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一章 人生滋味(1)
1.那天,我实在被蒙古草原西边的胡杨林迷住了。薄暮的霞色把那么一丛丛琥珀般半透明的树叶照得层次无限,却又如此单纯,而雾气又朦胧地弥散开来。正在这时,一匹白马的身影由远而近,骑手穿着一身酒红色的服装,又瘦又年青,一派英武之气,但在胡杨林下,只成了一枚小小的剪影,划破宁静……
白马在我身边停下,因为我身后有一个池塘,可以饮水。年轻的骑手和气地与我打招呼,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腼腆地一笑,说:“没啥事。”
“没啥事为什么骑得那么快?”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说:“在帐篷打牌,扑克牌少了几张,到镇上去买副新的。”确实没啥事。但他又说,这次他要骑八十公里。
他骑上马远去了,那身影溶入夜色胡杨林的过程,似烟似幻。
我眯缝着眼睛远眺着,想:他不知道,他所穿过的这一路是多么美丽;他更不知道,由于他和他的马,这一路已经更加美丽。八十公里的绝世美丽,与他的目标——那副扑克牌相比,孰重孰轻?正是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区别出不同于普通人的文化人。
我要用这个景象来比拟人生。人生的过程,在多数情况下远远重于人生的目的。但是,世人总是漠然于琥珀般半透明的胡杨林在薄雾下有一匹白马穿过,而只是一心惦念着那副扑克牌。
有人说,所有的过程都为目的而存在。
我说不,难道灿烂了千万年的一路美景,都是因那副扑克牌而生?
请不要过于在乎马匹起点和终点的那个赌局。赌局窗外,秋色已深。
每天早晨,雁群起飞了。横过朝霞,穿越白云,冲出阵风,投入暮霭,最后,在黑夜的芦苇荡中栖息。
能说它们天天以黑暗作为归宿吗?
不错,朝霞 白云 阵风 暮霭都匆匆来去,不能成为归宿,但黑暗难道是永久的吗?
对雁群而言,能刺激它们行动的,是与黑暗对立的一切。行动重于归宿,归宿只是为了明天的行动。
不要为人生制订太多归宿性的目标。一切目标都是黑暗的,至少是朦胧的,只有行动才与光亮相伴。
我们的学者,只会低头寻访一个个芦苇荡里的雁宿窝,而不会抬头仰望雁群真正的生活空间。他们说,空中已无翅影,窝中才有落羽。他们说,万里长天太空洞了,只有满脚泥泞才是学问。
这肯定是正确的。但是,学问不是人生,如果雁群也有“人生”。
雁群的“核心价值”,是飞翔。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一章 人生滋味(2)
2.当代国际戏剧理论有一本经典,叫《空的空间》。这个书名译得有趣,却很准确。
一直想借用这个命题来感悟人生。我们的活动空间对我们而言都是“空”的,因为活动是过程,不留印痕。但是,唯活动的生命才真实,因此只有“空的空间”才能验证我们的真生命。
以空求实,无异于以真求假。
人生有“节气”,但大家常常忘了。
太多奇怪的坐标干扰了世人的节气感受。人们那么不在乎春天中的细雨,细雨中的雷鸣,雷鸣后的暑气,暑气后的霜露……人们只有在不得已碰到酷热和严寒时才感知季节,却是那样被动,那样紧张,那样狼狈……
对于自然节气和人生节气,人们已经失去了欣赏的敏感,因此,也失去了欣赏的权利。
人们在乎的,是成功 奋斗 学位 职称 资产 官阶 升迁以及与此相关的应酬 开会 倾轧 青灯 黄卷……
最被冷落 也最羞于见到的中国字是从小就见到过的那一些:立春 雨水 惊蛰 清明 谷雨 小满 芒种 夏至 处暑 白露 秋分 霜降 小雪……
让它们回来吧,回到生命深处。
我们的人生已沾湿白露,过些天,又回到霜降的时节,每一段都是诗的意境。在诗之前,何谓“成功”?
人生的滋味,在于品尝季节的诗意——从自然的季节到生命的季节。
季节,不品尝也在。但只有品尝,诗意才会显现。
有了诗意,人生才让人陶醉。
这种陶醉不是一片酩酊,而是像我外公喝酒,喝得很慢 很深 一口口很少间断。人人都在人生中,但发现人生,却需要特殊的眼光。
甚至,需要特殊的仁慈。
我记得这样一个历史情景。“文革”灾难结束后好些年,几位中年妇女终于零零散散地见面了,见面时都三分欣喜 七分尴尬。原因是,他们的父亲,都是一代领袖,在刚刚过去的政治斗争中,互相剑拔弩张 你死我活,而且全国不知有多少无辜者,因他们的搏斗而遭殃。她们几个,随着她们的父亲,有时得势,有时下沉,直到筋疲力尽,满目苍凉。
她们见面时,大量的历史学家 传记作家还在争吵过往的是非曲直,控诉其间的血泪恩仇。中国的历史,多数由这种争吵和控诉建立,而她们的父亲,一度是历史主角。
她们见面时,不知如何在笑容中负载历史,或在口气中挥走过去——这些几十年前堪称“红色贵族”的姐妹淘。
她们彼此也有太多的质询 疑问 诉说 抱怨,即便在礼貌的交谈中也无法避过,因为这一些早已在音讯阻隔间积储了很多年……
终于,其中一位女士的一句话消解了一切。
她叫陶斯亮。她父亲的官职,曾名列全国前四位,后又被整惨死。
她对昔日的姐妹说:我们的父亲都不在了,我们全都成了没有父亲的女儿——我们还是一样。
这就从政治的眼光,上升到了人生的眼光。
这种眼光,十分不易。因为在中国,早就习惯于把一切人生细节,全都“上升”为政治。陶斯亮逆向而行,回归历史的仁慈。
为什么发现人生的眼光才是仁慈的眼光?
因为人因差异而争斗,又因争斗而扩大差异,并把扩大了的差异当成了真实,做成了真实。
唯有人生存在太多的共同点。发现人生,就是发现共同点,发现沟通的可能。
年迈的皇帝祭祖,仪毕,在陵园门口见一躬身相送的老人。
皇帝凝视守陵老人,皱眉,摇头,叹气,上辇离去。
臣子们不知圣上何意,立即排查守陵老人的履历和疑点。疑点甚多,每条都足以使皇帝皱眉 摇头 叹气。守陵老人一生见过皇室的各色人等,而皇室内争斗剧烈,他又可能划入任何一个反叛势力和篡权集团。
更有确实证据,守墓老人还在清明时节,去那些皇室离异人士荒芜的墓地,烧过纸。
于是,守陵老人被驱逐回乡。
第二年,皇帝又要祭祖。前两天,他吩咐过,祭祖那天要与那位守陵老人谈话。
臣子们一片慌乱。快马奔驰,接回了老人。
那天,皇帝吩咐侍从,扶起跪在陵园门口的守陵老人,上下打量着,又是皱眉 摇头 叹气,然后说一声:“我们都老了,比这儿所有的人都老。”
守陵老人不敢接话。
“初次见面,我们还都是小孩。”皇帝说,“在一起玩,玩蹴鞠,谁摔倒你就扶谁,但我只摔倒一次。”
守陵老人轻声应“是”,却不敢抬头。他心中想,摔倒最多的皇家兄弟,早已在宫廷争斗中落败。
突然静默。守陵老人知道,皇帝也想到了什么。他想轻声说一句:“我年年去他们坟头烧纸,”但只是想想,当然不能说。
皇帝终于又叹了一声:“都老了,你多保重吧。”
第二年,陵园门口再也没有出现这位皇帝和这位守陵老人。他们去世的时间只隔了半个月。
——把这件事记录下来的是守陵老人的同龄表弟,一位乡村老秀才。他更重要的笔墨是《内宫蹴鞠》,想来也是根据守陵老人的口述记录皇家兄弟年幼时的游戏项目,但仅留目录,不见文本,所以不知详略长短。
历史反复刻印的,是皇家兄弟间的残酷争斗;遗佚不存的,是童年嬉戏和白头叹息。因此中国历史逮住的,大多是无聊的嘈杂,失去的,却是天下人生。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一章 人生滋味(3)
当代中国有一批落魄文人最喜欢爬剔别人的人生经历,找出一丝疑点“上纲上线”,诬蔑成严重的“政治问题”。文章中,几百万的“叛徒” “汉奸” “特务”,都是由这批人爬剔出来,再被政治斗争利用的。
如果就此与他们展开政治辩论,那就进入了他们的价值系统。
对此我很有经验,不会上当。
因此,我要把事情拉回到人生层面,这也是对他们的仁慈。
有人问:你为什么不惩罚那个诬陷你的年轻学生?
我说:不饥饿的二十岁,有权利胡言乱语的二十岁,让人心软。
有人又问:你为什么不惩罚向他散步谣言的那个人?
我说:他已经很老,听说身体很不好。折腾了一辈子还没有找到别的谋生方式,真是让我同情。
我这么说,没有半点讥讽的成分。因为我经历过饥饿的二十岁,更见过周围无数既让人厌恶又让人同情的老人。是真实的人生让我清醒,让我宽宥。
上海人的最近一次聪明,是隆重聘请一批退休老人,上街惩罚随地吐痰的行人。
随地吐痰必须罚款,这个法规早已公布,但执行时总是麻烦重重。千条理由,百般道歉,躲来躲去,总想逃脱。但今天,递上来罚款单的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慈祥地微笑着,载足了人世间的全部道义,因此也聚集了周围所有的目光。
这般阵势,谁能逃脱?
是白发和皱纹,清洗了上海的街道?如此说法有些不忍。应该说,为了城市环境,不得已动用了人生伦理:这是祖父 祖母们的命令。
让人生的终极阶段来包抄后路,才使他们理屈词穷。我想复述二十多年前一篇小说的情节。
这篇小说当时是在一本“地下杂志”上刊登的,没有公开发表,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作者是谁。但影响似乎不小,题目好像是《在公园的长椅上》。
写的是一个国民党人和一个共产党人的大半辈子争斗。两人都是情报人员,1949年之前,那个国民党人追缉那个共产党人,一次次差点得手,一次次巧妙逃遁,但毕竟棋高一招,国民党人进入了共产党人的监狱。谁知“文革”一来,全盘皆乱,那个共产党人被造反派打倒,与老对手关进了同一间牢房。大半辈子的对手,相互尽知底细,彼此家境由对方说来如数家珍。年年月月的监狱生活使他们成了好友。
“文革”结束,两人均获释放。政治结论和司法判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已经谁也离不开谁,天天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闲坐。
更重要的是,这一对互相追缉了大半辈子的男人,都已经非常衰老。终于有一天,一位老人只能由孙儿扶着来公园了。另一位本来也已感到了独行不便,看到对方带来了孙儿,第二天也就由孙女扶着来了。
双方的孙儿 孙女正当年华,趁着祖父谈话,便在附近一个亭子中闲聊开了。他们说得很投机,坐得越来越近。两位祖父抬头看去,不禁都在心中暗笑:“我们用漫长的半辈子才坐到了一起,他们用短短的半小时就走完了全部路程。”
——这篇小说,从艺术上说,过于刻意纤巧,何况我的复述,也一定很不准确。但不管怎么说,这篇小说在处处还是“政治挂帅”的时代,提供了一种以人生为归结的思维,而且,这种思维能够那么幽默地消解几乎所有中国人都曾经全心投入的政治迷误。怪不得,当时的公开杂志都不敢发表。
我还是喜欢这种显然简单化了的消解方式,只因为它让人生成了真正的主角。
人生滋味,毕竟比血火智谋醇厚得多,也真切得多了。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一章 人生滋味(4)
3.青年时代的使命,是使自己单薄的生命接通人类。青年人应该懂得,在我们出生之前,这个世界已经精彩而又复杂地存在过无数年。我们初来乍到,能够站稳脚下的一角,已是万幸。从这一角扎下根去,刻苦钻研,必能与世界的整体血脉相通,必能与历史的悠久魂魄相连。只有这时,我们的生命才会出现重量。青年人应该以惊喜而谦卑的心情进入世间。有时,也会因过于惊喜而产生激情,并由激情而走向苛求和批判。对此,不能颠倒因果。在长白山的林间小屋前,我看到过几根猎户遗下的棍棒。
它们还没有从大地汲取足够的营养,还没有对世间绽放娇嫩的绿色,却被拔擢 被砍伐了。它们变成了又枯又干 又硕又滑的棍棒,在驱赶禽鸟 撞击万物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骄横。它们被使用得乌黑油亮,在棍棒群中也算是前辈了。直到有一天,看到自己当年的同龄老伙伴们早已长成了参天巨树,它们才蓦然震惊,自惭形秽。树木本来是可以有很多种用途的,最悲惨的是在尚未成材之时被拔离泥土,成了棍棒。多年前,在一个朋友家里,我见到了一个与我同姓的青年。他曾在报刊上对我们一代经历过的灾难高谈阔论,并洋洋自得。
我看着他,心中一直盘旋着一句话:孩子,你连几何学的第一页也还没有学过,怎么写出了长篇的几何学论文?
