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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讯员看见城墙事件的嫌疑人扒着门框向他们张望,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

是从游泳池里被拉出来带到这儿来的,少年的头发尚未干透,一撮头发凝成两股,

像一把剪刀架在额头上,他的游泳裤是用两条红领巾拼接而成的,还在往地上滴水。

审讯员注意到少年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他的细长的手臂和双腿有点发颤,看来他知

道自己闯了大祸。

  叫什么?

  鼻涕。

  没问你的绰号,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

  李达生。没人叫我大名,他们都叫我鼻涕,连我爸妈都叫我鼻涕。

  在哪个学校上学?

  红旗中学呀,现在放暑假,我们都没上学。

  我知道现在放暑假,你不准废话,问你什么答什么,懂了吗?

  我懂了,我不说废话。

  好,往前面坐一点,不,不是挪屁股,挪椅子,你怎么这样笨?你们这些小流

氓,脑子都比猪还笨。

  小流氓。少年低声地嘟囔了一句,我不是小流氓。

  你不是小流氓谁还是小流氓?咦,难道你是五好生吗?

  我不是。少年在椅子上扭着身子,他的眼睛躲闪着审讯员嘲弄的目光,看着地

上的一滩水迹,他清了清喉咙,低声说,去年我差点当上五好生,我怕他们笑话我,

考试故意不好好考。为这事王连举还找我谈话了,我不骗你,骗你是狗。

  哪个王连举?

  我们班主任呀,那也是绰号,我们学校的老师每人都有绰号。

  好了,不准再说废话了。现在我问你,是你从城墙上扔那块石头的吧?

  少年偷偷窥望了审讯员一眼,他垂下头,不说话,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膝盖上写

着什么字。

  现在不敢承认了?你们这些小流氓就是这个孬样,敢做不敢当。

  我就扔了一块,我没想到正好砸在他们头上。

  为什么要扔石头?

  我不知道。猫头他们让我扔的,我上他们的当了,他们让我扔,自己却不敢扔。

  你没有脑子?他们让你扔你就扔了?你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扔石头会把人砸

死?

  我没想到那些事。他们在城墙下面,我以为我们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们,

我没想到会出人命,要是知道会出人命我就不敢扔了。

  你们认识那两个人?

  那一男一女?不认识,我们去城墙上玩,见到他们好几次,他们在那儿碰头,

他们每次都钻在草丛里,我们就,我们就——

  你们就什么?

  我们就在上面——我们在上面看,少年有点忸捏起来,他似乎强忍着嘴角上绽

开的笑意,他说,他们在——他们——猫头说他认识那个女的,她是新风理发店的

理发员,猫头说她给他剃过头。

  你们看了多少次?

  记不清了,反正只要我们在下午五点钟去,十有八九能看见他们,你知道城墙

下面就是人民公园嘛,他们是买票从公园后门进去的。

  你们是故意去看他们的?

  也不叫故意,少年的脸突然泛红了,他的脑袋不安地转来转去的,声音也变得

吞吞吐吐的,他说,其实他们,其实他们也不太——那个,其实他们主要是躲在那

儿说话。

  那你们是在偷听他们说话?

  听不清,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有一次看见那女的哭了,女的哭了一会儿男的

也哭了,男的一哭我们就笑了。我们以为他们会发现我们,我们以为他们下一次不

会来了,没想到他们傻头傻脑的,第二天他们还是在老地方。他们是够傻的,他们

以为那么多树那么多草挡着,别人看不见他们,他们从来没想到我们在城墙上监视

他们。

  监视他们?那为什么要扔那块石头?

  不知道,少年又低下了头,他咯咯地掰弄着自己的手指,突然问,他们死了吗,

砸到了男的还是女的?

  你想砸到男的还是女的?

  我没想砸到他们,我只是想吓唬他们一下。

  你还在狡辩。你要是想吓唬他们,用一粒小石子就行了,为什么用那么大一块

石头?

