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纪
安妮宝贝
《清醒纪》是安妮宝贝最新创作的一部小说散文集。作者以城市为核心,将小说和散文糅合在一起,展示了一个时空错落、纷杂缤纷的世界,对时间与人、孤独与爱、隐秘与盛大等生命主题进行了深入和尖锐的探讨。
自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地感觉到自己,成为一个时常会心存留恋的人。
在飞机上,看到窗外的白云,大朵大朵,厚重起伏。
连接成一片白茫茫的海洋。知道我与它的邂逅,只在于这六月夏日的高空。早晨八点。从南到北。
天空透蓝明亮。不可测量,也无可追寻。如此良辰美景,在彼此的沉默相对中,就是一种完满终局。在我把脸贴在封闭玻璃窗之后,凝望它的这个时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为一个时常会抬起头看看天空的人。
拍了非常多关于云朵和光线的照片。不同时分,不同质地,不同色调。
相同的是,都很平淡无奇。仿佛生命一样无常却又恒定。
即使,当一个人看着云和天空的时候,也许他会觉得孤独至死。
除夕夜晚,在江南一个小城市的广场里看烟火。凛冽寒风中,裹着厚厚的大衣和长围巾,拍了整整半个小时的色焰盛宴。
风把裸露的脸和手指吹得刺痛。满地余烬。年轻情侣们站在街角的阴影中热烈亲吻。拿着自己的相机,走进肮脏的小吃店要一碗热馄饨。
凌晨一点,耳朵里依旧有隆隆的轰响声。想起一些人。他们就像在我的世界里盛开过的烟花,被逼迫窜到高空痛楚盛放,然后消失。仿佛彼此邂逅的意义,只在于交会的光华瞬间。
剩下来的,那不过是一些惨淡的事情。一些不重要的事情。
于是轻轻地想起他和她来。内心温暖。
我拍走过的每一个城市和村庄。它们的气味和色彩。拍雨后窗台上的潮湿痕迹。僻静小巷的自行车和晒衣架。树在墙上的光影。瞌睡的小狗,怀孕的猫。以及孩子。酒吧街醉生梦死的垃圾和夜色。某个人的皮肤和褐色圆痣。自己睡眠中的眼睛。收集光线和影子。
去偏远的山村旅行,偶然邂逅暮色中洁白梨花,盛放在空旷山谷里。那些花朵不卑不亢,不惊不乍,让人为它而动容。知道它们即将会凋落,心里就会有了寂寞。围着它们不停地按动快门,然后坐在树下抽根烟,看着晚霞金红的天边渐渐被夜色覆没。
台风过境滂沱大雨的夜晚,坐在一辆横穿过奔腾大江的公共汽车上,浑身湿透,相机藏在有体温的干燥内衣里。远处灯火闪耀,雨水贯彻整个发出回声的城市。突然不知道自己坐着的车要开往何处,于是就用双手蒙住脸,伏下头掉了眼泪。
一直未曾明白生活的意义所在,却对它有充沛而无法诉诸于任何形式的情意。
渐渐地变得沉默。渐渐地习惯拍一些平淡而微小的照片,仿佛是在记录时间。一只佳能相机用了快两年,一直放在包里,外壳逐渐磨损,但却仿佛是最知己的老友,分享内心所有细微感受。人慢慢会学会对物沟通,而不是对人。那或许,对人,我们终究是会慢慢淡漠下去。
就像置身的这颗蓝色星球,人会像麦茬一样自生自灭,它的转动却从来不用情。每个人总归是活在自我的深渊之中。是。某一天我们都会变老和死去。幸福,也许终究是一个终极象征,并不带来解脱。
只是会有一些事情,一些人,使我们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会无声感伤,却没有任何悔改。有一些事情,一些人,提醒我们曾经照耀彼此眼目,粉身碎骨般剧烈,并依旧在念想。
此时此地。这就是生命的神性所在。
你始终都不知道它将如何降临及带来的终局。
它的高贵丝毫不能被探测。仿佛隐藏在我们心中的那些伤和回忆。
要始终保持敬畏之心。对时光,对美,对痛楚。仿佛我们的活,也只是一棵春天中洁白花树的简单生涯。不管是竭力盛放,还是静默颓败,都如此甘愿和珍重。
写了一些字。拍了一些照片。想说的话就是这些。
安妮宝贝北京
2004年9月
一日 日光照耀
一日 栀子
在街边老农的箩筐里,看到白棉线捆起一小把一小把的花。绿叶硬朗青翠,花瓣洁白芬芳,浓郁如丝缎。青翠的花苞结实饱满,芳香如同带有毒性的辛辣。闷热的夏夜,栀子花带来关于南方的回忆。