你把人生的开头开在虚假上,还让远近百姓都看到了,今后的路还怎么走下去?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变得无限精彩,精彩得远远超出他自己和旁人最大胆的预期。
可惜的是,绝大多数人在年轻时代就被塑造定型,难于精彩了。
第一种是“常规塑造”,而一切常规塑造大多是平庸塑造。这种塑造,一般由家长和教师为主角,以既成的社会职业为范本,使大量前途“无可限量”的年轻人早早地得到了“限量”,成了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
第二种是“机谋塑造”,而一切机谋塑造大多是邪恶塑造。这种塑造,一般以生存技巧为借口,以压倒他人为目的,使大量渴望成功的年轻人早早地学到了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终生不再与大善 至善真正结缘。
这两种塑造,都会让塑造者和被塑造者高兴很久。但他们不知道,他们也联手堵塞了一个生命走向精彩的神秘通道。
在那条神秘通道上,除了对人类的终极关怀,一切都不确定。日日夜夜都在不断选择,年年月月都有不同风景,小心翼翼地护佑着生命,走出一程,又走出一程……青年时代,是一个训练选择能力的时代。
这种训练应该呈现出很多项目,让接受训练的青年人不断出错,又不断校正,最后终于懂得了选择。
这种训练的最大悲剧,是接受训练的青年人全都侥幸地选择对了,因此等到训练结束,他还不知道选择的本义。
到了该自立的年岁还不知道自立,尤其是精神上的自立,这是中国很多中年人的共同悲剧。
天天期待着上级的指示 群众的意见 家人的说法,然后才能跨出每一步——这是尚未精神断奶的标志。
最可怕的是,谁也没有断奶,而社会上又没有那么多上好的乳汁,因此开始了对多种伪劣饮料的集体吮吸。在一片响亮而整齐的吮吸声中,最该遮颜掩羞的,是那些爬满皱纹却还未苍老的脸。中年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于自己的老年。
如今天天节衣缩食 不苟言笑 忍气吞声,都是在争取着一个有尊严 有资财 有自由的老年。
但是,我们无数次看到了,一个窝囊的中年抵达不到一个欢快的老年。这正像一道江流:一个浑浊的中游不可能带来一个清澈的下游。
习惯了郁闷的,只能延续郁闷;习惯了卑琐的,只能保持卑琐。而且,由于暮色苍茫间的体力不支 友朋殆失,郁闷只能更加郁闷,卑琐只能更加卑琐。
只有在中年树起独立的桅杆,扬起高高的白帆,唱出响亮的歌声,才会有好风为你鼓劲,群鸥为你引路,找到一个个都在欢迎你的安静港湾,供你细细选择。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一章 人生滋味(5)
4.历史的结论,往往由孩子们决定。
安徒生久久地缺少自信,不仅出身贫寒,而且是小语种写作,是否能得到文学界的承认?他一直想成为当时比较有名的奥伦斯拉格(Adam Oehlenschlager)这样的丹麦作家,却受到各方面的嘲笑。不止一位作家公开指责他只会讨好浅薄浮躁的读者,连他的赞助人也这样写信给他:
你认为自己将成为伟大的诗人——我亲爱的安徒生!你怎么就不觉得,你所有这些想法都将一事无成,你正在误入歧途。
他很想获得丹麦之外的欧洲文学界支持,努力结交文化名人,结果反让人家觉得有“摇尾乞怜的奴态”。即便他后来终于受到广泛承认,人们也只认为他是一个善于编制漂亮童话的有趣作家,并不认为他是文学巨匠。因此,直到他临死之时,还渴求会见任何访问者,希望在他们的话语中找到赏识自己的点滴信息。他敏感脆弱,极易受伤。
他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巨匠。那些他所羡慕 拜访 害怕的名人,没有一个能望其项背,更不必说像奥伦斯拉格这样的地区性人物了。
今天,当我们早已长大,不再留连童话,那就有资格说了:他是一个永恒的坐标,审核着全人类的文学在什么程度上塑造了世道人心。
一切装腔作势的深奥,自鸣得意的无聊,可以诓骗天下,却无法面对所有即将成为社会主人的广大青年和孩童。
5.沙杰汗这个皇帝不管在政治上有多少功过,他留在印度历史上最响亮的名位应该是“杰出的建筑狂”。除了眼前这座皇宫,他主持的建筑难以计数,最著名的要算他为皇后泰姬玛哈(Taj Mahal)修建的泰姬陵。泰姬陵已经进入任何一部哪怕是最简略的世界建筑史,他也真可以名垂千古了。
泰姬皇后在他争得王位之前就嫁给了他,同甘共苦,为他生了十四个孩子,最后死于难产,遗嘱希望有一个美丽的陵墓,沙杰汗不仅做到了,而且远远超出亡妻的预想。这个陵墓,由两万民工修建了整整二十二年,现在还完好地保存在阿格拉,如果时间允许,应该去看看。已经无数次地见过它的照片,极度豪华又极度单纯,进入了诗和梦的境界。有人说,由于沙杰汗过于沉迷于包括泰姬陵在内的大量豪华建筑,把从阿克拔(Akbar)开始积累的大量财富耗尽了,致使莫卧儿王朝盛极而衰,这也许是对的,但从历史的远处看过去,有那么美丽的建筑留下来了,也值。有时,一座建筑比一个王朝更重要。
有两个场面让我感动。沙杰汗在妻子死亡以后,有两年时间不断与建筑师们讨论建陵方案,两年后方案既定,他已须发皆白;泰姬陵造好后,他定时穿上一身白衣去看望妻子的棺椁,每次都泣不成声。
他与他的祖父阿克拔遭到了同一个下场:儿子篡权。他的三儿子奥伦泽布(Aurangzeb)废黜并囚禁了他,囚禁地是一座塔楼,隔一条河就是泰姬陵。他被囚禁了九年,每天会对妻子的亡灵说些什么呢?我想,他心底反复念叨的那句话用中国北方话来说最恰当:“老伴,咱们的老三没良心!”
幸好,他死后,被允许合葬于泰姬陵。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二章 人格尊严(1)
1.善和爱,很容易被误解成为无可无不可的软体,失去了人格尊严。
反之,人格尊严又容易被误解成极度敏感的金刚怒目,凛然不可侵犯。
这两度误解,使世间拥塞着“滥好人”和“刺毛球”两大类,一边下脚不得,一边近身不得,真是可怕。无人格之善,不成其为善;无尊严之爱,不成其为爱。善和爱的任何低级变态,是善和爱的自毁形态。让善有声,让爱有形;让善有格,让爱有尊。让善与爱,不再成为一种企盼,一种念叨,而是从一个有骨骼 有体魄的人身上发出。因此,它们与人格尊严,互为因果。你有宽阔的肩膀让我依靠,你有坚定的目光让我信赖,世界因你而让我放心。我的朋友,在我远离期间,死了。
他为了一件不太大的事,找过很多人。多数都是要人,对于他们而言,要解决那件事,只是举手之劳,而且,是非公道,一清二楚。
但是,谁也不愿举手,因为他们担心,那件不太大的事背后,也许会有一丝不确定的因素。他们与我朋友的友情和承诺是早就确定了的,却为了那一丝还没有出现的不确定,消释了。
是非公道,也全归于零。
他们的冷漠和婉拒,剥夺了我朋友的人格尊严。如果这样做是出于捍卫他们自己的人格尊严,那倒罢了,却不是,他们从头到底都不太在乎自己和别人的人格尊严。他们温和地告诫我的朋友,“这就是当今中国官场的一种处事原则,你在外面呆久了,不明白。”
我的朋友明白了,他吐血而亡。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件事,他身体本来就不好。
——这是一个很古典的故事。历来总有一些高贵的人,把生命的理由与人格尊严连在一起。
有人说,事情很小,犯不着搭上生命。但他们不知,事情的大小不能光看表面情节。上海公共汽车上一个老人无缘遭到售票员的侮辱,当场气死,是同样的道理。我的另一位朋友还健康活泼地活着,他叫周涛。
他写道,北方寒冷,人们要在地窖里躲好几个月,幸好那个地窖的上方玻璃窗上,天天有一只小鸟来与人们隔窗逗趣。人们一天也离不了那只守信的小鸟。
春天来了,人们移开玻璃窗的第一件事,是把那只小鸟抓在手里,当手掌慢慢伸开就发现,小鸟已经死了——它是被气死的。人格尊严,最强大又最脆弱:强大在脆弱中,脆弱在强大中。
对好人而言,如果这个悖论过于悲剧,那就把脆弱换成麻木。我们不对侵犯人格尊严的恶势力显示脆弱。
当然,必要时,也可表示出鄙夷和愤怒。人格尊严,不可泛化。
“泛神论”即无神论。同样,泛人格即无人格,泛尊严即无尊严。
一般来说,利益之争 事功得失 权位升落 一时是非,都与人格尊严无关,即使有所争执也只能就事论事,不必义愤填膺。
人格尊严的防线,在于人道原则 个人信仰 家国声誉 基本诚信 自身体面。
一家庞大的企业在国际市场上竞争失利,资产折半,乍看大大有损于董事长的人格尊严,其实未必;但是,这天他驾车出门见到路边一个老人跌倒受伤而未予理会,则会对他的人格尊严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
一位高官因官场倾轧被贬被关,看似剥尽了人格尊严,从长远来看都不是这样;但他在案发之时把一件小事的责任推给了自己的下属,却似小实大。
——我们的舆论,在这些问题上总是做颠倒轻重的文章。按照中国的传统,遭受批判历来无损人格尊严。
批判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剥夺被批判者的人格尊严,但奇怪的是,中国近代以来真正具有人格尊严的名人,几乎没有一个未曾遭受过批判。未曾遭受过批判的名人,反而都黯然失色,被人忘却。
批判像一块粗砺的抹布,往往使擦拭的对象越加清晰亮堂。
人格之所以称之为“人格”,必定有格局,有格调,有品格,有风骨,有架势,有韵致。与“格”外大异其趣,方成其“格”。它自成价值系统,自通经络血脉,对于外来的附着物和寄生物,不加怜恤;对于自身的衍生物和签带物,不予纵容;对于强加的污损物和腐蚀物,彻底拒绝。但是,它有表情,有度量,有善爱,有健全的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这种内柔外刚的生命结构和精神造型,便是人格。
由于长久维护,这种生命结构和精神造型成为社会一种不可轻侮的高贵存在,这便是尊严。兰花香了,远远就能闻到。游客们纷至沓来,但在走近它时都放慢了脚步,走得很轻,无语无笑。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崇高力量,在无形中随着香气进退,让人不得不恭敬起来?
腊梅开了,这种力量又在隐约。人们为了不去惊动,连压在花瓣上的雪片,也不去推落,连积在花枝下的雪堆,也不去清扫。孩子们也懂得轻轻摆手:“嘘,到别处去燃放鞭炮!”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二章 人格尊严(2)
离兰花和腊梅非常遥远的沙漠,长年无水。那成片的胡杨树,一千年不死掉;终于死了,一千年不倒地;终于倒地,一千年不腐烂。
植物界的尊严已让人动容,更不必说动物界。
因尊严,才使万事万物默然自主,悄然而立;因自立,才使琳琅世界有迹可循,有序可寻。
没有尊严,世间便是一个烂泥塘。
一切攻击他人尊严的人不知,他们最终损害的,不是哪个他人,而是人间尊严。结果,他们脚下的泥土也下沉了:不愿共享尊严,只能共享污浊。
请相信我,我考察过几乎所有灿烂辉煌的人类古文明遗址,它们当初的没落破败,都由此开始。中国文化的一个不良征兆,是有越来越多的文人以“忍辱”自律和互劝,并把这种“敬恶主义” “避祸哲学”推崇为“生存智慧”。
如果是社会的弱势群体以这种无奈的方式生存倒也罢,但现在已霍然成为一种主流文化,那么多文化人都在异口同声地论述着,推崇着。真假 是非 善恶,都不再进入讨论之列,讨论的永远是“技巧”和“态度”,包括受害者对施暴者的“态度”。
所有的口舌都通向一个共同结论:放弃人格尊严。
不错,放弃人格尊严,立即就能生龙活虎。但是,在无数“生龙”和“活虎”之间,人在哪里?
西方文化人类学家说,一切文化最终都沉淀为人格。当那么多文化人都在反复提倡放弃人格,那么,文化何为?文化何存?文化何义?
因此,不是我危言耸听,这实在是一个不良征兆。当文化失去人格意义,我们应该叫它什么?