  我是拿的石子,是猫头给我的那块石头,他说我拉不出大屎。

  什么?

  他说我胆小,他总是说我胆小。

  他说你胆小你就充胆大,他让你去杀人你也去杀人?

  他们没事?没出人命吧?少年观察着审讯员脸上的表情,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一种自得的笑容掩藏不住,他说,我听出来了,他们没事,你们是在吓唬我。

  你还敢笑?你再笑我对你就不客气了。

  我没笑。少年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脸,轻声嘟囔了一句,你说我笑有什么证据呢。

  审讯员沉默了一会儿,他用园珠笔的笔尖指着记录本上的字迹,记录本上并没

有留下多少字,审讯员就把刚才遗漏的标点符号补上去了。

  案发之后你去哪里了?

  我跑了。我听见他们的尖叫声就跑了,我以为砸死人了。我跑到家里,家里热

死人了,我站在电风扇前面吹了好久,还是热,我怕你们会来抓人,就跑去游泳池

游泳了,我游了五百米,不,已经游了将近一千米了,我看见你们站在那儿,我要

是想溜能溜掉的,可是我不想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你一直在游泳?没去过别的地方?

  没有去什么地方呀。少年迷惑地看着审讯员,他说,我热得受不了,就去游泳

池了。

  你撒谎。给我放老实点,下了城墙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没说谎,说谎是狗,我吓坏了,我跑回家吹电扇,吹电扇没用,我就去游泳

池了,你看我还穿着游泳裤呢。

  那我问你,那一男一女的人呢?

  他们不见了?男孩瞪大了眼睛,很快他就释然了,他挠着头说,他们跑了,说

明他们没事呀,没准石头是砸了他们的脚呢,我估计是砸到女的脚了,她叫得比男

的响。

  你给我闭嘴,我们已经了解过案情,案情看来很严重,人民公园后门的小路上

血洒了一路,可门卫根本没看见过那一男一女。

  那说明什么问题呢?男孩眨巴着眼睛问。

  要问你呀。你给我放老实一点,是不是你把尸体移动过了?移到哪儿去了?

  你胡说!少年因为过度惊慌而忘了他所在的场合,话音未落他意识到自己出言

不逊,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咬着,似乎这样可以把那句话收回来。他的黑油油的脸突

然抽搐起来。少年终于呜呜地哭起来了,他说,你在吓唬我,他们没事,他们没死,

死了怎么走路,路上怎么会有血迹?

  现在知道哭了,出了人命你就知道哭了,你们这些小流氓都是这孬样,不见棺

材不掉泪。

  少年埋着头哭着,一边哭一边说,他们明明没有死,你为什么老是说尸体死尸

的?只要没死,就不能说尸体。

  少年在学校里看来不是太差的学生,审讯员让他在一个小时之内写出作案交代,

他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写完了。而且写得字迹清楚有条有理的。审讯员读到扔石头那

一段时忍不住笑了,少年在纸上洋洋洒洒花了半页纸渲染他的心理活动,扔还是不

扔,扔大的石头还是扔小的石子,好像他是在叙述一件好人好事似的,审讯员啼笑

皆非,不无讽刺地说,你的作文不错嘛。

  少年知道审讯员是在讽刺他,但他还是抓住时机表白了自己的才能,他说,我

作文最好,王连举经常给我的作文打一百分,他主要是鼓励我,但我的作文写得也

不错。

  你犯罪的成绩更好,也可以打一百分,杀了人还知道移尸呢。

  少年不说话了,他转过脸看了看窗外,窗外天已经黑透了,他的目光在屋子里

游移了几圈,最后落在审讯员的手表上,少年怯怯地问道,现在几点了?

  你问这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回家睡觉去?

  现在有八点半了吧?要是在家里,现在我该写日记了。

  写日记记什么?记你每天犯了多少罪?