带一把盛放的花朵回家。不知如何相待。左右看着都是欢喜,只用清水灌溉。心怀不舍沉沉睡去,忘记用相机把它们拍下来。次日早晨醒来,便发现一把花均已死去。越是美,死便越显惨淡。发黄萎谢,如同废纸。一日都不能拖延。
不甘愿被折离枝端失去了灵魂。不能做坚韧的行尸走肉。宁愿自毁至形容狰狞,被人丢弃。
如此,这短而无救的美才深入骨髓,令人怀恋。绝不苟延残喘。
这白色香花代表夏天的开始。如同一个女子不可被捉摸的个性,无法调和的缱绻决绝。
就是要这样地。被你无法得到地深爱着。
六日 做梦
6月某天,做了一个梦。
看见自己坐船去往一个陌生地。沿着绿色的宽阔大河逆流而上。水波湍急,有巨大的植物,一株株挺立。茎很粗,叶子肥硕阔大,生长在水中央。遥远山峰上有盛开的大朵芍药,暗示更多的繁花盛开在深处。绿叶层次分明,色泽苍翠。
这地方,就和曾经在梦中出现的许多陌生地一样,让人欢喜,却不知道来处。
很多梦都是关于行走。看见自己坐船或坐飞机(不知道为什么,通常就这两种交通工具),去往各种陌生的地方,见到各种陌生的人。
太平洋,闷热颠簸的轮渡,飞机在天空中滑翔时的俯瞰,土耳其人,无名小镇……常常会看到河,渡河,山谷,植物鲜艳的颜色。身份不明的人。
那次梦里有一个男人,一身白衣,是轻而薄透的白棉,灯笼裤里露出深红的底衬。一个背影,走向门外。他似乎是受歧视的。但我觉得他有微妙的骄傲感觉。对他印象深刻。
有些梦一醒过来就忘记了。有些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比如十多年,一些细节依然清晰可见,成为了记忆。
我的梦会有极其绚烂艳丽的颜色,比油彩更凝重。鲜红的天空,大块白色的云疾速掠过,仿佛是故乡的台风天气。坐船,看到孔雀蓝的河水和深绿的山峦。那种颜色的质感,仿佛鲜血从眼睛里喷射出来一样。这是个突兀而妥帖的比喻。
还记得天空的形状,烟囱,柱状的烟雾,一条一条交叉,纵横,仿佛水彩一样清晰鲜明。似还在不断喷气。景象壮观。
曾经重复了好几年的一个梦境是被人追赶,不停奔跑。总是跑在一个循回反复的地方,走廊,或一扇一扇的门,无数次转折的巷道。跑得已经非常累了,但不能停下来。也许那时候的自己,有着非常强烈的拒绝和不妥协的倾向。但后来知道,那是缺乏安全感的缘故。
再幼小一些,梦见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从家里院子的木楼梯顶端跳坠下来。飞翔的恐惧和美感。后来很多人说起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大概是年少时期骨骼在增长。童年时还曾梦见死亡的人。看不清楚面目,不知道来历。只见他起初躺在门外,然后起身来敲门。与他隔着门对峙。知道他是魂灵。
有人会把他自己做过的梦记录下来,荣格是一个,我的一个做摇滚乐的朋友亦如此。他给我看他的画,有悬崖,长着翅膀的马,他自己,以及站在他对面的另一个自己。梦里发生的事情,是现实中无法遭遇甚至无法想像的。它变成生活之外的一种延续。是另一种激动人心的现实。
它让我们能够有机会看到镜子对面另一个自己。
十五日 拥抱
是在哪一个夜晚。你拥抱我。
我们坐在一起,就仿佛在轮换着比赛抽烟的速度。
长时间的沉默。沉默之后,玻璃烟缸里就堆满长长短短的烟头和零乱烟灰。
如果我们可以这样理所当然的沉默,就似乎我们可以做理所当然的爱人。
你没有太多的话,对我说。我亦如此。
抽太多烟,因此常常觉得缺氧晕眩。但愿我能够不清醒地跟随你。
给你看我二十岁时候的照片。轮廓收敛,眼眸透明。这样瘦而清决。
在闷热的汽车后座,坐在你的身边。你的呼吸有变化。
呵。我是这样敏感的女子。所以经常脸红,并且会难过。
一个人笑着笑着,也会掉眼泪。
你转过脸来看我。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沉静如水。
我们仿佛对峙。但是总有一个人先溃败。
谁比谁清醒,所以。谁比谁残酷。
十八日 自省
有一些盛名繁华之下结束生命的人,也许是因为长久反复的自省。
华丽的表演者,在形式感之中忘记了自己的所求。而清醒的表演者,听到内心的声音,并试图表达。只是,表达之后,入戏与出戏虽只有一步之遥,但太过投入,最终惘然于内心的途径该通往何处。
