条枕巾放进去,然后用“鸡爪子”手抓住热毛巾在烫水里整整泡了一

刻钟,这该死的手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立刻抓住笔。飞快地往下写。

在接近通常吃晚饭的那个时分,终于为全书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几乎不是思想的支

配,而是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我从桌前站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圆珠

笔从窗户里拥了出去。我来到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洗脸。几年来,我第一次认真地在镜子里看

了看自己。我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两鬓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发,整个脸苍老得像个老人,

皱纹横七竖八,而且憔翠不堪。我看见自己泪流满面。

索性用脚把卫生间的门踢住,出声地哭起来,我向另一个我表达无限的伤心、委屈和儿

童一样的软弱。而那个父亲一样的我制止了哭泣的我并引导我走出卫生间。

我细心彻底地收拾了桌面。一切都装进了远行的箱子里,唯独留下那十本抄写得工工整

整的手稿放在桌面的中央。

我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沉默了片刻,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静到能出席宴会的程度。在这一

刻里,我什么也没有想,只记起了杰出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几句话:“……终于完成

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这也正是此刻我想说的话。从最早萌发写《平凡的世界》到现在已经快接近十年。而写

完这部书到现在已快接近四年了。现在重新回到那些岁月,仍然使人感到一种心灵的震颤。

正是怀着一种对往事祭奠的心情,我才写了上面的一些文字。

无疑,这里所记录的一切和《平凡的世界》一样。对我来说,都已经成了历史。一切都

是当时的经历和认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生活以及艺术的变化发展,我的认识也在变化

和发展。许多过去我所倚重的东西现在也许已不在我思考的主流之中;而一些我曾经视或者

未触及的问题却上升到秩要的位置。一个人要是停留在自己的历史中而不再前行,那是极为

可悲的。但是,自己的历史同样应该总结——只有严肃地总结过去,才有可能更好地走向未

来。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有必要把这一段经历大约地记录下来。促使我写这篇文章的另一

个原因是,许多报刊根据道听途说的材料为我的这段经历编排了一些不真实的“故事”,我

不得不亲自出面说一说自己。

可以说,这些文字肯定未能全部记录我在写作这部书时的生活经历、思想经历和感情经

历。和书中内容平行漫流的曾是无数的洪流。我不可能把所有的那一切都储蓄在记忆里;尤

其是一些稍纵即逝的思想火花和许多无名的感情溪流更是无法留存——而那些东西才可能是

真正有光彩的。不过,我总算把这段经历的一个大的流程用这散漫的笔调写在了这里。我不

企望别人对这些文字产生兴趣,只是完成了我的一个小小的心愿而已。一九九一年三月,当

《平凡的世界》获中国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以往漫长而

艰难的年月里,我的全部心思都是考虑怎样写完这部书,而不敢奢望它会受到什么宠爱。我

已进入“不惑”之年;我深知道任何荣誉并不能完全证明真正的成功。这一切只不过促使我

再一次严肃地审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是的,我刚跨过四十岁,从人生的历程来看,生命还可以说处在“正午”时光,完全应

该重新唤起青春的激情,再一次投入到这庄严的劳动之中。

那么,早晨依然从中午开始。

1991年初冬—1992年初春

这篇作品所描写的生活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

这是一段被某些大人淡忘了的、又是现在大部分孩子所不了解的生活。也可以说已经成

为历史。从当前的某种观点看,这样的题材也许不“新”。

但我仍然含着泪水写完了这个过去的故事。

在当代的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种现象:物质财富增加了,人们的精神境界

和道德水平却下降了;拜金主义和人与人之间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在我们的生活中大量地

存在着。造成这种现象的客观原因当然是很多的。如果我们不能在全社会范围内克服这种不

幸的现象,那么我们就很难完成一切具有崇高意义的使命。

每当想到这些,我就由不得记起了三年困难时期的生活。

那时,人们虽然处于极其困难的境地,但在生活中却表现出了顽强地战胜困难的精神;

表现出了崇高而光彩的道德力量。

因此,这写过去的这段生活,并不是纯粹讲述一个“历史故事”,而是想用一种折光来

投射我们的现实生活。

这一束折光也许太淡弱了,但我仍然想让它闪射。我愿意使那些比我更年轻的朋友了解

一些那个年代的生活;我觉得不论怎样,这对他(她)们是没有坏处的。我并没有回避那些

日子里贫困生活的不幸情况。当然,要在这样一篇小小的作品中,总结造成这段生活的复杂

的政治原因也是不可能的(我也没准备这样做)。我觉得,对于小说来说,重要的是用艺术

手法真实地表现出生活来,只要做到这一点,读者也自然会在美学欣赏的过程中,获得认识

方面的价值。

这个作品所表现的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小生活天地里的故事。作品中主人公的那些生活历

和感情经历也是我自己所体验过的。不过,那时我年龄还小,刚从农村背着一卷破烂行李来

到县城上高小。鉴于这种情况,我对当时社会生活的全貌不能有个较为广阔的了解和更为深

刻的认识,现在只能努力写到这样一种程度。

因此,我热切地盼望比我更年长、更成熟的作家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更深刻的地来表现我