2.这件事,略知西方美术史的人都不陌生。但当我站在阿姆斯特丹的伦勃朗故居前,忍不住还想复述几句。
事情发生在1642年,伦勃朗三十六岁。这件事给画家的后半生全然蒙上了阴影,直到他六十三岁去世还没有平反昭雪。这件事几乎中断了他靠艺术创作来维持生计的正常生活,穷困潦倒,去世时只够花费一个乞丐的丧葬费用。因此,这不是一个阶段性的厄运,而是通贯一代艺术大师终身的严重事件。今天的阿姆斯特丹不应该轻描淡写。
那年有十六个保安射手凑钱请伦勃朗画群像,伦勃朗觉得要把这么多人安排在一幅画中非常困难,只能设计一个情景。按照他们的身份,伦勃朗设计的情景是:似乎接到了报警,他们准备出发去查看,队长在交代任务,有人在擦枪筒,有人在扛旗帜,周围又有一些孩子在看热闹。
这幅画,就是人类艺术史上的无价珍品《夜巡》。任何一本哪怕是最简单的世界美术史,都不可能把它漏掉;任何一位哪怕是对美术未必挚爱的外国游客,也要千方百计挤到博物馆里看上它一眼。
但在当时,这幅画遇上了真正的麻烦。那十六个保安射手认为没有把他们的地位摆平均,明暗 大小都不同,不仅拒绝接受,而且上诉法庭,闹得沸沸扬扬。
整个阿姆斯特丹不知有多少市民来看了这幅作品,看了都咧嘴大笑。这笑声不是来自艺术判断,而是来自对他人遭殃的兴奋。这笑声又有传染性,笑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似乎要用笑来划清自己与这幅作品的界线,来洗清它给全城带来的耻辱。
最让后人惊讶不已的是那些艺术评论家和作家。照理他们不至于全然感受不到这幅作品的艺术光辉,他们也有资格对愚昧无知的保安射手和广大市民说几句开导话,稍稍给无端陷于重围的伦勃朗解点围,但他们谁也没有这样做。他们站在这幅作品前频频摇头,显得那么深刻。市民们看到他们摇头,就笑得更放心了。
有的作家,则在这场可耻的围攻中玩起了幽默。“你们说他画得太暗?他本来就是黑暗王子嘛!”于是市民又哄传开“黑暗王子”这个绰号,伦勃朗再也无法挣脱。
只有一个挣脱的办法,当时亲戚朋友也给他提过,那就是再重画一幅,完全按照世人标准,让这些保安射手们穿着鲜亮的服装齐齐地坐在餐桌前,餐桌上食物丰富。伦勃朗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那么,他就注定要面对无人买画的绝境。他还在画画,而且越画越好,却始终贫困。
直到他去世后的一百年,阿姆斯特丹才惊奇地发现,英国 法国 德国 俄国 波兰的一些著名画家,自称接受了伦勃朗的艺术濡养。
伦勃朗?不就是那位被保安射手们怒骂 被全城耻笑 像乞丐般下葬的穷画家吗?一百年过去,阿姆斯特丹的记忆模糊了。
那十六名保安射手当然也都已去世。他们,怒气冲冲 骂骂咧咧地走向了永垂不朽。好像是在去世前一年吧,伦勃朗已经十分贫困,一天磨磨蹭蹭来到早年的一个学生家。学生正在画画,需要临时雇用一个形貌粗野的模特儿,装扮成刽子手的姿态。大师便说:“我试试吧!”随手脱掉上衣,露出了多毛的胸膛……
这个姿态他摆了很久,感觉不错。但谁料不小心一眼走神,看到了学生的画框。画框上,全部笔法都是在模仿早年的自己,有些笔法又模仿得不好。大师立即转过脸去,满眼黯然。他真后悔这一眼。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二章 人格尊严(3)
记得我当初读到这个情节时心头一震,泪如雨下。不为他的落魄,只为他的自我发现。
低劣的文化环境可以不断地糟践大师,使他忘记是谁,迷迷糊糊地沦落于闹市 求生于巷陌——这样的事情虽然悲苦却也不至于使我下泪,因为世间每时每地都有大量杰出人物因不知自己杰出 或因被别人判定为不杰出而消失于人海;不可忍受的是他居然在某个特定机遇中突然醒悟到了自己的真相,一时如噩梦初醒,天地倒转,惊恐万状。
此刻的伦勃朗便是如此。他被学生的画笔猛然点醒,一醒却看见自己脱衣露胸像傻瓜一样站立着。更惊人的是,那个点醒自己的学生本人却没有醒,正在得意洋洋地远觑近瞄 涂色抹彩,全然忘了眼前的模特儿是谁。
作为学生,不理解老师是稀世天才尚可原谅,而忘记了自己与老师之间的基本关系却无法饶恕。从《夜巡》事件开始,那些无知者的诽谤攻击,那些评论家的落井下石,固然颠倒了历史,但连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也毫无恶意地漠然于老师之为老师了,才让人泫然。
学生画完了,照市场价格付给他报酬。他收下,步履蹒跚地回家。
3.记得早年在乡间,对外的通信往来主要依靠一种特殊职业的人:信客。
信客为远行者们效力,自己却是最困苦的远行者。一身破衣旧衫,满脸风尘,状如乞丐。
没有信客,好多乡人就不会出远门了。在很长的时期中,信客沉重的脚步,是乡村和城市的纽带。
……
一次,村里一户人家的姑娘要出嫁,姑娘的父亲在上海谋生,托老信客带来两匹红绸。老信客正好要给远亲送一份礼,就裁下窄窄的一条红绸捆扎礼品,图个好看。没想到上海那位又托另一个人给家里带来口信,说收到红绸后看看两头有没有画着小圆圈,以防信客做手脚。这一下信客就栽了跟头,四乡立即传开他的丑闻,以前叫他带过东西的各家都在回忆疑点,好像他家的一切都来自克扣。但他的家,破烂灰暗,值钱的东西一无所有。
老信客申辩不清,满脸凄伤,拿起那把剪红绸的剪刀直扎自己的手。第二天,他掂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找到了同村刚从上海落魄回来的年轻人,进门便说:“我名誉糟蹋了,可这乡间不能没有信客。”
整整两天,老信客细声慢气地告诉他附近四乡有哪些人在外面,乡下各家的门怎么找,城里各人的谋生处该怎么走。说到几个城市里的路线时十分艰难,不断在纸上画出图样。这位年轻人连外出谋生的人也大半不认识,老信客说了又说,比了又比,连他们各人的脾气习惯也作了介绍。
……
从头至尾,年轻人都没有答应过接班。可是听老人讲了这么多,讲得这么细,他也不再回绝。老人最后的嘱咐是扬了扬这只扎伤了的手,说“信客信客就在一个信字,千万别学我”。
年轻人想到老人今后的生活,说自己赚了钱要接济他。老人说:“不。我去看坟场,能糊口。我臭了,你挨着我也会把你惹臭。”
老信客本来就单人一身,从此再也没有回村。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二部分第三章 仁者爱人(1)
1.惟有善和爱,才决定人类之为人类。
但人类健忘,觉得自己反正已是人类,不必再去寻查立身之本;人类矜持,觉得既然人人都懂,不必再去挂在口边。
大流士审问战败国逃亡的王室成员:“你们什么都说了,就是没说自己是谁!”
人类也会受到这样的审问:“你们滔滔不绝地唠叨了一生,怎么不说自己是谁!”你一定要走吗,失望的旅人?
你说,这里锐眼太多,亢奋太多,夜话太多,怪笑太多,让你浑身感到不安全。
你说,你要找一个夜风如净 鼾声轻轻 表情土拙 善意弥漫的所在。
我说,别急,留一阵吧。留下看看,看夜风能否吹熄夜话,土拙能否磨钝锐眼,鼾声能否盖过怪笑,善意能否控制亢奋?
我说,也许能。
你说,也许能,但自己已经没有这般时间和耐心。
没有马,但你的披风飘起来了,你走得很快。
直到你走得很远,我还在低声嘀咕:你一定要走吗,失意的旅人?
像城头飘来的歌,像树上栖存的鸟,我们迟早都会消失。
想到消失,一切坐标回归空白,一切言词全都褪色,一切关系弦断琴毁……
也有一种可能可使消失变成圆满。那就是,你创建过一个小小的善和爱的世界,这个世界留下了,而且会曲折传递,生生不息。
其实,如果没有善和爱的细流,人类早就消失。
即使不是消失在肉体上,也是消失在精神上。
这是因为,人的自然趋向,不是人道,而是魔道。
所以,以善和爱的细流来维系人道,改变趋向魔道的危势,是历来志士仁人的最高使命。
康德说,人世间天天会遇到大量来自多方的指令,却还有一个“第一命令”——任何人不问根由,必须服从。
正是这个“第一命令”,使人道未灭,使地球不坠,使文明延续。
孟子说的恻隐之心,即一个成人见到一个孩童即将落井便会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住,便是在冥冥中接受了这个“第一命令”。
历来哲人启示众生:你们心中有这个潜质,你们都有执行这个命令的可能。这是用鼓励的方式来抉发人心荒漠中善和爱的矿沙,而且让人们自己抉发。
有的心灵,这种矿沙的成分比较密集;有的心灵,这种矿砂的成分比较贫瘠,越可扩大抉发的范围,越可延长抉发的时间,这样,也就把心灵的时空拓宽了。
人类终于没有自枯于茫茫荒漠中。即便仅就肉体而言,人类大规模的灭亡也很难避免,如果没有善和爱。
历史上很多场战争的残酷性已经被神经脆弱的历史学家们轻描淡写了。“毁城三座” “灭杀行军途中一切活物” “必使此国永久荒芜”的事端,时有发生。而且,规模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快,心肠越来越硬。
所谓“一代霸主”,主要是比残酷,比那种以庞大的军力 国力周密组织的残酷。有人想替代他们,超越他们,也是在残酷上做文章。这个势头很难遏止,因为此间的逻辑是输赢,是胜败,是荣辱,是王寇,根本没有慈善的地位。
杜甫的劝说那么无奈:“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因为他天天看到的,是无限的杀戮,无疆的掳掠。无限和无疆,已成为延伸残酷的铁则。
然而正在这时,一些看似不重要却极其重要的人物出现了。他们凭着被一代霸主看重的才干,取得了某些信任,或获得了某种职位,然后,以谋略的借口,提出了控制残酷的原则。他们很多失败了,但又间或成功了,使杜甫的无奈变成了有效。
有效的条件是有权,因此这里人物大多出现在营帐中 殿阙间,在史册每遭恶评。其中一个,那夜走出营帐,抬头看月。他刚才的两个建议已被采纳:昨天的三万俘虏免杀,明天的一场恶战取消。
只有月亮知道,世间一大批生灵得以延续。
我们的历史漠视这番月色,它只愿记录昨天和明天的战果。
善和爱的命题,早就出现在人类先哲的典籍中。但是,人类从不依靠典籍生存,它们也就只好流浪在兵戈强权的夹缝间。让它们获得释放而成为普遍的社会话语,宗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然而即便在宗教中它们也常常败退,例如在欧洲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一直默默固守着它们的本原意义的,是佛教。而人文主义的大潮则洗刷出了它们的现代光亮。遗憾的是,既有先哲尊严又有现代光亮的它们,总被冷落。也许,人们把善和爱当作了一种宣传。
当作了宣传,不被误解也难。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二部分第三章 仁者爱人(2)
其实,善和爱是一种自身需要——自塑生命的需要。
善和爱拆除了生命的局促藩篱,既通了向外吞吐的江道,使生命从紧张敏感而走向舒展自由;
善和爱改变了自身的生存目的,使生命结束了自耗状态而物我两忘 意气风发;
善和爱优化了个人和群体的生命环境,使自己对世界对人类增加了乐观和信心;
善和爱为照亮别人而磨砺了自己的生命光泽,温煦而又晶莹,提升了被欣赏 被审美 被趋近的可能。
而且,善和爱永远是互相的事,因此必然是自由互通 信心互增 光辉互照,生命的精彩自塑变成了一个整体氛围,这几乎就是天堂的降临。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对于善和爱提出了过于纯粹 过于苛刻的标准,并以这种标准吓退了自己和别人。
善和爱,未必纯粹,也很难纯粹。有心就好,起步就好,即便只有一分也好。
有人说,“离佛一尺即是魔。”这是苛求,近乎原教旨主义。在他们眼里,处处是魔,因此频频采取极端行动。
有人反过来说,“离魔一尺即是佛”。此意甚好,颇合我心。离魔一尺,当然魔气犹浓,但它已面向佛。这是一个根本转折。如果因他魔气犹浓而驱赶回去,那么,离魔半尺 二寸 一寸的初步觉悟者们更要驱赶回去,佛的天地越来越小,而魔的天地则越来越大。
何谓“佛光普照”?只因为也照到了魔的领地。
由此可知,对善和爱,要点滴珍惜,分毫不遗。只有这样,才能扩大善和爱的队伍,渐成气候。长久以来,我向学生推荐得最多的一本书是海伦·凯勒的《我的世界》。即使学生只要求我推荐专业书,我也会加上这一本。
我切身体会,这是有关善和爱的最佳课本。
一个又聋又哑又盲的孩子,有什么途径能对他完成教育,使他进入文明世界?不管怎么想,都没有途径。
但是,善和爱创造了旷世奇迹,不可思议的一条道路出现了。海伦·凯勒走通了这条道路,几乎使所有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重新珍惜“活着”这件事,又都会惭愧自己以往的不珍惜。它从生命的极地,告诉大家生命是什么。
海伦·凯勒的被教育,首先要进入她聋 哑 盲的无边黑暗,但还不仅如此,那时的她,早已因彻底绝望而变得凶悍,时时狂怒 咆哮。是那位伟大的教师莎莉文,用手指对手指的触摸,开始了第一步。
早就不知道光明是什么的人是不会追求光明的。莎莉文老师的每一步,都包含着重新堕向黑暗的极大可能。如果说,这种可能是千钧磐石,那么,莎莉文老师的努力只是一丝柔韧的细线。这场拉力对抗赛的结果是千钧磐石宣告失败,原因是,柔韧细线牵连着善和爱。
而且,这种善和爱是历史的结果。
莎莉文老师本人在童年也曾陷落于这样的黑暗,眼睛也几乎瞎掉,又患了结核,她暴躁 嘶喊 怒吼 东撕西摔……
把莎莉文老师拉出黑暗的是莫美丽老师 霍布金太太 玛琪 卡罗太太……一大串名字。而她们背后呢?不必细问了,是更长 更大的一串。
莎莉文老师把这一大串名字里边所包藏着的善与爱,加倍地灌输给了海伦·凯勒,海伦·凯勒则转向全世界灌输,其中包括我。
这就明白了,善和爱,是一场代代相传而又艰苦卓绝的接力赛,只是为了把人类拉出无边的黑暗。
人间天堂人人可进,不要高墙,不要禁卫,不要门票,也不要通报。只要你愿意朝着它抬脚迈步,你就进了。
很多人用最豪华的方式修筑通向天堂的阶梯和通道,殊不知,越修越远了。去年我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信。
写信的人叫贝林。他说,他不认识中文,因此没有读过我的书,但他从中国雇员谈起我名字时的表情看,觉得有必要认识我,并邀我做他的顾问。
他是世界级的富豪,主持着一个庞大的慈善机构,专为多国残疾人士提供轮椅。他开列了一份已聘顾问名单,大半是各国皇室成员和总统夫人。
由此,我认识了他。
他说,他出身穷苦,逐渐致富,曾为自己提出了三个阶段的目标。第一阶段是多,即追求钱多 房多 车多 雇员多;第二阶段是好,即在多的基础上淘汰选择,事事求精,物物求好,均是名牌,或比名牌还好;第三阶段是异,即在好的基础上追求唯一性,不让自己的拥有重复别人,也让别人无法摹仿自己。
他很快完成了求多 求好 求异这三个阶段,本应满足了,却深感无聊,不知今后还要追求什么。对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他也没有一丝骄傲。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二部分第三章 仁者爱人(3)
终于有一天,一个六岁的越南残疾女孩救了他。那天他把一张轮椅推给这位无法行走的女孩,女孩慌张了一阵,但在很快学会操作后,她双眼闪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亮。
贝林先生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第二个救了他的是一位津巴布韦青年。那天,这位青年背着一位残疾的中年妇女,走了两天时间来到了他面前。
贝林先生问:“这是你母亲吗?”