试图告别童年孤独的阴影,所以进入最喧哗的圈子。试图寻求到感情的慰藉,所以经历男男女女,寻找情途终点。试图结束表演,举行了告别演唱会。而落幕之后的寂寞,又是几个人能够忍受,而且曾经如斯辉煌。又再复出……清醒的人不代表能够控制自己。他看到问题,挣扎得剧烈。反倒失去某种定向之后的简单与安稳。
站在高楼上看完沸腾夜色和万千灯火,之后,纵身一跃……我想,他所看到的,依然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的疑问。
若对自己有太多自省,触摸到的生命之深渊,便更暗更长。
二十一日 拍照
她经常在拍照片的时候抿住唇角,微微探出脖子,眼神极其寂寞。他经常在拍照片的时候把手臂互相交缠在胸前,虽神情显得激昂,但那是不安全感的表示。她经常在拍照片的时候露出牙齿做欢笑状,闪光灯一亮,笑容就被自动开启,并不来自内心。他经常在拍照片的时候扬起下巴露出骄傲表情,但却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男人,并且没有自信。
在被拍照的时候,人显得起伏不定,顾此失彼。
人物摄影,拍到的无非就是一个人的面具,或者真相。
二十三日 春耻
深夜回家的出租车上,看到公路两边有洁白的花树盛开,不知道是樱花桃花还是梨花。四月,城市里所有的花都热热闹闹地开了。开得不知道时间的界限。忘记了生与死。开成一片被废弃的大海。
凛冽的气势,累累层叠,压折了树枝,一直弯到泥地上。这样仗势欺人的热烈的花。没有芳香。只有颜色形容及阵势。春天被宠爱得无以为继。可以深情直至溃不成军。破罐子破摔般的放肆。意兴阑珊的颓唐。
总是有一种伤感在内心细细灼烧。不安的预感。春天,它对重复的事情从不轻易动容。它从不羞耻。春风沉醉的夜色就这样来临。
二十五日 爱人
爱一个人,是一件简单的事。就好像用杯子装满一杯水,清清凉凉地喝下去。你的身体需要它,感觉自己健康和愉悦。以此认定它是一个好习惯。所以愿意日日夜夜重复。
爱一个人,没有成为一件简单的事,那一定是因为感情深度不够。若要怀疑,从价值观直到皮肤的毛孔,都会存在分歧。一条一条地揪出来,彼此挑剔和要求。恨不能让对方高举双手臣服。但或许臣服也并没有用。
因为你就是爱这个人不够。所以连他多说一句话都会有错。
年少的爱情,务必要血肉横飞才算快意。
玩具已经不是所需要的款型,但习惯了抓在手里,所以依旧丢不下。一边抱怨一边绝对不离不弃。置身感情之中并不懂得宽悯。除了需索还是需索。开口质问必是,你为什么不再爱我。
仿佛爱是所有企图的终极。
要过很久,才会明白,爱,并不是一个事件。一种追寻。也不针对任何一个确定的对方。
不是拿来满足自己自私及自大内心的工具,也不是用来对抗虚无本质的武器。
它只是一种思维方式。它是一种信仰。
一定不能想要在对方身上获取你所缺失的东西。不管是物质还是感情。
原谅对方也是脆弱的有缺失的人,又怎么能够去奢求他的保护及成全。
即使你需要一个偶像。但那一定不会是你的爱人。不要希望互相拯救。
他应更像是你独自在荒凉旅途中,偶然邂逅的旅伴。
夜晚花好月圆,你们各自走过漫漫疲惫长路,觉得日子寂寞而又温情跌宕。
所以,互相邀约在山谷的梨花树下,摆一壶酒,长夜倾谈。
它是愿意在某段时间里,与一个人互相交换历史,记忆及时间的信任。
交换各自生命中重要而隐匿的部分。却对各自无所求。
当它已经存在的时候,就已经失去所谓的结果。
三十一日 唱片
是电子音乐动物。喜欢一切迷幻,机械感,有民族异域特性,镇压得住的暴烈,收放自如的柔情,以及不知所云,无始无终的音乐。电子合成。
有一张Flamenco Fantasy,是舞曲。放第三首Solea Canon的时候,酸楚柔情。节奏非常分明。所有热烈真挚的感情,都将会是从红到灰。
有时候也听Dido.因为她显得迷惘,并且淡薄。
在酒吧里挑选一大堆一大堆的简装CD.对不了解的歌手,就只凭歌名和封面设计来作判断。
买的第一张CD,是爱尔兰风笛。但现在不听了。开始慢慢喜欢大提琴。钢琴都似乎是属于少年的。只有心的老去,才会明白大提琴那种纠缠的停顿的质感。
又一日 醒来
又四日 男子
每个女人,都会有对男人的好色之心。如同喝水般自然。
漂亮的男子,如同空气中的花香,虽不是生活的基本原料,但与精神层面的自我暗示有关。