国现代历史上这段非同寻常的生活。

致苏联青年近卫军出版社

  你们优秀的文学传统曾对我的生活和创作产生过重大影响,由此,我始终对你们的国家

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的小说《人生》被你们译成俄文出版,我深感荣幸。借此机会,我

谨向闻名于我国的青年近卫军出版致以崇高的谢意。许多中国读者都知道,H·奥斯特洛夫

斯基著名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是在这一出版社出版的——这本书对我们来说极

其珍贵。你们可以想到,此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

作家的劳动

我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劳动历史并不长,这里所谈的只是一些肤浅而零碎的认识。

一个人想搞创作,一开就想接触一些创作方面的理论和技巧,这是必要的。但是,有一

个重要的问题往往容易被忽视,这就是:如何正确认识和对待文学创作这种劳动。搞文学,

具备这方面的天资当然是重要的,但就我来说,并不重视这个东西。我觉得,作品在某种意

义上,不完全是智慧的产物,更主要的是毅力和艰苦劳动的结果。

从工作特点来看,作家是个体劳动者。这种独立性的劳动非常艰苦,不能指靠别人来代

替。任何外在的帮助,都不可能缓减这种劳动的内在紧张程度。有时候,一旦进入创作过程

(尤其是篇幅较大的作品),如同进入茫茫的沼泽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等于一个人孤

零零地在篇纸上进行一场不为人所知的长片。时不时会垮下来,时不时怀疑自己能否走到

头,有时,终于被迫停下来了。这时候,可能并不是其它方面出了毛病,关键是毅力经受不

住考验了,当然,退路是熟悉的,退下来也是容易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被困难击败了,悲

剧不仅仅在这个作品的失败,而且在于自己的精神将可能长期陷入迷惘状态中,也许从此以

后,每当走到这样的“回心石”面前,腿就软了,心也灰了,一次又一次从这样的高度上退

下来,永远也别指望登上华山之巅。遇到这样的情况,除过对自己所写的东西保持清醒的头

脑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跋涉,要想有所收获,达到目标,就应当对

自己残酷一点!

文学创作的艰苦性还在于它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任何简单的创造都要比复杂的模仿困

难得多。平庸折作家会反复制造出一堆又一堆被同样平庸的评论家所表扬的文学废品,而任

保一个严肃认真的作家,为寻找一行富有创造性的文字,往往就像在沙子里面淘金一般不容

易。如果说创作还有一点甜头,那么,这种甜头只有在吃尽苦头以后才能尝到。

为了适应这种艰苦的、创造性劳动的需要,我们必须一开始就培养自己的优良品质。

首先要有坚强的性格。一个软弱的人不能胜任这个长期艰苦的劳动。性格的坚定是建立

在信仰的坚定这个基础上的。一个人要是对社会、事业等等方面没有正确的认识和坚定的信

仰,也就不可能具有性格的坚定性。而一个经常动摇的人怎么可能去完成一项艰难困苦的事

业?

性格也不完全是天生的,主要是在长期社会生活中形成的。我们不仅应该在创作实践

中,更重要的是应该在日常生活中主动寻找困难,在不断克服各种困难的过程中锻炼自己的

性格,不要羡慕安逸和乐,不要陶醉在一时的顺利和胜利中,我们应该不断地强迫自己自找

苦吃。

对生活应该永远抱有热情。对生活无动于衷的人是搞不成艺术创作的。艺术作品都是激

情的产物。如果你自己对生活没有热情,怎么能指望你的作品去感染别人?当然,这种热情

决不是那种简单的感情冲动。它必须接受成熟的思想和理智的指导。尤其是在过入艺术创造

的具体过程中,应该用冷静的方式来处理热烈的感情,就像铁匠的锻造工作一样,得把烧红

的铁器在水里蘸那么几下。不管怎样,作家没有热情是不行的,尤其是在个人遭到不幸的时

候,更需要对生活抱有热情。

应该有自我反省的精神,如果说,一个人的进取精神是可贵的,那么,一个人的自我反

省精神也许更为可贵。尤其是搞创作的人,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品质。一个对自己经常抱欣赏

态度的作家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应该经常检讨自己,要有否定自己的勇气。有些人否定别

人很勇敢,但没有自我否定的力量,而且对别人出自诚心的正确批评也接受不了,总爱上别

人抬举自己。人应该自,但不要连自己身上的疮疤也爱。要想成就自己的事业,就要不断地

进行自我检讨,真诚志听取各种人的批评意见;即使别人的批评意见说得不对,也要心平气

静地对待。好作品原子弹也炸不倒,不好的作品即使是上帝的赞赏也拯不了它的命运。这个

真理不要光拿来教育别人,主要教育自己为好。

总之,文学艺术创作这种劳动,要求作家具备多方面的优秀品质。在塑造艺术形象的过

程中,同时也塑造自己。艺术创作这种劳动的崇高决不是因为它比其他人所从事的劳动高

尚。它和其它任何劳动一样,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我们应该具备普通劳动人民的品

质,永远也不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像土地一样的贡献。传大的歌德曾经

过样说过:“对于一个从不断的追求中体验到欢乐的人,创造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他所创造

的财富却没有意义。”这是一个劳动者更高的精神境界,愿我们大家都喜欢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