青年回答:“不是。”
“是你亲戚吗?”
“不是。”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那你怎么把她背来了?”
“只因她在路边提出了这个要求,她需要我背她到你这里。”青年回答。
“只是她需要?”
“是的,只是她需要。”
贝林先生心头一震。这个津巴布韦青年很穷困,却帮了一个不认识的人的一个大忙,不要任何回报。
为什么自己以前总认为,连慈善也要在赚足钱之后才能做?
贝林先生自责了:“我把梯子搁错了墙,爬到了顶墙才知道,搁错了。”
他说:“我居然到六十岁才明白,慈善的事,早就可以做了,我早就可以摆脱无聊。”
我在北京的一个隆重场合,当着贝林先生的面,向广大听众讲述了他的故事。
我说,贝林先生告诉我们,慈善决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恩赐,而是一种寻找人生意义的自我救赎。
这也应该是人们求学 从政 为富的最终目的。
我为贝林先生自传的中文版定了一个非常中国化的译名:《为富之道》,并用毛笔题了签。
贝林先生听了我的演讲后随即给我写了一封短信,写在《为富之道》的扉页上。他说,我能成为他永久的朋友。
我读懂了他,并且通过了解他,读懂了慈善的意义和力量。
中国城市的街道上,也出现了大量为残疾人铺设的特殊便道。
每次看到,我总是想:这是残疾人的行走便道,更是全人类的精神便道。
它使不残疾的人,更加健全。在西方的街市间有一件事让我最为感动:只要出现了老人 孩子和残疾人,大家都恭敬让开,或纷纷扶持,如上帝突然光临。
其实,这些弱者并不是被救助者,而是救助者。
此刻街头,似讲堂,似圣殿。因此,我一直认为海伦·凯勒的真实人生故事是上帝故意设计的一个寓言:对人类而言,陷入黑暗的比走出黑暗的可能高出万倍,我们只能伸出一只手来被别人拉拽,再伸出一只手去拉拽别人。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二部分第四章 耻于整人(1)
是梅里美吧,还是与他同时的一个欧洲流浪作家,记不清了,在旅行笔记里留下一段经历。
总是瘦马 披风,总是在黄昏时分到达一个村庄,总是问了三家农舍后到第四家才勉强同意留宿。吃了一顿以马铃薯为主的晚餐后刚刚躺下,就听到村子里奇怪的声音不断。
似乎有人用竹竿从墙外打落一家院子里的果子,农妇在喝阻。又有人爬窗行窃被抓,居然与主人在对骂。安静了片刻,又听到急切的脚步声,一个在逃,一个在追……
流浪作家感到惊讶的是,始终没有一家推出门来,帮助受害者抓贼。因为在他听来,那些窃贼并非什么外来大盗,而只是一些本地小流氓而已。他长时间地竖着耳朵,想听到一点点除了窃贼和被窃之外的声音,哪怕是几声咳嗽也好,但全村一片寂静。他终于想自己出门,做点什么,但刚要推门却被一个手掌按住,壮实的房东轻声而严厉地说:“你不要害我。你一出去,明天他们就来偷我家的了!”
三年后,流浪作家又一次路过了这个村庄;仍然是瘦马 披风,仍然是黄昏 农舍。但他很快就发现,所有农舍的门都开着,里边空空荡荡。他急步行走,想遇到一人问问,但走了两圈杳无人影,他害怕了,牵着瘦马快速离开,投入暮色中的荒原。
村庄废弃了,或者说毁灭了。
其实那些夜晚也有人喊过。巴金先生曾经喊道:他们以批判为名,在射杀叫声特别动听的飞鸟。没有反应。他又喊道:他们在拔茬砍树了。还是没人理会,只听得砍伐声越来越响,笑语声越来越高。
于是,不久,这个村庄也荒芜了。
巴金先生叹一声:荒芜的时间应该算得更早。那个可能是梅里美也可能不是他的流浪作家的所见所闻,在那个地区有历史先兆,那是宗教裁判所的功劳。
我在古城托莱多(Toledo)的一所老屋里读到过一些档案。先后四十多万人被处决,罪名全是莫须有,定罪的唯一根据是揭发 告密 谣言 批判。执行死刑那天,全城狂欢,揭发者和告密者戴着面套,作为英雄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批判者不戴面套,道貌岸然地紧随其后。再后面是即将处死的被害者,全城百姓笑闹着向他们丢掷石块和垃圾。实证意识 怀疑精神 同情心理,一丝无存。甚至,连下次会不会轮到自己的担忧,也一点看不出来,大家都在“驱魔亢奋”中表演着自己的纯净和高超。
因此,揭发 告密 谣言 批判,成了多数人的主流职业。把一个疑点扩大成滔天大罪的程序,也操作得非常娴熟;把邻居亲族告发成天生魔鬼的步骤,已演练得不动声色。除了虐杀,就是狂欢;除了狂欢,就是虐杀,几乎成了当时全民的共同心理法则。
当虐杀和狂欢的高潮终于过去,社会出现了新的宣言,但共同的心理法则却沉淀下来,渗透到每条街道 每个农舍之中。集体狂欢的表演不必了,那就彻底回归自私,只剩下了对一切暴虐的胆怯,包括最小的暴虐。于是,村庄以另一种方式走向毁灭。也许,不仅仅是自私和胆怯。
当自私和胆怯纵容了暴虐,那么,它们也就随时随地可以投身暴虐。
中国清代笔记小说中的一个片断,颇可玩味。海隅某镇,突来三名恶棍,专事入室强暴民女。镇民忿恨,请教镇中两位道学儒生如何报官捉拿,不料这两位道学儒士笃信“丽服诲谣,艳容引奸”,闻之反叹民女不守妇德。此后每当恶棍再度得手,他们必定不问恶棍踪迹,只责民女咎由自取。镇民粗鄙无文,遂信之而息声,唯儒士之夫人不服,时有挑衅口角。半年后,恶棍暴行更其嚣张,镇民迁出逾半,未能迁出者唯有逆来顺受。某夜一道学儒士之夫人察觉夫君行止有异,跟踪相随,方知夫君早已与恶棍混成一体,另一位道学儒士亦在其内。
时评者曰:助恶 行恶,本不可分。两位道学儒士历来只责受害民女丽服艳容,现关注久矣。为何关注?饥渴久矣。如此伪君子,迟早必成施害者。
疑惑者问:满口道义,义正辞严,岂能尽假?
时评者曰:不屑道义而明施害者,小恶棍也;高倡道义而暗施害者,大恶棍也。小恶棍为大恶棍开道,大恶棍为小恶棍立言,自古皆然。
我细细观摩了几十年,必须提醒人们:
参与整人的第一步,大多出自于从众;
参与整人的第二步,大多出自于嫉妒;
参与整人的第三步,大多出自于炫耀;
参与整人的第四步,大多出自于乐趣;
参与整人的第五步,大多出自于本能。
——五步既毕,被整者倒下满地,而整人者也不复为人焉。
我细细观摩了几十年,必须提醒人们:
整人的第一度借口,大多是“政治问题”;
整人的第二度借口,大多是“两性问题”;
整人的第三度借口,大多是“历史问题”;
整人的第四度借口,大多是“经济问题”;
整人的第五度借口,大多是“学术问题”;
整人的最后借口,大多是“态度问题”。
——一轮既毕,片甲不留,整人者浅笑一声,搓手寻取新的对象,开始又一度轮盘转。整人之事,举世皆有,而中国的整人在以下五项上独占鳌头:
整人在中国是一个逗趣的行业,一般不以被整者的死亡为目标,而是让对方留命于世,只在名声和人格上予以侮辱,一遍又一遍,无止无休,如猫逗老鼠,作为一大嬉乐。不慎致死,只是失手;
整人在中国是一个贴身的行业,一般不以远距离批判为满足,而是非要逼得对方亲自检讨 亲自认罪 亲自忏悔不可。如有可能,最好是自己掌嘴,或当面下跪。被整者的直接表情,永远是决定整人者行动的主要图谱;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二部分第四章 耻于整人(2)
整人在中国是一个堂皇的行业,一般不以这一行动的本质坦示世人,而是借用一系列漂亮命题作为行动代号,并且中国文化也有足够的词汇可供借用。大多是,冒称掌握了何种最遥远或最细小的隐秘,而这种隐秘又足以祸国殃民。因此整人者永远貌似救世者,当他们一旦举起了棍棒,光环也就出现在脑际;
整人在中国是一个魔幻的行业,一般不暴露整人者和被整者的真实关系,而是让一块黑布永远遮盖着,让私人恩怨永远躲藏着,只需一个人站出来摆出整人架势,他立即成为刀枪不入的魔术师,而他的奇幻想象力也不再有人怀疑和验证。从此,由他张罗,真假可以互换,生死可以颠倒,绝壁可以穿越,活人可以失踪,众人明知其假却能给予全场掌声;
整人在中国是一个安全的行业,一般从不惩罚整人者,即便被他们伤害的人已获平反。从不揭穿他们的诬陷伎俩,从不嘲笑他们的自露马脚,尽管他们羞辱了那么多人,却从来没有人把“可耻”两字交还给他们。中国法治对于整人者,历来表现出最大的模糊和宽大。中国文化对于整人者,更是表现出举世罕见的容忍和理解。他们永远受到媒体的宠爱,永远受到青年的崇拜……
由于以上五项优势,整人在中国,“坏事变成了好事”。
王小波先生说过,中国文化人只分两类:做事的人;不让别人做事的人。
怎么才能不让别人做事呢,最有效的方法,整他们。因此,整人的人,和不让别人做事的人,是同一拨人。有时,对人群的简单划分,比长篇大论更加重要。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二部分第四章 耻于整人(3)
中国文化的跑道上,一直在进行着一场致命的追逐:做事的人在追逐事情,不做事情的人再追逐着做事的人。
这中间,最麻烦的是做事的人。在他们还没有追到事情的时候先被后边的人追到,使他们无法再去继续追逐事情,固然是一个悲剧;当他们追到了事情正在埋头打理的时候被后边的人追到,更是一个悲剧,因为到那时被损害的不仅是自己,而且还包括已做和未做的事情了,真可谓“人事皆非”。
鉴于此,这些人终于订立了两条默契。第一条:放过眼前的事,拼力去追更远的事,使后面的人追不到,甚至望不到。这条默契,就叫“冲出射程之外”;然而,后面的人还会追来,只能指望他们也会累。因此,第二条默契是:“锻炼脚力,使得我们的速度足以使后面的追逐者累倒。”
我想,这也是历来文明艰难延续的跑道。我在追事,他们在追我,为的是不让我做事。
——这场赛跑具有永恒的价值。
有人设想,只让我安心做事,没有后顾之忧就好了。
我说,没有后顾之忧的事情,做不大,做不新,做不好。
我做事的时候如果完全没有后顾之忧,证明我所做的事情没有撬动陈旧的价值系统,没有触及保守的既得利益,没有找到有力的突破因素,这样的事情,在社会转型期值得安心去做吗?