它使一个女子对自己的身体和感情产生敏感。
世间关于美的标准,总是一贯乏味。清凉眼眸,甘甜唇齿。一双骨结清晰的手,手背上宛转延伸的蓝色静脉如同山峦起伏。这样的男子,脸上会混合女人与孩子的轮廓特征。
这样他才会美。
他们很少出现。对你的生活实际内容没有实质性推进。你不会希望与他谈一场恋爱。因为会畏惧试图穿越那具光华的皮囊,触摸到一颗庸碌而与常人无异的心。他们像光线一样出现。漫无边际,照亮天地。这是惟一的作用。
而见到最多的平常男子,面容相似,衣着单调,有鲜活雷同的世间性情,用途广大并且作用实际:共事,恋爱,畅谈,或者结婚。他们像所能购买到的结实而价格适宜的牙刷,每天都要相见并且使用。每过几个月都想换,但换与不换也并无明显不同。
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时间和地点遇见他。此起彼伏。是注定彼此联盟的另一半。
男人在睡觉,受伤,吃饭,信任某个女人的时候,会像个孩子,有着天然的脆弱和纯真。而女人不同。女人会随着岁月变得坚硬实用。
每个女人在对男人的具象选择上,都会有自己的一些微小记号。有些女人喜欢男人有长的眼睫毛(落泪的时候让人心碎),理非常短的平头(攻击性的象征),穿灯心绒裤子(性格温和),偶尔会非常干净地穿一件白色细麻衬衣(内心有对人际关系及梦想的洁癖)。这都是私人化的情结。
她会如何对待她的父亲,哥哥或者弟弟,就会如何地对待她爱的男人。越是计较的感情,越是依赖至骨髓。有时候她像一个母亲一样无私。有时候像孩子一样需索。男人很难明白女人对他们的感情。
而在一个女人的一生中,其实很少有机会碰到真正适合她的男人。
她会有大量的时间,浪费在与普通牙刷的互相依存上,从黑暗的青春期开始。就好像大浪淘沙,来势汹涌,身不由己。她走在超市里寻觅一柄牙刷的姿态,看起来是一个悲剧的形式。再怎么走,也是在超市里。再怎么找,找到也只是牙刷。每天刷完牙,就还是失望。
好的男人,能够帮助一个女人提升自己。带她摸索灵魂的另一个层面,替她打开一扇门,看到别处的天地。她因此而更喜欢那个新的被发掘的自己。被一双聪慧的手雕琢,有了高贵的线条。她获得改造。
而这样的男人。非常少。并且他们会在塑造完一件作品之后通常有倦怠之心。因为他们不是牙刷,不能被用来日日夜夜使用。
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态度,要么如同隔岸观烟花,心里惊动,无关痛痒,满目照耀。
要么就是冷暖自知,血肉纠缠,不依不饶。她从来都没有中间状态。
又六日 未完成
夏天他不爱开空调,一只小小的简易电风扇发挥了极限功能。即使如此,还是觉得很闷热。窗外是酒吧街雨后的喧闹声音。霓虹映照到房间里,墙上浮动明灭的光影。
他们站在卧室的大床边。仿佛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有众声包裹,反倒有了沉着。都不想草草了事。他脱掉她的衣服,用手指和嘴唇,一寸一寸地启动她的身体。光影游动到她的背上,反射出白光。肩胛上一对挺立的蝴蝶骨。瘦的。拘谨的。
他看到她肩背部左侧有一道发炎中的伤口,渗出脓血。低下头去舔它。她在黑暗中笑起来。笑声细小而清脆,仿佛少女的声音。她说,你得咬我。轮换地来。先咬得我疼,然后再舔。她背上的那道伤口,使他专注而紧张。他用手抓住她润湿的大把发丝,贴在她的腰上。她说,我不想与你做爱。他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我还没想好。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轻轻地笑。在黑暗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鼻腔堵塞。
怎么了。
没什么。我经常这样。常常会哭。
就如同她的笑从来都不是代表快乐。她的哭泣也没有任何意味。她说,好了。我们说会儿话吧。拿了裙子和内衣,非常沉静地一件一件穿上。态度有明显的生疏,仿佛想退回到她的世界里去。
他们又回复陌生人的状态。她不再信任他。那种把身体交付给一个陌生人的信任,在她的精神里其实并不存在。
可以喝一杯什么吗。
加冰威士忌?