  是王连举布置的暑假作业,每天一页,开学要交的,写日记其实很有意思,可

以打发晚上的时间。

  你的暑假作业大概不用交了,人家开学是人家的事,没你的事了。

  我就剩下三篇日记了,再过三天暑假就完了。少年坐在桌子前盯着桌上的纸和

园珠笔,他犹豫了一会儿便提出了那个奇怪的要求,他说,让我写日记吧,反正现

在你也不审我了,让我把今天的日记补上。

  审讯员最后答应了少年的要求,多半是出于一种好奇,他想看看这个不良少年

会在日记里记些什么内容。

    少年李达生的一篇日记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八日   晴

    东风劲吹,红旗飘扬,祖国山河一片灿烂。

    今天我到人民公园去玩,走过一个建筑工地时突然

  听见有人在惊叫,好像是从工地上掉下来一块大石头。

  那块石头正好砸在一个过路人的头上。出事故了,在这

  千均(钧)一发的时候,我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抱住了

  受伤的老大爷。老大爷头上的血像喷泉一样流到了我的

  身上,把我的新买的白衬衫染红了,我有点怕脏,可我

  刚刚松开手,脑子里便闪过了雷锋、王杰、邱少云等英

  雄人物的光辉形象,我想英雄们为了抢救人民的生命和

  财产连死都不怕,我难道还怕这一点血吗,想到这儿我

  的心中充满了革命的豪情,我背起老大爷就往医院跑,

  老大爷伤口的血滴了一路,我的汗水也滴了一路,一路

  上我就想着救人要紧,忘了脏也忘了累,终于到了医

  院。老大爷终于得救了。医生问我的姓名,我说,做好

  事不应该留名,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一天过得真有意义啊!

  审讯员读完少年的日记后有好久说不出话来,他脸色铁青,把那页日记折成一

条放进了抽屉,他记得少年在旁边说,这是暑假作业,写日记,日记都是这么写的。

审讯员知道少年是在向他作出某种解释,但他并不需要这样的解释。他只是对少年

说了一句,今天的日记交给我了。

  城墙案件后来不了了之。审讯员的同事找到了两个当事人,女的其实是一个美

丽的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年轻姑娘,她是新风理发店的理发员,她的两条乌黑的长辨

盘在头顶上,看不出来受伤的痕迹,根据他们的经验,假如她的头上遭受过创伤,

医生应该剪去她的一头美发的。女理发员不承认她是受害者,她说她从来不去人民

公园,就是去也是陪她父母散步,怎么会去城墙下面的杂草树丛呢?过了几天,公

安员们又找到了刚刚出差回家的另一个受害人,那个男的,审讯员记得他是一家大

型企业的中层干部,一看就是那种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人,他的脸上有一道可疑的

伤痕。但那个年轻干部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伤痕的来历,他说他在外地住旅社,夜里

回去在楼梯上摔了一跤,仅此而已,男的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否认了他的受害者

身份,他说,我工作很忙,哪有时间去公园呢?

  事实上城墙案件的调查者是主动放弃调查的,他们已经清楚那一男一女永远不

会配合他们的工作。审讯员后来对他的同事说,妈的,谁愿意来管这种不三不四的

案子,不管也罢,只是便宜了那个混帐孩子!

  审讯员所说的混帐孩子就是达生,他当时是红旗中学的初三学生。审讯员一直

在抽屉里保存着他的那一篇特殊的日记,他以为这个混帐孩子迟早还会落在他手里,

但奇怪的是审讯员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也许正如他自称的那样,他不是一个小流氓。

二十多年过去了,审讯员即将从他热爱的岗位上退休,他在整理抽屉的时候找出了

那张折成条状的日记,想起当年的事,他不由对着那页发黄的纸嘿嘿地笑起来,一

个年轻的同事好奇地拿过那页日记读起来,读到一半他就说,老林呀,这有什么可

笑的,我当年也写过这样的日记,写了好多这种日记呢。

  年轻的同事当然不知道二十年前的城墙事件,审讯员老林懒得告诉他过去的事

情,他慢慢地撕掉了那页纸,他说,是呀,这种日记过去很多见,没什么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