因此,重要的后顾之忧,密集的追杀脚步,很可能是我们生存价值的真实写照。
不必阻断这样的赛跑。只希望周围的观众不要看错了奔跑者的身份,不要在我倒下的时候,把希望交付给我背后的追逐者们。他们不可信任,他们看到我倒下,立即会更换跑道去追逐其他想做事的人。他们与大家,有着相反的目标。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三部分第五章 警惕小人(1)
1.自从我在《历史的暗角》里首次比较系统完整地分析了小人,坊间陆续出版了多部剖析小人的著作,几乎每一部,都把我对小人的论述印在扉页上。
看来,我真是与小人摆开阵势了。
阵势前的战事,月月未断。
对方擂响一轮轮战鼓,踏起一阵阵尘土,制造出战争激烈的假象,还不断向外通报,我已一次次出场,与他们一次次打斗,他们赢了几个回合……
而我,一直悠闲地行走在远方。偶然,在异国街头,能买到香港的几家大报,看看“我”与他们打斗的报道。
知道内情的朋友问我何以在喧嚣滔滔间有此定力,我笑道:“我既然首次论述了千年小人,当然要引出几批当代同类给大家看看。历来小人很少中计,这次他们遇上对手了。”
我写那篇论述小人的文章非常郁闷,却让我这几年的行为作了一个乐观的结论:只要不怕纠缠,不怕投污,不怕喧闹,小人有可能被战胜。
我在那篇文章中说,战胜小人以后,自己很可能也变成了一个小人。我以这几年的实践证明,这个结果可以避免。
更重要的结论是:不与小人交手,很难成为真君子。
这就像,一个有洁癖的人,很难成为大丈夫。
我与小人交手了,而且反复交手。他们的队伍不小。
此刻我搓搓手,感觉很好。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三部分第五章 警惕小人(2)
2.高贵,最容易被小人文化所侵吞。
苏东坡开始很不在意。有人偷偷告诉他,他的诗被检举揭发了,他先是一怔,后来还潇洒 幽默地说:“今后我的诗不愁皇帝看不到了。”但事态的发展却越来越不潇洒,一○七九年七月二十八日,朝廷派人到湖州的州衙来逮捕苏东坡,苏东坡事先得知风声,立即不知所措。文人终究是文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从气势汹汹的样子看,估计会处死,他害怕了,躲在后屋里不敢出来,朋友说躲着不是办法,人家已在前面等着了,要躲也躲不过。正要出来他又犹豫了,出来该穿什么服装呢?已经犯了罪,还能穿官服吗?朋友说,什么罪还不知道,还是穿官服吧。苏东坡终于穿着官服出来了,朝廷派来的差官装模作样地半天不说话,故意要演一个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的场面出来。苏东坡越来越慌张,说:“我大概把朝廷惹恼了,看来总得死,请允许我回家与家人告别。”差官说:“还不至于这样。”便叫两个差人用绳子捆扎了苏东坡,像驱赶鸡犬一样上路了。家人赶来,号啕大哭,湖州城的市民也在路边流泪。
长途押解,犹如一路示众,可惜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传播媒介,沿途百姓不认识这就是苏东坡。贫瘠而愚昧的国土上,绳子捆扎着一个世界级的伟大诗人,一步步行进。苏东坡在示众,整个民族在丢人。
全部遭遇还不知道半点起因。苏东坡只怕株连亲朋好友,在途经太湖和长江时都想投水自杀,由于看守严密而未成。当然也很可能成,那么,江湖淹没的将是一大截特别明丽的中华文明。文明的脆弱性就在这里,一步之差就会全盘改易,而把文明的代表者逼到这一步之差境地的则是一群小人。一群小人能做成如此大事,只能归功于中国的独特国情。
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把诸多文化大师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挤眉弄眼的小人。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三部分第五章 警惕小人(3)
3.冯道原在后唐闵帝手下做宰相,公元九三四年李从珂攻打唐闵帝,冯道立即出面恳请李从珂称帝,别人说唐闵帝明明还在,你这个做宰相的怎么好请叛敌称帝?冯道说,我只看胜败,“事当务实”。果然不出冯道所料,李从珂终于称帝,成了唐末帝,便请冯道出任司空,专管祭祀时扫地的事,别人怕他恼怒,没想到他兴高采烈地说:只要有官名,扫地也行。
后来石敬瑭在辽国的操纵下做了“儿皇帝”,要派人到辽国去拜谢“父皇帝”,派什么人呢?石敬瑭想到了冯道,冯道作为走狗的走狗,把事情办妥了。
辽国灭后晋之后,冯道又诚惶诚恐地去拜谒辽主耶律德光,辽主略知他的历史,调侃地问:“你算是一种什么样的老东西呢?”冯道回答:“我是一个无才无德的痴顽老东西。”辽主喜欢他如此自辱,给了他一个太傅的官职。
身处乱世,冯道竟然先后为十个君主干事,他的本领自然远不只是油滑而必须反复叛卖了。被他一次次叛卖的旧主子,可以对他恨之入骨却已没有力量惩处他,而一切新主子大多也是他所说的信奉“事当务实”的人,只取他的实用价值而不去预想他今后对自己叛卖的可能。
我举冯道的例子只想说明,要充分地适应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生活,一个人的人格支出会非常彻底,彻底到几乎不像一个人。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三部分第五章 警惕小人(4)
4.气吞山河的人物也会产生小人心理。
清代山西票号日昇昌的总经理雷履泰和第一副总经理毛鸿翙之间的纠纷,可以作为最让人痛心的例子。毫无疑问,两位都是那个时候堪称全国一流的商业管理专家,一起创办了日昇昌票号,因此也是中国金融史上一个新阶段的开创者,都应该名垂史册。雷履泰气度恢弘,能力超群,又有很大的交际魅力,几乎是天造地设的商界领袖;毛鸿翙虽然比雷履泰年轻十七岁,却也是才华横溢 英气逼人。两位强人撞到了一起,开始是亲如手足 相得益彰,但在事业获得成功之后却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个中国式的大难题:究竟谁是第一功臣?
一次,雷履泰生了病在票号中休养,日常事务不管,遇到大事还要由他拍板。这使毛鸿翙觉得有点不大痛快,便对财东老板说:“总经理在票号里养病不太安静,还是让他回家休息吧。”财东老板就去找了雷履泰,雷履泰说,我也早有这个意思,当天就回家了。过几天财东老板去雷家探视,发现雷履泰正忙着向全国各地的分号发信,便问他干什么,雷履泰说:“老板,日昇昌票号是你的,但全国各地的分号却是我安设在那里的,我正在一一撤回来好交代给你。”老板一听大事不好,立即跪在雷履泰面前,求他千万别撤分号,雷履泰最后只得说:“起来吧,我也估计到让我回家不是你的主意。”老板求他重新回票号视事,雷履泰却再也不去上班。老板没办法,只好每天派伙计送酒席一桌,银子五十两。毛鸿翙看到这个情景,知道不能再在日昇昌待下去了,便辞职去了蔚泰厚布庄。
这事件乍一听都会为雷履泰叫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味道。是的,雷履泰获得了全胜,毛鸿翙一败涂地,然而这里无所谓是非,只是权术。用权术击败的对手是一段辉煌历史的共创者,于是这段历史也立即破残。中国许多方面的历史总是无法写得痛快淋漓 有声有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种有代表性的历史人物之间必然会产生的恶性冲突。商界的竞争较量不可避免,但一旦脱离业务的轨道,在人生的层面上把对手逼上绝路,总与健康的商业动作规范相去遥遥。
毛鸿翙当然也要咬着牙齿进行报复,他到了蔚泰厚之后就把日昇昌票号中两个特别精明能干的伙计挖走并委以重任,三个人配合默契,把蔚泰厚的商务快速地推上了台阶。雷履泰气恨难纾,竟然写信给自己的各个分号,揭露被毛鸿翙勾走的两名“小卒”出身低贱,只是汤官和皂隶之子罢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这位总经理已经很失身份,但他还不罢休,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一有机会就拆蔚泰厚的台,例如由于雷履泰的谋划,蔚泰厚的苏州分店就无法做分文的生意。这就不是正常的商业竞争了。
最让我难过的是,雷 毛这两位智商极高的杰出人物在勾心斗角中采用的手法越来越庸俗,最后竟然都让自己的孙子起一个与对方一样的名字,以示污辱:雷履泰的孙子叫雷鸿翙,而毛鸿翙的孙子则叫毛履泰!这种污辱方法当然是纯粹中国化的,我不知道他们在憎恨敌手的同时是否还爱惜儿孙,我不知道他们用这种名字呼叫孙子的时候会用一种什么样的口气和声调。
可敬可佩的山西商人啊,难道这是你们给后代的遗赠?你们创业之初的吞天豪气和动人信义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让如此无聊的诅咒来长久地占据你们日渐苍老的心?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三部分第六章 慎为文人(1)
1.“中国文人”是一个什么概念?真是一言难尽,十言难尽,百言难尽。你可以投给它最高的崇敬 最多的怜惜,也可以投给它最大的鄙视 最深的忿恨。
——一切,都不会过份。中国文人有过辉煌的典范,辉煌得绝不逊色于其他文明故地的同行。
中国文人的“原型”是孔子 老子 庄子;中国文人在精神品德上的高峰是屈原和司马迁;中国文人在人格独立上的“绝唱”是魏晋名士。
唐代以后,情况开始复杂。产生了空前绝后的大诗人李白 杜甫,但他们在人格独立上都已不及他们的前辈。科举制度开始,一千三百多年全国文人争走的那条独木桥,造成了中国文人一系列的集体负面人格。觊觎官场 敢于忍耐 奇妒狂嫉 虚诈矫情……即便在科举的缝隙中出了一些出色的学者和艺术家,大多也自吟自享型的,很少真正承担社会的精神责任。
近代以来,中华文明险遭颠覆,中国文人中有一部分站到了社会改革的第一线,却又陷于争斗 走向激进,大多失落了文化本位,很难再被称作真正的文人。而其间的另一部分,则以文行恶,忙于整人,或胡言乱语,侮辱民智,留给人们的是最丑陋的记忆。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三部分第六章 慎为文人(2)
2.中国现代文人中最优秀的群落,往往也很难摆脱一个毛病,那就是把自己的大多数行为当作圈子内互为观众的表演,很少在乎圈子外的一切。
这就把文化的制作过程和消耗过程合而为一了,相当于一个工厂把产品的营销范围全都锁定在自己厂房的围墙之内。那么,我们的社会为什么还需要这样的工厂?中国文人对于同行的内心排拒力,肯定是世界第一。这一点,不能仅仅靠“妒嫉”二字就能解释。
科举制度一千三百多年的不懈训练,使中国文人早就习惯于把别人当台阶,踩在脚下,好让自己一步步爬上去。一千三百多年的习惯终于沉淀成本能,即便社会已经多元,他们也要在一条小道上争个你死我活。一次小小的地震,把两个蟋蟀罐摔落在地,破了。几个蟋蟀惊惶失措地逃到草地上。
草地那么大,野草那么高,食物那么多,这该是多么自由的天地啊。但是,它们从小就是为了那批人“斗蟋蟀”才抓在罐子里;年年斗,月月斗,除了斗,它们已经不知道为什么爬行,为什么进食,为什么活着。
于是,逃脱的惊慌和喜悦很快就过去了,它们耐不住不再斗争的生活,都在苦苦地互相寻找。听到远处有响声,它们一阵兴奋;闻到近处有气味,它们屏息静候;看到茅草在颤动,它们缩身备跳;发现地上有爪痕,它们步步追踪……终于,它们先后都发现了同类,找到了对手,开辟了战场。
像在蟋蟀罐里一样,一次次争斗都有胜败。这方的胜者丢下气息奄奄的败者,去寻找另一方的胜者——没有多少时日,逃出来的蟋蟀已全部壮烈牺牲,死而后已。
它们的生命,结束的比在蟋蟀罐里还早。因为那罐子既可以汇聚对手,又可以分隔对手,而在外面的自由天地里,不再有分隔。还有,那枚软软的长草,既可以逗引双方斗志,也可以拨开殊死肉搏,而在这野外的茅草丛里,所有的长草都在看热闹。世上所有蹦跳扑斗的活泼生命,并不都是自由的象征。多数,还在无形中过着罐中日月 厮咬生平。
唉,中国文人。2005年是中国科举制度结束的百年祭。这个制度给中国文人的强有力的塑形,会在多少年后消退?两百年,还是三百年?