好。
又十一日 跑步
有时候深夜11点多,会去马路上跑步。只要穿上球鞋,走到马路上便可。跑起来,世界便似有轻微变动。车与人流,一样困扰人的行动,城市的空气也污浊。跑起来,人便挣脱一种束缚,产生超现实的强壮之感。
跑到出汗,感觉要呕吐。走进24小时营业的超市买一瓶矿泉水。
别人不跑。你在跑。你便觉得自己有所不同。
我一样有想过要写一个在跑步机上面跑步的人。
像生命的过程,不断重复消耗,没有任何意义。
有时候跑步让人觉得沮丧。
又十六日 睡着
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看DVD,中间摆一只烟缸。床单上有烟头烫出来的微小破洞。她经常会突然感觉软弱,独自起来坐在大床对面的椅子上抽烟。
房间里回旋沉着的英文口音。电脑发出咯嗒咯嗒硬盘转动的声音。放了一半的CD再次卡住。马路上有汽车的喇叭声。灯光在白色墙壁上投下影子。看到屋顶原来很高。房间里因此显得空旷。赤裸出树枝一样的身体。儿童的气味。液体流进身体里面,寂静的声音。轻微振动。
贫乏的生之现实。相爱。时间因此被灼伤散发出热量及芬芳气味。翻来覆去。阴暗房间里有缠绵声调……那歌里唱着,从未听你的拇指撩动花瓣的声响,从未真正放手所以以为拥抱会漫长。
她在他睡着之后,听他存在电脑里的音乐。是他以前爱过的年轻女孩一首一首放进去的。那个比她小十岁的女孩,在六个月之前失踪。似乎是更为深刻的感受。两个陌生人之间的突兀爱恋。
又二十日 孤独
他说,希望到了三十岁的时候,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整天形影相吊。是这样贫乏的没有任何意义所在的孤独。
她说,我在变老,但现在还是和二十五岁的时候一样的孤独。孤独和年龄没有关系。只要你活着,就会是孤独。
房间漆黑。破碎玻璃窗外面的光秃树枝。电脑显示器依旧散发苍白的辐射光。黑暗中,她坐在椅子上。抽了一根烟。没有归宿。
又二十五日 唱歌
《花事了》与《乘客》,曲子一样。却觉得粤语版本的歌词更有韵味……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记得要忘记,和你暂别有何妨……若没有林夕,她的歌恐怕要打折扣。他是她音乐中耀眼而坚定的灵魂所在。
有持续的小号在跟踪,轻微的电子化风格。感觉温暖而怆然,明亮的,欢喜的,亦是淡薄的,无所留恋的。菲式唱腔,一贯的懒洋洋,丝毫不费力,却可以轻易地就渗入心里去。
国语歌手此起彼伏,但都是过眼云烟,且都是邋遢有涩味的云烟,并不华美。她这样令人记挂,自然是有独到的好处。
那日碰巧邂逅一个唱片公司的老板。随手给了一位主推歌手的新专辑宣传小样。显然一直未曾窜红的女歌手,唱了三首自己作词的歌,大段采访里极力阐述了自己唱歌及作词作曲的背景及理念。用的是书面化的语言,里面夹杂大量希望,朴素,热爱,理想,人生之类的用词。
我一点都不怀疑这个女子是个心底善良,并且对音乐具备激情的歌手。只是三首歌听完,居然什么都记不住。歌词是自己写的,就如同她的语言,充满一种盛大的表达欲,像读高中的孩子写情书,真挚,无力。非常貌似无辜,但让人没有耐心。
因还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所以一说就说很多。只是说得那么多,依旧是不得要领。也就对其他人一点影响也没有。
所以歌词始终是灵魂。林夕是高手,轻描淡写,也伤人三分,让人观照到某时某地的情绪与感怀。小小欢喜,隐约荒芜,看透一些世间真相,所以不欲多言。寥寥几句,只让听到的人自己去猜测。平时又极为低调和隐匿。位置若到了某一个高度,就可以有恃无恐。
因你有的,别人没有。别人若一起初就没有,那么他就始终不会有。这恐怕就是天分。
即使后来的唱片里,大多只能挑出两三首好歌,其他也就是草草过场。但因为有那么几首在,印象太深,故仍不觉得失败。只是所有买过的碟,都无缘无故,陆续消失,也没想到要存心再收集回来。
一首歌。一本书。或者一个人。都是如此,喜欢过就很好。因喜欢其实并不容易。它是这样挑剔。很直接深刻,也很无根底。并且在遇见的第一个五分钟里,预感就已决定一切。有刹那的电光照耀存在。那么此后即使错过或失落,也是应该。
又二十八日 写作
他们写信给我说,安,有些人很喜欢你的书,有些人不喜欢。我觉得这样很好。有人喜欢,就必定会有人不喜欢。不招来爱恨的作品,向来就比较可疑。
但对写作本身而言,这又是可以不相干的事,可以忽略。
现在我认为写作只是一件需要真诚个性的事。
文字先对作者的内心发生作用,然后才抵达别处,对读者产生影响。要为自己而写。从一粒沙,一朵花里看宇宙世界。我们的写作前提,是为丰盛敏感的内心,不是为任何其他大而无当的背景或时代。
即使涉及背景或时代,也只有在个人性的体验里,才凸显它可信任的一面。对内心的记录,就是对时间最真实的记录。而其他的,或许是阴谋,谎言,或仅仅只是一个幻象。
我只相信时间。
保存着一些无名或失踪的作者的小说和诗集。纸张发黄。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对一个作者来说,若他的读者老去,这本书还收藏在他的书橱里,有一席之地,或他依旧会拿出来,再翻一遍。那么这就是一本书最本质的价值。甚过一切盖棺定论。
作品最终的评审权,只在读者的手里。
一个作者,在时间中消失,比被误解地定论要好。
付出感情的书,就会被感情收藏。这就是一个写作者生命的延续所在,是他最终的朴素无华的财富。
写作,这将会是世间始终最为孤独的一项工作。就像一个人站在黑暗的舞台上,给自己设置的一束明亮光线。他由此看到自己,亦被观众看到。
再一日 记得
再八日 一次
他从纽约回来的时候,带了这张CD给我。Joni Mitchell.说,这是他很喜欢的一个女歌手。CD的封套就是那个女子给自己画的像。在酒吧里,手指里夹着香烟,对着一杯红色的酒,穿着绿色大衣,一头金发。
我看到CD的背面,被小心地撕去了价码。仿佛是郑重其事带来的一件小小礼物。于是也就认真地收下。我们在酒店的露天咖啡座里见面。他穿着一件似乎刚从洗衣机里掏出来的暗紫色T恤,皱巴巴的。黑色的做工考究的粗布裤,黑色袜子和球鞋。刚刚把光头剃干净。还没有把时差倒过来,因此脸色发暗,显得很疲倦。
在两年前,他看了我的小说,打听我的电话来寻找我。我们约在咖啡店里,他对我说他筹划中的一部电影。之后,在这两年里,我们大略只见过不到十次的面。
一次,他带我去仁酒吧看演出。我剪了很短的婴儿一样的短发。戴着长长的银耳环。看了一半,大家挤到门口来透气抽烟。直剌剌地往石头台阶上坐。被人泼了一点可乐在裙摆上面。他认识很多人,到处打招呼。跟在他身后,没有人认得我。
一次,他在下午打电话给我,让我一道去798看一个摄影展。他说他没有我的电话了,忘记其中一个数字,结果试了一整个晚上的电话,才拨通。他说,找不到女伴一起去看。这些话听起来都有些戏剧化。我刚好穿着一双高跟鞋在逛市场。走了一下午,觉得很累。
一次,北京的第一个大雪天,在咖啡店,他踩着大雪走过来。已经在拍他的电影,每天凌晨两点开工。看起来很疲倦,坐在一起一言不发。然后说想请我一起去看一个科幻片。但我决定回家。
一次,约在后海的酒吧,在黑暗的平台上与我聊天。我们照旧聊着聊着又静下来。然后我起身说,我该走了。他似乎并不想与我道再见。但我觉得他根本都已经不再想说什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
一次,我们在一条破烂胡同里的餐馆吃泰国菜。他把大虾一只一只夹到我的盘里,说不吃这种虾。透出玻璃窗能够看到屋顶上的绿叶。我从来没有在一个男人面前抽过那么根烟。他总是能够让我不自在。却又觉得这沉默的压迫非常自然而然。