——可能还说得太短,因为人家整整塑形了一千多年。“恃弱 逞强交错症”,是很多中国文人的心理流行病。
如何“恃弱”?永远把自己看成是需要被照顾和关爱的人员,不断念叨自己是无权的平民 清贫的寒士。等到政治运动一来,宣称自己是被压迫的一员。政治运动过去之后,他们面对官员和企业家的目光,总是求诉的,期盼的,又是矜持的。
如何“逞强”?面对百姓大众,他们总是面对“媚俗”;面对国际潮流,他们总是反对“媚洋”;面对历史转型,他们总是反对“媚时”。他们究竟要固守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始终俯瞰万象,气吞山河。
这两种病症的任何一种都已经是够受的了,中国文人有本事把它们糅成一体,并在社会上广泛普及,成了一种最不可思议的人格造型。捷克前总统哈维尔原来是一个作家,他曾这样描述当年作家协会里的那些文人——
“在作家协会内当时有一种情况是我不能忍受的:几乎每个人都在抱怨,都说创作比开会重要。他们显出一副十分厌烦的样子,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里。但奇怪的是,他们又从来不肯退出,辞职回家。他们甚至都提心吊胆地渴望下次再次当选作家协会里的某个职务,因为这种职务直接影响到书的出版 奖的颁发和出国多寡。总之,可以借着职务获得很多额外利益。但是,刚刚得到利益他又抱怨了,抱怨的声音很响。”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三部分第六章 慎为文人(3)
3.在当代中国,文化教育发达,却尽量不要做文人。这是因为,“中国文人”这个概念的投影太黑太深,年轻人缺少见识,很容易被它所诱惑 所俘虏。
一旦不幸成了文人,那就要谨慎了。努力学做一件实事,做的时候也不要打出“文人从商” “文人做官”的牌号,而是让自己取得一个成为社会正常谋生者的身份。千万不可以文化知识嘘人 骗人,更不可借文化的名义害人 整人。如果杜绝了做这些坏事的可能,那么,又要静下心来想一想:我们究竟做过好事没有?如果有,为什么那么低效,甚至无效?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三部分第六章 慎为文人(4)
4.对徐渭我了解得比较多。从小在乡间老人口中经常听“徐文长”的故事,年长后细读了他的全部文集,洗去了有关他的许多不经传说,而对他的印象却愈来愈深。他实在是一个才华横溢 具有充分国际可比性的大艺术家,但人间苦难也真是被他尝尽了。他由超人的清醒而走向孤傲,走向佯狂,直至有时真正的疯痴。他遭遇过复杂的家庭变故,参加过抗倭斗争,又曾惶恐于政治牵连。他曾自撰墓志铭,九次自杀而未死。他不误杀过妻子,坐过六年多监狱。他厌弃人世 厌弃家庭 厌弃自身,但他又多么清楚自己在文化艺术史上的千古重量,这就产生了特别残酷 也特别响亮的生命冲撞。浙江的老百姓凭着直觉感触到了他的生命温度,把他作为几百年的谈资。老百姓主要截取了他佯狂的一面来作滑稽意义上的衍伸,而实际上他的佯狂背后埋藏的都是悲剧性的激潮。在中国古代画家中,人生经历像徐渭这样凄厉的人不多,即便有,也没有能力把它幻化为一幅幅生命本体悲剧的色彩和线条。
明确延续着这种在中国绘画史上很少见到的强烈悲剧意识的,便是朱耷。他具体的遭遇没有徐渭那样惨,但作为已亡的大明皇室的后裔,他的悲剧性感悟却比徐渭多了一个更寥廓的层面。他的天地全都沉沦,只能在纸幅上拼接一些枯枝 残叶 怪石来张罗出一个个地老天荒般的残山剩水,让一些孤独的鸟 怪异的鱼暂时躲避。这些鸟鱼完全挣脱了秀美的美学范畴,而是夸张地袒露其丑,以丑直换人心,以丑傲视甜媚。它们是秃陋的,畏缩的,不想惹人,也不想发出任何音响的,但它们却都有一副让整个天地都为之一寒的白眼,冷冷地看着,而且把这冷冷地看当作了自身存在的目的。它们似乎又是木讷的,老态的,但从整个姿势看又隐含着一种极度的敏感,它们会飞动,会游弋,会不声不响地突然消失。毫无疑问,这样的物像也都走向了一种整体性的象征。
5.从宏观来说,流放无论如何也是对文明的一种摧残。部分流放者从伤痕累累的苦痛中挣扎出来,手忙脚乱地创造出了那些文明,并不能给流放本身增色添彩。且不说多数流放者不再有什么文化创造,即便是我们在上文中评价最高的那几位,也无法成为我国文化史上的第一流人才。第一流人才可以受尽磨难,却不能受到超越基本生理限度和物质限度的最严重侵害。尽管屈原 司马迁 曹雪芹也受了不少苦,但宁古塔那样的流放方式却永远也出不了《离骚》 《史记》和《红楼梦》。文明可能产生于野蛮,却绝不喜欢野蛮。我们能熬过苦难,却绝不赞美苦难。我们不怕迫害,却绝不肯定迫害。
部分文人之所以能在流放的苦难中显现人性 创建文明,本源于他们内心的高贵。他们的外部身份和遭遇可以一变再变,但内心的高贵却未曾全然销蚀,这正像不管有的人如何追赶潮流或身居高位却总也掩盖不住内心的卑贱一样。
毫无疑问,最让人动心的是苦难中的高贵,最让人看出高贵之所以高贵的,也是这种高贵。凭着这种高贵,人们可以在生死存亡线的边缘上吟诗作赋,可以用自己的一点温暖去化开别人心头的冰雪,继而,可以用屈辱之身去点燃文明的火种。他们为了文化和文明,可以不顾物欲利益,不顾功利得失,义无反顾,一代又一代。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高贵者确实是愚蠢的,而聪明的却是那些卑贱者。但是,这种愚蠢和聪明的划分本来就属于“术”的范畴而无关乎“道”,也可以说本来就属于高贵的领域之外的存在。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四部分第七章 清理友情(1)
1.我平生所写的最伤感的文章之一,是《霜冷长河》里的那篇《关于友情》。
我本是兴致勃勃拿起笔来的,谁知真正深入这个题目就发现,人间失败的友情远远多于成功的友情。但是,大家都不想承认这一点,因此大半辈子都在防范着友情的破碎。结果,应该破碎的友情常常被捆扎 黏合着,而不该破碎的友情反而被捏碎了。而且,事实证明,由于种种心理迷误,最珍贵的友情最容易被捏碎,构成人世间一系列无法弥补的精神悲剧。
我的这些观点,有古今中外大量实例证明。每提一个实例,笔底总是忧伤绵绵。
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还要苦苦企盼友情呢?这牵涉到人的生命的本质是究竟是建立于沟通还是建立于孤独这个重要问题,谁也无法逃遁。
我认为,人之为人,还应该保持对友情的向往,并以终生的寻求来实践这种向往。但是,这种寻求,其实是去除人们对友情的层层加添——实利性加添,计谋性加添,预期性加添,使友情回归纯净的高贵。
能真正达到这个境界的,少而又少,连作为千古友情佳话的俞伯牙和钟子期,李白和杜甫,细想起来也没有完全达到。但是,我们还是要让这个境界永远漂浮在眼前,否则,人类就会在各自孤独中一起枯萎。对于世间友情的悲剧性期待,我想借楚楚的一段话来概括:“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终结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
我不知道楚楚这里的“你”是否实有所指,我借用的“你”,实泛指友情。
这片叶子,这片在期盼中活着,在期盼中疲惫,又在企盼中飘落的叶子,似乎什么也没有等到。但是,天地间正因为有无数这样的叶子,才美丽得惊心动魄。
相比之下,它们期盼的对象,却不重要了。
期盼,历来比期盼的对象重要。正如我多次说过的,思乡比家乡重要。思乡是一种精神追求 梦幻投注,而家乡则是一种“物是人非”的粗粝状态。同样,人类对友情的期盼是在体验着一种缥缈不定的生命哲学,而真正来到身边的“友情”却是那么偶然。
但愿那个迟到了一辈子的家伙永不抵达,好让我们多听几遍已经飘落在地的金黄色的呢喃。
正是这种呢喃,使满山遍野未曾飘落的叶子,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在海滩湿地的芦苇荡里,一只落伍的孤雁,悠闲地漫步,把脚印留在淤泥间,没有露出丝毫慌张之色。
从太祖父开始,就已经习惯集体飞翔。父亲被一猎人打伤后落地,雁群盘旋一圈快速离去,没再理会那干涩的哀号。
我,已经三次故意掉队。
第一次掉队后曾经慌乱,三分后悔,七分等待,等得第二天别的雁群把自己接纳。
第二次掉队后在草丛中休息了三天,听到天上有雁群飞过,抬起头来怀疑地一瞟,瞟了七次才把翅膀张开。
这是第三次掉队。不再刻意休息,也不再抬起头来。对于群飞的生活已完全失望,只想在土地上遇见一只掉队的孤雁。也许就在那个土丘背后,也许还要等上十天半月,见面时步态矜持,慢慢走近,目不转睛,轻叫两声,然后单翅一扇,算是交了朋友。
是否要订交,是否要结义,是否要同棲同飞,还需要等待时间。都是最有主见的掉队者,在这些方面不再轻率。我不喜欢那种伪装天真纯净 虚设理想状态的抒情散文。它们的问题,主要不在文风腻人,而是内容害人。
很多学生年纪轻轻就产生了巨大的失落感,浑身忧郁,就是因为上了这种抒情散文的当,以为世间真有那么多五彩的肥皂泡,结果,所有的肥皂泡都破了。
友情就是这种抒情散文最热衷的题目,因此孩子们在这方面受骗的机会也特别多——请注意,我不是说受朋友的骗,而是受文章的骗。
世间友情从来就不可能是全方位吻合的,只要友情双方都是自主的真人。世间友情也不会是始终保持在同一个精神水平之上的,只要友情双方都是承担多方角色又时时变化着的活人。世间友情更不会是长久相守永不厌倦的,只要友情双方都是有求新 好奇的自然欲望和心理曲线的正常人。
因此,世间友情只是欣喜擦边,只是偶然相逢,只是心意聚合,只是局部重叠,只是体谅相助,只是因缘互尊。这么说有点扫兴,但与真实更加接近。如果较早地选择告诉学生们,他们在友情问题上的巨大失落 诸般极端 种种变态,就有可能避免。
我看到,被最美的月光笼罩着的,总是荒芜的山谷。
我看到,被最密集的“朋友”簇拥着的,总是友情的孤儿。我看到,最兴奋的晚年相晤,总是不外于昔日敌手。
我看到,最怨忿的苍老叹息,总是针对着早年的好友。我看到,最坚固的结盟,大多是由于利益。
我看到,最决绝的分离,大多是由于情感。我看到,最容易和解的,是百年血战。
我看到,最不能消解的,是半句龃龉。我看到,最低俗的友情被滔滔的酒水浸泡着,越泡越大。
我看到,最典雅的友情被无知的彩笔描画着,越描越淡。我看到,最早到临终床前的,总是小人。
我看到,最后被告知噩耗的,总是挚友。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四部分第七章 清理友情(2)
2.让我特别倾心的是康熙年间顾贞观把自己的老友吴兆骞从东北流放地救出来的那番苦功夫。顾贞观知道老友在边荒时间已经很长,吃足了各种苦头,很想晚年能赎回来让他过几天安定日子。他有决心叩拜座座侯门为赎金集资,但这事不能光靠钱,还要让当朝最有权威的人点头,向皇帝说项才是啊。他好不容易结识了当朝太傅明珠的儿子纳兰容若。纳兰容若是一个人品和文品都不错的人,也乐于帮助朋友,但对顾贞观提出的这个要求却觉得事关重大,难于点头。顾贞观没有办法,只得拿出他为思念吴兆骞而写的词作《金缕曲》两首给纳兰容若看,因为那两首词表达了一种人间至情,应该比什么都能说服纳兰容若。两首词的全文是这样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不知读者诸君读了这两首词作何感想,反正纳兰容若当时刚一读完就声泪俱下,对顾贞观说:“给我十年时间吧,我当作自己的事来办,今后你完全不用再叮嘱我了。”顾贞观一听急了:“十年?他还有几年好活?五年为期,好吗?”纳兰容若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经过很多人的努力,吴兆骞终于被赎了回来。在欢迎他的宴会上,有一位朋友写诗道:“廿年词赋穷边老,万里冰霜匹马还。”是啊,这么多年也只是他一个人回来,但这一万里归来的“匹马”,真把人间友谊的力量负载足了。
还有一个人也是靠朋友,而且是靠同样在流放的朋友的帮助,偷偷逃走的,他就是浙江萧山人李兼汝。这个人本来就最喜欢交朋友,据说不管是谁只要深夜叩门他一定要留宿,客人有什么困难他总是倾囊相助。他被流放后,一直靠一起流放的朋友杨越照顾他,后来他年老体衰,实在想离开那个地方,杨越便想了一个办法,让他躲在一个大瓮里由牛车拉出去,杨越从头至尾操作此事,直至最后到了外面把他从大瓮里拉出来挥泪作别,自己再回来继续流放。这件事的真相,后来在流放者中悄悄传开来了,大家十分钦佩杨越,只要他有什么义举都一起出力相助,以不参与为耻。在这个意义上,灾难确实能净化人,而且能净化好多人。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四部分第七章 清理友情(3)
3.邪恶侵入,触及友情领域一个本体性的悖论,很难躲避得开。友情在本性上是缺少防卫机制的,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一点上。几盅浓茶淡酒,半夕说古道今,便相见恨晚,顿成知己,而所谓知己,第一特征是毫无戒心,一见倾心,不再遗忘;第二特征是彼此可以关起门来,言人前之不敢言,吐平日之不便吐,越是阴晦隐秘越是贴心。因此,这似乎是一个天生的想入非非的空间,许多在正常情况下不愿意接触的人和事就在这里扭合在一起。事实证明,一旦扭合,要摆脱十分困难。那种杂乱的组接系统成了一种隐性嗜好,不见得有多少实利目的却能在关键时刻左右行止。为什么极富智慧的大学者因为几拨老朋友的来访而终于成了汉奸?为什么从未失算的大企业家只为了向某个朋友显示一点什么便一泻千里?而更多的则是,一次错交浑身惹腥,一个恶友半世受累,一着错棋步步皆输。产生这些后果,原因众多,但其间肯定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友情,容忍了邪恶。心中也曾不安,但又怕落一个疏远朋友 背弃友情的话柄,结果,友情成了通向邪恶的拐杖。
由此更加明白,万不能把防范友情的破碎当成一个目的。该破碎的让它破碎,毫不足惜;虽然没有破碎却发现与自己生命的高贵内质有严重牴牾,也要做破碎化处理。罗丹说,什么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东西。我们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凿掉那些异己的 却以朋友名义贴附着的杂质。不凿掉,就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自己。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四部分第七章 清理友情(4)
4.朋友间还有什么可提防的呢?很多人基于这样一个想法,把许多与友情有关的事情处理得干脆利落 默不作声。不管做成没做成,也不作解释,不加说明。一说就见外,一说就不美,友情好像是一台魔力无边的红外线探测仪,能把一切隐藏的角落照个明明白白。不明不白也不要紧,理解就是一切,朋友总能理解,不理解还算朋友?