总之,见面都是回忆得清楚的次数。每次都是突如其来,临时打来的电话。每次我也总是邋邋遢遢地,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每次,他是想说话还是仅仅只是想找个人在他的身边。那种即使在彼此之间没有距离的时候,依旧不得交会的东西,也许就是寂寞。
寂寞使人保持与自身之外的世界的距离。所以,我们只是相似的寂寞的人。
我只是把那张CD收藏起来,从未打算拆开来听。
再十三日 她
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法国女子。身份是国语,西班牙语,法语的翻译,导游以及一个兼职的戏剧演员。我没有来得及看她的演出,据她自己所说,她扮演小丑,但不是鼻子上顶一个红球的那种。她很喜欢这个兼职。做导游和翻译,纯粹是为了工作谋生。
在小旅馆的客厅里。她穿着丝绸长裤,领口和袖子有精美的刺绣,光脚穿着凉鞋,耳朵上戴着不同形状的两只金耳环。涂着红唇膏。嗓音略带沙哑。
我在她的笑容和眼神里,发现一种自然,粗糙的优雅。非常真诚。这真诚的秉质因为稀少,所以很容易辨认。
我们在小巴士上谈论法国作家的左派倾向以及法国人在政治与环保方面的运动及主张。她在台湾生活过一年半。学唱京戏。从不吃麦当劳,不喝可乐,用以抵制美国文化。她认为法国社会制度缺乏对艺术家的生活保障。所以她谋生,但不失优雅。父亲是西班牙人,母亲是巴黎人。喜欢喝带气泡的矿泉水。依旧独自一人,没有婚姻和孩子。她信佛。
在一家中国餐厅里,她拿出自己的小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了她每天早上的祈祷文给我。她说,念诵这段话,它会让你的心变成一朵从黑暗沼泽里盛放出来的白莲花。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由两种不同方向的矛盾重重的力量支配。挣扎是来自于你跟随向上的力量还是向下的力量。但你必须要保持自己内心的纯洁,愉悦与坚定,而不管外界环境如何。
她把那段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给我。
她是我喜欢的女子。在第一眼看见她,只和她说了一声你好的时候。
再二十日 玩具
她想起她在黑暗中对他说过的一切言语。趴在揉皱的床单上。哭。眼泪不擦掉,自己会干涸。没有气味,没有痕迹。她把脸藏在男子的腋窝里,用力嗅闻。仿佛一种气味古怪的植物。是童年时候就有的习惯。她把脸埋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体之中。或者让一个陌生人进入自己的身体。所有的一切。这无法得以满足的情感匮乏。
有时候在他的头发上嗅到自己身体的气味。混合经血,精液,汗水,细菌……一切与身体相连的气味。那些气味又很快消散。最后嗅到的,只是风的气味。他们仿佛是彼此刚刚得手的玩具。用心把玩,贪恋痴迷。为它最初的清透和光明。
不能像占有一个玩具一样彼此占有。不能在彼此的记忆里留下历史。浪费完,就可以说再见。走了。再不来找。再换一个。仅仅。只是寻找一种进入的方式。
与玩具相恋。天天都能看到你。在黑暗中摸索探问,与你联结。把液体交给你。喜欢你的声音。如果你到了五十岁,还有这样幼小的声音。你的好看,越看越好看,非常耐看。不经意间,小女孩子的憨态。兜兜转转。不见了。身体是机关,灵魂是晶片。被人痴迷把玩,然后逐渐被摸索洞悉。一点一点磨损好奇的最初。如此。最终是厌倦。
没有丝毫留恋。所有历史自动消失。留下感情的尸体,如果不被腐烂就变成化石。
再二十一日 写信
凌晨两点半,想写一封信给你。但我不写也不寄。以此,这个瞬间就是一个纪念。
你若收不到这样封信,你便也就不知道,你便可以完整。
如此,我也是完整的。
再二十六日 烟花会
看一场烟花,终于看到头仰得脖酸目痛。风太冷,于是我们决定要回家歇息。寻求温暖的臂膀,看到自己老去,力气和能量逐渐不够。于是我们决定不再爱着彼此。