但是,当误会无可避免地终于产生时,原先的不明不白全都成了疑点,这对被疑的一方而言,无异是冤案加身,申诉无门,他的表现一定异常,异常的表现只能引起更大的怀疑,互相的友情立即变得难于收拾。直至此时,信任的惯性还使双方撕不下脸来公然道破,仍然在昏暗之中传递着昏暗,气忿之中叠加着气忿。这就形成了一个恐怖的心理黑箱,友情的缆索在里边缠绕盘旋,打下一个个死结,形成一个个短路,灾难性的后果在所难免。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四部分第七章 清理友情(5)
5.彼此太熟了,考虑对方时已经不再作移位体验,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进行推测和预期,结果,产生了小小的差异就十分敏感。这种差异产生在一种共通的品性之下,与异质侵入截然不同;但在感觉上,反而因太多的共通而产生了超常的差异敏感,就像在眼睛中落进了沙子。万里沙丘他都容忍得了,却不容自己的身体里嵌入一点点东西,他把朋友当作了自己。
其实,世上哪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即便这两片树叶贴得很紧。本有差异却没有差异准备,都把差异当作了背叛,夸大其词地要求对方纠正。这是一种双方的委屈,友情的回忆又使这种委屈增加了重量。负荷着这样的重量不可能再来纠正自己,双方都怒气冲天地走上了不归路。凡是重友情 讲正义的人都会产生这种怒气,而只有小人才是不会愤怒的一群,因此正人君子们一旦落入这种心理陷阱往往很难跳得出来。高贵的灵魂吞咽着说不出口的细小原因在陷阱里挣扎。
6.非常需要友情,又不太信任友情,试图用数量的堆积来抵拒荒凉。这是一件非常劳累的事,哪一份邀请都要接受,哪一声招呼都要反应,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结果,哪一个朋友都没有把他当作知己。如此大的联系网络难免出现种种麻烦,他不知如何表态,又没有协调的能力,于是经常目光游移,语气闪烁,模棱两可,不能不被任何一方都怀疑 都看轻。这样的人大多不是坏人,不做什么坏事,朋友间出现裂缝他去粘粘贴贴,朋友对自己产生了隔阂他也粘粘贴贴,最终他在内心也对这种友情产生了苦涩的疑惑,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在自己的内心粘粘贴贴。永远是满面笑容,永远是行色匆匆,却永远没有搞清:友情究竟是什么?
7.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么。不依靠事业 祸福和身份,不依靠经历 方位和处境,它在本性上拒绝功利,拒绝归属,拒绝契约,它是独立人格之间的互相呼应和确认。它使人们独而不孤,互相解读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所谓朋友,也只不过是互相使对方活得更加温暖 更加自在的那些人。
8.我对友情问题的简要总结:
一 人生在世,可以没有功业,却不可以没有友情。以友情助功业则功业成,为功业找友情则友情亡,两者不可颠倒;
二 人的一生要接触很多人,因此应该有两个层次的友情:宽泛意义的友情和严格意义的友情。没有前者未免拘谨,没有后者难于深刻;
三 宽泛意义的友情是一个人全部履历的光明面。它的宽度与人生的喜乐程度成正比。但不管多宽,都要警惕邪恶,防范虚伪,反对背叛;
四 严格意义的友情是一个人终其一生所寻找的精神小村落,寻找途中没有任何实利性的路标。在没有寻找到的时候只能继续寻找,而不能随脚停驻。因此我们不宜轻言“知己”。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安于宽泛意义上的友情,反而彼此比较自在;
五 一旦获得严格意义的友情,应该以生命来濡养。但不能因珍贵而密藏于排他的阴影处,而应该敞晾于博爱的阳光下,以防心理暗箱作祟。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四部分第八章 嫉妒和谎言(1)
有人类,就有嫉妒和谎言;这是这个星球最通行的负面“世界语”。
但是,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它的通行程度堪称全球第一。
嫉贤妒能和弄虚作假,是中华民族生命力的两大泄漏口。嫉妒营造着谎言,谎言加深着嫉妒。当嫉妒和谎言结合在一起,形成的化学反应往往是难于想象。嫉妒为谎言插上翅膀,谎言为嫉妒提供伪证,顷刻间万耳被欺 天下蒙尘。因此,嫉妒和谎言的受害者从来不是“那个人”,而是天下,说小一点是那窃窃私语 交头接耳的茫茫人群。如果嫉妒少一点,中国千百年间将有多少精英逃出斧钺,将有多少人才免于埋没。那么,历史的步履还会那么沉重 那么愚钝吗?
如果谎言少一点,中国人将会减去多少虚假的仇恨 伪造的亢奋 自欺的陶醉 受骗的闹剧?那么,集体人格的消耗会那么彻底 那么荒凉吗?
但是,已经没有“如果”。嫉妒者经过深刻反省,宣布放弃嫉妒。但是,他的这个姿态,引起了全场的嫉妒。
造假者决心痛改前非,大家为他举起了酒杯,可惜酒杯里的全是假酒。喝了假酒必须求医问药,可惜吃下去的还是假药。嫉妒和谎言不仅仅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疾病或精神缺陷,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空气。在中国,即使你不言不动 状如槁木,也被它密密层层地包围着。你笑,你哭,你出门,你失踪,它都反应敏捷,立即表现,都永远也不会收工。在嫉贤妒能和弄虚作假的世界里,你能生存吗?
能——我回答,但有点迟疑,因为条件比较苛刻。
条件是:在嫉妒的气氛中发现贤能之所在,向着它们尊敬地一笑;在虚假地气氛中发现真实之所在,记住它们藏身的地点。满世界全是贤能,也就无所谓贤能;普天下全是真实,也就无所谓真实。
正是嫉妒的浪潮,使我们认识了被它们包围的岛屿;正是造假的风尚,使我们捡得了真实的寂寞。我识别世事的经验——
拥抱住嫉妒的对面,把握住虚假的背面。
谢谢嫉妒和虚假,为我们指路。如果被人嫉妒的是你自己,那么,暗暗地把自我夸奖一次吧。
如果被别人造假的是你自己,那么,再狠狠地自我陶醉一次吧。
世上的谎言,究竟有多少能破?
据我的生活经验,至多只有三成。在这三成中,又有二成是以新的谎言“破”了旧的谎言。
因此,真正恢复真相的,只有一成。
有此一成,还需要种种常规条件。例如,正巧制造了这个谎言的人智商太低,正巧人证 物证不小心暴露出来了,正巧遇到了一个善于分析又仗义执言的人,正巧赶上了某个“平反”时机……
“谎言不攻自破”的天真说法,虽然安慰了无数受屈的人,却更多地帮助了大量造谣的人。因为按照这个说法,没有“自破”的就不是谎言,造谣者反而成了揭穿真相的人。大到国家之间,小到邻里之间,人类是没有能力破除多数谎言的。
那该怎么办呢?
一 即便是各说各的,也要坚持自己所见到的真相。对于关及人格 人道的大事件,更要如此坚持,不可人云亦云;
二 不传播未经自己严格考证的流言;
三 对于大量不知真相的纠纷,不再陷入“追求真相”的泥淖,只以善和爱来化解。
人们为什么很难破除谎言?这是因为,除非事情严重到求诸司法,在一般情况下绝大多数人不具备调查取证 缜密 分析 层层追疑的条件和能力,不存在证人对质 多方抗辩 公正裁判的批判和权力。更麻烦的是,受到谎言伤害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可能以自辩取得公信,而传播谎言的人总是迅速膨胀却没有一个允许谎言破碎,因此成了一批浩浩荡荡的圆谎者 补谎者 护谎者。
在这种情况下,谎言的破除纯属偶然,而谎言的延续则是必然。
谎言的最恶毒处,不在它的内容,而在它所包含的“免碎结构”:被它攻击的那个人虽然最知真相 最想辟谣,却失去了辟谣的身份。
因此,以谎言的剑戟伤人,完全可以不在乎直接抵抗,而四周的援军又总在迟疑。谎言即便把自己的能量降到最低,也总有一半人将信将疑。谎言遇不到强有力的辟谣,也就自动“转正”,就像政府机构里有些文书未被驳回就算自动生效。在我们的历史认知上,这种被“转正”而自动生效的谎言,占了多大的比例?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四部分第八章 嫉妒和谎言(2)
谎言 谣言就像一批神出鬼没的偷袭匪贼,而受到它们袭击的君子却像一座不设防的城池。它们在哪里动手,完全不得而知,因此也难于防守。一个个君子对谎言的袭击都狼狈不堪,就是这个道理。“他在读中学时就在勾搭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了!”这么一句无伤大雅的谣言你能辩驳么?很难。因为你必须回到几十年前,而几十年前的一切记忆都已模糊,更无法把模糊的记忆当作辩驳的证据;你还必须回想中学时班级里最漂亮的女生是谁,而小孩子对于漂亮的判断又与成人大不一样;即便想起谁了,你还要拿捏“勾搭”这两个字的含义……
连最小的谣言都无法申辩,更遑论更大的真伪。在破除谣言的事情上,人们总是对“证据”和“证人”保持着过高的信心。
其实谁都知道,绝大多数谣言遇不到不利的证据。有时出现了孤证,或未经阐释的片断证据,拿来判断真伪,结果总是适得其反。
至于证人,更不可信。他们一般不可能在多少年前真正关注过谣言中所传播的内容;万一关注了,也极有可能发生观察和判断的错误;即便没有发生错误,也未必有站出来辟谣的勇气……
因此,造谣者总是视这些“证据” “证人”为无物,所向披靡。
在“文革”灾难中,我父亲被几句谣言蒙冤十余年,全家受尽侮辱,却无以声辩。父亲所写的申诉书多达几十万言,尽成一堆废纸。最后“平反”,也不是因为辟了谣,而是下达了全部平反的政策。
像父亲这样的冤案,“文革”中少说也有几百万起。每一起冤案都成立了专案组,都进行了长期调查,都收集了大量“证据” “证人”。整整十年,从未听说有一桩冤案中的一个谎言被揭穿!
辟谣之难,可想而知。有记者问我:近年来屡遭谣言诬陷而无法自辩,是否痛苦?
我说,我因此想到了历史,为历史痛苦。既然我们从出生到死亡都置身在谣言那里,那么,就不要太在乎个人名声,也不要逃避四周污浊,而应该更一心一意地举起善和爱的旗帜,使谣言和造谣者一起失去重量。
对付谣言,有上 中 下三策。
下策:以自己的愤怒,与谣言辩论;
中策:以自己的忍耐,等谣言褪色;
上策:以自己的贡献,使谣言失重。谎言是秃鹫的翅膀,虽形象丑陋却能扇动百里。且让它在头顶掠过,千万不要攀挂在它的下面随它飞翔。在光天化日下行走,人们是甩不脱影子的,而影子又总是斜的。那就不要与影子计较了,还是昂首行路罢,带着一辈子或长或短的斜影。
在谣言的问题上,最有害的一句格言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如果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法庭作甚?要智者作甚?要勘察作甚?要化验作甚?要比对作甚?
事实证明,连法律的眼睛 理性的眼睛 学术的眼睛都未必雪亮,更何况一般群众?
群众的眼睛也就是从众的眼睛,也就是在寻常情况下作最平庸判断的眼睛,也就是远望和粗想的眼睛,而且,又总是情绪化的眼睛 受传染的眼睛 无控制力的眼睛——历史上从未雪亮。在谣言问题上,另一句有害的格言是:真理越辩越明。
除了拥有特殊的权力背景外,哪一次辩论能得出双方都服气的真实结论和真理结论?“越辩越明”,指的是让当代多数民众明白,这一点,通观历史,做到过吗?
我们见到的,是辩论某方用聪明的辩才把对方“噎”住。但无数事实证明,被“噎”住的那一方极有可能是真的,也是对的。
我们见到的,是辩论某方调动了煽情手法把听众拉到自己一边,然后以听众的掌声 嘘声 口号声把对方淹没。但是,被淹没的一方果真是假的,是错的吗?
我们见到更多的,是辩论某方沿用已经流行的政治规范作为真理的标尺把对方套住,甚至,用权力的背景把对方压住。在这种情况下,常规是真理吗?气势是真相吗?