不用想起。哪怕是一闪而过的记得。任何一个人,失去了另一个人,都会活得一如既往。黯然酸楚是属于怀念的事情。但是遗忘更轻省。
不是你想的那样。真切的感情,从来都不会是坚韧的。
再二十九日 情书
有一个朋友很喜欢《情书》,一直念念不忘。问他最喜欢哪一处,他说是电影最后,藤井树看到书卡背后画像而感动落泪的时候。仿佛百转千回,豁然开朗。爱的无心隐藏和善意袒露,到最后都是人性深处共通的折射面。
电影《情书》是岩井俊二在中国一举成名的代表作,即使后来他有更具备深度的《燕尾蝶》及《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等作品出场。但《情书》的简单纯粹,却更像一个小小记号,鲜明得不假思索。
我忘记是几时看的碟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翻出来。有些镜头是一直记得的。比如一开场的苍茫大雪。感冒中的短发女孩收到陌生人的问候信。女孩藤井树在自行车停车处等待男孩藤井树。他从山坡上跑下来,用一个袋子罩住她的头。恶作剧是典型的内向少年表达感情的方式。两个少年的美丽容颜,有像月光一样的明亮光泽。镜头感是很干净的。有对细节和光线的讲究。作家导演的特质非常明显。
不知道小说里的少年藤井树,会不会是岩井俊二写给自己的一个映照。散漫懒惰,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特立独行却又心意执著。“他那样的人,经常眺望远方。那双眼睛总是清澈的,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漂亮的……他喜欢登山和绘画。如果不是在画画,就是在登山。”
寥寥数言。深情的男子,总是更像一棵沉默的树。一个真实的创作者,在自己的作品里,投影的不仅仅是自我,也许还有他企望中的世界。即使只是幻觉。
我想,那种樱花般淡淡清香,繁盛留恋,又可以寂静而坦然地走向离别的感情,应该是他所喜欢的吧。所以他写,所以他拍。
一段少年往事中的暗恋,随着博子与藤井树之间的通信,被逐渐地抽丝剥茧,真相大白。而对几个当事人来说,就如同在挖掘宝藏一样,突然之间,发现时间深处,居然有一段如此宛转曲折的心意存在。无论如何,它都像是缓慢渗出,静水流深的清凉泉水一样,是能让人的心变得柔软及澄澈的回溯。
曾经和朋友聊起过关于爱的方式。在一个充满了死亡,离弃,怀疑及不信的成人世界里,是否能够有古典及洁净感的感情存在。
古典感的爱,可以在静默中没有任何声响和要求地存在。暗中点燃的小小火焰,只用来温暖自己的灵魂,照亮对方的眼睛。而洁净的爱,它也许会有盲目,犹豫,创伤,但一定不会有任何功利性的目的,也无私心,仿佛只是为了信仰而存在。
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把爱当做一个信仰来追问和找寻。也许它更容易被粗糙地沦落为种种工具,标准,衡量,评判和误解。它需要的耐心和容量太大。以至很多人没有信心。
博子在雪地上醒过来,仰脸看着雪花飘落的海报,本身似已成为一种情感源泉的象征。生与死的对照,记忆与消逝的回响,以及对爱与时间的真挚追问。一切都多么珍贵。
所以真实的感情最终是和一切盛大无关的事。和幽深艰涩的宗教哲学无关。和坚不可摧的道德伦理无关。和瞬息万变的世间万物无关。也许仅仅就是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中一次泪流满面的问候:你好吗?我很好。寂寞地眷恋和想念着一个人,就像留恋我们无可言喻的生之欢喜和苍凉。
如果说有盛大,那也仅仅只是属于时间的细微记忆和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