为此,人们只寄希望于有法官和陪审团在场 以法律和证据为准 按规范和程序进行 由双方律师抗辩的法庭辩论。这是人类在总结全部民间辩论缺陷之后的理想化构建,在中国还未被民众所习惯。但是众所周知,即便在这样的法庭辩论中,真理和真实败下阵来的事情还屡屡发生。
为民主选举而设立的辩论,不是为了探求真理和真实,而是为了构造一种让民众选择行政管理者的批判。因此,这种辩论的主要手法是指摘对方的行政思路,获取民众对自己的信任。一旦取得信任便是成功,但几年后,又要充分承受对方的指摘了。这种机制的优越性,在于肯定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是完全正确和完全可信的,辩论,正是对这种正确和不可信任的显示。至于何谓正确,何谓可信,则永远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
人们有遥望彼岸 调整自己的觉悟,便是高贵。
人们在辩论中努力证明自己的地方更靠近彼岸,可以原谅。真实的本性是静默的。它也许躲在一边在思考,按照佛教的原理,我的这种“真实”是绝对的 永恒的吗?它对自己都怀疑了,怎么可能参加辩论?
辩论的热闹处,一定没有真实。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四部分第九章 朝拜文明(1)
1.任何古代文明都有宏伟的框架,而它们的最高层面又都以史诗的方式留存。
迈锡尼文明究竟在哪些方面哺育了希腊文明,这是一个还在讨论的学术问题。我想,除了联合战争带来的生态方式和工艺水平的集聚外,不应忘了荷马诗史。荷马从迈锡尼的血腥山头上采撷了千古歌吟,然后与其他歌吟一起,为希腊文明做了精神上和文学上的铺垫。不要以为在坚硬的青铜顽石前这些歌吟不值一提,其实,只有把迈锡尼进行审美软化和精神软化,才有可能出现希腊文明。
世上的古城堡大多属于战争,但其中有百分之一能进入历史,有千分之一能成为景观,有万分之一能激发诗情。相比之下,诗情最高贵也最难得,因此迈锡尼的最佳归属,应该是荷马,然后经由荷马,归属于希腊文明。
2.我想,大文明是需要大空间来承载的。空间小了,原来的大文明也会由大变小,如果不变小就会被撞碎,或者流逸别处。希腊文明很大,但空间太小,后来只能流逸在外,由阿拉伯学者和意大利神职人员保存 寻找 连辑,最后在佛罗伦萨复兴,复兴在一个大空间之中。
3.在荒蛮的历史上,文明越高往往也就越脆弱。
渤海国中主张接受盛唐文明的先进分子注定是孤独的悲剧人物。他们很可能被说成是数典忘祖的“亲唐派”,而唐朝却又不会把他们看作自己人。在这一点上,唐玄宗时期渤海国的大门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的哥哥一度是渤海国的统治者,一直想与唐朝作对,他争执几次无效,就逃到唐朝来了。哥哥便与唐朝廷交涉,说我弟弟大门艺对抗军令躲到了你们这儿,你们应该帮我把他杀了。唐玄宗派几名外交官到渤海国,对那位哥哥说,大门艺走投无路来找我,我杀掉他说不过去,但你的意思我们也该尊重,因此已把他流放到烟瘴之地岭南。本来事情也就过去了,不想那几个外交官在渤海国住的时间长了说漏了嘴,透露出大门艺并未被流放。于是那位哥哥火了,写信给唐玄宗表示抗议,唐玄宗只得把几个外交官处分了。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对此事曾作过有趣的批评,大意是说:唐朝对于自己的隶属国应该靠威信来使它们心悦诚服。渤海国那位弟弟为了阻止一场反唐战争来投靠你,你应该有胆量宣告他是对的,没有罪,而哥哥则是错的,即便不去讨伐,也要是非分明。不想唐玄宗既没有能力制服那位哥哥,又不能堂堂正正地保护那位弟弟,竟然像市井小人一样耍弄骗人伎俩,结果被人反问得抬不起头来,只好对自己的外交官不客气,实在是丢人现眼。(参见《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司马光说得很好,但这位历史学家应该知道,一切政治家都是现实主义者,至少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会为一种远离自己的文明和文化而付出太大的代价。那位叫做大门艺的弟弟只能在长安城里躲躲藏藏,他为故乡都城的文明而奋斗,但故乡的都城却容不了他。后来,渤海国由于自身的改朝换代进一步走向了文明,但这样一来渤海国本身也就成了那位弟弟,因高度的文明而走向孤单,走向脆弱,走向无援。
4.泱泱大国给了我一种从容的心态,茫茫空间给了我一副放松的神经。中华民族灾难不少,但比之于犹太人,以千年目光一看,毕竟安逸得多了。我们没有哭墙,我们不哭。
第十一章 跋涉废墟
1.身为现代人,可以沉溺尘污,可以闯荡商市,可以徘徊官场;高雅一点,也可以徜徉书林 游览美景;而我最心仪的,则是跋涉废墟。
跋涉废墟不是一批特殊人物的专职,而应该成为一切不同职业的文明人的必要修炼。
只有跋涉废墟才能明白,我们的前辈有过惊人的成就,又有过惊人的沦落。我们的生命又从废墟中走出,因此,既不会自卑,也不会自傲。我们已经熟悉了夕阳下的残柱 荒草间的断碑,因此,不能不对于箱间的历史文本投去疑惑的目光。
废墟把我们引向一部说不清 道不明的恢宏历史。从此,我们就会对着远来的长风眯起双眼,说不定,眼角中还会沁出泪水。
2.我读过很多历史书。但是,我心中的历史没有纸页,没有年代,也没有故事,只有对秋日傍晚废墟的记忆。
我心中的历史话语,先是原始傩唱,后是贝多芬和瓦格纳,再是《阳关三叠》和喜多郎,最后,还是巴赫。我诅咒废墟,我又寄情废墟。
废墟吞没了我的企盼,我的记忆。片片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断残的石柱在夕阳下站立,书中的记载,童年的幻想,全在废墟中陨灭。昔日的光荣成了嘲弄,创业的祖辈在寒风中声声咆哮。夜临了,什么没有见过的明月苦笑一下,躲进云层,投给废墟一片阴影。
但是,代代层累并不是历史。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时间的力量,理应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岁月的巨轮,理应在车道间碾碎凹凸。没有废墟就无所谓昨天,没有昨天就无所谓今天和明天。废墟是课本,让我们把一门地理读成历史;废墟是过程,人生就是从旧的废墟出发,走向新的废墟。营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后的凋零,因此废墟是归宿;更新的营造以废墟为基地,因此废墟是起点。废墟是进化的长链。
3.废墟表现出固执,活像一个残疾了的悲剧英雄。废墟昭示着沧桑,让人偷窥到民族步履的蹒跚。废墟是垂死老人发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动容。
废墟有一种形式美,把拨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附大地的美。再过多少年,它还会化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将融未融的阶段,便是废墟。母亲微笑着怂恿过儿子们的创造,又微笑着收纳了这种创造。母亲怕儿子们过于劳累,怕世界上过于拥塞。看到过秋天的飘飘黄叶吗?母亲怕它们冷,收入怀抱。没有黄叶就没有秋天,废墟就是建筑的黄叶。
4.再荒凉的废墟,也会留下点滴旧时气象。有一个曲子叫“荒城明月”。一座城市的废墟让惨白的圆月一照,真不知如何安顿自己的情怀。宫殿没有了,地基还在。而且居然有棱有角。这是大地给它的安全,由此也可引发中国古代主张隐潜的人生哲学。但是,它毫无承载地躲在地下,存在又是为何?一个阳光下的蜘蛛网可以把千年前的猛兽捆绑得不能动弹。遗物的本义正是在这种捆绑中挣扎。
5.废墟也有骄傲的形态。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当年的气势,加上千余年的资格。
6.废墟的留存,是现代人文明的象征。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四部分第九章 朝拜文明(2)
废墟,辉映着现代人的自信。
废墟不会阻遏街市,妨碍前进。现代人目光深邃,知道自己站在历史的第几级台阶。他不会妄想自己脚下是一个拔地而起的高台。因此,他乐于看看身前身后的所有台阶。
是现代的历史哲学点化了废墟,而历史哲学也需要寻找素材。只有在现代的喧嚣中,废墟的宁静才有力度;只有在现代人的沉思中,废墟才能上升为寓言。因此,古代的废墟,实在是一种现代构建。
现代,不仅仅是一截时间。现代是宽容,现代是气度,现代是辽阔,现代是浩瀚。
我们,挟带着废墟走向现代。
7.中国历来缺少废墟文化。废墟二字,在中文中让人心惊肉跳。
或者是冬烘气十足地怀古,或者是实用主义地趋时。怀古者只想以古代今,趋时者只想以今灭古。结果,两相杀伐,两败俱伤,既斫伤了历史,又砍折了现代。鲜血淋淋,伤痕累累,偌大一个民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在中国人心中留下一些空隙吧!让古代留几个脚印在现代,让现代心平气和地逼视着古代。废墟不值得羞愧,废墟不必要遮盖,我们太擅长遮盖。
8.中国历史充满了悲剧,但中国人怕看真正的悲剧。最终都有一个大团圆,以博得情绪的安慰,心理的满足。唯有屈原不想大团圆,杜甫不想大团圆,曹雪芹不想大团圆,孔尚任不想大团圆,鲁迅不想大团圆,白先勇不想大团圆。他们保存了废墟,净化了悲剧,于是也就出现了一种真正深沉的文学。
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雪峰是伟大的,因为满坡掩埋着登山者的遗体;大海是伟大的,因为处处漂浮着船楫的残骸;登月是伟大的,因为有“挑战者号”的陨落;人生是伟大的,因为有白发,有诀别,有无可奈何的失落。古希腊傍海而居,无数向往彼岸的勇士在狂波间前仆后继,于是有了光耀百世的希腊悲剧。
诚恳坦然地承认奋斗后的失败,成功后的失落,我们只会更沉着。中国人若要变得大气,不能再把所有的废墟驱逐。
9.只要历史不阻断,时间不倒退,一切都会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详地交给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饰天真是最残酷的自我糟践。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没有白发的老者是让人遗憾的。没有废墟的人生太累了,没有废墟的大地太挤了,掩盖废墟的举动太伪诈了。
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
——这就是人类的大明智。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四部分第九章 朝拜文明(3)
10.并非所有的废墟都值得留存。否则地球将会伤痕斑斑。废墟是古代派往现代的使节,经过历史君王的挑剔和筛选。废墟是祖辈曾经发动过的壮举,会聚着当时当地的力量和精粹。碎成粉的遗址也不是废墟,废墟中应有历史最强劲的韧带。废墟能提供破读的可能,废墟散发着让人留连盘桓的磁力。是的,废墟是一个磁场,一极古代,一极现代,心灵的罗盘在这里感应强烈。失去了磁力就失去了废墟的生命,它很快就会被人们淘汰。
11.并非所有的修缮都属于荒唐。小心翼翼地清理,不露痕迹地加固,再苦心设计,让它既保持原貌又便于观看。这种劳作,是对废墟的恩惠。全部劳作的终点,是使它更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废墟,一个人人都愿意凭吊的废墟。修缮,总意味着一定程度的损失。把损坏降到最低度,是一切真正的废墟修缮家的夙愿。也并非所有的重建都需要否定。如果连废墟也没有了,重建一个来实现现代人吞古纳今的宏志,那又何妨。但是,那只是现代建筑家的古典风格,沿用一个古名,出于幽默。黄鹤楼重建了,可以装电梯;阿房宫若重建,可以作宾馆;滕王阁若重建,可以辟商场。这与历史,干系不大。如果既有废墟,又要重建,那么,我建议,千万保留废墟,傍邻重建。在废墟上开推土机,让人心痛。
12.不管是修缮还是重建,对废墟来说,要义在于保存。圆明园废墟是北京城最有历史感的文化遗迹之一,如果把它完全铲平,造一座崭新的圆明园,多么得不偿失。大清王朝不见了,熊熊火光不见了,民族的郁忿不见了,历史的感悟不见了,抹去了昨夜的故事,去收拾前夜的残梦。但是,收拾来的又不是前夜残梦,只是今日的游戏。
13.我并不是反对一切古迹复原,譬如某些名人故居,以及名声很大而文物价值却不高的亭台楼阁,复原修建是可以的,而对那些打上了强烈的历史沧桑感的遗迹,万不可铲平了遗址重新建造,甚至连“整旧如新”也不可以。人们要叩拜的是历尽艰辛 满脸皱纹的老祖母,“整旧如新”等于为老祖母植皮化妆,而铲平了重建则等于找了个略似祖母年轻时代的农村女孩,当作老祖母在供奉。
14.在《借我一生》中,我把废墟分成两种,一为伟大的废墟,一为肮脏的废墟。
我说,我刚刚投入生活就被卷进了一个肮脏的废墟,等到终于从中脱身而出,我带着复杂的心情去寻找中华文明的伟大废墟。找到了它们之后,为了真正读懂它们,我又远走异邦去寻访人类历史上其他伟大的废墟……
就在这种万里寻求中,没想到,那个我已脱身二十余年的肮脏的废墟又追上了我。我对这个肮脏的废墟作了这样的概括:似乎一切依旧,所不同的是,当年的打手变成了教授,当年的婴儿变成了打手。
但是,这个肮脏的废墟已经不可能笼罩我。在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废墟之间,它只是一丝阴影罢了。
=TXT版本编辑制作TurboZV,更新消息请访问 www.turbozv.com =